《英雄志》 正文 楔子 一 武英十五年十二月初十正午,北京一名老妇身着宫装,半坐半躺地软在椅上,午后的阳光斜斜照在她老迈的脸庞上,只见她面上满是泪水,显是伤心已,却不知是什么大事,居然令她如斯之痛。 只见一名少年急急奔上台阶,大声道:“母后!武德侯害死皇兄,咱们还等什么?快快下令诛杀他全家满门,给皇兄报仇啊!” 此言一出,阶下武众臣尽皆惊呼,一人快步奔出,此人身披金甲,一望便知是位朝中名将,他面色铁青,跪禀道:“启禀后,武德侯有大功于国家,现下战况未明,圣上是否真的驾崩前线,尚未明了,如何能下旨杀害大臣?还请后深思再!” 那少年大怒,猛地一脚踢在那武将脸上,喝道:“柳昂天!你平日与那贼交好,今日却来替他说情,你眼里还有皇上么?” 那武将身形高壮,受了这脚,身却是一动不动,只是双膝跪地,低头忍受。 一名大臣越众向前,禀道:“启禀后,武德侯全家杀是不杀,无关紧要。方今国家动乱,最最要紧之事,便是立下监国皇储,以免奸人趁隙作乱。” 一众武大臣听了这话,一同跪倒在地,齐声道:“国家不可一日无主,请后速速下旨,立泯王为监国皇储!”声音远远传了出去,激得大殿上回音缭绕,不绝于耳。 耳听无数大臣劝谏,老妇面色犹疑,似在长考不休,那少年见了母后的神情,喉头微微滚动,似乎甚是担心,众臣见后犹疑,更是急劝。 良久良久,那老妇终于咬住下唇,举起颤抖不止的手,轻轻的挥了挥。众大臣见状大喜,同时拜伏在地,大声道:“后圣明!” 少年哈哈大笑,不待说话,便急奔承天殿外,大声叫道:“来人!给我召勤王兵马入京,我要为皇兄复仇!” 那老妇听得此言,口唇颤抖,好似要说什么,几次想要起身,却似力不从心,终于叹息一声,软瘫椅上。 那武将泪流满面,转头看着承天殿外的晴朗蓝空,低声道:“霸先公,你别怪我。我已尽力了。” 景福宫里传出消息,后喻旨,京城戒严。 监国皇储已立,由御弟泯王暂代。诸臣会商,拟召天下一十七亲军勤王,以卫京畿。 当中七只兵马已至京城,龙镶、豹韬、熊飞勤王军驻扎城郊,神武、雄武、凤翔、天策等四军奉旨进京,诛平逆匪。 城门打开,五万人马入城,刀枪剑戟,寒光照天,众将神色凝重,如临大敌。偌大京城只闻马蹄声响,四下静悄悄地别无人声,肃杀之气传来,城中姓或躲炕下,或藏窖中,无一人敢探头张望。 大军开至王府胡同,当先一将喝道:“下马!”万军勒缰,一同下地,端的是整齐划一。众人仰起头来,见眼前好一处大宅,门上匾额写的是“武德侯府”四个烫金大字。 那将领伸手一挥,喝道:“撞门!”两旁军士提起巨木,猛朝侯爷府门上撞落。 “砰!砰!砰!” 撞击声从门口传来,那是重物撞门的巨响。 侯爷府内,数十名老弱妇孺挤在厅上,人人面带惊恐,听着可怕骇人的轰天巨响,每一下撞击声都敲进他们的心窝深处,似要将他们的魂胆撞碎。几个妇人挤在一起,泣不成声。 一名少*妇昂然站在院中,她身穿貂袍,容色艳丽,想来是出身名门的大家闺秀,她左手牵着一名孩童,右手抱着一名婴孩,都是她亲生孩。 一名长者走上前来,颤声道:“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何有官兵杀来?” 那少*妇摇了摇头,道:“昨日前线传来消息,说这次御驾亲征已然惨败。” 那长者身一震,颤声道:“那……那为何要抓我们?” 少*妇道:“无非是小人谗言,一心加害。” 重物猛击,震天价响,那长者面色惨澹,道:“我们便这样坐以待毙么?” 少*妇紧泯着唇,一言不发。男童倚偎在娘亲腿边,身微微发抖。 霎时间,“砰”地一声大响传来,众人的心跳似给这声巨响震停,一齐凝视着即将断裂的门闩,那长者颤抖着嘴唇,喃喃地道:“进来了……要进来了……”看来只要再一下重击,大门便会给震破。 那少*妇高声道:“大家听好了,闲杂人等一律进屋躲避,李管家,取老爷的救命金牌来!” 李管家急急取来一面金牌,交在那少*妇手上。这牌赤金所就,上刻龙纹,乃是当今皇帝亲手所赐,少*妇握紧这面巴掌大小的物事,知道这是满门老小活命的唯一希望。 少*妇俯下身去,将怀中婴儿交给儿,道:“长,带着弟弟进屋。” 男童面色恐惧,颤声道:“娘……那你呢?” 少*妇微微一笑,道:“娘要和他们说道理,你先进去吧。” 男童大声道:“我不要,我要和娘在一起。”说着抱住娘亲的腿,只是不肯走。 少*妇向管家使了个眼色,管家急急上前,拉着小男孩走了。 小男孩满面惊慌,回头大叫:“娘!娘!” 少*妇听了儿的叫唤,却不回头,只独自站在院中。 “轰隆”一声,伴随着最后一声巨响,大门往两旁倒下,烟尘弥漫中,当先走进一名腰悬弯刀、身穿锦袍的阴沉男。 少*妇喝道:“来人狂妄!安知此处是大臣宅邸?” 那男冷然道:“我等奉宗人府之命,前来擒拿武德侯满门。” 那少*妇哼了一声,道:“凭什么?” 那男取出公,提声喝道:“武德侯秦霸先叛国乱政,罪当夷诛九族!这是刑部的大印,你自己看吧!”说着将公扔在地下,门外传来军士暴喝的声响,脚步声杂沓,大批人马猛朝屋内杀来。 那少*妇伸手拦在道中,大声道:“这是皇上颁下的救命金牌!你们敢动我家一人,要你们好看!”众官差见她高举赤红金牌,傲然凛视,都是为之一怔,一时无人敢上。 那男手持大刀,走到那少*妇面前,冷冷地道:“让开。” 那少*妇厉声道:“我家老爷乃是一大员,官拜侯爵,若无六部会审,圣上亲旨,秦家满门何等尊贵,岂容你们一指加害!” 那男森然道:“你退不退?” 少*妇戟指骂道:“无耻奸贼!我是秦家主母,焉能受你威吓?” 那男倒吸了一口冷气,向前走上几步,道:“休怪我刀下无情了。” 忽听外头一声断喝,鲜血洒入屋内,满堂众人大声惊叫,好似发生了什么惨事。 男童人矮腿短,看不到外头的情状,他急急拉住管家,惊道:“娘呢?我娘怎么了?” 那管家早已哭得泪人儿也似,垂泪道:“少爷,你……你娘她……” 话声未毕,只听远远一人叫道:“秦家满门老小听着,有敢拒捕者,立斩不饶!这女人就是个榜样!”霎时间大批官差已向屋内涌入,人人手持兵刃,神态猛恶。 门口军官掩刀砍杀,几名亲人惨叫一声,立即倒卧在血泊之中,小男童吓得魂飞天外,他抱紧弟弟,惊叫道:“大叔!我娘呢?我娘呢?” 李管家用力往他一推,叫道:“快走!带着你弟弟走!” 小男童咬牙道:“没见到我娘,我哪里也不去!” 李管家喝道:“快些走了!” 小男童还待倔强,忽见一支弓箭射来,正中管家后背,那管家霎时面色惨白,身慢慢软倒。 小男童惊道:“李大叔,你……你怎么了?” 李管家抓住男孩的肩头,喘道:“少爷……你…你快从狗洞爬走!千万千万不要回头看!” ,那管家奋起最后气力,用力往男童背上一推,大叫一声:“跑啊!” 小男童给这股大力一推,跌跌撞撞的奔了出去,他还要回头,忽听远处传来“啊”地一声尖叫,那男童认得这是舅母的声音,他心中忽然惶恐,霎时自己也是一声惊叫,惶急地抱着弟弟,便往后厨逃去。 正跑间,背后一个声音暴喝道:“大胆小!还想逃!”那人来得好快,举刀朝背后砍来,小男童尖叫一声,矮下身,从桌下钻了过去,那刀砍了个空,只把木桌劈裂。 小男童往外一滚,朝后院冲进,怀中的婴儿受不住震荡,猛地哭了起来,小男童又惊又怕,半滚半爬地进了后院。 “小朋友,哪里走啊?” 小男童听了这话,即使年岁如斯幼小的他,也知绝望已临,他抬起头来一看,只见后院里摆张师椅,坐着一名阴森男,他身后站满军士,人人都挂着一幅冷笑。 男阴侧侧地笑道:“小朋友,不可以乱走动哦!” 小男童看着眼前的男,心里只是害怕,便在此时,两旁的军士猛地冲上,硬往他身上抓来。 惊骇恐惧之中,小男童知道只要给人抓住,决计是死一条,他抱住弟弟,直往后墙冲去,墙下便是李大叔说的狗洞,那是平日万万不准去玩的处所,但在判人生死的刹那,狗洞却成了活命的唯一道。 男童像受了惊吓的小狗一般,连滚带爬地冲向狗洞,耳听后头军士的呼喝,他一手抱住弟弟,一手掀开盖在洞上的竹篓,哭着叫着,猛向狗洞钻了进去。 眼见男童朝洞内钻入,后头几人大喝:“***()!死小鬼跑啦!”不旋踵,立时有人向狗洞爬来。 男童抱着弟弟,四肢急爬,匆匆朝洞外溜出,正要探头出去,赫然见到两只裤脚挡在眼前,他偷眼往外看去,只见洞前的街道上满是兵卒,人人手上拿着明晃晃的钢刀,那男童知道狗洞外也有官兵,现下若要出去,定是死一条。 彷徨骇异间,只听一人骂道:“死小鬼,这么能跑。” 那男童回头回去,脚后又是一个狰狞男爬了进来,小男童想朝外爬出,可外头更是凶险万状,年幼的他,当此必死无疑之刻,终于号啕大哭起来。 猛听“轰隆”一声,巨响传过,头上的高墙缓缓往前倒下,直往院内兵卒压落,霎时阳光耀眼,映上小男童的脸庞。小男童满脸惊奇,抬头朝上去看,只见墙上站名男,此人身穿斗篷,手提长剑,睥睨着脚下兵卒。 几名军官喝道:“反贼来啦!大家快上!” 弓弦连响,万箭齐发,无数兵卒蹲在地下,对着墙上不住放箭,那男猛从墙上跳了下来,斗篷一挥,已将飞箭荡开,他虎吼一声,举剑朝人群杀去,一名官差举刀挡格,当地一响,竟将那官差连人带刀地斩为两截。众官差惊骇之余,逐步向后退却。 那男抱起小男童,沉声道:“我是方敬,是你父亲秦大都督的好友,你娘呢?” 小男孩热泪盈眶,颤声道:“我娘她……她……” 那男惊道:“你娘她给害了么?” 小男孩不知如何回答,霎时放声大哭()。 便在此时,一声巨响传来,小男孩只觉腰身一阵剧痛,他低下头去,只见腰间血流如注,却是开了一个大洞。 那方敬大吃一惊,颤声道:“这……这是火枪!” 小男童张大了嘴,这枪伤痛彻心肺,泪水不停地滚将下来。 方敬怒气勃发,喝道:“不过是个小小孩儿,你们却也下得了手!”他怒目看着后头的火枪手,举剑一挥,凌厉剑风斩落,霎时满天人头飞起,只见院中一条黑影左扑右闪,长剑杀处,当者无不披靡,众官差不敢再挡,纷纷窜逃。 带队军官喝道:“全军找掩蔽,长枪手上前!”黑旗一招,屋内又冲出名长枪手,众人举起长矛,猛往方敬戳去。 方敬狂吼一声,举足一点,便从无数长矛上跃了过去,半空一个翻滚,长剑斩落,已将那军官腰斩两段。 众官差见他悍勇如斯,都是吓得呆了,一时急急后退。那坐在师椅上的阴森男跳了起来,喝道:“火枪手快快动手!别让反贼走了!”火枪手立即端枪凝立,枪齐发。 方敬听得轰隆之声不绝于耳,连忙往地下一扑,枪儿打在墙上,只射得蜂窝也似。 他不愿与官军缠斗,脚下一点,翻墙便走()。 甫出墙外,猛听无数叫嚷:“反贼出来了!大家快上啊!”顿时刀光闪动,也有无数禁卫军杀来。 方敬掏出怀中金镖,便往前方掷去,那金镖力道雄浑,中者无不透体而过,顷刻之间,便已倒下十来名军士。众兵卒慌忙退开,跟着连连放箭,方敬挥舞斗篷,将自己和那男孩护住。 战到此时,饶那方敬武功高强无比,左肩也已中枪,右腋更插了只飞箭,他左冲右突,霹雳雷霆般地又杀数十人,但他自己身上也满是鲜血,情势大见危急。 便在此刻,怀中的男孩难以抵受疼痛,他一阵颤抖,从方敬怀中摔了下来,方敬伸手拉住,喝道:“小朋友!你撑住点!” 小男童泪如雨下,将手上婴儿递给方敬,哽咽道:“方大叔……我…我求求你,带我弟弟……带他去找爹爹……” 方敬见那男童命在旦夕,心下沉重,伸手接过婴儿,点了点头。 小男孩面带微笑,好似回到了娘亲身边,缓缓地闭上了眼……. 正文 楔子 二 景泰元年一月初傍晚,西域天山一条高大无比的巨汉,用着惨澹的眼神看着满营的死尸。他背上插着两只刀刃,手上还举着一柄十二尺长的大马刀,神色直是武勇刚毅。凛冽的秋风吹进营里,伴着西**有的黄沙,洒在那大汉饱经风霜的国字脸上。 看着满是死尸的军营,那大汉用力一挥,愤怒地把马刀往地下插落,轰地一声大响,泥沙四溅。他压抑怒气,看着脚下跪着的军官,大声道:“你…你说!那羊皮是谁拿走了!” 那军官惶恐地道:“是……是江充……” 那大汉满脸杀气,喝道:“我安排这二十人守护羊皮,你们居然还会失手!你们是猪吗?” 那军官低声道:“江充昨晚送上酒肉,说要慰劳我们这些将士,我底下的军士不疑有他,就都吃了下去,谁知……谁知……” 那大汉冷笑道:“谁知里头有毒,是不是?” 那军官叹息一声,点了点头。 那大汉举起大马刀,喝道:“你又为何不去吃!为什么不去死!” 一只手缓缓地伸来,架住了大汉的手,那大汉回过头去,只见眼前站着一名清贵隽雅的将领。 那大汉微一躬身,面带惶恐地道:“大都督。” 那将领见了满营的死尸,轻轻地叹了口气。 那大汉单膝跪下,拱手道:“属下不能保住羊皮,实在罪该万死!请大都督重重责罚!” 那将领轻声道:“你不必自责,那江充狼野心,我早已看出来了。” 那大汉大声道:“大都督不必出言安慰,我石刚不能保护要物,自当领受军法责罚!” 那将领伸手拉起那大汉,温言道:“石兄弟,凡事自有天命,你不必过在意。我早已作好万全准备,不怕江充出尔反尔,擅自进去神机洞。” 那大汉听了“神机洞”字,只是茫然不解,低声问道:“大都督,究竟羊皮上是什么东西?为何如此要紧?” 那将领叹道:“此物关系天下气运,日久便知。” 那大汉一愣,道:“天下气运?什么意思?” 那将领望着远处的天山,摇头不语。 便在此时,一名兵卒急急奔入营内,跪禀道:“启禀大都督,京城来的飞鸽传书。” 那将领点了点头,伸手接过纸条,张开一看,霎时面色惨白,身往后就倒。 那大汉吃了一惊,急忙抱住上司,从他手中接过字条,低头读去,赫然也是大惊失色,颤声道:“***,满门抄斩……这……这也狠了!这……这还有天理吗?” 那什么,只是呆呆跪在地下。 那大汉抱住上司,咬牙道:“大都督,满朝武都说你害死皇上,咱们为了国家这般拼命,却落得这个下稍,这……这公平么?” 那将领幽幽醒转,想起妻儿家小尽数惨死,忍不住泪水滑落,大悲之下,伸手推开那大汉,连滚带爬地奔出营寨。 那大汉惊道,“大都督,你定定神啊!”他怕上司做出什么傻事,连忙追了出去。 出得营帐,只见那将领跪在地下,面向远处巍峨的天山,大声哭叫道:“皇上啊皇上… …我忠于朝廷,他们为何如此待我?为什么要杀我妻儿女啊!“ 他拜倒在地,张口大哭,好似求恳上苍恩泽一般,只是磕头不止。 那大汉见了这悲戚之状,泪水也已盈眶,他冲上前来,一把扶起那将领,大声道:“大都督,主母既死,你二也亡,何必再受朝廷管束?咱们这就造反,杀进关内复仇!”他虎目圆睁,满是仇恨之意。 那将领呆呆地望着远处天山,猛地一声大叫,霎时声震山冈,满营皆惊。他翻身跳起,拔出腰中佩剑,抬头望天,神色是悲凉。 那大汉大声叫道,“大都督,咱们这就放手大杀吧!” 那将领摇了摇头,长剑刷地一挥,只见沙地下现出四行话,一十六个字,悲声道:“石兄弟,请你记好这几句话,倘若我明日不幸身死,你无论如何都要帮我把话传下去,不然我这生都不能平反,妻小也都白死了。” 那大汉微微一愣,不知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他低下头去,看着那四句话,见是:“戊辰岁终,龙皇动世,天机犹真,神鬼自在”四行字。 那大汉一怔,道:“戊辰岁终,龙皇动世?这是什么意思,属下不懂?” 那将领泪水落下,摇头道:“你现下不必问这么多。记住了,日后我若战死前线,抑或给人谋害,你都要替我夺回羊皮,解开这四句话的秘辛,否则我死不瞑目。”他举脚一踢,已将地下字迹踢散。 那将领远望天山,口唇喃喃,似在低念什么。风砂吹来,将他身上衣衫吹得随风荡起。 过了良久,那将领忍住泪水,缓缓将长剑送回鞘里,大声道:“来人!立即拔营,大军开往玉门关!” 远处人嘶马鸣,营帐纷纷拔起,万将士含悲忍痛,默默收拾行囊,都知这是他们生平最后一战,只要进了玉门关,他们这群勇士就不再是国家的荣耀,而是那惹人鄙夷轻蔑的二字污名:“反贼!” ——第一部西凉风暴—— 景泰十年七月初一,西凉城郊荒芜的大漠,一辆孤伶伶的骡车缓缓前行,猛烈风砂吹来,车蓬几似要给掀掉一般,轰飕飕地抖着。 “娘,我好渴……” 好乖的一个小男孩儿,了不起只有六岁大小,他紧紧地靠在少*妇的怀里,丝毫不见吵闹哭叫。骨溜溜地大眼一眨眨,有些好奇地望着周遭陌生的沙漠。 哒哒,哒哒,骡的蹄声不曾间断,灼热的日头照下,听来更让人昏昏欲睡,少*妇看着儿的脸上给艳阳晒出一层盐花,不由得一阵心疼,她取过了水壶,交在孩的手里,向一旁的汉喊道:“孩的爹!再多久可以进西凉城?” 听得妻问话,瘦汉挤出一丝苦笑,道:“应该……应该再几日就到了……” 少*妇闻言气结,嗔道:“你日前便这般说,现下呢?还不是在这鬼大漠里打转?你到底知不知道啊!” 这一家口载着满满的家当货物,看来准是第一回过来做买卖的旅人。每年逢到这个时节,总会有人载着满车的货物过来西凉买卖生意,来时带些干果蜜饯,回去时买些羊毛土产,总能小小赚上一笔,想来这家人便是想来西疆做点小生意发财。 只是他们却不知道,自古以来,只要商人一多,匪人必也生出,正经生意好做,杀头的生意便也不难,要知娇弱的少*妇、稚小的孩童,细瘦的丈夫,正是匪徒心中的宝贝啊! 那汉听了妻的埋怨,猛地停下蓬车,露出无奈的神色,苦笑道:“今儿个若还找不着,再想法找人问问吧!” 那少*妇骂道:“你胡说什么?这当口哪来的人给你问?就说出门前要多些安排,你总是吊儿郎当,好了,等水粮吃尽,你看咱们一家口怎么办?” 那汉叹道:“说来说去,还不是你不好,就说咱们留在故乡乖乖耕田,你硬是不依,非得来这鬼地方做买卖,你看看,现下埋怨的又是你,唉……” 少*妇眼眶一红,怒道:“你还敢说,要不是你大嫂硬要跟咱们抢祖产,我放着好日不过,干么来这儿吃苦受难?我……我真恨自己少长了眼,嫁了你这死没良心的……”说着哀哀哭了起来。 一旁男孩见母亲啼哭,连忙抱住母亲,柔声道:“娘,别哭,别哭……” 那汉叹息一声,大声道:“好!好!都怪我不好!我去死成不成!”用力一鞭挥下,重重打在骡背上,那骡吃痛,嘶鸣一声,急急往前奔跑。 蓬车走在荒凉无际的大漠中,望来是如此的渺小,好似一阵风沙便能将之淹没一般,车上的人却还争吵不止,看来不用进到西凉城,他们便已吵翻了天,真不知这买卖要如何做下去。 那少*妇正自啼哭不止,忽见丈夫面露喜色,叫道:“娘你看,那儿好像有人!” 那少*妇止住了泪水,啐了一口,道:“这当口哪来的人,你可别蒙我。” 那汉急急摇头,大声道:“我没胡说,你看那儿!”说着举起手来,指向远处沙丘。 那少*妇抬头看去,只见远远沙丘上突起了一根东西,她凝目看去,似乎是根旗杆儿,那少*妇大喜道:“好了,总算遇着人了!快过去问吧!” 那汉笑道:“我就说吧,早晚可以遇上人的。瞧你怕的。”说着提起缰绳,驾车便朝小丘驰去。 一家口满怀喜悦,直往丘下奔去,便在此时,忽地狂风吹过,无数黄沙飞舞在天,那旗杆儿更是前后摇摆不定,那少*妇蓦地心下一惊,眼皮直眨,全身起了一阵鸡皮疙瘩,她揉了揉眼,只觉沙丘上好像有什么古怪,一时心里有些不舒坦,低声向丈夫道:“那丘上好像……好像有点东西,咱们……咱们还是别过去了吧!” 那汉拉紧缰绳,骡车便在丘下停步,摇头苦笑道:“你这不是穷搅和么?你又怕咱找不着,又不准我过去瞧,这可要我怎么办哪?” 那少*妇情知如此,可又放心不下,皱眉道:“嗯……这……这……”她好生忧虑,挤了半天,还是说不出个主意来。 汉叹息一声,翻下车来,道:“我看这般吧!你母俩在这候着,我先过去瞧瞧。” 那少*妇犹豫良久,尚未说话,那汉已一阵叹息,自行往沙丘行去()。 那少*妇急忙叫道:“慢点走!” 那汉回过头来,皱眉道:“又怎么了?” 那少*妇从车篷里摸出一柄刀,急急跳下车,塞在那汉手里,低声嘱咐道:“要是有什么凶悍匪人,你可得赶紧走!千万别逞英雄!”她方才虽在埋怨丈夫,但此刻眼角却满是泪水,竟是关怀无限,露出了心里的真情。 汉见妻关心自己,不禁笑了笑,说道:“娘别怕,这儿荒凉得紧,能有什么匪人?你只管乖乖等我问回来,懂了么?”他伸手替妻理了理鬓角,脸上露出了男汉的气概,似乎连瘦削的身也壮硕了许多。 少*妇劝道:“还是得西凉道上不平静,咱们得多多提防才是。” 那汉挥了挥手上的刀,笑道:“别怕东怕西了。真要有些事情,我拼着性命不要,也会护住你和孩。” 少*妇看着丈夫自信沉着的笑脸,心中略略定下,直到此时,才想起当初她为何会嫁给这个貌不惊人、一穷二白的瘦男人。过了良久,她抹去了眼角的泪水,强笑道:“好,听你这般夸口,我也放心啦!你快去快回,可别耽搁了。” 那汉哈哈一笑,将钢刀缚在腰间,跟着往沙丘攀去。 少*妇握着儿的手,两人一齐坐在地下,沙漠中只余风声潇潇,紧紧地缠绕在母的身边()。少*妇望着丈夫的身影辛苦地往丘上攀去,心中无限忧虑,此时荒芜的大漠中数十里全无人烟,要是丈夫真有什么意外,要是此处真有歹人…… 少*妇用力摇头,心中更加害怕,连想也不敢想了。 那孩见娘亲担忧,便道:“娘,你别怕,爹爹不会有事的。” 那少*妇见儿体贴,便自微微一笑,将他搂在身旁,道:“傻孩,你爹爹当然不会有事。”她怕儿胡思乱想,便从行李中取出一只罐,跟着在孩面前摇了摇,笑道:“蜜枣儿来啰!” 那孩跳了起来,喜道:“蜜枣儿!蜜枣儿!”一时雀跃连连,欣喜异常。 那蜜枣儿正是这一家买卖的营生,这西凉居民多以放牧牛羊维生,新鲜蔬果直如黄金般贵重,这回他们载了满满一车过来,便是准备来此大发利市,狠狠赚上一笔。 那少*妇将糖罐打开,取出一只肥嫩多汁的枣,笑道:“这是要卖的东西,可不许多吃,知道么?” 男孩拼命点头,吞了口唾沫,便要伸手接过。 猛然间,沙丘上传来一声惨叫,赫然划破长空。少*妇闻得惨叫,登时大惊失色,手上的蜜枣罐翻倒在地,两腿一软,已然跪倒在地。 那孩回头望着沙丘,大声道:“娘!那是爹爹的声音!” 少*妇吓得面无人色,她茫然地张着口,仰头看着沙丘,不知要如何是好()。 那孩道:“咱们快上去看看,说不定爹爹生了什么事!”说着拔腿朝丘上奔去,少*妇赫然醒觉,惊叫道:“小宝快回来!别乱跑啊!” 少*妇见儿贸然上丘,当下也不顾安危,迳自追了上去,心中暗暗求神:“菩萨保佑,别让咱家汉有事,让我一家口平平安安地到西凉……”顷刻间已是泪水盈眶,心中更是七上八下,忐忑不定。 小男孩走得好快,已然奔上沙丘顶。 少*妇又惊又怕,张口大叫:“停下来!别再跑了!” 那男孩果然停了下来,但他不是因为娘亲的叫唤才停住,而是看到了什么东西。 少*妇见到儿脸上的诧异,她步并做两步,急急追了上去,问道:“怎么了?你爹爹呢?” 男孩吞了一口唾沫,伸手往前指了一指,少*妇急忙转过头去,凝目细看。 “啊——”又是一声尖锐的叫喊划破长空…………. 正文 第一章 铁血伍捕头 “天哪!这…………这究竟是…………” 老捕快眯着眼,抖着手,看着眼前令人恐惧至的景象,炙热的艳阳晒下,把他微驼的背烤得火烫,但此刻的他,已被满身的冷汗浸湿,感不到丝毫暖和。他腹中传来一阵搅动,立时让他呕出淅沥沥的黄水。 忽然背后一阵阴风吹来,只吓得老捕快高高跳起,他不及抹去嘴角上的秽物,连忙冲向座骑,猛地翻身上马,尖叫道:“走!快走!”他举鞭挥下,用力在马臀上一抽,马儿吃痛,霎时一声嘶鸣,啼声隆隆中,已然飞驰而去,只见大漠中滚起漫天烟尘,远远望去,有若一条黄龙。 眼见马儿奔驰奇速,老捕快还嫌不足,一阵阵无情抽打,只求早些离开这个令人恐惧至的所在,一人一马,如同逃难般的飞奔而去。 老捕快死抓着马背,喃喃自语道:“伍大爷,眼下只有靠你了……” 快马奔驰着,蹄踏在滚烫的黄沙上,像怕疼般的高高跃起,老捕快喘着气,紧绷着满是皱纹的老脸,他不住回头,似怕后头有什么怪物追来,紧握刀柄的掌心满是汗水。 快马奔入了城内,眼见无数行人挡道,老捕快喝道:“让开了!让开了!”一旁姓见快马冲来,都是急忙闪避,有的更是滚在道旁。众人见官差如此急迫,居然驾马入城,一时议论纷纷,不知发生了何等大事。 老捕快一大呼小叫,吆喝连连,接连冲过了几条大道,霎时眼前现出了一座高耸的朱红大门,门上高悬雪亮明镜。老捕快眯着满脸的皱纹,终于安下了心,因为浩然正气便在眼前,只要回到此处,便是天大的事也不怕了。 此处正是西凉城的衙门,维系西疆公理的所在! “伍大爷呢?快请伍大爷!”老李声嘶力竭的吼着。 一旁十多名差人正围了一圈赌牌九,满脸的疲懒油条,一个个没好气的骂道:“老李,你***嚷个什么劲儿!是不是老糊涂了?”“***,老输得正多,你这般大喊大叫,大伙儿还赌个屁啊!” 另一人獐头鼠目,看起来像个小偷,嘻嘻哈哈的笑道:“老李你急什么啊?茅厕在后头,你找错地方了。”众捕快一同哄堂大笑。 老李叹了一口气,这就是衙门,办案赌命、闲暇赌钱的好地方。老李任由大家笑骂着,他不会生气,他不是那种假正经的人,只是不巧得很,今日给他遇到了正经事。 官差们正自嬉闹,一个低沉的声音从院外传来:“老李,出了什么事?” 众人脸色一变,赶忙收拾赌具,一个个站起身,互相扮了个鬼脸。 一条大汉不疾不徐地走进院中,黝黑的四方脸上一派威严,一望便知是这些官差的头儿,衙门的捕头。 老李看到大汉,露出欣慰的神情,显然这条大汉在他心中有着顶重的份量。 老李急急的说道:“伍爷,城西出了事,您老赶紧去看看。”声音急躁,一点也不像上了年纪的人。 一旁的官差笑道:“什么大事要劳动伍爷亲自出马?你干了这么多年的差事,难道自己还料理不了吗?” 老李抹了抹汗,嘶哑着嗓门道:“这案非同小可,伍爷可得亲自走这一趟。” 一旁多嘴油舌的官差嘻嘻笑笑,还待要说,大汉哼了一声,朝那几名聚赌的人瞪了一眼,对老李说道:“可是出了人命?” 他见老李点头,猛地双目一翻,沉声道:“尸呢?” 老李道:“回伍爷的话,尸还在城西。” 一名官差忍不住插口道:“你搞什么,把尸运回来不就得了,大热天的,非要叫伍爷跑这么一趟!” 老李面露苦笑,说道:“我哪搬的了这许多,死了十来个人哪!” 此言一出,众人大吃一惊,那大汉双目精光暴射,霍地站起身来,大声道:“弟兄们! 带好家伙,这就上!“ 众官差前呼后拥,奔出衙门,那大汉领着众人飞驰而去,十余匹马一字排开,气势倒也不凡。一众官差奔出数里,行到一处小丘,老李忽尔勒马停下,众人便也一齐停步。 那大汉见老李面带惊恐之色,当即问道:“尸在这儿?” 老李微微点头,嘶哑地道:“对……就……就在小丘上。” 那大汉见他神色颇为恐惧,便自留上了心,问道:“怎么,那沙丘真有什么古怪?”这老李是衙门中的老手,倘若此处真有什么物事吓唬住他,料来定是非同小可。 眼看老李连连点头,两名年轻官差不禁哈哈大笑,道:“老李真个没用了,活了这么大把岁数,居然还怕东怕西!” 这两个人年轻好事,丝毫无惧,当下提缰夹马,便已朝丘上冲去。 老李见这二人莽撞,便要将他们唤住,但又怕旁人讪笑,只有苦苦忍住。 那大汉看了老李一眼,道:“有我在此处,没什么好担忧的,咱们走吧!”当下率着众官差驾马前行,老李苦着脸,却也只有随着前去。 众人正要上丘,忽听丘上传来几声惊呼,那大汉心下一凛,知道上头真有什么古怪,忙喝道:“大家抽家伙,一齐上去!” 众官差吃了一惊,急急拔刀,十余骑猛地飞驰而上。 那大汉一马当先,率先冲到丘上,猛见先前上去的几名下属呆呆地站立不动。那大汉喝道,“怎么了?发生什么事?” 那两名官差呆呆的不言不动,只是浑身颤抖,那大汉随他们的目光向前望去,顿时之间,心头也是一震。 后头十来骑纷纷奔上,原本叽叽聒聒的,待见了眼前的景象,霎时也都吃惊出声。一时之间,沙丘上竟无一人说话言语,只余潇潇风声呼啸而过。 漫天风砂之中,一只旗杆儿倒插在地,只留下光秃秃的大半截在外,十数具无名尸七零八落地散在旗杆儿四处,有的蜷缩成一团,有的平躺在地,只是每具尸的神情都惊恐异常,双眼睁得老大,好似死前见到什么可怕的景象。远处杆儿旁翻了辆骡车,已然断成两截,车里的物事四处散落,更显得无比凌乱。 一名官差身飕飕发抖,数着尸,颤声道:“一、二、、四、五……这……老天爷啊,死……死了十八个人哪!” 那大汉咳了一声,定下神来,问道:“谁第一个见到这些尸体的?” 老李咳了一声,道:“是一家口见到的。这家人来西凉做些小买卖,刚巧经此处,没想撞上了这桩血案。” 那大汉嗯了一声,问道:“他们人呢?” 老李道:“这一家口给这些尸吓坏了,现下给属下安顿在城里。” 尸全是男性,一十八名汉惨死在地,即使在西凉这种盗匪出没的地方,这也是一起难以想见的大血案。 那大汉点了点头,凝视着现场,过了半晌,他忽地咦了一声,跟着深深吸了口气,道:“不对,这里有些不对头。” 众官差听他如此说话,忍不住暗暗一凛,纷纷凝目望去,却不见有什么不妥。众人摸着脑袋,都看不出所以然来。 那大汉沉声道:“你们看清楚了,地下没有血迹。” 众官差细细看去,赫然一惊,颤声道:“真……真的,死了十八个人,地下居然没有血迹,这……这是怎么回事?” 说来奇怪,尸横七竖八的倒了满地,地下居然没有一点血迹,这起案看来不像是凶杀,反倒像是厉鬼命一般,众官差望着死者惊恐万状的神情,心下都是暗自害怕。 时近黄昏,远处传来乌鸦嘎嘎的叫声,更使现场蒙上诡异至的气氛。 那大汉见众人呆呆站立,都似傻了,忍不住摇了摇头,道:“大伙儿别发呆了,快干活吧!”他见众人兀自战栗害怕,便自行上前察看尸。 他见一具尸体颇为壮硕,当即蹲下检视。只见那死者身穿短衣,满脸虬髯,有些像是江湖中人,当下解开死者的衣衫,察看半天,却没看到任何外伤,实在查不出死因。 老李蹲在身旁,低声问道:“到底怎么回事,怎么没半点外伤,顷刻间便死得一干二净?难道……难道这些人是生了什么急病么?” 他话一出口,自己便知不对。即便是世间最恶毒的猛疾,也不能同时害死十八人,还让他们如此措手不及,看来定是另有缘故。 那大汉皱着眉头,心下也感奇怪,正看间,一旁走来名官差,手上捧着一柄钢刀,低声向大汉道:“伍爷,这刀是从现场找出来的。不知是不是凶刀。” 那大汉嗯了一声,急急接过刀来察看,只见那柄刀沉甸甸的,上头刻着花纹,看来颇为贵重,当是使刀名家的惯用兵刃,昏黄的夕阳映照,染得刀身血色鲜红,但上头却不曾沾染一点血迹。 老李问道:“这柄刀可是歹人留下来的?” 那大汉看了手上的钢刀几眼,忽又俯下身去,往那尸体的手掌一摸,霎时嘿嘿一笑,摇头道:“不,这柄刀是苦主自卫的佩刀。” 老李面露讶异,怔怔地看着大汉,不知他何出此言,那大汉见老李瞠目结舌,便蹲下身来,抓起一名死者的右掌,道:“你们听好了,这些遇害的人不是寻常人,全都是武林好手。”此言一出,众人更是诧异。 那大汉知道众人不信,当即道:“你们过来看看这人的手掌。” 众人依言走上,只见死者的手指有些异样,关节处异常鼓胀,掌上更是生满了老茧,看来为怪异。 那大汉沉声道:“看出啥了么?” 眼见众人摇了摇头,那大汉道:“寻常人日不管怎么辛苦,便是干挑夫的苦力,手掌至多生些硬茧,绝不会变成这等模样,惟有苦练过铁砂掌的外门高手,双手才会变成这个样。这些死者的身分不寻常。” 众官差骇然出声,方知这些人真是武林好手,老李惊道:“他们真是武林人物?那他们是打哪儿来的,又是谁杀了他们?” 那大汉不答,只沉吟片刻,转身便朝旗杆儿走去,那旗杆倒插在地,旗面已然隐入沙中,只余光溜溜的旗杆露在外头。 那大汉紧皱眉头,迳自拔起旗杆,一阵狂风吹来,那大旗迎风展开,上头赫然现出四个大字:“燕陵镖局!” 老李一见那四字,登时倒退两步,颤声道:“伍爷!是燕陵镖局!是燕陵镖局!” 那大汉干笑一声,嘶哑地道:“没错,正是燕陵镖局。”他回头望去,只见众官差脸上一齐变色,一时面面相觑,都是惊惧不定。 老李骇然道:“伍……伍爷,怎么会这样…杀人不见血,干掉的还是燕陵镖局的好手,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一名年老的官差喃喃地道:“这是鬼…是鬼……要不是鬼,怎么会杀人不见血……” 众人听到这话,都是倒抽一口冷气。几个年轻识浅的小伙,更是吓得挤在一起,飕飕发抖。 现场风声萧萧,有如鬼哭,一十八具不明死因的尸僵直在地,还都张着灰暗的双目,好似随时会跳跃起来似的,众人心中害怕,一步步地向后退开,远处夕阳斜斜照来,把各人惨白的脸都给染得血红了。 那大汉环视众人,只见属下个个心惊胆跳,还不住地往后退,几名年老官差口中念佛,更增惊扰。那大汉怒气上涌,大喝一声,怒道:“全都给我住嘴了!”众官差吓了一跳,连忙噤声,无人敢发一言。 那大汉怒视众人,跟着刷地一声,拔出佩刀,朗声道:“你们听仔细了!有我西凉伍定远在此,就没有破不了的案!管他是人是兽,是鬼是怪,只要敢胆在西凉犯下人命,姓伍的照样要拿它归案!” 夕阳斜照,那大汉手持钢刀,仰天傲视,一股说不出的英雄气魄,油然而生。 这起案来势汹汹,可说是西凉数十年来罕见的重案,却也遇着了正主儿。这大汉不是别人,正是西凉一带威名素着的捕快伍定远,今年十有五,上任六年来,仗着办案心细,武艺精熟,早已办下十数桩大案,一只“飞天银梭”更是名震西凉黑白两道,算得是西凉难得的人才。此时伍定远语声激昂,扬刀立约,众官差都是精神一振。 伍定远提声喝道:“小金!快请黄老仵作!” 那小金闻言惊道:“黄老师傅早就洗手退隐啦,真要惊动他老人家吗?” 伍定远解下腰上令牌,沉声道:“你立刻带了我的令牌,速请黄老师傅走一趟。此事万万不可张扬,暂且别让燕陵镖局得知此事!” 什么,上马而去。 伍定远哼地一声,说道:“好小,哪来这许多练家,原来都是燕陵的倘手。” 众人兀自惊疑不定,没人敢接话,老李走上两步,低声道:“这燕陵镖局势力雄强,数十年来不曾出过事,怎会有人敢在老虎嘴上拔毛,却来干翻燕陵的镖师?莫非失心疯了?” 伍定远冷笑一声,道:“谁晓得,这些强人见钱眼开,一给他们见到白花花的银,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江湖上铤而走险的凶狠之辈,所在多有,伍定远是看得多了。有些财迷心窍,好容易开了间客店,却从来不干正经营生,整日只会下蒙*汗*药害那往来客商的,他也破获多起。想来燕陵镖局树大招风,经手运送的都是白花花的官银、亮晶晶的珠宝,难怪江湖上的小贼眼红,只要见了好处,怕连性命也不要了。 老李问道:“到底这案是什么人干下的,不知伍爷心中可有个底?” 伍定远微一沉吟,道:“这我也说不准,往日办案,多少都可以从尸上查起,只是这十八名镖师的死因过奇怪,个个身无外伤,实在看不出从下手之人的武功家数。只有等黄老忤作到了,才能说个明白。” 老李道:“放眼西凉,只怕没人有本领一次做翻燕陵镖局的十八名好手,我看歹人定是下毒谋害,使得是蒙*汗*药、**酒这类的伎俩。” 伍定远点头道:“当是如此。” 伍定远在西凉也算是个成名好手,但以他的武功家底,尚且不能一举做翻十八名镖师,何况他人?想来歹徒若非在食物中掺毒,便是用细小暗器暗算,否则如何对付得了这许多硬手。 他召来众人,细细吩咐道:“死者既是镖局的倘手,必是运送些价值连城的宝贝,你们去查查他们运的是什么物事,把失落的财物都点清楚了。” 一众手下答应一声,急急前去,伍定远却自行走开,心下不住推算计较,说来这案并不难破,只要能查出这些尸的真正死因,定能找出下手之人,在这荒荒大漠之中,这群人便想藏身,却也无处可去。到时无论歹徒是何方神圣,只要派出大批官差,全力围捕追杀,定可将他们手到擒来。 这案并不为难,让他烦心的只有一个人,一个惹不起的麻烦苦主,燕陵镖局的齐润翔。 伍定远轻叹一声,他走向前去,找块大石坐下,远远眺望沙漠的夕阳,心中不住盘算。 想那燕陵镖局开立至今,已有数十年历史,向来是硬底的老字号。总镖头齐润翔武功高超,仗着江湖朋友众多,向不和官府交往,伍定远干这捕快也有六、七年了,始终没和他来往。饶是如此,燕陵镖局却不曾作奸犯科,只是本本分分地做生意,伍定远也乐得和齐润翔井水不犯河水,老死不相往来。 原本大家平平过日,岂不是好?谁知燕陵镖局不出事则已,一出事就是大案,连着死了十八个人,这齐润翔是个要面的人,想他的局遇上了这等大事,岂能不私下查访,报仇雪恨?怕就怕他自行动手,到时杀人放火起来,非闹得天下大乱不可,届时西凉城私相斗殴,血流成河,却要他这个捕头的脸面往哪搁去。 那老李也是个老江湖了,他见伍定远烦恼,知道他在担忧燕陵镖局私下寻仇,当下道:“伍爷,待会儿验完尸,咱们便上燕陵镖局走一遭,想那齐总镖头不会不给咱们面,事情便不难办了。” 伍定远摇头道:“这齐润翔是条老狐狸,怕就怕他嘴上一套,手里一套,咱们得了面,却要掉了里。” 两人说话间,几名官差急急奔来,禀道:“启禀伍爷,这些是死者身上发现的东西!” 说着呈上几件物事,伍定远低头看去,只见属下们手上拿着一袋白银,另一人手上捧着些珠宝,伍定远挑起一枚指环,细细察看,只见这指环色泽非凡,应是上。 一名官差道:“这玩意儿是汉玉指环,玉质温润,晶莹剔透,少说值得上两银,凶手却弃之不顾,真是奇怪。” 伍定远问道:“这戒指是在哪发现的?可是在镖局运送的箱里找到的?” 那官差道:“这倒不是,这只戒指是从死者身上除下来的。” 老李大为讶异,奇道:“凶手连这样的好东西也不要,真是怪了。” 伍定远沉吟道:“看来镖局运送的那几只箱才是正主儿,里头的东西必是价值连城的珍宝吧!” 那官差摇头道:“属下仔细查过,箱里只有一些衣裳,不像是值钱的东西。” 老李一怔,道:“只有一些衣裳?这是搞什么,怎会有人托镖局来押运衣裳?” 以燕陵镖局的行情身段,倘若没有千两银,只怕很难叫他们出镖,却怎能有人付此重酬,却要镖局护送这等不值钱的东西?天下确实没有这种生意。 伍定远与老李对望一眼,两人都见到彼此眼中的疑惑,二人连忙走向前去,察看镖局运送的物事。 只见骡车翻覆在地,一旁翻落着几只铁箱,共有只之多。伍定远蹲下身去,拾起地上的一只铁锁,那锁已被撬开,早断成了两截,一旁官差道:“这几只箱上本来是镶着锁的,全给人用重手法撬开了。” 伍定远转头看去,只见满地都是衣物,四处散落,众官差正在,一名官差禀告道:“那些衣物都是给歹徒丢在地下的,我们适才点过,全都是些寻常事物,实在没什么值钱东西。要说歹人拿走了什么,我们也看不出来。” 伍定远拾起地上的一件锦袍,料用的是山东大绸,虽然裁剪精细,质料颇佳,但也不算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反而远不及镖师身上的珠宝值钱,实在不知歹徒何以要翻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却反而对珍异珠宝弃若蔽履?他苦苦思,猜想不透这些盗贼的用意。 老李苦笑道:“伍爷啊,这群凶手到底图的是什么玩意儿,您可瞧出来了吗?” 伍定远摇了摇头,说道:“不管他们要的是什么东西,全都无所谓了。只要找出真凶,绳之以法,还怕追不回东西吗?” 一旁几个官差见他出语豪壮,原本担心受怕,心中都是一宽,一人大声说道:“伍爷说得对!这几年来哪件案您没给办妥过?这次虽然是燕陵镖局出事,凭伍爷的手段,那几个凶徒还逃得掉吗?”一人道:“正是!只要伍爷出马,那些贼还不抱头鼠窜吗?” 伍定远听着属下阿谀,心中却无丝毫快意,他摇头道:“大伙儿听好了,这次的案很有些不同,咱们可得小心在意。” 众官差一齐道:“还请伍爷示下。” 伍定远道:“这起案的苦主不是寻常姓,乃是一个难惹的武林高手,说起齐润翔这个人,大家总听过吧?我们要是破不了案,人家燕陵镖局那里高手如云,难道不会自己动手?那时人家自个儿抓人,自个儿判案,咱们衙门还有什么脸面在西凉混下去?大伙儿还有什么脸出来办事?” 众官差听见齐润翔个字,不约而同的静了下来。 伍定远顿了一顿,又道:“无论如何,咱们得赶快破案,别让燕陵镖局赶在前头,大伙儿知道了吗?” 众人尚未答应,却听一名官差嘻笑不绝,说道:“这姓齐的是什么来头?咱们何必这么怕他?你瞧,他的倘手给人杀得尸横遍地,算得什么东西嘛!” 众人闻言,莫不大吃一惊,急急回头去看,却是衙门师爷的小舅阿狂言放话,这人到衙门来不过几天,规矩不懂,人情不知,就是一张口毫无遮拦,很不讨人喜欢。 伍定远微微一怔,尚未说话,老李已然出言斥责:“阿哪!你这小怎么干了个把月还不懂事,那燕陵镖局是什么来历,你难道没听说吗?” 阿笑道:“镖局就是镖局,有什么大不了的。” 老李呸地一声道:“你这话在衙门里讲讲可以,要在外头哪,你这张嘴皮可得小心了! 那燕陵镖局岂同寻常,十年来没有出过一件差错,人家走的镖北上蒙古,南下两广,这可是了不得的大能耐啊!别说咱们西凉府找不出第二间来,就算京城这种大地方,怕也挑不出两家哪!“ 阿面带不屑,道:“就算这样,那也不过是间顶有名的大镖局嘛!又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老李叹了口气,道:“阿呀!你这不识相的小伙,要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哪!就算你不知道燕陵镖局的厉害,总该知道嵩山少林寺不是好惹的吧!” 听到少林寺字,阿这才哦地一声,问道:“怎么,那个姓齐的跟少林寺有什么干系吗?” 老李清了清嗓门,大声道:“你给我听好了!燕陵镖局的齐润翔不是别人,正是少林寺嫡传的俗家弟、佛门正宗的高手!” 阿努努嘴,道:“少林寺又怎么样?俗家弟又怎么样?不是我瞧不起他们,你自己瞧!”说着往地上几具尸看去,言下之意自是明白,既然你把燕陵镖局夸的这般厉害,他们却又如何会一败涂地? 阿见老李无言以对,不屑地道:“我看这些人都是饭桶,搞不好连我都打不过!” 阿正自狂妄,忽地背后一声断喝,跟着一刀挥来,从阿脑门削过,刷刷刷刀连着劈下。阿大叫一声:“妈呀!”滚倒在地。 众官差不知是何人出手,都是一惊,急急转头望去,只见出刀之人正是他们的顶头上司,大名鼎鼎的西凉伍捕头,但见他横刀当胸,冷冷地看着阿。 老李忙扶阿起来,急问道:“伤到哪里了?”阿惊魂未定,颤声道:“我……我没受伤……” 伍定远瞪着阿,沉声道:“你记好了,这几刀是少林寺的‘罗汉刀’,我只过一点皮毛而已,不过要宰了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混混,那也足够了。想那齐润翔武功何等高强,你要是惹火了燕陵镖局,人家绝不会只吓吓你这么简单。”他走上前去,轻轻拍着阿的脸颊,沉声道:“今天给你一点小话狂妄,不知检点,连怎么死的也不知道。” 阿吓得屁滚尿流,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伍定远还刀入鞘,说道:“咱们现下唯一的寄望便是黄老仵作,以他的眼力,必能瞧出是何人下手。只要找到凶手,咱们定能轻易破案,好给燕陵镖局一个交代。” 众官差纷纷点头称是。 众人说话间,却听马蹄声响大作,黄老仵作已然赶到,那黄老仵作单名一个济字,只见他满面皱纹,少说也有七十来岁了,但一对眸仍是灿然有光,当年朝廷刑部为了一桩大案,专程请黄济赴京验尸,丝毫不敢缺了礼数,可称得是西疆第一把的高手。伍定远见到黄济亲来,心底觉得踏实多了。 众人迎了上去,正待说话,黄济却摇了摇手,示意噤声。此时已值日暮,西沈的阳将大漠染得鲜红,各人的影长长的拖在地下。一众官差站在尸堆中,人人都觉心头沉重。 黄济取出法刀,口中默念往生咒,这才察看尸,伍定远道:“这些尸都没有外伤,想来是中毒而死。” 黄济点点头,却不答腔,他从怀中摸出银针,探了探各人的喉管、胸腹等处,一连验过十八具尸。 伍定远知道他正以银针验毒,当下走上几步,问道:“究竟这些人中的是什么毒?这毒怎能这般霸道,居然一次毒死了十八个人?” 黄济检视银针,忽地摇了摇头,说道:“没有中毒,十八人中没有一人是中毒死的。” 伍定远吃了一惊,颤声道:“不是中毒?那这些人怎么死的?他们可是武林好手啊!” 黄济不答,自顾自地检查尸,过了良久,忽道:“伍爷,你过来看看!” 伍定远连忙走近,黄济指着一名死者,说道:“你看这人的手腕。” 伍定远凝目望去,只见那人手腕上有一个小小的瘀青,他不明黄济的用意,奇道:“怎么?这瘀青有什么奇特之处吗?” 黄济道:“伍爷请再看看别的尸。” 伍定远依言察看,登时一惊,赫然发现每具尸的腕上都有一点小小的瘀青。 伍定远惊道:“莫非这小小瘀青便是死因?” 黄济摇头道:“这我也不知,伍爷稍待片刻,真相自会大白。”说着取出短刀,往那人手腕上的瘀青割下。 黄济轻轻一刀划过,众人屏气凝神,专心观看,只见浓浓的血液缓缓流出,却是久久不止。 伍定远愕然道:“不过是小小的淤血,怎能流这许多血?” 黄济不答,手持法刀,沿那尸的手腕往上剖去,刀一划过,只听黄济身一震,颤声道:“伍捕头,你看这伤!这是什么?” 众人急忙向前凑去,霎时人人面色铁青,面面相觑,一时无人说话,伍定远更是倒抽一口冷气,良久作声不得。 死者的手腕深处现出一个深深的血洞,约莫小指粗细,伤口更是深藏血肉之中。皮开肉绽中只见长长的一条血洞,说不出的诡异可怖,若非黄济以刀剖开,单以外表看去,那是决计找不出来的。 黄济沿着那条空心血洞往上剖开,只见那小指粗细的血洞自淤血处开始,一穿过上臂、肩膀,最后竟在心脏里头开了一个小洞,约有小指尖大小,伤口更是藏在心脏内侧。活像是一只蜈蚣钻进了活人的手臂里,用利齿在活人体内啮咬出一条血淋淋的渠道。 伍定远大为骇然,与黄老仵作面面相觑,两人都见到对方眼中的恐惧诧异。 黄济面色惊恐,颤声道:“这些人的死因过奇怪,我生平从所未见。” 伍定远定了定神,说道:“西凉城郊方圆里内,只有黑风寨的史老大算是好手,莫非是他下的手?” 黄老仵作脸色铁青,微微摇头道:“史老大精擅破碑掌,外功虽然刚猛,却不能破人心脏。何况以他的功夫,恐怕还不能一次杀了镖局里的十八名好手。” 伍定远一呆,问道:“不是史老大,那又是谁?” 黄老杵作神情凝重,低头不语。 老李颤声道:“该不会是什么毒虫,竟能在人的体内爬行蠕动吧!” 众人闻言,登时呕吐起来。 伍定远心下烦乱,他了看附近地势,只见黄沙漫天,一片平野,附近并无山丘巨岩可供藏身,显然这十八名武功高手不是中了埋伏,而是与凶手明刀明枪的硬干过一场,这才被杀。不管来者是人是鬼,是妖是魔,这些人死前一定与敌人照过相。 伍定远握紧刀柄,心中忽起不妙之感,这是他入行十余年来从未有过的,他寻思道:“莫非我真会因此栽一个觔头?不能,我决计不能!”他用力摇头,翻身上马,喝道:“大伙儿赶紧收拾干净,这就回衙门去吧!” 一阵狂风吹来,激起满天的黄沙,伍定远眯起双眼,看着充满邪气的现场,地下躺满了武艺高强的高手,找不到蛛丝马迹,猜不透行凶理由,连死因都诡异莫名,这案处处透着古怪,伍定远肩上如同压上斤重担,直逼得他连气也喘不过来。 伍定远吩咐属下,将尸与镖车运回衙门,自己一人缓缓而归,上打量着案情。 他这两年按功行赏,论资排辈,早就该升职了,好容易去年九死一生的大力卖命,终教他破了多年未解的“红通岭悍匪”一案,这才得陕甘总督亲口允诺,年后便要调他到河东府去,先让他占下总巡捕的缺儿,谁知便在这节骨眼上,却爆出这起难得一见的大案,眼下要是破不了案,别说他不能东调升迁,恐怕连眼前这个捕头的位都做不稳。 伍定远摇了摇头,叹了口气,知道自己正面临生平最为重大的考验,无论此案如何艰难,都必须撑过这个关卡。 正行间,突见老李神色慌张的疾驰而来,伍定远勒马停下,沉声问道:“又出了什么事?” 老李满头大汗,急道:“伍爷您快想个办法,兄弟们都叫燕陵镖局的人截下啦!” 伍定远吃了一惊,万没想到燕陵镖局竟会两下就得到消息,忙道:“你先别慌,我这就上燕陵镖局走一遭。” 老李急道:“伍爷您有所不知,燕陵镖局的人口出不逊之言,说我们擅自毁损尸,要您好……好看,我看您先回衙门,把兄弟们找齐了再说吧!” 伍定远哼了一声,他是堂堂西凉捕头,若给两句威吓吓退,日后要如何服众?他微一摆手,沉声道:“没事的,你先回衙门去。我自会找齐润翔说个明白。” 老李还待要说,伍定远却已策马进城。 到得镖局,里头早已乱成一片,也没人出来迎接,几十名镖师坐在厅心,有的咬牙切齿,有的甚是恐惧,局内众人皆已服丧,哭声震天。自己那几名负责押运尸的下属,却都坐在大厅上,面色无奈。 众人一见伍定远进厅,急忙凑上道:“我等回城时,被燕陵镖局的人拦住了,大伙儿和他们起了些争执,就……就便被他们押来此处。” 伍定远见下属们面青目肿,显然被狠狠打过了一顿,他点了点头,示意他们不用惊慌,心下对燕陵镖局的霸道作风为恼怒。 伍定远见没人理会他,便自行走到灵位前,待要焚香祭拜,忽地一条壮汉窜了出来,一把拦住了他,左手掀住了他的衣襟,恶狠狠的道:“姓伍的,出了这么大的事,你居然不先通报我们一声!你看看,你把我们镖局里兄弟的尸身糟蹋成什么样了?你当燕陵镖局的人好欺侮吗?” 伍定远认得这个凶霸霸的男名叫齐伯川,是齐润翔的独生。大概是颐指气使惯了,居然对衙门的捕头也如此无礼,伍定远六年来打遍西凉大小地方,还没遇过第二个。他伸手一挥,将那壮汉推开一步,沉声道:“有话好说,别动手动脚的。” 齐伯川给他一推,上身微微一晃,脚下却不曾退后半步,看来下盘工夫颇为扎实,当如传闻所称,真是名硬手。只听他冷冷地道:“姓伍的,凭你这脚猫的把戏,怕还没能耐教训本少爷吧!”说着勾勾小指,冷笑道:“咱们单挑一场,你敢不敢?” 伍定远大怒,他强抑怒火,道:“齐少爷你可搞清楚,我是来 此查案的,绝非要来为难你们,何必这么大的火气?”自来镖局出事都不喜官府插手,伍定远不是不知,但这次案大,他岂能不管。 那齐伯川却不领情,只冷笑连连,跟着扎下马步,便要往伍定远身上招呼拳头。 忽听一个苍老的声音道:“伯川!不得无礼!”齐伯川呸的一声,退开一步。 伍定远转头望去,只见一名老者坐在内厅,须长及胸,生得一张紫膛脸,正是燕陵镖局的总镖头齐润翔。伍定远拱手道:“齐师傅,我那几个兄弟不知犯了什么过,贵镖局竟把他们给请来了?” 齐润翔面色一变,说道:“都是犬胡闹,伯川,快请差爷们回去吧!” 齐伯川神色不悦,道:“爹,你没见到那些狗官差的德行,今天要不是我出手硬夺,恐怕兄弟们的尸还留在衙门里,给他们胡乱糟蹋哪!” 伍定远深知此刻不宜多生枝节,当即沉声道:“齐少爷,你也不是第一天在江湖混的,我们衙门遇上凶杀,岂能不加验尸,绝非有意对死者不敬,请你多包涵。” 齐伯川哼了一声,大声道:“你要验尸,却怎地不先来通报一声,便要便宜行事,也不当这般便宜法,你当我们是什么人了?” 齐润翔咳了一声,道:“伯川,别尽在这耗着,去向差爷们赔个礼,让他们回去吧!” 燕陵镖局财大势大,从不把衙门捕头放在眼里,但若为了些许小事得罪伍定远,那也过不值,是以齐润翔当着外人面前训了儿一顿。齐伯川虽是恼怒,但父命难违,只好走出内厅,交代手下放人。 伍定远本就想探听案情,他见脾气爆烈的齐伯川走了出去,知道机不可失,忙道:“齐师傅,这次案来得古怪,在下有好些事弄不明白,不知总镖头能否告知?也好让我为贵镖局出一份力。” 齐润翔看了伍定远一眼,缓缓地道:“伍捕头,天底下走镖的,哪个不会遇到些麻烦? 咱们镖局的小事,自己料理得了,不敢劳伍爷的大驾。“ 伍定远碰了钉,只好道:“齐师傅,在下此番并非要讨好你,更不想开罪贵镖局,只是在下身在衙门,现下出了这样的大事,不能不把案情查个水落石出,还望齐师傅谅解。” 齐润翔看了他一眼,迳自拿起几上的茶碗,轻轻啜了一口,说道:“坦白说吧,老夫纵横西凉十余年,靠的是一条老命,两个拳头,向来不与公门中人套交情。伍捕头这番心意,老夫心领了。” 伍定远听他话说得重了,忍不住眉头一皱,料知齐润翔有意私下寻仇,真没把自己放在眼里。他哼了一声,心中有些不快,但审局面,这燕陵镖局乃是此案的苦主,便算他们不愿明言案情,自己也不便和他们破脸。 伍定远沉吟一阵,当下转过话头,对着齐润翔说道:“齐师傅已看过死者伤处了吧?” 齐润翔脸色大变,但随即平和,道:“是啊!伍捕头辛辛苦苦的在我们弟兄身上开了大洞,我想不看也不成哪!” 伍定远听他又怨怪衙门擅自剖尸,只好干笑两声,道:“齐师傅,当时案情紧急,在下只有从权。” 齐润翔面无表情,道:“好说,好说。” 伍定远这时对案情毫无掌握,一来不知何人下手杀人,二来不知凶手所谋为何,眼见燕陵镖局一副爱理不理的霸道神气,性激一激齐润翔,当即道:“齐师傅,死者心脏不明不白的破了孔,从手腕一开到心房,这凶手武功可怪异的很哪?只怕来头不小,您摆得平吗?” 齐润翔脸色一变,尚未回答,这时齐伯川恰从听外走进,猛地听见伍定远的问话,当场气得七窍生烟,怒道:“姓伍的!燕陵镖局成名并非一年半载,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伍定远知道齐伯川乃是少爷脾气,一向毛躁冲动,当下只耸耸肩,装作蛮不在乎的神气,说道:“齐少爷,在下绝无对贵镖局不敬之意,只是怕凶手过厉害狠毒,贵镖局应付不来,原是一片好意,少镖头如此生气,岂不是错怪好人了?” 齐伯川如何不知他使的是激将法,森然道:“姓伍的,你若知道谁杀了我们镖局的人,怎地还不去抓人,又何必留在这里废话?我告诉你,有胆在我爹爹面前口出不逊之言的,你算是第一个!” 伍定远冷冷的道:“齐少镖头,敢在西凉城里公然殴打官差的人,恐怕也不多见吧?” 齐润翔见两人说僵了,道:“伍捕头,我实在跟你说吧!咱们燕陵镖局不是不识相,有你这般的高人相助,我们哪会推拒呢?只是镖局里的事不劳旁人操心,你的好意我们只有心领了。” 伍定远叹了口气,说道:“这么说来,齐师傅还是不肯与在下合作?” 齐润翔咳了一声,道:“伯川,送客。” 伍定远望着齐润翔,只盼他能回心转意,一旁齐伯川冷冷的道:“走吧!少在这里啰唆啦!” 伍定远到得衙门,黄老仵作仍在等他,伍定远忙道:“黄老可是有事?”那黄济今年已有七十八岁,伍定远向来视他如同师父一般,甚是敬重。 黄济道:“你上燕陵的局去了?” 伍定远道:“齐润翔口风硬得很,什么都没问到。好歹把兄弟们带回来了。” 黄济叹了口气,说道:“这也不能怪他们,人家吃的是保镖这口饭,要一出事便找官府出头,以后还有谁瞧得起他们?我看燕陵这几日定会筹划一场大厮杀。” 伍定远眉头皱起,良久不语。 黄济续道:“你做这捕头,可委实不易。上怕府尹高官,下惧江湖豪客,唉!稍一不慎,恐怕命都没了。” 伍定远上任前的个捕头,只有一个告老退隐,其余都是被杀身亡,现下新到的知府大人,对一班老人均不甚喜爱,对伍定远尤为严厉,原本他已要升为河东总巡捕,再也不用受这知府的气,但这个案一闹大,只怕什么也完了。 黄济问道:“你可知这次燕陵镖局走的是什么镖?” 伍定远道:“这我倒不知情,现场的辆镖车运送的都不是什么贵重物事,不过是些用衣物。镖车上的东西给人翻过,也瞧不出少了什么。” 黄济道:“嗯,这可怪了,燕陵镖局为了这趟镖,出了一十八名好手,而后又尽歼于一役,照理这趟镖若不是价值连城,就是事关重大,怎么会是些毫不值钱的衣物?” 两人谈话间,一名官差走了进来,说道:“伍爷,燕陵镖局派人送了礼来,说是适才多有得罪,要您别放在心上。” 伍定远一怔,对黄济道:“燕陵镖局办事可古怪了,前倨后恭,不知葫芦里卖什么药?” 他点过送来的礼,共有大箱之多,都是些日常衣饰,诸如玉带、锦袍、银冠之类的物事,伍定远要见送礼的家丁,却早走远了。 黄济见这些衣物手工精细,虽然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但还是看得出一番心意,他向伍定远一笑,道:“这齐润翔姜是老的辣,毕竟不愿正面开罪官府。你把东西收下吧,免得坏了事情。” 伍定远沉吟片刻,暗道:“看来齐润翔想和我修好,当前不宜与他多添心结,给他个面吧!”心念及此,也就不便推却,吩咐属下收起。 一名官差笑道:“伍爷,你人生得这般体面,穿戴上这些衣物定然好看。” 伍定远生性节俭,什么时候用过这种好东西。他微微一笑,说道:“这些衣饰过华贵,我是穿不惯的。” 一名官差起哄道:“伍爷您腰上的衣带用得旧了,这条玉带倒是可以一用。”说着捡起一条玉带,只见上头镶着一块美玉,温润生辉,形状古朴。 伍定远忙道:“这过名贵,我穿不惯的……” 一旁官差哪容得他推却,急忙将他抱住,一人冲了过来,将玉带牢牢系在他的腰上,果然人要衣装,这玉带一系上,只衬得伍定远气势非凡,威风凛凛,众人大声叫好()。 伍定远低头看去,也觉不坏,他不忍违背众人的好意,也就不再解下。 当夜伍定远便夜宿衙门,案情胶着,他心神烦乱,翻来覆去的只是睡不着,西凉地处沙漠,昼热夜凉,伍定远起身披了件外衣,坐在床前。 静夜幽深,仅窗外蒙眬的月光,淡淡地照入屋内。 伍定远回想这些年来就任捕头的往事,不知和多少绿林好汉打过交道,恶斗过多少场,可是没有一回是像这样难办,一来查不出是何方人马下的手;二来苦主霸道异常,在在都让伍定远为难。 伍定远叹了口气,呆呆的望着窗外,过了许久,听得梆打过更,心道:“唉……反正睡不着,看些公好了。” 伍定远伸了个懒腰,跟着取出公,拿着火刀火石,只待点上烛火,突然之间,只觉背后一凉,顿时间全身起了一阵疙瘩,似乎有什么不对头。 伍定远心下一凛,急忙举头张望,只见银白的月光照入屋内,将自己的影映在墙上,一时看不出有何异状。 伍定远苦笑一阵,想道:“真是的,连我也变得疑神疑鬼的。”他不再理会心中的异感,只管点起烛火,忽然后颈一股微风吹来,微微的火苗登时熄灭。 伍定远咒骂一声,只好又打起火星,这回顺利点上蜡烛,他伸了个懒腰,正要取出公阅读,忽然全身凉飕飕的,烛火又被一阵微风吹熄()。 伍定远心下一惊,已知房内必有什么古怪,他猛然回,只见昏暗的房中似有个人影站在窗边,伍定远大吃一惊,霎时出了一身冷汗。 伍定远惊归惊,但他毕竟是捕头出身,此时心中虽是一震,却不感畏惧,只缓缓伸手到枕头底下,取出他成名多年的兵器“飞天银梭”,紧紧握在手里,不管那影是鬼是魔,总之非干上一场不可。 伍定远深深吸气,全身满布功劲,只要那影有何异常举动,自己便要立时出手。 屋内寂静无声,伍定远只听到自己的怦怦心跳,握着银梭的掌中满是汗水。 忽然间,那影一晃,竟缓缓向自己飘来,身法之轻盈,宛若无骨幽魂。伍定远心下大惊,不禁头皮发麻,“这……这真是鬼么?” 此时此刻,任凭胆大十倍的人也要慌张失措,伍定远张口叫道:“来人哪!快来人哪!”他将“飞天银梭”掷出,那影一晃,银梭不知怎地失了准头,登时落在一旁。他见那影一步步的逼近,顿时只觉口干舌燥,冷汗一滴滴地落下。 便在此时,几名值夜官差匆匆奔来,拍门叫道:“伍爷!怎么啦!” 众官差不见他应门,慌了起来,当即推门而入。刹那间众人眼前一花,似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却没人看得清楚()。 众官差见伍定远呆呆站立,不言不动,纷纷问道:“伍爷,你没事吧?”一人见他面色铁青,忙伸手摇了摇他,伍定远这才定下神来。 一名官差见房内阴气逼人,忙点亮烛火,霎时之间,众人都是惊叫出声。 只见房中一片凌乱,除了伍定远睡的床铺外,房里各处已被人人细细过,众官差见了这番景象,不禁惊道:“这是怎么回事?”只管七嘴八舌的问着。 伍定远心中一凛,知道那影绝非什么鬼怪,而是名武林高手。他定了定神,淡淡地道:“我没事,你们下去吧!”众人不敢多问,纷纷退出房里。 当夜伍定远不敢再睡,他细细推敲案情,知道今晚的不速之客必与命案有关,说不定便是凶手本人,却不知是为了什么缘故,竟尔闯到衙门里来。 伍定远怒火中烧,他任职已有六年,从未见过这般狂妄的歹徒,这批人敢胆如此轻视衙门,杀人犯案之后,居然还敢公然出入衙门,这还有王法公理么?若不能这群狂徒绳之以法,以后他还要混吗? 伍定远铁青着脸,枯坐了一夜,直至天明,才稍稍阖眼. 正文 第二章 灭门血案 睡不到一个时辰,几名官差大喊大叫的冲入房中:“伍爷!伍爷!大事不好啦!” 伍定远睡眼朦胧,见了下属们惊惶失措的模样,忍不住肝火上升,怒道:“什么大事不好!连房门都不懂得敲,成天大惊小怪,还能办什么案!” 众官差被他数落一顿,个个吓得默不作声,过了一会儿,伍定远怒气稍平,说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般莽莽撞撞的?吧!” 小金道:“今早弟兄们起了个大早,上街查访案情,好来给伍爷分忧,让你老人家过几天清闲日。这都是弟兄们的一片孝心……” 道:“这些废话全给我免了!到底怎么啦!” 小金陪笑道:“是,是,属下废话多,惹伍爷生气。大伙儿今日起个早,到处查案,顾不得昨夜兵疲马困,只想法网恢恢,疏而不漏,说不定运气到了,会让我们撞见杀人劫镖的强盗。” 他还待胡说下去,只见伍定远脸色铁青,连忙转口,陪笑道:“谁知我们走到半,忽然打更的马老头慌慌张张的跑来,满脸苍白,上气不接下气的说道,‘差爷们!出了天大的事!不得了啦!’那马老头一向胆道,‘马老头,你家闺女又跟谁家的汉跑啦!看你吓成这鬼样。’” 伍定远听到这里,重重的哼了一声,怒道:“老陈这该死的东西!我平素要你们对姓客气,你们当我说话是耳边风吗?老陈呢?叫他来见我!” 众官差见捕头心情坏,都吓得不敢吭声。小金惶恐道:“老……老陈在外头办案,还没回来。” 伍定远挥一挥手,不耐烦的道:“好啦!好啦!后来又如何了。” 小金道:“马老头被我们调笑几句,也不生气,咿咿啊啊的说道,‘我家的闺女没事,大爷们取笑了,你们快去铁匠童的铺里去,可别耽误了!’我们看马老头气急败坏的样,想来真的出了事,不敢再开玩笑,急急忙忙的赶到铁铺,大伙儿睁眼一看,啊呀!乖乖不得了,那童……童……” 伍定远沉声道:“别婆婆妈妈的,快些说。” 小金道:“是,是,我……我大概吓坏了,我们赶到铁铺,只见童的脑袋挂在他自己的铺门口,尸身却不见了。连着两天出了人命,我们都吓得傻了,便赶紧回报。” 伍定远跳了起来,喝道:“快快备马!”当下不及换洗,快马加鞭地奔向城里童的铺。 那童只是一名寻常铁匠,五十来岁年纪,无妻无,一个人住在城里,除了爱喝上两杯,向来与人无争,怎么会有人要杀他?八成是几名小贼见财起意,强盗杀人。不然就是童贪杯好事,和人结上了仇。 伍定远赶到铁铺,门口已然聚集数名姓围观,众人见伍定远来了,纷纷叫道:“伍捕头来了!伍捕头来了!有伍捕头在,这案一定破得了!”伍定远这几年来破过几起知名的大案,一向很得西凉姓的爱戴。 伍定远微微一笑,向姓挥了挥手,这才走进铁铺里,只见铺里整洁异常,大小铁锤器械都好好地挂在墙上,并无打斗的痕迹,实在不像是个凶案现场。伍定远抬头一看,童的级仍悬在门梁上,看来下手之人与童必有深仇大恨,只是这老铁匠不过是个小小人物,不知什么人和他有如斯之深的仇怨。 老李道:“启禀伍爷,兄弟们适才查过了,铺里的财物银两都没有少。” 伍定远点了点头,既然银两不少,财物不缺,照这般瞧来,这案定是仇杀,只要察看童平日交往的情形,案自就能破。 他命人解下童的级,那门梁高,几名官差把梯架在在门边,一名官差缓缓地爬了上去,只见他手忙脚乱,跌跌撞撞的取下童的级。 伍定远微微一奇,那门梁如此之高,不知凶手怎么挂上的,莫非又是武林好手下的手。 伍定远眉心纠起,心道:“现下燕陵的案已经烦得很了,这命案千万别是武林人物所为,否则两个案撞在一起,却要我怎么调人处置?”他取过童的级,跟着细细查看,谁知一见之下,心中立感不妙,只见切口处是平整,并无血肉相连之状,显然是被人以厚重兵刃砍下,刀法俐落至,看来下手之人非但不是常人,恐怕还是用刀的名家。 伍定远摇头长叹,又给他料中了,果然是武林中人下的手,燕陵镖局的案已经让他焦头烂额,偏偏又在这要紧关头上,硬是冒出这么一件命案来。 不久老仵作黄济也闻讯赶来,连着出了两起命案,整个西凉城到处乱烘烘的,黄济虽然退隐,也不能再置身事外。 黄济看过童的级后,与伍定远悄悄会商,伍定远低声道:“黄老,您瞧是什么人下的手?” 黄济皱眉道:“伍捕头,实不相瞒,这凶手用的是少林寺的刀法。” 伍定远虽知凶手是武林中人,却万万料不到是少林寺的高手,他大惊道:“这……这从何说起?” 黄济道:“凶手砍下童脑袋那一刀,先往下砍入数寸,再用力往上切去,这种用劲的法门甚是独特,据我所知,武林之中除开少林寺的‘荡魔刀法’,没有第二门刀法是这般使力的。西凉除了燕陵镖局齐氏父外,没人会使这门武功。” 伍定远面色发青,吩咐手下将打更的马老头带到,马老头早已等候在外,这人是个五六十来岁的老头,向来忠厚老实,待人和睦。 伍定远见他面色惊恐,先安慰了他几句,才道:“马老丈,童的级你是何时见到的?” 马老头道:“小人今早经过此处,见到童的脑袋被人挂在这儿,刚巧在道上遇到这几位差爷,就请他们过来察看。” 伍定远点了点头,又问道:“你昨晚打更时,可见到什么可疑情事?” 马老头面色迟疑,欲言又止,伍定远瞧见他神色不对,便向众官差说道:“你们先下去。”众人依言走出了铁铺。 伍定远低声道:“马老丈,这里没有旁人,你只管说无妨。” 马老头仍是左右张望,神色不宁,伍定远皱眉道:“你有何难言之隐?还是有什么不可告人之处?” 马老头大惊道:“伍捕头明察!小人清清白白,哪来不可告人的事!只是…只是……” 伍定远有些不耐烦,说道:“老丈,把话说清楚些,别拖拖拉拉的。” 马老头连连叹息,抓头摸脸,压低声音道:“老头昨晚戌牌前后,见到……见到燕陵镖局的齐少镖头……” 伍定远虽然料到分,还是吃了一惊,连忙问道:“你此话当真?” 马老头道:“千真万确,绝无半句虚言,昨晚齐少镖头带着四个人,从小巷里走出来,我向他们打了声招呼,不过没人瞧见我,小人当时只觉得奇怪,不知齐少镖头有什么要紧事,深更半夜的不睡觉,便偷偷跟了他们一程,只见他们迳自往童的铁铺去了。” 伍定远道:“马老丈,你可确信没认错人?” 马老头道:“领头的人虎背熊腰,拿着柄大刀,就是齐少镖头没错,旁人我还可以错认,齐少镖头这般威武的身材,谁会误认他啊?” 伍定远情知如此,一时心乱如麻,吩咐手下带马老头回去。 伍定远叫过黄济,事关重大,两人都不敢高声交谈。 伍定远低声说道:“这可怪了,倘若真是齐伯川下的手,他为何要杀一个无关紧要的老铁匠?难道……难道这老铁匠与燕陵的血案有什么干系不成?” 黄济摇头道:“除非再上燕陵镖局走一趟,否则只怕无人能答了。” 伍定远点头道:“正是!今天非干不可了!” 伍定远昨夜被怪客所惊,今日又遇上了这等大事,若是旁人,早已惊骇不堪,但他这人越挫越勇,案情不到水落石出之时,他是绝不罢休的。 伍定远大声喝道:“众官差听命!准备好家伙,往燕陵镖局进发!”跟着取出知府令牌,派老李另率名兵士,从后门包围燕陵镖局,众人兵分两,浩浩荡荡地出发。 众官差一耀武扬威,存心要报昨日被擒之仇,人人精神抖擞,跃跃欲试。众人一到镖局,只见朱门深锁,伍定远微微冷笑,燕陵镖局虽然威名赫赫,但仍要受西凉府的管束,岂能私自斗殴,随意杀人?难道昨夜送个礼来,就想买通衙门了?当下命老李持自己的名帖求见,决意先礼后兵。 老李敲了半天门,却始终不见有人来应,伍定远哼了一声,冷笑道:“缩起头来就没事了吗?来人,给我撞开了门!”众官差举起大木,用力顶开燕陵镖局的大门,声音轰然,镖局中仍无一人出来应对,看来真是怕得很了。 伍定远领着众人下马,喝道:“大伙儿一起进去,今天不拿到齐伯川,伍定远跟你们姓!”众人手持兵刃,大摇大摆的冲入镖局大门,一扫昨日之辱。 伍定远走入院中,提声喝道:“齐总镖头,你儿杀了人,想躲也没用!大丈夫做事爽快点!何必藏头露尾!”过了良久,仍是不见半个人影。 一名官差笑骂:“这燕陵镖局莫非知道出事,满门老小一起逃个无影无踪?” 伍定远心下起疑,寻思道:“这齐润翔是老江湖了,即使他儿犯案杀人,也不至于慌忙逃走。莫非发生了什么大事?” 伍定远伸手一挥,向众人道:“大伙儿在这等我,待我先进去探探。”他命众人停留在门口,没有得到他的号令,不可擅自入内。 他独自走入镖局的前院,这燕陵镖局称雄西凉数十载,基业宏伟,府邸占地辽阔,伍定远走了好一会儿,尚未进入前厅。 正走间,忽然脚下一绊,好似被什么东西撞上脚踝,伍定远心下一奇,忙低头看去,只见一条腿搁在院中小径上,上身隐在一旁花圃里。 伍定远心中一凛,往后退开一步,喝道:“什么人?” 那人却仍倒在花圃中,一动不动。 伍定远心知有异,急忙俯身查看,他拉住那人小腿,往花丛里ㄧ拖,登时拉出一人,伍定远一见之下,饶他武功精强,办案多年,这时也不禁惨叫一声,那人哪里还是个人,却是半具男尸!只见到了下半身,上半截却不见踪影。 伍定远心中大惊,知道局里已然出事,忙取出飞天银梭护身,仰天一声长啸,传令给守在门口的大队人马,他争取时间,不待众人到来,随即奔向大厅,他伸头往里面张望,里头却无半个人影,厅里一如往常,并无异状。 伍定远沉吟一会,立即出厅,不一会走到后厨,他见后门虚掩,便闪身入内。 谁知一入门内,便撞上了一人,伍定远怕给人暗算,立刻使出擒拿手,扣住那人腰眼,跟着手上运指如飞,连点那人身上处大穴。 伍定远喝道:“我是西凉伍捕头,快快束手就擒!”话声未毕,那人身已然一软,竟倒在伍定远怀中。 伍定远只觉那人身体冰冷,他心中忽觉不妙,连忙查看那人面目,却是一个小小丫鬟,十五六岁年纪,模样甚是俏美,伍定远知道抓错了人,正要放开她,忽见那小丫鬟的两条胳臂竟给人卸了下来,竟已断气多时。 伍定远心下又惊又痛,知道歹徒已然来过此地,忙提步往内堂奔去。 正跑间,忽觉脚下又是一绊,伍定远乍看之下,几欲软倒。原来这小小厨房,竟然重重叠叠地死了二十余人。只见死者中有七八岁的孩童,也有白发苍苍的老妇人,其中有母互拥,被人用剑串死的,也有断头残肢的尸,看服色都是家丁丫鬟之类的下人,想来他们先被聚集在此,再一并屠杀。 伍定远心中一酸,他办过多起大案,但从未见过下手如此狠毒的歹徒,竟连无辜的下人也不放过。 他脑中乱成一片,全都是疑惑:“到底是谁下的手?这些人应是江湖上的好手,为何连一个小小丫鬟都不放过?昨日才杀了十八名镖师,现下又害了这么多条人命,有什么事值的这么大费周张?” 他原本要来抓拿齐伯川的,哪知又遇上了命案,不由得重重叹息一声。 一往内厅走去,伍定远深怕匪徒仍在屋里,手中紧扣着“飞天银梭”,全身运满功劲,只是此刻心乱如麻,思潮起伏不定,转念又想道:“昨夜齐伯川才杀死了童,燕陵镖局今早就惨遭横祸,到底是那一帮人与燕陵镖局干上了?镖局里那么多好手上哪去了呢?齐润翔父呢?他们为何要杀童?” 他此时心神大乱,接任捕头以来,从没见过如此重大的案,一时之间,竟然有些惊慌失措。 伍定远奔进内厅,立时听见一阵低微的呻吟声,从西的厢房传来,那声音是混浊,如鬼魅的夜哭,又似野兽的悲鸣,他心中一凛,缓缓往西侧走去,那里是齐润翔家眷居住的地方,千万别遭了毒手。 伍定远心中忐忑,方一走进内院,忍不住寒毛倒竖,几乎要大叫出声。 只见院中躺满了尸,男的身异处,手足折断,人头滚落了满地,鲜血洒满了整个院。女眷们有的衣衫破裂,有的下身裸露,或仰或趴,竟都遭受凌辱后才被杀死。 伍定远从未见过如此残暴的杀人景象,人都呆了。 当中一男仰天倒卧,仍在呻吟,他脸上鲜血淋漓,皮肤已被一片片的掀起,血肉模糊,两只耳朵亦被割去,留下深深的耳孔,那人手脚处的皮肤皱纹多,看来已上了年纪。伍定远忙抱他起来,勉强辨认那人相貌,见他广额虎口,不就是齐润翔吗? 伍定远忙察看他身上伤处,只见齐润翔手筋脚筋已被挑断,成了一个废人,靠着内功深湛,才勉强支撑到这个时候。 伍定远伸手捏了捏他的人中,齐润翔的脸皮已被剥去,立时痛醒,呻吟道:“你……你……” 伍定远忙道:“齐师傅,我是伍定远,你撑住点!” 齐润翔想伸出手来,却难以动弹,伍定远连忙点了他身上的穴道,减轻他的痛楚。 齐润翔伤势沉重,勉强地道:“我……我的家人呢?” 伍定远低声道:“他们都安好,你别急,我先给你止血。” 齐润翔喘了几声,说道:“叫他们来见我,我有几句遗言要交代他们。” 伍定远却一动不动,脸上神情甚是怜悯。 齐润翔惨然道:“他……他们全死了,是不是?” 伍定远低头不语,齐润翔心中大恸,面上老泪纵横,眼泪和着鲜血,洒上伍定远衣衫。 伍定远抱住齐润翔,沉声道:“齐师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告诉我!” 齐润翔先是露出痛恨至的神色,跟着往伍定远身上望去,脸上忽地露出一丝笑容,道:“老天保佑,还好东西没有丢……伍捕头……你……你……” 伍定远奇道:“什么东西没丢,齐师傅,你把话说清楚点!” 齐润翔握住伍定远的手,拼出最后一口气,道:“去……去找王……王……把周……周……给送了……”他大喊一声,猛地叫道:“替我……我报仇!” 一口气接不上来,头一偏,便自死去。 伍定远连连大叫:“齐师傅!齐师傅!” 齐润翔却一动不动。伍定远探他心脉,早已停了跳动。 伍定远心下寻思:“糟了!这下齐润翔已死,这案要如何查下去?” 他回思齐润翔的遗言,什么东西没丢,什么王王周周的,没有半句话搞得清楚。 此时众官差已然赶到内院,众人见了惨绝人寰的现场,人人面色沉重,良久无人说话。 众人察看尸,各种死因都有,有的是被重物震死,有的遭长剑砍杀,足见行凶者人数众多,各人清点尸,却少了齐伯川一人,伍定远心头一喜,暗道:“看来齐伯川武功高强,逃过一劫,只要找到了他,这案就不难破了。”当下吩咐手下将数十具尸身运回衙门。 一名官差问道:“伍爷,厅里那十八具灵柩要如何处置?” 伍定远长叹一声,道:“都带回去了。” 是夜衙门内阴风惨惨,众官差面色惨澹,黄济禀告道:“伍捕头,我已详细验过尸身,燕陵镖局满门老小都是昨夜给杀的。只有齐润翔靠着内功精湛,拖到今早才断气。” 伍定远脸色惨然,骂道:“这些禽兽不如的人,连小小孩童也不放过,若是被我拿到,不把他们碎尸万段,绝不甘休!” 黄济又道:“齐润翔身上的伤处多,手臂上也像昨日那十八名镖师一般,有着奇怪的血洞。” 伍定远点头道:“下手的本就是同一批人,他们先杀一十八名镖师,后杀燕陵镖局满门老小,使得手法自当如出一彻。” 黄济道:“有些人的死因与那十八名镖师相同,有些却大大不同,下手之人绝非一人,但这些人所使的招式与用劲的法门,却大致相仿,想来应是同一门派所为。” 伍定远重重地在桌上敲了一记,怒道:“这群人无法无天!到底为的是什么?为的是什么?” 黄济忽道:“伍捕头,听说昨夜衙门很不平静,官差们都说在你房中见了鬼影,可真有此事?” 伍定远猛被点醒,恍然大悟,一时嘿嘿冷笑,说道:“这倒提醒我了,昨夜有一人闯入衙门,把我房间翻得乱七八糟,想来就是杀害燕陵镖局的同一批人。” 黄济惊道:“照这个时辰推算,那群人才刚刚干下血案,便又跑到衙门来捣乱!这…… 这简直是无王法了!“ 伍定远脑中灵光一闪,赫然想道,“齐润翔说东西没丢!好啊!原来这帮贼昨晚跑到我房里,是为了东西来的!” 他不怒反笑,沉声道:“好一**贼,我看这帮禽兽昨晚干下灭门惨案后,仍旧找不到他们所要的东西,这才疑心到我头上,跑来衙门里东西。” 黄济倒抽一口冷气,颤声道,“世间竟有这等狂妄匪徒。” 伍定远哼了一声,道:“这些歹徒杀人放火,定是为了什么宝贝,看来咱们若要破案,非先查出这趟镖走的是什么东西,否则便算穷年累月,也不知伊于胡底。” 黄济听了这话,连连称是。 伍定远细细推算,那时齐润翔拼着一口气,对他说了一句“东西没丢”,看来只要这群歹徒定会大张旗鼓,四下寻找齐伯川的下落,自己这方人马定要抢先一步,否则这案定然没救。 他心念一动,想道:“齐润翔那时交代遗言,要我去找什么王,什么周的,或许其中另有线。” 伍定远当下召集官差,吩咐众人动用所有相熟的江湖人士,只要有人查知齐伯川的下落,重重有赏,另外遇上姓王姓周的江湖人物,要格外留意。人人昼夜不分,忙得不可交开,伍定远自己坐镇衙门,汇整各方线报。 到得第日上,知府陆清正召见伍定远。这知府大人到任凉州不过一年,却已开革不少旧吏,为官清廉,御下却严厉。伍定远与历任知府并不相熟,辖下又发生如此重大公案,自己却毫无斩获,心下不禁惶恐。 进了知府书房,只见陆清正低头阅读自己送来的卷宗,里头详述燕陵镖局血案的来龙去脉,伍定远侍立一旁,过了良久,知府陆清正才抬起头来,对伍定远道:“坐下来说话。” 伍定远躬身谢过,方一坐定,便见知府面色不善,他情知不妙,心中暗暗叫苦,果听得陆清正说道:“伍捕头,这案发生至今,已有数日了吧()!” 伍定远硬着头皮道:“是,至今已有日。” 陆清正双眉一轩,说道:“怎么你这几日都在衙门里,不见你出门缉凶?你已知凶手是什么人了吗?”语气严峻,已有责怪的意思。 伍定远道:“属下这天都在筹画缉凶事宜,只是时机不到,不便打草惊蛇。”他不便对知府言明自己尚无头续,毫无破案把握,便以此回话。 陆清正一听之下,登时大怒,喝道:“你身为公门中人,辖下出了起命案,死了八十条人命,你还说不便打草惊蛇?你怎么办事的!” 伍定远慌忙站起,惶恐地道:“大人教训的是,属下知罪了。” 陆清正哼了一声,说道:“你卷宗里提到劫镖,究竟这干匪徒要找的是什么东西?” 伍定远道:“属下也不知情,想来应是非常要紧的事物。” 陆清正哼了一声,道:“你从燕陵镖局中查到的东西,可已编策入库?” 伍定远道:“是,属下已然一一登册。” 陆清正面色稍平,微微颔,道:“快将册交上!” 伍定远命人取来录本,交与知府。陆清正快速翻阅而过,问道:“所有物都在册上么?” 伍定远应道:“都在册上了()!” 谁知陆清正忽地怒气勃发,重重地在桌上拍了一记。 伍定远惊道:“大人为何生这么大的气?” 陆清正厉声道:“大胆伍定远!你贪赃枉法,私藏充公财物,该当何罪!” 伍定远大惊失色,跪倒在地,忙道:“大人明鉴,属下向来清廉,办案公正,从不敢作有愧良心之事!” 陆清正重重哼了一声,道:“来人,都给我抬上来了!”几名亲兵立时抬出只大箱,都是齐润翔送来的衣物。 陆清正冷笑道:“这是什么?” 伍定远额头冷汗流下,颤声道:“这是燕陵镖局送来的衣物,下官不能私用,就吩咐下属们收好。不敢有愧职守。” 陆清正点了点头,道:“起来说话,我只是试试你。” 伍定远诚惶诚恐的站起,只听陆清正清了清喉咙,说道:“日后只要你查获任何有关燕陵镖局的物事,都需向本官会报。” 伍定远不敢多言,只有连声答应,躬身辞出。 陆清正忽道:“且慢!” 伍定远听他又有吩咐,忙停下脚步,道:“大人有何吩咐?” 陆清正道:“你若找到齐伯川,立刻将他押来见我()。” 伍定远见他如此重视本案,竟是要亲自介入审讯,只得道:“属下遵命。” 出了知府官邸,伍定远全身已被冷汗浸湿,历任捕头谁不巧立名目,勒商家?只有自己从不做这种事,除非人家真心诚意的送些小玩意儿,伍定远这才敢收,想不到仍被狠狠的刮了一顿。他摸摸腰上的玉带,只感忿忿不平。 又过了两日,案情仍无发展,知府每日派人询问案情,时加责备。伍定远深感疲困,黄济向来渊博,知他已入朝不保夕的危境,便向他建言,说道:“伍捕头,你何不到白龙寺去走一遭?” 伍定远一拍大腿,喜道:“照啊!我怎么没想到白龙寺的止观老和尚?” 白龙寺虽是佛寺,但寺中的住持止观出身五台山,乃是武林一脉,佛法渊深,武功修为亦是不弱,向他打探江湖之事,最是对症不过。只是止观和尚为人慈和,生性喜欢清静,伍定远不愿众多官差打扰他,便只一人孤身前往,也好表示对止观大师的敬意. 正文 第三章 救命锦囊 到得白龙山,已是次日傍晚,只见云雾缭绕中,白龙山若隐若现,端的是幽深高远。 伍定远事出紧急,便星夜上山,夜间山虽然崎岖,但他身怀武功,倒也不以为意,此刻他只求早些破案,便吃再多苦也无妨。 行至中夜,远处雷声隐隐,怕是要下雨,伍定远忙找寻躲雨之处,好容易找到棵大树,伍定远隐身树下,看着漆黑的夜空,过不多时,只听哗啦啦地雨声响起,果然下起倾盆大雨来。 雨水落下,难免打湿衣衫,伍定远皱起眉头,心道:“唉……最近真是诸事不顺,便出个门也专遇倒楣事。”他尽量往树叶浓密处靠去,免得一会儿身上湿透,定会伤风着凉。 正闪躲间,忽听雨声中传来阵阵啸声,此刻虽是雨声不断,但那啸声气势磅礴,丝毫没给雨声掩盖,仍是清晰可闻。 伍定远心下大奇,侧耳倾听,那啸声当是发自白龙山深处,寻思道:“这啸声好大威力,莫非是那止观和尚半夜吞吐罡气,旷夜练功么?”他听了一阵,只觉那啸声苍凉雄壮,宛若龙吟,直似无止无歇。 伍定远心下一惊,想道:“这啸声如此悠长,绝非止观所为,到底是谁在此长啸?” 他过去与止观见过几面,知道这和尚虽然不弱,却决计无法达到这等境界,真不知是何方高手驾临白龙山。伍定远侧耳听了良久,只觉雨声中那长啸忽尔一高,雨夜中听来,仿佛有个落魄英雄正自慷慨悲歌,伍定远低头想像,蓦地想到燕陵镖局的满门血案,忍不住热血上涌,一时激发了满腔倔强之气,咬牙切齿间,竟似痴了。 过了一个时辰,啸声渐低,缓缓淡去,跟着乌云褪散,雨声渐停,四下一片宁静祥和。 伍定远恍如大梦初醒,他抬头望着满天繁星,心道:“此山名唤白龙,莫非真有神龙在此长居?” 行到黎明,伍定远方抵白龙寺的山门,清早过访颇有失礼,他便在山门口睡了一觉,直到辰时才叩门拜见。一名明身分来意,小沙弥见他是朝廷命官,西凉名捕,不敢怠慢,急忙请入内堂。过了片刻,一名老僧缓缓走出,伍定远认出便是止观和尚,连忙起身相候。 止观合十道:“伍施主,五年未见,施主仍是英俊如昔。” 伍定远笑道:“哪儿的话,我每日公务缠身,多了好些白发,大师倒是一点也没变。” 止观微微一笑,两人一齐坐下。 伍定远道:“我这次前来拜访,是想向大师探些消息。不知大师可曾听闻燕陵镖局的惨案?” 止观眉目低垂,露出怜悯神色,摇头叹道:“世人相残,何时方了?” 伍定远心下一凛,心道:“这老和尚消息好生灵通,他人从不离寺,却知天下大事。” 他轻咳一声,道:“这案发生至今,已有数日之久,可恨凶手狡猾多智,至今仍然逍法外,在下忝为西凉捕头,实在无颜面对西凉父老。” 止观叹道:“这怪不得你,你不必自责。” 伍定远叹息一声,道:“这次的案有几个重大疑点,我始终参详不出,至今未有解答。” 止观哦地一声,道:“施主请说,老衲愿闻其详。” 伍定远道:“这次命案中,不少趟手身上带有值钱的银两珠宝,却好端端的留在现场,不见少了一样两样,说来大是奇怪,寻常歹徒多是贪财寡义之辈,只要见了金银财物,绝无可能置之不理。不知这凶手是何来历,怎会如此轻贱财宝?” 止观皱眉道:“照这般看来,这帮人恐怕不是冲着财物来的,老衲猜想,这案当属仇杀一。” 伍定远摇了摇头,道:“那倒不尽然。这群歹徒虽然不要珍珠宝贝,却仔细翻动镖车中的物事,这些人狂妄至,非但把现场得好生凌乱,尚且到我房里来了。” 止观啊地一声,甚是讶异,惊道:“到你房里了?这是何方狂徒,怎能如此大胆?” 伍定远叹了口气,道:“目下我毫无线,知府大人为此怒气勃发,看来我这捕头干不久了。” 止观苦思片刻,问道:“到底燕陵镖局运送的是什么物事,不知伍捕头知否?”伍定远摇头道:“这我也不晓得。齐润翔口风甚紧,抵死不说。” 止观点了点头,合十道:“看来这次燕陵走的这趟镖,定是案情关键所在。只要伍捕头找出其中端倪,这案必然可破。” 眼见止观言两语间便说出重点所在,伍定远心下暗自钦佩,他点了点头,又道:“这案到处透着怪异,燕陵镖局出事那晚,少镖头齐伯川率人杀害铁匠童后,便即失踪,至今下落不明,想想这简直匪夷所思,齐伯川自己家里被人破门屠戮,他却有心思去杀一个毫无份量的铁匠,这不是荒谬透顶吗?” 止观道:“也许那铁匠有什么特异之处,这也难说的很。” 伍定远点头道:“话是这么说没错,只是齐伯川始终不现身交代案情,那是没人知晓个中来由的。现下他既是苦主,又是嫌犯,我派人到处找他,却又毫无所获。怕只怕那帮歹徒也在找他,要是给这群凶徒捷足先登,这案可就玩完了。” 止观叹道:“希望齐少镖头吉人天相,别再遇上这等惨事。” 伍定远道:“大师,我先请教你一件事,你可知道齐润翔有什么仇家?” 止观摇头道:“老衲与齐润翔施主交情平常,实在想不出有什么人会这般对付他。” 伍定远嗯了一声,又问道:“莫非是少林寺有什么对头,以致连累了齐润翔?” 止观道:“少林寺势力雄强,十年来纵横武林,谁有这么大的胆招惹他们?” 伍定远道:“这倒说不准的,也许江湖上就有这种狂人。这次燕陵镖局有人死因诡异,死者被人用神奇武功在心脏处刺出一孔,可说诡异至,连西凉第一把的仵作也看不出来历,可见是神秘高手所为,遇上这种一流好手,光凭‘少林寺’个字是吓不倒的。” 止观吃了一惊,细细追问死者伤势,心脏破损处的模样,伍定远道:“大师可是想到了什么人。” 止观面色凝重,道:“出家人不打诳语,老衲识得出手这人,只是为了施主的安危,不能说出他的姓名,还请施主见谅。” 伍定远奔波数日,只是希望找出线,哪知止观和尚知情不报,可是这老和尚武功在自己之上,不能用强,便求恳道:“大师,你若不说,那便是助纣为虐,任凭这帮暴徒逍法外,你忍得这个心么?” 止观摇头道:“伍施主有所不知,这人武功远在你我之上,你就算知道他的姓名,也只是饶上一条性命。” 伍定远心下不悦,拂然道:“大师既然不愿据实以告,伍某这就告辞。”说着就站起身来。 止观道:“伍施主,俗话说的好,公门之中好修行,江湖自有江湖理,这世间报应循环,屡试不爽,伍捕头身在公门,应当知晓这个道理才是。” 伍定远凛然道:“在下身居捕快,职责所在,便是维护世间正义,大师同我说什么轮回报应,那是对牛弹琴了。想要我伍定远袖手旁观,等那老天爷来主持公道,那是绝无可能的!” 止观低眉垂目,道:“近来江湖盛传,戊辰岁末之时,世间当有龙皇降世,前来处置世间纷争。到时自能还你公理正义。” 伍定远咦地一声,问道:“什么龙皇降世?大师不妨说来听听?” 止观道:“江湖有言‘戊辰岁终,龙皇动世,天机犹真,神鬼自在’。只要待到明年,定有高人现世,伍施主此刻不必心焦。” 伍定远忍俊不禁,登时哈哈大笑,道:“这等荒唐之言,大师也能信得?” 止观却不动怒,淡淡地道:“老衲言尽于此,施主可以自便了。” 伍定远道:“此番叨扰,甚是过意不去,在下这就告辞了。” 他面上说笑,其实心中早自盘算,暗道:“这老和尚既然知道凶手来历,我可不能善罢甘休。”当下客套几句,便离寺而去。 行出数里,伍定远便折返白龙寺,躲在山门外,直至天色全黑,他才翻墙入寺,细细可疑之处,查到厨房之时,见寺中米缸几已见底,他寻思道:“这白龙寺向来只有止观和他的两个小徒弟居住,储粮一向有余,莫非有什么不速之客前来?” 伍定远正查看间,忽听门外有人说话,伍定远连忙伏到窗下,只听止观慈和的声音道:“慧清,怎么这个时候还不去送饭?” 那慧清道:“师父,那个人好可怕,从来不说半句话,半夜还会做老虎叫,我不敢去。 你要师兄去吧!“ 止观道:“乖孩,这人以前救过师父的命,这回难得到寺里来,我们怎能不好好招待?快去吧!” 慧清咕哝几句,不敢再说。过不多时,伍定远见到一个小沙弥提着食篮,急急的往山峰走去,他忙跟在小沙弥身后,远远的窥视。 约莫走了半个时辰,那小沙弥停下脚来,站在一处山峰之前。伍定远抬头一看,只见那山峰陡峭无比,高耸孤立,四下更是云雾缭绕,黑夜中显得诡异无比。 小沙弥高声叫道:“方施主,我给您送饭来了。” 伍定远听得此言,立时想道:“方施主?他是什么人?” 小沙弥用力的叫了两遍,峰顶上却无人答应,小沙弥也不以为异,将食篮放在地下,转身便走。伍定远仰头看着山峰,寻思道:“这人住在这等耸峭之处,武功定然高得异乎寻常,止观和尚坚忍凶手名字不说,莫非便是因为这凶手是他的朋友?”想到此处,心下更是悚然一惊。 伍定远待小沙弥走入树林,一把将他拉住,小沙弥大惊,不知是什么人抓住了他,张口欲叫,伍定远伸手按住他的嘴巴,在他耳边低声道:“小师父别怕,我是日间过访的伍捕头,我有话要问你。” 那小沙弥慧清见是伍定远,稍减惧意,颤抖着道:“施主……你……你找我做什么?” 伍定远道:“峰顶上住的是什么人?” 慧清道:“施主,我……我不能说,师父告诫过我的。” 伍定远佯怒道:“你若是不说,便是欺骗朝廷命官,这可是要坐牢的,你怕不怕?” 慧清果然害怕,颤抖着道:“我……我……” 伍定远催促道:“你快说,别我啊我的。” 那小沙弥正要开口,伍定远忽觉领被人揪住,跟着身凌空而起,竟被人提了起来。 伍定远大吃一惊,正想回头,忽觉一股大力传来,将他整个人抛了出去。伍定远人在半空,心神不乱,连忙提起内力,把腰板一挺,只求稳稳落地,哪知他一提内力,便觉穴道酸麻,这才知道那人随手一抓,内力竟已透入他周身经脉。 伍定远心下骇异,想道:“这人好了得的武功!”刹那之间,他便已远远摔出,跌了个狗吃屎。 伍定远趴在地下,急忙偷眼看去,见一名男背对着自己,此人身材高大,月色照耀着他的满头黑发,一时看不清年岁。慧清满脸恐惧,向那人一躬身,便慌慌张张的奔下山去。 伍定远勉强站起身来,叫道:“你究竟是谁,可是你杀害燕陵镖局满门!”他掏出“飞天银梭”,便要往那人扔去。 便在此时,那人忽地仰天长啸,直若龙吟,伍定远只觉耳中嗡地一声大响,霎时脑中便感晕眩,他连忙伸手掩住双耳,但那啸声如同雷震,仍是透耳而入。 伍定远耳鼓胀痛,一时只觉恶心难过,想要举步逃走,两腿却是酸软无比,过了半晌,他实在难以忍受,猛地眼前一黑,便已昏晕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伍定远悠悠转醒,眼见天色微明,已是清晨时分。他只觉头痛欲裂,脑中发胀,待要坐起身来,忽见面前站着一个背影,正是昨晚袭击自己的那人。 伍定远回想入山时听见的雄浑啸声,想来便是这人所发,看这人武功之高,直可说是艺盖当代,生平从所未见。他心下暗暗害怕,想道:“这人若是杀害燕陵镖局的凶手,我今日死无葬身之地。” 心惊良久,那人却只远眺群山,不见过来加害,伍定远不禁心下起疑,那夜燕陵镖局满门遭人屠戮时,自己的住房也曾遭人侵入,这人若是凶手,定会过来逼问事情,绝不会任凭自己躺在地下。暗道:“不对,这人若真是凶手,当知我是西凉捕头,何不过来逼问于我?看来此人另有来历,未必与燕陵镖局的案有关。” 心念于此,便感稍稍安心,他望着那人的背影,潜心思,却又想不出西凉城有什么姓方的好手,一时只感疑惑难解。 又过了半个时辰,那人始终面向群山,不曾回过头来,伍定远见他确实无意加害自己,已知错怪了人,心道:“这止观和尚平日布施姓,恩泽无量,绝不会收容杀人满门的凶徒,我可得赶紧道歉,免得平白得罪了人。” 想起自己昨夜出言恐吓慧清,心下略感歉疚,当下便咳嗽一声,站起身来,恭恭敬敬道:“晚辈乃是西凉城的捕快,姓伍名定远,昨晚打搅前辈,罪该万死,还请老前辈恕罪。” 那人哼了一声,并不回话。 伍定远虽不知那人来历,但见他武功高得出奇,见识定然不凡,连忙道:“晚辈这次上得白龙山,是想请止观大师相助,好查访燕陵镖局的案。不知前辈可曾听说这桩血案?” 伍定远见那人不置可否,好似没听到自己的说话,心想:“这人武功高绝,又住在白龙山上,定知道些什么,可得想法套些话出来。”他大着胆,道:“启禀前辈,这燕陵镖局前些日先给人半劫镖,后又给人破门屠戮,全家死得惨不堪言,但晚辈一查访,却始终找不到破案线,唉……实在不知如何是好,只有来找止观大师,请他来指点在下迷津了。”说着便将简略的将案情说了一遍。 他生怕那人失去耐性,便说得快。那人并未出言喝止,也未发问相询,只背对着伍定远,一时间也看不出喜怒。 伍定远陈述已毕,又道:“前辈武功高强至,实为晚辈生平仅见。不知前辈可有线?能否指点一二?” 此言甫毕,那人忽然仰天大笑,神态甚是狂傲。伍定远急忙捂住双耳,深怕他又要发出啸声,所幸那人只是大笑一阵,无意以笑声伤人,饶是如此,已然震得山谷隐隐作响,令人心惊不已。 待得那人笑罢,伍定远小心问道:“前辈,凭你的武功见识,可有什么高见?” 那人斗地转过头来,目光一扫,冷冷地说道:“凭我的武功见识?你可知道我是谁!” 只见那人约莫五十来岁年纪,年纪虽老,但仍是眉清目秀,只是带着淡淡的愁容,举止之间更露出一骨的执拗,伍定远一时想不起江湖上有谁是这般的长相,不知要如何回答。 那人见伍定远答不出,淡淡地道:“你连我是谁都不知道,如何在这儿胡说八道,穷拍马屁?这就滚吧!” 伍定远满脸羞惭,道:“我见前辈神功盖世,便斗胆请教,倒不知前辈来历。” 那人挥了挥手,更不答话。伍定远正要掉头离去,忽然想起燕陵镖局满门的死状,忍不住热血上涌,一咬牙,当即跪倒在地,说道:“前辈,西凉城里现下歹徒横行,他们下手残暴,已经杀害了八十二条人命,在下身负西凉正义,却无力将这些人绳之以法!姓伍的给您跪下,求老前辈相助!” 那人冷笑一声,忽道:“燕陵镖局是少林俗家弟,眼下给人害了,自有一群秃驴替他报仇,你却急什么?” 伍定远咬牙道:“江湖上你杀我,我杀你,人人只知自己的好处,什么时候把王法放在眼里了?我虽然人微言轻,也不容这些人在城里私下斗殴。” 那人听他说得气愤填膺,忽地面露赞许,点头道:“你这人很有志气,倒和朝廷里的狗官不同,起来说话吧!” 伍定远满脸喜色,站起身来。 那人上下打量他几眼,问道:“你先前说有人一次杀死十八名好手,杀人手法诡异,究竟是怎么回事?” 伍定远忙道:“死者的心脏被人刺出一个小洞,可又体外无伤,实在不知道何人下得手。” 那人原本神态轻松,此时却“咦”的一声,细细追问伤处情状,伍定远巨细无遗的描述了一遍。 那人听罢之后,双目精光暴现,道:“好一个卓凌昭!居然连‘剑蛊’也练成了。江湖从此多事!从此多事!” 伍定远一愣,问道:“卓凌昭?这人是谁?” 那人摇头道:“小,是非之际,绝非你想得这么容易。你别一心一意地想着抓人,多看好自个儿的人头是真。” 伍定远知道凶手武功定然高得离奇,想来自己绝非对手,当即叩道:“凶手既然如此猖狂,晚辈斗胆,想请前辈助我一臂之力。” 那人摇头道:“八虎横行世间已久,绝非区区一两人挡得住的,除非……除非……” 伍定远跪下道:“请前辈不吝指点。” 那人道:“除非能解开四句谜语,得到其中的绝世秘辛,否则还是死一条。” 伍定远愣道:“四句谜语?绝世秘辛?那又是什么?” 那人道:“你记好了,‘戊辰岁终,龙皇动世,天机犹真,神鬼自在’。只要能解开这四句谜团,找出其中秘辛,那是什么也不用怕了。” 伍定远哑然失笑道:“这不就是止观和尚说的聊斋怪谈么?原来前辈也信这等荒唐言语?” 那人冷笑道:“荒唐?你懂什么了?这四句话的来历真给你知晓时,怕你吓得屁滚尿流!”只见他身形斗地拔起,便往山峰上纵去。 伍定远大叫道:“前辈留步!”那人早去得远了,伍定远在峰下伫立良久,见那人不再下来,那山峰高,伍定远无法攀爬,此时别无办法,只好悻悻然地独自下山。 行至山腰,忽见一名老和尚站在中,不是止观是谁?伍定远一脸尴尬,他冒昧扣问止观的徒弟,已是大大得罪止观和尚,只有陪笑道:“大师,晚辈多有得罪,请重重责罚。” 止观却不生气,微笑道:“施主逼问和尚的徒弟,手段虽然过分了些,毕竟是为了西凉的公理奔忙,和尚岂会见责?” 伍定远见止观不加责备,心中一宽,忙道:“我这番叨扰已是过意不去,还请大师留步。” 止观微微一笑,手指山顶,道:“施主这次机缘巧合,居然能拜见方大侠,也算不须此行了。” 伍定远愣道:“方大侠?便是住在山顶上的那人么?” 止观点头道:“这位方大侠,就是二十年前名震天下的‘九州剑王’方敬。” 伍定远啊的一声,叫了出来,道:“难怪这么高的武功,失敬!失敬!” 这“九州剑王”方敬成名早,乃是武林之中有数的大宗师,传闻剑术高绝,当世几无抗手,只是不知为何,二十年前忽然封剑归隐,从此下落不明,却没想到居然会出现此处。当年方敬名气响亮,虽说这几年销声匿迹,但伍定远今年十有五,出道已久,也算老江湖了,自也听过此人的名号。 伍定远叹了口气,说道:“可惜方大侠武功虽高,却是出世之人,否则以他的武功修为,只要愿意下来淌这个混水,那真是万事不愁了。”他少年时为仰慕此人,没料到无意间竟得以拜见,一时感交集。 止观呵呵一笑,说道:“施主啊施主,九州剑王是何等人物,你能见他一面,便该知足了,如何有此非分之想?” 伍定远想起方敬所述之言,便问道:“方大侠适才曾经提到一个人名,说是叫做‘卓凌昭’,想来此人定与本案有所关连,不知大师相识否?” 止观面色一变,颤声道:“卓……卓凌昭,你还是知道了……” 伍定远见他知晓,心下一喜,道:“这人到底是什么来历?不知大师可否示下?” 止观面露不忍之色,合十道:“施主只知尽忠职守,丝毫没有顾念到自己,老衲真是感佩万分。只是这帮人势力庞大,绝非施主所能想像。我若是说了,定然害了你。” 伍定远急道:“倘若这人真是凶手,我岂能置身事外?念在燕陵镖局八十条人命的份上,大师你便说吧()!” 止观叹息一声,拿出一只锦囊,说道:“若是施主日后遇上为难之事,请速拆开这只锦囊,可保性命。”他将锦囊塞在伍定远手里,又道:“方大侠很欢喜你的侠义心,特要我来指引于你,也算是咱们的一片心意。” 伍定远见这和尚抵死不说,叹道:“说了这许多,却原来是只锦囊?大师如此不近人情,真是叫人齿冷了。” 止观合十道:“阿弥陀佛,倒是老衲多此一举了。施主若是不要这只锦囊,我自取回便了。” 伍定远见他神情拂然,心道:“止观和尚慈悲心肠,虽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想来也不会加害于我,我又何必得罪他呢?”他连忙拱手,歉然道:“大师莫怪,我一心想着案情,言语之间却是失礼了。” 他虽不知这只锦囊有何妙用,但想来是止观的一番好意,便收在怀里。 正待告辞,止观又道:“伍施主,和尚另有消息奉告。” 伍定远心中一凛,忙道:“大师有话请说。” 止观合十道:“阿弥陀佛,少林圣僧已然驾临凉州。” 伍定远全身一震,心中平添一份忧愁,一份喜悦,喜的是少林高手赶抵西凉,自是为燕陵镖局之事而来,必有多番助益;愁的是少林高僧未必肯听他约束指派,如果群殴私斗起来,西凉城不知要乱成什么样()。 伍定远呆了一阵,道:“多谢大师指点,我定会小心应付,别让事端扩大。” 止观道:“施主好自为之,凡事小心在意,可别赔上自己的一条性命了。” 伍定远心下虽是不以为然,但仍称谢做别。他离城已久,心悬公事,日夜不休的赶回西凉城,回到衙门时,已然华灯初上,他叫过众人询问案情,只见一众官差个个垂头丧气,想来毫无进展。一来找不到齐伯川,二来查不出下手之人,来猜不知行凶动机,没半件事顺利。 万般无聊中,伍定远独自到街上溜达,走到燕陵镖局附近时,只见一群街坊对着镖局议论纷纷:“这就是燕陵镖局的凶宅哪!你瞧里头阴气森森,多怕人啊!”“不知官府里那群饭桶在干什么?出了这么大事也不见他们抓人。”“是啊!成天欺侮我们这些姓,真要遇上了狠角色哪!全成了缩头乌龟!” 伍定远听他们加油添醋的把衙门中人臭骂一顿,浑不似前些日对自己的恭敬崇仰,心中只觉无奈,他叹了口气,走进一旁的小酒家里,叫了两叠小菜,自饮自酌。 他喝了一壶酒,带着分醉意回衙门,忽然一人叫住了他:“伍捕头请留步!” 伍定远忙回过身来,只见是个卖羊肉串的小贩。那人道:“大人,您为了凉州姓四处奔走,说来实在可敬,外头的风言风语,请您别放在心上。” 伍定远心下甚喜,点头道:“兄台多虑了,伍某不是这么来咱们衙门确实有愧姓,却也怪不得他们()。” 那人哈哈一笑,道:“伍捕头好爽气,真教小人心仪。只是小人没别的好东西孝敬您老人家,只能烤些羊肉串,请您尝尝!”说着将肉串用油纸密密包了一大包。 伍定远坚拒不收,那小贩不肯,大声道:“伍捕头若是不收,便是看不起小人!”伍定远见他心意甚诚,也就答应收下了。 回到衙门,伍定远拿出油包,只觉一阵香气扑鼻,那肉串是用鲜嫩羊肉,就着酱油香料烤成,略带辛辣,味美多汁。 伍定远心道:“老姓还是知道我卖力办事,不枉我这几年来奔波辛苦!” 他食指大动,撕破油纸,正要吃食,突然从油纸包里掉下一张纸条。 伍定远心中一奇,知道有异,匆匆一看,只见纸条上写着:“今夜更,城南马王庙,速谋良晤。齐伯川。” 伍定远大喜若狂,齐伯川现身了,这下案情终于有所突破,他知属下无一高手,去了反而坏事,独自换上了夜行装,匆匆往城南而去. 正文 第四章 昆仑剑出血汪洋 到得马王庙,已是更,庙门早已破败,里头阴森森的甚是怕人,这马王庙里供奉的乃是昔日长驻西疆的马援,近十几年来官府没再拨钱修缮,竟然毁败成这幅模样。 伍定远隐身在树丛里,先小心翼翼地在庙门外察看一周,见四周宁静,无人埋伏,这才闪身入庙。 伍定远低声道:“齐少爷,伍某依约前来,便请现身。”他连说了两遍,却无人答腔。 伍定远心中犯疑,暗想:“莫非那张字条是假,却是有人冒充齐伯川,想把我给引出来?”他正想退出庙门,忽然一股劲风从左侧攻来。 伍定远心中一凛,侧身让开。黑暗中依稀见到一人双手成抓,直上直下的往自己猛攻,伍定远见那人招数凶猛,不敢怠慢,忙使出师传的拳法,一招“开门见山”,往那人中宫直击,那人出手刚猛,直向伍定远手腕袭去,伍定远伸臂挡隔,手刀便往那人腕上切去,只听啪地一声轻响,两人手臂已然相触,霎时内力相撞,都被对方的劲力震退。 伍定远急看那人面目,却见是个虎背熊腰的好汉,黑暗中看不清形貌。 却听那人拱手道:“伍捕头好俊的工夫,不愧是西凉第一名捕。” 伍定远一听他声音,登时放下心来,已然将他认出,这人正是少镖头齐伯川。 伍定远拱手道:“少镖头恁也客气了,你相让在先,又是有病在身,伍某岂会不知?” 原来两人方才动手之时,伍定远已然察觉齐伯川的手劲有些软弱无力,伍定远素闻齐伯川武功刚猛,力道应当不只如此,是以查知他身上有病。 两人相互凝视,经过多番变故,齐伯川瘦了一圈,满脸胡渣,衣衫破烂,看来吃了不少苦头。 齐伯川踢开庙中杂物,坐了下来,苦笑道:“伍捕头好厉害的手段哪!你布下了天罗地网,却教我无处可去。” 齐伯川虽然全家被人杀害,但仍是杀害童的凶嫌,伍定远对他有些提防,当下低声道:“齐少爷,我职责在身,你多包涵。” 齐伯川叹了口气,说道:“我不怪你,唉!怪只怪我自己,那天没听我爹爹的话,不然……不然……” 伍定远见他眼眶发红,竟似哽咽了,不知要说些什么话来安慰他。 齐伯川毕竟是江湖中人,只是一时伤感,便又宁定如常,他清了清喉咙,说道:“我约伍捕头出来,决无加害之意,只是要把整件案的来龙去脉说与你听,好让伍捕头助我一臂之力。” 伍定远奔波劳苦,为的就是破案,齐伯川此言一出,他立时精神一振,忙道:“少镖头请说!” 只听齐伯川叹了口气,道:“此事说来话长了,绝非言两语可尽。” 伍定远点头道:“这我理会得。” 黑暗中两人相望一眼,各怀心事,远远传来夜鸦悲啼,更显得气氛哀伤。 眼见齐伯川神态忧伤,伍定远心中虽有千万个谜团待解,却又不敢胡乱发问,当下耐着性等待。 良久良久,齐伯川轻轻地道:“说起这事来,该从咱们接到这趟镖说起。” 伍定远精神一振,连忙坐直了身,专心倾听。 齐伯川望着地下,叹息一声,说道:“两个月前,那时我们镖局做完一笔大买卖,刚送了批货上山西,终于打通了往京师的要道,家父高兴了,说今后我们镖局可以名列天下五大镖局之一,日后生意必是越做越大,我们着实庆祝了一番。” 这件事伍定远自也听闻,那时镖局还大摆宴席,宴请西凉父老,伍定远也曾接到帖,只是因故未去,此时回想那时镖局的气势,对照今日的萧,真是恍若隔世了。 齐伯川颇见伤感,他摇了摇头,道:“只是说来奇怪,那日正午咱们宴席刚过,便有一个男进到镖局里来,说有东西托我们送到京城。那时我们刚走通了到京师的,听到这桩生意自是很乐意。我看那人五十来岁的年纪,面若重枣,须长及胸,举止间颇有气,当是富贵中人,我不敢失了礼数,连忙请那人入内,问他要托什么物事。那人看了我一眼,脸上神气很是古怪,往地下摆着的只大箱一指,说道,‘月之内,请贵镖局将这几只箱护送京师,事成之后,自有重赏。’” 伍定远心下一凛,知道案情到了关键时刻,忙坐直身,深怕漏听了一字。 齐伯川浑没注意伍定远的神情,迳道:“我看那只箱毫不起眼,便问道,‘这位爷台,敢问箱里的东西是什么?’那人微微一笑,说道,‘没什么值钱的,不过是些平常的衣物,要送到京城的朋友家去。’我正感奇怪,世间哪有人要请镖局送这种廉价物事,莫非失心疯了?该不会是同行来消遣我们的吧?我笑道,‘咱们干的是保镖,可不是挑夫哪!爷台的东西若是如此轻松容易,随便找上几个人,自己运到北京也就是了,何必要找我们燕陵镖局?我们的酬劳可不简单啊!’” “那人见我神色轻蔑,也不生气,只是微微笑道,‘酬劳一节,少镖头不必替在下烦恼,只要东西能如期到抵京城,我自当奉上十万两酬金。这里是定银五万两,事成之后,自有人付你另五万两。’那人说完之后,镖局里的弟兄都惊呼起来,我哼了一声,说道,‘兄台你可别消遣我,几箱衣物,怎值得十万两银?’那人听我质问,也不生气,伸手一挥,身边的几条大汉猛地扛出两大箱白银,弟兄们急急上前打开箱盖去看,那箱中果然是货真价实、白花花的五万两银!” 伍定远听到此处,忍不住“咦”了一声,那日他曾细细查过,这趟镖走的确是寻常衣物无疑,想不到居然值得上十万两的镖银,看来定是别有隐情。 齐伯川又道:“咱们走镖的人虽然见惯金银珠宝,可是这等大数目也不是时时可见的,大伙儿都看傻眼了。谁知我爹爹猛地站起,说道,‘来人!送客!’我大吃一惊,忙道,‘爹爹!这可是笔大生意啊!咱们何必把财神爷往门外推?’” “我爹不理睬我,只对那人道,‘阁下看得起燕陵镖局,老夫自是感激。不过我不接这趟镖。’那人面色诧异,说道,‘齐总镖头不接这趟镖?莫非是嫌酬劳不足?’别说那人不解,大伙儿也很是纳闷,好端端的大生意送上门来,何必硬生生的推掉?我爹却有他的道理,只听他说道,‘这位朋友很面生,该是打外地来的吧!你有本领带着五万两白银奔波道上,没半点闪失,又何必要我们替你送这几箱衣物?你这镖来历不明,齐某不敢接。’” 伍定远听了齐伯川的转述,心下也是暗赞齐润翔见识明白,此人眼光精准,无怪能雄踞西凉数十载,绝非寻常镖师可比。 齐伯川道:“那人听我爹爹一说,双目登时一亮,笑道,‘果然姜是老的辣,瞒不过齐总镖头的眼去。这趟镖实是来历不明。’我爹听他说得直爽,登时哼地一声,道,‘既然如此,还请阁下另请高明吧!’那人笑道,‘那倒也不必。齐总镖头,还请借一步说话。’” “我爹明白那人有秘密相告,便和他进了书房,我也想跟着进去,谁知那人却要我把手门口,不许外人过来,我一听之下,心里很不高兴,知道他不愿我一同去听,想我齐伯川早已当家作主,何时受过这种气?但那人总算是咱们的客人,我总要忍着点,便在书房外头守着。” 伍定远摇头叹道:“这可糟了,连少镖头也不曾与闻,咱们这案要如何查下去?” 齐伯川哈哈一笑,道:“这你倒不必担忧,那人和我爹谈了一个多时辰,我虽不想偷听他二人说话,但他们不停争吵,说话声时大时小,却让我听到了不少内容。” 伍定远大喜,忙示意他说下去。 齐伯川道:“我听我爹爹大着嗓门,问道,‘阁下既能带着十万两白银四处奔波,为何不自己送东西上京?’那人笑道,‘我自有难言之隐。’我爹见他不愿明说,立时冷笑一声,说道,‘阁下若不愿明讲,我如何敢接这趟镖!要是东西不干净,我岂不惹祸上身?’那人哈哈大笑,说道,‘我是使刀的,你还不懂么?’说着似有衣衫破裂的声响,跟着我爹爹发了声低呼出来,我大吃一惊,以为他们俩人动起手来,正要闯入,却听我爹叫道,‘使刀的,这…原来是你……难怪你不能进京……’” 伍定远心痒难搔,猜不透什么叫做“使刀”的,忙道:“到底托镖之人是什么来历,齐少爷可曾耳闻?” 齐伯川嘿嘿一笑,道:“不瞒你说,咱们走镖之人向来有几个行规,一是即便性命不要,所托之物也绝不能遗失毁损,更甭说被人抢夺了;再一个行规,便是不能泄漏托镖之人的姓名来历。不论我是否知道此事,都不能明言转告。伍捕头,你若想知道,得靠你自个儿去猜了。” 伍定远劝道:“如今镖局也毁了,总镖头更因此仙去,齐少爷别再拘泥,否则凶手岂不逍法外?” 齐伯川摇头说道:“伍捕头,你恁也小看我齐家的男儿了!我们宁愿人头不在,也绝不能失落了‘信’这一字,眼前燕陵镖局虽然毁败,但日后未尝不能重振声威,你想劝我出卖行规,还是省省功夫吧!” 伍定远见他雄心仍在,心下暗赞,想道,“看来这几日的磨练不是全然无功,咱们这位齐少爷长大不少。”想起齐润翔后继有人,也不算白死了,心中也感欣慰,便道:“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勉强了!齐少爷请继续说吧!”想来他知齐伯川此次邀他出来,定有什么深意,便耐心听下去,不忙逼问托镖之人的来历。 齐伯川又道:“从我爹爹发出那声低呼之后,两人便都话间压低嗓门,声音更是变得又低又急,我实在听不清楚,只好悻悻走开。过了许久,我才见爹爹走出房门,我奔了上去,问道,‘怎么样,那人呢?’我爹叹道,‘他走了。’我吃了一惊,道,‘走了?咱们的生意呢?’我爹见我满脸惶急,便长长叹息一声,道,‘你放心吧,这次咱们舍命陪君,这趟生意接下了。’我听了当然大喜过望,连连拍手,我爹爹却不发一言,嘿嘿,现在想来,却是把死神迎上了门……” 伍定远见他心事重重,忍不住叹道:“人生祸福之际,实在难说得很。” 齐伯川点了点头,迳自道,“自接下生意后,我爹没一日清闲,他很重视这趟镖,凡事都亲自出马,从挑选镖师,一直到安排运送径,全都亲自来办,旁人连插个话都不行。我见他这般慎重,只希望从旁帮忙。希望分摊点功课。不过我爹不愿意我来插手,另派了其他生意给我看顾。我与他谈了几次,他也不来理我,慢慢的,我也不再去管这档事了。” “一个月后,我从四川回来,忽然见到我师叔在局里。我师叔外号‘扑天虎’,平素住在长安,不知道什么风把他吹来了,我高兴的很,晚间吃饭时才知道,这趟怪镖要请我师叔亲自出马,我想我爹真是小题大做,不过是几箱衣物,何必劳动‘扑天虎’这种成名的高手?看在十万两镖银的份上,我才把这句话按下不说。次日大小勾当安排妥当,我师叔带领各省镖局里的菁英,一共十六人,便即出发。” 伍定远心下一凛,想道,“原来燕陵镖局早已出过一趟镖,这我倒是不知道。” 齐伯川道:“第二天刚巧局里也没旁的事,我邀了几个镖师出去打猎,那天气候宜人,我们追到了一群大鹿,越追越远,竟然追出了凉州的地界,几名镖师说道,反正今晚回不去了,不如一直赶到柳儿山,和我师叔碰上一面。我这师叔自小就疼爱我,他老人家难得到西凉,聚没两天却走了,未免过可惜,我们当夜便驾马追去。” 伍定远嗯了一声,心道:“这齐少镖头果然是少爷出身,局里接下这么大的案,他还有心思玩耍儿。”他不想无端得罪人,便把这话按下不说。 齐伯川道:“那日不到午夜,我们便已赶到柳儿山,这柳儿山向来是我们镖局夜宿的地方,不论出的是什么镖,只要是往关内走,定会在柳儿山歇息。师叔他们一早出发,应比我们还早到几个时辰。但说也奇怪,是夜柳儿山黑茫茫地一片,实在不像有人露宿的模样,我和众兄弟反覆寻找叫喊,都找不到师叔他们的踪迹。” 伍定远心下一凛,知道扑天虎押的这趟镖定然凶多吉少。 果听齐伯川道:“找不到师叔,这下我便担心起来,料想师叔他们多半遭遇了什么事,说不定是逢上歹人劫镖,这才耽搁。虽说我师叔武功高深,区区几个强盗还为难不了他,但这趟镖来历很是奇怪,怕不能以常理计较,我便吩咐众兄弟露宿在柳儿山,明早与师叔他们碰面了再走。” 伍定远听他处置得颇为妥当,便也点了点头。 齐伯川道:“那夜大伙儿累了一天,很快都睡着了,我也迷迷糊糊地睡了。谁知才一入眠,就听见有马匹在山下奔驰,我们都给惊醒了,那夜月色明亮,从柳儿山望下,草原上亮得如同白昼一般,大伙儿见山下五、六匹野马在草原里跑着,只道没事,便要睡倒,我却瞧见那些马上都带着鞍,那晚我一直心神不宁,见了这一大批无主的马儿,忽觉很不舒坦,便叫了两个兄弟陪我下山看看。” “说也奇怪,我们一下山,那些马儿像认得我们一样,自己奔了过来。我伸手拦住一匹白马,一看那鞍上的标记,这不是我们镖局里养的坐骑吗?这附近除了我们以外,就只剩我师叔那批人马,我第一个念头就是师叔他们出事了!” 伍定远虽已料到情势发展,还是忍不住吃了一惊。 齐伯川叹了口气,道:“我知道师叔的武功高过我甚多,如果他应付不了贼人,我也没法,就吩咐一个镖师快马赶回西凉城通报我爹,我和其他人连夜去寻找师叔他们的下落。 我爹听了镖师的回报,自也大惊失色,尽起镖局人马,四处寻,嘿嘿,谁知这么一找,足足找了十天,我师叔他们却像钻到地底去一般,十六个好手,连同大辆镖车一同失踪。 我们这次可灰头土脸了,连什么人下手的都不知道。“ 伍定远心中不满,忍不住嘿地一声,道,“这么大的事情,少镖头也不知会咱们衙门一声,这不也见外了么?” 齐伯川摇头道,“伍捕头,咱们什么事都靠官府,何必还开什么镖局?干脆关门算了,你说是么?” 伍定远心知如此,只得叹息一声,不再多言。 齐伯川又道,“自从我师叔失踪以后,便有种说法传出,都说是他私吞了财货,自己逃个无影无踪。我也将信将疑,也许那些寻常衣物有什么古怪,其实是价值连城的东西。我爹听了这些风言风语,却很生气,他把大伙儿找来,吩咐道,‘你们别胡说八道,货还没有丢,好好的放在局里。’兄弟们听了都感到不可思议,不知我爹在搞什么名堂。” 齐伯川说到这里,道:“伍捕头,人人都说你是西凉名捕,听到这儿,你可看出我爹的用意来了吗?” 伍定远道:“齐少爷谬赞了。据我猜想,齐总镖头早知道这趟镖凶险异常,就故意派人走一趟假镖,以明敌情。等点现了身,到时也好防范。” 齐伯川拍手赞道:“伍捕头果然不同凡响,不过这趟假镖虽然引出点,但究竟是什么人下手,我们却仍是一团雾水。那时我问起这趟镖的来历,我爹爹私下告诉我,其实那大箱衣物里,只有一件东西要紧。” 伍定远想起齐润翔的遗言,忙道:“那是什么东西?少镖头请说。” 齐伯川摇手道:“伍捕头耐心听下去,真相自会分晓。” 他又道:“我爹对我说道,那大箱东西其实都是障眼法,真正的宝贝其实毫不起眼,这几日他都带在身边。我问爹爹道,‘到底是什么人这么大胆,居然敢对师叔他们下手?’我爹爹苦苦思,也是不知。我那时毫无头绪,只好胡乱猜测,竟猜到怒苍山那帮流寇身上去。我爹面色一变,慌道,‘你不要信口开河!到时事情越弄越大!’” 伍定远惊道:“怒苍山?那伙匪人不是十来年前就给敉平了吗?难道还在西凉一带蠢动?” 齐伯川道:“我也是胡乱猜想,全无真凭实据,只是我听说怒苍山有个大高手退隐在凉州,就疑心到他们身上。” 伍定远神色紧张,那怒苍山过去集结万余人,曾经和朝廷轰轰烈烈的大战数场,如果残党流窜西凉,那可糟糕透顶。还好听齐伯川说话的意思,下手之人应该另有其人,否则案根本不用再办下去,直接转到兵部尚书手中算了。 齐伯川道:“我爹见敌暗我明,点来历不明,凶狠异常,便迟迟不敢发镖,想找出个妥善法应付。眼看客人委托的时限将届,我爹自也不愿失信于人,不得已之下,终于邀集八省分局最强的好手,合计一十八人。这些好手等闲不出门,一出手便要千两银使唤,你看看,五万四千两白银撒出去,咱们这般干法,这趟镖已算是赔钱买卖了。” 伍定远沉吟道:“十八人?莫非便是死在城郊的那十八人?” 齐伯川本在吹嘘那十八人武功如何了得,听了伍定远点破,当下神色尴尬,点了点头。 只听他续道:“那日十八名好……硬手齐聚,我见兵强马壮,很是得意,料来便是武林高手前来劫镖,也没什么好怕的,我爹见我自信满满,便把我叫入书房,低声吩咐道,‘其实咱们这十八名好手不是拿来硬干的,照我的意思,他们只是用来诱敌之用,咱们另有计谋。’我吃了一惊,问道,‘怎么!这十八人带的东西依旧是假?爹爹跟人家约定的时限便要到了,咱们要如何把东西送到京城?’我爹道,‘点武功实在高,想来这十八名好手也不一定对付得来。我也不指望他们能干翻匪徒,只要他们能把点引出凉州,到时我便会自己带着东西,独自绕过陕西,迂回进京。’” 伍定远一拍大腿,大声赞道:“齐总镖头果然厉害,这招大是高明!” 齐伯川摇头叹息,说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我们最后还是栽在点的手里。” 伍定远听得此言,不禁长叹一声,说道:“自来阴险小人总是心机出,这也怪不得总镖头。” 齐伯川道:“出事那天,怪事一桩接着一桩而来,当天十八名硬手才一出门,镖局里却来了两名客人,我想都到这个时候了,还能有什么客人上门?我走到厅里,正要推掉应酬,哪知我一见到那两人的面貌,忍不住便叫了起来。” 伍定远忙问道:“这两人是谁?” 齐伯川叹道:“第一个客人不是什么外人,却是我的师叔‘扑天虎’。” 伍定远吃了一惊,也是大出意料之外,连忙坐直了身,道:“你师叔不是死了么?怎地又冒出来了?” 齐伯川苦笑道:“是啊!大伙儿见到了他,也都是讶异出声,不过这还不稀奇。那时我师叔满脸困顿,两手锁着铁炼,竟像是被人一押解过来似的,我看了他的模样,忍不住心中犯火,抽出刀来,喝道,‘是什么人把你锁上的!好大的胆!敢上燕陵镖局来撒野!’一旁却有人冷笑一声,我定睛一看,这才见到了第二个客人,嘿嘿,当场便把我气得七窍生烟,差点没中风了。” 伍定远忙道:“这人又是谁?” 齐伯川道:“这人也是个相识的,便是那老铁匠童。” 伍定远“啊”地一声,说道:“怎么,原来这老铁匠也牵连在其中?” 齐伯川嘿嘿冷笑,说道:“那童不过是替镖局打造兵器的下人,这时不知是仗了谁的势头,态傲慢至,他冷冷地道,‘齐少爷,你去把总镖头请出来!你师叔有几句话交代他!’我怒反笑,抽出刀来,架在那老铁匠的脖上,骂道,‘老匹夫,你可是活得不耐烦了?敢来我这里指东道西?’那童却不慌张,只把眼来瞅我,满脸的不在乎,我心里犯火,正想一刀结果,我师叔却慌忙道,‘伯川快快住手,快请你爹出来,千万别伤了这人。 ‘“ “我这人虽然卤莽,但也不是滥杀无辜的疯,这时听我师叔这样说,知道情况有异,只好放脱了童,赶紧命人通报我爹,我爹一听到消息,匆匆忙忙地走了出来。我师叔见了我爹出来,自己先苦笑一阵,说道,‘师兄,我是来传话的。’我爹见他被人锁着,很是愤怒,不待他说话,立时便抽出腰刀,一下就砍断了铁炼。” “我师叔平日何等威风,江湖上人称‘扑天虎’,这时却……却像头病猫似的,他手上的铁炼给我爹斩断,脸上的神情却反而更畏缩,不住的往童看去。我那时很是愤怒,大声道,‘师叔!你在搞什么?到底有什么好怕的!’我那时很是生气,不过我爹毕竟是老江湖,他已然看透师叔来的用意,居然笑了一笑,对童说道,‘我这个师弟有劳你一照顾了,阁下有什么话交代,不妨直接明说吧!’” 齐伯川语音发颤,显然要说到正题上,伍定远虽然暗暗心惊,却也不敢打岔,只是专心聆听。 齐伯川道,“那童抬头仰天,正眼也不看我爹一眼,冷冷地道,‘上头有令下来,要总镖头自己识相点,早些把东西交出来,可以饶你全家不死。’我像是听到天下最可笑的笑话,登时哈哈大笑,不过我爹和我师叔却没笑,不只他们二人没笑,厅上其他人也安安静静的,倒似我是个傻瓜一般。” “我爹嘿地一声,一本正经地道,‘阁下到底是什么人,凭什么要我交出东西来?’童却毫不理睬,冷冷地道,‘我没有这许多废话陪你,你交是不交?’口气恶劣至,我爹摇头道,‘我这个镖局也有几十年光景了,还没有人敢胆在我这里闹事,阁下一昧要我交出东西,却是要老夫交什么东西出来?若不留下名号,又要我如何对托镖之人交代?’童道,‘那是你的事,不是我的事,我再问你一句,你交是不交?’语气狂傲之至。” “我爹还没回答,我已经怒不可抑,大吼一声,‘老狗!’当场拔刀冲向童,对着他脑门砍了下去,说时迟,那时快,忽然一道白光射进屋来,师叔忽地大叫,‘伯川退开!’跟着往我身上扑来,我听得师叔一声闷哼,软倒在我身上,鲜血泊泊流了出来。我爹连忙奔来,扶住我师叔,只见他背上插了一柄小小的短剑,已然救不活了。童在一旁道,‘想清楚了,若不交出东西,这就是第一个榜样。’我爹将师叔轻轻放在地下,猛地拔刀,眼中露出痛恨至的眼色,童却浑不在意,冷冷地看着我爹。” 伍定远一愣,他自己是暗器名家,一手“飞天银梭”傲视西凉,但却想不起有什么暗器竟能如此霸道,连“扑天虎”这种好手也难以防备。 “那时我抱着师叔,眼见他不成了,想起他从小对我的好处,心里真是痛,又听见童在那里冷言冷语,实在无法忍耐,当下我暴吼一声,抽出刀来,就要找童拼命,这时忽然有人拉住我的脚,我回头一看,却是我那将死的师叔。我流泪道,‘师叔,看我为你报仇! ‘师叔却摇摇头,轻轻地道,’没用的,斗不过他们的,我们……我们认输。‘说罢,头一歪,竟然便死了。“ “童见我们愣在当场,只淡淡地道,‘总镖头,今晚时之前,你把东西送到我铁铺里来,可以饶你全家不死,你好自为之。’我怒火填膺,正要拔刀,忽然门口两名镖师慢慢软倒,胸口各插着一只飞剑。我见那飞剑来势如此之快,心中一寒,也不怕人笑话,唉…… 两腿居然一阵酸软,竟眼睁睁看着童走了出去。“ “我爹脸色铁青,还没决定追是不追,忽然听到屋顶上脚步声细碎,这才晓得童竟有大批高手随行。我看着爹爹,他的脸色是难看,也是站不稳了,唉……说来不能怪我们,想咱燕陵镖局在江湖上行走,何时被人这样作践?那真是咱们生平头一回这样委屈。” 伍定远叹了口气,这燕陵镖局确实称霸西凉多年,从不曾给人作弄戏侮,哪知竟会给一个不会武功的老铁匠出言侮辱,想来他们心里的郁闷,定是难以宣泄。 齐伯川道,“我扶着爹爹进到书房,问道,‘爹爹啊!到底该怎么办?’我爹闭目养神,过了良久,才回答我,‘你爹爹人可以死,燕陵镖局可以散,但名声却决计不能坏。咱们在江湖上混,靠得是’信义‘这两个字,至死都不能改。’他说罢,脸上忽然红润起来,大声道,‘好贼!当我齐润翔好欺负吗?伯川!咱们这就向少林本院求援!’” 伍定远点头道:“是啊!齐老板出身少林,只要请得少林圣僧驾临西凉,还有什么好怕的!” 齐伯川苦笑道:“俗话说得好,远水救不了近火,咱们有位师叔祖在灵州本能寺挂单,离西凉不过两日的程,但就算师叔祖他老人家讲究义气,马不停蹄的赶来西凉,等到了西凉城,只怕也过了当夜时,什么也来不及了。” 伍定远点头道:“这批凶徒好不奸诈,想来他们已算定此节,这才定下时之约。” 齐伯川点了点头,道:“待到那日下午,又是一件惨案传来,我们派出去的十八名好手又给人杀了,点杀人后也不掩尸灭迹,还将咱们镖旗倒插在地,存心挑衅,看来真要干上啦!到得我爹看过送回来的尸,眼见点的武功高得难以置信,脸色更是难看得紧,知道原本的如意算盘全然落空了。” 伍定远回想那日十八名镖师被杀的惨状,心中仍是一阵惊惧。 齐伯川又道:“我爹见童订下的时限就要到了,咱们师叔祖一时又赶不到西凉,恐怕局面是凶多吉少了,便对我说道,‘咱们若不把东西交出去,只怕这群匪徒真会杀害我齐家满门,孩,你怕不怕?’我哈哈大笑,说道,‘白天那几只飞剑很是厉害,但我齐伯川是何等人?岂是被人家吓大的?’” “我爹听我这么一说,很是高兴,他摸摸我的头,微微地笑着,说道,‘孩,你以后一个人在江湖上打滚,也要这么坚强才行啊!’我听我爹这么说,大吃一惊,急忙问道,‘爹爹怎么这般说话?’我爹笑了笑,但我看得出来他是强装出来的,他苦笑良久,忽地道,‘好孩,爹爹要你立刻离开西凉!’” 说到这里,齐伯川实在忍耐不住,登时潸然泪下,哽咽道:“此刻回想起来,我爹真是爱我,他决意一死,却要我独自逃走……” 伍定远心下侧然,看来齐润翔有意把自己性命拼掉,却不忍爱送命,这才出此下策。 他轻叹一声,说道:“父母爱之心,那是天性使然,齐少爷你务必自重,千万别辜负总镖头的一片心啊!” 伍定远想到齐润翔死前的惨状,心中一阵难过,便伸出手去,轻轻握住齐伯川的手掌。 齐伯川望着伍定远的双眸,一时肩头轻轻颤抖,似乎甚是感动。 过了半晌,齐伯川缓缓将手抽了出来,叹道:“那时的我血气方刚,哪想这么多,我一听爹爹要我独自逃走,很是生气,我好好的男儿汉,怎能扔下大家不管?再说我娘一个女人家,以后没了我这个儿,又要她如何过日?我发了好大的脾气,除非我爹把真相说明白,究竟是什么人劫镖杀人,否则我决计不走,我爹爹被我逼急了,只说了个字,‘卓凌昭’。” 伍定远全身一震,颤声道:“我……我曾听人说过这个名字,到底这人是什么来历?” 齐伯川脸上露出痛恨至的神情,说道:“‘昆仑剑出血汪洋,千里直驱黄河黄’,这两句话伍捕头听人说过吧?” 伍定远惊道:“此人是昆仑山的掌门?” 齐伯川呸了一声,说道:“玄门大派,禽兽不如。我一听是昆仑山下的手,只气炸了胸膛,伍兄,我们可是堂堂少林寺弟,区区昆仑山,想我嵩山少林寺还没放在眼里,若非如此,昆仑山的人为何不直接同我们朝相,又何必托童那老王八来啰唆?说来说去,还不是怕了我们?当晚我就决定大杀一场,好出胸中恶气。” 伍定远沉吟片刻,道:“所以你找上了铁匠童?他也是昆仑山的人?” 齐伯川脸上露出狰狞的表情,恨恨地道:“他***,说起这老王八,我就一肚气,恨不得再砍他两刀!” 伍定远一怔,奇道:“此人不过是个老铁匠,齐少爷怎地如此恨他?” 齐伯川骂道:“真***小人得志!这老匹夫不过是个小人物,平日还跟咱们做些买卖,也不知镖局里的弟兄怎么得罪他了,这老小居然出卖了我们,把镖局平日的大小勾当全告诉昆仑山,更可恨的是,这家伙竟然如此不知进退,也不想想,若非昆仑山的人不愿露脸,哪轮得到他来指东道西?要是这老小日间给我客客气气的,我也不会找他麻烦。嘿嘿,可惜他狐假虎威,不只公然辱我父亲,还践踏我燕陵镖局的名声,我若不杀他,难泄我心头之恨!” 伍定远皱眉道:“所以你亲自下手,连夜就把他杀了?” 齐伯川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嘿嘿笑道:“那日下午,我爹爹硬要我离开西凉,还找了几个弟兄陪我走。我不忍让我爹爹担心,便假意离去,其实只是躲在城郊,等到午夜时,咱齐少爷便要找几个昆仑王八蛋杀了出气,看他们又能拿我怎样?我那几个弟兄听了我的主意,都是高声叫好,就等着夜间过去下手。” 伍定远实在不以为然,心道:“这齐伯川做事也冲动好胜,大敌当前,哪能这么胡来?”但这话不便明说,只有苦苦忍住。 齐伯川又道:“那夜不过戌牌时候,我找了几个弟兄,便到铁铺去找这老混蛋,他还是那一幅神气模样,夸我懂事,想通了道理。我那时笑了笑,他***,就这么一下,把刀架在这王八蛋的脖上,笑着问他,‘老乌龟,东西没有,刀倒有一把,你是要死要活?’哪知这个老家伙居然还摆出那幅神气德行,对我说道,‘齐少爷,我劝你乖乖把东西交出来,别害死你全家人。’我大吼一声,他居然不把我当作一回事,还在那里唠唠叨叨、说东说西,他***,惹火了老,便这么一刀给他,看他还神气个什么劲哪!” 伍定远见他神色凶狠,不由叹了口气,摇头道: “这童虽然为虎作伥,但也罪不致死,齐少爷,这可是你的不是了。” 齐伯川冷笑道:“伍捕头,你要有本领,不妨马上拿我回去。” 伍定远哼了一声,并不回话,一来齐伯川武功精强,伍定远并无胜他的把握,二来案情尚未水落石出,不便和他破脸,当下淡淡的道:“齐少爷找伍某出来,大概不是要打架的吧!” 齐伯川嘿嘿一笑,道:“我与伍捕头无冤无仇,只要你不碍着我报仇,一切都好谈。” 两人默默对望,一时无语。 过了良久,齐伯川又道:“我杀了童之后,把他的脑袋挂在梁上,存心给昆仑山来个下马威,要他们知道燕陵镖局不是好惹的,干完事之后,我便带着兄弟们回到镖局,谁知大伙儿才走进内堂,就觉得有些不对,怎么镖局里守夜的兄弟全不见了,我很是紧张,抽出家伙,在局里寻,哪知道……哪知道我一走进内堂,就见到一群禽兽,他们身穿白袍,手提长剑,正在屠杀我们局里的男女老少。他***,伍捕头,为何我会说是屠杀呢?嘿!说来惭愧,我们镖局竟然没有丝毫还手的余地。” 齐伯川说到这里,反而平静异常,不似先前激动的模样,伍定远心下暗暗佩服。 齐伯川轻轻叹了一口气,道:“那时我猛一看,我家的几个女眷,竟都给禽兽奸辱了,我大吃一惊,想不到堂堂的玄门正宗,竟会干出这种下滥的行径,那时我爹给他们伤得不成*人形,显然是在逼问什么事情,我娘好像很害怕,缩在墙角哭泣。我那时也不恐惧,也不愤怒,只是觉得奇怪,怎么世界会颠倒来玩了呢?这里是大名鼎鼎的燕陵镖局啊!我暴喝一声,拔出大刀,奋力往那群人砍去,有一个人用剑挡住我砍去的那刀,刀剑相交,猛地我的胸口一痛,跟着破了一个孔,你看!” 齐伯川解开衣服,果然他左胸扎着绷带,隐约可见一个小孔。 伍定远想起“九州剑王”方敬说的几句话,忍不住颤声道:“这……这就是‘剑蛊’吗?”看来那十八名镖师,便是死在这凌厉绝伦的“剑蛊”之下,想来齐伯川功力较深,不然阴劲直穿心脏,必定当场暴毙。 齐伯川摇头道:“我管它是‘剑蛊’,还是什么狗屁,反正那时只想大杀一场,死也好,活也罢,老全都不在乎。我爹见我回来,忽然大叫一声,他明明伤得很重,却不知道从哪生出一鼓力气,猛地跳了起来,往我身上一推,连连叫道,‘快走!快走!’我当然不肯,仍然举刀乱劈,那些人并不想杀我,大概要把我擒住,用来要胁我爹爹,我与几个弟兄虽然拼命抵挡,但那些人武功实在高明,几招过后,我身上就已挂彩,几个弟兄们更是……唉……我见平日的好弟兄片刻间尸横就地,心里又惊又怒,不知该打还是该逃,我尚未打定主意,一个面目肿胖的家伙跳到面前,向我笑道,‘你就是齐家的少爷,今夜我做了你的便宜老,你娘老是老了点,还是挺有味的。’” 伍定远听齐伯川毫不保留的转述凶手之言,颇感不自在,低声说道:“齐少爷,你看开些,日还是要过下去,别一直把这些伤心事记在心上。” 齐伯川面无表情,像是没听到伍定远的话,怔怔地道:“那时我气得吐血,只想冲上前去乱杀,可是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大叫,‘报仇!我要报仇!’,这下我就清醒多了,我开始往大门退去,那些人想阻拦我,都给我用拼命的招式挡开了,哪晓得那胖实在卑鄙,居然从我背后偷袭,重重在我背心上打了一掌。这掌打得我眼冒金星,什么都看不见了。我身一软,就要倒下,心想一切都完了,我也要死了,这满门的仇恨谁来报?忽然背后传来一个慈祥的声音,说道,‘孩,别怕。’我心想这当口还有谁来救我?那声音很祥和,好像是天上神明说话的声音,我一听之下,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身往后便倒,跟着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伍定远想起齐润翔曾向少林寺求援,便问道:“是少林寺的大师救了你么?” 齐伯川点了点头,道:“那日下午,咱师叔祖接到飞鸽传书,他念及咱们情势危急,连马也不骑了,便连夜施展轻功,独自赶来。若非如此,我这条性命早也没了。” 伍定远叹息一声,一日之间,燕陵镖局先被人杀了十八名镖师,后又满门遭人屠戮,实在是惨不忍睹,这堂堂的西凉第一大镖局,想不到落得如此下稍。两人一时静默无语,都是满怀心事。 过了片刻,伍定远问道:“你逃得性命后,便一直和少林的大师父们在一块吗?” 齐伯川叹道:“是啊!不然怎么逃得过大批人马的追捕?衙门找我,昆仑山更是要我,哼!我这条命还真的值钱的很哪!” 伍定远劝道:“齐少爷务请自重,你的性命是少林大师千均一发之际救出来的,当然贵重了。” 齐伯川哈哈大笑,声音却满是悲痛,两行眼泪更流了下来。 伍定远道:“少镖头,伍某虽然不才,但也会竭心尽力,为你家满门老小伸张公道!” 齐伯川嘿地一声,道:“伍捕头快人快语,就盼你别忘了今日之言!” 伍定远听得这话语带讽刺,知道自己尚未为人所信,他转过话头,问道:“昆仑山的人马几番出手,该当拿到他们要的东西吧?” 齐伯川双目一亮,嘿嘿一笑,说道:“这倒没有,他们还是白忙了一场。” 伍定远奇道:“他们连着次出手,都没有拿到东西,那东西到底在谁手上?” 齐伯川脸上神色诡异,说道:“这倒要请伍捕头猜上一猜了。” 伍定远道:“莫非在齐少爷手上?” 齐伯川摇头道:“若是在我手上,我还留在西凉做什么?” 伍定远急道:“齐少爷别卖关了,爽爽快快的说出来吧!” 齐伯川伸手指着伍定远,道:“东西就在你手上!” 伍定远大吃一惊,随即笑道:“齐少爷,都什么关头了,你还有心思开玩笑?” 齐伯川面色严肃,沉声道:“伍捕头,那天你离开镖局后,我爹曾送了几样东西倒衙门去,你可还记得?” 伍定远心中一凛,登时想起齐润翔送来的只箱,自己曾拣了条衣带,其余物事都被知府充公了。他颤声道:“莫非……莫非就是那几只箱?这……这从何说起?” 齐伯川道:“伍捕头,我爹怕了昆仑山的高手,知道他们早晚会闯入镖局劫镖,就偷偷地派人把东西送到衙门,托你的手保管,等风浪过去后再找人取回。我也是事后才知道这件事的。” 伍定远面露歉色,说道:“那几只箱现下都给知府大人没收了,这可难办了。” 齐伯川摇头道:“伍捕头,你看看你自己的腰上。” 伍定远低头望去,只见腰上好端端的系着齐润翔送来的玉带。 齐伯川森然道:“伍捕头,这条玉带就是这趟十万两的重镖,也就是昆仑山次出手不得的宝贝。这个秘密,天下就你我二人知道而已。” 伍定远颤抖着双手,解下玉带,只见玉带的缝工甚是精细,上头镶着一块古玉,那日属下一时兴起,要自己穿戴上,想不到竟有如此重大的来历。 齐伯川道:“伍捕头,我现下在外逃亡,多有不便,这东西就有劳你了。” 伍定远定了定神,说道:“齐少爷,这条玉带到底有什么古怪,还请你言明。” 齐伯川缓缓地道:“这条玉带非同小可,关系天下气运,你……你……” 齐伯川说到这里,身突然一颤,伍定远忙道:“齐少爷你说明白点,这玉带究竟是什么来历?怎会关系天下气运?” 齐伯川没有回话,嘴角流出鲜血,霎时面色已成惨白。 伍定远大惊失色,连忙往他身看去,只见齐伯川背后插着一柄飞剑,适才他说话之间,稍不留神,竟被人下手暗算! 伍定远又惊又怒,正要朝门外追出,却见齐伯川身缓缓向后软倒,伍定远急忙奔了回来,将他抱在怀里,便要替他治伤,只是短剑入肉甚深,直没至柄,恐怕没得救了。 伍定远心下悲痛,不知如何是好,只捏住了伤口,但鲜血仍从剑刃缝隙处涌了出来,转眼便染红了两人的衣衫。 齐伯川靠在伍定远怀里,他睁着双眼,脸上满是疑惑,问道:“我……我也要死了吗? 就这样……就这样死了吗?“ 伍定远见他脸色发白,全身颤抖不止,眼看是不成了,当下紧紧抱住了他,垂泪道:“齐少爷放心,我伍定远在此,你绝不会死的!” 齐伯川干笑一声,猛地抓住伍定远的双手,道:“是啊!我怎么会死?如果我死了,这世上还有天理吗?还有王法吗?伍捕头你说啊,是不是呢?” 伍定远见他命在旦夕,心下痛楚,点头道:“是…老天有眼,齐少爷你不会死的……” 泪水却忍不住流了下来。 齐伯川听了这话,脸上露出高兴的神色,他喘气道:“你说的对,我不会死的……我还要替我爹娘报仇,我要重振燕陵镖局,我要杀光昆仑山满门老小,老天爷有眼,照顾好人,我…我不会死…我一定不会死……” 他声音越来越低,终至细不可闻。 可怜他满心仇恨,可怜他满腔热血,但最后,他终究逃不过命运的捉弄。 他还是死了。 可怜齐家满门,竟连最后一个遗孤也不能保住()! 伍定远心下痛楚,眼泪不禁流了下来。短短几个时辰,他已把齐伯川当成是知交好友一般,对他的身世遭遇甚是怜悯,谁知他还是死了,带着满身的血海深仇死了! 这世上还有天理吗? 伍定远大吼一声,掏出“飞天银梭”,当即冲出马王庙,朗声喝道:“大胆贼,放我西凉伍定远在此,还敢逞凶杀人!快快给我滚出来!” 伍定远说到此处,忽听到背后有人轻笑一声,他大怒之下,回头望去,月色中只见十余名身着白袍之人,站在庙顶上,个个面目阴沈。 伍定远倒退了两步,执起飞天银梭,暍道:“来者何人,速速报上名来!” 那十余人静默无声,黑夜中只见他们的眸灿然生光。 伍定远哼了一声,道:“杀人偿命,你们碰到我伍定远,算是倒楣!”他明知这些人武功高强,但形势禁格,只有一拼,手上用力,飞天银梭激飞而出,往那群白袍客射去。 却听“当”的一声,其中一人举剑震开银梭。伍定远虎口发麻,倒退了一步。 那十余名白袍客纵下檐来,站在院中,隐隐对伍定远成合围之势。一名高瘦的白袍客嘶哑着嗓道:“伍捕头,把东西交出来,我们可以留下你的性命。”说话间,一众白袍客缓缓向伍定远行近。 伍定远心下暗暗忌惮,四处寻找逃生之,一名白袍客冷笑道:“想逃?没那么简单吧()!” 伍定远朝说话人望去,只见他生得异常矮胖,想起齐伯川死前曾说过一名最为卑鄙的歹徒,看来就是此人。 那矮胖之人狞笑道:“他***,有什么好看?”身形一闪,便往伍定远欺来。他身形虽痴肥,但脚上步法却灵动至。 伍定远见避无可避,双手一扬,飞天银梭对着那矮肥胖激射而出,胖侧身避开,骂道:“死小!连你祖宗也敢伤?” 伍定远不待招式用老,两手一招,那银梭又向胖后脑飞来。胖难以闪躲,只有着地滚开。伍定远大吼一声:“齐少镖头!看我为你报仇!”银梭竟似活了一般,一招“飞星坠地”,对着胖脑门疾攻而下。 忽听“当”地一声,那胖猛地拔出配剑,挡开了飞天银梭,他站起身来,急舞长剑,招招紧急,攻向伍定远。他一剑在手,竟如换了个人似的,剑法凌厉无比。伍定远的银梭逐渐施展不开,两人兵器每次相碰,都震得他虎口发麻。旁观的一名白袍客见这胖十余招已过,仍未拾夺下伍定远,说道:“刘你退开,让我来。” 那人身形一幌,跟着双指伸出,居然轻轻巧巧地拿住“飞天银梭”,伍定远大骇,知道那人武功远胜自己,正彷徨间,那人已然举掌拍来。伍定远见这掌内力深厚,不敢硬接,只有向后急跃相避。 那人阴恻恻地道:“伍捕头,你是公门中人,我们不想杀你,不过你得留下东西,否则,哼()!这齐伯川就是你的榜样!”口气尽恐吓。 那胖刘接口道:“嘻!嘻!老那晚享尽艳福,从齐老头的老婆开始,他***一玩到他老头的小妾丫嬛,这老头还真硬气哪!叫的呼天喊地的,居然还不肯招出东西下落,害得我们累了一夜!哈哈!哈哈!”其他几名白袍客跟着淫笑起来。 伍定远目眦欲裂,气得胸膛快炸开了,他识得最凶残的黑道中人,也不过杀人越货,这般公然淫人妻女的兽行,居然还能洋洋得意的夸口? 伍定远看着那胖丑恶的肿脸,淫邪的奸笑,想起齐氏父生前也是响叮当的好汉,竟被这种禽兽害死,妻女惨遭玷辱,若不能手刃此人,自己还配再做这西凉捕头吗? 伍定远大叫一声,赤手空拳冲向那胖。那胖正自得意洋洋地淫笑,那料到伍定远不要命的冲来,竟被他一拳击在鼻梁上,那胖登时鼻血长流,他一怒之下,拔出长剑,对着伍定远脑袋猛劈下来。伍定远大怒之下,失了防备,眼见这西凉名捕的一颗脑袋便要被劈成两半,脑浆四溢,死于非命。 伍定远自知死期已到,心中既悲且恨,只恨自己武不精,竟要死在这种小人手中。那胖脸上露出兴奋喜悦的残忍神情,这剑是收不住了. 正文 第五章 死与降 伍定远命在旦夕,心中悲愤难言,登时仰天狂叫,那胖手上一缓,淫笑道:“不过砍个脑袋而已,你大呼着手上加劲,长剑直劈而下。 便在此时,忽然一个矮小的身影飞入场中,挡在伍定远面前,这身影来得又急又快,场中众人都是为之一愣。 “阿弥陀佛!” 一声慈和的佛号响起,只见那胖肥大的身躯冲天飞起,手上长剑断成数截,胖口中鲜血直喷,胖大的身躯向那班白袍客飞去,一名高瘦的白袍客伸出双掌,接过了胖。但来势劲急,那白袍客身不由得向后一晃。 伍定远死里逃生,他张大了嘴,转头望去,只见一名面目慈和、身形矮小的老僧,正站在自己身侧,更后头站着几名壮年僧侣,或持戒刀,或执法杖,人人口宣佛号,语声肃穆悲戚。 伍定远想起齐伯川死前曾说少林高僧已在西凉,看来便是这几位师父了。 那矮小老僧无视强敌环伺,迳自走了过来,道:“你就是伍捕头么?” 伍定远连忙点头,那老僧道:“伯川呢?这孩匆匆留书在桌上,说是要到马王庙,怎么这会儿没见到人?”这老僧不知齐伯川已死,仍在伸头探看,四下寻找他的身影。 伍定远大悲,霎时跪倒在地,手指那群白袍客,大哭道:“都怪我保护无力,少镖头死在这群贼人手里了!” 那老僧惊道:“什么?连伯川也……怎么会……这……”他虽然佛法渊深,此时也是激动不能自已,众怪客却只嘿嘿冷笑,神态傲慢之至,丝毫没把他们几人放在眼里。 那老僧托起伍定远,悲声道:“几位施主好很的心肠,连齐家最后的血脉也不放过!如此凶狠残忍,还把我嵩山少林寺放在眼里吗?”跟着一声清啸,大声道:“众弟抄兵器! 降魔护法,更待何时?“少林僧众心中悲愤,大喊一声,冲向那群白袍客。 众白袍客见众少林寺僧侣如同拼命,纷纷跃上屋檐,人人身法轻盈,来者竟都是一流好手。一名高瘦的汉待众人已走,这才纵身跃起,显是领头之人。 眼看高瘦汉已站上了屋檐,便要飘身远去,忽然那老僧提气一纵,身影飞扑,后发先至,转眼间便已来到那人身后尺,只听他沉声道:“下去!”一股排山倒海的掌力扑出,便向那人推去,那人双掌一并,嘿地一声,硬生生地接下那老僧刚猛的一掌,只听砰地一声响,那人立足不定,登时坠下屋檐。 众白袍客见领失陷,立时奔回,团团护卫住那领。 那老僧怒目望着那领模样的人,厉声道:“你们昆仑山好辣的手!‘剑影’钱凌异,叫你们掌门人来见我!” 那领钱凌异见老僧认出自己,脸上登时变色,忍不住哼了一声。 那老僧不再说话,当下气凝丹田,一掌劈出,真力笼罩钱凌异身周。钱凌异不敢硬接灵音掌力,不住游走。伍定远见那老僧虽然老迈,但身手矫健,竟是不输少年,一时间已逼得钱凌异难以招架,连连后退。 这老僧虽是大占上风,但那厢少林弟却连连遇险。众僧武艺与白袍客相当,只是人数仅五六人,远远不及白袍客的人多势众,只靠众人含悲拼命,才与白袍客勉强战成平手。伍定远怕少林僧众失利,便也跃下场中,加入战团,与白袍客激斗起来。 十余招过后,那老僧见弟们大落下风,恐怕时候一长,多人便要当场重伤,他知久战不利,便欲速速击毙领头的“剑影”钱凌异,以解众人之危。 心念于此,那老僧便深深吸了口气,跟着双掌一并,缓缓推出,正是他的成名绝技,“大悲降魔杵”,化杵法为掌法,一股降妖除魔的佛门真气汹涌而至。 钱凌异只觉一股排山倒海的大力袭来,罩住四面八方,难以动弹,眼看避无可避,当即拼起全身功力,便要硬接那老僧一掌,此时一名白袍客见那老僧掌力强,怕钱凌异承受不起,当下也是两掌推出,一同抵挡少林神僧的深厚掌力。 只听一声大响,人掌力相接,那老僧身体微微一晃,钱凌异退出了四五步,另一人却口喷鲜血,这人适才曾以两指夹下伍定远的“飞天银梭”,武功也颇高强,哪知掌力硬拼之下,便已相形见拙。 两旁少林弟见师祖占了上风,连忙抢上前来,举起兵刃,便朝那两人身上挥落。 钱凌异冷笑道:“捡便宜吗?”他手按剑柄,咻的一声,长剑登时出鞘。 那老僧大惊,忙道:“大家快退开!” 但那钱凌异剑势快,那老僧虽然出言提醒,仍是迟了一步,只听众弟大叫一声,转瞬之间,纷纷中剑倒下。 钱凌异哈哈大笑,道:“师父厉害,徒弟脓包,少林寺这般大的名头,也不过如此而已。”说着飞身跃起,纵上了屋檐。 伍定远见钱凌异剑法怪异,心下骇然,抬头望去,那钱凌异兀自站在屋檐上,神情傲然,月夜中只见他手中剑刃好似透明,看来诡异无比。 那老僧颤声道:“好一个‘剑影’!好狠的昆仑山!” 众人正待要追,钱凌异早率人去远了。伍定远忙扶起众人,包扎伤势。灵音叹了口气,这一役少林弟人人受伤,却留不下一名白袍客,可说是大败亏输。总算没人被杀害,已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伍定远见众人已走,向那老僧拱手道:“大师功力非凡,不知法名如何称呼?” 那老僧道:“老衲灵音。” 伍定远啊地一声,忙道:“原来是少林寺戒律院座驾临,失敬,失敬。” 少林寺中高手如云,向有所谓“四大金刚”,这戒律院座灵音就是其中之一,与方丈灵智、罗汉堂座灵定、塔林守护灵真等人合称‘智定音真’。其他灵字辈的高僧,尚有四、五十人,但以“四大金刚”武功最高,修为亦最深。江湖上有句故老相传的歌谣:“达摩院中宝圣,罗汉堂前四金刚”,说的便是少林寺中这几名僧人,这灵音既是少林金刚之一,武功自是了得,伍定远适才见他出手,果然功力非凡,心中更增敬意。 灵音虽然佛法渊深,但当此大变,也是伤心悔恨,垂泪道:“伯川啊伯川!这孩可是齐家最后的一点血脉……都怪老衲疏于防范,竟叫他又遭了毒手…” 伍定远心下难受,正要出言慰解,忽然马蹄之声大作,数十骑急急奔向马王庙,众僧见强敌甫退,哪知又有人过来,连忙抄起兵刃,便要上前御敌。 伍定远目眺望,只见来人身穿官差服饰,他心下一宽,向灵音道:“这些人是我的手下,不打紧。”众僧闻言,都是松了口气。 伍定远挥手叫道:“我是伍捕头,你们快快过来。” 人群中传出老李的声音:“伍捕头,好了,你老人家果然在这儿。” 众官差急急下马,走向伍定远等人,伍定远吩咐道:“这几位是少林寺的师父,你们快扶大师们去歇息。” 众官差听了伍定远的交代,只是答应一声,但脚下却是一动不动。 伍定远心下奇怪,不禁“咦”了一声,他自任捕头以来,无人敢胆违逆他的只言片语,此时见众人神色有些奇特,只得把话再说了一遍,哪知众官差好似没听见他的说话,仍是无人移动脚步。 伍定远大怒,喝道:“你们聋了吗?我叫你们扶几位大师父去歇着,你们还愣在这干嘛?” 老李与小金对望一眼,两人面色为难,似是欲言又止。 伍定远料知有异,正待责问,忽听一人冷笑道:“伍捕头,你大呼小叫的干什么?整天只会逞派头,没半点真本领。” 伍定远听了这话,只气得全身发抖,他怒目望去,却又是新来的阿在那儿放肆。伍定远不想在灵音面前料理家务事,沉声道:“老黄,老陈,你们带几位大师父下去休息。” 老黄等应道:“是!”脚下却不移动。 伍定远满心怀疑,正要出言相询,忽然马蹄声响,又是几匹马赶来,远远有人喊道:“知府大人驾到!” 众官差往旁急让,一齐跪倒在地,一人翻身下马,身旁跟着两名亲兵,不是知府陆清正是谁? 伍定远见知府忽然赶到,心中一凛,忙躬身道:“属下参见知府大人。” 陆清正见他向自己行礼,却是不理不睬,只是哼了一声,冷冷地道:“伍定远,你眼里还有我吗?” 伍定远一愣,说道:“属下有何过错,大人还请明言。” 陆清正道:“你更半夜的在这里做什么?” 伍定远道:“属下接到密报,说齐少镖头在此,我不敢有所耽误,便赶紧出来查案。” 陆清正冷笑道:“查案?我看是出来犯案吧!” 伍定远吃了一惊,不知陆清正何出此言,忙道:“属下真是出来办案的,这几位大师傅可以作证。”说着向灵音一指,灵音见场面混乱,一时不知要如何为伍定远开脱。 陆清正冷笑道:“这些和尚不知是哪儿来的,多半是你的同伙。” 伍定远不知陆清正何以怒气冲冲,正待答辩,忽听阿的声音在庙中响起:“找到齐伯川啦!”说着匆匆奔出,向陆清正道:“启禀大人,齐伯川被人杀害,尸身就在庙中。” 陆清正大怒,暴喝道:“大胆伍定远,你知法犯法,杀害齐伯川,还有什么话说!” 伍定远又惊又怕,霎时跳了起来,忙道:“齐伯川不是我杀的,还请大人明鉴。” 陆清正大声道:“伍定远,老实告诉你吧!本官今晚接获线报,说你觊觎燕陵镖局的财物,杀害他们满门老小,今夜更图谋杀害唯一人证齐伯川。如此罪大恶,你还有什么话说?” 伍定远张大了嘴,实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一向奉公守法,更为了燕陵镖局一案四处奔波,此事世所共见,怎能有人这般诬陷于他?伍定远全身颤抖,脑中乱成一片,急急想道:“这就竟是怎么回事?是谁要陷害我?” 陆清正见伍定远呆立无语,当即冷笑道:“伍定远,你快快束手就擒吧!别要一错再错了!”他伸手一挥,向众官差喝道,“来人,给我拿下了!” 众官差发一声喊,一齐奔上前来,伍定远见众属下无人愿为自己出头,心中既感悲凉,复又伤痛,他大喝一声:“谁敢动我!” 众人一惊,在旧日上司的积威之下,一时竟无人敢动一步,老李等人更是远远退开,脸上全是为难。 伍定远见情势危急,众下属又胆小怕事,无人会为自己分辨,只有老仵作黄济义气深重,不会弃自己不顾,当下大声道:“大人,我真是冤枉的!请大人速速召见仵作黄济,自会明白属下是受人诬陷!” 陆清正冷冷地道:“伍定远,我若要见黄济,还需要你教吗?” 灵音见情势急转直下,料来伍定远定是给人陷害,忙道:“这位大人,齐家少爷不是伍施主所害,凶手另有其人,还请大人明察。” 陆清正冷冷的道:“你这和尚又是谁,凭你也来和我说话?”说着向一众官差喝道:“你们还等什么?快给我拿下了!” 众官差想要上前,却又不敢,只围在伍定远身边大呼小叫,却无人真敢上前厮杀。 陆清正见一众官差无人敢胆上前,登即怒喝:“你们干什么?想要和这姓伍的一起造反吗?” 伍定远听知府这么一说,心下已是了然,料知陆清正有意对付自己,却不知他对自己有何不满。伍定远又悲又怒,大声道:“大人,我伍定远为西凉姓奔波卖命,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你却为何要冤枉我!为什么?”他自来行事稳重,哪知却有今夜之事,满腹冤屈间,泪水已是盈眶。 他正自悲愤大叫,忽听背后一人冷笑道:“伍定远,你杀人犯案,还想啰唆什么?乖乖束手就缚吧!” 伍定远听这声音满是讥嘲之意,心下大怒,猛地回头看去,却见说话那人正是阿,看来这人新进衙门不久,便想在知府面前逞威立功。 阿冷笑道:“你瞪我做什么?你还不知道自己完了么?”说着伸手朝他抓来,神态大是轻蔑,伍定远大怒欲狂,他行走江湖多年,如何把阿这种人看在眼下?当下大喝一声,双手一挥,将阿震飞出去。 陆清正怒道:“伍定远!你胆敢拒捕?” 伍定远仰天大叫:“大人,你只凭区区密告,便给我罗织罪名?你……你要我如何服气?” 陆清正见众官差不敢动手,当即回头看去,跟着拍了拍手,喝道:“来人!把这伍定远拿下了!” 话声甫毕,背后两名亲兵答应一声,便朝伍定远走来。 伍定远见这两人脚步沉稳,武功竟似不弱,心下暗暗吃惊,连忙收敛心神,暗道:“怎么知府手下有这等高手,我以前怎会不知?” 他全神戒备,不知这二人有何古怪,只见那两人走上几步,忽地身形一闪,便迅捷无比的向自己扑来,伍定远早已有备,手中飞天银梭激射而出,那两人武功高,一人伸指在银梭上一弹,银梭准头立偏,另一人拔剑出鞘,伍定远只觉一股寒气扑面而来,急收银梭挡架。 两般兵刃相交,刹那之间,那人剑上传来一股阴寒无比的内力,伍定远给这寒气一逼,全身莫名打了个冷颤,他心中战栗,知道遇上了难得一见的高手。 那人见伍定远架住长剑,更是连连催动内力,伍定远想要抵挡,但寒气攻心,忽地全身一阵酸软,胸口气滞,立感全身虚脱,当场便已软倒在地。 灵音吃了一惊,急忙奔上,护在伍定远身前,厉声道:“你这剑法是昆仑山的‘剑寒’!阁下和卓凌昭如何称呼?” 那人冷冷地道:“大师好眼力!在下金凌霜,道号‘剑寒’,卓掌门便是我师兄。那位是我师弟屠凌心,江湖人称‘剑蛊’便是。” 伍定远此时虽然软倒,但听敌人自承来历,忍不住心下一惊,他连忙翻身爬起,凝目便往那两名亲兵看去,只见那人六十来岁年纪,双目神光湛然,便是那“剑寒”金凌霜了,另一名男身材矮小,一张脸丑陋无比,满是刀疤伤痕,外号却是“剑蛊”,伍定远想起方敬所言,想来便是此人以这套阴狠剑法杀害了一十八名镖师。 伍定远望向陆清正,颤声道:“知府大人,这些人便是杀害燕陵镖局满门的凶嫌,你… 你怎会和他们在一块儿?“ 此言一出,老李与几名老官差互望一眼,这些老人原本就觉事情有奚翘,只怕是知府有意陷害伍定远,一听此言,登时肃然。只是众人虽然疑心,但眼前场面混乱之至,各人但求平安混过今晚,连忙低下头去,不敢多发一声,就怕惹祸上身。 陆清正微微一笑,道:“谁说他们是凶嫌了?你可别做贼喊抓贼,胡乱栽赃义士。” 伍定远全身凉了半截,心中已经一清二楚,想道:“原来如此,昆仑山的人居然与知府勾结上了,难怪会要对付我……可这事怎么能够?” 伍定远见陆清正笑吟吟的,似乎有恃无恐,他心念急转,寻思道:“这知府为何会和这帮凶徒勾结?他有什么好处?”霎时心中一动,想起了那条玉带,已然醒悟,当下沉声道:“知府大人,你也想要这条玉带,对不对?” 陆清正见伍定远一语道破自己的用心,登时哈哈大笑,道:“伍捕头啊伍捕头,看你这么精明,实在是个人才,杀了恁也可惜。” 他顿了顿,手指伍定远的腰带,道:“目下本官要取你腰上的玉带。只要你愿意双手奉上,本官不只饶你一条性命,还保你一生平步青云,荣华富贵不可限量!如何!”说着往伍定远腰间的玉带上下打量,面上神情却是贪婪无比。 伍定远惨然一笑,果然给他料中了,这知府大人也是为了这条玉带而来,他低头看着腰间,寻思道:“这条玉带到底是什么东西?居然能劳动四大员出马,齐伯川说这玉带关系天下气运,又是怎么回事?”想来适才昆仑门人偷听到他与齐伯川的对话,这才走漏了风声,把知府引来了。 他此时心头乱成一片,无暇多想,只低头无语。 陆清正见他兀自犹疑,又道:“伍捕头!俗话说的好,识时务者为俊杰哪!你把这几个和尚遣开,乖乖交出玉带,我们好好喝上两杯,结成知心好友,岂不妙哉?” 一旁老李与伍定远交好,一见知府口气放软,忙道:“伍爷,你就听陆大人的吧!别让我们为难了。”另一人道:“是啊!伍捕头!知府大人是咱们的顶头上司,官大问大,你听他的准没错!”说话之人却是小金。众口铄金,都要伍定远从了。 灵音未曾与齐伯川深谈,不明案情,不知那玉带关系重大,这时默不作声,静观其变。 伍定远见属下们都要自己让步,灵音也不发一言,一时心乱如麻。想起自己本要升任陜甘道的总捕头,这时却莫名其妙的牵扯在血案中,还被指为凶手,一切都是因为这条玉带而起,看来只要把玉带奉上,不只升官有望,日后靠着知府陆清正大力提携,日后成就定是非同小可。 他颤抖着双手,想解下腰带,心头忽然一震,登时想起齐氏父死前的重托,燕陵镖局女眷被奸杀的惨状,心中又自犹豫,万般痛苦中,实在难以决断…… 世间的捕快分为两种,一种是上曰是则是,上曰非则非的那种人。这种人不必有什么想法,也不必管什么天理,所做的无非就是完成长官心愿而已。另一种则是注定的该死,这些人有着自己的见识,天曰是则是,天曰非则非,这种人若在公门里修行,最后必会走上“以武犯禁”之。 伍定远不是前一种人,他没有那么贱的奴性,但他也不是后一种人,因为他也少了那种凶恶的猛性。他既非小人,也非侠客,他只是很单纯的捕快,一个尽忠职守的捕快。 像他这样的性,要他违背上司,那比杀了他还难,可举凡有血有肉的人,看到燕陵镖局的案没有不动容的,若要伍定远丢弃苦主的付托,那也是十二万分的为难,在这一刻,伍定远内心天人交战,善念恶念盘旋不休。 死或者降,你必须做个选择。伍定远啊伍定远,你该怎么办? 众人呆呆的看着伍定远,都在等他示下。陆清正颇感不耐,便道:“伍捕头,我没时间与你干耗,你快点把玉带交出来,免得大家破脸。” 几名官差催促道:“是啊!大家有话好说,千万别伤和气。” 耳听众人的劝说,伍定远转头往庙门看去,蓦地热泪盈眶,眼前浮现出齐伯川临死前的悲愤神情,伍定远仰望天际,心道:“伍定远啊伍定远,你今日若要低头,你死后有颜面对齐家父么?你少了良心,下辈还要投胎做人么?”只见北斗七星闪烁,好似在昭告他一条明,霎时之间,心中已有答案。 陆清正见他眉毛一动,当即笑道:“你想通了么?快把东西交上吧!” 伍定远满心悲凉,摇头道:“陆大人,要斗我是斗不过你的。只是伍某身为西凉城的捕头,没法见这些禽兽伤天害理,还能逍法外!你要我让出玉带,那是强人所难了。” 陆清正一听之下,脸色立变,森然道:“你到底要怎么样?” 伍定远热血上涌,暴吼道:“你身为朝廷命官,不能主持正义也罢了,居然和凶手混在一起,这世间还有什么公理正义可言?我明白告诉你!只要我伍定远一息尚存,便不能背弃苦主,大家杀上一场吧!” 陆清正哼了一声,冷冷地对金凌霜道:“把这人杀了,东西拿走。”神态轻蔑,便似杀的是猪狗畜生,怕也没这般冷漠。 金凌霜身形一晃,剑光闪动,已然圈住伍定远,顷刻间,便向他心口刺落。众官差见两方动起手来,一起惊叫。 灵音一直静静旁观,他虽不明案情,也知伍定远站在道理的一边。这时见金凌霜出手,他也是一掌劈出。四大金刚果然功力非凡,掌力后发先至,登时将金凌霜逼退一步,其余少林僧抢上,团团护住了伍定远。 灵音走入场中,道:“陆大人,金施主,你们想要带走伍捕头,须问老衲答不答应。” 陆清正怒道:“哪来的妖僧,众官差,快给我拿下了!” 一旁官差虽然明白知府陷害伍定远,只是知府有命,岂能违抗?当下拔出刀来,呼喝连连,只是他们知道少林寺的厉害,不敢上前动手,却仅大呼小叫一阵,陆清正连声催促,老半天还是没人敢上前一步。 金凌霜与屠凌心互望一眼,金凌霜道:“老和尚交给我,你对付其他人。”说着往灵音攻去。 灵音丝毫不惧,运起一对肉掌,在金凌霜的剑光中穿梭,两人斗得激烈无比。 只见金凌霜剑光闪耀,寒气逼人,瞬间便出数十剑,灵音靠着内力雄浑,每回遇险,便双掌并起,以偌大掌力替自己解围,一时不落下风。两人又过数十招,灵音越战越是心惊,心下暗自骇异:“这昆仑山几年不到中原露脸,却原来卧虎藏龙。看这人剑法好生了得,怕不在武当、华山的剑术高手之下。” 昆仑山武,向以剑法著称,自宋代创派以来,数年积下了十套剑法,其中以阴狠见长的共有两套剑法,便是这“剑寒”与“剑蛊”。 这两套剑法,需以深厚内力做为根基,尤其这“剑寒”,以一股奇阴至寒的内力,杂在诡异的剑招中,更令人难以抵挡。若以兵刃与之相接,内力稍弱的,往往走不到十招,便会身受内伤。此时灵音凭着一对肉掌,与“剑寒”金凌霜激战,全靠至刚至阳的“大悲降魔杵”掌力,将内力运及身前尺,用无形无质的掌风,逼开“剑寒”金凌霜的剑锋,这才保住脏腑平安。 斗到酣处,金凌霜举剑猛刺过来,全身功劲贯注剑尖,灵音喝道:“来的好!”双掌一推,运起“大悲降魔杵”,一招“破邪荡魔”,要在剑寒剑锋未至之前,先毙他于掌下。 那屠凌心见师兄缠住了灵音,便要趁势杀害伍定远,好来劫夺玉带。他舞动长剑,如鬼魅般地飘入少林僧众之中。 伍定远见他来势险恶,忙使出一招“流星经天”,对着屠凌心的额头打去,屠凌心裂嘴一笑,一张丑脸直是吓人,提剑一格,将伍定远的银梭震开,伍定远忽感掌心一痛,只觉一股细小的内力,竟如只耗般,猛从自己的手心钻进体内。 伍定远心下大惊,正待运气防御,忽觉肩膀一痛,那细小内力竟从肩膀中穿出,霎时伤口鲜血疾喷。直到此时,他才明白那些镖师为何会有如此可怕的死状,原来是被此人阴毒的内力入体,破孔穿心而死,好在自己内力修为不弱,否则早已毕命当场。 少林僧众见伍定远受伤,忙挺兵刃往屠凌心身上招呼,屠凌心回剑自救,叮当之声不绝于耳,一招之间就架住了众僧的兵刃。 屠凌心狞笑道:“躺下吧!”众僧只觉屠凌心长剑上传来一股锋锐无比的内力,人人猛地惨叫,肩上流血,都是被屠凌心的阴毒内力所伤。 这“剑蛊”所练的内力,诀窍在于凝聚深厚真气于一点,借着兵刃相交之时,用一股阴劲突穿对手的护体内功,渗入经脉。若非伍定远与少林僧众内力颇有根底,那阴劲早已深入体内,心脏破孔而死,便如同燕陵镖局的武师一般,绝非肩臂带伤而已。 那一边灵音激战金凌霜,情势又有变化。灵音凭着“大悲降魔杵”的佛门神功,要在金凌霜剑锋未至之前,将其格毙。当下一掌推向金凌霜胸前,金凌霜见这掌非同小可,连忙伸出左掌护住胸腹,右手仍挺剑直刺,灵音见金凌霜变招如此之快,心中一凛,暗道:“昆仑山高手辈出,我这番也托大了。”待要收掌退开,其势已有不及,剑锋早及胸口,情势险恶。 灵音无奈,此时只有行险,他双掌急速一合,一招“童拜观音”,硬生生的夹住金凌霜的长剑,两人登时变成以内力比拼的场面。灵音只觉“剑寒”的内力既寒且邪,深怕久战之下会有内伤,当即深深吸气,运起十成十的内力,两手奋力使劲,只听“当”地一声大响,金凌霜猛觉虎口发麻,长剑竟已被灵音的刚劲震断,连忙飘身退开。 灵音正要追击,却见几名弟身上流血,已被“剑蛊”杀伤,灵音忙中向屠凌心劈出一掌,屠凌心斜身避开,捏起剑诀,与灵音斗了起来。 灵音高声喝道:“弟们!快护送伍施主走!” 少林僧众背起受伤的同门,护住伍定远,往门外冲出。 陆清正大声道:“伍定远!你想清楚了!出了这衙门,你就是个逃犯了!” 伍定远正要奔出,猛然听见陆清正这几句话,心头一震,暗道:“陆清正所言不虚,我若这么不清不白的逃走,只怕真会成了逃犯。”他停步道:“陆大人,你放下话来,你到底想怎么样!” 陆清正道:“伍捕头,我诚心劝你一句,你要出了这个门,天下虽大,你也无处可去。 你想和我作对,别说你得赔上陜甘道总捕头的肥缺,我怕你连这条命都保不了哪!“ 伍定远知道他所说的是实情,一时犹疑不决,少林僧众见情势紧急,哪容他细细长考,连声催促他快走,不少官差抢了上来,要拦阻去,都给少林僧逼开,伍定远见不能再耽搁,猛一咬牙,转身冲出。 陆清正怒道:“伍定远!你这一生就算是完了!” 屠凌心见伍定远即将走脱,忙冲上前来阻拦他,举剑向他急刺,一名少林僧倒举禅杖,替伍定远接下了这招“剑蛊”,屠凌心狂吼一声,举剑乱劈,功力到处,那少林僧每接一剑,身上便喷出血来()。 灵音见弟有性命之忧,当下顾不得宗师身分,抢过弟手上禅杖,运起神功,也是乱劈乱砸。灵音自始至终都是空手应敌,此时兵刃上手,威力更是惊人,一时间无人能近他十步之内。 灵音喝道:“你们还不快走!师父一会儿来找你们!” 少林僧众与伍定远夺过衙门的马匹,几名官差想要阻挡,都给他们拳两脚打倒在地,金凌霜与屠凌心两人空自着急,却冲不出灵音的拦阻。 众人抢过马来,往城郊奔逃。伍定远坐在马上,回望着这个自小长大的凉州城,此去不知要到何年何月,才能再返回故乡,忍不住心中一酸。短短几个时辰,他的人生遭遇了大变故,一切全为了燕陵镖局,伍定远心乱如麻,不敢多想,只有夹紧马腹,向城外奔逃。 众人奔出了十余里,后头并无追兵跟来,少林僧便要等候灵音大师,一行人躲入了树丛中。到得深夜,只听马啼声响,正是灵音到了。众人忙迎将上去,见他神情困倦,显然经过一番激战。 伍定远忙道:“大师,眼下状况如何?” 灵音摇头道:“老衲尽力脱身,一从小径绕道而来,才耽搁了这许久。依老衲看,昆仑山与陆知府绝不会就这样善罢甘休,我们需得连夜赶。” 伍定远见灵音为了他,不惜放下少林神僧的身份,与他连夜逃亡,心中感动,道:“大师您为了我……” 灵音微微一笑,道:“伍施主为了燕陵镖局出了这么大力,老衲只是些许报答伍捕头的恩情,施主莫再客气()。” 行了半个时辰,灵音沉吟道:“我们这般走法,到得明日,必然会被昆仑山赶上,到时他们人多势众,我们必吃大亏。伍捕头,你是这里的地头,可知道这儿有什么地方,能让我们躲避数日?” 原来灵音与“剑寒”、“剑蛊”两人激斗,好不容易才脱身,深知昆仑山的实力,那“剑影”钱凌异不过是仗着兵刃诡异、招式奇特。但金凌霜与屠凌心两人却万万不可小看。尤其那金凌霜武功阴狠、内力悠长,江湖上已少有敌手,若再加个掌门卓凌昭与自己相斗,恐怕一条老命要送在这里。自己死了也就罢了,那伍定远和这么多弟,全要陪自己送命,于心何忍?只有找个处所躲避数日,再行从长计议。 哪知伍定远摇头道:“我现下已成逃犯,旧日朋友也都靠不住。恐怕没什么地方肯收留我们。” 众人颇感失望,正待赶,伍定远微有歉意,忽地想到怀里有个锦囊,心中一喜,道:“大师父们且慢,我这有个锦囊,待我看过再说!” 这只锦囊是白龙山止观和尚所赠,要他在危难之际拆开,伍定远取出锦囊,连忙打开,只见里头有一张短签,上头写道:“若待性命垂危时,速速东行十里,铁剑风骨应犹在,不负怒苍结义情。”一旁画着座宅,写着“铁剑山庄”四个字,另有简图,指点去()。 伍定远心头一喜,说道:“此去东行十里,有一座‘铁剑山庄’,大伙儿当可躲在山庄里,等待大援。” 灵音惊道:“铁剑山庄?施主怎会识得李庄主?” 伍定远把短签递给灵音,将止观与锦囊等情势说了一遍。 灵音听后沉吟不语,伍定远问道:“这铁剑山庄可有什么古怪?” 灵音叹了口气,说道:“‘铁剑山庄’的庄主名叫李铁衫,武功高绝,二十年前曾以一柄八尺长的大剑,在云南斩断巨钟,名动公卿,号称‘铁剑震天南’。若有此人相助,万事不愁了。只是……只是……” 伍定远道:“大师有话请直说。” 灵音叹道:“李铁杉是怒苍山的旧日人马,造过朝廷的反。” 伍定远也是一惊,道:“前无去,后有追兵,这……这如何是好?” 灵音思片刻,道:“当今形势险恶,我们也没别的法,只有从权了。”. 正文 第六章 铁剑震天南 众人行了一夜,人虽撑得住,但马匹已然不行。 灵音道:“放了这些牲口,我们步行赶。” 伍定远道:“大师,若把马匹放了,只怕昆仑山更容易查知我们行踪。” 灵音沉吟道:“依施主之见,如何是好?” 伍定远道:“把这些牲口杀了,丢下深谷,方是上计。” 灵音口宣佛号,摇头不已,肃然道:“伍施主,众生万物,皆是平等,焉能妄开杀戒! 老衲不能答应。“ 伍定远低头不语,只有与众僧一起步行。 又过了半日,已至中午,众人已然疲惫不堪,举步维艰,忽见远处一座宅院,府邸甚宏,正是“铁剑山庄”。几名年青僧侣高声欢呼,相护扶持,走向大门。 伍定远朗声道:“西凉捕快伍定远,求见庄主李居士。” 过了半晌,一名管家模样的人开了门,伍定远走上前去,将止观给他的字条交给管家,说道:“我们蒙白龙山止观大师引荐,前来拜访李庄主,这里有张字条,乃是止观大师亲手所就,烦请呈上贵庄庄主。” 那管家接过纸条,转身入内,伍定远见他步伐轻灵,显是身有武功,想来“铁剑山庄” 必定非同小可。 过得片刻,那管家走了出来,道:“敝庄庄主有请,各位请进。” 伍定远与灵音互望一眼,并肩走了进去。 走到厅上,只见雕梁画栋,金碧辉煌,摆设甚是豪奢。一名红光满面的高大老者,迎上前来,想来便是庄主李铁衫,果听他道:“在下李铁衫,哪位是伍捕头?” 伍定远走上前去,说道:“在下西凉伍定远,有扰庄主清静,甚是过意不去。” 两人随即坐下,一旁家丁送上点心,众人饿了一日一夜,纷纷大嚼,一群大和尚直如恶鬼般的大吃大喝,众家丁不禁讶异。 李铁杉正待说话,忽地见到灵音,红润的脸上露出了诧异的神情,问道:“这几位大师在哪座宝刹静修?伍捕头可否为老夫引荐引荐?” 伍定远知道灵音不愿与李铁衫多打交道,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灵音不愿伍定远为难,更不愿谎言欺骗李铁杉,便坦然道:“老衲少林灵音,见过李施主。” 伍定远听见灵音坦言来历,心下一惊,这李铁衫过去是怒苍山的旧部,如何能与名门正派的圣僧同席而坐?就怕两人一言不和,到时不免打了起来。 谁知李铁衫听了灵音二字,忽地点了点头,淡淡地道:“原来是灵音大师驾临,大师生性慈悲,我是久仰了,这里谢过失迎之罪。” 伍定远听他说得客气,心下却不敢稍懈,只是暗自戒备。 既然少林僧众日夜赶,此时早已疲惫不堪,或坐或站,都是勉力支撑。李铁杉见年青僧侣累得狠了,吩咐叫家丁先带去安歇,自己则请灵音、伍定远两人一起到书房议事。 伍定远此时仍在担忧,便低声道:“大师,我看咱们歇一晚便走,不要多惹纠纷。” 灵音道:“既来之,则安之,不必拒人于千里之外。”说着走入书房,伍定远见他如此坦然,只好跟着走了进去。 甫进书房,李铁衫劈头就道:“伍兄弟,你这张字条是如何得来的?” 伍定远把昆仑山如何劫镖灭门,自己如何上白龙山求见止观、如何被昆仑山追杀等事简略说了,李铁衫叹了口气,摇头道:“止观啊止观,老夫早已是废人一个了,你又何必再把我扯下水?” 伍定远见他神情萧,忙道:“不瞒前辈,止观大师原本不愿多管闲事,但‘九州剑王’方大侠看得起在下,便托他赐下一只锦囊,在下这才得了这张纸条。”他想“九州剑王” 是何等来头,只要托出此人名号,定会多些助益。 果然李铁衫听到“九州剑王”四字,登时全身一震,他拿出字条,低声念道:“铁剑风骨应犹在,不负怒仓结义情。众兄弟们啊!大伙儿可有二十年不见了……”他出神片刻,两眼猛地放出奇异神彩,大声道:“伍兄弟,李某人虽然久已不问世事,只是昆仑山如此嚣张,新仇旧恨一起算,我岂能束手旁观?两位放心,这件事我是管定了。” 伍定远听他这般说,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喜的是李铁衫愿意出手相助,活命希望多了几成,忧的是李铁衫出身不正,乃是盗匪之流,自己若是欠了他的恩情,将来说不定后患无穷。但此际性命危殆,如何能挑拣四,只有静观其变了。 李铁衫问道:“伍兄弟,这次昆仑山来了哪些高手?” 伍定远对昆仑山的情形不很明了,无法回答,灵音接口道:“老衲这两日与昆仑山诸人交过手,其中一个叫‘剑影’钱凌异,手上的‘无形剑影’颇为了得。” 李铁衫冷笑一声,道:“这小还没死啊!靠着一把破铜烂铁在江湖上鬼混,居然还没给人宰了,这次他若有胆上我庄里撒野,老让他‘剑影’永远消失无形。”李铁衫似乎与昆仑山仇怨深,一出口就没好话。 灵音又道:“这钱凌异不难对付,老衲所忧者,乃是‘剑寒’金凌霜与‘剑蛊’屠凌心二人。” 李铁衫道:“这两人武功不弱,尤其那金凌霜,老夫过去和他交过几次手,哼!不过那也算不上什么!” 伍定远听这李铁衫说话语气,好似有十足把握对付金凌霜、屠凌心、钱凌异等人,心中便想:“这李庄主口气好大。” 过了片刻,李铁衫又道:“大师,你还与昆仑山何人交过手?” 灵音摇头道:“没有了,就只有这几人。” 李铁衫嗯了一声,点头道:“只要卓凌昭没来,一切都好办。” 灵音伍定远听他提到卓凌昭时,声音竟然微微发颤,显然又是兴奋,又是忌惮。两人都是一奇,不知他何以对昆仑山其他人如此轻蔑,却对卓凌昭如此在意? 伍定远问道:“听李庄主说来,这卓凌昭很了得么?” 李铁衫摇了摇头,叹道:“这卓凌昭若要亲自出手,咱们根本不必打了,恐怕还得连夜逃走。” 灵音与昆仑山诸人交过手,自忖凭着自己的功力,加上李铁衫的“铁剑九式”,想要抵御昆仑门人,虽不敢自称必胜,但要保住众人性命,也应绰绰有余。 他见李铁衫面带忧色,忍不住道:“李施主,这昆仑山的确高手众多,但老衲若与金凌霜、屠凌心等人单独过招,断无落败之理。眼下合你我二人之力,就算那卓凌昭亲来,也不至大败亏输。施主何必发愁?” 李铁衫微微一笑,道:“大师,我与你的武功相较如何?” 灵音思了一会,他知李铁衫以刚猛剑法闻名,心中盘算了一会儿,说道:“你我伯仲之间。” 李铁衫道:“大师过抬举在下了,我若与大师动手,大概可撑上五余招,方会落败。” 灵音合十道:“施主过谦了。” 李铁衫道:“在这当口了,我还会随口胡扯吗?” 他沉吟了一会,道:“不瞒两位,我曾与卓凌昭动过手,只撑过这个数字。”跟着竖起一根指头。 灵音猜道:“一千招?”伍定远却道:“一招?”两人的声音均甚苦涩。 李铁衫摇了摇头,灵音与伍定远一起叫道:“一招!”语音已甚惊恐。 李铁衫却又摇了摇头,他道:“不是一招,是一剑。连一招都没到,胜负便分了。” 灵音虽然修为深厚,这时也不禁道:“一剑?岂有此理!” 李铁衫苦笑道:“真是一剑!”跟着便把当年动手经过说了—— 那年李铁衫初到西凉,因细故与昆仑门下弟动手,打伤了不少人。数日后,“剑影” 钱凌异便陪同掌门人卓凌昭,一同来讨回这场。 当时李铁衫听见卓凌昭的外号竟是“剑神”,便大发脾气,要卓凌昭自己去了这外号。 李铁衫自己也是使剑名家,用的是柄既重又厚的大铁剑,比常剑长上一倍有余,剑上附着刚猛内力,一般以快以巧取胜的剑客,在他手下都走不了十招,竟有人在他面前自称“剑神”?李铁衫取出大铁剑,要对方也亮兵刃。谁知卓凌昭居然随手折了一枝柳条,就要以那柔软至的柳条,来挡他刚猛无匹的铁剑九式。 李铁衫当时便对卓凌昭道:“老夫天生臂力惊人,内力也有独到之秘,你若一昧求死,莫怪未曾提醒在先!”他一世英名所系,便把全身功力贯于剑上,奋力斩下! 灵音知道李铁衫曾斩断一口大钟,轰动天下,但他已知李铁衫在此役中惨败,便道:“他用柳条拂中你身上的穴道?” 李铁衫摇了摇头。 灵音又道:“他用柔劲拂开你的铁剑,再用掌力伤你?” 李铁衫不语,从书房中找出一只大木匣,打了开来,说道:“自己看吧!” 只见匣中一柄八尺来长的大铁剑,剑身已然龟裂,剑尖处裂了一缝,其中赫然钳着一段小小的柳枝! 伍定远与灵音互望一眼,心下俱是骇然。要知用柔软的柳条,拂开这柄铁剑,已是惊世骇俗的武功。但若要用这柔嫩至的柳条,正面抵挡这柄重达四、五十斤的大铁剑奋力一斩,甚且震裂剑身,这份内力之纯,可说匪夷所思。 灵音瞠目结舌,问道:“这人有多大岁数?” 李铁衫道:“黑须黑发,约莫五十来岁,似乎比金凌霜还小了几岁。” 伍定远问道:“李庄主多久前与此人动手?” 李铁衫算了算年月,道:“年前吧!那时我到西域找一个朋友,朋友没遇到,反而遇上了此人。” 灵音拿起桌上的一张白纸,吸了一口气,那白纸原本弯曲柔软,此时却似活了一般,渐渐挺起,显是灵音以内力贯注。只见他用劲劈下,“咄”地一声,已然切入桌角,那桌乃是坚硬檀木所制,灵音以一张薄纸,竟能砍入桌面,这份功力委实惊人。 李铁衫将手心置在桌上,贯入内力,灵音又试一次,这次薄纸却已破裂,但桌角也被砍出一缝。 李铁衫道:“大师功力果然非凡。” 灵音却叹道:“卓凌昭功力犹在我之上,看来只有我师兄出马,方能与之一斗。” 众人默然不语,都知若是“剑神”卓凌昭亲自前来,此役必然大败。 伍定远忽道:“大师,不知贵派大援何时到来?” 灵音屈指一算:“老衲的师兄弟远在嵩山本院,无人知道我在此处,便是知道,从嵩山出发赶到这儿,尚需二十余日。” 伍定远心道:“昆仑山众人追杀我们,要的不过我一人,我何必把大师他们拖下水?” 他沉吟了一会,便道:“大师,李庄主,我想昆仑山要杀的不过我一人,在下就此告辞,把他们引开便了。” 灵音摇头道:“伍施主,这昆仑山屠戮我少林弟,老衲岂能与之善了?何况施主心存仁厚,老衲更不能任你被这帮恶人杀害。” 李铁衫也道:“你是我老友止观引荐来的客人,老夫有责护你周全,切莫再说这话。” 伍定远见二人义气深重,心下不禁感动,对李铁衫的芥蒂更是一扫而空,暗道:“也罢,他二人待我如此,我伍定远今日便毕命此地,这生也不枉了。” 他这人行事稳重,一向谋定而后动,少行险。但此刻情势如此,除了听从李铁衫与灵音的建议外,怕也别无选择了。 那日他遇上燕陵镖局的案时,如何会料到今日丢官亡命的下场。倘若当时便知道此案的艰难,自己是否还会义无反顾的扛下这桩大案?恐怕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了。 当下李铁衫与灵音便已商妥,今夜歇宿,明早清晨便即赶。离庄以后,李铁衫亲自护送灵音等人到长安,一来那里已入少林寺的势力,同道甚多,便不需他陪伴;二来李铁衫身分特异,过去与中原武林人士有些仇恨,为免纠纷,是以行到长安为止。 原本灵音与李铁衫两人一正一邪,势不两立,一个是名门正派的高僧耆宿,另一个是昔年杀人造反的高傲怪杰,此时却因共同的仇敌尽去成见,伍定远看在眼里,只感说不出的欣慰。 李铁衫吩咐下去,命家丁雇了十余辆大车,另买了数十匹好马,以便上换乘之用,又将庄中细软收妥,以免上少了盘缠,眼看大小杂事打点妥当,众人才各自休息。只是情势紧张,这一夜人人睡睡醒醒,皆不得安稳。 到得天明,少林僧众、铁剑山庄家丁,皆已收拾妥当。众人不及用早点,开了庄门,便要离去。 行到庭院中,伍定远见李铁衫为了自己抛下家业,不禁心下感激,叹道:“李庄主为了区区在下,居然舍得这偌大家产,却要伍定远如何回报?” 李铁衫微微一笑,道:“能救一条好汉的性命,这点家业算得什么?再说李某人与昆仑山仇深似海,迟早要决一死战,兄弟千万别把这些小事在心上。” 伍定远叹息一声,点了点头,心中打定主意,只要这次能活得性命,日后必要报答李铁衫与灵音的恩德。 众人甫开大门,正要行出,忽听一名家丁惊叫一声,跟着退了进来,众人惊问道:“怎么了?”那家丁手指门外,面色惨澹,啊啊地说不出话来。 灵音与李铁衫对望一眼,两人连忙出门去看,陡地一阵狂风吹来,漫天鲜血飞洒中,赫然见到门口悬着一颗级! 灵音骇然道:“这……这是什么?” 只见那级双目紧闭,口角流血,白发白须均被鲜血染得火红,死状甚是悲惨,众人正自惊慌,却听一人大叫一声,冲了上前,抱住那级,大声痛哭道:“黄老!黄老!对不起!都是我害了你……” 这人泪如雨下,神态悲愤欲绝,正是伍定远。 原来那死者级,便是老仵作黄济。他向在凉州担任仵作,与伍定远亦师亦友,原本已退隐,却为了燕陵镖局的案,又被伍定远请了出来。那知却害了他的性命。 伍定远心中悲愤,冲上前去,对着滚滚黄沙大叫道:“昆仑山的贼!给我出来!有种的就给我出来!” 灵音正要走上前去安慰,忽听马蹄声响,十余骑从远远的沙漠狂奔而来,众人脸上变色,正要入庄闪避,却听李铁衫道:“行踪已露,来不及了。”性双手抱胸,傲然看着昆仑众人。 灵音吩咐群僧取出兵刃,动手之后,全力保护伍定远及铁剑山庄家丁逃走。 李铁衫提气喝道:“昆仑山鬼鬼祟祟的小贼!快给我过来受死!” 只听得昆仑山诸人哈哈大笑,伴着马蹄声响,已然奔至铁剑山庄门前。 昆仑山中一个矮肥的胖淫笑道:“唉呀!怎么全是男人,杀来不过瘾。上回在燕陵镖局,漂亮的娘们多了,那才有点意思。呵呵!呵呵!” 少林僧众闻言,纷纷大怒,立时要上前厮杀。 李铁衫伸手一拦,道:“大师父们稍安勿燥,老夫自会料理。”跟着大喝道:“昆仑掌门何在?你门下弟**掳掠,你岂可不管!” 他厉声怒吼,只震得人人耳中嗡嗡作响,忽听得远处传来一清和的声音道:“李庄主,莫这么大火气,江湖上的事本来是非难料,你岂能事事出头?” 那声音听来不甚响,却清楚无比,显是来人内功深厚,恐还在李铁衫之上。众人只见一个书生打扮的男,约莫五十多岁,头戴纶巾,腰悬一剑,手摇折扇,直如饱宿儒,缓缓地走来。 李铁衫与灵音对望一眼,心道:“这‘剑神’必竟还是来了!”再看昆仑山众人,只见那“剑寒”金凌霜、“剑蛊”屠凌心、“剑影”钱凌异等一流高手,皆在人群内。 李铁衫心中一凛,知道“昆仑十剑”已然齐聚,己方只有自己与灵音两名好手,其余弟家丁,均不成气候。眼下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 李铁衫朗声道:“卓掌门!你门下弟做出禽兽不如的事,你若不管,你昆仑山日后还要在江湖上立足么?” 卓凌昭尚未回话,却听那胖狞笑道:“老头,你怎知燕陵镖局的事是我干的?你又怎知我连着强*奸齐润翔老婆、女儿、媳妇?莫非你躲在一旁偷窥,大饱眼福?哈哈!哈哈!” 昆仑山众人嘻笑不绝,卓凌昭却轻摇折扇,也不干涉。 李铁衫冷笑道:“胖!你杀人**,自有少林寺找你算帐,不过你出言辱我,今日还想生离铁剑山庄吗?” 李铁衫虽强敌环伺,但仍出言豪壮,全不把昆仑山放在眼里,那胖似是听到了天下最滑稽的事,笑得直打跌,喘道:“这老头自己马上就要给砍啦,还***在放屁,你***过来啊!死老头!” 李铁衫却也不动怒,只听他仰天笑道:“无知小儿!”陡地身形飞起,如一头大鸟般扑去。 那胖兀自在大笑,却没料到大祸临头,猛见李铁衫双目如电,在空中盯着自己,一双大手如同鹰爪,向自己抓来,那胖惊叫道:“妈呀!”便要拔剑,但李铁衫何出手何其之快,如何容得他从容拔剑抵御?霎时巨掌一伸,一把便将那胖提了起来,跟着双足一点,在一名昆仑弟头上一踩,一借力,便又跃回原处。那被踩中的昆仑弟脑浆迸流,双目突出,已然直挺挺的死了。 昆仑门人见状,无不大为震惊,一旁虽有金凌霜、屠凌心等高手,但李铁衫出手快,攻其不意,竟都救援不及。 那胖兀自不知好歹,骂道:“死老头,你敢戏弄爷爷,一会儿我家掌门生气,非把你满门老小杀光不可……”他正自喋喋不休的威吓,李铁衫已拉住那胖双腿,暴雷似的大喝一声:“死!”用力一撕,只听那胖凄厉惨嚎,竟当场被人撕成了两半,内脏鲜血,流了一地。 李铁衫将那胖两片尸身一掷,附上了浑厚内力,向卓凌昭飞去。只见卓凌昭身边跳出一名矮小的中年男,运剑如飞,一阵电光雷闪的剑招使过,那胖的两片尸身已然被切成一团绞肉,如烂泥般的洒在地上。 伍定远见李铁衫出手有若霹雳雷震,当场就治死了那最为卑鄙胖,手法之狠,实是闻所未闻,不禁心下称快。众少林僧见凶手毙命,一齐合十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那矮小汉望着地下的肉泥,对李铁衫道:“李庄主,你已杀了我五师兄的两名弟,算是揭过了我们擅闯宝庄、言语无礼之罪,两下扯平,请你不必淌这浑水。” 李铁衫微微一笑,说道:“你是‘剑豹’莫凌山吧!听说你一向名声不坏,算是条好汉,怎么自甘堕落,和这种禽兽不如的东西混起来啦?” 那莫凌山脸上一红,难以回话。 李铁衫面望昆仑山众人,喝道:“你们之中,谁杀过燕陵镖局的人,糟蹋了人家女眷,给我站出来!”只见他神威凛凛,一时之间,竟无一人敢说一句话、喘上一口气。 过了半晌,一名高瘦汉道:“杀人劫镖,我也有份,怎么样?”那人双颊消瘦,态高傲,正是“剑影”钱凌异。 李铁衫喝道:“怎么样?死!” 只见他欺身上前,肉掌翻腾,登时已与那钱凌异斗在一起。李铁衫一生功夫都在剑上,不善拳脚功夫,但他内力浑厚,虽只用得一般的拳招,也有破碑裂石的威力。 钱凌异左支右拙,不住倒退,危急间,钱凌异喝道:“看剑!”跟着长剑出鞘,一阵寒光扫过,李铁衫登时倒退了一大步,却见钱凌异拔剑在手,那剑身如同透明,若不细看,恐以为他手中只有个剑柄。原来钱凌异的“剑影”外号,便是从这古怪至的兵刃上来的。靠着剑刃无形,招数诡异,不知有多少英雄豪杰丧生在他手里。 钱凌异一剑在手,登时大占上风,李铁衫见他攻势凌厉,再加剑身透明,完全猜不透他的剑招,只好凭他出剑的风声闪躲,全还不了手。伍定远等人见李铁衫节节败退,心中都焦急担忧。 猛地李铁衫大喝一声,倒退数丈,跃出了圈。他沉声道:“‘剑影’算什么东西!来人!取我铁剑来!” 只见名家丁缓缓走出,合力扛着一把八尺来长的大铁剑,呈到李铁衫面前,众人不知他“铁剑九式”的名头,都瞠目以对,不知他要如何运使这把沉重至的大铁剑。 李铁衫单手提起大铁剑,霹雳般地暴吼道:“受死吧!”他身形高大,手上提了柄常人高矮,重达四、五十斤的大剑,白须怒张,双眼环睁,真如天将下凡一般。 钱凌异见他这个势头,暗道:“这老头虚张声势,他大剑笨重,不能灵动,我且攻他下盘。” 钱凌异着地一滚,举剑向李铁衫两腿挑去,李铁衫大喝道:“死!”一剑重重斩落,快如闪电! 钱凌异大惊失色,心道:“这剑岂能这么快法?”忙将手中“剑影”挡在头顶,左手解下剑鞘,合成十字,奋起生平功力,挡下李铁衫惊天动地的一斩。 “当”地一声大响,钱凌异立足不定,双膝一软,竟给铁剑上浑厚的力道逼得跪倒,只见他面色发紫,显是真力不济,只有奋力支撑。李铁衫加运功力,要一举格毙此人,铁剑更如泰山压顶般地沉下,只把钱凌异全身骨骼压得劈啪作响,似欲断裂,钱凌异几次想要逃窜,却都动弹不得。 眼看钱凌异便要当场毕命,忽然昆仑门人中跃出一人,举起剑来,在李铁衫铁剑上一推,李铁衫只觉一股阴寒的内力传来,霎时身上微微发颤,手上的铁剑竟尔荡了开来。 钱凌异忽觉手上一松,死里逃生之余,连忙着地一滚,慌忙爬开,跟着满面羞愧地回到人群中。那人见钱凌异脱险,便收回长剑,不再进击,李铁衫凝目望去,来人正是“剑寒” 金凌霜。 李铁衫见金凌霜沉默不语,只盯着自己猛瞧,当即冷笑道:“好一个昆仑山,居然两个打一个。”心下却暗道:“这姓金的几年不见,武功竟练到这个地步,昆仑山人才辈出,今日若不速战速决,只怕真会死在这里!” 李铁衫吸了一口真气,手上铁剑向金凌霜腰上横切过去,金凌霜见剑势猛恶,不敢怠慢,向前跨了一步。铁剑长,金凌霜往内圈攻去,正合了破长兵刃的要旨。 金凌霜运起师门嫡传的“剑寒”心法,刹时剑上结了一层寒霜,他剑尖微颤,罩住了李铁衫上身的七处大穴。眼看他再逼近几步,就能破了李铁衫的铁剑。 李铁衫剑上加劲,一时之间剑势呼啸,四处飞沙走石,金凌霜宁神致志,专守不攻,脚上步伐却一点点的靠向李铁衫。 李铁衫微微冷笑,那金凌霜虽然逼近身旁,但他另有一套秘技,专用在近身肉搏之时,称作“掌中剑”,不知击毙过多少豪杰。他见金凌霜又跨上一步,心下大喜,暗道:“你若再走上一步,我铁剑倒打,攻你脑后,我左手再赏你一招‘掌中剑’,你这老家伙还有命吗?” 金凌霜见李铁衫似胸有成竹,心中一惊,又见李铁衫左袖微动,明白他手上暗藏厉害后招,心道:“我拼着挨你一掌,也要使出绝招‘寒星落长空’,把你刺出几个洞来!” 两人各怀鬼胎,要以奇招将对方当场击毙。 忽听一人道:“且慢动手!”正是昆仑掌门卓凌昭出声说话。 金凌霜一听掌门有令,便即收剑跃开。李铁衫也不追击,他见卓凌昭轻摇折扇,旁若无人的向自己走来,登时戒备。 卓凌昭笑道:“好一个‘铁剑震天南’啊!李庄主,昔年一会,你武功大进啦!不如本座再向你讨教几招。” 李铁衫哈哈一笑:“卓掌门!李某武艺不如你,不过大丈夫以弱击强,乃是侠义本色。 李某又有何惧!“他铁剑一挥,暴喝一声:”进招吧!“ 卓凌昭摇了摇头,说道:“本座与李庄主并无深仇大恨。你虽杀我门下两名弟,但江湖凶险,怪他们自己艺不精,怨不了旁人。本座今日要找的是一名捕头,姓伍名定远,此人与庄主不识,我只要带走此人,其余少林僧众及贵庄家人,本座绝不加害。” 李铁衫冷笑道:“伍捕头是我庄中贵宾,岂能任你带走?” 灵音原本在一旁静观,这时也道:“卓掌门,你门下杀我少林弟,屠戮燕陵镖局满门,老衲岂可与你善罢甘休?” 卓凌昭哈哈一笑,说道:“既然如此,本座不露一手,难叫你们心服。”说着举起两根手指,微笑道:“李庄主,本座就以这两根手指,挑了你‘铁剑震天南’的名号。” 昆仑山门人一齐躬身道:“恭睹掌门人神技!”人人神态恭敬,似乎卓凌昭必定获胜一般。 李铁衫脸上变色,怒火渐生,他一生少有敌手,已是江湖有数的成名高手,这时又听卓凌昭轻视自己,心中杀意大盛。喝道:“好!不妨一试!” 自从他被卓凌昭以一枝柳条击败后,李铁衫苦练了一门更为刚猛的内力,他曾以之斩断巨岩,切面平滑,足见威力之大,更胜于昔年斩断巨钟的威力。 李铁衫脱下上身衣物,露出雄伟的肌肉,他虽已年老,但身体精壮,丝毫不逊于少年。 只见他背后刺了只猛虎,神态凶恶,正从山上一步步走将下来,旁边题了有字:“恰如猛虎卧荒丘,潜伏爪牙忍受”,那猛虎额上,却有个“南”字,想是从他“铁剑震天南”的外号来的。 众人不知这刺青来历,都啧啧称奇。灵音见了那刺花,却微微的叹了口气。 李铁衫举剑过顶,将全身功力贯于右臂,运在铁剑之上。他铁剑未出,头上已如蒸笼一般,白气辽绕。众人见李铁衫举这铁剑,如举大鼎,足见剑上内力是何等的深厚。 李铁衫心中盘算,上回卓凌昭以柳条挡下了他惊天动地的一击,功力虽高,终是有所凭借,现在要以两根手指接他的铁剑,莫非失心疯了?除非卓凌昭练过神奇的指上功夫,如少林的大力金刚指之类的武功。但李铁衫素知昆仑山并无任何外门硬功,真猜不透卓凌昭的用意。但既然猜不透,那也不费神,手上见真章便是了。 李铁衫一心雪耻,神功发动,登将数十载内力贯到剑上,加上他天生膂力超人,想来天下间无人能挡下这泰山压顶的一斩。 眼前情势凶险异常,但那卓凌昭却面露微笑,双手拢在袖中,全不以李铁衫的威胁为意,神态傲慢之至。 李铁衫狂怒攻心,当下怒目环睁,大喝一声:“死!” 铁剑斩下,直如闪电雷击般的气势!众人见卓凌昭当场便要被斩成一团烂泥,人人屏气凝神,要看这位昆仑掌门如何应付这神威凛凛、开天劈地的一击。 猛听“轰”地一声,铁剑砍落,卓凌昭微微向后一让,闪开了剑锋,地下登时被李铁衫劈出一条尺长、半尺宽的深沟,沙尘四溅中,剑上气势看来更为惊人,旁观众人见了这等刚猛剑法,无不心下骇然,啧啧称奇。 李铁衫冷笑一声,脸上杀气大盛,刷地一响,铁剑由左向右横切,烈风逼人,直向卓凌昭腰间砍去,这剑若要砍实了,只怕这剑神立时当场腰斩,断做两截,死得惨不堪言。 眼看剑锋将至,卓凌昭只淡淡一笑,忽地身影一晃,轻轻向后飘开了尺,剑锋便从他腰旁数寸画过,端的是凶险之至。李铁衫狂吼一声,揉身再上,又是一剑砍出,众人见这铁剑沉重无比,但在李铁衫手中却如一般长剑无二,都为他过人的膂力感到骇然。 两人连过十来剑,卓凌昭仗着身法轻盈,每次都在间不容发之际闪过铁剑的攻势,足见他对李铁衫的剑法拿捏准。伍定远、灵音等人见李铁衫神威凛凛,可始终摸不到卓凌昭的衣角,心下都是暗自担忧。 斗到酣处,李铁衫见对手始终不愿正面交战,当下往后跃开一步,大声喝道:“姓卓的!你方才狂言放话,说的是什么来着?” 卓凌昭哈哈一笑,道:“我适才言明,说本座今日便以两指之力,挑了你铁剑震天南的名号。” 李铁衫双眉森然挑起,道:“你既然记得自己放过的屁,如何还这般东窜西逃?你这又算什么好汉?” 卓凌昭微微一笑,道:“既然李庄主这见责,本座倒也不便再移步了。”他立定脚跟,轻轻举起两只指头,微笑地看着李铁衫,道:“李庄主,可以动手了。”神态大见轻蔑。 李铁衫见他如此轻挑,直是大怒欲狂,心道:“这老贼如此看轻我,今日不把他劈成烂泥,怎消我心中恶气?” 李铁衫双手握住剑柄,跟着深深吐纳,一甲功力发动,丹田间的浑厚内力如排山倒海般地灌入铁剑,竟是连护体内功也撤下了。众人见他面上杀气大盛,剑上真气鼓荡,都知此此次比剑事关他一生令名,那是万万轻忽不得,敌我双方屏气凝神,都要看卓凌昭如何应付那李铁衫赌注性命的一斩。 伍定远正感兴奋,忽见一旁灵音眉头深锁,竟是面有忧色,伍定远心下奇怪,当即低声问道:“大师怎么了?莫非是担心李庄主这剑的力道不足么?” 灵音轻轻叹息一声,道:“那倒不是,以力道而言,当世恐无剑法足与铁剑并论。” 伍定远哦了一声,道:“既然如此,大师何必忧虑?” 灵音摇了摇头,道:“老衲所忧者,反而是他这剑力道过于霸道。” 伍定远颇为讶异,眼前两大高手对阵,卓凌昭言明以两指之力接下铁剑,照理李铁衫更应全力出击,怕只怕剑上真力不够强悍,灵音怎会说出这等反话? 伍定远不明究理,忙问道:“大师此言何意?” 灵音摇头道:“善战者,必先自保以求胜。李庄主这般运使内力,只怕中道空虚,恐会给人可趁之机。”伍定远听了这话,只是似懂非懂,全然无法答腔。 说话间,只听李铁衫仰天长啸,长剑伴随一啸之威,夹着凌厉的破空风声,猛地攻出那致命一击! 眼看李铁衫的铁剑重重劈出,剑上烈风卷来,地下沙尘飞扬,已将两人卷在黄沙之中。 旁观众人站得近的,都给飞沙扫过,只觉脸上**辣的,足见这剑的力道如何。只要这“剑神”一个应接不当,便会给这股惊天动地的巨力砍成肉饼,料来卓凌昭定要吃上大亏。 铁剑斩落,正要下击,伍定远忽见这“剑神”嘴角斜起,似乎有何计谋,他心中忽起不妙之感,便在此时,场内已是飞沙走石,蒙蒙胧胧地,什么也看不真切,伍定远心中忐忑,只是不知高低。 “轰”地一声大响,铁剑重重砍下,敌我双方无不面上变色,不知胜负如 何。 过不半晌,黄沙慢慢落下,现出场内的情景,众人心中紧张,忙往场内看去。 四野辽阔,晨间的曙光照在沙漠之上,只见李铁衫两手举着沉重之的大铁剑,剑锋的一端,却好端端地停在卓凌昭的手指上! 伍定远颤声道:“这……这怎么可能……”一旁少林僧众与山庄家丁更是面如死灰,一个个都说不出话来。要知李铁衫铁剑何等刚猛,卓凌昭竟能以肉身接下这等悍猛剑势,着实是匪夷所思。 只见卓凌昭面露微笑,道:“李庄主,承让了。”他运劲一扯,要夺过铁剑,但李铁衫内力雄浑,竟夺不下来。 卓凌昭颔道:“好内力!”手上加劲,“当”地一声,竟将铁剑从中折断。 李铁衫铁剑被破,一时面色惨澹,便往后退开几步,他低头望着手中断剑,竟是默然无语。 伍定远震于卓凌昭的绝世指力,心下凉了半截,寻思道:“这人武功高到这个地步,恐怕当世无敌手,看来今日我是插翅难飞了。”他叹息一声,便想上前认输,任凭昆仑门人带走自己,以免连累其他无辜之人。 伍定远正要从人群中走出,忽然一人拦住了他,说道:“伍捕头莫要担心,且看老衲撕下这人的假面具。”跟着缓步走下场中。 这人光头僧衣,宝相庄严,正是少林四大金刚之一,灵音大师。 卓凌昭见他下场,登时一笑,道:“大师也要玩上两手么?” 灵音哼了一声,道:“卓掌门心机如此了得,老衲岂能失之交臂?”言下之意,似乎卓凌昭有行巧之嫌。 伍定远听了这话,也暗自留上了神,便又退回人群。 卓凌昭听出灵音的讥讽,便哈哈一笑,道:“大师是说我作弊么?” 灵音冷冷地道:“老衲只听说昆仑剑法了得,却不知袖功也这般厉害。” 卓凌昭见他识破自己的机关,登时仰天大笑。 原来灵音冷眼旁观,已将场内情势看的一清二楚。先前他见李铁衫如此运使内力,胸腹间的护体内力必然空虚,倘若有何变故,只怕不妙。果然方才李铁衫出剑时,灵音便见到卓凌昭左袖微动,竟是藉着袖上的劲力,偷袭李铁衫的胸腹。 若在平常,李铁衫有神功护体,便是挨上来记铁袖功,又有何妨?只是他适才一心伤敌,身上丝毫未加防御,胸腹为脆弱,如何经受得起?登时便给卓凌昭得手了。 真气不纯,劲力受阻,便算铁剑刚猛倍,又有何用?便给人轻轻易易地夺下了。 其实此役卓凌昭之所以获胜,全仗心机巧妙,他事前言明,能以两指破李铁衫的“铁剑九式”,此举纯是激将,要让李铁衫一意伤敌,却疏忽对手会以袖力暗算。卓凌昭算定此间机关,便趁李铁衫举剑下击之时,微动左袖,以阴劲偷袭他胸口要害,待他铁剑势头一缓、真气不纯之际,再以指力接下这看似惊天动地的一击。 卓凌昭手法巧妙,谁也看不出来,至于他以指力折断李铁衫的铁剑,使的是“四两拨千斤”的巧劲,若非李铁衫运劲回夺铁剑,卓凌昭也不能借力打力,折断铁剑了。 灵音见李铁衫神色悲凉,便走到他身旁,轻声道:“李庄主不必沮丧,这昆仑掌门纯是行巧,并非真有这等指力。此人手法卑鄙,待老衲来破他计俩,为施主出气!” 李铁衫如何不知卓凌昭行巧使诈,只是他空手与自己放对,岂能再指他作弊?只好苦笑道:“大师千万小心在意。” 李铁衫一败,除了少林寺的灵音大师外,已无一人可抵挡卓凌昭。眼前靠他击败卓凌昭,方能保住伍定远与无数门人的性命。 灵音更不打话,只缓缓走向前去,傲然看着卓凌昭。 这卓凌昭能以袖力伤人,巧劲断剑,已是当世第一等武功,但他心存卖弄,玩弄心机,却非正人君所为,灵音有心要揭破他的花招,让他大大的出丑,方出这口恶气。 卓凌昭却只把双手拢在袖中,眼光半睁半闭,仿佛没见到灵音一般。 灵音见他神态如此,当即沉声道:“施主与老衲过招,也是只用两指吗?” 卓凌昭双目一亮,笑道:“有何不可?” 灵音心下微怒,想自己何等身份,竟有人敢如此小看自己,这一仗若再败北,丢了老命也还罢了,这嵩山少林寺的千年威名,岂不在自己手上活生生的毁了?心念于此,神情更见严肃。 卓凌昭微笑道:“大师用何兵刃?” 灵音却不答话,全身神功流转,法相庄严,正是少林寺绝技之一“大悲降魔杵”的正宗内力。只见他内力鼓荡,衣袖在沙漠狂风吹拂下,竟一动也不动。人人均暗赞道:“少林四大金刚,果然名不虚传。” 灵音已知卓凌昭能以袖劲伤人,但既知他技俩,要破也不难,只要逼他使出双手御敌,让他不能下台,这一仗就算赢了。 灵音凝力在胸腹要害,心思:“我掌上只发六成功力,其余四成守住胸腹要害,只要闪过他的袖力,必能逼他手忙脚乱!”他打定主意,自信已有必胜把握,当下吐气扬声,蹲开马步,一掌缓缓推出。 这灵音何等身份,一举手一投足,都能有莫大威力,谁知他竟扎下马步,可见此掌的威力。一个是领袖武林的少林圣僧,一个是称雄西域的昆仑掌门,这番恶斗,实在非同小可。 灵音运起掌力,六成攻敌,四成自守,只等卓凌昭故技重施,再以袖劲暗算自己之时,便要以四成内力护体,拼着受他一记暗算,也要当场拳脚齐出,让他自乱阵脚。 灵音推出单掌,掌力尚未及身,掌风已令地下黄沙飞散,旁观众人见他掌力如此刚猛,心下都感惊骇万分,伍定远心下一喜,想道:“好了,灵音大师武功高明,定能打倒这卓凌昭。让咱们好好出了这口恶气。”便在此时,只见卓凌昭也是一掌推来,两指却是朝灵音的手掌直刺。 少林寺金刚指力独步天下,灵音师弟灵真大师,便是这金刚指力的个中好手,灵音一见卓凌昭的指法,便知他毫无外门指力,不禁心下暗暗冷笑,想道:“若以你的指力,对上我的掌力,叫你指骨折断,惨不堪言!” 两大高手掌指正欲交接,忽见卓凌昭的衣袖鼓起,拢住了手掌,灵音心下一凛,知道他别有阴谋,急急看去,只见卓凌昭原本直立的两指,此时竟微微屈起,已是化掌为拳,看来有意用指节接下自己的浑厚掌力,但他手掌藏在袖中,旁观众人也看不出其中玄虚。 灵音见卓凌昭又再作弊,心中忽起不妙之感,正要往后疾退,猛然卓凌昭身影一动,已然飘到面前,灵音避无可避,单掌急急挥出,只听一声轻响,两人内力相接,灵音只觉一股霸道无比的内力破体而来,这卓凌昭竟拼起一生苦练的真力来袭,连护体内力也都撤下了,真可说凶猛霸道已。 眼看卓凌昭连全身要害都不加守御,灵音自己仅以六成内力御敌,显是不足,这一加一减之下,真力差距立时悬殊,两人真力相互激荡,灵音急运少林神功,劲力内缩,只想牢牢护住胸口要害,但其时已晚,卓凌昭的内力已顺着体内经脉冲入,灵音护体神功虽然雄厚,但玄关已破,如何耐得?霎时气息一滞,鲜血大口喷出,登受内伤。 卓凌昭双手抱拳,哈哈一笑,道:“承让,大师内力深厚,四大金刚果然名不虚传。” 灵音内伤沉重,咳嗽不止,心中甚是不忿,想道:“这人好不卑鄙,居然又是行巧作弊。” 原来卓凌昭这回又是使诈,灵音见李铁衫被卓凌昭的袖力暗算,已是有备而来,他算定卓凌昭的阴谋,便改以六成内力攻敌,四成用以自守,哪知卓凌昭着实攻于心计,眼看灵音不敢全力出击,性便改暗袭为明攻,拼出全身功力与灵音对决。灵因原本一直担忧卓凌昭的袖劲暗算,待见他以全力拼搏,自己想要收招,却晚了一步。原本卓凌昭功力就略胜灵音,这下以十成对六成,更是大占上风,一招便分胜负。 其实若以内力拳脚的真功夫而论,卓凌昭与灵音两人没到招以外,绝难分出胜负,只是卓凌昭一心想大杀少林寺的风头,是以行险取胜,城府可说深,用心更是恶毒不堪。 这下两大高手都败下阵来,灵音更身受内伤,李铁衫独木难支。果然“剑蛊”屠凌心大踏步的走向伍定远,李铁衫提着断剑,挡在伍定远身前,喝道:“想带走伍捕头,先问问我答不答应!” 屠凌心面色一沉,一张丑脸是骇人,他冷冷地道:“老头!你想吃我一记‘剑蛊’么?” 李铁衫冷笑道:“不妨一试!”举起断剑,护住了伍定远。 却见卓凌昭缓缓走上,他双眉倒竖,浑不似原本笑容可掬的模样,沉声道:“本座神剑尚未出鞘,你们便已败下阵来,莫非要本座大开杀戒,你们方知厉害?”说着手按剑柄,盯着众人。 他自号“剑神”,剑法如何,无人目睹,但他适才空手击败两大高手,虽说使诈,可那拳脚内力的精微之处,却一一显了出来,此刻如果“神剑”出鞘,恐怕现场无人可挡,真要应验那句“昆仑剑出血汪洋”了。众人震摄于卓凌昭的气势,一时竟无人答话。 过了片刻,李铁衫哈哈一笑,道:“卓掌门好威风,好厉害哪!” 卓凌昭冷笑一声,冷冷的看着李铁衫。 李铁衫道:“要我投降,却也不难,只是…只是…” 钱凌异喝道:“只是什么?” 李铁衫狂笑道:“只是欠你的人头一用!”话声未毕,忽见他往后一纵,抓起伍定远,用力一掷,将他丢向马棚。 卓凌昭脸色大变,飞身纵起,便要拦住伍定远,李铁衫喝道:“给我让开了!”他奋力丢出半截断剑,势道猛急,直向卓凌昭背心疾飞而去。 卓凌昭举起长剑,不及出鞘,便往那断剑上一格,一声闷响,那断剑登时被震成了七、八截,众人见他内力如此高深,莫不脸上变色。 但就这么一缓,伍定远已然跃上马匹,疾冲奔逃。 昆仑人众立刻上马,四面八方包围过来,伍定远快马加鞭,忽听后头有暗器破空之声,连忙使“飞天银梭”,往后掷出。 只听“当”地一响,已然架开暗器,伍定远回头望去,只见一人大叫:“好小!我许凌飞的飞剑,你也有胆接!”此人正是昆仑十剑的一人,伍定远心下叫苦,不知还有多少高手在后追赶。 他忽见前头已无去,是个河谷,后有追兵,只有跳下马来,一时不知如何是好。那谷中河水湍急,怪石嶙峋,若跃下去,恐怕两下便会撞在岩上,当场毕命。何况他自幼生长在西北,岂知水性? 耳听后头呼喝声不断,伍定远回头一看,多名好手已冲了过来,人人目露凶光,都是不杀自己不能甘心,伍定远自知若给这群人拿住,不仅保不住性命,只怕死前还要大受折辱,心道:“左右是个死,倘若跳入河谷,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不及深思,便飞身一跃,跳入谷中。 昆仑山众人大惊,只见两人飞身抢上,一人是“剑浪”刘凌川,另一人身法更快,正是“剑寒”金凌霜,两人伸手急拉伍定远背心,却晚了一步,但见伍定远的身急急下坠,直往那急流中落去,须臾间便已落入水中。众人虽是焦急无比,却此时别无办法,也只有望谷兴叹了。 不过片刻,掌门卓凌昭也已到来,他见众人出手无功,不由得怒色陡生,喝道:“人呢?” 众门人心中有愧,皆低下头去。 许凌飞道:“掌门师兄,那伍定远不要命了,居然自己跳入谷中……”话声未毕,脸上已吃了卓凌昭一记耳光,他眼前金星直冒,几欲摔倒,旁人登将他扶住。 金凌霜见掌门脸色不善,忙道:“大伙沿谷寻找,把这小的尸身捞出来。” 众人见掌门人面露杀气,心下都是害怕,连忙答应一声,各自寻找道,想攀崖而下。 也是伍定远命不该绝,这下落入河谷,天幸只直直掉入水中,并未撞上岩石,但这河谷流水湍急,伍定远不识水性,立刻便被卷走,大浪打来,带着他往一块大石撞去,伍定远不识水性,想要转弯躲开,却又不得其法,只有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撞向大石,这下脑门只要撞实了,若非脑浆迸裂,也要当场撞晕,溺死水中。 正危急间,忽见一旁大岩生了块尖锐棱角,伍定远心下大喜,急忙丢出“飞天银梭”,缠住了那块尖角,一拉一扯间,登时停下身,他双手牢牢握住“飞天银梭”尾炼,慢慢地拉向大岩,好容易靠到岩上,猛见岩下竟有一洞穴,伍定远气喘吁吁,爬进了那洞中。要不是这岩中有一洞穴,伍定远定会被激流冲下,若不撞死在石上,也必会被昆仑众人发觉。 伍定远听见昆仑山门人在岸上大叫,四处寻找自己。过不多时,更有人负着绳,沿谷而下。伍定远心道:“好险!若非这洞穴隐密之,今日必然毙命在此。” 昆仑众人到处找不到伍定远,大声吆喝,一闹到天黑。远处传来李铁衫的怒喝,一人高声道:“把这批人押回山上,再做打算!”听不清是谁的声音,伍定远心道:“想来灵音大师名头响,昆仑山不敢任意伤害。希望大师与李庄主能平安无事。”他自知身在险地,不敢妄动,性在洞中睡了一场好觉。 一觉醒来,四周黑暗,已是夜间。只闻水流滔滔,他见自己手掌已被河水泡的脱皮,再加腹中饥饿,听来四处无声,似乎昆仑山已然走远,便欲设法上岸。 正要爬出洞中,忽听一人道:“这小不知被大水冲到何处啦!掌门师伯还要我们守在这儿,真是莫名其妙!”那声音在河谷顶上,伍定远心道:“好险!若早出片刻,此时已被发觉。” 又听一人道:“你说话小心点,这里只有我们两人,要被其他人听见了,你我还有命在么?” 原先说话的那人骂道:“小何,你就是这么没用,胖刘他们那群畜牲才如此嚣张! 那晚在燕陵镖局,就是他们那批人搞什么强*奸逼供的玩意儿。我们好好一个名门大派,只怕将来的名声……“ 他还待要说,却听另一人低声道:“快别说了,有人来了!” 果然有马匹奔近,一人叫道:“何师弟、万师弟,时已过,可以回去啦!” 那两人应道:“是。”跟着马蹄声又起,那人一齐走了。 伍定远心道:“昆仑山中毕竟还有些正直之士,只不知为何被压得抬不起头来。” 他腹中饥饿,决定上岸去,但水流湍急,上岸是艰难。伍定远一摸着岩石,喝了不少水,总算也爬上了岸。他在河边喘了一阵,不敢攀援上谷,怕昆仑山诸人去而复返,便在谷中走了一会,才用银梭在河中打了几条鱼,但他不敢生火,怕暴露行踪,便直接生吃了。 伍定远吃了几条鱼,气力渐复,便取下腰带检查,自从他得知这条玉带有重大秘密后,始终不曾有丝毫空闲,这时无人打扰,他便细细思起来。他将玉带翻来倒去的看着,不知它究竟有何古怪,竟能驱使朝廷命官、武林高手前来抢夺。 伍定远用力拉扯带的两端,就着月光一看,只见里头似乎隐藏有物。他心中一凛,想起国里汉献帝以衣带诏下旨杀曹的典故。伍定远精神一振,用银梭割开玉带,轻轻一抖,果然掉下一物。 伍定远拿起那东西细看,只见那物密密的包在油纸里,拿在手里甚轻,伍定远深深吸了口气,小心翼翼的将油纸剥开,只见里头还有个小小的羊皮小袋,光从这几下工夫,就不难想见玉带主人用心之苦。伍定远剥开羊皮袋,深深吸了口气,他终于要知道这起牵连数十条人命、甚且“关乎天下气运”的秘密! 伍定远颤抖着双手,缓缓地把袋里的东西取了出来。他定睛一看,不禁有些失望,那东西毫无稀奇之处,不过是张细细薄薄、如纸绢般的羊皮而已。 伍定远定了定神,心道:“这羊皮收藏的如此小心,想必有什么特别之处。”他想到这节,精神又是一振,连忙把羊皮展开,只见羊皮上画着一幅西疆地图,图上黄黄绿绿,中间还有一条曲曲折折的红线,只不知是用来做什么的。 伍定远大喜,知道这羊皮必然是记载着什么重大秘密,才会引得大批人马劫夺,他就着月光看去,只见地图上密密麻麻写着字,他待要细读,却猛地惊觉一字也不识,那地图竟是用外国字写成,伍定远又非通译出身,一时间怎能识得? 伍定远痴痴的看着这张天书般的东西,想到自己这些日奔忙困苦,最后弄到丢官亡命的下场,到头来却连个原由也不知道?他越来越是暴躁,只觉怒火中烧,像是被人玩弄了一场。自己丢官亡命,燕陵镖局满门被杀,到底为了什么?什么叫做关系天下气运?什么叫非比寻常?为了这张天书模样的玩意儿,死了多少人? 昆仑山是疯,知府陆清正是疯,齐润翔也是疯! 伍定远叹了口气,也许他自己也是个疯。 他闭上双眼,抱头坐下,寻思道:“眼下解不透羊皮上的秘密,却要如何为大伙儿报仇雪恨?我现今只有仇人,可靠的朋友也没半个,日后却要投奔何处?”只觉天地虽大,却无自己的容身之地。 伍定远叹息一声,又想道:“伍定远啊伍定远,你平日多夸自己手段如何了得,阅历何等丰富,方今遇上了这等绝境,你可要如何平反?难不成就这样死在这里么?” 他睁开双眼,用力地凝视着羊皮,只见羊皮上头的外国字弯弯曲曲,似乎正在跳跃扭动,不住地嘲笑他,伍定远想起齐伯川临死前的遗言,心中一酸,泪水不禁滴了下来,他心中气苦,大叫一声,将羊皮玉带揉成一团,用力扔了出去。 便在此时,忽见空中飘下一张薄绢,伍定远心头一震,急忙伸手抓住,他低头细看,那薄绢上竟然写着汉字,伍定远心头大喜,暗道:“天不绝我!这里头定有秘要。” 他将玉带反覆检查一阵,这才明白这玉带里尚有暗袋,这薄绢便是藏在里头,只是他一时气愤激荡,竟然未曾发觉,直到将玉带卷做一团,使劲扔出,这薄绢才滑落出来。 伍定远手持薄绢,心道:“老天有眼,但愿这张东西能指引我一条生,好替齐家满门老小报仇,也替我自己平反冤屈。”他全身发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便即低头细读。 伍定远低声念道:“王大人宁公足下;余遍访西疆年有余,终无愧公之所托,”他跳了起来,大笑道:“有字!有字!哈哈!哈哈!”猛地想起自己还身在险地,连忙掩住了嘴,坐了下来。 伍定远平心静气,重新读道:“王大人宁公足下;余遍访西疆年有余,终无愧公之所托,日前辗转觅得此物,余坚信此物所载之图证,即为昔年江充与也先所定之图约。江充无视陛下所托,社稷所重,为求一己性命周全,竟至割地千里,置我国生计于不顾()。凭此图证,八虎虽恶横日久,然重振朝纲之日,亦不远矣。” 伍定远心中一惊,这江充乃当朝第一权臣,他虽远在西凉,不甚明了朝政,却也曾听闻这人名字。想不到这羊皮牵连如此之广,真是始料未及了。伍定远定了定神,又往下读去。 “当今奸佞党羽炽张,天下莫能挡之,然此物既已现世,奸党气数已尽,此诚大喜之兆也。公本四世公,弃荣华于不顾,以孤身抗众妖,天下莫不景仰,弟虽官轻人鄙,亦知义节,余若不保,是乃求仁得仁,公当长笑赞叹,不必为吾悲戚。” “吾练达,必不负托,此物终呈大人之手。明公豪举,宛若春雷,斩奸除恶,吾辈焉有踟蹰哉?” 再看署名之人,见是:“弟梁知义顿再拜。” 见到“梁知义”字,伍定远全身如遭雷震,一时思绪如潮。 写信之人他非但相识,彼此还有深的渊源!这梁知义正是他旧日的上司,前任凉州知府,两年前忽然暴毙在府邸内,当时伍定远职务在身,还曾询问过梁夫人相关情事,但梁家不知如何,竟然不愿他介入调查,伍定远便不再过问,只是他万万料想不到,这梁知义的死也与这条玉带有关。 以知府这么大的官职,尚且有人敢谋害,无怪燕陵镖局有这么多人被杀,伍定远自知自己的处境也是凶险重重,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心道:“看来这羊皮确实要紧异常,只怕涉及朝廷里的大斗争,难怪齐伯川会说此物关乎天下气运,我身怀要物,可要加倍小心了()。” 伍定远常居西凉,对朝政不甚明了,什么江充八虎,奸党叛国云云,都是不甚知晓。自己这次莫名其妙地卷入斗争之中,真可说是飞来横祸,只不知齐润翔好好一个镖局老板,却又为何要卷入这个是非之中,真是令人猜想不透了。 伍定远坐在乱石上,回想那日齐润翔交代遗言的情景,寻思道:“那日我见到齐润翔最后一面时,身上系的正是这条玉带,无怪他说什么东西没丢云云,原来说得是这条玉带。” 转念又想道:“齐润翔要我去找什么‘王’、什么‘周’的,照这般看来,那个‘王’字指的定是信上的王宁大人。至于这个‘周’字,八成是‘奏章’之误。” 他摇头苦笑,那时自己还要属下去寻找姓王姓周的武林人物,谁知竟是这等意思,那是万万料想不到的。他叹息一声,自知还有无数疑团待解,但眼下性命要紧,只有先活了生,才能再论其他。 第二日早,昆仑山的几名弟又到河谷边,伍定远眼尖,早已远远瞧见这群匪人,当下急急躲入山洞相避,他提心吊胆,只怕给人揪了出来,那可是死一条了。所幸昆仑山弟只求敷衍蒙混,不曾认真寻,不到黄昏便已散去。 伍定远见昆仑山到处派人捕自己,心道:“我这般躲下去终究不是办法,现下不只昆仑山找我,知府陆清正定也四处派人捉拿,我若要保住性命,只有找到信上这位王大人,一切再从长计议。” 他知灵音已向少林本院求援,他们眼下虽被囚禁,但迟早定有人前来援手,到时以嵩山的能耐,自会将他们平安救出,这节倒不必多虑()。他知昆仑山等人心狠手辣,不拿自己决不甘心,此时若为灵音勉强出头,反会惹祸上身。当今先前自保,其他身外之事,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 又过数日,伍定远仍不敢出谷,夜间沿着河谷行走,日间找些树丛山洞睡觉。每日里心惊胆跳,就怕昆仑山门下突然出现。伍定远一生只有自己追捕他人,谁知今日反成他人猎杀的靶,想来有些可悲。伍定远想道:“这昆仑山只要一、两个月找不到我,必会当我已死,好去邀功。那时我便在江湖行走,情势也不至这般凶险。” 伍定远久在公门,深知衙门吃案那套手法,昆仑山既是替朝廷办事,多半也是用这套章应付。又过半月,眼看昆仑弟不再出现,便大着胆攀出河谷,跟着找了处农家,偷了衣衫换上。伍定远见自己沦落至此,不禁摇头苦笑,心道:“我伍定远堂堂的西凉名捕,现下不只丢官,还成了偷衣小贼哪!” 伍定远将原本衣物用火烧了,他眼望火堆,想起老仵作黄济被杀,燕陵镖局满门惨死,自己被迫弃职逃亡的苦处,不禁悲怒交迸,那位王宁大人看来爵高名重,必定是京城里的要员,要找到他,看来非上北京去不可。 伍定远当下装作一个寻常农夫,将随身物事打成了一个包袱,悄然东去. 正文 第七章 颠沛流离 这一没有遇到昆仑山的人,倒也平安无事,行了十数日,伍定远到了一处城镇,打听之下,才知已到陜西境内。他一上已将身上十余两银花尽,此时身无分,站在闹街之上,颇感困窘。 他无钱吃喝,便在街上四处闲逛,上经过一处衙门,伍定远干捕头习惯了,忍不住便去观看告示,岂知一看之下,当场魂飞天外! 只见那告示贴上未久,上头明白画着一人,可不是自己么?公上写着:“捉拿要犯伍定远,赏银五千两。此人原任凉州捕头,勾结匪人,杀害燕陵镖局满门八十口人,抢夺白银十万两,奸杀妇女,穷凶恶,现已弃职逃亡”云云。 伍定远口干舌燥,头晕目昡,只想大喊冤枉。他忽地想起以前任捕头时,每逢缉拿归案的歹徒,人人都对他大叫冤枉,不过自己从未信过他们半句话,现下自己也遭通缉,才明白那些人的苦楚。 伍定远不由得摇头苦笑,自言自语道:“报应!莫非真是报应?”忽然身旁站来一人,接口道:“唉呀!当然是报应!老兄你瞧,这捕头相貌堂堂,好好捕头不干,定要去为非作歹,给人追拿才甘心。这八成是命贱,不给人好好整上一整,就不觉得痛快。干捕头的给人追,这不是报应是什么?” 那人机机聒聒的骂了一阵,兀自不足,还待要说,伍定远早已走开。他心乱如麻,暗道:“这知府陆清正好狠,逼我丢官也就罢了,还把燕陵镖局满门的血案硬安在我头上,我这一生怕是毁了。”想来除了信上的王宁大人,天下已无人能救得自己,心中气苦。 他又累又饿,心情不佳,猛地被一人伸手推开,那人喝道:“小!滚远些!莫妨碍我家老爷走!”伍定远一看,见是几名高壮家丁在前开道,后头一名脑满肠肥的富商,正自大摇大摆的走来。 伍定远心头怒火猛起,想他以前在西凉,这些个富人谁不是对他巴结奉呈,那知竟在这种小地方受气?当下只气得全身颤抖。 伍定远打定主意,既然身蒙不白之冤,性大干一票,狠狠出口恶气再说。这富商也是倒楣,有眼不识泰山,自己好好的有不走,非要得罪伍定远,此时伍定远正在气头上,说有多狠就有多狠,当晚便潜进了那富商家中,狠狠地偷了一千多两银,以泄心头之恨。 伍定远捕快出身,干起贼来自是驾轻就熟,此时不免大布疑阵,将自己的脚印直留到县衙门里,第二日离开客栈时,只见一大群人围住衙门,那富商怒气冲冲,带着几十名家丁叫嚣不休,伍定远心下好笑,暗暗走了。上他怕给人认了出来,便用黑炭抹了脸,一好吃好喝,大鱼大肉,都是那倒楣富商出的钱需多久,便能入京面见王 了。此时节气入秋,天气渐冷,这日下起冷冷细雨,伍定远见天空阴霾,料想一会儿要下大雨,便就近找了个小客店住下。 到得傍晚,果然风声转劲,下起倾盆大雨,别说赶,怕在外头耽搁也不成了。伍定远摇了摇头,还好客店颇为温暖,不必在外冲风冒雨,他叫了两碟小菜、一壶老酒,自斟自饮起来。虽在困顿间,仍是怡然自得。 正饮间,忽听一人大叫大嚷:“***,这是搞什么!”伍定远回头一看,只见几个乡下人指着一名男痛骂,那男两鬓斑白,约莫四十来岁,年纪虽然不轻,但龙眉凤目,相貌着实不凡。伍定远微微一奇,想不到此处乡下地方,居然能见到这种人物。 他凝目再看,却见那男全身穿的破破烂烂,身上污秽,一手拿着一只鸡骨在啃,另一只手确却抓着两颗骰,口中还在大叫:“来!下,下,保你赢个老婆好过年,祖宗八代都沾光哪!”伍定远皱起眉来,那人相貌英挺,看似名门之流,哪知行为却如此不堪。 那人口中胡言乱语,几名赌客却都不赌了,纷纷离桌。那人急道:“别走啊!你们还没给钱!” 一名赌客凶神恶煞的道:“***,老这辈还没见过这等事,连着十八把都出大。 你这家伙分明是出老千,还敢要钱!“说着一拳往那人脸上打去。 那人叫道:“妈呀!”站起身来,往后逃去,似乎胆小无比。 客店众人却同时一呆,只见那人身形约莫有十尺,可说其高大,这一站起,头顶几乎碰上了门楣。伍定远自小便给人夸身长,谁知与此人相较,居然还矮了他半个头。 伍定远细看那人,只见他非只身形巨大,尚兼胸宽膀阔,以体型而论,可说是为威武,宛若霸王一般的气势。 那赌客见那人的非凡体态,也不敢再动手,只好骂道:“他***,什么东西!”便自走了。 那高大男见众赌客走了个干净,也不追赶,只嘻嘻傻笑。他看到客店中只剩伍定远一人,便老实不客气地坐在他面前,说道:“老兄,你赌不赌?玩两手吧!” 伍定远微微一笑,道:“在下从不赌博,兄台还是另找他人吧!” 那人斜眼打量着伍定远,似是见到了什么怪物。那人摇头道:“我不信你从不赌博,这样吧!赌你老兄一定不敢和我赌!十两白银。” 伍定远身有要事,如何能与他啰唆,当即摇头道:“在下从不赌博,实在不能与兄台对赌。兄台要是不信小弟的话,那也没法可想。” 那人嘻嘻一笑,说道:“老兄啊!我适才不是说过,我赌你一定不敢和我赌,结果你老兄打死也不赌上一手,这却是谁输了?还不快快把十两银交来!” 伍定远摇头道:“既然不赌是输,那好吧,我就舍命陪君,和你赌上一把。”说着伸手出去,道:“这下我愿赌了,换你输我十两银。” 那人笑道:“你不与我赌,是你输;但你若要与我赌,我却没输。” 伍定远颇为不耐,道:“什么你输我输的,世间岂有这等赖皮之事?” 那人道:“你若不赌,照说是你输,但你若要赌,只是应允与我赌一把,这才刚刚开庄,如何是你赢?” 伍定远哑然失笑,道:“所以我若不与你赌,便要给你十两银,我若愿意与你赌,咱们现下才开庄家,是也不是?” 那人笑道:“看你这人还算聪明,咱们这就来吧!你要赌大还是赌小?” 伍定远嘿嘿一笑,道:“我既不愿给你银,也不愿与你赌,老兄你待如何?” 那人一怔,笑道:“像你这般公然相公,死皮赖脸的人,我还是第一回瞧见。” 伍定远听那人说话无礼,忍不住心头有气,哼了一声,不再答话。 那人见伍定远动怒,搔搔头顶,说道:“老兄你一脸倒楣相,想来近日运气定是奇差,我说的可是实情?” 伍定远听他话中似有深意,心下登时一凛,不知这人是不是江湖人物。他不愿吐露心事,淡淡地道:“运气之说,向来渺茫。在下生平不信这种东西。”说着自顾自的喝起酒来。 那人笑道:“我说运气最是重要,任凭项羽英雄了得,少了运气,也要自刎于乌江之畔,一个人没了运气护持,只怕活不过一时刻,你说是么?” 伍定远微微一笑,道:“阁下说了这许多,自己的运气却是如何?” 那人忽尔呆了一阵,摇头道:“我…我不知道,好像我的运气一直不好……” 伍定远见他举止忽地怪异,皱眉道:“阁下到底是谁?怎生称呼?” 那人又是一愣,只见他一张俊脸慢慢地皱在一起,抱头哭道:“我不知道……我只是个倒楣鬼……倒楣鬼……呜呜……” 伍定远摇了摇头,想不到这人居然是个疯,那人哭了一阵之后,忽又嘻嘻哈哈的,发起呆来。伍定远不再理他,自饮自酌,只见外头的雨下得更大了,望出去灰蒙蒙的一片。 忽听门外传来一名少女的声音,叫道:“阿傻!你又乱跑了,害我们到处找你。” 只见门外走进一男两女,男约莫四十来岁,身材发福;两个女容貌可人,正值青春芳华。人皆腰悬长剑,显是武林中人,只是雨势实在大,他们虽然打着伞,身上仍已湿透。 那高大男跳起身来,颤声道:“我……我没有乱跑……娟儿不要打我………”这人似乎怕那少女,缩起高大的身躯,蹲在墙角。 那少女不顾身上湿透,将那高大男一把拉过,嗔道:“阿傻,你多大年纪了,还要我们整天看着你吗?” 莫看那少女比这大汉小了二十余岁,口气却直如长姊教训幼弟一般,伍定远忍不住微微一笑:“这人少说四十来岁了,看他仪表堂堂,却给个小女孩唤做阿傻,真是乱七八糟。” 忽听另一名少女道:“师妹,人找到了就好,先别忙着训他,快过来擦擦身吧!” 伍定远听这话声斯温柔,转头看去,只见这少女一张瓜脸蛋儿,容貌秀丽,活脱是个大美人。 正看间,那少女也转头过来,目光略略在伍定远身上扫过,自从行囊中取出干布,让各人擦拭头脸身,跟着招呼众人到壁炉旁烤火。众人身上一干,便来坐下吃喝,那小客店只有两张板桌,几个人一挤,颇感狭小,伍定远不愿与武林人物多打交道,一言不发,低头只是喝酒。只见那几名男女叫了酒菜,聊天谈笑。 那先前教训阿傻的少女道:“师叔,我们这次到陕南,不如顺道去长安看看。你说可好?” 那师叔略带肥胖,看来有颇为和蔼,只听他摇头道:“这几日江湖传说,都说昆仑山和少林寺火拼起来,我看道上危险得很,咱们还是早些回去为妙。” 那少女拍手笑道:“好哇!少林寺的大和尚们武功高了,要是和昆仑山斗起来,一定有热闹可看!” 那肥胖男皱眉道:“娟儿,你年纪也不小了,看你刚才教训阿傻有模有样的,怎么这会儿说起话来又像个孩似的。多你师姐,静些!” 那娟儿小嘴一扁,嗔道:“我才不要像师姐呢!老气横秋的,将来一定嫁不掉。” 伍定远闻言,又往那师姐望去,见了她的艳丽容貌,忍不住又多看了两眼,哪知就这么一看,却给娟儿抓个正着。她手指着伍定远,低声笑道:“师姐,我说错话啦!你瞧人家眼巴巴的望着你,你怎么会嫁不掉呢?” 那师姐脸上一红,往伍定远望去,只见他的目光兀自望向自己,连忙别过头去。 伍定远虽然年过十,但公务繁忙,至今未娶,平日也少近女色,这时见那少女羞态,猛地心中一荡,连忙克制心神。他见此时风雨稍缓,心道:“此处江湖人物颇多,不宜久留。” 正要起身,忽听那师姐说道:“师叔,你上说少林寺的灵音大师给昆仑山扣住了,究竟是怎么回事?” 伍定远听见此言,心头一震,急忙坐下,寻思道:“不知灵音大师和李庄主怎么了?希望他们安然无恙。” 那肥胖男道:“这详情我也不是很清楚,据说少林寺插手西凉的一件大案,好像是一个捕快杀害了燕陵镖局的满门,待少林寺的大师们赶到,那捕快又不知用什么卑鄙法,居然骗信了灵音大师,说是昆仑山下的手,两派人马就这样稀里哗啦的干起来啦!” 那娟儿道:“世界上坏人怎么这般多,那捕头知法犯法,尤其该死。” 伍定远心头沉重,想不到自己的名声已然如此难听,这昆仑山做事这般恶毒,居然把命案嫁祸到自己身上,心中越加气忿。 只听那师姐道:“师叔,说不定那捕头是冤枉的。” 众人听了这话,都哦的一声,伍定远尤其感激,忍不住向那少女看去,见她掠掠长发,明媚照人的脸上带着一抹娇艳的笑容,只听她道:“少林寺灵音大师是江湖前辈,以他的前辈身分,倘若没有真凭实据,绝不会无故找人动手。照我看来,这昆仑山定有涉案,绝非毫无干系。” 娟儿道:“也许那捕头过厉害,栽赃的工夫做的十分到家,那也说不定呢。” 伍定远听了这句话,只气得头晕目眩,一口酒呛住了,立时咳嗽不止。 却听那师姐道:“师妹说的也有可能,只是昆仑山至今还扣着灵音大师,若是事出误会,又何必这样为难人家?还要惹起江湖风波?”这话甚是有理,只说的众人连连点头。 众人正说话间,又有几人走进店来,个个身穿白袍,手提长剑,全身淋得落汤鸡一样。 伍定远微微抬头,脸上立即变色,真是有这般巧法,这几人不正是昆仑山的那几个家伙吗? 怎么他们也到这小镇来了?伍定远心下大叫倒霉。 只见两人正自拍落身上的水珠,一名高瘦的男是“剑影”钱凌异、另一人留着短须,叫做“剑浪”刘凌川,他们另带了几名弟,站在店门口。伍定远急忙低下头去,心中怦怦直跳。 店中小二见又来了客人,连忙取出毛巾,让众人擦干身,钱凌异等人擦抹一阵,各自到壁炉旁烤火,伍定远偷眼看去,只见钱凌异眼中精光闪烁,不知在打量什么,他心下担忧,怕给人认了出来,连忙转头过去。 众人衣物渐干,刘凌川见雨势大,皱眉道:“我看今日也不能赶了,咱们先歇歇吧。” 钱凌异打了个哈欠,道,“倦得很,先弄点吃喝的来吧。”他见这客店小,只有两张桌,不由得眉头皱起,便向弟使了个眼色。 一名弟对着伍定远叫道:“喂!你让一让,坐到那桌去。”言语甚是无礼。 伍定远脸色难看,只得低头走开。钱凌异见伍定远似乎怕得厉害,似乎认得自己,心中一奇,便道:“这位兄弟,我们可曾见过面?” 伍定远低头不语,一名昆仑弟暍道:“小!我师叔在问你话呢!” 伍定远低声道:“我与各位素昧平生,从来未见过面。” 钱凌异见赶了一天,甚是疲累,不想多理,便挥了挥手。 那弟伸手往伍定远身上一推,道:“好了!没你的事。” 伍定远默不作声,虽然想拔腿狂奔,但怕更露形迹,反而不妙,当下走到邻桌,对那几名男女道:“对不住,挤一挤。” 那肥胖男见昆仑山众人举止无礼,心中不喜,重重哼了一声,说道:“这里挤了点,我到那桌坐坐。”自顾自的端着酒杯,迳自往伍定远原本的位一坐,旁若无人的喝起酒来了。 昆仑弟喝道:“喂!老兄,你没瞧见吗?这张桌我们已经要了!你快起来!” 那肥胖男往旁边瞧了瞧,奇道:“有人和我说话吗?”说着又喝起酒来。 昆仑弟大怒道:“老东西!你装疯卖傻,是想讨打吗?” 那肥胖男抬起了头,面色茫然,道:“我好像听到有狗在叫,是谁家畜生跑了出来,在这汪汪乱吠啊?” 那弟如何不怒,已然手按剑柄。 那“剑浪”刘凌川甚是老沉持重,他见此人带着长剑,知道也是江湖中人。他不愿无端结怨,便道:“这位朋友,我们赶了一天,倦的很。请你老让让,在下先谢过了。” 这刘凌川个性精明,武功虽不如金凌霜、钱凌异等人,但办事可靠,向得掌门喜爱。他这时如此谦恭,已给足了那人面。 岂知那人道:“嗯!狗主人来了。好像会说人话,不简单、不简单。”竟不理会刘凌川,把他僵在当场。 一名昆仑弟喝道:“老东西!我师叔就是昆仑山的‘剑浪’刘大侠,你是不是活的不耐烦了,敢招惹我们昆仑山!” 那肥胖男心中一凛,但脸上不动身色,只是“嗯”了一声,说道:“哦!原来是西疆来的狗,难怪这么会叫。可不知会不会咬人哪!” 与那肥胖男同桌的两名少女,不由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这下连钱凌异也不禁动了气,冷冷地道:“这位朋友好厉害的嘴皮,我问你一句话,你让是不让!” 那中年男笑道:“世间岂有人让狗的事?狗儿别吵,乖乖等着,等一下爷爷给肉骨头吃。”那男看昆仑山举止傲慢,心下有气,竟毫不退让。 伍定远向知昆仑山之能,心下为那人捏了把冷汗。 钱凌异眼中精光大盛,往那人打量了几眼,手按剑柄,沉声道:“来人是谁?报上名来!” 那人却笑了一笑,并不回答。 钱凌异打量了那人几眼,哼了一声,冷笑道:“好啊!原来是九华山的张之越。来!来!我们外面说话去!” 那肥胖男便是张之越。他是九华山的一流高手,在江湖上颇有名望,这时被人认了出来,已不能装疯卖傻。 只听他笑道:“好眼力。老兄是昆仑山的那一位?” 钱凌异呸了一声,一旁弟拔出钱凌异的配剑,只见剑身透明,如同无形,跟着又还剑入鞘。 张之越见闻广博,登时领会,淡淡道:“嗯!原来是‘剑影’钱老兄。很好,很好。” 竟不理会钱凌异,低头继续喝酒。 钱凌异一挥手,一名弟忙将身上配剑解下,送到钱凌异身前。钱凌异恃仗自身剑法高明,等闲不出“剑影”宝剑,此时便只拿了弟的寻常兵刃,喝道:“站起来说话!” 张之越恍若不闻,自顾自地道:“嗯!好酒!小地方居然还有这等好味道,不赖!不赖!” 昆仑山两名弟见张之越实在过傲慢,如何忍得下这口气,一齐怒道:“找死!”两人一同挺剑刺去,张之越带来的两名少女一齐惊叫:“师叔小心!” 却见张之越手腕微动,客店内忽地剑光一闪,那两名昆仑弟大声呻吟,手腕已然流血,竟在电光火石之间被张之越的快剑所伤。 伍定远暗道:“这姓张的剑法好快,九华山名震中原,果然有两下。” 钱凌异与刘凌川也是一惊,他们曾听说这张之越剑法以快狠闻名,想不到竟这般快法。 钱凌异不顾弟尚在呻吟,也不看他们伤势,就怕削了面,只见他“当”地一声,已然拔剑出鞘,钱凌异此时用的是弟的配剑,乃是寻常的兵刃,不过他剑术精湛,一剑在手,立时显出宗匠气派。冷冷地道:“张之越,我再问你一句,你站不站起来!”剑尖已指住了张之越,张之越却仍是微笑喝酒。钱凌异气往上冲,他成名多年,什么时候被人这般轻视过?当下刷地一剑,刺向张之越。 张之越见钱凌异招数精妙,暗赞道:“昆仑山好大的名头,果然有些鬼门道。” 此时他不敢再托大,飞身跃起,避开钱凌异这一剑,当下拔剑还招,电光雷闪的刺出了九剑,一剑快过一剑,这是他九华山的嫡传功夫,名叫“飞濂剑法”,以快狠见长。 钱凌异见张之越剑招连绵,攻守之际全无破绽,一时难以招架,只好运剑如飞,守住全身要害,两人长剑相交,叮当有声,转瞬间连过十余招,只是张之越的剑法实在快,一招一剑,又急又密,有如狂风暴雨,钱凌异难以抵御,不住后退。 两名少女见师叔大占上风,一齐叫好。那疯汉却仍嘻嘻傻笑,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张之越只是不满昆仑山的狂妄自大,却不想和他们结下深仇,这时虽然大占上风,却招招留情,不愿让钱凌异过分难看,一招“白虹贯日”,从钱凌异身边削过,跟着还剑入鞘,手法甚是俊俏。 只听他淡淡地道:“你们昆仑山搞清楚点,在西凉随你们怎么搞,没人管得着,不过这里是陕西省境,你们想撒野也要瞧瞧地方啊!” 钱凌异倒退几步,取过“无形宝剑”,冷笑道:“姓张的,适才你能胜未胜,没敢痛下杀手,可别后悔一世!”他适才被张之越的快剑攻个措手不及,倘若那时对方趁机使出杀招,也许还有机会取胜,但张之越白白放手,却给了他偌大的复仇良机。要知钱凌异武功深湛,适才用的是弟的寻常兵刃,岂能与他的“无形宝剑”相提并论? 只听刷地一声,钱凌异长剑出鞘,一招“飞燕无踪”,刺向张之越咽喉。张之越见他剑法未变,但“剑影”出鞘,原本平淡无奇的一招,却因剑身透明,竟连一点剑尖的去也隐去了,如此一来,威力何止大了一倍?真个是无影无踪,令人无从招架。 张之越心中一凛,知道守不住“剑影”,当下反守为攻,以快打快,也是一剑往他喉头对刺,钱凌异退开一步,长剑抖动,但见一阵白光眩目,剑身一颤,竟尔消失无形,张之越不知如何抵挡,只好斜斜一剑削出,钱凌异早已算准他的步法,知道他要攻向自己腰间,当下飞身跃起,提剑反刺,果然张之越看不见他的剑招,实在不及躲避,待要警觉时,手臂已然受伤。 这下张之越已知对方的剑术高过于己,他使出小巧身法,在客店中闪来躲去。 钱凌异见他四处飞跃闪避,一下也耐何不了他,骂道:“只知道逃,算什么好汉!” 张之越回嘴道:“你有种便换上一把剑,仗着兵器之利,算什么高手?” 钱凌异呸了一声,道:“你输便输了,还啰唆什么?” 两人在店内追逐一阵,钱凌异几次长剑刺去,都被张之越闪开,原来“九华山”的武功向有两大特长,一在剑法,二在轻功,两者相辅相成,缺一不可。弟入门后更是先轻功,再剑法。与之相比,昆仑山的剑法所长在内力,无论是“剑寒”、“剑蛊”,都有一套内功心法相对应,脚下功夫那就差远了。两派武功所长不同,钱凌异若要抓到张之越,那可是难上加难。 钱凌异忽地心生一计,叫道:“五师弟,去把他带来的两个女的给我宰了!”他有意干扰张之越,此时只要去动那两名女弟,料来他不得不救,自己便有可趁之机了。 张之越此时正自闪避剑招,听他这么一说,脚下便缓了下来,怒道:“你干么这般心狠手辣!我们又没啥深仇大恨?” 钱凌异手上剑光一圈,冷笑道:“你要不服气,只管动手啊!说这些废话作什么?”他杀机已动,决心把九华山一行人全做了,只要不留活口,死无对证,将来便是九华山的掌门找上门来,也能来个抵死不认。 刘凌川听得师兄吩咐,便提剑朝那两名少女走去。伍定远见那两个少女娇柔美貌,如何是“剑浪”的对手,心下大急,想道:“这群人心狠至,杀人绝不手软,我该出手救人么?”想到燕陵镖局满门的死状,只想上前一搏,但一来自己武功有限,未必能帮得上忙,二来自己若要暴露身分,燕陵满门的仇怨必会沉冤谷底,再无可报,可是若不救她们,看钱凌异说的认真,只怕这两个娇弱姑娘立即要被杀害。 伍定远正自犹豫,刘凌川已然出剑,两名少女尖声大叫,急急躲开,张之越又惊又急,慌忙间抢了上来,便替两名女弟架下这一剑,但张之越出剑动手,身法便是一窒,钱凌异笑道:“姓张的,你找死么?”刷地一响,剑锋已从张之越颈边划过,天幸张之越脚下快,在间不容发的瞬间退后一步,否则已是头断血流的惨状,可说凶险之至。 刘凌川见那张之越远远退开,便自冷笑道:“小姑娘,受死吧!”一招“剑浪”使出,长剑由左到右急劈,如同滔天巨浪,那两名少女举剑去挡,却那里档的住?只听当地一声大响,手中长剑便给震落。 刘凌川哈哈大笑,道:“九华山的弟如此没用!” 娟儿娇声骂道:“你以大欺小,又有什么好得意的!” 伍定远心中大急,想道:“这个姑娘如此倔强,怕要大祸临头了。” 果听刘凌川冷笑道:“去跟你祖宗诉苦吧!”说着一剑刺出,伍定远见张之越已被逼得险象环生,无法腾出手救那两个少女,一急之下,便要出手救人。 他正要跳下场中,却见刘凌川脚下一晃,莫名其妙地跌开两步。他噫了一声,不知是被谁做的手脚,心中大疑,便转头向店内望去,只见张之越兀自与师兄激斗,决计无力救人,转头再看众人,细细环顾,忽见伍定远坐在板桌上,低头不动,看来应是这人在捣乱。 刘凌川哼地一声,狠狠地瞪了伍定远一眼,道:“没你的事,别自找麻烦!” 伍定远见了他残暴凶狠的神气,不禁心下一惊,连忙低下头去,不敢与他眼神相对。 刘凌川见他低头不语,定是怕了自己,当下定了定神,狞笑道:“两位姑娘,怪就怪你们师叔不懂事,招惹了我们,可别怨我们下手狠啊!”哈哈大笑间,又是一剑刺出,伍定远待要出手相救,一声惨叫响起,已是晚了一步,伍定远忍不住扼腕连连,大为自责。 刘凌川纵声长笑,正要说话,却听自己的弟叫道:“师……师父……”只见自己的徒弟抱着手臂,正自大声嚎叫,却不知怎地被他的剑刃刺伤。 刘凌川脸色大变,才知又着了人家一道,他羞愧交集,向伍定远叫道:“都是你在搞鬼!”大叫一声,一剑便向伍定远刺来,伍定远不知他在搞什么玄虚,连忙越起身来,避开他这一剑。 刘凌川怒道:“别想逃!”正要追击,忽然手中一空,莫名之间,长剑竟被人夺走。 刘凌川目瞪口呆,转头过去,只见一人低头把玩他的长剑,表情若有所思,竟然便是那傻呼呼的中年疯汉。 刘凌川见这人疯疯颠颠,又脏又呆,但武功既邪且强,应不是九华山门人。便道:“尊驾与青衣秀士如何称呼?为何出手救人?” 那青衣秀士乃是九华山掌门,刘凌川这么一问,便是要把对方的来历师承打听清楚,以免贸然得罪其他强敌。 那疯汉却不回答,只抱着刘凌川的长剑,自言自语的道:“这剑我好像见过,是……是在哪里?我怎么想不起来?”说着抱住了头,苦苦思。 刘凌川心道:“这人不知是真疯还是假疯?不管了,趁他这个样,先杀了再说。”接过弟的剑,往那疯汉颈中斩落。 两名少女惊叫:“阿傻,小心!”那疯汉全无知觉,伍定远大急,不忍他就这样被杀,使出飞天银梭的手法,将手中筷掷了出去。 刘凌川侧身闪过,骂道:“小多事!”但便这么一缓,那疯汉已定过神来,两手握住剑柄,举起长剑,便往刘凌川身上刺去,这招数虽然凌乱,但狂劈滥砍中,竟显得功力深厚无比。 刘凌川惊道:“这是什么剑法!怎么这般怪?” 伍定远心下也是一凛,他见那疯汉双手握柄,使的绝非剑法,看来倒与枪法有分神似,武功之怪,实乃生平之所未见。 那疯汉暴喝一声,忽然两肘握柄内缩,跟着向前直刺,这招更如长枪中的突刺,刘凌川吓了一跳,惊道:“这是什么招式?”一来闪躲不及,二来看不懂他的武功,登被那疯汉刺伤手腕。 刘凌川又惊又痛,他自知不是对手,急忙向后跃出,向师兄钱凌异叫道:“四师兄!咱们快走!” 钱凌异此时正大占赢面,只要再过几招,便可拿下那无礼至的张之越,他哈哈一笑,回话道:“不急着走!等我宰了这老东西再说!”他阴森森地望着张之越,竟没发现自己的师弟处境堪虞。 张之越何等机灵,早将店中情势看得清清楚楚,便接口道:“钱老兄啊!等你宰了我这老东西,你师弟早被人杀成死东西啦!” 钱凌异大怒,手腕一振,内力送出,“无形剑影”使的更是凌厉之,张之越见对方招式加快,更是难以招架,只有节节后退。 两名少女见师叔危急,急忙叫道:“阿傻,快救师叔!” 人影一闪,那疯汉已如飞鸟般向前扑过,钱凌异听得背后劲风大作,吃了一惊,回头望去,却见一柄长剑当着门面刺来,刘凌川惊道:“师兄,小心点!” 钱凌异听这剑风声劲急,已知剑尖凝聚的真力实在非同小可,连忙避了开来,心道:“这人内力深厚,倒是个劲敌。”他转身一劈,剑影刺向那疯汉肩头,这招称作“声东击西” ,乃是“无形剑影”的绝招之一,剑尖明的点向肩头,其实却朝腰间削去,料来那疯汉定会惨死当场。 那疯汉实在傻得厉害,竟全然不知危险,只是大喝一声,对着钱凌异当头一剑劈下,这招力道奇大,招式却笨拙无比,大出钱凌异意料之外,眼看那疯汉使的是两败俱伤的剑法,钱凌异若不闪避,那“无形剑影”虽能刺伤疯汉腰肾,但自己的脑门却非给砍成两半不可,慌忙之间,只有向后退开一步,轰地一声响,板桌已给劈成两截。 客店中的伙计见状,无不吓得飕飕发抖,都躲到后厨去了。此时张之越早已缓下手来,他见疯汉这招虽然笨拙,但一招间却把那不可一世的钱凌异逼了开来,不禁大声喝彩。 伍定远此刻也在暗暗观看那疯汉与钱凌异激斗,他见方才这疯汉招数大开大阖,已改使铁斧的武功数,伍定远心下明了,心知这疯汉的武功当是战场上的一,若非这长剑不称手,适才那招绝不只让钱凌异仓皇后退而已。 那疯汉虎吼一声,揉身再上,宛如疯狗咬人,又似村妇撕打,长剑一会儿直劈,一会儿斜砍,便是全不会武功的人,怕也使不出这么难看的招式。钱凌异吃了一惊,也不知要如何抵挡对方的武功,连忙往后退开。 十来招一过,那疯汉竟然大占上风,他手上招式虽不美观,威力却是奇大,竟逼得钱凌异满场游走,全然不敢与他正面交手。 斗到酣处,钱凌异的袖给那疯汉划破,他急急往后一跳,喝道:“你…你这是‘方天画戟’的工夫,你到底是谁?” 那人呆呆一笑,嗤嗤地流着口水,转头向娟儿道:“娟儿姊姊,他问我是谁?我要不要跟他说?” 眼看激战之间,这疯汉竟然转头与人说话,可说对敌手轻蔑之至,钱凌异狂怒之下,顾不得自己宗师身分,立时举剑一挑,便向那疯汉咽喉刺去,众人齐声惊道:“使不得!”娟儿更是尖声惊叫,俏脸惨白。 伍定远心下大怒,这钱凌异好不卑鄙,眼见人家是个疯,居然还趁人之危,真可说是十足十的真小人。 张之越正要出剑去救,蓦地那疯汉转头过来,呵呵大笑道:“老兄你中计了!”猛地伸出两指,放在自己的颈边,钱凌异收剑不及,霎时之间,无形剑影的剑尖竟给那疯汉捏住。 张之越一愣,立时哈哈大笑,道:“傻小!真有你的!” 众人见状,莫不大为震惊,钱凌异心下更是惊骇,原来那疯汉故意与人说话,其实是故意卖个破绽,引得钱凌异提剑来攻,这剑影本? ??无影无踪,但钱凌异一心攻向那疯汉的喉头,便被那疯汉算定了“无形剑影”的剑,以险招式破了钱凌异的成名功夫。可说武功机智,兼而有之。 那疯汉嘻嘻哈哈,想将钱凌异的“剑影”夺过,钱凌异双手使劲回夺,那剑却像是给铁钳夹住一般,难以移动分毫。一旁刘凌川抢过弟配剑,猛向那疯汉背后暗算,张之越冷笑道:“昆仑门徒,只会偷袭招数么?” 待要上前接招,那疯汉已咳地一声,吐出一口脓痰,这痰去势劲急,霎时正中刘凌川的鼻梁,只弄得他满脸污秽,狼狈不堪,长剑便缩了回去。但那疯汉吐痰攻敌,手上劲力略松,钱凌异趁势便将长剑夺回。只是钱凌异虽然抢回长剑,但一个用力过猛,剑柄回撞在自己的胸口上,顿时痛澈心肺。 钱凌异伸手捂胸,缓缓调节内息,眼见成名绝技“剑影”竟被一个疯在一招内破去,不由得脸上无光,当即说道:“阁下好高的武功,到底是何方神圣,可否示下大名?” 那疯汉面露痴呆,嘻嘻哈哈地道:“好啦!这就告诉你吧!”他哼哼冷笑两声,嘴唇微动,便要说出自己的姓名,伍定远心道:“这人武功高强,足以开宗立派,却不知是何方神圣。”当下也专心聆听,要把这人的来历听个明白。 眼看客店众人个个神情专注,都在等他说出自己的名号,那疯汉仰天长笑,大声道:“你们听好啦!我坐不改名,行不改姓,早上要吃碗饭,晚上最爱啃鸡腿,人称‘阿傻’就是我!”跟着指着钱凌异道:“你是‘大傻’,比我‘阿傻’还笨!” 满堂人众登时哈哈大笑,连店小二也在掩嘴偷笑。 钱凌异见这人如同白痴,一时只觉霉气冲天,想不到自己一身武艺,竟会输在一个疯手中,不过道上吃顿饭,竟吃掉自己一世英名。但对方武功比自己为高,眼前也不能再找他报仇雪恨,只有日后约了金凌霜、屠凌心,再过来寻仇了。他略一拱手,叹道:“阁下既然不愿以真名示人,那也就罢了,后会有期。” 一名弟道:“师叔,我们怕什么?他不过是个疯……”话声未毕,脸上已吃了钱凌异一记**辣的耳括。 伍定远心道:“这弟当真笨得厉害,他说这阿傻不过是个疯,那他师叔不是连疯也不如?这人的口才也真是差劲了。” 眼见那弟挨了一记耳光,其他人哪敢再说,急忙跟着走了。 伍定远见昆仑众人已走,松了一口气,张之越见他若有所思,便走了过来,向他道:“这位兄弟,刚才你掷筷的手法可真帅啊!” 伍定远道:“不敢,在下只是见这位朋友有难,忍不住多事,可让诸位见笑了。” 张之越笑道:“兄弟说话谦虚啦。若不嫌弃,一起喝杯酒如何?”他不待伍定远回答,便已拉了他的手坐下,状甚亲匿。适才阿傻危急之时,若非伍定远起意相救,只怕这阿傻武功再高,也要不明不白地死在贼手下,张之越念及这份人情,对他神色自是不同。 伍定远本想推拒,犹疑间,忽见艳婷娇媚的目光正自望向自己,他心念一动,想道:“也罢!难得来到中原,不妨多认识几个英豪吧!”也就不再急着离去了。 张之越当下便治了一桌酒席,与伍定远共饮,两名少女及那疯汉也一起相陪。 众人互报姓名,那师姐名叫艳婷,另一名教训那疯汉的少女叫做娟儿。众人请教伍定远的名号,伍定远心道:“我现下有案在身,绝不能暴露行踪。”便胡乱捏造了个假名,说叫胡元。那胡乃是胡说八道的意思,至于元字,则是远的化称。 张之越敬了一杯酒,笑道:“这么大冷天的,胡兄要往何处去啊?” 伍定远道:“在下平日做点小生意,为了一宗买卖,需往京师一行。”那这话倒也没说谎,只是这宗买卖非比寻常,乃是那关系燕陵镖局八十口性命的羊皮。 艳婷微笑道:“胡大爷,听你口音,好似是陜甘人士。我可有说错?” 这话要是旁人说来,非让伍定远大起戒备之心不可,但他见艳婷玉雪可爱,自也不会多心,只是一笑,道:“姑娘好生聪明,就这么一猜,便知我的来历。” 艳婷嫣然一笑,说道:“胡大爷客气了,我话的口音习惯。” 伍定远大喜道:“原来姑娘是我的小同乡,来、来,他乡遇故知,我敬你一杯。” 艳婷浅浅一笑,眼波流动,说不出的娇媚。她用西凉土话道:“胡大爷,我先干为敬。” 伍定远举起杯来,望着艳婷娇媚的面孔,忍不住一叹。此番他匆匆离乡,听得西凉土话,忽地想起故乡人事,心中酸楚难忍,这杯酒竟是咽不下去。众人以为他思乡情切,只不住劝酒。 小客店外风雨交加,但店中满是温情温暖,伍定远饱历沧桑,身怀不白之冤,原本满心悲愤,此时终有了些温馨之感,心下不禁喟然。 席间众人闲聊,伍定远为关心灵音诸人的安危,便问道:“方才听各位说起少林寺,还说少林和昆仑有仇,不知详情究竟如何?” 娟儿笑道:“胡大爷不是生意人么?怎么对少林寺这等关心,难不成他们的剃头刀是你卖的?” 伍定远见她一语戳破,忍不住面上一红。 张之越却是老江湖,他一见伍定远的面,便知他也是武林同道,想来多半有些麻烦,这才不愿说出真实身分,当下也不以为意,笑道:“不瞒兄台,这次少林与昆仑两派间的事情闹得很大,现下已经惊动了少林寺的方丈,少林方丈担忧昆仑山下手杀害灵音,听说他还亲自遣使,请昆仑山放人。只是昆仑山的掌门丝毫不加理会,不知此事少林要如何善了。” 伍定远摇头道:“难道少林寺不知燕陵镖局的事情吗?” 张之越道:“这当然知道,那名捕快下手杀害燕陵镖局满门,手法毒辣,现下少林寺也到处在找他,不管是不是这人干的惨案,总之要叫他说个明白。” 伍定远脸色铁青,又多了一方人马在追杀自己,真不知从何说起。 席间又聊起那疯汉,伍定远道:“这位大侠可是有病在身?我瞧他神色不大对。” 张之越叹了一口气,道:“我师兄两年前到华南办事,上见到这人,他当时被一群乡民围殴,说他诈赌。我师兄见他相貌不凡,人又近中年,不忍他被毒打,就出手救了他。这小无亲无故,武功忽高忽低,头脑又不清楚,我师兄想要放他自己生活,也是不妥。只好把他带回九华山。其实这小除了爱赌上两手,也没别的坏处。” 那疯汉一听到“赌”字,原本痴呆的神情忽地一变,神色是兴奋,从身上摸出了两个骰,叫道:“大!”果然掷出了一个大,伍定远见他手法颇见熟练,难怪会被乡民视作诈赌的郎中了。 那少女娟儿怒道:“阿傻,你就知道赌!人家在说你的事哪!” 那疯汉似怕娟儿,忙收起骰,缩在一旁。 娟儿见他似受了惊吓,柔声道:“阿傻,你乖乖的别赌,就没人会骂你,知道吗?” 那疯汉点了点头,一张豪迈世故的脸,露出了白痴般的笑容。娟儿见他神色痴呆若此,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天真的脸上露出一丝愁容。 艳婷掩嘴笑道:“师妹啊,你这般管他,倒似是…倒似是…” 娟儿脸上一阵红晕,娇嗔道:“倒似是什么?是他娘是不是?师姐你可真坏……”说着伸手去骚艳婷的痒。 艳婷脸上一红,笑道:“那是你自己说的,我可没说。”说着伸手格开。 伍定远见两名少女打闹,脸上也泛起微笑,道:“这人若是不傻,以武功而论,当是一代英杰。贵山掌门可曾看出他的师承来历?” 张之越摇头道:“他武功杂,连我掌门师兄也看不出他的师承。我这次下山,一半也是为了打听他的来历,不过仍旧一无所获。” 伍定远见疯汉吃的满身油腻,还将手上的油脂往娟儿身上乱擦,艳婷笑道:“师妹,你儿又找娘亲撒娇啦!” 娟儿啐了一口,满脸红晕,却也不来回嘴,只拿起手巾,细心地替那疯汉擦拭,那疯汉眯着眼直笑,却是一幅大肆享受的模样。 伍定远心道:“这疯居然可以大享艳福,比我这明白人还快活许多。”他叹了口气,道:“这位疯老兄能有九华山诸位照料,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张之越道:“看他这样下去,终究也不是办法()。这人脑清楚时,说话头头是道,不过大半时间都像这个样,连自己是谁也认不得。不过他身上有个特征,胡兄见多识广,也许能看出些什么。” 伍定远哦地一声,奇道:“这人还有特征?” 张之越点了点头,低声道:“婷儿、娟儿,你两人先回避一下。” 娟儿皱眉道:“又要看那刺花么?” 伍定远见张之越点了点头,心中便想:“刺花?什么刺花?” 张之越催促道:“你们快出去吧,这位胡大爷长年行走江湖,说不定也见过这刺花,咱们何不一试?” 娟儿叹息一声,道:“也好!死马当作活马医吧。”二女便自离房,暂到外头等候。 伍定远听他二人说得郑重,心下便也好奇,只想看看那疯汉身上的认记,张之越道:“阿傻,把外衣脱了,给人家看看你背后的老虎。” 阿傻嘻嘻傻笑,道:“又要看我的老虎么?看一次一两银。” 张之越啐了一口,却真的取出一两银,交在阿傻手里。 伍定远微微一笑,看来这阿傻虽然傻呼,却也知道银的好处。 阿傻收下银,大声道:“老虎来了()!你们可看好啦!”转过身去,便自解开衣衫,只见阿傻背后真刺了只猛虎,只见那猛虎栩栩如生,正自张牙舞爪,一步步地行下山来。那阿傻虽然人近中年,但皮肤仍是白皙光滑,那刺花在他雪白的肌肤上一衬,更显得刺眼。 张之越指着背上一处,道:“你看,这儿还有两行字。” 伍定远定睛看去,赫见猛虎之旁尚题着两句辞,见是“恰如猛虎卧荒丘,潜伏爪牙忍受”两句话,那猛虎额上却有个“西”字。 伍定远“咦”了一声,只觉这刺花好生眼熟,便道:“我好像看过一模一样的刺花,只记不得在哪儿见过。” 张之越大喜道:“胡兄日后想起,稍个信给我,感激不尽。” 伍定远低头思量,想道:“我一定看过这刺花,却是在哪儿见过呢?” 正想间,那门外娟儿已等不及了,便自开门进来,听得伍定远知道刺花来历,一时大喜,只拉着他问东问西,伍定远给她这么一搅扰,更无法静心思,脑中只是乱成一片,只好哼哼哈哈,随口敷衍。 众人痛饮至深夜,这才各自回房歇息。 到得第二日午间,九华山收拾已妥,便欲出发。艳婷道:“胡大爷,你往北京,恰与我们顺,不如一起动身吧!” 伍定远虽然对这群人颇有好感,但自己身怀要物,不便与武林人物同行,便道:“姑娘好意,在下心领()。不过我自己一人独来独往的惯了,各位还是先行一步吧!” 艳婷见他不允,也不便再说什么,只好道:“胡爷,你上多保重。我们这就走了。” 伍定远见艳婷一张清秀的脸上颇有关切之意,心想:“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相会?” 正想间,那张之越已走了过来,将手搭在他的肩头,亲亲热热地道道:“胡老弟,待你大事一了,上我们九华山来住上几天,如何?” 伍定远心中一喜,他以后还能否回到西凉,自己也不知,却突然交到了几个好朋友,有了个去处,忙道:“多谢张大侠,小弟事情办完,必来叨扰。” 艳婷灿然一笑,道:“胡爷,我们走啦!” 众人举手作别,伍定远看着九华山众人离去,心中一片惆怅。他翻身上马,慢慢朝东北行去,此时日已西斜,映的满天云彩缤纷变幻,煞是美丽,秋风吹来颇有寒意,伍定远见只剩自己孤伶伶地一个人,不由叹了口气。 想起京师之行必然艰辛,不知能否见到王大人,为自己洗冤报仇,更感心烦. 正文 第八章 泪洒京城 行到京师,已是冬日。 北京繁华,伍定远久居西凉,自然事事透着新鲜,但他身有要事,那来的心情游览,便找了间客店住下。 伍定远安顿好行李,便找来店小二,问道:“京中有位王宁大人,你可知道他府邸何处?” 那小二笑道:“这京中好玩方多了,有天桥杂要,有长城奇景,您老不去这些好地方,却去那王府胡同干什么?” 伍定远微微一笑,摸出了一小锭银,塞在那小二手中。 小二忙陪笑道:“原来客官是朝廷中人,了。 伍定远决定趁着黑夜,拜访王宁大人,以防露了行迹。此时天色尚早,他闲来无事,便坐到客栈二楼,叫了些酒菜小酌,也好解些烦闷。 他看着街上携来往攘的人潮,正惊讶于京中风华,忽听大街上锣鼓喧天,却是有大官出巡,伍定远一向住在偏远地方,从未见过京官出游的威势,连忙站起身来,抬头眺望。 他远远看去,只见一列官兵押着十余辆囚车,在闹街缓缓而来,原来是死囚游街示众,倒不是官员出巡。伍定远见场面浩大,心道:“不知是何方囚徒,怎地如此穷凶恶,竟要这许多人来监斩。” 往日在西凉时,除非遇上杀人要犯,否则绝少游街之事,他心下好奇,想见识这贼徒的面貌,便细细去看。 十余辆囚车行来,为带头的是名监,伍定远过去从未见过监,只见他骑在马上,手上拿了柄拂尘,全无胡须,便如戏台上做戏的一般。那监身前跟着一名武官,手上牵着那监的座骑,神态却甚恭谨。 伍定远心道:“看来戏演得没错,监真是长这个样。” 低头再看,却见辆囚车立了个牌,上书“都察院左都御史张温通敌卖国,满门凌迟处死。”车里跪着一名老者,大大的睁着双眼,满脸都是愤怒不平。后头囚车押了数十名男女老幼,不住啼哭。 伍定远心下一惊,想道:“原来这死囚是朝中大臣!”他向来不熟朝政,不知那张温是何许人,更不知他何以通敌卖国,只得一言不发,皱眉观看。 囚车缓缓前行,那街上原本热闹喧哗,此时却静若深夜,四下姓更远远避开,躲在街角,连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了。伍定远见了这气势,心下自也一凛,忙缩到窗后,就怕惹祸上身。 大街上安静无声,气氛甚是肃杀,忽听唧唧聒聒的声响大作,不知怎地,竟有大批鸡只奔入街心,伍定远惊奇之间,忙又探头去看,却见一名鸡贩神色慌张,正赶着鸡只回笼,一旁却有两个孩大声啼哭,伍定远一见之下,便已明白,看来那两个孩不知官兵的厉害,嬉戏间居然打翻了鸡笼,这下定要闯祸了。 大批鸡只四下跳跃,一时满街乱窜,奔到了囚车之前。那宦官跨下座骑给鸡只一惊,啡啡嘶叫,登时人立起来,那宦官给座骑这么一掀,抓不住马鞍,便自离鞍而起,只见他在空中一转折,稳稳地落在地上,显然身有武功。但后头十余匹马不及停下,猛地撞了上来,霎时间大街上马嘶鸡鸣,乱成一片。 那鸡贩吓的脸都白了,按住了两个孩,跪在地上,只是发抖。那牵马的武官面色铁青,重重一脚踢在那鸡贩头上,怒道:“做死么!连几只鸡也看不牢?” 那鸡贩吃痛,却不敢乱动,只是趴在地下,喘息道:“军爷责罚的是,小人万万不敢了。” 那武官哼了一声,又踢了他一脚,大声道:“下次给我多长只眼!否则有你一家受得了!”跟着转身回去,向后头的十来名军官道:“没事了,大伙儿这就走吧,可别误了监斩的时间。” 忽听一声尖叫,跟着啪地一声大响,伍定远远远望去,只见那武官摔在地下,却是吃了那宦官一个耳刮。 那宦官尖声道:“这死姓把本座掀下马来,你这样踢他两脚就算了吗?”说着喝道:“来人!给我重重的打!” 一旁军士闻言,提起军棍,对着那鸡贩一阵乱打。那鸡贩头破血流,仍勉力跪着,两个孩哭道:“别打我爹爹!”奔了上去,急急抱住军士的腿。 那宦官怒道:“反了!反了!大的不听话,小的也作怪,都给我打!” 军士们暴喝一声,伸手将那两个孩纠住,跟着猛煽耳光,孩们吃痛不过,呱呱大哭起来,嘴角都给打得出血。 伍定远心下不忿,想道:“这宦官好跋扈!何必这般辱打姓?”他心生不忍,便想奔入街中阻止,但忽地想起自己身怀要务,绝不能在此现身,当下只有转过头去,不忍再看。 猛听一阵哈哈大笑,远处街边十余骑奔来,马上诸人衣衫华贵,都作武官打扮。一名胖大男冷笑道:“薛副总管,不过要你押个人,连这点事也办不好么?快别胡闹了,江大人等着监斩哪!” 那姓薛的监怒道:“江充是你们主,咱们东厂可不吃他那一套!”嘴上喋喋不休,人却已上了马。他见那鸡贩兀自跪倒在地,尖声骂道:“都是你这下贱东西,误了咱家的大事!” 那鸡贩给打得鼻青脸肿,只在地下拼命叩,便在此时,那姓监手一挥,不知用了什么手法,竟将那鸡贩的脑袋切了下来,霎时鲜血喷洒街心,将大街都染红了。伍定远大惊失色,料不到那宦官竟会出手杀人,一时只惊得呆了。 那鸡贩的脑袋骨溜溜地滚到地下,他两个幼神色大悲,一同冲了上去,哭道:“爹爹啊!”一个抱住了爹爹的头颅,一个抱住了爹爹的身,鲜血沾满了全身,都在痛哭出声。 逃散的鸡只似感好奇,只围了上来,侧头看着两个可怜孩。满街行人见了这等惨祸,都只飕飕发抖,无一人敢动上一步。 那宦官冷笑道:“这一家口都不是好东西!全都该死!”右手慢慢抬起,立时便要对那两个孩童下手,神态大见残暴。 伍定远深怕那两个孩又要遭到毒手,连忙从怀中取出飞天银梭,只要情势一个不妙,便要出手救人,却在此际,那几名衣衫华贵的武官骂道:“别再胡闹了!快快走啦!”说着掉转马头,迳自走了。 那宦官见大队人马自行离开,便哼了一声,放下手来,狠狠瞪了那两个孩一眼,跟着迳自驾马离开。 十余辆囚车开拔,缓缓离去。旁观街坊见两个孩逃脱性命,急忙奔了上来,将他们匆匆带开,深怕再有祸事生出。远处囚车中哭声不绝传来,与那两个孩的哭声交错迭起,令人为之鼻酸。 伍定远见了这等惨事,只觉怒气填膺,心中直骂:“死监!狗宦官!”恨不得能冲上前去,将那宦官一刀砍死,正气愤间,忽听邻桌一人恨恨地道:“可恨监误国,杀害忠良!奸臣把持朝政,是非不分!” 伍定远听这声音满是悲愤之意,连忙转头看去,只见一个儒生,满脸气愤,正自破口大骂。 伍定远正想上前攀谈,忽地心念一动,想道:“京城高手如云,到处都是朝廷的眼线,我可小心了。”便强自忍住,只低头喝酒。 却见隔桌另一名酒客走了上来,向那儒生道:“老兄啊,听你骂得厉害,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那酒客穿得甚是体面,看来是名商贾,伍定远听得有人问话,自也感到关心,连忙侧耳倾听。 那儒生气忿地道:“世道不古,方今正道不张,奸佞势大,江充、刘敬这两大贼带着八虎作奸犯科,朝廷给这帮贼人把持,如何会不乱?” 那商人哦地一声,道:“我人在外省,不知京中的事,这江充、刘敬又是什么人了?” 那儒生冷笑道:“江充、刘敬这两人是朝中的罪恶渊薮,他两人一个手握权柄,一个掌管东厂,不知整死了多少人,刚才那位张温大人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 伍定远心中一凛,江充这名字他是听过的,怀中的羊皮便与此人有关,只是伍定远过去不熟朝廷之事,虽知羊皮与江充有关,却苦无机会打听此人的来历,想不到一入京城,便听得这他的恶劣事迹。看来绝非善类。 那商人问道:“听老兄之言,难道张温大人是被人诬陷的?这中间又有什么故事么?” 那儒生叹道:“这几年被江充斗垮的大臣,那还少了吗?一个个都被撤职查办,遣反原籍。只是张温大人过激亢,先弹劾东厂的刘敬,又与按察使江充结怨,弄到两派的人一同陷害,落了个抄家灭族的下场。” 那商人奇道:“怎么江充与东厂不是一伙的吗?” 那儒生摇头道:“这两派狗咬狗,一嘴毛,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那商人“哦”地一声,颇感惊奇,问道:“此话怎说?” 那儒生道:“这江充势力甚大,下辖锦衣卫,手握军机,目下就数他权柄最为惊人,若说朝廷有谁能与之争锋,便是另一个奸臣刘敬了。此人任职东厂,也是一个残忍好杀的奸恶之徒。这两派人马各自拉拢大臣,无所不为,遇到忠义之士,两派就一同陷害。彼此之间,更是争斗不休,无日或歇。” 那商人听得目瞪口呆,惊道:“难道朝中已经无人主持正义了吗?” 那儒生叹道:“这年头读书人不行,没骨气。反倒是几个武人颇有作为。好似那征北大将军柳昂天柳大人……” 那儒生话正说到一半,突然被人一把揪住,伍定远急忙看去,只见抓住那儒生的人身穿红袍,腰上悬了钢刀,神态狰狞。伍定远心下一凛,暗道:“是锦衣卫的人!” 那军官抓着那儒生,骂道:“他***,你这家伙乱放什么狗屁?江大人的名字,也是你叫得的?” 那儒生怒道:“他又不是皇上,我何必避讳他的名号?” 那军官大怒,喝道:“你还敢说!”右手高举,刀光闪动,便要一刀斩下,伍定远吃了一惊,连忙掏出银梭,正要出手相助,却慢了一步,只听咚地一声,那儒生的脑袋滚落在地,霎时鲜血洒满一地,酒楼客人见了惨祸,立时大声惊叫起来。 那军官见酒楼众人惊慌,立时喝道:“这人擅议朝政,已犯死罪,我这是就地正法,为姓除害!你们却怕什么?” 众人见他满面怒气地朝自己望来,急急低下头去,无人敢做一声。 伍定远气得全身发抖,但人已死了,他又能如何?只能随众人低下头去,暗自忍耐。 只见那军官踏上一步,一把揪起那商人,喝道:“你和他一起擅议朝政,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理当枭示众!” 那商人吓的发抖,跪地直叫:“大人饶命啊!” 那军士见他身穿华服,模样颇为富有,便冷笑道:“他***,你要老饶你,那也不难,五两白银,少一个儿也不行。” 那商人颤声道:“要钱?那…那好办。”说着把身上银票全拿了出来,抖着双手送上。 那军士见那商人甚是有钱,喝道:“先饶你一命!”一脚踢去,将那商人踢的翻倒在地,跟着提起那儒生的级,便自扬长而去,只留下那商人在地上发抖,一具无头尸体倒在客店中。 伍定远一天之中连见了两件大不平的事,自己却无能为力,心中惊骇愤怒,无以复加,暗道:“看来这江充是大大的罪人,若是能推倒此人,我这番辛苦奔波也有了代价。” 伍定远见京城乱,便早早回到房中,打坐养气,等天色全黑,再去拜访王宁大人。 待到酉时,伍定远推窗望外,只见阳西下,街上点起了灯笼,他深深吸了口气,将脸上乔装了,跟着换上华贵服色,将羊皮藏在怀中,装成一名巨贾富商,便往王宁大人的府邸走去。 伍定远依着店小二的指点,缓缓走向一处胡同,远远望去,巷中灯火通明,朱门豪奢,四处都是朝廷大员的官邸,看来此处便是大名鼎鼎的王府胡同了。伍定远知道此地云集豪门巨贾,深怕露了自己的行迹,一时更是加倍小心,他走走停停,只要遇上危急情状,立时掉头就跑。 行到巷口,却见巷外有个男挑了幅面担,正在做生意,伍定远缓步走过,正要往巷中行入,忽见远处几名侍卫走了过来,伍定远吃了一惊,连忙转过身去,避开了那几人,那面贩见他望向自己,便招呼道:“这位客倌,可要吃碗面么?” 伍定远抬头一看,只见那人是个年青男,约莫二十七八岁,长身玉立,剑眉星目,端地是一表人材,却怎地在这卖面?伍定远此时身处险地,自也无心理会这些身外事,便只摇了摇头,他斜眼望去,见那几名侍卫已然走出胡同,这才闪身入内。 走出几步,已见一处宅邸规模宏伟,就着月色望去,门上匾额写著“左御史府”几个烫金大字,看来此处便是王宁大人的府邸了。 伍定远知道自己便要与王宁相会,他心下忐忑,自知自己仅是西凉一名小小捕头,单凭怀中这张羊皮,不知能否取信堂堂的御史大人。但事关自己的清白,几十条无辜的人命,岂能不上前一试? 伍定远心中紧张,向前走上几步,已到不远处,忽见门口悬挂的灯笼却未点上,大门深锁,望之一片幽暗,伍定远心中蓦地一惊,依着往日办案的直觉,只感不妙。他深深吸了口气,转头往附近看去,但见四下别无人影,除了自己一人的身影外,别无他人。 他略感安心,想道:“我可别拖拖拉拉了,一会儿若有闲杂人等过来,别要识破我的身分才好()。” 伍定远定了定神,缓缓走到门口,正待伸手叩门,忽见门口上贴着一张纸,好似是张公告,伍定远心下一凛,连忙伸头去看,只见那纸却是一张封条,上书“王宁贪污滥权,假公济私,格职查办,全家财物一并充公,其人格职处死。” 伍定远大惊失色,往后退开一步,只觉脑中嗡嗡作响,呆立无语。 他心念急转:“怎么办?这王宁大人自身难保,已被人整垮斗死了,我千里奔波,现下却该怎么办?我要去哪里藏身?” 正想间,忽听背后一声长笑,一人冷冷地道:“伍捕头,天堂有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哪!” 伍定远倒抽一口冷气,回头望去,只见一人冷冷地看着自己,正是那千里追杀自己的“剑影”钱凌异! 伍定远又惊又怕,慌张之间,只想掉头就跑,却见前头走上一人,傲然看着自己,伍定远定睛看去,这人满脸刀疤,相貌丑恶,正是那凶狠残暴的“剑蛊”屠凌心。 伍定远双腿一软,只听四下哈哈大笑之声不绝于耳,他撇眼回望,但见“剑寒”金凌霜、“剑浪”刘凌川、“剑豹”莫凌山等好手,竟已站在四周。看来昆仑满门的好手,全数齐聚此处。 伍定远颓然坐倒在地,耳边忽然响起那日知府陆清正对他说的话:“天下虽大,教你无处可去()!别说你那陜甘道总捕头没了,你连这条命,怕都保不了哪!你那些家人朋友,个个也要大祸临头!” 伍定远仰天长叹,知道这几个月的奔波逃亡,一切全是白费功夫。他自知死期已到,心中反而不再惧怕,只是有种不甘心的感觉。 钱凌异走到伍定远身旁,冷笑道:“姓伍的,别想逃啦!乖乖跟我们走吧!” 伍定远点了点头,缓缓站起身来,自行走出胡同,昆仑山众人料他插翅难飞,便都跟在他身后。 伍定远抬头望天,只见明月高悬,冷冷的月光照在他身上,说不出的凄清寂寥。他忽然想起西凉故乡的月夜,不知那些老属下如何了? 正感慨间,伍定远又见到巷口的那个面担,忽觉有些饿了,他回头望向昆仑众人,见到一人身材矮小,识得叫“剑豹”莫凌山,此人颇有侠名,是个身不由己之辈。便望着莫凌山,淡淡的道:“莫大侠,我想吃碗面。” 莫凌山敬他千里奔波是条汉,只是掌门之命不便违背,当下叹道:“伍捕头请吧!” 钱凌异等人闻言,都有不满之色,莫凌山摇头道:“做人别绝了,这是他的最后一餐啊!” 伍定远走到面担之旁,低声道:“店家,来碗面。” 那卖面男熟练的搬过凳,笑道:“成哪()!这位大爷好口福,我这大卤面口味道地,包君满意。” 伍定远叹了口气,自行坐下。那卖面男又对昆仑众人叫道:“各位大爷,也来吃碗面吧?” 昆仑诸人不加理会,钱凌异哼了一声,道:“你快点煮,少在那儿啰唆!”那男笑道:“也罢,没这口福哪!”便煮起面来了,不多时,将大大的一碗面端到伍定远面前。 伍定远望着热腾腾的面汤,忽地心中一酸,险些落下泪来。想自己一生正直,原本即将接任甘陜道的总捕头,但天外飞来横祸,今日却要死在此地,这碗面就是他的最后一餐了。 那卖面男道:“这位大爷快吃吧!面凉了就不好吃了。” 伍定远微微苦笑,举起筷,夹了些面条,那面吃在口里,眼泪却一滴滴的落在碗中。 下面请继续收看“英雄志”二——乱世章!! “玉皇若问人间世,乱世章不值钱”,且看“英雄志”另一男主角的出场,他会与伍定远产生什么样的火花!!! 敬请拭目以待!. 正文 第一章 落第秀才 人声喧哗,小小的客栈中挤满了人,虽然在隆冬之中,生意仍是为兴隆。 只听得邻桌一客人高声叫道:“兀那小二,给我俐落些!老爷我等了这般久,半天还没上道菜。”一个掌柜模样的人连忙打躬哈腰,四处道歉。 只见一个小二打扮的青年,端着两个烫碗,从后厨里赶将出来。“大爷,您让让!”那小二叫着,准备将手中的热食送上桌。便在此时,不知被甚么东西绊了一下,登时摔了个狗吃屎。那小二忙救住两个碗,没给摔破,但碗中的热汤,却溅了他满身满手。 虽在大寒冬日,那小二双手仍是烫得又红又肿。众客人见他狼狈,都哈哈大笑。也有那好心的道:“小心些,可烫着了么?” 小二回一望,见一名常见的泼皮,正自大剌剌的把脚伸出桌旁,适才定是此人绊他这跤。 小二站起身来,对那泼皮道:“这位大爷,您可否收起贵足,这般伸在道中,来往客人甚是危险哪!” 那泼皮正与人高声说笑,旁若无人,了一遍,泼皮表情直是不可思议,骂道:“操你祖宗,我牛二吃饭,你也敢来啰唆?”说着更把脚横在中,狞笑道:“怎样?你祖宗怎么高兴怎么成,你想怎样?” 那小二见他蛮横,却也动了气,大声道:“你这人恁也奇怪了,不过要你把脚收起来,又不是什么大事,你干么这般凶神恶煞?” 牛二见此人不过是个店小二,居然敢出言教训自己,不免大吃一惊。他站起身来,将两只袖卷起,大声道:“你这下贱东西,敢胆训你爷爷?来来来,爷爷教你些做人道理!” 那小二哼了一声,正要回话,店中掌柜连忙赶来,对那小二便是一掌掴去,骂道:“混帐!打翻了菜饭,还敢往客人身上赖!要不是这几天欠着人手,早轰了你这废物出去!”跟着连忙打躬作揖,向那牛二致歉。 牛二嗤了一声,迳自坐下喝酒。 旁边几桌客人见仍是迟迟不上菜,纷纷大叫大嚷,掌柜见那小二兀自站立不动,一脸忿忿不平的神色,便自喝道:“你杵在这儿干么!还不去干活?” 那小二摇了摇头,神情无奈,便又进了后厨,端了热菜出来。眼见牛二远远冷笑,定是有意作弄自己,那小二了个乖,当下避开了牛二那桌,绕道而行。 正要将菜饭端上,哪知背后一阵猛力传来,竟是有人来推,那小二立足不定,向前摔倒,手上饭菜尽皆打翻,却倒在一人身上,只弄得那人身上汤汁淋漓,满身油腻,那小二心下慌张,急忙抬头望去,只见眼前那人脸上挂着一幅狞笑,正是牛二来了。 那小二吓了一跳,不知他有何阴谋,正想往后退开,忽然背后走上几人,已将他牢牢架住,牛二嘿嘿狞笑,伸手捏住那小二的脸颊,道:“小,你弄脏老的衣衫,快快给我赔来吧!” 那小二知道这帮人设计陷害,如何肯屈服?当下拼命挣扎,叫道:“明明是你往我身上撞来,还要我来赔你,天下岂有这个道理?” 牛二哦了一声,奇道:“好小,到了我手上,居然还敢顶嘴啊!” 两旁手下笑道:“大哥,跟他说这么多做啥?先赏他几下,叫他个乖。” 牛二哈哈大笑,道:“说得好!”霎时伸出手去,重重地打了两个耳光。 那小二脸颊肿起,却仍骂不绝口,大声道:“你们这帮流氓无耻之尤,要真有勇力,何不去报效国家?似你这般行径,只会欺侮弱小,一辈都是地方的小无赖!” 店中客人听他如此教训牛二,都为他暗暗担忧,恐怕他便要给当场打死。 果然那牛二狂怒不已,他横行乡里,乃是地方一霸,谁知竟给一名小厮教训侮辱,却要他如何咽下这口气?当下大声道:“你这张嘴好生尖利!看老打烂它!”大吼一声,往那小二腹中就是一拳,那小二哀叫一声,弯下腰去,登时呕吐起来。 一伙人跳了过来,已将那小二架住,拳拳到肉,猛往他身上招呼。那不出话来了。 牛二打了一阵,兀自怒气冲冲,揪住掌柜道:“我身上新衣少说要得五十两银,你得给我赔来!” 掌柜那敢招惹牛二,忙陪笑道:“牛爷,这小来不明,到我这儿才作满个把月哪! 您老随意处置这小,给您出口气,我把他这月工钱钱银全数给您,将就将就吧!“ 牛二大怒道:“钱银?你当我牛二是要饭的吗?”一脚就将饭桌踢翻。店中客人见出了事,纷纷往门外奔去。 几名伙计忙叫道:“喂!给钱哪!别顾着跑!”但那些客人早冲出门外,拣了个吃白食的便宜。 眼看牛二神态凶狠,掌柜知道这群泼皮无恶不做,再加上牛二又是县衙里当差捕头的小舅,岂可得罪,只好拿了二十两银,往他手中一塞,苦着脸道:“求您老高抬贵手,放过小店吧!” 牛二甸了甸手上的银,冷笑道:“算了,咱们今天就放过这小王八蛋!走啦!”众人大笑数声,扬长而去,临走还不忘踹那小二几脚。 那小二已被打得鼻青脸肿,半天爬不起身。掌柜的冷冷的看他在地上爬行,对着伙计们道:“把这家伙给我捻了出去!” 众伙计架起那小二,正要撵他出去,那小二猛地挣脱了众人,冲向掌柜,大声道:“工钱!把这些日的工钱算给我!” 那掌柜平白无故地掉了二十两纹银,甚是肉痛,如何愿意再付工钱?听那小二叫嚷得凶狠,怒道:“你放这什么屁?我没叫你赔那二十两银,你就该谢天谢地了!居然还敢向我要工钱?” 那小二揪住了掌柜,喝道:“我给你作了两个月工,半钱也没拿到,你这把我赶走,却要我吃什么?” 旁边伙计忙把他拉住,众人拉扯在一块儿,那小二却是死也不愿出去。掌柜提声叫道:“老张!你快去报官,把这家伙给我带走!” 那伙计老张知道这衙门里黑暗无比,赶忙劝道:“掌柜老爷你可行行好,这小是个落榜的考生,只因潦倒穷困,才来咱们这儿谋口饭吃。掌柜老爷若是报了官,这小可要失了清白啦!” 那掌柜与这小二无冤无仇,自也不愿如此,他沉吟片刻,想起了和气生财的道理,对那小二道:“如何啊?” 哪知那小二毫不领情,一股脑儿地大叫:“你少来威吓我!你既然欠我工钱,便当还钱!咱们不妨让青天老爷判一判,看看是谁对谁错!” 掌柜见他有恃无恐,一幅理直气壮的模样,忍不住心中有气,心道:“这小的死活又关我什么事了,今日为了这个穷酸,糟蹋了我二十两银,回头他还向我要工钱,这口气叫我怎么吞的下去!”那小二一月工钱也不过钱银,算来二十两足足可请上名伙计,真可说是亏本生意了。 他越想越火,提声喝道:“老张!你还不去报官?”那伙计轻叹一声,摇了摇头,迳自去了。 掌柜见那小二兀自大叫大嚷,心下暗暗冷笑,想道:“你这小还不知道厉害,等进了此处的衙门啊,看你叫天不应,叫地不灵,还耍什么嘴皮?” 过不一会儿,两个带刀的官差来到,那小二扑了上去,叫道:“两位差爷!这掌柜积欠我的工钱,你二位评个道理,替我争个公道!” 一名官差一脚将他踢开,喝道:“滚你妈的!穷酸东西!” 那小二滚在一旁,忍不住面露震惊,叫道:“你们……你们是地方父母官啊!怎能这样?” 一名官差举起手上钢刀,冷笑道:“你再啰唆,老一刀宰了你!”另一名官差走向那掌柜,不耐烦地道:“搞什么,大冷天的叫咱们兄弟出来,就是要拿这小?” 那。 掌柜陪笑道:“劳烦老爷把这小押走,这小在这儿赖着不走,小店的生意可没法作下去啦!” 一名官差挤眉弄眼地道:“他可是偷了什么东西?就只赖在你店里,咱们兄弟也不能押他走啊!” 掌柜一听之下,岂有不明之理,往那小二撇了一眼,暗笑道:“死东西,臭寒酸,老宁可把你的工钱给了这几个官差,也绝不让你称心。”当下取出那小二的工钱,都塞在那官差手里,涎着脸陪笑。 那官差见有钱纹银,点头道:“好啦!这小又吃白食又偷东西,押走吧!” 那小二听那掌柜和官差联手诬陷,忙叫道:“冤枉啊!我没偷东西!我没吃白食!是他积欠我的工钱啊!” 那官差甚不耐烦,一把便欲拉了小二走。那小二在地下挣扎,只是大声叫冤,两名官差使劲拉扯,终于把那小二拉开,那小二虽给拖走,但双眼仍是恶狠狠地凝视着那掌柜,大声叫道:“你这般害我,我……我定要报仇!” 掌柜哈哈大笑,冲上前去,举脚乱踢,叫道:“放你的狗屁!给我滚出去啦!”一脚正中下颚,那小二啊地一声惨叫,登时昏了过去。 “醒来!别在那装死!” 那小二清醒之时,只见自己已身在大牢之中,身上脸上兀自疼痛不堪,头晕脑胀,恶心不已。 “装死吗?再给我浇盆水!” 只见一个狱卒提了桶水迳自泼了上来。在这酷寒已的严冬,那小二哪禁受得起,登时全身发颤,牙关轻击,格格有声。 “你姓啥名谁?祖籍何处?快快从实招来!” 那小二微微抬头,见一个师爷模样的人,满脸鄙夷地望着自己,那小二忙道:“师爷明鉴,小人身遭诬陷,以至不幸下狱,请师爷明察秋毫,还小人一个公道!” 那师爷见他相貌堂堂,谈吐雅,不禁“噫”了声,道:“你有何冤情,不妨明言。” 那小二虽头痛欲裂,恶心烦躁,仍强忍着喘道:“小人姓卢,单名一个云字,祖上乃山东潍县人士。今年赴省入举,不幸落第,偏又盘缠用尽,只好寄居客来轩,做那跑堂贱役,蒙口饭吃。” 师爷双目一亮,心下舒了口气,道:“原来是个穷秀才,也罢!那你又如何偷盗主顾钱财,而致身系囹圄?” 卢云缓缓地道:“师爷明鉴,小人好歹也读过孔孟之书,至不济也不至做那鸡鸣鼠盗之事,偷盗云云,实乃遭人诬陷。”他顿了顿,又道:“自来偷盗,必是人赃俱获,方可入罪。仅凭客来轩一造之词,便欲定我之罪,实难令人心服。” 师爷冷冷地道:“这也有理,此番年节将至,咱们也不欲多生事端。不过为了你这案,叫咱们出入往返,劳师动众。你若没有五十两纹银,怕是出不去的,这叫差费哪!” 他见卢云满脸讶异,又道:“本来嘛,这规矩是十两,但此番天寒地冻,可得多加二十两,才能叫这班兄弟们心服啊!” 那师爷见这酸秀才即便下狱,恐也没啥油水好捞,性向他要个五十两,把他打发走了了事。想他能入省城会试,五十两这点小钱,应该还能筹措。 谁知卢云急道:“五十两?我连一钱也没有哪!” 那师爷一听,脸上更如上一层寒霜,“哼”地一声,便即走出,竟是连话都懒得多说一句。卢云急呼冤枉,但两旁差役却已将他扔入大牢,跟着走了干净。 卢云给人重重摔在大牢之中,只觉全身骨头都裂了开来,只哼哼哎哎地起不了身,过了小半个时辰,才缓缓从地下爬起。 这牢中污秽不堪,满地屎尿。那些差役懒,竟连粪桶尿壶也不给一个。所幸严冬之中,那臭味虽是不堪,倒也不至加重。 卢云冷得全身哆嗦,拣了个尚称干净的角落蹲下,他看着小小窗格外的一块天空,灰蒙蒙的,不见半点阳光,只有一朵朵雪花落将下来。 卢云低下头去,心道:“唉!今日不正是送灶之日吗?‘玉皇若问人间事,乱世章不值钱’,我十数年寒窗,哪料到今日这番下场。” 冷风阵阵袭来,身上伤处犹如万般针刺。卢云拉紧衣襟,但那薄衫又岂能抵挡这腊月寒风?何况此刻的心寒,更胜过身上所受何只千倍。卢云咬紧牙关,双目怒睁,眼泪却一滴滴地落将下来。 一连数日,牢中竟连伙食也不送来,更无人再来审讯。想是年节将至,人人忙着欢,又有谁来理会他,自是把那又冷又饿,在那屎尿满地中苦蹲的卢云给忘了。到得除夕夜里,只听城里鞭炮震天价响,一片喜气洋洋。卢云思及过世亲人,悲从中来,更是放声大哭。 好容易熬到初一,一名狱卒拎了食篮过来,青菜豆腐之外,居然还有条鱼。那狱卒是个老头儿,卢云还是第一次见到他。 老狱卒道:“这是我家中的年夜饭,留了条鱼给你,好歹也是大年初一,沾点喜也是好的。” 卢云饿得狠了,大口大口地扒着饭。 那老狱卒道:“慢吃,别噎着了!瞧你眉清目秀的,怎会沦落到此?” 卢云搁下饭碗,叹了口气,瞧这老人神情温和,不似其他人那如狼似虎的模样,便把情由一五一十地说了。 那老狱卒听了,心下侧然,低声道:“咱们这个县老爷,又贪财又好色,如你这般的冤狱,我已见了不知多少回。此地千两黄金换个死囚,两纹银救得**,看你这般情事,少说也要五十两救命钱。” 卢云又悲又怒,大声道:“这群无耻之徒,贪赃枉法,这天下还有公理吗?” 那老狱卒忙示意噤声,心道:“你自己不也还关在牢里?谈甚么天理王法?”那老狱卒见他吃完了,低头收拾碗筷,便急急走了。 数日后,狱卒押了一名公进来,只见他眉清目秀,不知犯了什么罪名,身上穿着大绸锦绣,甚是华贵。只见他也被关入大牢,便在隔房而已。 卢云心道:“这人看来是个读书人,只不知犯了什么罪名,莫非也是身遭诬陷?” 第二日清早,众狱卒过来,将卢云与那公一并押出,看来已要到公堂上受审了。卢云想起那老狱卒所言,心中暗暗忧愁,不知那县爷会怎生处置自己。 行到堂上,只见一人样貌俨然,手持惊堂木,头带七乌纱帽,望之令人生畏,当是此地县爷了。两旁官差押着卢云与那公一同跪下,静听审讯。 卢云见那公相貌堂堂,跪在自己身边,神色间却甚凛然,似乎毫无所惧,卢云忍不住暗自佩服,想道:“看他好生镇静,定也是被人冤枉的。” 眼看旁人镇静若斯,他自也不愿露出害怕的神态,只收敛心神,安安静静地跪在地下。 升堂礼毕,但听县爷猛敲一记惊堂木,跟着喝道:“传贾氏!” 卢云听他语气森厉,虽说自己力图镇静,仍是吓了一跳,过不多时,两旁官差带了名老妇进来,那老妇走起来跌跌撞撞,约莫五六十来岁,跪地道:“民妇贾氏,叩见青天大老爷。”神色间颇为害怕。 那公见了这老妇,身微微一颤,似乎认得她。卢云看在眼里,心道:“这老妇不知是干什么的,难不成是她具状来告这名公么?” 那县爷拿起状纸,道:“上月初,你亲睹一名男调戏你家夫人,更把她奸辱了,可有此事?” 贾氏叩道:“回老爷的话,民妇不敢妄言,确有此事。” 县爷嗯了一声,又道:“本官看过你的供状,你既然亲眼目睹这桩**恶行,定然认得匪人,本官现下要你帮个忙,把这匪人认了出来,你可能做到?” 那贾氏放声大哭,叫道:“那贼人便化成了灰,民妇也能将他认了出来!” 卢云见她悲伤无比,一旁那眉清目秀的男又是恐惧万分,已知那老妇是来指认罪嫌的,想来自己给人带来此处,用意不过陪榜,便已放下心来。 县爷见这老妇一口答允,心下甚喜,道:“你莫要气愤,只要你认出贼人,本官便能替你家主母作主,将他绳之以法,以张天理公道。”他伸手向卢云与那斯男一指,道:“这里跪了两个人,你仔细看着,把他给我指出来。” 那老妇尖叫一声,登时朝两人奔来,跟着瞅着一双皱眼,细细往两人身上打量。 卢云本是漫不经心,却见那老妇一双怪眼翻白,只朝自己望来,还不住上下打转,卢云给她看得心惊胆跳,心下暗自害怕,想道:“这老妇年岁不轻,可别老眼昏花,胡乱将我错认了。”一时飕飕发抖,只怕给人错认了。 正担忧间,忽见那老妇伸手指向自己,说道:“他!便是他!这人那日强*奸我家主母,行径残暴无耻,还请大人重重责罚,将之枭示众!” 卢云吓得魂飞天外,惊道:“你…你胡说什么?你可别诬赖好人啊!” 县爷重重一拍惊堂木,喝道:“大堂之上,如何敢擅自说话!来人,给我掌嘴了!” 一旁官差走来,重重打着卢云耳光。卢云吃痛,脸颊高高肿起,一句话也讲不出来了。 那县爷指着卢云,道:“贾氏你可看清楚了,真是这人,不是旁的人么?” 老妇尖声道:“正是这人,决计错不了,一个月前这人闯入府里,拿了尖刀逼迫我家主母,强迫她就范,这人外貌斯,实则禽兽不如!这种人我只要看过一眼,便决计不会忘掉!” 卢云又惊又怕,一个月前他还在客来轩当差,什么时候干过这等荒唐事,当下叫道:“冤枉啊!”一句冤枉尚未说完,便给重重打了十来个耳光,滚倒堂上。 那县爷大声道:“好一个大胆刁民,你在本县作奸犯科,强*奸民女,实在罪大恶,本官问你一句,你认不认罪?” 卢云心下惊慌,叫道:“大人千万别听那老妇妄言,小人是清白的!” 县爷却不理会,迳自道:“这人顽劣不堪,到了公堂之上,居然还不知认罪。来人,给我用刑了,等会儿叫他给我画押!” 一旁官差将卢云抓起,狞笑道:“小你就快点招认了吧,早些画押,也省得皮肉受苦。” 眼见官差们个个如同豺狼虎豹,卢云只是个穷书生,心下如何不怕?他颤声道:“我… 我不曾做半件歹事,你……你却要我如何招认?“ 那官差哼了一声,道:“还敢嘴硬?”跟着将卢云拖到角落,拿起鞭猛抽,那鞭头带着尖刺,抽落后疼痛不堪,啪啪数响后,卢云身上满是血痕,几已痛晕过去。 长鞭抽打声中,那县爷亲走下堂,亲自将那斯模样的人扶了起来,陪笑道:“我们这些官差有眼无珠,拿错了人,还请洪少爷原宥则个。” 那公冷冷一笑,道:“算了,这种事我也不与你计较。我这会儿可以走了么?” 县爷打躬作揖,道:“当然可以,这次惊动了洪少爷,实在情非得已,还望少爷不要计较。”说着喝道:“你们还不过来,送洪少爷回府!” 一众官差连忙走了上来,便要护送那洪少爷离开,那洪少爷一挥手,冷笑道:“不必你们麻烦,我家轿就在外头,我自个儿走便了。” 他哈哈一笑,转身便行,忽然门口人影一闪,一条大汉冲了进来,此人手持尖刀,满面全是怒气,怒喝道:“洪贵!狗官放过了你,老却决计饶你不过,纳命来吧!” 洪少爷大惊失色,忙往后退开几步,转头往县爷望去,颤声道:“这……这人是干什么的?” 县爷也是大惊,喝道:“大胆刁民,公堂之上,居然敢持刀闯入?来人啊!快快把这恶徒押下了!” 两旁官差冲上,一阵拳打脚踢,将那壮汉压倒在地。 那壮汉大声呼喝,叫道:“姓洪的!你强*奸我妻,就想这般一走了之吗?老告诉你,你别以为你家财大势大,便能胡作非为,老定要把你整垮()!” 那洪少爷听了说话,登时“哦”地一声,已认出他来,他嘿嘿一笑,道:“原来是你啊!”说着迈步上前,俯身下去,低声对那壮汉道:“你这小真个不识好歹,你娘每日里愁眉不展,我便来替你怜惜一番,你不知感谢也就算了,居然还告上官府,实在不识相。” 那壮汉虎吼连连,眼中似要喷出火来。 县爷深怕洪少爷言多有失,急忙使个眼色,道:“洪少爷快些走吧,别与这人啰唆了。”那洪少爷会意,长笑一声,迳自走了。 卢云把这些情景看在眼里,他背上挨打,心中更如刀割:“好一个奸官!看他这个模样,定有收受好处,否则断案怎会如此轻率?我……我绝不能招,便算打死我了,我也不画押!”他不甘被人当作替死鬼,当下只是忍痛不语,吃了十来鞭后,已然痛晕过去。 眼看那洪少爷从容离去,那县爷便命人将那壮汉拖起,喝道:“你这厮好生大胆,本官已将真凶拿到,不日便要还你一个公道,你却干么冤枉善良?”说着朝卢云一指,自已把他当作真凶。 那壮汉斜眼看了卢云一眼,登即怒吼一声,骂道:“放屁!你这贪官,平日只是豪门的走狗,从不曾为姓出过半分力,就这么胡乱找个人替死,便想要我放过那姓洪的么?” 那县爷闻言大怒,用力一拍惊堂木,喝道:“公堂之上,你竟敢胡言乱语!若不是念在你是苦主的份上,本官今日非定你死罪不可!”他伸手一挥,喝道:“来人()!把他拖下去,重重打上一大板!” 两旁官差走上,将那壮汉架住,正要拖出去毒打,那壮汉大声骂道:“你这狗官少神气!老也不是没来头的!明白告诉你,咱亲舅舅在京城都察院里当差,与几位御史大人相熟,你有种只管打死我好了,看他怎么替我出头讨公道!” 那县爷听得“御史”二字,面色已成惨白,一旁师爷急急走上,低声在他耳边道:“这人所言绝非虚妄杜撰,大人可不能打他,否则必难善了。” 那县爷听得此言,连忙伸手出去,制住公人,嘶哑地道:“不忙打他,先把这人给我赶出去!” 众官差答应一声,将那壮汉扔出衙门。那壮汉仍不死心,犹在门口叫骂,左右官差赶上,将他乱棒轰走了。 县爷召来师爷,问道:“这下好了,这苦主也不是好惹的,咱们该如何办理?” 那师爷往卢云看了一眼,低声道:“大人莫要担忧,只要逼那姓卢的小招供,日后便算都察院派人来查,咱们也有对证。” 县爷喜道:“没错,只要有了供纸,还怕怎地?”当下召来公人,吩咐道:“这小穷凶恶,死不认罪,你们给我认真打,直到招供画押为止!” 那官差急忙抢上,又是十来鞭抽下,只把卢云打得皮开肉绽,奄奄一息,一条命只剩半条。 一名官差走了上来,道:“启禀大人,不论我们如何用刑,那姓卢的小还是死命不招,已然昏晕过去()。” 县爷怒道:“这死小若不画押,那苦主一状告到京城,到时上头查下来,却要我如何担待?再给我重重的打!” 众官差又打了一阵,卢云只是不动,好似死了一般,那师爷连忙劝道:“这小硬得很,再打下去,怕要出了人命。咱们明日再审不迟。” 县爷嘿地一声,大声道:“先把他关了起来,明日再给他用刑。” 众官差将卢云托起,丢回牢里。 过不多时,卢云悠悠转醒,只觉全身上下火烧般地疼痛,逼得他躺也不是,坐也不是,只好扶住铁栏,缓缓爬起。 卢云望着空无一人的牢房,想起自己身遭诬陷,心中直是又怕又恨,寻思道:“这衙门黑暗无比,我若是抵死不招,他们定会杀害于我,可我若要招了,那也是死一条。天哪,我卢云就这般不明不白的含冤而死么?我不要!我不要!” 他心神激荡,抓住牢门,大吼道:“我不要死!放我出去!放我出去!”他喊了一阵,却无人理会,到得后来,竟连声音都喊哑了. 正文 第二章 为天地立心 第二日卢云又给押了出去,这次县官并不在场,众官差迳自用刑逼问。 只听一人道:“***,最近手气正背,早想找人毒打一顿出气,今日就让我打个痛快!”其余几人笑道:“尽量打,别打死就成了。” 卢云听他们说得凶狠,只吓得魂飞魄散,饶他生平硬气,此时也不住口地讨饶,那人哈哈大笑,道:“这般没用,那就快快招啦!也好少些皮肉苦!”接过鞭,大声吆喝鞭打,却把卢云打得死去活来,当他作出气包一般。 卢云给打得眼泪鼻涕齐流,但想起自己的清白,仍是死命不招。 一名官差见卢云死命苦熬,不禁摇了摇头,道:“这位朋友啊!我看你也别撑了,自来重刑拷打,从没人熬得过第日,反正早晚都是要招,你何必受这个苦呢?” 卢云此时已无力气喊疼,只缓缓睁开双眼,低声道:“我…我至死都要做个清白人,你们杀了我吧!” 那官差喝道:“杀了你?你没招之前,便死也不容易!”跟着举鞭猛力打落。 卢云咬牙忍耐,熬到后来,神智已失,但晕不片刻,又给人用冷水泼醒再打,只把他打得前后昏晕十来次,真可谓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了。 打到夜间,众官差见天色已晚,便将卢云押回牢中,他一倒在地下,立时昏晕过去,已是人事不知,连痛也不知道了。 昏睡中,众官差却又押进一人,那人满脸胡须,神态威武,身上脚上都带了重重的枷锁,却是个江洋大盗,光看他模样,便知武功高强,众官差将他关在了隔房,跟着匆匆离去。 到了第日上午,卢云又给拖了出去,此时他已气息奄奄,连也走不动了,众官差怕打死了他,便朝痛处下手,又是在伤疤撒盐,又是火烫灌水,卢云痛得大哭起来,一众官差连声取笑,好似杀鸡杀猪一般地整他。 众人打了一阵,一名官差手持纸笔,走了上来,笑道:“小,若是知道厉害,劝你快快招了吧!” 卢云全无知觉,低头无语,一人取过冷水,浇在他面上,卢云呻吟一声,悠悠醒转。 一名官差伸手捏住了卢云的脸颊,喝道:“小,你到底招不招?”满脸都是不耐。 卢云给人捏住了双颊,不由自主抬起头来,喘息道:“我不是贼,你要我招什么……” 那公人呸了一声,往地下吐了口痰,跟着重重煽了个耳光,冷笑道:“你不是贼?那你又是什么了?店小二么?” 卢云闭上了眼,低声道:“我姓卢名云,是个书生。” 那官差笑道:“你是书生,果然输得厉害,嘿嘿,念这么多书干什么,无一用是书生,拿不到功名,便成了废物啦。”说着嗤嗤地笑了起来,神色甚是不屑。 卢云缓缓摇头,道:“你错了,我读书不是为了功名。” 那官差往他脸上吐了口唾沫,狞笑道:“哦?你读书不是为了功名,那又是为了什么? 读书很好玩么?“ 一人笑道:“这群读书人还会要什么?俗话不是说了么,‘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这群王八蛋要不是为了美女颜如玉,再不便是为了那黄金屋啦!”看来这人颇知墨,居然晓得这两句话,众人大声叫好,那人则得意洋洋,颇见心喜。 卢云缓缓抬起头来,低声道:“错了,你们全错了。我辈儒生贫贱不移,所求不过四事而已。” 众官差见他鼻青脸肿,伤痕累累,兀自说得郑重,不禁心下一奇,问道:“哪四件事? 说来听听?“ 卢云看着污秽肮脏的牢房,耳听一众官差的讥笑,霎时悲愤难抑,仰天大叫道:“告诉你们这群无知之辈吧!我辈读书之人,只求能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为万世开平!生平全此四事,虽死无憾!”他虽已奄奄一息,但此刻说话仍是掷地有声,神色间更流露出一股激愤之意。 众人哈哈大笑,道:“这着便往他伤处倒油,跟着点上了火,卢云痛苦嚎哭,只在地下打滚,一名官差将他架起,笑道:“什么为天地立心,我看他这是猪油蒙心啦!”嘻笑声中,更把他整得死去活来。 隔房大盗本在地下睡觉,听得卢云说出这四句话,只缓缓站起,凝目便往卢云看去,脸上却有五分讶异,五分敬佩。 这日众官差打到手软,卢云却仍是一字不招。一名官差哼了一声,道:“我明白告诉你吧!明日便是最后一次打你了,你若再不招,我们也不会手下留情,直到把你活活打死为止,知道了么?” 卢云情知他说得是真,只吓得肝胆俱裂。 是夜愁云惨雾,卢云已知自己明日必死,想来还要惨遭酷刑,实在无法忍受。待要一头撞死,可又舍不得这大好人生,当此绝望之际,忍不住放声大哭。 正哭间,忽听一人道:“小兄弟快别哭了,这狗县官名叫吴昌,人称吴老虎,陷人害民,此人最有一套。你便是哭死自己,也是无用。” 卢云转头望去,却见一条大汉望向自己,那人满脸胡须,带着重重的铁枷,一望便知是个江洋大盗,正是前几日关进来的那人。 那大盗说道:“你日间给他们打得厉害吧,快些揉搓,不然明日肿将起来,只怕真要疼死你了。” 卢云垂泪道:“搓也没用,这些官差说过了,倘若我还是不招,他们明日便要将我活活打死。” 那大盗摇头道:“你可得好好撑住了,只要熬不住刑,不明不白的画押招供,恐怕后天便要问斩。” 卢云号啕大哭,叫道:“老天啊!横竖都是死,却要我如何是好?” 那大盗正待劝慰,一名狱卒冲了过来,喝道:“你们两个说些什么!难道不怕打么!” 卢云大惊,连忙缩到墙角去了,那大盗却丝毫不惧,只笑了笑,道:“老生平天不怕地不怕,你们要是有种,便过来打你爷爷啊。”说着勾勾小指,神态大为挑衅。 那狱卒大怒,喝道:“你给等着,等一下不打断你的狗腿,老跟你姓!”登时去呼唤同伴,一齐过来对付这名大盗。那大盗却打了个哈欠,迳自躺在地下睡觉。 众官差正自聚赌,听那狱卒大声嚷嚷,便问道:“怎么啦?” 那狱卒向大盗一指,叫道:“那死小瞧不起我们,不把他打上一顿,我心里不舒坦。” 一名官差嗤地一声,皱眉道:“这土匪是湖双龙寨的贼,咱们老爷升官的指望全在这件功劳上,你可别胡乱打死他了。” 那狱卒嘿嘿冷笑,道:“这你甭担心,你们几个只管在外头把风,让我好好揍他一顿,出口气再说。” 一名官差打开牢房,道:“你手脚快点,大家还在赌哪。” 那狱卒眼见这大盗身上带着重枷,又只躺在地下,看来便要还手,也是不能,他高举钢刀,狞笑道:“死东西,任你在外头一条猛龙,到我手上也不过是巴掌大的一条烂虫,你若想活命,还不给我磕头讨饶了?”说着往那大盗屁股上一踢。 那狱卒见大盗一动不动,想来嘴巴猖狂,却是不敢还手,他哈哈大笑,当即将那大盗托起,便要痛殴一顿。 正要动手,忽见那大盗张开双眼,冷笑道:“你们这些狗官,难得有点小权,便想当皇帝啦!”身一晃,已将那狱卒震了开来,跟着一口口水吐在那狱卒脸上。 那狱卒大怒欲狂,霎时吼叫道:“你找死!”一刀挥出,便向那大盗砍去。 众官差吃了一惊,急道:“别杀他!” 眼看刀刃便要加身,那大盗丝毫不怕,当下仰头长笑,喝道:“来得好!”一脚踢出,已将那狱卒手上的钢刀踢掉,跟着往他手臂上一抓,猛听剥啦一声怪响,血肉横飞中,夹杂着凄厉至的惨叫,那狱卒一条臂膀竟活生生地扯了下来。 众狱卒大惊,往后急退,卢云见了这残酷至的景象,也是忍不住骇然出声。 那大盗笑道:“狗杂碎,胆敢碰你爷爷的,那便是个死字!”说着虎吼一声,托起那狱卒的脑袋,用力往墙上一撞,只听轰地一声,那狱卒脑浆迸裂,血肉模糊地死下地下。 那大盗转头望向众官差,暴喝道:“还有人想进来么?” 众狱卒大惊失色,当下大叫大嚷,急急向上级回报。过不多时,一名捕快急急来看,待见地下血肉模糊的惨况,吓得魂飞天外,那大盗斜目看了那捕快一眼,冷冷地道:“你们记好了,你爷爷姓常名雪恨,外号叫做‘九命疯’,你们哪个不怕死,只管再进来吧!” 那捕快吞了口唾沫,一时也不敢进去,只吩咐众人严加看守,明日再等县老爷吩咐。 那大盗见无人敢胆进来对付自己,便自哈哈大笑,向卢云一挥手,道:“小兄弟看了,做人便要这般做法,天地间才无人敢欺侮你。”跟着唱道:“爷爷生在天地间啊,生来最是不怕官,大口吃肉大担金,逍世间无人管!”一时手舞足蹈,甚是得意。 众官差低头咒骂,却无人敢过来啰唆。 卢云呆呆听着,想道:“我若有这般武功,这些官差也不敢打我了。”但此时的他只是个弱书生,如何能与这些饿狼也似的官差搏斗,他叹息一声,只有闷闷睡了。 睡到中夜,忽觉身上一紧,竟有人将他拉起,卢云睁开了眼,只见那大盗竟尔站在他的面前,牢门却已给人打开。 卢云惊道:“你……你怎么脱身出来的?”那大盗哈哈一笑,伸手向后一指,牢门外站着一群黑衣蒙面之人,地下却躺了十来名官差的尸,原来是有同伙前来劫狱。 卢云瞠目结舌,这几名土匪的手段好不厉害,须臾间便能闯入大牢,正惊叹间,那大盗嘿嘿一笑,拍着他的肩头,说道:“小兄弟随我们走吧,看你眉清目秀的,又有这般硬骨气,咱们老大一定喜爱。” 忽听外头有人大喊:“劫狱啦!快来人啊!” 铜锣声当当响起,四下脚步声杂沓,又有来名官差冲入牢里,人人手中提着灯笼,抄着家伙,都要过来抓人。卢云吓了一跳,连忙往角落缩去,飕飕发抖。 那带头的黑衣人却丝毫不惧,只冷笑道:“贼官差来得好,刚好给我练箭。”他提起大弓,刷刷数声,一箭一个,当头几名官差登时尸横就地。后头官差见敌人武功了得,一时各找掩蔽,躲在牢房外喊叫。 那大盗笑道:“‘火眼狻猊’好厉害的箭法啊,咱们一年不见,你可越来越长进啦!” 那黑衣人道:“别说这些废话了,有话咱们外头说去。” 那大盗哈哈一笑,道:“这几日气受得多了,让我多杀几只狗!”他从喽啰手中接过钢刀,大剌剌地走了出去,众官差见他敢胆出来,发一声喊,纷纷奔出,后头一人叫道:“抓住他,别给他走了!”却是那师爷的声音。 眼看众官差逼来,那大盗朝地下一滚,砍断当前两名官差的小腿,跟着站起身来,喝道:“死吧!”登时放手大杀,只见牢房中人头乱滚,鲜血横流,其余官差见土匪凶狠异常,吓得手脚发软,纷纷后退。 那师爷大喊大嚷:“大家不要怕!再上!再上!” 那大盗笑道:“你***,你这人只会吆喝,自己怎么不上?”说着向同伴喝道:“来人,取我兵刃来!老今天一次杀光这窝狗贼!” 两名喽啰抬过一柄兵刃,见是柄粗重无比的大斧,那大盗单手接过,手持巨斧,乱吼乱叫,朝人群狂劈滥砍,一名官差当其冲,霎时连人带刀给砍成两截,鲜血肝肠流得满地。 众官差吓得屁滚尿流,叫道:“救命啊!”众官差脚底抹油,逃个一干二净,那师爷见下属四散奔逃,也是惊叫:“完了!完了!”他大叫一声,急忙朝后逃走。 那大盗喝道:“不准走!老还没杀够!”他追砍过去,当者披靡,点点鲜血洒在墙上,满地都是断手断脚的尸。 牢房里空无一人,只余下满地尸,一众黑衣人见官差仓皇逃跑,忍不住哈哈大笑,便也要离开。 那大盗正要离去,见卢云兀自呆立不动,便放下巨斧,回头笑道:“小兄弟快走吧!咱们回到山寨去,大家以后大口吃肉,大秤分金,再也不用烦恼了!” 卢云却只茫然站立,丝毫不见移动脚步。 那大盗嘿地一声,说道:“小兄弟想清楚了,你若恃强不走,等官差过来抓住你,你还想生离此地么?” 卢云一愣,想道:“是啊!等会儿官差若要过来,我可怎么办?”心中害怕,便想随众匪离去,但脚步一动,转念又想:“我……我卢云堂堂正正的人,怎可入伙做贼?我饱读诗书,今日若要自甘堕落,死后怎么对得起爹娘祖先?”想到此处,脚步便又停下。 那大盗颇不耐烦,皱眉道:“你到底走不走?你再不走,我可没法等你了。”说着便要过来拉扯,卢云猛地一惊,急急向后退开一步,摇手道:“我……我不能做土匪……” 那大盗骂道:“他***,小小年纪就得迂腐顽固!” 一旁黑衣人劝解道:“这小没有福缘,也不必勉强。眼前还是逃命要紧,别让大哥担忧了。” 那大盗见卢云始终不走,只好叹息一声,便随众人走了。 此时官差盗匪都已离去,无人拦阻,卢云心道:“我现下应该怎地?是要逃狱,还是留在此地?”倘若逃狱,那可是畏罪潜逃,罪加一等,恐怕这辈平反无望了,但若留在此处,只怕明日县官仍会着意陷害,定会给活活打死,一时拿捏不定。 正自犹疑,忽见几名狱卒探头探脑的下来,语带惊恐地道:“劫狱的都走了吗?” 卢云正要回答,忽见那师爷急急走进,在牢中绕了一圈,他见众匪走得干干净净,抱头叫道:“完啦!完啦!这帮土匪全走了,咱们拿什么见县老爷啊?” 这帮大盗出身江东双龙寨,作案无数,乃是钦命要犯,县爷一心调京升官,指望的全在这件功劳上,谁知犯人竟在这当口走脱,看来自己定会给人重重责罚。 却听一名狱卒道:“启禀师爷,那帮匪徒也不是全部走脱,咱们血战之中,侥幸拿到一名领,还请师爷发落。” 那师爷喜道:“在哪里了?快押他上来?” 那狱卒朝卢云一指,笑道:“启禀师爷,就是这小了。” 卢云大惊,急急摇手道:“不是我……不是我……” 眼看手下嘻皮笑脸,那师爷大怒道:“你们这群贪生怕死的东西,还在放什么屁!” 众狱卒互望一眼,脸色都颇尴尬。 卢云拍了拍胸口,心下稍安,却见一名狱卒附耳过去,低声道:“这帮贼人大摇大摆走了,咱们找不到人顶罪,可没法对上头交代。” 那师爷心下恍然,暗道:“这话说得是。”当下吩咐道:“这小看来确是同谋,你给我小心看住。” 卢云闻言大惊,登时魂飞天外,惨叫道:“冤枉啊!” 众狱卒大喜,纷纷叫道:“是啊!这小正是谋,咱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这才把他抓住……” 耳听那几个狱卒还在胡说八道,自夸适才如何英勇无敌,那师爷暍道:“你们还在这里放屁!还不快给我抓人去!”情知县老爷知道此事后,定有一阵脾气要发,连忙率人追出,好歹面上来个奋不顾身,也好向上头交代。 眼看众人离去,卢云面色惨然,只呆呆坐在地下,心道:“完了,我这辈什么都完了……” 原本那县官着意屈打成招,要他招认强*奸民妇的罪名,那罪责虽然不轻,却还未必是个死字,但这次若要给这帮奸官安上逃狱的大罪,便只剩凌迟处死一条好走。 卢云泪眼汪汪,惶急间只是悔不当初,要是方才随那大盗走了,绝不会有这般下场。 正哭泣间,忽见牢门尚未关拢,门外也仅一名老狱卒,看来这帮官差实在轻视自己这名弱书生,竟没加派重兵看守。卢云心念如电,寻思:“这衙门黑暗已,我此时不走,更待何时?”言念及此,连忙冲出牢中,便欲向外奔去。 那老狱卒见他奔出,忙拔刀上前,阻住卢云的去,暍道:“你……你干什么!” 那老狱卒不是旁人,却是大年初一时招待卢云一顿隔年饭的老好人。 卢云跪倒在地,软声道:“老丈,你行个好,放了我吧!我若不走,便死一条了。” 那老狱卒面色不忍,叹道:“可我……我职责在身,实在不能放你走,你快进牢里去了。”说着连连挥动手上兵刃,却是无意放人。 卢云垂泪道:“老丈啊,你也听到他们的诬陷了,我今日若要进去这牢门,那可是进到鬼门关里啊!”说着便要往外奔出。 老狱卒挥刀拦,喝道:“不行!你若是走了,我定要倒楣!” 卢云不加理会,掩住了脸,低头便向外急冲,那老狱卒大叫一声:“哪里走!”举刀便朝卢云砍来,也是这人老得很了,出招缓慢至,卢云虽然不识武功,但只往旁一闪,便已躲开。他一咬牙,便朝门外冲出。 眼看卢云便要走脱,那老狱卒跪倒在地,哭道:“你莫走啊?你这一走,我当差的死罪一条不说,我全家老小可也没命啦!呜……呜!” 卢云站在门口,回头望着老狱卒,想起他那顿隔年饭的恩情,只觉得此人心地不坏,自己若要逃走,不免害了人家满门老小,他心下一软,实在不忍心,不由得一阵犹豫。 那老狱卒伏在地下大哭,恳求道:“这位大哥行行好,可怜可怜老头吧,别只顾自己逃啊!” 卢云叹了口气,心道:“罢了!罢了!我卢云孑然一身,无亲无故,便是死了,也是烂命一条。这老狱卒若死了,怕还得赔上他家老小的性命。唉!大丈夫岂可求生以害仁?” 卢云转身走回,俯身扶起老狱卒,温言道:“老丈别哭,我不走了。” 那老狱卒大喜,颤声道:“你……你真不走了?” 卢云点了点头,道:“是,我不能走……” 话未说完,那老狱卒忽地从靴里摸出把匕,猛力向卢云刺来。 卢云一惊,忙向旁一闪,跟着伸手用力一挥,将那老狱卒推开。 那老狱卒脚下不稳,立时摔倒在地。只听得他断断续续地道:“忘恩……负义的东西,我……我给你一条鱼过年,你……你竟这样待我……”跟着便一动不动,竟似死了。 卢云忙扶起那老狱卒,只见他胸口上正插着自己那把匕,已然气绝,想是他滑倒时误伤自己所致。卢云心中一阵歉疚,想道:“这老人其实心地不坏,只因身在衙门,不得不如此。唉……卢云啊卢云,他可是因你而死啊!”他呆立半晌,叹了口气,急忙冲出衙门。 一闪闪躲躲,天幸没遇上什么官差,想来都已出门抓人了,卢云自个儿奔上大街,只见街上灯火通明,好不热闹,时值元宵将届,年节欢庆,街上挂满形形色色的灯笼,或为花鸟、或作奇兽,好不辉煌。 卢云自知身在险地,无暇驻足观看,急忙躲入巷中,一奔至城郊,找了处荒凉破庙歇息。是夜寒风凛凛,卢云惊惧之间,有如惊弓之鸟,每逢风吹草动,就吓得面色惨白,只怕官差过来捉拿自己,他受寒受冻,心中复又担忧恐惧,直如炼狱一般。 第二日天未亮,卢云便急急出庙,赶往运河渡口行去,他知道多留一刻,便有一刻的危险,只有急速离开山东,方有活命之机。 行到运河渡口,只见河上帆影往来,虽在年节,交通仍是盛。卢云寻思道:“我身无分,若想离开山东,唯有乘船南下了。”这水一途甚是隐密,官府即便四下追捕,料来也不会查到水上。 沿岸询问船家,可有缺欠人手,人人脸上漠然,对他如同不视,卢云一吃憋,好容易见一个船老大蹲在地下吃食,卢云连忙奔上前去,道:“这位大哥,你这儿可欠人手使唤?” 那船老大放下碗筷,上下打量卢云,冷冷地道:“你想找差事?” 卢云忙道:“正是,在下想找份工,还请大哥成全。” 那船老大打了个哈欠,道:“什么在下不在下的,说话这般难懂。”他瞄了瞄卢云,道:“你这小怎么浑身是伤,是给疯狗咬得么?” 卢云干笑几声,心道:“说得好,那群官差残暴至,真与疯狗没两样。”当下陪笑道:“大哥说得是,我昨夜遇上一大群疯狗,给他们连连追咬,这才伤成这样。” 那船老大半信半疑,只嗯了一声,道:“好吧!看你这小生的壮实,想来还能干点苦力!”他站起身来,道:“按我这儿规矩,你平日搬运货物,水浅时下船拉纤,一个月一钱银,你要么?” 这纤夫自古就是最为苦重的劳奴。先用绳缚住船身,再上岸苦力拖拉,有如奴隶一般。卢云见工重钱少,这船老大为苛刻,忍不住皱起眉头,那船老大喝道:“你这小还想讨价还价么?要就点头,不要便滚,怎么样?” 卢云叹息一声,此时命悬人手,只要能离开山东,便已算得活了,忙道:“成成成,便一个月一钱银。” 船老大笑道:“是你自己答应的,可别说我刻薄你!”当下便拉着卢云上船,卢云不敢违逆,只求速速离开此地,便低头跟着走了。 上船不久,船只便已开动,卢云深怕有人过来捉拿自己,只躲在舱中不敢出来。直到远离岸边,方才放下心来。 船行好不快速,过不数日,便已离开了他自小生长的山东()。 这一行来,不见有人前来缉拿,给狱卒打的伤势也逐渐复元,慢慢地卢云也放下心来,想来自己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那县官岂会大费周章的前来追捕?八成是把自己给忘了,念及此处,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每日便随着船工上下搬货,忙里忙外,想起不必再挨人毒打,倒也自得其乐。 匆匆之间,便已过了半月,一夜明月映江,卢云夜不成眠,走到船边,只见远处轻烟薄雾,朦朦胧胧,夜深幽静,唯有河水轻轻拍打船身。 卢云想起自己科考不第,厄运连连,竟然沦落至此,一时自伤身世,泪水滚滚而下,忽地想到了杜甫的旅夜书怀:“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他不知此去南方命运何卜,茫茫然间,竟似痴了一般。 又过数日,那船行到一处浅滩,竟是难以行船,看来须得拉纤。那船老大喝道:“大家给我上岸去,好好干活!” 卢云随众人行到岸上,只见船老大另雇了二十几名纤夫,看来船身沉重,光靠船上几名水手不足济事。 忽听船老大骂道:“***,这几个老头小孩是谁给我雇来的!快快给我赶走了!”卢云定睛看去,只见船老大怒喝连连,正指着几名老人小童狂骂不休。 一名船夫陪笑道:“该死!该死!小的没看清楚,竟给这些人混了进来,这就赶他们走。”当下对着老人小孩喝道:“滚啦!这儿用不上你们!” 一众老弱大惊失色,叫道:“不成啊()!咱们好几日没活干了,你们再赶我们走,要拿什么吃饭啊!” 眼看那些老头些好话,船老大耐不住烦,骂道:“他***,这些废人没半点气力,成什么用?想干可以,工资减半!” 卢云听他刻薄之至,一时心头火起,只想上前指责,但自己也是人家的伙计,人微言轻,又能如何?只有叹息一声,不再多言,便随众纤夫脱了上衣,一齐等候拉纤。 此时虽当严冬,但人人无惧寒冷,便是弱小稚童,也是满面坚毅。船老大一声令下:“拉啊!”啪地一响,手上皮鞭挥起,正抽在一名壮汉身上。 霎时众人高声唱道:“拉哦!拉哦!拉得一身汗,米饭美酒来,拉哦!拉哦!拉得两手烂,婆娘嫁过来,拉哦!拉哦!拉光血与肉,来世免投胎!”歌声远远传了出去,飘扬在运河之上,歌声豪迈中自有一股悲苦,听来直是叫人鼻酸。 卢云全身用力,只拉的数下,掌心就已破皮。只见几名白发老头胀红了脸,干瘪的肌肉微微发颤,卢云心道:“我若偷懒,这些老人岂不更加费力?”当即使出吃奶的力气,奋力拉纤,似乎全身血肉都给挤了出来,这才明白那句“来世免投胎”的道理。 个把时辰过后,终于船过浅滩,众纤夫欢呼一声,叫道:“过去了!过去了!”但言中又有无奈之意,看来船过此处,他们却又没活可干,只能等待下一趟生意了。 众人干完了活,各自坐下烤火,卢云疲累已,倒在地下,喘道:“这活真不是人做的,你们却能天天这般干法,真个了得哪()!” 一名老头叹了一声,摇头道:“你这话就不是了。要天天有活干,那可不容易哪!这两年生意不好,天才有一回活,连吃都吃不饱。” 卢云见他年岁甚老,问道:“老丈在此干了多久?” 那老头笑道:“五六十年有吧。” 卢云面露不忍,问道:“老丈家里还有什么人?” 那老头道:“没啦!就咱家一人。干这贱工夫,不过可以糊糊口,想要置产成亲,那是***做梦啦!” 一名汉见卢云讶异,便自笑道:“这老东西算是好的啦,我要能活过五十岁,就该谢天谢地了!我告诉你吧,这叫早死早超生!” 卢云感喟良多,心中便想:“我读圣贤书,所何事?不就希望造福人间么?可这群人如此可怜,我……我又能帮些什么?” 他科考不中,一介贫寒书生,说来也和他们一般卑微,又能替人打算什么?只得叹了口气,回到船上闷闷睡了. 正文 第三章 白水岂能度 船行月余,这一日已到江南。卢云替船老大搬完最后一趟货,领了二钱银工资,便即辞别。 这船老大看他做事俐落,有心相留,但卢云恨他势利刻薄,自是不愿为伍,虽说江南人生地不熟,但凭着年轻体健,就做些苦力,也能熬的下来。他心存奇想,倘若衙门并未发缉捕他,只要再等上两年,或能再赴会考。 上了岸后,卢云向人打听,知道此处已在扬州不远处,他想扬州富庶,应能在那过活,问明方向,又走了两日,终于到了那大名鼎鼎的扬州。 扬州自古繁盛,卢云是大名久仰了,杜牧的“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说的便是此处了。 古来有言,若腰缠十万贯,入得扬州,方知何处天堂。果见青沽酒旗,随风招展,沿江两岸尽是酒楼妓院,画舫往来,衬得水上也挤了。卢云落榜逃亡此地,身无长物,穷困潦倒,贫贱感受倍切。耳边青楼女娇笑,酒客轰饮之声,虽只午后,仍不绝传来,夜里恐更烦嚣。 卢云站在岸边,望着河上来往的画舫,心中忽地想到那一干纤夫的劳苦,只觉世间黑暗,贫富悬殊已,忍不住心中难过,寻思道:“一般是人,为何贵贱分别如此悬殊?老天爷啊老天爷,莫非你的公道正义,便是如此凉薄而已么?”满心悲凉,竟是无语问苍天。 正想间,经过一处衙门,卢云只见布告上贴了形形色色的公,都在悬赏缉捕各逃犯。卢云担忧官府通缉自己,便仔细探看寻找,只见小小的角落中贴着一纸公:“山东潍县人卢云,杀害狱卒,伙同湖群盗等人逃狱,若得查报,赏纹银二十两。” 他虽已料到被缉,但终要亲眼见到公明言,否则绝不死心。只是自己仅值二十两纹银,那也真是贱的可以了。他苦笑一阵,想道:“今年辛辛苦苦到省城赶考,弄了个名落孙山,唉,榜无名,却上了通缉榜,也算是中举了。” 只见那公小小一纸,上头并无画像,卢云想道:“这县官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除非我前去应考,自投罗网,看来也不会有人过来捉我。”反正自己无足轻重,日后便用真名,也不会有人留意。 卢云生平最重名声,想起自己不必改名换姓,心下颇感安慰,当下便在扬州城内四处乱逛,夜宿破庙旧屋。日游名胜古迹。 只是身上盘缠有限,料得半月后银钱用完,自己便要行乞日,他便时时留神,四处觅访差事。 过了数日,卢云行经一处大户人家,却见门上贴了红纸,言道要找家丁仆僮。卢云心下一喜,想道:“我若能在这户人家日,想来倒也不坏。” 正要敲门,转念想到泼皮牛二那干人的恶形恶状,他心中一怒,自知做了人家的长工,定有无数闲气要受,暗暗想道:“不成!我卢云纵然穷困潦倒,也不该再身居仆役,受人轻贱。”便绝了此念。 但往后数日,竟未找到半份差事,眼见盘缠用尽,只好回到那处大宅,可门上红纸早已撕去。 卢云站在门外,苦笑道:“苦矣,我现在就算要自甘下贱,也没人理睬了。卢云啊卢云,你也不想自己是什么身份,还要这身傲骨作什么?这不是自断生吗?” 他叹了口气,正要掉头离去,忽见一个少女跳跳跃跃而来,这女孩身作丫鬟打扮,圆脸大眼,甚是可爱。她见卢云背影寒伧,便叫道:“喂!今天没有吃食的,你若要乞食,不妨初一十五再来。老爷夫人会赏你一些铜板。”那少女语音娇柔,却把卢云当成了乞丐。 卢云转过头来,苦笑道:“姑娘,我是来觅份差事的,不是来要饭的。” 那丫鬟见卢云衣着虽然破烂,但长身玉立,剑眉星目,举止间更是器宇轩昂,忽地脸上一红,心下有了几分好感。 卢云咳了一声,道:“姑娘可否替在下通报一声,若是贵府还需得人手,我便在此等着了。” 那丫嬛听得卢云的北方口音,皱眉道:“你是外地来的,唉呀!我们管家最恨外地人,不过我还是替你打听打听好了。” 卢云忙道:“多谢姑娘。” 那丫鬟脸上飞红,开了门,一溜烟的进去了。 卢云站在门外,约莫过了半个时辰,迟迟不见那丫嬛出来,卢云心道:“看来此处没得差事可干了,我还是另谋生吧。” 正要离去,忽见一名男走出来,叫道:“喂!我们管家叫你进去。”口气甚是不耐。 卢云心下一喜,急忙站起身来,随那家丁走进,只见虽是后院,但花草扶疏,颇为雅致。他往院内行去,先走过了一座曲廊,才到了那管家的住处。 这宅院甚是广阔,除主宅外,另有些房舍供奴婢居住。只见一名瘦小的中年男走了出来,颏下留着短须,外貌甚是精明,显然就是管家了。 卢云一拱手,道:“在下卢云,见过管家先生。”说着微微一笑,只将双手拢在袖中,便如士一般举止。 那管家上下打量卢云,见他样貌非俗,双目炯炯的望着自己,不由得一怔,但随即想起此人乃是有求而来,登时又摆出管家的派头,便斜着眼尖声道:“你可是来上工的啊?” 卢云大喜,点头道:“正是。” 那管家哼了一声,冷冷的道:“你会什么?” 卢云一愣,他长到二十七八岁,倒也很少想过自己会些什么,他思良久,方才说道:“在下所驳杂,琴棋书画诸道,除琴艺一道未曾习得外,其余诸项颇有心得。此外礼乐射御书术,亦有沾闻。治国一道,尤为所长。” 他见管家面色铁青,便顿了顿,道:“在下所如此,可还中式么?” 那管家惊得呆了,骂道:“鬼扯!鬼扯!阿福你带这小进祡房,教他每天挑水劈柴,一个月给他八钱银。”跟着走进屋里,不再出来了。 那阿福早在一旁偷笑,见卢云给管家斥骂,便嘻嘻哈哈地道:“喂!这位状元公,快去砍柴挑水吧!”说着带卢云走到一处柴房,里头堆满柴火杂物。 阿福道:“你自己清理一下,等会开始干活。”说着便大致说明每日需做之事,大抵是何处需挑水入缸,何处需劈柴送薪之颣的粗活。 卢云问道:“这位小哥,我晚上睡那?” 阿福也甚厌恶外地人,不想和卢云多说,随手一指,说道:“你就睡这啦!” 卢云一怔,那阿福却不多加理会,已自行掉头走了。 卢云苦笑一阵,想到大牢里的苦日,便自嘲道:“卢云啊卢云,人家职武做,你便来个武职做,把柴房当书房,那也不坏啊。” 正自清理睡觉地方,门口又来了一个老者,叫道:“阿云,管家要我带你四处看看,免得你迷。” 卢云听他唤自己做“阿云”,不禁一愣,但自己是旁人家里的长工,不能没浑名使唤。 他叹息一声,便随着那老者在大宅走动见识,方便日后干活。 当时士大夫多喜园艺,卢云见大宅园中布置的颇为精致,假山瀑布随处可见,他幼时曾在故乡一处寺庙待过,庙中师父颇精此道,他也因而多有沾染,看了几处摆设后,点头赞道:“闲淡中求致远,一山一水中仍见风骨凛然,你家主人挺有问。” 那老者转过头来,奇道:“什么你家主人?你该说我家主人才是啊!” 卢云想到自己已是人家的奴仆,心中一酸,默然不语。 那老者又道:“我家主人说出来可别吓坏了你,乃是当今工部侍郎顾嗣源顾大人,我们顾老爷是点过状元的,你可知道?” 卢云屈指一算,说道:“嗯,顾大人他是景泰八年中举的吧!” 那老者惊道:“你怎么知道?” 卢云道:“江南一带,地灵人杰,年来出过八个状元,顾大人便是其中之一,天下谁不知晓?”卢云是读书人,自对这种官场之事十分熟知。 那老者见他见多识广,不由得一愣,道:“你知道的倒挺多。”言语上便客气许多。 卢云与那老者看过大宅院后,已然华灯初上,他腹中咕咕直响,已是饿。 那老者笑道:“啊!你饿了,咱们吃饭去!” 说到吃饭,卢云精神立刻大振,要知每天有饭吃,对他来说可是一件大事。要喂饱自己可不简单。 那老者带他到下人的食堂,卢云见饭菜中有鱼有肉,吃的好,连吃了五大碗饭。众人都笑道:“这小还没上工,倒是先吃了个够本!” 食堂上有人问起姓名来历,卢云淡淡地道:“小弟姓卢名云,北方人,以前是个店小二。想扬州富庶,便来求口饭吃。” 一来卢云自幼熟读诗书,不愿改名换姓,二来他想衙门不会把他这个小人物放在眼里,众人也不会特地查他的身世,便用了本名。 众人笑道:“原来你是店小二出身,以后咱们这食堂打饭端碗的活儿,可全靠你啦!” 卢云哈哈一笑,道:“这个自然。”却也不以众人的玩笑为意。 冬去春来,卢云每日砍柴挑水,再加伙食甚佳,身日益健壮。他身形本高,这时也变得魁梧起来,他每月都将工钱存起,只等盘缠足够之时,便要设法回到山东,再行打算。 这日他正在挑水,忽见管家急忙奔来,叫道:“喂!你过来!” 卢云放下水桶,抹了汗,问道:“可有什么事?” 管家招手道:“别问这么多,只管来!” 卢云见他神情颇为急迫,料来定是有事,当下跟着便走。 只见管家一行走,却是带着他往主宅走去,卢云做的是贱役,从未进过主宅,只见里头金碧辉煌,家具摆设均甚考究。只不知管家为何带他进来。 过不多时,两人已到一处书房,只见里头藏书无数,墙上挂著书画,一望之下,便知道此间主人为讲究。那管家说道:“好啦!以后你不用砍柴挑水了,每日来这看管打扫,知道了么?” 卢云又惊又喜,连忙询问详情,才知原先看管书房的老先生辞工返乡,其他家丁没念过书,不懂得如何打理书房,定得找个读过书的人来看管,那管家便想到了卢云,这才派给他这个闲差。 管家道:“小!你工钱照旧,还是住那柴房。过得几日若有空房,我再叫他们给你挪挪。” 卢云喜道:“不打紧,只要能来这里念书,你让我睡猪圈都可以。” 那管家啐了一口,骂道:“书呆!”跟着吩咐道:“老爷这几日不在家里,你好生看守这里,没事多扫地擦拭,知道么?” 管家离去后,只剩卢云一人在书房之中,他见书房大,里头所藏经书成千上万,一张大几对窗而置,窗外花草盈绿,鸟语轻唱,心中欢喜得直要炸开,一时翻翻四书,一时摸摸五经,好似回到故乡,见到亲人一般。 那顾家老爷名唤顾嗣源,原本官居工部侍郎,却因母丧在家丁忧年,今年已第二年,算来到得后年春,便可返京复职了。顾老爷这几日上黄山赏景,不在扬州,卢云每日到书房来,除打扫清理外,便是无所事事,但他生性好读不倦,这下有群书博览,自是大乐。他连着几日都诵读儒家典籍,颇复往日风采。 一日卢云走到放置道藏诸书的书架,随手挑了几本出来翻阅。他过去曾研究易理,颇具心得,但这几本书多是道家养生之术,卢云秉持儒心儒,从不信这些长生不老的玄。正要放回,转念一想:“诸家,各有所长,我以后也许不能再求功名,又何必独独拘泥于孔孟之道?”当下便翻开道术之书,细细研读起来。 过了几日,卢云已读了十余本养生修道的书,其中颇多医理,亦有穴道图像,虽然不甚明了,但也慢慢有了些兴趣。 这日卢云又翻到了一本书,名曰“练气论气”,翻阅内容,与前书所见大不相同。再看序跋,只有短短数句,念道:“贫道素知顾侍郎颇好道,于养生诸道,有专精。贫道于武之中,悟出天人妙化、滋养延年的妙方,特赠与方家,以求印证。武当掌门元清。” 卢云知道武当山的名头,昔年张丰真人曾久居山中,传闻活到了两余岁,之后羽化成仙。卢云想道:“既然这书有些来历,又可保养身,我何不也练上一练,以后若能少了些伤风咳嗽,不也是好?” 言念及此,便拿起经书读了起来。他看了一阵,只觉其中字颇为有趣,一时竟尔兴致盎然,当下便依法打坐。 卢云缓缓呼吸,照著书上所载的长一短吐纳法,将舌头抵住上颚齿间,跟着依照书中心法,将气息存想后脑“玉枕穴”上,之后一存想“天突”、“中”、“肩井”等处穴道,只是一存想得头晕脑胀,耳鸣眼花,却仍不见丝毫进展,卢云心道:“看来我练功法门不对,这几日不妨再多练习看看。” 反正闲来无事,卢云这几日就死抓着那本“练气论气”,只是练来练去,身上始终没什么异状,倒是屁股经常坐得疼痛不堪,这一日拉屎时见到自己屁股上已坐出疮来,卢云心道:“看来这些道家玄全是骗人的东西,我大可不必浪费光阴。” 自此之后,便又开始研读史书,把武当掌门送来的经书扔在一旁。 这日天气炎热,卢云读了一会儿史记,实在昏昏欲睡,慢慢地打了个瞌睡,跟着闭上了眼。 前些日他都在习练呼吸之道,日常之时,也常不知不觉地吐纳,此时半梦半醒之间,竟也吐纳了起来。 半个时辰后,卢云睡得正沈,忽然丹田热气一动,一股热流沿着背后盘旋而上,跟着缓缓流入泥丸,又顺著“玉枕”而下,一经“天突”、“中”、“肩井”、“檀中”等穴道,最后返回丹田。卢云此时正自熟睡,只觉那热流绵绵不绝,流过之处,全身说不出的受用。 迷迷糊糊间,身心爽泰,好似飘在云端,忽地有人大叫一声,喝道:“你在干什么!” 卢云大吃一惊,醒了过来,却见阿福冷冷地看着他,道:“你上工时偷偷睡觉,可别给管家看到了。” 卢云心下一慌,正要坐起,蓦地全身发麻,摔倒在地,阿福也吃了一惊,忙将他扶起,问道:“怎么了?腿睡麻了么?” 卢云想要回话,却连声音也挤不出来,嘴角抽*动,好似中邪一般。 阿福又惊又怕,忙将他扶起坐下,道:“你歇一会儿,我先走了。”他怕惹祸上身,便匆匆离去,把卢云一人留在房里。 整整一个时辰,卢云竟都不能动弹,好似生了场大病似的。卢云哪里知道,像阿福这样忽然惊吓,最是练功者的大忌,举凡武之士,练功时必得安静无扰,若不是卢云功力浅薄至,照这样给人惊扰,轻则瘫痪,重则七孔流血而死,下场必定奇惨。 不过这次大难不死,却给卢云发觉出一条练功法门,只要意念若有似无,便能引出一道暖暖的气流,他察看诸书,得知这暖流有个名堂,称为“内息”,练武之人,便称之为“内力”。 得此意外之喜,卢云甚是开心,更是勤练不缀,每回都让热热的内息在体内运转流动,良久方息。他虽然不知这内息有何作用,但半月后自觉神清气爽,做起事来气力也大了些,料来定是这内息之功。 这日他正自修炼内功,自言自语道:“若要把真气引入丹田,却从何处经脉为之,方是恰当?我若要打通奇经八脉,该要如何吞吐内息?”他习练内力已有数日,便开始思如何自由运使,察看诸书,却无一记载,只好自行摸。 正想间,忽听门外一人骂道:“吞你个大头鬼!小,老爷回来了,你还快不出来迎接!”正是管家到了。卢云吓了一跳,连忙整了衣冠,跟着走了出去。 只见一人白面黑须,神态闲适,正往书房缓步行来,看来便是老爷了。 管家躬身道:“见过老爷。” 果然那人便是顾嗣源,他看了卢云一眼,似乎微微一奇,问道:“这孩是谁?” 管家道:“祁先生日前返乡,他是来替祁先生位的。” 顾嗣源点点头,迳自走进书房。 管家忙推了卢云一把,急道:“还不进去?” 卢云依言走进,掩上了门,侍立一旁。 顾嗣源走入房中,打量房内一阵,忽道:“怎么有人动了我的书么?”只见几上摆了几本书,都是卢云在读的。 卢云暗道:“糟了!老爷回来得急,我忘了把书收回去。” 顾嗣源拿起几上的几本书,见都是道家的经典,“噫”的一声,说道:“你对道家典藏有研究?” 卢云道:“小人只是随手翻阅。” 顾嗣源点了点头,说道:“年青人多读些经史论,不要尽碰些冲虚之。” 卢云冷汗直流,忙应道:“是。小人知道了。” 顾嗣源又问了卢云的姓名来历,卢云便简略的说了。顾嗣源不置可否,坐了下来,道:“研墨。” 卢云自己写了一手好字,磨墨于他,那真如吃饭喝水般的容易。他取出一锭松烟宝墨,只见上头雕龙盘根,手艺非凡,磨了数下,只觉那墨气直如松香,气若芝兰,端是。卢云以前家中穷苦,多在沙地上习字,便有钱买墨,也是那种十钱一锭的西贝货,凑和应付着用,什么时候见过这等松墨?一时眯起眼来,闻着鼻中墨香,好似身在天堂一般。 顾嗣源见他神态怪异,咳了一声,道:“你在做什么?” 卢云赶紧定了定神,陪笑道:“没事,没事。” 顾嗣源摇了摇头,从笔架上取下一枝毛笔,正是只“贡紫毛狼毫”,卢云看得口水直流,心中般艳羡,只想把狼毫握在手里,也来挥舞墨一番。 顾嗣源问道:“纸呢?” 卢云忙走向书柜,取出“宣和桑纸”,铺在桌上。 顾嗣源皱眉道:“我要写的是奏章,你怎么拿了桑纸出来?”说着把笔放落,亲自走到书柜,拿了一扎纸出来,上书“贡宣纸”四字,说道:“我若写的是奏章,用的是上等宣纸,你可记下了?” 卢云连声道:“是、是!” 只见顾嗣源下笔如飞,顿书余言,卢云见他笔飘逸,书法灵秀,确是钦点状元、两朝重臣的的风采,不由得面露激赏之色。顾嗣源抬头一看,只见卢云看着自己的章,连连点头,颇为忘形,他不禁心中一奇:“这书僮也能懂我的章么?”但就这么一想,又专心凝志的写着奏折。 待顾嗣源写完,已是酉时。足足写了两个多时辰。顾嗣源吩咐道:“你留在这儿,等墨汁阴干之后,再小心卷起收好。” 卢云应道:“小人理会得,请大人放心。” 如此过了十余日,顾嗣源每隔一天,必到书房活动,一待便是两个时辰。卢云的柴房距书房颇远,他有时便睡在书房中。顾嗣源甚少与他交谈,把他当作一般书僮,卢云自幼受人轻贱惯了,也不以为意。 每日除陪伴顾嗣源读书外,闲来无事时,便是修炼内力。他将吐纳次数增减,每次时间及吸吐之量,都作改变。只是练来练去,仍无进展,那内息虽能涌出,但每回只是上到泥丸,而后盘旋而下,全然不能随心所欲,但卢云并不心焦气馁,他将所试之法,一一登录纸上,隔日再行修炼,总要摸出一条运气法门为止。 又过几日,这日顾嗣源正在房中读书自娱,突然有人来访,却是名中年士。卢云见他形容潇洒,身材略显消瘦,一望即知颇有才情。 顾嗣源正在吟诗,见那人站在门口,喜道:“啊呀!裴兄,你老怎么有空来?也不叫下人通报一声?” 那姓裴之人,单名一个邺字,号修民居士,世居扬州,昔年曾任朝廷要职,现被罢官,自在家中开馆授徒。他与顾嗣源交情深厚,两人一个丁忧在乡,一个革职罢官,都在等北返朝廷之日。顾嗣源念及两家交情,颇有意把独生爱女许配给裴邺的儿,只是两家长辈虽想早早撮合,但两个小冤家互相看不对头,一直毫无进展,只看得众人好不急切。尤其顾家那二姨娘最是心急,她是裴邺的表妹,自想大力说服这门亲事,可当此男女情爱之事,最是急不得,饶她精明干练,却也毫无办法。 只见裴顾二人相谈甚欢,两人用过茶后,顾嗣源问道:“目前朝廷景况如何?我日前上黄山旅游,久不知朝廷大事了。” 裴邺道:“还不是老样?听说江充开始整肃大理寺的人,好几个老家伙都辞了,只气得徐铁头七窍生烟。他江充倒是得理不饶人,顺理成章地把他那些徒徒孙安插进去。” 顾嗣源摇头道:“不走不辞,还能怎么?硬给人整垮斗倒,岂不更惨?” 两人相顾叹息,一时静默无语。 忽听裴邺道:“嘿!别尽说这等事,今日我来,是来考你一考!” 顾嗣源奇道:“考我一考?咱们两人这一辈考的还不够么?” 裴邺笑道:“人人都说顾侍郎才敏捷,当朝无双,我只是试试此言是真是假?” 两人一起哈哈大笑,原来裴邺与顾嗣源并称“裴顾”,诗词精绝,盛名遍传江南。他这般说,显然只是开个小玩笑,别无恶意。 顾嗣源见好友眉宇间有些忧色,便问道:“到底有什么大事,不妨说来听听吧!” 裴邺叹道:“顾老,我这次是真的给人难倒了。你倘若不救我一救,我那修民馆可要关门大吉啦!” 顾嗣源惊道:“怎么!可是东厂那些人来为难你么?” 裴邺笑道:“那倒不是。我自隐居后,从来不问朝廷之事,每天只管教书写字,好不自在,东厂的人何必找我麻烦?” 顾嗣源奇道:“不是东厂,那又是什么人了?谁有这么大的胆过来惹你?” 裴邺笑了笑,道:“这整我的人不是什么达官贵人,不过是个老乞丐而已。” 顾嗣源惊道:“乞丐?” 裴邺点了点头,道:“几天前突然来了个老乞丐,进来大吵大闹,说要踢我的馆,我几个门人劝他,都说我们不是武馆,何来踢馆过招之事?但那老丐只是不理,非要咱们接招不可,神态甚是跋扈。” 顾嗣源道:“嗯,想来这老丐定是有备而来吧!” 裴邺苦笑道:“不错。这老丐往我堂中一坐,说他有副对联,是吃饭拉屎时想出来的,要在我们这瞧瞧,有没有人能对的出下联。如果无人对出,他就要把我‘修民馆’欺世盗名的事迹宣传出去。我那时心想,好哇!我裴修民一辈不知对过多少对联,庙堂之上,随口而答,一个乡间老丐,我岂有惧怕之理?” 顾嗣源素知裴邺之能,笑道:“裴兄才独步,岂有惧理?后来如何?” 裴邺道:“那老丐当众挥毫,把那上联写了下来,要我对上。嘿嘿,我一看之下……一看之下……” 顾嗣源笑道:“一看之下,便把它给解了?” 裴邺叹了口气,道:“你这不是损我么?我要是解了这对联,又何必过来找你?那上联真是绝妙至,我一看之下,当场便怔住了。那老丐冷笑一声,说谅我一时片刻也答不出,要给我七日时间回答,以免说他胜之不武。我与门下弟细研两日,都参透不出如何才能对的妥贴。又怕应了平仄,少了意,又怕应了理,声韵不合,只好来求你了。” 顾嗣源惊道:“这么厉害!真是岂有此理!” 裴邺苦笑道:“这老丐已整垮几十间堂了,连咱们何老翰林的讲堂,也无一人对得出来。” 顾嗣源大吃一惊:“连老翰林也不成了!快写来瞧瞧!”只见裴邺就着纸上写了几字,顾嗣源一见,脸色立刻大变,道:“好!真是不简单哪!”说着口中念念有词,显在苦思。 卢云在一旁也想看那对联,但给裴邺的身挡住了,卢云只有空自想像,却见不到上头的字。 裴邺与顾嗣源两人谈了一个多时辰,始终对不出一个工整下联。顾嗣源道:“也罢!连老翰林满腹经纶都给难倒了,我们一时又怎对的出来?先吃饭去,喝个两杯,到了晚间再说吧!” 裴邺苦笑一声,心知顾嗣源恐也对不出这绝妙至的上联,只好道:“也好,吃饭去吧!”说着两人便走出书房,只留下卢云一人。 卢云见他二人走远,心道:“是什么样的对联,竟能难倒两位进士出身的大人?”便走近几旁一看,霎时只见上联道:“饮食欠泉,白水岂能日” 卢云细细看去,蓦地暗暗点头,心道:“难怪无人对答的出,这上联真是奇联。” 这上联的意思是说:“我饮食间连泉水也欠少了,唉呀!但光喝那白水,又怎能过日呢?”一股穷酸之意,赫然透出。卢云饱读诗书,一眼便看出这幅上联的厉害之处,这上联之难,不在那股酸意,而是在上头的字工夫。 这上联分为两句,是为“饮食欠泉,白水岂能日”,那“饮食欠泉”四字,看来不成意,但仔细读去,却觉另有妙用。那“饮”字给拆了开来,变为“食”、“欠”二字;依序读去,便成了“饮食欠”字连环,除此之外,下头接的那个“泉”字也有他用,分拆为“白”、“水”二字,便成了“饮食欠,泉白水”六字连环,连续读去,便是这幅“饮食欠泉,白水岂能日”的奇妙上联。 前头六字一个接着一个,接连不断,述说出主人翁的穷困潦倒,看来这老丐定是走投无,心怀不忿,这才出了这怪联为难江南才。 卢云微微一笑,想道:“这老丐问渊博,可又愤世嫉俗,若有机会,该当拜见才是。”他低声将上联读了几遍,心中思量半晌,忽然心念一动,已有计较,哈哈大笑道:“难得倒翰林进士,可难不倒我卢云!” 想他自己科考落地,潦倒奔波,一受那世人轻贱嘲笑,倒与那老乞丐有些相似之处,猛然狂性发作,心道:“我卢云若不露个两手,恐怕世俗之人不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当下提起笔来,便在那上联之旁写了他的下联。 他将毛笔放下,仰天大笑,正洋洋得意间,忽想:“糟了,我这下狂态发作,胡乱写了这些字,可别让老爷气炸了。” 正要想办法遮掩,忽然阿福匆匆走进,叫道:“喂!管家有事吩咐,叫你过去啊!” 卢云此时急得满头大汗,只想抹去自己的字迹,便道:“你先等会儿,我一会儿马上过去。” 阿福哼了一声,道:“他急得很,你再不过去,可别害我挨骂。” 卢云又急又慌,可又不便让管家久候,当下长叹一声,只得跟阿福出了书房。 待见了管家,却是为了些琐碎事找他过来,卢云正自心焦,只想赶回书房遮掩,管家唠唠叨叨地吩咐事情,他却连一个字也没听进去,过了小半个时辰,终于脱身,便急急走回书房。 卢云心中担忧,低头走进书房,霎时便见顾嗣源与裴邺两人面色凝重,站在几旁。 卢云心下愧疚,硬着头皮问道:“老爷,可有什么事?” 只听顾嗣源大声道:“可有什么人到过书房?” 卢云嚅啮地道:“小人适才去见管家,可是有人趁机而入,掉了什么东西吗?”他明知顾嗣源定是为了自己胡乱写就的下联发火,却又不敢承认,只好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 顾嗣源不去理他,对裴邺道:“这可怪了,分明有人在这写了这下联啊!裴兄,莫非你公到了?” 裴邺摇头道:“犬有多少份量,我自是清楚的很。这不是他写的。” 顾嗣源皱起眉头,道:“那会是谁?难道是小女么?且待我去问问。” 他正要移步出房,卢云见不能再瞒,便躬身道:“顾老爷、裴老爷,这下联是我写的,小人狂妄无知,还乞原侑。” 顾嗣源大声道:“真是你对的?” 卢云苦着一张脸,连连拱手道:“小人不无术,一时好事,打扰了两位大人的清兴,还请重重责罚。” 裴邺上下打量他几眼,嘿嘿一笑,摇头道:“这位小朋友啊,是便是,不是便不是,你可别冒名顶替哦!” 卢云听出他语带怀疑,忍不住一怔,说道:“这上联也没什么难的,我又何必顶替什么?” 顾嗣源与裴邺听他说话狂了,忍不住同哼了一声。顾嗣源沉着脸道:“你不过是话,可没家法了!” 卢云听出他们心中的轻视,忽地热血上涌,心道:“我卢云虽只是个书僮小厮,但也容不下你们这般轻贱!”登即涨红了脸,大声道:“两位老爷在上,小人虽不是什么什么进士翰林,可这上联也不见得难了,不就是‘饮食欠泉,白水岂能日’么?小人对的下联是‘磨石麻粉,分米庶可充饥’,不知两位大人意下如何?” 耳听卢云把下联说出,两人心中再无怀疑,霎时面面相觑,一齐抚掌大笑,都道:“后生可畏、后生可畏!” 卢云愣在当场,心道:“他们真是在称赞我么?还是取笑我不自量力?”眼看他两人神态如此,卢云心中反生害怕之情,往后退开一步,满面都是忧虑。 “饮食欠泉,白水岂能日;磨石麻粉,分米庶可充饥。” 顾嗣源与裴邺互望一眼,两人低声默念几遍,神色之间,却是有分惊叹,七分佩服。 原来那上联“饮食欠泉,白水岂能日”中,前六字“饮食欠、泉白水”连环不断,卢云对的下联为“磨石麻粉,分米庶可充饥”,其中“磨”字拆为“麻”、“石”二字,“粉”字也拆开为“分”、“米”二字,成了“磨石麻、粉分米”六字连环,这六字接连不断,正对了上联的“饮食欠、泉白水”,一个接着一个,对仗为工整。 其实这下联最为巧妙之处,不只是字余兴而已,乃是巧妙地回应了上联的疑问,以“分米庶可充饥”的法回应了那句“白水岂能日”的疑问。好似卢云与那老丐对面而坐,那老丐仰天叹道:“我穷困潦倒,饮食间连泉水也欠少了,唉呀!但光喝那白水,又怎能过日呢?”卢云这怀才不遇的书生却应道:“老兄啊老兄,你有什么好担忧的呢,如果找不到东西吃,只要将那麻粉放在石头上研磨,也能找出米屑来充饥啊!” 这上联自命酸苦,下联却有贫贱不移的清高,以“颜回之志”巧应了“愤世嫉俗”,意巧合,对仗工整,堪称绝对。 裴邺打量着卢云,嘻嘻一笑,对着顾嗣源道:“好哇!你这老家伙,几时收了这样一个俊秀的好徒弟,却又叫他装了书僮,躲在这戏耍我!” 岂知顾嗣源心中的讶异,比之裴邺更甚,? ??忙道:“裴兄见笑了,这孩真是我的书僮。” 裴邺啐了一口,道:“都到这当口了,你却还来瞒我,你还当我是老友么?” 顾嗣源拼命解释,裴邺却哪里肯信,眼看卢云不过是个小小的研墨理书的书僮,岂能有如此巧妙的思?顾嗣源只说得口干舌燥,仍是难以取信于人。 裴邺见顾嗣源仍是不认,便自一笑,道:“好啦好啦,无论这孩是谁,他终究解了这个上联,帮了我好大一个忙。”说着对卢云招招手,道:“孩你过来。” 卢云依言走近,躬身道:“大人有何吩咐?” 裴邺笑道:“难得你帮我这个忙,我很承这个情。你可有想要的东西,我这就赏给你。” 卢云微微摇头,道:“小误打误撞,如何称得上功劳,请大人万莫如此了。” 裴邺见他谦逊有礼,气非凡,哪里是个书僮,比起自己儿,还要像个朝廷士,不由得心下暗赞,心中更是喜欢。 他见卢云坚不居功,只好对顾嗣源道:“喂!你想个法,赏点什么给这孩。我很承他的情。” 顾嗣源点了点头,道:“这我理会得。”说着朝卢云望去,眼中却有纳闷之意,一时也猜不透他的来历。 裴邺哈哈大笑,拍了拍卢云的肩头,笑道:“这回多亏这孩了,江南十余座堂全给那老丐难倒,却只有我修民馆能破解此联,哈哈,哈哈,明日看我将这老乞丐一军,要他知道一山还有一山高的道理!”说着站起身来,便要告辞。 顾嗣源见老友心中喜悦,面上却不动声色,他起身相送,行到卢云身旁时,见他兀自呆呆站着,便吩咐道:“你先留下来,我一会儿有话问你。”语气颇见严肃,好似对他的来历有些怀疑。 卢云面色惨然,心道:“惨了,我这回擅做主张,顾大人一会儿定要生气,这碗饭恐怕端不稳了。” 过不多时,只见顾嗣源匆匆回到书房,迳自坐了下来,卢云见他面色不善,心下更怕,动也不敢动上一下。 顾嗣源上下打量卢云,过了半晌,忽道:“听管家说你姓卢,单名一个云字,是不是?” 卢云嗯了一声,点了点头,躬身道:“管家说得没错,小人姓卢名云,有辱大人清听了。” 顾嗣源不置可否,又问道:“听说你是山东人士,怎会到扬州来的?” 卢云心中害怕,想道:“现下衙门还在通缉我,我可别泄漏了身分。”便咳了一声,道:“我……我家乡收成不好,少了食粮,这才一流落到扬州来。” 卢云见顾嗣源闭目沉思,神色难辨喜怒,一时心中更觉忐忑。 过了半晌,顾嗣源道:“你过去可曾应试赴考?” 卢云心下一凛,忙道:“不瞒大人,我自幼爱读书,没什么功名在身。” 顾嗣源见他一问不知,不愿明说自己的来历,料知有异,便也不再多说,想道:“此人来历甚奇,可得好好查访一番。待我明日先试他一试,看他是真有本领,还是只有些小聪明。”当下心中盘算,口中吩咐道:“时候不早了,你先下去歇着吧!我们明日再说。” 第二日清早,卢云又来到书房,打扫拂拭后,便盘膝坐下运习自己所悟的内功,虽然内力运行不能自如,但他每次修炼仍有舒适之感,至此已是不练不快。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听得脚步声响,知是顾嗣源来了,卢云忙开门迎上,口中道:“老爷您早。” 顾嗣源走进书房,坐了下来,他神态严肃,在纸上写了几个字,卢云望去,只见上头写着“论宋之兴亡起衰”几个字。卢云心中一奇,暗道:“顾大人想来是要著书立论了,这宋代兴衰,因果环环相扣,实非言两语可解。” 顾嗣源忽对卢云道:“来,你坐下。” 卢云依言坐在一旁,心中微觉奇怪,只听顾嗣源道:“这个题目深广渊博,我想考你一考。” 卢云一怔,道:“老爷……这……” 顾嗣源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尽力写,我只是想看看你的章,别无他意。” 卢云呆了半晌,心道:“既然老爷叫我写,我写就是了。”跟着提笔凝思,过了一会儿,便振笔疾书。顾嗣源看了片刻,便走出书房,反手带上了房门。 过了一个时辰,顾嗣源走回书房,见卢云呆呆望着窗外,他心道:“毕竟不是科班出身,知识有限,才一个时辰,便已才思枯竭。”当即问道:“怎么不写了?” 卢云道:“禀老爷,我已经写完了。” 顾嗣源点了点头,不置可否,接过他的章一看,只见卢云书法苍劲有力,纵横飞舞,不觉一惊,暗道:“好雄健的笔意。” 再看章,只见卢云写道:“赵宋一朝,上接五代乱世,下接异族兴盛,历辽金元朝南侵。自来多言宋治弱,语涉严苛,但吾独不然。” 顾嗣源心道:“这小口气倒不小。”便往下看去。 “宋之亡,与其言之亡于武功废弛,不如论其一亡于燕云,二亡于气数,非战之罪也。 盖北族强盛,武功更胜汉唐。辽金属国,凡六十余,东起高丽,西至吐番,何也?后晋捐燕云,北国无后忧,此一功也。胡人游牧,军民和一,此二功也。“ 顾嗣源心中暗许,又读了下去:“待得汉人而用汉制,军令一统,法出一门,此功也。宋虽有杨业、岳飞一、二名将,岂能久抗?令宋仿唐制,设节使,效其府兵,然无天险,又有何功?待南渡,虽君怯臣弱,恃长江之险,北抗蒙古数十年,纵观中外,除大宋抗铁骑,余国莫不一战即降,何能论宋治弱?是以论宋之亡,不可不知宋之失燕云,不可不知天命在北乎!” 顾嗣源越看越是心惊,他出这题目,原只想看看卢云笔,料他会骈四骊六地作章,但料不到他真有其见地。顾嗣源暗暗点头,对这年青人更是刮目相看。 卢云见顾嗣源不发一语,怕自己的章不入他的眼,忙道:“大人,我随意而写,没什么特别处,叫您失望了。”只想伸手取回章,免得遭人讥笑。 哪知顾嗣源却暗暗想道:“这孩如此见识,实在是一等一的幕宾人才,我若让他埋没此处,天下岂不笑我顾嗣源无识人之明?” 卢云见他神思不属,一时心中担忧,只躬身低头,不敢稍动。 顾嗣源沉思良久,道:“你说从未入考,身无功名,可是实情?” 卢云敷衍道:“启禀老爷,小人只读过几天书,没敢想过科考,却叫大人见笑了。” 顾嗣源听他言不由衷,又见他眉宇间有股深深的悲愤,心中便想:“此人身世似乎颇为奇特,待我日后详查。”心念于此,便不再追问,只淡淡的道:“你这篇章写的很好,我为官多年,很少见到如此佳作。”他生性高傲,平素甚少称赞于人,此时能说出这几句话来,已是对人的最大赞誉了。 卢云大喜,想不到世间还有人喜爱他的章,忙道:“大人谬赞。”心中隐隐对顾嗣源生出知己之感。 顾嗣源望着卢云,心下暗自叹息,想道:“昔年有句古话,‘生当如孙仲谋’,我顾嗣源虽称江南才,直至今日,方知此意。”一时想起自己年老无,牵动心事,不由得叹了口气。 卢云不知他为何感慨,不知如何是好。顾嗣源沉默片刻,忽道:“我明日要赴江夏,你与我同去,快去收拾。” 卢云心中大奇,不知顾嗣源此举是何用意,但老爷吩咐,焉有不从之理,便回房收拾一应行李去了。 第二日,顾嗣源带同卢云及几名侍卫,乘了大车,便要出城。夫人及二姨娘都来送行,顾家小姐则到裴邺家中去游玩,未在府中,是以卢云并未见到。那夫人和蔼可亲,圆圆胖胖的脸形,可那二姨娘却满脸精明强干,直盯着卢云打量,不知为何老爷要带这人同去江夏,只看得卢云心下发毛。 卢云从未骑过马,在顾府大门闹了不少笑话,这才爬上马背。出了城后,好在卢云已练过一些内功,手劲已不小,过不久亦能驾驭自如。众侍卫见他的如此之快,莫不吃惊。 行了良久,顾嗣源想找人说话解闷,掀起车帘,对卢云道:“孩,你在江南有多久了?” 卢云道:“小人在江南已有半年。” 顾嗣源微笑道:“不知这江南在你眼中如何?” 卢云回道:“江南风景如画,人墨客,风采非凡。只是生活华奢,颇见淫糜。江南之地,依小人之见,乃是秀雅于外,势利藏中。” 顾嗣源笑道:“秀雅于外,势利藏中,那不成了风尘女吗?”说着哈哈大笑,颇见欢畅。 两人说说谈谈,顾嗣源听卢云所言颇多贫家疾苦,颇有仁人侠气,心下甚喜。他几个好友的儿,多半出身富贵,从不知姓苦楚,言谈间便少了这份骨气,更喜爱这个孩的胸怀见地。 当夜众人同宿客栈,顾嗣源便与卢云秉烛夜谈。众侍卫都甚吃惊,不知这个年青人有何特别,竟能得顾大人如此的宠爱。 行得数日,已到江夏。这江夏古来便是军事重镇,商业并不繁盛,至今仍有驻军,卢云跟着众人,来到一处军营,只见四处军旗飞舞,兵士来往,甚具威势。大旗上有一个大大的“柳”字,几面较小的旗上,却是个“左”字。 顾嗣源对卢云道:“我这次到江夏来,便是来拜访这位左从义左总兵。听说左总兵不日便要调到辽东,这几日若不见上一面,以后可就难了。” 原来顾嗣源接到左从义的来信,说有要事相邀,顾嗣源丁忧在乡,闲来无事,便想结交这位总兵大人。 “顾大人,何以克当!何以克当!让您老如此跋涉,末将之过啊!” 左从义老远迎了出来,众人见他身穿金甲,容貌威武,脸上却堆满笑容;按官职名望,顾嗣源乃是六部大臣,远非左从义可比,只是左从义乃是当今征北大都督柳昂天的爱将,顾嗣源对之又自不同。两人寒暄一阵,便走入帐中。 左从义席开二桌,他与顾嗣源不甚熟,见顾嗣源对卢云神色亲厚,又见卢云举止不凡,器宇轩昂,便呵呵笑道:“顾大人,你好大的福气,生了那么俊美的公出来。” 卢云正要说明,却听顾嗣源摇头道:“唉!不是这样的,这孩是我的…我的下属。” 他本想说卢云是他的书僮,但又怕左从义瞧不起他,便改称是他的下属。 左从义自讨没趣,忙陪笑道:“是,是,大伙多亲近亲近。”他见卢云不是顾嗣源的家人,年纪又轻,便把卢云安排到下的位,哪知顾嗣源摇了摇头,对左从义道:“这孩是我的幕宾,左大人你让他坐我身旁。” 左从义连着搞错顾嗣源的心意,不由胀红了脸,只有再换了卢云的席位。 那边顾嗣源又是另一番心情,他自来无,只有一个独生女,这时听左从义这么一说,登时勾起心事。他眼望卢云,心中呒然。 酒过巡,顾嗣源问道:“左总兵,不知你这次相邀,究竟是有何大事?” 左从义点头道:“素闻大人熟知军务,当今天下官,无人可及,末将是心仪。再来我家长官柳昂天柳大人有件大事想询问大人,必需由末将面告,只是我军务繁重,不克离开江夏,只好劳动大人移驾了。” 顾嗣源奇道:“我与柳大人仅有数面之缘,不知柳大人有何要务,要与我商量?” 左从义微笑道:“待大人用过酒饭,再谈不迟。” 顾嗣源曾居工部侍郎,如何不知左从义话外有话,当下心中一凛,暗暗留上了神。 用过晚膳后,两人便到帅帐中谈话。左从义道:“实不相瞒,柳侯爷对大人是推崇,多次与末将谈及大人,都说当朝官之内,只有大人明了军务,我辈武人气运,全系于大人之手。” 顾嗣源轻轻一咳,道:“柳大人过奖了,我此时无职在身,所能有限,不知柳大人何以如此见重?”顾嗣源心知左从义如此说话,必有什么用意,一时间实在猜想不透。 却听左从义嘿嘿一笑,道:“恭喜顾大人了,我家长官柳大人已有消息,说顾大人明年已可北调京城,担任要职。” 顾嗣源想回京师任职,已非一天两天的事了,只是他原任工部侍郎,旧职早已给人接去,一直担忧返京后有无职缺。此时听左从义这么一说,不禁大喜,说道:“这倒出了我意料之外,只不知在下所调职缺却是何职?左总兵可曾知晓?” 左从义哈哈一笑,道:“恭喜大人。大人即将调任兵部尚书,接替原本李大人的缺。” 顾嗣源从未听闻这等消息,此时不禁一颤,猛地站起身来,惊道:“左大人此言是真?” 左从义道:“千真万确,假不了!” 顾嗣源心下起疑,他并未请人在朝中活动,却为何有这等重大缺职等着自己,实在是难以明了。 左从义知道他的心意,说道:“大人这次调任,难得的是皇上钦点的。这次李大人告老还乡,空出了这么大的一个缺出来,满朝武莫不眼红,不论是江充还是刘敬,谁都是再请上奏章,推举人选。岂知皇上龙心所属,却是你顾侍郎一人,这下谁都没法了。” 顾嗣源脸上老泪纵横,霎时便向北方拜了下去,垂泪道:“臣顾嗣源谢主隆恩,臣必竭心尽力,不敢有怠。” 左从义笑吟吟的看着他,却不说话。 这下顾嗣源心中恍然,已知左从义为何邀他前来了,他缓缓站起身来,道:“倘若这次调职之事成真,烦请左总兵转告柳大人,老朽虽然不才,却也不至与朝廷奸党为伍,请他不必担忧。” 原来当今朝廷历经多年斗争,此时只剩下派,按察使江充是一派,东厂刘敬又是一派,这两派实力强大,拉拢大臣,无所不用其。另有一派较小,十余年来苦撑不倒,即使江充、刘敬想合力扳倒,却也无法如愿。这派全以武人为主,脑便是“征北大都督”善穆侯柳昂天。想来柳昂天得知顾嗣源北返京城的消息,便命人先行一步结交,以免兵部大臣为人所趁,反来制肘自己。 左从义哈哈大笑,说道:“大人快人快语,我这厢先谢过了。柳侯爷希望大人能赴北京一叙,不知意下如何?”言语之间,果是希望顾柳二人多加亲近。 顾嗣源虽对柳昂天较有好感,但自己一来不喜与武人为伍,二来他若入了柳系,只怕江充、刘敬会对他不利,一时沉吟未决。 左从义也是个老江湖了,自知他初闻大事,举棋难定,便道:“顾大人,此间大计,你知我知。我家柳将军随时欢迎大人过访。” 顾嗣源轻轻地点了点头,道:“左总兵切莫烦忧,年后若有闲暇,老朽自当北上,届时再说吧!” 左从义笑道:“大人快人快语,到时还请不吝玉趾,到咱们侯爷府盘桓则个。” 第二日左从义与顾嗣源不再谈论机密大事,便招待众人游历江夏。 众人行出数里外,左从义指着长江道:“这江夏古来有一名人镇守,不可不知。” 顾嗣源点头道:“是了,那便是东吴水军大都督,名满天下的周瑜。” 众人都是一声惊呼,原来周瑜与江夏有此渊源。 一行人观看古迹,左从义忽道:“周郎妙计安天下,赔了夫人又折兵。可见他还是不如孔明远甚。”众人都称是。 却听一人哈哈大笑,道:“这是后世杜撰之辞,左总兵位居高位,岂能妄言?” 左从义心中有气,定睛一看,却是顾嗣源的下属卢云。他已知此人并非顾嗣源的家人,言语便不客气,冷冷的道:“诸葛武侯向有神机妙算之称,八阵图挡下江东陆逊万大军,辅佐先主,匡复汉室,实在了不起。你黄口孺,也敢大发议论吗?” 左从义口气严峻,已有教训意味。 顾嗣源正想趁机试探卢云,当下默不作声,看他如何应对。 卢云笑道:“左总兵,诸葛孔明自有他的真才实,可是他与周郎两人向无仇怨,不知孔明何以远胜周郎?” 左从义冷笑道:“便是岁小孩,也知道孔明气周公谨,赤壁借东风大破曹操。你连这种事都没听过,也敢当别人府中的幕宾?岂不笑掉人家大牙了!” 左从义是四川人,生平最爱孔明,又加肚量略嫌不广,虽然为人正直,但却颇爱计较一些小事。这时他存心要让卢云下不了台,言语甚是尖利。 哪知卢云只笑了笑,也不生气,道:“大人这些事,想必是听说书先生说的了。” 左从义不常读书,这时脸上一红,支支吾吾地道:“说书先生说的难道有错?小你不要信口开河!” 卢云微笑道:“适才听总兵所言,孔明有八阵图,可以退陆逊万军,可是有此事?” 左从义大声道:“当然有!不然大家怎么会传诵多年?” 卢云微微一笑,道:“倘若此事是真,却不知蜀汉又是为何亡国了?当年若是孔明摆了一个八阵图在汉中,钟会、邓艾又何能偷袭成都?倒要请教左总兵。” 左从义瞠目结舌,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卢云又道:“世人都说孔明在赤壁一役中,大有功绩,甚且盖过周郎。此论未免过,恐是家言,不足以信,否则以宋代大豪苏适之能,岂会在他的‘念奴娇’中忘却了孔明之功,独独提周瑜一人事迹?” 说罢,随口捡了几句苏东坡的“念奴娇”,吟道:“想公谨当年…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这番话只听的众人纷纷点头,顾嗣源微笑颌。 卢云又道:“孔明与周郎各有所能,谁也盖不了谁。左总兵独爱孔明,并无不可。但总兵身居高位,言语动见观瞻,岂可道听途说?若被有心人听见,只怕会背后讪讥吧!” 左从义见他见识深刻,暗道:“***,区区一个小鬼也有这种能耐,顾大人看来真能用人,难怪皇上要钦定他为兵部尚书。”但这话不便当面说,只得道:“小兄弟见闻广博,我这番受益不浅。” 顾嗣源见卢云替他大大的露脸,心中甚是得意。身边几名随身侍卫,见卢云居然教堂堂总兵大人心服口服,也感诧异。 众人在江夏停留一夜,次日便起程返回扬州。这时闲来无事,众人便改走水回乡。 水上行舟,减去了不少劳苦,一夜月白风清,卢云思念故乡,忽地难以入眠,便走出舱外,时值深秋,夜风吹来甚是凉爽,卢云抬头看天,只见一轮明月高挂,远处天边繁星闪动,不禁胸怀大畅,正想坐在甲板上赏景,忽见顾嗣源独坐船头,卢云深怕打扰,急忙进舱相避。 却听顾嗣源叫道:“船头风景佳,你来陪陪我。” 卢云心道:“还是给顾伯伯瞧见了。”只得走了过去,垂手躬身,自站顾嗣源身后。 四下宁静一片,只闻哗哗轻响,江水轻轻拍打船身,良久良久,顾嗣源都是一动不动,卢云正想说话,忽听顾嗣源一叹,仰天吟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卢云读书甚广,自知顾嗣源念的是曹操的“短歌行”,只不知他为何苦叹,当下留上了神()。 顾嗣源缓缓转头,看向卢云,道:“你年纪虽轻,问却颇渊博,可知曹操作这词的心境么?” 卢云道:“据说孟德以这‘短歌行’,向天下群贤表白自己只有效周公之心,而无谋篡之意。” 顾嗣源点了点头道:“是啊!当今朝中,也不知多少大臣想那周公。人人自比贤能,可那忠奸却有谁知啊!” 卢云听出他话中蕴有深意,一时只连连点头,不敢多问。 顾嗣源看着江中月影,道:“我顾嗣源一生功名,早年点过状元,官至侍郎,算来富贵荣华,已无遗憾,可其实簧夜自思,总觉有个心愿未了,唉………” 卢云见他言词中颇多喟然,不知何事忧伤?便问道:“不知大人有何心愿?” 顾嗣源凝视江水,叹道:“我一生无承接香火,只有爱女一人,本想到了晚年,心也淡了,但谁知这半年来,我…我常在想,有个儿,该有多好?”说着转头望向卢云,眼眶竟有些湿润。 卢云心下一凛,颤声道:“大人……大人的意思是……” 顾嗣源轻轻抚摸卢云的头顶,叹道:“云儿啊,我……我若有个似你般才的儿,此生虽死无憾了……” 卢云“啊”地一声,这才明白顾嗣源有意收自己为义,倘如自己移宗换姓,他日名声远扬,金榜题名,莫不指日可待,卢云感激无比,大声道:“卢云出身贫困,飘泊四方,难得遇上如大人一般的慈祥长者,实乃小人终生之福()。”当即双膝跪倒,向顾嗣源拜了下去。 顾嗣源大喜道:“孩,你……你……愿意认我为父么?”想起日后能有卢云这般聪明伶俐的儿相伴,心中万般喜悦,眼眶忍不住红了。 卢云跪倒在地,低声道:“卢云孤苦无依,流落江南,尽管身无长物,但念及父母养育之恩,卢云一日不敢或忘祖先之名。” 顾嗣源本以为他已要拜自己为父,此时又听他如此说话,不禁一愣,道:“你……你这句话是……” 顾嗣源正自猜想不透,忽见卢云向自己拜了下去,道:“蒙大人见重厚爱,但卢云至死不敢移姓,求大人原谅。”口气虽软,神态虽恭,但言辞斩钉截铁,竟是回绝了顾嗣源的一番好意。 顾嗣源一听之下,全身凉了半截,万万想不到这卢云竟会推却自己这番心意,他既感伤心,复又失望,忍不住轻叹一声,自转过头,呆呆望着大江,良久不语。 卢云跪在地下,见他神色凝重,忙道:“小人言语有失,罪该万死,还请老爷重重责罚!” 顾嗣源微微一叹,摇了摇头,伸手扶起卢云,叹道:“好孩,快别这么说了,起来说话吧。”他看着卢云英挺的脸庞,替他理了一下衣襟,神态竟是爱怜无限,轻声道:“好孩,看你这么有骨气,顾伯伯也很高兴()。”只是想起自己终身注定无,不由得流下泪来。 卢云本以为顾嗣源只是一时兴起,这才起意收自己为,待见他脸上老泪纵横,不由得心头大震,想道:“他……他是真心对我好啊!” 卢云年纪虽轻,但饱受患难,世人的凉薄轻贱,他是受的多了,不论少年在寺中苦读,抑或入省会考后沦为店小二,从未见过有人为自己掉过一滴泪,眼看顾嗣源待己如此,卢云心中大为感动,颤声道:“老爷,我……我……”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又拜了下去。 顾嗣源见他真情流露,心中也是欢喜,忙伸手扶住卢云,道:“孩,快别这样了,咱们有缘相会,又何必在乎一个姓氏?顾伯伯喜欢你这身才华,等顾伯伯接任兵部尚书后,你就来做我门下的幕宾吧!” 卢云泪水滑落,哽咽道:“大人,我……我卢云受您如此见重,日后何以回报?” 顾嗣源抚摸卢云的头发,低声道:“傻孩,只要你能发挥这一身的才,那便是最大的回报了。”言语之中,满是真心关爱。卢云扑倒在地,放声大哭。 夜深幽静,江水缓缓起伏,两人各有伤感,经历了这夜深谈后,这一老一少各得知己之感,从此再无隔阂. 正文 第四章 大富人家 这一返回扬州,顾嗣源竟似变了个人,原本总是愁眉不展,此时却如得了稀罕宝贝一般,每日都只笑嘻嘻的,甚是开心喜乐。 虽说卢云不是他的义,但顾嗣源喜爱他的人才,对他亲厚无比,上还吩咐卢云别再做下人的事,只管专心当他的宾客。但卢云不愿做个白食的客人,仍坚持做顾嗣源的书僮。顾嗣源屡次相劝,卢云都不答应,只好作罢。 行了数日,这夜众人终于回到府中,顾夫人见老爷回来,连忙吩咐管家,为顾嗣源设宴洗尘。 顾嗣源的原配出身洛阳名门,育有一女厚便无息,顾嗣源只好又娶一名女,此女人称二姨娘,乃是知交裴邺的表妹,此女生性精明,家中大小事多由其打理。顾府上下莫不让她分。只是一山难容二虎,顾家有个二姨娘,却还有个宝贝千金小姐,这位顾大小姐芳名倩兮,美貌大方,自小聪颖,大有乃父之风,每件事多有见解,更经常与二姨娘吵嘴不休,顾嗣源为此甚是头痛。 众人吃喝间,二姨娘见顾嗣源兴高采烈,笑问道:“老爷,看老爷您高兴的什么似的,这次去江夏,可是有什么好消息?” 顾嗣源哈哈一笑,道:“这次到江夏,从左从义总兵口中知道了一件大事!” 顾倩兮生性聪明,她见父亲喜不自胜,料来必与调京之事有关,便笑道:“爹爹可是升官了?” 顾嗣源哈哈大笑:“倩儿最聪明了,一猜就中!爹明年便可返京,真想不到居然还升任兵部尚书哪!” 众人都是惊呼出声,想不到老爷不只能回京,还能再升官,都连连道喜。 顾嗣源笑道:“这还只是一件哪!这回我从江夏回来,收了个大有本领的孩做我的幕宾呢!” 难得一家相聚,顾嗣源便想把卢云的事说与家人知道,也好让家人与他见上一面。 二姨娘笑道:“是哪家的孩让老爷这么喜爱?是许大人的生,还是裴老爷的公啊?”说到裴家公时,便向顾倩兮看了一眼,眼中全是笑意。 顾倩兮小嘴一扁,道:“裴盛青他哪来的本领,凭什么让爹爹收他做幕宾?这小就只会玩,别的什么也不会。” 二姨娘是裴邺的亲戚,一心想撮合顾倩兮与裴家少爷,她见顾倩兮如此说话,那是把裴家少爷看得扁了,忙撇开话头,道:“老爷,你说的那人是谁?什么时候让我们见见?” 顾嗣源笑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这孩就是解了裴老对联的那个书僮,我和你们说过的。” 顾倩兮啊地一声,叫了出来,大声道:“又是他!”脸上神色满是好奇。 二姨娘却拂然道:“我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个小厮哪!那又有什么好见面的。” 顾嗣源听二姨娘如此说话,心下略有不快。顾夫人见老爷不开心,忙道:“老爷说这孩能干,定是没错。那日我们送老爷去江夏,不就见过这孩吗?我看他眉清目秀,是个好孩。” 二姨娘却道:“知人知面不知心哪!这种来历不明的人,我还是劝老爷。” 顾倩兮却从未见过卢云,她听众人议论,心中好奇,便问道:“怎么你们都见过这人? 什么时候也让我见见?“ 顾嗣源笑道:“那有什么难处?等会我叫他到厅上来就是了。” 二姨娘却甚是不悦,说道:“老爷,这种低下四的人,也来和我们平起平坐的说话? 要传了出去,怕别人笑话呢?“ 顾嗣源有点发火,不悦地道:“什么低下四的人了!这孩要中进士、点状元,也不是不可能。小兰,你也看重人的出身了。” 二姨娘见老爷似动了怒,忙使出救命绝招,她看向顾夫人,哀求道:“夫人,你要让这种来历不明的人来见大伙儿吗?要是这人有什么坏主意,那岂不危险的紧?” 顾夫人给她扯下水来,不能置之不理,便对顾嗣源道:“老爷,小兰的顾虑不是没有道理。这人来历没查清楚前,还是,也没有法,叹了口气,说道:“也好,等过完年后,我得进京一遭,与几个大人商量上任之事,到时我托几个刑部的朋友,查查这孩有无案底,家里还有些什么人,只要他来历光明正大,你们总肯见他了吧?” 顾夫人与二姨娘拍了拍心口,同声称是。 顾倩兮却叹了口气,道:“要等那么久啊!我倒想现在就见他一面呢!” 顾夫人与二姨娘急道:“万万不可,你一个女孩家,怎能这般想法?那成何体统?” 顾倩兮不怕姨娘,却甚听母亲的话,她吐了吐舌头,笑道:“不见就不见,有什么好紧张的。”只想到此人深受父亲喜爱,又曾解了裴邺带来的奇联,一时不禁大为好奇,只不知他是高是矮,是胖是瘦。 第二日卢云正在书房打扫,忽见管家和一名精干的中年女走了进来。卢云见过那女人,知道是二姨娘,便躬身唤道:“二姨娘,您早啊!” 那二姨娘上下打量卢云,眼看此人龙眉凤目,器宇轩昂,忍不住心下暗暗一惊,暗道:“这孩果然一表人才,可把裴家公比下去了。” 卢云被她看得全身难受,忙道:“二姨娘可有什么事?您若要找书看,先行吩咐一声,我替您找去。” 二姨娘冷冷地道:“我一个女人家看什么书?你叫卢云,是不是?” 卢云道:“正是小人。” 二姨娘眼珠一转,又道:“听说老爷很喜欢你,你有点忘了下人的身份了,有没有这回事啊?” 卢云心下一凛,正色道:“回二姨娘的话,小人在此担当书僮,谨言慎行,从未逾矩。 不知姨娘为何这么说话?“ 二姨娘听他答的得体,心道:“这小有点见识,不是平常人。”转念一想,心中又道:“我姨娘什么来历,顾家上下谁不是让我分?今天不整得他服服贴贴,以后还得了!” 当即往前一站,冷笑道:“姓卢的,现下姨娘跟你提点几件事,你给听明白了。” 卢云心中微微警惕,躬身拱手道:“姨娘请说吧。” 二姨娘瞪着他,恶狠狠地道:“丑说先说个明白!你这小厮别仗着老爷喜欢你,就想飞上枝头做凤凰,没把老小规矩摆在眼里!做人做事,要懂得自重,不要有些非分之想,知道了没啊?” 卢云听她说话渐渐无礼,心头也是冒起火气,只是主仆之间,不能乱常,他强忍怒气,他勉力忍耐,咬牙道:“小人听不懂,请姨娘提点明白。” 二姨娘哈哈一笑,道:“还不明白么?什么叫做非分之想?说得便是一些无耻之徒,镇日里只想无耻下流,张口来叫别人家的老爷做亲爹爹,一心蒙混个干儿身分日,姨娘这样说,你总该懂了吧?” 自来下人若想一举升天,靠的不是招赘,便是契,二姨娘每日都在大户人家打理杂事,自是明白其中道理,便先安好计谋,以来提防。 卢云听得这话,只气得耳中嗡地一声,眼前金星直冒,心下狂怒至,寻思道:“士可杀,不可辱!我若是贪图顾家的财物,早就认顾伯伯为义父了。这女人说话如此口无遮拦,我卢云岂能受这种气?”当下站直身,便想往外冲出。他已经存了一些银两,不怕饿死在外,便想一走了之。 二姨娘哈哈大笑,道:“你怎么啦?想要逃么?”耳听二姨娘的冷笑,卢云心中一醒,想起顾嗣源待己的亲厚,暗道:“我若走了,顾伯伯必然伤心。算了,瞧在顾伯伯的面上,让她分便了。”心念及此,便又停步。 二姨娘见他默默不语,一会儿动,一会儿停,以为他怕了自己,冷笑道:“姓卢的,我先提醒你,你日后敢和夫人上一句话,就别怪你姨娘下重手,把你扫出家门,听清楚了吗?” 卢云怒火上涌,咬的牙关格格出声,当年他被无赖狱卒殴打之时,心中都没那么难受,对卢云这满身傲骨的人来说,受人轻贱是最令人痛苦的事,比那皮肉疼痛还要难熬。 二姨娘大声道:“我刚才说什么,你给我再说一便!” 卢云强抑怒火,道:“二姨娘要我不可和夫人话。” 二姨娘见他脸色发青,似是畏惧自己,便笑道:“小,只要你安分守己,懂得自己下人的身分,姨娘便会给你好的甜的,听清楚了吗?”手指在卢云下巴上一勾,笑道:“看你小伙长的多俊。”此举大见轻薄,卢云气得全身发抖,大怒欲狂:“顾伯伯怎么会娶这种女人当妾?” 二姨娘见作弄他够了,便对管家道:“走吧!这小应知道规矩了。” 两人正要走出,忽见顾嗣源走进书房来,他见到二姨娘,微微一奇,说道:“小兰,你到书房来干什么?” 二姨娘笑道:“我昨儿个听老爷夸这孩,今天顺道经过,忍不住就来看看啦!” 顾嗣源知道二姨娘不喜卢云,便问卢云道:“二姨娘刚才和你说了什么?” 卢云不愿让顾嗣源为难,便道:“二姨娘没说什么,只是问了问我的家世背景。” 顾嗣源点点头,对二姨娘道:“小兰,你可别欺侮云儿,知道吗?” 二姨娘笑道:“这孩讨人喜欢的紧,我怎会欺侮他呢?” 待二姨娘走后,顾嗣源又与卢云研究兵法,卢云心中郁闷,但在顾嗣源面前,仍是强自谈笑。 匆匆数月,天时渐寒,已至冬日。这些时日以来,卢云与顾嗣源感情日益增厚,但他怕暴露自己逃犯的身分,始终不敢言明自己的来历遭遇。其实以顾嗣源此时在朝中的势力,要替卢云平反,那是轻而易举的事。只是卢云心中有愧,始终不敢向顾嗣源提,便一直耽搁下来了。 数月之间,卢云每日陪伴老爷读书,夜夜修习内力,但无人指点,进展有限,每次想把内力运到手足经脉上,便会莫名其妙的缩了回去,无法再有进益。 只是卢云天性好,虽然这“练气论气”只是本寻常的养身经典,但他却凭着一己的聪明才智,开始摸其他道藏密载,逐渐往“大小周天”、“十二经常脉”等经脉穴道习练。 虽然一时不得其法,但他生性坚毅,秉性好,便这样苦心意旨的钻研下去。 到了十一月,顾嗣源带同小姐顾倩兮,到苏州庙中礼佛,顺道要去游览观光,到腊月里才会回来。顾嗣源本想带卢云同去,顺便见见小姐,但两名夫人大力反对,闹的不可开交,只好作罢。卢云一个人留在府中,他反正闲来无事,便苦修内功起来,心道:“等老爷回来前,我定要练出个名堂,否则绝不罢休!”想起无人打扰,反而开开心心地练了起来。 这日卢云正苦思如何让内息通畅流走,他怔征出神,忽见管家带了几人进来书房,只见其中一人形貌俊美,却是个贵公,其余几人看来是他的随从保镖,管家道:“裴公,老爷不在,您要找什么书,尽管在这拿吧!” 卢云稍微一想,便知这人是裴邺的独,只见他比自己还小了好几岁,脸上神情颇为高傲,卢云自知自己是下人身分,便垂手站立一旁,等候吩咐。 那公名叫裴盛青,是裴家的宝贝,父母都宠爱,与顾家小姐顾倩兮是青梅竹马的玩伴。他这日来找顾倩兮,事前没打听好,却碰了个空,只好在府里闲逛,左右无事,便想到老爷书房里瞧瞧。 裴盛青对管家道:“没你事了,下去吧!” 管家知他是未来的姑爷,岂敢得罪,便对卢云道:“这位是裴家的少爷,你着向裴盛青一躬身,走了出去。 卢云道:“裴少爷,你可是要找什么书看?你吩咐一声,待我去找来给你。” 裴盛青哪是要看什么书,只是上书房来打发时间,他见卢云目光炯炯,忽然想道:“听说顾伯伯有一个书僮,解了爹爹的对联,甚是了得,看来便是这人了。”他看着卢云,笑道:“你是不是解过我爹的对联哪?” 卢云道:“我误打误撞,作不得数的。” 裴盛青原也不信,登时信了。 只听裴盛青道:“是嘛!我说连我爹都解不开,凭你这么一个洒扫庭园的小厮,如何能解?多半是顾伯伯故意来作弄我爹的。”说着向卢云道:“你说是不是?” 卢云不想多和他争辩,说道:“少爷怎么说,便是怎么了。” 裴盛青见他竟敢和自己顶撞,心中不悦,喝道:“你是说我随口胡说么?” 一旁随从笑道:“少爷莫怒,咱们考考他,不就知道了。” 裴盛青一想不错,若能胡乱地考这小厮一通,将他狠狠恶整一番,倒也不坏,便笑道:“怎么考法?” 那随从道:“这儿有那么多书,咱们随便挑个几本,考他一考,不就成了?” 裴盛青笑道:“不错!正该如此!”手上拿了本“左传”,便要来喝问卢云。 卢云哪有心思与他们胡闹,当下道:“裴少爷快别这样了,小人才识浅薄,您就放过我吧。” 裴盛青笑道:“我不过要小小考你一考,瞧你怕成这幅模样。你该不会胸无点墨吧?” 卢云摇头道:“小人无知至,裴少爷教训的是。”他欠了欠身,又道:“裴少爷既然不看书,罢便往门外走去。 一旁裴盛青的随从拦了上来,喝道:“少爷给你脸,你不要脸!欠打!”跟着一拳往卢云脸上打去。 裴盛青急忙拦住,笑道:“你们别这样欺侮他,到时传了出去,我爹面上可不好看。” 眼看卢云满脸倔强,全然不同于一般下人,若能好好地作弄这人一番,想来当是有趣得紧。 他见卢云身形高大,体格颇见壮硕,忽然心生一计,便笑道:“喂!既然你不要考的,那和我玩两招,好不好?” 裴邺甚是宠爱这个儿,见他好动,便重金礼聘了名师,教他武艺。 卢云见这人实在无聊可笑,不愿与之多说,当即摇了摇头,道:“裴公要玩儿,自去找旁人吧。我没这功夫陪你!”说着便往外走。 裴盛青笑道:“好罢!既然你不肯陪我玩,我只好把这里的书一本本的都给撕了。”说着便把那本“左传”撕破了一页。 卢云惊道:“你……你干什么!” 裴盛青哈哈大笑,又撕下了一页,他心中打好了主意,等作弄这小厮够了,再买新书换上,到时顾伯伯不但不会骂他,反而会称赞他周到。他越想越得意,又撕烂了一页。卢云忙抢上去,要把书夺回来,裴盛青笑道:“想把书拿回去,先跟我过两招。”说着把书一丢,扔给了随从。 卢云心道:“这书房是我管的地方,岂能任他们如此胡作非为?就算事后我向顾伯伯秉明实情,顾伯伯不怪罪我,我也不能眼睁睁见他们把书撕了,这些书本本都是要钱买的。” 卢云一生贫苦,以前要读书,都是向人借了之后,再用手一字一字誊下来,这时见了裴盛青他们的行径,简直如同鞭打他一般的令他难过。 卢云向裴盛青道:“裴少爷,请你别再撕书了,你要知道,有多少穷人家的孩,想读书都读不起哪!你若心中不高兴,这样吧,我让你打几拳出出气。” 裴盛青笑道:“小,我不想打你,只想叫你和我打上一架,你怕什么?” 卢云摇头道:“我打你不过,你别这样了。” 裴盛青笑道:“玩两招而已,又要不了你的命。看拳!”左手一晃,右拳已向卢云打来。 卢云忙往一旁闪去,岂知这拳只是虚招,厉害的在脚上功夫。裴盛青伸脚一踢,卢云哪里闪的掉?登时扑地倒了。这招是仙霞派的“奔马式”中的第招,变化多端,卢云如何识得?当场给打得惨不堪言。 卢云哼哼唧唧的爬起来,道:“裴少爷,打也打过了,这下你满意了吧?” 裴盛青见他如此不中用,一招便倒,对随从笑道:“这小这么没用,打起来挺没意思。算了,放他去吧!” 一名随从笑道:“我听顾家二奶奶说,这小不知是从哪钻出来的,每日拼命巴结顾老爷,想贪图他的家产。少爷今天打他一顿,二奶奶一定赏你一个大红包。” 裴盛青脸色一沉,道:“这小想偷顾家的东西?这我倒不知道。来喜,你把话说明白了。” 那随从来喜道:“听说这小看顾老爷没有儿,每天拼命想认顾老爷叫爹哪!无耻的很。顾老爷倒是宠他宠的不得了,还带他一起去江夏呢!” 裴盛青惊道:“真有此事?这么无耻的人,我倒也没打错他了。” 卢云听他们把自己讲的如此不堪,只觉心中气愤,难以自己,他怒目望向来喜,怒道:“你……你胡说什么?” 那来喜嘻嘻一笑,道:“你是顾老爷的娈童哪()!” 裴盛青大喝道:“来喜!嘴里不干不净的胡说什么?” 那来喜知道说错话了,低声道:“的。” 卢云脑中嗡地一声,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扯住了来喜的衣襟,怒道:“你……你再胡说……我……我……” 卢云心中悲愤已,他手可以断,头可以砍,但决不容他人这般侮辱自己,只见他满脸气苦,眼中全是泪水。 那来喜毫不在乎,笑道:“你想怎么样?还能杀了我吗?” 卢云丹田一热,不知从哪涌出了一股力气,只手便把来喜高举过肩,叫道:“说得好! 我……我今天就杀了你!“说着大叫一声,竟将来喜掷了出去,只听碰地一响,来喜猛地撞在墙上,竟然当场昏晕。 裴家随从惊道:“杀人啦!来喜给摔死了!” 裴盛青是个莽撞的人,也不去查看来喜的伤势,便即暍道:“小,你敢行凶杀人,看我为来喜报仇!” 众人叫道:“杀人偿命!打死这小()!”登时将卢云团团围住。 原来卢云在惊怒交迸之时,竟尔激发了自身的潜能,原本内力就是行不到手足的几个经脉穴道,体内的内力也一直不能运行自如,可是此时他大怒喊叫,吸气的法与平常大异,居然莫名其妙的打通了关卡。他将来喜丢出去后,忽然想道:“我哪来这么大的力气?”心神一滞,内力又缩了回去,身一软,几欲摔倒。 裴盛青见来喜吃了大亏,登即大叫:“打死你这小!”随从冲上前去,一把揪住卢云,让裴盛青一拳拳的往他身上招呼。碰地一响,裴盛青一拳重重打上卢云小腹,卢云吃痛,弯下腰来,立时呕吐。 裴家的随从叫道:“脏死了!这小吐啦!” 裴盛青见他吐的衣衫上都是秽物,看来脏臭污秽,不愿再用拳头打他,当即一脚踢出,卢云昏昏沉沈,闪避不开,这脚正踢中他的下颚,卢云惨嚎一声,险些将自己的舌头咬了下来,一旁家丁纷纷喝采,叫道:“少爷好功夫!打死这小!” 裴盛青打得全身是汗,口中不住叫嚷,也不知为何,他对眼前这人就是有股说不出的厌恶,好像若不打死这人,心情就决计无法快活。 打了一阵,只见卢云已然翻起白眼,喝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小,你打死我家的家丁,现在我先把你就地正法,再去衙门报案!”抓起木椅,便要往卢云脑门砸去。 这椅要是真个儿砸下,只怕卢云便要惨死当场,家丁中几名胆小的怕生出事来,急忙叫道:“少爷着连忙拦住。 裴盛青怒道:“你们没见来喜给人打死了吗?咱们哪能放这凶手过去()!”仍是要一举砸下,众人都是急劝。 裴盛青正自怒吼,忽见一人缓缓爬起,摸着脑袋道:“好痛啊!这书僮真是可恶。”众人转头一看,却是来喜爬了起来,众人都是大喜,叫道:“来喜没死!” 来喜不仅没死,连大伤都没有一个,他摸着脑门,神色甚是不忿,大声嚷道:“少爷,这小好可恶,咱们打死他!” 裴盛青放下木椅,喝道:“说得好!你来打这着命人架起卢云,让来喜痛殴泄愤。那来喜想起一摔之恨,心下甚是不平,当下冲上前去,奋起全身之力,用力便往卢云嘴角击下,这拳力道大,卢云往后倒下,登时把众人一齐压倒了。 裴盛青大笑道:“打得好!这拳真够份量!”当下命人再把卢云架起,袱起袖,笑道:“看我的!”说着也是一脚踢来,又将卢云重重踢飞出去,却把他当成沙包一般。 众人只顾下手毒打,却早已忘记这来喜既然未曾教人杀害,自己如何能理直气壮地痛殴这“凶手”?但众人打得兴起,哪管这许多,主仆两人一阵乱踢乱打,直将卢云打得七昏八素,死去活来,仿佛真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 正文 第五章 无双连拳 这一顿好打,直把卢云打得晕倒在地,待他醒后,只见四下一片黑暗,自己已倒在柴房中。 他头痛想吐,耳鸣不已。心道:“世间竟有这种蛮横之人,那裴家少爷貌似斯,其实与边泼皮没有两样,他们这般打人,有把人命放在眼里吗?”心中一阵激愤,牵动伤处,又昏了过去。 睡梦中似有人来房中看他,隐隐听得有人说道:“别让这件事传出去,尤其不可让老爷知道这件事。”似乎是二姨娘的声音。 不多时,阿福来送药替卢云清理伤口,只见卢云全身都是淤血,阿福看在眼里,气忿忿地道:“阿云哪,也算你倒霉,被这种公哥儿打了,想报官报仇,那是难上加难啦!谁叫姨娘是那姓裴的表姨妈,真***!” 卢云一怔,道:“难怪他们敢这般凶暴,原来是仗着二姨娘的势头来着。” 阿福忽地低声说道:“阿云,老爷平常那么喜欢你,他要是知道这件事,未必会护着裴家少爷,你把事情告诉老爷,他定会替你主持公道!” 忽听一人喝道:“阿福!你在嚼什么舌根?”跟着一耳光打了过去,阿福吃痛,叫了出来,原来是管家到了。 阿福低声道:“算我倒霉,又不关我的事……”管家暍道:“还说?”阿福一惊,忙闪出门去了。 管家拿了一个红包给卢云,只见里头是二十两银的银票,管家陪笑道:“卢云,二姨娘要我把这二十两银给你,希望你别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卢云冷笑道:“倘若我记在心上呢?” 管家道:“你一个外省来的人,无缘无故的给人打得差点死了,按道理你该记恨才是。 只是我劝你一句,你要得罪了姨娘,她定会将你整得死去活来,只怕在这屋里撑不到十天半月哪!“ 卢云微微一笑,道:“管家,是姨娘叫你来当说客的吧?这可是苦差一件。” 管家脸上一红,道:“你知道就好。姨娘现在还赔给你银,你还怨什么呢?算了吧! 咱们作下人的,就是这个命。“ 卢云看着管家一张精明的脸,叹了口气,道:“管家,你这般替人办事,只怕自己也很苦吧!” 那管家料不到卢云竟这么说话,脸上闪过了一丝感伤,说道:“卢云,我看你也是个聪明人,裴家少爷是将来顾府的乘龙快婿,你懂了吧!老爷就算疼你,肯为你出头,你又何必让他为了这些事,和他女婿大伤和气?” 卢云心中了然,叹了一声,道:“你放心好了,我不会让老爷为难的。”说着把那二十两银票还给管家,道:“你把这钱还给二姨娘,告诉她卢云心领了。” 管家知道卢云工钱少,见他居然不收,心道:“这人果然有点不同,难怪老爷这么喜欢他。” 管家沉吟一会儿,道:“好吧!那我把这钱退回去。你休息一阵,书房里的活,我会叫人帮你干的。”心里却打定主意,要把这二十两给吞了。 卢云见管家微驮的背影,心中忽觉他也挺可怜的,作下人不都这样吗?卢云猛地想道:“我就这样一辈寄身在顾伯伯家中吗?就这样作一个任人辱打、背后笑骂的下人吗?” 心中正自悲愤,忽地想到顾嗣源那亲厚慈祥的笑容,卢云悲从中来,他不是舍不下顾嗣源要提拔他的诺允,也不是舍不下在扬州的日,他是舍不下那种亲情之感,那是父母双亡的他不曾有过的温暖。但是外界那些恶毒的说话,二姨娘势利的冷笑,没有一件是他经受得起的。他决定等顾嗣源回来,便向他辞行。想起顾嗣源待己的亲厚,忍不住深深的叹了口气…… 这一阵毒打,只将他打了十余日后才能走动。他如厕时见到尿血,暗道:“姓裴的小好狠!我与他也没什么深仇大恨,他竟这般打我!”想起那日来喜说的:“你不知外头说得有多难听,都说你是顾老爷的娈童哪!”卢云心中一痛,忍不住一口血喷了出来。 卢云身上受伤,那管家也不敢叫他上工,每日里只让他四处闲逛,这日卢云闲来无事,便走上扬州大街,他买了个糖葫芦,自坐街角吃着,只见上行人来往,好不热闹繁华,日头暖暖地照下,只把他晒得暖呼呼地。 卢云眯起了眼,心道:“这等好日不知还有多久,我可得想想日后的营生。”他见几个小贩挑着面担,倒也自在快活,寻思道:“看这些人好生逍,不如以后我也着卖面好了,省得再受这些势利人家的闲气。” 正想间,忽见几名伙计往街角奔去,跟着大叫道:“你这死老头,吃了东西也不付钱,真他妈欠打!” 卢云一惊,只见一名老乞丐缩在墙角,正给五名壮硕的伙计围住猛打。卢云见那老丐模样悲惨,一时想起自己的处境,不由得心中激荡,他冲向前去,喝道:“你们干什么!这般打一个老人!” 一名伙计道:“这老头吃了东西就跑,实在可恶,若不打他一顿,以后怎么了得!” 卢云森然道:“这人多大的岁数了,经得起你们这番折腾么?他便是偷吃你们的东西,那也罪不致死啊!” 那伙计喝道:“你啰唆什么!”跟着往卢云身上一推,卢云哼地一声,闪了开来,一名伙计拦住了他,笑道:“你这小嘴巴厉害,好像很有些侠义,不如你让咱们打一顿好了,等我们气消了,也就饶过这老头啦。”众人轰笑道:“这法好!”便往卢云扑来。 卢云见他们来势猛恶,便要躲开,但此时身上有伤,脚步不便,立时摔倒在地。众人哈哈大笑,跟着将他揪起,便要往他身上招呼。 众伙计正要出拳,忽然一人脚下一滑,不知踩中了什么物事,登时扑地摔倒。另一人咦的一声,向卢云瞪了一眼,怒道:“你搞什么鬼?” 卢云只觉奇怪,不知这些人弄什么玄虚,那伙计大吼一声,抡起醋钵大的拳头,便往卢云奔去,眼见那拳正要打来,那伙计陡地脚下一滑,也是往后摔去。 众人低头急看,却见地下躺着一只吃剩的香蕉皮。众人心中气愤,骂道:“他***,是谁在这吃香蕉了,却胡乱丢在这儿?” 那老乞丐缩在墙角,模样可怜,谁知他兀自嘻嘻一笑,说道:“真是对不住,这香蕉是我吃的,害得你们鼻青脸肿。” 一名伙计大怒,喝道:“原来是你这糟老头搞鬼!”他猛喝一声,出拳打去,那老丐抓了抓头,手指轻轻一挑,那香蕉皮猛地飞起,正落在那人嘴里。 那伙计吃了一惊,只觉那蕉皮腐烂恶臭,中人欲呕,一时大怒欲狂,他使劲一扔,将蕉皮丢出,喝道:“死老头!”出拳一挥,猛地手上又是一滑,那香蕉皮不知怎地,竟又飞到他手里。那伙计呆了良久,望着手上的香蕉皮,一时不知所以。一旁卢云眼尖,已看出那老丐捣鬼,他手上抓着一条淡淡的细线,线尾却连在那香蕉之上。 那伙计大叫一声,甩开蕉皮,猛往前奔,那蕉皮却活了一般,呼地一声倒飞而来,重重地打了那人一记耳光,跟着往那伙计嘴里钻去。 那伙计闻到腐烂香蕉的臭味,忍不住一声惨叫,喝道:“走开!走开!” 他一张口,那香蕉皮更往嘴里钻去,那伙计急忙将之拿出,用力丢了开来,谁知香蕉皮竟似十分依恋那人,才一扔出,又忽地飞了回来,一昧地往他嘴里钻去,看来若不在他嘴中长居,那是绝不甘休的。 那伙计惨叫连连,四处闪躲,只见那香蕉皮如同活了一般,竟在空中飞跃不停,与他缠斗不休。那伙计喘气连连,竟给那香蕉皮逼得走投无,脸上更给打得红肿。其余几名伙计骇然恐惧,惊道:“有鬼啊!这是鬼香蕉啊!”霎时发一声喊,纷纷向后逃去。 那香蕉皮好似发现了其他猎物,不待他们走远,便朝一众伙计飞去,直往众人嘴里乱钻,一众伙计吓得屁滚尿流,人人紧闭双唇,打死不开,但仍被那香蕉皮打得死去活来,个个都吃上来个耳光,真可说狼狈不堪。 旁观人见香蕉皮竟会袭击客店伙计,只被这等怪事吓呆了。 那香蕉皮使得一阵威风,好似有些疲倦了,终于静静地躺在地下,仿佛休憩起来。一名伙计胆稍大,他见香蕉皮不再动弹,便远远地走到蕉皮之旁,拿起地下的石丢去,那石打在皮上,那蕉皮却一动不动。 那人松了口气,大声喝道:“操他祖宗!大家别怕了,这鬼香蕉已然死啦!”他举脚出去,用力往蕉皮踏下,喝道:“操你***!什么妖魔鬼怪!” 忽然那蕉皮一动,竟尔昂起来,如毒蛇般地示威,那人惊道:“***,又来了!” 那香蕉皮好似为生气,猛地飞起,便往那人脸上掴去,那人大惊失色,叫道:“救命啊!”连滚带爬的逃去。其余几人更是逃得快了,就怕亲娘没多生两只脚,转眼便不见踪影。 卢云见众人远走,忍不住哈哈大笑,走向那老丐,拱手道:“前辈的魔术真是了得,却叫晚辈大开眼界。” 那老丐微微一笑,说道:“你这孩很好,挺有侠义心的!”说着缓缓站起身来。 卢云霎时一惊,那老丐虽是年老,但身形却高大异常,足足比常人高了一个头,眼中更是透出一股光华,看来绝非寻常人。 卢云呆了片刻,尴尬一笑,道:“原来前辈这么大的个头,手上魔术又这般了得,晚辈不自量力,只想着出手解围,却叫前辈笑话了。”说着转身便走。 忽听那老丐叫道:“且慢!” 卢云停下脚来,转头问道:“前辈还有什么吩咐么?” 却听那老丐吟道:“饮食欠泉,白水岂能日?” 卢云不即细想,便自脱口而出:“磨石麻粉,分米庶可充饥。” 此言一出,随即醒悟,那日裴邺曾经提过,说有名老丐仗着一幅怪联,猛闯江南十来处堂,想来当是此人了。 那老丐闻言大喜,笑道:“嘿嘿!果然是你!” 卢云哈哈一笑,拱手道:“在下误打误撞,无意间对了前辈的上联,若有不周之处,还请前辈更正。” 那老丐笑道:“你对的很好,既工整,又合韵,我很喜欢。”说着向卢云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 卢云心下一奇,依言往前走上两步,那老丐凝视着他,微笑道:“你身上有伤,是也不是?” 卢云愣道:“你……你怎么知道?” 那老丐道:“你脚步虚浮,我一看便知。” 卢云叹了口气,摇头不语。 那老丐问道:“小兄弟告诉我吧,是谁打你的?” 卢云惨然一笑,道:“没什么好说的,当作是给疯狗咬的吧。” 那老丐微微一笑,道:“你这人倒很豁达,只是你不怕那些人又来寻你晦气么?” 卢云眼眶一红,想起了顾嗣源,他摇了摇头,凄然道:“这倒不需担忧,我不日便要离开扬州,这些人想寻我的晦气,却也没那么容易。” 那老丐嘿地一声,道:“小兄弟可把这世间险恶看得小了,天下间找麻烦的何其多,方才那群泼皮无赖不也这般凶狠么?你日后遇上他们,难道还是任凭欺侮么?” 卢云听得此言,竟似痴了。忽觉自己一生走来,竟是一事无成。不成,武不就,穷困潦倒,任人欺凌,直如丧家之犬。 卢云全身颤抖,颤声道:“前辈所言不错,我以后遇到这批无赖流氓,定然给他们轻贱欺侮,这……这就是我的命么……” 想起泼皮牛二的无耻,裴家少爷的傲慢,二姨娘的势利……霎时无数的凶恶嘴脸都在眼前摇摆晃动,卢云眼眶一红,忽地仰狂叫,如同癫狂。 一旁人见了这幅神态,不禁惊慌起来,惊道:“怎么啦?他可是癫癣发作了!” 那老丐脸露怜悯之色,轻轻握住卢云的双手,一股温和纯正的内力传了过去,登时将他翻涌的气血压下。 卢云立时醒觉,慌道:“对不住,我有些失态……” 那老丐微微一笑,在他脸颊上轻抚一阵,说道:“好孩,你不过是一时不得志罢了,切莫灰心啊。” 这话虽只淡淡数语,却全然打中卢云的心事,他只觉一阵感动,泪水忍不住流了下来,那老丐道:“你跟我来吧!我带你去个好地方。”说着拉着卢云,轻飘飘地纵出。 卢云只觉他奔行奇速,一时追赶不上,忽觉手中传来一股暖暖的热气,从手上经脉流到体内,那热气一来,卢云竟尔生出偌大气力,脚下便又跟随得上。 卢云心下一惊,暗道:“这才是玄门正宗的内力,这老者究竟是什么人?莫非他是天上的使者,前来点拨于我么?”心神激荡间,只见那老丐不住往前纵去,不多时,两人便已行到城郊。 那老丐带着卢云,走到一处僻静的树林,此刻已是午后,斜阳照下,四下一片祥和,卢云看着那老丐,不知他所欲为何。 那老丐笑道:“小练过一些内功吧,我看你练的是武当的,不过习练的法门有些不对。” 卢云奇道:“你怎么知道?” 那老丐一笑,道:“武当心法重气不重力,专走以柔克刚的,武林中谁不知晓?” 卢云见这老丐无所不知,问道:“前辈究竟是什么人?” 那老丐哈哈一笑,说道:“我若说了,只怕你掉头便走,不再来理睬我了,老头想交你这个朋友,还是不说的好。” 卢云沉吟片刻,却想不出那老者的来历,一时无语。 那老丐道:“想你本是个秀才,如今却沦落成这个模样,也真生受你了。” 卢云一惊,大声道:“你……你怎么知道的?” 那老丐笑道:“你别问这许多,你既然解开我的对联,才算是很了得的,现下就让我考较你的武功夫。你过来,向我打上拳试试。” 卢云摇头道:“我和老丈无冤无仇,何必打你?” 那老丐笑道:“你只管打,我两脚不动,两手不抬,便这样站着给你打。你这拳里若能打中我一拳,我便教你一套拳法。” 卢云嘿地一声,道:“你脚不动,手不举,便想闪过我的拳头么?” 那老丐笑道:“正是如此。” 卢云哈哈一笑,摇头道:“不成。我若是打伤了前辈,如何对你得起。” 那老丐见卢云仍不动手,有意出言相激,当即笑道:“难不成你真是个兔儿爷,只有娘儿们的气力么?” 卢云大怒,喝道:“你说什么!”猛地一拳挥出,便往那老丐的小腹打去。 眼见拳头便要及身,那老丐微微一笑,两脚不动,只侧身微让,卢云这拳登即挥空,他用力过猛,随即摔在地下。 卢云见他肩不抬,脚不动,瞬间便将他摔倒在地,不禁骇然道:“你这是什么功夫?怎能摔我一跤?” 那老丐笑道:“不是我摔你,是你自己摔自己。” 卢云听出他话中的深意,喃喃自语道:“不是你摔我,是我自己摔自己?”沉思一阵,猛地心头雪亮,已然明白其中道理。他点了点头,道:“前辈教训的是,我方才出拳过猛,不懂得留劲,这才摔倒在地。” 那老丐笑道:“来吧!照着你心中所悟,再来挥上一拳。” 卢云走上一步,躬身道:“多谢前辈指点。”他这次已然有备,缓缓出拳,朝那老丐小腹击去,卢云这次已然乖,他怕那老丐再次侧身闪躲,眼见拳头仅离那老丐身上数寸,这才加劲击出。 待见这拳已然击上那老丐小腹,卢云心道:“你这般看我不起,还不是给我轻轻易易地打中了。” 忽见那老丐微微一笑,跟着小腹一吸,霎时小腹竟尔往内缩了数寸。此时卢云手臂已然打直,却还差了一指之距。 那老丐笑道:“小心了!”他小腹一放,猛地一阵力道往手臂碰来,卢云此时关节僵直,给这怪力一撞,他惨叫一声,关节立时脱臼,身更是向后摔倒。 那老丐笑道:“对不住,我这就给你接上。”他手法灵巧至,两手扶住卢云的臂膀,轻轻一送,卢云啊地一叫,脱臼处已然合笋。 卢云见那老丐武功高得出奇,自己实在打他不到,但他这人最是好强,此刻只想赢得一招半式,却不是贪图他所授的拳法。心道:“我适才已然加倍小心,不敢把气力使实,可他照样能够伤我,这中间却是什么道理?”他埋头苦思,想道:“这老丐可以轻易躲开我的拳脚,看来还行有余力,可我费尽吃奶的力气,却不能躲开那裴盛青的拳脚,这……这中间定有什么理由。” 那老丐见他抱头苦思,却也不来打搅,只是笑吟吟地看着他。 卢云细细凝思,回想那日裴盛青出拳的手法:“那日裴盛青左手这么一挥,其实是假的,嗯,就连他的右拳也是假的,他的攻势是在脚上。可是我怎知他究竟哪招是虚,哪招是实?” 便在此时,心中忽然一醒,已然悟出道理:“啊!原来如此,这关键便在‘诈’这一字。武之道,虚虚实实,便如兵法一般。我虽然小心万分,但这老者却能骗信于我,让我误以为这拳能打中他,只要我自信必中,手上力道便会使得实了,这才给他可趁之机。” 那老丐见他面有喜色,笑道:“怎么样,有什么心得么?” 卢云仰天笑道:“兵者,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攻其不备,出其不意,此兵家之胜也。”他武之道虽不详熟,但自来熟知熟读兵书,熟识兵法之道,此时便有所悟。 那老丐大喜,道:“好!片刻之间,你便有这番体悟,了不起,了不起。” 卢云道:“前辈着扎下马步,心道:“这老者武功高得出奇,我若使得寻常招式,他定会轻易识破,这可要如何是好?”他眼光瞄向那老丐的胸口,心道:“我假意用左拳攻他,其实以右脚去踢,叫他大吃一惊。” 卢云左拳微动,右脚运力,正要出招去攻,却见那老丐已然看向他的右脚,卢云心下一凛,知道那老丐已然识破,寻思道:“他是怎么看破的?我这脚并未动上一步半步啊?待我再试上一试。”当下右拳运上实力,便要挥出,这拳不再作假,果然那老丐眼光一扫,已往他右拳看去。 卢云心念一动,已知这老者能查知自己的筋肉运行,他嘿地一声,摇头道:“前辈果然厉害,看来我是决计打不到你的,还是不用白费工夫了。” 那老丐面露失望之色,道:“本以为你挺有耐性的,怎么一会儿便放弃了?” 卢云轻叹一声,低下头去,眼见那老丐缓缓地转开了头,卢云霎时四肢齐飞,猛往那老丐偷袭而去,那老丐哈哈大笑,道:“果然兵者诡道,小兄弟好会使坏啊!”他身一低,肩头却已对准卢云的胸口,只要卢云往前再近一步,胸口定然撞上他的肩头,到时巨力撞下,肋骨必定断折。 眼看卢云只得撤手认输,谁知他忽地脚下一绊,居然给地下的石绊倒了,他重心不稳,身便往前头栽去,那老丐没料到这等变故,忍不住一愣。便在此时,卢云的拳头顺势而下,竟然打中那老丐的小腹,那老丐一惊,内劲猛地发出,登时将卢云震飞出去。 那老丐摇头道:“小兄弟的运气真个儿好,要不是地下生出这颗石,你这拳可又打空了。” 卢云虽然摔在地下,却是大笑连连,道:“前辈啊前辈,兵者五事而已,一曰道,二曰天,曰地,四曰将,五曰法。以天道将法四者而论,前辈无一不胜我倍,但我靠着地利,还是侥幸得手了!” 那老丐一惊,道:“怎么,这石也在你的估算中么?” 卢云微笑道:“要与前辈这等高人过招,岂能不用尽全力?” 原来他自知无论如何作假,都会给那老丐识破,性便赌上一赌,让地下石绊自己一跤,这下不是刻意做作,果然一举瞒过那老丐了。 那老丐大笑道:“好!好!后生可畏!后生可畏!” 卢云爬起身来,谦逊道:“在下侥幸万分,其实以真实武功而论,前辈早可杀我万次了。” 那老丐嘿嘿一笑,摇头道:“所谓愿赌服输,依着咱们的诺言,我现下便传你一套拳法,只盼你用心领悟,好生习。”他见天色已晚,便道:“时光不早了,现下我先传你一套口诀,你给牢牢记住,日后咱们有缘相会,我自会考你一番。” 卢云听他答应得爽快,不禁心下醒悟,寻思道:“其实他打一开始便有意传功给我,方才约定比拳,只是找个借口而已。”当下咳了一声,道:“前辈,你我素昧平生,前辈为何待我这般亲切?” 那老丐摇头道:“也算是有缘吧,你不必问这许多了。” 卢云听他这般说话,好似他识得自己,但他从来不识得这名老者,两人间怎能有啥瓜葛?一时也是猜想不透。 那老者不再理会卢云,迳自道:“你听好了,我这拳法名唤‘无双连拳’,仗得是‘劲随气走,意在气先’八个字。你只要能掌握这八字要诀,拳法一点便通,再无难处。” 卢云喃喃地道:“‘劲随气走,意在气先’,这…这是什么意思……” 那老丐解释道:“无双连拳重拳意,其次重气,至于招式本身,反而隶属最末。” 卢云颤声道:“你……你是说先有意念,才有内劲招式么?” 那老丐微笑道:“果然一点就透,可惜我格于门规,否则真该收你为徒才是。” 卢云恍然大悟,眼前登时一亮,宛如置身于一个崭新世界,心道:“我平日练气之时,一向只重运气,从不知‘意在气先’的道理,难怪内力练不到家。反倒是那日我悲怒交集,合了‘意在气先’的道理,内力反能运行自如。” 那老丐见他又惊又喜,奇道:“怎么了?你有什么体悟吗?” 卢云不答,依着“意在气先”的法则,当即凝神存想右臂经脉,但练了一阵,却不见动静,那老丐见他正自运气,当即道:“存意而不故意,若有似无,当断当续,使意如流水,则气可自涌……” 卢云啊地一声,心道:“存意而不故意,正是这句话!”又想道:“我向来把内力当作身外之物,每次存意都是勉强而为,其实这内力便如同我的手脚肢体一般,我何不任其自然呢?” 他微微一笑,当即存意默想,把身上内力当作是自己的手脚四肢,他闭上了眼,不断存想右臂,想像手臂蕴有千斤神力,一拳挥下,便能震动山岳,过不多时,果觉内力涌出,右臂慢慢热了起来。卢云心下一喜,一时分心旁骛,那存想随即消散,热气便自褪去。他点了点头,已知其中奥秘。仗着此番的体悟,他终于跨过了武中最难过的一关。 那老丐道:“你当真懂了么?可要我再解说?” 卢云摇了摇头,依法运气,气随意转,内力涌起,他吐气扬声,跟着一掌挥出,只听呼地一声,力道竟是雄强无比。 那老丐双目圆睁,吃了一惊,颤声道:“这……你这功夫是打哪来的?” 卢云仰天长笑,挥拳舒掌,体内的热气竟似用之不竭,那老丐看出这是自创的心法,忍不住赞叹道:“这是你自己悟出的吧,好小,真有你的!” 卢云打了一阵拳脚,只觉快意顺畅,无不如意,心下喜悦,想道:“我练成这等功夫,从此行走天下,再也不怕谁的欺负了!”他在山东省城给牛二欺侮,在牢狱中被官差折磨,便到了扬州,也逃不过公哥儿的毒打,说来说去,只因无力保护自己,但现下仗着这一身武艺,日后便是海阔天空,再无拘束的局面了。 他大喜之下,猛地向前跪倒,大声道:“卢云能有今日所悟,全仗前辈高义指点,在下终身不忘前辈大恩。”说着连连叩。 那老丐伸手出去,将卢云托起,道:“你武这般聪明,我也不必费心点拨你了,不过我这‘无双连拳’甚是了得,你还是好好吧,日后以此为基,你的功夫定可越练越深。” 卢云此时对这老丐又是敬佩,又是感激,忙道:“多谢前辈点拨之恩。” 那老丐一笑,这:“你先别谢我,我这‘无双连拳’是个重悟性的武。重施用者的心境杀气,不重招式套。你日后要练到高深处,全看自己的见解创意,没人帮得了你。” 卢云奇道:“前辈说这拳术只重心境杀气,此话怎说?” 那老丐笑道:“这就好比作章了,你往昔读书写字,总有人要你腾抄范本,习炼名帖,但抄来练去,总不出前人的范畴,要能自立一家一派,那是决计不能了。若说世间的武功是八股格式,我这‘无双连拳’便好比一张白纸,只教你基本武道,决不拘泥你出手招式,这样明白了么?” 卢云大喜,他平生最恨八股章,但自己生在此时,却不能超脱潮流,闲暇时填词作诗,更常想像自己生在唐宋之时,挥洒必当自在如意,此刻听说这“无双连拳”绝不拘束自己的创意,更感雀跃兴奋。 老丐见他如此期待,只是微笑,道:“拳之一道,重杀意,其次曰气,其次曰招,决胜当在心智,不在拳脚,是以曰天地万物皆为我用,谓之‘天地无双’,故以名之。”说着将口诀念了一遍。 那口诀也不甚长,不过千余字,卢云一听去,低头诵念,听到精微处,不禁赞叹妙悟,遇到疑惑,便不住发问。 明月升起,慢慢行至中天,有时那老丐下场演试,有时卢云出手比拟,转眼便过了几个时辰,两人却浑然不觉。这无双连拳并没有多招式,都是些教人趋避应对的法则,敌若虚少实多,我则“迂回缓缓以图之”,遇敌实少虚多,我则“中宫直进以欺敌”,又有“头重脚轻”、“左虚右实”、“前后扑退”等伎俩,都是些攻守技法。 那老丐见卢云悟性奇高,旁人举一反,但他触类旁通,别出心裁,竟尔举一反十,闻一知,那老丐心下也不禁暗自赞叹。 练到酣处,卢云忽地想到一事,便问道:“前辈,拳法之道,虚虚实实,都是在诈欺对手,但对手若比自己拳脚快了十倍,我该如何应敌?” 那老丐微微一笑,道:“若要以弱击强,以寡欺众,唯有未卜先知,方能胜出。” 卢云奇道:“未卜先知?这要如何做到?” 那老丐一笑,道:“未卜先知,其实没那么困难。好比方才你出手攻我拳,我仗着经验老道,一看便知你要如何出手,我事先有了准备,自能从容应对。你便出手再快,又如何能打到我?” 卢云点了点头,但随即想起自己武功有限,皱眉道:“可我江湖阅历甚浅,如何能看出敌手行动?” 那老丐摇了摇头,道:“你何必去看对手,你可以让他照着你的意思出招啊()!” 卢云惊道:“让敌手照我的意思出招?这怎么能够?” 那老丐笑道:“诱之以势,趋之以利,如何不能为?” 卢云心念如电,霎时醒悟,道:“没错,只要我能骗信对手,便算他出手再重,招式再快,也能对他了若指掌。” 那老丐笑道:“好悟性。便是这个道理。” 卢云喜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原来武功兵法,全然相通。” 此时卢云已背熟心法口诀,他细细思,遇到难以解之处,便出言来问。这“无双连拳”最重理解,那老丐只耐着性解释,一开始只觉卢云问题多,真是答不胜答,待到后来,那老丐惊觉卢云的问题越见深奥,有的疑问更是千古以来武的大难题,顷刻间也回答不出,只好皱眉苦思。 两人一问一答,那老丐有时想不出答案,便自推敲,一旁卢云凭借兵法所,也提出些自己的看法见解,已不再是那老丐一人独自解说了。 又过了几个时辰,已是辰牌时分,天色早已大明。此刻卢云已不再发问,只是闭目长思,回忆那老者所教的心法要旨()。那老丐面望卢云,脸上的神情却是十分嘉许。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卢云只是低头沉思,那老丐知道他在潜心思,也不打扰,只坐在一旁观看。陡然间,卢云想通了其中关节,一声长笑,登时站起身来。 那老丐见他满脸喜色,便笑了笑,道:“成了么?” 卢云哈哈一笑,道:“朝闻道,夕死可以。承蒙前辈一夜授功,晚辈终身受益,请受我一拜。”说着跪了下去。 那老丐伸手将他扶起,笑道:“好孩,你的悟性真非寻常,此番授业,连我自己也受益良多。凭着咱们今夜的研讨,你日后定然成就非凡。”他摸了摸卢云的头顶,以示嘉奖,跟着微微一笑,转身便行。 卢云见他便要离开,心下甚是不舍,急忙追了过去,叫道:“前辈!你要走了吗?” 那老丐笑道:“小朋友好好保重了。天无绝人之,你日后便是不能再赴科考,也能从武中找到一条生。好好用功吧,别辜负我传功的用意。” 卢云听他言语中含有深意,登时一愣,暗道:“他怎知我不能再赴科考?莫非他识得我?” 但便这么一顿,那老丐已然行得远了,卢云大叫道:“前辈!前辈!”只见清晨间轻烟薄雾,四下鸟语花香,那老丐的踪影却已不见。 卢云废然而返,自回顾府去了()。上回想那老丐所传的种种心法,心中直是喜悦无限,每有所悟,对那老丐更多了一重感激之意。只不知那老丐是什么来历,更不知他为何传授自己武功,听这老丐说话的意思,却又像是识得自己一般。 卢云心道:“这位老丈来历不明,却在我绝境时出现,好似是上天派来点拨于我,要我明白天无绝人之的道理。我就叫这套内功为‘无绝心法’吧!” 卢云自悟得心法后,内力进展奇快,短短数日间,只觉手劲越来越大,看来数日间的所得,竟已胜于半年总和,心知再这般苦练下去,内力必然与日精进。但回思那日被裴盛青毒打的情状,明白自己的拳脚仍不精熟,必须从头苦练,每日便找了无人所在,苦练那老丐所授的“无双连拳”。这拳法重意不重招,深合卢云的性,他终日里使拳挥掌,不亦乐乎,竟忘了二姨娘给他的种种羞辱。 这一日,卢云自在房中苦思武心法,他见天色已晚,便点上了蜡烛,他想的激烈,忍不住比手画脚起来,随手一掌挥出,猛地室内一片黑暗,掌风竟已扑息烛火。卢云一惊,心道:“我随手一掌,竟有那么大的力道!” 他又点上烛火,这次站在五尺开外,对着烛火 猛力挥掌,掌风到处,那烛火登时熄灭,连后头窗纸都裂了一缝。他心中又惊又喜,当即钻研出掌运劲的法门,使其力道更为强猛,连饭都忘了吃. 正文 第六章 月上柳梢头 又过半月,管家见卢云伤势已愈,便要他回书房上工。 此时老爷不在,书房里空无一人,卢云也乐得每日研究武技。只是他不愿再受别人轻贱恶整,已决心离开顾府。但每回想到顾嗣源返回的一刻,也便是自己辞别之日,心中自不免感到难过。 这日已是老爷回府之日,卢云练功已毕,将随身事物收入包裹,心知今日已是他在顾家的最后一天了。他站在顾家大门,眼见天上飘起雪来,时节已入腊月,顾府上下已然开始打扫布置,迎接新年。 卢云微微苦笑,看来今年除夕时又要自己一人在外飘荡,不禁有些沮丧。 正想间,忽听下人们叫道:“老爷回来了!”大堆家丁涌上门口,都要过来迎接。卢云见二姨娘也笑吟吟地走来,他不愿见这女人,便缓缓退入院中,避了开来。 卢云独自站在院中,见两顶轿停在门口,第一顶轿中走下一名清瘦的男,这人略见老迈,正是顾嗣源。另一顶轿下来一名妙龄女,远远的瞧不清面貌,五官依稀颇为秀丽,当是顾家的千金了。众人迎了上去,一时喜气洋洋。 卢云呆呆的看着,莫地心中一阵寂寞悲凉,他抬头望天,默默地看着雪花飘将下来。 过了小半个时辰,卢云自行走回卧房,提起包裹,想起一会儿便要与顾嗣源辞别,不知如何启口,只感烦闷心伤。 正感慨间,忽见阿福跑了进来,叫道:“阿云,老爷到处找你哪!” 卢云点了点头,道:“我这就来。”他叹息一声,猛将包裹提起,自知无法闪避,只有硬着头皮,当面辞行了。 进得书房,便见顾嗣源呵呵大笑,说道:“云儿,你上哪去了?我叫人到处找你呢!” 卢云嗯了一声,道:“我见天降瑞雪,忍不住就多看了一会儿,不知顾伯伯在找我,真是对不住。” 顾嗣源笑道:“你要赏雪,怎么不和我说一声?咱爷俩暖上一壶酒,看那白雪飘飘,畅谈天下大事,岂不妙哉!” 卢云见顾嗣源待他仍是如此亲厚,不知要如何和他告别,心中难受。 顾嗣源笑道:“我这趟到苏州,找了几件东西给你,你瞧瞧可还合用?”说着拿出几件名贵事物,只见是一只“镶金紫毛狼毫”,一只“龙纹古雕方砚”,都是罕见的珍。 卢云连忙摇手道:“顾伯伯,我出身贫微,用不了这些名贵东西。” 顾嗣源道:“云儿,你已是我的幕宾,怎可没有自己的笔砚?待我回京后,你还得在我兵部里任参议呢!” 卢云一惊,道:“我……我出身寒微,身无功名,岂能任参议这等要职?” 顾嗣源笑道:“凭你这等才,要考上举人进士,又有何难?你先在我的衙门里做事,到得后年会考时再去应试。顾伯伯敢说你必定金榜题名!” 卢云摇头道:“顾伯伯这般待我,我真不知该如何回报。只是你不能为我一人坏了典章制,那终究是不成的。” 顾嗣源哎呀一声,责备两句:“你……你这孩,目下朝廷里谁不提拔自己的门生?更甚的,科考阅卷时,都能辨识门生的字迹,好来提拔自己人,你真是傻了!” 卢云苦笑道:“顾伯伯,卢云本就有分驴劲儿,您又不是不知。”他说着说,一咬牙,忽然向顾嗣源拜倒。 顾嗣源惊道:“你这是做什么?我并不是生你的气,你为人正直,不愿走后门为官,那也是好的,快起来说话了!” 卢云跪在地上,哽咽道:“顾伯伯,蒙你深恩,卢云终身不忘。只是小侄久离故乡,想回去看看。今日特向顾伯伯辞行。” 顾嗣源一惊,颤声道:“好端端地,你……你为何要走?” 卢云不答,叩次,缓缓站起身来,道:“小侄祝顾伯伯赴任上京,万事都能如意。” 顾嗣源焦急万分,却想不出什么来劝解。他心念急转,想起几个家人对卢云都甚不喜爱,当即大声道:“是不是二姨娘给你什么气受了?你和我说!顾伯伯给你讨个公道回来!” 卢云摇头道:“二姨娘待我很好,顾伯伯别错怪她。” 他不想让顾嗣源为难,那二姨娘是他的爱妾,裴盛青是他的未来女婿,就算他把那日裴盛青动手伤他的事说了,顾嗣源又能如何?说了只是让人为难而已,根本无济于事。再说自己练了一身武艺,便是到江湖打滚,也有生存之道,又何必托庇在旁人门下? 卢云轻轻一叹,道:“再会了,顾伯伯。”转身便出。 顾嗣源又急又慌,这孩若贸然离开此处,只怕日后又要沦落江湖,埋没了一身才华,却要他如何舍得?只把他急得哇哇大叫,他虽然年近六十,却如小儿一般。 眼见卢云已要出门,顾嗣源上前拦住,叫道:“云儿!你若是真心悬念故乡,待我们北赴京城,你顺道回去山东看看也就是了。你又何必要走?究竟谁为难你,你只管告诉我!顾伯伯不能让你受这种委屈!”他知卢云离去必有隐情,便决心问个明白。 卢云微微苦笑,道:“顾伯伯快别这样了,是我自个儿要走,不干旁人的事。” 顾嗣源大声道:“你别瞒我,你……你就说吧!” 一旁阿福忽然道:“老爷你可不知道,你不在的那几日,阿云给那些人整的多惨啊!” 顾嗣源惊道:“什么!” 阿福看了看卢云,道:“老爷,我若说了,你可要保小的一命哪!” 卢云缓缓地摇头,道:“不要多事!” 顾嗣源却大声道:“阿福!只管说,什么都别怕!” 阿福见有人撑腰,便一五一十,将裴盛青如何出手殴打卢云,二姨娘又如何出言恐吓的情由一一说了。 顾嗣源听罢之后,只气得脸色发青,满面涨红,怒道:“好!好一个裴少爷!敢到我府里来打我的客卿,小兰还有胆护着他,天下竟有这么可恶的事。”他喘了一阵,又道:“云儿,你可别忙着走,我一定替你讨个公道回来!” 卢云正要劝解,忽听一个女人说道:“老爷,你们再说些什么啊?这般大呼小叫的。” 众人一看,正是二姨娘到了。 顾嗣源见她来了,心中更气,喝道:“小兰,你就这样护短吗?裴盛青这样打人,你不管就算了,居然还恐吓云儿,不让他告诉我!你……你这像什么?” 二姨娘花容失色,走到顾嗣源身前,流下泪来,哭道:“老爷你为了这点小事,就在下人面前编排我的不是吗?” 顾嗣源喝道:“把人打成重伤,你还说是小事?” 二姨娘泪如雨下,道:“老爷,我……我又不是全然不管,我已经叫管家给这孩一笔钱,又叫人替了他的工,让他好好养伤,老爷你还要如何?莫非要我向他下跪道歉吗?” 顾嗣源听她说得可怜,气也消解了几分,他叹了口气,道:“你不叫盛青向云儿道歉,就是不对。” 二姨娘哭道:“老爷,我只不过是你顾家的一个姨娘,我凭什么叫裴家大少爷来认错下跪啊!老爷,我还不是为了你好,你与裴家老爷是什么样的交情,我又不是不知?我能坏了你们的交情吗?” 顾嗣源一想不错,这二姨娘所说的也不是全然无理,只得长叹一声,道:“盛青这孩,唉!我对他期望这么高,他却作出这种事来。”口气已然软了许多。 二姨娘见老爷已然松了口,心中一喜,便道:“我们想个法叫盛青来赔不是,日后再好好补偿云儿,你说好不好啊?” 顾嗣源点头道:“如此最好。小兰你来劝劝云儿,别让他走了。” 二姨娘奇道:“他要走,真的吗?” 顾嗣源长叹一声,点了点头。 二姨娘哦地一声,走到卢云身边,问道:“你要走,为什么?你恨我待你不好吗?” 卢云摇头道:“卢云不敢。” 二姨娘放低了声音,道:“姓卢的,你给我老实点,乖乖的留着。过完年后,老爷要上北京,到时你要滚便滚,我才懒的管你要死要活。” 卢云哼了一声,也是放低了喉咙,道:“卢某走便走,岂是故弄玄虚之人!”他决意要走,不愿再与二姨娘这种妇人啰唆,说话便不再容忍。 二姨娘靠在他耳边,低声冷笑道:“姓卢的,你别想跟老娘斗。告诉你,你今天敢走出顾家一步,我担保你在这扬州混不下一天。我只要到衙门随便告你一个偷窃诈欺的罪名,你受的起吗?” 卢云一怔,低声道:“算你狠!” 二姨娘冷冷地道:“你给我乖乖的留到过完年,以后要滚要留,没人会来管你。” 卢云嘿的一声,默然不语。 二姨娘见卢云屈服,便向顾嗣源娇声道:“老爷,云儿愿意留下,好了!” 顾嗣源大喜道:“云儿!云儿!你不走了吗?” 二姨娘笑道:“你还不回老爷的话?” 卢云低声道:“顾伯伯请放心,我……我不走了。” 顾嗣源呵呵笑道:“好!好了!”两行泪却流了下来。 二姨娘和卢云心中都是一惊,卢云心道:“顾伯伯对我真的是爱护备至,待我如同亲。我要随便走了,他一定伤心欲绝。我可不能说走就走了。” 二姨娘却暗道:“老爷真喜欢这孩,我可要小心点。我要赶这小走,绝不能露出痕迹,要令老爷相信是他自己走的。” 顾嗣源抹去泪水,道:“唉!真是……都快过年了,我还这样。小兰,今年除夕,咱们就让云儿一块围炉守岁吧!” 二姨娘一惊,她最怕老爷提这档事,一时焦急,竟尔口不择言,大声道:“老爷啊!这种下人怎能上得抬盘,你别再提这档事了吧!” 顾嗣源见姨娘口出不逊,又在卢云面前说出轻贱之语,一时心中大急,胀红了脸,大声喝道:“什么下人?你说什么?”他素知卢云是烈性的孩,怕他听了这话心中不悦,到时又要离去。 二姨娘见老爷动怒,急忙低下头去,一时无语。 卢云见顾嗣源为了自己这个外人,不惜与家人争执吵骂,心中甚是难受,当下道:“顾伯伯,小侄自小没见过世面,上不了台盘,您快别麻烦了。我和阿福管家他们一块过年,不也挺好吗?” 顾嗣源连连苦劝,但卢云不愿顾嗣源再为自己和他家人争执,始终不愿,顾嗣源只好做罢。 众人闹了这么一场,但究竟要如何惩戒裴盛青,如何补偿卢云,仍是毫无定论。二姨娘却暗暗通知裴盛青,今年过年就别来拜年了,等老爷动身到北京以后再说。她这次被卢云将了一军,居然收了银后又向老爷告状,心下暗恨,决意将来必要报复。 到得除夕,顾家上下都在欢庆,下人们辛苦一年,难得偷闲,人人赌博饮酒,阿福找卢云去玩,卢云推称身体不适,自己一人在房中静坐。回思一年来的往事,想起去年还在山东的大牢,生死未卜,整日里教那些官差打得死去活来,今年得有这口安稳饭吃,那已是上天垂怜,岂能再有什么妄想呢?言念及此,二姨娘种种的侮辱也算不上什么了。他听得城中鞭炮声不断,想起昔年往事,心中感慨无限。 过得初五,顾嗣源要赴北京,临行前找来卢云,般交代,万种吩咐,都要卢云乖乖地等他回来,决计不准他忽尔离去。 卢云那日见到顾嗣源为自己流泪的模样,知道他确实爱护自己,念着这份恩义,自己万万不能任性了。心道:“只要二姨娘不来辱我,我又何必伤顾伯伯的心?到时他回来见不到我,必定悲伤。”便道:“小侄答应顾伯伯,不管发生任何事,一定等顾伯伯回来再说。” 顾嗣源也多番告诫二姨娘,要她万万不可再去招惹卢云。 二姨娘笑道:“他如果自己要走,我怎拦得住?” 顾嗣源瞪她一眼,道:“你只要不去找他麻烦,他又何必要走?” 二姨娘口中答应,心中却想:“这小得罪了我,我总有法要他好看。” 到了元宵,扬州城中灯火灿烂,陆上水上一片灯海,堪称天下一绝。这日依着习俗,姓多到城里赏灯猜谜,人潮汹涌,直是一片平安乐的美景。顾家是江南大户,这日家中自也热闹非凡,尤其顾嗣源接任兵部尚书之事早已传开,眼下他虽已赴京,但亲友们前来道贺的仍是络绎不绝,真个要把顾家的大门给挤破了。 那裴盛青本是顾家的远亲,只因殴打卢云一事闹开了,始终不敢上门来访,好容易顾嗣源进京去了,便赶紧上门拜年。二姨娘一见他来,登即眉花眼笑,对顾倩兮道:“难得今天城里花灯漂亮,你们年青人别尽是闷在屋里,快到外头走走去。”二姨娘一个心眼,便是要撮合他们小俩口。 却听顾倩兮道:“那些花灯俗的很,有什么好看?每年不都那一套吗?” 裴盛青笑道:“倩儿别扫兴了,巡抚李大人的千金,翰林赵家的小姐,今天也都要去赏灯呢!你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可人儿,怎么可以不去?你若不去,少了我们扬州第一美女,这灯会岂不过无聊?” 顾倩兮摇头笑道:“你这人琴棋书画没一样会的,就是一张嘴甜,专讨姑娘们喜欢。” 裴盛青笑道:“别人喜欢没用,要紧的是你爱听才成啊!你若是喜欢,我日日都说给你听。” 顾倩兮微微一笑,道:“你还是多念点书是正经,别要每日不务正业的。” 顾夫人见他二人又斗起口来,摇头道:“今儿个是过年,倩儿说话可别这般尖利。今天家里来得宾客多,你要不和盛青出门,就多陪几位夫人聊聊,人家淑女的风范。你这女孩儿整日里只知道谈诗论画,娘怕你将来嫁不掉哪!” 裴盛青忙道:“倩儿怎会嫁不出去,还有我在呢!” 顾倩兮白了他一眼,叹道:“绣花枕头一个。” 顾倩兮最怕与那些官家夫人话家常,那比绑了她还难过,便答应与裴盛青同去赏灯。 顾倩兮带着随身丫鬟小红,两人在城中漫步,裴盛青在后跟着,不住的说笑打浑,他一个死心眼,就是想讨顾倩兮欢喜。他见顾倩兮眼波盈盈,桃颜李笑,说不出的动人,当下更是死缠烂打,到处跟着她。 忽然前头走来一群年轻男女,衣饰华贵,都是裴盛青平时的玩伴,这些人家室非凡,多是江南一带的官宦弟。裴盛青忙与众人招呼,顾倩兮平时从不与他们混在一起,是以一人都不识。 那几人的家世都甚佳,其中几个男见顾倩兮貌美,心下暗暗喜爱,更有暗自与裴盛青较劲的意味。众人闲聊起来,一名男笑道:“裴兄,令尊还在教书吗?什么时候回朝廷任官啊?” 裴盛青脸上一红,他最恨旁人提这点,这几个男女出身显赫,那个家里不是朝中要员,至不济也是个地方官,他怕那几人讥笑,一时支支吾吾,勉强笑道:“家父大概就这两年回北京吧!到时一定能接任尚书,最小也有一个巡抚当当。” 那人笑道:“还要两年啊!那还早吗!裴兄你别急,令尊迟早有官做的。”言语颇为轻薄。 顾倩兮听裴盛青随口胡说,心中不喜,冷冷地道:“盛哥,教书比做官强多了,裴伯伯不同于那些世俗之人,他可是自己不想做官的。” 那人眼望顾倩兮,微笑道:“这位姑娘是那家的小姐?裴兄给我引见引见,好不好?” 裴盛青面有得色,他一向以这个青梅竹马的玩伴为傲,又知她十之**会是自己将来的妻,便说道:“这位就是前工部侍郎顾大人的千金,你就叫她顾大着又向顾倩兮介绍那人。 那人听到前工部侍郎顾大人几个字,只哦了一声,以为又是一个闲居在家的过气官员。 那人父亲也是朝中官员,官职半大不道:“原来是顾先生的千金啊!姑娘没事可以多到我家坐坐。我爹要是喜欢你,对令尊仕途也有些助益的。” 一旁裴盛青听了这话,竟尔面露恐惧,他知那人家世佳深,就怕顾倩兮真个儿答应他了,一时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却听顾倩兮淡淡地道:“小女深居府内,一向少出门。公好意心领了。” 那人笑道:“你要到我家来,那才知道什么叫豪门哪!你别怕见我爹爹,他官虽大,但对人一向很客气的。” 此时顾嗣源升任兵部尚书之事尚未颁布,是以那人不知此事,说话口气自不免狂傲。 顾倩兮微微一笑,转头去看花灯,不再言语,神态颇为冷峭。 那群男女见顾倩兮冷冷的不爱理人,颇不高兴,都拉着裴盛青去看戏。 裴盛青忙道:“倩儿,这些花灯看来看去就是那几个样,不如和我们一块去看戏吧!” 顾倩兮道:“你想去就去吧!我在这儿挺好。” 裴盛青看灯看得气闷无比,只想与众人看戏玩要,便道:“好吧!我去去就回,你可别一个人乱走。” 顾倩兮在城中走着,见到一处花灯颇为雅致,灯上绘着花草,手法不俗,她便停步仔细看着,她对丫鬟小红道:“这图样颇为别致,小红你看出来了吗?” 小红笑道:“小姐你问我不等于白问?我怎么会知道?” 顾倩兮不置可否,只觉般无聊,连可说话的人都没有一个,她幽幽叹了口气,轻声道:“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 她所吟的是诗,出自宋代豪欧阳修之手,说的是元宵夜中一对男女的故事,此时轻声吟出,自有无尽感慨。 芳心正自寂寥,忽听背后一人接口道:“月上柳稍头,人约黄昏后。”正是那诗的后两句。 顾倩兮轻轻惊呼,回头看去,只见一人剑眉凤目,长身玉立,脸带微笑,正自低头看着自己。顾倩兮脸上一红,心中怦怦直跳,忙转过头去。过得片刻,她回过头来,那人却已不见了。 顾倩兮定一定神,忽见前头人声鼎沸,一群人正在猜灯谜,她摇了摇头,轻叹一声,便也往前走去。 主仆两人站在远处眺望,小红笑道:“小姐,你可要下场猜谜?”顾倩兮淡淡一笑,摇了摇头,神情颇为萧。 她远远地看了一会儿,只见灯谜有的故做刁难,有的写得趣味横生,便也驻足下来,倒不急着离开。 忽听揭谜管赏的老人笑道:“这位公,老头在这揭了几十年的灯谜啦,还没见过人一口气破得了十个的吆,你不妨试试。”却见一名青年提着只毛笔,正在榜前低头思,那写在榜上的灯谜,却已被他答出七个,无怪会聚集这许多人观看。 顾倩兮心下好奇,便侧头看去,只见那名青年公神采飞扬,正是刚才站在她身后的那人。顾倩兮微微一笑,想道:“这人看来颇为博,却又不甘寂寞,不知是什么来历。”正看间,那青年走上前去,又写下了两个谜底,旁观众人纷纷喝采,都要看他破解第十联。 那人答到第十个灯谜,忽地苦思起来,那灯谜写了八字:“鸟握掌中,打一名将。”顾倩兮才思敏捷,沉吟间便知谜底,但那人兀自思,旁观几个好事之徒笑道:“小快些哪!天快亮啦!” 顾倩兮忍不住轻声道:“鸟握掌中,快猜一个国大将的名字!”语声虽轻,但那人却已听见,他恍然大悟,笑道:“鸟握掌中,是啊!那不是张飞吗?” 那揭谜老人笑道:“公不简单哪!正是张飞!”旁观人群纷纷鼓掌。 那人转头望向顾倩兮,向她躬身一揖,笑道:“蒙姑娘指点,小侥幸之至。” 顾倩兮含笑回礼,笑道:“公才智过人,不必过谦。” 两人相视一笑,一起挤出人潮。 顾倩兮听他说话卷舌,官话十分道地,便问道:“听公口音,似乎不是扬州本地人?” 那人颔道:“不错,在下是北方人,到扬州方满一年。” 顾倩兮点了点头,两人并肩而行,又问道:“公来此既已经年,觉得扬州与北方相比如何?” 那人微笑道:“扬州风情名满天下,名士才女更是所在多有。以前我只觉得人们多是夸大其词,待我自己亲眼见了……” 顾倩兮微笑接口:“恐怕感失望吧?” 那人笑道:“名士如何,尚不得知,但才女之称,真是名不虚传。” 顾倩兮噗嗤一笑,知道他说的是自己,说道:“公要是常居扬州,作了我们扬州人,那扬州就不愁没有名士了。” 那人哈哈大笑:“我一穷二白,算什么名士?” 顾倩兮微笑道:“公说笑了。” 两人说话间四处赏灯,小红没敢过来打扰,只是含笑走开,远远守候。 人潮往来,甚是繁华,那公见街上还有不少打谜的摊,却是扬州一带的馆寺庙来此设摊助兴,便问道:“姑娘才华高,何不也去猜谜?” 顾倩兮嫣然一笑,说道:“待会儿我要答不出,还请公也救我一救。” 那公搔了搔头,苦笑道:“怕要先让我回去翻上一年半载的书,才能救得了姑娘。” 顾倩兮笑道:“公连答十个灯谜,已是前无古人,何必过谦。” 那公笑道:“姑娘若是出手,只怕在下立时就要作古了。” 两人一起大笑。 正走间,忽见裴盛青匆匆跑来,顾倩兮皱眉道:“又是他!我们躲躲。”一转头,那名公却不见了。顾倩兮颠起纤纤玉足,目望去,却找不到那人。 她心中一阵怅然,裴盛青奔近她身边,道:“倩儿,刚才那人是谁?” 顾倩兮没好气地道:“你的戏好看吗?” 裴盛青连道:“好哪!今天演的是八仙过海,演何仙姑的可不寻常……” 顾倩兮无精打采的听着,眼角却到处寻找那人,可那公却像消失一般,再也瞧不见了。 顾倩兮回到府中,二姨娘拉住裴盛青,问道:“你们玩得可高兴?” 裴盛青道:“我后来去看戏了,倩儿一个人在看灯。” 二姨娘只气得没昏过去,骂道:“盛青啊,你又不是爱的事,还要表姨妈教你吗?你只顾着自己玩,冷落了小姐,你要我怎么帮你?” 二人再看顾倩兮,她早已回房睡了。 顾倩兮换了衣衫,一手支额,发起呆来。 小红笑道:“小姐你怎么啦?”满脸都是笑意。 顾倩兮拂然道:“小红,你笑什么?” 小红笑道:“我见小姐好似生病了,忍不住要笑。” 顾倩兮皱眉道:“你这丫头越来越放肆了,看我不舒服,居然还挺开心。” 小红掩嘴笑道:“小姐害的病有些奇怪。” 顾倩兮有些生气了,道:“奇怪什么?” 小红笑道:“没有什么。只是小姐今晚见了那人后就一直这样,婢服侍小姐这么多年,从没见过小姐像这样。” 顾倩兮叹了一口气,幽幽的道:“今晚那人,你说是什么来历?可是哪家的公?” 小红摇头道:“小姐,那人恐怕不是什么公,倒像是个穷途潦倒的书生。” 顾倩兮惊道:“你…你怎知道?” 小红道:“我看她身上衣服打了好几个补钉,虽然都在不显眼的地方,不过婢全瞧在眼里。” 顾倩兮怔了半晌,才道:“我…我怎么都没看到?”小红微微一笑,并不接口。 顾倩兮又道:“你说我还能再见到他么?” 小红低声道:“婢不知,不过小姐是金枝玉叶,凡事要小心些。” 顾倩兮叹了口气,她生性高傲,难得遇上一个聊得来的朋友,却不知是否能再见。 顾倩兮酷爱书画,曾拜了一名奇女为师,她父母都曾为此不悦。但顾倩兮自小任性,才华又高,岂能忍受每天串门,东家长西家短的日?元宵后她重拾画笔,每日里带着小红,又赴抵老师的居所画。 这教画的老师来历颇为隐密,真名无人知悉,只知自号叫“梧桐居士”,家住城内,顾倩兮每日来往甚是方便。 这一日顾倩兮正带着小红,往老师家“梧桐居”而去,忽然小红拉住了她,顾倩兮道:“怎么了?” 小红低声道:“小姐,你看那人。” 顾倩兮依言望去,只见一人身形高大,抱了柄锄头走将过来,不正是灯会中遇到的那名男吗? 顾倩兮惊呼出声,万没料到会在此遇上这人,一时芳心怦怦直跳,小红见她神色娇羞难掩,便自笑道:“小姐莫慌,你只管进老师家去,其他看小红的!” 顾倩兮脸上一红,却是不置可否,只嗯地一声,便自行走入梧桐居去了。 那梧桐居士是名中年美妇,她见顾倩兮来的早了,脸上却是心不在焉,满脸红晕,料来有什么心事,当即一笑,道:“倩儿啊,你今天怎么了?” 顾倩兮脸上现出一抹晕红,忙道:“没事。”便与梧桐居士开始习画,每画几笔,顾倩兮便往门外看一眼,画了半天都是乱七八糟的不成样。 梧桐居士心知有异,问道:“小红呢?怎么她今天没一块来?” 顾倩兮不擅说谎,支支吾吾的说不出所以然来。 梧桐居士有些疑心,见顾倩兮一会娇羞,一会发呆,心下猜中了几分,便道:“今日我们休息,咱们一块儿喝茶谈天,你说好不好?” 顾倩兮点了点头,却没做声。 梧桐居士淡淡一笑,伸手替她理了理鬓角的发丝,柔声道:“傻孩。” 两人正在说话,忽听一名男道:“这位姑娘,等会儿我还有事要办,没工夫与你闲扯,到底你家主人是谁,请你先明说吧!” 却听小红道:“不过是见个人罢了,你一个大男人有什么好怕的?我还能吃了你吗?” 那男道:“这位姑娘所言大谬,深有语病。第一,姑娘若不吃人,难道不会害人吗? 既会害人,我又岂能不怕?再者姑娘若会吃人,我虽是大男人,可还不是一样给吃了,可见被吃之人,不论男女,都该害怕。不应是男人便当不惧。“ 那人啰哩啰唆的念念有词,梧桐居士见顾倩兮低着头,小手紧揪着衣角,心中暗笑:“正主儿来了,让我看看是何方神圣?” 只听小红与那人不住斗口,两人已然转进门来,却见一人目光炯炯,望似气非凡,手上却抱了柄锄头,模样颇为怪异,梧桐居士皱起眉头,一时猜想不透这人的来历。 那人进了屋来,待见梧桐居士与顾倩兮对坐几上,忍不住微微一愣,他轻咳一声,拱手问道:“二位高贤在上,不知是小姐还是夫人召见在下,可有什么大事么?” 梧桐居士看了看顾倩兮,只见她满脸娇羞,一张俏脸不曾抬起,当即一笑,道:“公宽坐,是贱妾想见见公,别无他意。请公放心。”她不便言明顾倩兮的心事,自是替她遮掩了。 顾倩兮低头把玩手上茶杯,听了师父的说话,仍是良久不语。 那人摸了摸脑袋,似是想不透梧桐居士何以要见自己,正起疑间,猛见顾倩兮坐在一旁,霎时“啊”地一声,叫了出来,道:“姑娘是那日灯会……” 顾倩兮见他认出了自己,心下甚喜,便站起身来,向那人福了一福,道:“几日不见,公清健如昔。”转头向梧桐居士道:“这位公前些日和我有过一面之缘,他才独步,思敏捷,是位难得的才。” 她是官家小姐出身,应对进退素来大方,此时既已被人认出身分,便即掩去羞态,又恢复了官家千金该有的神态。 梧桐居士微微一笑,欠身道:“公才高八斗,贱妾久仰了。” 那人如何不知她说的是客气话,当即哈哈一笑,道:“在下哪来的名?这位夫人口称久仰二字,却是从何说起?” 顾倩兮怕师父看不起这人,连忙低声道:“老师,这位公过谦逊了,他真的不是平常人。” 梧桐居士点了点头,却是微笑不语。 过了半晌,那人道:“夫人这是梧桐居么?我见门上匾额这般写的。” 梧桐居士道:“不敢。贱号正是‘梧桐居士’,有辱公清听了。” 那人一愣,奇道:“夫人真是梧桐居士?我曾听过扬州有位梧桐居士,此人雅擅丹青,山水花鸟,无一不能。莫非真是夫人?” 当时重男轻女,士大夫圈尤其如此,任凭女才气再高,名再响,也难出人头地,似梧桐居士这般奇女,那真是万中无一了。 顾倩兮笑道:“难道扬州还有第二位梧桐居士?其实老师不只精于绘画,所作诗词,也是意境高远。” 那人满脸诧异,显然没料到大名鼎鼎的梧桐居士竟是一名美貌妇人,当下惊道:“不知夫人大名,多有得罪,失敬,失敬。”说着连连拱手,模样甚是谦恭。 顾倩兮见他多礼,模样倒有分驴,忍不住掩嘴轻笑,道:“不知者无罪,难道我们还能打罚公吗?” 那人忙道:“打是不必了,骂我一句无知无识,倒也是应该。”欠了欠身,又道:“与诸位高贤道上相逢,实是有缘。日后自当请益。”说着拱了拱手,转头走出。 顾倩兮见他要走,忽地心中着急,两只小手纠了起来。眼看小姐慌张,小红登时挡在门口,没好气地道:“不过要你喝个茶,啰唆什么?没半点胆。”两手撑开,竟是不让他离去。 那人满面尴尬,自己若要离去,总不能一脚把小红踢飞吧?他咳了一声,满面通红,只好转了回来,自顾自地看着墙上的书画,喃喃地道:“久闻梧桐居士的大名,果然不凡,果然不凡。” 小红见他顾左右而言他的模样,忍不住噗嗤一笑,梧桐居士见爱徒满脸娇羞,也是浅浅一笑,道:“这位公既然来到梧桐居,何不凭一下书画,些些宽坐,再走不迟?”跟着命人取来茶水点心,款待那人。 那人见梧桐居士也这般说了,自也不方便推却,当下拱手道,“既是如此,在下恭敬不如从命。”咳了一声,便坐了下来。 顾倩兮俏脸晕红,登时取出自己所作的诗词绘画,请那人评。那人点了点头,接过来看了。只见他双目炯炯,细细看去,几幅书画一经过目,何处可称妙笔,何处美中不足,竟都一一点出,此人看来也是精擅书画,当是其中的大行家。 眼见此人虽然衣着寒微,但见识是高明,梧桐居士心下暗暗讶异,道:“公所见大是不凡,不知师承何处?” 那人笑道:“夫人谬赞了,我不过是凡夫俗一个,闲来无事时喜欢画上几笔,焉敢自称什么门派?” 梧桐居士道:“公过谦了。却不知公自己所擅为何?是花鸟草兽,还是人物山水?” 顾倩兮见老师与他聊开了,登即嫣然? ??笑,道:“何必说这许多?请他画上一幅不就好了?”说着取过纸笔,便要请那人入画。 那人推辞一阵,但顾倩兮只是不允,那人叹道:“也罢!既是有缘,我就画上一笔吧!” 梧桐居士点头笑道:“正要见识公妙笔。” 那人苦笑道:“在下久不作画,恐怕贻笑方家。”说着取笔过来,登即画了起来,他随手一画,由左到右,勾勒出一条弯弯曲曲的黑线。 小红皱眉道:“这是什么?毛毛虫么?” 那人笑道:“姑娘所言,差相仿佛了。”跟着又是数笔划过,众人“啊”地一声,已看出他画的是条滚滚大江,只见江水奔腾,气势磅礴,众人都是赞叹不已。 画了几笔,已把大江的雄浑尽皆勾勒出来,顾倩兮笑道:“原来公雅擅山水,下笔果然不凡!” 那人摇了摇头,道:“那倒不是,今儿个我想画的是人物。” 顾倩兮哦地一声,正要询问,却见那人左勾右画,下笔快,转瞬间便画出一群人来,顾倩兮看了一阵,皱眉道:“这些人拿着绳做什么?怎么还拖着一条大船?” 那人低下头去,却不言语。 只听梧桐居士叹道:“这些人是纤夫。” 顾倩兮是官家小姐出身,自不知晓这些人事,她心下好奇,便问道:“纤夫?那是什么?” 梧桐居士道:“纤夫就是拉船的人,大船若是遇到逆流的地方,便要请人在岸上拖拉,这些人便是拉船的苦力。” 顾倩兮点了点头,细看那群纤夫的面貌,只觉这些人好似仰天哭喊,神态甚是苦痛。她轻叹一声,道:“这些人好生可怜,想来日很是辛苦。” 一旁小红原本默默无语,听了这话,忽地眼眶微红,泪水便要落下。 顾倩兮见她忽露悲伤之色,忍不住奇道:“小红你怎么了?” 小红哽咽道:“没事的……婢只是想起爹爹了……” 顾倩兮从不知小红的家世,便问道:“怎么了?你爹爹认得这些纤夫么?” 小红再也忍耐不住,霎时大哭道:“我……我爹爹也是个纤夫,他熬不住苦,十来岁就死了,我娘养不起我,只好把我送到顾家做下女,天幸遇上着痛哭起来。 众人都甚意外,才知小红的身世原是如此坎坷。 过了一会儿,小红急急擦去泪水,歉然道:“婢一时激动,坏了夫人小姐作画的兴致,还请重重责罚。” 顾倩兮温言道:“你快别这样说,我一直不晓得你的身世,唉……真也难为你了。”说着替她轻轻擦去泪水,心下甚是怜惜。 梧桐居士凝望这幅“大江纤夫图”,一时也甚感慨,说道:“看公笔法如此刚毅,想来是个十分傲骨之人。” 那人轻轻道:“乱世章不值钱,又何必留这身傲骨折磨自己?”言中却有无限辛酸。 梧桐居士点了点头,她凝视画作,又道:“听公这么说,想来是饱读诗书之人了,只不知为何这幅画中的人物面貌无一可辨,甚是模糊不清?” 那人指着画中人物,道:“这些纤夫虽然穷苦,但个个无畏艰辛,宛若岁寒孤梅,是以只需画其神,不需画其表。面貌如何,那是其次了。” 顾倩兮哦了一声,道:“什么是‘画其神’,公可否说清楚些?” 那人轻轻抚摸自己所绘的那些纤夫,脸上露出悲悯的神色,低声道:“在下以为绘画不当求形似,当求其魂骨,求其意境,此乃高下之别。” 梧桐居士听了这话,忽地长叹一声,道:“公所见,大合我心。”转过头来,向顾倩兮说道:“倩儿记好这几句话了,这对你将来大有助益。” 顾倩兮答应一声,面上不置可否,实则内心狂喜,眼见那人只言片语就令老师心折,让她如何不开心? 看完书画,梧桐居士已对那人颇有好感,当下便道:“咱们说了这许多,却不知公高姓大名,目下在何处高就?” 那人脸上闪过一阵阴影,忽地默然无语。 梧桐居士见顾倩兮神情专注,显也想知道这人来历,人静默片刻,却是谁也没作声。 又过一会儿,顾倩兮见那人不答,正要转过话头,那人却忽地哈哈一笑,自道来历:“不瞒两位,我现在一户人家里做长工。至于那贱名吗,哈哈,还是不必挂齿了吧!” 梧桐居士忍不住“哦”地一声,她虽知此人必然穷困,却没料到此人竟已沦为奴仆。顾倩兮神情讶异万分,她看着眼前这个青年,只见他器宇轩昂,神态不凡,却万万想不到他竟是个低下四的不出话来。 过不片刻,那人已站起身来,满脸都是自嘲神色,说道:“夫人小姐,在下身居仆童,不过是个长工下人,却也在此论词作画,岂不笑掉人家的大牙了?”他转过头去,长叹一声,拱手道:“咱们就此别过了。”说罢转身出去。 顾倩兮娇声叫道:“公留步!”但那人头也不回,须臾间便已跨出大门,急急走了。 顾倩兮怔了半晌,这才起身去追,奔到门口,早不见那人踪影。梧桐居士走了出来,轻轻抚摸顾倩兮的秀发,叹道:“孩,你父亲是朝中大官,这人与你身世相差远,终究是不成的。” 顾倩兮转过头去,低声道:“老师您想到哪去了?我…我只是看他不得志,瞧着有些可怜罢了。” 梧桐居士轻轻一叹,拉着她的道:“外头冷,进去吧!” 顾倩兮回头一望,只见一条巷空空荡荡,心中忽然一悲,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到他。 “姨娘,那小还真耐命。我把他调去管花园,连锄头也不给他一个,他居然自己买了一把,死赖着不走……” 顾倩兮回到家中,听见管家正与姨娘交头接耳的,不知在谈什么事。顾倩兮没心思多理会,闷闷的吃过晚饭,向长辈请了安,便自睡了。 之后一连十余日,她每日自去画,却始终没有再遇上那公。婢小红见她愁眉不展,也不知如何是好。 一日黄昏,顾倩兮完画后心头烦乱,在府邸院中赏花散心。她心情不佳,越走越远,顾家的宅大,竟走到下人住居的地方。 小红道:“小姐,这里没什么我们走吧!” 顾倩兮忽地想到那人也是人家的长工,她缓缓地道:“我从不知下人的生活是什么景况?我想瞧瞧去。”小红不便违逆,便跟着走了下去。 此时夕阳西下,晚霞伴着初春的浮云,园中的花草被夕阳映得红了,宛若画境。顾倩兮心中一阵怅怅的愁思,不知如何方能解脱。小红看着顾倩兮红通通的脸蛋,不由替她叹了口气。 顾倩兮听了她的叹息,幽幽的道:“小红,你也有心事么?” 小红道:“婢没有心事。” 顾倩兮淡淡的道:“那你又为何叹气?” 小红摇头道:“小姐,道:“傻丫头,我没病没痛,你心疼我做什么?” 过,世上的事,不如意十常**,你可看开些啊。” 顾倩兮望着晚霞,轻轻地叹了口气。 小红正要劝慰,忽听一人大声吆喝,赤脚提锄,正对园里花草大肆摧残,嘴里还念念有词,其状颇杀风景。 顾倩兮一怔,说道:“小红,这些花草植来甚是不易,那人在作什么呢?” 小红对那人叫道:“喂!你这人在干什么?这些花草都要给你弄死了!” 那人背对着主仆二人,没好气的道:“我就是要把它们全毁了。” 顾倩兮眉头一皱,说道:“是谁吩咐你这样作的?” 那人却似没听到一般,仍是用力砍拔。 小红道:“你这人怎敢那么无礼?道:“是管家吩咐我的,要我把这里的花全砍了,另外再种新的。” 顾倩兮奇道:“竟有这等事?这我倒是不知。你叫什么名字,待我问问管家去,你再干活不迟。” 那人道:“了名字,。” 什么废话啊!” 那人道:“二姨娘吩咐过的,要话。” 顾倩兮又是一奇,道:“有这种事,你到底是谁?” 那人手上不敢稍停,说道:“小人姓花,名草人。这名字非常好记,是小姐一人专用的,以后小姐看到我,大叫一声‘花草人’,我就知道啦!” 顾倩兮明知他在胡扯,但也忍不住好笑。忽见管家匆匆走来,大喝一声:“卢云!你这死小!不做事在这扯什么?” 顾倩兮听见管家叫那人作“卢云”,她心道:“卢云,卢云,好熟的名字。啊!卢云不就是爹爹的那个书僮吗?怎么给派在这种花了?” 她想起这人曾应了一个江南无解的对联,深得父亲的喜爱,有意要收他作幕宾,顾倩兮不禁微微好奇,想看看这个才华出众的青年长得是什么样。她只见夕阳照在卢云宽阔的背上,却见不到他的脸。 却见管家又吼又跳,在卢云身边直骂。顾倩兮说道:“刘管家,是你要他把花草拔掉,再重新栽植的?” 管家陪笑道:“是啊!这些花草大伙儿看得腻了,不重栽不行了。” 卢云头也不回,大力地把一株株牡丹拔了下来,顾倩兮摇头道:“卢云,你好歹也是读过书的人,怎么对待花草是如此残暴!” 卢云哈哈大笑,回过头来,说道:“我举止粗鲁,倒教小姐受惊了。” 顾倩兮一怔:“怎么这笑声如此熟悉?”只见夕阳照在卢云脸上,他满脸也尽是讶异,两人一起惊呼:“原来是你!” 那被唤做卢云的不是别人,正是这几日她芳心可可,深藏心中的男。顾倩兮此时方知,元宵灯会中和她一起赏灯打谜,梧桐居中匆匆离去的那名公,原来就是她家中的书僮。 两人凝视对方的脸庞,顾倩兮见卢云脸上的神色从惊讶慢慢变成漠然,最后是嘀嘀咕咕的转过头去。 管家吼道:“死话!二姨娘的话都丢到一边了吗?” 卢云不再言语,低身拔草。 顾倩兮叫道:“公!” 卢云却不回头,默默地干着活。 管家笑道:“小姐,你怎么叫他做公?这人身份贱得很,不过是个下人。你这般叫他,他那受的起啊?” 顾倩兮脸色一沉,对管家道:“下去!这没你的事。” 管家不知小姐为何发火,陪笑道:“小姐,你这是……” 顾倩兮板起俏脸,冷冷地道:“我叫你下去,你没听见吗?” 管家见小姐面色不善,只有躬身退开。 顾倩兮忽道:“且慢!你明儿个把他调回书房,这里的粗活别叫他做了。” 管家迟疑道:“小姐,二姨娘吩咐我,要这小在花园里干活。我若调他回去,只怕二姨娘生气哪!” 顾倩兮顿足道:“你眼里只有姨娘,没有我这小姐吗?” 管家哪见小姐发过这么大的脾气,顿即傻了,忙道:“,我明天就把他调回书房。” 顾倩兮见卢云仍低头干活,低声道:“你……你不用做这些活了,知道吗?” 卢云却恍若不闻,还是俯身拔草。 小红叫道:“喂!小姐把你调回书房了,你没听见吗?”她叫了两声,卢云既不回头,也不停手。 小红哼了一声,道:“小姐,这人是个疯,我们别理他。” 顾倩兮见了卢云的样,叹了口气,低声道:“算了,我们回去吧!” 其实,卢云岂会听不见话?他又怎会不知小姐的好意?但他就是道不出个谢字…… 卢云自己也不知为什么,他宁愿继续再这做粗活,他也不要见到小姐,受她的恩情…… 原来这一个多月来,二姨娘每日里只打着那几个坏心眼,就想趁着老爷不在,趁势将卢云赶出顾府。管家奉了姨娘之命,先将卢云调到园里种菜,待见他做得头头是道,却又把他调去种花,每日里就是要他拔掉园中花卉,之后再行重栽,整日里反反覆覆,非把他整得七晕八素不可。只是卢云念着顾嗣源与自己的约定,无论姨娘如何恶整,他始终信守承诺,苦撑不走,却没想到阴错阳差识得了小姐。 到得第二日,那管家果然不敢违背小姐吩咐,便命卢云开始打理书房。卢云如以往一般,打扫完后又开始习练内功。他此时内力已非凡俗,练得片刻便觉精神奕奕,至此已是不练不快。 正练间,忽听一人敲门,卢云一怔,此时老爷上北京去了,甚少有人到书房来。卢云忙开门相迎,只见眼前站着个少女,明眸皓齿,肤色雪白,不正是顾倩兮吗?卢云愣了一会,不知要说什么,顾倩兮却迳自走进。她见卢云低头不语,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 隔了良久,顾倩兮道:“卢公……” 卢云心下一凛,忙道:“小姐,你别这样称呼小人。你就叫我阿云吧!” 顾倩兮见他分了主仆贵贱,心中不喜,道:“卢公,你别要这样,我从不在意什么下人不下人的。” 卢云不语,只垂手站在一边,直比顾嗣源在的时候还要恭谨分。 顾倩兮温言道:“你过来坐下啊!” 卢云往后退开一步,摇头道:“小姐您快别这样了,小人不过是您的书僮,如何能与你同席而坐?此举乱了伦常,那是万万不可的。” 顾倩兮大声道:“你…你明知我不在乎,为何还要摆出这等难看模样?” 卢云急忙躬身弯腰,连连作揖道:“小姐您别生气,卢云举止若有不妥,还请重重责罚。” 顾倩兮见他这幅模样,全身说不出的难过,忍不住心中一酸,眼泪便要落将下来,卢云只是垂手而立,装作不视。顾倩兮伤心一阵,突然小姐脾气发作,心道:“你要当下人,我就让你当个够!” 她大剌剌的往椅中一坐,冷冷地道:“研墨。” 卢云不知她此举何意,心道:“她是小姐,不论要做什么,我都照办便是了。”忙研了浓浓地一砚。 顾倩兮神色俨然,不见喜怒,只听她又道:“纸笔呢?” 卢云忙将纸笔给送上。顾倩兮微一凝神,在纸上画了起来,卢云侍立一旁,见她画了一幅泼墨山水,笔致嫣然,意境清雅。 顾倩兮画毕之后,低头不语,卢云站在她身后服侍,既不言语,也不评。顾倩兮身一颤,忽地将画给撕了,卢云一声惊呼,这幅山水确是妙笔,撕了为可惜。 卢云低声道:“小姐,好好一幅画,你为何把它撕破?” 顾倩兮冷冷地道:“你一个下人也敢向我说教吗?”说罢站起,走到卢云身前,凝目看着他的双眼。 卢云低下头去,避开她的目光。 顾倩兮轻轻的叹了口气,迳自走了。 卢云望着她的背影,心道:“官家小姐果然任性。”他收起撕破的残画,又开始习练内功。 接连数日,顾倩兮每日都到书房来,或画丹青,或写诗填词,但每次都把作撕烂,便即离房。这日顾倩兮撕了一幅绿竹,忽然趴在桌上,抽抽咿咿地哭了起来。卢云这几日甚少与她说话,直如书僮一般,此时见她哭泣,也不知要不要上前安慰,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顾倩兮抬起头来,嗔道:“你……你叹什么气?” 卢云低声道:“我见小姐难过,不知如何是好,只有叹气了。” 顾倩兮缓缓站起身望着卢云,一双大眼中串着珍珠般的泪珠,小巧的红唇一颤一颤地,煞是美丽。顾倩兮强忍悲音,哽咽道:“卢公……” 卢云忙道:“不敢,道:“住了!你给我收起下人的嘴脸,我不要看你这模样!”她声音一滞,眼泪又流了下来。 过了一会,她拭去泪水,温言道:“算了,我不怪你。反正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卢云心中一震,忽觉心中空荡荡地,想要说些什么,却又说不出来,只撇开了头,默默不语。 顾倩兮柔声道:“卢公,我敬你是个有志气的读书人,只是时运不济,沦落为下人,我才折节下交。岂知……岂知你就是放不开你的身世,我连着几日来看你,你每天就装了这副下人的脸来对我,你……你真的是那个有骨气的落魄书生吗?” 她走向门口,回望向卢云,眼中柔情无限,但随即又低下头去。 卢云见她就要离去,颤声道:“小……小姐……” 顾倩兮闻言停步,望着卢云。 卢云低声道:“你……你等一会儿。”只见他走入书堆,拿了些东西出来交给顾倩兮。 顾倩兮一看之下,忍不住“啊”地一声轻呼,原来卢云给她的东西,正是她这几日撕碎的书画。这些书画早成碎屑,卢云却又把这些破片重新拼凑,黏好贴齐,不知费了他多少功夫。 卢云低声道:“小姐,这些书画实乃佳作,如此撕掉,也可惜。你拿回去吧!” 顾倩兮接过书画,忍不住泪水一滴滴的落在上头,将墨都阴开了。她转身奔出,叫道:“笨蛋!你是个大笨蛋!” 卢云见她奔出书房,这次却是头也不回,料来不会再来了。 卢云望着空荡荡的房门,心道:“谢天谢地,她不会再来了!那倒好,省得每天侍候这位千金小姐。” 他坐了下来,要修习内功,但不知为何,就是静不下心。他看着窗外,想着顾倩兮的一举一动,脑中想起她说的“反正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忽然心中一酸,陡地躺倒在地,怔怔地看着屋顶,好似身上有一处地方莫名死了,再也不属于自己…… 第二日卢云又到书房上工,打扫之后,忽地懒洋洋地提不起劲。书不读了,连内功也不想练了,他呆呆的望向窗外。书房中一向无人来访,他便这么坐着,只是每逢风吹草动,他就跳了起来,以为顾倩兮到了。但这整整一日,顾倩兮毕竟没有再来。 卢云从早到晚连饭也不去吃,原本一个刻苦自励的年青人,突然变了个人似的。他坐在书桌前,看着窗外扶疏的花木,也不知为什么,忽然苦笑起来。 般寂寥间,似乎有个声音开始嘲笑自己,他读了那么多书,为的是什么呢?科考无望,成了待罪之身,又何必再念什么书?拼着一身傲骨,不愿改姓移宗,到头来被人们辱骂嘲讽,又为了什么?满腔济世热血要来干嘛?折磨自己罢了。看看阿福多快乐,自己真是个笨蛋,顾得真是有理。 连着日,卢云都这样呆呆坐着,不饮不食。第四日晚阿福来找他,见他倒在地上,高烧不醒。阿福惊得嚷嚷,叫人过来一看,才知卢云居然感染外感的伤寒。其实凭卢云的内力,原不该病,但他心神大乱,又停了饮食,才染上了恶疾。管家听说此事,只觉倒楣透顶,二姨娘倒是大喜过望,众人便捏着鼻,把卢云扔回他的柴房去了()。 这下惊动了顾夫人,说怕府里要出人命了,便给卢云延请了大夫诊治,那大夫看过之后,要大伙儿千万不可靠近,众人怕给感染伤寒,只有阿福每日给他送汤药去,但他也不敢进去,只把东西搁在柴房门口,希望卢云自己出来吃食。但一连两日,药碗摆在门口连动都没动。人人都猜他已死在里面,只是没人敢进去查看。 第天夜里,卢云迷糊间忽然清醒,只见四周一片黑暗,心知自己就要死了,回思一生,贫贱潦倒。他想起过世的爹娘,更是泪如雨下。忽然一双温软的手扶起了卢云,擦去他脸上的泪水,将苦浓的药汁喂入了他的嘴中。 卢云迷迷糊糊地抬头,见到了一张清丽绝俗的面孔,满面关怀的望着自己,却是千金小姐顾倩兮。卢云又惊又喜,以为自己还在梦境之中,霎时放声大哭,不知从哪生出的勇气,紧紧抱住她柔软的娇躯。 顾倩兮见他醒了,登时大喜,笑道:“你…你终于醒了,小红找来的秘方真的有用。” 眼角却也湿润了。 卢云心中大恸,哭道:“小姐,我……我……” 顾倩兮让他枕在自己的腿上,轻轻抚摸他脏乱的头发,温言道:“别说了,专心养病吧!” 过不多时,卢云心中只感平安喜乐,便在她怀中沉沉睡去。 第二日早,卢云醒了过来,已然不见顾倩兮,他心中一阵叹息,想道:“看来我日有所思,昨晚定是在做梦了()。”猛然间见到几只药碗,都搁在自己脚边,卢云啊地一声,叫了出来,这才知道顾倩兮每晚都来服侍他汤药,否则以他病情,早已死去。 卢云悲喜交集,心中感激万分,但最让他开心的不是捡回一条性命,而是再次见到了顾倩兮,他缓缓运功,只觉内力仍是充沛无比,看来此次疾病虽重,却没打垮了他,卢云缓缓起身,走向门口,只见门口堆着些阿福送来的食物,他微微一笑,心道:“阿福这小始终没有忘了我。”一时眼眶竟有些湿润。 卢云吃过食物,身有些气力,便盘膝坐下,行运内功。过了许久,心中渐无杂念,已至返照空明的境界,慢慢地体内涌出一股内力,竟在四肢骸内狂涌,既不必像以前一般无意无念方能行功,也远比以往温绵的内力更为雄浑,这股内力在他经脉内急走,接连打破了以往走不到的大难关,运行周天后复归丹田。 卢云给体内这股内力所激,忍不住仰天长啸,声闻数里。他身虽然虚弱,但仗着内力有成,这病想来是好了。 忽听柴房外有人叫道:“这小是不是死了,大喊大叫的。”众人围在柴房外,见到卢云惨白着一张脸走出来,纷纷议论:“这小活了!”“不!他成了僵尸哪!”“***! 有那么有气无力的僵尸吗?“ 卢云爬起身来,扶住门板,惨然笑道:“小给大家添麻烦了。”阿福忙抱住他,将他扶了出来。 卢云体力一复,他略通医理,便自行抓药调养,一来年轻体壮,二来内力不弱,身恢复的快,这次病几乎要了他这条命,但意料之外,内力竟已打通玄关,他自知这“无绝心法”已有小成,比之那日老丐授业之时,已是不可同日可语()。只要假以时日,必有大进境。 又过两日,卢云回到书房上工,只见书房仍如原貌,仿佛他当日离去时一般。卢云痴痴地叹了口气,正要打扫,忽听有人叩门,他忙迎了上去,却见一名少女娉娉婷婷地站在门前,脸上神色似笑非笑,正是顾倩兮。 卢云陡一见她,禁不住眼眶一热,泪眼朦胧间,心中喜乐得如同炸开,他忙定了定神,嘶哑着嗓道:“小……小姐今天又来画画写字?” 顾倩兮嫣然一笑,道:“我不来画画写字,难道是来瞧你这痨病鬼么?”说着横了他一眼,目光中却满是关怀柔情。 卢云想起她这几日的恩情,泪水登时滑落双颊,他此次疾病非是干冒生死大险。 顾倩兮看在眼里,心下自也激荡,连忙别过头去,不敢与他目光相接,只高声道:“研墨!” 卢云擦去泪水,替她拿出纸笔,只觉说不出的开心. 正文 第七章 梦碎扬州 接连半月,两人每日里都在书房里读书写字,谈诗作画。顾倩兮自小没有兄弟姊妹,又加生性高傲,平日少有知心好友,难得来了个精通墨的书生为伴,心中自是欢喜异常,卢云见她待己亲匿,也慢慢去了生份,不再把她当成,慢慢的,已是不能一日不见。 此时已到月春暖之时,老爷顾嗣源再过半月便要南归,顾倩兮心里高兴,她知父亲甚是喜爱卢云,有了父亲提携后,以卢云的才,他日要出人头地,绝非难事,每日里心里巴望,就是等着父亲回来。 但那卢云却怕老爷不喜他和小姐在一块儿,又怕逃犯身分泄漏,有时想起这一节,心中不免郁郁。倒是二姨娘这几日不曾过来啰唆,卢云见她不动声色,不知她有何阴谋,自不免暗自心惊。那顾倩兮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姐脾气,看在眼里,自是全不在乎。 这一日顾倩兮与顾夫人到庙中上香,要到晚间才回来,她这时已与卢云难分难舍,两人才离开一日,顾倩兮就交代这提醒那,深怕他又被姨娘等人欺凌。卢云心中暗暗感慨,自觉过没用,但若无顾倩兮相助,他早被姨娘等人整惨了。 这日下午卢云正在练功,忽听下人们大叫:“有贼哪!”卢云大惊,忙奔出书房来,见到一人身穿黑衣,蒙住了脸,往内堂奔去。 卢云心道:“大白天的岂会有贼?莫非有什么机关?” 卢云向来颇富智计,脾气虽倔,但人却非常聪明,这时便停下步来,要把情形搞清楚再说。 谁知又有家丁叫道:“贼跑进小姐寝室里啦!” 卢云虽知顾倩兮不在府中,但一时紧张,便快步追了过去。 只见那名黑衣人正从内堂奔出,卢云喝道:“贼在这儿,大家快来!” 那黑衣人似乎吓得魂飞天外,一个箭步便往墙上跳去,卢云叫道:“哪里走!”一拳往那人背上打去,那人举掌一挡,却哪里挡得住?立时被卢云的拳力打得吐血。 卢云一惊,想不到自己随便一拳就能把人打成内伤,不由得伸出自己的手掌,瞧瞧有没有什么古怪。 那人捂住胸口,又往墙上急跃,卢云哪容他走,伸手往他背心抓落,那人背上缚了一个包袱,卢云这一抓没能抓住那人,只抓住他背上的包袱,那人用力往前一跃,竟把他背上的包袱扯了下来,就这么一顿,那人已翻墙奔逃而去。 卢云拿着包袱,寻思道:“究竟是什么人会在光天化日下来偷东西?这可是朝中大员的府邸啊!” 正想间,忽听一群家丁奔跑过来,指着卢云叫道:“抓到什么!我可是在抓那小偷啊!” 一名家丁冷笑道:“你手上提的是什么东西?不是赃物是什么?人赃俱获,你还想怎地?” 卢云心中猛地醒悟:“糟了!这是个陷阱,定是有人要设计陷害于我!”他哼了一声,登将手上包袱丢给那家丁,那家丁一愣,伸手接住。 卢云冷笑道:“你们休想陷害我。现在是你拿着赃物,莫非你就是贼?你们这些人,荒唐至!可别诬赖好人!”说着转身要回书房。 那家丁见卢云似欲离去,提声叫道:“来人哪!贼要跑啦!”霎时间冲出十来名侍卫,将卢云团团围住。 适才那小偷逃走时,全然瞧不见这些人,此时却全冒出来了,卢云情知必是有人设计暗害,他怒火中烧,心道:“顾府中整我最狠的莫过于二姨娘,不消说一定是她搞的鬼,只是这手段可也拙劣了些。” 几名家丁叫道:“把这小贼拿下了,送到官府去!” 卢云一怔,他可是有案在身,若被送入衙门,那一生都要毁在里头了。一名侍卫见他兀自出神,一脚便往他身上踢来,卢云见他望向自己腰间,当即侧身一闪,轻轻一掌斩向那人手臂。 卢云这些时日已习练过出掌挥拳的法门,这掌带分真力,寻常人恐怕受不住。那侍卫举手挡隔,手臂骨骼喀地一声,已被卢云的掌力震断。那人痛的惨嚎,其他几名侍卫见卢云身有武功,都大吃一惊,一名四十来岁的侍卫骂道:“***!这兔儿爷还真有两下!” 卢云心中一凛,他听这侍卫说话侮辱他,想起仆童来喜的话,说侍卫中有人毁谤他是娈童,看来八成就是眼前这人了。 他心念及此,不由得怒从心生,当下重重一拳,往那人脸上击去,口中喝道:“你…… 你该死!“ 那人见他势如拼命,笑道:“兔儿爷发火啦?”闪身躲开。 卢云武功初成,“无双连拳”搭配强猛内力,威力更是奇大,但他一来毫无临敌经验,二来又在盛怒之下,只见那人跳跃闪避,仗着轻身功夫左右奔逃,卢云虽是虎吼连连,却奈何不了他半分。 那人一边闪躲卢云的拳脚,一边笑道:“小白脸!你发那么大的火干么?爷爷陪你消消火,成不成?” 卢云胀红了脸,怒道:“我堂堂正正的一个人,你…你这般辱我……”他一生受尽讥笑欺侮,但从未有人以这种低贱的词句侮辱他,他越想越怒,只想抓住那人,和他拼个同归于尽。但那人身法实在快,始终沾不到他的衣角。 卢云心中悲愤,大吼一声,胸口气闷欲死,猛觉喉头一甜,竟然喷出一口鲜血。 “嘻嘻,这小挺能跑!” 旁观众人嘻笑不止,又有几名侍卫也下场逗弄他,只见卢云高大的身形,在众侍卫的捉弄下来回奔跑,怒吼连连,却捉不到他们灵活至的身。 “小白脸挺来劲儿的嘛!” 一名侍卫笑道,竟在卢云脸上摸了一把,卢云悲吼一声,用力向前扑了过去,那侍卫料不到他竟会势如疯虎的扑来,一时吓得忘了闪躲,当场被卢云一把抓住。 卢云单手将他提起,大声道:“你……你有种再叫我一声兔儿爷!你……你说!” 那侍卫脸色发白,只见卢云满眼血丝,脸上肌肉扭曲,真怕他会一掌往自己脑袋击落。 后头几名侍卫见势头不妙,悄没声地从溜上,用尽全力往卢云背后打去。卢云此时大怒欲狂,竟没留神背后暗算,当场挨了一记重手,饶是他内力有成,这掌却也抵受不住,登时扑地倒了。 众侍卫大喜,将他绑起,喝道:“小贼!跟我们去见二姨娘!” 卢云一口内息转不过来,只有任他们带走。 众人进到厅上,只见二姨娘高坐堂中,一名侍卫上前秉道:“书僮卢云偷盗家财,已给我等当场发觉,现下人赃俱获,请姨娘发落。” 管家跳了起来,大骂道:“姓卢的,你身受老爷宠爱,居然还敢偷盗家财,你有没有良心啊!” 卢云怒反笑,说道:“二姨娘,你这嫁祸手段却也拙劣了,等老爷回来,大家再来分说不迟!” 二姨娘喝了口茶,理了理云鬓,好整以暇地道:“卢云啊卢云,今日你姨娘若非有十足十的胜算,也不会把你绑在这儿了。” 卢云心中一凛,暗道:“听她说的胸有成竹,莫非我有什么把柄落在她手中?” 二姨娘走下台阶,道:“我忍了你几天,让你和小姐一块儿读书写字,绝不是向你投降求和,你可别着看了卢云一眼,微笑道:“我这人很是俐落,不曾想要为难谁。要不是有人痴心妄想,好好的下人不当,一心只想巴结老爷,纠缠小姐,妄想入赘到主人家,我好好的清福不享,又何必大费周章,出手干涉呢?” 卢云听她把自己说得如此不堪,怒火上冲,一旁下人个个嘻皮笑脸,对着卢云指点笑骂,当即大声道:“姨娘既然如此恨我,一心一意只想赶我走,那也没啥难处!等老爷回来,我向他禀明离意,到时自会离开!” 二姨娘连连摇头,啧啧有声,笑道:“你又来了,你老以为我只想恨你整你,从不知反省自躬。其实我念在老爷疼你的份上,根本不想赶你走,这你可知道么?” 卢云哈哈大笑,道:“二姨娘想要留我?只怕阳要打西边出来了!” 二姨娘却不生气,忽地微笑道:“我说卢云哪!你若是真想留在顾家,姨娘也不会难为于你,只要你依着我两件事,咱俩今后只会开开心心,绝不会如今日一般难看。” 卢云不知她在搞什么名堂,冷冷的道:“是哪两件事,请二姨娘直说。” 二姨娘道:“第一件事,你不可和话也不成。” 卢云早已料到此事,只哼了一声,道:“第二件呢?” 二姨娘忽地掩嘴一笑,竟是面带娇羞,只听她温言道:“这事也不难办,只要你依了我,从此咱俩再也不分彼此,便如家人一般,你说好不好啊?” 卢云从未见过二姨娘对他说话如此客气,以往不是痛骂便是讥嘲,何时有过这般温柔的神气,他心中大为戒备,冷冷的道:“二姨娘有话请说,不要拐弯抹角的。” 二姨娘嘻嘻一笑,只见她轻移云履,婀婀挪挪地走上前来,跟着附在卢云耳旁,轻声道:“我要你认我作娘。” 卢云张大了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痛恨自己已达点,不惜用卑鄙手法来整自己的女人,竟会叫自己去拜她作娘?卢云怔怔地瞧着她,只见二姨娘面露微笑道:“你只要乖乖听话,依了姨娘交代的两件事,姨娘保管你不会吃亏。”说着走上前去,一双凤眼便只瞅着卢云。 卢云张大了口,良久说不出话来。 二姨娘见他迟迟不答,脸一沉,低声道:“姓卢的!我丑话说在前面,我今日若要将你整倒斗臭,那可是易如反掌的事。你可要知道厉害!” 卢云叹息一声,已然明了姨娘的那点心眼。她之所以要收自己为义,无非是为了老爷看重自己,倘若两人长年累月的斗下去,恐怕她也吃不消,只要自己愿意拜她做干娘,日后两人自会亲匿相近,再也不必为敌。母名分一定,姨娘自能大大方方的让他远离小姐,好来安排顾倩兮与裴家少爷的亲事。 二姨娘见他面露微笑,以为他有意应允,当即笑道:“只要你答应了,咱们一切好说,谁敢再设计陷害于你,我一定重重责罚,绝不轻饶。姨娘从来不亏待自己人。” 卢云忽然忍俊不禁,当场哈哈大笑起来,二姨娘怒道:“你…你笑什么?” 卢云仰天大笑,只笑得捶胸跺地,好似听到世间最荒唐可笑的事情,他大笑道:“我笑什么?我笑我自己竟是这般可悲,这般的不成器……想我卢云饱读诗书,本该精忠报国,为天下姓谋福,谁知我科考落第,噩运连连,非但沦落成大户人家的书僮,整日里做些打杂帮佣的杂事,这也都罢了,最最可悲之事,却还要与你这种姑六婆斗气,去理会你那些大姑姑斗小姨妈的无聊事!哈哈!可笑至!哈哈!哈哈!” 二姨娘气往上冲,她好心收卢云为义,瞧这小俊秀,也不讨厌,想给他好日过,谁知卢云不答应也就算了,此人最最可恨之处,却是他如此傲慢地嘲笑自己,把她每日里关心的大事,都当作些鸡毛蒜皮的琐碎东西,这不只是说她无知而已,还带有一种深深的可怜。对二姨娘来说,每天管教下人,与官应酬,就是自己的一生,那是她花了好大的力气得来的荣耀,想不到竟有人敢嘲弄她。 二姨娘只气得没有昏过去,大声喝道:“低下四的东西也敢和我顶嘴,来人哪!拿家法来!” 一旁家丁送上一根木棍,二姨娘提起家法,走到卢云身前,用力往他嘴上打落:“打烂你这张嘴,看你还敢不敢说!” 忽听一人娇声叫道:“谁敢打他!”众人听那声音,正是顾倩兮到了。 二姨娘心中一凛,停下手来,暗道:“小姐夫人回来的好早,这下失算了。” 只见顾倩兮与顾夫人走到厅上,顾倩兮扶起卢云,见他身上带伤,饶她修养甚佳,也气得老半天说不出话来。 顾夫人道:“小兰你在干什么?怎么把这孩绑在这里?” 二姨娘狠狠地往卢云瞪了一眼,卢云见她眼神狠恶凶残,知道她已然拼上了,想起她方才胸有成竹的模样,心下登时一凛。 却听二姨娘叹了口气,说道:“夫人哪!我们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这孩白读了那么多书,枉费老爷待他好,竟然偷家里的东西,真是让人心寒啊!要不是几名侍卫发现的快,咱们的家当怕要给他偷光了。” 顾夫人一听之下,登即怒道:“竟有这种事?那还不赶紧把他送官究办!” 二姨娘摇头道:“我本也是这么想,可是我一怕小姐生气,二怕老爷回来看不到他,会怪我赶这孩走。要如何处置他,还要请夫人作主。” 顾夫人是生气,说道:“这种不要脸的人,我们还客气什么?把他押到官府去就是了,老爷那儿我会担待。” 二姨娘叹息一声,说道:“唉!我也不愿就这样毁了这孩,不过是他自己不长进,我也没法。来人!把他带走!” 几名家丁听她这么说,便都走上来,要将卢云带走。 顾倩兮挡在卢云身前,大声道:“你们谁敢过来?” 众家丁见小姐发怒,谁敢上去?顾倩兮素知姨娘痛恨卢云,明白姨娘必是趁她出门不在府中,趁机设计陷害他。 顾倩兮越想越是生气,大声道:“姨娘!我娘怕你,我可不怕你。今天你说他偷盗财物,你可要拿出真凭实据来!只凭你和你那几个心腹下人胡说,骗得了谁?” 二姨娘微微一笑,道:“小姐要证据,那有什么难的?”命家丁取过卢云平日收藏随身事物的一只布袋,问道:“卢云,这布袋是不是你的东西?” 卢云知道她又有阴谋,但他自信光明磊落,也不来怕她的诡计,朗声道:“这布袋是我的东西!” 二姨娘笑道:“真是你的东西?好了,别让人说我冤枉你,大家看看,这是什么东西?”说着把布袋一抖,落下一堆珠宝手饰。顾夫人惊呼一声,二姨娘面带微笑,顾倩兮却脸色惨白,一时大厅上无人做声。 二姨娘笑道:“卢云,你还有什么话说?” 卢云不怒反笑,沉声道:“昔日老爷待我不薄,许我随意出入门户,我若要偷盗,何不那时下手,又何必拖延到今日?二姨娘,你想我走,爽爽快快的说出来,何须要这样鬼鬼祟祟的,找人栽赃我卢某?”这几句话甚是有力,众人中只要是公道的,莫不暗自点头。 二姨娘怒道:“大胆!凭你这下人也来和你姨娘顶嘴!来人哪!掌这小的嘴!” 几名家丁奔上,便往卢云脸上打去,顾倩兮怒道:“谁敢伤他!”千金小姐拦在中,顿时无人敢走近。 二姨娘见顾倩兮神态决绝,自己一时又辩不赢卢云,但她这人乃是姜桂之性,老而弥辣,却见她微微一笑,道:“小姐,你别给这禽兽不如的人给骗了,他外表人模人样,其实骨里是个大奸大恶之人,我这全是为你打算,你可别错怪姨娘一片苦心啊!” 顾倩兮毫不领情,大声道:“姨娘说话要凭良心!他哪里奸恶了!你就是那几个坏心眼,想要摆弄我的婚事,难道我会不知吗?” 顾夫人高声道:“倩儿,说话要有分寸,姨娘可是你的长辈!” 二姨娘道:“倩儿还小,我不怪她,待她长大后,懂得事一多,就会感激我了。”她转头向众人一笑,淡淡地道:“今日要你们见识一下,看看姨娘是不是枉顾是非之人!大家看好了,我现下便来揭穿这小的真面目!” 二姨娘从怀中取出一张薄纸,看来似乎是张衙门的公。只听她朗声念道:“山东潍县人卢云,杀害狱卒,伙同湖群盗等人逃狱,若得查报,赏纹银二十两。”说着冷笑道:“这人出身如此肮脏,眼下又给咱们侍卫抓到了窃盗罪行,句公道话,我这般为顾家上下打点,难道错了么?” 厅上众人听了二姨娘所念的公,无不大为吃惊,都是议论纷纷。众人往布袋里的珠宝看去,神态鄙夷,却都把卢云当作是贼,再也无人怀疑。 卢云心头大震,方知二姨娘早已查清楚他的来历,前几日不来骚扰他,想必便是在找这公。先前她番两次地暗示自己,说随时能把自己整垮,果然不是虚言恫吓。 二姨娘把公递向顾倩兮,微笑道:“小姐啊,这人是个逃犯,可惜你少不更事,却给他骗了。” 顾倩兮接过公,一时双手颤抖,竟不敢多看一眼。 二姨娘笑道:“我要陷害这着掩嘴轻笑,神色甚是愉悦。 顾倩兮心中害怕,颤声道:“姨娘,你…你为什么一定要和他过不去?我求求你,你就放过他了吧……”声音颤抖,已然低头认输了。 二姨娘温言道:“小姐,我绝非恶意陷害这个卢云,都到这当口了,你何必还要维护于他?” 顾夫人大声道:“倩儿!你快点打开公看看,别要引狼入室了!” 顾倩兮双手颤抖,将公缓缓展开,勉强看了一眼,猛见了上头官印,霎时心下一惊,脸色变得惨白至,更不敢瞧上一眼。她泪眼汪汪,将公揉成一团,颤声道:“这不是真的!天下同名同姓的人那么多,不是他!不是他!” 二姨娘道:“小姐,山东潍县人叫做卢云的,天底下只怕也不是多,你看开点吧!何必为这种人难过呢?” 顾倩兮忍住了哭,拿着手上的公,走到卢云身边,轻声道:“这……这是真的吗?我不要听别人说,我要你自己告诉我。没听到你亲口说,我……我谁都不相信。” 她痴痴的望着卢云,只盼他能告诉自己,姨娘所说的,全是假的、捏造的谎话。 卢云咬牙低头,他见顾倩兮神情凄苦,真盼自己能大声告诉她,他卢云从未杀过人,坐牢是被人冤枉的,偷钱也是给人栽赃的,但嘴里就是说不出话来。一时间心中好似碎了,只别过头去,不敢再看她的脸色。 顾倩兮盯着卢云,见他始终不敢望向自己,看来实情终是如此,她脸色惨白,眼神尽是凄苦,用力咬住了下唇,转身奔进了内堂。 二姨娘见卢云自己认了,冷笑道:“卢云!你还有什么话说?”一旁家丁大喝道:“小贼!看你还有什么伎俩!”顾夫人摇头道:“老爷这么疼他,实在万万想不到,唉,这人真是禽兽不如啊……” 众人满面鄙夷,纷纷咒骂卢云。 卢云心中悲凉,胸如刀割,他默默运起内力,将身上绳尽数绷断,缓缓站起身来。厅上众人见他如此神力,莫不大惊,顾夫人更是吓得花容失色。众侍卫怕他暴起行凶,都抽出了腰刀。 二姨娘却镇静自若,俏眉一挺,冷冷地道:“瞧你模样像个读书人,想不到是个逃犯,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念在老爷疼你一场,我们也不再报官了,你这就去吧!” 卢云见顾倩兮仍不出来,知道这最后一面也见不到了,他心中难过,低声说道:“夫人,请你多多拜上老爷,就说卢云对不起他老人家,不能向他拜别了。” 顾夫人连连挥手,叹道:“亏你还敢提老爷,别再说了,快走吧!” 卢云转身欲行,忽听顾夫人又道:“你别说你在顾家待过,我们顾家丢不起这个人!” 卢云仰天不语,已然泪水盈眶,此时此地,除了认命,夫复何言?他咬住了牙,转身走向大门。一旁家丁喝道:“小!从后门出去!这大门不能给下人走!” 卢云双目一翻,怒目往那家丁看去,那家丁心中一寒,往后退开。 卢云走向顾家大门,只见朱门紧闭,上了又重又厚的闩,他忽觉心中激愤难抑,“啊” 地一声大叫,猛地一掌劈出,雄浑内力砸下,登将顾家大门劈的粉碎,旋即飞奔出去。 厅上众人见他神功如此,一时都惊叫出声,眼见卢云外貌雅,本该手无缚鸡之力,谁知武功高强若斯?若非是盗匪出身,哪来这等身手? 卢云离开顾家,身无分,连存下的工钱也没带走。但他心神激荡,已管不到那么多,一狂奔而去。 此时天色已暗,忽地下起雨来,卢云全身湿透,一个人孤零零的走在扬州城的街上,只觉说不出的孤寂,更不知何去何从。想起一年前初来扬州时,自己也是这么一个人在街上走着,一个人孤独的来,又要一个人孤单的走,又成了当年那个刚从大牢里逃出来的,全身污秽、彷徨恐惧的逃犯。去哪里好呢?科举不能再考了,扬州也不能再待了,卢云抹去脸上的水珠,也不知那是雨水,抑或是自己的泪水,十年一觉扬州梦,如今一切尽成空。 大雨倾盆,早湿青衫,他只想大喊大叫,以泄苦楚。 忽地背后一只纤纤素手伸来,举伞遮住了他,卢云心中一震,回过头来,眼前那人泪湿衫袖,清丽的脸上勉强挂着笑容,却是小姐顾倩兮来了()。 过了今夜,身世相隔,恐怕永生不能再见,所以,她还是来了。 卢云口中发干,嘶哑的道:“小……小姐……” 顾倩兮勉强一笑,拿出一个包裹,塞给卢云。 卢云低声道:“实话……” 顾倩兮摇头道:“别说这些了,都是命……你走吧!别给官府捉到了。” 卢云强忍泪水,心中一个声音正自大叫:“我没有杀人!我是被冤枉的!”但公上白纸黑字,他便是喊破了喉咙,天下间又有谁信?泪眼朦胧间,仰天望去,那黑漆漆的夜空里,除了细细的雨丝不停飘落,却是什么也看不见。 卢云惨然一笑,道:“这就是我的命么,我……我从未作过做过一件坏事,不比你们任何人多一分罪业,为什么我一生中都要做个逃犯?” 顾倩兮颤声道:“公,天无绝人之,你只不过一时不得意,千万别灰心,我……我……”她虽这般说话,但心中悲痛,泪水忍不住流了下来。 卢云见她流泪,心中只感悲凉已,再也按耐不住,他冲上黑暗的大街,仰天叫道:“老天爷啊!为什么要这样待我?你们不喜欢我的章,看不起我、打我、骂我,笑我,这都算了!为什么要毁了我的一生()!为什么?” 他喊了一阵,只觉喉头嘶哑,泪水更要落下,那老天却是沉默不语,除了赐下冰冷彻骨的雨水外,别无回答。卢云悲痛难忍,终于膝间一软,跪倒在地。 正是“玉皇若问人间世,乱世章不值钱”。 虽然上苍无情,虽然世人凉薄,但日总还要过下去,不是么?卢云跪倒在地,轻轻地苦笑,此刻他便算撞墙自尽,除了饶上一条性命,又能如何呢?他抹去面上的泪水,转头看着顾倩兮,只见她满面不忍,正自痴痴地看着自己。 卢云心中一悲,想道:“我今夜一走,恐怕永生再难相见了。卢云啊,去看看她吧,这可是最后一眼啊……”心念于此,便强装一幅笑脸,缓缓站起身来,走到顾倩兮的面前。 两人静静看着对方,谁都没有说话。 卢云望着顾倩兮美丽的脸庞,心中感慨万千。她本该属于那美好世界,和自己这个卑贱的人在一块儿,只有带给她痛苦,也许两人本就不该识得,也许这样收场才是对的……但可怜他也是人生父母养,也是有血有肉的人啊,却要如何熬得起这锥心之痛?霎时心中一痛,险些坠下泪来。 良久良久,卢云低声道:“小姐,我走了。” 顾倩兮实在难以忍耐,登时哭泣起来,想替卢云做些什么,却又不知该当如何,眼见大雨落下,卢云已如落汤鸡一般,她伸出素手,便将手上的伞递了过去。 卢云不接,低声道:“我身上湿了,便走到天边,都是湿的()。” 顾倩兮双手捂面,任凭那伞掉落地下,啜泣道:“世间风波险恶……公……你……你要多多保重!” 卢云默默拾起地下的油伞,塞回顾倩兮手中,霎时转过身去,低头走了。 眼看卢云痀偻的背影逐渐远去,顾倩兮心中大恸,热泪盈眶间,实不知此生两人能否再见…… 卢云满怀心事,雨夜中信步而行,走到城郊,在一处破庙中躲雨,打开顾倩兮给他的包裹,只见里头有几只小小的金元宝,另有些干粮衣服,显是仓促所就,但深情款款,都在其中。 卢云伸手抚摸包袱里的东西,仿佛佳人就在身边,他环顾破庙,黑暗中只有自己一人孤身只影,除了紧紧抱住顾倩兮遗下的包裹,实不知何去何从。 当此触景伤情,卢云再也忍耐不住,泪水一滴一滴地落上包袱。 直到这分离的最后一刻,他才明白顾倩兮对自己的重要。他要永远记得,在他卑微的一生中,曾有这么一个高贵的女,那样的在乎他……. 正文 第八章 天地一沙鸥 整整悲伤了一夜,待到第二日早,大雨已停,阳光洒落庙门前,卢云痴痴地望着门外,心道:“来了,第一天开始了,我可得振作起来。” 他轻叹一声,此刻只有收拾起心中的悲伤,好好的把日过下去。他决意不用一分一毫小姐给的钱财,要堂堂正正地凭自己的本领活下去。 数日后,卢云行经一个小县城,他也不再找些粗活贱役,只借了邻家的柴刀,劈竹砍树,作了副面担,打算卖些面食维生。他向邻家赊了一两银做生意,旁人见他器宇轩昂,吐属高雅,都愿意帮他忙。 卢云在此地卖了半月的面,手艺日精,吃过面的客人无不夸赞,一传十,十传,生意竟是蒸蒸日上,读书考试不成,卖面反而顺当无比,倒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了。 卢云每日忙里忙外,不久连本带利地还了银,他见此地居民和善亲切,又不乏捧场的老主顾,便想在此安定下来。 这日他正自招呼客人,忽听远处鞭炮声阵阵响起,跟着铜锣声大做,卢云一愣,不知发生了何事。 却听面摊的一名客人道:“唉呀!八宝街的张家真个了得,真的出了个解元哪!”另一人惊道:“真的么?” 那客人道:“还有假吗?你看这个车仗仪队,那还能骗人么?” 原本在吃面的客人纷纷站起,朝远处望去。 卢云转头看去,果见远处行来长长的车阵人潮,前头一人身穿红袍,骑在一匹白马上,当是高中解元的新科举人了,两旁鞭炮声响,震耳欲聋,后头无数孩童欢天喜地,跳跃飞奔而来。卢云想起自己的心事,心下忽地一酸,忍不住别过头去。 只听吃面的客人赞道:“做人便要这个模样,那才有快活可言!” 另一人笑道:“那也要这个本领才成哪!你光艳羡有什么用?若要你去考试,你可成吗?” 那客人笑道:“我要是成,何必还干这个剃头师父,你这张嘴可真利啊!” 车阵中走出一名老者,当是那解元的父亲了,只见他哈哈大笑,模样甚是喜悦,四下散发红包,旁行人都接了一个,卢云自也拿了,他低头看着手上的红包,心中悲郁难言,霎时轻叹一声,默默地挑起面担,转身便走。 一旁客人惊道:“喂!别走啊!我们还没给钱哪!”卢云却早已去得远了。 一日又一日的过去,卢云挑着一幅面担,走过一个又一个乡镇,他的神情越来越平淡,所有哀伤都已尽藏心中。他居无定所,闲暇时就练气习武,有时更露宿野外,与天地同伍。 这日卢云行到湖之畔,眼看四下游人如织,风光明媚,倒是个做生意的好所在,当下架摊升火,取出碗筷,等候客倌上门。他坐在一只凳上,静静眺望平静无波的湖水,一时竟似痴了。 他正自发呆,忽听有人叫道:“店家!给来两碗面!”卢云见是两名男,一人胡须暴张,另一人青白面孔,看来食量都是不小。 卢云上前招呼,道:“两位大爷先歇歇,这就给您煮来。” 过不多时,两碗面已然煮好,随即端了过去。那两人拉过凳,便呼噜噜地吃了起来,那满面胡须的客人大声赞道:“好手艺,这面可真对了我的胃!” 卢云微微一笑,道:“阁下是北方人士吧!我替您多下了些卤,口味也加重了点。” 那客人道:“看不出来,兄弟还会识人的面相啊!” 卢云忙道:“没这等事,我只是见阁下身高膀粗,十之**是北方大汉,这才给您上了味儿。” 那大胡客人嗯了一声,大嘴一张,风卷残云地吞了大半碗面,真个吃得爽快,另一人则细嚼慢咽,闭起眼来慢慢享用,吃相却斯许多。 卢云见他二人吃的开心,心下自也高兴,寻思道:“这世上的人喜爱读我章的少,喜欢吃面的却多。以后我便卖面维生,也算是造福人群了。” 卢云这人甚是迂腐,一向死抓着圣贤心不放,便是卖碗面,也要卖出些国计民生的大道理出来,此时便往好处想去了。 正想间,又是一群人过来,卢云心道:“此地生意不坏,看来可在此处多摆两日摊,赚些盘缠再说。”那群人共计五名男,个个面目猥琐,却不知是作何营生的。 卢云迎了过去,陪笑道:“几位客倌可要吃面?小人的大卤面口味道地,正宗山东口味,不尝可惜哪!” 一人神色俨然,道:“甭说这许多了,先给爷爷端来尝尝。” 卢云答应了,连忙煮起面来,过不多时,满满地煮了五大碗,一一送了上去。 那几人端起了面碗,吃了几口,卢云坐在一旁,眼角却不住偷看众人的神情,就怕他们不喜欢自己的面。 正看间,忽听一人骂道:“他***,这面里有死苍蝇,**!”跟着用力一丢,竟把面碗丢到了湖里,另四人也是大喊大叫,都把面碗丢了出去。 卢云却不惊慌,察言观色,这些人当是此地的流氓保。他只低头煽火,不加理会。 几名无赖冲了过来,喝道:“你的面里有脏东西,你可曾知道?” 卢云哦地一声,淡淡地道:“是么?” 带头无赖喝道:“你还一脸无事的模样!这面要是吃坏了爷爷的肚,你怎生赔我?” 卢云眯着眼,懒洋洋地道:“阁下到底想怎么地,赶紧说吧。” 那几名无赖一齐伸手出去,喝道:“怎么样?拿钱出来!一人五两银!” 卢云淡淡一笑,他取出五铜钱,当下一人一个,塞在那五人手里。 那五人一愣,喝道:“你***,当我们是乞丐么?” 卢云哈哈一笑,取出五两碎银来,便往那五人掷去,那五人伸手接住,猛觉偌大劲力传到手上,那五人一声闷哼,霎时如中雷击,脚下一个踉跄,纷纷摔倒在地。 卢云笑道:“给多了,怕你们接不住,给少了,你们又要呼天抢地,真叫我为难啊。” 他笑吟吟地走上前去,自行将地下碎银拾起,塞回怀里去了。 众无赖爬起身来,喝道:“他***,你敢胆作弄我们,看爷爷们给你点颜色瞧瞧!” 说着从靴筒里拔出匕,便要往卢云欺来,一人更是大喊大嚷,猛往面摊砸落。 正闹间,却见先前吃面的两名客人已然站起身来,怒目往一众无赖瞪去,众无赖喝道:“你这两人快些滚开了,一会儿伤了你们,可别怨刀剑无眼!” 一名客人站了出来,冷冷地道:“你们可知这是什么地方?” 一名无赖笑道:“他***,这里不就是湖边么?有什么大不了的?” 那客人冷笑道:“你既然知道此处是湖,如何还敢在此胡闹?” 带头无赖跳了出来,喝道:“放你个狗屁!你满口湖长湖短,似你也是个什么东西?告诉你吧!你可知你老是谁?”说话间神色颇为傲慢,好似他是个什么要紧人物一般。 那客人哦地一声,道:“听你说得好生神气,你却是什么人了?” 那无赖哈哈大笑,朗声道:“老告诉你吧,你亲爹就是湖双龙寨的‘火眼狻猊’,你若是识相,赶紧给我滚开了吧!”一脚踩上板凳,连连挥舞匕,神态更见凶恶。 那客人忍俊不禁,哈哈笑道:“好你个小,你要是火眼狻猊,那我又是谁啊?” 那无赖怒道:“我管你是谁!”说着冲向前来,立时便要厮杀。 那客人望向那大胡,摇头道:“无赖却来顶冒,真个丢人现眼。”他举手一抓,将那无赖揪了起来,跟着用力一扔,只听扑通一声,那无赖便摔落湖中。 另一名大胡客人哈哈大笑,道:“有人顶冒你,你这着单手拉起一名无赖,当场摔入水里。 那客人呸地一声,也是双手连丢,将余下众人全数丢进湖里。 不到片刻,五名无赖都在水中翻滚,模样狼狈之至。 卢云见这两人武功高强,出手俐落,心中只感惊喜,便笑道:“多谢两位仗义相助,不敢请教贵姓大名。”他几月来行走江湖,见识早非昔比,言语间已有江湖风味儿。 那两名客人相识一笑,那满脸胡须的人走上前去,朗声道:“小兄弟啊!昔年山东一会,你已忘了我么?” 卢云一愣,仔细看着眼前这人,脑中急转,他“啊”地一声,霎时想起昔年狱中的那位江洋大盗来,他颤声道:“原来是阁下,狱中匆匆一别,想不到却在此地相见。” 那人见卢云认出他来,当即大笑道:“好小,记性不坏嘛!还能认得我‘九命疯’常雪恨。”说着朝另一人指去,道:“这位是‘火眼狻猊’解滔解大哥,方才给那脓包冒充的便是他。” 卢云见解滔双目如电,神色间颇见历练,想来是条有名的好汉,连忙拱手道:“小卢云,见过解大爷。” 解滔微微一笑,正要说话,忽听湖里传来那群无赖的呼喊声,那群人水性不坏,正朝岸上游来。 解滔笑道:“这群妄人跑来湖旁撒野,还惊扰了咱们卢兄弟,不教训一下不成。”说着朝远处柳枝一指,道:“咱们把这群王八挂在那儿,一只一个,让他们随风漂荡,最是有趣不过。” 卢云一笑,他见此地离那柳枝有数步之,不知这解滔要如何把人挂上。却见解滔从包裹中取出一只大弓,跟着弯弓搭箭,笑道:“两位看好了。”只听刷地一声响,那箭破空而去。 一名无赖正自游动,猛见长箭射来,惊道:“妈呀!”一时闭目待死,谁知那箭只射中了那无赖的衣领,丝毫没有伤到皮肉,箭上劲力带过,那无赖身不由己的飞了出去,只听啪地一声,那箭已然定在柳枝之上,那无赖惊叫连连,身却高挂在柳枝上,正自随风摇摆。 常雪恨笑道:“痛快!痛快!” 卢云见箭上所附真力非同小可,心下也是暗自惊叹。 解滔笑道:“这是第一个,且看其他几人!” 只听刷刷数响,霎时连珠箭发,四箭破空飞出,余下四名无赖惊得呆了,待要潜水躲开,却已闪避不及,登时给解滔的飞箭射中,四箭去势劲急,猛烈异常,只听呼地大响中,兀自夹带着四人的惨嚎惊叫,刹那间四人惨叫一声,都给定在柳枝上。远远望去,只见五名无赖整整齐齐的排作一列,好似用墨斗先行量过一般,竟是不差分毫。 那“九命疯”见卢云目瞪口呆,笑道:“这位解兄每日里卖弄箭法,实不可取,兄弟不必理会。” 解滔笑道:“我便算卖弄箭法,也比不上你整日寻人打架生事,那回要不是你上济南府寻仇,却怎会落到官府手里?还要劳动我出马去救。” 卢云见这二人言语间颇为豪迈,虽知他们出身盗匪,却也不敢稍失敬意,当下泡了壶茶,奉了上来,道:“两位请坐吧!” 常雪恨坐了下来,端起茶碗,笑道:“兄弟啊,那日牢里一别,你怎地沦落到卖面的地步?” 解滔见他这话说得重了,连忙使了个眼色。 常雪恨却做不知,只笑了笑,道:“我说得没错啊!他好好一个人才,怎能在此卖面维生,岂不辜负了他一身好章?” 卢云微微一笑,道:“卖面是小营生,自然比不上英雄伟业,但我快乐逍,也没什么不好。”说着啜了一口茶,不再多说。 解滔微微一笑,道:“兄弟说得也是,不过我们这回下山,却是奉了咱们陆爷的指示,前来寻访兄弟入伙的。” 卢云心下一凛,问道:“我与贵宝寨素不相识,阁下此言何意?” 说话间,忽觉肩上有人轻轻一拍,此时卢云的武功已非泛泛,岂知竟有人能无声无息地来到自己背后,忍不住大吃一惊,急忙转身,却见一人满面微笑,正自望向自己。 卢云见他须长及胸,一袭紫衫,约莫五十来岁年纪,眼光中英气逼人,看在眼里却颇面生。卢云心下迟疑,皱眉道:“阁下是……” 那人笑而不答,迳自拉过凳坐下,卢云见他指间戴着汉玉指环,腰上插了根马鞭,看来十足是个王孙公,却不知是什么来头。 那人方一坐定,却见解滔与常雪恨一齐站起,大声道:“见过陆爷!” 那人却不置可否,迳自取过茶碗,解滔敢忙抢上,替他斟上了水。 卢云心中一惊,方知此人便是湖群盗头目了,当下往后退了一步,神色间大为戒备。 那陆爷见卢云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当即笑道:“怎么,不认得我了吗?” 卢云听他口音十分熟悉,一时却想不起来,只皱眉苦思。 那陆爷轻轻啜了口热茶,淡淡道:“你那‘无双连拳’练得如何啊?可有疑难之处?” 卢云啊地一声,叫道:“前辈!原来是你!” 原来这陆爷不是别人,正是那日传授卢云武功的老乞丐。卢云此时方知,为何那老乞丐始终不愿吐露身分来历,想不到他便是名震江东的湖双龙寨头领。 卢云想起他传功的恩惠,眼角不禁有些湿润,颤声道:“前辈近来可好?” 那陆爷笑道:“我是干强盗的,只要没给官府抓了,都是好事。” 卢云登时想起他是土匪出身,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那陆爷指着卢云,向解常二人道:“卢兄弟本是个好好的读书人,若非那日我们急着救人,卢兄弟也不会给连累了,更不会沦落到今日这田地,说来说去,都是咱们亏欠他了。” 言语中似乎对卢云颇为愧疚。 卢云闻言一惊,正要说话,解滔却摇了摇手,向卢云道:“那时咱们听说修民馆解了陆爷的上联,心里很是讶异,便连夜入城,找了修民馆里的人一问,待听说这对联是顾家的一个书僮解开的,我与常兄弟心下好奇,就私下到扬州探看,说来也真是凑巧,谁知这位才出众的小书僮,居然是老常在山东的狱友哪!” 常雪恨哈哈大笑,道:“看老坐牢多有眼光,挑了个厉害角色当牢友哪!” 众人闻言,都是笑了起来。 卢云恍然大悟,才知陆爷何以前来传授自己武艺,原来一来为了他解开那幅上联,才非同小可,便引得这位高人亲自过来探望;再来双龙寨对他被牵累一事感到愧欠,这才破例教他武功,也好做些弥补。 卢云心下感动,道:“其实若非那日贵寨前来劫狱,只怕我早已给那奸官陷害,目下还不知在那儿充军,诸位英雄万万别这般想,可真折煞小人了。” 常雪恨哈哈大笑,道:“这通缉公上写的明明白白,说你是伙同咱们逃狱,咱们双龙寨岂能置身事外呢?” 解滔也是一笑,道:“正是,卢兄弟既然给官府误会,那便不是外人了。可别再说这些见外话啦!”说着举起茶杯,以茶代酒,向卢云敬了一杯。 卢云连忙举起茶碗,回敬一口,叹道:“各位大哥如此见重小可,却要我如何回报?” 他自离开顾家以来,所见都是乡民姓,不曾与人谈天说笑,此时得遇故人,真个心情激荡了。 陆爷微微一笑,道:“小兄弟,既然咱们这般有缘,不如你便随我们回山吧?” 卢云啊地一声,退开一步,颤声道:“陆爷是要我加入山寨,一起做那打家劫舍的勾当么?” 常雪恨笑道:“正是如此!咱们一直少了个提笔杆的,小兄弟一来,以后过年时要写些什么春联的,就不愁没人啦!” 解滔啐了一口,道:“你胡说什么,咱们卢兄弟是干大事的人,岂能叫他干这些细琐?” 常雪恨笑道:“是啦!以后还是请老大写吧!不过他老爱卖弄那些歪歪曲曲的玩意儿,谁知道他写的好坏。” 众人哈哈大笑,那陆爷也不生气,只笑吟吟地看着卢云。 过了半晌,陆爷微笑道:“小兄弟意下如何?可要随我们走?” 卢云心下踌躇,眼前这陆爷与自己颇有渊源,饮水思源,此人可说是自己的半个师父,对自己更是见重喜爱。在情在理,自己委实难以推却。但若真要上山为寇,干那土匪营生,日后顾嗣源与顾倩兮知道了,却不知有多伤心,到时自己真是江湖匪人,只怕这一生都难以洗刷干净。他叹了口气,不知该如何推却陆爷的好意。 解滔见他神情如此,料知他必有什么顾虑,当下道:“卢兄弟眼前已是逃犯,说个难听的,过得是有今朝没明日的岁月。这般日,却要你日后如何成家立业,如何娶妻生?你若不与我们上山,早晚给人识破出身,到时定然后悔莫及。” 常雪恨颇见不耐,大声道:“***!还有什么好想的!你快些与我们走,先去喝个大碗再说!” 众人眼望卢云,且看他如何示下。 过了半晌,却听卢云长叹一声,道:“陆爷的好意我心领了。我不能入伙。” 众人啊地一声,都甚感失望。陆爷轻轻地摇了摇头,神色颇为沮丧。 常雪恨一把揪住卢云的衣领,骂道:“操你***,你这小好不识相,不要给脸不要脸!” 解滔急忙拦住,低声道:“肚量点,可吓坏他了。” 陆爷轻叹一声,道:“你是嫌我们的出身不好么?” 卢云低声道:“在下岂有此意,只是念及父母养育之恩,祖宗清白之名,实在难以从命()。” 陆爷叹道:“你以为我只是个土匪而已么?二十年前,我也是一世忠良啊……” 常雪恨跳了起来,骂道:“老大!不必和这种迂腐之人多说了!他***一个浑着拔刀出鞘,猛朝卢云冲去。 解滔见他实在冲动,一把将他抱住,慌道:“你老是这般莽撞,咱们听陆爷吩咐。” 陆爷远眺湖水,只见碧波万顷,湖光山色中,倍觉凄美。他静看了一会儿,道:“小兄弟以后打算如何?便这样一世卖面么?” 卢云想起顾倩兮,霎时一阵酸楚,他摇了摇头,叹道:“我也不知道,但反正人总要活,不是么?” 陆爷听出他言语中的沮丧,温言道:“你日后若遇上什么为难事,不妨到此地来找我,我湖双龙寨的大门,永为你一人而开。” 卢云心中感动,当下跪地拜了几拜,道:“大恩不言谢,只求一日能报。” 陆爷坦然受他跪拜,说道:“凡事但求缘法,何必拘泥。”跟着将卢云托起,两人对望一眼,都是无言。 卢云心下难受,霎时长叹一声,挑起面担,转身便行。 解滔追了过去,叫道:“卢兄弟难得来此,何不在山寨多留几日,也好让我们一尽地主之谊?” 陆爷拦住了他,摇了摇头()。 卢云一挑担远去,他越走越远,只觉心中苦闷已。他并非想辜负陆爷的好意,但自己饱读圣贤书,如何做得盗匪?扬州待不下了,山东回不去了,连双龙寨也非归宿,卢云不知何去何从,只觉天地之大,竟无自己的容身之地,一时大恸,不禁泪如雨下。夕阳照在他痀偻的身影上,说不出的孤寂悲凉。 匆匆数月过去,卢云自知拳脚功夫仍有不足,每日练功不缀,若非如此,那漫漫岁月要他如何排遣?似乎只有沉浸在武中,才能忘记一切苦楚。 这日卢云正自练功,他一掌拍在树上,只震得树枝猛烈摇晃,满天落叶纷纷飘将下来,想来功力已深,再练下去,也没有多大进境了。 此时已然入秋,天气渐渐转凉,卢云坐在丘上,仰望天上浮云,想起自小到大的种种悲伤之事,一时心中郁郁,霎时脑海中闪过了自尽的念头。 他心中一震,寻思道:“原来我已消沉到这个地步,顾小姐见了我这幅模样,不知会有多伤心。” 转念又想:“唉!我怎么还念着她?我二人身分家世相差何其之远,我这么想她,又有何用?” 耳中响起临别时她叮嘱自己的那几句话,心中忍不住一阵痛楚,泪水又落了下来。 卢云悲郁难抑,猛地狂性发作,大声对着群山道:“卢云一生卖面又如何?穷困潦倒又如何?自今以后,书生卢云算是死了()。你们这些人要再整我,此生休想!卢某纵然一生科举无名,但我胸中所,胜过你们万倍!” 只听满山都是自己的回音,不绝于耳。卢云仰天长笑,决意凭着这副面担,闯出自己的。一时只觉天地之大,何处皆可为家。 他仰望着天上浮云,忽地心有所感,夏末秋至,卢云挑着一副面担,飘然北去。 下期预告: “西凉风暴”与“乱世章”的两大男主角终于要会合了! 亡命天涯的捕快,身蒙不白之冤,怀才不遇的书生,心有无尽哀愁,这两个人物的相遇,会开启什么样的故事?那一碗面,又会吃出什么样的火花? 凶狠残暴的昆仑山,现在遇到的对手可是卢云加上伍定远哦!这一对难兄难弟,会如何血拼一场? 北京啊北京,出过多少风流人物、英雄豪杰?黄沙滚滚的西凉、繁荣富庶的扬州,现在是肃杀的紫禁城…… 一切的一切,请看即将开始连载的“京城之会”!. 正文 第一章 山东大卤面 却说伍定远泪流满面,那碗面直是难以下咽,一旁钱凌异冷冷的道:“伍捕头,江湖中人做事俐落点,何必婆婆妈妈的。” 伍定远放下筷,叹道:“那也说的是,这就走吧!”说着说,不禁仰天叹了口气,推开了面碗,跟着缓缓起身。 眼看众人正欲离去,卖面郎便要过来收拾碗筷,他见那碗面兀自汤水满满,竟一口也没动,忍不住眉头一皱,道:“这位客倌,您的面连一口也没动啊!可是做的不对您的胃?” 说着走了上来,凝望着伍定远,神色甚是关心。 伍定远见那卖面郎满面关切的望来,想起自己命在旦夕,心下不由一悲,他性命垂危,钱财留着也是无用,当下便将身上银两都拿了出来,硬是塞在那面饭手里,待想说些什么,喉头却似哽了一般。 钱凌异见伍定远旁生枝节,忙急急走来,隔在两人之间,硬生生将伍定远架开。那卖面郎一脸茫然,呆呆地看着掌心,不知伍定远为何要给他这许多金银。 昆仑山一行人拉着伍定远,转身离去,正要走出巷口,猛地人影一晃,暗巷中竟有人拦住去,这人身法好快,武功似是十分精强,昆仑众人不由都是一惊。 刘凌川与钱凌异对望一眼,一齐拔剑在手,已是大为戒备。刘凌川提声喝道:“来者何人!速速报上名来!” 却见那人衣着寒酸,满面堆笑道:“各位老爷们,这面钱您可给多了,我得找些零钱给您。” 众人登时松了口气,这人哪是什么身怀绝艺的高手,却不是那卖面郎是谁? 钱凌异笑骂道:“小,自来赏银只嫌少,哪会嫌多?这位爷台赏给你,你乖乖拿了就是,在这卖什么乖?” 那卖面郎摇头道:“一碗面五个铜板,多了我不能收。” 钱凌异一愣,没料到世上还有这等古怪事,忍不住骂道:“哪来那么多废话,滚!”提起随身的长鞭,便往那人身上抽去,那卖面郎微微一惊,忙侧身闪过,那鞭抽落在青石上,清脆做响。 钱凌异见那人居然躲得开自己这一鞭,也是一奇,手腕立时翻转,鞭头绕住那卖面郎的脚踝,使劲一扯,那面贩如何识得厉害?登时扑地倒了。 金凌霜知道王府胡同不是寻常地方,不愿招惹是非,便低声道:“大伙儿快走吧!别多耗时间。” 众人答应一声,纷纷还剑入鞘,钱凌异哼了一声,道:“京城地方还真是无奇不有,便是个卖面小贩,举止也挺神气。真他***邪门。” 众人方欲离去,却见那卖面郎爬起身来,竟似无惧疼痛,又挡在昆仑山诸高手面前,说道:“诸位老爷,小人有个怪脾气,生平不收赏钱,请您把银两拿回去。” 屠凌心见这人发疯一样,不由大怒,喝道:“***,这可不是活得腻了吗?” 正待举剑挥杀,钱凌异却哈哈一笑,道:“难得遇上疯,师兄,交给我吧!”霎时又是一鞭打落,这鞭风声劲急,已是用上了七成真力,料来要把那面贩打个头破血流。 长鞭抽下,那面贩两脚不动,上身一侧,竟尔闪了开来,金凌霜见他身法不俗,心下一凛,已看出这面贩身怀武艺。钱凌异却是个莽撞的,哪管这许多,迳自冷笑道:“疯狗小,你爷爷又要摔你一跤啦!”手腕一摆,只见鞭头又往那卖面郎脚上卷去,这次鞭势凌厉,只怕那面贩要跌个头破血流。 鞭头卷来,只见那卖面郎微一举足,便让长鞭从脚下扫过,跟着嘿地一声,旋即一脚往前踏下,霎时已踩住钱凌异的长鞭。钱凌异大吃一惊,连忙运劲回夺,但那长鞭好似给千斤大石压住一般,只拉的他满脸通红,那长鞭却分毫不动。 这下昆仑众人都吃了一惊,方知这卖面男身负惊人艺业。 金凌霜老练精到,早已看出卖面郎身带武功,只是一时间难以看出此人的师承来历。他暗暗留神,寻思道:“这人功力深厚,若要过来劫夺东西,倒是不可不虑。”当下沉声道:“阁下高姓大名?为何要拦阻我昆仑山办事?” 那人摇头道:“诸位爷台,我只是要退了大爷们多赏的银,得罪莫怪。”说着拿出伍定远适才赏给他的银两,便要奉还。 金凌霜见他仍不肯透露来意,便向莫凌山使个眼色,莫凌山会意,跨步过来,伸手接过银两,微微欠身,道:“银两我们收下。昆仑山初进京城,凡事粗疏,多有得罪,还请阁下让道。”说着抱拳拱手,礼数颇为周到。 那卖面郎见他有礼,忙让在一旁,陪笑道:“大爷客气了。小人真的只是要奉还银两,岂有他意,还请诸位大爷原宥则个。” 昆仑众人见他退开,只道这人怕了,便从他身旁行过。也是钱凌异好事,他见这人貌不惊人,不过是个来真大胆之至。想起适才马鞭还给这小踩住,更是心中有气,待行至那面贩身边,悄没声的一剑刺下,便要将他当场了帐。 那卖面郎本已转身走回面摊,忽觉背后劲风紧急,竟是有人暗算,忙中不及细想,忙纵身一跃,跳上了一旁官宅的墙头,身法却是又快又疾。 钱凌异见这人居然能闪过这招急狠阴毒的“大漠飞烟”,不禁心下暗惊,但嘴中兀自逞强,喝道:“兀那小,今天叫你个乖,以后少在老爷们面前胡闹!” 那卖面郎站在墙头,想起方才的凶险,不由大怒,大声道:“你们这些人好不蛮横,我也没怎么招惹你们,却怎地要杀我?若非我警觉的快,岂不已尸横就地?你们如此恶毒,眼中还有王法吗?”说着戟指大骂,竟无视对方手中的森厉长剑,一幅神态俱厉的模样。 钱凌异听他啰哩啰唆,满口道理,忍不住呸了一声,大声道:“王法?你老我便是天理王法!”说着提起长剑,又要过去厮杀。 金凌霜眉头一皱,举手拦住,低声道:“办正事要紧,别再过去招惹事端。” 钱凌异给师兄拦住,自也不能再去生事,当下回骂道:“死着走回人群,便要随众人离去。 伍定远虽给人拉着,但眼角一直静观那卖面郎的诸般举措,眼看此人拳脚虽有些生疏,不似名门弟,但劲道非凡,功力深厚,料来也是名好手,此时不求他相救,更待何时?眼看便要给人拉出胡同,急忙张口大叫:“这位大侠!求你救我一命!” 一旁刘凌川见伍定远呼救,忙点上他的哑穴,但为时已晚,伍定远的呼声已传遍幽静的巷中。 那卖面郎听了伍定远的呼救,不禁一愣,当即跳下墙头,问道:“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为何拿住这位爷台?“ 金凌霜见局面难以善了,不愿与这人多啰唆,他伸手拉过钱凌异,抱拳道:“这位小哥,我师弟向来莽撞,出手不知轻重,多有得罪,请你别在意。” 卖面郎不置可否,只望着伍定远,道:“这位爷台是怎么回事?为何张口呼救?” 金凌霜淡淡地道:“咱这位朋友身上有病,神智有些不清,一向夹缠糊涂,适才胡乱开口,你切莫当真。” 卖面郎欲信又疑,道:“这位大爷身上有病?小人略明医理,不妨让我替他把把脉。” 金凌霜脸色一沉,他在江湖上有身分,刚才那番言语已给足面,谁知这面贩还不知进退,那是自找死了。 金凌霜不再理他,迳自向众人道:“咱们走。不必再理会这人。” 眼看众人便要离开,那卖面郎双手一张,又挡在众人前面,摇头道:“各位大爷何必急着走,这位爷台胃口不佳,吃不下面,看来真是身上有病。话之意,竟是无意让众人离开。 金凌霜眼中杀机一闪,向钱凌异、刘凌川二人一眨眼,低声道:“做了,俐落点。” 钱凌异与刘凌川两人一齐出手,一挺无形宝剑,一运巨浪剑法,分从左右向那卖面郎攻来。这二人是江湖一流高手,说来都是有身分的人,岂能联手围攻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面贩? 只是这回他们一从西凉赶赴京师,奔波劳苦,便是为了拿住这个伍定远,如今身居官府胡同,却给个莫名其妙的疯拦住,众人深恐多惹事端,便想在两招之内结束这怪异无聊的家伙。 这钱凌异向来自尊自大,先前他在这面贩手上吃过亏,更是急于挽回颜面,手上招数大见狠毒。 那卖面郎一惊,眼见钱凌异剑形飘忽,直若无影,不知要如何闪避,一旁刘凌川手中长剑又幻出金光点点,霎时手忙脚乱,慌忙间,急忙一大步往后跳开,稳稳飞出两丈远近,昆仑众人皆是一惊:“这人好高明的轻功,怎地江湖上没听过这么一号人物?” 钱刘二人见他身法迅捷,料知追赶不上,便即凝步。 钱凌异心下不忿,兀自戟指骂道:“死小!有种就陪你爷爷过两招,这般躲着做缩头乌龟,又算是什么啦!”众人叫骂一阵,那卖面郎却躲在角落,不敢再来多事了。 一旁莫凌山劝道:“两位师哥,他既然不敢过来,那也不必和他一般见识,我们这便走吧!” 金凌霜心中烦忧,就怕京城高手如云,另有人过来抢夺要物,忙道:“六师弟说得是,咱们快些走吧。” 钱凌异又咒骂了几句,便随众人走开,忽地背后一股烈风袭体,竟有暗器掷来,钱凌异身形一个回旋,举剑挡格,只觉虎口巨震,手腕酸软,一声当地脆响,却有一物在地下碎成片片。昆仑众人吃了一惊,霎时一齐拔剑在手,只见地下碎了个面碗,不是那卖面郎掷来的,却又是谁? 屠凌心见小小一个面贩番两次滋扰,实在也狂妄,当下按耐不住,暴喝道:“全给我退开了!”狂吼一声,全身功力发动,运起“剑蛊”绝招,大踏步地冲向卖面郎,预备给他个痛快。 屠凌心位居昆仑第把交椅,生性阴鹫险刻,向来不出风头,此时见几个师弟给一名面贩整治的束手无策,实在恼怒至,便要亲自出手,杀却这不知好歹的小。 伍定远此时虽口不能言语,但知屠凌心武功高明,足可与少林寺灵音大师较量,绝非钱凌异、刘凌川之流可比,这一出手只怕那卖面郎立时要命丧剑下,一时情急,举头便往屠凌心身上撞去,屠凌心伸手揪住伍定远衣襟,轻轻一推,伍定远便往墙上跌去,屠凌心冷笑道:“你这话间,忽见那卖面郎袍袖一拂,袖劲到处,竟将地下大大小小的残瓷碎碗卷起,霎时势道猛烈,直向昆仑众人飞去。 此时屠凌心当其冲,他见情势危急,这些碎片附着浑厚内力,倘若正中要害,后果不堪设想,当下拔剑出招,手腕轻抖,剑刃立时幻出一圈寒光,剑锋到处,迎面疾至的众多碎片多遭震碎,但有些碗屑过细小,屠凌心实在难以挡避,脸上被划出十来条伤口,鲜血淋漓,流上了眼皮。 屠凌心身旁的多名低辈弟见师伯身上流血,还不知发生什么变故,惊愕之间,大批破碗碎渣已飞至眼前,众人慌忙躲避,纷纷大叫:“妈呀!”、“贼放暗器啦!”呼喊中杂着呼爹叫娘的惨叫声,竟有不少人当场挂彩。 钱凌异、金凌霜等高手见情势不妙,尽皆往后纵跃,或拂袖挥舞、或举剑狂劈,这才挡下天外飞来的碎屑。众好手江湖阅历丰富,还是给那卖面郎攻了个出其不意,虽然无人身受重伤,仍不免狼狈。屠凌心狂怒攻心,不及抹去眼皮上的鲜血,闭着眼便狂挥乱刺,当此危境,剑招丝毫不乱,只见他雷霆一剑刺向前方,出招无声无息,剑势却其猛烈,正是成名已久的“剑蛊”绝技,料来那卖面郎定然要糟。 “剑蛊”刺来,便是江湖一流高手也要避其锋芒,屠凌心待要大开杀戒,哪知竟刺了个空,他急忙抹去眼皮上的鲜血,睁目一看,那面贩却已消失无踪了。屠凌心正要破口大骂,忽听钱凌异大喊:“***,姓伍的小怎地不见啦!” 众人定睛察看,猛觉全身凉了半截,空巷中秋风飒飒,落叶纷飞,除了个面摊与自己几个师兄弟外,却哪来伍定远的影?众人目瞪口呆,面面相觑,看来伍定远定是被那卖面汉劫走了。众人大老远的从西凉赶到中原,岂料又要徒劳无功,想起掌门人门规严酷,此番失手定有重罚,众高手一齐脸上变色。 金凌霜身为二师兄,乃是昆仑山的第二把交椅,当此要命关头不能慌乱,他定了定神,沉声道:“大家莫慌!这两人必然还在左近,师弟、四师弟,你两人看住巷口,别让闲杂人等进来,其他人随我来。” 昆仑山众人在巷中细细寻,有的翻上官宅墙头,有的伏地张望,一时四处寻,乱成一片,却始终瞧不见那两人的身影。 刘凌川道:“二师兄,这附近大宅均是高官府邸,咱们这样拦查,时候久了恐会出事。” 金凌霜摇头道:“这姓伍的人非同小可,就算官差来了,我们也只有硬干了。” 刘凌川正待说话,忽听脚步声杂沓,竟有数十人走入了巷中,跟着远远传来钱凌异的喝问,似有什么人进到巷里。金凌霜脸色微变,此地无数朝廷要员聚居,就怕钱凌异一个对答不慎,便有事端生出,忙提剑往巷口奔去,要把局面看个明白。 金凌霜奔到巷口,只见八名汉扛着一顶大轿,正缓缓地向前行来。金凌霜凝目看去,这八名轿夫身形端凝,显是身有武艺,轿旁另跟随十来人,个个都做厂卫服饰打扮,这些人高矮不一,有的秃头高壮,两边阳穴高高鼓起,有的面带病容,形若猿猴,形貌无一不是大异常人。 金凌霜见来人身具异相,心下暗暗惊骇,寻思道:“哪里钻出这许多的高手?可别是冲着我们来的。”此时伍定远下落不明,却又遇上了无数好手,吉凶之际,颇为难测。 金凌霜正自心惊,却听巷口钱凌异已然提声怒喝,却是要那群人停步下来,哪知那些人全似聋了傻了,既不止步,也不答腔,只管抬着轿行走。 一名弟越看越怒,当场喝道:“你们这些家伙好生无礼,没听见我四师伯和你们说话吗?快快给我停下了!”说着拦在中,不让那群人过去。 那十余人却恍若不知,仍是直直地向前走去。 那弟拔出长剑,怒道:“都给我站住!” 语声未毕,忽听得“剥”的一声轻响,那弟的身体不知怎地忽尔裂成两半,分向左右倒下,脑髓内脏,溅洒了一地。那群人抬了轿,便从那弟尸身上跨过,恍若不觉。 昆仑门人莫不大为骇然,不知这些人是何来历,杀人手法居然如此邪门,屠凌心丑脸惨白,问向金凌霜:“方才那是什么暗器,二师兄可曾看清楚了?”金凌霜摇了摇头,也是一脸骇异。 屠凌心暗自惊惧,正要上前喝问,却见刘凌川抢先一步,已然挡在轿前,大声道:“你们这些人不分青红皂白,一上来便杀了我弟,却是何道理?” 那群人仍是缓步向前,丝毫没将威震西凉的“剑浪”放在眼里。刘凌川见这伙人对他不理不睬,不觉大怒,手中金光闪动,剑已离鞘,他见适才门人被杀,却瞧不出个中门道,便先挚剑在手,以备万一。 刘凌川举剑当胸,大为戒备,可那群人仍是一步步走向前来,毫不以他手执利器为意,刘凌川知道他们每靠近一步,自己就危险一分,不由手中出汗,虽知几名武艺高强的师兄就在身旁,但方才这批人杀人手法既邪又快,自己能否挡下这批怪人的一击,心中仍是揣揣。 猛地青光一闪,似有一物向自己疾飞而来,这东西来势快,刘凌川实在挡避不及,劲风扑面之中,已知无悻,霎时内心一悲,只得闭目待死。 却听“当”地一声巨响,震得刘凌川两耳生疼,他睁眼一看,却见自己仍好端端地站在原地,猛听一旁呼吸声沉重,急急转头看去,只见师兄屠凌心举着长剑,架住了一只大圆轮,那圆轮青光闪烁,锋锐无比,尾端却连着一条细若蚕丝的钢线,显然方才自己的弟便是给这奇形兵刃剖成两半的。 正看间,只听屠凌心重重吐气,面色惨白,显是内力不济,屠凌心贵为昆仑山第把交椅,内力何等深厚,岂知竟会给人压得抬不起头来?昆仑门人素知“剑蛊”之能,一时尽感骇然。 钱凌异拔剑出鞘,喝道:“大家一齐动手!”众高手虽知屠凌心生性高傲,对敌时向不喜旁人相助,但此刻大敌当前,总不能任凭他身受内伤,众人呼啸一声,一同拔剑往那圆轮击去。 只听“当”地一声大响,那圆轮给众高手奋力一击,快速绝伦的倒飞而去,猛地轿帘掀起,圆轮陡地飞入轿中,轿帘掀起只须臾间的事,以金凌霜、屠凌心等高手的眼力,也没看清楚轿中之人的面目。 屠凌心又惊又怒,饶他悍勇凶暴,此时也只连连倒退,与钱凌异一起执剑在手,护住了门下弟。 刘凌川死里逃生之余,只感又惊又怒,眼看那群人仍然旁若无人地朝他走来,孰可忍孰不可忍,霎时大吼一声,奋力往身前一名秃头男刺去,喝道:“好奸徒!我与你们无冤无仇,下手竟这般狠辣!” 这刘凌川行事端稳,不似钱凌异那般狂暴浮躁,但这群人下手毫不留余地,若不是屠凌心眼明手快,早已被砍成了两半,他修养再好,心机再深,此时也不禁勃然大怒,因此一出手也是杀招,决意干翻了这群人再说。 刘凌川运起“剑浪”,剑光闪烁中,长剑猛往那秃顶男刺去,这人只要不避不让,便要血溅五步,谁知那男竟似疯了一般,依旧不挡不格,浑不把刘凌川的剑招放在眼里。 刘凌川见他轻视自己,反而暗自高兴,暗道:“你们这群人胆敢瞧不起我!待我先刺你几个窟窿再说!”他自恃剑法高超,纵横西域多年,这剑使的更是威风凛凛,势不可当。 长剑挺出,正中带头的那名秃头男胸口,刘凌川大喜,手中加劲,奋力往那人胸口刺入,刘凌川心下暗喜,知道那人不死也要重伤,嘴角便露出狞笑。 正自欣喜间,岂知眼前那秃顶男并未流血,只一步步向前走来,有如鬼魅一般。刘凌川吃了一惊,暗道:“这是什么鬼门道?”霎时手上更是加力,真力送出,但长剑却不曾入体,反而缓缓向上弓起。刘凌川骇异至,以为遇上了妖怪,急忙往后退去。 便在此时,那人忽地大踏步向前,伸手一抓,已夺下刘凌川手中长剑,跟着喀啦一响,已将刘凌川的宝剑折为两段。昆仑众人见了这等异状,不由得大叫出声。 金凌霜、屠凌心等高手都是见闻广博之辈,见这男居然不怕长剑的锋利刃口,料知他手上定是练有外门奇功,众高手对望一眼,都知遇上了难得一见的强敌。 那人折剑之后,大手挥出,又往刘凌川喉头抓落,刘凌川行走江湖多年,没想到一入京城便遇过这等怪事,此时只惊得呆了,竟不知要出手格挡。 一旁莫凌山见状,一声轻啸,挺剑刺出,已替刘凌川接过这招。剑光幻动中,连出七剑,各在那人胸口、喉间、人中等要害各刺了一下,莫凌山外号“剑豹”,便是取其剑法之快,此刻果然势若飞瀑、疾似暴雨,叫人难以抵挡。 昆仑众人轰然叫好,纷纷想道:“大胆狂徒,这会儿要你死无葬身之地!” 哪知那秃头男身上要害连连受创,却浑似无事一般,连鲜血也没洒出一滴,一掌便向莫凌山推去。 莫凌山大怒,喝道:“大胆!”他不甘示弱,举剑向那人掌心疾刺,“当”地一声响,剑掌相交,陡然间手中长剑给掌力一震,居然成了碎屑,莫凌山大吃一惊,拿着空荡荡的剑柄,一时吓得呆了,便在此时,忽然掌力袭体,正中胸口,莫凌山给这掌打得口吐鲜血,身便往后头摔出,滚倒在地。 昆仑两大高手上场不过一招,便已给人击败,金凌霜身为二师兄,已是不能不出面,他喝退门人,亲自走上前去,举剑拦,沉声道:“这几位朋友,在下昆仑金凌霜,眼下敝派有些私务在此料理,劳烦诸位暂移尊驾。” 他这几句话已给足对方面,表示折剑杀人之仇一概掀过,算是向他们求情了。谁知那群人依旧聋了也似,朝着金凌霜缓缓走来,不知是真聋呢,还是全没把他放在眼里,金凌霜又把话说了一遍,仍是无人理会。 金凌霜长年坐这昆仑山第二把交椅,什么时候给人这般看轻了?他重重地哼了一声,潜运神功,过不片刻,剑身上便结了一层寒冰,此时虽已入秋,但要在剑上凝合薄冰,也不是寻常江湖人物所能,昆仑众人见他“剑寒”功力如此,无不精神大振。 秋风吹来,暗巷落叶纷纷飘起,那群人却将金凌霜视若无物,只缓步向前,金凌霜更不打话,手腕一振,刷地一剑刺出,便向那秃头男胸口杀去。 那人面无表情,仍然不闪不格,金凌霜心下冷笑:“凭你这点工夫,也想在老夫面前装模作样?有你苦头吃了。”剑尖甫及那人胸口,金凌霜大喝一声:“倒!”剑寒发出,一股阴寒无比的内力破体而入,那人惨叫一声,仰天倒下,一群人本是井然有致的往前行来,这下立时大乱。 这金凌霜的剑法所长在于内力,看来那人虽然练有金钟罩之类的武功,却无法抵挡内家真气的攻势,双方遭遇,力强者胜,那人登时落败,倒地不起。 金凌霜还剑入鞘,抱拳道:“在下班门弄斧,多有得罪,还请轿中朋友出来相见如何?”他前倨后恭,先给这群人一个下马威,逼得他们不敢再行放肆,却又留给他们一个面,端的是老江湖的手段。 忽听轿旁一人尖声尖气的道:“你们这些顽匪刁民,干什么挡住巷道,不怕惹恼了公公么?” 众人见说话之人尖嘴猴腮,身着监服饰,不知是何来历,都是起疑,这厢金凌霜却是见闻广博之辈,乍见那人猿猴也似的外貌,登时想起了一人。当即一拱手,淡淡地道:“阁下是东和宫的胡总管吧,在下昆仑山金凌霜,有些私事在这巷中办理,还请公公行个方便。 金某必定感念在心。“ 原来那猿猴模样的人是东厂里的要紧人物,真名叫做胡忠,东和宫的鄂妃唤他做小忠,官场上自是无人敢这般称呼他。金凌霜念在对方是朝廷中人,说话便谦和许多,好为自己留下余地。 只见胡忠眯起一双眼,眼窝上的皱纹挤在一块儿,猛一瞧来更像只猴,却听他尖起嗓门,冷笑道:“我管你们私事公事,你这老家伙要和咱说话,得先给我跪下!” 众人听他说话无礼至,无不大怒。金凌霜尚未回话,屠凌心已是暴吼一声,喝道:“放你***狗屁!要咱们跪你这没鸟的监,没的脏了我的膝盖!” 金凌霜听他说话重了,面色陡变,急忙向刘凌川使了个眼色,刘凌川急急拉住屠凌心的衣袖,将他拖了开来。 胡忠是东厂的要紧人物,什么时候被人这般羞辱?一时狂怒不已,尖叫道:“你们好大胆,咱家是给你们骂得么?明日我一字不变,把你们的脏话上奏刘总管,看你们昆仑山如何交代!” 众人闻得“刘总管”字,面色真如上了一层严霜,刘凌川虽恨这些人下手毒辣,但一听是朝廷要员,只得忍气吞声,走了上来,拱手道:“我们几个师兄弟不过是乡村野人,向来不知朝廷礼仪,请胡公公大人大量,别与我们计较了()。”说着连连躬身,一旁金凌霜、钱凌异等人互望一眼,脸上都有忧色。 此时朝政大坏,政令颁行多由按察使江充把持,此人并非科举出身,却深受皇帝喜爱,官职虽非公,却早已权势薰天,四下拉拢朝臣。其次便是东厂的刘敬,倚仗厂卫职权,揭人阴私,栽赃谋害,是以另成一派。昆仑众人明白眼前这批人与东厂渊源深,昆仑山虽有江充撑腰,但得罪东厂岂同寻常?一时不知要如何应付。 那胡忠大怒欲狂,道:“你等既然知道我们是宫里的人,这就快快退开,咱们要进胡同里公干,若再不知死活,一率杀无赦!”那胡忠说到后来声色俱厉,身后几名监也涌上前来,各挺兵刃,向昆仑山众人逼近。 金凌霜摇头道:“胡公公,大家都是为朝廷办事,请别强人所难了。我这里有江大人的令牌,要我昆仑山便宜行事,请您验过了。”说着将按察使的令牌奉上。 忽听一人高声尖叫道:“江充!江充!你们昆仑山就知道有个江充,眼里就没有我们总管刘大人吗?” 猛地轿一斜,一人从轿中飘出,身法诡异,直如鬼魅,他手脚快,一飘身出来,便伸手抢下金凌霜手中令牌。尖叫道:“你们尽拿江充来吓唬人,叫他来见我!” 昆仑众人见这名监脸上扑着厚厚的白粉,嘴唇擦得红亮,武功却是奇高,想起适才就是他用霸道暗器杀人,人人心里大起戒备之感,登时举剑在手,一齐退后()。 金凌霜眼尖,已认出这人是东厂的副总管薛奴儿,这人平素喜爱打扮的妖艳诡谲,江湖中人背地里给了个外号叫“花妖”,便是讥讽他打扮花俏,行事却又怪诞,便如妖魔一般。 金凌霜知道这“花妖”脾气暴躁,宫里身分又高,绝非胡忠之流可比,说来不能和他冲突,便躬身道:“薛公公,昆仑山金凌霜给您请安。” 薛奴儿扬起下巴,嗔道:“我要你请什么安?姓伍的那小人呢?快给我交出来,省了麻烦。”昆仑众人听他直接开口要人,都是为之一惊,不知该如何应对。 刘凌川却甚老练,当即走上前去,微微躬身,道:“启禀公公,这姓伍的不在此处,敝派适才细细查过,想来他已经逃出城去了。” 薛奴儿见他满脸堆笑,也是一笑,骂道:“死小,当你公公是岁小儿吗?” 刘凌川陪笑道:“公公明鉴,这姓伍的真的不在这儿……” 话未说完,薛奴儿已然怒气勃发,尖声道:“你还敢骗我!” 刘凌川一怔,只觉眼前青光暴现,跟着右臂一凉,他低头一看,忍不住“啊!”地一声大声惨叫起来,这个名震西凉的“剑浪”,此时赖以成名的右臂竟无声无息的被薛奴儿卸下来了,饶他阅历丰富,当此变故,也不禁痛哭失声,滚倒在地。 钱凌异与屠凌心立时冲上前来,举剑护住刘凌川,深怕他再遭毒手,昆仑山的低辈弟们连忙抢上,替刘凌川包扎断臂伤口()。 钱凌异戟指怒骂:“你们这些人是什么用意!番两次的痛下杀手,难道我们昆仑山就这样任你们欺凌吗?” 薛奴儿冷笑道:“你们把姓伍的交出来,我自然放你们走,否则这着往刘凌川一指,神态狂妄,似乎昆仑众人已成他的刀下砠肉。 金凌霜哼了一声,伸手一摆,门下众人一齐拔剑,只听他沉声道:“薛公公,我一来敬你是前辈,不敢对你有丝毫失礼,二来公公是朝廷的要人,金某更不敢有所得罪。只是公公一上来便不讲江湖规矩,想将本派门人一网打尽,昆仑山今日别无办法,唯有一战而已。” 他几句话讲得不卑不亢,敌我众人都暗自称许。 东厂胡忠见昆仑山已动杀机,当即喝道:“把这批造反逆贼给我拿下!”这边东厂诸人也亮出兵刃,情势已是剑拔弩张。 薛奴儿两条细细的眉毛渐渐竖起,神情带着些许的兴奋,适才刘凌川与他说话时,只是稍微大意,一条手臂就这样给废了,此时众人见他这幅诡谲模样,更是不敢有丝毫的怠慢,诸大高手握住剑柄,只待薛奴儿一动手,便要群起而攻. 正文 第二章 相逢何必曾相识 “老兄,你跟着我走。”卖面郎低着嗓,靠在伍定远耳旁说话,一边替他解开穴道。 伍定远啊了一声,正要回话,那卖面郎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低声道:“胡同里两方人马混战,咱们正好趁机逃脱。” 原来卖面郎方才掷出碎瓷烂碗,用意便是要让昆仑山众人手忙脚乱,也好趁机将伍定远救走。他趁着众人心神大乱,便着地滚出,将伍定远一把抱起,跟着躲入一旁围墙的狗洞,藏身于官邸花圃之中。昆仑众人虽然嚣张,但此地乃是王府胡同,也只敢在巷内巡查,哪有胆冲进朝廷要员宅里捕?是以久久都找不到伍定远。 那面贩拉着伍定远疾走,伍定远虽不知这男的来历,但此时性命危急万状,便算救自己的是条狗,也只有跟着走了,哪还有心思问东问西?他紧紧跟着那面贩,眼见他左一拐右一晃,尽在官邸花圃中的小径低身疾走,料来对此处地形是熟稔。 不多时,两人沿着花圃,已然绕过大宅主屋,与先前的胡同相距已远。二人蹲在围墙之下,卖面郎道:“翻出这面墙就是闹街了,等咱们跳出墙去,那些人再凶恶,总不能当街杀人吧?” 伍定远松了口气,道:“多谢兄台高义相救,小弟实是无以回报……” 伍定远正待要说,那卖面郎脸色一变,忙掩住他的嘴,伍定远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大宅屋顶上有人来回走动,也不知是东厂监,还是昆仑山人马。 那卖面郎皱眉道:“怎地又来了这许多人?”他正自筹算脱身之计,那伍定远却是个老江湖,顺手在地下摸了块小石,运劲掷出,只听啪地一声,石块飞出了巷外,屋顶上几名把手之人一声低啸,便纷纷往石块落下之处扑去。 那卖面郎向伍定远微微一笑,眼神中满是佩服。伍定远此时心神不宁,见这人兀自嘴角带笑,忍不住一奇:“都生死关头了,这人怎地还笑得出来,看来性真有些特异。” 正想间,那卖面郎身形飞起,右足在墙上一点,已如大鸟般掠上墙头,伍定远心下暗赞,跟着也在墙上一踩,拉着那卖面郎的右手,一同翻出了高墙。 两人走到街上,此时华灯初上,闹街上行人来往,一幅平繁华之象,与巷内肃杀的气氛大异其趣。 那卖面郎拉着伍定远的手,正待穿过闹街,忽然一名商贩打扮的男匆匆走来,满脸堆笑地道:“两位大爷,我这里南北货物一应俱全,您老人家过来看看吧!” 卖面郎不去理睬,与伍定远急急奔出,那商贩伸手拦住他二人去,笑道:“两位何必急着走?先看看小人给爷台们准备的好东西,要不喜欢,再走不迟嘛!” 卖面郎往那商贩肩上推去,道:“让开些了,我们没工夫瞧你的。” 那商贩被他这么一推,上身只微微的摇晃,两足仍是牢牢的钉在地下,卖面郎与伍定远两人心中一凛,互望一眼,知道遇上了高手。 卖面郎扎下马步,深深吸了一口气,右掌往前劈出,他知此刻情势凶险无比,要惹得后头追兵赶到,立有性命之忧,便要在数招之内将那人击退。 掌力将出未出,那商贩却浑不在意,竟不举手挡格,好似不知掌力厉害,卖面郎一愣,暗道:“这人怎地如此托大?莫非他真的是个小贩,不会武艺?” 哪知便这么一个耽搁,那商贩忽地一掌穿出,那卖面郎防御不及,胸口登时中掌,一口鲜血喷出。伍定远吃了一惊,这面贩望之内力浑厚,哪知临敌经验竟如此之少,两下便着了人家的道儿。 伍定远大惊之下,忙飞足往那商贩踢去,那商贩退开一步,撮唇做啸,霎时间四周响起一片叫喊,大批人马忽地现身而出,已将两人团团围起。 伍定远见他们身穿厂卫服色,看来应是东厂的人马,不禁为之一惊,待见那卖面郎脸色苍白,看来已是受伤不轻,伍定远不愿连累他的性命,心想:“反正王宁大人已经垮台,世间没人救得了我,今日大劫难逃,我何必多害一人的性命?”便低声向那卖面郎道:“这位朋友,他们要拿的只是我一人,你赶紧走吧!” 卖面郎嘿嘿冷笑,道:“老兄之言大谬不然,我岂是求生以害仁之辈?” 伍定远不去理他,迳自向东厂诸人道:“你们要的是我西凉伍定远一人,诸位放我这位兄弟走,伍某便随你们去如何?” 那商贩模样的人笑道:“你这当口还敢和咱们谈买卖?你们两人谁都不许走!”说着一把抓向伍定远。 伍定远见他这一抓招式严谨,内力深厚,连忙侧身闪开,那商贩右脚一扫,踢向伍定远下盘,左手五指向他“车颊穴”挥去,伍定远左支右拙,慌乱之中,从怀间摸出“飞天银梭”,往那人脸上打去,那商贩料不到伍定远还有这手暗器功夫,大惊之下,急忙伏地一趴,好似狗吃屎般地躲开银梭,东厂众人见同伴吃亏,一齐拔出兵刃,往伍定远身上砍去,这些人出手重,不似昆仑山还想擒拿活口,只怕伍定远稍不留神,便要命丧当场。 伍定远舞起银梭,护住全身要害,东厂诸人连连进招,都给他挡了开来,当中一人见那卖面郎几欲软倒,想捡现成便宜,举起手上的金瓜锤,奋力往那卖面郎头上敲落,伍定远见那卖面郎浑浑噩噩,不知闪避,急忙大叫:“小心!” 右手一挥,一招“流星经天”,银梭便朝那手持金瓜锤的汉飞去,那人见银梭来势猛恶,一时不及闪躲,“啊”地一声大叫,银梭已然射中喉头,叫声从中断绝。 就在此时,伍定远后背失了银梭护身,不知被何人砍了一刀,这刀虽未正中要害,只划出一道口,但已让他眼前一黑,痛得险些昏晕。 伍定远忍住疼痛,一脚往后踹去,登将那人踢了一个大觔斗,但脚背一痛,又被人狠狠打了一记,伍定远支撑不住,往前摔倒,东厂众人毫不留情,手上家伙一同往伍定远后心要害砍落。 眼见伍定远就要死于非命,那卖面郎不知从哪生出一股力气,一声大吼,并起双掌,猛地向人群里推去,东厂诸人见他重伤垂危,也不把他放在心上,手中兵刃毫不停顿,仍是朝伍定远砍落,手段凶猛至。 便在此时,东厂众人忽觉呼吸不畅,竟是给那卖面郎的凌厉掌风所扰,众人心下大惊,方知厉害,待要闪避,其势却是有所不及,刹那间当前两人当其冲,登被卖面郎的掌力震得冲天飞起。 那商贩模样的人大怒,骂道:“死小!”也是一掌朝那卖面郎推去,卖面郎举掌护身,两人双掌相接,身都是一晃。 那商贩模样的人手上加劲,源源不绝地催动内力,料想那卖面郎已中了他的一招重手,若以内力拼斗,那卖面郎非输不可,果然卖面郎面色转青,一口鲜血喷出,显是真力不济,那人大喜之下,心力稍弛,掌力略略松却。 那卖面郎忽地大吼一声,双目喷出异光,奋起一鼓排山倒海的掌力,那人料不到这卖面郎还有这等内力,抵挡不及,只听“喀啦”一声,那人跌倒在地,胸前肋骨已被震断,眼见不活了。 东厂诸人心下骇然,寻思道,“这小到底是什么来历,怎地打不死一般,却不知是哪门哪派的人物?” 那卖面郎举掌乱挥,又打伤了数人,东厂众人见他不要命般地乱打,连忙退开,那卖面郎伸手拉住伍定远,大叫道:“咱们快走!”两人相互扶持,连滚带爬的闯到街心,上行人见他们满身鲜血,纷纷惊呼,往两旁闪开,街上立时空了老大一片地方出来。 却说昆仑山与东厂众人正待动手,猛听得巷外大呼小叫,金凌霜心中一凛,知道伍定远已然逃出巷中,当下道:“大伙儿不必多耗时间,快跟我走!”说着往向外奔去。 薛奴儿冷笑道:“哪里去!”跟着青光一闪,手中圆盘掷出,那暗器名唤“天外金轮” ,乃是一等一的霸道,此时猛朝金凌霜飞去,势道凶猛。 金凌霜料不到薛奴儿说动手便动手,大惊之下,只有往地下一滚,他虽然侥幸躲开,但身旁两名弟闪避不及,只听惨叫连连,两颗人头滚落在地,那两名弟竟又身异处,死于非命。 那圆盘杀人之后,在半空中一转,血淋淋地飞回薛奴儿手中。 薛奴儿知道外头都是自己的人马,只要能拦下昆仑山的人,扳倒江充的证物便会落入自己手中,忍不住心下喜悦,狞笑道:“你们这些人给我安分点,一个也别想走。”说着转动手上圆盘,神色大是兴奋残忍。 先前昆仑山众人拦住了东厂高手,不让他们进到巷里,但现在形式逆转,反倒是东厂众人不让他们离去了。 金凌霜与屠凌心对望一眼,两人都知道这薛奴儿武功高,并无自信能对付得了,何况一旁虎视眈眈的好手还不知道有多少,己方高手中刘凌川与莫凌山已然重伤,多名弟被杀,看来昆仑山便要一败涂地了。 屠凌心虽知不敌,但他生性凶恶,此时仍不屈服,只沉声道:“这老东西给我应付,二师兄你带着大家走。” 金凌霜面色犹豫,摇头道:“不成,这人武功怪,我不能让你犯险。” 眼看昆仑众人不敢上前应战,薛奴儿笑道:“你们到底敢不敢打?昆仑山好大的名头,原来都是不带种的,真是见面不如闻名啊!” 东厂诸人闻言,无不放声大笑,屠凌心眼中如同喷火,只想上前厮杀,但金凌霜老沉持重,不愿他贸然出面动手,一时间任凭东厂诸人狂妄嘲笑,却无人敢上前挑战。 东厂诸人正自得意,忽听巷口传来一个隽雅的声音,吟道:“昆仑剑出血汪洋,千里直驱黄河黄。” 东厂众人登时一惊,不知是什么人在故弄玄虚,胡忠尖声道:“什么人?快快滚出来了!” 昆仑众高手听了这个声音,霎时面带喜色,一齐躬身道:“弟恭迎掌门人驾到。” 薛奴儿脸上变色,他当然听过“剑神”卓凌昭这个名字,没想到他人也在京城,便尖声叫道:“卓老儿既然来了,怎地还不现身,何必躲在暗处乱放狗屁?” 只听哈哈一笑,一人手摇折扇,神情潇洒,缓缓的从巷外走进,正是“剑神”卓凌昭到了。 东厂好手多半听过这人的来头,此时见他貌不惊人,看来如同一个中年儒生,人人都是惊疑不定。 却见卓凌昭微微一笑,道:“薛副总管好大的火气,伤了我们好些人哪!” 薛奴儿冷冷的道:“伤得不多,才杀了个,砍了条手臂,不多,一点也不多。” 卓凌昭却不以为意,只点了点头,道:“是啊!我这些徒徒孙艺不精,死了也是活该,副总管教训的是。” 金凌霜等人吃了一惊,都不知掌门为何如此说话,众人心中虽然不满,但在卓凌昭积威之下,却无人敢出异声。 薛奴儿闻言大喜,心道:“这卓凌昭根本是个纸老虎,一听到我的名字,吓得骨头都酥了。”当下大摇大摆的道:“卓老儿果然识相,你这就带着你这批徒徒孙滚吧!永远别踏进京城一步。” 卓凌昭笑道:“好啊!就听公公的吩咐,师弟们,大伙儿这就走吧!”说着便要率人离开。 薛奴儿想起伍定远便在巷外,当即笑道:“不忙,不忙,卓老儿你在这胡同里歇一会儿,等我们办完事再说。” 卓凌昭笑道:“公公一下要我做这,一下要我做那,这可让我糊涂了。” 一旁东厂几名好手笑了起来,他们见卓凌昭卑颜屈膝,都不把他当作回事,一人伸手往他肩上搭去,狞笑道:“卓老儿,我看你怕得厉害,还是……” 那人话说得一半,却突然从中断绝,跟着一动也不动。 胡忠见那人站立不动,便叫道:“你干什么来着!退开些。”说着往那人肩膀推去,岂料那人身一歪,摔倒在地,竟然直挺挺的死了。 东厂众人大吃一惊,这才知道卓凌昭暗藏鬼胎,竟是有意与东厂为敌。 薛奴儿闷哼一声,适才卓凌昭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瞬间用内力震死他手下一名好手,下手之快,竟连他也没看清。薛奴儿知道遇上了绝世高手,决计怠慢不得,他冷冷一笑,当下伸手一挥,霎时众人一齐亮出兵刃,如临大敌。 卓凌昭好整以暇,笑道:“各位好端端的,怎地动刀动枪了呢?大家千万别伤和气啊!”言语之间,全不把东厂诸人当回事。 薛奴儿心头有气,冷笑道:“卓老儿,你妄称一派宗主,今日可大错特错。” “嗡”地一声响,忽然青光闪动,一只大圆轮急速飞向卓凌昭,正是薛奴儿霸道至的暗器“天外金轮”,这暗器好生了得,连屠凌心这等好手也难挡其锋锐,卓凌昭此时空着两手,一脸潇洒闲适,不知他要如何挡架。 猛听“啊”的一声惨叫,一人被大圆轮活生生的钉死,鲜血脏腑迸流一地,东厂众人大喜道:“卓老儿死啦!”昆仑山众人惊疑不定,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却听一声长笑,众人定睛望去,只见卓凌招单手提着一人,只见那人身上嵌着一个大圆盘,身着厂卫服饰,不知如何,竟被薛奴儿的霸道暗器杀死,只是卓凌昭手法快,旁观众人虽不乏高手,却没人看出他如何下的手。 两次过招,东厂一瞬间便死了二名好手,薛奴儿却连卓凌昭的衣角也没沾到,武功显然远逊,胡忠怒道:“卓凌昭,你明知这些人都是朝廷命官,你还敢动手杀人!你……你…… 这……你……“ 他话尚未说完,只见卓凌昭一挥手,一名昆仑山弟躬身走上,两手高举,奉上一柄长剑,众人见那柄剑窄薄削长,连着黑漆古拙的剑鞘,当是卓凌昭惯用的配剑。 胡忠脸色惨白,知道卓凌昭便要出剑,他心中畏惧,连说了几个“你”字,却挤不出一句话来。 卓凌昭微笑道:“薛副总管好霸道的暗器,本座已领教过了,念在贵方的一番盛情,卓某岂能不投桃报李?”说着手按剑柄,凝视着薛奴儿,道:“薛副总管,卓凌昭今日斗胆,想请你指教一二。” 昆仑众人虽然追随卓凌昭多年,但近年已甚少见他用剑,那日卓凌昭便与灵音放对时,也只空手应敌,不曾拔剑出招,众人见掌门人长剑便要出鞘,无不精神大振,霎时齐声道:“弟恭睹掌门人神技!” 东厂诸人见卓凌昭这个势头,心里都想起了江湖上的那两句话:“昆仑剑出血汪洋,千里直驱黄河黄”,卓凌昭自号“剑神”,剑法如何高绝,恐怕自己今日有幸躬逢其盛了。敌我双方一齐转头望向薛奴儿,要看他如何示下。 这厢薛奴儿当其冲,不禁脸上变色,他也听人说过卓凌昭武功如何厉害,自己平日虽然推称不信,但此时见他举剑在手,一脸杀气腾腾的模样,却又不能不叫他心惊胆跳。 薛奴儿心下沉吟,想道:“这厮数月前大败少林寺的金刚,看来真有些鬼门道,决计小看不得。我薛奴儿何等尊贵身分,何必与他这等乡野村夫争锋?今日不宜犯险开战。” 心念甫定,便尖声道:“昆仑山杀害朝廷官员,擅自拦堵京师要衢,罪不可赦,待咱家禀明总管,再行定夺!”却是打了退堂鼓。 卓凌昭见对方给自己吓退,登时哈哈一笑,道:“薛副总管如此识时务,真不愧刘总管平日的教导之功啊!” 薛奴儿听他出言嘲讽,只恨恨地瞪了一眼,却也不敢上前挑衅,一旁胡忠低声道:“副总管,那羊皮在姓伍的手里,咱们不能就此放手啊!” 只听“啪”地一响,薛奴儿已在胡忠脸上重重煽了个大耳光,胡忠满面尴尬,只得摸着红肿的脸颊,急急退下。其余众人发一声喊,便也退去。 卓凌昭见敌人退去,便吩咐道:“金师弟,你带同受伤人众先行离开,屠师弟、钱师弟,你们与我来。” 昆仑众人扶死携伤,随金凌霜离开,其余身上无伤的,便与卓凌昭一同往外行出,众人见掌门亲至此间,料来京城虽大,却无人敢挡“剑神”的一击,霎时个个精神抖擞,走起来更是虎虎生风。 卓凌昭何等人物,这次亲自出马,自是势在必得,前后几月他布下大批人马,始终没有半点收获,倘若此次又在京师失手,却要他这张脸往哪搁去?昆仑山众人或骑快马,或展轻功,瞬间便将王府胡同围得水泄不通,料来伍定远插翅难飞。 却说卖面郎与伍定远摆脱东厂的纠缠,两人浑身浴血的奔至街心,京城姓什么时候见过这等怪模怪样的人,轰地一声往后让开,伍定远见卖面郎捂胸呕血,蹲在地下,忙上前道:“朋友,多谢你出手搭救!剩下的事,我自个儿应付得了,你自管走吧。” 卖面郎转头看去,眼见伍定远背上鲜血淋漓,显然也支撑不了多久,只摇头一笑,道:“那可不成。救人救到底,送佛送上天。这位兄台,你身上伤势甚重,我不能让你独行。” 说着便要站起身来。 伍定远见他眼神中带着一抹淡淡愁色,举止间颇为豁达生死,忍不住摇了摇头,心道:“这人好生奇怪,怎地毫不在意自己的性命?难道他不怕死么?” 他见卖面郎身摇晃不定,忙伸手相扶,但自己血流过多,一时头晕眼花,竟与卖面郎一同滚倒在地。 那卖面郎喘道:“着伸手过去,便要将伍定远托起。伍定远给他托了几下,身勉强抬起,哪知脚下一软,又是滑倒在地。两人登时滚做一堆,模样狼狈不堪。 两人互望一眼,虽在困顿之际,却也禁不住哈哈大笑,围观姓见这两个满身血污的男互搂互抱滚在地下,模样非只古怪,甚且嘻嘻哈哈,都是骇异不已,不知这两只怪物是从哪里钻出来的。 伍定远自逃亡以来,何曾放怀笑过?想起自己尚在险地,居然还能嘻笑不绝,霎时也觉自己行止荒唐不经,倒似血气方刚的小儿一般。想到此节,更觉忍俊不禁,登时放声大笑。 两人笑了好一阵,忽听远处有人叫喊,看来追兵已到。卖面郎见伍定远脸上变色,忙喘道:“老兄不必忧心,我在这附近卖面已久,地势甚熟,不怕逃不出去。”说着勉强起身,拉着伍定远,两人往一条窄巷走去。 二人一进窄巷,伍定远便闻到一股惊心动魄的恶臭,如腐鱼、如烂粪,中人欲呕,他心下起疑,不知那卖面郎为何带自己来到此间。 两人紧紧地挨着,一步步往巷里走去,行了片刻,卖面郎忽道:“好了,我们从这儿下去,一可以通到香山寺。” 伍定远张目望去,只见那卖面郎指着一个孔穴,下头正传出一阵浓烈至的恶臭,却不知是什么奇怪所在。伍定远低头看了一阵,惊道:“这……这是什么地方?” 卖面郎道:“这是王府胡同倒污水、倾大粪的地方,这沟连通永定河,除了几处开口外,整条沟都在地底。我们从这逃脱,料来不会被人发现。” 伍定远望着那处孔穴,只见里头满是粪便,不知更深处有多污秽,光想想就要作呕了,何况要跳将下去?他头皮发麻,颤声道:“老天啊呀!难道……难道没有别处可以逃生了吗?” 卖面郎正待回答,忽听巷中脚步声轻响,显然有高手潜入巷里。伍定远审厉害,一声轻叹,咬住银牙,闭紧双眼,当场便往粪孔跳下。只听扑通一声,大粪混着污水淹过口鼻,奇臭难言。 伍定远拼死忍耐恶臭,却听脚步声越来越近,忙低声道:“快下来!有人追来了!” 这下倒轮卖面郎苦恼了,伍定远连声催促,那卖面郎捏住鼻,霎时也是一跳,伍定远正自张口,那卖面郎落下孔道,粪水登时溅入口中。伍定远哀嚎一声,惨然道:“老兄,你下来时不会打声招呼吗?” 卖面郎苦笑一声,伍定远呸了几下,两人便往沟渠深处游去。 却说昆仑山四处找不到伍定远,只气得卓凌昭面色惨白,众门徒心惊胆战,一行人翻遍大小巷,就是找不到这两人。 卓凌昭脸色凝重,沉声道:“这伍定远倒底跑到哪去了?你们谁有主意?快快禀来!” 众门徒彼此相望,都没有说话。 卓凌昭哼了一声,道:“找不到伍定远,大伙儿也不用回昆仑山了。” 众门人见掌门大发脾气,心下担忧,都是低下头去。 钱凌异帮腔道:“是啊!我们身受江大人重托,岂能空手而回?大伙儿快想想办法!别让掌门人操心!” 卓凌昭哼了一声,道:“钱师弟,莫说别人,你自己有没有主意?” 钱凌异尴尬一笑,支支吾吾地道:“我…我刚才好像看到两个人往那条窄巷奔去……” 说着胡乱朝一处话,当即往窄巷奔入,偏有这么巧,钱凌异胡诌乱指,居然指到了伍定远逃脱之,果然屠凌心大声叫道:“这里有条小沟,他们定是从此处逃脱的!” 昆仑山众人连忙奔近巷内,人人闻到滔天恶臭,无不掩住了口鼻,待见了那处粪孔,更是骇然出声,连那“剑神”也是面色铁青。 过了半晌,众人只是盯着粪孔瞧,不知高低。卓凌昭皱眉道:“钱师弟果然了得,这么多人都找不到这个机关,多凭你细心谨慎,不然我们又要栽了个觔斗。” 钱凌异面有得色,说道:“这也不全是我一人的功劳,大伙儿不都有出力吗?”他还待唠唠叨叨的说下去,屠凌心皱着一张丑脸,低头看着粪孔,说道:“钱师弟,这次抓到伍定远全是你的功劳,没人敢跟你抢,你下去吧!”说着朝下头一指。 钱凌异见那粪孔里满是黄白之物,脸上变色,嚅嚅啮啮地道:“这……这光闻就不得了啦!哪……哪能下去啊!” 卓凌昭面色沉重,说道:“钱师弟,偏劳了,本派这次东来能否大功告成,全在你这一举。”众人一齐望向钱凌异,脸上都是敬佩的神色。 钱凌异脸上冷汗直流,说道:“***,我……你……我……” 钱凌异正自害怕,忽然屁股上挨了一脚,他立足不定,便自摔落粪坑,昆仑山众人一起惊呼,纷纷闪躲溅出的粪水。 钱凌异摔跌下去,头下脚上地插在粪孔里,弄了个满脸屎尿。他大怒欲狂,急忙翻身站起,暴喝道:“操你奶奶雄!是谁踢你老的!” 正凶恶间,却见众门人掩嘴偷笑,一人缓缓走了过来,掩鼻道:“四师弟,你好好干,回头本座会大大奖赏你。”钱凌异见这人神情俨然,正是掌门卓凌昭,看来适才那脚定是他踢的。 钱凌异神色惨澹,不知要如何推搪,又听那屠凌心笑道:“老四,你可快点游水啊,姓伍的他们要走远了!” 钱凌异见他幸灾乐祸,只感气愤至,但掌门站在一旁,却又不敢多说,只狠狠地白了屠凌心一眼,咬住了牙,自往深处游去。 却说伍定远与卖面郎两人急速在黑暗的粪渠中爬行,幸好时节已然入秋,天候渐寒,这臭味也不至加重,两人走走呕呕,不顾身上有伤,瞬间游出里许,俩人正游间,忽听后头有人大呼小叫:“***,一群死人,自己不会下来啊!偏要我干这苦差事,老操你祖宗!” 伍定远认出是钱凌异的声音,忙道:“昆仑山的人追来了,我们快走!” 两人又游出里许,前头忽有微微星光,卖面郎欢声道:“出口在这儿了!”便与伍定远相互扶持,爬出沟渠。 出得粪渠,只见满天星辰,已然到了近郊香山寺附近,卖面郎道:“今儿是十五,香山寺里必然香客云集,咱们躲到那里去。” 两人连忙往香山寺奔去,他们自知全身大粪是骇人,便从小径悄悄入庙,谁知今夜香山寺着实热闹,到处都是善男信女。众人参拜间,忽地闻到一股恶臭,其腥其腐,在所难言,众香客讶异无比,不知哪里飘来这股骇人怪味儿。 众人正自惊疑不定,猛见两个肮脏至的乞丐挨着墙角,正想跑入偏殿。一名香客惊道:“那是什么东西!可是鬼么?”众香客大吃一惊,纷纷闪躲开来。只留了伍定远与那卖面郎呆呆立在偏殿门口,神态尴尬之至。 庙中一名和尚急急奔了过来,大声道:“你们这两个人,鬼鬼祟祟的在这里干什么!” 伍定远与那卖面郎暗自叫苦,两人身上有伤,走已是不易,这般奔驰后已是全无体力,登时被人拦住,那几个和尚见两人满身黄白,倒也不敢真的碰他二人,只大声喝道:“你们这两个乞丐,快快给我滚出庙去!” 两人此时心力俱疲,只蹲在地上不住喘气,哪有气力回话,一名和尚拿出扫把,往他们背上扫去,喝道:“快走!快走!别在这吓人了!” 伍定远以往是威震西凉的捕头,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委屈,只是背上伤口火烧般的疼痛,全身挤不出一丝力气,只好蹲在地下挨打,一旁围观的姓越来越多,人人掩鼻笑看。 两人正挨打间,忽然有一人推开众人,走到那群和尚身边,说道:“你们这是做什么,这般打两个乞丐。” 一名和尚道:“我们也不是要欺侮这两人,只是他们身上臭得不成话,不赶出去不行哪!” 那人身着家丁服色,瞄了伍定远与那卖面郎一眼,掩鼻皱眉道:“大师父说的也没错,确实脏臭得紧。”他摇了摇头,又向和尚们道:“我家夫人最有善心,见不得这种可怜人挨打受委屈,我这里有十两香火钱给几位大师父,快带他们去沐浴换衣。” 众和尚合十赞叹,纷纷住手,那家丁头也不回的走了,一名姓问道:“究竟是哪家的夫人,这般的好心啊?”另一人道:“啊呀!你连这都不知道啊!那位贵妇哪,就是当今兵部尚书的夫人,才从扬州上来没多久哪!”说着往一处指去。 伍定远抬头看去,只见远处家丁围绕,簇拥着一个衣着华贵的中年贵妇,那贵妇圆圆的脸蛋,气质高雅,一看便知出身名门。 那卖面郎原本趴在地下,忽地全身一震,直往那中年贵妇看去,好似痴了一般。和尚们笑道:“好啦!你们两个家伙真是幸运,遇上活菩萨啦!”说着将伍定远与卖面郎托起,带去冲水换衣,那卖面郎却似呆了,虽给人拉着,目光却始终不离那中年妇人。 过不多时,两人换上粗布衣衫,活脱是庙里的火工,伍定远道:“兄台,我看咱们暂且躲在此处,也好歇息一阵,你说如何?” 那卖面郎若有所思,魂不守舍,直待伍定远把话说了两遍,这才嗯了一声,道:“也… 也好。“ 伍定远见他神思不属,倒也不以为异,料来适才厮杀定是过激烈,才让他心神不宁。 当下两人便混在香客之中,掩人耳目,料来不要与追兵正面朝相,当不至被人认出。 过不多时,忽听众香客大声惊叫,纷纷奔逃,伍定远吃了一惊,不知发生何事,忙转头去看,只见庙门口一人满身粪便,浑身恶臭,兀自大摇大摆地走进庙来,只听他口中还不住喝问:“喂!你们这些人,有没有看见两个全身粪便的人跑进庙来!快说!有没有!”神态凶狠,旁若无人,活脱是个恶霸。 众香客听他问的粗鲁,无不掩嘴偷笑,那人怒道:“笑什么?快快回老爷的话,有没有见到两个浑身粪便的人?快点说!” 一名姓嘻嘻笑道:“有啊!” 那人大喜道:“快说!在哪儿?” 那姓笑道:“两个倒没瞧见,一个却在眼前,老兄你去找面镜照照,那便找到两个啦!” 那人怒道:“***,居然消遣你老!” 庙中和尚见又来了一个肮脏无比的乞丐,纷纷大怒,提起棍冲了出去,对着那人就是一阵乱打,那人狂怒不已,登时和庙中和尚殴斗起来。 伍定远见那人正是昆仑山高手钱凌异,他忍住了笑,知道昆仑山好手立时便要赶到,趁着庙中和尚缠住了钱凌异,非得赶紧逃走不可。 伍定远回头一看,那卖面郎却不知去向,他连忙在庙中四处找寻,忽见一人呆呆的站着,面带愁容,正是那卖面郎。 伍定远伸手拉他,低声道:“有人追来啦!快走吧!” 卖面郎却似痴了,只是恍若不觉,伍定远只好连扯带拉的把他拖走,急速从后山逃走。 大殿之中一众和尚们兀自叫嚷不休,料来钱凌异也不敢在京城胡乱杀人,只得莫名其妙的给人拖住乱打。 两人往后山小径乱窜,他们身上带伤,走走停停的赶了几里,伍定远指着一处破庙,说道:“我们上那儿歇歇。” 两人甫进庙里,忽地下起大雨,稀哩哩的落将下来。二人各自找了块干爽的角落坐下,稍事歇息。 伍定远一边包扎伤处,一边喘气道:“这可真险,差点就给他们抓着了,今夜全靠兄台救命,在下感激万分。”那卖面郎点点头,却不言语。 伍定远见他心事重重,歉然道:“都是在下连累兄台,害得你跟我四处逃亡,实在过意不去。”说着站起身来,深深一揖。 那卖面郎忙道:“些微小事,何足挂怀。” 伍定远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岂能说是小事一件?总之在下欠你一份情,日后必当图报。” 卖面郎摇摇头,看着黑夜中落下的雨滴,沉默不语。 伍定远见他愁眉不展,便打话道:“我与兄台亡命一场,却不知彼此姓名,说来实在难为情。”他哈哈一笑,自道姓名,说道:“在下姓伍名定远,不知兄台如何称呼?” 卖面郎叹了口气,说道:“小弟名叫卢云。” 这卖面郎就是那落第秀才卢云。他自离开扬州后,一直在江湖漂荡,每日以卖面糊口,四海为家。闲暇时习练武艺,日虽不宽裕,但比起给人轻视笑骂的日,已然强上许多了,只是他始终斩不断心中的情丝,明知和顾家小姐难有了局,还是每日郁郁。 几个月前他到了京师,就此长居下来,哪知刚巧不巧,遇上伍定远过来吃面,只因他性格易于激愤,一时冲动出头,便阴错阳差地卷进这档事情里。 伍定远见卢云面有愁容,还道是为了他的事发愁,便道:“卢兄大可放心,我明天就要离开京城了,到时不会再连累你,可别再烦恼了。” 卢云一怔,忙道:“伍兄误会了,小弟是为了旁的事烦恼,倒不是忧心日后处境。” 伍定远一奇,暗道:“这人还真是奇怪,这? ?口还有什么事比性命更要紧的,他居然还有心思去想旁的事。”他细细打量卢云,见他十岁不到的年纪,虽然衣衫褴褛,但那一身浓浓的书卷气还是透了出来。 伍定远问道:“卢兄弟,我看你年纪轻轻,一表人才,怎么会沦落到卖面的地步?” 卢云微微苦笑,说道:“乱世章不值钱,能保住一条性命吃饭,已经是不幸中的大幸了。”说着摇了摇头,无奈中却有分自谑。 伍定远听他自嘲,忍不住哈哈大笑,道:“好一个乱世章不值钱,兄弟果然是个读书人!”他笑了一阵,问道:“卢兄弟日后有何打算?就这样一辈卖面吗?” 卢云摇头道:“走一步算一步了。倒是伍兄以后要如何日?那些人还会继续追杀你吗?” 这回轮倒伍定远沉默不语了,王宁大人已遭革职,天底下无人能救得了自己,血案沉冤,无一得报,饶他精明强干,这时也不禁惘然。 黑暗中两人各自怀着心事,不约而同的叹了一口气,两人相互凝视,又不约而同的大笑起来。 伍定远哈哈大笑,朗声道:“天下无难事,我就不信我一辈便这么倒楣!总有我西凉伍定远出头的一天!” 卢云见他脸上满是光辉,便点头道:“伍兄面相堂堂,绝非凡人,自当有出人头地的一天。” 伍定远听他这般说,自也微微一笑,道:“不瞒卢兄弟,我以前住在西凉,得罪了一批歹人,这才给人一追杀,沦亡到京城来。”他自知仍是逃犯,便不愿明说自己的身分,以免吓了卢云。他顿了顿,又道:“不过仗着我身上还有一样法宝,未必不能替自己平反。大家走着瞧吧!” 卢云一愣,奇道:“法宝?什么法宝?” 伍定远自知羊皮兹事体大,知道的越少,便多一分好处,当下只含浑地道:“我手上有这帮贼人作恶的罪证,来日遇上了清官,自能以此平反了。” 卢云哦了一声,颔道:“原来如此。伍兄带着要紧东西,难怪会被人追杀了。” 两人说了一阵话,便把供桌拆了,取过地下的旧蒲团,分当床睡。二人面对面躺着,经过这夜的同甘共苦,忽然有了知己知心的感觉,伍定远以往只有下属围绕,难得有什么真正的好友,他嘿了一声,说道:“卢兄弟,想不到我在患难潦倒之际,还能结交到你这样的好友,真是天意啊!” 卢云点头,转头看着门外飘下的雨丝,轻轻地道:“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伍定远默默念着这两句话,一时触动心事,眼眶忍不住红了。 两人累了一夜,听着潇潇冬雨,各自在庙中安歇。 第二日两人起了个早,庙外雨势转大,望出去水蒙蒙的一片,伍定远深怕昆仑高手旋即赶到,自知越早离开京城,越是安稳妥当。他沉思半晌,想道:“听说东北人烟罕至,倒是个避祸的好所在。看眼下情势,只有逃到关外,先住个一年半载再说了。” 他心念笃定,便问道:“卢兄弟,我现下别无去处,只有逃到关外避祸了。倒是你有啥打算?可要回去京城?” 卢云听了这话,只低下头去,霎时前尘往事,一一飞入心中。蓦然之间,一股孤寂袭上心头,只觉人生萧无奈,一时竟是满心寂寥,不由得叹了口气。 满心无奈间,卢云苦笑一声,抬起头来,正要说话,忽见伍定远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他眼神中竟隐隐有着期待之意,卢云心下一醒,想道:“看这伍兄嘴上不说,其实心中属意,却是要我随他一行。” 想起世上还有人如此期待自己,卢云忽地有些开心,他嘴角泛笑,便道:“我这面贩出手劫人,怕也有些名气了。若要明目张胆地回到京城卖面,恐怕两天便要出了乱。”他望着伍定远,微笑道:“我看这天脚下,我也是待不住了。” 伍定远听了这话,只感又惊又喜,忙道:“听兄弟的意思,可是要与我同行?” 卢云笑道:“卢某身无长物,连面担也没了,还有什么地方不能去?” 伍定远大喜,此行上有个人作伴,那是不愁没人照应了。他正要哈哈大笑,忽地想起行危险,别要让卢云与灵音、李铁衫等人般,也给陷了身家性命。他摇了摇头,叹道:“卢兄弟,眼前你待我如此,伍某更不能害你。这趟逃亡非比寻常,可说凶险万分,唉……你我还是分道扬镳好了。”说着说,只低下头去,脸上神情满是沮丧。 卢云摇了摇头,笑道:“伍兄莫说见外话。卢云烂命一条,便算死在边,也不必谁来收尸。这区区生死又有什么好怕的?”说话间走向庙门,跟着回过头来,就等伍定远同行。 伍定远见他如此豁达,心下自是感动无比,心神激荡间,只想日后逃脱性命,定当好好补报卢云一番。 此时雨势转大,但性命危急,二人顾不得大雨倾盆,便即赶。 行出数里,只见大批官差把持要道,盘查来往行人,伍定远是捕快出身,官场道理明白,自知江充与东厂已各自调兵遣将,这下不只江湖高手追杀,还有官府全力查缉自己,他不敢再走阳关大道,便改走山间小径。 行了五日,上已不见官差,伍定远盘算一阵,料知已脱险境,这日见到了一个小小市集,并非是什么大地方,想来东厂、昆仑山等人还不至寻到这等地方,他们俩人一摘采野果而食,口中早已淡出鸟来,此时再也忍耐不住,便往那市集而去。 两人一入小市集,便速速找了家酒店吃食,连着数日赶,二人衣衫略见残破,只是各自养了几天伤,武功已尽复旧观,伍定远一边饮食,一边打量镇上来往行人,察看有无可疑人等,卢云倒是放心大嚼,一幅浑不在意的模样。 正吃间,忽见一胖一瘦两名老者晃过店门,一人生得胖大无比,好似一颗圆滚滚的大橘,手上拿着一只大秤杆,不知作何之用。另一人却瘦得有如竹竿,一张马脸长得离奇,手上却拿着金晃晃的一只大算盘,好似客店掌柜一般。伍定远是老江湖了,一见这两人形迹诡异,登时留上了神。 那瘦老者停在店门口,高声叫道:“师哥,这里有人卖吃的,我饿得很啦!咱们吃点东西好不好?” 胖老者也驻足下来,面上神情甚是不耐,只听他皱眉道:“师弟啊!你可又饿啦!你且说说,咱们为何要捡这些荒僻小走?” 瘦老者两眼瞧着店里,嘴上斜斜一歪,没好气地道:“是你要走小的,我怎么知道你要干什么?搞不好要去逛窑呢!” 胖老者大怒,说道:“放屁!咱们走小不为别的,只为早一步赶进京城!你一下肚饿,一下拉屎,就走到明年也不成。” 瘦老者嘻嘻一笑,摇头道:“师哥啊,人要饿起来,那可是不得了的大事哪!你要不许我吃东西,待会我肚一饿,只怕会在你的肥屁股上咬个两口!” 胖老者骂道:“死小,这把年纪还这么幼稚可笑,好啦!咱们进去吃吧!” 瘦老者闻言大喜,一溜烟的飞奔进店,身法之快,实所罕见,哪知举止却似岁小儿一般。伍定远与卢云对望一眼,眼看对方身怀武艺,却不知是何来头,二人不动声色,低下头去,继续吃喝。 二名老者甫一坐定,瘦老者便用力拍桌,大声吼道:“店家快快过来,咱们饿昏啦!我师哥大肥猪要给饿成野山猪啦!” 胖老者听他阴损自己,只呸了一声,恨恨地道:“***,你说话像个人样成吗?” 过不多时,两人各点了碗面,店小二甫一端过,二人便稀哩呼噜地吃了起来,好似那面美味无比,那胖老者尤其吃的快,看来他口中虽然不满师弟,其实自己也饿得狠了,吃口面,吞口汤,好似身在云端,飘飘然不知所以。 伍定远看得心热,想道:“这面好像不坏,一会儿也来吃上一碗。” 他转头望去,待要与卢云说话,忽见卢云神情专注,仿佛全身布满功劲,伍定远心下一奇,正要发问,却见卢云眼也不眨,只在偷看人家面碗。 伍定远心下暗暗奇怪,想道:“不过是碗面而已,咱卢兄弟怎地这般神情?难道这碗里藏着什么武林秘笈不成?” 伍定远哪里知道,这卢云生性最是执拗不过,一日卖面,便已成痴,此时遇上别家馆手艺了得,面料美味,便趁机钻研起来,日后也好揣磨个中奥妙。 胖老者吃了几口面,忽地手指门外,大声道:“师弟,你看!那是不是紫云轩的人?” 伍定远本在留意卢云的神色,一听胖老者说话,便又定过神来,转看那两名老者的动向。 那瘦老者见师兄眺头望外,忍不住奇道:“紫云轩的人来了?我怎地没瞧见?” 胖老者睁大眼睛,大声道:“当然是真的,你快去瞧瞧,别让人家走了。” 瘦老者急忙答应一声,跟着追了出去。 瘦老者甫一离去,却见胖老者探过头去,大口偷吃他师弟的面,瞬间便吃光喝尽,看来方才出言用意只在相骗,也好偷碗面吃。伍卢二人见胖老者行径如此,忍不住相视一笑,都知这两人为老不尊,行为幼稚无聊。 过不多时,瘦老者走了回来,苦着脸道:“哪来紫云轩的人,师哥你骗我。”他坐了下来,待要吃面,却发现碗底朝天,已被人偷吃干净。 瘦老者大怒道:“师哥,你为何如此无聊?你若想吃面,再多叫一碗不就成了,何必来偷吃我的!” 胖老者嘿地一声,摇头道:“你可别诬赖好人,这面不是我偷吃的,刚才你出门时,我见到紫云轩的人跑了进来,偷偷地把你的面吃了。”看来这人心思机敏,话头转的甚是灵光,这谎言竟是丝丝入扣,全无破绽。 瘦老者呆了半晌,跟着双眉一挺,大怒道:“师哥,咱们同门义气一场,有人偷吃我的面,你为何不加阻止?” 胖老者举起食指,在师弟面前摇了摇,道:“你又冤枉我了。你人在外头,我怎知这面是不是你施舍给人吃的?我若贸然阻拦,别人岂不说你小气?” 瘦老者听了这话,只连连点头,道:“是啊!还是师兄细心,我最恨旁人说我你句你幼稚无知时,只怕你要给气炸了吧。” 瘦老者伸手掩面,跟着长叹一声,道:“他***,世人无知,世人无知。”看来这“幼稚无知”四字,定与瘦老者焦孟不离,一听之下,便是分悲凉,七分无奈,十分气愤。 伍卢两人听他师兄弟的对答,都是忍俊不禁,各自偷笑不止。 说话间,胖瘦老者又各叫了碗面,两人正自大吃大嚼,忽见瘦老者面朝门外,叫道:“师兄!紫云轩真的有人来了哪!你居然没有骗我!” 胖老者嘿嘿一笑,知道他这师弟也要有样样,好来恶整他一番。当下不加理会,只是低头吃面。 瘦老者伸手过来,摇了摇胖老者的手臂,低声道:“师兄,真的有人来啦!” 胖老者呸地一声,正要出言讥嘲,忽听门口传来一个男的声音,说道:“店家,给来几个干净的小菜。” 胖老者一愣,想不到真有人进门来了,回头一看,只见十来名男簇拥着一名女,正自缓步进店,只是她神情略带稚嫩,却是个明艳照人的少女。那几名青年男身穿长衫,神态恭谨,都在招呼着那女坐下,看来这女身分定是不凡。 瘦老者笑道:“师兄你瞧瞧!这不是紫云轩的人吗?这下咱们可省了不少力气了!” 胖老者摇头道:“胡说八道!这几个家伙愣头愣脑的,怎能是紫云轩里的人?” 瘦老者听他出言反驳,便哼了一声,发了驴劲儿,大声道:“师兄!你怎知紫云轩的人生得什么模样?说不定这帮人天生下来,便是这般愣头愣脑的驴像。我说长得越驴,越像是紫云轩的人!” 胖老者见师弟蛮横起来,便自嘻嘻一笑,指着卢云与伍定远两人,道:“这两个,莫非也是紫云轩的人?” 瘦老者一怔,茫然道:“这……这我倒没有留意,说不定真也是。” 他瞄了店道:“糟了!这小二看来更是笨得很,该不会也是紫云轩里的人物吧!” 忽听一声娇笑,一个清脆的少女声音道:“两位大叔高姓大名?左一句紫云轩,右一句紫云轩,莫非识得我们?” 众人听了这明朗娇脆的声音,都是心中一动,不由转向那少女望去。只见她明眸皓齿,桃笑李妍,脸颊上带着两个深深的酒涡,看来明媚可人,年岁虽小,但已是个十足十的美人胚,料来日后身形长成,更要出落得楚楚动人。 那胖老者听那少女这般说话,心下一奇,道:“你真是紫云轩的人?” 那少女不答,一旁那男接口道:“敢问前辈是何方高人,却来打听敝门之事?” 那瘦老者哈哈大笑,道:“我们是大名鼎鼎的华山双仙,你们这些后生晚辈,总该听过吧!” 那男啊地一声,跟着皱起眉头,嚅啮地道:“原来是……是华山双……双那个仙了,久仰,久仰。” 卢云一愣,那男外貌甚是干练,但提到那胖瘦二老的名号时,却连话也说不清了,便对伍定远眨了眨眼。伍定远江湖阅历广博,自也知道“华山双仙”的名号,低声道:“这二人外号叫做‘华山双怪’,只有他们自称是仙。” 卢云哦了一声,看那两名老者形貌古怪,举止异常,难怪会落到这等难听外号,便点了点头,不再言语。 那瘦老者甚是高兴,笑道:“原来你早已听过咱俩的大名,挺好、挺好,不算过无知。”他大笑一阵,又道:“好啦!再考你一考,你看老夫天生英挺,却是双仙中的哪位神仙啊?” 那男面色惨澹,只咳了一声,道:“阁下这般修长身材,手上又拿着一只大算盘,想来定是算盘……算盘那个仙了。” 原来那瘦老者外号叫做“算盘怪”,那人怕要说溜了嘴,一时又是支支吾吾。 瘦老者怒道:“算盘仙就算盘仙,什么叫做算盘那个仙了?你说话含浑不清,真是无知无识!” 那男被他数落一阵,不敢再说,低头喝起酒来。 那瘦老者哼地一声,转问那少女道:“琼武川是你什么人?” 那少女听他问的无礼,便自微微一笑,反问道:“阁下却是琼楼主的什么人?怎么这般喝问于我?” 那瘦老者呸道:“他***,非得是这姓琼的老,才能开口问话么?” 紫云轩门人听他说话无礼,都是大怒,那少女微微挥手,示意众人不要冲动。她大眼一转,忽地甜甜一笑,口气变得又柔又甜,温言道:“老丈哪里的话?您老这般高强的武功,模样更是仙风道骨,似你这般神仙人物,要问什么都成。” 胖瘦二老听她口气如此,自是大喜,笑道:“真的么?你真的这般想么?” 那少女笑道:“当然是真的啰!华山双仙,威震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我打起两位,那是仰慕的不得了,今生若能拜见两位前辈,那是死而无憾了。” 胖瘦二老喜到骨里去了,两人相拥而泣,一个道:“师兄!有人这般仰慕我们,咱们这生当真没有白活了。”一个道:“师弟啊!我们终于洗刷华山之耻的恶名了,这下师父也能瞑目啦!” 众人见他二人这幅模样,心下都是暗自好笑。 胖老者拭去眼角泪水,笑道:“小姑娘,不论你是谁,日后只要有人欺负于你,我们师兄弟定会替你出头!” 那少女笑道:“我这人与世无争,有谁会来欺负我?不过两位这番好意,姑娘还是心领了。” 瘦老者怒道:“不成!没人来欺侮你,怎能显出我们华山双仙的绝世武功?”他大叫一声,旋即冲到伍卢二人面前,对着卢云喝道:“你现下立刻过去欺负她,然后让老来教训你!快去!快去!”跟着伸出蒲扇般地大手,猛往卢云肩头抓来,卢云见他行径过荒唐,当下嘿地一声,闪身避开。 伍定远忙道:“阁下有话好说,何必这样动手动脚的。” 那瘦老者喝道:“操你奶奶!你们再不过去欺负这小姑娘,休怪我来欺负你们!” 伍定远知道这两人行为不可以常理计,眉头一皱,正想着脱身之道,忽听那少女道:“唉!算盘仙啊算盘仙,你可知为何他们不听你的话么?” 瘦老者闻言大怒,叫道:“***!你说什么?” 那少女摇头道:“这两人为何不听你的话?不是因为你武功不够高强,更不是因为你模样不够神气,只因为你们的外号取得不好,失了威风,这才惹得江湖中人耻笑轻视。” 瘦老者大怒道:“放屁!你这着便要冲上前去,好来教训一番。那少女同桌的几名男大惊,纷纷站起身来。 那少女却不惊惶,只叹了一声,道:“我只是一番好心,你怎地这么凶霸霸的……两位老丈武功这般高强,明明只要改个名字,便要重振名声。可惜你们硬不相信,我便再好心十倍,也只有眼泪往肚里吞了。”说着眼眶一红,竟是眩然欲泣。 胖老者见她楚楚可怜,心下暗暗爱怜,忙拉住师弟,喝道:“你先别毛躁冲动,好好听人家说话!” 瘦老者停下手来,戟指喝道:“死丫头,你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那少女泪水盈眶,幽幽地道:“自古以来,英雄人物定须威名相称,方能显出气魄。两位老丈,我这一点用心,你们可曾知晓?你们两位这等人物,只为了名号不够响亮,便给江湖人物嘻笑怒骂,我心念于此,真是痛心万分啊……”说着竟低声哭了起来。 胖老者见她悲切,料来定是真心关怀,忙道:“姑娘说得没错,那些狂妄无知的家伙老是耻笑我师弟,我一直替他打抱不平呢!” 瘦老者跳了起来,喝道:“师兄你放什么屁!若不是你为老不尊,整日里胡闹,我怎会沦落到‘华山之耻’这四字!” 那少女满脸泪痕,轻声道:“两位仙人别吵了,二位大贤今日只须改个名字,保管你二人从此威风凛凛,快活似神仙。” 瘦老者大声道:“我们本来就是仙!” 胖老者骂道:“你先别吵,听姑娘吩咐。” 那少女叹了口气,摇头道:“其实你们的名字本来不差,坏就坏在这个仙字上。” 那胖老者奇道:“这怎么能够?咱们华山双仙威震四海,名字好听得很啊!总比华山双……双那个怪强吧!” 那少女摇头道:“这华山双仙的名字本是好的,坏只坏在用的人恁也多了。君不见江湖上有点苍双仙、长白剑仙、花仙?你是仙,我是仙,大家都是仙,两位如此非凡人物,却与这干人一般名号,岂不有损两位的名声么?”说着神色悲凉,好似为不平。 胖老者点了点头,道:“此言有理,武林中自称是仙的人确实多了。” 瘦老者怒道:“这些人欺世盗名,害得我们显不出威风,看来都该杀!” 那少女叹道:“世间妄人何其多,那是杀之不尽的,照姑娘看来,最妙的法便是把名号改上一改。” 胖老者大喜,道:“没错,没错,正该如此。不知姑娘有何高见?” 那少女道:“两位切莫再用仙字了,最好改个无人用过的名号,那才是独一无二,傲视武林的金招牌啊!” 瘦老者站起身来,大声道:“没错!以后咱们便改名为‘华山双虎’吧!虎是万兽之王,与我二人的刚猛武功最为相配。” 那少女叹道:“君不见河东双虎,岭南双虎么?他们也都是虎啊!”她年纪虽幼,但江湖上的人物却识得不少,一时竟是如数家珍。 胖老者皱眉道:“这可糟了,连虎字也这般氾滥,那改成龙好了,‘华山双龙’,听来不坏吧!” 那少女皱眉道:“龙啊虎啊的,每日里都听得到回,什么峨眉飞龙、东海四神龙,那也是数之不尽的。” 胖老者跺脚道:“好名号都给人用了,这可怎么办?” 那少女道:“谁说好名号定是龙是虎的,那多俗气啊!两位怎么不朝十二生肖去想?” 胖老者狂喜至,大声道:“好一个十二生肖,正该如此!嗯,鼠牛虎兔……‘华山双鼠’听来怎样?” 那少女面露惊叹之色,双手一拍,击节赞道:“好啊!正是这个名字!华山双鼠,果然是天下绝响!” 众人忍住了笑,几人本在喝酒,都是呛咳不止。 却听那瘦老者叫道:“不好!” 胖老者一怔,问道:“为何不好?” 瘦老者道:“我也说不上来,反正有些怪。” 胖老者皱眉道:“独家字号,那有什么不好?华山双鼠,武功高强,你听听这八个字,念来有多利口啊!” 瘦老者哼了一声,道:“若要用十二生肖,我不要用老鼠的名字。” 胖老者奇道:“那你要用什么?” 瘦老者道:“我是肖狗的,咱们就叫‘华山双犬’好了。” 胖老者道:“可是我又不肖狗,怎能叫我为犬?” 瘦老者怒道:“那师兄你又想如何?” 胖老者低头沉思一会儿,道:“我属鸡,我看改叫‘华山双鸡’好了!” 瘦老者怒道:“师兄你每回都是这样,又只顾着自己了!” 眼见两人争执不休,众人都笑得喷饭,那少女叹道:“两位既然迟疑不决,那就改叫‘华山双鸡犬’好了,这样有鸡有狗,两位的名号都有带到,也不需再行争论了。” 胖瘦二老互望一眼,齐声道:“正是如此,好一个‘华山双鸡犬’,咱们真是疏漏,平白活了几十岁,怎么都没想到这个外号呢?”说着手舞足蹈,甚是喜乐。 两人正自跳闹不休,忽听一人道:“师叔祖、师伯祖,我已打听清楚了,紫云轩便在不远处,咱们该启行了。” 众人转头去看,只见一名少年走进店来,约莫十六七岁,年纪虽稚,但言语间却颇为干练,看来是华山双怪的徒孙辈。 瘦老者笑道:“等一等,我们已经改了外号了,你要不要听听?” 那少年皱眉道:“师叔祖不是‘华山双仙’之一么?这名号用了几十年了,怎能忽然改变?” 瘦老者道:“你年纪毕竟是小,不晓得其中道理,华山双仙这外号过普通,根本显不出你师叔祖的威风来!你听好了,咱们现下改叫‘华山双鸡犬’,你可记下了么?”说着面有得色,满面春风地看着那少年。 那少年见客店中人人面带微笑,知道这两位长辈又在丢丑,一时脸红过耳,他咳了一声,道:“名号之事不忙着改,咱们还是赶要紧!” 胖老者笑道:“嘿嘿,咱们运气倒好,剩下这几十里不必走了,紫云轩的人已然自己找上门来了,你看这群人!” 那少年依言望去,只见紫云轩众人正自望向自己,他心下一凛,下拜道:“在下华山苏颖超,敢问诸位高姓大名?” 一名男连忙站起身来,将那少年扶起,说道:“我们是紫云轩的门人,敝姓许,这位姓邢。”说着伸手向那少女一摆,道:“这位是咱们家的小姐,便是咱们琼阁主的孙女。” 那紫云轩不是寻常的江湖门派帮会,乃是皇室姻亲琼武川一手所创的书院,这紫云轩邀集天下名士,在其中传道授业,向与白鹿书院、石鼓书院、东林书院等齐名,门生不仅需得习,尚需习武,以期培育国家栋梁,十年来不少举人进士皆是其中门生。 这少女名唤琼芳,年方十四,正是琼武川的孙女。这琼武川爱过世后,更是加倍宠爱这名孙女,眼见她聪明伶俐,虽说是名女,但却颇有大将之风,将来觅得好郎君后,或能承接这紫云轩的基业。 那少年一一下拜见礼,众人见他客气,都急忙还礼,琼芳看他见人就拜,忍不住笑道:“快别多礼了,照你这样拜下去,咱们这许多人,只怕到天黑也拜不完。” 苏颖超尴尬一笑,他年纪尚轻,辈分又低,每回到江湖走动,腰杆儿总是弯得多直得少,早已习惯如此了,此时听她讥嘲,连忙站起身来,但他一见琼芳秀丽的脸庞,却又满脸通红。 琼芳笑道:“你们千里迢迢地赶来北京,是有什么大事么?” 苏颖超正色道:“在下有一张帖,想面呈琼阁主。”说着将名帖取出,向前递去。 一旁男弟急忙接过,苏颖超道:“家师感喟江湖腥风血雨,世人争名斗利,已有归隐之心,他定明年二月初一之时,行封剑归山的大礼,还望诸位武林同道不吝玉趾,能前来敝山见证观礼。”众人闻言,都是啊地一声大叫,几人更是霍地站起,神态大是紧张。 卢云不知众人何以如此讶异,当即问道:“这些人何以这般讶异?” 却见伍定远听了众人的说话后,神态也是颇为吃惊。他定了定神,低声说道:“华山玉清观的掌门叫做宁不凡,此人武功冠绝当世,号称天下第一。” 卢云哦地一声,道:“原来如此。” 伍定远低声道:“这人若要退隐,必有人前去挑战,绝不会让他带着天下第一的称号封剑。我看华山定要多事了。” 众人说话间,忽听一人道:“宁不凡要退隐?这是真的么?” 伍定远急忙回头,却见一人身穿白袍,缓缓地走了进来,正是自号“剑神”的卓凌昭,身边还带着十来名弟,那屠凌心、钱凌异都在其中。 伍定远急忙拉住卢云的袖,示意他低下头去,卢云见大批追兵赶到,也是一惊,连忙低声道:“咱们从后门走!” 伍定远点头,两人慢慢地站起身来,便往后厨走去。 卓凌昭却没留神,迳向苏颖超道:“这位宁不凡宁掌门要退隐,此言是真是假?” 苏颖超见他仙风道骨,料来定是武林中的成名英雄,当下又是深深一揖,下拜道:“华山苏颖超,见过前辈。”急忙拿出名帖,跟着送到卓凌昭面前。 卓凌昭见了帖上字,霎时心中一震,忍不住叹道:“宁掌门啊,你何必这般心急呢? 你若退隐了,偌大的江湖只余下我一人,日后无人与我比武较量,唉……这却教我如何排遣岁月?“ 众人听他言语间贡高自慢,隐隐有与宁不凡并肩之意,都是颇感诧异,只有伍定远知晓他的来历,但此刻形势危急,如何敢发一言,只悄没声地往后厨闪去。 那瘦老者却是直性人,一听卓凌昭的言语,登时大怒,喝道:“你这小是什么人,居然敢与我师侄相提并论,不怕别人笑掉大牙了么?” 钱凌异哼地一声,冷冷地道:“你师侄不就是宁不凡么,那又算得什么?告诉你吧!我家掌门便是卓凌昭卓大侠,人称‘剑神’的便是他。” 众人闻言,都啊地一声,叫了出来。卓凌昭自击败灵音之后,盛名已然传遍五湖四海,店中诸人见眼前这人浑如乡村究,毫不起眼,想不到竟是名动天下的“昆仑剑神”,一时都是惊讶诧异。 卓凌昭见众人惊慌,却只淡淡一笑,道:“昆仑山卓凌昭多多拜上,二月初一封剑大礼,本人定会前去见证。” 苏颖超额头冷汗直流,唯唯诺诺,应道:“是,小可理会得。” 钱凌异见众人面露骇异之色,心下甚是得意,他环顾店中,却见两人鬼鬼祟祟地往后厨行去,正是卢云与伍定远二人。 钱凌异见这两人对“昆仑剑神”四字充耳不闻,不表赞叹之意,心下甚是不悦,便冲上前去,向那二人叫道:“你这两人是干什么的?没见到‘剑神’来了么?” 伍定远听得钱凌异叫喊,只好停下脚来,背着身道:“我们是……是过的行人,想要去找……找茅房……” 钱凌异骂道:“找茅厕?两个人一齐去么?”说着上下打量伍定远的背影,冷笑道:“你们两个该不会是……嘿嘿……那个没袖的吧!” 昆仑门人知道他说的是“断袖之癖”四字,一时都是大笑起来。 伍定远情急生智,他手指卢云,嘶哑地道:“这……这位是舍弟,他眼睛不方便,所以要我一同前去茅厕,免得摔了下去。” 卢云连忙接口,陪话道:“是啊!我打小都是靠哥哥把尿,不然定会摔到茅坑里。” 钱凌异哦了一声,点头道:“原来是个瞎。”说着转身回去,不再理会。 伍卢二人赶忙往后厨冲进,急急从后门走了。 却听那瘦老者道:“那人是个瞎?他方才躲过我那一抓,身手很厉害啊!怎会是瞎呢?” 胖老者生平最爱胡扯,便道:“你知道什么?现下的瞎都练了听风辨位的神技,那小躲开你的一抓,不过用了成功力而已。” 瘦老者面露讶异,道:“原来如此,下次再要遇到这人,可要好好的讨教一番。”他忽地皱眉苦思,道:“可他方才目光炯炯,一双眸很有神啊!那又是怎么回事?” 胖老者一愣,沉吟道:“这……这人八成是北海瞎王,有时瞎,有时不瞎。” 耳听两人胡说八道,钱凌异已然察觉有异,他细细回想那两人背影,越想越觉得与伍定远神似,当下提声喝道:“这两人有问题,咱们快追!”不及向卓凌昭请示,便提剑奔出,带人追杀过去。 伍定远与卢云逃了一阵,忽听后头有人大喊大叫,却是钱凌异率人追来,伍定远心下大惊,颤声道:“不是躲过去了么?怎么又给识破了?” 卢云伸手往马棚一指,低声道:“那儿有几匹马,咱们驾马逃走。” 两人向马棚奔去,胡乱找了两匹马,二人跳上马背,连连催促,向前狂奔而去。 钱凌异等人正自追赶,一见他二人跳上马背,当下也冲进马棚,便要上马追出,紫云轩的弟喝道:“你们别乱来,那马是我们的!”诸人急急追出,拦住了钱凌异等人。 钱凌异喝道:“滚开了!”刷地一声,手中“剑影”登即出鞘,一旁许凌飞拦住了他,低声道:“此处乃是京畿要地,咱们别要胡乱伤人,惹出事来。”钱凌异嘿地一声,只得收剑,但紫云轩的弟嚷得更凶了,将昆仑众弟拦在道中。 卓凌昭见伍定远去得远了,此刻羊皮还在这人身上,如何能放他离去,当下使个眼色,屠凌心登时会意,二人使出轻功,从店门口窜了出去,要先一步拦截伍卢两人。 钱凌异见伍定远已然远走,忙放软语气,求恳道:“你们快些退开啊!老不过借你们的马一用,一会儿便还你们。” 一? ??弟叫道:“谁来理你了,你快些滚下来!” 钱凌异大怒,骂道:“你***,你真以为我好欺负么?”说着拔剑出鞘,许凌飞急急劝道:“四师兄稍安勿躁,别在这儿伤人。”钱凌异涨红了脸,只得闷哼一声,还剑入鞘。 那弟笑道:“你这人好不奇怪,你这剑一会儿拔,一会儿收,谁知你要干什么啊?” 钱凌异心中狂怒,森然道:“干什么?干掉你的小命!”长剑一抖,已然刺伤那弟的肩头。 眼见钱凌异出手伤人,剑法颇为了得,恐怕门人难以抵敌,琼芳却不惊慌,只怔怔地看着华山双怪,幽幽地道:“这些人好不蛮横,不知这世间的大侠都上哪去了,怎么还不来为我们解围?” 华山双怪早已守候一旁,一听琼芳的求恳,登时大喜,叫道:“若要荡妖伏魔,全看我们的!” 苏颖超见两位长辈又要生事,忙叫道,“师叔祖、师伯祖,你们别乱来啊!” 华山双怪哪来理他,他二人有意要逞显威风,当下飞身出店,直往钱凌异奔去,双手抓出,功力竟然颇为浑厚。 钱凌异见这二人形貌怪异,已认出他二人来,只听他喝道:“华山双怪,这里没你们的事,快些滚开了!” 瘦老者怒道:“***,堂堂的‘华山双鸡犬’你不叫,敢骂我们是‘华山双怪’!**你祖宗!”提起金算盘,便往钱凌异身上砸去()。 却说伍定远与卢云二人驾马飞驰,两人见钱凌异给人缠住了,心下暗自好笑,忽听耳边一人道:“伍捕头莫要再逃了,乖乖地束手就擒吧!” 伍定远大吃一惊,转头一看,只见一人身法奇快,如同奔马,竟已追至身后,正是卓凌昭本人。伍定远举起飞天银梭,朝马儿的臀上刺下,那马吃痛,往前急奔,立即拉开与卓凌昭的距离。 卓凌昭冷笑道:“没用的!”他提气一纵,霎时飞过了伍卢二人的头顶,竟已站在两匹马的前方,拦住了道,跟着伸手出去,拉住了伍定远的坐骑,神力到处,那马竟尔硬生生地停下。 卢云心下大惊,叫道:“伍兄!跳过来!” 伍定远奋力一跳,跃到了卢云的座骑上,两人共乘一骑,急速向前冲去。卓凌昭脸色一变,放脱马匹,又往后头追来。 卢云见卓凌昭毫不放松,心下更是担忧,此人武功高强无比,直是生平仅见,一会儿若要动起手来,恐怕挡不下他的一招,两人共成一骑,狂奔不休,但马匹负了两人,颇为吃力,转眼便让卓凌昭赶上,卢云大惊失色,急忙掉转马头,转朝右手方逃去。 奔不数丈,忽见前头道中站着一人,那人相貌凶恶异常,却是“剑蛊”屠凌心,只听他叫道:“小莫想再逃,留下命来吧!” 霎时剑光闪耀,长剑已然离鞘,便朝马腿砍来,那马登时惨嚎一声,前蹄已给砍断,卢云赶忙往伍定远身上一拉,两人便滚下鞍去,急急往道旁飞奔()。 屠凌心笑道:“前头是处悬崖,你们想要自尽么?”他哈哈大笑,缓步向前,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 二人慌忙逃窜,奔不片刻,果见前头已无去,却是一处山崖,便在此时,卓凌昭也已赶到,两大高手盯住了伍定远,形势已然无救。 伍定远惨然一笑,道:“卢兄弟你走吧,他们要的不过是我一人,你此时自去逃命,还有机会求生。” 卢云低头探看山谷,只见悬崖旁生了不少藤蔓,他心念一动,低声道:“伍兄莫慌,我们跳下去。” 伍定远回头一看,只见断崖高耸,下头更是万丈深渊,这一跳之下,如何还有命在?他摇头道:“你快走吧,不必为我饶上性命。” 卓凌昭笑道:“伍捕头啊,你们到底是要死还是要活?这般嘀嘀咕咕地做什么?” 伍定远大声道:“你要杀便杀我一人,放了我兄弟去吧!” 卓凌昭摇头道:“我一个都不想杀。只要你把羊皮交了出来,我决计不会为难你们。” 伍定远骂道:“这东西是人家满门性命换出来的,你若要取,除非是我死了。” 屠凌心嘿嘿一笑,道:“满口废话,去死吧!”挺剑杀来,剑法凌厉至。 伍定远知道他剑法厉害,但此时命在旦夕,只有硬挡了,他运起“飞天银梭”的功夫,在身前转成一个光网,只盼能挡下屠凌心绝招()。 但见剑光一闪,屠凌心的长剑来势快绝,转眼便从银梭光网中穿透,只听“啊”地一声大叫,伍定远胸口已然中剑,屠凌心脸露狞笑,连连催动阴劲,便要一举将伍定远击毙。 伍定远只觉“剑蛊”的阴劲破体而入,一时五内俱焚,疼痛难忍,他想张口大叫,却又没了气力,卢云大吃一惊,急忙拉开伍定远,叫道:“咱们跳下去!”他用力一纵,便拉着伍定远跳落悬崖。 卓凌昭见他二人跳崖自尽,慌忙间身形闪过,便往卢云身上抓去,卢云提起真气,登时一掌拍出,卓凌昭眼见他这掌真力浑厚,倒也不敢置之不理,当下也是一掌挥出,双掌相接,一股巨力传来,已将卢云的身震飞出去,便与伍定远一同摔下深谷。 屠凌心见他二人摔下悬崖,皱眉道:“这下怎么办,这两人摔死在谷里,定然烂成一团,咱们可需下去察看?” 卓凌昭森然道:“当然要,这羊皮关系天下气运,非同小可,岂能不找将出来?”当下四处察看有无可供立足之处,一时便要下崖. 正文 第三章 血战紫禁城 却说卢云见了谷中的地形,早已有备,他虽然摔落悬崖,但心神不乱,他见一处地方藤蔓缠绕,当下伸手出去,死命去拉,但两人下坠之力大,虽给他拉住长藤,巨力带过,煞那间便又断裂,两人身仍是朝下摔去。 二人下坠不断,伍定远见一处山壁外凸,看来可供著力,猛地叫道:“看我的!” 他胸前血流如注,但气力仍是不失,举起“飞天银梭”,往那尖角丢去,霎时银梭的尾练在那尖角一绕,两人便止住了跌。 只是大力传来,伍定远重伤之下支撑不住,手指便自一松,卢云急忙抢过,伸手使劲拉住尾链,两人双手用力,同时大叫一声,终於牢牢地抓住尾链,这才救了性命。 二人喘息一阵,便往山壁汤去,跟著伸手抓住岩壁,各自歇息。 卢云打量四下地形,只见下头有处山洞,便道:“咱们爬到那儿,想来应可躲上一阵。” 伍定远胸口伤重,气喘不休,正想躺下歇息,连忙称是,两人缓缓爬下,过不多时,便已进洞,只见那山洞甚是宽阔,当容二人栖身。 卢云正要说话,忽听远处传来爬动之声,伍定远心下一惊,作势噤声,跟著缓缓探头出去,果见卓凌昭如蜘蛛般地四下爬动察看,他心下惊骇,急忙取过银梭,伏在洞口处等待,只要卓凌昭爬将过来,便要出手暗算。 所幸这山崖广大至,卓凌昭爬行一阵,四下寻找不到伍卢二人,便往崖下攀去。卢云见卓凌昭武功高强至,想起方才两人对招间的凶险,心下不禁一寒。 眼见卓凌昭去得远了,两人这才放下心来,卢云见伍定远伤势不轻,忙为他点上胸口的穴道,但伤口深,仍是流血不止,卢云忙撕下衣襟,替伍定远包扎胸前伤口。 忙了好一阵,血流渐缓,伍定远喘道:“多谢了。”他见卢云也是面色惨白,便道:“你方才与那姓卓的对了一掌,可曾受了内伤?” 卢云摇头道:“还好。”方才他与卓凌昭对掌,只觉此人掌力雄强无比,他自己前几日与东厂好手比拼内力,伤势尚未痊愈,如何抵敌得住?一掌接过,便已受了内伤。只是卢云内功底扎实,想来只要静养两日,当能尽复旧观。 两人喘息一阵,都觉疲累不已,伍定远从包裹中摸出乾粮,两人各自分吃了。 卢云低声道:“咱们现在怎么办?是要留在这儿,还是赶紧离开?” 伍定远只觉胸口中剑处疼痛异常,呼吸间甚是困难,自知伤势沈重,便摇头道:“咱们在这儿歇一宿,等昆仑山这群人走远了,咱们再走不迟。” 两人各自坐地歇息,卢云疲惫至,不久便沈沈睡去,但伍定远受了“剑蛊”绝招,只觉肺部好似破了个大洞一般,一呼一吸间有如拉扯破洞风箱,甚是痛苦,良久无法阖眼。 第二日清早,卢云睡了个饱,早已起身,他往洞外望去,只见外头稀哩哗啦地下著大雨。卢云见伍定远仍在沈睡,忙道:“伍兄,起来了。”叫了两声,却不见他起来。 卢云大惊,忙将伍定远扶起,只觉他全身火烫,解开衣衫一看,胸口伤处竟已化脓,屠凌心刺的那剑竟是不轻。原来那“剑蛊”阴劲最是厉害不过,伤口虽然看似甚浅,其实阴劲所到之处,早已深入五脏六腑,只怕伍定远的脏腑已然重伤,恐有性命之忧。 卢云惊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过了良久,伍定远这才悠悠转醒,他睁开眼来,待见卢云面色忧急,当下微微一笑,嘶哑地道:“卢兄弟,怎么这幅慌张模样?”说话间气喘咻咻,有如哮喘病人。 卢云忙道:“你伤势沈重,可千万别要乱动,我想办法给你弄几服药来。” 伍定远喘道:“这点伤算得了什么,想我以前在西凉的时候,哼!那可是整日在刀口里日啊!”他乾笑了两声,又道:“这阵咱们先在此处养伤,等我身好些了,咱们再做打算不迟。”卢云点头称是。 当天卢云便爬出洞去,攀回悬崖之旁,只见上头已有大队人马到来,竟将来往道封住,卢云一愣,想不到连官兵也都出动了,只不知是锦衣卫还是东厂的人马。 卢云心道:“这伍兄到底是什么人,怎么各方高手都在找他?”他不敢在外头久留,便回洞与伍定远商量。 伍定远听说下山道已被封锁,更显愁容,知道山洞里也不稳固,只是此刻身上伤重,若要硬闯,绝无逃脱之机,两人只好过一日算一日了。 又过两日,洞外大雨依然不止,稀哩哩地溅进洞来。伍定远大半时候都躺著不动,有时睁开眼来,只说了一两句话,便没了力气。 卢云见伍定远伤势日重,全身高烧,胸前伤口更是发出阵阵腐臭,他心下焦急,想要替他诊治,却又苦无药石。卢云脱下外衣,给他盖在身上,又去接了雨水过来,喂著伍定远喝下,但伍定远昏昏沈沈,雨水入口,又全都呕了出来。 卢云又慌又急,道:“咱们要怎么办?便这样等死么?”伍定远缓缓睁眼,却不打话,过不多时,又沈沈睡著。 卢云望著洞外,大雨仍然倾盆而落,他明白前无去,後有追兵,情势为险峻,不由得心烦无比,此时伍定远早已昏迷不醒,呼吸时呼咻咻地,看来肺部真的破孔甚深。 连著日,雨势都不曾止歇,卢云几次爬出探看,崖上崖下仍有人盘查把守,实在脱身不得,这夜他不敢再睡,只守护著伍定远,深怕他病情有变,突然死去。 到得第四日早,卢云正在洞口小寐,忽听背後传来异声,卢云惊醒,连忙转过头去,只见伍定远双手挣扎,便要坐起,卢云赶忙抢上,将他扶了起来。 伍定远睁著空洞的双眼,抚著胸口伤处,喘道:“卢兄弟,我……我好难过……” 卢云大惊,急忙握住伍定远的双手,大声叫道:“咱们冲出洞去,我定有办法救你!” 伍定远摇了摇头,喘息道:“我……我实在走不动了,你好好保重,自己去吧。” 卢云这几日与他朝夕相处,心中早把他当作亲人一般,听他说话这般消沈,忍不住心头一痛,只是摇头不语。 伍定远看著洞顶,怔怔地道:“想我本是西凉城的一名捕快,为了一桩灭门血案,这才千里流亡,逃到此地。一上多少艰险危难,唉……谁知命运乖离,看来今日我也难逃毒手……”说著想起齐润翔、齐伯川父,心中更感悲痛,几欲流下泪来。 卢云急劝道:“伍兄别急,等你病好之後,咱们再做打算吧!” 伍定远自知命在旦夕,他眼眶微红,只缓缓摇了摇头,跟著从怀中掏出羊皮,交在卢云手里,低声嘱咐道:“卢兄弟,这块羊皮涉及八十几条人命,乃是苦主所托之物,哥哥现下性命不保,只求你好好收著,日後为我申冤报仇……”他说著说,一口气喘不过来,只不住大声咳嗽。 卢云心中慌张,急忙替他抚背,就怕他忽地死去。 伍定远定了定神,低声道:“这块羊皮牵动天下气运,乃是奸臣江充卖国的罪证,只要……只要交给有良心的大臣,就不愁推不倒这个奸臣……卢兄弟,这宗血案能否得雪,全看你一人了……”他正待要说,猛地心中一醒,想到那夜齐伯川死前的情景,当时齐伯川重托於己,哪知自己现下也要不成了,却要再将这桩重担托给一个素昧平生的人,他心下一悲,热泪盈眶间,竟是泪洒当场。 卢云见他悲伤,也是泪如雨下,他紧紧握住伍定远的手掌,哭道:“伍兄,快别这样了,咱们一块儿逃吧!” 伍定远惨然一笑,他看著眼前寒怆的卢云,这人与自己道上相逢,不过是个面贩而已,眼下自己不成了,便硬要把这个重责大任派在人家身上,却是凭什么?他叹息一声,垂泪道:“算了,没用的,这羊皮只会害死你,你斗不过他们的……” 卢云正待要说,却见伍定远大声狂叫,双手乱挥,吼道:“逃吧!逃吧!你自己快逃吧!”想将羊皮抛出洞去,一时却没了力气,两眼一翻,身痉挛一阵,就此不动,好似死了一般。 卢云大吃一惊,连忙去探他的脉搏,只觉微弱至。卢云一咬牙,情知若再困於此处,伍定远只有死一条。他把羊皮收到怀里,跟著解下腰带,将伍定远牢牢绑在背上,心道:“当此之际,只有先回京城了。”顾不得漫天大雨,就此冲出山洞。 卢云背着伍定远,一攀爬至山腰,忽听有人喧哗呐喊,却是下头守军看见了自己,正自奔相走告,卢云一慌,原本他往崖下爬落,此刻给人发觉,便不敢再下,他见悬崖西甚是陡峭,想来无人看守,便急急爬去。 大雨一滴滴的落下,冰冷的雨水浇在两人身上,卢云怕伍定远受不住寒,只握住了他的手,将护体内力一阵阵的传了过去,所幸伍定远尚有脉搏,看来尚能支撑一会儿。 不多时,卢云已攀上崖顶,他察看一阵,天幸四下无人,想来山下守军以为他两人已然爬下悬崖,早已在下头道查,是已此处反而无人看管。他心下大喜,认明京城的方向,当下负着伍定远,冲风冒雨,狂奔疾行。 奔了片刻,眼前遇上了一条岔,正中是一片平坦道,两旁却是蜿蜒山道,他正自犹疑,不知要往何处而去,忽听後头有人叫道,“人在这儿了,大家快追!”卢云吃了一惊,回头望去,竟有来名骑兵驾马追来,慌乱间不知是何方人马,卢云心念如电,当下挑了崎岖小奔走,想来此处乱石无数,马蹄踏去,必然摔伤。 卢云背着伍定远,一从小径狂奔逃走,过不多时,後头骑兵发现了,便也匆匆奔来,眼看便要追近,忽听後头大呼小叫,已有不少马匹摔倒,众骑兵眼见地形崎岖,只得翻身下马,改以步行,但这番行比不上骑马,登时慢了下来。 卢云急於甩开追兵,敢忙发动内力,那“无绝心法”的威力登时显现出来,只见他大步向前迈去,竟然疾逾奔马,有若雷霆。大批骑兵此时只能以步行追赶,一时间呼喝连连,却是追赶不上。 卢云狂奔而去,足足奔了一个多时辰,二十馀里奔来,不见後头有人追来,想来已远远抛开追兵。卢云心头一松,放缓了脚步,又是几里走去,只见前头现出一堵高高的城墙,卢云知道京城已在眼前,看来只要入城寻到药,仗着自己还懂些医术,伍定远定然有救。 行出不久,忽见前头人声鼎沸,似有人群聚集,卢云凝目看去,霎时心中一惊,只见前方栅栏林立,朝廷竟在此处设下一道关卡。眼看大批军马正在盘查来往商旅,卢云想改绕小,其势却有所不及。 卢云自知背着一人,行踪必定暴露,正担忧害怕、不知所以间,忽见一旁有人驾着牛车过来,那车上还堆满了柴草杂物,卢云心下一喜,知道有救,眼见车主正与旁人交谈,便趁他稍不留神之时,一把将伍定远推入草堆,自己则垂手低头,装作寻常姓模样,老老实实地跟着柴车前行。 守城军士盘查数人後,便到那柴车上,一名军士道:“你车上载着什麽东西?有什麽不法货?”那车主忙道:“回秉军爷,小人车上只有些柴草,都是要拿到城里卖的,岂敢做什麽坏事?”那军士拿起棍棒,胡乱的往柴堆里戳了两下,卢云手心出汗,伍定远深藏其中,不知那军士会不会发觉? 还好那军士已然查数十人,颇感疲累,一见无甚异状,便挥手道:“没事了,快过去啦!”卢云大喜,也要迈步向前,一名军士拦住他道:“你这小急什麽?你干什麽来着的?”卢云低头道:“小人是城里打杂的夥计,要赶回去上工。” 那军士打了个哈欠,伸手在他身上胡乱摸,霎时间,竟摸了那张羊皮出来,只拿在手上翻来转去的瞧,卢云见东西给人出,心中只是般叫苦。 那军士往羊皮一瞄,只见红红绿绿,满是图线,一旁又有歪歪曲曲的字,当下喝道:“这是什麽稀奇古怪的东西?”卢云听他这麽一说,心下登松,料知这些军士身分低微,不知这羊皮的来历要紧,他定了定神,从容地道:“这是辟邪用的符咒,小人不久前在玉林观里求来的。”却是来个随口胡言乱语,好来敷衍一番。 那军士抓了抓头,满脸不耐:“原来如此,好啦!快快过去,下一个上来!” 卢云不动声色,缓缓地向前走去,忽见两人腰悬长剑,身穿白袍,站在一堆军士中,好像前些日在王府胡同有见过面,一时却也认不出来是谁,那两人面带倦容,显也没留神那军士与自己的对答。卢云情知危机四伏,脚步当即加快,眼看牛车走远了,便急急往前追去。 正走间,忽听那军士唠唠叨叨地道:“这玉林观可真怪了,居然在羊皮上画符,下次我也去求个几张。”一名白袍客听得此言,只大惊失色,颤声道:“你……你说什麽?” 卢云听见两人的对答,情知身份败露,回头看去,那军士正向自己指指点点,想来在述说那块羊皮的情状。 卢云心念一动,他见牛车已然驶远,便寻思道:“说不得了,先来个调虎离山之计!现下我只要急速逃走,必能将这些人引开,伍兄就多了几成活命机会。”心念及此,便向城内狂奔而去。 後头军士见他忽然狂奔起来,登即大呼小叫,大声叫道:“贼在前面,快追啊!”馀人一齐冲上前去,那两名昆仑山的好手反而给挤住了,众军士脚步迟缓,哪追得上卢云的轻功,不过片刻,卢云便要脱身。 忽听道上马蹄声响,城外数十匹快马追来,却是从悬崖处追来的人马赶到,当先一名头领远远看见卢云,登时喝道:“哪里走!”弯弓搭箭,飕飕两声,连发双箭,对着卢云射来。卢云听得来箭呜呜作响,料知发箭之人功力不凡,忙纵身一跳,有如大鸟般向前飞去,两方相距本远,飞箭本已难及,这下更是射他不到。 卢云松了口气,正要往城里道上挤去,忽又觉背後劲风劲急,似有高手过来,卢云忙回去看,只见一名白袍客提气飞纵,已然跃到自己面前。 卢云心下一惊,寻思道∶“这人武功好厉害,却是谁来了?”他还不及思,那人已举剑刺出,猛向门面杀来。 卢云见他剑法凌厉,实在不能正面抵挡,只有往旁一让,那人剑招一变,改向他喉间急刺,招式老辣无比。卢云避无可避,慌忙间伸指乱弹,竟然弹中那人剑刃,但手指也险些给削掉。那人森然道:“想拼内力麽?” 指剑相交,那人剑上猛地传来一股阴寒内力,这内力好生邪门,卢云给这内力一激,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倒退了一步。那人大喝一声,长剑幻出点点寒星,便往卢云身上攻去。卢云见此人武功远胜自己,不敢再打,连忙抱头鼠窜而去。 那人提步追赶,连出十馀剑,卢云头也不回,只是提步狂奔,剑尖在卢云背後闪动,却总是差了几寸,便在此时,後头一人匆匆奔来,叫道:“二师兄!这小就是那面贩,我方见他背着伍定远逃命,怎麽人突然不见了!” 说话那人声若破锣,却是昆仑山的“剑蛊”屠凌心,方那两支飞箭便是他射的。看来昆仑派连日捕伍定远,早已菁英尽出。 那提剑追杀卢云的不是别人,却是那“剑寒”金凌霜,听师弟如此说话,登即醒悟:“好小!居然来个调虎离山!”当下停步下来,不再追赶卢云。他凝神思,环视左右,忽见远处一辆牛车正要驶离,心念一动,点头道:“在这儿了!”他飞身纵起,拦住牛车,跟着一剑往柴草堆刺下,那车主给吓得面无人色,当场宾落车下,摔在一旁。 卢云本已走脱,眼见金凌霜一剑刺下,怎能不惊?只好大步奔回,金凌霜见卢云匆匆奔回,便自冷笑一声,知道自己猜想是真,他收住长剑,伸手到柴车里一摸,果然将伍定远揪了出来。 只见伍定远面色惨白,软绵绵的趴在柴车上,不知死活如何。 金凌霜抓到伍定远,立刻伸手大,他急速掏摸,但摸了半天,只摸了柄银梭、几锭元宝,却都找不到那最最要紧的东西,金凌霜哼了一声,双眼一翻,目中精光暴射,却是往卢云瞪去,料来那东西定是在这面贩身上。 眼看伍定远已落入那几人的手里,卢云自知不能独自逃走,否则伍定远必死无疑。他心中计较,寻思道:“这些人千方计的要找伍兄,看来还是为了那块羊皮,待我和他们拖延一番,看看有无逃生机。” 他掏出怀中羊皮,高高举起,朗声道:“你们听好了,东西在我手上!你们把这位朋友送上,我便把羊皮交给你们,如何?” 金凌霜大喜,正要答应,忽见屠凌心向自己做了个眼色,却是有意出手暗算。金凌霜会意,点了点头,单手高举过肩,也将伍定远提了起来,大声道:“如此甚好!你快将东西交来!咱们一手换人,一手交物。”他口中大声嚷嚷,眼角却瞅着屠凌心的动静,只见他悄没声的绕到後方,便要往卢云背後欺去。 卢云浑然不觉,正要向前走去,忽见金凌霜面色不善,他心中一凛,已知对方另有阴谋,不过此时伍定远落在人家手中,自己别无他法,只好手举着羊皮,缓步向前。 卢云跨出两步,背後已有一阵剑风扫来,却是屠凌心拔剑偷袭,卢云识破计谋,登时破口大骂:“好啊!丙然是无信无义的猪狗之徒!”慌忙间扑地趴倒,躲开了背後的暗算。屠凌心喝道,“把东西教出来,否则休怪刀剑无眼!” 卢云听他喝骂,又见一旁军士神情贪婪,好似都想过来抢夺那块羊皮。卢云心念微动,想道:“这东西看来要紧无比,我可得好好应用了。”他脑中诡计一闪,登想了个计谋,朗声叫道∶“你们要这羊皮是吧!何必动手抢?我给你们就是了!”说着将手中羊皮掷出,内劲到处,那羊皮远远飘去,已然飞出十来丈之。 众军士猛见羊皮飞来,都知此物事关重大,一起叫嚷上前∶“是我找到的!宝劳是我的!”果不出卢云所料,众人登时胡抢乱叫,闹做一堆。 屠凌心怕众人胡乱抢夺,竟把那羊皮给撕破毁损,连忙冲向前去,喝道:“全给我滚开了!”众军士都是北京城的禁军,来头不小,虽知这人是江充调来的武林异士,不过大功当前,谁有空理会他?屠凌心见众人自抢夺,大怒道:“你们找死吗?”长剑扫出,当前一人身分离,死於非命,屠凌心冷笑一声,夹手夺过羊皮。 金凌霜见师弟出手残暴,大惊道:“师弟!快住手,万万不可杀人!”众军士骇异至,连忙跳开。一名军官见下属被杀,心头震怒,他奉命跟随昆仑山高手查案,见他们言语无礼,心中早已不忿,只是念着江大人交代,这才勉强忍耐,待见下属被杀,如何还能忍得?当即怒道:“什麽妖人在此作乱!全都给我拿下了!” 众军士弯弓搭箭,长枪大戟一齐挥出,将屠凌心围住,屠凌心自也不惧,傲然看着众人。金凌霜忙道:“这位军爷,我们是奉江大人的意旨办事,你别和我们为难。” 那军官面色一沈,说道:“江大人是叫你们领头办事,没说你们可以随意杀人吧!” 屠凌心怪叫一声,喝道∶“你凶什麽东西!找死!”只见他一张丑脸紧紧皱在一起,跟着举剑劈去,那军官防备不及,脑袋已被劈成两半。 一旁副官大惊,喝道:“造反啦!放箭!快放箭!”众军士发一声喊,箭如雨下,往屠凌心射去,屠凌心狂吼一声,举剑乱杀,但弓箭既多且快,却要屠凌心如何挡得住?金凌霜长叹一声,只得提剑去救。正待出剑,忽地背後一掌袭来,却是卢云趁机偷袭,金凌霜关心师弟,忙中不及招架,只得矮过身躲开。 卢云见他不敢还手,更是趁势猛攻,“无双连拳”接连使出,招式纷呈,一时快狠兼备。金凌霜一面隔挡飞箭,一面闪躲卢云的拳脚,手上还提着伍定远,饶他武功高强,但眼前情势大乱,卢云又全是不要命的打法,一时也感手忙脚乱。 卢云见他左支右拙,霎时两掌一并,奋起全身真力,猛向金凌霜胸口一推,金凌霜见卢云这掌功力深厚,非同小可,但他右手要抵挡官兵攻势,左手又抱着伍定远,实在腾不出手来对付卢云,眼看对方势如疯虎,只有放脱伍定远,将他摆在脚边,跟着左手推出,凝神回了一掌。 叁掌便要相撞,卢云忽地朝地下一扑,已然朝伍定远滚去,金凌霜大惊,知道上当,正要举剑出来,却见卢云夹手一抱,已将伍定远抱在怀里,跟着转身逃走。 金凌霜哼了一声,他转头看去,见那羊皮已在屠凌心手中,这伍定远怀璧其罪,少了羊皮,便不再那麽要紧,当下也不追赶卢云,转而护向师弟。 此时屠凌心已大开杀戒,足足杀害了十来名军士,那副官狂怒不已,但又忌惮屠凌心武功厉害,不敢近身肉搏,只有命人不停放箭,屠凌心武功虽高,但给弓箭侵逼,身上却也插了不少箭矢。 箭羽落下,两人且战且走,金凌霜四下打量逃脱径,心道∶“这当口与江大人的手下误会已深,看来是说不明白的,只有先避一避再说。”拉着屠凌心,便往道旁小径钻去。 二人正要走脱,忽然城里十馀骑马向前狂奔,马上一人见到两边动起手来,大怒道:“你们在搞什麽!东西呢?” 众军士闻声住手,纷纷将弓箭放下。金凌霜回头一看,只见来人身穿锦袍,面如重枣,正是江充大人的手下爱将,锦衣卫统领安道京。 金凌霜见安道京面色不善,想到本派人马还在京城,万万不能得罪这些朝廷命官,便停下脚来,拱手道:“安大人来的好,适才那两名逃犯走脱,我们自己人又起了些误会,这才动起手来……”他正待说明,安道京不耐的道:“别罗唆了,东西到手了吗?” 金凌霜咳了一声,道∶“不劳大人忧心,东西已然夺回了。” 安道京冷冷地道∶“既然到手了,怎麽还不拿出来?” 金凌霜转头吩咐,那屠凌心便从怀中取出羊皮,他正要交给师兄,却见安道京跳下马来,猛地一把抢过,神态无礼。屠凌心见此人傲慢至此,心下大怒,管他是什麽来头,登时喝道∶“什麽东西!恁也狂妄无礼了!”旋即手按剑柄,众军士见他又要发难,急忙举起兵刃,数十人团团围住了屠凌心。 金凌霜一把拉住师弟,低声道:“不要和他们动手,咱们回去见了掌门再说。”屠凌心怒道:“***!这群人王八蛋自以为是什麽东西,我不教训他们一番,以後怎麽得了?”金凌霜叹息一声,只是低声相劝。 其实金凌霜心中岂能无感?他自赴京城以来,事事被人侮辱奚落,好似东厂随便一个小小监,也比他们这群江湖好手威风些,只是金凌霜身为昆仑山第二把交椅,不能不小心完成掌门交付的使命,当下只有忍耐到底了。 眼见安道京已把羊皮拿到手里,金凌霜便携了师弟的手,大声道:“安大人,东西既然到手,我们这就告辞。” 哪知安道京骂道:“饭桶!全是饭桶!”屠凌心听他说话侮辱,登时狂怒,便要上前杀,金凌霜把他拦住了,强抑怒气道:“在下不知有何过错,大人为何发怒?”安道京哼了一声,随手一扯,将羊皮撕成碎片,扔在地下。 金凌霜诧异惊骇,叫道:“大人何故如此?这羊皮是要紧东西啊!” 安道京翻身上马,跟着一鞭往金凌霜头上抽下,怒道:“笨蛋!还敢顶嘴!”金凌霜往旁一闪,长鞭啪地一声,抽落在地,这下他养气工夫再好,也不能不动气,面色一沈,心道∶“京城是你们的地盘,我自当礼让叁分,日後大家江湖相见,有你的苦头吃了。”他压下火气,沈声道:“安大人,到底怎麽回事,请您明示。” 安道京长鞭一扫,卷起地上一小块羊皮,喝道:“你自己看,给人耍了还不知道!” 金凌霜一看那块碎皮,上头依稀写着四书辑注等字样,皮倒是皮,不过不是价值连城的羊皮,却是不值分的破烂白色书皮,霎时间面色已成惨白,这才知道给人狠狠地耍了一阵。 原来卢云适才心念一动,想起自己随身带的一本四书辑注也是白色,模样倒与那羊皮颇为相似,当即将那书皮撕下丢出,好来鱼目混珠,反正众人只知奉命追拿一张“白色的”羊皮,却也没真的见过东西,果然一举骗过众多好手。 金凌霜低下头去,看着满地的书皮碎屑,一时面色困窘。安道京面带不屑,当即冷哼一声,对他师兄第二人不再理会,迳自调派兵马捉人。 却说卢云抱起伍定远狂奔,已入京城道,他心中不断盘算主意,想道∶“这下我们要躲到哪去?大批人马在後追捕,伍兄伤势又是危急,实在不能再拖,到底我该怎麽办?”忽地想到顾嗣源∶“顾伯伯看来已经到京里任职了,我……我若带着伍兄上门求见……”他用力摇头,知道这条决不可行∶“顾伯伯待我情深义重,他才上任不久,我岂能连累他?何况……何况他这麽高的身分,又怎能为了我这种低叁下四的人犯险?”一时又想到顾家小姐,心中更是大恸,恍惚间胡乱奔走,城里姓见他抱了个人奔跑,都侧目让道,过得片刻,卢云稍稍停步,留神四周,竟又奔回王府胡同。 卢云心中暗暗叫苦,这里官员云集,卫士众多,前些日千辛万苦的逃脱此地,哪知道阴错阳差下又回到这里,他抱着伍定远,躲在街角歇息,心中浑没了主意。徨间,已见到人影在两旁官宅屋顶上行走,後头马蹄声杂沓,显然追兵已经赶到,卢云只觉心力憔悴,他牢牢将伍定远绑在背上,举掌护住全身,眼前情势只有死战到底了。 馀名禁军将整条闹街团团围住,不知多少好手云集在此。 一名军士望见卢云,大叫道:“找着了,他们在这里!”跟着拔刀冲来,卢云一脚将他踢翻,夺过那军士佩刀,狂劈滥砍,且战且走,只是多名高手虎视眈眈,实在不知要退往何处。 此时安道京也已赶到,他跃下马来,几个纵跃,已然站在卢云面前,卢云见他武功不弱,似不在昆仑山诸高手之下,不由得一惊,转身便逃。那安道京却不容他有丝毫喘息,立时拔刀出鞘,刀光一闪,对着卢云脑袋砍来,招数霸道至,卢云不知此人来历,更不知这个统领的刀法如何奥妙,勉力举刀硬接,两人刀身正待相触,安道京口中怪叫一声,招数已变,倏地横刀卢云腰间砍去,刹那间由直劈改为横切,变招之快,几非人力可及,卢云情急之下,用力一跳,急忙往後跳开,跟着身一转,便朝一处小巷奔入()。 卢云才入巷口,忽地一股掌风迎面扑来,掌力未至,已然逼得卢云呼吸不顺,他凝神还了一掌,拍地一声,卢云只觉一股排山倒海的内力袭到身上,忍不住喉头一甜,喷出一口鲜血,跟着脚下踉跄,退开四五步。顿时间,巷内已然走出一人,状似书生,温儒雅,却是昆仑掌门卓凌昭到了。 安道京冷冷的道:“卓掌门,大夥儿都是替江大人办事,不必争这个功劳了吧!”卓凌昭道:“好说,安大人好俊的刀法哪!”巷内随即奔出大批好手,都是昆仑山好手,已然团团围住伍卢二人。两派人马人不再说话,相互监视,都要将伍卢二人一举拿住,却又怕对方抢先动手。 卢云身受内伤,放眼四周,前有狼,後有虎,大批好手将他团团围住,心知无可去,他将伍定远从背上解了下来,伸手扶住,只见他仍是昏昏沈沈,死活不知,卢云心中一痛,大声叫道: “伍兄,卢云今日与你同生共死!” 忽听前方锣声大作,有人向前行来,不知又是何方神圣到了,卢云心中悲凉,料想来人不是东厂的走狗,便是江充的手下,还能有什麽好东西? 他侧目望去,锣声中只见数十人骑在马上,簇拥着一名将军,那将军约莫六十来岁,须长叁尺,形貌甚是威武,随行官差举着两面大招,左是“保国安民镇北大督师”,右是“忠言谏孝亲善穆侯”,端看这气派,便知来人官高爵重。 卢云心中一凛,想起当年随顾嗣源前去江夏时,曾见过一个名叫左从义的总兵,便是眼前这个镇北大督师的手下,据说这人在朝中势力庞大,颇能与江充、东厂鼎足而叁()。 安道京眉头一皱,低声道:“卓掌门,事不宜迟,快快动手!” 卢云一听此言,便知这善穆侯柳昂天与这甘人有些嫌隙,虽然不明究理,但事已至此,已不容他细细推想,只要伍定远不落入江充这帮人手里,便多一分活命希望,卢云心念於此,紧紧抱住伍定远,便往街心奔去。 安道京见卢云蠢蠢欲动,哪容他再逃脱手掌,当下一个纵跃,他後发先至,已拦在卢云身前,冷笑道∶“往哪走?”一刀便向卢云劈下。卢云一咬牙,不顾一切,反向安道京怀中冲去,安道京料不到他有这般怪招,这下刀刃反而在卢云身後,胸腹要害都暴露出来,连忙往後跃去。 卢云趁机冲入街心,便在此时,肩上挨了一记重手,也不知是何人下的手,掌力雄浑至,只震得他伤上加伤,眼前金星直冒,卢云不顾伤势沈重,抱住伍定远,只是奋力向善穆侯奔去。 安道京伸手抓出,朝卢云手臂扭去,指力到处,卢云臂上登时鲜血淋漓,但他仍是飞身向前,绝不稍缓。卓凌昭见众人出手无功,都拦不下卢云这人,他冷笑一声,道∶“你们都退开了,且看本座出手。”人影一晃,便向卢云冲来,势道快绝。卢云见他武功高明异常,知道此人绝非易与之辈,当即快马加鞭,死命往前冲去,口中大叫道∶“救命啊!救命啊!”善穆侯身旁护卫见街上有人斗殴,一起拔刀出鞘,勒马止步。 卢云只觉胸口气闷异常,但此刻性命攸关,脚下虽已酸软无力,仍是靠着一股毅力支撑,朝着善穆侯车队奔去()。 卓凌昭叫道∶“站住了!”掌力已然袭到身後,卢云知道此掌来势猛恶,已然避无可避,心中一酸,自知无幸,当下将羊皮塞入伍定远怀里,跟着凝运内力,护住了後背。大叫道∶“伍兄,? ?生再见了!” 只听砰地大响,一股强猛内力震来,卢云後心结结实实地挨了卓凌昭一掌,他藉着这一掌之力,猛地双手一振,将伍定远奋力丢出。只是这掌好不雄浑,卢云本已身受内伤,此时更是口吐鲜血,脱力倒地。 伍定远如脱线风筝,远远地飞了出去,眼看便要落到柳昂天身前。卢云趴在地下,勉力望去,知道这番辛苦终於有了代价,虽然身上重伤,嘴角还是露出了一丝微笑。 谁知安道京大喝一声,叫道∶“哪里走!”竟是飞身来抢,此人身法快绝,如同大鸟般的朝伍定远扑去。 卢云惊叫道∶“不要啊!”他想要出力阻拦,却是心有馀力不足,想起这些日的艰难患难,如今自己舍却了一命,伍定远仍是不免,心中不禁大痛,口中鲜血疾喷,便晕了过去。 在六艺与大家见面。带领英雄志剧情走向另一**。】. 正文 第四章 风流司郎中 深秋的日头照下,京城的石上传来清脆的马蹄声,前方铜锣响起,官差口中大声诵道:“闲人回避-肃静让道-”一名灰衣汉坐在马上,跟在一众官差之後,耳听众人大声颂念,他轻轻打了个哈欠,好似有些倦了。 这灰衣汉微胖身材,脸如满月,神情世故通达,乍看之下,好似行间浑不用心,但若仔细察看他的神情,便会惊觉他那双锐利至。 忽听背後有人轻轻咳了一声,那灰衣汉双目一亮,忙转头去看,只见一名老者身著戎装,满脸正气,正自低头咳嗽,那灰衣汉忙道:“侯爷怎地咳嗽?可是昨夜受了风寒?”那老者抬起头来,摇了摇手,示意他不必多虑。 话未说完,忽听马蹄声响,行伍间一骑掉转马头,那马上坐的不是军官,却是名年轻公。只见他策马过来,问道:“怎么了,侯爷可是有事?”日光下这年轻公足跨骏马,腰悬长剑,俊美的瓜脸蛋雪白如玉,端是潘安似的好样貌,灰衣汉摇了摇手,笑道:“喉头痒,没事的。”那年轻公点了点头,不再多说,提疆一振,便又驾马前行。 这灰衣汉看著他的背影,心道:“杨郎中还是老样,凡事总是小心把细,连清个嗓也不成。嘿嘿,有他在这儿看著,我可清闲多啦!”想到此处,嘴角便泛起微笑。他自识得这公以来,已有七八年了,平日见他温儒雅,好似个读书人一般,其实这公一旦发起威来,把那两条眉毛高高斜起之时,嘿嘿,那时的他,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哪。 正思间,忽听一名军官低声道:“韦护卫,那小姑娘在干什么?怎地拦了咱们的,莫非是要告谁的状么?”灰衣汉定睛看去,只见边奔出一名少女,脸蛋羞红,却不知要做什么,那军官啧地一声,正要上前拦阻,灰衣汉伸手一挥,笑道:“不碍事,你别过去打扰。”那军官给这么一拦,只愣在当场,皱眉道:“嘿,真没事么?”灰衣汉嘻嘻一笑,摇了摇手,要他静静旁观。 众官差不知那女孩意欲如何,都停下马来,眼见大队人马给阻在道上,那军官看实在不能再拖,便要上前喝问,忽见那女孩儿羞红粉脸,轻移莲步,却是朝那年轻公走去。 那军官正要上前,忽见那少女从怀中取过一封书信,跟著递了过去,那军官咦了一声,道:“一封信?这是干什么来著?要揭发谁的恶行么?”灰衣汉尚未回答,那年轻公已俯身弯腰,将那女孩儿的书信接下,跟著向她淡淡一笑。那少女见了他的俊脸,霎时飞红了脸蛋,急急转身,掉头飞奔而去。 那军官便再笨上十倍,见了那少女的神情举止,也已猜到七八分,他啐了一口,骂道:“原来是这档事,我还以为有人拦告状哪!”那灰衣汉扬鞭大笑,向那公道:“杨郎中啊,你可快些成亲了,免得京城里的姑娘家镇日魂不守舍,都在为你发愁。”那公转过头来,微笑道:“哪有这等事情,韦护卫说笑了。”说著两腿一夹,鞍下骏马便往前奔去。 眼看众多少女虽然跪在地下,眼角兀自朝那公的背影望去,却是将他当作心仪仰慕的对象。那灰衣汉哈哈大笑,心想:“好一个风流司郎中,不过这么上个街,便要招惹无数芳心。真是罪过啊!”到底这公是谁呢?原来他便是当今兵部职方司郎中,五辅大士之杨肃观。 也是他模样过俊雅,每回同他出门,总要遇上几桩异性求欢之事。江湖上有些狂妄好事之徒,见了他俊美的容貌,更以为他是摇摇笔杆,手无缚鸡之力的弱书生。其实行家只要仔细看过他腰上的长剑,见了剑柄上镶的几个字,定会翘起拇指来,暴喝一声道:“好样的!”那六字读来简单明了,不过便是“少林天绝亲传”六个字而已。但只要通晓江湖事的,便知这人招惹不起,其中字更有偌大含意。 大队人马正自前行,忽听街角传来一阵斗殴的声音,一名男满口鲜血,全身肮脏,兀自在那儿大喊大叫,却不知是做什么的。 众人颇感讶异,都停下脚来。只见那人手上抱著一条大汉,猛往车队奔来,那年轻公皱起眉头,不知那男意欲为何,他使了个眼色,一旁下属会意,正要上前喝问,却见那男奋力一丢,竟将手上抱的大汉丢出。 那公微微一奇,不知他此举是何用意。便在此时,街角的人群中飞出一名武官,只见他身形闪动,猛地跃上空中,跟著运起鹰爪手,便往那大汉身上抓落。 那年轻公双眉一轩,轻轻地道:“原来是锦衣卫的人,怎地跑来王府胡同搅和?”那武官可不是什么喽罗,却是统领安道京本人。此时他纵身跃起,正是来抢伍定远,这个西凉名捕的性命,只在旦夕之间,一旁卓凌昭等人见他夺了头功,心中焦急,却已阻拦不及。 眼见安道京堪堪得手,忽然一柄长剑斜斜引来,招数醇正,气势博大,安道京人在半空,被这无端窜出的剑招一缠,竟是无法闪躲,只得拔刀挡架,一招“回天削地”,赫地挡下这天外飞来的一剑。 安道京落下地来,急看出招之人,却见是位年轻公,便在这一瞬间,那年轻公猿臂轻抒,已轻轻巧巧地抱住伍定远,身旁军健忙将人接过,自去搀扶一旁。 安道京怒斥一声,戟指喝道:“著来人速速放开钦命要犯,否则一同究办!”说著横刀怒视,霸住了去。 那年轻公一声清啸,越众而出,凛然道:“安统领,我家柳大人乃是当今征北大都督,爵赐善穆侯,官拜保。柳大人如此官高爵重,座驾玉辇,岂能惊扰?我等护驾有责,不知安大人何以见怪?”安道京见这人样貌英俊,俊美的脸上带著几分官味儿,霎时已认出他来,这人正是当朝五辅大士之、官拜兵部职方司郎中的杨肃观。据说这人少时曾代父在少林出家,武功颇为了得,却又少年登科,不及十赴考便中进士,乃是武双全的奇才,如此人物,安道京已是不能不给面,当下一个欠身,拱手道:“杨大人,方才你拦下的不是什么好人,却是个穷凶恶的钦命逃犯,十分要紧。请你先将他解来,本官正急於押人。”杨肃观摇头不已,说道:“安统领,这里是王府胡同,审讯追捕之事,向来都由直隶衙门与旗手卫一同帮办,岂劳锦衣卫统领的大驾?待我们问过人犯,再做商议不迟。”安道京听他出言拒绝,不禁重重地哼了一声,心下虽感愤怒,却也束手无策,寻思道:“杨肃观这也是朝廷的一号人物,他老又是本朝中殿大士,连咱们江充大人也要卖他面,看来不能硬来。”安道京见情势不利,别说征北大都督开罪不起,就是眼前这杨肃观也要小心应付,他心念於此,气已先馁了。他迟疑片刻,只有还刀入鞘,回头往卓凌昭看去。 卓凌昭微微一笑,心下雪亮。他知道这善穆侯柳昂天绝非寻常人,安道京虽是锦衣卫统领,但也不能和朝臣翻脸动手,自己却可仗著武功高强,没有官职羁绊,或可恃强拿人。只是这安道京先前何等嚣张,官架摆得老大,现下遇上了**烦,却又要自己这个化外之民相帮,直是反覆无耻。只是眼前大局为重,这当口也不能和这种小人计较了。 卓凌昭缓步走到场中,打了个问讯,还未说话,却已惊动了柳昂天这方人马。众侍卫中几个知晓江湖事的,已认出他是昆仑掌门,众人匆匆走来,忙在杨肃观耳边低声通报。 那杨肃观听了此人来历,心下暗暗讶异,又见这人随意往前一跨,双足不丁不八,气势非凡,确有过人之处,便也留上了神。 卓凌昭笑容可掬,拱手道:“杨郎中在上,方才您拿下的那名男,便是小人的弟,这斯顽劣无比,屡次在京城中闯荡胡闹,没想惊扰了大人们,还请赐还不肖门生,回头小人重重责罚,也好给诸位大人出气。”众人见这人浑似村里究,说话也是谦和,若不是事先提点,有谁知道他便是名震西疆的昆仑掌门?却不知这人好好的昆仑山不待,为何来到王府胡同打打杀杀,料来定是有什么隐情。 杨肃观听了说话,只不动声色,淡淡地道:“原来这人是先生的弟,可方才安统领却又说是逃犯,究竟实情如何,须待我详查後再说。”卓凌昭听他不愿把人交出,便哈哈一笑,说道:“方才看杨大人出剑精妙,功力非凡,不愧少林天绝老僧的多年真传,若是不弃,小人想请杨郎中指点一二。”这卓凌昭行走江湖多年,自也知道杨肃观的来历,当下便有意仗著武力出手抢夺。 杨肃观哦地一声,他听卓凌昭这几句话的意思,竟是要恃强硬干,忙探过头去,和身旁几人商议道:“究竟咱们拿下的人是何来历?怎会招惹这许多凶神恶煞?”那灰衣汉靠上前来,说道:“这卓凌昭足迹一向不到中原,今日若来,必有大事生出。咱们别急著把人交出,先问清楚情况再说。”这灰衣汉姓韦名壮,江湖出身,见闻广博,一向受柳昂天器重,加之武艺高明,杨肃观等人对他多是敬重。此时这般说话,众人纷纷点头。 杨肃观微微颔,道:“韦先生之言是,这锦衣卫一向陷害忠良,从不曾公允办事,想来这人定是遭他们构陷,才会有此无妄灾祸。”一名军官见卓凌昭等人面色阴沈,都在等著上前拿人,忍不住皱眉道:“话是这么说,可你们看这几些家伙的阵仗,怕是要当街劫夺,咱们可要如何是好?”韦壮冷笑道:“这锦衣卫便再恃强霸道十倍,也动不了咱们柳侯爷的人马。若真要来硬的,凭著我们这儿来个军健,人多势众,大家武功底硬,谅他们能拿我们如何?我只怕待会儿打斗起来,会惊动了柳侯爷。”卓凌昭见这几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没完没了,便自笑道:“杨大人,您是朝廷要员,千金之躯,当然不必与小人当真,你若不想动手,只需吩咐一声,把敝派弟交还责罚,卓某人日後定会亲上少室山致谢,如此可好?”卓凌昭言下之意甚是明白,只要杨肃观照江湖规矩行事,卖他个面,把伍定远奉上,他自不会再跟他为难。 杨肃观正要回话,韦壮已然走进场中,冷笑道:“卓掌门,我家杨大人乃是科举出身的堂堂朝臣,他虽习过几年武艺,却不是江湖中人,你不必拿这些话来激他。你若不退开,休怪我们官军枪下无眼,到时伤了你昆仑门下,你可悔之莫及啊!”卓凌昭笑道:“我说是谁,原来是武当山的韦大侠来了。韦大侠多时不见,果非昔日吴下阿蒙啊,这几句官话说得中规中举,连湖北土腔也改了,啧啧,可真生受你啦。”一旁钱凌异见掌门语带讥嘲,忙搭话道:“掌门,你要唤他作韦大侠,人家可不乐意,你瞧他那胖嘟嘟、肥满满的模样,该称呼他一声韦大人,要不韦护卫也不称头多了?”两人的说话都是在讥讽那灰衣汉不依江湖规矩办事,言语尖酸,韦壮如何听不出?只气得他吹胡瞪眼,满脸尴尬愤怒。 原来当时武林中人习得一身武艺後,每多为朝廷办事,是以朝中武官多出身自江湖门派,只是遇上江湖中人,多以江湖行规相待,以示不忘本之意。韦壮出身自名门大派,自幼得武当山玄武剑真传,能使八卦游身掌的绵密工夫,十余年来护卫善穆侯,形影不离,深受倚重,他也颇以宾主相知为傲。谁知此时却因说话多了几句官腔,竟受昆仑门人如此讥嘲,直把他这人当作数典忘祖的无耻鹰爪,如何不让他气愤难抑?韦壮呸了一声,回头向众护卫道:“咱们走,不必理会这群妄人。”众人答应一声,纷纷上马,正待提缰前行,却见卓凌昭一动也不动,好整以暇的站在道中,韦壮见他这般模样,当下喝道:“众将官搭箭!若还不知进退,杀无赦!”众军健高声答应,各自弯弓搭箭,严阵以待。 这厢昆仑山门人见两边说翻了,深怕掌门吃亏,便要奔入场中,卓凌昭却微微一笑,示意他们退下,对眼前凶险至的局面,却是一幅浑不在意的模样。韦壮坐在马上,高声道:“卓掌门,你速速让道,万莫阻拦柳大人座驾,若执迷不悟,别怪我不顾江湖道义!”他这几句话说得声威俱厉,已丝毫不留情面。 忽然一个苍老的声音道:“怎么回事?可是有什么乱?”众人凝目望去,只见一名白发老者骑在马上,缓缓放蹄而来,正是善穆侯柳昂天耐不住等,趋前来察。 卓凌昭见机不可失,便在柳昂天说话的刹那间,已飞身而起,竟是朝他驾前欺来,身法之快,众人都是骇异。众护卫大惊之下,纷纷对著卓凌昭放箭,只见弓弦破响,万箭齐发,都朝卓凌昭身上射去。 卓凌昭人在半空,却不惊惶,身体如同陀螺般旋转起来,两只袖带出偌大劲风,竟将成上千的箭弩都给激开,反往众军士落去,众人料不到会有这等变故,霎时纷纷中箭挂彩,数名护卫冒死挡在柳昂天驾前,更是连中数箭,血流不止。 韦壮料不到卓凌昭能有这一手,又惊又怒之余,已然离鞍纵起,双手运上十成十的掌力,要将卓凌昭当场击毙,韦壮向来出手宽仁,甚少下这等杀手,但此刻主人命在倾刻间,却不容他手下留情了。 卓凌昭人兀在空中,已听得後头呼吸声沈重,知道韦壮拼起一身功力来击,他无意比拼掌力,当下气沈丹田,如惊鸿一撇般地急坠而下,韦壮此刻掌力已出,身形难以转换,这掌便击了个空。 卓凌昭脚一踩上实地,便同泥鳅般地从众军士间穿过,众军士大呼小叫,却伤他不得,只因卓凌昭挤在人群中,离得近了,众人都怕误伤同伴,手上的兵刃更加施展不开,只一眨眼的工夫,卓凌昭见缝插针,左冲右突,猛地现身在柳昂天座前,众护卫吃惊不过,慌忙之间,忙在柳昂天身旁团团保护,都怕卓凌昭那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 柳昂天乍见这等情状,饶他是征战万里的老将,此时也是吃惊,当下高声说道:“这位壮士好高明的身手,却为何拦阻本将军的座驾?”卓凌昭笑道:“将军受惊了,话。”言下之意竟是要劫持柳昂天。柳昂天听他如此狂妄,只嘿地一声,说不出话来。 忽听一人大喝一声,跟著剑光闪动,寒星点点,如天女散花般,朝卓凌招攻去,卓凌昭抬头看时,却是杨肃观出招抢攻,这招笼罩卓凌昭身上七处大穴,唤做“菩提十天剑”,一招带七式,一式藏七剑,一剑落七方,共是四十种变化,端是险恶无比。 卓凌昭识得这招的厉害,不愿正面撂其锋芒,微微向旁一让,避开杨肃观锐利绝伦的剑气,要知卓凌昭生性高傲,此时居然旁让,足见少林正宗剑法的大威力。杨肃观见卓凌昭闪避,当即加紧攻势,他一剑不中,手腕立时一振,剑尖立即散为七朵剑花,紧裹卓凌昭身旁尺,剑光霍霍中,只见七个大小剑花急急向卓凌昭袭去。 卓凌昭凝目细看,眼见剑尖已朝周身七方要害攻来,但他身无兵刃,实在无法挡隔,眼看避无可避,但卓凌昭忽地一个回旋,身形往上拔高数尺,竟躲开杨肃观绵密无比的攻势。 杨肃观见他闪躲时身法精湛,妙到颠毫,赞道:“好一个昆仑掌门,有你的!”杨肃观二次出手不中,当即看准卓凌昭跃起的去处,捏起剑诀,霎时剑尖幻出四十九颗星芒,刷刷轻响,朝卓凌昭脚下刺去。这便是菩提十天剑至高无上的绝招,一剑不中,转攻七方,七方不中,再进七七四十九罩门,绵绵不绝,如少室山之峰峦迭起,直无止境。 卓凌昭人在半空,无可借力,眼看杨肃观杀招再起,但自己身形下坠,实在无处可躲,只见脚下剑光霍霍,刃芒织网,刹那间便可将人绞成肉泥,昆仑众人见掌门遇险,都是惊呼出声,待要出手相助,一怕掌门不喜,二怕为时已晚,众人互望一眼,都不知如何是好。 卓凌昭见情况危急,忙中急急解开腰间袍带,使劲朝杨肃观挥去,杨肃观只觉眼前风声劲急,想不到这重不逾两的袍带,却在卓凌昭一挥之下,竟是蕴著千斤之力,如铁杵般地朝门面打来。 杨肃观沈肩低肘,回剑自救,避开了正面一击,但两人招式相交,杨肃观手上长剑不过被袍带微微扫过,竟被震得些些弯曲,虎口也是隐隐发麻。 卓凌昭落下地来,只见袍带上竟然千疮孔,不过一招之间,居然被杨肃观的“菩提十天剑”刺穿数十个小洞,少林剑法委实可敬可畏。 卓凌昭喝了一声采,赞道:“杨大人武功非凡,不愧为天绝僧的关门弟。”杨肃观道:“卓掌门且看家师面下,两厢罢斗如何?”卓凌昭微笑道:“在下岂敢与杨大人相斗,只要杨大人将劣徒放出,本座日後自会登门道歉,绝不敢相扰。”杨肃观摇头道:“卓掌门,你适才接了我剑,应知我武功不只如此,你若还是恃强相逼,待我使出本门绝,届时刀剑无眼,怕会伤了贵我两派的和气。” 卓凌昭哈哈一笑,心中却是恼怒无比,他自出江湖以来,尚未有人敢如此和他说话,便是和少林灵音之类的高手相斗,也只有自己戏要别人,何尝有这等黄口竖在他面前大言不惭的吹擂?只是念在对方是朝廷命官,不能将之杀害,但今日若不能狠狠地让他出丑一番,日后传扬出去,这张老脸要他如何放去? 卓凌昭繫好腰带,微笑道:“杨大人口称不忍伤坏两派情谊,我看是多虑了。蒙贵派灵音大师错爱,至今玉趾仍在我派盘桓小歇。有了大师宝驾光临,这少林崑崙两派情谊,自是一日深过一日,岂会伤了和气呢?照本座看,杨大人既然想与本座切磋剑法,不妨出招赐教,” 灵音大师在西凉失踪一案,本已轰动武林,杨肃观自是深知,江湖盛传灵音已被崑崙门人幽禁,没想到卓凌昭竟会在此直承其事,看来卓凌昭老谋深算,一来想要激怒自己,二来便要藉机宣扬崑崙威望,打压少林名声,用心端是阴毒险恶。 杨肃观不愿多做口舌之争,他森然道:“卓掌门见笑了,灵音师兄之事,自有本派方丈出面,轮不到杨某人说话。只是卓掌门何等身分,既然有意指点在下剑法,肃观岂敢不从?”当下深深吸一口气,挽起一个剑花,朗声道:“卓掌门,我下一招使的便是达摩剑法最后一式,名唤涅盘往生』,此招一出,共计四十剑,我师曾告诫此招凶狠残戾,当世无人可挡,故命我出招前务必奉告对手,令其迷途知返。” 崑崙众门人听杨肃观说得狂妄,纷纷怒骂:“***小狈放臭屁!”、“要你师父回家吃屎吧!”、“我师尊当世无敌,小你才是积重难返!” 众人怒骂中,卓凌昭嘻嘻一笑,道:“本座这把年纪了,若要迷途知反,却要我返到何处?大人请赐招吧!” 杨肃观神色凝重,向南方微微躬身,一旁韦壮、金凌霜、安道京等武林耆宿一齐哗然,都知少林门人杀人之前,必先向少室山下拜,乞求原宥,看来杨肃观此举志在必得。 卓凌昭贵为一派掌门,自也是见闻广博之辈,如何不知“涅盘往生”的名头?武林故老相传,都说昔日少林天绝僧出这招“涅盘往生”之前,必先奉告对手,使对方知所趋避,弃剑认输,以免杀生过。到得后来,只要天绝僧说出涅盘往生』四字,江湖竟无人胆敢再战,可说是少林寺近十年来名气最响的一招。这招是天绝僧的独门绝,除他之外,合寺无人会使,没想到却传给了杨肃观。 饶是如此,以卓凌昭威名之盛,即便天绝僧亲至,也岂有罢手之理?何况眼前放对的也不过是二十来岁的小夥,他一个堂堂掌门,岂能惧怕示弱?卓凌昭哈哈一笑,说道:“老朽也听过什么涅盘往生』,一直想见识见识,杨大人赶紧出招吧,可万万别敬老尊贤,处处让先啊。” 杨肃观摇头叹道:“世间妄人尚知求生,阁下又何必一昧寻死呢?” 说话间,只见杨肃观脚不动、身不摇,手中长剑竟一为二、二为,瞬间幻化为七剑,众人见了这幅模样,彷彿千手观音降世,莫不大为罕异,便这么一眨眼,杨肃观手中的七剑又各自抖出七只剑花,共计七七四十九朵之多,只见数十朵变换难测、冰寒若雪的剑花,迳自在杨肃观身前摆动。 卓凌昭见了这个势头,也是心中一惊,暗想道:“也怪我过於托大,没把这小放在眼里,看他这模样,工夫只怕不在灵音之下,这当口我少了兵刃在身,处境大是不利。” 便这么一想,杨肃观手上剑花又各散出七点寒星,共计四十点蓝澄澄的寒星,在他身旁围成一个大光罩,不住来回飞舞。 卓凌昭倒吸一口冷气,他知杨肃观只要运劲一攻,这四十点寒星便会朝自己飞来,到时就算有头六臂,只怕也难逃一死,当此关头,只有行险! 卓凌昭笑道:“杨大人耍的这许多光点,煞是好看,只不知堪不堪用?”他仰天大笑,轻轻一纵,竟无视那厉害之的杀招,反朝杨肃观冲去,杨肃观一怔,万万没料想到世间居然有这等疯狂行径,卓凌昭如此疾冲而来,岂不是自杀?莫非有什么厉害后着? 杨肃观一时受惊,忙向后退了一步,便在这一刹那间,柳昂天身边一名军健忽然腾空飞起,朝剑尖幻出的光网撞去,却是被卓凌昭以袖劲卷起,朝剑网中掷来。杨肃观变招不及,又不愿伤及无辜,连忙向后急退,说时迟、那时快,卓凌昭身形闪动,雷霆万钧之间竟已抢先佔位,杨肃观这一闪躲,不只将后心要害暴露出来,尚且直挺挺地向卓凌昭撞去。 卓凌昭仰天长笑,手掌轻轻一挥,已然制住杨肃观背后要穴,霎时间胜负已分。 杨肃观面色铁青,别说那四十种剑招变化,他居然连一剑也没发出来,就在刹那间被人破解成名绝技,卓凌昭单凭轻移云履,五指妙轮,竟轻轻松松地把杨肃观擒下。 这厢崑崙众人纷纷喝采叫好,安道京却冷笑道:“卓掌门,好个声东击西、围魏救赵的高招,你这手究竟是武功还是心机啊?”他虽然有求於卓凌昭,却一直和他争锋夺势,此刻见卓凌昭赢得难看,便出言讥嘲。 卓凌昭这仗获胜,并非倚仗武功,而是凭藉经验行险,他知这“涅盘往生”招式磅礴,气势雄浑,但以杨肃观之年轻识浅,尚加功力不足,定不能运转自若,只要使出计谋,必然有机可趁。果然他扔出一名旁观军健,往剑网中掷去,杨肃观功力不足,若不闪躲,以“涅盘往生”的威力,必会杀死无辜,待得向后闪避,招式的劲力已卸,已然大失先机。卓凌昭算准他趋避的方位,趁杨肃观心神不宁之际,抢先佔位,果然一举成擒。 旁观高手如何不识卓凌昭的妙计?虽觉他有失磊落,但若易地而处,面对这招“涅盘往生”,恐怕也是无计可施,何况卓凌昭仅在刹那之间,便能算定杨肃观闪避的去,尚且以轻功后发先至,制敌於刹那,也已经是江湖上罕见的武艺,若要指他行骗使诈,未免也过,怪只怪杨肃观临敌经验不足,这才会上了这个大当。 便在这十万火急的一刻,韦壮已然赶上,他只手成圆,屏气凝神,运起武当真传“八卦游身掌”,猛往卓凌昭背后袭去。卓凌昭笑道:“两个打一个吗?” 韦壮骂道:“无耻话吗?快快放开杨大人!” 韦壮掌法端凝,内力正大,正是道家七十二洞天的名士风范,卓凌昭哈哈一笑,他左手抓着杨肃观,右掌运使内力,挡住了韦壮的只掌,二人掌力相接,无声无息,卓凌昭身微微一晃,韦壮却气血翻涌,往后退开步,这才卸下劲力。 卓凌昭笑道:“韦护卫这般粗鲁,岂不坏了武当山以柔克刚的名声么?”韦壮深怕卓凌昭下手毒辣,一下便要了杨肃观的性命,当即喝道:“你少废话!先把人放了!”只掌一推,猛向卓凌昭胸口击去,卓凌昭轻轻转身,卸开了他的掌力,两人以快打快,登时过了十余招,卓凌昭左手抓着杨肃观,但身法仍是精奇无比,丝毫不落下风。 两人正自激战,忽听杨肃观轻啸一声,猛地拔剑回刺,剑刃却是往自己小肮而去。眼看长剑便要戳穿身体,众人大惊失色,纷纷叫道:“万万不可!” 卓凌昭一愣,自没料到杨肃观如此烈性,这人虽然落入自己手中,但他年纪轻轻,却也不算怎么折辱了,怎地不到片刻便要同归於尽?一时间也是大为讶异。 正吃惊间,猛地腰间一凉,那剑刃竟已刺破衣衫,霎时已至皮肉,卓凌昭大吃一惊,眼见杨肃观身上没洒出半滴血来,才知他剑上有鬼,当下不容细想,只足一点,往后飘开尺,这才躲开杨肃观那阴狠毒辣的一剑。 原来这招名唤“割肉喂鹰”,好似先自杀,再杀敌,其实用意却在诈欺二字。这招剑法一旦使出,每多令敌手万分讶异,便在心神微分之刻,那剑刃却贴着小肮掠过,直插敌人腹部,所差者仅不过分毫而已,敌若不察,往往便在错愕中给人杀死。这招快如闪电,出其不意,正是天绝僧亲传的“疯禅剑法”。这“割肉喂鹰”专用於近身搏斗,杨肃观初次使出,果然威力奇大,便让他一举脱出敌手了。 卓凌昭虽然见闻广博,却也是初次见到这等怪招,若非武功高明,见识机敏,早已惨死当场。眼看杨肃观远远飞出,便要逃离自己的掌握,卓凌昭重重哼了一声,心道:“好一个天绝僧,教了这么个刁钻徒弟出来。若非我闪避得快,岂不屍横就地?”他大怒之下,便往杨肃观背心击去。 此刻情势紧张,杨肃观甫脱敌手,后背要害仍在卓凌昭面前不远,韦壮情知危急,当下大喝一声,往前一扑,便朝卓凌昭猛攻,霎时疾攻了七八掌,招招拼命,全是不要命的打法。卓凌昭被这么一缠,已无暇顾及他人,两人便激斗起来。 杨肃观趁隙跳出战圈,左右急忙上来接应,他喘息片刻,暗道:“惭愧!若非师尊传下救命险招,险给擒住了。”他定了定神,转头看场内情势,那卓凌昭步步进逼,几招内已大佔上风,看来韦壮难以支持。 杨肃观一面调动护卫,将柳昂天层层围起,严加保护,一面抽出长剑,加入战局,与韦壮并肩应敌,登时变成以二敌一的场面,两人都知卓凌昭武功诡异莫测,都怕他伤害柳大将军,当下全力进攻拦阻,将他逼得离柳昂天越远越好。 卓凌昭高声道:“崑崙门下,还不动手夺人!”崑崙众门徒霎时一声喊叫,只见左两名高手当前冲出,正是“剑寒”金凌霜、“剑影”钱凌异二人,猛往柳昂天身旁护卫杀去,另一边却是“剑蛊”屠凌心、“剑飙”许凌飞等人,这几人下手毒辣,狠狠地朝伍定远杀去,硬是要将他从乱军中夺出。 杨肃观心中醒悟,这卓凌昭明的是要伤柳昂天,暗的却是要夺人回去,杨肃观虽然知晓阴谋,但己方两名高手已被卓凌昭缠住,顷刻间难以脱身,实在不能分心护人,只有徒呼负负了。 这厢安道京虎视眈眈,他见局面凌乱,众人混战不已,心中大喜,便率锦衣卫众杀入乱局,只想趁乱捡些好处,最好崑崙山与柳昂天人马同归於尽,自己却轻轻松松地带走伍定远,好向江大人交差邀功。 须臾间,上人竟在街道中斗殴起来,原本安详的王府胡同,竟成了廝杀屠戮的修罗场。 杨肃观见情势大坏,猛地卖个破绽,跳出战圈,摸出一枚火箭,便往天上掷去,只听那火箭砰地一声巨响,爆出一条长长的蓝色火焰。 卓凌昭笑道:“大人想要搬救兵吗?怕有些迟了吧!”说着掌法一变,招式古拙,劲力却是奇大,韦壮知道他急於分出胜负,也催动内力,手上加劲,丝毫不让他佔先。他年纪与卓凌昭相若,两人功力悉敌,卓凌昭所发的大半掌力,都由他承受,一旁杨肃观只攻不守,凭着师传“菩提十天剑”的威力,不停搅扰卓凌昭的攻势,几次想使出“涅盘往生”的绝招,却怕自己难以驾驭,伤及韦壮,只好眼睁睁见卓凌昭肆虐。 忽听啊地一声惨叫,杨肃观急忙回头望去,只见金凌霜、屠凌心等人已然大佔上风,几名侍卫正拼死守住伍定远,其中一人肩上中剑,血流不止,另有、四人软倒在地,杨肃观知道单凭几个侍卫,实在不能抵挡崑崙一流高手,金凌霜施展“剑寒”神技,直如虎入羊群一般,竟无人能挡他一招半式。 杨肃观大急,他虽不知伍定远的底细,但也知道此人事关重大,绝不能任凭崑崙门人把他带走,当下清啸一声,转往伍定远处奔去。 说时迟,那时快,杨肃观才一走脱,这边韦壮就左支右拙,接连遇险,杨肃观一咬牙,高声道:“韦先生多担待,我去去就回!”只要韦壮能多撑片刻,待得援兵一到,便有望大获全胜,眼下还是保住伍定远要紧,杨肃观大喊一声,提剑冲入人群,登时与屠凌心激斗起来。 卓凌昭冷笑一声,说道:“韦壮,我瞧你能支撑到几时?”说着缓缓推出右掌,韦壮见这掌力道雄健,不敢硬挡,忙向一旁闪去,卓凌昭哈哈一笑,左袖使个天女散花式,往韦壮身侧扫去,逼得他无处可退,非要他接下这掌不可。 韦壮自知武功逊於卓凌昭,但眼前局势,却叫他不得不拼死一战,只有硬接卓凌昭这掌,他紮下马步,运起师门所传的心法,划掌成圆,想要以逸待劳,至柔剋至刚。 两人掌力未接,韦壮已觉呼吸不顺,胸口气闷异常,他心下一凛,暗道:“我向来听说卓老儿剑法高明,想不到内力也这般了得。”韦壮待要闪避,两处去却又给封死,直是无处可躲,他暗暗叫苦,知道今日凶多吉少。 两人只掌堪堪相接,忽然一只粗壮的臂膀横在自己身前,韦壮大吃一惊,这条臂膀好似天外飞来一般,事前竟无半点徵兆,不知是何方高人驾临,他正自疑惑,只觉背后一股劲风猛地袭来,却是向卓凌昭冲去。这掌力雄浑刚猛,竟有数十年深厚功力,登时化解卓凌昭推来的劲道,那掌力游刃有余,非但消解来势,还往前疾冲出去,端的是凶猛刚硬,兼而有之。 卓凌昭伸掌一挥,化解袭来掌力,随即飘开丈,微笑道:“看来本座孤陋寡闻,不知少林武当已成一? ?,还请大师指教。” 韦壮连忙侧头望去,只见一名满面红光的胖大僧人,两手叉在腰间,正对卓凌昭怒目而视。那僧人大声道:“姓卓的,你莫说长道短,和尚今日不把你生剁了,便跟你姓!”说着五指成爪,虎啸一声,猛向卓凌昭攻去。 韦壮惊疑不定,急向杨肃观望去,却见他好整以暇的站在场边,一幅平无事的模样,一旁“剑蛊”屠凌心、“剑寒”金凌霜二人却满头大汗,正联手向一名白鬚老僧围攻。那老僧笑容可掬,脚步轻飘飘地,赤手空拳地应接两大高手的攻势。 韦壮见那老僧一脸平和,兀自面带微笑,虽在敌手的剑招夹攻下,仍是行有余力,不禁心中骇异,寻思道:“武林之中能有这般身手的,可说屈指可数,究竟这两人是谁?” 正惶惑间,那满面红光的胖大僧人已大步奔上,正对卓凌昭痛下杀手,那僧人出手刚猛,攻势劲急,使得全是外门的硬功,韦壮啊地一声,猛地想起两个人来,不由得心头大喜,忙转头看向杨肃观,笑道:“杨郎中,你两位师兄既然上京来了,怎地不先知会一声?也好让我尽蚌地主之谊?” 杨肃观微微一笑,道:“我两位师兄应紫云轩之邀,前去讲说佛,我也是今早才得知此事。” 韦壮心中大喜,眼见那胖大僧人手上工夫异常了得,使得是“少林虎爪手”,看来这人**不离十,应是“四大金刚”中人称虎爪金刚的灵真和尚;另一名和尚白鬚飘飘,武功博而不杂,纯而不滞,已至化境,这人应是罗汉堂座、佛法渊深的圣僧灵定。这当口有两大高手助阵,那是有胜无败的局面了,他见两名高僧兀在动手,一时间不便参拜,当下只手抱胸,含笑而立。 灵真虽然身材胖大,但脚下却毫不含糊,卓凌昭退一步,他便进一步,只逼得崑崙掌门连连后退,一时颇为难看。 灵真冷笑道:“狗贼!不知你用了什么卑鄙手法,这才胜过我灵音师兄,今日我要为他报仇雪恨,让天下人知道你崑崙派何等卑鄙无耻!”说着化抓为指,挺起两手拇指,硬向卓凌昭胸前戳去。 灵真多年来钻研少林一十二门硬功,其中尤擅刚猛指功,一指之力,足以捏金生印,坏石裂木,虽然空手与人相斗,却好似飞舞尖刀利刃,再加招式凶猛,实是大佔便宜。卓凌昭武功虽强,见到这霸道至 的指功,但少了兵刃护身,一时也只有遮拦招架的份。 两人堪堪激斗数十招,忽然人影一晃,一名老僧站在场中,隔开了二人,却是罗汉堂座灵定大师。灵真见师兄下场,便先收住了手,卓凌昭虽不明这老僧的用意,但他恃障自己宗师身分,便也停手不动,将两手拢在袖中,斜目睥睨他师兄弟二人。 灵定口宣佛号,说道:“昔日铁剑山庄一役,我灵音师弟与门下弟至今音讯全无,江湖上都说卓掌门涉入此事,不知传言是真是假?” 卓凌昭回头看去,只见自己几名师弟都已退在一旁,人人神情骇然,想来他们适才与这名老僧动手,已是大败亏输,这罗汉堂座果然了得,想来传闻不虚,此人武功当是世间罕有,已入化境。 卓凌昭估量形势,心中已有计较,当下避重就轻,淡淡地道:“大师莫要迷信传闻,西凉道上都说贵派灵音大师好端端的,乃是自愿到敝山修炼挂单。崑崙门下敬重灵音师父,更是竭力招待,不敢冒渎。绝非如江湖妄人所言,此处大师不可不查。” 众人听他当面说谎,心下都是气愤不已,灵真大怒道:“你***下贱狗贼!姓卓的,你有胆杀人放火,杀害燕陵满门,此刻当着我们师兄弟的面前,却又没种招认,你也算江湖好汉吗?快快把我师兄交出来,和尚可以留你一个全屍!” 这灵真虽是出家人,但性向来火爆,说起话来更是毫不忌口,场中侍卫不明此人的性情,听他口出秽言,无不暗暗讶异。 卓凌昭笑道:“这位大师啊,你灵音师兄偏爱上崑崙挂单,乃是自愿,你却怎要硬派不是?看你口口声声叫嚷,好似本座真个击败了灵音大师,这才将他囚禁起来?你可别信口雌黄,坏了灵音大师数十载的武名啊!” 卓凌昭这话中意思甚是厉害,要是这帮和尚直承灵音为人所败,甚且失手被擒,必定毁坏少林千载声名,但若不坦言其事,直承少林弟技不如人,却要如何勒逼卓凌昭交出人来?果然灵定低眉垂目,灵真瞠目结舌,一时都是语塞。 卓凌昭见几句话说得他二人哑口无言,便微微一笑,道:“两位大师,在下一向敬重少林弟,若有人挑拨是非,胡言生事,贵我两派定要揪出此等败类,免伤彼此和气。” 灵定武功虽高,但应对机智却只平平,不知该如何回话,灵真却跳了起来,正要破口大骂,灵定却拉住了他,示意他不要冲动。 灵定不愿在柳昂天面前谈论江湖恩怨,只合十道:“卓掌门,江湖上的事,自有是非公道,佛法讲求因果报应,你差人杀害燕陵镖局满门在先,抢掳少林门人在后,就算此刻逃脱公理制裁,他日也难脱轮回报应,良心责备。” 卓凌昭听了这话,只嘿嘿一笑,不置可否。 杨肃观见两方人马不再动手,当即走了上来。他打量情势,此时若与崑崙山一决雌雄,一来对方人多势众,己方未必能稳操胜卷,二来柳昂天便在身旁,出手时不免要顾忌他的性命安危,当下便有意揭过这个场。他拱了拱手,道:“安统领、卓掌门,今日道上巧遇,得你二人赐教,杨肃观受益匪浅。将来若有良机,必当投桃报李,以报两位大德。” 杨肃观交代这几句话倒也不是应付场面,以武功而论,若要对付这个厉害至的剑神卓凌昭,他自是有所不能,但凭藉家世官职,若要好好地修理安道京一顿,却也不是什么难事。 果然安道京脸上变色,知道自己拦截朝臣,王府胡同里刀枪相向,已是犯下重罪,要有人奏上一本,恐怕大祸临头,他面色如土,此时翻脸也不是,求情也不是,只好急急召回大批下属,灰头土脸的走了。 众人见卓凌昭神色俨然,兀自停留不走,一只鹰眼盯住伍定远不放,不知他是否尚有阴谋,灵定口宣佛号,道:“卓掌门,江湖恩怨,宜解不宜结,还望你能深思。早早让我灵音师弟回山,交出杀害燕陵镖局的元凶巨恶,那才是正道。”那灵真却是火爆脾气,当下呸地一声,大声道:“姓卓的,咱两派若要一决胜负,和尚当场奉陪,只怕你不敢下场哪!” 杨肃观听他出言挑战,忍不住脸上变色,正要出言阻止,只见卓凌昭袍袖挥出,劲风到处,一名卫士忽地摔倒,手上长剑好似活了一般,直直向他手上飞去。 卓凌昭伸手接住,仰天笑道:“大师这般瞧不起卓某,姓卓的若不献丑,岂不让天下人笑话了!” 场中诸高手见他手握长剑,无不心下一凛,卓凌昭近几年来从不用兵刃,方纔即使面对“涅盘往生”的绝招,也还是空手应敌。他自号“剑神”,剑法究竟高到何等境界,武林中已然成谜,江湖传言“崑崙剑出血汪洋,千里直驱黄河黄”,更显得他的气势。此时卓凌昭手握剑柄,虽然站得老远,人人神情还是戒慎恐惧。 灵真哼了一声,正要出言相讥,只见卓凌昭面色阴沈,剑光一闪,长剑竟直直地向灵真飞去。 众高手大吃一惊,众人见卓凌昭站在丈开外,万万料想不到他竟会暴起伤人,只见那剑去势飞快,看来剑上所附内力是惊人,灵真暴喝一声,运起“大力金刚指”,他外门功夫早至巅峰,寻常兵刃已伤他不得,赤手便往剑身抓去。 灵真胸有成竹,只手成抓,眼看便要将长剑拦下,手指甫一触剑,猛地一股暗劲传到,那内力既寒且邪,竟硬生生地将他震开。灵真吃了一惊,却见那柄长剑势头一偏,转了个弯,竟朝伍定远飞去。 众人吃了一惊,这才知道卓凌昭使的是声东击西的招式,韦壮站的近,急忙抢过钢刀,便往卓凌昭掷来的长剑砸去,杨肃观心思甚是机敏,一见卓凌昭神色阴森,便知其中有诈,忙叫道:“韦护卫快带人闪开!千万别硬接!”语声未毕,韦壮已然出招,兵刃触及剑身,却是迟了一步。 只听“噹”地一声轻响,那长剑忽尔断裂,竟硬生生地碎成千片,便向场中众人飞去,霎时有如无数暗器来袭。韦壮当其冲,惊吓之余,连忙飞身闪避,一旁侍卫纷纷着地滚开,人人自危,乱成一片。 众人慌乱间,只见卓凌昭快速绝伦地冲进人群,却是朝伍定远飞去,众人万万料不到卓凌昭还有这手,无不惊慌叫嚷,乱成一片,却无人来得及救援。便连灵定、灵真等人也都给攻了个出其不意,一时都是束手无策。 眼看得手,一个黄影闪过,阻住了卓凌昭的去,众人只听“嘿”、“哼”两声轻响,那黄影半空一晃,落下了地面,便这么一缓,伍定远已被旁人抱了开来,没让卓凌昭得逞。 卓凌昭往后一纵,冷笑道:“好一个兵部杨郎中!了得!”话声未毕,已如鬼魅般地飘远。众人吃惊之间,忙往地下看去,只见一名年轻男摀住肩头,鲜血正不住冒出,却是那兵部郎中杨肃观。灵定见他肩头流血,连忙抢上,点穴止血,跟着几名侍卫奔来,急急替杨肃观包紮伤处。 杨肃观面色凝重,望着空荡荡的街心,道:“这卓凌昭着实可畏,他武功高明,心计细腻,咱们这跤摔得不轻。” 原来方纔卓凌昭掷剑之时,便已料到灵真会以“大力金刚指”阻拦,竟然在剑上暗留阴劲,预下伏笔,便以声东击西之策,借灵真的指力转剑势於先、再借韦壮的刀让剑身碎裂於后,等剑身断做细小暗器,众人方寸大乱时,他自能趁机带走伍定远了。卓凌昭心机深沈,一旁虽有少林圣僧、武当高手保护,但无人看破卓凌昭的用心,若非杨肃观料敌机先,从中阻拦,只怕伍定远已给他轻轻巧巧地夺去。 眼看杨肃观破解卓凌昭的诡计,韦壮、灵真等人对望一眼,心下都是暗暗惭愧,想道:“这杨郎中年纪轻轻,却比咱们心细得多,若非他出手拦截,这仗可真丢脸至了。” 先前杨肃观给卓凌昭一招制住,面上无光,但这次识破他的计谋,总也算吐了一口怨气。那灵真给卓凌昭耍了一场,心下自感愤怒,只是崑崙派众人已随卓凌昭远去,却也无处发泄,只得低头咒骂不休。 这场恶斗之后,两方人马间的胜负很是难说,但彼此的憎恶怨恨,却又加了一层。 眼看强敌退去,杨肃观顾不得自己有伤,一把抱住了伍定远,捏了捏他的人中,内力到处,伍定远本该醒来,此时却丝毫没有反应。 灵定见状,忙道:“这人伤势沈重,须得赶紧救治。” 杨肃观点了点头,忙将伍定远抱起,便在此时,他怀中落下一物,掉落在地,一旁韦壮眼明手快,登时将那东西抄起。 众人一齐伸头来看,却见那东西是张白色羊皮,约有半尺长宽,削得薄,韦壮茫然道:“这是什么东西?” 杨肃观也是大惑不解,两人对望一眼,都感奇怪。 便在此时,忽听一人深深吸了口气,跟着抢了上来,韦壮回头看去,那人却是他们的顶头上司,大名鼎鼎的善穆侯柳昂天。 韦壮见他神色有异,忙道:“侯爷怎么了?可是这羊皮有古怪?” 柳昂天不答,只伸手接过羊皮,霎时面上悲痛,泪水滚滚而下,颤声道:“朝廷有救了……朝廷有救了……” 众人见他神色大变,无不诧异吃惊,杨肃观虽不知这东西的来历,但想来此物惊动无数朝廷高官、武林高手,必然重大异常,想到此处,抱着伍定远的只手竟是颤抖不止,良久不能宁定。 众人正要带着伍定远离开,忽听一名侍卫叫道:“这里还有个人,咱们要怎么处置?”韦壮回头一看,只见一名男口吐鲜血,昏倒在地,已是人事不知。韦壮看了一阵,也猜不出这人的身分,当下沈吟道:“不管了,先带回去再说吧。” 过不多时,众人便将伍定远、卢云二人带回柳府。那卢云给卓凌昭打了一掌,早如烂泥般倒在地下,只是他出身卑微,身上也没带什么要紧物事,崑崙门人懒得理会,这才留他在街心,没曾杀害。若非如此,柳昂天的侍卫也不能将他带走了。 柳昂天情知伍定远来历不凡,便急急延请大夫诊治伤势。那大夫看了病情,回秉过来,说那伍定远胸口中剑,肺叶有损,但好好调养一阵之后,应无性命之忧。反倒是卢云背上挨了卓凌昭一记重手,恐怕有些难办。 柳昂天等人听伍定远并无性命之危,心下甚喜,都是放下心来,便命人好好照顾疗养。 日后,伍定远悠悠转醒,他一醒来,只见自己躺在一张柔软的大床上,房内全是些不相识的人,都在盯着他猛瞧。伍定远清醒过来,惊道:“我……我这是身在何处?” 一人面带微笑,走上前来,握住了伍定远的手,温言道:“这位兄台不必惊慌,你现下平安周全,再也没人动得了你。” 伍定远不解,奇道:“你……你是谁?”那人道:“在下姓杨,草字肃观。阁下便是西凉伍捕头吧!” 伍定远听他识得自己,心下颇为惊奇,忙道:“在下正是。是兄台你出手救我的么?” 杨肃观不愿邀功,只微笑道:“这些事不忙说。你现下安心养伤,此处是当今征北大都督、善穆侯柳昂天侯爷的府邸,追杀你的人虽然凶狠,但也不敢来此放肆。” 伍定远听得自己已脱险境,心下一宽,但随即想起卢云,想起自己那日山洞昏迷之后,便失了知觉,不知卢云性命如何?他心中担忧,连忙问道:“我……我那卢云兄弟呢?”他语带惊恐,就怕卢云已遭人杀害,死得不明不白。 杨肃观沈吟道:“卢云……便是同你一起逃亡的那人?”伍定远急道:“正是,不知卢兄弟现在何处?”杨肃观询问一旁下人,跟着向伍定远一笑,道:“伍捕头的那位兄弟现下平安无事,也在咱们柳侯爷官邸养伤,待伍兄休养几日,我们再过去瞧他。” 伍定远猛地站起身来,叫道:“不成,我定要现在去看他!” 一旁家丁急劝,伍定远甚是坚决,非要亲眼见到卢云安好无恙,否则他这颗心就是定不下。众人拗他不过,只好扶他起来,一同前去探望卢云。 众人领着伍定远,走进一处房间,伍定远见到卢云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脸上肌肉深深地陷了下去,他心中激动,想起两人一同犯险,历经无数生死大劫,忍不住泪流满面。 杨肃观道:“这位兄弟受伤虽重,却没有性命之忧,伍兄不必多虑。” 伍定远只膝跪倒,向杨肃观拜去,哭道:“这位卢兄弟乃是我生死至交,请杨公定要救他!” 杨肃观慌忙扶起,叹道:“伍兄说得是什么话?你这般义气深重,看在我心里,真是感佩无比!别说你这般吩咐,就是没有交代半句话,我也会竭心尽力,命人好好看顾这位兄弟。” 伍定远拭泪站起,回思前尘往事,真有不堪回之感。 他二人走出房外,正说话间,忽听一人哈哈大笑,说道:“好!好!这个伍定远身骨挺硬朗,居然可以下床走动啦!”伍定远急看那人,见是一名老者,身长七尺,一脸浩然正气,行止间威仪自若,正向自己行来。 只见众人躬身下拜,都称:“属下参见柳侯爷。”伍定远料得来人身分必高,不知该当如何见礼,慌忙间便要只膝跪倒,那柳侯爷抢上扶住,笑道:“你不要乱跪!到时伤口又破了,医非把老夫怪死不可!”说着硬把伍定远架了起来,看来他年岁虽老,手劲却是不道:“伍兄,我给你引荐引荐,这位不是别人,正是当今善穆侯柳昂天柳大都督。” 伍定远大吃一惊,原来这老者权重一时,正是当朝之中可与江充、刘敬鼎足而的征北大都督柳昂天,他跪也不是,站也不是,只张大了一张嘴。 柳昂天笑道:“别说这许多废话,大夫怎么吩咐的?这伍捕头可以喝酒了么?” 杨肃观还没回答,柳昂天已然拉住伍定远,笑道:“看你身骨健壮,便喝个两杯也死不了,走,走,咱们喝上几杯,给你压压惊!”说着大笑连连,看来是个十分豪爽的人物。 伍定远见柳昂天待他亲厚,心中感激,霎时之间,猛地想起一桩桩的血海深仇,他热泪盈眶,登地跪倒在地,哭道:“侯爷,您定要替小人主持公道,伸张冤屈!” 柳昂天本在大笑,见了他这幅悲愤神态,不由得一惊,道:“此话怎说?” 伍定远拜伏在地,便将燕陵镖局如何被杀、齐伯川如何在庙中被刺死,知府如何对他栽赃陷害等节,一一全盘托出。众人听了,都是眉头紧锁,神情凝重。 杨肃观将伍定远托起,低声道:“此处非说话地方,我们到大人书房去。”伍定远见众人关心自己,只觉心中感动,抹去泪水,便随着众人走进书房。 那书房陈设简单,只有几张桌椅,两个书架,除此之外,便是一张大弓,迳自挂在墙上,看来不脱武人豪迈粗犷的本色。人走入房中,柳昂天便返身吩咐韦壮,命他率人把守四周,一旁杨肃观则掩上了门,神态甚是凝重。 伍定远生平从未与一大员对面说话,不由心中忐忑。 柳昂天见他神思不属,当下拍了拍他的肩膀,温言道:“你先别担忧,坐下再说。”说着亲自替伍定远拉过木椅,伍定远吓了一跳,忙躬身行礼,这才就座。 众人方在书房坐定,杨肃观便低声道:“伍捕头,其实你的遭遇,柳大人早已明白。”伍定远啊地一声,惊道:“原来……原来大人已知我的来历!” 杨肃观点了点头,又道:“那日我们救你回来,按察使江充便立刻派人来府要人,说你是朝廷钦犯,贪赃枉法云云,要柳侯爷立刻交你出去。侯爷一向秉持正义,自是不肯放人,江充大怒,说要立即上奏皇上,弹劾侯爷。” 伍定远惊道:“有这种事,这……这该怎么办才好?” 柳昂天拊鬚微笑,说道:“江充色厉胆敛,嘴上说得厉害,其实怕得要命,这节伍捕头不必担忧。”说着轻拍伍定远的膝头,替他压惊解忧。 杨肃观见伍定远仍是一脸忧虑,便道:“正是如此。那江充虽然嚣张,此刻却不敢动我们一根毫毛,伍捕头出身捕快,想来此事定然逃不过你的眼去。” 伍定远沈吟片刻,道:“江充不敢对我们下手?这……莫非是那块羊皮?” 柳昂天哈哈大笑,说道:“没错,正是那块羊皮!江充卖国,无所不为,不过这小的把柄落在老夫之手,日后恰好把他制得服服贴贴,动弹不得!”说着抚鬚长笑,甚是得意。杨肃观点头道:“正是。这回伍兄千里迢迢,将羊皮送到侯爷手上,正制住了奸贼江充的命脉,从此再也不怕这人为恶了。” 伍定远大喜,他奔波一场,便是想带着证物前来寻访王宁大人,哪晓得王宁给人整得死了,自己在绝望之际,却又遇上了另一位权臣柳昂天。此人是朝中武人脑,料来权势比王宁更加显赫。伍定远喜出望外,正要说话,忽见柳昂天神情有些轻慢,他心下一惊,想起知府梁知义被人暗杀的往事,眼看柳昂天如此疏忽,莫要走上这些朝官的老,当下霍地站起,慌道:“侯爷有所不知,江充手下高手如云,崑崙山一众高手都听他驱策,武林中难逢敌手,这些人本性邪恶之至,什么事做不出来?侯爷务必小心日常起居,千万别给这干人可趁之机!” 柳昂天笑道:“我是武举出身,不同於那些科考官,非但自己使得上铁戟大刀,手底下更是猛将如云,勇士如雨,谅那江充高手虽多,却奈何不了我,伍捕头却是多操心了。” 伍定远还待要说,只听杨肃观道:“江充手下确实高手无数,暗杀谋害,时有所闻,这我也是知晓。不过江充虽然厉害,但侯爷周遭难道没有武林人物?他身边有一位韦壮韦护卫,此人出身武当,武艺精熟,有他在侯爷身边,那是高枕无忧,万无一失了。” 柳昂天呵呵一笑,说道:“不说别人吧()!就说肃观贤姪好了,他自己是进士出身,官拜兵部职方司郎中,却还拜少林高僧为师,了一身的好武艺,武全才,当朝找不到第二个。有他在老夫身边,那是什么宵小也不怕了。” 伍定远没料到杨肃观乃是进士出身,那可是朝廷的大官,慌忙拜倒,说道:“草民伍定远,拜见杨大人,适才言语间如有得罪,还请杨大人责罚!” 杨肃观道:“伍兄说的是什么话,日后大家同朝为臣,又分得什么彼此了?” 伍定远心中一奇,问道:“同朝为臣?定远不解大人的意思?”杨肃观笑道:“伍兄,柳大人已经去函兵部,保荐你为同武举出身,直隶征北检教制使。” 伍定远全身一震,惊道:“直隶制使……那可是从九的官啊!”伍定远过去是地方捕头,只有薪俸,不按级,在朝廷的编制上,称作“不入流”,这下若成了制使,等於连升了十七八级,足与知县相比。 杨肃观笑道:“将来咱们要推倒江充,重振朝纲,全都着落在那块羊皮上。伍兄立此大功,侯爷当然不会亏待你。” 伍定远呆了半晌,想起自己已给通缉,不禁长歎一声,摇头道:“可那凉州知府陆清正已发出海捕公,将我视为匪徒,小人待罪之身,大人如何保举我为官?” 柳昂天嘿嘿一笑,道:“说到此处,便是官场中的事啦!你想想,老夫手上握有江充的把柄,我去函刑部,江充如何敢啰唆?” 眼看这场辛苦奔波,终於有个收场,伍定远霎时心中激荡,眼泪几欲垂下()。 柳昂天又道:“江充为了湮灭卖国证物,不惜残杀平民姓,陷害朝廷大臣,可说人神共愤。不过此人老奸巨滑,咱们虽然有了这块羊皮,还是需要走访查明,日后才能将其定罪。此事倒是要好好准备一番。”杨肃观闻得交代,便点头称是。 伍定远垂泪道:“侯爷,草民忝为西凉捕头,却无能解救姓痛苦,任凭江充杀害燕陵镖局满门,此事实乃生平之恨,至今夜半回思,犹未能心安阖眼。小人求您主持公道,务必将这批罪囚绳之以法。日后有用得到定远的地方,侯爷只管吩咐。” 柳昂天道:“定远贤姪莫要烦忧,你好好养伤,先在京城住定,什么都不要想,过得几个月,等江充防备之心日减,我们再行定夺。” 伍定远点头称是,忽地想起杨肃观出身少林,忙道:“杨大人,适才柳侯爷说您是少林门人,我这里有件事相告,还请转上少林方丈。” 杨肃观察言观色,已然猜到伍定远所说之事,当下叹了一口气,道:“伍兄所言,想必是灵音师兄被俘之事吧!” 伍定远紧紧握住拳头,咬牙道:“那日为了救我,灵音大师不惜与卓凌昭决战,以致受伤被擒,我……我始终挂念他的安危,不知少林寺可曾将他救出?” 杨肃观叹了口气,道:“现今合寺上下争辩不断,全都是为此事烦恼,有人主张大动干戈,直接杀上崑崙山,有人却希望循江湖公道,只要卓掌门交出杀害镖局满门的凶手,两家就此罢斗()。众说纷纭,至今未决。方丈几次送信给卓掌门,请他放了灵音师兄,但卓掌门却置之不理,态还蛮横之至。” 伍定远惊道:“这些贼竟然如此狂妄,那灵音大师岂不要糟?”杨肃观微微一笑,道:“这节倒不必多虑,卓掌门虽然蛮横,但在我寺千年武名之下,想来还不敢随意加害我派门人,一时之间,灵音师兄当不至害了性命。”他怕伍定远平添担忧,便不说灵定已与卓凌昭照面交手一事,便模糊交代过去。 伍定远点头称是,说道:“灵音大师是为我被俘,日后如果有用得到在下的地方,还请杨大人吩咐一声,也让我一尽棉薄。” 杨肃观微微一笑,说道:“锄强扶弱,乃是义所当为,更是少林弟的本分,伍兄不必客气。” 伍定远闭上了眼,轻声道:“只盼灵音大师早日回归本山,否则若有个万一,却要我如何对得起他?”说着连连摇头,叹息不已。 自此之后,伍定远便在柳昂天住处长居,只等朝廷公下来,他便要走马上任,接下直隶制使的重任。至於那羊皮一物,从此交在柳昂天手中,想以争北大都督的能耐,也无人敢过来啰唆抢夺. 正文 第五章 尚书府上 那日卢云也是昏晕在地,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只觉有人搬动自己的身,似乎有人在叫嚷说话,只是听不真切,想来自己大概死了,也算了却悲惨一生,卢云忽地有种安详之感。 也不知昏晕了多少日,这一日卢云醒转过来,他勉力转头,见到自己自己正躺在一张床上,周遭却黑沈沈的,一时之间,好似回到扬州顾家大宅,又像回到山东潍县故乡,他疲累至,分不清东西南北,便又昏昏沈沈的睡去。 又过数日,卢云忽感饥饿,他睁开了眼,只见阳光耀眼,灿烂明亮,却从窗格儿透入房里,卢云心道:“我到底在哪里?伍兄呢?他人又上哪儿了?”头晕脑胀间,实在无法思,那腹中却又饥肠辘辘,咕噜噜地直叫,卢云强坐起身,只想找些吃食,迷迷糊糊也不管身处何处,他一手抚胸,叁步一停,缓缓擦擦地往门口走去。 卢云缓缓推开房门,乍见好一座大宅院,那庭院草木却已积满白雪,耀眼日照倒映院中,加倍衬得白雪灿烂刺目。卢云心中一惊,自己那日重伤之时,不过八月中秋方过不久,怎地一下便到了隆冬?他不知自己晕昏多久,更不晓得伍定远下落如何,便想找个人过来询问。 卢云抬头看去,只见前头一座长长的曲廊,当是朝内厅通去,卢云见此处府邸宏伟,自知身在豪宅之中,却不知是何方的达官贵人。他心念一动,突发奇想:“莫非……莫非是顾伯伯救了我,我和伍兄都住在他家中麽?”心思恍惚间,想起了顾家小姐,忍不住心头危颤颤地,眼眶迳自红了,两脚虽是酸软,但还是半爬半拖、高高低低的往内厅走去。 行不了几步,听得一阵阵说话喧闹声,正从内厅轰隆隆地蹦出,卢云想到顾倩兮就在眼前,不由得又是心焦,又是喜悦,忙喘嘘嘘地穿过曲廊,朝厅中抢进。 踏入内听,只见几个男围坐着说话,并无一人识得,众人抬头看他,都有诧异神色,卢云满脸失望,知道自己所料大错,他掩不住难堪,忽又感到胸口一阵剧痛,双腿一软,立时昏晕在地。 再醒来时,却见到伍定远坐在床边,他满脸感激,紧握了卢云双手,微笑道:“卢兄弟,你可大好啦!” 卢云见伍定远面色红润,全不似那日身带重伤的模样,心中也是一喜,缓缓说道:“伍兄……你……你好了!” 伍定远哈哈一笑,道:“天可怜见,咱两人终究逃脱大厄。”他话腔忽低,哽咽道:“卢兄弟……你为了区区在下,甘冒如此生死大险,却要伍定远如何还你……” 卢云挣扎起身,道:“济弱扶倾,说什麽还不还?伍兄恁也见外了。” 伍定远嘿地一声,扶住卢云的肩头,将他放回床上,道:“伍某打西凉到此,一何曾欠下什麽人情?那日却多亏卢兄弟以命换命,将我抛向柳大人,不然我早早死於非命了,卢兄弟这份情,哥哥非还你不可。” 卢云听他提到柳大人叁字,想起那日昏迷前见到的官兵,便截断话头,问道:“伍兄,你方才说了个柳大人?莫非便是柳昂天吗?” 伍定远连忙俯身过去,轻声在他耳边道:“卢兄弟说话检点些,不可直呼大人名讳。” 卢云点头会意,说道:“这处所是他的宅?”伍定远道:“兄弟所料不错,这儿便是柳大人的宅邸。” 卢云嗯了一声,虽知此处绝非顾嗣源的府宅,但心里还是一阵惆怅。他轻叹一声,忽又觉得腹中饥饿难忍,当下道:“伍兄,我饿得紧了,可有什麽吃食的?” 伍定远哈哈一笑,道:“当然有,只不过比不上兄弟亲煮的面罢了!” 两人相对大笑,那日伍定远过来吃上一碗面,却捡回一条性命,说来实在幸运之至。二人回前尘,都有恍若隔世之感。 自此卢云的伤势一日日好转,不到半月便可离床活动,还好他内功根柢佳,要是常人受了卓凌昭石破天惊地一掌,早已当场毕命。伍定远感激卢云救命之恩,每隔几日便来看他一会儿,有时更带些名贵药材来给他进补。 卢云见他意气风发,料知他必然受柳昂天重用,心里也不禁为他高兴。 一日阳光普照,气候甚佳,伍定远喜啾啾地赶来,说道:“兄弟,今日我带你去见一位要紧人物。” 卢云察言观色,笑道:“伍兄这般高兴,可是要去面见柳大人?” 伍定远哈哈大笑,轻拍卢云的臂膀,笑道:“兄弟果然聪明,一点就透,柳大人向来惟才是用,不计较出身,兄弟要在京中为官,也不是什麽难事。” 卢云猛地省起自己仍是逃犯,哪能讨什麽功名?但此时也不便言明, 只好推却道:“伍兄,小弟这人个性粗疏,岂能见识场面?这柳大人还是不见的好。”伍定远一股劲儿的摇头,道:“卢兄弟,你本是读书人,理应报效朝廷,不当再遭埋没,你就听哥哥的话,和柳大人好好见上一见,有利无害哪!” 卢云拗不过好意,伍定远半强半哄,要卢云换上他买来的新衣裳,虽是大病初愈,但卢云经一翻梳洗後,仍透出一股英气勃勃。伍定远见了大声喝采,说道:“兄弟丰神如玉,这般整齐人物,柳大人必然喜爱!”说着替卢云束了束腰带,如同对待亲兄弟般亲。 此时卢云仍在柳府养病,伍定远便带同卢云,往大厅行去,走到厅门,卢云把目一招,只见数十人早已坐在厅心,或戎装革履,或又宽袍缓带,想来都是柳昂天的手下。众人正自谈笑风生,聊得正是兴起时候。 卢云正看间,伍定远已拉住了他,低声道:“咱们别惊动这些军老爷,从旁边进去吧。”不待卢云答应,便伸手拉着,便从侧门一处闪身进去。 一入厅门,猛听一人哈哈大笑,大声叫道:“伍制使,今儿个你气色挺好啊!” 厅上众人闻言,一齐转头注目,直朝二人望来。伍定远打了个哈哈,做了个十方揖,抱拳道:“不敢劳动诸位大人垂询,定远这里给您请安了。” 卢云听那人称伍定远为制使,不由得一惊,向伍定远道:“伍兄,你已经……” 伍定远微微一笑,低声道:“蒙柳大人恩赐,如今力保我清白,已向朝廷上奏荐举,提拔我为直隶征北检教制使。” 卢云吃了一惊,连忙拱手做贺,说道:“恭喜伍兄,总算否泰来了。”伍定远哈哈一笑,附耳道:“卢兄弟今天好好表现一番,柳大人绝不会亏待你。” 卢云想起自己的贼出身,只是微微苦笑,不置可否。 忽听家丁朗声道:“征北大都督柳侯爷到!”众人连忙起身,只见一人面如冠玉,相貌俊美,神色俨然,当先走了出来。卢云一愣,不知何以柳昂天这般年轻俊美,却听伍定远低声道:“这位是柳大人手下第一爱将,乃是杨肃观杨大人,此人武全才,是京师里第一等的人物。”卢云见这位杨大人如此人,心下也是肃然。两人说话间,一名满面正气的老者走了出来,却是善穆侯柳昂天到了。 众人行礼道:“见过柳大人!” 柳昂天一摆手,众人依次坐下。伍定远身居制使,自有位可坐,卢云见厅中众人依着尊卑,早把坐处占满,他也不以为意,自站伍定远身後,静静聆听说话。 柳昂天见众人坐定了,便咳了一声,道:“今日老夫邀请诸位前来,乃是商议征北情势,诸位若有高见,尽避秉来商议,不必客气。” 伍定远转过头来,低声对卢云道:“当今瓦剌势大,朝廷连年用兵,恐怕今年还要增援,柳大人便是为此邀集将领商议。”卢云点了点头,并不多言。 只听众人你一言我一语,都在争执当前情势,一派主张即刻增援,另一派却说战情颇有和议馀地,不必多费公帑,卢云不明军情,自也不知究理。那杨肃观却不时与柳昂天交头接耳,足见地位非凡,颇受见爱。 忽听一人道:“诸位听我一言。当今北境由左从义总兵、秦仲海先锋驻守,情势如何,恐怕大人们未曾亲赴战地,有所不明。这里有一幅北境要塞图,待诸位参详过後,再行定论。”说着取出一幅地图,高高挂在墙上。 那人指着一处山丘,面有得色,说道:“此处名叫鹰扬山』,居高凌下,凭险可守,山後又有小溪取水,一涧之隔,也易於设防,凭此山水天险,再工事後,料得数月内鞑不敢妄动,只是兵员不足,若要开寨攻敌,怕有所为难。倘若朝廷增援叁万步军,此处当可为铜墙铁壁,永为京师屏障。”众将见左从义布防奥妙,都是点头暗赞。 卢云本感无聊,待见那幅地图,却大感滑稽,忍不住噗嗤一笑。此时厅上众人安安静静,都在听人解说,听得笑声,无不转头望来。伍定远本来好端端地坐着,却给卢云这麽没来由的一笑,吓得是心肝俱裂,他见众人眼神中颇有责备之意,大感尴尬,忙站起身来,歉然道:“我这位兄弟有些伤风,打了个喷嚏,得罪!得罪!” 那解说地图之人名叫石凭,官拜中郎将,这时无端被一个无名小卒讪笑,这口气如何吞的下去,当即怒道:“什麽打喷嚏,明明是在讥笑!到底有什麽好笑的!”伍定远面色大变,忙道:“石大人责备的是,兄弟你快道歉。”轻推卢云,要他道歉了事。 卢云微微一笑,说道:“石大人,在下愚鲁的很,擅自发笑,还请大人恕罪。” 石凭见他毫无诚意,心下更怒,只不知这人来历,看他仪表不俗,别要是什麽权贵弟,得罪不起,当下哼地一声,向伍定远道:“伍制使,你在直隶任职也有个把月了吧?咱们探讨军机大事,向来不许外人参与,恕我眼生,这位公是什麽来历啊!” 伍定远忙道:“回石大人的话,我这位朋友名叫卢云,与在下是生死至交。”石凭道:“哦!原来是生死至交,我道是仗着谁的势头了,卢公,你府上何处啊?现下在何处为官啊?” 卢云听他说得轻蔑,心下也不生气,坦然道:“在下不过是个卖面的。”石凭一听之下更是发火,怒道:“好哇!区区一个卖面小儿,居然在这里大言不惭,这像什麽话!伍定远,你倒给我说说看!” 伍定远大惊失色,没料到好好一场会面,竟然搞成这般模样,当下连连赔罪。 原本众人只是旁观,这时见石凭话说得重了,都皱起眉头,只听一人插话道:“石大人,伍制使不过上任月馀,官场上的道理还不很明白,便算他的下属说话不得体,你也多包含则个!” 众人听这人说话颇有排解之意,言语间自有一股威仪,都转头望去,只见说话人潇从容、一派的玉树临风,却原来是柳侯爷手下杨肃观杨郎中。石凭见杨肃观出头,不便再向伍定远为难,对卢云戟指骂道:“卖面出来!要是你说不出,老石的刀难道不会杀人吗!” 卢云见石凭说话蛮横至,也动了真怒,一股傲气陡生,心道:“我卢云本就不为求官而来,哪容得你这般辱我!”自知为伍定远出生入死,倒也不要他还这个人情,当下朗声道:“石大人,你若真有肚量听我一言,我倒也不客气了,依你这阵势,要是叁月之内还不被人攻破,我卢云这颗脑袋寄给你了。” 众人听得卢云这般说话,都是一惊,彼此交头接耳,打探这人来历,柳昂天双眉一轩,说道:“你这年轻人说话尔也狂了,你倒说出个道理看看。” 卢云走到那地图边,指着左从义的阵形道:“在下虽未亲赴战地,但山中立寨,自以为高处险要,易守难攻,其实部队往来困难,徒增困扰而已。若真有战事,山中险道出入不便,如何调派部队?”他见众人纷纷点头,又道∶“山中立寨,看似敌方难攻,实则己方难守。若我来攻,只需用火计,大火蔓延上山,我再守住下山要衢,不需十天,左大人全军覆没。” 石凭怒道:“胡说八道,区区火攻,左大人早已有备,你不见他刻意立寨在溪边吗?” 卢云大笑道:“靠涧立寨,看似取水容易,实则大谬,我若蓄水多日,待得春暖雪融之时,一举将大水淹下,另一边夹以火攻,将军又待如何?要不,我若截断上游水源,逼得山上军马口渴困乏,却又严守下山道,将军又待如何?” 石凭大怒道:“放屁!放屁!”一时竟口不择言,旁观众将默然。柳昂天轻叹一声,双眉紧锁,久久不发一言,大厅静得叫人慌。 饼了良久,柳昂天微微摆手,道:“好了,时候不早!请诸位到府里用饭。”诸将一齐称是。柳昂天望向伍定远,沈声道:“定远,你过来一趟,我有几句话同你说。”伍定远慌不迭地答应,跟着向卢云连使眼色,便和柳昂天进了书房。 众将走进内厅,大厅上空荡荡地只剩卢云一人,初冬时际,华灯初 上,更觉厅中幽深。卢云悄立许久,柳府中竟无一人前来招呼。卢云饱经患难,自知如何,当下苦笑一声,心道:“卢云啊卢云,看你这张嘴多会说,这不又得罪人了麽?”想来自己个性易於激愤,几句话便得罪了大批武官,只怕令得伍定远左右为难,里外不是人。 卢云独自站在厅内,听得远处众人正自喝酒谈笑,轰饮之声不绝传来,让人倍感凄清。他走到院中,抬头看着天上星辰,莫名之间,一股孤寂袭上心头,泪水竟已盈眶。 卢云轻轻一叹,心道:“我这是做什麽?能够活着,不已经挺好了麽?”他抹去眼泪,不觉有些饿了,摸了摸腰带,幸喜钱囊里还有几两碎银,看来伍定远是体贴,早为他安排了银两使唤。卢云微微一笑,正要转身离去,忽又想到伍定远,想两人生死一场,非同。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伍定远这才走了出来,他猛见卢云独个儿站在厅里,奇道:“怎麽?没人招呼卢兄弟吃饭?” 卢云微微一笑,说道:“伍兄,别说这些了,我该走了。”伍定远点头道:“卢兄弟敢情是饿了。也好,做大哥的请客,咱们上街吃酒。”卢云摇了摇头,道:“伍兄,也是你我有缘,共经患难一场。现今你已平安周全,卢某心事已了,这便告辞了。”说着一拱手,便要往门外走出。 伍定远大吃一惊,料不到他会这般说话,一时心下大急,猛地拉住卢云臂膀,硬扯到院中,悄声道:“卢兄弟,你怎麽说这般话!莫非你是怪哥哥待你不好?” 卢云笑道:“伍兄与我肝胆相照,共过患难,我岂会嫌你?” 伍定远苦着一张脸,不知该如何启口。过了良久,才道:“兄弟我们可是自己人,今日不论如何,有些话哥哥要跟你明说。” 卢云点点头,坦然道:“伍兄,有话只管说。” 伍定远叹了一口气,说道:“卢兄弟,你今天让那个石大人下不了台,柳侯爷很不高兴,他说你才高傲物,除非改头换面,好自为之,否则不愿用你。卢兄弟,为官之道,和气为贵,不是哥哥说你,你……你又何必这样为难大夥儿呢?” 卢云仰头看着星空,淡淡一笑,说道:“伍兄的教训很有道理,卢云自省得。不过卢某年近叁十,无妻无,孓然一生,伍兄的话要在十年前听来,那可是醒世良言,但今日今时,一切都晚了。” 伍定远见了他这幅神气,更是苦恼,摇头道:“不管怎麽说,我这个鲍叔牙是作定了,你对我有救命之恩,我见不得你回去卖面。走!苞我喝上两杯!”说着硬拉着卢云同去喝酒。 两人到了一处小酒家,伍定远叫了一斤白乾,几碟小菜,拼命来灌。卢云不忍败坏伍定远酒兴,也就压下话头,捡些旁的事闲聊。饮到酣处,卢云问道:“伍兄,那日我们在街上给江湖人物追杀,我记得背上挨了一记重手,後来却又昏了过去,不知究竟是谁救得我们?” 伍定远笑道:“这也是上天安排,造物神奇,我们本来是难逃一死,天幸那日杨郎中也在柳大人身边,那杨郎中认得锦衣卫的统领,见他们当街行凶,便出手救了咱们。” 卢云奇道:“那杨郎中一脸斯,又是举出身,怎能有这般武功?”伍定远笑道:“那杨大人武全才,名动公卿,自不是我们这些个凡人理会得。其实柳侯爷身旁高手如云,那日除开杨大人,还有一位韦壮韦大人,那人武功也是出神入化,在这两人面前,料那安道京不敢造次。” 卢云嗯了一声,道:“那现下这许多人马,却都不再围捕伍兄了?”伍定远沈吟片刻,道:“我这回之所以受人围杀,倒不是我和他们有什麽仇怨,主要还是为了我身上有样东西关系重大,这才被人千里追捕。”他顿了顿,举起酒杯,一饮而尽,道:“现下我已把东西交给柳大人,料来这些人也不会再来为难我。” 卢云颔道:“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真是苦了大哥。” 伍定远微微叹息,说道:“我以前在西凉城做个小小捕快,倒也知足常乐,哪知道莫名其妙的卷进一场大案,现下得了这个唾手荣华,不知怎地,心里就是觉得不安。征北检校都制使这种大官,旧日是想也不敢想,现今居然让我碰上了,还真像那麽回事,唉!”他又替卢云添上一杯酒,道:“卢兄弟,我在京城里实在没有什麽谈得来的朋友,就算做哥哥的求你,留下来陪你哥哥吧!可别回去卖面日了!” 卢云听他说得诚挚,心下也是叹息不已,暂且压下辞别之意。 伍定远酒意上涌,说话也毫无遮拦,卢云却内力深湛,连饮数斗也无分毫醉意,他听伍定远唱起西凉些昔年办案的风光,少时,终於醉倒,卢云扶着伍定远,慢慢街上踱着,忽想起数月钱两人曾一同过患难,那时自己不也这般搀扶他? 卢云心中感交集,冬夜寒空落下一朵朵雪花,伴着两人走回柳家大宅。 过了数日,伍定远在京中找了处住所,充作制使府邸,规模虽不能与朝中大员相比,但起居宽敞,花木扶疏,倒也有些气派。伍定远每日公务繁忙,便在府里请了几个帐房师爷来相帮,卢云则充作伍定远的马弓手,平日随他赴校场鲍干,有时也出些主意,只是每逢柳府诸将大会,卢云自知他与众将已有过节,不愿同去,伍定远也不勉强。 忽一日,伍定远与卢云正在校场操练兵士,营中守卒匆匆忙忙奔来,说道:“伍大人,杨郎中驾到。”伍定远一惊,对卢云道:“杨大人来了,我得亲去迎接!这儿你替我看着。”说着急忙奔出校场,却听一个清朗的声音道:“伍大人留步,我刚巧过此处,只是想顺道来瞧瞧你。”伍定远与卢云一齐向那人望去,只见此人俊美潇,身形修长,宛若玉树临风,正是杨肃观。 杨肃观向伍定远微微一笑,道:“伍大人,近来军务还可顺利?”伍定远忙道:“多谢大人关心,最近营中兵士习练如常,末将不敢有怠职守。”杨肃观官居职方司郎中,比伍定远的制使高了数,是以伍定远不敢稍有怠慢。杨肃观点点头,见卢云自站在一旁,问道:“这位朋友好眼熟,敢情是……?” 伍定远连忙道:“这位是下官的知交好友,姓卢名云,大人若不健忘,那日在柳侯爷府上见过他一面。”杨肃观啊地一声,颔笑道:“原来就是这位兄台,难得!难得!” 杨肃观外貌英俊,看来还比伍定远起话来却老气横秋,一派练达的模样。这时听他口称难得,却也不知是褒是贬。 杨肃观不再理会卢云,转头道:“伍大人,你来京城也有好一阵了,始终没能和京中名流结交,过得几日,朝中有个一大员要办寿宴,你好好打理准备,别失了这个良机。”伍定远忙道:“这个自然,多谢杨大人提点。” 伍定远久在官场,自知应对进退之道,他知朝廷大员若有喜庆婚丧,职级较低的官员自须打理,拉拢关系,他初来京师不久,这种应酬尤其要紧,莫要被人闲话惹上,说他是个不晓事的,日後岂不无人照应? 伍定远满脸兴奋喜悦,卢云却默上了心,不置可否。 到得寿宴那日傍晚,伍定远备了礼,却是一柄东瀛来的竹骨摺扇,扇面精美,画工优雅,这类玩物颇受当时士人喜爱,只是所费不赀,足足花了伍定远半月饷银。 伍定远看看时辰将届,便招来下人,说道:“你们叫卢公梳洗准备,这会儿就要走了。”下人答应了,自去叫唤卢云。 饼了良久,伍定远枯坐一阵,仍不见卢云出来,看看时候已晚,忍不住心火焚烧,往日捕头的脾气一股涌上,他走到卢云房前,大声叫道:“卢兄弟,怎麽这般慢手慢脚的,又不是女人家,你给快些了。” 伍定远叫了一阵,卢云才打开了门,只见他蓬头垢面,竟然全无梳洗,伍定远又气又急,踱脚道:“卢兄弟啊,今天是咱们结识京中显贵的大好日,你怎麽这般德行?”卢云摇了摇头,道:“伍兄,你自个儿去成了,兄弟我上不了抬盘,别给你出丑露乖了。” 伍定远伸手搔头,急道:“卢兄弟啊!你怎麽这般不识好歹?像这样做人做事,只怕这辈都别想出头了,我不能放你胡搅下去,快些来了,这就跟哥哥走!”说着强迫卢云更衣洗面,硬要携他同去。 卢云原本躲在房中读书,见伍定远发了脾气,心想他也是一番好意,何必惹他不快?也就从了。两人匆匆打点,见天色已黑,便快步赶去赴宴。到得那官员的宅邸,家丁正要掩上大门,伍定远连连挥手大叫,急忙奔入,这才没误了时辰。 才进到大厅,只见黑压压的都是人头,厅上挂着寿联,张灯结彩,好不热闹,卢云目光扫过,只见厅里坐着十来个老者,看来都是当朝要紧人物,人群当中坐着一名老者,红光满面,精神健旺,正自高声谈笑,却是柳昂天。他身後站着一个年轻男,面目看来与柳昂天颇为神似,当是他的侄辈。 柳昂天身边坐着一名老者,看来略带病容,卢云一见之下,忽地全身剧震,不禁往後退了一步,那人竟是当今兵部尚书、钦点状元顾嗣源。 卢云万万想料想不到,他竟会在此时此地见到顾嗣源,一时脑中嗡嗡作响,想起在扬州的诸多往事,忽地一阵伤感,又想到顾家二姨娘的势利无情,卢云不由得叹了口气,只想转身离开,忽地一人把他拉住,却是伍定远,只听他道:“等会儿就要开席了,你可别到处乱跑,这是兵部尚书的宅啊!” 卢云颤声道:“今儿个是顾……顾大人做寿吗?”伍定远微微颔,说道:“不是他却又是谁?这顾大人日前才接下兵部尚书,朝廷谁都要卖他面。就连咱们柳侯爷也来祝寿,可见一般了。” 卢云心神杂乱,只见来往宾客衣着光鲜,举止有礼,只觉自惭形秽,伍定远的话连半句也没听进,只唯唯诺诺的敷衍。过了片刻,顾家家丁见宾客齐聚,便开宴入席,众大官你推我让,人人笑容满面,一阵拖拉,终於照着官职年岁坐定。卢云挤在人堆中观看,一时怔怔出神,只见顾嗣源比当年分别时老了几分,背也有些驮了,脸上虽然堆着笑,但那满脸皱纹,却加倍衬得老态龙钟。 忽然一名家丁走来,向卢云道:“这位公高姓大名,请您入座吧!”卢云一愣,回头一看,伍定远不知跑哪去了,卢云深怕顾家家丁识得他,连忙转过头去,也不答话,自行在偏厅找了位坐下。 那日他以盗匪之身被逐出顾府,自知对不起顾嗣源的一番厚爱,实在不愿和顾家的人再见面,此刻的他坐立难安,却又舍不得走,那是为了什麽?卢云心中一酸,用力的摇摇头,他不能多想,也不敢再想。 席上菜肴甚丰,众宾客畅怀谈笑,卢云这桌地处偏听,坐的多是一众大人的侍卫随从,只见他们交谈敬酒,看来彼此相识已久,卢云自无心思听他们说话,只低头沈思。 一人见他闷闷不乐,道:“这位朋友有些面生,不知高姓大名?在何处高就?”卢云心神不宁,摇头道:“在下无名无姓,现在伍制使手下教练士卒。” 那人见卢云不想多言,却也不动声色,只道:“原来是军中将官,失敬!失敬!”说着向卢云敬酒,卢云嗯的一声,也不推拒,随口饮了。 那人笑道:“老兄看来初到京城,想来对咱们京城的人物不甚相熟,待我替你引见一番。”同桌宾客一一向卢云敬酒,众人见他面色愁苦,满脸爱理不理的神气,都是暗怒在心。 正饮酒间,一名宾客忽然站起,神色兴奋地说道:“啊呀!大家快看!扬州第一美人出来啦!”众人面带欢容,争先恐後的涌到厅上观看,卢云自不和他们起哄,仍坐在席上,自斟自饮。 只听众人低声谈笑,头论足,一人赞道:“这扬州第一美人果然名不虚传,可把我们京里的姑娘都比下去啦!”另一人道:“扬州自古地灵人杰,美女无不聪颖过人,才貌双绝,这下总让你见识了吧!” 又一人笑道:“这美女是何来历?可是寿星顾大人的小妾?这般福,顾大人可消受得了吗?” 一旁宾客忙拍了那人脑门一记,骂道:“你可别胡说八道,这位姑娘就是顾大人的独生爱女,堂堂的千金小姐,你别乱放狗屁了!小心惹祸上身!”那人忙道:“该死!懊死!看我这张狗嘴多会惹祸!” 众人嘻皮笑脸,争先恐後,种种神态,却难一一描绘。 卢云听到这里,手上酒杯竟掉落在地,当地一声,打成粉碎,他站起身来,远远往大厅看去,只见一名美女俏生生的走了出来,那女身形婀挪,美目流盼,向顾嗣源盈盈下拜。 卢云已然认出这女便是他朝思暮想,无日或忘的顾倩兮,相别经年,顾倩兮更出落的美貌动人,卢云心神混乱,全身微微颤动。 一旁宾客低声谈笑,说道:“这位顾家千金这般美貌,可对了婆家没有?”另一人笑道:“咱们京城里风流公还怕少了吗?谁不是卯足力气,好求这桩亲事?”“是啊()!那些达官贵人的公们,哪个不是叁天两头往顾家跑?”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嬉闹不休。 卢云往厅上看去,果然几名俊雅的年轻公纷纷围拢,正与顾倩兮谈笑说话,只见她容光焕发,神态大方,果然是官家大小姐的气派,几名贵公往她身边一站,众人都赞男方轩昂,女方娇美,好不匹配。 卢云别过头去,心道:“我怎麽还有这非分之想,不是痴傻了吗?顾大小姐是什麽身分,我又是什麽出身?卢云啊卢云!你还看不开吗?” 他坐回席上,一言不发,便即喝乾了一壶酒,酒入愁肠,分外醉人, 饶他内力精湛,这时也是不胜酒力。同桌几名宾客有意戏弄他,更是连连敬酒,卢云酒到杯乾,来者不拒,霎时喝了来杯,远处宾客轰闹声不住传入耳中,卢云心中悲苦,只想借酒浇愁,想起自己不过是个小小面贩,今日能在此处饮酒,还是靠得旁人提拔,他心中有个声音不住地嘲笑自己,好似在笑他自不量力,痴心妄想,浑浑噩噩间,再也支撑不住,醉眼惺忪,终於趴倒在桌,动弹不得。 一旁宾客叫道∶“喂!快起来啊!咱们再喝!”卢云咕哝一声,含糊地道∶“再喝!来!乾了!”口中不住嚷嚷,却是爬不起身来。 卢云醉倒席上,自是无人理会,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一个男的声音道:“啊呀()!怎麽有个人醉倒在这儿?”那人口音带着浓浓的南方味儿,似乎是顾府家丁,卢云醉得人事不醒,也不理会。那人啧了一声,将卢云扶起,说道:“这位公,你醒醒,该回去啦!” 卢云张开双眼,只见厅上空空荡荡的,宾客已都告辞,只有一名家丁扶着他,卢云斜眼看去,那家丁却是当年的旧友阿福。 卢云吃了一惊,酒醒了大半,天幸阿福看向一旁,二人并未正面相对。卢云怕给人认出,当下急忙起身,举袖掩面,勉强走了出去。只是酒喝得多了,猛地一阵头晕,双腿一软,竟尔滑倒在地。 阿福皱眉道:“这位公,你可还成吗?要不要请人送你回去?” 卢云倒在地下,摇头道:“不了……我歇一会儿就成……”阿福低声咒骂:“哪来的醉鬼,真烦人。”走上前去,便要拉他起来,那卢云却不争气,忽地恶心呕吐,只弄得偏厅腥臭无比、满地肮脏。 阿福惨然道:“这位公你赶快走吧!不要弄得我们这儿乱七八糟的!”其他几名家丁见有人倒在地下,便也围拢过来,议论纷纷。众人正嘈杂间,忽听一个女娇柔的声音道:“你们去倒杯茶来,让这位公歇一会儿。” 这声音好不娇柔亲切,却让人心中一震。卢云趴倒在地,偷眼看去,却见一名美貌女朝自己望来,他心头大震,那女清丽绝俗、淡雅宜人,不是顾倩兮是谁? 卢云本就不愿见顾家小姐,何况他这时满身污秽,丑态毕露?他急忙举袖遮了头脸,嘶哑地道:“多谢着站起身来,背对着众人,急急往厅外奔去()。 彼倩兮见他举止好生无礼,料来醉酒未醒,却也不以为意,便轻声道:“公酒醉未醒,行时请多,霎时之间,忆起两人在扬州分别的情状。他一时悲从中来,不禁泪如雨下,只把头低了,疾疾冲了出去。 一名家丁道:“这人好生古怪,醉成这幅德行,真是莫名其妙。”顾倩兮看着卢云的背影,也是摇了摇头。 卢云一东倒西歪、高高低低,好容易才闯出顾家大门,他独个儿站在街中,黑夜幽深,难辨方位,也不见伍定远的踪影,他长叹一声,性找了处街角,迳自躺平,此时他心中愁闷,远远瞅着对街顾家大门,明知心上人近在咫尺,但贵贱相隔,却叫他情何以堪?相别年馀,顾倩兮早已是无数名士心仪追求的才女,自己却仍是穷困潦倒的逃犯,言念及此,卢云胸口发闷,只想立时便死。 忽然一人向他奔来,喜道:“好了,这可找到你了。”卢云睁眼一看,却是伍定远的管家。那管家道:“老爷吩咐,叫我过来接公回家,老爷说他今晚有应酬,恐怕不回府了。” 卢云点点头,心道:“难怪我在宴席上找不到伍兄,原来他自去交际了。唉!我到处给他惹祸添忧,他还这般待我,也真难为他……”卢云任凭 管家将他扶起,一同回府. 正文 第六章 火贪一刀 打从顾家寿宴後,卢云竟似变了个人,整日都在市坊酒肆里鬼混,连校场也不去,每月饷银倒不曾少领分,尽化为美酒落肚,伍定远看在眼里,自是忿怒,只是他公务缠身,难以管涉,有时忍不住责备他几句,见了卢云那幅掉儿琅当的神气,也知道无法可施。 这夜卢云又喝得醉醺醺的,满身酒气的回到制使府中,此时天色已晚,卢云不想歇息,一人拿著酒瓶,独自坐在院中,怔怔出神。 正醉沈沈之际,忽听书房里有人说话,却是管家的声音,只听他道:“这位卢公做事也轻浮了些,每天不上工也就罢了,那马弓手的饷银倒也照领不误,整日喝酒玩乐,看他一脸读书人的样,真不知他书读到哪里去了。”书房中另有一人,听来颇似帐房的声音,说道:“这个卢公好像是我们老爷的救命恩人,老爷这么纵容他,也是想报答他的恩情。”卢云听他们说到了自己,虽然无意探听,但一句句对答自己钻入了耳中。 管家哼了一声,说道:“这年头好人难做啊!听说老爷费了好大的工夫,想把这小送入柳将军府中做官,谁知道这小目不识丁,居然敢在将军府中大发谬论,害老爷被狠狠刮了一顿,你说可不可笑?”那帐房吃了一惊,道:“我和这位卢公谈过几回,此人确实有些见识,怎么会如此不晓事,惹出这种祸端来?”管家哈地一声,冷笑道:“他有见识?我告诉你,这小本来是在王府胡同外卖面的小贩哪!你这人眼珠可生哪去啦!”他顿了一顿,又道:“你可知道,那天在柳侯爷府上,咱们伍大人可是给那些军官老爷下跪,磕头求情哪!不然那姓卢的话,那些军老爷还能容他活到这时候吗?”卢云听到这里,全身有如泼上了一盆冷水,酒醒了七八分。寻思道:“原来那天还有这么件事!想不到伍兄为了维护我,竟然向那些军官老爷磕头下跪,我实在对不起他。”他转念一想:“我如何能留在此处?伍兄对我仁至义尽,我又何必再给他添麻烦,让他为这些虫蝇小事心烦?”卢云站在院中,一下衣衫,一股傲气由然而生,心道:“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京城便有怎地?我便回去卖我的面,却又如何?”随手把酒瓶一扔,大踏步地朝大门走去。 卢云此时於世情看得淡,人生悲欢离合,匆匆数十载,於他已是过往云烟。他缓缓走出制使府,此时伍定远尚未回府,卢云自知此番离去,恐怕再也不会回来了,此时卢云连书信也不想留下,萍水相逢,见不平,这般的朋友交的也算值得,又何必再去添扰人家?就这样走吧!卢云离开制使府,独自走在街上,一想著自己的心事,不知不觉中,却又经过顾家大宅门口,他心中一惊,暗道:“我就这么放不下顾小姐吗?莫非我直念著她,就怕再也见不到她?我……我到底怎么了?”卢云看著顾家大门,知道顾倩兮便在里头,他心中有个声音呐喊著,去见顾倩兮一面吧,哪怕是看一眼也好。凭他此时的武功,若要翻墙而入,实在轻而易举。只是想要移动脚步,双腿却如灌满了醋,竟是举步维艰。 “她……她还记得我吗?当年我也不过是个低下四的小斯,又不是她什么亲人……京里那些贵公谁不是强我倍,我又何必自寻烦恼?就算她还念著我,现下的我又能如何呢?一个穷困潦倒的逃犯,不过是惹她伤心罢了。”卢云心中一酸,叹了口气,缓缓走开,他见到街旁有个小酒铺,里头冷清清、空旷矿,正合了他此时性情,卢云坐了进去,吆喝了一壶酒,满怀心事之中,只有自饮自酌。 卢云以手支额,往对街望去,只见顾家的楼宇在夜色中依稀可见,酒入喉头,一时自伤身世,不由深深的叹了口气。 忽然“拍”地一声,一把刀重重的摔在桌上,卢云一惊,猛地抬头起来,只见一条大汉双手环胸,目光如电,正自望著自己。 卢云一怔,正要说话,那大汉却笑道:“老兄无病无痛,为何长吁短叹?” 卢云尚未回答,那大汉迳自坐了下来,道:“趁著夜色不坏,咱们喝个两杯如何?” 卢云细看那人,只见他十来岁,长得是高鼻鹰目,身高膀粗,神态其威武,却不知是何来历。那人取出一锭银,扔给店家,道:“今夜我和这位朋友喝上几杯,你给伺候著。”那店家大喜过望,连连哈腰,赶紧做了几个热炒出来。 卢云微一拱手,问道:“阁下贵姓大名,如何来到此间?”那大汉目光一扫,脸上露出剽悍神气,说道:“在下姓秦,双名仲海。”卢云啊的一声,只觉这名字很熟,不知在何处听过。 秦仲海道:“我目下在左从义总兵麾下,恰从北疆归来。” 卢云脑中电光雷闪,想起那日在柳府中谈论军机,那中郎将石凭曾提过一名年轻副将,正在边关辅佐左从义,似是唤做秦仲海,莫非就是眼前这人?卢云不知他为何会找上自己,难不成是要报自己当日言语无礼之仇?当下微微戒备。 秦仲海道:“我打边关回来,方入京师数日,听旁人说道,有一名公在柳府生事,都说此人在柳将军府上言语狂妄,讥嘲石凭大人,可有此事?” 卢云心下一凛,知道他说上正题了,暗道:“看来又是一个寻事之人,我反正京城也不想留了,便是当今圣上为难我,却又有何惧之?”当下不惊反笑,淡淡地道:“在下见那石大人言语可笑,无知至,一时之间狂性发作,便多说了几句。我自小就是这幅脾气,对错是非,含糊不得。” 秦仲海不动声色,说道:“照公这么说来,左总兵布下的阵形确实大错特错,一无是处?我还听人说起,公曾言此阵月之内必然为敌所破,可有此事?” 卢云心中一动,想起那日自己曾夸下海口,说道月之内,若是左总兵的山寨未被攻下,自己这颗脑袋就不要了,莫非这人真是来取自己的级?但此时卢云早已看开身外之事,听得秦仲海提起此事,只是微微一惊,便又镇静如常,笑道:“秦将军若是想为石大人出气,要好好教训一下小可,卢云倒也不会推拒,自当奉陪。” 秦仲海哈哈一笑,伸出手去,给卢云斟了一杯酒,卢云举手接过,正待要喝,猛地一阵掌风袭来,秦仲海竟出掌来攻,卢云见他掌法精妙,斜斜地往自己胸口劈来,已是不能不守。 卢云一声轻啸,伸手向那人手腕格去,用上了成真力,秦仲海笑道:“来得好。”招式一变,指拢起,使个鹤嘴翘,迳往卢云腕上穴道点去,手法快得不可思议。 卢云细看秦仲海的招式,自己无论怎么攻守,手腕上下九处穴道都会被点中,慌忙之中,不及细想,霎时握紧五指,化手刀为正拳,直直向秦仲海门面打去。这拳若是打实,以卢云此时的功力,便是一头牛也能给打得骨断筋折,何况一个活人? 这招一出,秦仲海也是一愣,原本卢云以手刀来攻,无论如何攻守,穴道必然受制,本来秦仲海以为胜负立判,想不到卢云又有这种怪招生将出来。 秦仲海大喝一声,手腕一翻,化鹤嘴为虎爪,一瞬间手臂暴长,也是往卢云门面抓落。这招後发先至,不待卢云的拳头碰及门面,便能将卢云重创,端是厉害无比。 两人交手数招,卢云心中已是骇异无比,他生平动手之人中,自是以昆仑掌门卓凌昭武功最高,自己险些在他手下送命,这秦仲海只比自己大了几岁,变招之多之快,竟不比卓凌昭稍逊,委实可畏可怖。 卢云这时满心疑问,手上又连连遇险,脑筋忽地清楚起来,知道自己如果比拼招式,决计讨不了好处,不如以内力见真章。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回掌向内,运起十成真力,呼地一掌,重重向秦仲海推去,拼著自己脸面给抓伤,也绝不让秦仲海占得上风,使得是两败俱伤、玉石俱焚的绝活。 秦仲海见他这般硬拼,不敢怠慢,横掌当胸,以逸待劳,硬生生接下卢云开碑裂石的雄浑内力,刹那间两人掌力相交,砰地大响。 卢云只觉秦仲海内力刚猛至,一个个浪头冲向掌心,重重叠叠,无止无尽。此时卢云习练内力已有两年余,仗著“无绝心法”的大威力,内力已不弱於江湖一流好手,虽在秦仲海强攻之下,勉力承受,却也不见得为难。 约莫一柱香时间,秦仲海仰天大笑,将掌力一撤,道:“好!想不到公内力如此深厚,佩服!佩服!” 卢云见秦仲海如此说话,心中讶异,正待回话,只见秦仲海忽地离桌,向卢云躬身,拱手道:“在下做事向来莽撞,惊吓了公,还乞海涵。” 卢云见他前倨後恭,不知他真意如何,正感奇怪,秦仲海已坐了下来,跟著举起酒杯,一饮而尽,笑道:“本以为公只是个读书人,万万料想不到武功如此了得,佩服!佩服!” 卢云疑惑之间,只是嘿嘿两声,不见其他。 秦仲海笑道:“我才回到北京,将军府里那一大群蠢蛋就围上来,在我面前把你胡骂一通,这些人说你怎生狂妄,怎生无知云云,嘴上说得真个难听!” 卢云听他以蠢蛋描述柳昂天的部将,倒似有意为自己分辩,不禁一愣,忙道:“秦将军此言何意?” 秦仲海笑道:“他***,此言何意?老一听将军府的白疑骂得你狗血淋头,又把你说的话话转述一遍,我原本蛮不在乎,哪晓得越听越惊,全身凉了半截,想不到世间还有如此精辟见解!这个叫卢云的小未赴战地,单凭一张臭图,便能洞悉军机至此,真乃是旷世奇才!***,咱们再喝一杯!”说著竖起大拇指,又替卢云斟上了酒。 卢云听他称许自己,只呆了半晌,跟著叹了口气,黯然道:“卢某一向口快,从来都是得罪人多,讨好人少。秦将军何必为我开脱?” 秦仲海呸地一声,道:“卢公不必过谦,那就显得虚伪了!古来名士豪杰,岂能与凡夫俗共处?对便是对,错便是错,何必讨谁人情?”他举起酒杯,道:“本以为天下平多年,已然无人能知兵法,谁晓得陋巷之中,方有卧龙!来,秦仲海敬你一杯!”说著举起杯来,一口喝乾。 卢云听他以“卧龙”相比,心中忍不住震汤,卧龙哪!那是多少读书人心中最高的境界?助楚则楚胜,助汉则楚亡,天下有更快意的事吗?他一时怔怔出神。 秦仲海夹了块牛肉,大口咀嚼,囫囵地道:“我听那群王八蛋骂了你一通,一时心中大喜,心想这种奇才不能不见。连夜打听之下,赶到伍定远那儿,谁知他的管家说寻你不到,怕是出京去了,我想万万不可错过了时机,问了你的相貌打扮,赶忙在京城里四处寻找,天幸给我在这儿遇上啦!看来老运气不坏,半点不坏!”说著哈哈大笑,又喝了一杯酒,模样甚是随兴。 卢云听他说得真挚,又对自己如此推崇,虽与此人并不相熟,心中仍是十分感动。 秦仲海笑道:“将军府这些酒囊饭袋,除了吹牛拍马,还能做什么?全都瞎了狗眼!卢公允允武,旷世奇才,乃非常人也,来来,咱再敬你一杯。” 卢云拱手谦逊,慌忙道:“秦将军错爱了。”这回终於举杯起来,两人一饮而尽。 秦仲海喝了这杯,却是愁眉苦脸,只听他唉声叹气,说道:“唉!这伍定远真是好福气,有你这等豪杰相随,想我秦某征战多年,至今连个像样的帮手也没有。卢公,不知你现下做的是什么差事?可是禁军虎轿营参军?还是兵部车驾?” 卢云听他所言,都是上了级的官爵,自己不过是个芝麻绿豆的小小职位,连“官”这个字都称不上,忍不住苦笑道:“承蒙伍制使提拔,我目下在他身边任马弓手。”马弓手不过是马军小卒,连编制也无,领得是小兵小卒的饷。 秦仲海愣了半晌,慢慢眼光中蕴起怒火,忽地在桌上重重拍了一记,只震得木桌四分五裂,碗盘掉落满地。那小二先前见他们打起架来,已是担心害怕,这时又见秦仲海这等模样,更是吓得缩在一旁。卢云见他无端发怒,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话,也是大吃一惊,急忙退开,怕他又暴起动手。 秦仲海怒道:“他***!伍定远要你当个马弓手?那何不让诸葛武侯去扫大街?又为何不叫张房去挑大粪!”一时怒斥连连,如同猛虎狂啸。 那武侯就是昔日国的诸葛孔明,张房则是汉初杰中辅佐高祖的张良,卢云听他话中之意,竟是如斯抬举,言下之意更是替他打抱不平。只是这人行事出人意表,实在不知要如何应付,卢云张大了嘴,不知该如何相劝。 猛见秦仲海沈肩弯腰,刷地一声,拔刀出鞘,刀上竟带著火红的光芒,黑夜之中分外夺目。秦仲海说道:“放我火贪一刀』在此,就见不得虎落平阳之事!卢兄弟,你日後出,著落在秦某身上便了。” 卢云呆了半晌,道:“秦将军不必如此,我反正要离开北京了,你千万别为小人费神。” 秦仲海还刀入鞘,奇道:“你要离开京城?那又是为什么?”卢云叹了口气,满是无奈之意,一边把木桌扶起,一边收拾地下的碗盘,店家连忙抢上,给两人换上了碗筷。 秦仲海见卢云满腹心事,料想一时套问不出,便道:“卢公,反正你便是要走,也不急於一时,你跟我来,我让你见识些新鲜把戏,到时卢公若是要走,却也不迟。”说著转身出门,示意卢云过来。 他见卢云兀自坐著,迟迟不举步,似有迟疑之意,便朗声道:“卢公智勇双全,何必畏惧?秦某难道会害你吗?” 卢云见这人处处透著怪异,可又不像要对自己不利,他沈吟片刻,暗想:“看这人的模样,当是个豪迈果敢的人物,不同於将军府那些势利之辈,与这种人物交往,也不算枉然。” 想起过去数年来的历练,始终没有一个真正的知交好友,与伍定远虽曾共历患难,但两人日後际遇相差过大,已有话不投机之感,眼前这个秦仲海看来英风爽飒,绝非小气无耻之徒,想来人家何等身分,尚且簧夜来访,又何必拒他於千里之外? 他霍地站起,道:“承蒙将军错爱,在下岂敢推拒?” 当下卢云便随秦仲海出门,两人一前一後,在大街上缓步而行。 行不片刻,街旁一人朝他二人奔来,身著戎装,向秦仲海躬身行礼,跟著牵过两匹高壮骏马,秦仲海道:“卢公,请上马吧!”卢云不疑有他,轻轻一纵,便即翻身跨坐,秦仲海一驾缰绳,纵马先行,飞驰而去,卢云紧跟在後。 双骑奔至城门,守城的军官一见秦仲海,立时奔上来,喜道:“秦将军来啦!可是要找道:“过两天我再找你寻乐,你先开了城门!”他取出令牌,让那军官验过,两人飞马出城。 秦仲海一往城郊驰去,深夜之中,月光映在道上,别有一番凄清,卢云回望著北京城,一会儿想起顾家小姐,一会儿又想到伍定远,心中五味杂陈。 行不多时,只见秦仲海往一处荒僻山丘驰去,银白月色下,只见山道荒烟,地下兀自积著残雪,卢云心中犯疑,不知秦仲海为何要领著自己到这人烟罕至的地方,莫非是要对自己不利?但他转念一想,寻思道:“这人看来是个豁达大、不拘小节之人,绝非卑鄙无耻的小人。如果他真要对我不利,大可在酒店中与我破脸,又何必大费周章,把我引到荒山野岭再动手?”言念及此,心中踏实许多。 行到峰顶,秦仲海斗地翻身下马,卢云忙勒住疆绳,也跳下马来,只见此处荒凉寂静,实在看不出什么特异之处。 秦仲海似乎知道卢云的心思,说道:“我想这儿空旷宁静,是个说话谈心的好处所,倒没什么用意。卢兄弟随意坐吧!”说著仰天卧倒。 卢云也不说话,只离鞍下马,自坐地下。 秦仲海道:“今夜月色明亮,你瞧这北京城,清清楚楚的在你脚下哪!”卢云从丘上望下,只见月光照耀著北京城,楼台房舍,城墙瓦弄,莫不在眼前。卢云想分辨出顾家大宅,一时却看不真切。 秦仲海哪知道卢云牵挂心上人,只道他要找皇帝老儿,笑道:“卢公要瞧紫禁城吗?你瞧,就在那儿了!”说著朝一处指去,卢云引颈眺望,只见大小宫殿重重叠叠,煞是雄伟,这京城历经数朝整建,规模宏大,早非天下任何名都可比。 秦仲海仰天长笑,说道:“卢公,任他皇帝老再大,这时也在我们两人脚下睡觉!哈哈!哈哈!你奶奶个雄!” 卢云惊得呆了,他虽然个性激亢、多遇逆境,却从未说过如此大逆狂言,一时呆呆的看著秦仲海。 秦仲海仰天吟道:“少时曾攻经史,长成亦有权谋,恰如猛虎卧荒丘,潜伏爪牙忍受。” 卢云知道这几句词出自“鄩阳楼记”,过去曾盛一时,只是十年前朝廷因故查禁,就甚少人再敢提及,这几句词意思是说“我年轻时候读过多少经史论,长大以後又屡经历练,好像一只老虎伏在荒野里,磨著爪,等待发迹的一日。” 秦仲海又吟道:“谁知刺纹双颊,那堪配在江州,他日若得报冤雠,血染鄩阳江头!” 这几句的意思不难了解,正是“哪知道我变成罪人,流放到江州做囚犯,脸上还被刺上了花纹,如果有一日我能洗雪我的冤屈,我一定要用仇人的血,染红那鄩阳江头啊!” 卢云想著这几句话,这几年自己饱受世人嘲笑排挤,空有一身武干才,却被迫卖面维生,浪荡江湖,忍不住一声清啸。 秦仲海道:“大丈夫当执尺青锋,血战南北,纵横当世,这才不枉了此生!卢公,你说是吗?”卢云想到自己被人陷害,莫名其妙的成为逃犯,断却他一生出头之,不由得叹了口气。 秦仲海伸过手去,握住卢云的双手,朗声道:“卢公,你我素未谋面,秦某却为何找上你来?” 卢云尚未回答,秦仲海却自问自答道:“一来只为秦某看不惯世间凉薄,最恨英雄不得志,听闻兄弟的处境,颇有惺惺相惜之感,这才作兴相邀;二来我征战多年,手下虽有猛将,却无一个运筹幄的策士,日昨听人提及兄弟,星夜便来相寻,卢兄弟,我实话实说,你可愿意在我麾下效力!” 月光下只见秦仲海情真意切,卢云心下感动,情知秦仲海确实见重,只是过去不是没有人赏识自己,想那兵部尚书顾大人,又何尝不是如此?卢云心中一阵激汤,他望星空,寻思道:“我自始至终难忘功名,却阴错阳差地成了罪人,以致今日有国难投、有家难奔,糟蹋了这一身的抱负,我……我当真一世卖面日?可我……我一身是罪,却要我如何答应他?”他咬住了牙,良久不语。 秦仲海见他沈默,忍不住道:“卢兄弟为何不答应?莫非看不起秦某?”卢云轻叹一声,道:“对不住秦将军的好意,我不能答应。” 秦仲海嘿地一声,大声道:“你打算这样过一世么?就这般做个无足轻重的面贩么?” 卢云身一颤,耳边忽地响起自己在山东大牢里说过的几句话。 那日狱卒般打他,只想要他低头认罪,但抵死不从的他,却从嘴里吐出了心中的志愿,在生死交迫、苦难袭身的一刻,他仰天哭叫:“我要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那临危的一刻,他清楚地明白了一件事。 他之所以能熬过苦难,忍人之所不能忍,只因他求的是一颗圣贤心。 卢云出身微贱,父母都死在贫病交迫之中,一个佃农之,靠著在庙里做粗工活了下来,十余年寒窗之苦,只为平反自己,平反天下。这样的一个人,如今却是一个毫无将来的逃犯。 卢云泪眼朦胧,猛地低下头去,叹道:“秦将军,我也不瞒你,卢云年前科举不中,沦落江湖,方今有案在身,已是待罪之人。”他擦去泪水,望著脚下的京城,续道:“非是卢云不识相,不懂得将军的好意,但想我卢云一个亡命之徒,一身罪孽,你却要我如何担当?”说著把当年如何受人诬陷,如何被迫逃狱,如何奔波南北等节,一一都说了,只略掉扬州顾家一段,以免连累顾嗣源。 也是卢云这几日心中闷的狠了,他自扬州以来,不论是亲厚如顾嗣源、患难如伍定远,他都坚忍身世不说,谁知这时却对一个素未谋面的朝廷命官说了,连他自己也觉得奇怪。 秦仲海听罢,忽地仰天大笑,卢云从未与人吐露身世,这时竟遭讪笑,不由得大怒,喝道:“秦将军!我把**说与你听,你却这般发笑,是何意思?” 秦仲海收敛神态,庄容道:“卢兄弟息怒,我只是笑你好生脸嫩,我军里十个八个都是囚徒,犯下迷天大罪、杀人放火的,秦某都收留了,还怕你这点小小事情?” 卢云闻言一愣,奇道:“竟有这等事?秦将军领得可是天兵禁军啊!” 秦仲海笑道:“说是天兵,名唤禁军,还不都是个扛刀卖项的苦力?都说好男不当兵,你想,谁放著好好生计不干,却在军中晓行夜宿,烂命一条,富贵也没瞧个影儿?要不是犯了教条,落得有家难归,谁想冒那生死大险啊!实在话一句:便是街边乞食,也强过远配边疆。” 卢云摇头道:“边疆辛劳、沙场战死,在我都是小事,只是我身上有罪,即便投身军旅,只怕也不能出头,到死都是无名之辈,想来不知有多少闲气要受。不如回江湖日,倒还落得自在。” 秦仲海伸出蒲扇般地大手,重重一记拍在卢云肩上,大声道:“卢兄弟这是什么泄气话?他日咱们干下大事业,北灭匈奴,西破羌戎,到那时甭说你那一点小小过错,就真个杀人越狱,还怕皇帝老儿不赦你那一点不定封侯受爵,叫你一生富贵荣华!” 卢云原本心灰意懒,此际听得秦仲海点醒,他心中一震,寻思道:“是啊!我怎么没想到这节?倘若我为朝廷立下大功,获旨赦罪,还我清白之身,他日何愁不能再赴科考?” 卢云抬头望去,只见秦仲海眼中尽是激励神色,他心下感激,颤声道:“什么官禄爵位,我也不在乎,只要能重见天日,还我清白,在下决不忘你今日之恩。”他心神激汤,竟尔流下泪来。 秦仲海见他如此神情,心下甚喜,他紧握住卢云双手,大笑道:“卢兄弟只要愿意拔刀相助,凭公一身谋略武功,还怕不名动公卿吗?” 卢云泪流满面,仰天长啸,似要把那满腹冤屈,直抛青天千丈。秦仲海大喜,也是狂笑不止,这两人均是内力深厚之辈,这时啸声震天,那冈上本有鸟兽栖息,都教他二人啸声震醒,只惊得群鸦悲鸣,伍定远这日刚自回府,那管家却忙不迭地来报:“老爷,你那姓卢的庄客不知怎地,昨晚独自走了。”伍定远吃了一惊,急问道:“这……这却从何说起?我这几日没工夫瞧他,怎便生出事来?” 管家劝道:“老爷,这姓卢的不过有些小恩情与你,就在府里白吃白喝,正事也不见他做上一件两件,这种人去便去了,你又何必著急?” 伍定远闻言大怒,喝道:“胡说!这人是我生死弟兄,同过甘苦,共历患难,我能有今日,全是他舍命换来的!如今他不告而别,定是觉得我亏待了他,叫我如何不愧疚?”管家见伍定远发了这许多脾气,只有唯唯诺诺而去。 伍定远慌张间奔出门去,便去寻访卢云下落,他连著上了几处酒家,都是卢云平日惯常去的地方,却全然找不到人,整整费了一日的工夫,却一无所获。他叹了一声,走进一旁的客店,自要了一壶老酒,自饮自酌起来。伍定远喝了两杯,心道:“也是我这几日烦恼公务,却把我这个弟兄给疏忽了。我和卢兄弟是过命的交情,想不到他却不告而别,唉,真是从何说起……” 他喝了口酒,又想:“自从黄老仵作给人杀了之後,我在这世上已无亲人,好容易才有这么一个生死至交,他却这样离我而去。自今而後,我又是一个人了。这漫漫京城岁月,无亲无故,却要如何排遣?”般无奈中,想到自己举目无亲的景况,猛灌了一口苦酒,眼角却有些湿润。 伍定远自小父母双亡,一直在凉州衙门里打杂维生,本来便要平平庸庸的渡过一生,谁知到了十六岁那年,遭逢了一个奇遇,他偶然间帮助了一名落难的侠士,那人为了躲仇家,竟在西凉长居下来,感恩图报之余,便传了伍定远一身武艺,到得他二十五岁那年,那人也病死在西凉城,死前吩咐伍定远,要他作一名正直的捕快,为世间伸张正义,伍定远悲痛之余,感念师恩,便立誓做一名公人。 伍定远二十八岁那年接任西凉府捕头,十四岁便威震黑白两道,连破无数大案,只是他为官正直,虽不至不通人情的地步,却远比那帮贪官污吏来得严明,如此一来,朋友却少了,没有半个知心。属下又多是奉迎拍马之徒,那日在西凉马王庙外,便已见识了世间冷暖,相较起来,见不平的卢云是何等的可贵。 他喝了一口酒,想起了卢云的许多好处,忽地想道:“我这卢兄弟平日难得一笑,镇日价愁眉苦脸的,好像什么也不在乎,想来他过去必有什么伤心事。唉……卢兄弟这人脾气强,从不吐露他的来历,每次我问他,他总是支支吾吾的,难不成他有什么难言之隐?可他怎么不跟我这个做哥哥的明讲?” 他灌了一杯酒,连连摇头,又想道:“我们初识之时,他还是个顶有骨气的人,怎么到得後来,却变成好吃懒做的醉鬼一个?回想起来,好像打那回拜寿之後,他就成了这个模样。究竟那天有什么事发生?莫非顾尚书府里的人欺侮了他?还是怎地?”他是捕头出身,外表虽然粗豪,但凡事却为把细,此时便细细思起来。 忽然一旁有人说话:“店家!看座!” 伍定远一怔,斜目看去,只见十来个锦衣卫装扮的人走了进来,他心中一惊,暗想道:“这些牛鬼蛇神又出来了!不过我现下是朝廷命官,想来他们也不敢拿我如何!”话虽这般说,但仍不愿与这帮人朝相,当即背转身,低下头去。 只听一旁锦衣卫中有人说话,说道:“安统领,此次江大人交代了几件大事,想来没一件好办,你老可有什么对策?”却见一人面如重枣,腰悬宝刀,正是安道京,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猛灌下一口老酒,一人道:“老云啊!你就少说两句,省得大家心烦。” 伍定远斜目偷眼,只见进店来的校尉共有十来人,但与安道京同桌的只有人,认得都是锦衣卫里的好手,一人生得高头大马,一张大脸煞是吓人,名叫“雷公轰”单国易,一人油头粉面,脸上生了些麻,唤叫“九尾蛟龙”云郎。伍定远这几个月来与京城人物斯混,人面已是熟,便把这两人认了出来。 他转目再看,却见余下的那人举止端凝,气势不凡,伍定远一见这人,忍不住咦地一声,心道:“怎么这人也入了锦衣卫?”眼前这人颇有来头,与伍定远照过几次面,乃是昔日刑部重金聘来的枪棒教习,人称“蛇鹤双行”郝震湘。这人过去专教天下诸省武艺,也曾远赴甘肃,点拨过伍定远的武功,只是此人个性正直,不知为何和锦衣卫的人混在一起?伍定远心中颇感奇怪,但他见安道京就坐在眼前,如何敢相认?当下静坐不动。 伍定远佯装喝酒,却听那云郎道:“想来也真呕的,原本伍定远那混蛋便要给咱们拿住,谁知道半给那姓杨的劫走,真***不是东西!”伍定远听他们提起自己,心中微微一惊,想道:“隔了这许多时日,这些人还是念念不忘那张羊皮,看来我平日还是要多加留意,以免著了他们的毒手。” 那“雷公轰”单国易接口道:“是啊!想不到杨郎中居然敢在我们面前出手,瞧他年纪轻轻的一个书生,却有这个胆。”云郎笑道: “***,区区一个杨肃观,要不是瞧在他老杨远的面上,便十个也杀了,统领大人,您老说是不是啊!”安道京面带不豫,只低头喝酒,却不接口。 那“蛇鹤双行”郝震湘一直低头不语,这时忽然道:“两位适才所言,实是大谬不然。”云郎脸露不悦之色,哼了一声,道:“郝教头此话怎说?” 郝震湘虽已四十来岁,但投入安道京麾下的时日却不甚长,不过他武功高强,办事周到,这几个月来积功升等,上去得比谁都快,原本只是外省的校尉,目下已是安道京身边的得力助手,云郎等人看在眼里,自是又妒又恨,老早便对他心生不满,此时又听他说话无礼,对前辈毫无礼貌,忍不住便想发作。 郝震湘道:“这位杨郎中身怀绝艺,万万小看不得。倘若两位心存轻视,恐怕日後要吃上大亏。”云郎冷笑道:“听你把他吹上天去啦!这杨肃观有什么本领,你倒给我说说。” 郝震湘道:“这位杨郎中的师父不是别人,正是少林寺达摩院座天绝僧,想来各位也听过他的大名,江湖公认此人为少林第一高手,杨郎中是他的关门弟,武艺如何,可想而知了。” 云郎嘿黑一笑,说道:“什么天绝僧、地绝僧,这老和尚久不在江湖上行走了,不过是废人一个,少林寺除了这个老东西以外,大概也拿不出什么好手来吓唬人啦!”郝震湘摇头道:“达摩院中宝圣,罗汉堂前四金刚』,这两句话大夥儿听过吧!少林寺的四大金刚,人人武艺高绝,四人的武艺都足以开山立派,扬名江湖,何况寺中第一高手天绝僧?云都统说话可得小心些了。” 云郎心下狂怒,正要发作,忽听单国易笑道:“喂!你倒说说,若以我的武功与四大金刚较量,胜负如何?”郝震湘面无表情,道:“若以真实武艺较量,寻常门派的掌门都与四大金刚相差甚远,更别说是单兄了。实在话一句,便是你们几人合力,也不见得讨得了好。” 伍定远听这位枪棒教头侃侃而谈,言语之间,颇具气,丝毫不以赞扬敌人为耻,可说是厉害的将才,心道:“听说锦衣卫近年来江河日下,用的都是江湖上第流的人物,便如这云郎之类的家伙。不知这安道京怎地开窍,居然懂得重用郝震湘这等高手,? ??是奇怪至。只是这郝教头个性刚直,很容易得罪人,想来他这话已然开罪这几人。” 果然云郎怪眼一翻,气往上冲,怒道:“好家伙!你说我们几人合力也斗不过少林和尚?那么你呢?凭你郝教头的手段,可是四大金刚的对手?” 郝震湘面无表情,道:“凭我的蛇鹤双行』,足与少林灵真的大力金刚指』一拼。” 云郎大怒,与单国易互望一眼,两人一起站起身来,说道:“既然郝教头如此悍勇,我们两人决定联手向你请教几招。” 郝震湘望了安道京一眼,看他如何吩咐,云郎看出他的用心,冷笑道:“姓郝的你听好了,有货有料,何不现在见个分晓?又何必找人撑腰?你有种便出来单挑,生死由命,愿赌服输,要给活活打死了,也算自己祖上不积德。怎么样?” 郝震湘神色俨然,伸手往门外一指,道:“既然如此,大夥儿外头说话。”说著便要站起身来。 伍定远心下暗笑:“锦衣卫里全是些酒囊饭袋,如何容得下郝震湘这等人物?且看安道京如何调解是非,息止干戈?” 眼看锦衣卫众人便要自己干起来,安道京连忙伸手拉住郝震湘,温言道:“郝教头请坐。”跟著向云郎喝道:“你们两个给我坐下,郝教头是什么手段,你们过几日便能见识了,猴急什么?” 云郎心下不服,大声道:“统领!你这般维护这个小,如何让兄弟们服气?他进来得晚,升得却比谁都快,平日讲话又狂妄自大,若不能教训他一番,只怕这姓郝的连自己是谁也搞不清啦!” 云郎平素最爱颜面,见郝震湘说话时没给他面,不由得怒火中烧,居然在京城客店之中,大暴门户中的长短事。 安道京见众人都有不满神色,笑道:“怎么了,兄弟们这样小气?郝教头是我一手提拔的,你们有何不满?” 云郎哼了一声,道:“统领千对万对,就是弄错了这个混蛋。凭他也配当什么教头?要跟他过招,却像只缩头乌龟似的。” 郝震湘猛听此言,双目一翻,两眼精光暴射而出。一旁“雷公轰”单国易见他这幅模样,冷汗流了一身,那云郎却浑不自觉,兀自大声数说。 安道京这几日心烦无比,为了江充交代的公事,已然焦头烂额,深怕有所闪失,这才找来郝震湘这等硬手,希望他能化腐朽为神奇,把几件大事办得妥妥切切。待得杨肃观上了奏章,在皇帝面前数落他的不是,说他在王府胡同如何胡作非为,如何骚扰王公大臣,更让人感到忧心烦闷。想到近日连遇艰难,属下还闹成这等模样,心中气愤已,不觉大喝一声:“他***雄!”众人听他怒喝,都是一惊,纷纷安静下来。 安道京猛灌了一碗烈酒,大声道:“郝教头是什么身手?你们两人购得上资格去领教吗?那日为了伍定远走脱的事,昆仑山硬派我们的不是,和咱们说僵了,在江大人面前大打出手,结果人家不过出来了两个人,就打下咱们十八名教头,看得江大人连连摇头!那时你们两个畜生在哪里?” 云郎咳了一声,似要说话,安道京用力一挥手,把他的话头压了下去,跟著站起身来,指著云郎的鼻猛骂:“你这死小给我搞清楚些,要不是那日郝教头恰巧在场,出手抵御,你们又有谁挡得下剑蛊』屠凌心?他这种手段,难道不该升为枪棒总教头么!你们两人既混蛋又糊涂,给我好好反省了!” 这事伍定远也颇有耳闻,听说昆仑山火并锦衣卫,在江充面前把十来名好手打成重伤,锦衣卫闹了个灰头土脸,成了京城里的大笑柄。原本锦衣卫已然全军覆没,要不是台下忽然跳出一名校尉,和“剑蛊”屠凌心激战数合,安道京早已被革职查办,哪能坐在这里发号施令?只是伍定远万万没想到,那名校尉却是旧日刑部聘来的枪棒教习,人称“蛇鹤双行”的郝震湘。 云郎道:“那时我不在京城,要是我在哪!哼哼,连卓凌昭都一并拿下!”安道京大怒,重重在桌上拍了一记,骂道:“放屁!放屁!光吹牛皮的混蛋!”云郎吃了一惊,低头不语。 郝震湘低声道:“统领息怒,这里耳目众多,不宜谈论公事。” 安道京叹息一声,又喝了一大碗烈酒,云郎等人被数落一阵,面上无光,但心中仍是不服,犹在咬牙切齿,两眼直觑著郝震湘,心里说不出的痛恨。 安道京心烦意乱,眼见属下不和,前途未卜,只有借酒浇愁,当下连尽十来碗烈酒,犹觉不足。 众人吃喝一顿後,便欲离去,云郎叫过掌柜,喝道:“这顿饭全算在直隶衙门的帐上,你们几时去收,爷爷都会给你们方便!”掌柜陪笑道:“是!是!爷台们肯来小店光临,已是小人生有幸,怎么敢要爷台坏钞?” 郝震湘冷眼旁观,忍不住哼了一声,说道:“鼠窃狗偷之辈,便是这种行径!”云郎怒目暴喝:“怎么样?看不惯吗?**你奶奶!” 郝震湘冷笑道:“我们若是缺钱花用,只管上大户人家取去,富老爷他们有的是钱,如何坏了这些穷苦姓的生意?想安统领乃是当朝从六的大官,昔年武举的榜眼,怎能到处吃白食,做这等小气之事?咱们锦衣卫的名声,全是给你们这种人搞坏的!” 云郎想要动手,却是不敢,只气得他吹胡瞪眼,郝震湘掏出钱包,叫过掌柜,算了钱给他,那掌柜如何敢收?只不住发抖。 安道京走了过来,拿出一个金元宝,重重地在桌上拍了一记,大声喝道:“郝教头说得对!咱们若要使钱,便该上豪门县官去讨,怎能吃这些老姓的白食?以後你们这几个人的陋规恶习,该给我改改啦!” 伍定远凝目望去,那安道京随便一掌拍下,那只金元宝竟牢牢地箝在檀木桌上,这份手劲确实惊人,无愧锦衣卫统领之名。一旁那掌柜又惊又喜,身飕飕发抖,两眼却直觑著桌上的金元宝,好似口水都快流下。 伍定远见锦衣卫众人走得远了,这才走出店来,他甫一出门,却听背後一人叫唤:“伍捕头!请留步!” 伍定远自来京城以後,人人都称他伍制使,或唤他伍大爷,从未有人再叫他伍捕头,这下听得亲切,一股他乡遇故知的体会,忽地涌上心头,伍定远回头望去,只见一名汉双手环胸,正自站在门前。 伍定远凝目看去,却是方才在店里见过的“蛇鹤双行”郝震湘,他大吃一惊,连忙戒备,脸上却装作没事,笑道:“原来是郝教头,还真是巧啊,咱们好些年没见了吧!” 郝震湘嘿嘿一笑,说道:“伍捕头说得是什么话,适才咱们不是在店里照过面了吗?你什么时候也来这一套虚伪工夫了?” 伍定远尴尬一笑,看来郝震湘目光锐利,已然见到自己,虽然心头发寒,但面上不能稍露恐惧,当即微微一笑,道:“既然大家有缘,不如到寒舍小坐片刻,闲聊几句如何?” 郝震湘淡淡地道:“难得伍捕头如此念旧,我就不客气了。” 伍定远见他答应的直爽,心下更是忌惮,两人昔日不过相互认识,称不上什么好友,现下郝震湘忽然找上门来,却不知是吉是凶,但他向来沈稳,当下不动声色,一引领,将他带回府中。 两人入得屋里,郝震湘老实不客气地坐了下来,伍定远命人奉上茶来,也陪坐在旁,心下却暗自戒慎。 良久之後,郝震湘仍不启口,只是端坐一旁。伍定远心道:“看他模样,说不定真是过来叙旧。我可别小气了。”他咳了一声,找了个话头,道:“不知郝教头何时入了锦衣卫?原本教头不是在山东任职么?” 郝震湘喝了口茶,忽地叹了口气,说道:“全是命运捉弄,那是由不得人的。” 伍定远听他有意叙旧,心中略略放心,便问道:“此话怎说?莫非郝教头得罪了什么人?”听郝震湘此言,倒像是走投无,这才委屈在锦衣卫麾下办事,但此人行事向来沈稳,照理不会有这等情事生出,伍定远不由得暗暗奇怪。 却听郝震湘长叹一声,道:“不瞒伍捕头了,前两年我在山东见不平,见了一名富家公调戏少女,便当场出手阻拦,把那一夥小狠狠惩戒了一顿。”伍定远自知郝震湘本领了得,当下微微一笑,道:“这群无赖欲上郝教头,可真倒楣了。” 郝震湘苦笑道:“谁倒楣还不知道哪!我那么一出手,揍的却是个一不能碰、二不能骂的人,我那一顿好打,打的却是山东提督的儿。” 伍定远久在公门,自知郝震湘惹上**烦了,他惨然一笑,摇头道:“这可惨了,想来教头定要遭殃。” 郝震湘苦笑道:“那提督好不他妈……好不凶狠,非要我赔命不可,还要我全家一起充军,我一家老小给衙门逼得无可走,只得连夜逃亡,前去河南投靠亲戚,谁知世态炎凉,我那亲戚硬是不收留我们,逼得我们一家沦落街边乞讨。” 伍定远心下恻然,摇头道:“世间冷暖,总要到患难之际才看得出来。所谓日久见人心,便是这个意思了。”说著想起卢云,不由得长叹一声。 郝震湘续道:“眼见全家挨饿受冻,想我郝震湘练了一身武功,总不能眼睁睁地看著全家饿死吧!也是如此,只好拉下脸皮,在街边卖艺维生。”伍定远叹道:“真折煞教头了。” 郝震湘叹息片刻,又道:“也真是命运乖离,都已沦落到这个田地,那日还冒出十来个无赖寻晦气,硬赖我欠他们的钱,非要咱拿闺女来偿,我气愤不过,当场出手打死了两人,连夜就被抓入大牢里。全家哭得呼天喊地,却没法救我。” 伍定远骂道:“这群无赖真***丧尽天良,要是我当捕快,非把他们一网打尽不可!” 郝震湘苦笑道:“想我自己旧日还是捕头们的教习啊!虎落平阳被犬欺,河南牢里好一顿毒打,把我折磨得厉害,每日里连饭也没得吃,整整过了五日,那县官便把我押出去问斩。”伍定远听他如此下场,不由得长叹一声,默然不语。 郝震湘又道:“那日在刑场之时,我知道自己非死不可,性就豁出去了,一嘻笑唱歌,上见到全家老小站在街边哭泣,心里虽然难过,但反正要死,也不想拖拖拉拉的,把心一横,想就此解脱。到了刑场,却有两人监斩,一人是县官,另一人却穿得锦衣卫的服饰。” 伍定远心下一凛,便道:“那人便是安道京吧!” 郝震湘颔道:“正是安统领。那日我反正要死,也懒得理会谁是谁,便趴在地下,口中催促刽手,要他下手俐落些。那刽手见我唠叨,便与我口角起来,夸他自己刀法如何漂亮,武功何等高强云云,我听得心头火起,骂道,小懂什么了?我才是用刀的祖宗!砍脑袋的问大著很,砍头之前,先摸好颈椎,记得下手要快,入肉後再使劲,不然脑袋砍不掉!』旁观众人听我如此说话,都是大笑不止,安统领拍手笑道,你这人很有意思!来!来!喝两杯再死吧!』说著斟上了酒,命人端给我喝,我那时跪在地下,那人想喂我,弯下腰来,酒水却洒了出来,我哈哈一笑,说道,别糟蹋了好酒!』跟著运起内力,凌空一吸,那酒水虽然隔了数尺,却还是给我吸到了嘴里,我舔了舔唇,连连大笑道,好酒!好酒!』” 伍定远也是大笑不止,说道:“天下之大,大概只有郝教头一人有胆如此!” 郝震湘乾笑两声,道:“伍捕头见笑了,那安大人原本坐著不动,待得见我使出这手功夫,立时站了起来,冲到刑场之中,大叫道,好一条汉!好高明的武功!刀下留人!刀下留人!』” 伍定远听了这席话,方才明白郝震湘何以投入厂卫,便乾笑两声,道:“想来安统领敬佩你的武艺,这才起了惜才之心。说来郝教头真是命大啊!” 郝震湘摇头苦笑,道:“可不是么?自那日以後,我便追随安大人左右,以前你也晓得,我是如何看待这些厂卫之人……唉!谁知我现下也成了一员……”他自知话多,忙举起茶碗,一饮而尽。 伍定远心下了然,明白安道京对郝震湘有救命之恩,否则以郝震湘的硬脾气,如何能与这帮狐群狗党混在一起?只是两方敌我分明,他虽与郝震湘有些交情,但形势禁格,只怕也由不了人。 伍定远轻叹一声,取过茶壶,替郝震湘斟上了水,淡淡地道:“郝教头,听你这般说,你今日会找上我来,纯是因为安道京的缘故?” 郝震湘轻轻点了点头,说道:“伍捕头说的没错,我今日找你,不是为了说这些唠叨事情,却是为安大人传话而来。” 伍定远知道他说上正题,当下哼了一声,道:“教头有话直说,不必隐瞒。” 郝震湘皱起眉头,似在思如何启齿,伍定远也不催促,只是皱著眉头,等他开口问话。过了良久,只听郝震湘道:“据说伍捕头入京之後,已将那东西交给朝中大员,是也不是?”伍定远嘿地一笑,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郝震湘不动声色,道:“伍捕头,你可知现下有多少人被押在昆仑山?” 伍定远想起少林寺灵音大师、李铁衫等人舍命相救,心中一痛,缓缓地道:“也是在下命大,好些成名豪杰为了伍某,不惜与卓凌昭一战,伍某至今深感盛情。” 郝震湘点头道:“伍捕头难道不关心这些人的安危?” 伍定远心中一惊,寻思道:“听郝震湘的语气,倘若我不交出东西,昆仑山便要杀人泄恨,莫非他便是传这等讯息来的?”他心念一动,说道:“郝教头若想传话,却是找错了人,眼下东西不在我的手上,已然转入柳侯爷手中,郝教头若有话说,该去找侯爷才是。” 郝震湘摇头道:“我只是奉命而来,把几句话转给定远兄,至於定远兄欲待如何,那也悉听尊便。”伍定远冷笑道:“好吧!念在我们还有几分交情的份上,我就听阁下把话交代完,也好让你回去交差。”他把交差两字拉得特别长,著意讥讽郝震湘。 郝震湘脸上神色微微一变,随即宁定,说道:“江大人有令,若是你一昧倔强,眼下形势禁格,他虽然动不了你,但只要局面一转,日後不管你做得多大的官,发多大的财,他一定买通杀手,不杀你满门老小,誓不为人。” 这几句话具恫吓之力,伍定远登时惊出一身冷汗,此时江充若要杀他,柳昂天手握证物,必然有法报复,但若柳昂天一死,或是在朝失势,伍定远必然大祸临头,想到成家立业之後,每日尚须提心吊胆,忍不住脸上变色。 伍定远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就是这几句话,没有别的了?”郝震湘点头道:“便是如此了。” 伍定远低头不语,忽然叹了口气。 郝震湘道:“伍捕头若是担忧,何不送上东西,也好图个平安?” 伍定远忽尔大笑,说道:“郝教头啊郝教头!那日我若是贪恋荣华富贵,早在西凉便屈服了,何必拖到现在才死?你回去转告你的主,就说我伍定远的脑袋早就洗好了等他,有种的随时来拿!” 郝震湘听他说话渐渐无礼,便板起脸来,冷冷地道:“我念在旧识一场,该说的也说完了,伍捕头自重。”说著站起身来,走到门口。 伍定远看著他的背影,想到此人方才与锦衣卫之间有些不睦,忍不住道:“郝教头,这些日委屈你啦!”郝震湘全身一震,头也不回,说道:“伍捕头此言是何意思?” 伍定远道:“都说你是一条汉,现下和猪狗混在一起,难免沾了一身屎,我说你委屈,那是看得起你。” 郝震湘转过身来,大怒道:“姓伍的!我不过是混口饭吃,你又何必侮辱於我?” 伍定远装作满脸不在乎的神气,说道:“郝教头何必动怒?若是心中无愧,便当我是一个妄人,也就罢了。”说著淡淡一笑,道:“若是心中有愧,你便杀了我,也是心中有愧。” 郝震湘双手握拳,全身骨骼劈啪作响,眼中布满血丝,只听他咬牙道:“我是有愧!原来我那日便该死在刑场,好让我全家沦落街边行乞,好让我老婆女儿靠著娼户卖淫的肮脏钱来养家活口,伍捕头,你何曾可怜过我这种人的处境?” 伍定远见他这幅模样,想他一条铁峥峥的汉,却要如此日,心中感慨。 郝震湘越说越响,大声道:“这世道有多难啊!你要见不平了,出头了,随时落个不得好死,谁倒楣?谁可怜啊?全都是自家人!伍捕头,我自山东一打到河南,在天牢里早想通了,我日後只本本份份的日,忠君报国,把一身本领献出来,别的什么也不想!” 伍定远摇头道:“别说了,你现下为虎做怅,死时臭名万古,终究没有好下稍!” 只见郝震湘怒目望向自己,伍定远寻思道:“凭郝震湘的武功,倘若此时要伤我,只怕易如反掌,不过大家总算相识一场,想来他也不会这么道:“伍捕头,你口中说得漂亮,口口声声骂我无耻卑鄙,你可知道外头把你多得有多难听啊!” 伍定远心中一凛,但脸上仍装得毫不在乎,笑道:“竟有此事?只要不是教头编排我的阴损话,但说无妨。” 郝震湘摇头道:“本来定远兄为了燕陵镖局的血案奔走,弄到了丢官亡命,江湖好汉,无不敬服。连我远在山东,也是敬佩得五体投地。待得各方好汉都给昆仑山擒下,只有你一人走脱之时,天下英雄都为你庆幸,直说老天有眼,保住好人的性命。谁知过了几个月,江湖上便出了一种说法,难听之至。” 伍定远冷笑一声,说道:“什么说法!你说清楚点!” 郝震湘道:“本想伍捕头为人行侠仗义,独自逃走之後,必会回头搭救旧日弟兄,谁知伍捕头到得京城後,摇身一变,成了大名鼎鼎的伍制使,却不见他苦恼忧心当日为他出生入死的好朋友,只记得自个儿过好日,干自己的肥差,买楼进仆,好不威风?霎时飞上枝头做凤凰了!” 伍定远听他如此说来,只气得脸色铁青,一句话也说不出。 郝震湘续道:“原本四处可见的海捕公,莫名其妙地,一发全给衙门收拾了,朝廷还加官晋爵,好不快活。这中间若非有诈,却怎会如此?江湖上都说你给奸党收买,临到头来,乖乖把东西交出,好换个芝麻绿豆的小官,同流合污,卑鄙无耻,直教江湖好汉齿冷!可怜少林寺灵音师徒、李铁衫庄主一家,全给人做了富贵功名的垫脚石!” 伍定远一张脸变得惨白,万万没料想到自己的名声已是恶劣至此,他心如刀割,废然坐倒。 郝震湘冷冷地望著他,道:“你说的没错,我是朝廷奸党的走狗,是小人,是畜生,但伍捕头你呢?你便是这么理直气壮么?” 伍定远颓然道:“那日我命悬於人手,幸好一名好汉相助,辗转逃亡,千钧一发之际,才被当朝大将军柳大人救起,眼见御史王宁大人已被抄家,除了托庇在柳大人之下,天下已无人能救得我,我这般做,难道有错吗?” 郝震湘摇头道:“伍捕头,传言如此,你同我说这些缘由,我也帮不上你。无论如何,我话已带到,言尽於此,你好自为之。” 伍定远正待回答,忽听管家叩门道:“老爷,柳侯爷府上来人传话,说有大事会商,要你马上过去。” 郝震湘面无表情,拱手道:“伍捕头公务繁忙,我这就告辞。”说著转身出去,伍定远看著他的背影,心中一动,忽道:“郝教头听我一言,再走不迟!” 郝震湘停下脚来,回头道:“伍捕头还有什么吩咐?” 伍定远道:“阁下是一条铁峥峥的好汉,何必和江充、安道京这些人鬼混?待我替你引荐引荐,日後投效柳侯爷如何?” 郝震湘身微微一震,跟著眼中闪过一丝感伤,但这神色一隐而去。他摇了摇头,道:“北京的官场就这么点大,岂能容得下一个反覆小人?伍捕头的好意我心领了。”他走出大门,忽道:“咱们来日再见,只盼不必杀个你死我活。” 伍定远听他这么一说,心中忽然想到两句话:“宁为平狗,勿为乱世人”,活在此时此刻,真叫人情何以堪? 伍定远心烦意乱,却听一旁管家连连催促,说侯爷府上催促甚急,伍定远怕延误军机,急忙赶赴将军府。 伍定远甫进柳宅大门,一旁就有人急拉他衣袖,伍定远定睛一看,却是平日相熟的一名军官,那人姓赵,也是个制使,平日常与伍定远一起喝酒,算得上有些交情。 那赵制使悄声道:“伍兄啊!看来大事不好,今儿个早朝时,江充大人向皇上进了谗言,连上几本奏章,说咱们柳侯爷府里不乾净,收留好些穷凶恶的逃犯,怕要意图不轨哪!” 伍定远忽有不妙之感,郝震湘前脚刚走,弹劾後脚便到,他颤声道:“什么收留逃犯?此话怎说?” 那赵制使摇头道:“详情我也不清楚,只知道江充指名道姓,好像提到你老兄的大名,说你在西凉残害良民,无所不为,弃官逃亡後竟然跑到京城来,不知用了多少银两,向柳侯爷捐了个制使,又在京城大摇大摆,无法无天起来。” 伍定远全身颤抖,也不知是气是怕,咬牙道:“岂有此理?我一千辛万苦,便是为了一桩沈冤血案,这江充实在恶毒,到这刻也不放过我!” 赵制使叹道:“也是你老兄倒楣,不知道你和江充之间有何过节,反正这江大人的奏章上说得是阴刻无比,只把皇上气得七窍生烟,现下派了个御史来府里探查,你可要小心应对。” 伍定远一听,全身毛孔都竖了起来,心中只是叫苦连天,寻思道:“那日杨大人救起我时,便说柳侯爷拼著头上顶戴不要,也决意保我一命,要我先在京师安定下来。果然这些日也没人敢来扰我,本想柳侯爷势力雄大,昆仑山也好,东厂也好,没人再敢来害我,谁知先是郝震湘找上门来,现下又生出这种事端……我命运怎地如此坎坷……” 倘若自己真给江充派人杀死,那也就罢了,眼前若给御史大人提审定罪,不免污臭名声,死後怕还要被人冷言冷语。想起自己江湖名声已然难听,更感痛楚忧惧。 正想间,一人长身玉立,缓缓向他走来,正是杨肃观。 伍定远慌忙间急急奔上,叫道:「杨大人,江充谗言上奏,你可要救我一救!”这次江充上奏陷害,御史大人专程为此到府查案,只要一个应对不慎,不只这个制使官职不保,恐怕还要牵连入狱,流放边疆,伍定远心念於此,更感惶急,只拉住杨肃观的手,不住拜托。 杨肃观眉头紧锁,用力握住伍定远的手,低声道:“伍大人不必惊慌,反倒叫人小看我们。你只要行得正,做得端,就不必怕那些奸佞小人的胡言乱语。” 伍定远听他这番话,多少定下,忙道:“大人说得是,我伍定远向来正直,本不怕他们诬陷,皇上英明,定会还我清白。” 两人说话之间,已然走进大厅,只见一名老者坐在上,看来便是御史大人了,柳昂天则坐在下相陪,伍定远心下忐忑,不知吉凶如何。 杨肃观进得厅里,便即下拜,口中言道:“下官兵部职方司郎中杨肃观,拜见何大人。”伍定远连忙随著跪倒,伏身低头,不敢言动。 那御史何大人道:“杨贤侄辛苦了,快快请起。这一旁跪的,便是那伍定远么?”伍定远伏倒在地,颤声道:“贱名有辱大人清听,下官正是伍定远。” 何大人道:“好啦!抬起头来说话。”伍定远连忙抬起头来,只见那 何大人年纪也不甚老,约莫五十来岁,一双眸紧盯著自己,像是要掘出什么私密来,伍定远只给他看得全身难受,忙将目光转向地下。 何大人道:“伍定远,你在西凉为官时,可曾杀害燕陵镖局满门老小,贪污窃盗官银十万两?快快从实招来!” 伍定远大惊,连呼冤枉,正待解释,却听杨肃观道:“启禀何大人,这伍定远乃是为人构陷,其中另有隐情,大人若要细查案情,不妨上西凉走一遭,调阅公详查,届时是非曲直,必有公断。” 伍定远听了杨肃观为自己的辩驳,心中只是起伏不定,就怕何大人不信。正担忧间,却见杨肃观向他眨了眨眼,似乎要他放下心来。伍定远心道:“看杨郎中这个样,好像胸有成竹,难道他有法对付这个何大人么?” 那何大人听了杨肃观的说话,只咳了一声,斜目看向伍定远,一时难见喜怒。 伍定远见他神情如此,心中仍感不安,忽听柳昂天道:“我说何大人哪!我手下这伍制使,可是老实不过,若有谁说他杀害良民,偷盗府库钱财,这老夫决计不信。” 伍定远听柳昂天也为自己说话,略感安心,自拊道:“柳侯爷如此份量,连他也出面担保,说不定我这次能够逢凶化吉。” 何大人哦了一声,走下台阶,细细打量伍定远,伍定远给他看得全身难过之,两人眼光相对,伍定远跪在地下,除了乾笑几声,实不知如何是好。 过了良久,何大人忽地发出一阵笑声,跟著转身走回座上。伍定远不知性命如何,耳听他发笑,不知吉凶如何,只是担忧不已。 却听何大人笑道:“好啊!既然柳侯爷都出面求情了,还有什么假的?我看这个伍定远面相正直,浑不似穷凶恶之辈,江大人这次举发事端,恐怕有些言过其实了。” 伍定远听他这么一说,心下大喜,忙叩连连。何大人端起茶碗,笑道:“好啦!看你怕得,快起来说话吧!”伍定远却只拜伏在地,不敢稍动。 柳昂天走下厅中,亲自将伍定远扶起,道:“伍贤侄,你不必惊慌,老夫知道你是忠肝义胆之人,定会维护你到底,朝廷奸党虽多,却没人能动你分毫。” 何大人点了点头,道:“侯爷说得是。想侯爷与我是什么交情,他江大人又不是不知,皇上会把这个案交给我,用意就是八字,所谓大事化来江大人也该识趣,别要惹是生非啦!” 伍定远啊地一声,这才知道柳昂天早有安排,当下又是跪倒在地,哽咽道:“多谢两位大人爱护,小人肝脑涂地,也不足以报答深恩於万一。” 柳昂天捻须微笑,道:“我看你也受惊啦!你先下去坐坐,晚间一块儿留下用膳,我有几件事要交代你。”伍定远急忙叩,跟著匆匆走出。 伍定远出得大厅,冷汗已湿了一身。他给家丁带著,行入偏厅用茶,他脑中纷乱,虽说逃过眼前危厄,但心中就是定不下来,想起郝震湘日间找他之事,更添烦忧。 正想间,只见一人身著军官服色,正向自己走来,伍定远心乱如麻,无心理会,谁知那人却停下脚步,直挺挺的站在他面前。 伍定远抬头看去,见那人高鼻阔口,腰悬弯刀,却不相识,伍定远站起身来,拱手道:“在下伍定远,敢问阁下可有吩咐?” 那人不答,只把一双眼瞅著伍定远,伍定远心下疑惑,不知高低,忽见杨肃观走来,向那人道:“秦将军来得早了,柳侯爷这当口还忙著,你且先歇会儿。” 那大汉也不回话,只上下打量伍定远,伍定远不知这人来历,虽给他瞧得浑身难受,却也不便发作,只不住的向杨肃观使眼色。 杨肃观意会,忙道:“伍兄,让我为你引见一位英雄人物。”说著向那大汉一指:“这位便是左从义总兵麾下头牌猛将,秦仲海秦将军便是。” 伍定远虽到京中不久,但也听过秦仲海的名头,忙拱手道:“伍定远见过秦将军!”秦仲海回了半礼,道:“不敢。” 人坐了下来,秦仲海道:“伍制使,我想向你借样东西。” 伍定远一愣,随即笑道:“将军有何吩咐,下官无有不从,就怕下官贫寒简陋,没的让大人笑话。” 秦仲海道:“伍制使切莫疑心,我并非要向你讨钱,也不是要寻你晦气,我今日是想向你借个人一用。” 伍定远心中一奇,道:“我营中将士自有数人,秦将军若想调遣,自当遵命,只不知将军要借何人?”秦仲海说道:“我要借的人上知天,下通地理,武全才,不知制使肯借否?” 伍定远不知秦仲海用意,只陪笑道:“秦将军说笑了,我军中岂有这等人物?”秦仲海哈哈大笑,道:“兄弟,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想你身边有这等人才,你却是不知,这岂不作践好汉、让人齿冷吗?” 伍定远听他说得严厉,不知如何是好,久久不敢回话。 杨肃观道:“伍制使初来京城,诸事繁忙,若有什么疏失,也非他刻意所为,秦将军切莫因此见责。” 秦仲海道:“两位大人,秦某不是来寻你们的晦气,说正格的,我只是看不过英雄落魄,有志难伸的模样,这才多说了几句。” 伍定远忙答道:“蒙秦将军不吝教诲,伍定远定会深加反省,只不知大人究竟要借的是何人,还请示下。”他不愿多做争辩,沾惹纷争,便赶紧蒙混认过。 秦仲海道:“伍大人身边有一人,姓卢名云,不知大人是否相熟?”伍定远一愣,随即叹道:“卢兄弟这几日不告而别,至今音讯全无。” 秦仲海冷冷地道:“这倒不劳伍大人烦心。”说著往门外叫道:“卢兄弟快进来!大夥儿叙叙旧吧!” 伍定远一征,只见一人缓步走进,正是卢云。伍定远张大了嘴,健步向前,一把抱住卢云,大声道:“兄弟!你怎地不告而别?可急坏了哥哥啊!” 卢云适才在外,不知他们对谈内容,此时歉然一笑,说道:“小前些日酗酒慢事,给伍兄添了许多麻烦,心想如此下去,也不是办法,便自个儿走了,还请伍兄海涵,恕我卤莽之罪。” 伍定远低头叹道:“都是我耽误了兄弟的前程,没能叫你飞黄腾达,全是做哥哥的错……”歉疚之情,形於言表。 卢云忙道:“伍兄千万别自责,是小弟自己不长进,这些日若无你照顾提携,我却又能上哪去?” 秦仲海本来对伍定远是不满,这时见他真情流露,倒也不是作假,气也消了许多,打岔道:“好啦!日後卢公为朝廷运筹幄,必有出人头地的一日,伍兄也? ?必难受啦!”伍定远奇道:“运筹幄?这又从何说起?” 众人正待要说,却听一名家丁道:“老爷有请,诸位官人内厅用饭。” 秦仲海哈哈一笑,道:“咱们这些话再说不迟,吃饭要紧!”说著携了卢云的手,迳自拉他进厅。 一旁家丁急急拦住卢云,问道:“这位公是……” 秦仲海知道卢云与柳府的人有些疙瘩,怕卢云脾气一来,竟又大摇大摆的走了,忙将那家丁一推,不待卢云说话,两人并肩走了进去。那家丁知道秦仲海官拜游击将军,向来是柳昂天手下的大将,哪敢伸手拦阻,眼睁睁的看他们走进内厅。 柳昂天排了一桌家宴,宴请御史何大人,邀了门下众将亲信相陪,秦仲海等人走进时,只见何大人与柳昂天已然坐定,正自说话。 那何大人双眼一转,上下打量了秦仲海等人,转头向柳昂天笑道:“柳大人,我看你门下真是人才济济啊!尽是臣武将,英雄豪杰,你老真是眼光过人哪!” 柳昂天大笑,忽然见到卢云站在桌旁,不禁一愣,心下不悦,暗道:“这伍定远也真是的,怎么又把这人带来?”但他不愿在何大人面前责骂部属,当下不动声色,要下人给他们排上位。 卢云本来就不愿再来柳府,但秦仲海力邀之下,只有随他一来,谁知不只进到柳府,尚要与柳昂天同桌共饮,他心中不宁,待见柳昂天面色平和,似乎浑不在意,这才心下稍定,便也坐了下来()。 那何大人向伍定远一笑,举杯道:“伍制使,适才外头说话得罪,全是为了公务交代,你可别见怪啊!” 伍定远赶忙道:“大人明见万里,替小人洗刷冤情,下官感恩戴德尚且不及,怎会怨怪大人?”柳昂天笑道:“定远这杯该喝,这可是压惊酒,何大人喝的这杯就冤枉了,替人出头,还倒罚一杯。” 何大人笑道:“柳侯爷说的是什么话,在座英才济济,都是朝廷的未来中坚,我岂能不多敬两杯?”众人大笑声中,一齐举杯喝乾。 何大人见秦仲海身著军装,心念一动,问道:“这位将军可是姓秦?”秦仲海点头道:“正是,末将姓秦,双名仲海。”何大人喜道:“都说柳门二将,杨武秦』,这杨贤侄我是熟识的,他父亲杨大人与我更是世交,只是老夫一直无缘识得咱们这个秦将军,来来,今日有缘,我们喝上一杯。” 秦仲海见无人理会卢云,怕冷落了他,当下微微一笑,说道:“大人不忙喝酒,待我为你引荐一人如何?”说著拍拍卢云的肩膀,道:“我这位卢云兄弟,乃是当朝兵法名家,大人不可不识。” 何大人见卢云丰神如玉,早留上了神,本以为这年轻公是柳昂天的侄辈,待秦仲海如此介绍,更是欣喜,向柳昂天道:“好你一个柳侯爷啊!手下奇人异士、臣猛将,我看你这大都督坐的可稳啦!” 柳昂天原本不喜卢云,待听得秦仲海这般介绍,那何大人又很是钦羡,怒气也渐消了,连连笑道:“好说,好说()!” 众人饮得酣畅,何大人忽道:“老夫看西疆贼势日大,这帖木儿汗国拓地千里,并国数十,已有昔年铁木真的气势,莫要进犯中原,再成大祸啊!” 柳昂天明白何大人要说到了正题,便点头附和道:“是啊!近来北境征战不休,我朝与瓦剌称得上势均力敌,要是西境也有乱事,中国腹背受敌,大军调困难,倒真是朝廷的心腹大患!” 何大人望著席上多位青年,道:“昔年西夏侵犯中土,大宋靠著韩琦、范仲淹两人镇守,有道是西贼闻之心胆寒』,物换星移,几年过去了,今日本朝有你们这许多英雄少年,咱们还怕什么?”说著拿出一道公,道:“实不相瞒,当今圣上有命,我不数月间,就要出使帖木儿汗国。” 众人啊地一声,甚感意外。 何大人面色凝重,说道:“此次皇上希望老夫能赶在瓦剌之前,与西疆连络交往,以免蛮夷包围中国,老夫今日来此,除为定远贤侄之事外,便是想请各位相助此事。” 柳昂天点头道:“大人的事便是我柳昂天的事,有什么吩咐,只管交代下来便是。” 何大人见柳昂天一口承诺,立时安心许多。杨肃观问道:“朝廷交代大人出使汗国,可曾拟定什么良策,足使两国交好?” 那何大人面上露出无奈的神色,说道:“说来惭愧,此次我们是去和番()。” 众人听得和番两字,忍不住一齐站起。这和番自古便是天朝之辱,将王家之女送至蛮夷,行婚姻之约,以期两国修好,皇女公主若能生嗣位,日後蛮夷可汗念在身上的华夏血统,也当尊重中原,消弭边疆祸患。 柳昂天不愿手下大将出轻侮之言,连忙道:“既然大人下月便要出使西疆,我看事不宜迟,明日早朝我便上个奏章,建请皇上派兵保驾,到时大人若是不弃,我自会加派几个干练手下,随您一同出关。” 何大人点头道:“我先前担心道不宁,蛮夷凶狠残暴,但现下得了侯爷的亲口金诺,那就万无一失了!” 柳昂天问道:“此次和番,却是哪位公主出嫁?”何大人轻咳一声,说道:“这次的重责大任,全落在咱们银川公主身上。” 柳昂天啊地一声,叹道:“可惜了,银川公主高贵秀美,乃是皇家典范,想不到却要流落他乡。” 何大人道:“满朝之中,自来只有银川公主最识大体,若不是她,却又有谁担得起这个大任?” 众人叹息不已,饮至深夜,方才散去. 正文 第七章 羊皮玄机 眼看柳昂天送了何大人出去,杨肃观又拉著伍定远悄声说话,似有什么大事商量。秦仲海见无人过来理会,便也起身告辞,忽见一名家丁匆匆奔来,道:“秦将军,柳大人请你到书房说话。”秦仲海哦了一声,对卢云一笑,道:“看来柳大人想与你我深谈,咱们一块儿去。”便要拉著卢云一齐入内。 那家丁忙道:“老爷只吩咐请你一人。”卢云一怔,正待说话,那秦仲海已双眼望天,冷冷地对家丁道:“若是这样,你回去转告侯爷,就说秦仲海走得急,没能找到。”说罢竟转身就走。 那家丁怕秦仲海说走便走,到时被责怪下来,怕是吃罪不起,忙伸手拦住,陪笑道:“将军莫生气,您怎么高兴怎么成,您要带这位爷台进去,都随您吧!只您得在老爷面前打点几句,可别说是小人疏了职守。”秦仲海取了一小锭银出来,塞在那家丁手里,笑道:“他***,这么多废话。”迳自拉著卢云的手,走入屋内。 两人刚转进内堂,忽见一名美妇站在内院,面带愁容,似在沈思,秦仲海见了那妇人,脸上神色微微一变,脚步便自停下,卢云知道那妇人必是柳家亲眷,若非柳昂天媳,便是他的女儿晚辈,深夜相见,大是无礼,便也停步。 那女听到脚步声,幽幽地转过头来,一见秦仲海,娇躯登时一颤。 秦仲海弯腰拱手,沈声道:“秦仲海见过七夫人,只因侯爷深夜相邀,是已冒昧入内,得罪莫怪。”那美妇婀婀挪挪,往前走上几步,卢云见这女明眸皓齿,肤色雪白,虽然有些年纪,但更衬得风情万锺,却是绝代佳人的风范。 那美妇正待说话,柳昂天已然走出书房,道:“仲海还不快快进来,还在这做什么?”那妇人见柳昂天出来,迳自转过头去,俯身赏玩花草。 柳昂天见到卢云也在一旁,不由得眉头一皱,秦仲海察言观色,笑道:“末将知道侯爷求才若渴,罗天下名士,是已带同卢云兄弟前来,不过是一片举才之心,绝无其他。侯爷出将入相,肚里能撑船,想来我这点出,登时挤住了柳昂天,让他难以发作,果然柳昂天嘿地一声,伸出手指,往秦仲海额头一点,道:“仲海啊仲海!你就是这幅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这来个朝中大臣,也真只有老夫容得下你!”秦仲海哈哈大笑,却也不以为意。卢云看两人举止亲匿,应是为相熟。当下柳昂天也不再多说什么,便自行走向书房。 秦仲海见卢云神色不宁,便自一笑,道:“卢兄弟别发呆了,快快过来吧。”他不容卢云胡思乱想,一把便将他拉了过来。 众人走进书房,柳昂天示意二人坐下,卢云正自迟疑,柳昂天沈声道:“所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老夫自来是这个脾气,既然仲海番两次的举荐你,我便当你是自己人了!我要你坐便坐,不必虚伪客套!”卢云一怔,称谢坐下。 秦仲海听了柳昂天这番话,心下甚喜,笑道:“侯爷卖我这个面,仲海日後必定报答。”柳昂天嘿嘿一笑,说道:“凭你这小鬼也和我买卖面,过往你要用什么人,老夫何时干涉过?”他摆摆手,算是把卢云的事一笔揭过。 秦仲海跟随柳昂天已久,知道他已不再计较,心下甚喜。 卢云见秦仲海多番推举,就怕柳昂天不用自己,心念於此,不由得是感激。 过了半晌,柳昂天喝了口茶,道:“今夜我找你来,为的是一桩大事。”秦仲海哦了一声,道:“可是为了何大人出使和番这档事么?”柳昂天摇头道:“那是朝廷公务,咱们不过是受命护卫,算不上什么大事情。我所说的大事,日後必然牵连天下气运,兹事体大,不可不慎。”秦仲海听他说得严重,不禁一怔。卢云也是留上了神。 柳昂天道:“前些日,老夫座驾正要回府,忽然见到有大批人马团团围住王府胡同,老夫见是锦衣卫的安道京在捉拿人犯,本不想干预,但不知为何,那人犯却往人堆里冲来,杨贤侄奉命护卫,他怕那人冲扰了老夫,便将他擒下。” 秦仲海点头道:“这事我有听说过,那逃犯便是伍定远伍制使吧!” 柳昂天道:“仲海所料不错,那逃犯正是伍定远。为了肃观贤侄拿下伍定远,双方因此而起了争执,後来少林寺的高僧来到,这才止息干戈。”卢云听他们说起当日情况,回思那时的惊险,至今仍是不寒而栗。 柳昂天顿了一顿,又道:“待得锦衣卫人众退去,肃观贤侄急急向我呈上一些东西,说是伍定远转交给我的。我接过东西一看,见是羊皮一张,上头密密麻麻的写了好些外国字。我一见之下,登时心头大震,知道这东西终於给人掘了出来,江充这批人横行无阻,终有覆亡无日的一刻!” 柳昂天声音微微颤抖,可见当时当地,他是何等激动。秦仲海跟随柳昂天已久,甚少见他这般激亢,心知柳昂天要交代的事情实非小可,他双眉一轩,问道:“侯爷这话可怪了,不过是区区一张羊皮而已,怎能除去江充这一帮人?这实在叫人难以信服。” 柳昂天嘿嘿一笑,说道:“朝廷中稀奇古怪的事,那还少得了吗?倘若这张羊皮平平无奇,江充又何必千里迢迢的派人追查?一从西凉赶到京师来?” 秦仲海点头道:“此事属下正要请教。”柳昂天听了这话,忽地叹了口气,摇头道:“唉……说来话长……要谈这羊皮的来历,却该要从四十年前开始说起了。”秦仲海一愣,道:“四十年前?” 柳昂天却不接口,烛光掩映,照在他老迈的脸上,只见他低下头去,似有说不尽的回忆追思。 过了良久,柳昂天怔怔地道:“四十年前,我那时不过二十岁年纪,正是英雄少年,比你们还年轻个几岁,不过老夫蒙先帝宠爱,早已是朝廷的车骑将军,官拜都指挥使,驻防北疆。”柳昂天说到这里,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似是想起当年的春风得意。秦仲海见了他的神色,自知他在回想少年时的风流事迹,当下也是微微一笑,不加打扰,任凭他呆呆出神。 柳昂天道:“说起昔年往事,当时局面可与现下大大不同。那时北疆平宁静,不似这些年来征战不断,朝廷所忧者,反倒是西域一带。”秦仲海嗯了一声,他这几年戍守北疆,打了个血流成河,尸积如山,想不到过去朝廷居然与瓦剌相安无事,颇出他意料之外。 柳昂天续道:“其中最令朝廷烦恼的,乃是一个不世出的枭雄,名唤也先。此人野心勃勃,屡次侵扰边疆,杀伤军民无数,弄得西疆里之内全无人烟。朝廷被这人长年滋扰,甚是烦忧,先後派人前去安抚,但使臣都被割去双耳,痛哭而返。” 秦仲海哦地一声,道:“这么狂妄?那可真该死了!” 柳昂天点了点头,又道:“先帝看这也先狂妄傲慢,自是震怒无比,接连调兵遣将,开关出征,扎扎实实地打了几场大仗,只是这也先雄才大略,朝廷派遣出征的几名大将,竟是或降或死,无一得归。先帝见也先如此厉害,若要恶斗下去,只怕情势更加不利,但要言和,咱们先帝乃是性高之人,实在忍不下这口气。过不多时,终於下了圣旨,命当朝第一武勇的侯允大都督出征。侯大都督率军二十余万,与也先可汗激战余合,这场大战打得天地变色,史称玉门关之役』。” 秦仲海奇道:“玉门关之役?我怎么没听说过?” 柳昂天轻轻叹了一声,续道:“侯大都督率军血战,双方打了半年,最後在玉门关外展开一场生死斯杀,这场野战足足打了七天七夜之久,也是天夺其魄,也先可汗居然以寡击众,击破了侯大都督的阵势,侯大都督力战不敌,兵败自杀,二十万大军尽遭屠戮。” 秦仲海心下嘻笑,暗骂道:“难怪我没听过这场大战,原来败得如此之惨,无怪朝廷要遮掩了。嘿嘿,都说本朝今日这许多废物是从何而来?原来早在十年前就云集朝廷,先皇要一次找齐这么一大群无用废人,也真难为了他。” 卢云转头一看,见秦仲海脸带笑意,一时猜不透他何事莞尔。 柳昂天没注意他二人神情,道:“侯大都督死後,先帝见情势大坏,不敢再开关出战,便改攻势为守势,每年增援西疆,建造碉堡防御。只是也先用兵如神,虽有大军镇守,依旧侵扰不断,几年来不断攻破关卡,杀人斩,可怜了千万将士葬生异乡,死於蛮族之手。到得後来,只要是朝中大将,任你勇猛无敌,英雄盖世,一听要调至西疆前线,莫不震恐,那时的玉门关,真可比鬼门关还可怕哪!” 秦仲海嘿嘿一笑,道:“可惜我生错时辰了,要是在那时候,我定然第一个请调西疆。” 柳昂天呸地一声,骂道:“无知小儿,言语间这等狂妄!” 秦仲海哈哈大笑,道:“英雄豪杰,本该战死边疆,那才是痛快之事,我岂是那些贪生怕死之辈可比?” 柳昂天不去理他,自顾自地道:“眼看也先日益坐大,几番侵略骚扰,我朝君臣却无法抵御外侮,只有眼睁睁地看著强敌肆虐。先帝心中难过,自觉对不起列祖列宗,每日里不断自责,他原本甚是开朗豪迈,几年烦忧苦恼下来,竟然变得郁郁寡欢,时时悲声叹息。一次西域邻国来使,提到也先二字,先帝手上的酒杯居然无故掉落下来,打得粉碎,满朝武无不震动。众臣见皇帝忧惧悲痛,却不能丝毫分忧,莫不痛心疾,从此朝廷上下,都以西境安宁为第一要务。” 说到这里,柳昂天的脸上现出了一丝光辉,微笑道:“就在群臣束手无策之时,京城里来了一个年轻人,传闻此人以前是个道士,有武艺法术,後来不知发生了何事,他忽地决定还俗。这人丢下闲云野鹤般的岁月,独自闯荡到京城来,立志轰轰烈烈地干下一番大事业。” 秦仲海哦地一声,道:“听了这许久气闷的话,可终於来了个好样的。” 柳昂天续道:“此人万里迢迢,赴京赶考,也是因缘际会,英雄当起,是年此人大魁天下,高中了一甲进士状元。那年甫一放榜,满朝武无不震惊,人人都称荒唐,谁知我朝的状元竟叫一个道士出身,名不见经传的人取了去。更奇的是,那人在金銮殿面见圣上之时,先帝见他骨格清奇,又知他练过武艺,便叫他露个两手,原本以为是玩笑话,谁知那人谈笑自若,只手便举起殿前石狮,纵跃飞奔如常。 “这下惊动了官,一众臣都当他怪物一样,避之唯恐不及,武将也因他是科考中举,不愿与他过亲近,到得後来,连那年阅卷的主考官也不愿保荐此人。俗话说得好,朝中无人莫为官』,眼看满朝武凉薄至此,那人在朝中无亲无故,就这样给送去翰林院编修史籍,可怜他一身武艺,便要给终身埋没了。”秦仲海情知世情如此,只得叹息一声。 “也是老天有眼,一日机缘巧合,先帝驾临翰林院听讲,无意间竟与这人闲聊起来,先帝自从侯大都督惨败之後,每日里读的都是兵书,无论是公韬略』还是孙兵法』,都能朗朗上口,那日先帝与此人聊得兴起,便向他垂询几处兵法难题,那人胸有成竹,侃侃而谈,竟使先帝叹服不已,对他是推崇备致。不到一年,这人便被调到兵部,官拜左侍郎。同年西域再大乱,金銮殿中先皇征召名将迎击,满朝武噤若寒蝉,竟无一人敢答,皇上大失所望之时,座下两人跃众而出,大呼某愿往』!一人便是那名英雄了,另一人嘛……” 卢云猜到柳昂天的心意,微微一笑道:“另一名英雄,想来便是老爷了。” 柳昂天哈哈大笑,道:“不敢,正是区区在下!” 秦仲海笑道:“侯爷英雄盖世,当朝除你之外,还有谁敢这般玩命,拿富贵荣华开玩笑?” 柳昂天嘿嘿一笑,道:“你当我是亡命之徒吗?” 秦仲海问道:“听侯爷一说来,我却是满头雾水,究竟那人姓啥名谁,怎么朝中从来不见这号人物?” 柳昂天脸上闪过一丝阴影,苦笑道:“这说来话长了……唉……有些事还是不说也罢,此人後来官拜武德侯』,咱们便这般称呼他吧……” 柳昂天说到这里,忽往秦仲海凝视而去,脸上闪过一阵奇异的神情,但只一瞬间,便又宁定如常。只听他他续道:“那时先皇见我们两人胆气豪勇,应允西征,心里很是高兴,便拜他为征西指挥使,我为总兵大将,两人各率五万大军,急急往西疆而去。” 秦仲海摩拳擦掌,道:“侯爷亲征西疆,想来定是精彩绝伦了!” 柳昂天微微一笑,道:“也是我二人命中该发,自到西域之後,我与武德侯并肩作战,与也先部将交战五十余合,莫不大获全胜,夺回不少失土。我朝声威之盛,直比汉唐之时。先帝大喜过望,对我二人大加封赏,勒封武德侯为征西大都督,再封我为征北大都督,两人自此一守西境,一防北疆,那时朝中朋友捧我们的场,都说,西霸先、北昂天!』。咱们两人就这样过了五年好时光。” 秦卢二人想当年的英雄事迹,都是神往不已。只恨生不逢时,没能赶上那天地震汤的时代。柳昂天见他们面带钦羡,自也知道他们心中所思,他点头微笑,道:“有为者亦若是,你们年轻人好生奋发,将来也有这么风光的一天。” 秦仲海嘿嘿一笑,道:“那也要有这般强劲的对手才成啊!那瓦剌虽然凶狠,却与也先差得远了。”说著竟是唉声叹气,好似惋惜不已。 柳昂天续道:“自我与武德侯主事以来,也先可汗的气焰已然大打折扣,版图更是缩小不少,一年关外大雪,气候变得酷寒异常,也先军民死伤惨重,牲口流离失所,泯王爷见天赐良机,便力劝谏,要先帝御驾亲征,一众臣都是大加附和。” 秦仲海惊道:“御驾亲征!那可不是小事啊!” 柳昂天挥了挥手,要他别打岔,又道:“咱们先帝一心雪耻复仇,听了他弟弟的说话,自是兴奋异常。可这御驾亲征岂同等闲,只怕耗费国力至钜,我与武德侯自是反对,都劝先帝打消念头。谁知却有人告了我们一状,说我与武德侯两人想要独占功勋,就怕先帝夺了我们的风采。这道奏章上来後,先帝对我俩虽未加以责备,但也不甚高兴,对我等大为猜忌。” 柳昂天又道:“我与武德侯明白人言可畏,只好噤若寒蝉,不敢多言。是年二月春,先帝终於决定御驾亲征,他自率六十万大军,朝中猛将余员,点将台前赐下御酒,誓言踏平西疆,生擒敌酋。 “武德侯见先帝执意亲征,便毛遂自荐,自请为前军先锋,为六十万大军开道,只是朝中小人对他颇为忌惮,深怕他轻易击破敌寇主力,一人独占功劳,都不愿他同行。武德侯深怕皇帝有失,自是不依,众臣为此争执不休,都是好生不快。最後先帝圣裁,命武德侯随军同去,但不得担任先锋,改为後部防守,镇守玉门关,未得圣上指示,不可擅自出关接战。众臣还觉不足,都怕武德侯另逞奇兵,别有计谋,便派了一个叫江充的军官监军,就怕武德侯自行离关建功。”秦卢二人听到江充的名字,都是“啊”地一声,叫了出来。 柳昂天面色凝重,道:“这道诰命很是诡异,想那江充不过是个校级小官,怎可去监督朝廷大臣?有人为此请问皇上,他却说这是泯王爷的意思,要我辈多加忍让。” 秦仲海皱眉道:“泯王爷?到底这人是谁?” 柳昂天拱手道:“泯王便是先帝的亲兄弟,当今的圣上。” 秦卢二人啊地一声,都是吃惊不已。 秦仲海问道:“这次御驾亲征,侯爷没跟著一起去吗?” 柳昂天摇头道:“那时有人向先帝建言,说怕北方瓦剌趁机偷袭我朝腹地,先帝便命我驻留北方,严加防范。我虽想抗命,但有武德侯的前例在先,先帝如何能容我放肆?当场便把我送去放马牧羊了。” 秦仲海叹道:“这些人心胸狭隘,真个成不了大事。”柳昂天面露苦笑,道:“这也不能全怪他们。那时我年少气盛,平日里从不让人,遇上这些妒贤忌能之辈,若不给送去充军,还能如何?”他说到这里,转头便往卢云看去,说道:“咱们卢贤侄的脾气也是不小,几与老夫年轻时一个样,日後若还不知收敛,只怕将来有得苦头吃了。” 卢云心下一凛,道:“卢云必会反省,请侯爷放心。” 秦仲海哈哈大笑,道:“侯爷你脾气虽烈,还不是干得这么大的官?怎么职位一做得高,便今是昨非起来了?” 柳昂天略有不悦,镇道:“我自教训年轻人,你插什么嘴?你这小也是不好的东西!平日里满口粗话,衣衫不整,一股脑儿的粗鲁肮脏!你不去给我好好反省反省,还敢来顶嘴胡说!这像什么样!” 秦仲海嘿嘿乾笑,跟著向卢云做了个鬼脸。他跟随柳昂天已久,两人情感深厚,说话间绝少顾忌,无论是出言顶撞,还是疾言痛斥,都不曾伤了真感情。 柳昂天喝了口茶,降了火气,又道:“此次御驾亲征,兵多将勇,足足六十万大军压境,光是载运粮食的车马,绵延便达里。眼见皇帝亲临前线,军将士个个精神抖擞,莫不希望能在御前耀武扬威,日後名震天下,绝非昔年愁眉苦脸的模样。消息传出,也先大吃一惊,知道亡国灭种的大祸便在眼前,他降尊屈就,星夜遣人求和,著实向先帝讨饶。先帝意气风发之余,如何愿意饶过这多年宿敌?当场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命人割下使臣的两只耳朵,将他乱棒打了出去,自是狠狠地出了一口恶气。” 秦仲海哈哈大笑,说道:“痛快!痛快!” 柳昂天道:“先帝有意一举荡平也先,将之灭国,众将私下衡量局势,都觉此次亲征必胜,就算不能一举消灭也先,也能使其元气大伤,几年内不能兴风作浪。那时两国的形势高下如何,便岁小儿也知道。也先见大势已去,亡国便在眼前,性尽起举国之兵,合计二十万大军,准备轰轰烈烈地决战一场,绝不轻言投降。 “两军交战,我朝势如破竹,接连打了好几个大胜仗,大军兵临城下,直杀到也先都城之外十里处。也先见亡国无日,只有冒险出城野战,要与先帝来个困兽之斗。只是双方强弱实在过悬殊,也先虽然骁勇善战,但仅凭一己之力,如何抵挡六十万大军攻势?激战日夜之後,也先终於不敌,亲卫部队惨遭我朝大军冲破,眼看性命危急,也先可汗竟尔弃国而去,独自带著两万残部败逃。”秦卢二人拍手叫好,都觉痛快至。 柳昂天又道:“那时先锋大将见也先可汗落单,心中登时大喜,立即带队追杀过去,只要能将也先可汗生擒回来,那可是名标青史的大功劳。谁知便在这个紧要关头,竟然来了个混帐之的跳梁小丑,在其中兴风作浪起来。” 秦仲海笑道:“兴风作浪的得是江充么?” 柳昂天摇头道:“那倒不是,江充那时只是玉门关的一个监军,那时的他无权无势,不过是泯王的一个客卿,想要玩上这等把戏,那还差得远了。” 秦仲海奇道:“不是江充,却又是什么人?莫非是刘敬么?” 柳昂天摇了摇头,道:“那人说起辈分,可比这些人高多了。他是先帝平素最为宠信的宦官,名叫王英。” 秦卢二人摇了摇头,都未曾听过此人的名头。 柳昂天续道:“这王英仗著先帝平日里的宠爱,竟在紧要关头里乱传圣旨,要那先锋大将立时回营,就怕他抢了头功。那先锋大将如何不知王英那点心眼,还不就想便宜自己人?那大将是个烈性之人,性甚是执拗,王英越是怕他抢了功劳,他偏偏追赶得越急。王英见情势不妙,赶忙派出他的义率军追出,想先一步追上可汗。” 秦仲海久任军职,深知这等抢功之事,脸上神情甚是不屑。 柳昂天道:“这两人马在战阵上你推我挤,互不相让,都怕对方抢了功劳,但王英的义甚是庸懦,岂能与能争惯战的老将争先?双方赶了几里,王英义便已坠後,眼看那大将已然追上也先可汗,他一马当先,沈肩弯腰,便要将可汗生擒上马,立下不世奇功。 “就在这当口,王英的义心下不忿,居然命人放箭,却是朝那先锋大将射去,他心狠手辣,下手毫不容情,登时将那大将连人带马射成刺猬。可汗见机不可失,慌忙间便冲入小径,逃个无影无踪。”秦仲海与卢云同时啊地一声,只觉那王英义狠毒卑鄙至。 柳昂天叹了口气,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那先锋大将无辜惨死,他手下将士自是憎恨愤怒,立时反戈相向,猛朝王英义杀去,两人马形同拼命,便在敌阵前斯杀起来,一时间只打了个昏天暗地,血流成河。也先可汗死里逃生,见我军行为荒唐透顶,哑然失笑之余,立即整兵回杀。那两方人马正自相互残杀,如何能应付可汗的攻势?登时被杀得尸积成山,大败亏输。” 秦卢二人连连摇头,秦仲海更是大怒不已,骂道:“操他奶奶!宦官误国,莫此为甚!” 柳昂天轻叹一声,道:“王英义武艺虽低,但逃命功夫却十分了得,他丢盔弃甲,独自逃了回去,加油添醋的在先帝面前胡说一番,竟把事情黑白颠倒了讲,先帝不暗军务,闻言大怒,待得那先锋大将手下残部归来,竟将他们尽数处死,这一来离心离德,众将齿冷,士气更是低落。也先可汗探查情报,知道我朝将帅不和,便趁机大捞好处,他查知几名大将向来是王英的死对头,便分兵包围,全力猛攻。王英虽然近在咫尺,但他心机深沈,意图借刀杀人,居然视若无睹,几名大将向皇帝告急,都被他隐瞒军情,将告急书焚毁。一时间敌寇接连得胜,几名大将惨遭围剿,莫名其妙的战死沙场。”秦仲海低头咒骂,眼中似欲喷出火来。 柳昂天又道:“我朝兵马虽有六十万之众,但麾下各将独自应战,便不过区区五万之数,反倒变成以寡击众之势。王英借刀杀人,借著也先可汗之手,连除好几个心腹之患,自己一边胡乱上报军情,将先帝蒙在鼓里。到得後来,我朝大军已然去其二,原本六十万大军,经此死伤折损,仅余下二十万人不到,已无丝毫优势可言。王英虽是狂悖无耻之徒,但也知道唇亡齿寒的道理,他见势头不妙,便想与残余众将修好。只是到了这个田地,众将对他早已深恶痛绝,无人愿听指派。王英气得跳脚,但也无计可施。 “也先见机不可失,趁著我朝将士相互仇恨之际,连忙集中大军,朝王英主力攻去,众将有意袖手旁观,竟无一人发兵去救,眼睁睁地看著王英惨遭包围,众人心下暗叫痛快,都恨不得王英被杀。这王英嚣张一世,却没想到有这般下稍,真可说是报应循环,屡试不爽了。 “待得也先得胜,处死王英之後,此时先帝身边才无人隐匿军情,众将夜奔帅营,跪地痛陈王英之非,先皇方知真相如何。他眼见情势恶化至此,想不到原本必胜之局,竟到了生死存亡的边缘,悔痛之余,君臣抱头痛哭。”秦卢二人叹息一声,都是挽惜不已。 “眼看情势危急至此,也先可汗不断挑衅,先帝自也豁了出去,他亲自上马督军,决意与之一决死战。葫芦谷外一场大战,两国君主各率二十万大军火并。只是到了这个时候,先帝虽想弥补大错,但军心已乱,败象早成,实在无力回天。数日之间,就传出我方大军惨败的消息。” 秦仲海颤声道:“终究还是输了吗?” 柳昂天叹了一声,道:“武英十五年秋,先帝御驾亲征惨败,流言传出,玉门关当其冲,一时人心惶惶,不知所措。当时玉门关大将便是武德侯,守军虽只万余人,但武德侯自恃兵法高明,武艺渊深,却是丝毫不惧,他闻讯之後,便要开关出征,前去营救先帝。谁知此时江充却表反对之意,他以未得先帝圣旨为由,竟尔抗拒出兵。武德侯狂怒不已,但先帝命这人前来监军,他若是公然反抗,那便是叛国反乱的大罪,眼见江充如此迂腐曲解,武德侯却是毫无办法。余下几名将领也是贪生怕死之辈,一见两方强弱悬殊,自是希望躲在关内,不要前去犯险。” 秦仲海怒道:“这群狗杂碎只会耍权弄势,全无真本领,要是我在那儿,一刀便把他们全砍了!” 柳昂天面色大变,喝道:“匹夫之勇!此事休得再提!”他喘息片刻,转头面向卢云,温言道:“倘若你是武德侯,这江充死命不肯开关,你会如何应对?” 卢云沈吟片刻,道:“我若是武德侯,必会假造讯息,好令众将以为先帝安然无恙,只躲在平安处所等待臣救援。这些人见到情势还有可为,谁不想捡那救驾的大功?定会答应出兵,随武德侯前去救人。小人想江充虽然狂悖,但各人好处在前,谅他也不敢触犯众怒。” 柳昂天哈哈大笑,道:“好小,无怪仲海直夸你,当年武德侯所用的计策正是这条!”他顿了顿,道:“那时武德侯捏造消息,说也先可汗与我朝大军正自激战,两边打得难分难解,不分胜负。只有圣上一人躲在葫芦谷旁的一处小客栈,却不知如何回关,众将闻言大喜,眼看天大的功劳就在眼前,自己不必冒一丝一毫的危险,便能将先帝迎接回来,立时主张开关出兵。万兵马飞奔而去,就怕稍迟片刻。” 秦仲海笑道:“这帮人真是混帐无聊,实在是本朝之耻。”他见卢云初露锋芒,柳昂天赞叹不已,心下也甚得意。丝毫不以柳昂天方才的责备为意。 柳昂天又道:“众将自以为有便宜可捡,其实不过是中了武德侯的计策。此刻万兵马孤军深入,几如飞蛾扑火,若想平安救出皇帝,可说难上加难。也先可汗那时正自围剿先帝大军,待见这个多年宿敌杀来,心下直是狂喜,他自恃手握二十万大军,加之天时、地利、人和无一不备,当时便对臣下言道,若不能将武德侯生擒,使之归顺我朝,我便算是败了』。武德侯如何不知情势凶险?但他乃是一方枭雄,绝非易与之辈,当下布定奇阵,与也先可汗一决生死,以图救驾。” 秦仲海听得兴起,忙问道:“後来呢?却是谁输谁赢?”微弱的烛光映下,却见柳昂天面露悲伤之色,良久不言不语,秦卢二人对望一眼,心下都甚奇怪。 秦仲海问道:“之後到底怎么了?先帝平安回来了么?” 柳昂天摇了摇头,凄然道:“没有,他没有回来。” 秦卢二人都是大吃一惊,齐声道:“没有回来?先帝战死了吗?”只见柳昂天轻轻地点了点头。 卢云惊道:“先帝驾崩了?可是死在也先手里?” 柳昂天凄然摇头,秦仲海沈吟片刻,道:“他是不堪屈辱,自杀殉国?” 柳昂天长叹一声,道:“他是被自己人杀死的。” 秦卢二人张大了口,都是不敢置信,骇然道:“是谁这等狂妄大胆,胆敢下手弑君?” 柳昂天叹道:“是武德侯,是他一刀把皇上杀死的。” 秦仲海喃喃地道:“这怎么可能……他可是忠心耿耿的大臣啊?难不成他失心疯了……” 柳昂天叹了口气,道:“武英十五年腊月,京城里传来一个令人震动的消息,说此次御驾亲征已然惨败,武德侯更不知为了什么缘由,竟然将先帝一刀杀害了。先帝驾崩的消息传出,满朝大臣莫不震惊,一时哭声震天,京城里更是人心惶惶,乱成一片。”秦仲海与卢云对望一眼,两人眼神都甚惊惧。 柳昂天又道:“消息传来不久,又有谣言过来,言道也先可汗不日间便要包围京畿,兵临城下。众大臣深自震骇,眼见先帝已然驾崩,国家如同危卵,实在不可一日无君,由於先帝不曾育有嗣,便议定由御弟泯王接替皇位,便是今日的皇上了。” 秦仲海惊道:“想不到有这段史事,我怎地从未听闻?” 柳昂天叹道:“这等丑事,天下有谁想要张扬?” 秦仲海点了点头,已然会意。这场御驾亲征的历史虽然牵连甚广,但武官不愿丑事声张,几年来一直力遮掩,是已秦卢二人竟是第一次听闻此事,直到此时才得以一窥全貌。 秦仲海又问道:“後来查出先帝怎么死的吗?真是武德侯杀的?” 柳昂天仰天长叹,眼角湿润,摇头道:“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 秦仲海奇道:“侯爷这话也奇怪了吧!这武德侯既是杀害皇帝的疑凶,你怎能不查个清楚?” 柳昂天叹道:“还查什么?消息传来的第二日,武德侯满门四十二口人,已然全数被诛。亲等内,一率凌迟处死,亲等外,枭示众。连武德侯最小的孩也不放过。”秦卢两人啊地一声,甚感同情。 秦仲海叹道:“想他好好一个大都督,本当忠贞爱国,怎能忽然反叛?这传言恐怕不尽不实,这话到底是谁说的?” 柳昂天喟然一声,低声吐出了两个字:“江充。” 秦仲海冷笑道:“又是这王八蛋!难道大夥儿任凭他两张嘴皮胡搅,却没人出来与他对质么?” 柳昂天摇了摇头,道:“当年御驾亲征壮烈无比,前後调动的余员将领都已殉国,天下间除江充一人以外,无人得以脱身。” 秦仲海惊道:“怎么?当年只有江充一人走脱么?” 柳昂天面色凝重,点头道:“正是如此。余员猛将都已战死,只有江充一人走脱。” 秦仲海沈吟道:“这话不对,江充说那武德侯只为求一己的身家安危,已然反叛弑君,照此推想,武德侯断无战死之理,江充此言定然有诈。” 柳昂天嘿嘿苦笑,道:“你说得没错,这武德侯并未死在西疆,只是他虽生犹死,只怕比战死沙场还要难堪。” 秦仲海双眉一轩,奇道:“这是什么意思?” 柳昂天摇头道:“关於武德侯的所有记载献,朝廷已然全数查封,反正他现下也不在人间了,你就当他早已战死西域了吧!也许这样,还能令他高兴些……” 秦仲海皱起眉头,一时搞不清他言下之意。 柳昂天眼望烛 火,似在追忆往事,只听他哽咽道:“唉……可怜天妒英才,那武德侯二十八岁入朝为官,前後不过十年,便遇上了这种事……如果他至今还在,也该有六十来岁年纪了……”说著摇了摇头,凄然叹息,看来他与这人的交情定是不浅。 秦仲海等人见他神情如此,都觉不好再加追问,一时静默无语。 过了好一会儿,柳昂天叹道:“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所谓汗青,便是留芳万古了。至今武德侯是奸是忠,那是无人知道了。只是好人不长命,奸臣却能长命岁,福禄寿无一不全,那江充自从逃得性命之後,一扶摇直上。他本就是泯王的爱臣,待得泯王继位後,更是受宠,几年内便已手握兵政大权。朝中再也无人能挡。” 秦仲海骂道:“这***,总有一天将他碎尸万段。” 柳昂天叹道:“先帝驾崩後,转瞬间几十年便过去了,朝中无人再提起此事,当今皇上不喜我们这些武人,便听从江充的计策,把我等一率调到边疆去,也好图个耳根清静。” 秦仲海轻叹一声,道:“若非侯爷这几年连败瓦剌,立下好大的功绩,只怕现下还在北方牧羊放马哪!” 柳昂天微微苦笑,续道:“後来也先内乱,几个儿自己打成一片,不待我朝加诸一兵一卒,便已自行灭亡,待到此时,昔年御驾亲征的惨祸更被忘得一乾二净,好似从来不曾发生过这件事一般。满朝武虽然薄幸,但天地间仍有正气,终於出来了一个有胆有为的名臣,暗里与江充对上了。此人姓王名宁,官拜左御史大夫,风骨凛然,傲绝当世。” 柳昂天见卢云口角微动,问道:“怎么?你识得王大人?” 卢云摇头道:“我曾听定远提过此人的名字,那时定远离乡逃亡,便是要赴京寻找王大人。” 柳昂天点了点头,道:“卢贤侄所言不错,定远东来京城,便是要寻访此人。 他顿了顿,道:“这王大人一向是个硬脾气,当年御驾亲征过後,他见无数猛将中只有江充一人回来,这王大人姜桂之性,登时怀疑其中有诈,便暗中盯上了江充。他面上与奸党敷衍,其实私底下四处寻访,一心一意地寻访当年事情的前因後果。” 秦仲海赞道:“王大人孤臣丹心,真是叫人好生敬佩。” 柳昂天道:“十余年下来,王大人不断派人到西疆查访,可说费尽心血,只是当年惨祸隔得也久了,一时间很难查出端倪。待到後来,王大人只有请出他的同窗好友梁知义,将他荐举到西凉当知府,好来就近查访。那梁大人也真够意思,放著清贵的翰林不当,真个儿远赴边疆去了。这招棋果然大是高明,过不多时,王大人他们便有所获,已然查出若干可疑之处,却是关於当年御驾亲征的内情。” 秦卢二人忙道:“愿闻其详。”柳昂天道:“据王大人他们查访所知,当年武德侯离关之後,直接率军前去天山,那江充也曾一同前去。” 秦仲海奇道:“天山?这天山离玉门关有数里之,武德侯他们去哪儿干什么?去采***天山雪莲么?” 柳昂天摇头道:“这正是奇怪之处,想那江充後来般陷害武德侯,怎会随他一同前去天山?莫非其中有什么隐情?王大人料知这是关键所在,便全力走访,只是辛苦多年,却也找不到内情。想来方今天下之间,只有江充自个儿明白了。” 卢云道:“莫非他们去到天山,莫非与皇上有关?” 柳昂天道:“那倒不是。先帝那时在葫芦谷决战,这葫芦谷与天山相隔数里,他们若要救驾,那可是全然搞错方向了。” 柳昂天见众人不再言语,又道:“这还只是王大人查出的第一件奇事,第二件事更是怪异,据传言所称,江充当年逃出西疆前线,并非直接从战场回来的,而是由也先可汗护送回来的。” 众人大吃一惊,问道:“怎会如此?” 柳昂天道:“这便是悬疑之处。我本以为王大人他们痛恨江充已,是以出言作假。後来我打听之下,知道这讯息是从也先可汗身边的侍卫透露出来的,这才明白王大人所言不虚,那江充确曾与也先可汗在一块儿,足足有日之久。” 秦仲海重重一拍大腿,道:“好一个奸臣,果然是卖国的东西!这小早与也先可汗勾结在一起,定是他下手害死先帝的!” 柳昂天摇头道:“那倒不尽然。据王大人他们查出的史料来看,那时江充不知怎地,居然与武德侯分开,孤身一人在西域战场游走,身边军马全无。一个不巧,撞上了也先的部将,便给抓了回去。原本也先可汗打算将他一刀斩死,便如当年王英一样。照理江充断无活可言。临刑之前,可汗按照往例习俗,要江充说出个心愿,不管他要喝酒也好,吃肉也好,都一率照办。哪晓得江充却什么也不要,他只求大汗恩准,与他私下一谈,他便死而无憾了。也先可汗是个重然诺的人,既然答应过他,也就应允了。” 秦仲海冷笑道:“这个小小奸臣,死前还有这许多阴谋诡计。” 柳昂天道:“两人进帐谈话後,众大臣都在外面等著,原以为一时半刻便要出来,连刀斧手都给预备好了,谁知这一谈却没完没了,直拖到第二日清晨才出帐。两人密谈之中,有大臣要进去探视,却给可汗轰了出来。” 秦仲海笑道:“江充这龟儿口才定是厉害得紧,马屁功夫做得到家,可汗听得好生舒畅,这才不容旁人打扰。” 柳昂天道:“据那侍卫所言,那夜江充与可汗深谈之时,他也是在场。依他的转述,那夜两人密谈时,江充当场献出一块羊皮,也先可汗原本不屑一顾,但江充却在他耳边嘀嘀咕咕,说了好大一篇。可汗听完之後,居然脸上变色,当场跳了起来,便与江充细细地谈了起来。後来他不仅免去江充的死罪,还对此人礼遇有加,一切全是为了这张羊皮的缘故。” 秦仲海奇道:“真是奇哉怪也,想不到小小一块羊皮竟有这等功用,居然还能当作救命符,他***,这到底是什么宝贝?”卢云悄然沈思,那日伍定远曾将那块羊皮托付给他,此时回想起来,那时只是往身上随手一放,倒也没有注意有无特异之处。 柳昂天道:“江充日後势力越大,我朝大臣知晓内情的,莫不倾全力寻找那块羊皮,据王大人所称,那羊皮便是江充卖国的证物。依他的见解,这羊皮上应当绘著一面地图,乃是我朝与也先之间的国界,当年江充为了保住自己性命,便在也先面前应允,答应回京後买通边政司的人,重新篡改我朝兵部所藏的地图,好将国界往後挪移数里。也先知道他与泯王交好,日後必为重用,便答允所求,将他开释回去。” 秦仲海道:“这么说来,这羊皮便是江充与也先可汗订下的契约罗?”柳昂天点头道:“大家都这么说,应该便是。” 秦仲海满心疑惑,道:“说实在话,我朝与也先之间的土地又不是什么良田宝地,根本是鸟不生蛋的万里荒漠,不知也先可汗要这些地做什么?此说大是奇怪。再说两国之间的地界不过是些石碑,趁著夜黑风高的夜晚,就算往东往西地挪动数里,也是无人知晓,也先若想占地,找几个小兵搬搬石头就好,何必如此费事?” 柳昂天道:“仲海说得不是没有道理,但搬动石碑这等下流伎俩,你能做,旁人自然也能做,相较之下,若由江充买动边政司的人,也先可汗不费一兵一卒,便得以拓地千里,只要我国地图所载如此,两国日後也无争议。这般便宜生意,他如何不做?” 秦仲海嘿嘿一笑,搔了搔头,却是不置可否。 柳昂天续道:“正因如此,朝廷大臣始终坚信不移,认定这块羊皮就是江充卖国的佐证。其中以御史王宁、知府梁知义两人最是相信。也先灭亡後,这羊皮便流入坊间,不知所踪,但梁大人丝毫不加气馁,他费尽心血,花了无数金银财物,终於将羊皮发掘出来。皇天不负苦心人,这江充嚣张一世,终有祸亡无日的一天。”秦卢二人纷纷点头,心中都感到快意。 柳昂天叹道:“谁知梁大人一掘出羊皮来,立即惨遭横祸,莫名其妙地暴毙任内,梁大人的公有血性,认定其父是被江充所害,他逃亡到国外後,一心为父报仇,便托燕陵镖局,将这羊皮护送到京,想交到王大人手上。想不到东西还没出得西凉,却又害死镖局满门老小,更连累咱们定远贤侄丢官亡命。最後定远一人带著羊皮亡命天涯,逃赴京城。这证物前後辗转十余年,终於落到老夫手中。”众人谈到此处,都觉这羊皮不祥至,看来只要与之有所牵连,必会有奇祸异灾,不止西疆变色、也先亡国,甚至知府大臣、江湖豪士,莫不因此而丧命。 秦仲海大笑数声,道:“到底这张羊皮有什么希罕?不妨拿出来看看,好让咱们也见识一番。”柳昂天嘿嘿一笑,说道:“仲海若是要看,又有什么难了?”说著从书柜中打开一处暗格,旋转数下,只听咯咯轻响,一处暗门打了开来,柳昂天小心翼翼、慎而重之的将之取出,拿到秦卢二人面前。 卢云心中震动,寻思道:“柳大人确实是个豪杰,他一说用我,便不再把我当外人,连如此重大的机密也让我与闻,此人颇有古风,确实值得我投效。”秦仲海却想道:“这侯爷恁也托大了,如此机密宝贝,怎能放在这种地方,若是遇上武功高强之人,裂石碎墙如同家常便饭,这区区暗格,如何防得住他们?”两人各怀心事,一齐上前观看。 柳昂天面色凝重,将那羊皮展在桌上,只见羊皮上画著一幅西疆地图,图上花花绿绿,还密密麻麻写著许多外国字,秦仲海笑道:“说了这许多,我还以为是什么神奇的宝贝,却原来是天书一张,这字弯七扭八,却有谁识得了?”柳昂天摇头道:“那倒没什么好怕的,你们看这条红线()。”说著朝地图上的红线指去,只见那红线从天山开始,一到玉门关为止,颇见迂回曲折。 柳昂天道:“这红线便是江充与也先订下的国界,这国界与朝廷所绘的差距大,足有数里之,若非也先已然灭亡,只怕咱们会莫名其妙地少了数千里土地,几处关山险要更会落入敌手。”秦卢两人点了点头,已然意会。 柳昂天又道:“虽说也先已然灭亡,两国疆界也已废去,但只要咱们能够翻译上头的字,再指出江充擅改国界的事证,皇上定会将他定罪。” 卢云知道朝廷常寺设有通译,当即问道:“侯爷如今可曾找人通译了?”柳昂天面色凝重,道:“这上头的字是以也先国的字所书,当今也先已亡,常寺中无人可识。”卢云叹道:“既然上头的字无人识得,那这羊皮岂不失了功用?” 柳昂天微微一笑,道:“此事不必多虑。那也先灭亡至今虽已十载,但他旧日民还有些许人聚居在西凉一带,只要能找到他们,必可译出上头的字。” 秦仲海取过烛火,笑道:“那倒不用麻烦,或许这羊皮有些奇异,需用火烤方知肚名。” 柳昂天骂道:“这东西得来如此不易,将来铲除奸臣,重振朝纲,全著落在上头,仲海如何开得这种玩笑?” 秦仲海微微一笑,道:“若要铲奸除恶,讲究的是实力,谈论的是拳头,没听说一张羊皮便能推倒一株大树()。侯爷,我看咱们别枉费心思,多谈谈军务是真!” 柳昂天哼了一声,道:“我找你们来,为的本就是军务。我已吩咐肃观与定远二人,近日便带著这张羊皮,速速前去西凉访查详情。定远是西凉的地头,自能派上用场。至於仲海你嘛,老夫也有重任给你。” 秦仲海霍地站起,躬身拱手道:“末将听命!”柳昂天道:“十日後你领五千兵马,护卫何大人出使帖木儿汗国,公主千金之体,若有那么一点损伤,我惟你是问。” 秦仲海单膝跪地,大声道:“仲海出生入死,誓言保卫公主一周全平安,必使何大人圆满竟功,绝不负大人所托!” 柳昂天微笑抚须,道:“你这次西行,不妨带著这位卢公,让他历练一番。” 秦仲海大喜,与卢云一齐叩谢。卢云见柳昂天颇有见重之意,两人一扫过去的不快,心下对秦仲海的提携更是感激。 秦仲海正要告辞,柳昂天又拉住了他,低声嘱咐道:“这回肃观与你分头办事,须得多番照应连络。他那里只要生出事来,你只管率军入关,便宜行事。”秦仲海点了点头,这才明白柳昂天调派自己出使西域的用意,想来他对杨肃观一行仍是放心不下,这才派自己率军就近呼应。他哈哈一笑,道:“侯爷你放心吧!我定会全力以赴。”柳昂天拍了拍他的肩头,以示激励()。 两日後,柳昂天大宴一场,给众将送行,他环顾座下,杨肃观、秦仲海分坐左右,伍定远、卢云自坐下,韦壮站立身後护卫,其余未能到席的诸大将,各自戍守边关。柳门一系,真可说英才济济,允允武,柳昂天酒兴甚高,不住劝酒助兴。 宴後柳昂天细细吩咐杨肃观,将羊皮交予他,言道:“这东西牵连甚广,你可要小心在意。到得西凉,定远自是地头,你二人细加查访,找人翻译羊皮上头的字,瞧那江充是否真的擅改边界,做那大逆不道之事。至於那凉州知府陆清正,此人既是江充的孽党,你顺道看看有何不法情事,倘若罪证确实,老夫日後自会将他料理。” 杨肃观点头答应,又道:“我等前去西凉调查,江充必会派遣大批高手拦阻,只怕凶杀难免。下官想先返嵩山少林寺一趟,向方丈求助。不知大人意下如何?”柳昂天曾见过灵定、灵真两名神僧,素知少林高僧的本领,喜道:“如此甚好。为免道上意外,我请韦护卫随你一行。”当日杨肃观带同伍定远、韦壮,便速速出京。 又过数日,秦仲海率同卢云,点齐五千兵马,护送银川公主西去和番,大军押送数十车金银宝贝,都是预备送给帖木儿汗的礼物,一行人浩浩荡荡出京。两人马约定了,待得和番大事一了,便於正月十五在西凉城齐会,然後一同返京. 正文 第八章 战云密布 西岳华山,嵌崎秀峦,相传宋祖曾以此山为注,与仙人希夷先生对奕,之後希夷先生赢得此山,并在此长居,从此华山便为道家修炼之地,是为七十二洞天之一。 冬日的华山一片萧,大雪如鹅毛般地落下,厚厚地铺在地上,漫山遍野间都是白色一片。忽地一阵山风吹来,激起了大片飞雪,猛往名人扑去,前头两人缩起身,拉紧衣领,就怕寒风从领口灌入。但後头那人却浑然不觉寒冷,但见他身穿青袍,脸上神色甚是平淡,丝毫不以眼前的酷寒为意。 人走出片刻,只觉风雪越来越大,道上白雪深积,已然过膝,每步都要费上偌大的劲儿。前头两人气喘吁吁,只觉费力劳苦,那青袍客神态却从容,脚下轻盈无比,只见他足不点地,轻飘飘地踏在雪面上行走,好似全不费气力。 行出里许,忽见那青袍客停下脚来,抬头叫道:“宁掌门亲自相迎,却叫我如何克当?”声音尖锐,远远传了出去()。 前头两人一愣,喃喃地道:“宁掌门?”他俩同时抬头望上,霎时见到一名男站在松树枝干上,正自低头看著众人。狂风吹来,只见那松树阵阵摇摆,如欲断折,那人身却牢牢地黏在树干上,随著松涛上下起伏,武功大见不凡。 那树上男拱手道:“刘总管既然过访华山,我执掌华山门户,岂有不来相迎之理?”那青袍客微微一笑,道:“宁掌门不日便要退隐,我此番还来冒昧来访,真是过意不去。”两人隔著数丈相对,四下山风大作,但说话声仍是清晰可闻,足见二人的内力都为深厚。 那男道:“那也不必见外,阁下此行既是琼贵妃授意,我自也不能推却。”说著身一颤,一溜烟地落到树下,身法快得不可思议。 青袍客颔道:“掌门好高明的轻功,无愧天下第一』的称号。只是掌门以此大好身手,却要退隐山林,岂不辜负了英雄美誉么?”那男摇头道:“不必说这些了。大家丑话先说在前面,这可是我最後一次为阁下办事。”青袍客点了点头,道:“好说,只要能将天山那人找出来,咱们一切都好办了。”两名随从听到“天山”二字,脸色忽地大变,连忙走到远处,就怕多听了一个字。 那男见那两名随从走得远了,压低声音道:“隔了这么久,你说天山那人还能活么?” 青袍客长叹一声,忽地面露忧郁,淡淡地道:“本想过了十年,我心也该淡了,谁知我年岁越老,越是难以忘怀此人。我此生若不能将他找出,便死了也不能瞑目。” 那男却摇了摇头,道:“倘若这人已然死在天山之中了,你待要如何?” 青袍客身一颤,道:“他便是死了,我也不容他暴尸荒野,定要将他带回京师,好生安葬()。” 那男看了那青袍客一眼,轻轻地道:“倘若人都死了,你又何必惹起这么大的风波呢?那便随他去吧!” 青袍客面上闪过一阵杀气,森然道:“住了!我只知做我份内之事,其余风波纷争,我一概不理。” 那男点头会意,又道:“此间秘密,天下可还有谁知晓?” 青袍客冷笑道:“还会有谁?” 那男哦了一声,登时意会,说道:“又是江充么?” 青袍客不答,只远远望向东方京城,嘴角露出一丝冷笑,森然道:“江充啊江充,咱们这场大战是难免了……” 便在此时,紫禁城上也有一人往西方望去,此人身穿蟒袍,看来当是朝廷一等一的要员。夕阳西下,将他的身影拉成长长一条,直往华殿映去。落日余晖斜照在他的脸庞上,只见他容貌阴沈,颇见肃杀,不时皱起两条斑白的眉毛,似在苦思什么。 忽听脚步声响,一名副官道:“启禀江大人,昆仑山卓掌门昨晚已照大人的吩咐,前往凉州神鬼亭公干。”那身穿蟒袍的男笑了笑,道:“卓凌昭已然去了么?有这人做帮手,想来事情会好办些()。”他伸手一招,沈声道:“安道京!”一人猛地跪了上来,大声道:“小人在!”这人身穿红袍,面如重枣,正是锦衣卫统领安道京。 那蟒袍客弯下腰去,轻轻地拍了拍安道京的肩膀,说道:“安统领,这次我秘密派你到西凉去,用意非同小可,这你可知道么?” 安道京跪下叩,道:“卑职戮力以赴,决不敢忘大人的吩咐!”那人微微一笑,淡淡地道:“你要好好的干,将所有物证一一夺回,凡事千万小心,尤其别让人发觉天山中的秘密。” 安道京用力叩,大声道:“大人放一千个心,属下赴汤蹈火,再所不惜。” 红红的夕阳照来,只见安道京尚在地下磕头连连,那面目阴沈的男似乎见惯了官场的奉迎,竟连看也不看一眼,只远远地望向天边。 忽然之间,他嘴角微微上扬,颇见冷傲,冷笑道:“无论天山那人是死是活,此番决计逃不出我的手掌,届时咱们才能真正高枕无忧。”霎时之间,只见他仰天狂笑,良久不止,朗声道:“柳昂天啊柳昂天,你以为掌握羊皮之後,便能拿江某人奈何吗?你这老家伙可曾知道,你反而是帮了我一个大忙啊!”那笑声有若夜枭,惊起了远处栖息的寒鸦,霎时群鸦乱鸣,四散飞去. 正文 第一章 九华门人 却说杨肃观奉柳昂天之命,率同韦壮、伍定远等人,前去查访羊皮祕密。为免崑崙山与锦衣卫高手滋扰,杨肃观便带同众人先赴河南嵩山少林寺,找齐帮手后,再往西疆而去。 人晓行夜宿,只因身怀要物,不愿招惹是非,上见到江湖人物,更是远远避开,只顾匆匆赶。 这日气候转寒,忽地落下冷冰冰的大雨,众人都给淋湿了。那雨打在身上,凉到了骨里,众人虽然内功不弱,迳自抵受的住,但湿冷的衣衫贴在肉上,滋味却也不妙。 人躲在一株大树下,商量行止。杨肃观抬头望天,皱眉道:“看来这雨还有得下,只怕一时刻停不下来,我们不如先找地方歇息,待大雨停后再走。” 韦壮沈吟道:“前头是郑州,向来武林人物众多,咱们可要小心些,别招惹纷争。” 杨肃观道:“不如这样,我先乔装易容,前去察看一番,如此可好?” 韦壮知道自己识得的人多,一进城里,只怕还没说话,便会给人认了出来,那杨肃观武艺高强,见事机敏,向不出半点差池,想来由他前去,定会加倍妥当。当下道:“如此辛苦杨大人了。”便让杨肃观先行探查,自己则与伍定远在原地等候讯息。 杨肃观换下行装,扮成一个说书先生,行进城去。郑州地产丰饶,向为棉花集散之地,自来多有高人居住於此,杨肃观来此不下数十次,但都是公务出巡,自个儿来郑州却是头一回。只见他面带微笑,手摇摺扇,装作漫不经心,自在街上闲逛,他面上一派无事散漫,其实却不住四处打量察看,不怕江充派人在此埋伏,就怕粗心大意,没察觉出来。 正走间,只见前头有几名轿夫抬着一顶轿,一旁尚有众多仆僮扛着行李,正往街心走去,看来是行中的官宦人家。杨肃观想道:“近来道上不平静,时时有强人出没,这种大户人家不可能独自行走,附近必有保镖随行。” 他凝目看去,果然那轿后头远远散着几人,一人年近中年,身材肥胖,另二人却是青春芳华的少女,人都是腰悬长剑,步履轻盈,显然身怀武艺。杨肃观细看他们的配剑,上头都镶着九华山龙吟阁』六个篆,他心中一凛,知道遇上了武林中的同道,当下跟随在后,察看他们的行踪。 只听那胖叫道:“好了,前头有间客店,大夥儿进去歇歇!”抬轿众人登时欢声雷动,看来这群人一挑担扶轿,确实累得狠了。那胖又道:“大夥儿今夜歇宿,明日出了郑州,得加紧脚步,赶过了黄土冈!” 众人听得此言,都喊吃不消,那胖暴眼圆睁,喝道:“休再啰唆!又要吃鞭吗?”神态凶狠无比,众挑夫飕飕发抖,急忙闪到店里去了。 众挑夫进了客店,各自忙里忙外,安排物事,那胖却叫了几样小菜,自在角落坐下喝酒。杨肃观尾随进店,也找了张桌坐下,他叫了些酒菜吃食,眼角却瞅着那胖的动静。 那胖正吃食间,随行的两名少女走了过来,便在胖身边坐下,一名少女约莫二十岁上下,生得是张清秀瓜脸,容貌甚是动人,另一名少女稍小几岁,大约十七八,鹅蛋脸上还露着一丝顽皮,大大的眼睛甚是灵活动人。 那胖瞪了那两名少女一眼,道:“累了一天!怎地还不去歇息?” 那年岁略小的女孩道:“阳还没下山哪!怎能睡得着?” 那胖哼了一声,骂道:“你就不肯多你师姐,一上喊累叫疼的不都是你,怎么这会儿又精神奕奕,到处想找玩乐?”看来这两名少女还是师姊妹,艺出同门。 那师妹瞋道:“都怪你把阿傻留在山上,若是他来,定会帮我挑担稍重,我也不会那么累啦!”那胖怪眼一翻,又骂道:“你啊!咱们这回下山,为的是什么事,你倒给我明明白白的说上一遍!” 那师妹嘟起道:“咱们是为了护送高大人返乡的,待到二月初一,我们还要到玉清观参拜。” 那胖师叔闻言气结,大声道:“不是参拜,咱们是去观礼的!小妮,我们可不是出来玩哪!那宁不凡是何等人物,他要封剑归山可不是件小事,你这孩能亲眼目睹观礼,那可是生有幸啊!” 杨肃观听到宁不凡字,忍不住只眉一轩,留上了神。 这“宁不凡”声誉何其崇隆,传闻武功冠於四海,华山之颠至今还插着两面锦旗,一书“长胜八战”、一书“武艺天下尊”,足见其傲视江湖,睥睨群雄的气势。十几年来赶赴玉清观讨教的人多如过江之鲫,却没听说谁能胜过这位掌门。 哪晓得这宁不凡方值壮年,却忽地要退隐归山,真可算是当今武林的第一等怪事。杨肃观虽是朝廷命官,但他出身少林,听闻这位天下第一高手退隐一事,自也关心起来。 那师姐听了师叔的责备,忙劝解道:“师妹是小孩心性,师叔就不用计较了。倒是这黄土冈有何要紧,为何师叔定要明日抢过?” 那胖师叔皱起眉头,道:“这黄土冈不比别的地方,当地山贼出没,连官府也没法,要是明日傍晚前过不了,只怕山贼真要抢劫,到时真刀真枪的干上了,定会杀伤不少。” 那师妹给骂了一顿,却还是嘻皮笑脸,丝毫不以为意。只见她举起玉葱般的手指一晃,笑道:“那时咱们师叔大喊一声,我快剑』张之越来也!一招飞帘剑法』使去,贼们大叫我的妈呀!』,满地找牙乱滚,师叔好不神气!” 那师叔与师姐给这么一逗,忍不住都笑了起来。 那胖师叔强压脸上的笑容,装出正经模样,道:“咱们这趟护送高大人返乡,可得小心行事,你给我乖乖的,切莫惹出事端,到时掌门责备起来,你师叔可要挨骂啦!” 杨肃观心下暗想:“原来这几人是护送大臣还乡。近来姓高的大臣中,只有常寺卿高定一人告老返乡,我等事情了结后,倒可前去拜访他老人家一番。”杨肃观出身名门,家世非凡,朝中王公大臣都是看他长大的,是以他与大臣名门交情深厚。 那师妹老气横秋地道:“师叔啊!都说我们九华山是江湖好汉,向来是独来独往』、独步武林』,这高大人不过是个朝廷大臣,咱们何必为他这样出生入死的。” 听得那师妹满口江湖、好汉等语,和她玉雪可爱的外表大不相称,杨肃观忍不住暗暗摇头,心道:“好好一个可爱的小泵娘,却落得草莽一般。” 那胖师叔喝了一口酒,说道:“这说来话长了,你可知咱们掌门在入山艺之前,却是做什么的?” 那师妹拍手笑道:“师父准是做官差的,你看他平日凶巴巴的模样,不像个捕头像什么?每回我做错了事,总觉得师父好像要扛个虎头铡什么的,给我那么一下!” 胖师叔大笑道:“胡说八道!胡说八道!对付你这小小表灵精,扛把狗头铡来,喀喳一下也够了。” 那师姐看来静静,说起话来也是温柔斯,她轻轻拍了师妹的脑门一记,笑道:“傻姑娘!师父以前是个教书先生,听说还是秀才呢!” 那胖师叔摇头道:“岂止如此!岂止如此!他还入过殿试、见过皇帝,在朝廷里做过官呢!”两名少女睁大了圆圆的眼睛,忍不住目瞪口呆。 那胖师叔续道:“你们师父青衣秀士是何等人物?哪只是个小小秀才?他这般唸书作章的功夫,你们这两个小娃可要多着点!” 那师妹吐了吐舌头,缩头道:“我们是女,怎能赴京考试?师叔乾脆叫我们做监好了。” 胖师叔听得此言,一口酒倒喷出来,杨肃观虽然低头不语,但也不禁莞尔。 那师姐点头道:“原来师父有这等了不起的来历,那他又为何上九华山艺?” 那胖师叔摇头道:“距今二十年前,朝廷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你师父也牵连在里头,这才弃官离去……”他怔了半晌,举起酒杯,轻轻啜了一口,又道:“还记得当年是我看守山门,那时见你师父一个人骑了只驴上山,我一见了他,嘿,就觉得不对,好似他身上有种很特别的气味,叫人一看之下,便知不是普通人。” 那师妹吐了吐舌头,道:“敢情是师父从不洗澡,身上气味臭得紧。” 胖师叔骂道:“得气味是人的气魄,哪是什么体臭!” 那师妹笑道:“原来如此!不然旁人闻到师叔身上的味儿,定也觉得师叔是不同凡响的大人物。” 那胖师叔笑道:“你好大的胆,居然敢笑你师叔身上臭!”两名少女相顾一笑,想来那胖师叔身上确实髒臭得紧。 那胖师叔倒也不以为意,只道:“那时我见你师父来了,便迎上前去,问他有什么事。你师父却对我笑了笑,说道,小兄弟,我要见九华山的道长。』我听他这般对我说话,便赶忙替他引荐,之后你师父便留在九华山上道武,原本他是个弱书生,便扛柄斧头都难,待到后来,武功却越练越高,高到深不可测,终於接下掌门衣钵,自称青衣秀士』。我一来尊他年纪比我长,二来敬佩他聪明绝顶,便照着年纪排辈,自居师弟了。” 那师姐轻声问道:“究竟师父的真名是什么?怎地从没听人提过?” 那胖师叔脸色微微一变,嘿地一声,道:“这我也不知道了。你师父非但不愿让人知道他的来历,连面目也不愿示人。每回下山,老戴着一个面具,好像说不愿见昔日的旧人,总之是稀奇古怪一大堆。” 那师妹嘻嘻一笑,道:“是啊!我说师父长得这般俊,却不知为何要遮住面孔,我一直以为他是欠了人家姑娘的情债,怕给人抓去逼婚呢!” 那胖师叔笑骂道:“八道,你师父这么高的武功,谁有能耐抓住他?” 那师姐道:“照师叔这么说来,便是因为师父曾经在朝为官,所以和那位高大人相熟,这才要我们护送他还乡吗?”那胖师叔道:“那倒也不尽然,你师父平日留意朝政,他说那高大人是个难得的清官,知道他要告老还乡,便要我们来护送一程,让他平平安安的。” 杨肃观留神听他们几人说话,暗道:“原来九华山的掌门有这么一段奇特的往事,此人既然与朝廷渊源如此之深,想也不难查出他的来历。待我回京后,不妨托几个吏部的朋友,好好查访一番。” 正想间,那胖师叔重重地咳嗽了一声,跟着提声道:“那位老兄啊!”杨肃观低头沈思,没留意那胖喊的便是他,忽然脚步声响,杨肃观连忙回过头去,却见那师妹蹦蹦跳跳地走到他身前,说道:“说书先生,我师叔请你过去,替我们好好说段故事。” 原来那胖见杨肃观一尾随,方纔脸上神气又有些古怪,便想来试试他,也好探一探是敌是友。杨肃观假扮成说书先生的模样,想不到真要给人说段故事了。 杨肃观不动声色,只轻咳一声,道:“我今日喉头有些疼,不能说话,还请姑娘原宥则个。”那师妹对他眨眨眼,清纯的脸上露出调皮的笑容,她低声道:“哎呀!这可糟了,我师叔刚才说你必定是假扮的,搞不好是黄土冈上的强人来打探消息,说要好好的对付你一下。我看你还是来虚演两招吧!” 杨肃观自知行藏已然败露,但他艺高人胆大,此时丝毫不惊,兀自神态潇洒,他站直身,笑道:“承蒙令师叔看得起,在下这就从命吧!”那师妹向他轻轻一福,示意他过去。 杨肃观手摇摺扇,缓缓走了过去,迳向那胖师叔颔示意,笑道:“这位爷台想听段故事,却是什么故事合您口味呢?” 那胖师叔冷笑道:“我看你就给我来段生辰纲』好啦!”这“生辰纲”是水浒里的桥段,说得是“青面兽”杨志押运拜寿的贡,却在上被晁盖等人抢劫,逼得他转投山寨为寇的故事。这几句话当然是在讥讽杨肃观,明里暗里指他是歹人。 杨肃观哈哈大笑,笑道:“这段不好,来段宿尉颁恩降诏』如何?”这段说得是朝廷尉宿元景向皇帝进谏招安,使江湖草莽得为朝廷效力的故事。言语之间,颇有点明自己身为朝官的意思。 那胖师叔一愣,道:“你这小口气不话,忽然一名老者走了出来,那胖师叔一见这老者,连忙站起,一旁两名少女也急忙直起身来。杨肃观冷眼旁观,见那老者约略七十来岁,面貌却仍清秀,果然便是常寺卿高定了。 他见九华山门人神态恭敬,自己倒也不必惊慌,便只面带微笑,手摇摺扇,一脸的潇洒闲适,兀自站着不动。 那老者走到胖师叔面前,叹了口气,说道:“张先生啊!我那几个家丁都来找我,说你管教他们时好生凶霸,又打又骂,把他们吓得厉害。真有此事?” 那胖师叔听高定如此说,登时涨红了脸,道:“打骂是有………不过他们一偷懒拖拉,要晓得道上不宁静,不比家里,随时都能有盗贼出没,我若不管教严厉些,只怕早出了乱。” 那师妹插口道:“是啊!斑大人你可要明察秋毫,你底下那些家丁又懒又笨,整天只会说些废话,啊呀!口渴!啊呀!肚饿!』,一上哼哼哈哈,你说该不该打?” 那老者高定给这番话一逗,不由得微微莞尔,但只片刻,便又面色凝重,摇头叹道:“张先生啊!蒙贵山掌门青衣秀士』爱护,一对我保护照顾,可说无微不至,老朽自然感激盛情。只是你若再这般毒打下去,我那些老仆都要给折腾死了,我看贵山的这番好意,老朽还是无福拜领。”言下之意,倘若胖不从他的意思,高定自将逐客。 胖师叔嘿嘿一声,正想发作,只见一旁那师姐急使眼色,猛地想到掌门交代,只好忍下气来。胖师叔强按怒火,说道:“高大人说得很是,我自会检点一二。” 高定嗯了一声,正要说话,忽听一人道:“忠奸不分,小人当道,难啊!难啊!”高定听这语气好熟,回凝目一看,却是个说书先生。 高定有些不悦,一个书先生,怎能在此指东道西?当下也不理会,迳自道:“既然张先生答应善待我那几个老仆,老朽这就放心了。” 正要转身进去,忽又听得杨肃观道:“小丑跳樑,圣主蒙蔽,大凶啊大凶!”高定听这话颇有深意,急忙转头,却见那说书先生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 高定正要发火,猛见这说书先生样貌有些眼熟,连忙仔细一瞧,登时大吃一惊,喜道:“唉呀!当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这不是肃观贤姪吗?怎么装成了说书先生的模样?”九华山人吃了一惊,都没想到高定居然识得这位说书先生。众人正猜疑间,只见高定已然拉住杨肃观的手,大笑道:“想不到你会来河南公干,是柳侯爷的请託,还是皇上下的旨啊!” 杨肃观本就有意让他点破自己的来历,此时便只哈哈一笑,不置可否。 那师妹张大了嘴,茫然道:“高大人也听过他说书么?怎么你也识得他?” 高定轻拍杨肃观的肩头,向九华山诸人一笑,道:“这位哪是什么说书先生?他便是堂堂兵部五郎中,杨肃观杨大人!” 一旁九华山人惊呼出声,都是看傻眼了。那师妹笑道:“我是朝中大官,你也是朝中大官,大家都是朝中大官啦!”那师姐低声道:“师妹说话不可无礼,别惊扰两位大人说话。”那师妹做了个鬼脸,笑道:“我们是九华山的好汉,怕他们朝廷中人做什么?” 高定要与杨肃观叙旧,杨肃观却道:“高世伯不忙於这一刻,小姪眼下有些大事要办,想与这几位朋友谈谈。”说着朝九华山几人看去。高定微微一愣,想起杨肃观也有武艺在身,忙问道:“这位张之越张大侠,也是贤姪的好友吗?” 杨肃观笑道:“正是。”这句话却是替张之越撑腰之用,杨肃观在朝廷人面不小,便是锦衣卫统领也要怕他分,此时自称与张之越有旧,这高定对他多少要客气几分。 果然高定听了这话,脸上表情一阵青,一阵红,他方纔数落张之越的不是,杨肃观定都听在耳里,此刻听他自承与张之越相熟,只不知他是否会为他出头? 正担忧间,听得杨肃观道:“高世伯啊!这位张大侠千辛万苦的护送你,绝非贪图金银珠宝,官场名利,只为敬重你的清廉,这才舍命相护。你若听信几个家丁的怠惰之言,岂不令得好汉心冷?” 这几句话说得高定面红耳赤,连连应道:“是,贤姪说话有理,有理。” 这高定告老还乡,已然退隐,算得上无权无势,但杨肃观却是从五的朝官,官拜兵部职方司郎中,再加乃父又是中殿五辅大士,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高定虽是两朝老臣,却也不能与之相比,一时满脸尴尬,说了几句场面话遮掩,便急急进了客房,不再出来了。 张之越见杨肃观为他出头,心下甚喜,只上下打量着他,啧啧讚道:“真瞧不出小你还有这几手,居然还是做官的?” 杨肃观微微一笑,拱手道:“晚辈嵩山少林杨肃观,还请诸位多多拜上贵派掌门,就说杨肃观甚是仰慕他老人家。”他见高定离开,立时把官架收得一乾二净,仅以江湖道理应对。 张之越见他行止稳重,虽然身居要职,却不见丝毫骄气,心下更是喜欢,却听那师妹嘻嘻一笑:“原来你也是江湖中人,还是什么少林寺的。” 杨肃观微笑道:“不敢。在下正是少林弟。” 那师妹嘻嘻一笑,跟着往杨肃观头上望去,忽地奇道:“咦!你怎么有头发,少林寺的和尚不都该是光头吗?还是你是带发修行的头陀?” 杨肃观哈哈一笑,道:“小泵娘见笑了,我是少林的俗家弟,幼时代父在少林出家,十八岁还俗,返京赴考,所以才有这一头的头发。” 那师妹笑道:“照这般说,你可以讨老婆了?”杨肃观听她这话说得也鹵莽,便只微笑不答。那师妹皱眉道:“你怎么不说话?难不成你已娶了妻四妾?还是已经六根清净了?” 那师姐听自己师妹口无遮拦,忙抢了上来,向杨肃观轻轻一福,歉然道:“这位杨大人,我师妹说话向来莽撞,你可别见怪。” 杨肃观见此女雪白的瓜脸蛋,身形苗条玲珑,忍不住心下暗讚:“好一个清秀美女。”正要回话,忽听张之越问道:“杨大人此来郑州,究竟有何公干?” 杨肃观向那师姐一笑,回话道:“此事正要向各位禀告,不过在下还有几个朋友候在城外,待我们住定之后,再叙不迟。” 张之越道:“如此正好。大家住在近处,也好有个照应。” 杨肃观点了点头,便向众人拱手起身,缓缓出门。张之越与那师妹迳自喝酒,那师姐却低下头去,满面娇羞,眼角只觑着杨肃观的背影。 行到城外,一细雨纷飞,待与韦壮、伍定远碰头,却见两人早已淋的全身湿透。 韦壮皱眉道“怎地去了这么久?可是遇上了什么麻烦事?” 杨肃观道“那倒没有,上遇到了几个正派人物,都是九华山的朋友。” 伍定远听了“九华山”几字,忍不住“啊”地一声,叫了出来。说道“九华山!我恰巧识得几人,可有一个张之越?” 杨肃观颔道“我遇见的正是此人,伍兄果然交游广阔,相识满天下。” 伍定远回想那日与张之越相见的情景,又想到那姑娘艳婷,一时颇想与他们相见,叙一叙旧话。 众人进了城里,便在张之越他们住下的客店打尖,谁知那店这店已然住满了。杨肃观闻言一奇,先前过来时,这客店冷清清的,怎能忽地住满了?他唤过掌柜,奇道“方才我来的时候,店里还有好些空房,怎么才片刻之间,便给人占满了?” 那掌柜努努嘴,低声道“刚才忽然来了好些个番僧,强霸霸地硬把客人赶走,就是不许别人住。你瞧瞧,这不就在作怪么?” 杨肃观抬头看去,只见门外走进几名高壮魁梧的番僧,正自对店中客人斥骂,店里客人见他们个个身高体壮,焉敢与之作对,连忙抱头鼠窜,慌不迭的逃出。 韦壮冷笑道“这些番僧不知是哪里冒出来的,居然敢在中原啰唆,莫非活的不耐烦了?”杨肃观不愿多生纷争,便道“咱们且静观其变,不要招惹江湖人物,免得多惹是非。” 韦壮点了点头,对店家道“我看咱们也不住房了,你且准备几个。”那店家忙去张罗,众人便自坐下。 那几名番僧到处吼叫,把客房内的几名客人都给揪出来,杨肃观心道“咱们高大人也住在此处,且看张之越怎么应付。” 只听那几个番僧连连捶门大叫,说的汉语夹缠不清,没半句听得懂,过不多时,一名番僧便往一处门上踢去,喝道“滚出!滚出!” 却听房里传出一个少女的声音,嘻嘻笑道“滚出?滚出?这就滚出来啦!”跟着房门打开,一张板凳骨溜溜地滚将出来,撞在那番僧的脚上。杨肃观微微一笑,知道房内住客定是九华山众人。 那番僧大怒欲狂,骂道“你,小姑娘,滚出!凳,不是的。”那番僧不精汉语,意思是“小姑娘你快快滚出来,不是凳滚出来。” 那少女却笑道“我小姑娘,滚出凳不?是的。”她一字不漏的转述那番僧的说话,却把断句给改了,意思登时改变,变成了“是不是我小姑娘把凳滚出来的?当然是的”,她还顺便再丢出一张凳,只听碰地一声,打得那番僧头晕脑胀。 那番僧大怒,吼道“你,死的!我,杀的!”跟着冲了进去,却听砰地一声,那番僧却滚了出来,那少女在房里笑道“你,滚的!我,踢的!” 余下几名番僧见自己人吃亏,抄起戒刀,便往房里走去。 一名番僧大叫“你一个,出来的。”那少女也叫道“你五个,爬来的。”那番僧一愣,不明“爬来的”是什么意思,与另一人以番话交谈起来,几人的声音都是咕噜噜来,咕噜噜去,那少女着他们的声音,笑道“咕噜咕噜,师姐我肚饿了。” 那师姐银铃般的笑声传了出来,说不出的清脆悦耳,笑道“这些人说话当真难听,不知是从哪里来的?”那少女嘻嘻笑道“准是咕噜噜鸟国,说起话来这样咕噜噜,活像是鸟叫,我们抓一个回去给师父瞧瞧,他一定知道!” 伍定远听得那师姐的声音,忽地面色一喜,便要过去替她们解围,杨肃观连忙摇手,低声道:“这里有张之越主持场面,咱们不必多事。”伍定远只得嗯了一声,又坐了下来。 正闹间,忽然一名番僧说道“两位姑娘,我们欲借此店一用,还请两位姑娘回避片刻,惊扰得罪,尚请见谅。” 众人听这话温得体,都是讶异,想不到番僧中居然有人说得如此汉话。只见那人高目鹰鼻,身上披着红挂,看来不像是汉人。 只听客房内传来一名男的声音,道“这店是我们先来的,你焉有道理赶我们走?阁下有别的公干,自去找其他所在,郑州城客店数间,又何必来和我们挤。” 说话之人正是张之越,这常寺卿高定此时带着无数家当住下,如何能任意搬动?要是给人见了财宝,岂不另生枝节?张之越脾气不小,不喜旁人霸道,那日对昆仑山的“剑影”钱凌异尚且如此,何况这几名妖僧? 忽见一名年老番僧走来,拿了一只金元宝出来,对那精通汉语的番僧咕噜噜的说了几句话,那番僧意会,向房内叫道“几位朋友听好了,我师叔吩咐,只要阁下速速离去,我们自有重酬奉上。” 谁知张之越哈哈一笑,迳自从房门中丢了两只金元宝出来,骂道“若要比钱财,你老张家里不见得少了。快快滚吧!” 伍定远与韦壮对望一眼,两人都是微微一笑。只有杨肃观低头不语,似乎不甚关心。 原来九华山的掌门青衣秀士聪明绝顶,乃是不世出的奇人,自他上山道后,便细心栽做九华山附近的农地,种植了无数奇珍异果,尚且自酿药酒。山上蟠桃参果,无奇不有,灵芝药酒,更是延年益寿,真可说是远近驰名,京城王公莫不重金抢购。是已九华山不同于其他武林门派,乃是富甲一方的豪杰,便是为此,张之越出手从不寒酸,更不把几两金银放在眼里。 那番僧把张之越的话传译出去,那老僧脸上泛出一股青气,咕噜噜的说了好一大段话,那番僧传译道“我师父说道,他奉帖木儿汗国可汗之命,前来天朝晋见天,使两国敦亲睦邻,和气相处,谁知遇上了你这种霸道流氓,他定要奉告官府,将你绳之以法。” 张之越闻言大笑,忽然也咕噜噜的胡说八道一通,然后道“娟儿,你给我通译一遍。”那娟儿知道师叔有意损他们两句,便笑道“我师叔说道,他奉玉皇大帝之命,前来凡间探视姓,使人鬼之间不要互相做法,和气相处,谁知遇上了你这种霸道妖僧,他定要奉告释迦牟尼,将你就地正法。” 那番僧知道说笑,迟迟不敢翻译,那老僧却不住催促,很是生气。 杨肃观听了他们的说话,心下一惊,暗道“这些人原来是帖木儿汗国的使者,可不能轻易得罪了,待我去调解一番。”眼下皇帝意欲和番,岂能得罪对方派来的使臣?他正要走出,却见一名僧人走上前去,傲然伫立房门口,冷冷地道“你们,让开的!” 那师妹嘻嘻一笑,说道“又来了一个!”跟着丢出一张凳,往那番僧脸上飞去,那番僧摇头道“没用的。”伸出一只小指,在那凳上一点,那凳忽然粉碎,变成一团木屑也似的东西,落在地下。 杨肃观心中一惊,暗道“这是什么邪门功夫?”韦壮与伍定远见那僧人武功特异,也都站了起来。韦壮低声道“这人武功走的是阴劲,把内劲打入物事之中,到了里头才爆发,方能把凳毁成这个模样。” 伍定远见过“剑蛊”屠凌心坏人心脏的绝招,也是把内劲钻入敌人的体内,然后破伤敌体,看来这番僧的武功也是大同小异。 众人正自惊疑,那番僧已然走入房内,张之越喝道“大胆妖僧!给我滚出去了!” 猛听兵器挥动的风声大作,跟著有吐气呼喊的声音,显然已经动上了手。只是他们在房间里头激斗,旁人看不见过招的情形,伍定远等人暗自焦急,却也无法可施。 忽听两名少女惊呼一声,张之越显已遇险,伍定远想起过去的渊源,一时情急,手上“飞天银梭”飞出,“砰”地一响,登把薄薄的照壁打穿,露出碗大的一个洞来。 众人从洞中看去,只见张之越手上的长剑仅剩一半长短,余下的一半却断裂在地,杨肃观心中一惊,暗道“我少林寺的“大力金刚指”乃是天下一绝,足以捏金生印,坏木裂石,但眼下看来,怕还不如此人的指功厉害!” 那僧人嘿嘿一笑,说道“女,美貌的,乖乖的,做老婆的。”说着伸手往那师姐抓去,那师姐惊呼一声,急忙闪避。伍定远见情势危急,急忙冲向房门,但房门口有人把手,如何冲得进去?几名番僧大呼小叫,举起戒刀便砍,伍定远呼喝连连,登与他们斗在一起。 杨肃观打个眼色,韦壮会意,当即运起双掌,使出“八卦游身掌”的功夫,便往照壁上用力拍去,那照壁不甚结实,不过薄薄一片,立时被他的掌力打裂,当场四散纷飞。 那番僧正往那师姐抓去,脸上神情淫秽,忽见照壁给人打破,不由吃了一惊,忙回头看去,却见韦壮一抬腿,已从断壁中跨了进去,喝道“大胆妖僧!竟敢在中原行凶!不怕死么?”说着一掌刷地劈去,那番僧冷笑一声,两指戳来,两人以快打快,霎时连过七八招。 韦壮忌惮那人诡异的指力,不敢与他的手指相触,运起武当的“八卦游身掌”,连连出手,手法绝快,那番僧眼花撩乱,勉力守住要害,身上腿上却接连中招。那番僧吃痛不过,霎时虎吼一声,伸起手指,猛地冲向前来。 韦壮不敢硬接指力,连忙闪避,那番僧一时间用力过猛,收势不及,手指登时插入房内的木柱,却见那木柱的背面却啪啪两声,裂了开来。韦壮心下一惊,心道“这厮好厉害的指力,不过他除了指力了得,其他武功甚是平庸,我且以快攻打他,当可在招式上占便宜。”他身形微蹲,一个扫腿,猛地往那僧的小腿踢去,那番僧往后一跃,避了开来,韦壮却不容他逃脱,右手在地下一撑,胖大的身弹起,肩头便往那番僧胸口撞去。 那番僧没见过如此怪招,慌忙间如何挡架?只听“喀啦”一声响过,胸前肋骨已然断裂,跟着口吐鲜血,摔倒在地,韦壮正要补上一脚,结果了他的性命,却听杨肃观道“且慢杀人!”韦壮连忙收住了脚,快如闪电的往那僧身上点去,转瞬之间连点十来处穴道,手段端的是精彩绝伦。 杨肃观跨过照壁,走了过来,说道“韦护卫手下留情,这些人有些来头,万万不可害了他们性命。”跟着对那师姐道“姑娘受惊了。” 那师姐抬头看着杨肃观,脸上现出一抹晕红,微微笑道“多谢杨大人救命之恩,着又是一福。 杨肃观哈哈一笑,道“好说,大家都是武林一脉,不必客气。” 韦壮见伍定远仍在缠斗,便走上前去,呼呼几声,连出掌,瞬间便把名番僧打翻在地,久久起不了身。 伍定远闪身进房,急忙道“姑娘可还好吧!可曾受伤?”那师姐转头道“没事的,多亏了这位杨大人……”她见伍定远满面关切的看着自己,忽地认出他来,喜道“原来是胡元胡大哥!怎地这么巧?” 那日伍定远用的是“胡元”的化名,几连他自己也忘了,这时听她说起,却才记了起来。 伍定远笑道“事隔多日,想不到姑娘还认得在下。”那师姐道“那日与胡大哥在大同府相会,我们一直记在心里,怎能忘了呢?”伍定远心下甚喜,道“姑娘这般念旧,当真难得。” 杨肃观见伍定远与他们熟识,看来一时间不需要自己上去应酬,便自行走向那群番僧。 众番僧见同伴受伤倒地,又见对方武功高强无比,早已慌了手脚,待见杨肃观走来,都是又惊又怕,只是吓得发抖。却听杨肃观温言道“在下几位朋友多有得罪,还请诸位原侑则个。” 这几句话用的竟是流利的回回话。众番僧本以为他有意出手伤人? ?待听他精擅回语,又兼言语温有礼,宛若遇上了救星,都是叽哩咕噜地拉着他说个不停。 那师妹听杨肃观满口番话,心中不由惊讶,说道“师姐!这位杨大人也是呼噜噜鸟国的民哪!你听他也会说呼噜噜话呢!” 那师姐自也感到惊讶,只凝视着杨肃观,伍定远见她两姊妹惊奇讶异,当下笑道“这位杨大人无所不能,说几句鸟话算什么稀奇?他是进士出身,官拜兵部职方司郎中,做的是五的大官,自然天地理,无所不知了。”那师姐只凝视着杨肃观的背影,却似没听见伍定远的说话一般。 过了片刻,杨肃观缓缓走了回来,对张之越说道“张大侠,晚辈有个不情之请,还请你老原谅。”杨肃观年纪轻轻,但说起话来自有一股威仪,叫人不得不从。张之越嗯了一声,道“杨大人有什么话,只管说便是。” 杨肃观道“我们请高大人移个驾,好让这些大师父住店,不知您意下如何?” 张之越嘿地一声,道“咱们明明把他们打个落花流水,却又何必再让这些人?” 杨肃观摇头道“张大侠有所不知,这些番僧有些奇怪习俗,他们每住一个地方,便需布一次法,很费功夫。这些人过去来到中原之时,住的都是此间客栈,因此不愿到别的地方投宿。我们与人方便,也是自己方便。” 原来这些番僧确实是帖木儿汗国国师的门人,只因公主和亲之事,便来中国晋见天,杨肃观知道这些人来头不小,不愿正面开罪汗国,便想退让一步,不要让对方过分难看。 张之越哼了一声,破口骂道“他们也不过十来个人,却如何占了整间店?” 杨肃观道“他们怕咱们身上肮脏,会坏了他们身上的法力()。” 张之越很是生气,骂道“操他***,这算是什么东西!老身上脏,也脏不过他们的屁股去!” 那师妹吐吐舌头,笑道“师叔又说粗话啦!我回去定要和师父说去。”张之越骂道“小鬼头!”跟着沉吟片刻,道“也罢!实在搞不清你在想什么,不过也算是卖你一个面,咱们这就走人!” 适才杨肃观曾在高定面前替他解围,张之越很是感激,此时便卖他一个人情,算是回报。 杨肃观大喜,道“多谢张兄玉全,以后有用得到在下的地方,便请吩咐一声。” 那师妹抬头看着杨肃观,笑道“这下我们有兵部大臣当靠山了,嘻嘻!” 原来那群番僧乃是帖木儿汗国的使臣,东来中原弘法,其时朝廷有“正一真人”、“正一天师”之职,乃是正二的大官,专封道教真人,佛教则有“僧录司左右阐教、左右讲经”等职,多是正六、从六的官,多给中原诸宝刹的名僧。这次预备新立一个名目,封给此次东来的群僧,增进两国邦宜。 杨肃观深知这些人的身分重大,万万为难他们不得,适才情不得已,将他们打伤,只怕已坏了两国交谊,他这人向来周到,早已替那番僧接好肋骨,跟着重重赔罪,更答应即刻离开客店,好方便他们起居。那老僧见他执礼甚恭,又将伤者包扎妥当,看来确实有意道歉,待得听他一口好番话,更增好感,这才转怒为喜,不再计较()。 高定听说要改投其他客店,心中不喜,唠叨半天,迟迟不移脚步,但一来杨肃观乃是世家之,高定不得不卖面,二来杨肃观亲口承诺,要护送他到陕西,直到平安返乡为止,这位高大人才勉强屈就,稍移玉趾。 众人找了一处住下,晚间便一同用饭,杨肃观自与高定谈天,两人同坐一桌,伍定远与韦壮二人便与九华山等人共饮。 席间那师妹问道“这位大哥,上回听你说姓胡,可是他们又说你姓伍,到底你是几个爹生的?这么多个姓?” 这话要是别人说来,伍定远非翻脸不可,但这师妹天真无邪,别无恶意。伍定远笑道“姑娘说笑了,我当然是一个爹生的,其实在下姓伍,草字定远,那日说姓胡,只是一时权宜,还请诸位莫怪。” 那师妹名叫娟儿,一派的天真烂漫,只听她笑道“原来你乱编一个名字骗我们,还好那日我没借你银,否则日后怎么讨得回来啊!” 众人闻言大笑,伍定远道“那时我遭人追杀,千里奔波,已是九死一生,这才不得不编个假名,倒不是有意欺瞒各位。” 张之越心下一凛,知道这种江湖上的恩怨知道越少越好,便截断他的话头,举杯道“无论如何,今日大家难得相逢,来来,喝了这杯!” 众人举起酒杯,正要一口喝干,却见那师姐呆呆的望向一方,似有什么心事()。 伍定远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杨肃观正与高定低声交谈,两人似在商量什么。 伍定远心下一奇,只不知她为何如此关心杨肃观,正想出言询问,那张之越眉头一皱,道“艳婷,怎么如此无礼?快把杯举起来了!” 那师姐名叫艳婷,平日一向乖巧,此时却不知为何失态,忙举起酒杯,向众人歉然一笑。 伍定远往她脸上看去,见她清秀的脸庞似有一丝淡淡的忧郁,浑不似那日山西见面时的健谈模样,忙道“姑娘可是日间被那些番僧打伤了?要不要请大夫诊治?” 艳婷忙道“小女没事的,多谢伍大爷关心。”伍定远嗯了一声,连声道“没事便好,没事便好。” 艳婷听出他话中的关切,便自微微一笑。这笑容一现,便如玫瑰初绽,艳丽不可方物。 伍定远见了她姣好的容颜,身不由微微一颤,心道“几日不见,这姑娘可又长大许多了,竟然出落得如此标致动人。” 席间众人相谈甚欢,直至深夜方散. 正文 第二章 蛇蝎女子 第二日清早,九华山众人便要离去,高定忙拉住杨肃观,道:“杨世侄,你可得和我一起走啊!咱们昨日说好的!”杨肃观笑道:“高世伯放心,话算话。” 韦壮走上两步,凑上嘴来,低声道:“咱们身怀要务,可别和这些人混在一起了,到时人多口杂,怕坏了大事。” 杨肃观摇头道:“官场上讲究的是人情两字,我既然答应了人家,便不能反悔,还请韦护卫多担待,上小心提防。” 韦壮只是柳昂天的护卫,如何能与朝廷官员争执,此时听杨肃观坚持,只得清了清喉咙,淡淡地道:“杨大人放心,我自会打理,咱们这便走吧!” 众人兼程赶,要在午时之前赶过黄土冈,张之越不住催促挑夫,叫道:“大家赶快些!赶过了黄土冈便能歇息啦!” 伍定远见他神情紧张,便问道:“这黄土冈到底有何古怪?莫非此处有强人拦?” 张之越点头道:“伍大爷所料不错,这黄土冈的土匪聚众数,时时下山打劫,很是厉害,寻常人都要隐藏金银,结伴而过,我们带了这许多家当,更需小心提防。”他又叫道:“大夥儿快点!入夜後此处埋伏多,可得加快脚步啊!” 众挑夫一挑担,神疲力乏,不久行到一处上坡,更感吃力,忍不住便停下歇息,张之越拿著藤条,走上前去,用力抽落,喝道:“还不快点!” 一名挑夫吃痛不过,骂道:“操你***!老不干了!”说著躺在地下,打死不动。张之越大怒,连连在那人身上抽打,那人却理也不理,只当自己死了。 艳婷见那几名挑夫过可怜,忍不住插口道:“师叔啊!这坡陡,东西又重,这些人好生可怜,你就让他们歇歇吧!” 张之越怒道:“怎地你却帮著外人说话!这些人不知好歹,要是给歹人趁虚而入,我们岂不糟糕?” 艳婷给他数落一阵,一脸尴尬,只得垂下俏脸,低声道:“我只是见他们可怜,不是有意顶撞师叔。” 伍定远见她楚楚可怜,插口道:“我看这些人也真是累了,便打死了也动不上一步,我看大夥儿还是歇一歇吧!”张之越摇头道:“这里风声紧,要歇也过了这冈再说。” 杨肃观一直沈默不语,此时忽然开口,说道:“这样吧!我与韦护卫先去打探声息,你们先在此处歇息,要是前头有什么古怪,我们也好有个防备,如此可好?” 张之越虽没见过杨肃观动手,但知道此人乃是少林弟,想来武功根柢必佳,那韦壮的功夫更是不用说了,这两人便是遇上了全夥强盗,也能全身而退,当下喜道:“如此甚好,那就劳烦两位的大驾了!” 杨肃观正要走出,却听艳婷道:“我也去!”杨肃观微一迟疑,说道:“我们此去多少担些危险,姑娘还是在此歇息吧!”艳婷还没回话,那师妹娟儿已然叫道:“我也要去!这里恶山恶水的,无聊死啦!” 杨肃观向张之越看去,伸手一摊,不知如何是好,张之越恶起脸来,吼道:“都不许去!给我乖乖地守在这里!”艳婷低声应道:“是。”娟儿却做了一个鬼脸,自去树下歇著。 伍定远见二人去得远了,也找了一处地方,坐下歇息,只见远处张之越兀自大呼小叫,要众人把推车担摆好,不可胡乱放在地下云云,伍定远不由得为之失笑,过去他在西凉干捕头时,什么大案没见过?只觉张之越大惊小怪,小题大做。也是昨晚睡得晚了,伍定远呵欠连连,此时入冬不久,天气还未严寒,温暖的日头照来,他睡意更浓,闭上了眼,便自沈沈睡去。 忽听远处传来娟儿的声音,说道:“师姐你看!这里有好多漂亮的花儿啊!还有果呢!” 艳婷笑道:“是啊!这些看来像不是咱们中土的东西呢!居然这个时节还能开花!”跟著听得众车夫家丁都道:“竟有这种事,在哪里?在哪里?快带我去见识见识!”脚步声响,纷纷跑了过去。 张之越怒喝连连,叫道:“别胡乱走动!快快给我回来了!”一阵吼叫後,便也追了过去。 伍定远知道那师妹又在胡闹,双眼虽然闭著,仍是微笑不已。 过了片刻,却再也听不到声音,伍定远捕头出身,凡事谨慎,猛地一惊,心道:“怎么没半点声音了?可别是歹人埋伏,中了人家的暗算!” 伍定远深怕他们出事,连忙坐起,拿起“飞天银梭”,往声音来处走去,他小心翼翼,放低了身,从树丛间穿了过去,便要察看众人情状。 走到近处,听得人语低低传来,他心惊胆颤,运气护身,弯下身,缓缓地往前走去。 走进树林,凝目望去,却见好大一片花丛,虽在冬日,却还花盛开,只见红的紫的,绿的黄的,灿烂锦绣,美不胜收,众家丁有的摘果而食,有的低头赏花,手上却都拿著一朵鲜花,不时嗅著。人人脸上陶醉,竟无一人大声说话叫嚷。 却见张之越铁青著一张脸,一脚踏在林里,一脚踩在林外,还不住回头望著满坡的行囊家当,就怕有人前来偷取,模样大煞风景。 伍定远走上前去,笑道:“原来你们都在这里玩耍,那高大人呢?”张之越道:“高大人在轿里歇著,此时大概睡著了。等杨大人他们回来後,咱们可要赶紧上啦!” 伍定远见他神色紧张,便打量附近地势,说道:“张大侠别再担忧了。前头是个山坡,贼若要暗算我们,定要埋伏在那儿,我去守在上头,包你万无一失!”张之越嗯了一声,却是不置可否,只敷衍道:“如此多劳了。” 伍定远见张之越神色间满是烦忧,知道他不信自己所言,忍不住道:“张大侠啊!天大的案我没见过?你别这般提心吊胆的,小心吓了自个儿!”张之越不知他是捕头出身,听了这话也不在意,只哦地一声,没有回话。 便在此时,娟儿做了一个花冠,奔向张之越,笑道:“师叔,这个花冠给你戴!” 张之越伸手接过,骂道:“著将花冠扔在地下,便要一脚踩下。 娟儿低下头去,眼中噙泪,低声道:“人家只是想给你做个花冠……”说著啜泣不已。 张之越心中一软,咒骂一声,自行将那花冠拾起,娟儿破涕为笑,立时帮他戴上。只见张之越满脸尴尬,肥大的身形却戴了个少女也似的花冠,甚是可笑,伍定远忍俊不禁,笑了出来。却听娟儿道:“伍大爷,我也帮你做一个!” 伍定远双手连摇,忙道:“不必了!”就怕自己也戴了顶花帽,到时不免大大丢脸,他满面尴尬,急急便往林外走去。 出得树林,伍定远见众人犹在玩耍,那张之越则在看守行李,看他这幅模样,想来也不须自己的帮忙,倒也不必拿著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当下打了个哈欠,自去树下歇息。这回闭上了眼,很快便睡熟。 正睡间,梦到自己风风光光的回了西凉,与众多好友大吃大喝,正自风流快活的时候,忽听脚步声响,那知府陆清正冲了进来,喝道:“伍定远!你好大的胆,居然还敢回来!”伍定远大吃一惊,登时惊醒过来,霎时全身满是冷汗。 伍定远摸了摸脸,心道:“我离开西凉也快一年了,不知道那些老属下可好?”想到他们昔日在马王庙前翻脸无情,心中不禁一阵黯然。 正自胡思乱想,忽听远处传来脚步声,一人说道:“***,这几日生意不好,都是湖双龙寨搞的鬼……” 伍定远心下犯疑,这声音听来颇为耳生,挑夫家丁中无人操得这等口音,他猛地一惊,当下完全清醒了过来。他缓缓起身,偷眼朝远处望去,只见数十人正从山坡上走了下来,手上还拿著白晃晃的刀,伍定远心中一惊,连忙往一旁草丛滚去,隐身在长草之中。 他才一藏好身形,便见几名喽罗簇拥著一名大王,大剌剌地走向高定坐的轿。 伍定远心下大惊,想道:“张之越呢?怎么还不过来保护高大人?”他见情势不妙,连忙往树林奔去,要唤张之越出来。走不数步,却见一群喽罗成群结队地走来,手上却还拖著张之越、娟儿、艳婷等人,人人闭上了眼,似在熟睡。 伍定远心下一惊,暗道:“瞧他们这模样,准是中了**香之类的毒药,可是此处地势空旷,这些贼怎能一次迷倒如此多人?” 正自心下起疑,猛听远处那大王道:“那花仙』说得果然没错,这些毒花只要闻上一闻,嗅个两口,任凭大罗金仙下凡转世,也要昏个一时半刻。咱们以後专靠这花丛发财了!哈哈!哈哈!”众喽罗也是哈哈大笑,颇见欢欣。 伍定远心下骇然,想道:“原来这些花里喂有迷药,可怜张之越千提防万提防,还是栽在这些古怪手段上!”又想道:“不知这花仙』是何许人物,居然有这等怪异招式,以後遇到此人,定要小心提防。” 只见艳婷、娟儿等少女也给拖了出来,扔在轿之旁,几名歹徒色眯眯地瞧著两人,却是不怀好意。伍定远心道:“且想个办法把他们救出来,决不能让这些花朵般的女孩儿落到歹人手里,否则後果不堪设想。” 他向来干练,心念一转,立生一计,当下躲在草丛中,拿出火石火刀,跟著点著了一根木头,便往那树林里扔去。此时节气入冬,地下积满落叶枯枝,火星燃去,登时烧了起来。不多时,火势蔓延,浓烟飘起,已将毒花毒草烧著。 伍定远知道这些匪徒全靠这些毒花发财,必定来救,果然火势一旺,便听得众匪大惊小叫,全都冲进树林,竟无一人在树林外留守。 伍定远忙从草丛爬出,急急奔向众人,只见那高定已被打昏在地,其他人等则被牢牢绑住,他拍了拍张之越的脸,却见他兀自沈睡不醒, 正慌忙间,又听匪徒叫道:“定是有人纵火!咱们快回去瞧瞧!” 伍定远见情况危急,匪徒足足有数十人之多,所谓好汉难敌人多,只有躲上一阵。心道:“这两名少女年方稚弱,万不可落入匪人手中,先救她们再说。”赶忙一手一个,将两人抱起,跟著运起轻功,便往坡上奔去。 伍定远身形才动,便听後头有人大声叫嚷:“大家注意啦!这坡上有人!” 伍定远只听背後风声劲急,袖箭、铁菩提、青莲等暗器不停打来,他提起真气,夹著两人奋力一纵,已然跳上坡顶,霎时背後杀声大起,十来名喽罗正往坡上爬来,伍定远举起“飞天银梭”,呼地往下打去,猛地正中一人的脑门,那人大叫一声,骨溜溜地滚下坡去,眼见不活了。 其余几人纷纷大叫:“小贼放暗器!大家小心!” 群匪训练有素,登从背後取出盾牌,护住头脸,仍是不绝往坡上爬来,伍定远接连使出“飞天银梭”的绝技,都给他们用盾牌挡开了。他见一旁大石无数,倒是天上掉下来的厉害兵器,当即举起一块茶几大小的大石,奋起臂力,用力砸下。 那大石轰地一声,滚了下去,压倒无数灌木小树,对著群匪冲去,众人大叫一声:“妈呀!”纷纷逃散,但几人来不及奔逃,立时给压死撞飞,死得惨不堪言。余下几名匪徒心惊胆颤,不敢逞强,急忙退了回去。 那大王骂道:“死小!这般奸滑!”他拿出一柄大刀,亲自往坡上攀来,伍定远举起大石,接连往那大王丢去,那大王轻身功夫不弱,左右闪避,跳高伏低,都给他躲开了。 眼看那大王便要上来,伍定远连忙取出火刀火石,连烧了十来只火把,待那大王走近,猛地全扔了出去,那大王吓了一跳,左支右拙,胡须给烧掉了一片,便在此时,伍定远抛出“飞天银梭”,射中了那大王的肩头,可惜慌乱间仓促出手,准头略差,否则立时便要了他的性命。 那大王中了暗器,也是往下一滚,摔的鼻青脸肿,他挣扎爬起,站在底下狂骂:“狗杂种!有种的便下来与你爷爷斗上一斗!操你祖宗!快快给我滚下来了!” 伍定远见他们一时攻不上来,自己也无法下去,寻思道:“眼下是个僵局,谁也奈何不了谁,不过贼手上握有咱们的人,一会儿要胁起来,怎生是好?” 正发愁间,只听一名少女道:“这是哪里?我怎会在这里?”却是艳婷幽幽转醒。 伍定远喜道:“你可醒了!” 艳婷揉了揉眼,见自己倒在一处山坡上,不由得一奇,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伍定远正要说明,忽见那大王指挥几喽罗,分从左右两边绕来,料想伍定远只有一人,必然只能顾到一方,到时攀上坡来,便能仗著人多势众,一举将他制住。 伍定远急道:“现下没时间多说了!咱们杀敌要紧!”说著举起一块大石,对著众匪丢下,大石急速滚动,猛烈撞去,一名匪徒正爬间,猛地当其冲,当场毕命。 另一边的喽罗却爬行甚快,眼看便要到坡顶,伍定远大急,叫道:“快!举起石头往下丢!”艳婷连忙走向一块大石,运劲搬起,但她功力浅薄,膂力又弱,走起来歪歪斜斜的,只见喽罗已然上坡,举刀狞笑而来,伍定远大叫道:“你把手松开!” 艳婷吓了一跳,双手一放,那大石便落了下来,伍定远一个箭步上前,举脚狠命踢去,那大石登时飞起,直撞向第一名上坡的喽罗,那人见到大石撞来,吓得脸无人色,急忙往坡下一跳,连滚带爬的逃开,那大石却往下乱滚,底下无数喽罗正往上爬,忽见又是一块大石滚来,惊叫道:“妈呀!”又压死了几人。 伍定远惊魂不定,望著艳婷,忽听底下传来张之越的斥骂:“***狗贼!下毒害人,不是好汉!”看来这张之越终於醒来了。艳婷听了师叔的声音,感关心,连忙走到坡旁往下探看,却见自己的师叔已给人牢牢绑住,犹如粽般地坐在地下,兀自在那儿破口大骂。 艳婷见师叔被俘,慌道:“伍大爷,你可想个办法,救救我师叔!” 伍定远正要说话,忽然一只长箭射了上来,猛朝艳婷飞去,艳婷“啊”地一声惊叫,往伍定远怀里一钻,紧紧地抱住了他。 伍定远轻抚她的背脊,温言道:“不过是一支箭!没事的。”伍定远见她花容失色,不禁摇了摇头,想来九华山这几名女弟都没什么江湖阅历,临到打斗时,竟都吓得手软脚软,不知青衣秀士派她们下山做什么。 正想间,艳婷想起自己正与男紧紧相贴,一时心下大羞,忙从伍定远怀中挣扎出来,只见她娇美的脸蛋上透著红晕,煞是动人。 伍定远道:“姑娘别怕,贼一时攻不上来的。” 艳婷嗯地一声,眼看远方,深吸了一口气,调宁气息。过了一会儿,她转头问道:“究竟怎么回事?怎么大夥儿一下全给迷倒了?”语气已然大为宁定,恢复了江湖儿女应有的架势。 伍定远心下暗赞:“便要这般神气,才是大师姐的架。”口中便道:“方才那些花朵蕴有迷药,你们一时不防,闻了之後,便此昏厥。” 艳婷大为讶异,骇然道:“原来如此。这些贼手段出,还真是防不胜防!” 伍定远叹道:“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这些歹人下手的招式总是推陈出新,真要提防他们,只怕大为不易。”艳婷叹了口气,走上前去,摇醒了师妹,那娟儿一场好睡,满眼惺忪地道:“怎么啦!天亮了吗?” 艳婷苦笑道:“出事情了,师叔他们都给抓起来了,只有我们逃得性命。” 那娟儿大为吃惊,连忙走到山坡之旁,探头望去,眼见师叔被俘,急道:“下头好多贼,师叔又被他们抓了,可要怎么办呢?”说著流下眼泪,却是又急又怕。 艳婷安慰她道:“娟儿乖乖别怕,有师姐在这里保护你。” 娟儿哭道:“有你在又有什么用?你又打不过他们!” 艳婷神色尴尬,转头往伍定远看去,道:“你别要担心,就算师姐不成,还有伍大爷在这儿呢,他武功高强,见闻广博,定会替我们想办法。”娟儿却不理会,只是啼哭不止。 伍定远见她二人稚弱,心下大怜,暗道:“无论如何,我总得保护这两位小姑娘,至少让她们平安离开此处。唉!这当口杨大人怎么还不回来?” 他见山下喽罗聚集商议,显然又有新的花头,更感烦心。 过不多时,果见群匪抓起一名家丁,喝道:“男女小贼听了!老先操你奶奶雄!你们若不丢下兵刃投降,老立刻宰了这小!” 那家丁吓得面无人色,求饶道:“诸位好汉,我上有高堂,下有妻小,你们千万别杀我!” 那大王哈哈大笑,朗声道:“上面的朋友,你们听好了,只要我数到,你们若还不下来,我便把他宰了!”伍定远与艳婷互相一望,都不知如何是好,倘若现在下去,那是自投罗网,但要眼睁睁地看著家丁被杀,却又於心何忍? 伍定远面色铁青,只听那大王口中报数:“一、二……”眼看那家丁就要死於非命,艳婷的小手紧紧的抓住伍定远的臂膀,她不敢再看,猛一转头,把脸埋在伍定远的怀里,不住发抖,娟儿哭道:“怎么救他们一救?” 伍定远叹了一声,转过头去。那大王喝道:“!”只听那家丁惨叫一声,已然被杀。 那大王走到张之越身边,冷笑道:“你们再不下来,我就要杀这个胖啦!”他见张之越的长剑上镶有“九华山龙吟阁”六字篆,知道他是武林人物,想来身分必然重要,上头那几人不能不救。 那大王虚晃手上钢刀,狞笑道:“还是老规矩!一!二!”张之越满脸愤怒,此时被牢牢绑住,徒然有一身高明武艺,却全然派不上用场,当下大骂道:“下贱的狗贼!有种便放我,大家真刀真枪的干一场!不要玩这些无耻把戏!” 那大王却不理他,口唇微动,便要喊出那最後一字。 艳婷抬起头来,泪眼汪汪地看著伍定远,垂泪道:“伍大爷,求求你救救我师叔一命,我日後做牛做马,一定报你的大恩大德!”那娟儿早已哭得泪人儿似的,啜泣道:“都是阿傻没跟著来,要是阿傻在这里,他一定有办法!” 伍定远心道:“我现下勉强下去,那大王是无耻盗匪,绝不会依言放人,只有害苦了自己,这可要如何是好?”眼见两名少女泪眼汪汪,那大王不住计数,一时心乱如麻,伍定远见了艳婷伤心的模样,内心也是翻搅,心道:“也罢!总不能让这孩恨我一世!”那大王哈哈一笑,道:“!”举刀砍下,艳婷惊叫一声,几欲晕厥。 伍定远喝道:“住手!”跟著从坡上跳了下去,他双手叉腰,怒喝道:“你们速速放开这位大侠,否则有得好看了!” 张之越见他冒险下坡,那是豁出性命了,忙叫道:“你快走!一会儿杨大人到了,自会替我们解围!” 那大王狞笑道:“什么杨大人、杨小人,全都不许走!”众喽罗发一声喊,朝伍定远攻来。 一名喽罗骂道:“你这贼杀了我们好些弟兄,看你爷爷来报仇了!”跟著往他身上抓去,伍定远使出师传拳法,呼地一拳,正中那人脸面,那人被这拳一打,登时摔了出去,晕倒不动。一旁几名喽罗一齐大叫,举刀向前冲来,伍定远喝道:“来得好!”他举脚侧踢,肘锤後打,一阵拳打脚踢之後,已然打倒了五六人。一时之间无人敢上。 那大王举刀架在张之越的颈上,冷笑道:“你站著别动!”伍定远叹了口气,知道要糟,他乖乖地垂下双手,寻思道:“我今儿个是怎么了,往日在西凉,我是何等小心谨慎,便是比这些小贼凶狠万倍的大盗,我也曾手到擒来,怎么今日这般无端犯险,平白送了性命?倒似个冲动小儿一般?” 他抬头往上看去,只见艳婷一双妙目凝视著自己,眼中泪光闪动,显是十分关心,伍定远心下一阵安慰,心道:“只要能维护这位姑娘平安周全,我便死而无憾了。” 他心念於此,全身却猛地一震,霎时懂了自己的心事,想道:“原来是这小妮!我却是著了她的蛊!想我伍定远昔日何等的手段,今日行事如此荒唐,却原来是为了她!”一时张大了嘴,远远望著艳婷娇美的脸庞,也不知自己是喜是忧,竟似痴呆了一般。 伍定远今年十又五,一生都在公门之中打滚,很少亲近女人,过去虽有几位上司想替他安排婚事,却都因故拖延,直至今日,还是孤家寡人一个。也是这样,这个西凉名捕居然连自己的心事也搞不清楚,直到生死关头,才晓得自己对这位姑娘已然颇有情意。 那大王冲上前来,举起手上钢刀,大喊一声:“操你***混帐东西!你杀了我好些手下,该死之至!看我为他们报仇!” 伍定远不闪不避,仰头往艳婷看去,叫道:“你们快逃吧!请杨大人来救我们!” 却见艳婷不往後逃,反朝下头一跳,急急朝伍定远奔来,伍定远大惊,叫道:“你不是他们的对手,快快逃走!找杨大人来救我们!” 艳婷大声道:“我不要逃走!大家一起拼命吧!”只见她美丽的脸庞上带著坚毅的神情,竟是丝毫不让。 那大王笑道:“小妮挺辣的嘛!”艳婷大怒,挥掌便往那大王打去,那大王狞笑道:“你这小小美貌姑娘准是想汉想疯了,自个儿来给我做老婆啦!”他口上讨便宜,但脸上却猛地挨了一个耳光。 张之越见那大王吃亏,一时大笑不止,喝彩道:“艳婷打得好!不愧你师父平日教导之功!” 那大王狂怒不已,挥拳便打,谁知艳婷身法轻盈,那大王膂力虽强,但一时间居然奈何不了她。伍定远心下惊奇,想道:“这小姑娘二十岁不到,想不到竟有如此高明的轻身功夫!” 原来“九华山”的武功向有两大特长,一在剑法,二在轻功,两者相辅相成,缺一不可。弟入门後更是先轻功,再剑法,这艳婷剑法虽然火候不足,但轻功却已是一流高手的境界,那大王虽然也会些武功,但这艳婷身轻如燕,如何抓她的到? 伍定远正自惊奇,那大王却甚是无耻,他大叫一声,举刀架住了张之越,喝道:“小姑娘乖乖别动,不然一刀杀了这胖!” 张之越骂道:“人家不过是个小小姑娘,你比武不胜,居然还要出此无耻计谋!你还算是男人吗?” 那大王呸了一声,淫笑道:“我管你这许多!老想干什么,便干什么!这小丫头武功不弱,将来正好做我的压寨夫人!”众多喽罗冲上前去,便要抓住艳婷,人多挡,艳婷身法施展不开,她惊叫一声,躲到伍定远背後。 伍定远低声道:“姑娘别怕,我们一起杀出血!”艳婷点了点头,朗声道:“伍大爷,艳婷今日与你同生共死,并肩杀敌!” 伍定远听得这话,虽然大敌当前,心头还是感到喜悦甜蜜,跟著对她微微一笑,说道:“你放心,我伍定远竭心尽力,定当护你周全。” 那大王见两人兀自谈笑,不由得大怒,骂道:“你们这两人死到临头了,还敢说笑?”跟著喝道:“你们再不投降,我便把这胖一剑杀了!”说著开始数数,只等数过下,便要将张之越一剑杀却。 伍定远心念一动,当即著地一滚,便朝那大王脚下扑去,那大王怒道:“你找死么?”手上钢刀狂斩而下,情势大见危急。 眼看伍定远性命堪虞,艳婷尖叫不止,忽听後方喽罗惨叫连连,那大王心中一惊,收住钢刀,往後跃开,却见一名青年公手提长剑,神态潇洒,正旁若无人地向前行来,几名下属蹲在地下,手腕流血,看来都是被他所伤。 伍定远见了此人到来,心中大喜,急急翻身起来。艳婷更是心中怦怦直跳,恨不得冲上前去,将那公紧紧抱住。 那大王惊道:“又有人来了,快快把他拦住!”众喽罗举刀往那人挥去,都被他快若闪电的剑术给杀伤,如同虎入羊群,无人可挡他一招半式。 那大王又惊又怕,顾不得理会伍定远,提刀奔了过去,喝道:“你是谁?” 那公微微一笑,说道:“在下少林杨肃观。” 一剑轻轻抖出,刺入了那大王的喉头。那大王还想说话,却没了声音,转眼间喉头鲜血狂喷,身软倒在地,手脚痉挛,登时了帐。 却说是谁这般好武艺?原来是杨肃观到来。 场中众人见那大王毕命,心下无不大喜,众喽罗见头目给人杀了,更是吓得屁滚尿流,跪了一地讨饶,都道:“壮士饶命!我等原是附近的庄稼汉,都是给掳了上山,这才做那打家劫舍的勾当!还请大爷饶命!” 一人从後走出,正是韦壮,只听他高声喝道:“我已烧了你们的巢穴,全给我滚下山了吧!”众喽罗闻言大惊,眺目望去,却见远处黑烟冒起,显然所言不虚,众喽罗发一声喊,一齐冲下山,速速逃命去了。 杨肃观不愿多杀人命,只走向众人,问道:“大家没事吧?可有人受伤?” 伍定远苦笑道:“还好,只是高大人的一个家丁被杀,有劳杨大人去慰问一番。” 杨肃观点头道:“天幸只有一人出事,若是伤了高大人,那可糟糕至了。”说著便往高定的轿走去,好来温言抚慰,替他压惊。 伍定远喘息片刻,向艳婷道:“艳婷姑娘,咱们总算脱险了。” 那艳婷却没听到他说话,一双妙目只是紧盯著杨肃观的背影,目光闪动,竟似柔情无限。伍定远不觉有他,又再把话说了一次,却只听艳婷嗯了一声,双目仍在凝视著杨肃观的身影,对伍定远的问话,直是充耳不闻。 伍定远心下一惊,脑中电光雷闪,登时醒悟:“这小姑娘十分爱慕杨大人!” 那杨肃观却浑然不觉,迳自扶住高定,只见那高定鼻青脸肿,已给人狠狠地打过一顿,杨肃观温言抚慰,跟著替他包扎伤势。 却见艳婷一双妙目紧盯著杨肃观,他走到东,艳婷便看到东,走到西,便瞄向西,一时大为失态。忽见杨肃观转过头来,却是往艳婷看去,艳婷深怕两人目光相接,脸上一红,连忙低下头去。谁知杨肃观只是走向张之越,与他交谈起来。 艳婷见杨肃观忙碌无比,全没时间理睬她这个小姑娘,打回来开始,竟连正眼也没看过她一眼,压根儿便没想到她这个人,她轻轻地叹了口气,脸上忽地露出十分寂寥的神情。 伍定远冷眼旁观,把这些情景一一瞧在眼里,霎时只觉心中一酸,自知他这份情意定要付诸流水了。杨肃观外貌英俊,武功又是高强无比,自己如何与之相比?再加上自己的年纪甚长,足足比这小姑娘大了十来岁,却要如何追求她?一时心中烦忧,竟也叹了口气。 伍定远正自哀愁,忽然之间,猛地想起了燕陵镖局,想到当年齐伯川死在自己怀里的情景,他全身一震,心道:“伍定远啊伍定远,你大仇至今未报,昆仑山的贼依旧逍法外,怎有空闲在此胡思乱想?你这般贪恋女色,还算是西凉的一条汉么?你还有脸面对燕陵镖局满门老小么?艳婷这孩比你小了十来岁,便如你亲妹一样,你怎可想要染指於她?你还算是人么?”想著想著,自责不已,脸上现出十分别扭的神色。 那娟儿蹦蹦跳跳而来,赫然见了伍定远的神情,不禁骇然问道:“伍大爷!你龇牙咧嘴的干什么?可是肚疼么?” 伍定远一惊,忙道:“没什么!我没事的。”娟儿茫然道:“真的么?你若是肚疼,可要说啊!我行囊里有药呢!” 伍定远苦笑一声,摇了摇头,寻思道:“既然艳婷这孩喜欢杨大人,我可想个法帮帮她,听说杨大人还没娶亲,或许能结成这门亲事也说不定……” 眼见艳婷苗条的身影在眼前不住走动,伍定远忍不住心中一酸,当下用力摇了摇头,心道:“这些事且别管了!待我们推倒江充,办完大事之後,再谈这些儿女私情吧!” 此时韦壮正忙著替众人解开绑缚,那张之越气愤至,兀自骂不绝口,韦壮笑道:“这群歹人连寨也给我们烧了,还有什么好气的!”娟儿道:“我师叔定是在气你们来得晚!你老实说,你们刚才是不是睡著了?还是也闹肚疼?” 韦壮正待回答,却见杨肃观已然走来,接口道:“还请姑娘见谅,适才我们见到了锦衣卫的人,两方人马动了手,这才耽搁许久。” 伍定远此时已然宁定,也已走来同众人说话,他听杨肃观提到锦衣卫,忍不住奇道:“锦衣卫?他们也追到这里来了?”这伍定远是个经过场面的人,虽然一时被儿女私情搅扰,但片刻间便压抑下来,这几句话说得平稳宁定,心事半点不露。 杨肃观道:“岂止追来而已,这处山寨便是给他们买通,好来暗算我们的!” 伍定远点头道:“方才听他们说了一个什么花仙』,莫非这人也是来对付我们的?” 杨肃观倒吸一口冷气,悚然道:“花仙』也来了,这下事情可难办了!” 娟儿奇道:“花仙』?这名字听起来很好听啊,想来是一个美貌的女人,那又有什么好怕的?” 杨肃观叹了口气,正要解说,忽听一个温柔的声音道:“小姑娘错了,越美貌的女人越可怕,你可要记好了。” 众人大吃一惊,急忙回头,却见一个黄装美女笑吟吟地站在树下,那女年约十,一脸的温柔斯,竟是个十二分容貌的美女。只不知她是何时来到此处的,场中好手虽多,却无一人察觉。 杨肃观见了这女的面貌,赫然一惊,低声向众人道:“大夥儿小心,花仙来了。” 众人听了“花仙”四字,也感讶异,纷纷举起兵刃护身。 杨肃观心中急速盘算,这“花仙”名叫胡媚儿,乃是武林中成名的使毒宗师,用毒功夫独步中原,所下之毒匪夷所思,无人能解。此女自来与江充交好,甘做鹰犬,仗著神不知鬼不觉的下毒伎俩,害死不少朝廷大臣、武林高手,比之卓凌昭的正面出手,更令人头痛分。想不到一入河南,便遇上这名女魔头,可要如何是好? 那娟儿却不知道害怕,迳自对著那美女一笑,说道:“你就是花仙』么?果然是很美的女人。”那花仙笑了笑,说道:“你也很美啊!” 娟儿吐了吐舌头,说道:“不过我可没你那么厉害。” 花仙娇声大笑,腰枝乱颤,说道:“好可爱的小姑娘,你嘴巴这么巧,不如跟我回山吧?等我传你一身本领,你便又美貌、又了得啦!”两人对话之际,彷佛市坊闲谈,浑不把张之越等人瞧在眼里。 果然张之越心下不满,冷笑道:“你想要带小妮回山?那可得问过我才行啊!” 花仙笑道:“你是谁?这般又丑又胖的人物,也敢在这里胡说八道?” 张之越呸了一声,道:“我是谁?我便是小妮的师叔!你这徐娘半老的黄花闺女也不见得有什么好看?” 花仙听他此言,脸色忽地泛白,显然很不高兴。只见她沈下脸来,冷冷地道:“你们是谁身上带得羊皮的?若是要活,便赶紧送上,免得仙姑开杀戒!” 杨肃观心下一凛,看来这花仙也是听命於江充,前来劫夺那羊皮。照此观之,这帮贼人不夺回证物,那是绝不甘休的。 众人想起花仙的辣手毒功,心下都是暗自忌惮。 张之越却丝毫不怕,听得花仙出言威吓,反而哈哈大笑,说道:“什么牛皮羊皮、狗皮膏药?老婆啊!胖我劝你一句,趁著还有两分姿色的时候,赶紧找个男人嫁了,别再打打杀杀,免得将来孤零零地做尼姑啊!” 花仙森然道:“你若有种,便再说一句试试。” 张之越嘻嘻笑道:“老贼婆、死虔婆,没人要的烂货,这可是你要我说的,还要多听两句么?胖随时奉陪。” 张之越市井出身,骂起人来难听至,花仙找他斗口,那可是自讨没趣了。 那花仙一向自负美貌,听得张之越连番阴损调笑,如何不勃然大怒?忽地银光一闪,一丛银针飞了出来,张之越说得正高兴,怎料得暗器突然来袭?只听他啊呀一声,肩头已然中针。一来花仙的暗器过细小,肉眼甚难察觉,实是防不胜防;二来众人没料到这花仙竟然会暴起动手,一时大出意外,竟无一人来得及阻拦。 那毒针好不霸道,张之越中针不过片刻,转眼脸色便已泛黑,只倚在树旁喘气。 花仙冷冷地道:“这便是辱我的下场。” 众人见张之越脸色迅速泛黑,实是拖延不得,艳婷担忧师叔,当下急急拔出长剑,便往“花仙”攻去,口中喝道:“快快交出解药!”她怕众人出手晚了,便抢先出招。 果然韦壮立时抢上,运起“八卦游身掌”,也往花仙劈去。花仙哼了一声,身形闪过,便在两人的招式中钻来摆去,韦壮忌惮她身上的剧毒,不敢侵逼过,只能在她身旁游走,艳婷武功有限,更是连连遇险。 伍定远见情况危急,当下大喝一声,掏出“飞天银梭”,正要加入战团,忽听张之越啊地一声,摔倒在地,脸色漆黑如墨。众人见这毒发作得如此之快,无不大惊失色,纷纷停下手来。 杨肃观始终一言不发,待见己方人马难以取胜,自己已是不能不出面。他走下场中,口气放软,温言道:“请姑娘快快赐下解药!羊皮是在我身上,你若是要讨,只管找我便是,何必害那无辜之人?” 花仙看了他一眼,尚未回话,忽听一人喝骂道:“贼贱人!没人要的烂货!你出手暗算老,卑鄙无耻,一会儿把你砍成两截,看你还猖狂什么!”却原来是张之越出言去骂,看他身中剧毒,兀自骂不绝口,真是不要命的勇性了。 花仙听了这话,脸上怒容陡现,森然道:“这胖如此嘴贱,那是自找死了!明白告诉你们,这胖说话辱我,你们便想拿羊皮来换解药,姑娘也不绝饶他!” 众人听她这般说话,都是为之一惊,看此女脾气古怪,自命不凡,绝非其他江充手下可比,说来张之越真是祸从口出了。 杨肃观皱起眉头,这张之越言语虽然过分,但也不过是调笑了几句,怎能就要了他的性命?情势危急,杨肃观乃是一个能屈能伸的人,眼看对方自视甚高,便顺著话头道:“我这位朋友说话不得体,得罪了仙姑,实非故意。仙姑您大人大量,这就请赐下解药吧。”说著连连作揖,模样甚是谦恭。 这杨肃观身分崇隆,朝廷上他是兵部郎中、五大员,江湖上他是天绝僧亲传弟,向与四大金刚平辈,甚受武林耆宿敬重,此时对花仙如此说话,已是给足面。 那花仙妙目流转,上下打量杨肃观几眼,见了他潘安也似的好模样,又听他语气谦恭,一时颇有好感,便道:“你是谁?” 杨肃观拱手道:“在下少林杨肃观,请仙姑高抬贵手,放过我朋友的性命。” 那花仙点了点头,道:“原来你就是风流司郎中,嗯,果然是一表人才,风翩翩。”说著斜目看向张之越,冷笑道:“要是人人同你一般,江湖定会少死一半人。” 杨肃观心下担忧,深怕张之越不明不白地暴毙此处,更是连连作揖,恳求道:“今日仙姑若能给在下一个人情,肃观他日必定登门拜访,也好来拜谢仙姑的恩泽。”一来花仙与众人毫无恩怨,二来对方自视甚高,也不当场强羊皮,杨肃观便来拉拢交情,好让这女魔头回心转意。 两名少女本以为杨肃观出身名门,定是心高气傲的人,哪知却能为旁人这般低声下气,待想起他是为了师叔才低头求人,佩服之外,却又多了几分感激。 花仙听他左一句仙姑,右一句仙姑,直把自己当作世外高人来看,气已消了几分,她凝望著杨肃观的俊面,心下暗暗喜欢,翩然一笑,便道:“也好,一切都看在你的面上,我就饶过了这个死胖。” 杨肃观大喜,正要道谢,却见她向杨肃观回眸一笑,竟是风情万锺,无尽妖娆。道:“不过我丑话说在前面,我饶过这胖,却绝不放过你杨郎中。你可记著了。”这几句话说得娇嗲柔媚,直是让人汤气回肠,只不知她如此说话,究竟是要抢夺羊皮,还是另有打算,那是无人得知了。 花仙走到张之越面前,冷笑道:“胖,你出言辱我,这就快快开口求饶,姑娘便放你一条生。”说著双手叉腰,站在张之越面前,等他出言哀告。 哪知张之越性格最是顽固,他过去曾为了一张客栈里的桌,便与昆仑山的钱凌易大打出手,上回也是为了住房之事,与番僧火并一场,此时众目睽睽,如何要他低头?他虽在垂危,仍是骂道:“贱货!你可以杀了我,想要本大爷向你这贼贱人低头,那是万万不能!” 艳婷冲了上去,叫道:“师叔,你便低头认错吧!性命要紧啊!”说著便要抱住他。 花仙冷冷地道:“他身上有毒,你若是碰了,便要和他一样。” 杨肃观赶忙劝道:“张大侠,自古英雄多能忍辱负重,你何必争这口血气呢?” 一旁众人纷纷称是,各自出言相劝。哪知张之越实在固执,只是嘿嘿一笑,说道:“杨大人不必来教训胖。人生在世,求的不过是一口通畅气,一身的凛然骨,我老实告诉你吧,老张可没那个本领做乌龟!”说话之间,气息渐渐微弱,脸色更是黑得怕人,宛如浇上墨汁一般。 艳婷见张之越仍是不从,深怕他忽然死去,便转而哀求花仙,只见她跪下道:“仙姑!求你高抬贵手,饶过我师叔吧!”花仙冷著一张脸,说道:“你跪著也没用,要他求我才算数。”说著扬起下巴,神态甚是高傲。 娟儿平日甚是机敏,但此时也吓得无计可施,急忙奔向前来,央求道:“仙姑,我求求你,我师叔向来就是这个牛脾气,请你饶过他吧!要是你不高兴,我跟你回山便是了。” 二姝跪在地下,不住磕头,都是哀求不止,那花仙却抬头望天,毫不理睬,神情傲慢冷峭。杨肃观想要劝谏张之越,看他那死硬脾气,却不知如何开口才是妥当。 忽然间,一道暗器闪过,猛朝花仙掷来,却是伍定远以“飞天银梭”出手暗算。 花仙骂道:“班门弄斧!不自量力!”她毫不在乎,微微侧身,便闪了开来,跟著手上银光一闪,十来枚毒针便往伍定远门面射去,伍定远急忙著地滚开,这才闪过她的剧毒暗器。 韦壮见伍定远遇险,深怕他又遭了暗算,当下一掌劈出,猛朝花仙击去,花仙腰枝一颤,霎时飞上树枝,冷笑道:“你们有种便再动手,看这胖还有谁能救?”看来只要有人再发招,她便可从容离去。此女轻功颇佳,料来也无人追她的上。 杨肃观见张之越命在旦夕,忙奔了上去,求恳道:“仙姑,今日算是杨某人求你,你快些交下解药吧!” 花仙冷笑道:“杨大人,你要求我,不如去求那死胖。我胡媚儿说出来的话,从不曾收回半句。” 杨肃观知道武林人物惜面如金,但像张之越这般干法,却也罕见,一时计策连转,却也想不出法解开僵局。 两名少女见师叔倔强不从,只怕真要死去,登时哭倒在地,韦壮忍耐不住,奔了过来,劝道:“张兄!你这是何苦?你若要不明不白的死了,这两个孩谁来照顾啊?” 张之越见了师姊妹二人楚楚可怜的模样,登时想起了掌门人的重托。他咬住银牙,转头望向花仙,内心直是翻搅不定。 花仙冷笑道;“要活命便快快开口求饶,愣在那儿做什么?” 张之越听著二女的哭泣声,权衡利害,自知万万不能任性,当下深深吸了口气,忍气道:“我……我适才说话没……没……分寸,你……你……饶……饶……”他想出言告饶,却又不知如何开口,竟是结巴起来了。 花仙跃下树枝,骂道:“不过两句话也说不清楚,真是道道地地的一头猪!快给姑娘说明白,别想蒙混!” 张之越心下狂怒,想道:“我这般低头,这贱胚却还要折磨於我,她恁也恶毒了!”大怒之下,勉强撑起身来,便朝花仙瞪去。只是此时身体渐渐僵硬,手脚已不甚灵光,只是这样支撑身,已让他气喘吁吁,看来真是命不久矣。 花仙从怀中拿出一粒淡黄色的药丸,蹲在张之越身边,冷笑道;“死胖,咱两家无冤无仇,姑娘本就不想杀你。你若是识相,现下立刻开口求饶,我便把解药给你。”说著将药丸拿到张之越面前,轻轻抛了抛,道:“你还等什么?要是怕死,快快开口说话啊!”却是尽逗弄之能事。 旁观众人见张之越大受折辱,心下无不气愤,但花仙已放了同伴一条生,便也不能再上前喝骂,免得多生枝节。 两名少女知道师叔脾气古怪,忙哭道:“师叔,你快快开口啊!”伍定远也叫道:“张兄,蝼蚁尚且偷生,你快别逞强了!” 张之越抬头望去,只见“花仙”面上挂著一幅轻蔑的笑容,好似轻视自己到了点,心中更是大恨,只张大了嘴,却是迟迟发不出声音来。众人见张之越身体僵硬,似连眼皮也眨不动了,心下无不焦急,看来只要再拖延片刻,便有解药入口,也是无救了。 花仙冷笑道:“胖,姑娘没功夫和你耗,你到底要死要活,快快说吧!” 二女大哭道:“师叔,别再倔了!快求她啊!” 只见张之越嘴角牵动了一下,似想说些什么,只是声音微弱,无人听的清楚。花仙哈哈大笑,她知张之越气力不济,便俯下身去,笑道:“快快求饶吧()!本姑娘在这儿听著。” 花仙弯腰低身,让耳朵贴近张之越口唇,便要来听他的哀告,忽然之间,猛听暴雷般的一声怪吼:“**的贼贱人!滚你祖宗的十八代!”这声音宛若春雷乍现,只震得花仙尖声大叫,掩耳跳起,几乎给他震聋了。 众人骇异之间,张之越已然翻身跳起,暴吼道:“你去死!”刷地一声,腰间长剑猛地出鞘,“飞濂剑法”使出,直往花仙喉头戳去。 花仙吓得花容失色,万万想不到张之越重伤下还能出招伤人,她心下慌张,急急侧身闪避,但这剑来势实在快,竟在她脖上画出一道淡淡的血痕。 眼看花仙神色张惶,张之越登时哈哈大笑,骂道:“下贱烂货,老这回没杀了你,算你好狗运!” 花仙慌忙後退,怒道:“姓张的,你这是自己找死!莫怪旁人了!”霎时身影闪过,已从树林中飞出,模样狼狈无比。 张之越见强敌给自己吓退,当场仰天大笑,甚是得意,他将长剑插在地下,正要说嘴,陡然间,身一颤,竟尔仰天倒了下来。 众人大吃一惊,急忙围拢过来,只见张之越面色漆黑,身全然僵硬,看来他方才贸然运劲,那毒性早已攻入心脉,这下伤势过重,已是无药可救了。 亲人将死,二女跪倒师叔脚边,痛哭失声。众人都是摇了摇头。 适才那剑虽然大折敌人气焰,却要赔上自己的性命()。说到底,竟是自杀之举。 张之越虽然性命垂危,却仍满面堆笑,他看著两名少女,强笑道:“对不住,师叔脾气坏,就是没法做乌龟,你们……你们可别怨师叔……”他胸口一痛,猛地口中鲜血疾喷而出,染红了自己大半衣衫。二女见了他的惨状,更是哀哭不止。 张之越情知自己死在眼前,当下眼望韦壮,道:“韦大人,我派遭此生死大变,已无力保护高大人返乡,请你念在武林同道的义气,施予援手。”他虽不提两名稚女,但旁人心下明了,都知他言中之意,已在托孤。 韦壮握紧双拳,慨然道:“张大侠放心,武当弟,义气为先,你不必担忧。” 张之越露出欣慰的笑容,眼望众人,道:“诸位朋友,张之越虽然艺不精,误中奸人之手,但死前仍是条光明磊落的汉,不曾辱及九华之名。” 眼看他气息渐渐微弱,娟儿猛地尖叫一声,霎时扑了上去,哭道:“不可以死!师叔!你不可以死!”众人大惊,一把将她拉开,就怕她也沾染了毒气。 张之越望著娟儿清秀的面孔,猛地心下一痛,这才想起这女孩儿日後长大成*人、出嫁生,自己都无缘见到了。只因一时快意恩仇,竟尔落个中道分手的下场,却要任凭这些孩流落江湖,受人欺凌。 霎时之间,张之越只感悔恨无比,忍不住流下了两行清泪。张之越天性诙谐,生平从未落泪,此时却陡现悲伤之色,两名少女看在眼里,更是放声大哭()。 泪眼朦胧中,张之越低声道:“两姊妹听了,你二人小小早孤,日後江湖艰辛,你俩人定须相互扶持,努力活自己,知道了么……”娟儿年方稚弱,平日虽是鬼灵精,但当此生离死别,只能伏地痛哭,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艳婷泪流满面,哽咽道:“师叔放心,弟竭心尽力,便算性命不在,也要保护师妹平安。” 黄昏时分,晚霞映照,瑰丽灿烂。张之越情知将死,便自行抹去泪水,颤巍巍地直起身,跟著面向西方九华,神态庄严肃穆。众人知道他便要毒发身亡,心下无不感伤,二女更是悲声大哭。 张之越仰望天边,轻声道:“人生在世,苦多乐少,何异禽兽……气节而已。”说罢,头一偏,竟尔含笑而去,身却仍长立不倒。这位以快剑闻名於世的好手,竟为了“气节”二字,倔强而死。 晚霞映照,张之越的影映在地下,成了长长的一条,但那影的主人,却早已不在人世了。二女见师叔亡故,当场大哭出声。众人也是为之鼻酸。 一片哭声中,只听杨肃观轻轻地叹了口气,悄声道:“死有重於泰山,也有轻如鸿毛,张大侠,你实在傻了……”. 正文 第三章 嵩山少林寺 众人埋了张之越,忙了一日,高定见江湖仇杀不断,吓得飕飕发抖,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当晚各人忙碌已毕,便各在山坳露宿歇息。只是众人心情烦乱,又听得两名少女不住啼哭,却没一人睡得好。 第二日清早,伍定远便与众人商议,道:“这两名孩很是可怜,上没了照顾,不如咱们带了她们同去西凉,回程时再将她们送回九华山,如此可好?” 韦壮也有此意,说道:“伍兄之言甚是,大家都是武林一脉,岂能不相互看顾?” 杨肃观盘算一阵,目下点现身,料知此行凶险必多,当下摇了摇头,说道:“不成。这江充前头不知还埋伏了多少人马,咱们自顾不暇,如何能照护这两个女孩儿平安?” 韦壮眉头一皱,先前杨肃观为了官场交情,便应允护送高定返乡,但现下遇上了两名柔弱孤女,却显得有些不够爽气。他嘿地一声,拍了拍胸脯,道:“杨大人只管放心,上若有什么差池,我便赔上这条性命,也会维护她们平安。” 伍定远也道:“杨郎中快别操心了。这儿离嵩山少林寺不过十日程,倘若上再也什么差错,咱们大援已近,也不须再担心受怕了。” 杨肃观听他二人坚持,自也不便再说,只好道:“既然两位这样说了,咱们这便出发吧!”两名少女听说要离去,如何肯走,只在师叔坟前痛哭。 众人半哄半骗,说道:“你两人若不回山,你师父定要心急,到时他岂不伤心难过?”如此温言相告,好容易才说得她们离去。 一行向嵩山,两名少女悲悲切切,上不断啼哭,韦壮与伍定远只好不住劝慰,每日里哄她们开心。杨肃观却满心担忧,深怕再中伏击,所幸上平安,没有再遇上什么江湖人物。 数日後来到一处县城,杨肃观见多带了两名少女,那张之越又已死了,实在没空再去理会高定,便取出兵部令牌,命当地县官派人护送高定回乡。 那高定本已无权无势,县官根本懒得理会,但杨肃观的父执辈都是大员,那县官如何敢抗拒?立时便从了,自去调人护驾。 这日终於到得嵩山脚下,众人都松了口气,杨肃观道:“总算到了少室山脚,大家不必再躲躲藏藏的,可以好好歇息一番。”当下便携著众人行上山道。 伍定远走上几步,忽见韦壮与娟儿、艳婷都驻足原地,不见跟来。 伍定远奇道:“你们人不来么?”韦壮尴尬一笑,摇头道:“不了,我们还有些事情要办,你随杨郎中去吧!”说著带著艳婷、娟儿两人,自往山脚小镇去了。 伍定远更感怪异,忙问杨肃观道:“这是怎么回事?怎地韦护卫不跟著一起来?” 杨肃观却丝毫不感诧异,只淡淡地道:“韦护卫是武当真武观的亲传弟,自张丰祖师以降,武当弟皆不准入少林。此乃本寺遗规,更改不得。” 伍定远大是惊奇,道:“原来如此,我倒不知有这个规矩。” 杨肃观点了点头,又道:“除此之外,少林另有一个规矩,千年来从不接待女客,是以这两名姑娘也不方便进去。” 伍定远哦地一声,他也听闻过少林门规森严,却不知严苛至此。 行到山腰,两人见到一处凉亭,里头站著几个僧人,杨肃观走上前去,自道名号,那几名僧人闻得“杨肃观”字,赶紧下拜磕头,口称师叔祖,忙不迭的向寺内通报。 伍定远心中一奇,这杨肃观不过二十五六年纪,只怕比自己还小个十岁,怎能有如此高的辈分?心中对这位杨郎中更感敬畏。 两人甫一上山,十来名僧人便快步走出,当前两名和尚,一人年老瘦小,另一人却胖大高壮,杨肃观拱手下拜,道:“肃观见过灵定、灵真两位师兄。”伍定远心下一凛,知道少林四大金刚到了,连忙拱手见礼。 那身形高大的乃是“虎爪金刚”灵真,说话声若洪钟,只听他大笑道:“杨师弟来得好!不知昆仑山那几只兔崽可有找你罗唆?他们若还敢阴魂不散,看老生剥了他们的皮骨!”灵真数月前曾与卓凌昭交过手,一直念念不忘此事。他虽是出家人,但一想起昆仑少林两派间的恩怨,竟然言语粗俗起来,全不像个有道高僧。 杨肃观笑道:“有师兄出手相助,谁敢老虎嘴上拔毛?师兄倒是多虑了。” 灵定面露微笑,道:“杨师弟,我们先到罗汉堂坐坐,方丈师兄现下有客来访,一会儿才有空闲。” 杨肃观闻言一怔,低声问道:“可是寺里有事?” 灵定淡然道:“少林寺与世无争,来者皆是友,师弟不必过虑。” 众人来到罗汉堂,伍定远见众多僧人正在习练武功,有枪有棒,或站或坐,他自知这是少林寺的私密,不可多看,当下低头疾走而过。这罗汉堂向来是少林寺传授本门武艺之处,寺里不论年纪老少,都在罗汉堂待过,灵定位居罗汉堂座,自是少林寺中数一数二的大高手,杨肃观幼年时也蒙他点拨过武艺,两人甚是熟稔。 众人坐定了,杨肃观便道:“我这趟西去,实有大事待办,此事关乎朝廷气数,需得回寺禀明方丈。”说著将柳昂天吩咐的事情约略提过。 灵定听罢,说道:“杨师弟此去凶险异常,那江充绝不会轻易放你过去,必定派遣无数高手追杀,却要如何抵御?” 杨肃观道:“这便是我回寺的缘由了,还盼师兄念在同门之情,能给肃观一些援手。” 灵定叹了口气,说道:“这几年少林盛名凋零,给人欺侮得好生厉害。想那灵音师弟数十载修炼,现下都给囚在昆仑山,老衲决不容少林弟再受折辱,只要方丈允可,此次当与师弟同往。” 杨肃观心中一喜,他知道灵定武功高绝,江湖上罕有敌手,只要他能与自己同去西凉,不论遇上大话间,走廊间传来一声佛号,众人眼前一亮,只见一名隽雅清贵的中年和尚从外走进,伍定远虽是第一次拜访少林,从未见过这名大师,但看他举止非凡,宝相庄严,当是少林方丈,人称四大金刚之的灵智大师,当下急忙站起。 杨肃观见这僧人来了,当即站起,合十道:“弟杨肃观,拜见方丈。” 灵智点头微笑,说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众僧见方丈到来,纷纷与之见礼果不出伍定远所料,这和尚正是少林方丈灵智,只见他不过五十出头,尚比灵定、灵音还小了十来岁,但言语之间,自有一股威仪,叫人不得不敬重分。 少林四大金刚,合称“智定音真”,掌门方丈便是灵智,他入寺最晚,但天资聪颖,悟性最高,成就反在其他师兄之上,四十余岁便位居方丈,至今已有十余年。灵智精通典籍,慈悲之心尤重,上任以来力改少林强悍作风,力遏制门下弟介入江湖纷争,自己更是不喜与人争斗,是已武功虽高,名气反不如灵定来得大。 灵智见到伍定远时,微微一奇,凝视良久。杨肃观忙道:“这位是弟的朋友,现下也在柳大人麾下为官。” 灵智点头,忽地伸手过去,细细抚摸伍定远的头顶,伍定远不知少林方丈意欲如何,待要闪避,又怕失礼,只好低头忍耐。杨肃观、灵定等人心下也甚奇怪,但方丈何等尊贵,行事定有他的道理,便也一言不发,静静等候。 过了片刻,灵智方丈拍拍伍定远的肩膀,示意他坐下,庄容道:“施主受惊了,和尚非是无礼,只是见施主面相奇特,当与仙佛有缘,是已冒昧探究。” 伍定远奇道:“我与仙佛有缘?此话怎说?” 灵智道:“和尚方才看过,施主头角峥嵘,奇盖顶,若非大富大贵,便是佛道中人,可喜可贺。” 伍定远心中甚喜,他不是什么佛道中人,那定是大富大贵了,自己虽没想过日後会有啥美好际遇,但既然方丈嘉言称颂,必有深意,赶忙合十称谢。 灵智微微一笑,道:“施主福缘深厚,远非常人所及,不知自小到大,可曾遇过不可思议之事?” 伍定远回想过去一生,虽不能说是庸庸碌碌,但都在刀头上打滚日,甚是艰辛,便摇头道:“在下虚光阴,至今十有五,仍是平凡。” 灵智淡淡地道:“也许福缘未至,施主不必心急。” 伍定远点头称是,却听杨肃观咳了一声,向灵智方丈道:“弟有些要紧事,想请方丈相助。” 灵智方丈皱眉道:“方才我在门外便已听说了。可是为了朝廷中的争斗?” 杨肃观颔道:“方丈所料不错,此次西去,便是为了铲除本朝奸臣江充,还望师兄们成全。” 灵智叹息一声,摇头道:“当今皇帝乃是好斗逞勇之人,别说去掉一个江充,即便尽换内阁大士,只怕朝政仍是沈苛难起。” 杨肃观的父亲乃是当朝五位大士之一,他听灵智这般批评,那是连他父亲也牵扯上了,杨肃观心下不悦,转头向灵定道:“适才灵定师兄已经答应了,他说此番有意陪我同去西凉,不知方丈是否放行?” 杨肃观察言观色,他见方丈似乎无意参与朝中斗争,但凭著灵定方才的一席话,便想敲砖定脚,这趟来寺只要能拉得灵定这名大高手同往,便算得大功一件了。 一旁灵真是个莽撞之人,他位居四大金刚之末,但平日却为暴躁,一听方丈有意推拖,立时大著嗓门,叫道:“***!近年来昆仑山越来越不成话,先是杀害燕陵镖局满门,视我派俗家弟如猪狗,还把灵音师兄囚禁起来,简直把我们少林弟当作木头,这还像话吗?只要方丈你一声令下,看我第一个冲进昆仑山,一把火烧光他们的狗巢穴!” 灵定老沈持重,忙道:“师弟卤莽!不可在方丈面前说这些无礼言语!” 灵真嘿嘿冷笑,说道:“灵音师兄给关了好几月,咱们还不派人去救,这不是缩头乌龟是什么?” 灵智把这些话听在耳里,如何不知灵真的用意,无非是嘲讽自己软弱谦卑,不敢与敌人冲撞。他淡淡地道:“我辈佛之人,第一求的是普渡众生,第二求的是修成正果,非到不得已时,决不妄开杀戒。昆仑山势力日大,几次派人挑衅,甚且扣押我派门人,这些我并非不知,只是冤冤相报何时了?我本已修书数封,送交卓掌门,谁知他始终不加理会………” 灵真大声道:“卓凌昭自称剑神』!怕是把自己真当作神啦!方丈你这样委曲求全,他岂能理会你?”灵真早已不满甚久,此时趁著杨肃观来寺,便趁机发作出来。 灵智轻轻一叹,道:“近日我静观天象,天下必有大变动,不数年间,朝廷将出一大奸臣,只怕比江充更狠,比东厂更辣。所谓一物降一物,奸雄既出,草莽枭雄便要活跃。我看昔年怒苍山反逆蠢蠢欲动,只怕又将乱起。到时两雄相争,生灵涂炭,可怜千千万万的姓便要落入水深火热之中了……” 众人听他没来头的这席话,都是摸不著头脑,彼此互望一眼,杨肃观更是轻轻咳嗽。 灵智方丈不去理会他们,自顾自地道:“近日武林盛传,说道:戊辰岁终,龙皇动世,天机犹真,神鬼自在』。想来天下即将大乱,朝廷政争更要再起,我虽想力挽狂澜,但怕人力有时而穷,到时错估形势,反倒助纣为虐,是已按兵不动,希望能看清时局……” 他还待要说,却听灵定叹了口气,说道:“方丈,你听我一言。” 灵定位居罗汉堂座,在寺中年月甚久,说话一向具份量,灵智听他截断话头,倒也不以为忤,便道:“师兄有何高见?” 灵定口宣佛号,说道:“方丈佛法渊深,一向慈悲为怀,不愿四处结仇,自然是天下苍生之福。只是我少林弟行走武林,不可受人无端轻辱,更不能被人任意打杀。方丈以天下为己任,固是目光远大,但眼下火烧眉毛,方丈若不顾全我寺的威名,他日又如何降妖伏魔?” 灵定这番话说出,众人都是心里暗暗叫好,方丈所说的什么夜观天象云云,未免不著边际,迂腐迷信,难以令人信服,不如灵定所言来得爽快。 灵智听了这番指责,情知无法一意孤行,只得叹了口气,点头道:“师兄所言甚是,我忝为方丈十余年,却不能保住少林令誉,实在有愧。”他眼望灵定,淡淡地道:“你们此去西行,须得小心谨慎,切莫胡乱杀人,多添罪孽。”言下之意,已答应了灵定所求,让他陪同杨肃观前去西凉。众人互望一眼,都是喜不自胜。 杨肃观喜出望外,正要开口称谢,忽见灵智方丈从袖中取出一张帖,交给灵定,道:“这里有个约会,师兄此去西凉,回程时不妨代我过去观礼。” 灵定伸手接过帖,定睛一看,脸上神情大变,竟然站了起来。一旁灵真颇为讶异,忙探头来看,霎时也是一惊。众人见他两人神情如此,都感诧异不已。 杨肃观皱眉道:“是谁做的约会?难不成是卓凌昭下的战帖么?” 伍定远听到卓凌昭字,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哪知灵真嘿嘿冷笑,道:“卓凌昭算个什么屁?这人比他强的多了。”众人哦地一声,都是不信,却见灵真夹手抢过师兄手上的帖,送到了杨肃观手上。 杨肃观低头看去,见署名处却是“华山宁不凡”五个烫金小字。灵真冷笑道:“这是宁不凡送来的帖!杨师弟,在他面前,卓凌昭那兔崽又算得什么?你说是么?”灵真之言虽有些夸张,但也不能说是毫无凭据。“常胜八战,武功天下尊”,这正是天下第一高手宁不凡下的名帖,邀请少林僧众前去见证封剑大礼。在这天下第一高手面前,想来卓凌昭也要退让几分。 杨肃观回想那日听张之越的言语,九华山门人也曾受邀前去参加封剑大礼,看来此事已经轰动武林。江湖公推此人为“武功天下第一”,为了这个名头,想来这次宁不凡要归隐,不知会有多少大事生出,多半是腥风血雨不断了。 灵智道:“这位宁掌门定二月初一行封剑归山』大礼,你们几位经陕西,便代本寺僧侣过去观礼。” 灵定问道:“这位宁掌门武功正值巅峰,却为何要退隐?莫非有什么难言之隐么?” 众人也感奇怪,这宁不凡好端端的至尊宝座不坐,却为何要退出江湖?莫非真如灵定所言,有些不为外人所知的秘密? 灵智摇头道:“这我也不知了。不过听适才来访的华山长老说道,这位宁掌门厌倦江湖争斗的日,不想再舞刀弄剑,这才起了归隐的想法。倘若所言是真,那可真是大智大慧,可喜可贺啊。”说著口宣佛号,露出神往之情。 灵真听了方丈又来那套谦退言语,当即冷笑道:“好啦!咱们乾脆也一起退出江湖,一股脑儿把少林寺的招牌拆啦!那更是喜上加喜,大慈大悲哪!”方丈给他这么一顿讥嘲,神色有些难堪,当下低头念佛,恍若不闻。 伍定远坐在一旁,也感尴尬,他本不是少林寺的人,自知听了许多不该外人听闻的话,只得别过头去,假作不知。 堂中一片寂静,只闻远山传来一阵阵钟声,甚是悠扬动听。正宁静间,忽听杨肃观道:“我师何在?我想拜见他老人家。” 灵定微微一奇,不知他何事欲找天绝僧,说道:“不巧的很,师叔还在达摩院闭关,吩咐不得打扰。” 杨肃观叹息一声,道:“师父若知宁不凡退隐,必定觉得可惜,江湖上又少一个对手了。”堂内众僧闻言,人人脸上变色,一齐站起身来,直把伍定远吓了一跳。 众僧凝视著杨肃观,神情甚是复杂,却见杨肃观缓缓端起茶碗,轻啜一口,对众僧的骇异视若无睹。 “达摩院中宝圣,罗汉堂前四金刚”,江湖上盛传这两句话,说的便是少林寺中武艺最强的几名僧人。所谓“四大金刚”,自是“智定音真”四大神僧,但那“宝圣”,却不是人,而是独独一名老僧,此人法号“天绝”,辈分尚且高过四金刚一辈,生平只收过一名弟,便是杨肃观。 这名神僧武功高,练有“拳掌剑”宝,数十年来不出寺门一步,连方丈之尊,等闲也见不到他,乃是少林的镇寺之宝。当日京城之战,杨肃观仅凭着师传绝技“涅盘往生”,便足与卓凌昭放对,做弟的尚且如此,天绝僧的武艺如何,自是可想而知了。 只是天绝僧武艺虽强,但他二十年前因故受戒,从此不离寺门,如同退隐一般。这些年来,武林中好手辈出,先有“九州剑王”方敬,后有“天下第一”宁不凡、“昆仑剑神”卓凌昭,代代都有人自称武艺冠绝当世,为免天绝僧再动争竞之念,灵智始终告诫僧侣,莫让这些传言入寺,否则以天绝僧好强好胜的性格,必会再次下山,寻访高手对决,到时江湖又要多增杀业了。 此时杨肃观这般说话,竟要把宁不凡退隐之事告知天绝僧,那是犯了少林寺的大忌讳,众僧不由得脸上变色,便连灵真这般莽撞之人,也感骇异。 灵智道:“杨师弟年岁尚轻,许多事情还不知晓,千万别妄自生事。好容易师叔定下心来,清修佛法,不造杀业,那是何等的大功德?你千万小心了,切莫让他知晓宁不凡封剑之事,到时他若要下山比武,又有谁制他得住?” 杨肃观虽是天绝僧的弟,但对乃师年轻时的事迹却不甚明了,当下只有连连答允,心下却不以为然。 众人用过斋后,杨肃观推称公务紧急,便即告辞,灵智方丈请便出灵定、灵真两名高僧随行,并交亲手书信一封,请师弟面呈卓凌昭,期望卓凌昭交出杀害燕陵镖局的罪恶元凶,并释放灵音等少林弟,两家得以修好,共同主持武林公义。临行前再吩咐,非到必要之时,绝不可妄起干戈,多造杀业。 众人下得山来,韦壮早已备妥马匹乾粮,带同两名少女守候。他见杨肃观邀得灵定、灵真两大高手同行,心下更是高兴,这行人中同有少林武当的硬底高手随行,阵容之强,想来当世已无敌手,便算“昆仑十剑”会集,一样无所畏惧。 众人离了嵩山,各乘骏马,浩浩荡荡地往西凉前去。沿途经各县城,都在朝廷驿站歇息,每到一处治下,杨肃观都取出兵部令符,地方官员无不千依顺,好酒好肉的招待。 那艳婷与娟儿则心伤师叔之死,一都是闷闷不乐,伍定远看在眼里,只有心疼担忧,却也无法可施。 又过十来日,已进陕西省境,韦壮便道:“此后向西行去,都在江充的势力之内,咱们可得多多小心,最好改走小道。” 灵真扯起嗓门,大声道:“陕西省这般大,怎能说是他一个人的地头?” 韦壮苦笑道:“这陕西提督不是别人,正是江充的胞弟江翼。此人心狠手辣,贪财好色,人称江横虎』。江翼不只担任提督一职,尚且兼任总兵,手握雄兵十万,势力庞大无比。我们若是贸然与陕西省辟兵照面,少不得一阵纠纷。” 灵真大声道:“我少林僧行走江湖,从来不怕什么横虎、直虎,还是什么歪歪斜斜、花花绿绿的东西,韦大人要是怕了,自改小道走便是了,我们师兄弟决不会向江充低头!” 灵定见韦壮脸色难看,深怕师弟这番莽撞言语已然得罪了他,连忙打圆场道:“我们此次西来,一是为了解救灵音师弟,上昆仑山讨回公道;二来是保护肃观师弟,使他平安抵达西凉。依老衲看,我们不宜招惹是非,还是依韦大人所言,改走小为上。” 灵真也是个老江湖了,如何不知师兄顾全大局的用意,当下不敢违背,只是自顾自地骂道:“江横虎?若要让和尚遇上,把他一身虎骨熬了煎药。” 娟儿听他们连连大骂江充,问道∶“到底这江充是谁?怎么大家都那么讨厌他?” 伍定远嘿地一声,道∶“此人乃是大大的奸臣,举凡有志之士,莫不恨透此人。” 娟儿忙道∶“原来有志之士都讨厌他,那也算我一份好了,不然到时我可孤单得紧,还变成没志的士』,那多没面。”众人听了哈哈大笑,一扫口角的阴霾。 韦壮一走来,见艳婷楚楚可怜,娟儿娇憨可爱,早把她们当作是自己的亲人一般,此时听娟儿说话,更有为自己打圆场的用意,心下甚喜,便道∶“多谢两位大师顾全大局,咱们此后便走山,也好避开官军。” 当下众人商议了,自陕南一行去,尽皆改行山道小径。寻常人出得远门时,多走阳关大道,就怕小径里遇上了歹人,但杨肃观这行人却恰恰相反,他们武功高手众多,尽是少林武当里的顶尖儿人物,哪怕什么宵小歹徒?反而是怕厂卫官长前来暗害。 七人自走小之后,果然不见有何江湖人物出没,朝廷官军更是少之又少,一行来,风光虽不见得明媚,但没人来惹是生非,再恶的风景,也算是好山好水了。后来行到一处小镇,杨肃观更买了两辆马车,供众人上乘坐,更少掉无数奔波劳苦。 行出半月有馀,时节入了大寒,众人也近凉州,四下不再见到丘陵山脉,目所望,都是旷野一片。甘肃气候乾燥,此刻虽然酷寒,地下却甚少积雪。夜晚时沙漠里更结了薄薄的冰霜,月色中望去,沙海宛如水晶所就,直是晶莹剔透,彷佛仙境。众人多是中原人士,自不曾见过这些景致,伍定远地头出身,便一上为众人解说,也好打发无聊时光。 这日众人已到西凉城外,伍定远忽地面色凝重,一言不发,杨肃观看在眼里,猜知他顾虑自己逃犯的身分,便道∶“伍兄切莫担心,你现下非但是朝廷的制使,更是柳侯爷的手下爱将,倘若这知府陆清正要为难你,自有我出面担待。” 韦壮也劝道∶“正是如此,杨大人官拜兵部郎中,有他在此,官场上的那些琐事,还有啥好担忧的?” 却见伍定远摇了摇头,道∶“我不是怕那知府找我麻烦。便算找上了我,伍某一条烂命,也没什么值得忧心。”众人听他语气沈重,心下都是一凛。一旁娟儿问道∶“你既然连死也不怕了,还有什么烦心?” 伍定远叹息一声,看着漫天黄沙,道∶“自燕陵镖局的案发生以来,至今已有年馀。我忝为西凉捕头,非但不能将昆仑山凶徒绳之以法,还落得亡命天涯,每回深夜自思,真教人情何以堪?”他握紧双拳,咬牙道:“我……我这回若不能替苦主报仇申冤,我……我死也不瞑目!”说着说,眼眶竟有些红了。 杨肃观劝道∶“伍兄万莫自责,这群人非比寻常,这案莫说是你扛不起,便是刑部尚书、六部会审,恐怕也是力有未逮。” 伍定远长叹一声,摇头道∶“但愿此番西来,能替柳大人找出有力证物来,盼能推倒江充这个奸臣,也算是为苍生除害了。”众人无不点头称是。 当下伍定远便带同众人进城,他怕陆清正别有居心,若知自己返抵西凉,定会设下阴谋圈套,等着对付众人,便只悄悄入城,没敢惊动当地衙门。 进得城里,只见西凉城不甚宏伟,街上也只五间客栈,韦壮皱眉道∶“这西凉城不热闹,咱们几个外地人一投店,便给人知觉了。” 伍定远道∶“此事不需担忧。大夥儿可到寒舍住上几日,反正我们也不会在此耽搁久,勉强还能应付一阵。”便引着众人,自往府邸行去。 上经过一处街道,只听远处一人呼喝连连,道∶“死杂碎!我说你偷东西,你便是贼了,还敢说东说西的!”一人哭道∶“我不是贼啊!不是贼啊!” 众人听得这两人的对答,心下都是一奇,便往声音来处走去,行出数步,便见一名身着捕头服色的官差,手上拿着威武棒胡乱撕打,地下跪了一名摊贩模样的男,口中呼天喊地的叫疼,四周挤满黑压压的人头,都在议论纷纷。 娟儿提起脚跟观看,眼看那捕头凶恶无比,忍不住皱眉道∶“这捕头怎能当街打人,这世上怎有这样的官儿?” 两旁街坊听得艳婷此言,面色一颤,都是惊骇不已。 娟儿略见讶异,奇道∶“怎么了?我说错什么了吗?” 一名老者压下嗓门,悄声道∶“这位姑娘说话可要小心了。这新上任的捕头好不凶狠,才接任一年多,就把姓整得苦不堪爷言,他说你老是母的,你老便要成你娘,整日价作威作福,只会鱼肉乡民。你这话给他听了,准吃不完兜着走。” 艳婷听这捕头如此狂妄,也感骇异,便问伍定远道∶“伍大爷,那捕头你可认识?他以前便这般坏么?” 伍定远面色铁青,冷笑道∶“嘿嘿,这小以前不过是个丑角,想不到我离开一年,廖化便能做起先锋了。”两名少女心下甚奇,不知他在说些什么。 原来那新任捕头不是别人,正是旧日伍定远的手下阿,这人是衙门师爷的小舅,从不曾讨人欢喜,资历既浅,功夫又差,却不知陆清正何以提拔此人。他见阿作威作福、恶形恶状,只怒得七窍生烟,恨不得当场两拳打死阿出气。 杨肃观是个明白人,他见伍定远额头青筋冒起,想来他已然按耐不住,只怕旋即就要出手揍人,他往前一靠,伸手往伍定远肩上搭去,低声道∶“咱们走吧,莫要多惹事端。” 伍定远狠狠地往阿看了一眼,想起这衙门也是自己多年的苦心经营,想不到今日风纪却败坏至此,心下甚是不忿,虽给杨肃观拉着,却还不情愿走。杨肃观与韦壮两人半拖半架,这才把他拉离现场。 众人到了伍定远的旧居,正要开门进去,伍定远抬头一看,赫然见到门上贴着知府的封条,当常烘色惨澹,颤声道:“陆清正,你好厉害啊!” 当年他给人诬告陷害,落个丢官亡命的下场,这也罢了,哪知这陆清正实在狠辣,竟连自己的房也要查封,众人见他全身发抖,想来真是气得厉害。 伍定远狂怒之中,便要将封条撕下,杨肃观连忙拦住,道:“伍兄不忙!这封条还是留下的好,以免打草惊蛇。”伍定远闻得此言,只有长叹一声,停下手来,众人便自翻墙进去。 是夜众人住得定了,各自商量日后行止,杨肃观道:“眼下咱们兵分两,我与定远一,前去查访昔年的案情线。另请韦护卫与灵定师兄在城里打探,看看是否有人知道当年也先的旧部遗址。” 众人正要答应,忽听灵真大声道:“杨师弟,大夥儿都有事干,你怎么漏了我?” 那灵真听得伍定远与杨肃观一,韦壮与灵定一,事情分派已毕,却独漏他一人,情急之下,便自叫了出来。 灵定知道师弟行止粗鲁,若要进城访查,只怕言两语间便露出马脚,连忙劝道:“师弟你这几日多歇歇,若要立功,也不忙在这时候。” 灵真大声道:“老要立什么鸟功?我来此处,只想找卓凌昭那老儿厮杀,谁管什么狗屁功劳了?你们干什么都好,就是不许把我关在这房里,否则老明日便回少林!”众人见灵真蛮横起来,都不知如何是好。 杨肃观面色如常,只淡淡一笑,说道:“谁说咱们要把师兄留在此处了?师兄若要出门公干,我们高兴还来不及呢。”灵真哈哈大笑,大声道:“这还像句人话!” 灵定见杨肃观迁就师弟,忙道:“灵真天性粗鲁,杨师弟不必拿他的话当真。” 杨肃观微微一笑,摇了摇手,道:“师兄不必担心,我自有安排。” 说着向艳婷伸手一招,唤道:“艳婷姑娘,请你过来。” 艳婷脸上一红,低声道:“杨大人有何吩咐?”杨肃观微笑道:“姑娘切莫称我为大人,那也生份了,便叫我大哥好了。”艳婷脸上更红,嚅囓地道:“杨…杨大哥…” 伍定远犹在气愤陆清正的狠毒,但一见艳婷对杨肃观的神情,还是不甚舒坦,急忙转过头去,只做视而不见。那韦壮却只笑了笑,好似见惯了姑娘家对杨肃观的羞态,却是不以为意。 杨肃观向艳婷微微一笑,跟着朝灵真一指,道:“我这师兄生性好动,怕在房里呆不住,只是咱们此来西疆,不能没有一个居中策应、发号施令的人,在下推来想去,怕要劳烦姑娘担待则个了。” 艳婷惊道:“你……你要我居中策应、发号施令?” 众人也是惊奇不已,忙问道:“杨师弟此言何意?” 灵真一向好大喜功,听这职务如此要紧,却又派给了这小泵娘艳婷,便也留上了神。 杨肃观向众人眨了眨眼,微笑道:“咱们这些时日都在外面奔波,不能没有一人居中号令。只是这人一来要武功高强,见识明白,二来要能定得住心神,牢牢留守此地,这才能掌握大夥儿的行踪,随时出手救援。”说着拿出几枚火炮,交在众人手里,道:“这几日要有什么凶险厮杀,请各位向空放炮,艳婷姑娘见到火焰冲天,自会从府里赶来接应。” 艳婷面色惨白,心中怦怦直跳,一旁灵真却舔了舔嘴,好似大为艳羡。 那韦壮也是老奸巨猾之辈,一听杨肃观说话,便知他有意戏弄灵真,好激得他自愿留守府内,便佯笑道:“正是。艳婷姑娘武功高超,正该担当这个大任。” 艳婷虽然聪慧,却是个直性人,如何识得破这些机关?急忙摇手道:“这么大的职责,我是不成的……” 杨肃观皱眉道:“连你也不肯,唉…这可如何是好?想这居中接应的人甚是要紧,实在不能没人来干,咱们这几人中以你耐性最好,武功最高,本想只有你能守住此地,哪知你却又不肯,这可怎么办才好呢?” 艳婷一愣,道:“我…我武功最高?”杨肃观不去理她,自对娟儿道:“你师姐不肯,便由姑娘你来吧。我看姑娘定力过人,这居中策应一职,我看是非你莫属。” 艳婷闻言,不由得骇然出声,这娟儿自小猴儿一般,什么时候与“定力”两字扯上边?她正要劝阻,忽见韦壮向她眨了眨眼,好似要她不要多事。艳婷一脸茫然,只得欲言又止。 娟儿也是个笑,当即笑道:“好啊!我最喜欢当要紧的差了,你放心交给我,想本女侠武功高强,见事机敏,那小小贼,自然手到擒来!”跟着比手画脚,嘻笑不绝。 杨肃观哈哈大笑,道:“好了,有九华山的女侠出头,大事定然无忧!” 猛听一人暴喝道:“不成!”众人听得怒喝,连 忙回头过去,只见灵真怒目圆睁,大声道:“杨师弟你在搞什么?这么要紧的大事,怎可交给小孩儿办!” 杨肃观皱眉道:“可大夥儿都不愿留在此地啊,只有娟儿姑娘最识大体了。”娟儿装着一张苦脸,叹道:“是啊!只因你杨师弟般求恳,本女侠才义不容辞,义薄云天一番,唉……大师父你还说东道西,世道不古啊!”众人听她胡言乱语,假作大人模样,无不心中暗笑。 韦壮也皱眉道:“娟儿说得是。想这居中策应的人要紧无比,我虽然想干,但功夫却差上一大截,唉…还不如娟儿这孩来得手脚俐落。” 灵真胀红了脸,喝道:“他……他那个的,既然你们都不成,让我来吧!” 杨肃观故做诧异,惊道:“师兄你不是要出门么?现下忽然要你留在此处,岂不勉强了些?”灵真大声道:“不必废话了,这居中策应一职非同小可,除我灵真的大力金刚指』外,无人可以担当重任,你们放心去吧!” 杨肃观装得满脸勉强,叹道:“好吧!只是这居中策应之人当得稳坐中枢,可不能擅离职守,否则我等遇险,一时讨不得救兵,那可如何是好?” 灵真暴跳如雷,喝道:“你休要看不起我,这几日老只要离开这大门一步,便是乌龟王八灰孙!” 杨肃观喜道:“师兄此言当真?” 灵真怒道:“你还怀疑啥?老说话算话!”说着拍胸连连,就怕旁人不信。 娟儿见灵真落入圈套,当即嘻嘻一笑,便来落井下石,说道:“话可是你说的,连上街溜躂、买个糕饼也不成哦!” 灵真生平最爱甜食,猛听此言,心中大惊,颤声道:“连出门买块糕饼也不成?” 娟儿哼了一声,斩钉截铁地道:“不成!” 灵真想起日后的苦日,面色已成铁青,慌道:“糟了,我这张嘴最会发馋,这下怎么办?”他满脸为难,只想反悔,但见众人神色轻蔑,只有硬生生的忍住了。 娟儿见他害怕,当即冷笑道:“你是堂堂的四大金刚,说话算话,绝不能偷偷出门。日后若想讨块糕饼吃,只有哀求姑娘我了!” 灵真大喜,当下转求娟儿,老佛爷小佛爷的乱叫不休,就怕日后没了糕饼吃。 众人见他这个模样,都是大笑不止,灵定只觉丢脸已至点,气冲冲地走出房去了。 众人住定下来,这几日便分头行事,杨肃观与伍定远两人负责案情查访,便昼伏夜出,一同在城里打探讯息。 这夜到了更,两人换上夜行装,便要出门查访。杨肃观问道:“若要找出这羊皮的秘密,伍兄可有什么主意?”伍定远道:“这羊皮是前任知府梁知义找出来的,我想他府中定有什么线留下,咱们今夜不妨去打探一番。”杨肃观喜道:“定远兄果然是捕头出身,见识大为不凡。” 两人翻上屋顶,伍定远在前引,便往梁知义故居而去。 当年伍定远调查燕陵镖局的疑案时,未曾查到梁知义的家中,后来听得齐伯川所言,方知这羊皮与梁知府有关,但知晓秘密之后,自己便给陆清正派人追捕,始终未有机会前去查访,此时回到西凉,查访旧日上司的府宅便成了第一件待办要务。 他二人脚步细碎,各自在民房屋顶上飞身跳跃,不多时,便已行到一处大宅之前,杨肃观低头看去,只见这宅深沈幽暗,想来久无人居。伍定远道:“自从梁知府在任内暴毙之后,他的夫人公便已搬离此地,这房已然闲置年无用了。” 两人脚下一点,便往下跳去。在屋外绕行一圈,见此处确然无人,这才闪身进屋。 进得屋去,只见屋中满是灰尘,但家具桌椅却不曾搬走,不少家当都好端端的留在房中,伍定远低声道:“想不到梁公走得这般急促,居然连东西也不曾收拾。”杨肃观点头道:“看这个模样,确实如此。”两人各自在屋中上下翻看,四下寻找可疑物事。 正忙碌间,忽听门外有人道:“此处便是梁知府的旧宅了。”跟着有人道:“好!我们进去看看。”杨伍二人大吃一惊,没料到深夜之间有人过来,急忙往书房里闪去,各自找了个角落躲起。 只听脚步声响,一人当前走进,伍杨二人从门板中偷眼望去,只见那人面如重枣,正是锦衣卫统领安道京。伍定远倒吸一口冷气,心道:“这人也来了!”杨肃观也是眉头一皱,显然也没料到会见到这人。 安道京身后跟着人,伍定远凝目认去,一人生得高头大马,名叫“雷公轰”单国易,一人白净脸皮,唤叫“九尾蛟龙”云郎,另一人面相不凡,肩宽膀粗,一双浓眉有威势,却是“蛇鹤双行”郝震湘。 伍定远心道:“连郝震湘也来了,看来安道京对这羊皮是志在必得。” 四人走进屋来,尚未察看,那单国易与云郎却各拉了张板凳坐下,安道京瞪了他们一眼,沈声道:“你们怎地这般懒?东西都还没开始找,你们却坐了下来,这算是什么?” 两人闻言,只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站起,便往房里晃动,东一翻、西一搅,全在敷衍。 安道京怒道:“你们搞什么!傍我好好地干!”云郎陪笑道:“统领别发这么大火,小的好生地找,一定把那玩意儿找出来。”安道京骂道:“快去了!少在这里贫嘴!” 正责骂间,忽听郝震湘道:“统领大人,这东西到底是什么模样?单凭梁大人手稿这几字,想来很难找它出来。” 安道京叹道:“没法,咱们江大人亲口下命,说这份手稿很是要紧,万万不能落入旁人手里。不管怎么样,总之是得尽力找。”郝震湘点头道:“原来如此。” 安道京走到书柜之旁,道:“听说梁知府读书甚多,说不定是将那手扎夹在书里。”郝震湘闻言,便走了过去,细细翻动房中藏书。 伍杨二人听了这话,登时心念一动,他二人身在书房,眼看外头四人尚未进,便也开始翻动书籍,想先一步将那手稿找出。 两人身微微一动,声响虽低,却已被郝震湘听见。他哼了一声,道:“房里有东西。”安道京听他这么一说,忙提起内力倾听,果然也已听见低微声响,他向郝震湘使个眼色,低声道:“过去瞧瞧。” 郝震湘不及打话,当下双足一点,便往书房里奔去。杨肃观面色一变,想不到此人内力如此深厚,片刻间便已察觉他们所在,他取出手帕,将脸面一遮,示意伍定远也遮住本来面目。 伍定远才一遮面,两人便听得郝震湘已然奔近,杨肃观举掌向书架推去,只听轰地一声,房中书架登时倒塌,挡在房门之前。 郝震湘奔到门口,见房门已被重重的书架挡住,房里却站着两个蒙面怪客,他冷笑道:“哪来的贼?更半夜在此作怪?”他凝力在胸,双掌一推,已将挡在门口的书架震飞,只听轰然大响,偌大的书架撞在墙上,只震得屋顶沙尘飕飕而下,无数书籍在空中四散飞舞。 杨肃观见他武功如此高强,连忙取剑在手,刷地一声,长剑已向郝震湘刺去。郝震湘冷笑道:“好贼,剑法不弱。”他脚下一扫,将一本书踢了起来,那书势道猛急,直往杨肃观脸上飞去。杨肃观听得风声呼啸,知道书上所附的真力非同小可,若要受实了,只怕会受内伤。他不敢怠慢,眼见书本撞来,急忙往旁一闪,那书啪地一声,撞破了一面窗格,朝院外落去。 郝震湘见杨肃观身法灵动,霎时双掌连挥,劲风到处,地下无数书本随着气流飘起,掌风一送,便朝杨伍二人飞去。 伍定远见势头不好,急忙往地下一滚,闪身躲开。杨肃观不愿输招,他“嘿”地一声,长剑急挥,幻成一个偌大光球,顷刻间已将无数书本斩为两截,郝震湘见他剑法精奇,当即手上加劲,只听呼呼之声不绝于耳,书房里的藏书全成了他手上暗器,一一往杨肃观飞去。 此时安道京已然赶到,他见郝震湘大占上风,一时不忙进去,只在门外掠阵。眼看杨肃观剑光霍霍,一剑挥下,已将一本缮本书斩为两段,那书在空中裂开,跟着有东西飘了出来,赫然是两截纸片。 安道京眼尖,当即叫道:“快!快!就是这玩意儿了!快将那纸片抓起!”郝震湘右手暴长,已将下半截纸片抓住。 杨肃观闻言大喜,心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他知道那纸片异常要紧,急忙运起小巧身法,旋即往前一扑,身如飞燕般地掠过半空。手中长剑刺出,已然刺中了从空中落下的上半截纸片。 郝震相喝道:“放手!”双掌画了个半圆,便朝杨肃观击去。杨肃观提起真气,身在半空一个转折,闪开了郝震湘威猛无畴的双掌,回剑胸前,伸手一抓,将纸片塞入怀里。 安道京按耐不住,举刀冲进,急道:“郝教头!千万别让这两人走了!” 杨肃观见东西到手,不愿再与他们缠斗,猛吸真气,剑光一闪,幻出了七点寒星,便往安道京身前要害点去。安道京识得厉害,连忙闪到一旁。杨肃观见机不可趁,急忙往后退开,当场便要撤走。 郝震湘见他立时便要离开,连忙双手挥舞,右手鹤嘴,左掌穿出,正是“蛇鹤双行”的绝招,猛地掌力一吐,便朝杨肃观胸前袭去,杨肃观见他招数精妙,只怕自己长剑尚未刺出,身已要重伤,只有举掌在胸,硬挡他这石破天惊的一掌。 只听“轰”地一声大响,两人掌力相撞,杨肃观身倒飞出去,已然撞破了一面土墙,郝震湘与安道京见四下土石飞舞,烟尘弥漫,看不清眼前景况,不敢贸然上前,各自退后一步,运气戒备。 安道京怕敌人趁机逃脱,忙提气叫道:“来人!快到外头拦截!”那云郎与单国易早已听到房中异响,此时急急答应一声,便从大门奔出,前去拦阻。 伍定远见杨肃观吃亏,忙趁乱从窗中跳出,眼看他倒在地下,不由吃了一惊,急忙上前扶起,低声道:“怎么样?可曾受了内伤?” 杨肃观睁开双眼,微微一笑,道:“不碍事。”说着翻起身来,还剑入鞘。 便在此时,后头有人叫道:“在这儿了!” 只见云郎提着兵刃,匆匆向他二人奔来,伍定远正要取出银梭御敌,杨肃观却摇了摇头道:“东西到手了,咱们不必硬拼。” 他提气凝力,扶着伍定远的腰间,双脚一点,两人一同跃上屋顶,飞也似的走了。 安道京等人追了出来,却已迟了一步,一时间叹息不已。 郝震湘看着黑漆漆的夜空,沈吟道:“方才那人年纪轻轻,武功却好生了得,不知是何来历。” 安道京皱眉道:“不管他是谁,咱们可得把他揪出来了,不然定会惹来无数麻烦。”说着向郝震湘道:“把纸片给我。” 郝震湘赶忙答应了,依言把纸片交了出来。 安道京道:“这纸片上的字,你还没看到吧?” 郝震湘心下一惊,忙道:“属下忙着追敌,哪有工夫去看()。” 安道京松了一口气,他往纸上一瞄,脸色登时惨白,道:“没错,便是这张玩意儿了。”他紧闭双眼,就怕多看一眼,跟着把口一张,便将那纸片吞落肚中。 众人见他行径如此怪异,忍不住骇异出声。 却说杨肃观与伍定远两人提气直奔,一逃回屋里,旋即惊动了灵定等人,众人走出房来,只见杨肃观面色苍白,盘膝坐在炕上,已在运气疗伤。 灵定走上前去,伸手贴住杨肃观背心,将浑厚纯正的内力输了过去。片刻之后,只见杨肃观面色转红,体内郁闷之气大减。 这灵定功力确实深厚,不到一柱香时分,便将杨肃观的内伤压住,想来伤势已无大碍,韦壮、伍定远等人在一旁观看,无不感到佩服。 灵定问道:“是什么人有此功力,居然将你打成这样?”杨肃观道:“是一名锦衣卫士,只不知是何来历。” 伍定远忙道:“这人是锦衣卫中的枪棒教头,姓郝,双名震湘,旧日里是刑部的总教习。便是他把杨肃观伤成这样的。”众人听说这人是锦衣卫的枪棒教头,心下都是一凛,看来安道京此次是势在必得,连这等好手也请出来了。 杨肃观笑道:“不论如何,我这掌都没有白挨。”说着从怀中取出那半截纸片,在众人面前一招。 韦壮奇道:“这又是什么东西?” 杨肃观道:“这纸片是从梁知义的府中夺出来的,据说是他生前的手稿()。想来很是要紧。” 众人都甚感兴奋,忙道:“快点读来听听了。” 杨肃观点了点头,就着烛火读去,念道;“君之道,重天德,其上曰义,其下曰法……”看来这纸条所载,都是梁知义平日读书时所做的眉批。这梁知府采飞扬,洋洋洒洒的写了一大堆,众人哪有心思理会,只听得气闷无比。伍定远叹道;“看来这纸片全无用处了。” 杨肃观却不理会众人,自往下读去。他念着念,忽地读到一行蝇头小字,却记在眉批之旁。杨肃观精神一振,知道这行字必有来历,忙挥了挥手,示意众人专心聆听,跟着朗声道:“余经访查玉门关兵卒得知,江充于十五载内二赴天山,其因不详。景泰五年月,**自率军五万,分二前赴天山,仅馀二万人得还,馀皆失踪。另景泰十年六月,再率万人前赴天山,惨馀千人还。” 伍定远甚感讶异,奇道:“江充连着两次出兵天山,他是去干什么的?莫非去抓也先可汗么?” 杨肃观摇了摇头,低头往纸片看去,又道:“据老卒所传,**多年寻访一人未果,是以甘冒生死之险,屡犯难关。盖其人非同小可,牵连天下气运,若其未死,**寝食难安矣。吾问其人来历,老卒示以姓氏,吾闻言大笑,此人已逝多年,焉能还在人世?又,其人若在人间,天地纲常岂不乱矣?满朝群臣,却又何以自处?故此事绝不可信,当误传所致……” 灵定沈吟道:“这人到底是谁,怎会如此了得?” 伍定远心下焦急,催促道:“这人究竟是谁,快往下看吧()!” 杨肃观举起纸条,摇头道:“纸片到此便已断裂,下头的字瞧不见了。” 众人啊地一声,甚感失望。 伍定远皱眉道:“到底梁大人所言是什么意思,真叫人猜想不透。” 杨肃观道:“照字面上来看,天山里定有什么要紧人物,却叫江充日夜悬心。” 韦壮问道:“难道这人也与羊皮有关么?” 杨肃观摇了摇头,道:“这就不知道了。反正这手稿出自梁大人的手,必来有些来历。咱们这几日可得多多留神。” 众人又谈说一阵,只是猜想不透,过了半个时辰,眼见天已大明,便各自回房小憩片刻。 (待续)明日请看第四回、武勇煞金. 正文 第四章 武勇煞金 之後的几日,众人便在西凉一带打探讯息,访查地界。杨肃观与伍定远找出当年的界碑,与羊皮所绘的地线一一核对,只是一来也先早已灭亡,多数界碑荒芜湮灭,很难做出比对;二来那红线位置怪异,照地形观察,有些红线深入国境,画到了中国的山岭河川之内,也先可汗便拿下这些土地,也是无险可守,著实不合常理,再看几处红线画得比往昔界碑还要偏西,更不合卖国内情。两人看了几日,都感茫然。 伍定远摇头道:“照梁大人奏章所载,江充该当割地千里才是,可这红线实在怪,实在很难看出道理,这可怎么办?” 杨肃观叹道:“不管这许多了,先找人把羊皮上的字通译一遍,再做论断吧!” 杨肃观、伍定远这边毫无进展,韦壮那边却已打听出也先旧部的讯息,众人回到府中商议,韦壮道:“据城里的老人说,十余年前有一批人归化我朝,现下都聚居在十里外的一处不定便是也先的遗民,咱们明日就过去瞧瞧吧!” 杨肃观等人闻言大喜,第二日早,韦壮便带同众人,一齐朝那小镇前去。灵真这几日都死守房中,听得要让他出门,喜得冲天跳起,众人见他这幅模样,一时都觉好笑。 行到午间,已然来到那处市镇,韦壮问明了去,知道此地回人都聚居在镇西,众人便前去探访。行不多时,果见道旁无数帐篷,居民穿著大异汉人,杨肃观知晓回语,便取出羊皮,向当地居民询问,连问了几人,众回民面目茫然,竟无一人识得上头字。 正发愁间,一名汉走来张望,他看了一阵,忽用汉语道:“几位爷台打中原来的吧?” 众人陡然间听到汉话,都是为之一喜。韦壮却甚警觉,他见这人商贩打扮,满脸江湖风尘,别是江充派来的奸细,当下眯著眼道:“兄台有何指教?”说话间暗凝功力,神态大有敌意。 那汉见他面有忧色,便自一笑,道:“这位大爷别多心,我也是个汉人,只因祖上落脚於此,便一直住在此地了。难得见同胞到来,便来关心则个,倒没别的用意。” 杨肃观走上前去,微微一笑,道:“这位大哥这般好心,在下先谢过了。只不知大哥可曾识得此地的耆宿长老,能否为我等引荐一番?” 那人哈哈一笑,道:“你们要找长老么?遇上了我,那可真是找对人了。” 他见众人满面狐疑,颇有不信之色,忙解释道:“不是我自夸,家父年过八旬,过去曾随先皇大战葫芦谷,要说通晓典故,方圆里内,怕没人比他更强了。” 杨肃观听得“葫芦谷”字,心下立时一凛,想到柳昂天说过的御驾亲征一事,他与伍定远对望一眼,便道:“烦请大哥带个,让我们得以拜见令尊,也好示上敬意。”说著深深一揖,掏出两银票,往那人手上一塞,道:“年节将至,咱们仓促之间拜访,无以为敬,还请大哥笑纳。” 那汉大笑摇头,将银票还了回去,道:“家父最爱数说年轻时的英勇事迹,你们肯来,他高兴都来不及了,怎好收你的银呢!” 众人见他豪迈爽快,颇有边疆豪杰之风,对他更加敬重。 当下那汉便带领众人,往村内行去。那部落甚是简陋,四处都是布屋帐篷,想来当地生活必定困苦。 走不多时,行到一处篷屋,那汉掀开布幔,大声道:“爹爹!有远客来了!”他连著大喊了几声,一个苍老的声音道:“来啦!来啦!” 那汉回头向杨肃观等人一笑,道:“我爹爹年岁大了,有些耳背,非这般喊叫,不然听不见说话。” 帐内缓缓行出一名老汉,只见他身材高大壮硕,虽然痀偻著身,还是比常人高了半个头,众人心下一凛,想道:“看这老人年轻时,定是战场上的一名勇将,他儿倒没有吹嘘。” 那老汉朝杨肃观等人望了一眼,向那汉道:“就是这几人要见我?”那汉粗著嗓门道:“就是他们!他们是打中原来的,有事要问爹爹!” 那老汉哈哈大笑,道:“早不来,晚不来,却等老头行将就木才来。真他***!”众人给他这么一顿胡乱数说,都觉尴尬,杨肃观忙道:“所谓有缘千里来相会,咱们现下来拜访老丈,也不算晚了。” 那老汉上下打量他几眼,笑道:“听你说话有礼,是读书人吧!”灵真听了这话,只哼了一声,大声道:“告诉你吧!我杨师弟不是别人,正是当朝的……”耳听灵真便要说出身分,杨肃观急忙拦住,道:“在下是生意人,刚巧来西疆做些买卖,这才过贵宝地。” 那老汉将信将疑,低头细细看著杨肃观身上打扮,忽地往後倒退一步,惊道:“好小,你是兵部的人!”众人闻言大惊,都没料到一个村间老汉,竟能看破杨肃观的来历。 那老汉指著杨肃观的腰间,大声道:“你快说,这令牌是哪儿来的!” 杨肃观低头往腰间看去,见那兵部的令牌好端端地挂在上头,却不曾取下。此地偏远荒芜,居民多是蛮夷,丝毫不懂中国物,事先便没取下,没料到竟有人能认出令牌来历。他自知不能再有隐瞒,便坦然道:“老丈好眼力,一眼便看出我的身分,在下兵部职方司郎中杨肃观,拜见老丈。” 那老汉又惊又恐,道:“你真是兵部的人,我……我已经离开军旅多年了,你……你难道要抓我回去?”说话语声颤抖,全不似先前的豪爽,那汉也感害怕,父两人挤在一起,都在飕飕发抖。 杨肃观不知他父为何惊恐,忙道:“两位切莫担忧,在下此次来到此地,纯为调查一件旧案而来,绝无他意。”伍定远见那父仍感恐惧,也插话道:“是啊!咱们初次相见,老丈的公若不自道身分,咱们连老丈是什么人也不知道,怎能是专程来拿人的?”伍定远是捕头出身,最是明了犯案之人的心事,言两语,便已说得那老汉连连点头。 那老汉松了口气,道:“这般最好。我年岁已老,经不起折腾了。”说著抹抹脸上汗水,一幅惊魂未定的模样。 那汉咳了一声,压低嗓门道:“老实向各位说吧!当年家父的上司曾犯下重罪,成了朝廷钦犯,家父虽然定居此地多年,还是怕朝廷的人马过来抓他,是以方才有些失态。尚请莫怪。” 伍定远听得这话,忙道:“老兄说的朝廷钦犯,可是当年的征西大都督武德侯么?”那老汉跳了起来,惊道:“你也知道他?” 伍定远向杨肃观看了一眼,两人微微颔,知道找对了人。 伍定远低声道:“老丈既然追随过武德侯,定与也先可汗交过手,是也不是?” 那老汉原本担心受怕,一听“也先可汗”四字,猛地用力点头,双目发出精光,大声道:“那当然!我与大都督出生入死,和也先这番贼打了十多年的仗,他那帮强盗便是化成飞灰,我一眼便能认出。” 杨伍两人闻言大喜,杨肃观朝篷屋一指,向那汉道:“这位大哥,我有件重要东西要给令尊一观,不知可否借屋一用?”那汉点了点头,道:“诸位莫要客气,尽管进来。”说著伸手肃客,引著众人入内。 那汉甫一走进,杨肃观便向韦壮等人吩咐道:“请韦护卫、两位师兄到帐外守卫,千万别让闲杂人等走近。”人答应一声,便自行到帐外守护。 那艳婷也甚乖觉,自知杨肃观与伍定远有大事商量,便道:“这里头有些气闷,我们师姊妹就不进去了。”说著自带娟儿出去。 帐中只余几人对坐,却是杨肃观、伍定远、那老汉与他儿四人。诸人方一坐定,杨肃观便从怀中取出羊皮,交到那老汉手上,道:“老丈可识得上头的字?” 那老汉手持羊皮,反覆端详,伍定远与杨肃观二人心头都是怦怦直跳,就怕他说出个“不”字,那这次西疆之行,可就一无所获了。 过了半晌,那老汉迟疑道:“也先的字不是很难懂,大致与回回差不了多,但这皮上的字看起来实在不像,我也不知是不是也先。” 杨肃观长叹一声,扼腕道:“这可糟了,连老丈也不认得这字,这可如何是好?” 那老汉沈吟良久,喃喃地道:“这字很奇怪,不过我好像看过类似模样的东西……” 伍定远忙道:“老丈若有主意,便请说吧。” 那老汉皱眉道:“以前咱大都督随身带著一柄剑,那剑鞘上的字,好像与这羊皮有些相似,都是这样歪歪曲曲,一个又一个圈儿,我也搞不清楚那是什么。” 杨肃观听他说话怪,不禁皱起眉头,那大都督武德侯早已死去多时,若要找他出来询问详情,不如把这羊皮一把烧掉算了,伍定远见他面色郁闷,忙问道:“这位老丈,除你之外,当今天下还有谁能识得也先的字?可否引荐几人给我们认识?” 那老汉低低叹了口气,道:“煞金,说不定煞金大人看得懂……” 杨肃观听得“煞金”二字,不知是何方神圣,急问道:“煞金?他是什么人?” 那老汉望著地下,却是欲言又止。良久良久,终於摇了摇头,叹道:“也先死了,大都督死了,当年的英雄豪杰,都成了过往云烟。嘿嘿……连咱们煞金大人也投效敌国去了……还说这些干什么呢?”他闷闷不乐,发了一会呆,迳自在帐内角落躺下,跟著闭上了眼。 杨肃观与伍定远叫了几声,那老汉却全不理睬,只自顾自地睡了。 那汉见自己父亲无礼,歉然道:“对不住,我爹爹向来想说什么,便说什么,一向就是这个脾气,请两位自便吧!”杨伍二人长叹一声,只得起身离帐。 众人离了帐篷,那汉一送了出来,杨肃观问道:“方才令尊提到煞金』,好似有什么话要说,只不知这人是谁?”那汉奇道:“你不识得煞金』?”伍定远见他神色有异,忙道:“恕我俩孤陋寡闻,还请直说。” 那汉笑道:“说起这煞金来,方圆里内,可说是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这煞金』在回话里的意思,便是天下第一武勇英雄,乃是号称打遍西域无敌手的大将军。只因他经常命人接济此地汉民,深得众人爱戴,此地姓都当他活佛一样。”说著朝旁帐篷一指,道:“你们进去看看,便是这户人家,也供奉著此人。” 伍定远与杨肃观探头望去,果见一张画像贴在帐上,下头供奉著羊奶乾肉,看来此地居民真把这“煞金”当活菩萨来拜。伍定远见这画像上这人长须及胸,神威凛凛,背後还绑了两把长刀,模样颇不平凡。 顿时之间,伍定远心中忽起异样之感,似乎这“煞金”的样貌有些不对头。杨肃观见他双眉挑起,好似看出什么来了,便问道:“怎么了?有何不妥之处?” 伍定远心思急转,一时却也理不出头绪,便道:“没什么,我只是见他这般容貌,好似天将军一般,这才多看了两眼。”杨肃观点了点头,不再多问,便与那汉挥手作别。 二人离了蓬屋,与众人会合,娟儿见他二人神色郁郁,奇道:“怎么啦?没问出来么?”杨肃观摇头道:“恐怕这回是白来了。” 韦壮道:“到底这羊皮是怎么回事,怎能如此怪异?”杨肃观摇头叹息,道:“我看除了江充之外,没人知道这羊皮的秘密了。”众人心下沮丧,只得回去镇上。 行到小镇,已是下午,众人一日未食,早已饿了,便想找间客栈歇息。只见一名夥计站在店门口,见到众人走来,大声吆喝道:“几位客倌快点进来!小店的红烧牛肉远近驰名,乃是甘肃一绝哪!”此时虽近年节,但此地回民聚居,习俗不同於中土,便大过年时,生意也是照做不误。 韦壮见这夥计目光涣散,下盘虚浮,显然毫无武功,便放下心来,问道:“我们这里有两位师父,素菜可有得吃?”夥计忙不迭地道:“有哪!敖近宝来寺的斋菜全是小店包办,什么菜式我们不会?包君满意,包君满意!”韦壮点头,要夥计给配了两桌菜色,一荤一素,七人各自分桌吃食。 过不多时,夥计送上香喷喷的菜肴,众人正待要吃,韦壮忽道:“且慢!”拿出了银针,每盘菜肴都先以银针试过,待见菜肴无毒,这才放心。 杨肃观问道:“这家店可有怪异之处?”韦壮摇头道:“那倒不是,我只是担心江充派人过来作怪,这才多加一道提防。”众人想起花仙狠毒的手段,无不称是。 灵真身材胖大,此时早已饿得前心贴後背,一见菜肴无毒,赶忙取过筷,夹了素斋便吃,边吃边赞:“好味道!比咱们少林的素斋还强得多!” 娟儿见他这幅贪嘴吃相,不禁笑道:“本以为和尚都是瘦瘦的老头,整天只晓得敲木鱼、念弥陀。真要见了大师父,那才算是开了眼界。” 灵真一边大嚼,囫囵道:“小姑娘懂什么?和尚我真饿时,只要火一上来,连供都先吃光了,还怕怎么地!便佛祖责怪,我也喊声一佛出世,二佛涅盘,爷爷肚饿,算我最大』,却又怎地?” 娟儿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来。灵真嘴中塞满食物,大声道:“怎么你们还不吃?可别叫和尚我全吃完啦!”灵定见师弟举止粗俗,说话无礼,一时甚是生气,当下转过头去,不再理他。 片刻之间,灵真已连尽大碗饭,仍觉不足,吃著吃,忽觉手掌微痒,便伸出左手搔挠,但口中仍是大嚼,不以为异。看来便是老天爷猛打个霹雳,他还是照嚼不误。 众人莞尔微笑,却不忙著动筷,自去谈论来日行止。 灵定问道;“杨师弟,咱们此来西凉,却落得一无所获,你要怎么向上司交代?” 杨肃观沈思半晌,道:“临走前我曾与侯爷商议,侯爷说这羊皮乃是江充出卖朝廷的证物,上头画的是地图国界。可我们此行查访,却全然找不出其中奥秘。我看这羊皮恐与传言不同,未必真是什么卖国物证,须得再行研究一番。” 韦壮沈吟道:“这羊皮倘若不是江充卖国的证物,却怎会惹来大批武林好手抢夺?那江充、刘敬又何必这般重视这块羊皮?难不成其中另有隐情么?”韦壮此言甚是有理,倘若羊皮与江充无关,根本不是什么卖国物证,他又何必劳师动众,派遣大队人马抢夺? 杨肃观摇头道:“那倒也未必。我曾与仲海研究过这块羊皮,照仲海所说,我朝与也先之间的疆界,不过是一片荒漠,上头土地毫无用处,当年江充若要以这片荒芜土地换得性命,恐难取信可汗。照此看来,梁知义与王宁他们的说法未必可信。这羊皮定然另有古怪。” 灵定叹道:“这羊皮倘若什么都不是,岂不叫我们空跑一趟?” 杨肃观道:“这倒不怕。我听那老汉说了一个名字,唤做煞金』, 说不定这人知晓羊皮的来历。我看该从此人著手。”他见伍定远始终沈默不语,便问道:“伍制使,你说是么?” 伍定远自从见了这“煞金”的画像以来,心中一直有个古怪念头,好似觉得煞金有些特别之处,但又捉摸不定。此时杨肃观向他说话,方才醒觉,他嗯了一声,却也没回话。 杨肃观见他眉头紧锁,料知有异,便问道:“伍制使,你好似有些心神不宁,可是这煞金』真有什么奇怪之处么?” 伍定远低下头去,沈思半晌,道:“这煞金看起来有些面熟。” 众人大喜,忙道:“莫非你识得他?”伍定远摇头道:“那倒不是,我是听过一个朋友的转述,这才觉得此人有些特异。” 杨郎中哦地一声,问道:“朋友?他是谁?”伍定远叹息一声,黯然道:“他便是燕陵镖局的最後遗孤,齐伯川。” 众人听得此言,都是啊地一声,叫了出来。伍定远叹道:“这煞金』识不识得羊皮的字,我是不知,但我方才见到此人的画像,反覆推想当年齐少镖头的一番话,恐怕这煞金』与托镖之人有关。” 杨肃观精神大振,忙道:“伍制使请说。” 伍定远道:“这燕陵镖局一案之所以难破,关键便在找不到托镖之人。当年我从齐少镖头口中得知,那托镖客人约莫五十来岁,长须及胸,背後还绑了两柄长刀,齐总镖头更以使刀的』相称。那时我听得这人模样不凡,便暗暗留上了神……”他话尚未说完,杨肃观已是一惊,道:“你说那托镖之人背後还绑了两柄长刀,这……这煞金不也这样么?” 伍定远点了点头,道:“没错,我看了煞金』的画像,一见他背後绑著两柄长刀,再加须长及胸,岁数也约莫五十好几,实在像那托镖之人,才有了这番联想。”他是捕快出身,自来把细,果然见人所不能见。 杨肃观大喜,点头道:“伍制使所言甚是。当年那羊皮是价值十万两白银的重镖,若不是帖木儿汗国的大将,谁付得起这等价码?” 韦壮沈吟道:“听你们这么说来,莫非这煞金』就是托镖之人?可他与梁知府有何关连?” 伍定远摇头道:“此事我也不知,咱们只有详加查访,先把这煞金』找出来,一切再从长计议吧!”杨肃观点头道:“正该如此。反正仲海奉命护驾和番,我们两人马不妨早些会合,到时自能入得帖木儿汗国,找到煞金』了。”众人纷纷称是。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的兴高采烈,灵真却只顾著吃,丝毫不加理会。 吃了半晌,已然酒足饭饱。他打了个饱嗝,正要伸手剔牙,忽见右掌有些异样,他低头细看,登时吓出一身冷汗。 只见手背上窝著一只小小的蜘蛛,色做木黄,正不住吸血,却不知是从哪里爬出来的。 须臾之间,灵真的手掌已然自黑转肿,由肿转痛,如同泡进墨水一般,可见蜘毒何等厉害。灵真惊骇恶心,无以复加,当场大叫一声,一抖手,急急将那毒虫摔落在地,跟著一脚踏死,大声喊道:“大家小心,这菜里被人下毒了!” 其余几人原本聚拢说话,忽听灵真忽地大叫,急忙转头,待见了灵真的手掌,都是惊骇出声。韦壮大惊道:“怎地会这样?方才我才用银针试过,这酒菜都是乾净的东西啊!” 灵定心下领悟,将筷桶翻倒,里头跌出十来双筷,众人一奇,不知他此举何意,灵定喝道:“大家看!” 众人定睛看去,只见每只木筷上都攀著一只小小的蜘蛛,那蜘蛛生作木色,与木筷颜色为近似,若不细看,根本难以察觉。数十只蜘蛛见了光,受了惊吓,登时满桌乱爬,娟儿惊叫一声,急忙起身相避。 韦壮举脚上桌,连踩了几下,把众蛛尽皆踩死,忙道:“这店有些古怪,大夥儿千万小心,别碰店里的东西!” 伍定远见那夥计兀自呆在一旁,当下哼地一声,一个箭步跃去,将他一把扣住,喝道:“你为何下毒害我们?快快招来!” 那夥计吓得直打哆嗦,忙道:“大爷您错怪小人了!我们……我们从不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 此时情况紧急,只要拖延片刻,灵真便有性命之忧。伍定远想起张之越的死,如何容得那夥计推搪?他手上用力,将那夥计拉到身前,喝道:“还敢狡赖!你看看那位师父,给你们毒成什么样?快把解药交出来,否则大爷便要了你的狗命!”他运功加劲,内力到处,那夥计登时疼痛起来,连连大叫:“救命啊!救命啊!” 那夥计一叫,立时惊动了店里的其他客人,众人聚拢围观,纷纷叫道:“你们这群人是干什么的?这般毒打一个夥计!”都有不平之意。 韦壮忙道:“诸位客倌,这间客栈下毒害人,是间黑店,眼下已然害了咱们的一个朋友,我们得讨个公道回来!”一名客人骂道:“放屁!我打小就在这里吃饭,什么时候出过毛病?你这几个外乡人,准是想吃白食!在这里胡乱搅和!”十来名看热闹的客人跟著起哄,各自大叫起来。 伍定远见灵真的右手越肿越大,只怕迁延疗伤的时机,他不去理会旁人,冷冷地对夥计道:“小你若不把解药交出,休怪我下手不容情了!”说著指上运劲,只把那夥计的手骨捏得喀啦作响。 那夥计给捏得疼痛不堪,只是痛得大叫,正惨嚎间,忽然头一偏,凄厉叫声从中断绝,霎时间软倒在地,已然昏晕过去。 伍定远哼了一声,道:“这著运功推拿,将那夥计救醒。谁知推拿良久,那夥计仍是直挺挺的不动,竟如死了一样。 伍定远心中犯疑,忙将那夥计的脸面扳过来,伸手探他鼻息,只见那夥计面色发黑,已然莫名其妙的死了。伍定远看了众人一眼,低声道:“大家小心,他也中毒了。”众人闻言,忍不住大吃一惊,连忙站起身来,就怕给人暗算。 旁观客人见出事了,纷纷大叫道:“出人命啦!贼杀人啦!咱们赶快报官啊!”言语之间,却把伍定远等人当成了凶手。 此时已要过年,店中客人本都在喝酒划拳,喜气洋洋,待见店中有人惨死,不由得大为惊骇,一时间乱成一片。 伍定远放脱那夥计,喝道:“你们不要胡乱嚷嚷!这夥计是给人毒死的!” 他话声未毕,忽觉背上微微一痛,好像被蜜蜂叮了一下,他回过头去,只见同伴们睁眼看著他,似乎不明白他为何忽然转头,伍定远正觉奇怪,猛听艳婷叫道:“小心!” 伍定远回头望去,只见店里客人大叫大嚷,有人向他扔了张板凳,伍定远想要闪避,猛地一阵头晕传来,天悬地转之下,扑倒在地。 艳婷惊叫一声,正要将伍定远扶起,灵定眼尖,急忙拦住她,说道:“先别碰他,他好像中毒了!”他借过艳婷的配剑,刷地一声,已将伍定远背上的衣衫割破,他剑上造诣大为不凡,虽然裂衣破衫,却丝毫没伤到皮肉。 众人急看伍定远背後,只见一只斑斓蜈蚣咬住了他背上的一块肉,正自努力啮啃,却把伍定远当成了美味食料。两名少女见了这恶心模样,不禁尖声惊叫,吓出一身冷汗。 灵定举剑过去,想将那毒虫挑起,谁知那虫啮咬甚猛,只牢牢地咬在肉里,灵定长叹一声,口宣佛号,长剑抖动,登将那毒虫戳死,脚尖一点,将伍定远的身翻了过来。众人急看他的脸色,只见他面泛黑气,便与那夥计无二,恐怕已是命在旦夕。 艳婷又惊又怕,正要说话,忽然之间,那夥计的尸身下钻出十来条蜈蚣,在店里四下爬动,艳婷俏脸惨白,急急往後退开,韦壮深怕毒虫害人,冲上前去,两脚便都踩死了。 此时己方已有两人不明不白地中毒,无数旁观的客人却还在那里大喊大叫,都把他们一行人当成歹徒,杨肃观虽然老练,却也难以找到下手之人,眼看过不多时,官府的人马便要赶到,到时便连脱身也难。 杨肃观召来韦壮,低声道:“据我猜想,这些毒虫必是有人驯养,放在店里害人,只怕下毒之人还在此处,劳烦你和灵定大师保护伤者,我这就去揪他出来!” 韦壮答应一声,便与灵定一同守护伤者,店内客人不住丢些木椅板凳过来,都给两人轻描淡写的挡开。杨肃观则躲在角落,冷眼细观,便要在乱糟糟的人群中找出那下毒之人。 杨肃观正自观看,忽见几个莽撞之徒大声叫嚷,却是朝著自己冲来,似想将他一把抓住。杨肃观“嘿”地一声,长剑出鞘,运起“菩提十天剑”的无上心法,瞬间点出七七四十九点寒星,便朝那十来个客人飞去。 艳婷见那几名客人性命堪虞,不禁惊骇出声,正要出言拦阻,一旁韦壮已向她摇了摇手,低声道:“你放心,杨郎中出手有分寸。” 杨肃观身为朝廷命官,行事向来稳重,现下他出招攻敌,意不在伤人,而是在逼出那下毒者。照他料想,这下毒之人身怀武艺,行止定与常人大不相同,只要性命危急之际,必会闪躲逃避,露出原形,届时定然无法逃脱他的法眼。 长剑闪过,这群客人连眼皮都还来不及眨,只觉剑光一闪,胸口一凉,众人讶异之间,纷纷低头望向胸口,待见衣衫已被割破,又看杨肃观手中白晃晃的家伙,不禁吓得大叫,霎时魂飞魄散,急急往门外奔去。有人被杀也好,谋财害命也好,全不关自己的事了。 杨肃观眼尖,适才长剑攻出,店中客人大多浑然不觉,却只有一人斜身闪过,显然身怀武功,但一来店中客人多,二来剑出之际不过刹那,很难看清那人的面貌,一时却也找之不著。 正看间,忽见一人低头掩面而过,状似惊惶,但胸口衣衫却丝毫未破,杨肃观心念一动,喝道:“哪里走!”跟著剑光一闪,已将那人圈住。 那人大惊道:“壮士饶命!小人只是过的客人,与你无怨无仇,你千万别杀我啊!” 杨肃观手中长剑一颤,从他颈旁削过,冷冷地道:“你别装疯卖傻,快快把解药交出!”那人吓得傻了,丝毫不敢还手,只是磕头讨饶。 杨肃观见他模样卑贱,不像假装,心下暗道:“我可千万别卤莽了,待我试他一试!”长剑一闪,便向那人头颈部位刺去。 那人见眼前寒光闪动,只“啊”地大叫,双手捂面,束手待死。杨肃观见他神态如此,忙将长剑刺向一旁,心道:“看来这人真的不会武艺,绝非作假。”自来武功高强之人,任凭你武功多高、拳脚多俐落,仗得全是一双招,这人却在危急时刻紧闭双目,想来真是不会分毫武功。 杨肃观沈吟片刻,料来自己确实找错了人,便道:“你起来吧!放你过去了。”那人磕头连连,千恩万谢,忙朝店外奔出。杨肃观转头往店里看去,眼见还有几名客人躲在桌下,不住飕飕发抖,说不定下毒之人便在其中。 杨肃观沈声道:“你们几人都站出来,我有话要问你们。” 那几名客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都是犹疑不出。杨肃观正要上前,忽听灵定叫道:“小心暗器!”杨肃观不即细想,身形斗地拔高尺,只听背後风声劲急,跟著“哆哆”之声连响,一旁的照壁竟插满了蓝澄澄的银针。 杨肃观身在半空,急忙回头看去,只见刚才出店的那人满脸狞笑,不知何时,竟又溜回店里,杨肃观冷笑一声,原来下毒之人便是此人,没想自己竟然给这人骗了过去,若非他武功颇有根柢,岂不早已尸横就地? 正气恼间,只见那人十指扣满了银针,显然又要发出暗器。杨肃观何等手段,如何容他再造次?身形不及落地,清啸一声,便在半空中拔剑出鞘,对著那人疾斩而下。 那人见杨肃观变招如此之快,也是骇异,暗器居然来不及出手,便往门外退出。一旁韦壮大喝一声:“往哪走!”身形一晃,後发先至,已然拦在门前。 那人腹背受敌,情势大为不妙,杨肃观喝道:“快快将解药交出,我们饶你一命!”那人骂道:“就算把我千刀万剐,也没有东西给你们!” 韦壮伸掌出去,往那人後心拍落,那人斜身避开,一个回踢,往韦壮胸口踹去,韦壮笑道:“来得好!”运起内劲,伸指在那人腿上一点,已将他穴道封住,那人浑身酸麻,摔倒在地。 韦壮一脚踩住那人胸口,喝道:“把解药拿出来!”那人冷笑一声,全不理睬。 韦壮冷笑道:“在我面前耍狠,有你受的了。”伸指往那人腋下一点,一股真气透体而入,那人登时浑身麻痒,大笑起来。 韦壮淡淡地道:“我不必把你千刀万剐,只要替你呵呵痒,你这小就乖得很了。” 那人痒得在地下打滚,连下唇都咬破了,看来韦壮逼供却有独到之处,瞬间便把那人整得要死不活。 韦壮沈声道:“你把解药交出,我便替你解穴止痒,如何?”那人笑声不止,眼角都流出泪来了,喘道:“我没有……解药………”韦壮摇头叹息,说道:“那我可没法帮你了。”便要转身离去,任凭那人活活笑死。 那人大笑声中,说道:“我………我是真的………真的没有……哈哈……”韦壮双目一亮,道:“那解药在何处?”那人道:“在……哈哈……在我师父那里……哈哈……” 韦壮心下一凛,急问道:“你师父是谁?” 那人正要说话,忽然一道细小的蓝光闪过,那人身体一颤,喉头上立时见血,一句话也没来得及说出,便自死去。众人见了这暗器来势狠毒,无不大惊,纷纷戒备。 猛听窗外碰地一声大响,一人飞身入店,众人急看,却是一名美貌女,正是那日见过的“花仙”胡媚儿,只见她身穿杏黄色的道袍,手中多了只拂尘,眉宇间露出一股淡淡的煞气,正自冷峭地望向众人。 杨肃观面色一变,与灵定互望一眼,都知道正主儿来了。 两名少女见“花仙”到来,想起师叔命丧在她的手中,登时冲了上去,神色愤恨不已。 艳婷悲声道:“又是你!看我为师叔报仇!”抽出配剑,便要上前拼命,娟儿虽然武功低微,也是眼中含泪,举剑在手。 韦壮深怕她们莽撞出手,反而中了暗算,连忙拦在她们身前,低声道:“两位姑娘稍安勿躁,别急著出手。”艳婷抹去了脸上的泪水,狠狠地盯著“花仙”,一双妙目尽是悲愤。 花仙微微一笑,说道:“我那不成器的徒儿真没出息,居然在那里哼哼哎哎,一时看不习惯,便将他解脱了。”韦壮冷笑道:“都说虎毒不弑,花仙的毒功果真了得,连禽兽也要退让分。” “花仙”名唤胡媚儿,生性最是霸道阴毒,一听韦壮出言讥讽,便朝他瞪了一眼,眼中满是憎恨怨毒之意。 灵定听说这“花仙”行事狠毒,前几日便曾辣手害死九华山的张之越,哪知现下又连害了伍定远与灵真二人。他不容此女再行作孽,当下提起内力,真气鼓汤,往前走上一步,合十道:“老衲少林灵定,请女施主速速交出解药,不然伤者延误解救时机,施主罪孽又更重一层了。”说著两手成圆,随时便要发掌伤敌。 杨肃观见师兄出手,便对韦壮使了个眼色,两人也不约而同地走上两步,与灵定分立方,大高手鼎足而立,将这“花仙”团团合围。 一旁艳婷提剑在手,此时她有如一只小小豹,不住的磨爪等待,随时伺机出手。她外貌温柔,性却甚是刚毅,向? ??沈著忍耐,只盼能亲手报得师门大仇。艳婷武功不高,可这幅模样却不敢让人小看,韦壮怕她贸然出手,忙对她连使眼色,要她稍安勿躁。 这胡媚儿浑身是毒,暗器阴险,寻常江湖人物与她敌对,往往连一招也走不上,便不明不白的死在她手中,再加上她颇有智计,是以这几年正派人物屡次围捕,却都给她从容逃走,这次大高手联手围攻,已是志在必得,不管胡媚儿多大的本领,多坏的心机,终要手到擒来。 胡媚儿见自己处境是不利,却是不以为意。只见她淡淡一笑,反往武功最强的灵定走近了两步,媚笑道:“你们个大男人欺侮我一个弱女,若要传将出去,大师不怕江湖上笑话吗?”灵定铁著一张脸,向韦壮、杨肃观挥了挥手,示意他们退下,沈声道:“女施主也算是一代宗师,老衲以一对一,这总成了吧。” 胡媚儿微微一笑,说道:“想你一个七老八十的老和尚,净找我一个不是笑话?” 眼前虽然强敌环伺,她说话语音仍是娇羞柔嫩,媚态无限。众人见她白腻的肌肤上带著淡淡的红晕,心中都想:“这女虽然妖异,其实倒也算是个美女。” 胡媚儿见场中几名男喉头微微滚动,料知他们都为自己的美色所震慑,当下更是浅浅一笑,露出了万锺风情。 娟儿见她兀自卖弄风骚,当场大叫一声,骂道:“老妖妇比谁都奸恶,却还装得弱不经风!你这丑妖婆、老贼妇!世上没女比你更丑恶了!” 那日张之越只为了几句话得罪她,便落得惨死的下场,娟儿心中忿恨,自是破口大骂。 胡媚儿气愤至,大怒道:“小丫头,早知那日便让你死了乾净,省得今日在这罗唆!”一道银光飞出,正是她的成名暗器“追魂针”,便往娟儿喉头射去。 灵定身为罗汉堂座,哪容她再次得手,当下断喝一声,呼地一掌拍出,掌风所及,那银针立时转向,射到地下去了。 这掌功力深厚,竟能用无形无质的掌风逼开雄浑无比,旁观众人无不又惊又佩,暗道:“少林寺领袖群伦,果然非同小可!” 韦壮自知害死胡媚儿的徒儿,两人间的仇恨已然结下,便想趁著人多势众,一举了结这段怨仇。当下道:“大师稍待片刻,让我来教训这个妖妇!” 灵定尚未答话,韦壮已单足高举,右掌向後提起,呼地一声,全身旋转,飞足向胡媚儿踢去,这招正是“武当鹤点头十式”,乃是擒拿敌手的绝招。 胡媚儿见他这腿势道刚烈,便往後头让开,韦壮不容她有所喘息,右足甫一落地,左足便穿插踢出,抢攻连连,丝毫不落下风。 胡媚儿虽给他接连抢攻,不过仗著轻身工夫了得,倒也不见得慌张。她掠了掠额头发丝,兀自好整以暇,娇笑道:“韦大护卫啊!你便要找姑娘动手,迟早轮得到你,却又何必这般猴急?莫非是怕人家少林寺盖过你武当山的风头啊!” 这挑拨言语一出,灵定脸上便即闪过一阵阴影,韦壮也是颇感尴尬,竟然停下手来。胡媚儿则哈哈大笑,颇见欢欣。 原来这少林寺与武当山之间颇有嫌隙,自武当开派祖师张丰以降,至今已达年之久,江湖上可说是人尽皆知。虽说两派间的交情日益好转,但此刻猛给胡媚儿一阵挑拨离间,还是令人感到难堪狼狈。 韦壮大吼一声,喝道:“贼贱人!休在那里指东道西,手下见真章吧!”他怕灵定真以为他别有所图,当下呼喝连连,拳脚并出,更见杀气。胡媚儿冷笑一声,身一侧,已让过韦壮的攻招。 眼看胡媚儿不敢正面抵挡,韦壮双手一张,使个“鹤展翅”,快速绝伦地往胡媚儿上身十处穴道点去,这招由外往内,双手如同合抱。 胡媚儿见这招大是轻薄,不禁俏脸生晕,骂道:“亏你自称名门出身,却专出这等淫秽招式,也不知你脏脑袋里想的是什么龌龊念头,真是卑鄙无聊!”她哼了一声,身影闪动,便要窜出店中。 韦壮看出她要离开,登即喝道:“没留下解药,休想要走!”说著一掌劈去,胡媚儿双足一点,急急飞上了屋顶,那灵定身手更快,霎时後发先至,已赶在她的前头,跟著双掌一并,喝道:“下去!”猛烈的掌风扑出,竟硬生生将胡媚儿逼了下去。 胡媚儿落下地来,登时呸了一声,大声道:“说好了一个对一个,怎么又来了个老和尚?” 灵定淡淡地道:“施主要单打独斗,老衲这就奉陪。”双掌一合,正是“大慈千叶手”的起手式,功力到处,身遭尺内的灰尘竟都往外飘开,脚下立时现出个尺开外的正圆。 胡媚儿见了这等势头,心下也感骇异,寻思道:“这老和尚如此了得,武林间有谁能奈何得了他?”她自知眼前两人乃是武林中第一流的高手,自己若凭真实本领,只怕一个也打不过,更何况一旁还有个虎视眈眈的杨肃观? 韦壮冷笑道:“贼贱人,若想要活命,早早把解药交出,否则一会儿把你大卸八块,要你给张大侠偿命。” 眼看灵定一步步走来,胡媚儿自知敌他不过,当下往後跃开,冷笑道:“你们要解药么?好,姑娘这就给你们。”说著从怀中取出十来只瓶罐,红的绿的,长的扁的,无奇不有,朗声道:“全都拿去吧!”手一挥,十来只瓶罐便往韦壮扔来。 韦壮正要伸手去接,艳婷怕瓶上有毒,急忙拦住,提醒道:“此女诡计多端,千万别信她了。”韦壮连忙缩手,任凭那几只小瓶从面前飞过,心下暗暗叫险,想道:“亏我行走江湖多年,今日却靠一个孩救命。” 只见那十来只小瓶摔在地下,却没破裂,只骨溜溜转著,一时也看不出哪瓶是真的解药。 胡媚儿见无人敢接解药,不禁哈哈一笑,说道:“韦护卫何必这般小气,我那十来瓶都是解药啊!你又何必怕呢?”韦壮哼了一声,道:“你少罗唆,快说哪瓶才能解毒!” 胡媚儿娇笑连连,道:“你自个儿猜啊!” 灵定怒道:“女施主若有诚意赐下解药,怎不规规矩矩的来,又何必这般故作姿态?” 胡媚儿笑道:“我哪是故作姿态?只是身上瓶瓶罐罐实在多,这当口有些忘了,不知哪瓶才能解毒。”此女向来大胆,从不把人放在眼里,竟然在两大高手面前撒痴撒泼起来。 韦壮怒道:“你快说,别要戏弄我们!” 胡媚儿笑道:“嗯,我想起来了,是红色的那瓶。”她见韦壮便要过去俯拾,忽又道:“等等,好像是绿的。” 韦壮狂怒不已,大喝道:“你给小心了!” 灵定哼了一声,摇头道:“别理她了。咱们每瓶都试上一试,总有一瓶是真的吧!” 胡媚儿笑道:“成啊!我这儿共有十来种不同解药,你们不妨一瓶一瓶地试。不过姑娘我心地好,先提醒一句,你们一旦用错解药,你那两个朋友便会七孔流血而死,要不要试试?” 韦壮与灵定对望一眼,都知她说的是实情。这花仙下毒功夫异常了得,一旦中了她所下的怪毒,非得要她亲手赐下解药,否则万难救治。看她这个神态,除非自愿交出解药,否则便算杀了她,也是无济於事。 众人见灵真盘膝坐地,正自全力运功驱毒,那伍定远则面色漆黑,看来再不多时,便要追上张之越的脚步,活生生的死在这恶毒女手里。 灵定心念急转,自知双方若要硬拼,定是两败俱伤的场面,便道:“这位施主,此间与你有仇的人物多,若是再打下去,你必然讨不了好。上天有好生之德,老衲也不想多杀生,不如你先将解药交出,咱们自会放你平安离去。”他本想一举生擒此女,也好送交九华山裁断,但眼前情势如此,只好退让一步。 胡媚儿伸出食指,轻轻抵住脸上的酒涡,摇头道:“大师父这个主意不好。” 灵定沈下脸来,道:“和尚的主意不好?那照女施主的意思,却该如何?” 胡媚儿伸出纤纤素手,向杨肃观一摆,笑道:“扬大人,只要你交出怀里的东西,我自会给你解药。”众人脸上变色,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果然要的是那块羊皮。 灵定见她得寸进尺,便皱眉道:“要是我们不给呢?” 胡媚儿向伍定远与灵真望了一眼,微笑道:“那这两人只有死了。” 一旁韦壮跳了过来,怒道:“你自身难保,还敢讨价还价么?” 胡媚儿哈哈一笑,道:“我自身难保?你们恁也小看姑娘了!” 笑声未毕,只见胡媚儿右手微扬,一丛细小至的银针脱手而出,直朝韦壮门面射去。这“花仙”身怀毒,武功深浅无人知晓,但论到暗器,却是一等一的名家,既毒又狠,中者必死,饶他韦壮武功高超,一来站得近,二来给人攻其不意,却要他如何闪避? 眼看韦壮一个不慎,也要中了暗算,但此人身为武当玄武观真传的俗家弟,武功岂同凡俗?他使一个铁板桥,两足牢牢的定在地下,上半身却陡地後仰,间不容发之际,已然闪过了无数细小银针。 胡媚儿啐道:“这么大年纪也使得这般功夫?不怕闪了腰吗?”她见韦壮向後仰倒,胸腹间门户大开,如何放过这个良机?拂尘扫下,便往他下腹击去。 此时韦壮上半身向後仰倒,两足定在地下,胸腹间已然不设防,一旁灵定大惊,赶忙出掌抢攻,其势却有所不及,只见“花仙”的拂尘便要扫到身上,说时迟,那时快,韦壮两手往地下一撑,胖大的身倒立起来,双腿猛往半空踢去,胡媚儿娇声惊叫,险些给他踢中了下颚,连忙往旁闪开。 这下双方短兵相接,心下都甚明了,灵定等人若要将胡媚儿活活杀死,并非什么难事,但此女毒功高明,若要将她一举生擒,只怕大为不易。 眼前是个谁也奈何不了谁的局面,韦壮等人无法逼她交出解药,但胡媚儿也无法走脱,双方已成僵局。 灵定怒道:“女施主好不晓事,你今日若不交出解药,还想活著离开么?你早些送出解药,以免自误!” 胡媚儿哈哈一笑,她斜目看著灵真与伍定远二人,笑道,“这两人没有我的独门解药,决计活不过今晚,反正姑娘有两个高手陪葬,已算是件便宜生意了,又有什么好怕的?” 众人又急又气,却都不知如何是好,要说平白无故送上羊皮,这口气如何吞得下?可若不交出羊皮,只怕伍定远与灵真当真莫名其妙地死在此处,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没理会处。 正惶急间,忽听一人淡淡地道,“灵定师兄、韦护卫,请你们出去,我自有话与这女说。”众人听这声音淡泊清雅,正是杨肃观,不由都是一愣,不知他为何突出此言,连胡媚儿也是微微一奇,不解杨肃观的用意。 灵定走到杨肃观身旁,低声道,“杨师弟,咱们好容易大占上风,你怎能要我们出去?可别让这女趁机逃走了。” 却见杨肃观轻轻地摇了摇手,示意众人不必多言,韦壮与他相识多年,知道杨肃观做事沈稳,向来谋定而後动,此刻这般说话,定有他的用意,当下拉住灵定,低声道,“杨郎中既然这般吩咐了,咱们就先出去吧。” 灵定甚感奇怪,但也不便公然反驳,只有随著韦壮离开,两名少女虽然报仇心切,不过此刻情势紧张,也容不得她们多言,只能跟著离店了。 众人鱼贯走出,偌大的客店中,仅余杨肃观与胡媚儿面对面站着,此时店中伙计早已不知逃到何处,除了西凉独有的潇潇风声,一时别无声响。 胡媚儿是个身经战的女魔头,虽见杨肃观行径奇特,却也不感畏惧。她浅浅一笑,道,“杨郎中单独留我下来,难道不怕我一溜烟的飞走么?还是有什么体己话要同我说?却怕外人来听么?”她声音柔腻,荡气回肠,这几句话说得加倍妖娆,叫人心中不得不荡。 杨肃观微微一笑,忽然解下兵刃,扔在桌上。 胡媚儿俏眉一轩,冷笑道:“你这是做什么?” 杨肃观不答,迳自坐了下来,才道:“难得有缘,坐下来喝杯茶,再走不迟。”说着替胡媚儿拉开板凳,示意她坐在自己身边。 这下胡媚儿便再镇静十倍,也不禁诧异万分。前些日她辣手害死张之越,现下又毒伤对方两员大将,岂料杨肃观竟会毫不设防?还邀她一块儿饮茶? 过了半晌,杨肃观见胡媚儿犹有迟疑,当即淡淡地道:“胡姑娘,坐下来吧。等喝过茶后,你若想离开,便请自便,在下绝不阻拦。” 胡媚儿睁大了媚眼,忍不住道:“你是说真的?你不怕你的朋友白白死了?” 杨肃观却不答腔,只取过茶碗,斟上了水,便等胡媚儿过来喝。 胡媚儿见他有恃无恐,心中便道:“这姓杨的不知要弄何玄虚,且看姑娘接招。” 她缓缓走到板桌旁,却也不坐上板凳,只一股脑儿坐上了桌,跟着粉腿交叠,腻声道:“杨郎中要我坐,奴家怎好不坐?这不是来了么?” 两人相距咫尺,胡媚儿身上擦得香腻,一股媚人香气全飘往杨肃观鼻端,胡媚儿心下暗笑:“这杨肃观不过几岁年纪,姑娘面前,任他定力再高,也要把持不住。”说着更俯下身去,一抹酥胸若隐若现,煞是诱人。 正魅惑间,杨肃观已然替她倒了杯清茶,跟着奉到面前。胡媚儿心道,“这小怎么这般客气,莫非在茶里下了毒么?” 她自己是用毒高手,天下罕逢敌手,杨肃观便算真把大碗鹤顶红倒入茶水,她也不见得怕,当下便只淡淡一笑,伸手接过了茶碗,要看杨肃观有何计谋。 杨肃观端起自己的茶碗,喝了一口,道:“胡姑娘,你我素昧平生,一来无怨,二来无仇,不知你为何要抢我的羊皮?” 胡媚儿喝了口茶,将发稍一掠,笑道:“杨郎中说呢?我为何要抢这块羊皮?” 杨肃观微微一笑,道:“两个字,江充。” 胡媚儿放声大笑,腰枝乱颤,道:“你说得对!正是为了江大人!若不是他过来请托,本姑娘何必淌这混水!” 杨肃观静静坐着,待她笑罢,才道:“姑娘你可曾想过,你跟着江充,又有什么好处?” 胡媚儿冷笑道,“杨郎中,你这不是明知故问了?江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手掌军政大权,天下无不景仰!我胡媚儿生平只为强者办事,举世之中,没一个男胜过江大人!这样的人物,我若不追随身侧,岂不是傻?” 胡媚儿正待唠唠叨叨地再说,忽见杨肃观弯下腰去,从桌脚边拾起一枚石,握在掌中,胡媚儿哼了一声,道,“杨郎中,你若想用暗器伤我,那是大错特错了。” 杨肃观微微一笑,却不打话,只见他中指一弹,那石猛地向上飞出,“碰”地一声大响,竟尔打穿了屋顶,飞了出去。 胡媚儿心下奇怪,寻思道,“这小到底要干什么?难道要声东击西么?” 正想间,只见杨肃观抬头起来,看着屋顶,午后阳光顺着屋顶的缝隙照了进来,登令昏暗的客店中满是光辉。胡媚儿越来越觉得奇怪,深怕屋顶有人埋伏,便顺着他的眼光望去。 胡媚儿抬头向上,只见屋顶上开了个尺许见方的破洞,洞外一抹宝蓝天,望之深邃如大海,除此之外,倒也没人埋伏,她呆了半晌,不知这人到底意欲为何,当下低头看着杨肃观,眼光中满是疑问。 杨肃观啜了口清茶,淡淡地道:“胡姑娘,你看见了什么?” 胡媚儿一愣,抬头望着深邃如海的蓝空,呆呆地道:“天……我看见了天……” 杨肃观放下茶碗,俊目回斜,微笑道:“胡姑娘,天,会比江充小么?” 话中深意无限,登叫胡媚儿心头一震。 客店中一片昏暗,只有一抹阳光照在杨肃观身上,看来倍感庄严,好似神佛降世一般。 杨肃观站起身来,缓缓走到胡媚儿身旁,霎时之间,两人四目交投,胡媚儿只觉眼前的男不能逼视,饶她天性豪放,情场战,此时心中也只怦怦直跳,霎时只得转过头去,不敢多看。 杨肃观慢慢伸手出来,轻抚胡媚儿的面颊,胡媚儿何等荡性,平常勾引男人如同家常便饭,这时却有茫然不知所措之感,她全身酸软,颤声道:“你……你要做什麽?” 杨肃观低下头去,看着她的眸,柔声道:“胡姑娘,跟着江充办事,名声决计好不了,转投柳侯爷门下吧。” 胡媚儿听了这话,又是吃惊,又是骇异,她怔怔地道:“我……我害死你的朋友,如何还能帮你们办事?” 杨肃观淡淡地道:“有我在,凡事莫担忧。” 胡媚儿听了这话,忽感心中宁定安全,好似这人随口的一句话,便有偌大的威力,叫她不得不从。她呆呆的看着杨肃观,忽尔满脸晕红,却是欲言又止。 杨肃观正等她回话,忽听店中传来一阵细微的脚步声,杨肃观不由一怔,连忙抬头看去,猛见一柄长剑疾刺而来,直朝胡媚儿背後挺去! 杨肃观吃了一惊,连忙把胡媚儿推开,胡媚儿尚未察觉危险,便在此时,长剑已至背心,杨肃观出手虽急,但那剑来的快,还是划破了胡媚儿背後的衣衫()。 胡媚儿吓了一跳,急忙往地下一滚,跟着转身站起,只见眼前站着个高挑美女,正是艳婷。她眼中满是泪水,正自怒目望向杨胡二人,却是有叁分恼怒,七分悲伤,想来方两人的对话举止,全给她看在眼里了。 胡媚儿满身是灰,神情大是尴尬,但随即转为恼怒,她指着艳婷骂道∶“小小年纪便得这般阴毒!以後怎麽得了!” 艳婷不去理她,仍是举剑疾刺,胡媚儿怒道∶“放肆!”一丛银针飞射而出,艳婷见银针来势猛恶,脸色一白,她满腔热血,只知杀敌报仇,却失了防备,眼看便要丧生毒针之下。 便在此时,灵定、韦壮、娟儿等人也都奔了进来。娟儿见师姐性命堪虞,慌忙冲出,惊叫道∶“师姐!”杨肃观站在一旁,眼见情势危急,顺手便将艳婷拦腰抱起,他运起轻功,两人一起飞上梁去。那大把银针呼呼数声,便从他们脚下飞过,钉在墙上。 艳婷抬头望去,只见杨肃观俊美的面孔便在眼前,她枕在杨肃观的胸前,不由得脸红心跳,但一想到他适才对花仙那番举动,心下忽地一阵气恼,挣扎道∶“你放开我!” 杨肃观怕她行事莽撞,反把手臂一紧,牢牢地抱住她,说道∶“等这女退开,我自会放!”他怕艳婷复仇心切,一旦放开她,不知她又要做出什麽事来?艳婷又羞又气,连连挣扎,杨肃观却全不理睬。 胡媚儿见了他们这幅情状,冷笑道∶“原来这小妮是你的心上人?好得很,好得很哪!”言语之间竟是大有醋意。她冷笑一声,又换上了一幅冷冰冰的面孔,道∶“既然如此,咱们也没什麽好说的,你们要解药,便拿羊皮来换吧()!”说着便要离去。 韦壮伸手拦去,喝道:“没交下解药前,不能放过去!” 胡媚儿俏脸生怒,厉声道:“老娘没发威,你真当我是病猫吗?”也是她打翻醋,手段大见狠辣,霎时伸手一挥,一股优雅的香气登时弥漫客店之中,众人不知是否有毒,连忙闭气,便这须臾间,胡媚儿已然轻轻巧巧地跃出窗口。 韦壮叫道∶“哪里走!”他飞身而起,追了上去,只见胡媚儿背向自己,要害暴露,猛地吸一口真气,运起“八卦游身掌”的功夫,便要出掌伤人,谁知便在此刻,肺部一阵火烫,却是那香味顺着一口真气,居然吸入肺里,那味道一进体内,便如火烧一般,只炙得韦壮大声呛咳,他真气一,已然摔倒在地。 胡媚儿哼地一声,手一挥,又是大把银针飞出,便往韦壮身上射去,一旁灵定见势头不好,解下僧袍一抖,内力鼓之下,僧袍犹如一张盾牌似的,护住了韦壮,须臾间便已将无数银针接去。 胡媚儿冷笑道:“和尚好俊的功夫!不过任凭你武功再高,也救不了我花仙』下的毒!” 杨肃观站在梁上,叫道:“仙姑究竟想要如何,且放下话来!” 胡媚儿冷冷地道:“杨大人,你这人很好,我很愿意交你这朋友。只要你今夜叁更前拿着江充大人要的东西,到城外十里的凉亭找我,本姑娘自会奉上解药。”说着眼望韦壮、灵定二人,厉声道∶“不过你记好了()!只要这几个贼秃牛鼻再生事,你那几个中毒的朋友,只怕活不过明日此时!”话声未毕,人已如溜烟般地遁去。 灵定待强敌一走,连忙察看灵真与伍定远的伤势,灵真坐地盘膝,运功驱毒,头上却水气缭绕,有如蒸笼一般,足见运功已至关键时分,万万惊扰不得。 杨肃观带着艳婷跃下梁来,两人一落地,他便放脱艳婷,拱手道∶“在下多有得罪,还请姑娘见谅。” 艳婷甚是气恼,想起师门大仇未报,自己作为师姐,非但不能保护师妹,还要被杨肃观如此看轻,这要她如何对得住死去的师叔?心中一悲,只感自己无能至,不禁泪如雨下,痛哭出声。 原本胡媚儿已然有意投效,但给艳婷这麽一打扰,一切尽为灰烬。只是念及艳婷师仇未报,却也怪她不得。杨肃观叹了口气,道∶“姑娘别气恼了,我绝不是有意得罪。”说着便要走上前去安慰。 娟儿抢上前来,伸手把他推开,冷冷地道∶“你去找你的花仙』吧!满口仙姑长,仙女短的,也不怕丑!”扶住了师姐,温言安慰。 杨肃观见二姝对自己大有敌意,忍不住长叹一声,料知日後定须大费功夫调解了. 正文 第五章 戊辰岁终 众人正要离去,忽听客店外阵阵马蹄声传来,跟着人声喧哗不止,有人大叫道:“贼便在里面了!大夥儿小心!” 韦壮往外一望,道:“有官差前来捉拿我们,还是避上一避。”灵定摇头道∶“不成。我师弟正在运功驱毒,万不可行走移动,否则毒性侵入心脉,那便无药可救了。” 杨肃观略为衣冠,缓缓说道:“大家不必担忧,且让我来应付这些官差。”众人素知杨肃观之能,纷纷点头。 说话间,只见一名捕快冲进店来,喝道:“大胆盗匪,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杀人放火?快快投降自,可以留给你们一个全尸!” 杨肃观一声清啸,双足一点,已然站在那捕快身旁。 那捕快大惊失色,连忙往旁闪避,但杨肃观出手更快,他伸手一抓,猛地按住那人头上顶门,冷冷地道∶“我只要手上运劲,你立时脑浆迸裂,死得惨不堪言,要不要试试?” 那捕快没料到来人武功如此高强,显然十分惊骇,忙道∶“壮士高抬贵手。” 杨肃观见他面色发青,便道:“你不用怕,只要你乖乖听话,你我无怨无仇,岂会加害於你?”那捕快吞了口唾沫,问道∶“阁下是谁?” 杨肃观双眉一轩,反问道:“你真要听?” 那捕快闻言一惊,正想改口,转念又想:“我此番无缘无故给人抓住,若连名号也不得而知,未免过丢脸。说不得,总要拿个名字回去交差。”他嘶哑着嗓,道:“看阁下这个模样,当是绿林中的一号狠将,却不知上下如何称呼?” 杨肃观道∶“在下姓杨,双名肃观。”那捕快脑中念头急转,想道:“杨肃观?绿林中有谁是叫这个名字的?”一时枯肠,却都想不出此人的来历。他乾笑几声,道:“恕在下眼拙,认不出壮士的门派渊源,还请示下如何?” 杨肃观微微一笑,道:“我打北方来,日里去的唤兵部,夜里睡的叫王府。紫禁门前见天,皇宫之畔便是家。”他谜语说罢,拍了拍那捕快的脸颊,道:“老兄猜出我的来历了麽?” 那捕快大吃一惊,颤声道:“你……你到底是谁?” 杨肃观一笑,跟着正色道:“不瞒诸位。我正是朝廷命官,方今兵部职方司郎中杨肃观。” 那捕快张大了嘴,随即摇头道∶“阁下若不想明说身分,我不问也就是了,何必开这个玩笑!”杨肃观微笑道∶“区区一个郎中,也没什麽了不起,我又何必顶冒?”说着摸出身上令牌,在那捕快面前一晃。 那捕快见到令牌,脸上变色,嚅嗫地道∶“你……你真是……” 杨肃观眯起了眼,道∶“你家提督与我有仇,见我一进甘肃省境,便派人叁番两次前来陷害。不过我杨郎中也不是善与的人物,这场争斗还不知鹿死谁手。大家不妨走着瞧吧。”说着对那捕快笑了一笑,道∶“这位大哥,这场大战有趣得紧,你可想牵连进去?” 那捕快闻言大惊,急忙道:“这位大人!咱们提督生得什麽模样,长得是高是矮,我连见也没见过,你们两家喜欢相斗,自管去斗个痛快,可别连累我这个芝麻绿豆官啊!” 杨肃观见他甚是乖巧,微笑点头道:“你命人撤去这些官差。” 那捕快怕得要命,一来对方是朝廷命官,二来自己又落入人家的掌握之中,连忙挥手,喝道:“是自己人!大伙儿快快退开!” 众官差急忙後退,登时让出一大条出来。 杨肃观又道:“叫你属下牵过五匹马来。” 那捕快连忙叫喊,众官差哪敢违背,急忙牵了五匹长腿骏马过来。那捕快陪笑道∶“这位大爷,马匹已给您牵来,你老人家可以走了。” 杨肃观转头望向灵真,见他仍在运功抗毒,看来仍不能走动,当下微微一笑,道∶“不忙,不忙,这里酒菜不坏,风光明媚,咱们来喝上两杯。再走不迟。”说着命小二打来一白酒,亲自给那捕头斟酒。 那捕快强自镇静,勉强举起酒杯,但酒水却不住泼出来。杨肃观自坐他身旁,手掌却不离他的脑门。 过了一顿饭时候,灵真忽地睁眼,他手掌肿起的部位虽然未消,但却有逐渐缩小之势,他见众人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便自笑道:“老死不了的!这毒虽然厉害,却耐我不得!只要再几个时辰,老必可将这鬼毒驱出。”众人闻言大喜,杨肃观点了点头,道∶“好了,咱们这就走吧!” 只是伍定远却没这等好功力,他内力远逊於灵真,无法自行驱毒,脸上黑气只有越来越重,已然昏迷不醒。 韦壮伸出手去,正要抱起伍定远,灵定连忙提醒:“别碰他身!” 韦壮一怔,低头细看,只见一只蚊飞上前来,在伍定远身上微微一停,不待飞起,便即僵毙在地。韦壮倒吸一口冷气,道:“好霸道的毒药,这般阴毒!” 韦壮解下外袍,垫在伍定远身上,又用几块布将自己的双手紧紧裹住,这才把他抱起,以免沾染毒气,灵真内力深厚,中毒後仍可活动,便自行站了起来。 杨肃观走到那捕头身旁,道∶“这位大哥,有劳你送我们一程,不知方不方便?” 那捕快惊道∶“我还要随你们走啊……这……这……” 一旁娟儿走上前来,冷笑道∶“你不高兴麽?那我们直接送你到阎王地府去好了,省得你还要来回奔波!”众人见她神情稚嫩,却来说这等狠话,都忍不住好笑。 那捕快颤声道∶“我送……我送……除了阴曹地府,哪里都送……” 杨肃观笑道∶“有劳大哥了,咱们这就走吧。” 众官差正在外头守候,眼见那捕快当先走了出来,叫道∶“大夥儿快些让开了,这几位是兵部的官员,是来咱们这儿巡视的,一切都是误会!” 一名官差低声道:“捕头,这……你这话是真的麽?”他见捕头给人拿住,这几句话未必是真心所言,当下便出言探询。 韦壮向来明白道理,他从怀里掏出一锭黄金,便往那官差扔去,大声道:“诸位不必多心,此番劳你们捕头的大驾,陪我们走上一遭,去去就回。这点小意思专给差爷们喝酒。”那官差拿了金银,脸上仍满是犹疑。 那捕快忙道∶“朝廷大员给的打赏,你们还不快快收下?你们一会儿自管去喝酒,今日之事,可别宣扬出去了!”众官差见杨肃观等人出手豪阔,确实是一副官场气派,急忙让出来。 杨肃观拍了拍那捕快的肩膀,道∶“你这人很是乖觉,等我回京之後,不妨给你些好处。” 那捕快原本担心害怕,这时听得杨肃观如此说,禁不住又惊又喜,只不知他此言是否真心,忙问道∶“大人有意提拔小可?”杨肃观微笑道∶“咱们先走吧,有话一会儿再说不迟。” 众人一飞驰,奔到荒郊时已是傍晚,杨肃观放脱那名捕快,点头道:“你姓什麽?我回京之後,不妨替你打点打点,也好方便你升官。”那捕快听他如此一问,真是有意提携,喜道:“小人姓何,只因**喝酒,人称白乾何!大人只要到吏部去查,自会看到小人的姓名。” 杨肃观挥手笑道:“好,甘肃道上的白乾何,我给记住了,你走吧。” 那捕快大喜之下,连连叩。这杨肃观是朝廷大员,世家之,等巴结不到,此番能结识这等尊贵人物,也可算是因祸得福了。 那捕快又拜了几拜,这才准备离去,杨肃观见他转身走开,忽地想起花仙的约定,忙喝道∶“等一等!” 那捕快吃了一惊,以为他另有什麽打算,连忙拜伏在地,颤声道∶“大人有何吩咐?” 杨肃观道∶“我与一个朋友约在十里外的凉亭相见,你可知道去?” 那捕快面露惊讶,道∶“大人说的凉亭,莫非便是神鬼亭』麽?”杨肃观听得“神鬼亭”叁字,忍不住双眉一轩,心中忽有异感,便问道∶“怎麽,这亭有什麽古怪麽?” 那捕快面露为难之色,低声道∶“说古怪,是有那麽一点。这亭本是城外十里处不远的一座凉亭,风景挺好,不过……不过最好白日去,千万别夜间过去游玩。”却是欲言又止。 一旁众人听他们交谈起来,各自过来聆听。韦壮听那捕快说话吞吞吐吐,好似有什麽难言之隐,忍不住问道∶“怎麽啦?那亭有盗匪出没麽?”那捕快摇了摇头,道∶“盗匪倒是没有。只是听乡民说道,那神鬼亭有些不乾净,好像闹鬼闹得厉害。” 娟儿听他说得悬疑,道∶“听你唬人唬的,这世上哪有什麽鬼怪?” 那捕快乾笑几声,道∶“这我也不知道了。只是乡民说得神灵活现,都说二十年前一个钦命要犯死在那儿後,以後便不乾净,时常现出异象。” 娟儿哼了一声,道∶“什麽异象?天上掉下金元宝麽?” 那捕快陪笑两声,道∶“金元宝倒是没见到,不过神鬼亭附近的几里沙漠时常生起沙暴,夜里还有些奇异光芒,跟幽灵也似。前些日蛇也不冬眠,全都跑了出来,硬生生的冻死。过两日便要过年了,诸位没事可别去那儿,免得沾惹晦气,讨不到彩头。”这捕快是汉人血统,自也熟知中原习俗,便想以此相劝。 众人闻言,纷纷哑然失笑,竟是无人相信。杨肃观却面色凝重,丝毫不以为好笑。他点头道∶“多谢你了,此去我自会着细细问过去,这才放那捕快回去。 众人找了座破庙,稍事歇息,杨肃观见伍定远昏迷不醒,心下甚忧,只是愁眉不展。 灵定见他焦急,便劝慰道:“师弟不必过虑,我看这位伍施主面相不凡,此番定能逢凶化吉。” 这话杨肃观也曾在少林寺中听方丈说过,说伍定远有什么仙佛之缘云云,但此时人家性命危急,说这话未免不着边际。杨肃观摇了摇头,叹道:“别说这些了,眼下咱们只有尽人事,听天命了!”想起柳昂天所托之重,更感心头沉重。 韦壮见杨肃观若有所思,便问道:“杨郎中,方纔那捕快把神鬼亭说的活灵活现,好象那地方真有些古怪,照你看来如何?” 杨肃观摇了摇头,道:“这我也搞不清楚,反正花仙与咱们约在那地方,说什么也得过去看看。便真有什么鬼神传说,也顾不这许多了。”众人纷纷称是。 说话间,忽听灵真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跟着站起身来,挥舞拳脚,活动筋骨。众人知道他已把剧毒逼出,都是面露喜色,韦壮赞道:“大师功力果然不凡!”这灵真不愧为少林四大金刚之一,果然功力非同小可,连“花仙”的剧毒也耐他不得。 灵真嘿嘿一笑,说道:“好一个天杀的花仙』,咱们直接杀到那鬼亭里去,这女人若不肯拿出解药,咱们只管把她砍成烂泥,给老出口恶气,也给伍制使报仇!” 灵真伤势稍复,那又多了一名高手出阵,众人议定行止,由杨肃观与韦壮分头出去打探消息,查清楚花仙』有多少帮手,有无机关埋伏等请。灵定则与灵真坐镇庙中,保护伤者弱女。待午夜之时,再到神鬼亭』会合。 商议妥当,杨肃观正要离开,忽听娟儿叹道:“师姐啊!今天不是除夕么?咱们这顿年夜饭还吃不吃啊?”艳婷叹道:“唉……兵荒马乱的,哪有心思想这些。” 每逢佳节倍思亲,两姊妹想起逝去的师叔,不由得眼睛一红,竟是眩然欲泣。 杨肃观听她们这么一说,便自停下脚来,想道:“是啊!今天真是除夕。她们不提,我倒忘了。”这个把月他都在为公务繁忙,全没想到年节将至,不过他自小在少林出家,年节欢庆于他是可有可无,此时只淡淡想过,便拋到一旁去了。 韦壮本也要离庙,待见娟儿伤心,便转回身来,温言慰道:“小泵娘别伤心啦!你虽然不能回山过年,但眼前这许多叔叔伯伯陪你一起,不也挺热闹么?” 娟儿破涕为笑,道:“那你可得给我个大红包才行。”韦壮哈哈大笑,道:“成!包管你满意。”说着摸摸娟儿的小脑袋,甚是怜爱。 一旁灵定见岁末将至,想起岁月如梭,也不禁有些感伤。他轻轻一叹,道:“时光好快,这戊辰年转眼就过了,又是岁末年终啦………一年复一年,何时方能修成正果呢?” 杨肃观原本已跨出庙门,听得灵定的说话,忽地心下一凛,好似听到了什么为要紧的东西,可一时又想不明白,便停下脚来,低头沉思。 韦壮见他举止有异,便问道:“怎么了?有什么不对么?” 杨肃观不答,只闭上了眼,低声道:“神鬼亭……戊辰年,戊辰年岁末,戊辰岁终……”众人见他自言自语,行止怪异,都是暗暗留心。 灵定皱起眉头,问道:“杨师弟,究竟怎么了?” 杨肃观不去理会众人,只皱眉苦思,娟儿见他实在怪,忍不住便道:“他到底怎么了?难道也中了花仙的毒么?”艳婷见杨肃观面色凝重,便对师妹摇了摇手,示意她不要打扰。 陡然间,杨肃观双眼一亮,大声道:“对了!便是这句话!” 韦壮忙问道:“杨郎中想到了什么?” 杨肃观舒出一口长气,道:“诸位可曾听过四句话,叫做戊辰岁终,龙皇动世,天机犹真,神鬼自在』?” 灵定想起那日返回少林时,也曾听方丈提过这四句话,当即点了点头,道:“听是听过。不过这四句话过奇怪,像是什么谒语。杨师弟怎会问起此事?” 杨肃观道:“师兄若是记心明白,可还记得方丈那时说的话么?” 灵定回想那日方丈的言语,霎时一惊,面色已成惨白。 韦壮不明究理,眼看两人神色紧张,忙道:“贵寺方丈究竟说过什么?” 灵定口宣佛号,合十道:“阿弥陀佛,那日杨师弟返寺求助之时,方丈便提过戊辰岁终,龙皇动世,天机犹真,神鬼自在』这四句话。 他说待得戊辰岁终』之日,天下即将大乱,朝廷政争更要再起,便要咱们把局势看个明白,不要急着介入朝廷争端。我那时听了这几句话,也不以为异,此时听杨师弟说起,这才想起今日便是除夕,那戊辰岁终』已在眼前。” 韦壮哦地一声,虽然不信这等荒诞言语,但一来这话是少林方丈所言,多少有些问,二来今夜恰是戊辰年岁末,说不定真有什么名堂,便问道:“戊辰岁终……神鬼自在……这神鬼自在是什么意思?指的便是神鬼亭么?”说着往杨肃观望去。 杨肃观凝望地下的伍定远,只见他仍是昏迷不醒,性命大为可忧,当即沉声道:“不管这四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为了伍制使,眼前便是刀山油锅,咱们也得硬闯了!”众人纷纷称是,既然今夜是戊辰岁末,那神鬼亭又在左近,届时有什么变故,自能一目了然了。 杨肃观与韦壮离开破庙,各自朝东西两方而去,要查看花仙是否另有帮手。杨肃观往东方行去,那是回镇之,上他仍旧装扮成说书先生,以免给人认了出来。 回到镇上,只见四处仍是乱烘烘地,那客店老板在店门口指天骂地,叫道:“从没见过这般狠的土匪,杀人不算,还连屋顶也给打破了!***,大过年的,真是晦气!”那屋顶破损却与花仙无关,而是给杨肃观打破的,说来真该赔人家银才是。 一人幸灾乐祸,取笑那老板,道:“你算是走运啦!要真见到狠的,连你家老婆也抢去做压寨夫人哪!”那老板大怒,喝道:“你放什么狗屁?”另一人笑道:“别生气,搞不好尊夫人成了压寨夫人,镇日给人这么压一压,说不定乐不思蜀哪!”却不知那老板为何人缘如此之差,居然到了这个田地,还要遭人奚落。 那老板听了嘲讽,登时狂怒攻心,朝着那两人就打,众人嘻笑不绝,便自乱成一片。 杨肃观心下暗笑,眼看客店没有什么可疑之处,便自转身离开。 正走间,忽见迎面一人昂阔步而来,身上却穿著锦衣卫的服饰,杨肃观一惊,连忙让在道旁,凝目看去,来人正是锦衣卫统领安道京。 杨肃观躲在一旁巷中,探头出去,只见人跟在安道京后头,他凝目认去,一人生得高头大马,名叫“雷公轰”单国易,一人白净脸皮,唤叫“九尾蛟龙”云郎,另一人面相不凡,却是锦衣卫教头郝震湘,都是在梁知义府上照过面的。 杨肃观心下一凛,暗拊:“看来江充这帮人已然有备,今晚必有一场硬仗。” 他心中了然,明白锦衣卫众人定是给胡媚儿约来作帮手的,此刻若不能查出来人多少、有无机关埋伏等情,今晚约会定是输面大于赢面,届时不只抢不到解药,恐怕连羊皮也保不住。 安道京停在客栈门口,呼溜一声口哨,十余人从里头窜了出来,也都穿著厂卫服饰,众人一言不发,便往城外走去。 杨肃观小心翼翼,跟随在后。只见那群人左转右绕,过不多时,便走出城外,杨肃观知道锦衣卫好手如云,不敢跟随近,一行人出城后,四下一片旷野,无法再行跟踪,杨肃观便跳到树上,待他们走远后方才跟随,好在此处地势平坦,也不难找到他们的踪迹。 又过片刻,只见锦衣卫人众来到一处凉亭,只见那亭颇为破败,八方亭柱已垮了只,只余五角支撑,里头的石桌崩坍了一方,桌旁空荡荡的,别无石椅摆设。 杨肃观伏在山坳,从高处往下窥视,心道:“看来这就是什么神鬼亭』吧!”想起日间捕快所言,都说这凉亭颇有些灵异怪事,但乍看之下,也瞧不出神奇之处。 杨肃观抬头望天,此时星月初升,离胡媚儿的约定还有几个时辰,自己不妨先布置一番,以免着了敌人的道儿。正看间,杨肃观忽觉有些不对,他凝视夜空,只见天上云层颇为奇异,全数状做直条,向南北延伸而去。杨肃观从未见过这等怪云,心下不禁暗暗罕异。 便在此时,两旁树下洞穴中爬出几只青蛇,四下乱窜,好似惊惶不堪。当此异状,杨肃观不免大吃一惊,寻思道:“此时方值冬日,蛇虫应在冬眠才是,怎能忽然爬出洞来?” 陡然间,身微微震汤,地面竟然微微跳动,跟着远处沙漠飘起一阵烟尘,月夜之中,彷佛鬼影重重。杨肃观双目睁得老大,暗道:“好一个神鬼自在』。今晚是戊辰年除夕,必有什么稀奇古怪之事,我还是小心为上。” 过了半晌,不见再有什么异状出来,他松了口气,便向安道京等人看去。 点点星光照下,凉亭旁一片凄清,锦衣卫众人席坐在地,或倒或睡,只有安道京与郝震湘二人抱胸而立。杨肃观看了暗暗摇头:“这安道京武功虽高,却毫无治军才干,等候不过片刻,他属下便散漫成这个模样。”黑暗之中,安郝二人似在交谈,但杨肃观与他两人隔得远了,听不真切。 杨肃观默运“达摩神功”,气运丹田,登时耳聪目明。原来这“达摩心经”乃是少林嫡传的绝世武,修行者若练到上乘,不止内力浑厚扎实,尚能兼得佛门中“天耳通”、“天眼通”的秘法,堪称少林镇寺之宝,足与“易筋洗随经”匹敌。杨肃观此时默运神功,便如天耳开通,附近十余里的声响都瞒不过他去。 杨肃观神功发动,登时将安道京等人的对话听去,只听安道京道:“这胡媚儿真是不晓事,怎能把杨肃观他们约到这里来?要是江大人交代的秘密给这些人察觉,咱们还有得玩吗?” 郝震湘道:“大人所虑是。”杨肃观听他们语气不对,心下顿时一凛,留上了神。 安道京咳了一声,说道:“郝教头,这凉亭有个大秘密,你想不想知道?”郝震湘是个见多识广的人,甚是精明,他一听“秘密”二字,便道:“大人小心谨慎,既然是秘密,此处耳目众多,千万别声张。” 杨肃观心下暗笑:“这郝震湘不仅武功非凡,做官的本事也是了得,他这么一说,明摆的便是不想知道什么秘密,以免牵连在内。不过安道京这老狐狸狠是厉害,他既然说了秘密二字,定有什么阴谋,郝震湘是非听不可了。”他自也关心安道京所称的“秘密”,当下专心守志,深怕漏听了一字。 果然安道京道:“其实也说不上什么秘密啦,不过是江大人交代的一件事,我只是猜想不透江大人的用意,眼下无事,便想请教郝教头。” 郝震湘面有难色,欲言又止,安道京却不容他推托,说道:“我这番西来,肩负几个重大任务,其中一项,便是要夺回羊皮,这你是知道的。”郝震湘道:“血战沙场,乃是英雄本色,属下必当赴汤蹈火,以死回报大人的厚爱。” 安道京甚是高兴,拍了拍他的肩头,笑道:“听你这么说,真不枉我当年把你从刑场救了出来,你好好干!我绝不会亏待你的。”郝震湘低下头去,拱手道:“统领救了属下一家老小的性命,恩同再造,属下自当戮力以报,绝不辜负统领的期望。” 安道京哈哈大笑,道:“说得好!日後有你追随左右,便遇到卓凌昭那王八蛋,我也不怕了!”他笑了一阵,低声道:“江大人私底下吩咐我,他说拿回这羊皮之後,要咱们好好地收起来,千万别毁损了,日後还有一件大事,全着落在这羊皮上头。” 郝震湘奇道:“不是说好一拿回羊皮便要立时销毁吗?怎地又有旁用?” 杨肃观心下起疑,不知他们说的是真是假,那羊皮是江充被俘时所绘的国界图,乃是江充卖国的契约,这种东西留着一日,便有一日的害处,越早销毁,对江充越是有利,如何能有其他用途?真是奇哉怪也。他不由自主的摸了摸怀里,待觉那羊皮仍是好端端的收在他怀中,这才放下心来。 安道京道:“这详情我也不是挺清楚,但江大人吩咐,他说腊月十的午夜,这凉亭里会有一个大秘密跑将出来,要我好好注意,替他带了回去。”郝震湘奇道:“什么秘密会跑将出来?属下是直性,听不懂这许多玄机禅语,还请统领明说。” 安道京摇头道:“江大人放的…说的那个…话,我也是搞不明白,反正他亲**代过,说我拿到那羊皮之後,到了神鬼亭,自会晓得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他这般吩咐了,难道我还能推托么?地方是神鬼亭』,时辰便是今夜时,地方对了,时辰对了,想来到时我便能一目了然。” 郝震湘苦笑道:“这真是天机谜语,谁也参不透。” 安道京乾笑数声,又道:“不过麻烦的在後头,胡媚儿那婆娘把点约到这里,到时又是少林和尚,又是武当高手,乱糟糟地打成一片,却要我如何找那秘密?还真他***作怪!” 杨肃观参详不透,只觉得安道京的言语夹缠不清,直是七荤八素,忽听一名女的声音从半空传来:“什么婆娘?什么作怪啊?你们两人还真是有种,只会躲在暗处中伤旁人!”说着半空落下一个女,容貌娇艳,却又冷若冰霜,正是“花仙”胡媚儿到了。 安道京见了这女到来,脸上神情老大不自在,锦衣卫众人原本或坐或躺,见了胡媚儿那美若天仙的容貌,登时都站了起来,人人抹脸梳发,都盼眼前的美人能多看他一眼。 胡媚儿冷冷地道:“怎么才来了这几个人?待会儿打起架来,如何讨得了好?对方可是少林寺的罗汉金刚啊!” 安道京正要回答,那“九尾蛟龙”云郎却是个登徒浪,眼见美女在侧,英雄气概斗生,当下大笑道:“姑娘别要担心了!莫说少林寺的几个罗汉金刚过来,便是天绝老僧亲至,姓云的一样为姑娘手到擒来。” 杨肃观听他说话辱及师门,忍不住气往上冲,但此时高手环伺,如何能犯险?只有强自忍耐了,但他心下暗暗立誓,一会儿定要这人好看。 胡媚儿斜目看了云郎一眼,迳自走到安道京面前,冷笑道:“锦衣卫里就这几个吹牛皮的货色?凭这几个饭桶,却要如何与人斯打?” 单国易大怒道:“你嘴里不乾不净的说些什么!” 安道京将他一把拦住,陪笑道:“仙姑责备的是,我这次西来没带够人手,请仙姑将就点用吧!” 胡媚儿往众人看了几眼,连连摇头,冷冷地道:“全是不中用的东西,到时打起架来反而碍手碍脚的,我看你们还是滚回去好了。” 安道京忙道:“仙姑万万别这么说,要是您给贼们伤了这么一点,江大人那儿却要我怎么交代。” 郝震湘见他卑躬屈膝,不禁心中一奇,这“花仙”不过是个善於使毒的江湖中人,以安道京的身分,何必如此怕她?莫非有什么把柄落在这女手中不成?郝震湘心下起疑,只皱起了眉头,瞅着眼前这女。 那“雷公轰”单国易是个莽撞性格,如何容得了胡媚儿的污辱?当下大吼一声,高高跳起,举起手上的狼牙棒,便往胡媚儿脑门上砸去,安道京急叫道:“万万不可!”说着急忙抢出,深怕伤了胡媚儿。 谁知“花仙”的武功着实阴毒,那单国易的狼牙棒才一砸下,胡媚儿只是浅浅一笑,道:“便这么点玩意儿,也敢拿出来献丑?”说话间,忽然成上千的银针猛地飞出,直直往单国易的脸面射去,单国易啊地一声大叫,闪避不及,眼看一双招便要给废了。 便在此时,却有一人伸手出来,揪住单国易的领,硬生生地将他从半空中拉开,大把的银针连连从单国易脸颊旁飞去,却没伤到他分毫。众人急看,却是“蛇鹤双行”郝震湘出手救人,此人在万险之中,凭着单手将人拉开,眼力之准,手劲之雄,已达武林第一流境界。人人心下叹服,登时暴喊一声:“好!” 杨肃观心道:“此人武功非凡,实在是个劲敌。”那夜他在梁知义的府上与此人交手,险些给他打伤,此时又见他手段如此了得,不由暗暗担忧。 胡媚儿见他这手神功,登时“哦”了一声,冷冷地道:“失敬失敬,原来锦衣卫里还有这等好手啊!”说着一双媚眼不住向郝震湘上下打量。 安道京见郝震湘出手建功,心下暗自得意,笑道:“好说,好说,这是咱们锦衣卫里才来的弟兄,姓郝,双名震湘,使得是蛇鹤双行』的武功。” 胡媚儿笑道:“安大人哪!我说你是越来越长进啦!居然懂得重用这等高手,我看锦衣卫的事业定是蒸蒸日上。” 安道京听她这么夸赞,心中更是高兴,一时大笑不止,道:“多承仙姑金口谬赞!安某人这厢谢过了!” 胡媚儿走上前去,站在郝震湘面前,抬头看他,只见郝震湘铁打一样的身材,一张面孔颇有风霜之色,端的是真男儿的神气,她心下喜欢,提起脚跟,在郝震湘的耳边道:“这位大哥可娶亲了没?” 郝震湘心道:“这女好不无耻浪荡,却来调戏於我。”当下抬头望天,毫不理会。 胡媚儿心中一愣,自来锦衣卫中的卫士谁不是抢着巴结讨好於她,什么时候见过这等神气的男,她转头望向安道京,笑道:“这位大哥好大的架啊!” 安道京深怕郝震湘脾气高傲,可别要得罪了花仙,忙道:“仙姑说笑了,我这兄弟脾气有些顽固,一向见不了世面,仙姑莫怪。”说着朝天边明月望去,道:“仙姑你来瞧瞧,这月亮好大啊!咱们来赏月好了。” 胡媚儿却不理会,只往郝震湘瞅去,夜色中只见他仰天不语,满脸正气,一股莽莽苍苍的气概油然而生,胡媚儿见了这个神态,心中更是爱煞,反把郝震湘适才的无礼当作了气概,丝毫不以为意。 她掠了掠发稍,向郝震湘走近几步,笑道:“安大人,我想向你借这个人一用。”说着伸出手去,便往郝震湘胸膛摸去。 安道京连连摇手,苦笑道:“咱们锦衣卫就这几个人,仙姑别开玩笑了。”胡媚儿冷冷地道:“那是你的事,不是我的事。我便是要借这个人一用。”说着拉住郝震湘的臂膀,满脸娇羞,道:“郝教头,以後你便跟着我啦!保管你平步青云!” 星光下但见胡媚儿貌美如花、肤白胜雪,锦衣卫众人见了这上好肥肉,心中都是又羡又妒,云郎更是大恨:“***郝震湘,什么便宜都给他占尽了!” 哪知郝震湘真是个傲性的,只听他哼地一声,潜运神功,一股内力激出,登时将胡媚儿震退一步,跟着冷冷地道:“男女受授不亲,还请仙姑放尊重点。”他虽然口称仙姑,但神色间直把胡媚儿当作是无耻女人,全然不给她面。 胡媚儿听得此言,不由吃了一惊,这女平日自视甚高,结交的都是王公大臣,寻常男前来追求,连看也不看一眼,但只要遇上喜欢的,千方计也要与他相好,情场上一向无往不利,哪知却会吃上这等排头。须臾之间,一张俏脸煞白发青,接着由青转红,竟是又羞又恼,一张脸更不知往哪儿搁去。 她心下狂怒,想道:“这姓郝的好不识相!京城里的王公贵族谁不是整日价的想我?便是江充也不敢对我这般狂傲!郝震湘,给你几分颜色,你便开起染房来啦!” 她缓缓地把头发一掠,脸上的红云褪去,换上了一幅冷若冰霜的面孔,众人见她面带杀气,不知她心里想法,一时鸦雀无声,无人敢发一言。 郝震湘仗着自己武功高强,却也不来怕这女,只仰天抱胸,傲然而立,场面甚是肃杀。 安道京怕生出事来,连忙抢了上来,“啧”地一声,骂道:“郝教头啊!人家仙姑有意提点你,你怎么拒人於千里之外?快快向仙姑赔罪了!”说着拉住郝震湘的臂膀,要他出言谢罪。 郝震湘哼了一声,心道:“也罢。看在统领面上,且让这无耻女一步。”他勉强躬身,冷冷地道:“仙姑在上,下官若有失礼之处,还请海涵则个。”说话时眼角却撇向别处,不见分毫道歉诚意。 安道京正要再骂,却见那郝震湘已自行走开,只留了胡媚儿一人在场,全不给人留面。安道京只感尴尬无比,连忙向胡媚儿一躬身,弯腰拱手道:“对不住,对不住,咱们郝教头旧日是刑部出身,性容易得罪人。请仙姑别跟他计较了。”众人见胡媚儿满脸煞气,都是暗自为郝震湘担忧,那安道京明白胡媚儿与江充有染,更是掌心出汗,心里直是七上八下。 过了良久,却见胡媚儿摇了摇头,道:“算了。我何等身? ??,何必与他生气。” 安道京闻言大喜,当场嘘了一口气,道:“仙姑心胸宽大,下官万分佩服。” 胡媚儿笑了笑,似乎不再计较,她望向郝震湘,道:“安统领,你方才说这位郝教头出身刑部,莫非他以前是个捕快么?” 安道京听她又来询问郝震湘之事,不禁心中暗暗忌惮。他咳了一声,道:“那倒不是。咱们郝震湘以前是刑部聘来的武功教头,曾是中原千捕头的总教习。”安道京不愿两人再有冲突,便想找个话头带过,这几句话说的更是快。 哪知胡媚儿一听此言,便即掩嘴惊叫:“啊!原来郝教头这般大的来头!” 安道京心下一凛,乾笑道:“仙姑说笑了。” 只见胡媚儿面带迷惑,一双妙目凝视着安道京,皱眉道:“安统领,我想请问你一件事。” 安道京又咳了一声,道:“仙姑有话请说。” 胡媚儿眼望郝震湘,笑道:“安统领,不知这位郝教头的武功如何,比起你来如何呢?” 此言一出,场中众人无不尴尬,连郝震湘也转过头来了。杨肃观窥伺在旁,心道:“这胡媚儿好辣的手段,存心要挑拨是非。” 眼看胡媚儿笑吟吟地望着自己,安道京自己也是搬弄是非的高手,一听胡媚儿如此说话,如何不知她有意离间?他乾笑两声,说道:“我不曾与郝教头较量过,想来是在伯仲之间吧!” 胡媚儿佯做诧异状,道:“啊呀!安统领真是了不起哪!你这郝教头名震两湖,大名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想不到统领居然能与他打成平手,真是叫人料想不到呢!”她着意讽刺,更是把“平手”两字拉的长,着意让人难堪。 安道京听了这话,顿时心头火起,想道:“这贼贱人,说起话来真是狠毒。” 胡媚儿见他面色难看,只管掠了掠面上的发丝,笑道:“安统领啊!其实你何必难为情呢?你打不过人家,那也是应该啊!你看看郝教头体魄多威武,旁人不知,还以为他才是锦衣卫的统领呢。我看你手下有这等人才,日後事业定然越做越大。安统领自也加官晋爵,步步高升啦,哈哈!哈哈!”说着大笑起来。 银铃般的笑声中,只见安道京面上阴晴不定,郝震湘也是一脸尴尬,其余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摇了摇头。 杨肃观冷眼旁观,心道:“胡媚儿这几句话杀人不见血,可比什么毒药都霸道,这花仙』果然是一等一的使毒高手。”他素知安道京的性情,知道此人气最小,前前後後不知道害了多少属下,弄得锦衣卫中别无高手,这几句话定然点中他的要害。照此看来,这位枪棒教头的前程已然蒙上阴影。 果然这几句话深深刺伤了安道京,他平日里气量不甚宽宏,对自己日益发福的身材尤其苦恼,此时听得此言,心下便自计较:“这郝震湘的武功确实高强,只怕我真的差他老大一截,江充那老狗一向喜新厌旧,要是与这人相处久了,必定喜爱他的武勇,这点我不可不防。” 转念一想,又道:“锦衣卫里好容易来了个高手,我可不能中了这贱货的挑拨离间,这个郝震湘除去容易,但要再找这么一个将才,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话虽然这般说,但心中仍有个挥之不去的阴影,真叫他难以决断。 心中善念恶念正自交战不休,一旁郝震湘察言观色,已知自己闯下大祸,他大踏步过来,猛地单膝下跪,拱手道:“统领大人明监!大人对属下有救命之恩,郝震湘有生之年,不敢稍忘大恩,更不敢与统领动手。旁人的无聊言语,请大人不必放在心上。”说着怒目望向胡媚儿,似是要一刀将她斩成两截,方能消解心头怒火。 安道京听了这话,心下稍安,正要回话,却听胡媚儿笑道:“了得啊!咱们这位郝教头真会做人,明明武功比人家高,却懂得礼让自己的长官。了不起,了不起,这般懂事,江大人定会喜欢。” 安道京听了这话,心中又是一震,满腔想法全往坏处去了。郝震湘见长官脸色大变,料知情势不妙,赶忙低头道:“统领莫听旁人信口开河。统领大人武功高绝,一手刀法冠绝京城,这等高深武,属下便算大胆十倍,也不敢与统领争辉。” 众人听他奉迎十足,心下都是暗赞,明白这名教头懂官场道理。 安道京见他卑颜屈膝,在众人面前如此推崇自己,登时放下心来,想道:“这人对我很是忠心,看来不必提防他了。”他哈哈大笑,当场将郝震湘拉起,往胡媚儿看了一眼,大笑道:“我与郝教头肝胆相照,旁人的无聊言语,咱俩可不要放在心上啦!”安道京这话用意明白,自是要她省点气力,别再想挑拨离间。 胡媚儿听了这话,却是不动声色,只是笑了笑,神情平淡。旁观众人见她神态如此,反而更加担忧,不知她一会儿又有什么阴谋。 那郝震湘则满脸不忿,怒目便往她脸上看去,眼中如同喷出火来一般。 胡媚儿对众人的神色不加理会,她抬头望天,眼看离更尚早,便自微微一笑,说道:“不知道那几个和尚躲到何处了,怕就怕他们弃下同夥,独个儿走了,那今晚的约会可无聊得很了。” 云郎先前没机会说话,早已气闷之至,连忙接口道:“仙姑说得对!那少林寺的和尚定是怕死了仙姑,临到关头,准是逃走无疑。”当即连连陪笑,就盼赢得美女芳心。 胡媚儿横了他一眼,笑道:“郎说得是啊!只要咱们郎投入少林寺,这种弃友逃亡、背信忘义之事,那定是经常有之,日日上演。” 云郎听得讽刺,却只嘻嘻一笑,不见其他。此人实在好色无比,两只贼眼只顾着瞧,一会儿看看胡媚儿的脸蛋容貌,一会儿看看她的手脚身材,哪理会她说东道西,神情迷乱之间,还不住的点头称是,似不知人家正在讽刺自己。 安道京见了下属的熊样,忍不住心下一悲,暗想道:“***,锦衣卫里尽是这些酒囊饭袋,难怪东厂的刘敬越来越不把老放在眼里,江大人对我也越来越差。”转头一看,又见那郝震湘满面杀气,似乎只想出手教训胡媚儿,霎时又是一声叹息:“不成材的废物乖巧听话,硬里的高手却又高傲难驯,真没半个手下好带。唉……这年头统领真不是人干的……”说着长吁短叹,烦闷不已。 眼见云郎连连搓手,好似口水也快流了下来,胡媚儿虽然历经千帆,但见了这人的猴急模样,仍是感到诧异好笑。正要出言作弄,忽然间心念一动,想到个计谋,便把话头压下,向云郎走上几步。 胡媚儿把发稍一掠,微笑道:“郎,你过来。” 云郎又惊又喜,先前他给胡媚儿般讥讽,全无半点好脸色,此时听她温言召唤,直是魂飞魄散,七窍生晕,他颤巍巍地行向胡媚儿,软言道:“仙……仙姑有何大事指教?”声音细软,好似全身没了半点气力一样。 胡媚儿拿出一个小小布囊,嫣然一笑,道:“先前骂了你,很是过意不去,来,你把这布囊收下,算是给你陪罪吧。” 那云郎乃是无比好色之徒,一见花仙对他笑脸盈盈,如何不叫他兴奋难抑?急急伸手出去,先把布囊收在手里,跟着狠狠地在胡媚儿手上摸了一把,只觉她手腕滑腻柔嫩,端得是绝色天香。他酥麻了好一阵,这才笑道:“仙姑,你给我这东西是什么来历啊!可是你贴身的要紧物事,要我替你好好看守?”说着吃吃地淫笑起来。 安道京见他这等无耻,只气得七窍生烟,恨不得冲了上去,重重打他两个耳光。 胡媚儿却不以为意,只横了云郎一眼,道:“你想哪里去了!这布囊里装的是少林和尚望眼欲穿的解药,一会儿打斗起来,我怕有所闪失,想放在你那儿保管片刻。郎你武功高强,要护住这个布囊,自是绰绰有余。” 她眼波流动,说不出的娇媚可人,云郎给她这样瞧着,一时连自己姓啥名谁也忘了。 这厢云郎风流好色,只顾着口水直流,那厢安道京老奸巨猾,郝震湘机警过人,两人对望一眼,都觉此事有诈。 郝震湘心下起疑,低声道:“这女靠着毒功活命,等闲不让解药亮相,怎会托给旁人看管?这事很有点问题。” 安道京也感疑惑,点头道:“没错,我看这女有点阴谋。郝教头你过去问问,别让咱们弟兄吃亏了。”他知道胡媚儿来历不小,自己不能正面开罪,便要郝震湘出面询问,一会儿便算两人言语不和,自己也能出面解围。 郝震湘点了点头,当下走到胡媚儿面前,沈声道:“江湖都说花仙』武功非凡,独门绝更是冠绝武林,凭着仙姑这等高强武功,这解药如此要紧,仙姑怎不自行看管?一会儿咱们若有什么闪失,却要如何向你交代?难道仙姑另有所图么?”他哼了两哼,斜目望向胡媚儿,神态满是肃杀。 那安道京本在怀疑胡媚儿的用心,也不加干涉,任凭他出言质问。 云郎是个糊涂的,只顾讨女孩儿欢心,如何管得到这许多?胡媚儿尚未回话,他已然大怒,指着郝震湘,喝道:“姓郝的!你瞧着人家对我好,你便在那儿眼红!你要脸不要!”说着冲上前去,便要揪住郝震湘的衣衫。 郝震湘左掌轻挥,劲力到处,已将云郎震开两步,摇头道:“仙姑武艺非凡,咱们锦衣卫不敢班门弄斧,还请将锦囊收回去吧!” 胡媚儿给他逼问一阵,只哼了一声,道:“你这人好生奇怪,我不过是托个东西,哪有什么图谋了?看你们这样推堵四的,半点不像男汉,羞也不羞!” 郝震湘听她冷言嘲讽,当场沈下脸去,冷冷地道:“仙姑不必拿这些话相激,我们男人行走江湖,靠的是赌胆赌命,比不上仙姑的年轻貌美。这解药如此要紧,还请仙姑自行保管吧!”他血气上涌,说起话来居然毫不相让。 胡媚儿听了说话,忍不住怒道:“等一等!什么叫做比不上我的年轻貌美?你到底想说什么?” 郝震湘淡淡地道:“仙姑不必动怒,一个人行得做得,就不怕别人说得。郝某说你一句年轻貌美,那是恭维的意思,何必往坏处想?” 胡媚儿见他神态傲慢,当下更是大怒欲狂,喝道:“你……你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你……你是说我靠着陪人睡觉,才能在江湖立足吗?”气愤之下,说话竟有些结巴,眼角更是泪光闪动。 郝震湘面带不屑,抬头望天,他一言不发,但脸上神色却是轻蔑至,竟是把胡媚儿当成妓女般的下贱女看待。 胡媚儿气得全身发抖,她生性风流,别人若以此阴损几句,她也不会怎么生气,但她生平一向自负,从不许旁人轻视自己的武功才识。郝震湘可以骂她淫荡,却绝不能轻视她的本领,方才所言,已重重犯了她的忌讳。 胡媚儿大怒之下,尖声道:“姓郝的!我不过托个东西,你却这样出言损我!你……你给姑娘记住了!你今日敢胆辱我,总有一天,我……我定要你向我下跪赔罪!” 郝震湘斜目看了她一眼,冷冷地道:“凭姑娘的武艺,怕还要练上几年。” 胡媚儿见他这幅神气,那是根本瞧不起她这人,她面色铁青,一时眼泪夺眶而出,咬牙道:“你……你这人好生可恨!”霎时泪如雨下,已是泣不成声。 安道京见郝震湘言两语之间,便已激得这女魔头当众哭泣,他心下虽感快意,但也怕生出事来,急忙上前道:“诸位快别如此,大敌当前,还分什么彼此?郎小心把东西收好,别辜负了仙姑的重托。” 这当口双方已近破脸,也管不到胡媚儿有啥阴谋了,只有让云郎收下锦囊,至於一会儿有什么事情生出,只好再做打算。 云郎把解药塞入怀中,向郝震湘狠狠一瞪,骂道:“狗杂碎!”郝震湘却只闭目养神,不做一声。 良久良久,那胡媚儿只低头不动,似乎悲愤到了点。旁观众人又惊又怕,都不知她是否会暴起伤人。 安道京心下暗暗担忧,忙往郝震湘看去,希望他过来道个歉,但郝震湘仍是抬头向天,丝毫没有认错的意思。 安道京唉声叹气,心下不住叫苦。那胡媚儿与江充关系匪浅,她若怀恨生事,郝震湘定会吃些苦头,安道京不免也给牵连上。只是现下是用人之际,便拼得给江充责备,也得保住郝震湘的顶戴,否则锦衣卫中尽是云郎之类的不入流人物,却要他这个锦衣卫统领如何与人争锋? 又过一柱香时分,胡媚儿终於缓缓擦去泪水,跟着扬起头来,神色已然宁定如常。 安道京嘘出一口长气,心道:“好险哪!咱们郝教头番两次得罪这女人,日後可别让他们见面了。” 正想间,胡媚儿已走向云郎,向他福了一福,道:“有劳云哥了。哥如此英雄气概,定能将小女的解药好生保管。” 云郎仰天大笑,道:“仙姑放心吧!我又不是姓好姓坏的猪狗之辈,定会把仙姑托下的事情办好。”说着又淫笑一声,道:“不过事情一了,仙姑你可得赏我些什么。”伸手出去,便想搂住胡媚儿的纤腰。 胡媚儿闪身开来,笑道:“你想得美哪!”旁观众人见她转瞬间又恢复了千娇媚的神色,实难回想这女方才低头啜泣的模样。 云郎收了布囊,跟着哈哈大笑,便往山坳旁的树丛走去。单国易叫道:“你要去哪儿?”云郎没好气地道:“老要去撒尿,你要跟着来么?” 安道京见他举止粗俗,骂道:“有外人在旁,你怎好随地便溺?” 云郎淫笑道:“就是因为仙姑在旁,我这裤档儿才系不紧啊!”这话也低下,只气得安道京喘息不定,胡媚儿俏脸生白,众人嘻笑出声。 杨肃观伏在山坳,一见云郎走来,想到此人身怀解药,如何按耐的住?心下大喜:“天助我也!”凉亭旁虽然高手众多,但他仗着自己武功高超,趁着攻人不备、出其不意,若要夺物走人,也不算过分为难,当即飞身而下。 那云郎正自撒尿,眼见山坳上竟然隐得有人,吓得他大呼小叫,一时来不及收起裤档,猛往众人冲了过来。众人见了他兀自撒尿不停,一时惊吓四闪。 杨肃观身影闪动,跟着伸手过去,便朝云郎背後抓落,这抓招式老练,劲力沈稳,正是少林“虎爪手”的绝技,眼看他便要将云郎抓在手上,顺利夺得解药,一旁郝震湘眼见同伴危急,当场暴喝一声,跟着飞身而出,半空中一掌击去,杨肃观见他出手如此快狠,心下一凛,便往後头跃开。 云郎趁此空隙,急忙着地滚逃,侥幸躲过了杨肃观这一抓。他心有余悸,慌忙站起身来,戟指骂道:“大胆狂徒,居然敢来暗算你爷爷!你给我记住了!”他口中喝骂,但裤却不曾穿上,看来是怪异可笑。 花仙见杨肃观一人前来,心下大喜。她自见杨肃观後,无时或忘,爱煞了这名武功高强的年轻进士,这下杨肃观自投罗网,她非但能夺得羊皮,还可把这英俊清贵的小白脸囚禁起来,想来便让她心动不已。当下更是眉开眼笑,一股脑儿地瞅着杨肃观。 锦衣卫众人见强敌来到,顿时发一声喊,拔刀便往杨肃观砍去,郝震湘见众人飞奔过来,他自恃宗师身分,不愿与人一同围攻敌手,当即双足一点,退出圈外。 杨肃观见众人举刀来攻,当下一声清啸,也是拔剑出鞘,霎时间刺出七七四十九剑,有如万点寒星,几名校尉如何是他对手,当场中剑倒地。 “雷公轰”单国易见势头不对,虎吼一声,举起狼牙棒便打,他左砸右劈,势道猛烈无比,杨肃观举剑刺去,单国易浑不闪避,只举棒硬砸,使得是不要命的绝活,杨肃观双眉一轩,剑刃沿著狼牙棒削下,只要单国易不放脱兵刃,右手五指便要给削落,谁知那单国易是悍猛,手指转向内侧,避开了五指要害,竟然用手背硬接杨肃观锋利无比的剑刃,右手登时给切出了一个缺口,他大喊一声,鲜血淋漓中,左拳挥出,正中杨肃观的胸口。 杨肃观内功深厚,胸口虽中了一拳,但他调息呼吸片刻,便自无碍,他转身一剑,朝单国易的喉头刺去,谁知此人打斗起来全不要命,只微微闪开要害,让杨肃观的长剑在脖上画出一条血痕,手上的狼牙棒却当头砸下,杨肃观大吃一惊,急忙向後跃开。 单国易虎吼一声,往前急冲,挺起手上的狼牙棒,直直向杨肃观撞去,杨肃观喝道:“你不要命了么?”举剑往他额头刺下,单国易猛往地下一滚,挥棒往他小腿砸去,逼得杨肃观再往後闪躲。 只见单国易势如疯虎,攻势不断,竟连嘴也用上了,直是张口便咬,杨肃观空有一身高深武功,竟然连连後退,丝毫占不到上风。 花仙笑道:“安大人,你手底下的高手打起架来真是好看,你瞧这招狗嘴咬人的功夫,想来是你安大人亲传的武功吧!”安道京耳听胡媚儿的讥嘲,心下甚火,但忌惮胡媚儿与江充之间非比寻常的情谊,却也无可奈何,朗声叫道:“大夥儿还等什么,快快把这小宰了!”锦衣卫众人听了统领的号令,都纷纷加入战团,十来人围住杨肃观,刀枪剑戟的乱砍一气,一时之间打得难分难解。除了云郎守护解药、郝震湘自恃身分,其余都加入围攻行列。 杨肃观这人武功底虽高,在少林寺得都是一等一的高明武,但他艺成以来,都是在朝为官,什么时候和人真刀真枪的打过架?说来临敌经验实在少。那日与卓凌昭放对,一个好好的绝招“涅盘往生”,便是因为经验不足,轻轻易易地被卓凌昭破解,现下对手个个是不要命的无赖狂徒,杨肃观种种高明的武难以施展,都被不要命的下滥打法破解,霎时大落下风。 胡媚儿笑道:“杨大人,我看你早早弃剑投降,何必拼什么命呢?等会儿我们好好煮上一壶酒,化敌为友,畅谈天下大事,岂不快哉?你快快下来歇息吧!”语音娇柔,直是汤气回肠。众人听得此言,心中都是一动。 杨肃观专心应敌,这些言语一概充耳不闻,他虽落居下风,却不慌乱,仗著生性聪颖过人,数十招间,已看出对手乃是粗鲁疯狂之辈,不能与之斗,当下口中吆喝一声,使出天绝僧所授的一十九“疯禅剑法”,这套剑法全然不能以常理臆测,剑到左侧,却又转後,一剑削下,忽改横切,有如疯汉一般,全然无法趋避。 单国易狂吼一声,冲向前去,举棒往杨肃观击去,杨肃观也不闪躲,只是举剑刺向敌人的小腹,单国易为武勇,毫不避让,仍是大踏步的冲来,眼见两人都要两败俱伤,忽然杨肃观剑尖扬起,已然指向单国易的喉头,这剑若是刺实了,单国易非得当场毕命不可,果然单国易不得不避,他大叫一声,滚倒在地,但为时已晚,肩膀上还是被刺出了一孔。 其余众人见单国易受伤,连忙补上,一齐举刀乱砍,杨肃观斜身闪过攻势,跟著长剑劈出,削向一人的手臂,那人毫不退让,也是举刀砍向杨肃观的脑门,形同拼命,使的也是两败俱伤的无赖招式。杨肃观微微一笑,剑势忽然一变,转朝那人下盘刺去,只听“啊”地一声惨叫,那人大腿中剑,登时摔倒在地。 杨肃观指东打西,变幻无穷,竟无人挡得一招半式。这“疯禅剑法”果然威力奇大,怪招层出不穷,锦衣卫众人纷纷倒退,身上溅满鲜血。 当年杨肃观曾为这套剑法难看丑恶,不愿习,但天绝僧却道:“武之道,正奇互变,菩提十天剑』可算是正派的武功,这疯禅剑法』却算是奇门的武,他日你融会贯通,平平凡凡的一招中,都能奇中有正,正中有奇』之时,你必可成为武林中的一大宗师!”直到此时,杨肃观方才明白天绝僧的用意,心感师恩,手中长剑更是如疑如狂,无人可挡。 胡媚儿笑道:“好好一个清贵隽雅的贵公,这会儿却如同疯狗咬人一样,岂不可惜了风流司郎中』的美名?待我来会会你!”说著缓缓走下场中,笑吟吟地看著杨肃观。 杨肃观见她下场,登时戒备,那日有韦壮在一旁守护,尚且险象环生,今日自己独立御敌,千万不能著了她的道,杨肃观见了胡媚儿手上的拂尘,立即想起江湖上的各种传言,都说这个拂尘机关重重,有时发射银针,有时喷洒毒粉,端看胡媚儿心意如何,他心下发毛,一时不知该如何出招。 胡媚儿淡淡一笑,道:“弟弟你不过来,姊姊我可要过去了!”身形闪动中,已向杨肃观欺去。杨肃观右足一点,向後跳跃,跟著举剑一封,护住中宫,这招攻守兼备,严密无比。旁观众人都是识货的,忍不住大声喝采。 胡媚儿见他长身玉立的模样,想要多看几眼,镇道:“人家不许你用那难看的疯狗剑法,要用”杨肃观心道:“此战若不能胜得爽快,江湖上必会传得难听,说她放水云云,那时却要我如何做人?我可要打起精神了!”他言念於此,右手攒了一个剑花,连划个圆圈,向胡媚儿身上削去。这剑有个名目,称作“入地狱”,出剑又快又狠,异常霸道,剑连环,却是一剑快过一剑,若是杀伤敌人,必然剑齐中,所谓“入地狱”,便是这个意思。 胡媚儿笑道:“这招还真是好看,似你这样的人,就要用这般的武功才好。却不知是不是银样蜡头枪,中看不中用啊!”她笑脸盈盈,举起拂尘挡架,却见那个剑圈越转越快,几令人眼花撩乱,胡媚儿嘴上轻薄,脚下不敢托大,眼见这招威力惊人,慌忙间腰枝轻颤,往旁闪躲。 杨肃观清啸一声,剑尖又抖出了一道长虹,来势宏伟,气象万千,旁观众人登时惊呼出声,此招名唤“帝释须弥山”,乃是“菩提十天剑”中威力次大的绝招,仅仅逊於“涅盘往生”的威力,已是江湖上难得一见的杀招。他见胡媚儿败象已成,便要一举将之击败,不再保留看家本领。 胡媚儿花容失色,要往後退,必无杨肃观的剑快,要往旁闪,又怕他会忽然变招,情急之下,使出她成名已久的“救命连环”,只见“花仙”手上一撒,无数细小毒粉直往杨肃观脸上飞去。 杨肃观急忙闭气,跟著猛往後闪,这毒粉只要沾上一点,必会肤烂目盲,惨不堪言。好容易闪开,胡媚儿又撒出大把银针,银光闪耀中,不知多少暗器飞到身前,杨肃观见暗器快绝,难以闪避,只好举剑快打硬拼,霎时闪出七七四十九点寒星,将无数银针击落,但那银针实在过细小,猛地从剑网中穿过,往他目中插来,杨肃观眼明手快,急忙把头一偏,鼻中却闻到一股**的味道,当是从那银针传来的,可说惊险已。 杨肃观脸色发青,正待稍歇,那“救命连环”却是一招接著一招,不容他稍息片刻,只见胡媚儿身形一闪,手上拂尘晃动,又朝他门面打来,杨肃观举剑欲挡,忽然拂尘中喷出一股奇特至的香味,杨肃观略略闻到味道,脑中便已晕眩,连忙往後跳跃,但头晕脑胀之中,脚下居然一个踉跄。胡媚儿算定了杨肃观闪避的去,後发先至,趁著他头晕目眩、心神微分之时,竟在他脸颊上轻轻一吻。 杨肃观啊地一声惊叫,深怕中毒,慌忙间伸手拭颊,只见满手红腻,不知是什么毒药,只惊得一身冷汗。胡媚儿嫣然一笑,说道:“那是人家唇上的胭脂,你怎地抹去了?”杨肃观不由得羞愧交加,心道:“这女如此待我,却要我日後如何在江湖行走?我师乃是少林第一高手,我今日如果败了,如何对得起少林千年武名?又如何对得起师父的教诲?”他狂怒之中,出手更不成章法,慌忙之间,居然又被胡媚儿亲吻面颊,只觉软软的柔唇在脸颊上轻触而过,一阵香味飘入鼻间,虽在恶斗之中,心中仍是一荡。锦衣卫众人多是好事之徒,一时哈哈大笑,叫道:“好香啊!”杨肃观勃然大怒,只是他越斗越是疲累,眼见这女魔头尚且脸带红晕,含情脉脉的看著自己,真是情何以堪。 杨肃观羞愧之余,跳出圈,提剑喝道:“大胆妖女!若还知道生死,便速速投降,否则我绝招使出,休怪刀剑无眼!”胡媚儿面带柔情,笑道:“毕竟你还是疼惜奴家,说这番话与我知晓。”杨肃观已无手下留情之意,摇头道:“无知妄人!涅盘往生』之前,尚要造次!”他一生令名,全在於此,当下不再隐藏,吞吐几下罡气,使出“少林天绝”所传的“涅盘往生”,此招既出,已至最後关头。 长剑抖动中,只见杨肃观脚不动、身不摇,手中长剑竟一为二、二为,瞬间幻化为七剑,彷佛千手观音降世,转眼之间,杨肃观手中的七剑又各自抖出七只剑花,共计七七四十九朵之多,只见数十朵变换难测、冰寒若雪的剑花,迳自在杨肃观身前摆动。 胡媚儿虽然屡屡作弄杨肃观,此时见了这个架式,心头也是一震,颤声道:“这便是大名鼎鼎的涅盘往生』么?”杨肃观不答,手上剑花又各散出七点寒星,共计四十点蓝澄澄的寒星,满天星光照映之下,宛如一个大光罩,在他周身来回飘动。 这招尚且为难过“剑神”卓凌昭,区区“花仙”,如何抵挡这等高深的武绝技?她花容失色,向後退了一步,那“九尾蛟龙”云郎是个见色不要命的浪,此时顾不得强敌当前,一见到眼前的美人害怕,连忙抢上,将她搂住,笑道:“仙姑莫慌,还有我云郎在此护住你哪!”胡媚儿娇声道:“郎,替我出这口气,把他给我杀了!”云郎大喜,先前见她戏耍杨肃观,似是对这个小白脸有情,心中醋海生波,如何按耐得下?也是色字头上一把刀,他大喊一声,拔出双刀,竟然无视“涅盘往生”的威力,直挺挺的硬往杨肃观冲去。 杨肃观知道解药便在此人身上,心中大喜,光网一圈,将云郎罩在里头。 云郎尚不知死活,喝道:“我已冲破你的剑网,这就要中宫直入啦!”正要举起双刀,手腕却被长剑刺中,接著肩头、大腿等处无一不中,全身鲜血淋漓,倒在地下。 杨肃观伸手到云郎怀中一掏,找出了花仙所托的布囊,登时大笑数声,说道:“解药到手,如此少陪了!”跟著跳出圈,便要往山坳奔去。 锦衣卫众人正待要追,花仙却缓缓走出,脸上带著似笑非笑的神气,说道:“这小中了我的计啦!” 杨肃观奔出几步,忽觉一阵头昏眼花,脚下一晃,几欲软倒,他心下大惊:“这布囊有鬼!”仗剑拄地,勉强立定身,喘道:“你……在布囊上动了手脚?” 胡媚儿笑道:“杨郎中果然聪明,我那布囊外抹着一层剧毒,凡是摸过的人,没有不死的,你看看那姓云的小!” 众人依言望去,只见那云叁郎满脸乌黑,已然僵毙,显然身中剧毒。 杨肃观大吃一惊,道:“你这是什麽毒?怎会这麽怪?”刚才他见胡媚儿亲手将布囊交在云叁郎手里,那云叁郎拿着布囊,良久也不见有事,眼看如此,杨肃观才起意抢夺,哪知自己一沾上手,便即毒发。 胡媚儿微笑道:“我这毒药有些特别,名叫奇门鹤顶』,中毒者只要不动内力,再久也不会有事。所以这云叁郎虽然摸过布囊,不过他没有运使内力,自然没事。但你杨肃观碰了布囊之後,却连番下场动手,血行加速之下,如何不发作的快?”她嘻嘻一笑,又道:“可惜云叁郎也好强,非要找你拼命不可,这麽一动内力,便断送他的一条校狐啦!” 杨肃观又惊又怒,大声道:“还敢说?若非要他向我挑战,他怎会毒发身亡?这人好歹也算是你的同伴,你……怎能眼睁睁看着他自杀?”云叁郎是锦衣卫的好手,照理胡媚儿便是再狠辣十倍,看在锦衣卫的面上,也不能将之毒杀,谁知她心狠手辣,只为了暗算杨肃观一人,竟然不惜牺牲自己人的性命,说来着实凉薄狠毒。 胡媚儿哈哈一笑,道:“我若不叫他出手,这布囊要如何交到你杨大人手里?他这等低叁下四的东西,能换得你杨郎中毒发倒地,也不算白死啦!” 须臾之间,杨肃观已然气喘连连。眼看胡媚儿旁若无人地走来,杨肃观心念急转,只想找出脱身之计。 胡媚儿见他自眼神锐利,忍不住笑道:“你别瞪着我,怪吓人的,一会儿不跟你好啦!” 杨肃观听她调笑,只是撇开了头,不去理会。 正危急间,忽见锦衣卫众人面带不忿,都在低声议论,杨肃观立时领悟,当场想了条计谋,他大声叫道:“安统领!” 安道京只等胡媚儿夺过羊皮,便算大功告成,自己也能交差了,哪知杨肃观忽然发声叫他。 安道京一愣,道:“你干什麽?想交代遗言麽?”杨肃观运起残存功力,大声道:“安统领!这妖女为了害我,不惜害死你的手下,你堂堂的锦衣卫六统领,便这样算了麽?” 安道京听他这般质问,不由得面色微微一变,不知该如何回话。 胡媚儿知道杨肃观有意挑拨离间,便向安道京一笑,说道:“安统领啊,今夜杀了你一个属下,算是欠你一个人情,日後姑娘必定报答。”言语之间,竟把人命当作牛马一般。 杨肃观喝道:“安道京!她说这话,全不把你看在眼里,你还配做朝廷命官吗?”他说完这话,已没半点气力,当场摔倒在地,全无还手馀力。 这厢锦衣卫众人听了这番责问,无不点头称是。先前锦衣卫众人已与“花仙”有些冲突,但终究没闹出人命,但此刻胡媚儿下手害人,把锦衣卫的性命当作粪土一般,却要众人如何吞下这口恶气?当下众人纷纷转头看向安道京,要看他如何吩咐。 安道京见一众下属怒气冲冲,心知自己不能不像话,否则日後要如何服众?可这胡媚儿身分非凡,等不能得罪,局面着实为难。安道京心念急转,想找个法混过,他连咳了几声,含浑着嗓,道:“花仙,这般蛮干,却也过分了些。今夜胆敢杀害我安道京的部属,我安道京日後定会……会……”他会了半天,却不知道要会些什麽。 胡媚儿见他嚅嚅,便啐了一口,道:“云叁郎这种废物值得你费什麽心?我杀了他,你还? ?该谢谢我哪!不然这种废物成日糟蹋食粮,什麽时候才赶得出去啊!” 锦衣卫众人听得此言,纷纷怒喝:“大胆妖妇!说话小心点!” 安道京见属下满面怒气,连忙鼻中一哼,提声喝道:“是啊!这女怎能这般说话?咱们锦衣卫有自己的规矩,这云叁郎便算有些过错,怕也轮不到仙姑动手吧!如此逾越,放着安道京在这里,我……我定要……要……” 他原本声音提得甚高,待到後来,想起胡媚儿与江充非比寻常的关系,又如气皮球一般,越来越是软弱,终至支支吾吾起来。 胡媚儿哼了一声,道:“这区区一个云叁郎,算什麽玩意儿?你要真觉得可惜,明日我送个千娇媚的姑娘来,算是赔给你的。这姑娘不只生得美貌,还使得一手高明的毒功,包管你锦衣卫重振声威!你说可好?” 安道京听得美女到来,心下大喜,但脸上却不动声色,深怕属下看他不起。他急急打量,便想找个话头揭过,也好转移部属的注意,待得时日一久,大夥儿忘了眼前的这挡事,这桩生意也就水到渠成了。 众下属见安道京神色凝重,都以为他另有打算,众人心中虽恨,但少了上司号令,谁也不敢贸然上前动手,众人不发一言,只等着安道京吩咐。 胡媚儿见安道京默然不语,知道他已动心,便朝杨肃观走去,要将羊皮抢夺过来。 便在此时,忽听一人喝道:“且慢!” 胡媚儿一愣,回头望去,却见一人怒目望向自己,脸上全是肃杀之气,正是“蛇鹤双行”郝震湘来了。 胡媚儿冷笑道:“又是你这人,这当口你还想怎样?” 郝震湘冷冷地道:“仙姑蔑视我锦衣卫的性命,随意下毒杀人,这等行径如何得了?在下要一只手还债。”左手拢起,右掌一挥,一阵劲风扫过,正是“蛇鹤双行”的起手式。 原来这“蛇鹤双行”是个血性的,先前他见胡媚儿将布囊交给云叁郎,已然看出她另有阴谋,待见事情果如自己所料,更感自责不已。 不待统领吩咐,便已自行出手,要砍了胡媚儿一只手还债。 胡媚儿丝毫不怕,只哈哈大笑,尖声道:“你要我一只手?你疯了麽?你以为你是谁啊?”一时大笑不止,纤腰乱颤,更显得媚态横陈。 郝震湘哼地一声,双手一握,真力流转,全身骨骼登时发出劈啪之声,此人武功由外而内,可说是武林中的异数,这手功夫一露,更是威震当场。他沈声道:“不必再说了,接招吧!”说着左掌虚圈,幻化为一只鹤嘴,正是湖南郝家的正宗绝艺“蛇鹤双行拳”。 锦衣卫众人见过郝震湘使刀使枪,却从未见过他使本门武功,当日这人与“剑蛊”屠凌心激斗数招,用的也不过是柄寻常的鬼头刀,此时见他这幅神气,看来真要杀人。 胡媚儿见他杀气腾腾,倒也不敢小看了,当下一挥拂尘,便要接招。 安道京知道此人武艺渊深,向来言出必行,出手重,只怕这“花仙”立时要糟。赶忙抢到两人中间,低声向郝震湘道:“郝教头,江大人最是疼爱这个女,你可千万饶过她了。要是你真的伤她肢体,我这统领也不必再干下去啦!你快快收手,向她道个歉,免得大家为难……” 郝震湘一愣,大声道:“统领,咱们死了个兄弟啊!我们若要吞下这口气,以後还有谁看我们得起?”适才他见安道京沈默不语,以为他是碍着江充的面,这才不便发作,哪知这安道京心中念头全在江充身上,丝毫没为自己弟兄设想,言念於此,心里已是凉了半截。 安道京见他自犹疑,放低嗓道:“你还愣在这儿干什麽?那姓云的和你没半点交情,死便死了,你替他出什麽头啊!快快撤手吧!” 郝震湘叹息一声,他低下头去,望着云叁郎的身,摇头道:“安大人,不管这云叁郎与我私交如何,只要这人身在锦衣卫,便算是咱们的兄弟啊!他今夜无端被杀,念在弟兄一场,你我怎可置之不理?若是他家里人问起来,咱们却要如何对人家交代?” 他手指云叁郎的身,连着几个问题问下,安道京如何能答?众属下看着云叁郎七窍流血的,都觉郝震湘言之成理,一时大声附和。 安道京给他连连逼问,情急之下,竟尔口不择言,大声道:“这种人要多少有多少,他死他的,却关你郝震湘什麽事!你听我的没错,别再多管事啦!” 锦衣卫众人听得此言,只觉安道京说话凉薄至,不免大吃一惊,郝震湘也是为之愕然。一时之间,血性发作,怒目转头,便向安道京瞪去,目光中全是愤怒责备。 安道京吃了一惊,以为他要动手对付自己,猛地往後退了一步,慌道:“郝教头你可想清楚啊!我是你的救命恩人啊!” 果然这句话正中要害,郝震湘一听之下,便已愣在当场,良久不动。 安道京低声道:“郝教头,为了你自己的前程,为了你救命恩人的乌纱帽,算了吧!别再为难自个儿啦!” 郝震湘听得此言,想起安道京解救全家的恩义,於情於理,自己都不该让他为难。郝震湘咬住了牙,迟迟不动,半晌过後,只听他终於长叹一声,放下了双手,显是屈服了。 安道京见他让步,忍不住拍了拍心口,松了口气。 胡媚儿见郝震湘一脸垂头丧气,笑吟吟地走上几步,双手叉腰,有恃无恐的站在面前,娇笑道:“好一个威风凛凛的教头啊,竟要我卸下一只手赔罪?快来动手啊!怎麽又不敢了呢?”言语中全是挑。 郝震湘深深吸了一口气,转过头去,不愿看她。 胡媚儿冷笑道:“不带种的东西,你不敢动手,以为我会放过你麽?”她尖叫一声,手上拂尘挥出,直往郝震湘头顶击去,这拂尘满是机关,阴毒无比,若要打实了,只怕郝震湘也经受不起。 安道京吃了一惊,没料到胡媚儿会暴起伤人,正要上前劝架,只见郝震湘身一侧,已然闪开杀招。胡媚儿见他闪躲的甚是轻松,似乎还行有馀力,不禁又惊又怒,当场呸地一声,喝道:“受死吧!”霎时发动暗器,拂尘中陡地喷出千只银针,全数往郝震湘身上射去。 郝震湘不避不让,登地吐气扬声,顷刻之间,全身衣衫如同充气一般,高高鼓了起来,银针刺在衣物上头,宛如撞上铜墙铁壁,竟全数给挡了下来。 胡媚儿大吃一惊,心道:“这怪物武功当真了得!凭我一己之力,决计对付不了他。” 胡媚儿毒针阴狠,无往不利,不知多少武林高手栽在她的手下,哪知全然奈何不了郝震湘。看两人过招情状,若非郝震湘手下留情,不到十招,便能杀了胡媚儿。 安道京见郝震湘大占上风,就怕他一个把持不住,误伤了胡媚儿,忙隔在两人中间,劝道:“大家别闹了,咱们办正事要紧啊!” 胡媚儿哼了一声,她自知无法独力对付郝震湘,便厉声喝道:“安道京!你到底帮谁?” 安道京轻咳一声,陪笑道:“仙姑您先歇歇吧,别再动气了。” 胡媚儿呸了一声,恨恨地道:“你少跟我废话!我今晚就是要杀了这姓郝的混蛋,你若是不帮我,咱们到江充面前说明白!看我怎麽对付你!”锦衣卫众人听她公然挑拨,无不大惊失色,都是哗然出声。郝震湘听得此言,也是心下一凛,转头便往安道京看去,要看他如何回话。 只见安道京面如死灰,颤声道:“仙姑万别如此,你俩又没什麽深仇大恨?何必见生死呢?” 胡媚儿骂道:“不知好歹的东西!”她走了过去,紧挨着安道京的肩头,低声道:“姓安的,你没看到那姓郝的眼神麽?那是根本瞧不起你这人哪。这位郝教头如此会做人,武功又比你高,现下生出反心,你啊你,日後怎还压他的住?我劝你一句,杀了他吧!” 她见威逼不成,便改软攻,硬是要说得安道京与郝震湘破脸。 安道京听了这话,面色青红不定,显然胡媚儿这番话已打中了他的心事。旁观众人见他二人低声交谈,神态颇不寻常,也都留上了神,只不知他们谈的是何大事。 胡媚儿凝视着安道京,压低嗓道:“安统领,我劝你一句吧,有他没我,有我没他。这郝震湘根本看你不起,你又何必拼死护着他?他日後会感激你麽?爽快一点,把他做了,否则,哼哼,大家不妨走着瞧吧。” 安道京般震恐,心知胡媚儿若要向江充猛咬耳根,自己的日可就难过了。他低低叹了口气,转头往郝震湘看去,只见他自站立当场,面上神色颇见悲凉,料来以他的武功,胡媚儿说话声音虽轻,却已一字不漏的落进他耳中。 胡媚儿哼了一声,低声道:“安统领,你自己想清楚吧。”话声冰冷,尽在催促他下手。 场中众人一齐望着安道京,要看他如何示下。 忽然之间,猛见安道京双膝一软,竟是向胡媚儿跪倒!他脸上泪水纵横,哭道:“仙姑,我求求您!您就饶了郝教头吧!今日之事您大人大量,万万别向江大人提起。若在气头上,便打我骂我出气,可别为难咱们郝教头啊!” 锦衣卫众人见安道京忽尔下跪,都是大为讶异,一时议论纷纷。 胡媚儿冷笑道:“好你个安道京,到死都还护着这姓郝的!你当老娘是好欺侮的麽?想要替他出头,大家不妨看着办吧!” 她厉声数说,那安道京却只磕头如捣蒜,面上泪水纵横,真可说是惶恐到了点。 郝震湘原本甚是鄙夷安道京的为人,这时见他为了自己的安危,竟不惜向胡媚儿下跪求情,看在他的眼里,心中如何不感动激?郝震湘大叫一声,冲上前去,大声道:“大人何必为我如此卑屈?想郝某人不过是一介武夫,便算死了,那也是一条烂命,大人如何为我低头?” 安道京跪地哭道:“都怪我这个统领无用,徒然做得六朝官,却不能保住下属性命,眼下这女要我下手害你,我如何能做得下手?只是这女若向江大人嚼舌根,你日後定然要糟。郝教头,今夜拼着江大人责罚,我也要救你一命,你快快去吧!” 郝震湘全身颤抖,伸手将安道京扶起,咬牙道:“这些时日来蒙大人照顾,下官永感深情,今夜我自个儿走了,也好杜那女之口。大人你千万保重。” 两人紧紧抱在一块儿,安道京哭道:“郝教头,对不起,咱锦衣卫容不下你了,你快快走吧!” 郝震湘虎目含泪,低声道:“统领,郝某人连累你了,日後定会回报。”说着抱住了他,言语之间,真情流露。 两人正自悲伤,忽然之间,只见安道京面色一沈,嘴角似带狞笑,跟着抽出腰间匕,猛地往前刺来! 郝震湘正自流泪,尚未察觉有异,只听扑地一声,那匕已然插入他的小腹中! 郝震湘便再精明倍,也没料到安道京竟会暗算自己,他低头看着腹间的匕,全然不敢相信眼前事实。一旁锦衣卫众人也是惊骇万分,只张大了嘴,呆呆的看着两人。 过了良久,郝震湘一口鲜血吐了出来,显然这刀已经伤及脏腑。他自知性命垂危,低声问道∶“为什麽?” 安道京双目睁得老大,森然道∶“你还敢问我为什麽?***郝震湘!我今夜为了你叁番两次求情,你却来反咬我一口,那云叁郎算什麽东西,你干麽为他出头?你想培养声望,赚买人心麽?还是想干掉我这个统领,自己当老大?郝震湘啊郝震湘,这锦衣卫就是个大染缸,你想出迂泥而不染,那可是犯了天条啦!” 看来安道京早已隐忍多时,方才的泪水,不过是逢场作戏而已。他说到狠处,更把手一抽,将匕拔了出来。郝震湘惨叫一声,鲜血疾喷而出,染红了沙漠。 将死之际,郝震湘仰望星空,耳间忽然响起伍定远那日所说的话∶“你为虎作伥,日後定然没有好下稍!”他惨然一笑,身慢慢软倒,终於瘫倒在地,一动不动了。 锦衣卫众人虽然凶狠毒辣,但如此残害自己弟兄,却也是次见到,不禁骇然出声。 胡媚儿又惊又喜,万没料到安道京早已图谋杀人,当下大声道∶“安大人干得好!”安道京干了这天大的亏心事,也不好夸口,只乾笑两声,却不知该说些什麽。 胡媚儿走了过来,哈哈大笑,举脚往郝震湘身一踢,呸道∶“这人好生狂妄,如此死法,算是便宜他了。” 安道京虽然下手毒辣,但终究是给人逼迫的,眼看自己的大将惨死在地,心中也不能无感,他咳了一声,朝杨肃观一指,道:“现下人也杀了,仙姑的气也该消解。咱们快去取羊皮吧!” 忽听胡媚儿哈哈一笑,道∶“安道京,你恁也天真了,你这里的十来个弟兄,个个都见你亲手杀害自己兄弟,将来传扬出去,只怕於你名声不好。咱们乾脆一次做翻了。” 安道京吃了一惊,颤声道:“说什麽?” 胡媚儿打了个哈欠,道:“我替你打算,你还犹豫什麽!把这几个人除掉,省得日後有人背後骂你,锦衣卫若要找属下,江湖上还怕少了吗?”跟着取出拂尘,便往众人走去。 原来胡媚儿心机深沈,今夜她先毒杀云叁郎,後又间接害了郝震湘,日後江充那里问起来,自己也不好交代,性便找个因头,逼迫安道京亲自过来杀人,也好拉他一块儿下水。 众校尉见胡媚儿满脸杀气,不知她意欲如何,都往後退了一步。 安道京全身冷汗涔涔而下,心道:“往常我还以为自己狠毒,遇上这女,真是小巫见大巫了。”他看着众属下,想到了昔日的情份,一时竟尔心软,叫道:“且慢动手!” 胡媚儿冷笑道:“你又要干什麽了?难不成还要替这些人求情麽?亏你还是个统领,连这点胆识也没有,真是个废物!” 安道京心下一凛,自知不能得罪胡媚儿。他脑中念头急转,猛地想到胡媚儿即将送来的如花美女,心中立时一荡;不旋踵,又想到江充御下的残暴手段,登出了一身冷汗。他自知难以对抗胡媚儿,一狠心,别过头去,咬牙道:“杀吧!全杀光吧!” 胡媚儿笑道;“你自己不动手麽?”安道京心中大怒,想道;“这贱人怎能如此狠心?”他勉强按耐,喘道;“这要我如何下得了手?花仙,行个好,替我把这些人杀了吧!” 胡媚儿哈哈大笑,说道:“原来你也有下不了手的时候啊!等我替你办完事,你要如何谢我啊!”安道京挥了挥手,道:“随吧!” 杨肃观见眼前奇祸不断,这些人莫名其妙的自相残杀,一时之间,竟无人理会他的死活,也无人来身,他勉力支撑,坐倒在地,运功护住心脉,只要灵定等人早来片刻,局面便有逆转的希望。 “花仙”轻飘飘地走向锦衣卫众人,举起拂尘,如切瓜切菜般地大开杀戒,一人举刀架住她的拂尘,却见里头忽然放出银针,登时射瞎那人的双眼,胡媚儿举起拂尘一扫,那人脑浆迸裂而死。几名校尉武艺甚高,交手不过几合,胡媚儿身上连中数拳,但出拳者甫一沾上她的衣衫,连大气也不及喘上一口,便口吐白沫,当场倒毙。众人见实在抵挡不住,纷纷退後。 “雷公轰”单国易全身颤抖,不知要如何抵敌,手持着狼牙棒,护住了平日弟兄,这些人虽是一起吃喝玩乐的恶友,但患难之际,那友谊却也不见得少了。 胡媚儿笑道:“你们越是反抗,姑娘杀来越是过瘾。” 她轻摆手上的拂尘,满面春风的走向众人,神情好似市集逛,全然不像个杀人女魔头。她拂尘扫出,单国易大叫一声,手中狼牙棒挥出,已然以死相拼。只见眼前银光一闪,又有无数细小银针飞来,看来这次是死定了。 忽然地下尘沙飞扬,如同一片土墙挡在眼前,竟挡下了无数银针,单国易死里逃生,转头望去,却见一人扶着小腹,满脸惨白,正自向他走来,却是“蛇鹤双行”郝震湘! 锦衣卫众人见他尚未倒毙,纷纷欢呼,知道多了一分活命机会。 胡媚儿骂道:“死小,怎麽还没死透吗?”郝震湘嘿嘿冷笑,骂道:“没杀了这个妓女之前,郝某如何便死?”说着往安道京一指,怒目圆睁,暴喝道:“安道京!我为你出生入死,你如何听这妓女教唆?你这卑鄙无耻的东西,只要我一口气还在,天涯海角都要取你狗命!” 安道京哈哈一笑,说道:“看来那刀插得不够深,没叫你死透。”说着拔出宝刀,道:“好运没有第二回啦!郝教头,你安心上西天去吧!” 郝震湘伤势着实不轻,他拼着最後一口气,这才勉力踢出那脚,救了众兄弟的性命,眼前若要与安道京放对,两人功力相差不远,郝震湘便是完好无伤,要胜他也要招之後,现下如何是对手?郝震湘摇摇晃晃,却仍是提刀向前。 安道京笑道:“匹夫之勇!”说着一脚飞起,重重往郝震湘胸口去。 郝震湘欲待挥出钢刀,但忽然间丹田大痛,真力不纯,这刀便缓了下来。安道京见机不可失,当场化腿为掌,将他拍倒在地,跟着一脚踩住,狞笑道:“郝教头,你还有什麽话说?” 郝震湘眼冒金星,仍是骂不绝口,喝道:“快快给我一刀,我不愿见你这幅无耻德行!” 安道京大笑,道:“你真没事求我?你的妻小呢?你死之後,谁来看顾他们?” 郝震湘一听此言,已是面如死灰。安道京位高权重,若要为难他家老小,那真是捏死一窝蚂蚁般的容易,心念及此,原本的英雄气魄全散了。他呆呆看着夜空,想起了一家老小,不由叹了口气,低声道:“我死就死了,念在过去为你效力的份上,别为难我家中老小。” 安道京哈哈一笑,道:“郝教头啊郝教头,毕竟你还是求我!” 郝震湘虎目含泪,脸上露出哀求的神气,低声道:“统领,我死之後,求你饶过我全家。” 安道京见他神情如此,想起了他为自己尽心尽力的好处,便点了点头,正要答应,忽见胡媚儿走将过来,笑道:“怎麽,原来这人还有妻小啊?” 安道京心下一凛,知道这女又有害人毒计,但反正事不关己,也不必隐瞒,便道:“是啊()!此人有个妻,家中还有两个孩。” 胡媚儿喜道:“当真?”她笑了笑,对郝震湘道:“你方骂我是妓女,又说没杀我之前,你这人决不会死,是也不是?” 郝震湘怒道:“妓女!有种便杀了我!我郝某人便与这种妓女多说一句话,也是脏了我的嘴!” 胡媚儿笑道:“好硬的嘴啊!既然你说我是妓女,靠着陪人睡觉才能在江湖立足,这样吧,你死之後,我倒要看看你老婆怎麽过日?我这人很是好心,将来非引你老婆一条活不可,我看京城的宜花院很是缺人手,不如到那里干活去吧!” 郝震湘大怒,霎时大吼一声,口中直喷出血来,那叫声直震山冈,远远传了出去。 胡媚儿又问道:“他孩多大岁数了?” 安道京道:“两个孩,男的七八岁,女的十五六。” 胡媚儿笑道:“好吧!就这麽办,男孩给送到宫里,阉了做监,女孩送来我这里,将来让她做个人尽可夫,江湖上最淫荡的贱人。我要武林中人人知道,她的老便是什麽……什麽来着?” 安道京接口道:“蛇鹤双行』郝震湘。” 胡媚儿笑道:“对了,就是这个人。”说着对郝震湘一笑,说道:“你这种自以为硬汉的男人,我是见得多了,只要两下陷害,包管死无葬身之地()。” 郝震湘倒在地下,已是咬碎银牙,满头都是冷汗,安道京见了他这模样,心下虽隐隐有不忍之意,但此刻如何敢惹祸上身?当下转过头去,不再看他。 胡媚儿哈哈一笑,道∶“姓郝的,我给你个机会,只要你让我高兴,我可以放你家人一条生。” 郝震湘此时已无骨气可言,只想保住家中老……要什麽……” 胡媚儿笑道:“你倒忘得快,方才我说过,日後定要你下跪求饶,你那时说什麽来着啊?” 郝震湘双目中似要喷出火来,但形势比人强,只有低声道∶“我说……我说凭姑娘的武艺,只怕还要练上几年。”他倒在地下,声音微弱已。 胡媚儿纵声大笑,说道∶“就是这句话!姓郝的,你这自大狂妄的家伙,自以为武功天下第一吗?我告诉你,凭着我的容貌姿色,多少王公大臣都拜倒在我裙下?我就算不会半分武艺,一样能叫武高手跪地讨饶,向我磕头道歉!” 郝震湘失血过多,自知死在倾刻,谁知却要受这侮辱,他闭上了眼,默默忍耐,只听胡媚儿笑道∶“快过来,向本姑娘下跪求饶,否则要你祸延孙!” 郝震湘面无人色,恨恨地瞅着胡媚儿,只恨不能早点死去,但为了家中老小,无论如何总得吞下这口气。他红了眼睛,趴倒在地,喘道:“求求仙姑高抬贵手,饶了我全家老小()。” 胡媚儿两个耳光过去,骂道:“求人也不懂得哭?给我哭!” 郝震湘咬住了牙,嘶哑着嗓门道:“仙姑……请放过我们……” 胡媚儿掩嘴大笑,道:“蠢死了!看你这傻呼呼的模样,真笑死我啦!” 郝震湘猛地抬起头来,颤声道∶“………说什麽?” 胡媚儿笑道∶“都说你这种人最是好骗不过,你以为这样耍个猴戏,我便会放过你家人吗?笑死人了!姓郝的,你就乖乖地在阴曹地府等着看吧!看看你老婆小孩是何等的惨法?哈哈!哈哈!” 郝震湘情知受骗,霎时间只觉肝胆俱裂,他惨叫一声,用力往胡媚儿撞去。 胡媚儿举脚踢去,将他踢倒在地,冷笑道:“愚昧狂妄的死东西,赶紧去死吧!”举起手上拂尘,便要往他脑门击落。 郝震湘满腹冤屈,蓦地想起一生抱负,本以为自己了一身高明武艺,此後便能忠君报国、扬名立万,想不到却落到如此下场,他悲愤至,不由得纵声大叫,泪水更是滚滚而下. 正文 第六章 江东帆影 眼见郝震湘便要死於非命,忽然一支弓箭射来,定在凉亭的柱上。这箭力道雄浑,只震得亭上灰尘飕飕而下。 胡媚儿吃了一惊,尖声叫道:“什麽人!” 只听一个苍凉的声音吟道:“他日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 众人闻言,无不大惊,纷纷抬头望上。星光下只见一人站在树顶上,背後背着一只铁胎大弓,正自看着树下的芸芸众生,漫天夜色中,满天繁星高挂树後,那人双手抱胸,神情傲然,宛若天将下凡。 胡媚儿骂道:“你不就是武当山的韦壮吗?装神弄鬼的干什麽?快快给我滚下来了!” 那人毫不理会,弯弓搭箭,刷地一声,对着胡媚儿射来,胡媚儿冷笑一声,转身躲开,谁知那箭忽地在空中转了一圈,竟然朝她追去,胡媚儿花容失色,她生平从未见过这等厉害的箭法,霎时只有着地滚开,弄得狼狈无比。 安道京猛见如此邪门的箭法,直是大吃一惊,喝道:“来者何人?何不报上姓名?” 那人冷笑道:“无耻狗官,下贱妓女,如何配问我的姓名!” 安道京立刀摆个门户,叫阵道:“阁下若是不敢报上姓名,那也就罢了!我安道京从不杀无名之将!” 那人朗声道:“好吧!你定然要问,听了就别後悔!你爷爷乃是江东湖双龙寨的彪将,火眼狻猊』解滔便是!” 众人听到“江东湖双龙寨”七字,不禁互相看了一眼,都知那是江南一带的土匪,却怎地跑到西北来了。杨肃观虽在中毒之际,也睁开眼来,想要看清眼前的变故。 胡媚儿爬起身来,冷笑道:“什麽江东湖双龙寨,真是荒唐,这里可是西北地方啊!你若要讨饭,乖乖地在老家蹲着,却怎地闹到此处来了!” 那人听了这话,也不生气,只纵身下树,轻飘飘地降下地来。众人见他落地时泥沙不起,轻功造诣大是不凡,心下暗自喝采。 安道京与胡媚儿都怕他出手伤人,只是暗运内功,全力戒备,不敢稍喘一口气。 忽见那人转过身去,面向远方,朗声喝道:“江东陆爷到!” 忽然远处山丘一亮,无数火把高高举起,竟有千军万马埋伏在内,众人脸上变色,都往後退了一步,便在此时,丘上号角声响亮,无数只马蹄拍打,卷天动地而来,有如一条火龙狂奔疾驰。 安道京见了这等威势,脸上变色,连忙向胡媚儿道:“快快拿东西走人,别再拖延时间!”胡媚儿急忙转身,却见解滔举起手上大弓,冷冷地道:“咱们头领还没到之前,都给我安分点!”胡媚儿领教过他手上弓箭的厉害,听了这话,怕他背後放箭偷袭,竟不敢稍移脚步。 那条火龙来得好快,只一瞬间,便已奔到众人眼前,黑夜中数千只马蹄践踏震,宛若雷震,安道京几个纵跃,急忙逃走,“火眼狻猊”举起大弓,刷地一箭射去,登时射中安道京顶上的帽,箭势强劲,带着那帽远远飞了出去,直中凉亭的木柱。安道京知道无可抗拒,惨笑一声,只有站立不动。 星空下大队人马向两旁让开,火光闪耀中,正中一骑缓缓行出,一匹浑身通黑的骏马上,坐着一名五十来岁的中年人。那人浑不似草莽打劫的强人,满脸雍容华贵之气,竟如王公贵族般的气派。 解滔抢上前去,躬身道:“陆爷!”那中年人点点头,举起马鞭,指着众人道:“这些人是谁?簧夜之间,如何在此聚集?” 解滔道:“这名女浑号花仙』,此女卑鄙下流,丑陋无比,是个无耻娼妇;另几人则是朝廷的鹰犬,都是锦衣卫的人,一个个都罪该万死。” 胡媚儿大怒欲狂,她生平最恨别人瞧不起她,说她卑鄙无耻,那是毫无干系的,但要说她容貌丑陋,轻蔑於她,她拼了命也会报复,那时的张之越,後来的郝震湘,都是犯了这个忌讳,这才给她害得如此下场。胡媚儿大叫一声,千枚银针激射而出,都往解滔背後射去。 那中年人伸出马鞭,轻轻吐了一口气,不知用了什麽法门,那马鞭竟像有吸力一般,无数银针飞到半,竟然自行转向,全射在马鞭之上。胡媚儿心中震动,骇然道:“你……你这是什麽邪术?” 那中年人不去理会,指着躺在地下的郝震湘,问道:“这人又是怎麽回事?怎麽伤得如此厉害?”解滔道:“这人名叫郝震湘,乃是当今锦衣卫的枪棒总教头,人称蛇鹤双行』便是。属下赶到之时,此人正受那娼妇的折辱,我不忍一条好汉如此夭折,一时情急,便出手救人。” 那中年人啊地一声,说道:“原来蛇鹤双行』在此,不能不见上一面。”说着提声喝道:“来人!掌灯!”大批人马中立时跃出两人,点上了孔明灯,用竹竿高高挂起。 杨肃观此时已然坐起,他头晕眼花,但此刻生死关头,来人敌友未明,仍是力图清醒,灯光照映下,只见那“陆爷”须长及胸,一身紫衫,指间戴着汉玉指环,腰上插了一根马鞭,看来十足是个王孙公。他竭力保持清醒,心想:“这……这人怎会忽然出现在此处?难道……难道他便是煞金』,那羊皮便是他交给燕陵镖局的麽?”但眼前这陆爷样貌与那老汉所描述的颇有差异,他猜想不透,只有暗暗留神。 那陆爷翻身下马,将郝震湘扶起,说道:“素闻壮士大名,今日有幸相会,也是福缘。”郝震湘腹中插着短剑,血流不止,已然出气多入气少,勉强问道:“尊驾究竟是谁?” 那陆爷伸指在他道:“郝教头,你我虽然素不相识,但众生万物,都依着天道而行。老天爷见你沦落至此,便差我下山,将你带回寨里。”说着命人将他抱起。 郝震湘听得此言,又是什麽山、什麽寨的,这“陆爷”必是土匪强盗无疑,他忽然清醒,喝道:“快快放我下来!你们是土匪!郝某岂能与盗贼为伍?” 陆爷微微一笑,道:“郝教头投身官府,自然瞧不起我们这些土匪,不过你回头看看,这些官府中人是什麽模样?值得你效忠一世麽?” 郝震湘回头望去,只见安道京面色惨然,但眉头不住抖动,显然在算计什麽阴险至的图谋,“花仙”仍是大摇大摆的神气,嘴角斜起,脸上露出高傲的笑容,丝毫不减一丝狂妄。郝震湘寻思道:“我自问对得起朝廷,对得住弟兄,没干过一丝一毫的坏事,可是这些人却残忍毒辣,千方计的害我,连我家人都不放过,我……我效命皇上,讲忠尽义,竟是这个下场吗?”心念於此,忍不住张口大叫,鲜血狂喷而出。 那陆爷伸手在他胸口轻轻一拍,一股温暖纯正的内力透了进去,登时止住他的吐血。 陆爷道:“走吧!上山去!自今而後,天下没人为难得了你!” 郝震湘心中一酸,想起自己一生用功,图个精忠报国,谁知却要落草,以打家劫舍维生,他摇头道:“别说了!郝某死便死了,也绝不辱祖宗之名!” 解滔走上前来,劝道:“郝教头,人生在世,图的是什麽?是名?是利?我说图的便是痛快』两字。你今日不与我们走,便是自杀!那些无耻男女能放过你麽?你的家人妻小,以後还能日麽?” 郝震湘情知如此,但也不愿落草为寇,心烦意乱间,不禁大叫一声,晕了过去。 那陆爷叹道:“先把人带回去,请大夫诊治。”几名下属走上,将郝震湘抬走。 此时狂风吹来,彤云满布,似要下雪,那陆爷抬头望天,道:“也是有缘,今日却救了一条好汉的性命,咱们这趟来到甘肃,却也是不枉了。” 解滔应道:“能救得一条好汉的性命,那比抢上十箱黄金也值得。”那陆爷点头道:“说得好!” 杨肃观看着眼前这群土匪,只见他们举止气大为不凡,不像是寻常的下叁滥盗贼,数千军马各自按阵式排列,黑夜中竟无一人随意说话乱动,可见治军有方,谨谨有条,连朝廷禁军也未必及得上,心下更是暗暗忌惮。 那陆爷看了锦衣卫众人一眼,道:“此时离叁更尚早,你先去把这些人料理了。” 解滔大喜,说道:“属下正有此意,可怜郝教头被这狗官捅了一刀,待属下回敬他一下。”说着朝安道京走去。 安道京吓得屁滚尿流,其实以他的武艺较量,未必便输,但此人生平只驶顺风船,一见苗头不对,立时便想投降。 解滔举刀走去,安道京连忙陪笑,说道:“人不是我害的,都是那女叫我杀的,你该先杀她才是。”说着往胡媚儿一指,“花仙”喝道:“无耻得出口!” 安道京哪里有空理她,只连连陪笑,说道:“这位大爷,我真的是身不由己。” 解滔嘿嘿一笑,说道:“哪来那麽多废话?你乖乖受死吧!” 眼看便要身异处,安道京吓得魂飞魄散,惊叫道:“我上有高堂!” 解滔全不理会,刀光闪起,便要落下,安道京大哭道:“我下有妻道:“你有点骨气吧!亏你还是朝廷的统领!” 安道京喘气连连,说道:“壮士饶命!我知道大批密,只要你饶我不死,我定会全盘拖出,你说可好!” 解滔骂道:“他***,无耻之徒!谁有空听你的!”跟着便要一刀砍下,安道京见软求不成,总不能坐以待毙,急忙往旁一滚,身法快得异乎寻常。 解滔哦了一声,道:“原来你武功如此了得,来!大家比上一比吧!”说着丢了柄刀给他,安道京不去捡拾,只拜伏在地,说道:“小人不敢与壮士比武,只求壮士高抬贵手,放我回去。” 那陆爷甚是不耐,道:“阁下好歹也是锦衣卫的统领,直隶都指挥使以下,京城便属你兵权最重,现下怎麽成了这幅模样,倒似个贪生忘义的小人?”安道京乾笑道:“我本来就没当自己是个君,大爷说我贪生忘义也好,卖友求荣也好,我都无所谓,在下只要保住这个脑袋吃饭,那就於愿足已了。”解滔骂道:“卑鄙小人,无耻之尤!亏你还做得官!” 安道京双手一摊,笑道:“古往今来,做官的都是这个模样,否则如何平步青云?应对进退?这位兄弟未免见责过。”说着陪笑道:“诸位大哥,小的真有一件大密奉告,还请诸位大哥听了之後,饶了小人一命。” 那陆爷道:“似安统领这般真小人,江湖上也不多见。好吧!你有什麽买卖,这便说吧!”其实安道京哪有什麽密可以奉告,不过是随口乱说而已,此时他脑中念头急转,寻思道:“这人是江东湖双龙寨的土匪,却怎地会来到甘肃?又怎能这麽巧,半夜叁更地刚好跑来此处?此中必有缘由,等一等,这些人必是为了神鬼亭』而来,就和江大人一样!”他想到此处,喜孜孜地道:“这个神鬼亭』有个大密,唉!我死之後,天下就没人知道啦!” 解滔骂道:“操你***大密,谁来听你放屁!”跟着一刀挥下,安道京大惊失色,心道:“此番料错了!看来今日要糟!”他紧闭双眼,闭目待死,好好一个武高手却沦落到不敢还手的地步,真是奇哉怪也。 忽听那陆爷喝道:“且慢!”解滔听得此言,登时住手。那陆爷道:“你方说知道这神鬼亭』的密,却说来听听吧!” 安道京大喜,知道计策奏效,便笑道:“说到这神鬼亭』,那由来可多了……”他正要胡说八道一通,也好拖延时间,那陆爷却使了个眼色,解滔登时会意,举刀架住安道京的脖,冷冷地道:“你若有一句谎言,我便一刀给你,知道了麽?” 安道京吓得面无人色,嚅嗫道:“是……是……这神鬼亭』的由来很多,这要从黄帝开国,蚩尤大战时说起……”解滔大怒,重重哼了一声,手上加劲,安道京脖上登时给勒出一道血痕,安道京慌道:“是,小人废话多,废话多。” 耳听手下不住喝骂,那陆爷忽地叹了口气,似乎颇有感伤。他走上两步,望着眼前的“神鬼亭”,轻轻地道:“安统领啊!其实我们见过面的,不知你记不记得?” 安道京咦的一声,说道:“原来我们见过面?却是在何处?北京的宜春院吗?”解滔骂道:“***!说正经的!” 安道京叫道:“我根本不识得你们老大啊!我怎麽知道他在哪见过我!” 那陆爷嘿嘿一笑,说道:“也是有缘,咱俩上回也是在这里碰面的,你忘了吗?” 安道京心下一凛,收拾起小丑的心情,沈声道:“他们叫你陆爷……陆爷……莫非你便是陆孤瞻!” 那陆爷哈哈一笑,道:“没错,我就是陆孤瞻,二十年前的江东帆影』陆孤瞻!” 安道京“啊”了一声,说道:“二十年了,没想到你居然还活着!”解滔骂道:“废话!我们头领当然还活着!”说着手上又是一紧。 谁知安道京却不理睬,他原本一直跪在地下,似个无耻小丑,此时却站起身,道:“原来这二十年来你人一直躲在江南,难怪江大人一直找你不到!” 解滔心下一奇,想不到安道京真的识得他们头领,当下还刀入鞘,站在一旁监视。 陆孤瞻眼望“神鬼亭”,淡淡地道:“是啊!时光飞逝,一转眼就二十年过去了,昔年的杀手九转刀』安道京,现下也成了脑满肠肥的朝廷命官了,你说可不可笑?” 安道京忽然叹了口气,说道:“个人有个人的造化,没有昔年的拼命叁郎,哪能换来今日的脑满肠肥呢?”说话之间,似乎牵动了自己的心事,竟也露了叁分悲伤出来。 陆孤瞻摇了摇头,说道:“好了,咱们别说废话,你到底为何来此,快快说吧!” 安道京嗯地一声,道:“我奉江大人之命,前来此处查办一件大事。” 陆孤瞻听得江大人叁字,似乎心有所感,叹道:“江充啊江充,你这个大奸臣,时至今日,你名也有了,利也有了,还妄想什麽?想当天麽?” 安道京哈哈一笑,说道:“江充大人想不想当天,这我不知。不过便算他真想当皇帝,要把当今圣上谋害了,那也是他们这些王公大人的事,小人我是万万不想知道的。” 陆孤瞻哼了一声,说道:“就算给你不幸知道了,只怕你也会立刻忘掉,免得惹祸上身。” 安道京笑道:“是啊!我只要住豪宅、吃美食,娇妻美妾,长命岁,谁管皇帝是谁啊!只要谁给我好处,谁就是我的皇上!” 解滔站在一旁,冷笑道:“无耻啊无耻,食君之禄,忠君之屁!” 安道京笑道:“好说,好说。说实在话,今夜我来此处,是来取一样东西的。” 陆孤瞻奇道:“东西?什麽东西?” 安道京摇头道:“你若真要知道,非放我一条活,否则我便是死了,也决不明说。” 那陆爷嘿嘿冷笑,说道:“你想跟我讨价还价?你够这个本领麽?” 安道京虽处危境,但求生之欲却远胜常人千倍,当下居然一笑,说道:“我的赌本只有这颗脑袋,大不了给你一刀砍死,你说我够不够本领?” 解滔听他们说得悬疑,安道京又一昧的卖关,他心难搔,忍不住便道:“陆爷,到底这神鬼亭』有什麽来历?您若是知道,便请说说吧!” 那陆爷轻轻一叹,说道:“这神鬼亭的由来可大了,不是叁言两语便说得完的。” 解滔眼看这神鬼亭破破烂烂,实在不像是个名胜古迹,但老大既然这般说了,总也不能公然顶撞,只有点了点头。一旁安道京却是若有所思,神情更是凝重异常。 陆孤瞻眼望远方,轻轻地道:“解兄弟啊,我在创立双龙寨』之前,曾经跟随一位当世大豪杰,在中原狠狠地干过一番大事业,这你可知道麽?” 解滔哦地一声,面露吃惊之色。陆孤瞻对安道京一笑,道:“安统领,这些旧事你总还记得吧?” 安道京点头道:“是啊!当年的江东帆影』,乃是座下五虎大将之一,那可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狠将啊!” 陆孤瞻哈哈一笑,忽然豪气干云,朗声道:“当年的狠将岂是我一人!左龙右凤,座下五虎,内叁堂,外五关,那条好汉不是名震当世!”解滔大吃一惊,问道:“你们在说什麽?什麽左龙右凤?什麽座下五虎?那又是什麽?” 陆孤瞻猛地撕破衣衫,露出背上一大片刺青来,夜色下只见一条猛虎走下山来,旁书“恰如猛虎卧荒丘,潜伏爪牙忍受”,那猛虎额上却刺了一个“东”字。 只听他仰天长啸,提声喝道:“我乃怒苍山五虎上将陆孤瞻!”这陆孤瞻原本有如一个没落王孙,此时却变了个人似的,一时豪气震天,宛若霸王再世。 解滔心头一震,喃喃地道:“怒苍山?”杨肃观猛地睁眼,心下也是一惊:“怒苍山?便是二十年前大战朝廷的怒苍山麽?” 场中众人慑於陆孤瞻的气势,竟无一人敢言敢动,一时间静谧无声。 过了良久,安道京摇了摇头,说道:“陆兄还是老样,其实怒苍山已经毁败了,你自己也已当家作主,又何必对往事念念不忘呢?” 陆孤瞻听了这话,有如泄气皮球一般,他猛地低下头去,跟著长叹一声,说道:“奸党啊奸党,你们至今还好好的活在世上,只可怜我那龙头大哥,唉……”说著眼泪忽然滴了下来,显然伤心无比。 解滔追随他多年,从未见过他流泪,当下指著安道京,暴喝一声道:“你再敢多言,小心我一刀杀了你!” 安道京陪笑道:“这位小哥,你别这么大火气嘛!你们头领是触景伤情,与我没半点干系。”解滔骂道:“***,伤你***雄!”挺刀便往安道京走去。 安道京慌道:“真的是触景伤情啊!你可别乱来!”解滔呸了一声,正要一刀砍下,却听陆孤瞻道:“他说的没错,我是触景伤情。” 眼看解滔面带讶异,陆孤瞻伸手往凉亭一指,叹道:“我这位大哥一生命运多艰,二十年前的此时此刻,便是在这座神鬼亭』中过世。”说著叹息良久,神态甚是萧。 安道京本是个薄幸之人,此时见了陆孤瞻的神气,居然不知怎地,竟也叹息了一声。 杨肃观心下一凛,想起白日里那捕快所言,心道:“那捕快说有个钦命要犯死在此处,想来便是这人了吧。” 解滔眼望那座凉亭,道:“陆爷,究竟那位大英雄是怎么死的?可是受人暗算么?” 陆孤瞻摇头道:“那倒不是,他是明刀明枪,受人围攻而死的。” 解滔奇道:“围攻?是谁那么大胆?” 陆孤瞻抬头看天,苦笑道:“大胆的人可多了,何止一两人呢………” 星光下只见他出神良久,怔怔地道:“那夜大雪纷飞,山寨里其余弟兄生死不明,只剩下我和龙头大哥两人,我那大哥给人打了一掌,已然焉焉一息,我一背著他逃亡,且战且走,那时後头追杀的高手还有十来人,这安道京也在其中。” 解滔呸了一声,说道:“这种人也算是高手?” 安道京哈哈一笑,说道:“昔年我可是勇将一名啊!现在武功高了,反倒是胆小了。” 陆孤瞻道:“那时我见情势危急,便拼起余力,杀死了几人,背著龙头大哥,一往前逃去。我沿途激战,心神已然憔悴,实在难以为继,便在此时,见到了一座凉亭,连忙滚了进去。余下的几名高手不敢硬拼,全都躲在亭外窥视。”旁听众人听他说起凉亭,料来便是这座神鬼亭了,众人转看凉亭,都在想当年的情景。 陆孤瞻又道:“我抱著龙头大哥躲到亭中,见他全身中箭,背後又挨了一记重手,眼看是不成了,想起他一生才武略,却要如此死去,眼泪忍不住滚滚而下,心里很是难过………”安道京收拾笑脸,叹道:“你那时胸口也挨了一掌吧!好像是仙鹤道长打的,想不到你竟然挺了下来。” 陆孤瞻惨然一笑,说道:“若不挺下来,焉能替大哥报仇?” 安道京摇头道:“这个担重,你挑不起的。” 陆孤瞻双目精光暴射,冷冷地道:“挑不起?我陆孤瞻没有挑不起的东西!” 安道京嘿嘿一笑,还想再说,眼见解滔面色不善,连忙闭上了嘴。 那陆爷沈默片刻,又道:“那夜大雪不停的下著,静得很,白净的雪花不住飘进亭来,但都被我们身上的血给染红了,龙头大哥倒在我怀里,眼看不成了,谁知贼还不停的跳进来,想要捡便宜,真个是趁人之危,无耻之至……” 安道京摇头道:“怪不得他们,你那龙头大哥的脑袋可是无价之宝啊,谁杀了他,谁就封为国公,外加皇上御赐的铁卷丹书,那可是超的大官哪!” 陆孤瞻听了这话,也不动气,只叹息一声,苦笑道:“是啊!那时天下没比他的脑袋更值钱的东西了,唉……” 安道京道:“说起来,你们这位龙头老大真是非比寻常的人物,每回江大人提到他,总要心惊胆跳一阵,我跟随江大人已久,从来不曾见他这般害怕。陆兄啊,你真该为你们老大感到自豪了!” 解滔神驰当年,想像这位当代英豪,忽然道:“听来这位龙头大哥真是非凡人,却不知他葬在何处,改日也好去凭吊祭拜一番。” 陆孤瞻叹了口气,说道:“中原地方是决计葬不了他的了,若是被朝廷的狗贼发现,他的尸身也会被掘出来鞭打毁损。唉……我把他的尸身带回关外,葬在他当年起兵造反的地方,那是一株参天大树……” 安道京哦地一声,道:“原来是你把尸身偷走的,难怪大夥儿怎么都找不到。想来你老兄也真费功夫啊!你们老大的尸身给弄得四分五裂,真不知你怎么把他拼凑起来的。” 解滔听他说得难听,虽然情知如此,但仍是怒道:“你给我住口!” 解滔深怕这几句话又伤了老大,赶忙转过话头,问道:“後来呢?那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陆孤瞻叹道:“那夜情势危急,贼见龙头大哥已然不行,想捡现成便宜,我见贼大胆,拼了命的干了几下,杀了两人,余下的人这才害怕,往後退开,龙头大哥见我全身是血,叹了口气,说道,孤瞻,我对不起你,却叫你年纪轻轻的,便跟我吃苦受罪。』我大声道,大丈夫战死沙场,马革裹尸,本是英雄所为!有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龙头大哥苦笑一阵,叹道,唉……你真是年轻……』他出神良久,低声道,孤瞻啊……如果我当年乖乖的做道士,没有赴京赶考,便没有後来的这许多事,天下也不会生灵涂炭了……你告诉我……我是不是做错了?』” 解滔心下一奇,问道:“怎么,原来他也曾赴京赶考?莫非是名落孙山,心怀不忿,这才起兵造反?” 陆孤瞻摇头道:“错了,错了,唉……不提也罢……那时我听大哥说话这么沮丧,深怕他支撑不住,心里一急,说道,大哥你没错,半点也没错,这些年来你做得对了!』龙头大哥没有回答我,他的眼神越来越黯淡,呼吸也越来越低,眼看就不成了,他忽然道,孤瞻,你可知这是什么地方?』我那时哪知这亭是什么鬼地方,连忙伸头出去,往亭上匾额看去,便在这时,一人射了飞刀过来,差点没把我射死,嘿嘿,安道京,你那刀好阴险啊!” 安道京脸色一变,陪笑道:“你老武功高强,区区飞刀怎么射得死你?”解滔骂道:“操你奶奶!”举脚往安道京头上踢去,安道京不敢闪躲,登时给踢倒在地,半天爬不起身来。 陆孤瞻不去理他们,自顾自地道:“我九死一生之际,终於看到了亭上挂的那块匾额,只见上面写著神鬼亭』字。” 众人往那凉亭看去,只见那匾额已然斑驳,上头的字迹模糊不清,颇难辨识,但依稀可见“神鬼亭”个楷书。 陆孤瞻又道:“我那时便对龙头大哥道,大哥!这里叫做神鬼亭』!』我那大哥听到神鬼亭』字,登时啊地一声,叫了出来,我心下一奇,不知这亭有何古怪,我那大哥却满脸喜色,道,天怜吾也,咱们九死一生,终於还是到了神鬼亭……』我很是奇怪,大声道,大哥你在说些什么啊?你可要清醒啊!』” 众人想当年事迹,心中都敢沈重,一时无人说话,除了马匹偶尔喘气鸣叫,偌大的沙漠上静得叫人慌。 陆孤瞻又道:“雪花从外飘进,落到了他的脸上,龙头大哥嘴唇都白了,他忽然笑了笑,道,孤瞻,你扶我起来()!』我见他身体虚弱,心下担忧,但在龙头大哥的积威之下,还是将他搀扶起身,不敢稍有违抗。龙头大哥道,你退开些!』我心下奇怪,但大哥既然如此吩咐,只有往後站开了几步。便在那时,龙头大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跟著全身发出一阵青光,我知道他要使出毕生功力,急忙叫道,大哥!你快歇歇,别再耗损内力了!』但其势已晚,我那大哥已然一掌轰下,打中了亭里的石桌,霎时石屑纷飞,给他轰坍了一角。” 众人往那亭里看去,果见石桌少了一角,原来是给一名大流寇打坍的,那石桌坚硬无比,想来这位龙头大哥的武功定是非同小可。 过了一会儿,陆孤瞻又道:“龙头大哥一掌打下,眼见那石桌崩坍了一角,他竟如泄气皮球一般,身一软,便倒在我的怀里,我急忙抱住他,就怕他断了气息。龙头大哥喘道,孤瞻啊孤瞻,想不到我受伤如此之重,竟已无力取出此地的秘密,唉……这可怎么办才好?』我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只急忙道,大哥你先歇歇吧!快别说这些了!』龙头大哥喘息道,天下间除我之外,无人能开启此处秘密,除非……除非等到二十年後,那戊辰岁终之日……』” 杨肃观心中一惊,想起安道京受江充之命,前来此地取出一个不知所云的秘密,看来绝非杜撰,而是真有此事,杨肃观见那安道京也在喃喃自语,料来也有所领悟。 陆孤瞻却没注意众人的神情,只道:“我见龙头大哥气息急促,连忙按住他的丹田,将内力输了过去,大哥给我传了一阵内力後,忽地眼露光华,也清醒了许多,他抓住了我的双手,低声道,我身边五虎大将之中,自来以你见识最高,我现下就把一个大秘密传给你,这个秘密牵动天下气运,你好自为之,千万不能放弃了……』” 众人听到此处,都知谜底便要揭晓,杨肃观虽然伤重,仍是竭力倾听,不敢漏了一字()。安道京、解滔、胡媚儿等人更是掌心出汗,只觉兴奋之至。 陆孤瞻轻声道:“我这大哥一生豪迈武勇,采飞扬,乃是天地间一等一的大人物。谁知他死前却留下一个偌大谜团,这二十年来我反覆猜想,至今不解,也许你们之中有什么才高八斗之人,也好替我解开。”众人听到这里,心中都是一凛,料来那秘密定示非同道:“属下虽然鲁钝,也想为陆爷分忧,这就请您示下。” 陆孤瞻面色凝重,叹道:“龙头大哥死前,拼著残存力气,缓缓站起身来,他指著这神鬼亭的匾额,说出了一十六个字。”众人屏气凝神,无人敢说上一句话,就怕打扰了陆孤瞻。杨肃观更是全身绷紧,大为紧张。 万籁俱寂中,只听陆孤瞻一字一顿,道:“你们听好了,这一十六字,便是戊辰岁终,龙皇动世,天机犹真,神鬼自在』这四句话。” 众人听了这几句话,都是面露不解,各自低声询问。杨肃观却暗暗讶异,想道:“原来这四句话是这般来的,绝非江湖妄人凭空捏造。” 想起方丈提及的天地巨变,更感心惊不已。此时已近午夜,看来再过不久,这戊辰年便要过完了。届时究竟会有什么大事发生,自能分晓。 陆孤瞻叹道:“大哥说完这十六个字,当场紧抓我的双手,叫道,孤瞻!无论如何,你都要参透秘密,替我取出这亭里的谒语,把那人带出来了,天下气运,全都在此一举,你…你可要好自为之……』龙头大哥说完这最後一句话,头一偏,便自死了()。” 解滔颤声道:“戊辰岁终,龙皇动世,天机犹真,神鬼自在?这……这是什么意思啊?” 陆孤瞻叹息一声,道:“别说是你,我也是猜想不透。那夜我见龙头大哥惨死此地,只好自行杀出重围,後来经过无数劳苦,终於辗转逃到江南。也是日过艰辛,始终没仔细去想他的遗言。待到几年以後,细想这四句话,这才觉得不对。想我这龙头大哥武双全,至死前也是灵台清明,只是他死前既没交代後事,也没什么遗憾感慨,只交代了这几句话,料想这四句谜语必是重大异常,蕴有深意。待得今岁戊辰,我想起龙皇动世』四字,心中更是惊惧不安,便亲率大军,一从江东打到陕南,一切都是为此。” 解滔道:“听陆爷说来,这几句话确实玄得很,也许只有道士才解得开。” 陆爷嘿嘿一笑,说道:“不巧的很,我这龙头大哥来历甚奇,他在二十六岁之前,正是个道士。” 他顿了顿,又道:“到底什么是龙皇动世』,二十年来我反覆猜想,却始终参详不透,反正不管如何,今年岁至戊辰,今夜更是腊月十,我却要看看什么才是龙皇动世』!”. 正文 第七章 赌约 杨肃观听到此处,忍不住心下暗惊,寻思道:“这陆爷说话好生奇怪,到底什麽叫做天下气运?他又要带什麽人出来?这到底是什麽意思?”他隐隐约约觉得怀中羊皮与亭里的谒语有关,但片刻间却又参不到其中的窍门,一时苦苦思。 正想间,忽见“花仙”往他走近几步,神情鬼鬼祟祟,不知意欲如何。杨肃观神疲力乏,难以动弹,要是她起意抢劫羊皮,那也莫可奈何了。 忽然“花仙”伸手出来,竟是塞了粒丹药在他口中,杨肃观吃了一惊,正想吐出,却觉那药清凉,一入口中,头晕立减。胡媚儿低声道:“杨大人,咱们打个商量。我已把解药给你吃了,等你神功恢复,定要救我一命,带我离开此处!”双龙寨众人正自交谈,浑没注意他二人的行止。 杨肃观缓缓地道:“羊皮呢?还想要吗?”胡媚儿嫣然一笑,说道:“想是想,但现下性命危急,那个土匪头武功高得出奇,看他们那幅模样,八成会杀我愤,我还是保住性命要紧。”胡媚儿是个心狠手辣,爱恨分明的女人,爱她敬她虽然讨不了什麽便宜,但恨她咒她却只有死得惨不堪言,适才郝震湘便是个活生生的例,星光下胡媚儿美丽的脸庞上尽是狡猾的神色,但杨肃观别无选择,只有轻轻地点头,道:“好吧!我还有朋友中了的毒,等会儿把解药一块交出,我自会助脱险。”胡媚儿嘻嘻一笑,道:“看在你待我好的份上,便依你的了。”说着竟又在他脸颊上一吻,杨肃观嘿地一声,想要推开他,却少了气力,只有任凭她轻薄了。 胡媚儿正自含情脉脉,忽听那陆爷道:“离叁更还有些时候,总不能在这乾耗着!现下便来为民除害吧!”胡媚儿闻言大惊,与杨肃观对望一眼。那解滔伸手一挥,数千骑兵慢慢聚拢,往众人靠去。 安道京脸上变色,心道:“真是倒楣!要是刚才不捅郝震湘那刀,凭着我们两人合力,定能杀出重围!看来什麽都完了!”他回头看去,只见残馀的锦衣卫部属都蹲在地下,不住发抖,显然害怕至。 杨肃观见势头不好,他虽不是锦衣卫一夥,但也是朝廷命官,这些土匪强盗视官如仇,杀害朝官如同家常便饭,到时若被他们押上山去,就算留得一条性命,师门颜面必也尽失,当下急急运转神功,使药力加速。 安道京忙道:“诸位大哥,我们的买卖还没做完哪!我还有一个大密奉告啊!”解滔拔出腰刀,不耐烦地道:“有话快说,有屁便放,像你这种狗官,我是看一眼都嫌烦!”安道京慌道:“是,是,啦!”他咳嗽一声,心道:“我其实所知甚少,只晓得叁更时有一幅什麽狗屁图出来,这种荒诞不经的话很难骗人相信,却要如何是好?”解滔走上两步,喝道:“你说是不说!”安道京灵机一动,指着杨肃观,叫道:“这人身上有一件宝贝,只要把东西拿出来,站到凉亭里,叁更时真相便会大白啦!”双龙寨等人听了此言,无不心下一凛,纷纷转头朝他望去。 杨肃观此时毒性已解了大半,但要运剑伤敌,仍是不能,听得安道京这麽说,知道他要嫁祸自己,心下暗怒,眼见双龙寨的几个人朝自己走来,他不愿示弱,自行站起身来,朗声说道:“少林弟杨肃观,拜见双龙寨陆先生。”他刻意运使内力,语声嘹亮,声闻数里。 众人都是一惊,想不到这样一个斯斯的青年,竟有如此深厚的内力,其实杨肃观只是藉此发声求援,希望灵定等人及时赶到。 陆孤瞻听他自称少林弟,当下微笑点头,说道:“原来是少林门下,你祖师爷天绝僧可还好吗?”他见杨肃观年纪轻轻,不知他的武功乃是天绝亲传,便以祖师爷之称相询。 杨肃观道:“多谢陆先生问候,我师父他老人家身骨健旺,一切安好。”众人听他以师父称呼天绝僧,无不讶异,解滔奇道:“师父?天绝僧是你师父?”杨肃观点了点头,道:“正是。天绝神僧乃是家师,我与灵字辈诸位高僧平辈。”陆孤瞻吃了一惊,奇道:“想不到少林天绝竟有传人,那可是大事一件!”一旁安道京见杨肃观自承身分,连忙趁火打劫,道:“他岂止是天绝传人?此人还是当今内阁大士之,本朝兵部职方司的杨郎中哪!此人乃是一大奸臣,你们千万别放过了他。”他猜想这群土匪必定恨痛朝廷命官,便揭穿杨肃观身分,让他们自相火并,到时便有逃命希望。 陆孤瞻哦了一声,打量杨肃观几眼,说道:“原来阁下是兵部职方司郎中,嗯,这职位向来为征北都督办事,照理说,你该是柳昂天的手下。”杨肃观心下一奇,想不到陆孤瞻对朝廷之事如此熟恁,不知此人在干土匪前是何来历。 解滔低声禀告,说道:“江湖上有言,都说柳昂天手底下有两人甚是了得,一人名叫秦仲海,外号叫做火贪一刀』,另一人叫杨肃观,人称风流司郎中』,合称柳门二将,杨武秦』。这两人武功了得,近几年名气响亮,连东厂也怕他们叁分。”陆孤瞻点头道:“好一个风流司郎中』,今日一见,果然气宇非凡,当真是英雄出少年。”杨肃观万万想不到对方识得自己,拱手道:“好说!好说!”安道京见他们竟然寒暄起来,深怕挑拨伎俩无用,急忙道:“这人身上带着宝贝,你们赶快出来!要解开这凉亭的谜底,非要他身上的东西不可!”其实他也搞不清楚羊皮的来历,便来胡言乱语一番,只要能拖延一时半刻活命,也算不坏。 陆孤瞻微微一笑,道:“究竟阁下身上带的是什麽物事?可否借来一观?”杨肃观道:“此物乃是本朝征北大都督亲手所交,在下职责所在,恐怕有些不便。”陆孤瞻微笑道:“杨兄如此说话,不也过见外了?我过去与柳大人颇有渊源,如今不过是相借片刻,看完便还,杨郎中又何必小气?”杨肃观摇头道:“在下身受重托,恕难从命。”陆孤瞻淡淡地道:“我敬重杨兄是位难得的好官,本不想为难你,但杨兄一昧地拒人於千里之外,可教我齿冷了。这样吧!与其我们杀个血流成河,不如打个赌!你说如何?”杨肃观依旧摇头,说道:“在下生性胆道:“杨兄这般胆怯,以後要如何在朝廷上混?你若与我对赌,赢了你只管走,谁也不会拦你,若是输了,嘿嘿,那也坏不到哪去,不过是把东西交出来而已。”杨肃观哼了一声,说道:“如果在下坚持不赌呢?”陆孤瞻大笑道:“你若是不赌,这里叁千兵马都要取你的命!”看来赌上一局还有一线生机,若是坚拒不从,只怕万军杀来,立时横就地。 杨肃观嘿地一声,情知别无选择,只得说道:“好,我便陪阁下赌上这局,不过规矩如何,你且放下话来!”陆孤瞻笑道:“好一个杨郎中,这才爽气。你赢了,只管走人,你输了,我也只不过取物一观,依旧放你走,如何?”杨肃观点头道:“阁下很是大方。”陆孤瞻微笑道:“不过我丑话说在前面,你的东西要是我瞧得好了,便往包袱里一放,那是不会还你的,这你心里要有个底。”杨肃观点头道:“这个自然!却不知咱们要赌什麽?”陆孤瞻道:“赌什麽?嘿嘿,我这个赌局一不讲运气,二不用作弊,大家凭手上真工夫较量便是。”杨肃观虽在困顿间,仍不失架式,当下傲然道:“莫非阁下要考较我的剑法?”陆孤瞻哈哈一笑,说道:“杨兄是少林天绝的弟,剑法乃是阁下所长,我又何必自找麻烦?”说着往凉亭一指,说道:“那处地方名唤神鬼亭』,我在亭里放上些东西,先拿到的便是赢了,如此可好?”杨肃观点头道:“也好,阁下既要考较我的轻功,少林弟也不见得弱了!这就来吧!”陆孤瞻笑道:“倘若只是这般比法,怕显不出杨兄的绝世武功来!”他指向“花仙”,说道:“胡姑娘,我要借你银针一用。”胡媚儿一愣,说道:“什麽意思?”陆孤瞻道:“从此处开始,一在地下插上银针,直到凉亭之畔为止。”胡媚儿虽不知他所欲为何,但形势比人强,当下不敢多言,只有照办。她拿出锐利至的毒针,沿途插在地下,众人见那银针细若发丝,隐隐泛着蓝光,显然剧毒无比,都是心下发毛。 陆孤瞻道:“我把东西放在凉亭之中,谁先拿到谁先赢,不过有个规矩,身不可沾地。若要身上任一处碰到地下,便算是输了。”杨肃观一愣,道:“若是身上衣物碰到地下呢?”陆孤瞻道:“一般的算输,便是毛发衣带,足履头冠,都不能着地。”众人见此处距凉亭有数十丈之,都觉此言不可思议,陆孤瞻见众人面带讶异,便微微一笑,道:“不过天下虽大,也没人练得这等的好轻功,为此我特地容情,如果人在半空,支撑不过,便可在花仙』的毒针上踩个几下,也不算违规,如此可好?”众人见那银针锋利已,蓝澄澄地甚是怕人,如果硬跳上去,只怕会立时戳穿脚底,何况上头沾满剧毒,刺伤後实在不堪设想,忍不住议论纷纷。 杨肃观嘿地一声,道:“好!在下舍命陪君!陆先生这就下场吗?”陆孤瞻哈哈大笑,说道:“我若与你比试,岂不是以大欺小?我这人一向公正,绝不会欺负於你。”他伸手一挥,说道:“解兄弟,你下场陪陪杨郎中,好好玩一玩!”解滔大喜,当下拱手道:“谨听陆爷吩咐!”说着束紧衣衫,走下场中。 杨肃观见过解滔的武功,方此人从树上射过一箭,箭法颇见神妙,倒是一号劲敌。他心下寻思:“无论这人武功如何,这局我是赌定了,只要能拖延些时辰,等灵定师兄到来,两边实力旗鼓相当,到时带着胡媚儿逃命,也不见得危难。”陆孤瞻见他低头思量,知道他别有阴谋,笑道:“杨兄啊杨兄,我也是个诡计出的人,你可别在我面前玩花样!你先把怀中的东西拿出来,放在凉亭之中,先得者胜,拿了东西便走,免得你输了反悔。”杨肃观悚然一惊,心道:“此人果然攻於心计,确实是个厉害角色!”他哼地一声,将怀中羊皮掏出,便要往凉亭走去,寻思道:“我且想个法,将这东西掉包。不然便做些手脚也是好的。”陆孤瞻看出他的用意,说道:“不敢劳驾杨兄!这区区的几步,便由我代劳吧!”说着手上马鞭一挥,直往他手上羊皮卷来,杨肃观连忙转身相避,跟着拔剑出鞘,要往鞭上削去。谁知那马鞭有如灵蛇一般,居然躲开了剑刃,在空中略一弯曲,昂起鞭头,活像一只毒蛇似的。 那长鞭微微摆动,呼地一声,沿着杨肃观手上长剑打下,丝毫不与剑锋相触,杨肃观大惊,心道:“这是什麽鞭法!怎能如此厉害!”他急忙往後一跳,那长鞭猛地伸直,像一柄长枪似地戳向杨肃观脸面,来势猛烈,全然不似一根软绵绵的鞭,杨肃观待要闪避,那长鞭突然转向,已然卷住了羊皮,跟着往後一抽,快速绝伦的退了回去。 杨肃观脸上变色,正要去追,却听陆孤瞻笑道:“你放一个心!我绝不是抢你的!”长鞭一送,那羊皮稳稳地往前飞去,轻轻巧巧地落在凉亭的石桌上。 锦衣卫众人见他随手一挥,便将羊皮送上十来丈外的石桌,这人鞭法通神若此,实是难能之至,无不暗自骇异。杨肃观心下也是惊叹,暗道:“此人武功高不可测,只怕不在灵定师兄之下,好在不是与他比试,否则还没出手,胜负便已分了。”正想间,解滔已走向前来,说道:“在下火眼狻猊』解滔,特来领教杨郎中的少林神功!”说着解下脚上鞋袜,赤脚站在地上。 杨肃观不明他此举何意,正待相询,却见解滔已然轻飘飘地跃起,单脚落在一根银针之上,那银针锋锐无比,解滔以拇指立在上头,却不流血,竟如御虚凌风,稳稳的站上针头。 这手轻功一露,已是威镇当场,霎时场中众人无不大声喝彩,都感无比佩服。 杨肃观见了此人的轻功,心下也是一惊,暗道:“这人轻功如此之高,我要如何胜他!”看来这人脚下定是练了什麽外门功夫,这银针才刺不穿脚板,自己若要依样画葫芦,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这解滔本是双龙寨的马军小彪将,自来以轻功箭法双绝成名,他故意脱掉鞋袜,更是有意卖弄,要令杨肃观知难而退。 杨肃观面色凝重,此时双方协议已定,说好足发冠带不能沾地,先到凉亭者为胜,这规矩如此偏向解滔,两人若要比试,孰强孰弱,便叁岁小儿也看得出来。自己剑法虽高,却是难以取胜。 胡媚儿心向意中人,大声道:“这算什麽比试?都是你们自己人占尽了便宜!”说着拿出银针的解药,说道:“杨郎,你先吃了解药,到时银针便是刺伤了脚,那也只是皮肉之伤!”陆孤瞻看在眼里,却不阻止,脸上神情甚是轻蔑。 杨肃观不愿示弱,对胡媚儿道:“姑娘放心,我此役定然获胜。”他走上两步,微笑道:“解兄好高明的轻功,且看少林弟身手如何!”他猛吸一口真气,长剑出鞘,整个人飞身而起,犹如一只大鸟般往凉亭飞去,解滔嘿地一声,竟从无数银针上快步而过,宛若“草上飞”的绝技,杨肃观虽然早他一步跃起,但人在空中,无从借力,眼看便给赶过。 陆孤瞻笑道:“杨郎中,只要身落地,你便算是输啦!”果然杨肃观旧力已尽,人便往地下坠去,眼看双脚就要触地,忽听他笑道:“只要身不着地,便不算犯规吧!”内力狂涌之中,手上长剑挥出,只见剑尖在胡媚儿的针尖上一点,身又重新高高飞起。 众人见他这招死里逃生,登时暴雷也似的大叫:“好!”这招剑法实在不易,想那针尖何其之小,便在神定气之时,要以长剑对准针头一点,也非易事,何况此时正在激斗之间?更何况此时要以剑针相抵之力,让身高高弹起?若非使剑之人内力浑厚,剑法高超,决计无法办到。众人心下赞叹,想不到杨肃观年纪轻轻,剑法内力却有如此造诣,绝不让解滔专美於前,忍不住大声叫好。 陆孤瞻哈哈大笑,说道:“好你个天绝僧,竟能教出这样的徒弟来!好了得!好了得!”说话间,杨肃观藉着剑尖一点,快若飞鸟般地纵去,每当旧力已尽,他便又挥出长剑,在针头上一点,藉着这新生之力,身便又重新跃起,居然快逾奔马。 解滔见他竟有如此奇招,也是一惊,他心下冷笑,想道:“你靠着长剑跳跃,手上没了兵刃,看我一箭射去,你却要如何抵挡?”弯弓搭箭,刷地一声,一箭直朝杨肃观射去。 杨肃观大叫一声:“来得好!”跟着伸出长剑,往解滔射来的箭上一点,这下借力打力,长剑不必落地,反而更往前飘出数尺,霎时已然超过解滔。 解滔见他赶在前头,却不惊慌,举起弓来,劈劈啪啪地连着射出五箭,这五只箭准头甚差,没有一只朝向杨肃观射去,胡媚儿见了这等情状,忍不住笑道:“哎呀!可是天上有凤凰,这会儿却打起猎来啦?”她话声未毕,却见那五只箭在半空转弯,分朝杨肃观上下左右射去,正中一只,却朝杨肃观心口疾射而去,这五箭都附上浑厚内力,来势非同小可。 杨肃观此时身已然下坠,眼见两脚便要触地,待要以剑抵地,重新跃起,却又见上下左右已然被飞箭锁住,不论自己往哪一方跳跃,都会被来箭射中,正中间那只飞箭,更是射向自己要害,他见情势不好,猛地剑花一挽,半空中闪出七七四十九点寒星,登将身遭飞箭斩落。 但他挥剑抵挡,身形便自一沈,两脚几乎触地,慌忙间杨肃观猛提真气,运起“涅盘往生”的绝招,剑上真力涌出,只听轰地一声大响,剑风到处,地下竟给他斩出一个大坑,两脚虽然垂下,但却避开了地面,千钧一发之际,总算没有违规。身更借着“涅盘往生”的力道,重行高高跃起。 但杨肃观给解滔这麽一缠,已然坠後,眼看解滔已然冲出,便要进了凉亭,杨肃观情急之下,手中长剑用力掷出,便朝解滔扔去,解滔听得後头风声劲疾,知道杨肃观以长剑来袭,连忙弯腰闪避,呼地一声,那长剑刺了个空,便朝凉亭飞入。 解滔见那长剑直直飞入亭中,心下大惊,暗叫:“不好,中计了!”果然剑风所及,已将羊皮倒卷出亭。原来杨肃观这剑另有用意,不只是要拦阻解滔,还要靠着剑上的劲风,将羊皮带到身前。 眼看羊皮飘来,杨肃观飞身向前,急忙伸手去抓,解滔如何容他得手,伸起大弓便往他背上砸去,杨肃观运起少林嫡传的“落叶旋风脚”,瞬间连出十八腿,都朝解滔身上踢去。 杨肃观变招快,又是事起突然,解滔闪避不及,胸口连中数脚,身便往地下摔去,他见杨肃观已向羊皮扑去,情势大为危急,心道:“便拼个两败俱伤,我也不能让你平白得手!”他搭起弓箭,一箭便往羊皮射去,只听刷地一响,那箭射中羊皮的上角,箭势劲急,远远往山坳处射去。 这下羊皮远远飞出,两人都无能为力,只有徒呼负负了。 眼见那箭带着羊皮,便要定在树上,忽然树後伸出两只指头来,轻轻巧巧地将飞箭夹住。众人大吃一惊,想不到此处尚伏得有人。 解滔身中数脚,先行坠地,杨肃观见胜负已分,便也落下地来,他不知树後那人是敌是友,连忙对解滔道:“承蒙解兄一时相让,这场却是在下胜了。”说着对陆孤瞻一拱手,叫道:“解兄武艺超绝,在下大开眼界,佩服佩服。还请赐还在下的物事。”想来双龙寨之人豪迈磊落,应不至食言侵占,便赶紧敲砖定脚,以免夜长梦多。 陆孤瞻却不回答,只对着树後那人叫道:“这位朋友有缘来此,何不现身一叙?”杨肃观脸上变色,原来树後之人不是双龙寨的人马,却不知羊皮落到何人手里。他拾起长剑,急急往那山坳奔去。 忽听一声长笑,一人从树後转了出来,只见他手摇摺扇,宛若饱宿儒,满面微笑地看着众人,却是昆仑掌门“剑神”卓凌昭。 这下大出众人意料,杨肃观见得此人,心中只是叫苦,只见卓凌昭缓步向他走来,杨肃观吃过他的苦头,不知他意欲如何,连忙往後退了一大步。 陆孤瞻哈哈大笑,说道:“失算啊失算!想不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後,却让卓掌门捡了个便宜。”卓凌昭不动声色,淡淡地道:“素闻江东帆影』陆孤瞻智计过人,今夜本座侥幸得手,实感意外。”他这几句话说得谦抑稳重,好像认得陆孤瞻一般。 陆孤瞻冷冷地道:“卓掌门既然驾临神鬼亭』,想必也是为那十六字箴言而来,大夥儿不如一同参详参详,也好解开这个谜团。”卓凌昭哈哈一笑,说道:“戊辰岁终,龙皇动世,天机犹真,神鬼自在』,人死之际,什么话都说得出来。当年你们的龙头大哥留下这几句谜语,只怕是故弄玄虚,作弄後人的。” 陆孤瞻听他如此侮弄,心下愤怒,正要说话,却听解滔在耳边道:“老大这卓凌昭打败了几个少林和尚,很是了得。有一个叫灵音的,还有一个使大铁剑的,都给他抓了起来。” 陆孤瞻心下一凛,道:“你说有个使大铁剑的人,这人可是姓李?”解滔不知他何以惊讶,便道:“是啊!那人好像叫做李铁衫。” 陆孤瞻深深吸了口气,神色忽地激汤,他双眉一挑,猛地向前跨上一步,大声道:“卓凌昭!铁剑震天南』已然多年不问世事,立誓不再与朝廷作对,你却如何下手害他!他现下人在哪里,你可是把他害死了!” 卓凌昭微微一笑,说道:“那日我奉江充江大人之命,前去收取一样物事,谁知他却帮著一个捕快,连番与我为敌。我把他擒下,那也是为他著想,免得再惹是生非。” 陆孤瞻知道多说无益,若要他放出李铁衫,非以武力强夺不可,当下冷冷地道:“今日怒苍山还有我陆某人在,你想要欺辱我们弟兄,还得多练几年剑法!”卓凌昭摇头道:“景物依旧,人事已非,转眼二十年便过去了,陆兄现下自己开山立寨,逍快活,又何苦再与昔年人物扯在一起?” 陆孤瞻长眉一挑,森然道:“这便是我与你不同之处。义理之前,便是性命不要,也必维护周全!别说见不得过往兄弟受人欺侮,便是边的一条狗,我也看不得它受人践踏为难!我明白告诉你吧,天下只要有不平事,便有我陆孤瞻出头!”说著走上一步,戟指喝道:“快快把人放出!否则便要你昆仑山全夥赔命!” 卓凌昭叹息一声,道:“义理人情,又是这种论调。你那龙头大哥之所以一败涂地,便是为此。”解滔怒道:“大胆狂徒!说话检点一二!”他挽弓搭箭,刷地一声,便朝卓凌昭射去。 卓凌昭不闪不避,等那箭飞到面前时,忽地伸出两根指头来,轻轻一拨,那箭忽尔转向,反朝解滔飞去,破空之声劲急无比,更发出呜呜地鸣响,竟比解滔用大弓射出的力道还为猛烈。 解滔心下骇然,眼见成名绝技竟然轻而易举地被人破解,他满脸讶异,一时之间竟忘了闪避抵御,只呆呆的站著。 陆孤瞻站在一旁,见属下势危,当即挥出马鞭,便往来箭打落,只听轻轻一响,鞭头与箭身相交,陆孤瞻虎口发热,只觉一股霸道至的内力猛地传到手上,长鞭险些给震落。他吃了一惊,当下急运内劲,只听啪地一声,那只箭已被他的鞭头奋力击落,竟尔断成两截。 陆孤瞻寻思道:“几年不见,想不到这人的功夫练到这等境界,当今之世,只怕没几人制得住他。” 适才两人交手,虽然陆孤瞻打断了飞箭,但明眼人都看出他手腕晃动,显然内力稍逊,照理已算输了一招。 卓凌昭无意与他斯拼,他今夜前来此地,只是为了劫夺羊皮,此时东西到手,便想抽身走人,当下笑道:“今夜也是有缘,与诸位在此相会,本座已拿到羊皮,算是一偿夙愿。陆寨主日後若想与本座较量,在下自在昆仑山相候便了。”说著拱手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诸位再会了。”他虽然大敌当前,却仍是闲适潇洒,只见他缓缓转身离去,丝毫不以强敌为惧。 陆孤瞻伸手一挥,千兵马缓缓移动,已然阻住去,卓凌昭见了这个场面,却只微微冷笑,全不放在心上,似是成竹在胸。 只听陆孤瞻冷笑道:“卓掌门,你还有几位好朋友在此哪!怎么连他们也弃下不顾啦?” 卓凌昭长声大笑,说道:“卓某人自来只有仇家怨家,何时会有什么朋友?那几人阁下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吧!”他艺高人胆大,竟无视於千军马挡在前头,仍是缓步向前走去。 安道京听他这么一说,心下凉了半截,暗自咒骂道:“这姓卓的真是混蛋,明明看到了我,还说出这等话来!只要我今夜活得性命,定要把他整得死去活来,否则出不了这口恶气。”但转念又想道:“火烧眉毛了,我怎地还想害人,还是先保命要紧。看来这批匪徒不杀我决不甘心,这该怎么办?”当下烦躁不已,左右探看有无逃生之。 猛见杨肃观拔剑而出,挡在卓凌昭身前,说道:“还请卓掌门留下东西,不然别怪在下出手伤人。” 卓凌昭微微一笑,说道:“原来是杨大人啊!大人要我留下手上的东西,却是凭什么?就凭手上那把长剑吗?”杨肃观一怔,知道自己的武功与卓凌昭相距甚远,只怕不仅拦他不住,还有性命之忧,竟为之结舌。 卓凌昭道:“我要是当朝的臣,也许还卖你杨大人一个面,不过本座乃是闲云野鹤,见了金峦殿的皇帝老儿,也不过点个头、拱个手,杨大人这就让开吧!”说著竟从杨肃观身边走过,浑不当他是一回事。这卓凌昭确实是一代宗师的气势,先视千大军如泥尘,後视杨肃观手中长剑如粪土,直是高傲绝伦、睥睨天下的神气。 杨肃观正自犹豫,不知该不该动手,忽听前头传来一声长笑,跟著一人朗声说道:“自古以来,偷人东西便是贼,抢人东西便是盗,又偷又抢、又杀又奸的,咱们统称叫做禽兽!姓卓的禽兽,你可给我站住了!” 卓凌昭大怒,抬头望去,只见一名僧人高高站在山丘之上,这人身形肥壮,高胖异常,正是少林寺的灵真和尚。杨肃观大喜,叫道:“师兄!”眼见大援已到,杨肃观自知胜卷再握,不必再强出头了,当下走到一旁,静观其变。 卓凌昭调息片刻,压下了怒气,淡淡地说道:“京师匆匆一会,想不到又在此相逢,咱俩当真有缘。不过听说大师中了花仙的剧毒,怎地还不回寺调养,却在这里吹风受寒?” 灵真大声道:“奸佞小人的毒药,只怕还为难不了和尚!姓卓的,你别顾左右而言他,今日狭相逢,那是再好不过,也省得和尚千里奔波,上你的狗窝去揪你出来!” 他两人说话之间,只见几人快步走下山丘,当前一人身材略胖,正是武当韦壮,另一人身材矮小,却是少林灵定。 杨肃观抢上几步,对灵定道:“师兄,羊皮现下落入卓凌昭手中,一会儿定要夺回来。” 灵定颔道:“伍制使中毒已深,性命垂危,师弟可找到解药了?” 杨肃观点了点头,急忙往山丘上奔去,只见伍定远裹在一张厚厚的毛毯里,面色发黑,全身僵直,一条命已经去了七八成,看来撑不了多久。 艳婷急道:“伍大爷快不成了!你赶快求求你朋友,请她赐下解药吧!” 杨肃观一愣,道:“我的朋友?” 艳婷咬牙道:“便是那个花仙啊!” 杨肃观恍然一悟,随即想到自己与胡媚儿调笑之事,看来这艳婷仍在误会,他轻咳一声,连忙道:“她不是我的朋友,姑娘万万不要误会!” 一旁娟儿听了这话,只哼了一声,冷冷地道:“我看她对你颇有意思哪!怎么不是朋友呢?” 眼看娟儿冷笑不休,艳婷娇躯颤动,似乎心中激汤,杨肃观口莫辩,伸手抱起伍定远,叹道:“下头危险,你们两个站著不要动。解药的事,我自会去想办法。” 众人说话间,只见安道京鬼鬼祟祟,却要寻逃走,解滔冷笑道:“狗官想要逃走么?没那么容易吧!”安道京慌忙跪下,说道:“壮士饶命!”解滔骂道:“无耻狗官!今日便是你的死期!”说著一刀砍下,却听安道京冷笑一声,忽然从地下捡起刀,狠命往解滔一戳,解滔一时大意,差点便给他结结实实地捅中,还好他轻功非比寻常,一时间只给划破了衣服。 安道京狞笑道:“***!算你这狗杂种命大!”他见场面混乱,立时行险,先前伪装成无耻废物,为的便是这一刻的暗算。 解滔怒喝道:“你这人无耻至!纳命来吧!”举起腰刀,迳自往安 道京身上砍落,安道京是使刀名家,功力非凡,此时搏命相扑,两人立时打得难分难解,转瞬间连过数十招,一时分不出胜负()。 眼见解滔与安道京打了起来,胡媚儿心中一喜,便想趁势逃走,韦壮几个纵跃,将她拦在道上,喝道:“你这贱女人,今日若不交出解药,休想活得性命!”他运起“八卦游身掌”,猛往胡媚儿的脑门击去,胡媚儿尖声道:“你干什么拦我!”身影一闪,拂尘扫去,与韦壮打了起来。 艳婷尖叫道:“她不给解药,咱们便杀了她身!”她与娟儿报仇心切,当即拔剑奔下,一心想要杀死胡媚儿,一来为师叔报仇,二来为伍定远出解药。 杨肃观见底下乱成一片,韦壮更与花仙打做一团,当即叫道:“花仙,我这位朋友不成了,你先把解药给我吧!” 胡媚儿见韦壮缠住了自己,一双肉掌咄咄进逼,如何腾得出手来取解药,忍不住骂道:“你这位朋友一见面就出手打人,却要我怎么帮你,快叫他退开了!” 韦壮喝道:“妖妇还在哪里废话什么?快快束手就缚,我可以饶你不死!”艳婷见杨肃观一昧向胡媚儿讨好,心里又气又妒,登时叫道:“不能饶她,今天定要为师叔报仇!”灵定见众人打得激烈,不知该帮哪边才是,只得站在一旁,伺机出招。 陆孤瞻凝望卓凌昭,冷冷地道:“卓掌门,你若不放出我兄弟来,只怕你今夜不能生离此处。” 卓凌昭微微一笑,正待回话,却听灵真叫道:“且慢动手()!这人杀我少林弟,屠戮燕陵镖局满门老小,这等无耻禽兽,和尚要亲手炮制他!” 只见灵真满脸杀气,昂阔步,迳自向卓凌昭走去。 卓凌昭见两大高手围住了他,情势颇见凶险,他平日虽然自负,但也知道“江东帆影”陆孤瞻的厉害手段,何况一旁还有个虎视眈眈的灵真和尚,他解开腰间环扣,举起手上长剑,只见那剑黑漆古拙,窄薄削长,看来是他惯用的配剑。 卓凌昭淡淡一笑,说道:“我自神功初成以来,已有年未曾用剑,不知功力还剩几成?” 灵真骂道:“老贼!你若要动手,快快拔剑,少在那里装模作样,大放狗屁!” 陆孤瞻却是老谋深算之人,他见“剑神”举剑在手,忍不住暗自心惊,他与卓凌昭相识甚久,深知他武功底细,此人近年功力大进,便是与江湖第一流高手过招,等闲也是不用兵刃,此时若是拔剑出招,必然是石破天惊的威力,当下暗自运气,无论如何都要挡下他狠恶的一击。 杨肃观见众人打成一片,彼此用的都是最狠最恶的招式,稍不留神,便要惨死当场,他一时劝解不开,又见卓凌昭要与诸大高手过招,心急之下,连忙将伍定远抱进凉亭,放在石桌之上,以免对敌时还要分心护他。 杨肃观说道:“伍兄你稍待片刻,我这就为你找来解药!”伍定远此时神智全失,只紧闭双眼,喘气不休,杨肃观替他拢了拢衣襟,叹息一声,便自奔出凉亭()。 陆孤瞻凝聚真气,那马鞭忽地竖起,有如银枪铁戟,他双眉一轩,道:“卓掌门便请赐招吧!”灵定深怕师弟中毒後功力不纯,挡不住卓凌昭凌厉的剑法,连忙上前,将灵真护在身後,待见了陆孤瞻的架势,心下暗赞? ??:“此人不知是何来历,武功大是不凡,这等身手当与卓凌昭一拼。” 灵定位居少林罗汉堂座,平日指导门下弟习练武功,自己的武修为自然深湛无比,合寺中除了方丈灵智与天绝僧之外,便属他最高,以他眼光看去,熟强孰弱,自是一目了然。 灵定转头往卓凌昭望去,只见他右手一横,长剑连鞘平举,黑暗中却见他的剑鞘里竟然透出一股淡淡的青光。灵定心下一惊,寻思道:“江湖传说道,倘若昆仑高手练至绝顶功力,剑上能生出尺剑芒,卓凌昭这人委实可怕,看来他已练就这套传言中的剑法,此战谁胜谁败,倒难说得很了。” 众人正要动手,忽然一阵狂风吹来,漫天大雪纷纷落下,陆孤瞻脚下微动,身已然飞起,手上长鞭急速旋转,绕成一个个大小圈,便往卓凌昭身上卷去。 卓凌昭躬身弯腰,只见精光暴闪而过,长剑已然离鞘,灵定大惊失色,所谓“昆仑剑出血汪洋,千里直驱黄河黄”,看来今夜之战,必定精彩绝伦. 正文 第八章 龙皇动世 眼看两大高手便要出招,便在此时,只听劈啪啪的声音响起,却是远处城镇传来爆竹声,杨肃观心中忽地一惊,想道:“此刻已是戊辰岁终,方丈说这时辰天地会有巨变,这是真的么?”一旁灵定、陆孤瞻、卓凌昭等人听了爆竹声,也是神色微微一变,各自缓下手来。 过了半晌,不见有何动静,卓凌昭哈哈一笑,道:“都说人死之际,最容易胡言乱语,你们龙头大哥总也有妄言的一日。” 陆孤瞻大怒,正要回嘴,忽地脚下一阵摇晃,跟著天摇地动起来。霎时之间,轰隆隆之声不绝於耳,好似天神发威,众人大惊失色,纷纷大叫:“地牛翻身!地牛翻身!”数千只马匹登时高声嘶叫,惊慌乱窜。 忽然天空忽地一声霹雳,打下一道闪电,此际天降大雪,焉能有闪电雷击?莫非是鬼神降临?众高手见了这股天威,不由得脸上变色。 那凉亭承受不住震动,忽地崩塌下来,杨肃观惊道:“糟了!定远还在里头!” 艳婷急急奔向凉亭,口中大叫:“伍大爷!伍大爷!” 忽然之间,一团白影映照在半空之中,那影色做青白,状似圆球,众人大骇,惊道:“鬼()!有鬼!”杨肃观向来不信鬼神之说,但此时想起日间捕快所言,说这“神鬼亭”闹鬼,冷汗不由得涔涔流下。灵定等高手急忙运气护身,都被眼前诡谲的异象所震。 众人中只有卓凌昭神情宁定,脸带冷笑,但拿著羊皮的双手却微微颤抖。 陆孤瞻看著眼前的异象,怔怔地道:“戊辰岁终,龙皇动世,天机犹真,神鬼自在』,天哪!这世间当真有龙么?” 便在此时,向来平静的嵩山忽尔骚动。天摇地动之中,只听後山传来大声哭嚎,如鬼如魔,声声凄厉。合寺高僧莫不震动,众僧云集大雄宝殿,诵经之声不断。 灵智方丈站在达摩院之外,合十道:“师叔,天降异象,莫非妖孽真要再起?” 达摩院中传来一个低沈的声音,说道:“我二十年来镇守於此,便是为了此事。只要潜龙不起,即便妖孽云集,亦属无用。” 灵智眺望天边,只见西方远处泛著一片红光,他双眉紧锁,喃喃自语道:“但愿如师叔所言,否则天下又将大乱……可怜姓又要流离失所了……” 也在此时,远在西凉的白龙山也是震汤不已,止观和尚冲出寺门,却见“九州剑王”方敬早已站在山巅之上,驻足远眺天边的一片红光。止观惊道:“方大侠,天生异象,究竟主何吉凶?”方敬叹了口气,说道:“正道当衰,正是群魔乱舞的时候,自今而後的年,天下必有巨大变动。” 止观惊道:“莫非要改朝换代了?”方敬不答,只淡淡地说道:“我不数日便要下山,老夫却要看看,华山玉清宁不凡之後,谁该是当世真龙()!” 止观心头一震,暗道:“这九州剑王』重出江湖,武林只怕多事了……” 玉门关外,十万守军无视天摇地动,一齐跪下,口称:“参见江大人!” 彤云满布的夜空中,一名面目阴沈的男独自站在长城上,傲然望向天边。只听他问道:“卓凌昭人呢?” 一旁副官慌道:“卓掌门现下已赶到神鬼亭,想来已夺到东西,不日便要来参见大人。” 那面目阴沈的男忽地露出一丝笑容,说道:“只要羊皮落入了我的手中,天下再也什么好怕的,这一切全是天命!全是天命!哈哈!哈哈!” 十万守军不知他为何发笑,只伏在地下,连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 伍定远本已昏迷,但此时天边霹雳,阵阵巨响,却把他也惊醒了。他勉强爬起身来,只见身遭四处一片红光,头顶之上,又有白色幻影,他喃喃自语道:“这是什么地方?莫非是地狱么?我一生正直,却怎地下了地狱………” 猛听喀啦一声巨响,身下石桌粉碎,伍定远陡地摔落在地,只震得他疼痛不已。正要爬起身来,忽见地下的青石板上刻著有字,他勉力看去,登见石板上雕著一幅圆形石刻,却是个人蛇身的怪物。伍定远满面讶异,心道:“这是什么东西?” 他细目再看,那石刻旁另有两行围绕,左写著“神胎宝血符天录”,右写著“一代真龙海中生”,意难解,全无一句话能辨()。 正待再看,忽听嘎嘎怪响,那石板竟朝左右两边缓缓分开,须臾之间,已自行裂成两半,伍定远吓了一跳,忙探头去看,只见石板下现出个深井也似的窟窿,却不知通往何处。 伍定远正自讶异,忽听呜哇一声怪叫,眼前红影一窜,窟窿中竟有一物冒出,猛朝伍定远门面扑来! 伍定远见那东西生满鳞甲,双眼幽幽生光,不知是何怪物,他大骇之下,连忙伸手去挡,但中毒下身手迟缓,右手还是给那怪物一口咬中,右臂当场一阵剧痛,伍定远“啊”地一声惨嚎,再也立足不定,摔倒在地。 此时哀齐至,正感痛撤心肺,忽尔头上乱石崩塌下来,全数往自己身上压落。 亭外一名少女见状,急急奔了过来,伸手叫道:“伍大爷,把手给我,我拉你出来!”正是艳婷来救。伍定远见艳婷关心自己,心下一喜,只想挣扎坐起。 忽然间,又是轰隆一声大响,艳婷大叫:“伍大爷!伍大爷!你撑住啊……”. 正文 第一章 银川公主 初冬的朝阳缓缓升起,一点一点照亮了轻烟薄雾的北京,城楼的影覆在青石大道上,有如帝皇无所不在的天威。昨夜残雪渐渐消融,但掩不住的寒意却从光秃秃的树枝上透了出来。宁静寒冷,和煦中自有一股肃杀。 冬日的京城,原来是这幅景象。 一名年轻将校坐在一匹高大的骏马上,用着多愁善感的眼神望向远方的京城,他腰上配带钢刀,肩上披覆冑甲,紧锁的长眉下似有说不完的心事,挥之不去的书卷气,略略消弭了一身戎装的腾腾杀气。 “卢参谋!卢参谋!” 一声声的叫唤敲破了初冬的宁静,雪地上一名小兵快步奔跑着,向那名年轻将校奔去,显然身有急事。那小兵气急败坏,大声地叫着:“卢参谋!” 那年轻将校陡地转过头来,脸上还带着一丝疑惑,好似还不熟悉旁人如此称呼,那小兵浑没注意这些细节,只大声传令道:“启禀卢参谋,秦将军有急事相寻,请你快快回到本营。” 那年轻将校点头道:“我立时便到。”两腿一夹马腹,如离弦之箭,纵马飞驰而去。 马蹄急踏,不过一眨眼工夫,好大一片营帐已在眼前,只见正中一座帅营,两旁高挂黄色大招,上书“御赐善穆侯征北大都督柳昂天”十个血红大字,正面悬着一面迎风招展的旌旗,上头却是一个大大的“秦”字。 帅营的布幔猛地掀开,一名高壮的大汉斜弯着腰,当先走出帐来,那人抬头看着初生的朝阳,眯起了双眼,朗声道:“好暖的日头!”此时日光映上这人的脸庞,却见他高鼻阔口,浓眉斜飞,脸上兀自带着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神气。那大汉见了奔驰而来的飞骑,嘴边忽地挂上了淡淡的微笑,挤出了腮边几条深深的皱纹,足见是个饱历风霜的豪杰。 那大汉大声笑道:“不坏!不坏!我命人传你回来,不过从一数到五,兄弟你便赶来啦,嘿嘿,卢老弟还真给我面。”那年轻将校翻身下马,道:“所谓军法如山,军纪为治军之本,我身为参谋,又岂会坏了秦将军的规矩?” 那大汉甚是高兴,说道:“江湖上都说你桀傲不逊,我怎么一点也没看出来?” 那年轻将校微微一笑,说道:“在秦将军治下,便是天王老都要乖顺,卢云不过是个硬气的小伙,岂敢造次呢?” 两人相顾大笑,满是惺惺相惜之意。 那大汉正是“火贪一刀”秦仲海,眼前那年轻将校不是别人,正是他费尽苦心寻来的参谋卢云,两人此次奉命保驾和亲,现下正等待着公主的仪仗车队出城。 秦仲海道:“此时已过卯时,看来公主便要驾到,咱们得准备准备。”说着命人吹起号角,只听呜呜的声音响过,众军士陡地齐声大喊:“拔营!”声音豪壮,仿佛要震醒睡梦中的北京城。五千兵卒开始拆卸营帐,只见他们动作划一,习练有素,足见治军之严。 不到片刻,五千骑兵已然穿戴整齐,安安静静地排列在雪地上,等待秦仲海的号令。日光下只觉刀光耀眼,盔甲明亮,人人精神抖擞,说不出的整齐划一。 秦仲海笑道:“我军气势如虹,卢参谋以为如何?” 卢云赞道:“往日只听说秦将军治军森严,想不到一精如斯,真无愧将军威武之名。” 秦仲海嘿嘿一笑,道:“你们老拍我马屁,这样下去怎生了得,你该说些话来骂骂我才是。不然老狂了起来,以后谁还敢说我一句半句?” 他正待要说,却见传令兵驾马狂奔而来,叫道:“公主玉辇已到城外一里!” 秦仲海点了点头,说道:“大军前队变后队,这就开拔,迎接公主圣驾!” 众军士暴吼一声:“是!”五千军马奔腾向前,蹄声隆隆,如击大鼓,如震天雷。 行不数里,只见远处两面大招高高的举着,上书“回避”、“肃敬”,前头来名宫人手持丝鼓乐器,正自吹奏乐曲,乐声中公主的座车缓缓向前行来,玉辇漆金镶玉,宝异非凡,十六匹长腿白马分作四列,在前头放蹄慢跑,拉着座车前行。一名大臣跟随车旁,此人脚跨青葱玉马,身穿锦缎红袍,正是御史何大人。 秦仲海翻身下马,跪倒在地,道:“末将辽东游击秦仲海,特来迎接公主圣驾。”何大人点了点头,喜道:“有仲海在此,咱们此去定然平安,快快起来吧!”秦仲海应道:“末将竭心尽力,绝不敢有违圣旨,请何大人放心。” 何大人笑道:“仲海不要多礼了,快快平身吧!” 秦仲海正要站起,忽听一个尖锐的声音道:“你这小好生无礼!只看见何大人,却没见到我吗?”秦仲海一怔,抬头一看,却见一人脸上扑着厚厚的白粉,嘴唇擦得红亮,怪模怪样的盯着自己,随即认出他便是东厂的副总管薛奴儿,,只见他身边散着十来个监,想来都是东厂的人。 这薛奴儿武功高强,再加生性怪异,不知整垮过多少朝廷命官。秦仲海眉头一皱,想不到这人也跟着公主前来,倒是麻烦一件。 薛奴儿冷冷地道:“你现下见到我,却怎地不拜见?” 要是其它武将见了薛奴儿,必然卑躬屈膝,就怕得罪了此人,谁知这秦仲海一向胆大包天,此时见了这名“花妖”,却只皱了皱眉,不见其它。薛奴儿见他良久不动,当即怒道:“姓秦的,你楞在那儿做啥?还不知道过来请安么?” 秦仲海心下暗道:“这不男不女的老妖不知在神气什么,且先给他一个下马威,压压他的气焰再说。不然这人愈加蛮横,日后要怎么办事?”他笑了笑,道:“原来是薛副总管驾到,方纔一时没瞧见,还请原恕则个。”说着便站起身来,一幅懒洋洋的模样。 薛奴儿见他也不叩拜,更不向自己请安,当下大怒道:“你这该死的!怎么这般不知体统?我没叫你站起来,你怎敢直挺挺的站在我眼前?”秦仲海有意激他,当下更只打了个哈欠,微微弯腰道:“哦!这我倒忘了,薛副总管你早啊!昨晚睡得可好?”说着哈欠连连,便自走开。 薛奴儿怒欲狂,伸手揣住了他成名的兵器“天外金轮”,便想动手杀人,那日他曾靠这个兵器杀了好些个昆仑派好手,连“剑浪”刘凌川的一只手也给卸了下来,足见威力何等之大。 薛奴儿正想动手,却听公主玉辇中传来一个柔和至的声音:“众卿休得争执,此去西行,正要戮力一致,不可无端生事争吵。”那声音听来年纪也不甚长,却有高贵不可轻侮的气象,正是银川公主开口说话。众人听了此言,一齐翻身下马,跪下道:“属下共力以赴,不敢有违公主教诲!” 薛奴儿跪在地下,满口答应,却狠狠地瞪了秦仲海一眼,秦仲海却咧嘴一笑,乔装痴呆,浑不把薛奴儿的狠模样放在眼里。 其余五千将士见主帅跪倒,也急忙下跪。蓦地叮叮当当之声不绝于耳,却是众将腰上兵刃碰地之声。众人心道:“这位银川公主的声音很是秀气端庄,想来是十分出色的美女。” 此时朝政混乱,朝中派中以江充势力最为雄大,军政大计多由他这派人马把持。不过江充势力虽大,却管不到宫内的大小事务,这宫中权柄一向逃不出东厂之手,多由京城十二监之、东厂总管刘敬掌控。江刘两派人马互不相让,争权夺利,遇上纷争,总是相互陷害打击;若有好处,更是争个你死我活,没一日善了。 此次和亲事关重大,刘敬奉旨打理公主行程,自是加倍小心,倘若皇上的爱女有什么闪失,恐怕他这颗脑袋也安稳不了。刘敬深怕江充设计陷害,便派出武功高强的副总管薛奴儿亲自压阵,一边借何大人的口,请出柳昂天的大军护送,以免中了山贼盗匪的埋伏。如此万事具备,料来也没啥好再担忧了。 谁知两方人马真个不同道,再加上薛奴儿的脾气实在坏,以致双方脑人物一见面,便是一阵口角纷争,彼此看不顺眼。 众人听了公主的责备,一时都不敢发作,只有默默地护驾前行。 大军出发,行出数里,卢云骑在马上,正与秦仲海商量军情,忽地见到薛奴儿在远处吆喝,不知在为什么事情大发脾气。卢云乍见此人,蓦地大吃一惊,低声问道:“秦将军,那不是薛奴儿么?这人来这儿做什么?” 秦仲海嘿嘿一笑,道:“皇上派他与何大人一同主持和亲。咱们可要和他好好相处一阵了。” 卢云听到自己要与这监一同办事,不由皱起眉头。那日他在王府胡同也见过薛奴儿,此人武功阴毒,行事残暴,谁知皇上却要他与何大人共来主持和亲,真是万万料想不到了。 秦仲海却仍笑嘻嘻地,浑不在意。 五千兵马缓缓地护送公主坐驾西去,所过之境都有各地兵马接驾,公主夜晚则住宿在各地衙门预备的豪宅中,一平安无事。只是薛奴儿派头甚大,一见接驾官兵,先来上狠狠一顿臭骂,这才舒服痛快,眼看这名副总管傲慢之至,各地将领莫不暗恨在心,却也莫可奈何。 上闲来无事,何大人便请随行的常寺乐舞生,教习众人帖木儿汗国的语言。此时京城翻译之事多由常寺为之,设蒙古、女真、西天、回回等八馆,里头的通译统称乐舞生,这次和亲需与汗国接洽,自需征召几名翻译随行。秦仲海读起书来甚是随性,只强迫乐舞生教他几句骂人的粗话,便懒洋洋地提不起劲儿,但那卢云却万分认真,的是勤快。 秦仲海见他如此努力诵习,便笑道:“卢兄弟,你练得这么一口好番话,莫非是想移居蛮族,永不回中土啦!” 卢云微微一笑,说道:“日后我们见了可汗之面,若无一人能说他们的番话,岂不让人看轻了?” 秦仲海哈哈一笑,道:“说得好!咱们是天朝上国,怎能让这些番人小看了?” 他见卢云温儒雅,心中更想:“***,老军中都是流氓无赖,没几个识字。说来真要个读书人主持局面。看老找卢兄弟过来相助,可多有眼光。”想到此处,更是得意洋洋。 饼了半月,已出直隶省境,大军沿着长城一带行走,上渐渐荒凉,秦仲海吩咐众人小心在意,万万不可粗心大意。有时赶不及,夜晚找不到歇宿之处,只有委屈公主玉体,在野外搭营露宿。若遇外宿,深夜中兵马守卫更是森严无比,就怕有什么风吹草动。秦仲海与卢云两人轮流看守公主香帐,经常一夜不得好睡, 这日傍晚,好容易来到一处县城,众人松了口气,都想:“看来今晚可以好好睡上一觉了!” 当下卢云领着一小队人马,率先进城。他甫进城内,凝目望去,猛见道两侧黑压压的全是人头,不知所欲为何。他心中一惊,深怕有失,连忙勒马停住,急命传令回报秦仲海,霎时之间,城里城外五千兵马一齐停下。 秦仲海忽见大军停步,又见传令兵气急败坏地奔来,不待细听回报,便飞马入城,前去救援。待见卢云好端端的坐在马上,他心下稍定,急忙问道:“可有什么事?怎么忽然停下不动?” 卢云尚未回答,秦仲海已见到城里黑压压的一片人海,也是一惊。 卢云低声道:“这些人是怎么地?怎会挤上街来?莫非要对公主殿下不利?” 秦仲海也是不解,当下提声喝道:“此地知县何在!”跟着拔刀出鞘,纵马向前,道上人众见他来势猛恶,急忙让出一条来。 秦仲海正自吼叫,忽见一个瘦小的男,急急忙忙地从人群中赶出,躬身拱手道:“下官刘彰仁,在此迎接公主圣驾。” 秦仲海哼了一声,道:“这许多姓是怎么回事?怎第拦住了道?﹂刘彰仁见他面色不善,慌忙道:“将军切莫担忧,这些人全是姓,只因爱戴公主,便想过来拜见公主圣颜,绝无恶意,绝无恶意。” 卢云很是奇怪,照理大军过境,姓无不退避舍,却怎地如此真诚拥戴,莫非其中有诈?忙往秦仲海望了一眼。秦仲海会意,当下哼了一声,说道:“少来这一套。我看八成是你怂恿姓上街,也好来拍公主的马屁吧!” 刘彰仁吓了一跳,急急往地下一趴,大惊道:“将军明鉴,这些姓听了公主要来,全是自动自发的上街拜见,想来叩谢她的恩德,绝非下官唆使安排,还请将军明察!” 秦仲海冷笑道:“是么?咱公主长在深宫,有啥恩德给你们?” 刘彰仁道:“去年本县犯大水,姓穷得连饭都没得吃,急忙上报朝廷,但户部衙门却说没钱赈灾,逼得此间姓流离失所,易而食。 银川公主听说此事,便从自己的积蓄中拨款出来,送了十万石白米给此间姓,这才救活了这里千万户人家。姓感恩戴德,都把她当作活菩萨来看。” 秦卢二人哦地一声,倒不知银川公主有这等善心。照此看来,真对此地的姓有些人情,便也都放下心来。 秦仲海向卢云一笑,道:“看不出来,咱们这位宝贝公主挺有见识,嘿嘿,说不定比她老还强些。”卢云轻咳一声,低声道:“将军说话你语气不恭。可要惹祸上身了。”秦仲海却只笑了一笑,不置可否。 两人说话间,后头一骑飞驰而至,蹄声中只听一人尖叫道:“是谁拦住了道?真是罪该万死!”正是东厂副总管薛奴儿到了。 刘彰仁走上前去,跪下道:“下官刘彰仁,见过公公。”薛奴儿喝道:“你叫这许多该死的贱民上街拦,却是何用意?难道想要行刺不成!”刘彰仁吓得全身发抖,惊道:“下官不敢!” 薛奴儿冷笑一声,正待要说,却听丝竹之声挠绕,公主玉辇已然进城,薛奴儿眉头一皱,深怕姓惊扰了公主,连忙向秦仲海喝道:“你们楞在这儿干什么?还不快快把死老姓赶走!等会儿吓了公主,谁吃罪得起!”众兵士听了他的喝骂,却无人动上一步,看来这批兵马军纪严明,未得秦仲海号令,无人能指挥得动。 薛奴儿见无人理会他,登时大怒,尖叫道:“秦仲海,公主马上要来了,你这小还不快快下令?你到底干什么吃的!”秦仲海哼了一声,正要回嘴,忽听公主柔和的声音从车中传了出来:“众卿又有何事?却为何这般高声说话?” 薛奴儿正要答话,却听众姓轰然道:“公主殿下来了!鲍主殿下来了!”纷纷往玉辇挤来,薛奴儿大惊:“反了,反了,这许多死姓怎敢这般目无王法?秦仲海,你快快派人赶走!”秦仲海见人多杂乱,自也担忧公主的安危,忙低声传令道:“大家保护公主,将姓隔在外头。” 众军士正待上前,忽见无数姓一起跪倒在地,对着公主座轿叩,众京官见他们忽尔下跪,都是为之一楞,不知他们所欲何为。秦仲海沉声道:“长枪手!抢前站位!” 众军士趁着姓跪下,奋力挤去,急急占住轿前地方,一面将姓挡在外头,一面团团护卫公主。秦仲海亲自举刀把守轿前,就怕有人图谋不轨,行刺公主。 只见刘彰仁拜伏在地,朗声道:“臣知县刘彰仁,率同本县万名姓,叩见公主殿下千岁,千千岁。”众姓也大声叫道:“公主娘娘万岁,万万岁!”这些姓不知万岁、千岁之分,便张着嘴胡喊,虽然乱糟糟的不成章法,但众人满面感恩,颇见真诚。几名老婆更是默默祝祷,泪流满面,可见银川公主深得姓的爱戴。 刘彰仁拜了一阵,道:“去年若无公主护佑,此间姓早已死于饥荒之中,岂能再见天日?公主之恩,如日月之辉,我等永感五内。今日得知公主大婚,行经本县,臣便率同姓前来叩拜献礼,一睹天颜。” 只听轿中传来一个温软的声音,说道:“本宫身为皇族,自须体恤姓,此乃份内之事而已。刘知县何必如此多礼?”众姓听了公主说话,登时欢呼起来。 眼看锦帘微微晃动,银川公主竟要出轿,几名宫女连忙上前服侍,众人屏气凝神,都等着看京城第一美女出来。刘彰仁更是大喜,与众姓同称尊号,连连叩。 秦仲海见公主便要下辇,不觉大吃一惊,急忙拦在轿前,跪下道:“公主千金之体,万万不可随意离车,倘有什么闪失,属下就难辞其咎了!”一旁御史何大人也是着急,忙接口道:“秦将军所言是,公主乃是万金之体,岂能在此拋头露面?还请思。” 鲍主坐在玉辇内,温言道:“这许多姓都是为我而来,本宫岂能不见他们一面?众卿休再多言,烦请退下。”秦仲海只拜伏不动,却无移步之意。薛奴儿见猎心喜,趁机挑拨道:“秦仲海!你这大胆狂徒,居然敢阻扰公主行动?你不想活了吗?” 却听公主道:“薛公公,请你一起让开。”薛奴儿脸上变色,急忙闪在一边。 锦帘掀起,那公主即将下车,秦仲海叹息一声,自知拗她不过,只有往旁让开,他找来卢云,低声吩咐道:“卢兄弟,你赶紧攀上对街屋顶,倘若下头有人举止异常,只管杀无赦。” 卢云点了点头,急急飞身而去。秦仲海另又调动大军,分四方团团守护玉辇,他自己则拔刀出鞘,贴身护卫。 卢云依言飞上民房屋顶,往下监视,只见下头黑压压的全是姓,满街人众跪了一地,众官兵则围成一个圆圈,保护公主坐驾。便在此时,一名宫女掀开车幔,但见一双纤纤玉足伸出车外,跟着一名女缓缓地从玉辇中走下,当是公主本人了。 卢云远远望去,只见她肤色白腻,身着宫装,身形颇见婀挪,但两方距离过远,却看不清楚她的五官面貌。 只见公主对姓挥了挥手,众姓大喜,都是叩纳拜,大声称颂公主恩德,公主神色如常,一派的和蔼可亲,没半分骄气,只看得卢云暗暗点头。以当今皇族的霸道而论,银川公主这般谦逊温柔,可说难能可贵。看了半晌,卢云怕耽误职责,便移转眼光,改朝四下人群望去,他全身布满功劲,只要一见情势不对,便要扑前救驾。 只听公主的声音道:“众位乡亲辛苦了。今日本宫能与诸位见面,大慰生平,只盼日后此地年年丰收,永远丰衣足食,大家都有好日过。” 众姓听她诚心诚意的为众人祝祷,无不大为感动。一名乡绅奔了上来,口中大喊大叫,直朝公主奔去,却不知要干什么。秦仲海吃了一惊,便要伸手拦住,忽见那乡绅往地下一扑,大哭道:“本县姓听说公主远赴西域,恐怕终身再也不能见面,只求上苍庇护,保佑公主日后平安喜乐,早生贵,吾等心愿足矣。”说着连连叩,其情真切,令人动容。 银川公主听了祝祷,身忽地微微一颤,秦仲海偷眼望去,见她眼眶微红,似要坠下泪来,但转眼之间,便即宁定。秦仲海见她颇能自制,心中便道:“这小娘儿很有忍性,不是一般人。”看公主不过年值芳华,能有这等见识,当真难得至了。 正暗赞间,又听公主道:“难得诸位乡亲有这份心,本宫此去西域,定不忘今日之情。” 一名老者手上捧着些物事,上前道:“若无公主殿下的恩泽,焉有今日的我们?本县姓筹了几日的钱,为公主准备了一些小小的礼物,还希望公主笑纳。”刘彰仁怕公主以为自己趁机大捞游水,忙道:“公主请勿多心,这些全是一些不成敬意的土产,绝非什么民脂民膏。” 那老者赶忙奉上物事,见是些竹篮竹椅,都是平贱的东西,秦仲海察看一番,便命人收下。 公主却也不以为意,微笑道:“真是劳烦大家了。”说着往众姓细细看去,脸上神情似是十分感动,一旁宫女低声道:“外头风大,公主赶快进去吧!” 公主微一颔,依言弯腰,便要坐进车中。 众人见她总算回到车里,都是松了一口气。秦仲海还刀入鞘,向卢云挥了挥手,示意他下来。 众人正自松懈,忽听人群中传了一个女的声音,大喝道:“假仁假义的东西!”跟着白光一闪,一物从人群中射出,猛朝座轿飞了过去,势道为猛烈。 秦仲海大惊,连忙举起腰刀,往那东西用力劈下,只听当地一声,火光四溅,那物事落在地下,却是枚蓝澄澄的飞镖,显然喂满剧毒。那女一见出手不中,急忙往人群中窜去。 秦仲海又惊又怒,大声道:“大家保护公主!”众军士急忙聚拢,将公主团团围在中间。众姓见有人行刺公主,吓得到处乱窜,街上都是奔跑的行人,老弱妇孺慌作一堆,登时哭声震天。何大人本就弱,一见这等场面,早吓得心惊肉跳,不知高低。 远处卢云见刺客窜逃,当即飞身跃下,急急追了过去。 那县官刘彰仁呆在当场,两腿不住地发抖,只见薛奴儿扑了上去,将他一把提起,尖声道:“咱家早知你这厮不是好东西!居然敢勾结反贼,找死么?”当下便命人将他押了下去。 刘彰仁嘴角颤抖,念念有词,喘道:“完了……我的仕途可算完了……我怎会如此背运……” 秦仲海见此地过混乱,若有人趁势作乱,必然要糟,当下举起腰刀,喝道:“众将官听命,速速保护公主退出城外!”几名副官急急上马,五千兵马将公主玉辇夹在中间,火速便往城外退去。何大人吓得面无人色,也给兵马保着,忙不迭地逃出县城。 卢云不待刺客走远,急忙冲入人群,几个起落,已拦在那行刺女面前,卢云喝问道:“你是什么人?为何要行刺本朝公主?”那女低呼一声,伸手一抹,脸上已然多了一幅青面獠牙的面具。 卢云喝道:“你这是做什么?怕人识得你的面目么?”那女不加理会,便想往人群中逃去,卢云哪容她从容逃走,使出“无双连拳”,一拳便往她门面挥落,眼看得手,忽然两旁掌风袭来,没想到此女尚有同伴埋伏在侧,卢云急看左右,只见来者是两名男,脸上却也戴着面具,他举起双手,护住身周左右,凝神与那两人各对一掌,四掌交接,卢云大喝一声,掌中发力,那两人哼地一声,连退数步,显然功力不逮。 卢云喝道:“大胆狂徒,快快投降!”说着又拍出两掌,那两人举掌应敌,只听碰地一声,却又被卢云的掌力震退一步,一人更是口吐鲜血。 卢云默运“无绝心法”,正要再补上两掌,却听后头有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卢云心中一凛,知道还有高手埋伏,此人呼吸绵长,看来内功了得。他不待那人发招,连忙抬腿回踢,那人嘿了一声,毫不闪避,却举掌往他腿上拍去,掌风劲急,只怕一下便要给他打断了腿骨。 卢云吃了一惊,暗道:“此人功力精强,不能与他硬拼。”当下急忙收腿,身形略转,猛地一拳便往那人门面打去,那人“呜啊”一声大叫,举掌挡格,两人拳掌相交,内力相互激荡,都被对方的劲道震退一步。卢云调匀气息,往那人看去,却见这人身形高大,脸上也挂着一幅面具。 秦仲海见来人武艺精熟,深怕卢云吃亏,一边吩咐手下保护公主出城,一边驾马回奔,赶来救援。那几名刺客见秦仲海到来,慌忙转身,硬往人堆中钻去,霎时逃个无影无踪。 卢云喝道:“哪里走!”也往人群中挤去。忽然一枚钢标飞了过来,直朝卢云射去,卢云一个闪避不及,便要中镖,只见一刀砍了过来,已将钢镖斩落,正是秦仲海出手来救。 卢云忙道:“这些贼人还没走远,咱们快快去追!” 秦仲海见姓四散奔逃,把道塞满了,情知此刻难以抓人,若要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只怕公主有失,便道:“咱们出城保护公主要紧,先别追这些刺客了。”卢云情知如此,便也答应了。 两人正待离去,却见一人拦在上,大声叫道:“你们这些死老姓,全都不许动!没抓到贼前,谁也不许走!”正是薛奴儿在那大发雷霆。此时姓惊惶失措,男女老幼挤成一堆,都在夺逃命,听得薛奴儿的怒喝,更是跑得快了,薛奴儿尖叫一声,霎时人影飞闪,重重几个耳光打下,已将几名姓打得摔倒,跟着喝道:“再敢动上一步,公公就要杀人啦!” 一众姓吓得魂飞魄散,急忙跪倒,都在飕飕发抖。 只见东厂众人拖着那县官行走,还不住地踢打,那刘彰仁大呼冤枉,却无人理会。 秦仲海与卢云对望一眼,两人都皱起了眉头,正要上前阻止,忽见一名男童哀哀哭泣,正往薛奴儿走去,身旁却没大人陪着,看来这孩一时找不到母亲,便一寻找亲人。 薛奴儿冷冷地道:“小婴儿!给咱家站好别动!”这话,还以为是自己的亲人,竟往他身前走去,口中不住啼哭,泣道:“妈妈!妈妈!” 薛奴儿脸上杀气大盛,厉声道:“都叫你不要动了,你还动!”那孩童听他口气忽然转恶,吓得更是大哭起来,两只小脚不停乱颤。薛奴儿怒喝道:“你还敢动!”举起手上金轮,大见威吓。 这薛奴儿是天下第一等霸道之人,眼里容不下一粒沙,这孩虽是小小稚童,但若不守他的规矩,也是一样要打要杀,绝无丝毫分别。那孩见他面露凶光,吓得转头跑走,薛奴儿冷笑道:“着寒光一闪,便要丢出“天外金轮”,杀鸡儆猴。那男童兀自不知大祸临头,只不住地哭叫着:“妈妈!妈妈!” 眼看薛奴儿便要将之斩成两断,陡地一人跳出,喝道:“且慢动手!”此人长方脸蛋,身披胄甲,正是卢云。薛奴儿冷冷地道:“你想干什么?造反么?” 卢云抱起那男童,大声道:“贼早就走远了,这些人不过是无辜姓,你怎能随意妄开杀戒?京城里就是有你这种不侐姓的官,天下间才有这许多反贼!”他越说越怒,右手直指薛奴儿,神态俱厉。 薛奴儿长眉挑起,森然道:“我告诉你吧!咱家便是错杀一千,也不放过一名贼人,你给我退开了,否则休怪我连你一起杀。”卢云心下犯火,怒道:“我虽只是小小参军,却也见不得你屠杀姓,你动手吧!” 薛奴儿冷笑道:“你当我不敢么?”说着举起金轮,便要对卢云下手。 卢云知道他武功高绝,那日以“剑浪”刘凌川的武功,尚且挡不下他“天外金轮”的一击,自己现下手无寸铁,手上还抱着一个孩童,却要如何抵敌?眼见他便要动手,卢云心下忌惮,忍不住倒退一步,举起右掌,护住胸前要害。 薛奴儿尖声叫道:“受死吧!” 冷不防一人靠了过来,举刀架住薛奴儿的颈,冷冷地道:“他***,只要你敢动我秦某的人马,我便要你的人头还债。”正是秦仲海出手来救。原本以薛奴儿的武功而论,秦仲海万无可能在一招之间制住他,但一来薛奴儿盛怒之下失了防备,二来秦仲海这刀也是快绝,攻他一个出其不意,竟然一举占得上风,将他牢牢的制住。 薛奴儿倒吸一口冷气,森然道:“你们敢胆以下犯上,等会儿我禀告公主,看你们个个死无葬身之地!”秦仲海嘿嘿冷笑,说道:“你再多说一句,老马上割下你的脑袋喂狗,你信不信我有这个胆?”说着手上用力,登时将薛奴儿的颈割破,留下一道细细的血痕。 薛奴儿平素狂妄自大,但见了秦仲海满脸的凶悍神气,忍不住脸上变色,嚅啮地道:“有话好说,你……你何必这样动刀动枪的?”手上的金轮便放了下来。 秦仲海冷笑道:“老今日明白告诉你,日后只要你这没鸟的再嚣张一次,你亲爷爷手下五千兵马可不是摆着立时将你乱箭射死,让你死无葬身之地,你信也不信?”薛奴儿鼻孔喷气,情知他绝不是说着玩的,但嘴上仍不愿示弱求饶,只闷哼了一声。 场面正自紧张,忽听传令兵来报:“城外何大人很是焦急,要几位大人快快出去保护公主。” 秦仲海放脱薛奴儿,冷冷地道:“日后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各干各的,大家便好相处,请薛副总管记下了。”说着拉住卢云的手,道:“咱们走吧!” 卢云回头望去,见那薛奴儿咬牙切齿,显然心中怀恨,忙道:“此人诡计多端,将军今日如此待他,想来他日后必会报复。”秦仲海冷笑道:“随他了,他要有这个种,我秦仲海一定奉陪到底。” 话声未毕,果然薛奴儿大喊一声:“秦仲海!你给我站住了!”跟着取出“天外金轮”,满脸怒气的看着秦卢二人,他双眉高高轩起,脸上神情诡异莫名,看来已动了真怒,随时都会出手杀人。一时之间,情势危急之至。 卢云大为紧张,不知薛奴儿欲待如何,只好摆出“无双连拳”的架式,随时准备动手。秦仲海却满脸的不在乎,只耸了耸肩,迳自掉头走开。薛奴儿狂怒无比,大叫一声,道:“秦仲海!你如此辱我,便想这样揭过去么?你给我转过身来,大家杀上一场!” 秦仲海打了个哈欠,竟是理也不理,只顾往前行走。薛奴儿见秦仲海兀在激他,只气得脸色发青,颤声道:“姓秦的,咱家要你后悔一世!”手上暗自运劲,便要出招杀人。 卢云吃了一惊,运起“无双连拳”,便要上前接招,秦仲海却一把拉住,跟着转身过去,斜目看向薛奴儿,冷冷地道:“姓薛的,你可知为什么刘敬大人做得了总管,你却永远干这个副手吗?” 此时情势紧张,薛奴儿万万没料到他会忽出此言,不由得一怔,尖声道:“我东厂的事不用你管!你拔刀出来,我们杀上一场!”他高举金轮,满脸杀气,一步步朝秦仲海走近。 秦仲海却浑不在意,自顾自地道:“副总管啊!你之所以扶不上正位,多年来屈居他人之下,不是因为你武功不够高,也不是因为你年资不足,便是为了你这幅古怪脾气!你却想想,今日要是刘总管人在此处,以他的老谋深算,他会为了这点小事发威吗?他会为此破脸吗?”这话却把薛奴儿说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一时呆立当场,迟迟不见动手。 秦仲海见薛奴儿脸上神色阴晴不定,又道:“你今日要杀我不难,但你凭什么护送公主到西域去?我那五千兵马会听你的吗?你当前的大敌究竟是谁?是我还是江充?你自己想清楚吧!”说着掉头离去,竟无视“天外金轮”偌大的威力,把背心要害卖给了薛奴儿。 那薛奴儿似乎心有所感,却只垂不语,更不见运功出? ?。 卢云心下讶异,不知这不可一世的薛奴儿何以变得如此,他不明究理,只得护在秦仲海背后,就怕忽有变故生出。 卢云却不知道,秦仲海的一番话已深深打中薛奴儿的心事,这才让他难以发作。这薛奴儿进宫以来,仗着武功高强,忠心护主,数十年来积功不断,好容易才做到东厂的副总管,但卡着刘敬的缘故,却再也升不上去。薛奴儿虽对刘总管敬服有加,但这件事总是在心中盘旋,叫他耿耿于怀。此刻听秦仲海提起,更感心头沉重。 只见薛奴儿呆呆看着地下,寻思道:“这秦仲海所言不错,我武功比刘总管高,进宫的年资也比他久,却为何是他做总管,我只能当他的副手?看来真是我的脾气过暴躁,屡次犯下大错所致。” 他叹息一声,望着秦仲海的背影,想道:“这秦仲海固然混蛋,但也不急着杀他,眼前还有大事要倚仗此人,只要江充不倒,绝不能与柳门一系破脸。唉……我何时我才能升上总管一职……”他低头沉思,良久良久,不言不动。 众人出得城外,大军见主将归来,忙搭起帐篷,立寨安歇。众人累了一日,便各自回帐歇息。秦仲海正要脱靴,一名宫女走进帐来,说道:“公主殿下有请,劳烦秦将军前去一叙。” 秦仲海颔道:“我立时便到。”宫女一离去,他急忙差人找来卢云,不多时,传令已将卢云带来,卢云忙问道:“将军有何吩咐?” 秦仲海道:“等会儿公主要找我们几人说话,想来要谈些军务公事,你也一块来吧!”卢云心下感激,知道秦仲海有意让自己参与军机,当即拱手道:“多谢将军提拔。” 秦仲海忽地想起卢云个性刚硬,忙道:“咱先提醒在先,这位公主不懂军务兵法,只是个长在深宫的女人家,一会儿要是提到军情,她若有什么荒谬看法,听过便算,万万不可冲撞于她。”秦仲海担心卢云性刚直,会冒犯了公主,便事先提醒,以免闯下大祸。 卢云点头道:“秦将军莫要担忧,这我理会得。”两人商议一阵,便跟着那宫女走进锦帐之内。 卢云随着秦仲海走进,何大人、薛奴儿等人已然到来,众人脸上神情颇不耐烦,显然等候已久。那帐篷内挂着一张竹帘,将内外人等隔开,帘内只有银川公主一人独自坐在里头,蒙蒙胧胧中看不清她的面貌。卢云知道深宫中男女有别,垂帘之意便是要将男女隔开,当下迳自站立一旁,垂手听命。 银川公主见众人到齐,便道:“诸位卿家,这便请坐吧!”众人一齐跪下称谢,纷纷坐定。卢云自知官低职卑,只站立一旁,秦仲海却已拉了把椅,放在卢云面前,示意他也坐下。 过了片刻,公主开口问道:“咱们离京已有一月之久,何时方能进帖木儿汗国?” 何大人道:“启禀公主,车队预定十二月十五抵达天山,到时可汗便会遣王前来迎接。” 公主掐指一算,说道:“现下是十一月,看来不到一个月时光,我便要永远离开中土了。” 众人听她语意萧,尽皆默然,心中都对她有些怜悯。 何大人怕公主愁思不断,到时别在上生起事来,忙道:“公主殿下不必伤心,日后若要返国省亲,只要禀明可汗,他定会应允。”银川公主叹息一声,良久没有接口,何大人忙对薛奴儿连使眼色,要他说些中听的,以免公主心烦。 薛奴儿点头会意,当下转过话头,尖声道:“启禀公主,日间那群刺客可恨得紧,眼前虽然逃走,但咱家不日定替公主把他们抓来,碎尸万段,以泄公主心头之恨!至于那知县刘彰仁已经押起,咱家明日便将他斩示众,以儆效尤!”说着连连冷笑,神态凶狠之至。 银川公主悚然一惊,道:“千万不要杀人!这些刺客定有他们的可怜苦衷,你们若是抓到这些人,万万别杀他们!只管把他们解来,我自有话要问。听到了么?” 众人听公主颇有同情刺客之意,不禁颇为讶异,那薛奴儿哼了一声,甚是不以为然。 何大人陪笑道:“公主殿下,这些事情交给臣下办理便是,您就不要操心了。” 银川公主察言观色,知道没人把她的话当真,不禁嗔道:“不成!你们这些人个个心狠手辣,从不曾体恤姓。薛副总管,你马上把那名县官放了,千万不要为难他!” 薛奴儿抬起头来,尖声道:“这人怠忽职守,罪该万死,怎能放过他?” 公主很是生气,怒道:“怠忽职守的是你们,不是他!快快把他放了!” 薛奴儿心中不满,只是哼了一声,却不打话。 其余众人互望一眼,脸上的神情甚是苦恼,这公主是善良女孩儿,满脑都是仁民爱物,先天下之忧而忧的那套,做起事来全不顾朝廷规矩,却要众臣如何是好?竟无一人出声答应。 公主见无人理会他,当下转过头去,迳对秦仲海道:“这位秦将军,你且告诉本宫,你若抓到那几个刺客,却要如何办理?” 秦仲海尚未回话,薛奴儿已向他怒目而视,看来两人的芥蒂仍深。秦仲海斜目看了他一眼,心道:“这薛奴儿天生死脑筋,说起话来活像白痴,看你亲爹把他活活气死。”当下嘻嘻一笑,道:“公主圣明。末将以为这些刺客本领不小,来日若得擒服,待殿下感化他们的戾气之后,末将自当编入禁军之中,使他们一身本领得以报效国家。不知公主以为如何?” 果然这话深得公主欢心,只听她赞叹道:“秦将军一心为国,本宫甚是安慰,要是天下官员都同你一般想法,国家就平了。” 秦仲海笑道:“多谢公主谬赞。”偷眼看去,果见薛奴儿气得眼中冒 火,好似恨不得将自己千刀万剐,以泄心头之恨()。 其实秦仲海这几句话倒也不是违心之论,他军中多有出身逃犯匪寇之人,便连参谋卢云也是其中之一。倘若这几名刺客加入军中,以他们的身手而论,定是助益匪浅,如虎添翼。公主要他不可妄杀无辜,那是正中下怀了。 却听银川公主道:“薛副总管,你平日多秦将军,对你才有好处。”她听薛奴儿勉强嗯了一声,便又道:“那县官是无辜之人,你即刻放了他,让他赶紧回家,别再为难人家了。听到了么?” 薛奴儿悻悻然地站起,虽然心不甘情不愿,但公主有令,也只好吩咐手下放人。他缓缓走到秦仲海身边,偷偷一肘朝他背后撞去,想让他吃些苦头,秦仲海微微一笑,假意朝卢云说了句话,身往旁闪开,薛奴儿那肘缩不回去,竟尔撞着几上茶碗,当场打了个粉碎。 何大人颇感不悦,沉声道:“薛副总管,公主之前,怎能如此无礼?”薛奴儿满脸涨得通红,嚅嚅啮啮地说不出话来,却听秦仲海笑道:“薛副总管前些日差点中风,手脚不灵便,何大人别怪他了。”何大人惊道:“真的么?薛副总管武艺高强,身怎会这般弱?” 秦仲海向薛奴儿一笑,道:“当然是真的。薛副总管,你说是不是啊?” 薛奴儿大怒,但口中不敢反驳,免得下不了台,只好恨恨地道:“没错……我…我前些日头晕,险些中风,手脚不灵光……” 公主颇见关心,忙道:“这几日天气渐冷,薛副总管定要小心,千万保重身啊()!” 只听秦仲海嘻嘻一笑,薛奴儿又羞又恨,大怒欲狂,当场大叫一声,低头冲出锦帐,一还撞倒不少宫女侍卫。 何大人见公主愁眉不展,以为她不喜薛奴儿的无礼,便道:“殿下莫怪薛副总管,他这人性一向高傲,受不得骂,可别记在心上了。” 公主摇了摇头,道:“他对本宫一向忠心,我不会怪他的。”她忽地幽幽叹了口气,道:“日间那刺客出手之时,我听她骂我假仁假义,唉……本宫每一想到这四个字,心里便感难受,只觉好生对不起姓。” 何大人听她颇有自责之意,慌忙道:“公主别这般想,银川公主待民如,那是天下皆知的事情,这些匪人吃了熊心豹胆,冒犯圣驾,他们的无耻言语,公主千万不必当真。” 公主不去理他,只轻声叹道:“其实父皇近几年来不甚得民心,我在深宫中也有听闻,唉……我一心一意,只想替父皇补过,但税赋沈重,盗贼四起,姓苦不堪言,我一人之力,又能如何呢?她骂我假仁假义,也不算过分了……”说着语音哽咽,竟是心痛已。 众人听她批评父皇,那可是诽谤当今圣上,大逆不道,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敢接口。此时只要一个说话不慎,日後传开,便是诛九族的大罪。当下无人敢出一语,香帐中静谧无声,只闻得众人沈重的呼吸。 过了良久,只听银川公主轻轻一声叹息,低声道:“此行西去,一艰难,还望诸卿能戮力共进,别再为细故争吵,知道了麽?”众人松了一口气,大声答应道:“属下凛遵法旨()!” 公主点了点头,转入内帐,不再出来了。众人见公主心情不甚舒坦,也便速速离帐,以免再惹是非。 走出帐外,薛奴儿已在等候,他一见秦仲海的面,登即一耳光打来,骂道:“秦仲海!你这***只知拍马屁,无耻之!” 秦仲海急忙架住,嘿嘿乾笑道:“公主要大家和气相处,公公别再叫骂啦!” 薛奴儿抽手回去,怒道:“放屁!都是你护驾不力,这才扯出这许多事来!居然还敢怪我!”说话间神色为气愤。 秦仲海深深一揖,笑道:“好啦!一切全是我这混蛋不好,下次万万不敢了。”却是嘻皮笑脸,浑不在意。薛奴儿重重一哼,恨恨而去。 这保驾一事确是秦仲海职责所在,薛奴儿却也不算错怪他,秦仲海性豁达,错了便是错了,也不再多加辩驳,便自认错道歉,也算个了局。 只是经此一事,众人都知银川公主个性仁慈,深知以後若要杀人放火,绝不能让她知晓,免得碍手碍脚,徒增困扰. 正文 第二章 西出梁山第一人 又过数日,朔风大起,气候转为严寒,一众宫女监都穿起皮裘,众军士虽也添加衣物,但身上的铁甲却结了一层薄薄的寒霜,倍觉辛苦。 自出事以来,秦仲海加倍小心,他听从卢云建议,调出五兵士,分为支小队,每五人一队,半里一支,散布中军前後左右,一遇有事,便举狼烟为号,果然此法一用,大小情事都不脱中军掌握,上甚是平静。 这日行到一处地方,忽见远远一座高山,甚是雄伟壮阔,云雾缭绕中颇有孤高之感,秦仲海坐在马上,提鞭指去,问道:“这却是什麽山峰,居然生得这般险峻?” 一旁薛奴儿冷笑道:“连这个也不知道,亏你还是朝廷的游击将军。” 秦仲海哈哈笑道:“薛副总管若是知道,便就爽快说了,我向来不知便是不知』,从不装模作样。”薛奴儿嘴上占了便宜,心下甚是爽利,笑道:“既然你自承愚蠢,我这便告诉你吧!这山不是别处,正是昔年大名鼎鼎的怒苍山』!” 秦仲海听了“怒苍山”叁个字,不免心下一惊,说道:“此处便是昔年聚兵叁万馀人,与朝廷大战一场的怒苍山吗?” 薛奴儿嘿嘿一笑,说道:“那还有假吗?当年诛灭匪寇,我也立过汗马功劳,这座山便是化成了灰,咱家也认得。” 秦仲海抬头望去,只见山顶彷佛还有些房舍,忍不住惊道:“难不成这山上还有匪徒聚集?要是他们在此设下伏击,我们岂不糟糕?” 薛奴儿笑道:“怒苍山早已给朝廷剿灭了,馀下的人死的死,散的散,二十年前便成了一处废墟,还有什麽好怕的?” 众人说话间,忽见远处举起狼烟,卢云忙道:“前头出事了,我们这就去瞧瞧!”秦仲海颔道:“我也过去看看。”便请何大人坐镇中军,守卫公主,两人快马加鞭,一同前去察看。 两人飞马向前,过不多时,便见手下几名兵卒躲在一处山坳,不住探头往外看去,卢云与秦仲海二人翻身下马,急急向前走去,一名小兵慌忙来见,低声道:“前头有一群模样奇怪的江湖人士,正自聚集在一处破庙前面,不知所欲为何,我们怕这些人别有意图,便请人回报将军。” 秦仲海微一颔,也探头去看,却见远处有一座破庙,看来年久失修,已然破败至,那庙旁却围着四名男女,在庙门附近来回走动,不知在做些什麽。 秦仲海道:“我下去瞧瞧,一会儿便上来,卢兄弟你在这接应着。” 卢云答应了,秦仲海便飞身下去,他低着身,往前奔了来尺,跟着隐在一处山石後头。卢云见他身法奇快,心道:“秦将军的武功深不可测,号称火贪一刀』,却从没听过他的师承来历,不知他是什麽门派出身?” 秦仲海藏好行踪,探出头去,只见一名女俏生生地站着,约莫叁十来岁年纪,此女容貌甚是娇,但满脸愁容,不知有什麽天大的伤心事,居然神情哀痛如斯。 秦仲海转头看去,只见另叁人长相奇异,一人长得白白净净,原本该是个美男,谁知两颗门牙却突了出来,看来活像只兔;另一人身材肥矮,头颈甚短,身躯却甚庞大,有如一只乌龟一般;最後一人身材异常高大,一张长脸灰黝黝的甚是怕人,两只小眼向上斜起,鼻孔却又朝天仰起,直如蛮牛般的长相。 秦仲海寻思道:“这些人外貌诡异,个个怪里怪气的,却不知是什麽来历?此处是当年怒苍山的本寨,莫非有江湖人物在此约会聚集,那可大事不妙。” 正想间,忽听那女叫道:“项老啊!你再不出这个庙门,却要我们几个如何是好?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山寨荒芜下去麽?你快出来主持大局啊!”一旁那兔般长相的男叫道:“是啊!你就忍心看我们自生自灭吗?你快快出来啦!” 秦仲海心中一奇,想道:“原来这几人与怒苍山有关。听薛奴儿说起,这山寨不是荒废了二十年麽,怎地还有残党?真是怪的可以。”当下专心观看,要把事情查个明白。 过了良久,那庙中却无人说话回答,良久良久,仍是寂静无声。 秦仲海暗想道:“若有人伏在庙里,却怎地无人回答?莫非这些人故弄玄虚?”正看之间,那乌龟也似的男大声道:“你再不出来,我便要进去了!”说着便往庙门冲去。 那人脚步奔出,身甫触大门,忽地莫名其妙的往後一摔,连翻了几个斗。秦仲海大吃一惊,方虽只一瞬间,但他已见到庙中飞出一枚小小石,猛往那乌龟也似的男身上打去,登时便把他震飞出去,这份内劲实在非同小可,只看得秦仲海暗暗心惊。 那女怒道:“不出来便不出来,你这样打陶老四是什麽意思?连兄弟义气也不顾了吗?” 一旁那兔也似的男大叫一声,只见他高高跳起,直直往屋顶跃去,轻功竟是不弱。忽然间,庙中又是一枚石飞出,那兔也似的男连忙伸手挡格,但手掌一触飞石,全身如中电击,赫然从半空中摔了下来,跌了个狗吃屎。 那乌龟也似的男喝道:“小兔儿,咱们一起上!”那小兔儿大叫一声,两人一齐冲向前去,忽地庙中又飞出两枚石,打中了他们的脚踝,两人啊地一声,扑地倒了,口中哼哼哎哎,半天爬不起来。 秦仲海心道:“庙中之人的武功甚是高明,只怕胜过这两人倍。看这人的武艺,倘若真要杀人,一出手便要了他们的性命。” 眼看同伴良久站不起身,那铁牛般的汉发出呜呜的吼声,似乎甚是愤怒,只见他大踏步的向前走去,神态武勇,竟是丝毫不怕。秦仲海见他脚步沈稳,下盘扎实,心道:“此人外门工夫练得是道地,绝非方那两人可比,不知庙里那人要如何应付?” 只见那铁牛般的汉伸手推门,便要闯入,忽然又是一块小石飞来,往那人身上撞去,那人呜哇一声大叫,胸膛往前鼓起,硬生生地接下那枚飞石,只听碰地一声,如击大鼓,那铁牛却只喘息片刻,便又伸手推门,看来他定是练有“金钟罩”、“铁布衫”之类的外门硬功,不然要如何挡下飞石上所附的雄浑内劲? 听得“嘎”地一声,那门已给推开一缝,秦仲海心下好奇,想看看是什麽人躲在庙里,便在此时,又见一块飞石掷来,这次掷来的小石力道雄强,激起的风声劲急无比,显然其中所蕴的内力远非方几枚飞石可比,秦仲海心道:“这下可要糟糕了,倘若这铁牛硬要抵挡,只怕当场便会毕命。” 那飞石快速而去,铁牛却浑然不挡不避,只是高高地挺起胸膛,简直把命横了出去,只听飞石声响甚急,只要撞上铁牛的胸口,定是开膛破腹的大祸。 忽然那铁牛往旁跌开,秦仲海定睛看去,却是那女出手相救。只见她用力往铁牛身上撞去,已将他推开了数尺,那飞石扑了个空,直冲出去,猛地撞在秦仲海身旁的大石上,只听啪地一声轻响,霎时石屑纷飞,溅到了秦仲海脸上,火辣辣地煞是疼痛。 秦仲海心下一凛,寻思道:“好厉害!这人的手劲很有些门道,足与少林寺的硬功相较。” 秦仲海正自惊叹,忽听那女放声大哭,胸顿足,哀伤不能自己。那女哭道:“我的命怎麽这般苦啊!我丈夫二十年来下落不明,自己的亲兄弟又战死在沙场之上,二十年来我已年华老去,大仇却始终不能报,老友却还凉薄至此,这要我如何是好?”她越哭越是伤心,一旁那铁牛甚是焦急,口中不住发出呜呜的声音,似乎想要劝解什麽,但却说不出话来。秦仲海心下领悟,才知那铁牛是个哑巴。 陡地那女大叫一声,手上已然多出一柄匕,她惨然道:“本想靠着昔年的老友,也许报仇雪恨还有一线希望,谁知道他竟然无情无义,连自己的兄弟也要杀……呜……呜……我生不如死,不如今日就一了了吧!”说着便往自己心口插落,手法快绝。铁牛虽在一旁,也是阻拦不及。那乌龟般的人大哭道:“大姊不要啊!”却为时已晚。 忽听庙中之人一声叹息,一枚飞石射了出来,猛地击中那女的手腕,那女手一麻,匕掉落在地,她凤眼圆睁,怒道:“你既不出来相助,也不许我死,到底想干什麽?” 庙中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说道:“二十年了,唉…………你们这些人年年都来烦我,到底想要做什麽?”那小兔儿与乌龟般的男大声欢呼,都笑道:“他开口了!项老总算开口了!” 那女却殊无笑意,厉声道:“你说我这二十年来在此搅和,那麽你呢?你二十年来伏在这破庙里,像那缩头乌龟一般,又是想干什麽!” 庙中那声音叹了口气,低声道:“我是身不由己,莫要怪我。”那女大声道:“你身不由己?天下又有几人能够由得自己了?你只要一日缩头不出,我就每日都来烦你!” 那人低声道:“别再扰我,於人於己都没有好处的。”言语中似有无限伤心,无尽的难言之隐。 那女叫道:“我懂了,你是不是给人囚禁在这里?我帮你打破庙门,一起讨回公道,怎麽样!” 她浑然忘记庙中之人武功远胜自己,若有人能将自己的老友囚禁在此,武功必然出神入化,凭她几人有限的武艺,又岂能是人家的对手? 那人叹道:“别说了,快快去吧!我此番开口说话,已然犯了忌讳,你们快走吧!” 那女叫道:“什麽忌讳?凭你的武功,还怕什麽忌讳?” 忽听一个声音笑道:“既然是忌讳,那就不得不叫人怕,否则也不叫忌讳了!”那声音尖锐,颇有不男不女的味道。众人回过头来,喝道:“什麽人?” 只见一人足不沾地,如鬼魅般飘来,脸上擦着重重的白粉,唇上却又涂得红亮,看来妖异无比。秦仲海陡地心惊,暗道:“怎地这花妖』也跑到这里来了?他与这些人相识不成?” 来人果是东厂的副总管,人称“花妖”的薛奴儿。 只听薛奴儿嘿嘿冷笑,对着庙门说道:“项天寿,没想到你真的一诺千金,二十年来一直待在这座小庙里,无愧是当年大勇堂』的堂主啊。”听他这般说话,真是认得庙中之人。秦仲海寻思道:“原来那人叫做项天寿,怎地还与薛奴儿相识?不知两人以前有什麽过节?” 那庙中之人听了问话,却只嘿地一声,便即沈默。 薛奴儿见那项天寿不敢回话,登时哈哈大笑,往那几名男女一指,尖声道:“你们这几个又是什麽来历?为何在这里哭闹不休?” 那女大声道:“你又是什麽人?凭你也敢在这儿发号施令?” 薛奴儿嗤了一声,冷笑道:“咱家面前,没有什麽不敢的事。” 那女怒道:“大胆!你可知此处是何地方!”她见薛奴儿说话蛮横狂妄,也动了真怒。 薛奴儿听了这话,猛地尖声大笑,其状直如夜枭,他笑道:“这里是什麽地方?不就是什麽怒苍山』的总舵麽?不过是破铜烂铁一样的废墟,却嚷嚷什麽?便是白沙帮』、五毒门』的总坛,也比这鬼地方称头多了。” 那“白沙帮”与“五毒门”都是江湖上第叁流的小门派,薛奴儿言下之意,却是轻视贬抑“怒苍山”已。 小兔儿涨红了脸,大声道:“你……你……不许你污辱我们怒苍山!” 薛奴儿双眉斜起,咦了一声,道:“你们怒苍山?”他侧着头打量那,你与怒苍山有些渊源罗?” 小兔儿朗声道:“没错!昔日怒苍山排设宴席的就是我!人称小兔儿』哈不二便是!” 薛奴儿笑得直打跌,说道:“听你说得认真,咱家还以为你是何方神圣,原来不过是只烧饭厨。有啥好夸口的?” 小兔儿气愤至,怒道:“你可以小看我哈不二,可决不能轻辱咱们怒苍山!” 薛奴儿嘿嘿一笑,道:“你口口声声地说咱们怒苍山,敢情这几只都是怒苍山的人马了?” 小兔儿大声道:“没错!”神态甚是骄傲,似乎颇以自己的出身为荣。 他还待要说,忽听庙里那人道:“哈兄弟,不要和他罗唆,你们快快走吧。” 薛奴儿哼地一声,冷笑道:“项天寿啊项天寿,当年有胆造反,现下却怎地胆小怕事起来了?我看怒苍山里全都是些不中用的废物!” 那乌龟也似的男跳了起来,怒喝道:“你这人说话好生狂妄!我今日便告诉你这不男不女的老妖怪,你老便是怒苍山监造酒醋的金毛龟』陶清!你可给记好了!” 薛奴儿哦地一声,笑道:“看来喝酒划拳之类的勾当,你这人的本领定是大得紧了。那铁牛般的汉,却又是什麽人?” 金毛龟昂然道:“说出来可别吓坏你啦!我大哥便是怒苍山里打造军器铁甲的第一好手,咱们铁牛儿』欧阳勇欧阳大哥!”那铁牛呜哇一声大吼,颇振声势。 薛奴儿忍俊不禁,噗嗤一声,登时笑了出来,他笑道:“一个厨师,一个酒保,一个铁匠,怒苍山就剩下你们这几个废物吗?” 却听那女冷冷地道:“不管你是什麽来头,既然来到怒苍山脚下,就不容你这般污辱人!否则休怪我们下手不容情!” 薛奴儿脸上青气一闪,狞笑道:“这女好大的口气,却又是什麽来头了?却是山寨里陪酒的,还是卖唱的啊?”跟着耻笑连连,神态轻蔑之。 小兔儿冲上前来,大声道:“你休得胡言乱语!我告诉你吧,咱们大姊不是别人,正是当年镇守五关的红粉麒麟』言二娘!你嘴里最好放尊重点!” 薛奴儿长眉一挑,轻轻地咦了一声,这怒苍山昔年有“内叁堂”、“外五关”,镇守外五关的将领通称“镇关小彪将”,看来这“红粉麒麟”颇有来历,绝非其他人可比。 薛奴儿颔道:“原来你是镇关小彪将』之一,其他的几个兄弟呢?怎麽没瞧见半个人影?”言二娘听得此言,眼眶儿忽地红了。薛奴儿哈哈大笑,道:“敢情一个个都战死了吧?只留下你们这几只不成气候的孤魂野鬼,在这儿丢人现眼、露丑卖乖!” 这几句话虽然难听,但言二娘听了却没动气,她悄悄地低下头去,脸上泪珠滚滚而下,显然此言触动了她的心事。其馀几人也是红了眼,尽皆泪下。 秦仲海远远看去,见了这女伤心欲绝的模样,想起她自承丈夫下落不明,兄长又战死沙场,看来这俏生生的弱女二十年来必是辛苦倍尝。秦仲海心中一动,心下忽起怜悯之感。 眼见其余几个弟兄放声大哭,其状甚哀,言二娘率先抹去泪水,恢复了女中豪杰的神态,厉声说道:“你休得猖狂,倘若本山五虎上将任一在此,定会将你斩成两截,让你知道厉害!” 薛奴儿耻笑道:﹁口说无凭,快弄几个来和咱家过过招吧。还是要朝阴间招魂做法,把他们的尸弄上阵啊?哈哈!哈哈!咱家可杀不了死人哪!﹂言二娘尖叫一声,怒道:﹁告诉你吧!我言二娘便算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也要为兄弟们报仇雪耻!今生今世,如不杀光朝廷里的卑鄙小人,便是死也不瞑目!” 薛奴儿咦地一声,说道:“你要杀光朝廷的卑鄙来,这些年你们这些残兵败将依旧死性不改,还是在跟朝廷作对造反嘛!” 道:“没错!我们只要见到贪官污吏,一定下手把他除去!倘若遇到朝廷重要的人物出巡,那更是绝不放过!”秦仲海恍然大悟:﹁好啊!暗杀公主的刺客便是他们!﹂那时动手的人有男一女,看来便是眼前这几人了。 薛奴儿听了这话,登也察觉有异,他两条细细的眉毛缓缓挑起,森然道:“那日有人暗杀公主,却原来是你们这几只孤魂野鬼干的好事?是也不是!” 小兔儿见了他阴森的面目,一时不敢接口,只回头看著言二娘,却听“红粉麒麟”大声道:“没错,下手的就是我们!这贼皇帝一家都是假仁假义的无耻之徒,人人皆可杀之!只恨我艺未精,没能将这欺世盗名的公主杀死!”她坦承其事,那是把性命豁出去了。 庙中那人听了此言,深深地叹了口气,似想劝谏什么,却又欲言又止。 秦仲海寻思道:“想不到真是这几人下手暗杀公主,却不知他们与朝廷有何深仇,居然会怨恨到这个地步?”他望著言二娘等人,心下虽然不忍,但已是不能不出手擒拿他们了。 只见薛奴儿摇头连连,道:“你们这些贼非但大逆不道,尚且无知可笑。你们要杀朝廷的要紧人物,何不去杀奸臣江充?那人是个万死莫赎的无耻败类,早该死了,却为何找一个无关紧要的公主开刀?真是毫无见识!”他这番话理直气壮,连秦仲海听了也暗自点头。只是薛奴儿却忘了自己也是出身歪邪,东厂的名声不见得比江充来得高明,乃是朝廷里两大罪恶渊薮。只是谁喜欢自认十恶不赦?世人每每以为自己站在道理正义的一方,却总看不到自己身上的滔滔罪孽,薛奴儿这个大魔头自也不例外了。 只听言二娘哼了一声,说道:“先杀後杀都是杀,江充也好,公主也好,反正我一个也不会放过!”这几句话听来怨毒至深,众人都是毛骨悚然。 薛奴儿冷笑连连,霎时杀机已动。他原不打算与这些人动手,但既然这几名男女曾下手暗杀公主,那是决计不能留活口,以免後患无穷。他冷笑道:“杀啊杀啊!死婆娘,你自己已然命在旦夕,怎么还有心思在那里说嘴?咱家看你们几个一起上吧,省得还要一个个追杀,那多累人哪!” 言二娘怒道:“你好狂妄!”跟著手上白光一晃,一柄飞镖对著薛奴儿射去。 薛奴儿呵呵一笑,说道:“就这点东西么?怒苍山真没人才了。”忽然青光闪耀,霸气绝伦的“天外金轮”随即飞出,两件暗器半空相遇,言二娘的飞镖立时给切成两折,落在地下,那金轮势道不缓,仍朝她脸上飞去,眼看锋锐已的边缘便要割伤她的脸蛋,那庙中登地飞出一枚小石,撞在那金轮上,将之震了回去。薛奴儿伸手接住,一股大力传来,只觉胸口一热,往後退开一步。 那庙中男叹了口气,道:“薛副总管,我们怒苍山只剩下这几个不成气候的弟兄,看在我二十年来信守诺言的份上,你便饶过他们吧。” 薛奴儿冷冷地道:“你要咱家饶过他们?日後这些人又去骚扰公主,上头怪罪下来,那时却有谁来饶过咱家啊?” 庙中那人一声长叹,不知如何劝解。薛奴儿道:“原本咱家看在你一诺千金的份上,不想再为难这些小朋友,只是他们不知悔改,仍是满口大逆不道的言语,那可是自找死,却怪不得咱家!” 庙中那人大急,忙道:“二娘,你一个女人家是斗不过朝廷的,你发个誓,就说以後安分守己,不再做反逆之事了。” 言二娘怒道:“你们两人不必在那里唱双簧!我言二娘岂是受人相饶的人物!我一日不杀奸臣,一日不能痛快。”说著朝薛奴儿一指,叫阵道:“你要有种的,便上来决一死战,死也好,活也罢,大家痛痛快快的杀上一场!” 其余几人热血上涌,纷纷掏出兵刃,大声道:“大夥儿决一死战!死後流芳万古!” 薛奴儿摇头道:“不自量力的一群妄人,项天寿,不是咱家不给你面,你这几个弟兄一眛求死,怪我不得了!” 庙中那人慌道:“二娘你快快走吧,薛奴儿手段毒辣,你们决不是他的对手!” 言二娘厉声道:“我们便是战死此处,也不要你来收尸,你好好龟缩在那鬼庙里,你的下半生吧!”说著向薛奴儿道:“阁下不必留情,这就动手吧!” 薛奴儿嘿嘿冷笑,说道:“当年这么蠢,想不到二十年後还是一般蠢,真不知你们这些人脑袋里装的是什么?”他脸上带著一抹兴奋神色,轻轻转动手上的金轮,随时都能暴起伤人,言二娘等人已有必死决心,毫不退让。 薛奴儿正要动手,却听一人说道:“公公且慢出手,却让我来会会他们如何?”众人细看过去,只见一人从大石後转身出来,正是秦仲海。 薛奴儿呸了一声,骂道:“你想捡现成的吗?” 秦仲海摇头道:“那倒不是,公主交代过,这几人万万不能杀却,她要亲自加以审问。我怕公公武功过厉害,一出手便把他们杀个尸横就地,到时咱们如何对上面交代?” 薛奴儿听他奉承自己,心中暖暖的很是受用,他尖声笑道:“好吧!就让你的火贪一刀』试试威力吧!也让公公开开眼界。” 原来秦仲海不忍这几人命丧薛奴儿手下,那庙中之人又不愿出来相救,只好亲自下场,他决意将这几人擒下,一来见他们个个义气凛然,实在不忍杀却,只想留下他们性命,日後劝降;二来他对怒苍山也甚好奇,便想从这些人口中探知一二。 秦仲海走下场中,环伺众人,拱手说道:“在下辽东游击秦仲海,这厢有礼了。” 言二娘见他英雄气概,虎背熊腰,倒不似奸佞话有礼,心中多了几分好感,便道:“这里没你的事,我们只要会会那死监,请将军退开。” 秦仲海摇了摇头,拔刀出鞘,说道:“娘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在下乃是朝廷命官,职责所在,不得不请诸位一同回去,这就请赐招吧!” 言二娘哼了一声,道:“你想要生擒我们,只怕没那么容易吧!” 秦仲海道:“在下见各位一身好本领,却如何做那反逆叛国之事?秦某只想请各位回营一叙,绝无加害之意。日後诸位若能答应归顺朝廷,公主仁厚,我敢担保各位一身富贵功名,如此可好?” 言二娘正待要说,却见那小兔儿大叫一声,喝道:“朝廷鹰爪,无耻下流,休得再那里哄骗!”说著举起一柄链枪,便往秦仲海上攻去,一旁“金毛龟”也不遑多让,扛起双斧,猛往地下一滚,朝他下砍去。这两人招式配合的紧密无比,一攻上,一袭下盘,彷佛一套习练有素的阵法。 陡地狂风扫来,一道火龙也似的红光闪过,小兔儿与金毛龟大叫一声,只觉脸上身上火烫烫的,跟著一股大力撞向手上兵刃,两人身不由主,咕溜溜地滚了出来。霎时之间,他二人的兵刃已然折断,身上衣衫焦黑,都是一脸的狼狈。 言二娘转头看去,只见秦仲海手挺钢刀,斜身弯腰,全身运满功劲,一动不动。 言二娘惊道:“这就是火贪一刀』么?”薛奴儿心下骇然,暗道:“这人好霸道的武功,以前只听说此人打仗了得,没想到手上功夫也这般精到。” 秦仲海的武功甚是奇特,全然不同於中土武林的招式,他的师父是江湖上使剑的大名家,曾经威震中原十余载,谁知某次与人交手,竟然被人打得毫无招架之力,他狂怒之余,弃剑从刀,遂自创一套奇异刀法,号为“火贪一刀”,将之传给秦仲海。 秦仲海当时年幼,不明“火贪一刀”四字之意,遂问其师,得回几字教诲:“侵掠如火,舐血成贪,杀人何用第二刀?”足见此套刀法的霸气。 那庙中之人武功高出余人甚多,早看出秦仲海所出的那刀意不在伤人,否则他那两个兄弟早已身异处,性命不在了。他心下感激,便道:“这位将军,多承你刀下留情,饶过我两位兄弟的性命。” 秦仲海拱手道:“不敢。在下勉强占了一招半式的上风,纯粹运气。” 那人道:“将军刀法出类拔萃,不似凡间之物,这等武功,少林武当都是没有的,不知阁下师承何处?”那人身处破庙,却对秦仲海的武功如此好奇,薛奴儿看在眼里,不禁冷笑连连,道:“项天寿,你自顾不暇了,还有空管人家的闲事?” 秦仲海却不敢失了敬意,只拱手道:“前辈垂询,不敢有瞒,但家师谆谆告诫,命我不得与外人提起他的姓名,还请见谅。”原来秦仲海的师父脾气怪异,早教诲秦仲海不可泄漏师承来历,此时他身在是非之地,更是加倍提防,一个字儿也不露。 庙中之人听他口风甚紧,便只“哦”地一声,似想说些什么,但既然秦仲海不愿明说,料知多问无益,便也不再言语了。 只见小兔儿从地下爬起,对秦仲海叫道:“死狗官!你别得意洋洋的!告诉你吧,胜负还没分呢!” 秦仲海摇头道:“这位朋友,千万别为难自己,跟我回去吧!” 小兔儿怒道:“我们怒苍山只有战死的弟兄,没有投降的无耻败类!”他兵刃已折,便抡起拳头,猛往秦仲海挥去。 秦仲海眉头紧皱,心道:“这只兔不知好歹,非给他点苦头吃不可。”他将钢刀插回腰间,轻轻一掌打去,内力所及,已然拢住了小兔儿全身要害,小兔儿兀自拼命,叫道:“我和你同归於尽!”秦仲海掌力一吐,小兔儿只觉胸口一闷,脚下踉跄,穴道立刻被点中,摔倒在地。 金毛龟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大声叫道:“放开我兄弟!”说话间冲向前来,秦仲海伸手一招,却是擒拿手的架式,金毛龟不识厉害,一脚踢去,却给秦仲海抓住脚踝,跟著把他身重重往下一摔,脚尖一踢,已然点中他腰间的穴道。 秦仲海有意收服这几人,不愿伤了他们的自尊,当下连连拱手,说道:“承让,承让!在下绝无恶意,还请诸位不要见怪。” 薛奴儿说话一向尖酸,便朗声笑道:“好厉害的武功,好脓包的贼,哈哈!哈哈!真是闹剧一出啊!”说著放声大笑,神态轻蔑之至。 言二娘又惊又怒,正要动手救人,那“铁牛儿”欧阳勇却已抢先一步,只听他大吼一声,举掌挥去,势道雄浑,绝非小兔儿之流可比。 秦仲海见过此人与卢云对掌,知道他力气奇大,不能与之硬拼,当下双掌轻飘飘地拂出,有如武当山的“绵掌”功夫。 薛奴儿见了这招,忍不住心下一奇,寻思道:“这秦仲海到底是什么来历?怎么武功这般驳杂?”他虽与秦仲海相识,此时却是第一次见他与人放对,想不到武功竟如此渊博,心下不禁好奇。 欧阳勇蒲扇般的大手拍下,猛与秦仲海的手掌相触,却觉他手中空荡荡地,全然没有气力,此时欧阳勇正以一身刚猛力量硬拼秦仲海,却找不到受力之处,一时用力过猛,便即向前倒下。这便如同一名大力士使尽吃奶气力,却去举一只轻飘飘的羽毛,如何不摔得人仰马翻? 这道理与武当山“以柔克刚”的功夫全然相同,都是借力打力的法。 欧阳勇力气使空,身往前扑倒,秦仲海见机不可失,连忙伸手出去,往他背上穴道点下。欧阳勇“呜哇”一声牛吼,不甘就此被俘,虽然身体向下跌去,却不顾一切地往後挥出一肘,猛朝秦仲海胸口打去。 秦仲海心道:“我得赶紧把这人擒下,免得夜长梦多。否则等薛奴儿那斯插手,这些人只怕性命不保。”他不愿多加拖延,当下运气在胸,喝地一声吐气,接下欧阳勇刚猛无畴的铁肘,只听得“碰”地大响,秦仲海身体一晃,脸色忽地潮红,似要滴出血来,但他天生神武,此刻虽然吃亏,但手指却不稍缓,反而加劲点下,霎时点中欧阳勇背上穴道,将他制服在地。 秦仲海胸口烦恶,气血翻腾,一时说不出话来。欧阳勇这肘确实刚猛,打得他烦闷欲呕,良久不能宁定,他尚未调匀气息,只见言二娘已然踏步走出,狠狠地盯著自己,便要上前挑战。 秦仲海见她眼神满是怨恨,心下苦笑,寻思道:“我这是何苦来哉?老挨了这肘,无非是想救这些人一命,结果非但没人感激,还要受人怨恨,真是犯贱得可以了。” 薛奴儿见他满脸血红,似已受了内伤,当下幸灾乐祸地笑道:“这肘可不轻哪,却不知秦将军还成么?可要我下场相助?” 秦仲海怕他一出手便杀了言二娘,摇头道:“多谢副总管好意,在下还使得。” 忽然山坳中跃下一人,往众人奔来,正是卢云,先前他未得秦仲海指示,遂只不动声色,冷观众人相斗,待见秦仲海胸口中招,恐怕情势不妙,便赶来助拳。 卢云走到秦仲海身旁,低声道:“将军还好么?可曾受了内伤?”说著伸手过去,握住了他的手掌,将一股温和的内力送了过去。这内力如冬日朝阳,又如暖和春风,温暖精湛,泊然纯正,瞬间便解开秦仲海胸口郁闷。 秦仲海向卢云一笑,以示谢意,心道:“卢兄弟不过十不到的岁数,内力却练到这个田地,倒真个是武林异数,想来这人的来历也是个谜。” 他藉著卢云传来的内力,瞬间便已调匀气息,胸口烦恶之气大减,便道:“卢兄弟,你先退开一步。”卢云低声道:“将军千万小心。” 秦仲海点了点头,当即走下场中,朗声对言二娘道:“这位女侠,你手下名弟兄已然被我制住,这就请你赐招吧!” 卢云深怕秦仲海身上带伤,便在一旁掠阵,只要情势一坏,他便要上前出手。 言二娘转头看去,此时小兔儿、金毛龟、欧阳勇等人都已被擒,兀自在地下扭动,薛奴儿、秦仲海、卢云分占方,已将自己包围,她细看这人的脚步架式,都是武功高强之士,非比寻常人物。想来此刻情势凶险,只怕自己也是难以逃脱。 小兔儿见状况危急,深怕言二娘也被擒住,急忙叫道:“言姊姊快走!别管我们!”欧阳勇也是哇呜呜地喊叫,口中虽不能言语,脸上神情却焦急无比,自也希望言二娘走脱。 言二娘见了他们的模样,陡地心中震汤,想起了生平往事。她心下暗暗悲苦,想道:“二十年前也是这样,那时大家都叫我走,他们却一个个都死了……只留我一人在世上受苦受难……我……我好难受……”她神思恍惚,忽又想到下落不明的丈夫,心中更是大恸,此际大高手虽已合围,泪水仍已盈眶。 秦仲海如何知道她心中痛苦,见她兀自发呆,便催促道:“请阁下出招吧!” 言二娘听了他低沈的声音,心下一惊,抬头起来,见到秦仲海正自举刀对著自己,好似奇怪於自己的失态。她连忙定了定神,深深吸了口气,说道:“将军久等了。” 秦仲海不愿失礼,立刀摆了个门户,拱手道:“秦某谨接女侠高招。” 言二娘轻轻点头,从怀中拿出一 枚飞镖,那镖窄扁细薄,仅有小指长短,比寻常的匕还轻薄许多,开锋处雪亮锐利,上头蓝森森地喂满毒药,显然是厉害的暗器。 言二娘举起飞镖,忽地往半空一丢,秦仲海心下一奇,不知她所欲为何,只见言二娘又拿出第二枚飞镖,也自丢上半空,另一只手却接住原先丢出的那只飞镖,如耍魔术般的在镖柄一托,将之掷回半空。 却见她手脚越来越快,第枚、第四枚不住掷出,怀中好似藏著无数飞镖,直是无止无尽。她一枚枚飞镖掷出,转瞬间上枚飞镖在她手中上下跳跃,竟都飞舞在天,每当其中一枚飞镖力尽,她便又在底下一托,那飞镖便又重行飞上。 须臾间,言二娘身周已全是飞舞不定的飞镖,密密麻麻的不知有几枚,有如一大群蜜蜂围绕在她身边飞舞。她两手飘动,快得叫人看也看不清了。 薛奴儿心下暗赞:“这红粉麒麟』果然有些门道。若非如此,当年看守五关的小彪将个个武艺高强,言二娘一个女流之辈,如何与他们平起平坐?” 猛听言二娘嗤地一声,喝道:“看镖!”一枚飞镖从中疾射而出,猛朝秦仲海飞去,秦仲海见那枚飞镖喂满剧毒,不敢怠慢,连忙举起手上钢刀,猛地挡去,只听当地一声,那飞镖已然被他斩成两截。 言二娘叫道:“好俊的刀法!再试试我这招!”话声未毕,两枚飞镖狂射而来,势头更快上许多,秦仲海不待暗器近身,他凝目看清暗器来,手中钢刀便即劈出,只见刀光一闪,又将来袭的两枚飞镖斩落。 言二娘却不气馁,猛地又是两枚射来,秦仲海眉头一皱,寻思道:“这般打下去,却不知要拖到什么时候,我且想个法把她一举擒下。” 眼看那两枚飞镖已然飞近,秦仲海正要举刀砍落,却见白光一闪,後头竟又射来两枚飞镖。这两镖後发先至,居然快过前两枚飞镖,赫然飞到了秦仲海胸前。 秦仲海一惊,原来前两枚镖乃是诱敌之用,趁著敌人击打之时,後两枚镖却後发先至,只要敌人看不破这个计谋,必然为之所伤,看来“红粉麒麟”的暗器功夫玄妙神奇,工於心计,实在是一等一的好手名家。秦仲海不敢大意,将钢刀舞得密不透风,泼水不入,只听几声连续不断的轻响,这才挡下四枚前後来袭的飞镖。 言二娘赞道:“好一个游击将军,居然挡得下我的四巧燕』!”说著纤手一挥,叫道:“且看你怎么破我的七星聚会』!”七枚飞镖如闪电般的朝秦仲海射来,迅疾无比。 秦仲海细看那七枚飞镖的径,只见七镖分为两前五後,分打自己上中下,他心下大惊,倘若挡开前两枚飞镖,後五枚便会趁隙而入,实在不知要如何抵挡,慌乱间急忙解下头盔,使劲往那几枚飞镖扔去,只听当当几声响过,已然挡下其中四枚,但仍有枚朝自己飞来。秦仲海挥刀挡去,又击落了两枚,但最後一枚飞镖却已到眼前,实在挡无可挡,秦仲海急忙往地下一滚,这才躲开紧追而至的最後一镖,那镖插在他脸颊之旁,端的是凶险至。 言二娘见他狼狈,却不追击,说道:“这位将军小心了,我这七星聚会』一过,跟著便是十保』、十八罗汉』两招,你可准备好了。” 言二娘一身的武艺全在暗器上,她苦练飞镖有成,当年更是以一招﹁十保﹂打遍武林好手,端的是厉害至,眼看七枚飞镖已然难挡,若要十枚、十八枚同来,却不知要如何抵挡,秦仲海听了说话,只是嘿嘿乾笑,神色颇为难看。 薛奴儿哈哈一笑,说道:“上回丢了只头盔出来,这次只怕连鞋袜裤也要用上了。” 卢云见他幸灾乐祸,心中有气,怒目便往薛奴儿看去。 薛奴儿见卢云怒气冲冲,双手一摊,笑道:“公公我可没说错啊,模样难看总比叫人杀死得好,好死不如赖活嘛。你说是不是?” 秦仲海脸色凝重,知道对方的暗器实在了得,自己站在远处,那是挨打不还手的局面,他寻思道:“眼下是个必败之局,我需得逼近她身前尺,方有取胜可能。”当下大吼一声,猛往言二娘身前奔去,这下转守为攻,行的是九死一生的险招。 言二娘摇头道:“没用的。”跟著白光一闪,十枚飞镖同时射来,暗器径已然罩住秦仲海周身四处,眼看是个无处可躲的局面。秦仲海虎吼一声,飞身跃起,十枚飞镖便从脚下飞过。谁知言二娘已然算定他闪避的线,双手一送,又是枚飞镖射来,这枚镖後发先至,猛朝秦仲海上中下射去,正是所谓“十保”。 秦仲海人在半空,无法闪躲,只得拔刀在手,当当两声过去,已经连著挡开了两枚飞镖,但後头那枚来得实在快,直往他喉头射去,他大吃一惊,急忙低下头去,陡地张嘴咬去,竟将那枚飞镖咬住,猛力传来,只震得他满口牙齿隐隐生疼。 一旁卢云见他这招大是行险,忍不住啊地一声惊呼。薛奴儿笑道:“好一招狗咬吕洞宾啊!秦将军果然高明!”卢云大怒,喝道:“你这人怎么如此无聊,大家都是为公主办事,也算共事一场,你却如此讥讽於人!” 薛奴儿自知理亏,不愿答腔,迳自笑吟吟地看著秦仲海。 秦仲海吐出钢镖,面色惨澹,不知是否要上前抢攻,言二娘却不容他喘息,双手连挥,说道:“小心了,十八罗汉来了!”一十八枚飞镖射来,秦仲海凝目望去,见飞镖来势快绝,正要举刀挡格,那十来枚飞镖却歪歪斜斜,竟朝地下落去,准头甚差,只落到秦仲海身周左右。 秦仲海心下正自疑惑,不知言二娘有何计谋,忽见那十来枚飞镖往地下散落的石堆一碰,竟都反弹飞起,猛朝秦仲海身上射来,一时之间,却见前後左右、四面八方都是暗器。 原来这招已然算定秦仲海身边地形,藉著暗器撞在地下的反弹力道,以之攻敌,颇有出其不意的威力。秦仲海见避无可避,挡无可挡,心道:“说不得了,我再不使出绝招救命,如何得了?” 霎时大吼一声,举刀狂挥,一条火龙疾驰而过,众人眼前一亮,只见秦仲海刀上燃起一团熊熊的火光,火焰燃烧半空,那十来枚飞镖已然落在地下。 言二娘吃了一惊,叫道:“这是什么邪门武功?” 秦仲海挺起钢刀,说道:“这招称作贪火奔腾』,乃是吾师所授绝技,已至火贪刀第七重功力。”他话声甫毕,喝道:“小心了!”便即拔足直冲,直向言二娘身前奔来。 言二娘见他高举钢刀,满面狰狞,忍不住心下暗惊,双手一招,她身周无数飞镖忽地转向,全往秦仲海身上射去,言二娘叫道:“我这招叫做万马奔腾』,却看你如何接招?”这下钢镖飞来,有如蜂群来袭,密密麻麻,令人心生惧怕,再加事出突然,距离又近,却要秦仲海如何抵挡? 卢云大叫道:“秦将军!快退开!”声音惊慌,就怕秦仲海难以自救。那薛奴儿却掩嘴偷笑,他对秦仲海殊无好感,此人若是死了,虽说出关和番会有些不便,但能见此人被杀,乱镖钉死在地,那份痛快还是有的。 此时万镖飞至,眼看秦仲海便要死得惨不堪言,卢云大声叫道:“快点躲开啊!”跟著便要飞身抢出,但其时已晚,无数飞镖已然射向秦仲海。 猛地一阵熊熊火光燃起,秦仲海竟如一只大陀螺似的仰天冲去,他全身不住旋转,钢刀上红艳艳的火光登时裹住全身,声势煞是惊人,无数飞镖给这劲风一逼,立时往外飞散。 秦仲海虎啸连连,彷佛一条大火龙般的扑向言二娘,言二娘脸上变色,惊叫道:“这……这是什么武功?”秦仲海此时招式使出,不及打话,刀锋猛往言二娘头上劈去,言二娘吓得花容失色,闭紧了双目,惊声尖叫。 一旁小兔等纷纷大叫,却救不了言二娘,卢云握紧双拳,手心出汗,就怕这刀真的劈下,言二娘娇滴滴的身不免给当头劈成两截。 众人惊慌失措,却只薛奴儿面带冷笑、庙中之人静悄悄别无声响,看来这两人武功高强,见识非凡,似知秦仲海这刀并无伤人之意,便都袖手旁观,不做一声。 果然秦仲海不愿出手杀人,他断喝一声,沈雄的腕力使出,登把刀势收起,他举刀架在言二娘颈中,说道:“女英雄已然输了,这就跟我走吧!” 言二娘睁开眼来,面色惨澹,竟不接话。 秦仲海知道她定是心高气傲,不愿服输,当下道:“娘并不是输在武功不及,而是输在运气不及。我方才那招乃是火贪一刀』第八重,名叫龙火噬天』,其实我并未练熟,适才情急拼命,误打误撞,想不到一举建功,实乃天幸。”他这番话给足了言二娘面,谁知她仍是紧闭樱口,一双凤眼满是泪水,神色甚是悲戚。 秦仲海道:“劳烦女英雄随我一行,公主殿下还等著问你话。”随即又对小兔儿等人道:“你们放心,只要诸位能忠顺於国家,答应不再作乱造反,公主殿下仁慈宽厚,必不会重罚。日後各位投效朝廷,戴罪立功,岂不是美事一件?”说著向言二娘道:“走吧!”钢刀一收,离了言二娘的颈。 忽见言二娘泪水滴下,咬牙说道:“我此生报仇无望,又何必活在这世上?”竟猛往刀锋撞去,却是要当场自尽! 秦仲海大惊道:“万万不可!”但言二娘一心求死,这一撞之势甚是猛急,秦仲海连忙往後纵跃,叫道:“生命可贵,你可想清楚啊!”言二娘扑了个空,摔落在地,小兔儿等人大哭道:“姊姊不要做傻事啊!”秦仲海见她独自趴倒在地,便要伸手去拉,忽然言二娘一跃而起,便往山峰上奔去。 秦仲海怕她远走,忙道:“卢兄弟,你先押这几个人回去,我去追这女下来。”薛奴儿嘿嘿一笑,说道:“那倒不用麻烦!”说着手上金光闪耀,那“天外飞轮”倏地飞出,朝言二娘背後射去,秦仲海举刀劈去,将金轮挡开,喝道:“你别捣乱,我要生擒这名女!”那薛奴儿内力实有独到之秘,秦仲海便这麽一挡,右臂已然酸麻无力。 薛奴儿举手一招,将金轮接了回去,尖声笑道:“秦仲海,你可是看上了这名寡妇?”秦仲海呸了一声,道:“等会儿再跟你算这笔帐!”他嘴上说话,脚下不停,转眼间便已奔出十来丈。 卢云一声清啸,传令给上头军健,过不多时,十来名兵士急急走来,押解欧阳勇、小兔儿等人回去,薛奴儿对着破庙道:“项天寿,你的朋友咱家带回去啦!日後你好好躲在这里,包你平安无事,直到老死。你可听到了?”庙中之人听了说话,却沈默无声,似乎不甚关心。 小兔儿骂道:“姓项的!你这卑鄙无耻的东西,比奸臣宦官都还下流!你眼睁睁地看着兄弟们被俘,却连救也不救,你还算是人吗?”一旁金毛龟冷冷地道:“不必和这种人多费口舌,他长年躲在那鬼庙里,早已失心疯了,以後他独自死在里头,连替他收尸的人也没有,只怕比我们还惨上倍。”那人听了讽刺,却仍默不作声,良久没有声音传出。 薛奴儿笑道:“走啦!还在这里做什麽?”说着往小兔儿身上一推,小兔儿独自大叫:“姓项的,你不救我们也算了,好歹去把言姊姊救出来啊!”众人拉拉扯扯,叫声渐渐远去,已然走远。 却说秦仲海飞奔上山,却不见言二娘的踪影,他一细心寻找,寻到山腰时,天候已比平地为冷,天上雪花一片片地落将下来,山上积雪直达数尺。他四处寻找可疑痕迹,忽然看到地下有着淡淡的脚印,心下大喜,便寻着那脚印上山。 这山峰又高又陡,一走去,已是黄昏时刻,秦仲海运起轻功,在雪地上轻轻行走,以免双脚深陷於积雪之中。 又行片刻,已然攀赴山顶,只是此时气候变换不定,山顶起了一片大雾,白茫茫的看不清径,秦仲海举脚出去,陡地踢到一根柱,他抬头一望,忽见眼前好大一片木造牌楼,但已然毁败不堪,牌楼左侧崩坍塌陷,基座也是腐朽破烂,看来随时都会崩倒。 秦仲海摇了摇头,正要往前走去,忽见地下有一块巨大的匾额,连忙俯身去看,他抹去上头厚厚的积雪,从左朝右地看去,却见到了叁个朱红大字:“怒苍山”。 秦仲海心下一凛,这才想起自己已然登上怒苍山顶。 转念想道:“不知言二娘跑到这处废墟做什麽?莫非她在此伏下帮手不成?”当下手握钢刀,随时提防偷袭。 他向前走去,眼前白蒙蒙地一片大雪,实在看不到什麽人影,过不多时,他身上也覆了厚厚一层,他寻思道:“这雪下得实在凶,恐怕今日很难找到言二娘,不如来日再派兵山,到时必然方便许多。”正想退下山去,忽地见到一栋高高的楼阁,大雪中也辨别不清模样,秦仲海心下一喜,暗道:“这下可省事多了,看来言二娘必然躲在里头,我且前去看看。”他加快脚步,抢进了那楼阁之中。 甫一进去,却见大门已然崩毁,只留下门口空旷矿的一个大洞,那门板却不知落到何处去了,秦仲海大声叫道:“言女侠,快别躲了,和我回去吧!”喊了一阵,里头仍是静悄悄地,全无回应,秦仲海叹了一声,找了几枝木条,点上火把,便往深处走去。 跨过内门,却见眼前偌大的一座深厅,此厅空旷深远,梁高柱宽,足与禁城华殿相比,想来是怒苍山领们议事的地方。 秦仲海左右探看,念及此处的许多传说,寻思道:“听道上人物说,二十多年前,此处曾聚集叁万兵马,与朝廷轰轰烈烈地大干数场。虽说都是反贼,但也说得上是当朝风流人物,今日倒要好好凭吊一番。”秦仲海走到厅内,见内堂高高一处殿台,台下正方摆着五只石雕老虎,手工甚是精细,足有半人高矮,正中那只却被人敲去了头。秦仲海看了一会儿,瞧不出个所以然,当下一跃而起,跳到厅内殿台上,猛地脚下一空,那殿台竟被他踏崩了一块,险些摔了一跤,足见这处所年久失修,早已毁败得不成话。 秦仲海叹息一声,想道:“烂成这模样,当真是英雄气短了。”他摇了摇头,举起火把,见殿上高挂着一幅匾额,幸喜尚未破烂,他凝目望去,见是“忠义堂”叁字。 秦仲海心道:“忠义堂?这批匪人也知道忠义麽?”他低头看去,见匾额下正摆着一张石椅,左右另置两张较小的木椅,看这叁个位如此摆设,过去坐的必是怒苍山最重要的几个人物。只是叁张椅都已腐朽破烂,好似只要伸手一触,便会破碎崩塌。秦仲海心道:“这正中的大位,当是以前怒苍山的头目所坐。那左右两旁的座椅,坐的应是两名襄赞军师,便似左右丞相一般。这开立怒苍山的豪杰,必是饱读诗书之士,却不知为何造反?”他举起火把,缓缓走近,忽见叁张椅上都刻得有字,秦仲海心下一喜,忙探头去看,只见正中那张座椅刻着两行字:“东辞白帝叁万里,西出梁山第一人”,两旁座椅後也刻的有字,一张刻的是“左龙”,一张却是“右凤”,秦仲海冷笑道:“好大的口气,左龙右凤,这头领不成了皇帝麽?”他跳下台去,小心翼翼地在四周走了一圈,却不见有什麽异样之处,他站在石老虎旁,正自思量,顺手将手掌摆在那石虎头上,轻轻地拍着。 秦仲海看着眼前破败凄凉的景象,想道:“都说怒苍山过去何等强盛,曾把朝廷打个狗血淋头,谁知今日却破败成这幅模样,看来传言过夸大,还是眼见为信的是。”他今日见到怒苍山旧日人马,都是些小兔、金毛龟之类的人物,不是什麽了不起的豪杰,便觉传说有些言过其实。待见到怒苍山总舵大殿已然倾颓,更有英雄气短之叹。 正想间,手指轻轻抚摸石虎的额头,忽觉上头刻着有字,急忙举火照去,只见那虎头上刻着一个“南”字,他细细察看,却见虎背上另有一行字:“马军五虎上将,铁剑震天南李铁衫”。 秦仲海心下一奇,自言自语地道:“李铁衫?便是为定远出头的那人麽?怎地此人也是怒苍山的旧部?”这李铁衫以一柄铁剑力战群雄,赢得一个“铁剑震天南”的封号,一年前还曾为伍定远出头,大战卓凌昭等人,却原来是怒苍山的一员大将,倒真是料想不到了。 秦仲海见馀下还有四只石虎,心下大感好奇,便想看看怒苍山还有什麽英雄豪杰,曾在此地共商平生义。 他举起火把,转朝另一只石虎看去,他靠近虎身细看,猛见虎头写着“西”字,跟着读道:“马军五虎上将,应州指挥使西凉小吕布韩毅。”秦仲海大吃一惊,道:“应州指挥使?怎地此人还是朝廷命官?”这韩毅官拜应州都指挥使,当是朝廷的猛将,却怎地上山造反?当真令人猜想不透。不过看这人名列五虎之一,武功绝不在李铁衫之下,想来也是个出类拔萃的人物。 又看另一只石虎,宁目看去,只见虎头上刻着一个“东”字,石虎背上刻着“马军五虎上将,水军总教习江东帆影陆孤瞻”,他不识得此人,更不知是何来历,武功高低等情,便摇了摇头,往下一只看去。 只见这只头上刻着一个“北”字,背上另刻“马军五虎上将,气冲塞北石刚”,这人秦仲海也是不识,他叹息一声,想道:“我看这些人早已销声匿迹,再不便已作古,却不知除了李铁衫之外,还有几人活着?”此时已看过东西南北四方石虎,仅馀正中一只断头虎未看,当下便俯过身去,细细查看。 秦仲海凝目去看,却见石虎背上的字已被利刃削掉,切口处是光滑平整,这石虎材质甚是坚硬,下手之人若不是用宝剑宝刀,便是武功奇高的好手,只不知为何要遮掩石虎上的字迹?难不成是怕官府知晓他的身分麽?还是与怒苍山有仇?他想了片刻,一时不得其解,便转身离殿,正自走着,忽听一声轻响,远远地从殿外传来,秦仲海一惊,心道:“糟了!此处若有匪徒隐藏,到时争斗起来,敌众我寡,那可大大不妙。”连忙弯腰低身,放轻脚步,缓缓走出殿外。 他甫出殿门,赫然见到一人挂在树上,两脚凌空漂荡!秦仲海心下一惊,连忙往那树下奔去,却见一名女舌头外吐,双目紧闭,脖上却绕着绳圈,竟是在此上吊自杀。秦仲海往上一跃,举刀割断绳,将那女救了下来,他就着火光看去,那女容貌甚美,约莫叁十来岁年纪,不就是“红粉麒麟”言二娘麽?秦仲海大吃一惊,言二娘就算在此设下埋伏暗算,甚且邀集高手来此助拳,他都不会讶异,谁知她拼死逃到山上,却是要在此处上吊自尽,这岂不荒唐可笑?他见言二娘良久不动,连忙为她把脉,只觉她的手腕冰冷僵硬,已然死去多时。秦仲海颓然坐倒,心中忽有惆怅之感,原本见此女英风爽飒,颇有与她结交之意,谁知她却这样死了。 秦仲海望着她惨白的面孔,心下又生怜悯之感。他叹息一声,忽地大声道:“不行!老绝不能任她这般死去!就是死马,你爷爷也要当活马医!”当下顾不得男女嫌疑,迳自将手放在她的胸脯上,把一股内力输入她的体内,此法以内力直接刺激心脉,乃是秦仲海师父所授,过去秦仲海从未用过,但此时情状危急,也只有贸然一试了。 过了片刻,那女还是一动不动,秦仲海大急,知道再拖一时半刻,言二娘定然无救,便救活也成痴呆,他举起刀柄,运起“火贪一刀”的刚劲,陡地往胸口戳下,只听啪地一声,言二娘胸口肋骨已然折断,但仍然一动不动。 秦仲海急道:“说不得,只有从权了!”便把言二娘上身脱去,露出**裸的胸脯,忽地地下传来叮叮当当的声响,却是言二娘怀中的飞镖落了出来,几十枚飞镖落一地,此时镖在人亡,更是说不出的凄清。 秦仲海寻思道:“这次若再救不活她,那就连大罗神仙也没法了,唉!只有一赌吧!”他小心翼翼,摸准言二娘心口的方位,再次用刀柄击下,这次力道已然小了许多,只见言二娘上身一震,手脚微微动了一下,秦仲海大喜,连忙盘坐在她身前,两手抓住她的掌心,将内力源源不绝地输了过去。过了小半个时辰,言二娘脸色由白转红,慢慢地开始呼吸,秦仲海不敢怠慢,更是全力施为,头上冒出袅袅白烟。 大雪不绝落下,在两人身上,但给秦仲海的刚猛热气一逼,全数化为阵阵水气,在两人身遭围绕。 又过了半个时辰,只听言二娘嘤咛一声,张开了眼。 秦仲海大喜道:“活了!活了!”言二娘自不知身在何处,一双凤眼朦胧胧地看着秦仲海,说道:“这是哪里?可是地底冥府麽?”秦仲海哈哈大笑,说道:“是啊!我便是牛头马面,却是那专灌汤药的孟婆!”言二娘逐渐清醒,猛地觉得身上寒冷,低头看去,却见胸前衣衫已被人剥去,她又羞又急,登时一个耳光往秦仲海脸上打去。 秦仲海急忙闪避,喝道:“你现在身体尚虚,千万不要动手!”言二娘掩住衣衫,叫道:“你…你这登徒浪,居然趁我昏迷时非礼於我…我…我跟你拼了!”说着扑上前去,便要抢夺秦仲海脚下的钢刀。 秦仲海往後纵跃,喝道:“不要错怪好人,我见你命在旦夕,这才出手相救,别恩将仇报!”言二娘身一动,胸前肋骨忽地剧痛,她侧着身,缓缓地仰天倒下。 秦仲海忙道:“现下觉得怎样?可是胸前疼的厉害?”他方才出手过重,居然将言二娘的肋骨打断,心下甚是过意不去,这时便想上前察看。 言二娘见他走近,尖叫道:“你走开!不要看我!”秦仲海慌道:“我若不看,却要如何替接骨治疗?”言二娘知道他说的是实情,但此时上身裸露,如白雪般柔嫩的胸脯已被外人看去,霎时心中一悲,忍不住放声大哭,叫道:“你不要管我,让我死了吧!”秦仲海叹息一声,走上前去,蹲在言二娘身边。 言二娘又羞又急,惊道:“你的脏爪不要碰我,我是出嫁的妇人,你万万不能靠近我!”秦仲海叹道:“唉……他***嫂溺援以手』,若是这般迂腐,今夜必然活活冻死在这里,要不便给痛死。”言二娘垂泪道:“我是有丈夫的女人,全身到脚都是他的,绝不许别的男人看上一眼,你若是辱我,我只有死给你看!”秦仲海见雪势渐大,忙道:“我只是想要救,绝无歹念,你不要多心了。”说着伸出手去,抱住了她,便要替她接上胸脯的断骨。 言二娘又羞又怕,忽然啊地一声,猛地尖叫,那尖叫声震山冈,惊传数里。 秦仲海恼羞成怒,嘿地一声,站起身来,大声道:“你这女人家好不识相!想我秦仲海走遍叁山五岳,谁不当我是一条好汉?只有你这女人,硬是把我想成登徒浪,在此做那淫秽肮脏之事!死的吧,我自走了!”他火气犯起,当下大踏步离去,心道:“这女人好不麻烦,一下要死,一下要活,居然还把我当成下叁滥的小人,真***白做好人。”他快步离去,却迟迟听不到那女的声音,想来她定是硬气倔强,不肯出言相求。他心下刚硬,毫不理睬,便自离去。 谁知又走出几步,忽然听到那女悲悲切切地哭了出来,那哭声甚是低沈,好似隔了什麽物事,想来这女甚是高傲,不愿自己的哭泣被秦仲海听到,必是用手掌遮掩哭声。 秦仲海听了一会儿,想起那女柔弱可怜,二十年来却要肩负血海深仇,实在让人怜悯同情,他叹了一声,低身捡了几根平整的树枝,一会儿好替她接骨,跟着转身回去。 言二娘正自啼哭不止,忽见秦仲海回来,陡地大叫道:“你回来干什麽!快给我滚开!”她脸上自挂着泪水,一幅楚楚可怜的模样,谁知说话还是一脸凶狠泼辣。 秦仲海更不打话,一个箭步抢过,跟着手上运指如飞,霎时将她穴道点上,言二娘动弹不得,但嘴上却还能说话,她大声惊叫道:“非礼啊!非礼啊!”秦仲海冷冷地道:“若要再说,老一刀砍了!”言二娘怒道:“要砍便砍,我怕你不成!”秦仲海嘿地一声,搂过她的腰,将她放在自己腿上,跟着伸手出去,将她肋骨扶正。 酥胸被抚,言二娘又羞又怒,想要抗拒,但身上穴道被点,却苦於无法动弹,只有任凭旁人轻薄了。她泪水涔涔而下,哭道:“呜呜……姓秦的……等我伤好之後,我定要杀了你……”秦仲海怒喝道:“想要伤好,现在就乖乖地别吵!”言二娘一时娇羞难抑,登时晕去。 待她转醒之时,却见自己已然躺在忠义堂上,身上痛楚大减,想来秦仲海已为她点穴止痛,她把头颈举高,却见秦仲海正自背向自己,却在那儿生火烤肉。 一阵阵地香味飘来,言二娘只觉饿,但又不愿出口相求,想到此人曾经对自己无礼,心下更是大恨,她悄没声地拿出飞镖,猛往秦仲海背後射去。 忽听秦仲海说道:“你要醒了,这就吃点东西吧,多省点力气休养。”身一让,那飞镖便自射进火堆。言二娘见他识破自己的诡计,却只哼地一声,不知要说些什么。 秦仲海站起身来,手拿烤熟的兔肉,走向言二娘,说道:“趁热吃了吧,味道不坏。” 言二娘一来也是饿,二来又对秦仲海束手无策,她恶狠狠地瞪著秦仲海,接过兔肉,吃一口,瞪一眼,恨不得把他千刀万剐。 秦仲海蹲在她身边,看她把烤肉吃完,说道:“看你胃口不坏,当可早日复原。”他见殿外雪势已缓,便站起身来,道:“我这就走了,公主殿下还等著我回去保驾呢!” 秦仲海原本一追捕言二娘,只想拿她回营,待见她性刚烈,身世又甚悲苦,自己若真把她擒拿回去,不免把她活活逼死。当下便有意放她过去。 言二娘哼地一声,恨恨地道:“朝廷鹰爪,卑鄙无耻!”秦仲海不去理她,伸手拖过了几只兔,都是方才打来的,说道:“你现下身上有伤,动弹不得,这几只兔足够你吃上几天了。”他走向殿门,便要离开。此时秦仲海离军已有半日,心下颇为担忧,便想早点赶回营中,免生意外。 言二娘看著他的背影,心中忽然一阵莫名的惆怅,但随即想起被俘的弟兄,她尖声大叫:“秦仲海!”秦仲海此时尚在门外,听她叫唤,却不再进来,只站在门外道:“娘有何吩咐?” 言二娘喝道:“你把我兄弟放出来!不然我定和你没完没了!” 秦仲海知道这些人仇恨朝廷,若不能把他们降伏,只怕日後必有後患,言二娘身上有伤,移动不得,只有放她过去了,但好容易拿下其他几人,怎能随便放走?当下摇头道:“此事恕难从命。” 言二娘无计可施,此时她身上重伤,难以动上一步半步,更别谈出手救人了。她见秦仲海对她颇为周到,忽想开口求恳,但心下一阵倔强,急忙把这个念头压下。她厉声道:“姓秦的,你这人眼里就只有升官发财吗?非把我的弟兄送到官府里杀头,你才能称心如意吗?你这卑鄙无耻的小人!”秦仲海听了一阵,自知她挂念弟兄,不由得叹了口气,从门外走了回来。 言二娘见他回来,心下没来由的一喜。秦仲海迳自在她身边坐下,说道:“我白日里劝你归顺朝廷,那是真心诚意的,你何必拒人於千里之外?” 言二娘呸了一声,往秦仲海脸上吐了一口唾沫,秦仲海斜身避开,轻叹一声,说道:“到底有什么天大的仇恨,你非要如此反叛朝廷?你若肯归顺我朝,他日我向咱上司柳侯爷建言,你等必受重用。到时你我同朝为臣,一同为国,岂不快哉?又何必这般流亡江湖,那暗不见天日的岁月?” 言二娘转头看他,只见火光下秦仲海情真意切地望著自己,她心下忽地一恸,伸手掩面,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秦仲海见她一会儿发怒,一会儿哭泣,不知如何劝解,心道:﹁这年头疯婆恁也多了,老可要加倍小心。﹂他咳了一声,便只一言不发,任凭她哭著。 只听言二娘泣道:“晚了……一切都晚了……”秦仲海奇道:“晚了?什么晚了?吃饭吃得晚了么?你说清楚些!” 言二娘摇了摇头,凄然道:“你说这些话,全都晚了……我亲哥哥被官府害死,我丈夫给人重重打了一掌在脑门上,二十年来下落不明,你说……我……我要如何归附朝廷?我若真的无耻投降,死後怎对得起他们?” 秦仲海一惊,问道:“你这两位亲人,却也是怒苍山的人吗?” 言二娘抹去泪水,昂然道:“没错!我丈夫不是别人,正是当年的西凉小吕布』。” 秦仲海方才见过这人的名字,知道他是“马军五虎上将”中的一员,他凝目看去,只见言二娘满心的向往爱慕,显然心中思念丈夫,他心中忽地有些异样,连忙咳了一声,问道:“你翁婿可是官拜应州指挥使,大名叫做韩毅?” 言二娘喜道:“你也知道他?”秦仲海嗯了一声,道:“我先前在殿里看过他的名字。” 言二娘征征地道:“我丈夫神武英俊,武功高得不得了,只怕比你还要厉害,我嫁他时不过十五岁,那时我们一起入山……”她正待唠唠叨叨地说下去,秦仲海连忙打断话头,问道:“方才你还提到你大哥,他又是谁?” 言二娘一听此问,想要坐起身来,但她肋骨折断,难以动弹,秦仲海伸手过去,搂住了她的腰,将她轻轻扶起。这秦仲海乃是豁达豪迈之人,不似卢云那般拘泥顽固,对男女之防本就不看重,此时便少了许多无聊顾忌。 言二娘给他抱在怀里,却浑没注意这些细节,她脸泛红晕,说道:“我大哥言振武,外号赤血麒麟』,排名五关小彪将』之,昔日我们兄妹俩一守云龙关,一守懿德关,说有多威风,那就有多威风哪!”她回忆昔年往事,露出了神往之情。 秦仲海道:“那朝廷何以害死你兄长?又何以打伤你丈夫?” 言二娘悲从中来,又哭了起来。秦仲海惨然一笑,心道:“老大冷天的,却专在山里听疯婆鬼哭,这几日千万不要赌博,否则定会输光裤。” 秦? ??海哪里知道,言二娘十多年来深居简出,每日里总得戴上一幅冷冰冰的老大姐面孔,从不曾在外人面前吐露心事,便是小兔儿那几个弟兄,也不曾与闻,谁晓得她深夜无人时,总是潸然泪下、泪湿孤枕?此时秦仲海这般真心诚意的问她,居然是她二十年来头一回谈论当年惨事,却叫她如何不哭? 言二娘越哭越悲,牵动了胸口伤处,呻吟出声,秦仲海嘿地一声,摇头道:“你别哭了,再哭怕要哭断骨头了!”言二娘骂道:“自来只有哭瞎眼睛,哪有哭断骨头?” 秦仲海哈哈大笑,道:“只怕娘便是头一个!”言二娘骂道:“贫嘴!”一时忙著发怒,却忘了悲伤。秦仲海看著她娇艳的脸庞,心道:“这般美人儿,还是少哭为妙,否则成了丑八怪,岂不糟蹋?”心里调笑,嘴角便泛起了微笑。 言二娘见他笑吟吟地,料知没有好事,便怒道:“你笑什么?” 秦仲海笑道:“我笑你生的美貌,武功也强,谁知却恁也爱哭。”言二娘听他赞自己美貌,不禁大羞过耳,忙低下头去。过不半晌,眼中忽又泪光闪动,似要哭泣。 秦仲海看在眼里,心中便想:“这女人是个外刚内柔的性,实在不能做老大,想来她这二十年必定到处吃憋,走投无,这才起意自杀。” 过了良久,只听言二娘幽幽地叹了口气,说道:“秦将军,你是朝廷中人,自然看不起我们这些造反逆贼,可是我们若非有说不出的苦衷,又何必这般流亡江湖、漂泊四海啊?” 秦仲海听她这几句话,知道她心境悲凉,便慰解道:“眼下山寨也毁了,你过去兄弟走的走,散的散,你又何苦念念不忘这里呢?不如和我回朝廷去,另闯一番天地,如此可好?” 言二娘望著门外飘进的雪花,颤声道:“秦将军,你可知道么,每当夜半更之时,我大哥临死前的模样,便会在我眼前徘徊出现?” 秦仲海叹道:“真生受你了。” 言二娘喃喃地道:“原本一切都是那样美好,大家每天劫富济贫,为善除恶,日好生快活。如果不出那事……如果不出那事,我大哥与夫君现下都还好好活著,山寨也不会毁了,呜呜……”说著又痛哭起来。 秦仲海心道:“不知那时发生了什么事,却能把这么大的一个山寨给毁了?这怒苍山成名不是一两日,想来也有些人才,却怎会不能抵御?” 秦仲海见她心思恍惚,知道她心情悲痛,一时不敢多问。 两人默默相对,忽听山腰处传来一阵阵的叫声:“秦将军……秦将军……你在哪里啊?” 秦仲海心下一凛,知道卢云派人前来寻找自己,他怕两方人马照面,忙道:“有人来找我了,我这就要去了,你好好歇息吧!”他明白言二娘不愿投效朝廷,若把她硬拉回去,恐怕又会自尽,秦仲海本意不在杀戮,自不愿如此。当下站起身来,朝殿门外走去。 言二娘颤声道:“你……你这就要走了吗?”秦仲海颔道:“女侠多多保重,咱们来日再见!”他见言二娘凝视著自己,想来她还是放心不下她那几个弟兄,便道:“娘放心,即便你那几个兄弟不愿投诚,我也不会任凭奸人加害他们。” 忽听山顶一声长啸,此人来得好快,当是卢云本人。秦仲海回头道:“再会了!” 却见言二娘低头看著火堆,脸上表情甚是孤寂。 秦仲海无暇理会,便冲出殿外,霎时一阵大雪扑面而来,秦仲海眯起双眼,叫道:“卢兄弟,我在这里!” 果听卢云的声音道:“好了,你果然在山顶上!”跟著抢了上来,握住秦仲海的手。 秦仲海见他不顾风雪,璜夜来寻,心下大慰,暗道:“这卢兄弟是个义气深重之人,我能得他相助,实乃天幸。”当下道:“这里风雪大,咱们先下山再说!” 卢云问道:“那女呢?将军可曾找到?”秦仲海摇头道:“先别管她了,咱们这就走吧!”说著一同攀下山顶。 上卢云召回兵士,对秦仲海说道:“我见将军夜不归营,深怕出事,便起兵千人上山寻找。事出紧急,未得将军号令,还请责罚。” 秦仲海大笑道:“这是什么话!我是这么小气的人么?你记得来找我,我已是感激万分了,怎么还会责怪你呢?” 两人回到营里,几名兵士送上酒来,让他二人暖暖身。 卢云道:“将军抓到的那几人,现下已被关起,公主明日要亲自审问。”秦仲海点头道:“等会儿我去看看他们人,倘若他们明日说话冲撞了公主,到时薛奴儿又在一旁煽风点火,这几人必然要糟。” 忽听帐外一人尖声道:“咱家在一旁煽风点火?姓秦的,你别背後毁谤我的名声啊!”一人装腔作势地走了进来,正是薛奴儿。 秦仲海嘿嘿一笑,说道:“公公这么好兴致,深夜还不去睡?” 薛奴儿冷笑道:“你这大将军没回来前,公主安危没人保护,谁又睡得著啊?”他话锋一转,又道:“怎么你上山许久,居然还没把谋拿住?你到底在上头做什么?” 秦仲海道:“上头风雪大,我只好躲在一处山洞里避雪,倒没看见那女。” 薛奴儿嘻嘻一笑,说道:“这倒可惜了,那寡妇长得是羞花闭月,楚楚动人,年岁虽然大点,但也将就得过去。” 秦仲海怒道:“放你娘的狗屁!你嘴里不乾不净的说些什么!” 薛奴儿笑道:“将军年过十,尚未娶亲,难得有佳人前来投怀送抱,将军又何必害臊呢?” 秦仲海呸了一声,沈声道:“你别胡乱编排,人家好好的名节,全坏在这几句话里。”卢云见薛奴儿说话阴损,也插话道:“薛公公,你半夜来访,便是为了说这几句无聊话么?” 薛奴儿脸上青气一闪,尖声道:“哼!不过闲聊几句,看你们正经八的样。”他咳了一声,说道:“我与何大人商量好了,咱们明日从嘉裕关出塞,直接赶到天山脚下去()。” 秦仲海吃了一惊,大声道:“胡搅!胡搅!关外强敌环伺,我们怎能轻易出关?” 薛奴儿哼地一声,说道:“秦仲海,今儿个是几号了?”秦仲海道:“今日十一月十五。”薛奴儿冷笑道:“咱们与人约好腊月十五在天山脚下会合,照这般走法,怎能如期抵达?关内道迂迂回回,到处都是山野丛林,怎比得上关外一片平野荒漠,赶起来又快又顺?” 秦仲海摇头道:“这我不能答应,关外凶险无比,要是给人设下伏击偷袭,那我可对不住公主了。” 忽听何大人的声音道:“便是因为仲海你在,老夫才敢走这招险棋啊!” 众人抬头一看,只见御史何大人走了进来,秦仲海连忙起身,请安道:“何大人。” 那何大人迳自坐下,说道:“这几日朝廷里传来消息,说帖木儿汗心意有变,朝廷方面很是紧张,要我们赶紧抵达天山,两方人马尽速会面,千万别让他变卦。” 秦仲海奇道:“两国通婚,这是天大的喜事,怎能说变就变?这可汗行事也奇异了。” 何大人道:“前些日可汗派了几名番僧觐见天,谁知上被几名江湖中人欺侮凌虐,打伤了好几人,消息传回汗国,可汗自是震怒无比,以为我朝看轻他们,恐怕此事便是关键所在。” 秦仲海嗯了一声,说道:“却不知是哪些不晓事的江湖人物干的,打伤邻国使臣,那可不是小事哪()!” 秦仲海哪里知晓,这几名番僧正是伤在韦壮等人手下,那日为了抢夺客房,番僧与九华山的人起了争执,两边大打出手,一来也是那些番人行事不当,二来也是为了张之越脾气暴躁,便把使臣给伤了。那时杨肃观虽已出面调停,却无法完全抚平。两边这么一搅和,弄到两国邦谊受损,几至和亲告吹。 何大人道:“反正已经出事了,我们只得尽力弥补,希望可汗不要计较过。说不得,为了赶,咱们只有冒险出关。” 秦仲海沈吟未决,却见卢云附耳过来,低声道:“关外途艰辛远,伏击又多,此去必然有失。若无我朝友军援助,将军万万不可答应。”秦仲海赫然醒悟,颔意会,对何大人道:“末将有个请求,只要大人能做到,仲海自当悉听尊便。” 何大人连连点头,说道:“贤侄只管说,只要老夫力之所及,必不使贤侄失望。” 秦仲海道:“请何大人下令,命玉门关守军往关外推进里,若不如此,末将不敢出关。” 秦仲海估计形势,只要玉门关的部队能往外推进,占据关外几个重点要塞,到时即使遭遇敌国伏击,也能全身而退。 何大人听他如此要求,却啊地一声,说道:“这……这事有些难办。”那玉门关向由江充人马掌握,除了江充本人以外,朝廷之中向来无人指挥得动。 何大人转头往薛奴儿看去,问道:“这事很是为难,不知副总管可有什么法?” 薛奴儿见众人都望向他来,心下甚是得意,暗笑道:“你们这些大官平常神气得不得了,临到头来,还不是要求我这个公公?” 秦仲海知道请将不如激将,当下摇头道:“何大人别要为难人了()。这江充势力何等庞大,即便声望高如薛总管,恐怕还是无法可施。我看我们还是另想办法吧!” 薛奴儿气往上冲,尖声道:“你胡说什么!只要我薛奴儿亲自出马,谅那些死小也没狗胆得罪我!”薛奴儿是东厂副总管,刘敬之下,便属他权位最高、威望最重,便是当日昆仑山的“剑寒”金凌霜,也不敢当面得罪他。若是由此人亲自出马,谅江充手下也不敢过放肆。 何大人喜道:“如此多谢公公了,来日回京,我一定重重答谢。” 薛奴儿心中一喜,他平日脾气古怪,满朝大臣厌恶他的多,喜爱他的少,以致多年来始终屈居副位,想不到此次护送公主出京,却能结识何大人这样的重臣。他尖声连连,频频笑道:“份内之事,哪里敢当,哪里敢当。” 以他这等狂性,居然也说了几句谦逊话,倒真是难能之至了. 正文 第三章 昭君出塞 第二日清晨,薛奴儿带了几名贴身监同去,另又挑选了一名军士随行,便往玉门关进发,秦仲海等人送他离去,两边约好在天山会合。众人心中都道:“这监生平不知残害过多少忠良,想不到今日居然能做上一件好事。”待得薛奴儿走後,大军也即出发。 众人正走间,一名军士走了上来,说道:“启禀将军,公主传唤。”秦仲海驾马过去,行到公主玉辇之旁,大声问道:“末将秦仲海,敢问公主有何吩咐?” 只听公主柔和的声音道:“据闻将军昨日已捉到了那几名刺客,不知他们此刻身在何处?” 秦仲海心下一凛,暗道:“公主消息当真灵通,这会儿便知晓了。”他轻咳一声,道:“末将已命人将他们押起,现下都给关在囚车里。” 公主道:“本宫想见见他们,秦将军可否安排?” 秦仲海双眉一皱,沈吟道:“眼下我们赶要紧,能否过几日再说?”他知道银川公主乃是金枝玉叶,若由她来审案,不知会搞出什麽奇怪名堂出来,便有意推拒,至不济也要拖个几日。 公主叹了口气,说道:“如此也好,你保证绝不会伤害他们?” 秦仲海心道:“小娘皮中计了。”口中却大声道:“公主只管放心,末将岂是这种话。 轿旁众人听了两人的说话,却想道:“这公主马上便要出嫁,她不担忧自己日後的处境,还替旁人着想,真是个天真善良的女儿家。”过不数日,众人已然出关,这次公主离境,惊动了无数大小地方官员,只是嘉峪关守军不多,不过区区两万多人,实在不能轻易调动,否则秦仲海定要他们分兵护驾。 自嘉裕关出发後,大军日夜赶,原本公主出巡时必有乐人吹奏,但此时马奔车驰,这些排场也都免了,一舟车劳顿,宫女监大喊吃不消。银川公主生长宫内,什麽时候吃过一点半点的苦,但她性格刚毅,纵然自己颇感辛劳,只是体念将士的辛苦远过自己,自始至终不发一句怨言。秦仲海等人看在眼里,都是暗暗佩服。 这日已至腊月十叁,大军日夜飞奔,已到天山脚下,反比预定之时早到了两日,想来薛奴儿已命玉门关守军出关占险,才有如此便利。 众人都是第一次到来西域,只见天山雄奇壮阔,绵延不断,此时天候大寒,大地一片萧条景象,西域地属乾燥,虽然甚少下雪,但天空却灰蒙蒙的,似乎连天上云层也要结冰了。 众人赶之下,都是面有菜色,疲累困顿,当下便赶紧搭起帐篷,喝酒怯寒。 何大人喝了几杯酒,兴致颇佳,便笑道:“再过两日,帖木儿汗国的王便要前来接驾,到时我们的重责大任便可卸下了。” 秦仲海点了点头,道:“正是如此。”心中却想:“不知杨郎中那边查得如何了?可曾抓到江充的罪证?”正想间,忽见卢云快马赶来,叫道:“将军,借一步说话。” 秦仲海闻言,连忙出帐,道:“有什麽事麽?”卢云低声道:“秦将军过来看看,便就知晓。”秦仲海见他面色沈重,自也留上了神,当下翻身上马,随他前去。 一旁何大人冷眼旁观,见他们仍然毫不放松,不禁心下一奇,这护驾之旅眼看便要功德圆满,不知他们何以这般紧张戒慎?卢云带领秦仲海奔去,两人停在一处山谷口,卢云指着远处道:“将军请看,此地生有异象,不知主何吉凶?”秦仲海眺目远望,只见远处烟雾缭绕,夹杂着一股淡淡的硫磺味,不知是从何处传出。 秦仲海摇了摇头,道:“确实有些怪,咱们下去瞧瞧。”说着与卢云一同驾马下山,两人驰出数里,往那烟雾来处驰去,只觉硫磺味冲鼻,身上越来越热,一开始只是脱下皮裘盔甲,到後来连外衫也穿不住,性都脱去了,只穿着贴身内衣。 又走出数里,两只马匹不知怎地,抵死不前,秦仲海提鞭打去,座骑只是左右闪躲,却不敢向前行去,秦仲海奇道:“我这云里骓』甚有灵性,它不愿过去,莫非前头有什麽古怪?” 卢云颔道:“想来是前头热了,这些牲口知道熬不住,这才不敢望前走。不如我们弃马步行吧。” 秦仲海道:“也好!”说着跳下马来。 两人甫下地来,只觉脚上一烫,足底彷佛踩到了烧热的铁板,热烫烫的叫人生疼。 卢云一惊,连连跳跃,疼道:“怎地地下这般火烫?”却见秦仲海自环胸而立,竟是全然无事的模样,卢云目瞪口呆,道:“怎麽?你不怕热麽?” 秦仲海嘿嘿一笑,道:“我练得是火贪一刀』,火都不怕,又怎会怕热?”原来秦仲海习练的内力属阳刚烈火一,运功发劲时,手上钢刀竟能燃出火花,体内自有抗热的法门,此时脚下虽烫,却奈何他不得。 他见卢云上下跳脚,便道:“卢兄弟,不如你守在这里,我一人前往便了。”卢云摇头道:“那不成。”当下解下腰刀,另向秦仲海借过钢刀,把两只刀柄绑在足上,有如踩高撬般地前行。他的模样虽然好笑,但两人被眼前的异象所震,都是面色凝重,沈默无声。 两人又走片刻,烟雾已然封,看不见前後左右,硫磺味更是奇臭难言,薰得两人眼睛都张不开了。秦仲海又往前跨上一步,忽然脚下一空,掉落下去,卢云惊叫道:“小心!”跟着伸足过去,让秦仲海抓住脚踝,秦仲海手上使力,这才闪身上来。 秦仲海低头往下探看,霎时惊叹一声,道:“想不到造物神奇至此,卢兄弟你看!” 卢云目望去,眼前竟是一处巨大无比的悬崖。他从怀中取出地图,惊道:“这悬崖是从哪冒出来的?怎麽地图上没有?” 秦仲海摇头道:“不是悬崖,你看仔细点。” 卢云勉力望去,赫然见到对岸也有一处悬崖,原来此处竟是一座大峡谷,烟雾正从下面一处巨大无比的裂缝中冒将上来,这峡谷宽约数里,又深又远,彷佛是老天爷用斧头硬劈出来的。卢云细看地图,霎时一惊,道:“不对!这地方是新生出来的,以前没有这处峡谷。”他怔怔看着秦仲海,满脸都是茫然不解的神色。 秦仲海蹲在地下,只见下头岩浆翻腾,一阵阵可怕至的热气喷将起来。卢云忽然叫道:“将军!你的鞋袜!” 秦仲海低头看去,却见鞋袜已然烧了起来,他急忙脱去,忽听後头轰隆一声,竟有岩浆喷射出来,卢云大惊,叫道:“咱们快走!”秦仲海赤脚在地下奔跑,饶他“火贪一刀”习练有成,但此地如同火烤,炽热更胜前头数倍,登时痛撤心肺。 卢云连忙伸手将他拦腰抱起,两人武功虽然高强,但在天地威力之前,也只有狼狈奔逃的份了。两人赶回马匹之旁,急忙驾疆逃走,行了一阵,才敢回头看去,只见那峡谷又恢复平静,不再有岩浆喷射出来,两人惊魂未定,商议一阵,却也说不出什麽道理来,只好悻悻然的回营。 甫一回去,却见一名监押着小兔、金毛龟等人,正自往公主营帐走去,秦仲海跳了过去,喝道:“没老的号令,谁敢叫你带这些人出来?” 一名监道:“是公主身边的宫女吩咐的。”秦仲海知道公主终於要审讯这几人,当下点头道:“好吧!既然如此,我也跟你们一同前去。”当下招过卢云,一起押送小兔叁人进帐。 进得公主营帐,公主已然坐定,正自隐身在幕後面。秦仲海见小兔儿等人垂头丧气,心道:“这几个家伙最好识相点,一会儿倘若说话骂人,公主的面可不好看。” 正要向公主请安,忽见小兔面色一颤,抬头问道:“好似有硫磺味儿,你们闻到了吗?”这小兔是厨师出身,嗅觉远比常人灵敏,那峡谷距离此处有十来里,自是无人闻到气味,但秦卢两人方从附近回来,身上自然沾了味道,便给小兔儿察觉出来。 一名监喝道:“什麽硫磺不硫磺的?跪下说话!” 小兔忽然全身发抖,颤声道:“今儿个是几号了?”卢云与秦仲海对望一眼,都甚感奇怪,不知他在弄什麽玄虚,忽听公主柔和的声音道:“今日是腊月十叁。” 小兔如中雷击,软倒在地,口中念念有辞,颤声道:“戊辰岁终,龙皇动世,天机犹真,神鬼自在』!惨了!天下即将大乱了!” 秦仲海大奇,连忙问道:“你在说什麽?什麽甲乙丙丁的,把话说清楚些,什麽又叫龙皇动世?”那小兔却不回答,全身不住发抖,浑然不似前些日勇敢的模样。 秦仲海转头看着那“金毛龟”陶清,只见他脸色也是惨白,秦仲海急忙道:“你知道什麽?快快说来!” 金毛龟铁着一张脸,声音颤抖不止,说道:“那是……那是我们头领大哥留下的遗言,意思是说……是说今年会天降异象,然後……然後天下大乱…………” 秦仲海哈哈一笑,说道:“迷信妖妄,无稽之谈。”他见卢云沈吟不语,知道他才见卓越,此时必有见地,便笑道:“卢兄弟,难得公主娘娘也在,不妨一抒高见,也好破解迷信。” 公主也甚感兴味,问道:“正是。这几句话很是奇怪,你几位若有见地,不妨说来一听。” 只见卢云口中念念有词,似在推算什麽,秦仲海嘻嘻一笑,原本只是玩笑之言,没想到卢云真有见地,便催促道:“卢兄弟,别装神弄鬼了,有话快说,有……有那个快放吧!” 卢云沈吟一会儿,道:“戊辰岁终,龙皇动世……嗯……这几句话有点道理,不是虚妄杜撰的。” 秦仲海哦地一声,道:“是麽?” 卢云迳自道:“众位可知今年生肖何属?” 秦仲海哈哈一笑,道:“我属羊,你属狗,他属屁。卢兄弟啊!这当口问这无关紧要的玩意儿做啥?” 公主听他说话粗鲁无比,忍不住咳了一声,跟着回答道:“今年当是肖龙。” 卢云点了点头,说道:“是了,今岁时值戊辰,所谓辰年,便是龙年之意。诸位当听过卯兔、午马、丑牛等说法吧?辰这一字,在地支中行五,龙这一物,在十二生肖中也排在第五,是故辰者肖龙。凡属戊辰之龙,自来便是阳龙之属。”他此话一出,众人都是哦地一声,连金毛龟、小兔儿等人也留上了神。 秦仲海问道:“什麽阳龙?难不成还有什麽阴龙麽?” 卢云笑道:“天下只有阳龙,没有阴龙。” 秦仲海哈哈大笑,说道:“没有阴龙?那龙怎地繁衍啊?”说着嗤嗤嘻笑,神态轻蔑。 卢云知道秦仲海不信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当下也是一笑,道:“这些话都是书本里来的,这世间是否真有龙这一物,谁也不知道。” 他又道:“天干地支交会,一向只有阳阳之交,却无阴阳之交。戊者天干行五,乃是单数,是为阳;辰者,地支行五,乃是单数,也是为阳。龙者辰属,自来只与天干奇数相交,是故天下只有阳龙,没有阴龙。” 秦仲海打了个哈欠,摇头道:“玄之又玄,实在听不懂。” 公主却道:“卢参谋看来对术数颇有研究。” 卢云忙道:“皮毛而已,卑职随口胡言,尚请公主见谅。” 公主嗯了一声,指着的那几句话,却又是什麽意思?” 卢云思片刻,道:“这我也不甚明了,但今岁龙年,又值戊辰,想来龙皇动世』这四字,便从其中而出。” 卢云屈指一算,口中念念有词,说道:“他们说戊辰岁终,若岁终指的是腊月叁十,若依天干地支排来,却是申辰、寅午戌…………”他不住推算,忽地“啊”地一声,道:“烦请取过纸笔,这四句话里大有奚窍。” 众人都是一奇,问道:“什麽奚窍?” 卢云摇了摇头,将那四句话写了下来,只见是:戊辰岁终龙皇动世天机犹真神鬼自在卢云反反覆覆地念了几遍,霎时猛地一惊,说道:“你们看这四句话。” 众人靠了过来,口中念了几遍,摇头道:“没什麽奇怪的啊?” 卢云道:“请诸位由右上往左下念去。” 秦仲海念道:“戊皇犹在,这是什麽屁啊?” 卢云又道:“请再从左上往右下念去。” 秦仲海又念道:“神机动终,这又是另一个难解的屁。”秦仲海言语粗鲁无比,便在公主面前,也是肆无忌惮的模样。 卢云道:“戊皇犹在,神机动终,秦将军,你听出玄机了麽?” 秦仲海口中喃喃自语:“戊皇犹在,神机动终?”他咦地一声,道:“莫非是吾皇犹在,神机洞中』这八个字?这……这是什麽乱七八糟的玩意儿?” 公主惊道:“吾皇犹在神机洞中』?皇上现下好端端的在北京城里啊?这到底是什麽意思?” 卢云摇头道:“这四句话过奇怪,但若不是这般读解,实在也找不出旁的意思来。” 秦仲海笑道:“他***,反正一到腊月叁十,自然会有一条什麽狗屁龙皇生出来,是也不是?” 公主听他说话粗俗,忍不住道:“秦将军,在本宫面前说话,需当检点一二。” 秦仲海笑道:“是,臣自理会得。” 公主叹了口气,摇头道:“想来这些天外神机,也不是我们凡人所能理解。我所挂心的,向来也不是这些玄道理,乃是众民姓的生活疾苦。” 卢云听公主如此说,那是仁民爱物的想法,他心中暗自称许,颔道:“公主所言,正合我心。所谓玄术数,仅能参详应证,却不能用来经世济民,若想天下大治,还是得本着儒术儒心,修身治国,方能见效。” 公主叹了口气,良久不语,她隐身在之後,旁人也看不到她的神色。 过了半晌,公主转过头来,问小兔等人,道:“你们叁位壮士,却为何要暗杀本宫?莫非我有什麽不得民心之处,你们非要为民除害不可?” 那小兔儿先前给硫磺气味吓着了,此刻自害怕,不能言语,“铁牛”欧阳勇又是哑巴,只有“金毛龟”陶清一人能言。他低头想了一会儿,答道:“银川公主从无害民之处,向来很得民心。” 却听一旁监喝道:“跪下说话了!” 陶清哼地一声,不去理睬,众监蜂拥上前,便要将他按倒在地,那公主却道:“没有关系,你们就让他站着说。”众监不敢违旨,便都退开了。 公主柔声问道:“既然本宫还算对得起姓,那你们又为何要来刺杀於我?” 陶清看了看左右,猛地闭上了眼睛,公主从内望去,立时会意,便对一众宫女监道:“你们先下去歇着。” 众人急待要说,却见银川公主脸色一沈,这些宫女监随她日久,深知她的脾气,连忙退了下去。 待众人离开,公主便道:“此处没有别人,你只管说。” 陶清点了点头,说道:“不是我们要杀你,是你爹爹要杀你。” 那公主吃了一惊,颤声道:“你……你不要胡说,父皇……父皇怎麽会要杀我?”秦卢二人听了这话,也是深为震惊,一齐站起。 陶清嘿嘿一笑,说道:“你爹爹纵容八虎胡作非为,弄得天下民不聊生,他自己却每天躲在豹房里玩乐,想来这做女儿的也是瞧在眼里,倒说说,这皇帝老像话吗?四海之内的侠客义士,谁不想取他的人头?但他每天躲在紫禁城里,又能拿他奈何?” 他脸上露出愤慨之色,道:“我们这些人杀不了他,有气没地方发,只好找这个做女儿的出气了()。我说爹爹要杀,不是他真的提刀杀,而是他卑劣无耻的作为害了,这懂了吗?”那公主忽地松了一口气,拍了拍胸口,说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说话间,猛地哽咽,泪水流了下来,心中似有无尽哀痛。 众人见了她的神情,都是为之一惊,看来皇上与银川公主这对父女有些不对头,但这等深宫家务事,便有十个脑袋,如何敢问?秦仲海与卢云对望一眼,两人都低下头去,不敢言动。 银川公主叹道:“父皇一心建功立业,虽说是为姓好,但他只想进讨蛮夷,与祖相提并论,却苦了你们这些老姓了。”秦卢两人听公主当面编排皇帝,互望一眼,只见彼此的神色都是颇为尴尬。 陶清忽地道:“银川公主慈和仁厚,皇族之中,无出之右者。其实这人很好,若是由来当皇帝,我们也不会造反了。” 公主撇过头去,低下声音道:“这些大逆不道的言语,此後休得再提。” 陶清哈哈大笑,说道:“说了又怎地,大不了一死而已。我金毛龟』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无用东西,便死了也没什麽可惜。” 公主听了他这话,沈默片刻,忽道:“秦将军,本宫有事相托。” 秦仲海躬身道:“谨领公主谕旨()。” 公主指着金毛龟等人,说道:“本宫想请你放了他们,好不好?” 秦仲海一愣,那日他费尽力气抓来这几人,用意便是要将他们收服,日後好留作己用,谁知公主却要他胡乱放掉这几人,当即皱眉道:“这……这恐怕有些为难,这些人目无法纪,聚乱结党,倘若不能收降,久後必有大患。” 公主摇头道:“乱臣贼不会无端生出,若不是朝廷愧对姓,这些人也不会走上这条。你现下抓了一个,日後又生出个千个,那是永远抓之不尽的。若不能从根本救起,把乱源去掉,你就算杀了他们也是无用。” 卢云饱读诗书,精研治国之术,此时听了这话,心中登地一惊,暗赞道:“此女绝非寻常人,她这等眼界见地,当朝有几人能及?” 秦仲海听了这话,心下暗骂道:“操他***,死小娘皮胡言乱语,乾脆把全天下的牢门统通打开,大大方方的让贼们回家好了。” 里却听公主叹了口气,她腰枝轻颤,盈盈站起,说道:“秦将军,你这就带他们走吧!” 秦仲海心中暗叹,口中却不能稍违,躬身道:“末将领旨。”他悻悻然地望向陶清等人,讪讪地道:“叁位朋友,既然公主这麽大方,你们这便随我走吧!” 陶清看着公主後的苗条身影,想到此女即将送去和番,心下忽然一动,说道:“公主殿下,这几日便要出嫁了吧?” 公主嗯地一声,道:“本宫受命和亲,不数日便要与王成亲()。不知壮士有何指教?” 陶清低声道:“可知道,再过几日之後,便永远不能回归中土了?” 公主身一震,但随即宁定,只听她淡淡地道:“我一人的生死苦乐何足道哉?只要能使姓生活安康,我便是死在西域,也是值得了。”这几句话说得真诚无比,众人脸上都露出感动神色。 陶清听了这话,心中也是感慨,寻思道:“这公主当真良善。”他面向竹,弯下腰去,躬身道:“草民一生,光明磊落。生平唯一做错之事,便是暗杀公主。”这几句话颇见诚挚,帐内诸人闻言,都是为之一动,都想:“也只有银川公主这般仁德,才能感化这群恶徒。” 陶清眼望竹,道:“此去汗国,千山万水,请公主多加保重,良心不要好了,要知那後宫之中,可是争权夺利的所在啊!”言语之间,满是为公主祝祷之意。 公主站在内,似乎深有感伤,她轻轻地叹了口气,道:“我别无他愿,只盼你们今後造反杀人之际,有时能想起我这人。”陶清听了这话,只是沈默无言,似在深思什麽。公主见他沈默,也不再多说什麽,便转身离帐. 正文 第四章 天朝国威 又过了两日,总算到了腊月十五,这日汗国王便要来迎亲,众人上下忙成一团,却始终不见薛奴儿赶到,照理他从玉门关赶来,应当比车队早来数日才是,谁知都到了这个节骨眼上了,他这副总管仍是不见人影。 秦仲海与卢云商议,实在猜想不透薛奴儿去了何处,秦仲海咒骂道:“这老监难得出宫,好容易有这个良机叫他神气一番,他定是玩乐去了!” 少了薛奴儿,虽然做起事来不甚便利,但也少了人罗里罗唆,众人忙里忙外,宫女赶著替公主上妆更衣,监里外清点礼宝贝,真个忙得不亦乐乎。秦仲海则率人四下巡逻察看,这日天气更是忽地放晴,阳光普照,里外都是一片喜气洋洋。监们为玉辇盖上大红玄毡,更显出新嫁娘的风采。 卢云看著众人里外忙碌,心道:“这公主今日便要被迎娶,她的亲人却无一人在旁相陪,看来即便身为皇家之女,也有外人不知的苦处。”秦仲海见他若有所思,便走将过来,笑道:“皇家嫁女,绝非等闲可见,卢兄弟有幸相逢,也算开开眼界了。” 卢云望著公主的座轿,叹道:“公主眼下就要远嫁番邦,终生不能回归中土,可不知她此时心境如何?”秦仲海摇头道:“这就不是你我所能知晓的。自古以来,可怜莫过和番,昭君出塞,成入藏,众女都是一般的苦处。她们心中的悲欢离愁,想来除了她们自个儿,其他人也不明白。” 一旁何大人走上前来,听了他们的说话,却重重地咳了一声,道:“今日是公主大喜之日,你们却怎地说起这等话来?”秦仲海嘿嘿一笑,道:“难道我所说的不是实情么?何大人庙堂上多少年阅历了,怎会不知这些道理?” 何大人摇了摇头,叹道:“你说的没错,公主的心境当然可怜。只是咱们做臣的既然帮不上忙,就不要再闲言闲语的,要是给她听去了,她不知要有多伤心。” 秦仲海嘿嘿一笑,道:“何大人啊,此次你出使和番,想来最为了解内情,不知咱们公主嫁去之後,处境如何?” 何大人闻言变色,将秦卢二人拉到一边,低声道:“说起这事,老夫就心烦头疼。” 秦仲海一奇,问道:“公主嫁过去之後,最坏不过是给番王冷落,这种深闺之事,最是平常不过,大人又有什么好烦恼的?” 何大人叹道:“冷落也算小事。要知咱们银川公主不是寻常女哪!她知书达礼,美貌过人,乃是当今皇族的第一美女,一向自视甚高,唉!谁知她此次嫁的男,却是个粗鲁流氓的人物。老夫一想起这事,便感心烦。”秦卢二人都哦地一声,甚感好奇。 何大人道:“公主要嫁的男,名叫达伯儿罕,乃是当今可汗的长,封为喀喇嗤亲王。此人虽然贵为王储,却毫无修养,好色无礼,绝非良善之辈。”秦卢二人对望一眼,都觉公主日後处境大是不妙。 何大人道:“你们想想,以她如此尊贵的妙龄美女,却要嫁给一个连高矮胖瘦也不知道的番人,尚要与此人终身斯守,想来她定是抗拒得紧。老夫只怕他们小俩口一见上面,彼此看不对眼,这门亲事便要吹了。那时皇上看著你我的脑袋,就怕会有那么点不顺眼吧!” 秦卢两人听了这话,都“啊”地一声,叫了出来。何大人道:“你们几个年轻人可要好好想个办法,别让这门亲事吹了。公主从未出过远门,老夫怕她日後水土不服,难以习惯当地的风俗人情,你们这几日多跟她说些好的,别要让她想家。” 秦仲海微微颔,说道:“这个自然。公主使命重大,当前我朝的军备微弱,远不如汉唐之时,西疆一带的安危,那是全看她一人了。虽说此次和亲必会毁去她的幸福,却能救千千万万将士的性命。说来是门值得的生意。” 何大人叹道:“是啊!两国联姻,本就谈不上什么情情爱爱,只求公主嫁後,帖木儿汗国能念在亲家的情份上,不再与瓦剌结盟。”秦仲海长年驻守北疆,自知瓦剌的厉害,当即大声道:“正是如此。若是西北两番人连成一气,恐怕大祸临头,到时株连祸结,不知要打多少仗!” 人说话间,猛听得丘下传来阵阵的马蹄声,轰隆隆、轰隆隆地,宛若雷震,秦卢两人听到这等大军奔驰的声音,不禁脸上变色,知道帖 木儿汗国的军队已然前来迎亲。 前方哨兵急忙上丘,回报道:“启禀将军,前方约有十万大军,正向我们疾驰而来!”秦仲海点头,登高远望,果见十余里外黑压压的一片人海,如潮水般涌来,看来确有十万之数。大军气势奔腾,阳光照来,映在无数刀枪之上,阵阵眩目反光,望去是刺目。 秦仲海皱起眉头,说道:“怎么迎个亲要带这许多兵刃家伙?莫非是要给咱们一个下马威?” 只见一名番王一马当先,脸上都是浓浓的胡须,神态狰狞,口中不住呼喝,想来便是可汗之,封为“喀喇嗤亲王”的达伯儿罕。 秦仲海见那番王无礼,当下嘿嘿冷笑,伸手一挥,喝道:“军一字排开,布长蛇大阵!”五千兵马暴喝一声,只见众军士挥刀举旗,人奔马驰,登时在山丘上摆出偌大阵式。 何大人慌忙道:“他们可是来迎亲的啊!你布这阵势要做何用?” 秦仲海摇头道:“只要来人携带刀枪,我等护驾有责,必以刀枪相报。” 何大人嚅啮道:“也对……也对…………”他怕两边不加自制,别要生出事来,慌忙道:“谁去把老夫的名帖送上,请王他们稍安勿躁?”他说了两遍,但一众监都已被汗国的雄壮军容吓得腿软心慌,如何能上得了抬盘,竟无一人出声答应。 卢云拱手上前,对何大人说道:“卢云讨令,愿为大人一行!” 卢云自离京以来,两个月内用功不坠,日夜不断的研习帖木儿汗国的语言字,汗国的语言乃是回回一系,不甚难,再加卢云用功是勤勉,常寺的乐舞生也是指导有方,居然已能将回回话朗朗上口。 此时他见无人敢上前送帖,便自行讨令前往。 何大人知道卢云足智多谋,又兼通晓回回话,当下大喜道:“有劳卢参谋了!”卢云披上胄甲,挂起腰刀,脚跨雪泥宝马,手提郾月大刀,山冈上大喝一声,拍马飞驰而去。众人见了他这幅神采,心下暗赞:“也只有这样的人,才配得起天朝的国威。” 卢云驾马上前,只见十万大军轰隆隆地冲向前来,一时间泥尘飞扬,扑天盖地,闷雷也似的马蹄声中,尚且夹杂著番人的狂野呼喊,不禁使人神为之夺,气为之馁。但卢云生平不知遇过多少艰难困苦,此时见了汗国大军的这幅嚣张气焰,也只微微一笑,不为所动。他提缰勒马,傲然看著眼前的十万番军。 忽听远处传来番将的吼叫:“兀你那中国蛮,快快滚开!不然大军把你踩成肉泥,你就後悔莫及啦!”番军有意威吓,刻意狂驰侵逼,势头丝毫不缓,可说狂妄之至。 卢云见无数军马已然冲到身前,此时若不避让,必会给乱蹄采死,但若让开了,定会狼狈惊慌,反教番人小看。他冷笑一声,当下气运丹田,猛地吼道:“天朝银川公主驾到!”他用回回话将之喊出,登时声闻数里,竟将无数马蹄震汤的声音都给压了下去。巨响轰去,宛若霹雳雷震,一时人惊马鸣,当前十余名将领摔下马来,大军前队一停,後队立时冲撞上来,呼爹喊娘之声不绝於耳,十万兵马居然乱做一团。 秦仲海站在山冈上,环顾众人,扬鞭笑道:“好一个卢云!这等力拔山兮的气势,只怕及得上长板坡前的张翼德吧!” 公主听了卢云的震天大吼,连忙掀开营帐,往山下望去,问道:“这人是谁?” 一旁宫女道:“此人便是秦将军身边的参谋,好像叫做卢云。”公主与他说过话,原本以为此人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书生,想不到却有这等气概,当下轻声娇呼道:“此人武全才,真是难得!” 那番王满脸狼狈,虽没给震下马来,但也是头痛耳鸣,他叫道:“兀你那中国蛮,怎么说话如此大声!操你***!” 卢云虽然习回回话不久,但也听得出此人说话粗俗,他寻思道:“怎地这番王一点教养也没有,公主是神仙般的人物,日後如何容得这种人?”他心下虽如此想,但对方是汗国王储,不能无礼,脸上便不敢露出不满之情。他翻身下马,跪倒在地,说道:“下官奉我朝何御史之命,特送此帖与王。”说著双掌高举过顶,平放在手掌之中。 那番王也不下马,只嘿嘿地直笑,伸起马鞭,便要将卢云手上的名帖卷去,神态甚是无礼。自古使者便是代表本国,便是可汗亲至,岂有不下马相迎之理?何况这区区一个王?看来这番王真没把中国放在眼里。 卢云心下大怒,暗道:“我奉何大人之命前来送帖,那是代表我朝与之交涉,岂能任凭他侮辱作弄?”他运起“无绝心法”,掌心生出偌大黏力,将名帖牢牢吸在掌心之上。那番王鞭术甚精,连著使劲卷了几下,那帖却好端端的停在卢云掌上,竟然风不动。他大叫一声,喝道:“古怪的!”跟著翻身下马,走向卢云,便要伸手去取。 这番王先前几次甩鞭,却卷不起这张薄薄的名帖,旁人只道他鞭术拙劣,连张帖也卷之不到,弄得他面上无光,无地自容。他大踏步走向卢云,想要争些颜面,伸出右手,牢牢抓住名帖,用力往後掀去,谁知那帖还是牢牢地黏在卢云的掌心。 那番王骂道:“他***!岂有此理?”跟著使上吃奶的力气,两手抓住帖,用力回夺,卢云掌上加劲,那番王只有一身蛮力,如何能动之分毫?他气喘吁吁,脸色胀红,口中不住喝骂。 众番将见王大呼小叫,不知他声嘶力竭地做些什么,却无人知道卢云手上搞鬼,一时间都是议论纷纷。 卢云见番王恼羞成怒,当下把掌上内力一撤,那番王正自猛力向後回夺,忽然对方掌上的劲力消去,登时往後摔倒,跌个四脚朝天。众将大惊失色,慌忙下马来救。 那番王站起身来,手上抓著名帖,神色狂怒,喝道:“你使的是什么邪法?”卢云低头不动,说道:“下官乃是天朝使者,岂会使用邪术加害大王?” 那番王挥了挥名帖,怒道:“那为何这一张小小帖,竟会如此沈重?” 卢云道:“这是上天要磨练大王之意,大王此去迎亲,如果上过平顺,怎能显出大王的英雄风采?”那番王大喜,说道:“说得对,没有摔跤,哪有光彩!你说得很好!”跟著翻身上马,便要率军出发。 卢云拦在马前,说道:“公主殿下生性喜爱清静,请大王的十万大军在此相候,不然惊扰了公主,下官吃罪不起。”那番王笑道:“不给蛮公主看看我的雄壮大军,她以後怎么会乖乖地听我的话?”说著吃吃淫笑起来。 卢云摇头道:“公主性烈得很,大王如果拿大军吓唬她,她是决计不从的。”达伯儿罕笑道:“这公主呛得很,很好,很好!本王最爱小辣椒,吃起来才带劲儿,嘿嘿!嘿嘿!” 卢云见他言语粗俗无聊,实不似西域第一强国的皇储,皱眉道:“不知大王可否一人前来,随小人前去迎亲。”达伯儿罕是个粗俗好色,胸无点墨之人,当下淫笑道:“美人在前,什么都好说。”跟著回头叫道:“你们听好了,全都给我等在这儿了!”便要随卢云离去。 忽听一人道:“且慢!”卢云转头看去,只见一人黝黑粗壮,约莫四十来岁,满脸的精悍神气,正自拍马前来。 那人道:“我朝王何等尊贵,怎能孤身一人前往迎亲?若有什么危急情事,我等如何向可汗交代?”这人说话十分得体稳重,想来是汗国的要紧人物。 卢云摆起天朝的威仪,沈声道:“中国习俗如此,汝等前来迎亲,自当遵守中国的规矩。” 那大臣见卢云气焰颇高,有意吓唬他一下,当下使个眼神,一旁跳出一个大汉,喝道:“依照我国习俗,使臣必须先挨一顿好打,然後才能说话!”卢云如何不知对方有意欺压,他微微一笑,说道:“好奇妙的风俗,想不到世间竟有这等情事。不过在下入境随俗,既然贵国习俗如此,自当给汝等一个方便。这就请吧!”说著挺胸凸肚,满脸讥嘲之色。 那大汉见他神态傲慢,颇有轻视自己之意,心道:“你这个白面书生得什么用?等一会儿我把你打得求爷爷告奶奶,看你还嚣张个什么劲儿!”当即狂吼一声,用力一拳打去,正中卢云小腹。 卢云不动声色,潜运内力,发动“无绝心法”,登时把拳力化去,跟著小腹一缩,将那人拳头吸住,那人想要将拳头拔出,却动弹不得,卢云将内力传了过去,在那大汉周身穴道游走,那人立时麻痒不堪,想要跪地讨饶,却又压不下脸面,想要忍耐支撑,可又难以忍受,只见他满脸发红,模样狼狈,卢云淡淡一笑,道:“放你去吧!”跟著黏劲一松,那人正自猛力拉扯,忽觉对方放松力道,陡地往後滚去,连翻了十来个斤斗。 卢云拱手道:“贵国习俗自来殴打使臣,在下方才入境随俗,不敢有违,已让贵方将领打过一阵。所谓礼尚往来,宾主方能尽欢,我国迎亲时向由新郎一人前去,还请各位也能尊重我国礼法,让王一人随下官前去面谒公主,感激不尽。” 那大臣见手下奈何不了卢云,只好哈哈一笑,说道:“在下乃是帖木儿汗国左丞相,阿不其罕便是。敢问阁下尊姓大名?官居何位?”卢云躬身道:“下官征北游击随军参谋卢云,见过丞相。” 阿不其罕原以为此人定是六以上的官职,想不到只是个小天朝人才辈出,果然如此,想不到你区区一个参谋,居然也有这等武功见识,难得!难得!”卢云道:“多谢丞相谬赞。” 阿不其罕道:“这样吧!咱们两家谁也不压谁,你有五千兵马,我也一个不多,五千兵马随喀喇嗤亲王前去迎亲,其余大军在此相候,你说如何?”卢云心下一凛,暗道:“这丞相果然厉害,我们有五千兵马随行,他居然也知道了,看来这人很是难缠。”这阿不其罕说出五千之数,一来是要安卢云的心,表明他无意强压中国的势头,二来双方都是军马人数相当,也有平等相待的意味。 卢云伸手肃客,说道:“丞相之言甚佳,如此便请吧!” 秦仲海远远望去,见到番王的十万大军停下不动,跟著一小搓人马缓缓出队,任由卢云领向小冈,秦仲海心道:“这卢兄弟真不简单,居然能说动大军停下,真有他的一套。”他提声喝道:“撤去长蛇大阵!”众将士听命,立时回归本队。 那番王的五千兵马来得好快,一下便涌上小冈,卢云见何大人已然带著通译,自站道上相迎,他便闪到一旁,好让两方领说话。 何大人见番王来到,连忙陪笑道:“亲王驾临,我等深感荣宠…………”谁知他一句话还没说完,那番王便大呼小叫,口中嚷著些奇怪番话,直直地冲上冈去,将他冷落在一旁。 何大人转身追了过去,惊道:“亲王等等啊!我话还没说完……” 只听那番王大笑道:“我的新娘在哪里?你老公来瞧你啦!”跟著在车队里到处游走,每遇宫女,便伸手在她脸蛋上一摸,臀上一捏,淫笑道:“你是不是我的新娘啊?”他满口番话,自也无人通晓意思,一众宫女惊慌失措,都是四散奔逃,眼见那番王便要冲向公主的营帐,几个监连忙冲了上来,想要将他挡下,那番王却一脚一个,将他们踢得直滚了出去。 番王大踏步走向营帐,满脸淫笑地去寻银川公主。秦仲海心下暗骂:“倘若薛奴儿人在此处,却该有多爽快?这番王定会给他打得头破血流!谁知这老妖怪却溜得不见人影。”他叹息一声,正要拍马去救,却见一人大喝道:“无礼!”跟著那番王胖大的身飞起,竟被那人摔了出来。 秦仲海心下一惊,只见那人剑眉星目,身形高大,正是卢云,他心下暗暗叫苦:“卢兄弟这番出手重了,等会儿定然有事。” 果见帖木儿汗的五千兵马登时大吼,个个拔刀出鞘,随即便要出手,秦仲海见对方凶暴,当即虎吼一声,喝道:“众将官搭箭!有敢妄动者,杀无赦!”五千兵马立时举起弓箭,指向可汗大军。两边剑拔弩张,情势凶险之至。 那丞相阿不其罕甚是乖觉,他见双方人马互不相让,急忙上前,缓颊道:“自己人!自己人!大夥儿不要乱来!”一旁传译官急忙翻译了,何大人也陪笑道:“是!是!正是自己人!”跟著命秦仲海收起弓箭。 秦仲海悻悻然地道:“撤去阵势!”众兵官喝地一声,收起弓箭,整齐的声音远远传了出去。阿不其罕盯著秦仲海,心下暗道:“看来这人很会用兵,日後当是一个大大的劲敌。” 那番王站了起来,骂道:“他***!是谁在这捣乱?老要看新娘,却怎么不给你老看?”跟著对何大人戟指骂道:“老番官!你若不让我见一见公主,我这门亲事也不要了!老这就回家抱小妾,要女人我家里还不多吗?” 何大人见他怒气冲冲,不知他为何发怒,急忙要乐舞生传译过来,何大人猛听番王要退婚,吓得魂飞天外,惊道:“大王千万不要如此,若是要见公主,今晚洞房花烛时便能见到了,你可别急啊!”这言语颇为粗俗,乐舞生脸带尴尬,不知该如何翻译方好。 卢云咳了一声,以回话道:“何大人方才说道,只要等公主与大王完婚,到时双方必能见上一面,大王不必急於一时。”那番王哼地一声,骂道:“我家里女人成千上万,如果不是美女嫁来,老连要都不要!”何大人不知如何是好,眼望秦卢二人,不知他们有无办法解围。 却听一个柔和的声音道:“他若要见本宫,却有什么难的?”只见公主营帐忽地掀起,当先娉娉婷婷地走出一名美女来,众人见了她的面貌,不觉都是“啊”地一声,叫了出来。心中都想:“好一个美女啊!” 冬日暖阳照下,只见这银川公主温雅秀美,星目回斜,艳丽中自有一股端庄,小小樱口红颤颤地,惹人千般怜惜,却又不敢心存妄念。卢云虽然情有所锺,也还是惊叹於她的高贵美艳,想道:“人称她为京城皇族第一美女,果然是名不虚传。”秦仲海嘿嘿冷笑,心道:“这般标致的美女,却怎地送到了猪窝去,真***糟蹋。” 那番王见了她唇红齿白,桃笑李颜的可人模样,更是“啊”地一声,张大了嘴。只见他目瞪口呆,傻傻地道:“好美!好美!蛮公主,你是我生平见过最美的女人!”跟著大叫一声,急色地冲上前来,要将她一把搂在怀里,好好地怜惜一番。 卢云见番王冲向公主,却不知该拦还是不拦,毕竟他们俩人以後便是夫妻,自己怎可管得这种家务事,他眼望秦仲海,不知该如何是好,却见秦仲海双手一摊,也是没理会处。 两人正自犹豫,忽听公主柔声道:“你们传译过去,就说我今夜便是他的人了,到时他想如何,我自会相从。”乐舞生照说了,达伯儿罕嘻嘻直笑,连连搓手,淫笑道:“咱们现在就洞房花烛,不要等到晚上了。” 公主见他满脸淫秽,不需猜想,也知他心里的肮脏念头,她俏脸一板,声音忽地提起,变得又冷又冰,道:“请诸位转告殿下,他若是不理会礼法教养,想在此地欺辱本宫,银川宁死不辱,惟有自尽,以谢吾皇。”这几句话说得不卑不亢,众人心下纷纷暗赞,这银川公主确是天朝皇族的典范。 一旁乐舞生连忙翻译了,达伯儿罕听得此言,惊道:“美人儿别生气,我怎敢欺负你了,你可万万不要自寻短见啊!”乐舞生忙依言转告了,银川公主听後轻轻颔,脸色已然和缓,当即走向前来,向番王轻轻一福,说道:“贱妾见过王。”达伯儿罕看著她秀美绝伦的脸蛋,闻著她身上淡雅宜人的香气,只觉得全身酥麻,通体舒泰,整张大脸忽地飞红,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那宰相阿不其罕心下暗赞:“此女聪明机敏,识得大体,不愧是皇家的公主。此番嫁来我朝,所生女定是出类拔萃之辈。”待见了王急色攻心的模样,心下又忍不住叹息,这王与银川公主虽同是皇族出身,但行为举止间的风范,却是天差地远,全然不能相比。 当下两国重臣按著礼俗,便请银川公主上轿,由八名监抬下山去,何大人命人抬上所备的礼物,呈给达伯儿罕,说道:“吾皇与银川公主父女情深,他体恤公主出嫁远邦,相距天涯,特地送上十箱嫁妆,以供公主平日之用。另备有十车珍贵礼,请王转送贵国国主。” 一旁赞礼官宣念礼上的细目,只见珍珠玛瑙,珊瑚宝石,鹿茸人参,无一不是罕异的珍,寻常人家一生也难得见上一样。众军士什么时候见过这等排场,珠光宝气之下,只逼得连眼睛也睁不开了。 达伯儿罕贵为喀喇嗤亲王,什么宝贝没有看过,那赞礼官念得口乾舌燥,他却一个字儿也没听进去。此时他的眼角儿只顾瞅著银川公主的轿,一从冈顶看到冈下,喉头不停滚动,想来是馋埏直直流到肚里,口中不住念道:“他***,阳还不快点下山!搞什么鬼!”却是急著洞房花烛,好来一亲芳泽。 众人见他双眼发直,口中念念有辞的模样,都觉得好笑。秦仲海暗骂道:“俗话说得好:一朵香香鲜花,却要插在那臭屎牛粪上。看这王无耻的模样,当真是凤凰配乌鸦,牡丹伴杂草。” 何大人心下也是暗叹,想道:“可怜银川公主如此年轻貌美,日後却要受这禽兽折腾。都说此人好色异常,看他这幅下流模样,传闻当是不虚。” 只见公主花轿抬到山下,达伯儿罕点过礼物嫁妆,便自率军离去。秦仲海等人见大功告成,都是松了口气。秦仲海站在何大人身边,笑道:“大人此番功德圆满,当真可喜可贺。” 何大人摇头道:“此话还说得早了些,公主一日不到汗国都城完婚,一日不被册封为妃,老夫就一日放不下心来。” 帖木儿汗国的风俗与中国颇为不同,可有四个王妃,此乃沿袭铁木真时代的蒙古习俗。照理来说,银川公主完婚後,定当被封为妃,但诰令未曾发布之前,没人敢说得个准。尤其朝廷现下势力衰弱,在西域毫无国威可言,公主少了祖国的屏障,不免会受些闲气,届时是否另有变数,那是无人可知的。 秦仲海当下率领五千兵马,保护著何大人,便朝帖木儿汗国都城进发,预计在汗国观礼後才准备返国。这何大人年近六旬,连著数月马上奔波,身体已有些支撑不住,秦仲海便吩咐下属准备座车,让他上车安歇,反正公主的安危已由汗国接手,不必再由自己操心烦忧。 众人牵著马匹,下马步行,远远地跟在十万大军後头。只见公主的花轿夹在无数军马之中,看来有若汪洋中的一条小舟,宫女监垂头丧气,有若囚犯般地跟随在花轿之旁,彷佛便是中国在西域的写照。 何大人从车中望去,心下喟然,想道:“我朝在西疆的势力衰弱至此,倘若不靠和番,在此地几无立足之地,皇上这几年来纵容群小,不只害苦了姓,也害苦他自己的女儿。” 行出十来里,日头已然偏西,卢云看了地图,说道:“前头是汗国的边界要塞,名唤拉耳恪关,必有汗国的大军出来相迎。我们可得跟近点,免得入关时起了纷争。”秦仲海点头道:“兄弟此言甚是。”跟著朗声道:“众将官听命,全军上马!”五千兵马一齐翻身上鞍,等待号令。 秦仲海提声喝道:“全军西进,开抵拉耳恪关!”众将暴吼一声,全力冲锋,此时少了宫女监的拖累,大军更如脱缰野马,扑天卷地般的朝西狂奔,震耳欲聋的马蹄声中,夹著何大人的惊叫,朝西疾驰而去。 众军飞驰之下,不一会儿便行近番王兵马,相距不过半里。秦仲海怕番王误会,以为自己要率军从後袭击,便命人前去知会。 传令兵正待出发,却见前头番王的十万大军忽地停下,秦仲海一愣,不知番王何以忽然停步,他与卢云正要商量,猛地前方杀声喊起,那番王大军赫然掉头,跟著朝後冲来,转瞬间十万大军便冲到眼前,烟雾弥漫中,不知多少兵马掩至。 秦仲海大吃一惊,搞不清发生了何事,莫非番王忽然起兵来杀?他见南方远处有处小丘,当可坚守,忙下令道:“前方有变,众将官急往南行!”卢云也是一惊,说道:“怎么会这样?莫非番王误会我们意图不轨,要从後袭击他们?” 秦仲海自也不知,忙率领兵马,急往南面一处山丘冲去,先避开番军的冲击再说。 大军甫上小丘,卢云见公主的坐轿给夹在乱军之中,心中是担忧,想道:“公主安危不能没人理会,我得过去看看。”当下一提缰绳,四蹄腾腾,须臾间已然冲下小丘。 秦仲海见他忽尔离丘,忍不住一惊,叫道:“卢兄弟!你做什么?” 卢云远远回答,道:“现下公主还在番军手中,我这就去接应,请将军自行布阵御敌!”秦仲海如何能让他孤身犯险,当下大声喊道:“卢兄弟快快回来!前面过危险,你别莽撞啊!”卢云听了说话,却只伸手过顶,连连挥舞,要秦仲海不必理会於他。片刻间,便已离开小丘里许,朝番军疾驰而去。 何大人见变故连连,急忙从车中探头出来,慌道:“怎么回事?可是有盗贼土匪?” 秦仲海摇头道:“不是盗贼土匪作怪。方才不知怎地,番王的大军突然回向我们杀来,看来情势很是怪异。”何大人惊道:“怎会如此?咱两家好容易才结成亲家,王岂能做出这等荒唐事?” 秦仲海紧皱眉头,却没回答,只见滚滚荒漠,卢云孤身一人驾马飞奔而去,远处却有无数兵马杀来,实不知吉凶如何。 卢云骑在马上,眼看番军冲向自己而来,斯杀呐喊之声更是不绝於耳,他心中疑惑,寻思道:“倘若这番王有意杀害我们,意图不轨,何不在迎亲时动手?难不成另有什么隐情?”他见不远处有座小山,足以了望情势,便纵马朝山丘而去。 过不多时,已到山顶,卢云慌忙下马,朝山下眺望,这一看之下,心头登时大震。 却见那十万大军四散奔逃,到处离散,已有分崩离析之相。卢云心中大惊,不知何以如此,急忙再看,却见沙漠远方出现一只黑甲军马,正自疯狂地向番王攻击屠戮。 只见那黑甲军人数不多,仅有番王兵马的一半,但杀起人来却习练有素,勇猛无比,番王大军与之交战,刹那间便已溃不成军。双方将领交手,番王手下无人能挡一招半式,都是十合中便给杀死,几名黑甲大将举刀乱杀,腰间挂满了人头,神情狰狞至。那番王保著公主花轿,急急逃奔。 卢云大骇,心道:“这是怎么回事?难道帖木儿汗国忽地受人袭击,可这里是他们的要塞所在啊,怎能有人在此埋伏?” 只见番王手下万余人马力战不屈,正自护卫公主的座轿,但黑甲军实在勇猛,两方人马甫一交锋,番王的兵士几无招架之力,登给杀死在地,黑甲军连续冲锋数次,终於给他们冲出了一处缺口。卢云深自担忧,只怕公主落入歹人手里,後果必然不堪设想,但此时兵荒马乱,便求自保也不成,如何能救得了人?他心中难受,一时旁徨无策。 两方军马杀了一阵,那番王达伯儿罕眼见不敌,率了一小队人马逃走,丞相阿不其罕见主帅逃亡,深怕军心动摇,急忙叫道:“王别走啊!公主还要你保护啊!” 达伯儿罕胆小怕死,如何敢回去应战?听了丞相的叫唤,反而更是抱头鼠窜。 黑甲军中站了一人出来,朗声说道:“有活抓喀喇嗤亲王者,赏城池一座,美女人!” 黑甲军高声欢呼,当即弃下公主不顾,转往番王追去,达伯儿罕吓得直欲昏晕,连连抽*动马鞭,恨不得插翅飞去,後头数万黑甲军追赶不停,无数弓箭不住射来,真把沙漠射得如同箭海一般。 混战之中,黑甲军里冲出一只彪军,喝道:“让开了!我们要生擒喀喇嗤亲王!”这支彪军看来武艺远胜其他,不旋踵便已奔到近处,登将黑甲大军抛在後头。 眼看敌军便要追上了番王的小队,番王身边的名禁卫军见情势大坏,急忙转身招架,但那彪军人马过凶猛,快马狂奔中,数千只长矛一齐戳来,当场将数名禁卫军戳死在地。 达伯儿罕吓得面无人色,竟从马上摔落下来,那彪军大将哈哈大笑,说道:“如此没用的东西!亏你还想继承皇位!”跟著伸出大手,便要将他活捉上马。 丞相阿不其罕叹息一声,知道大势已去,转头不愿再看,两边交战人马见皇储即将被俘,也停下争斗,一齐往番王看去。 霎时之间,天地间只剩呼呼地风声,大地之上的数万人彷佛冻结一般,人人静默无声。 那彪军大将伸手过来,正要将番王擒拿上马,猛见一团火影闪过,跟著一颗人头血淋淋地冲天飞起,那彪军大将惨叫一声,霎时身分离,坠下马去。众人揉了揉眼睛,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却见一名虎背熊腰的大汉,一手提著柄大刀,另一手却夹著番王飞奔而去,那大汉浓眉鹰目,威武过人,正是“火贪一刀”秦仲海。 那彪军残部见队长被杀,急急朝秦仲海围来,要为队长报仇,秦仲海狂啸一声,大刀一劈,刹那间连杀了数十人,鲜血狂喷中,只见他有若猛兽狂龙,勇猛至。 秦仲海大喝一声,叫道:“全军戮力向前!冲锋!”山丘上五千兵马杀声大起,猛从小丘上卷杀下来,直朝那只凶狠彪军杀去。两军相接,如同风卷残云,又如秋风扫叶,须臾间将那彪军杀得一个不剩。 丞相阿不其罕见状大喜,喝道:“军回防,保护喀喇嗤亲王!” 卢云站在小山上观看,一听此言,心中暗暗著急,这彪军人数不多,仅不过千余之数,便杀光了也没什么,但後头黑甲? ??队却有五万余人,秦仲海好容易令他们气势稍馁,丞相却在这关头回防,那是犯了兵家的大忌。当下大叫道:“不要回防啊!趁机冲杀过去!” 但两边隔得远了,丞相已率大军朝後退却,那黑甲军原本气势略顿,忙趁丞相退军之时,重新整顿阵式,稳住了军心。看来丞相不明兵法,已然错失反败为胜的良机。 那黑甲军见喀喇嗤亲王已然脱险,恐怕抓他不到,又见秦仲海五千兵马悍勇,甚难拾掇的下,当即转向战场上第二个要紧人物杀去,那便是天朝的银川公主了。 何大人见公主危急,心下大惊,叫道:“谁去保护公主啊!” 此时秦仲海的兵马与公主相隔甚远,中间尚夹著丞相的部队,除非插翅飞去,否则如何救得?那丞相自顾不暇,又如何分兵去救?眼看黑甲军全力冲杀,包围公主座轿猛攻狂杀,片刻之间,无数兵卒尸横就地,公主轿旁的宫女监一个个都被捉了起来,也有四下奔逃而去的,一时人仰马翻,乱成一片。 黑甲军士纵马疾驰,直朝公主座轿驰去,当头的将领脸上露出狞笑,色眯眯地不怀好意。 卢云见公主便要受贼挟持玷污,心下大惊:“公主要被这些人劫持了,我该怎么办?” 此刻情势紧张,只要稍慢片刻,公主的清白恐怕便要不保,慌张之间,心道:“说不得了,只有行险一途!” 此时卢云处在山顶,恰好在敌军头上,他急急从马背上解下行囊,取出绳,牢牢绑在自己腰间,又将另一端缚在大树上,他大喝一声,竟从来尺高的山顶跳将下去,如天将军般地扑向黑甲军。 坠到半途,绳已然放尽,霎时腰上一阵剧痛,止住了下跌之势。卢云低头一看,身离地还有五十来尺,他见距离仍远,不知该如何下去,正犹疑间,那黑甲军喊叫连连,仍是前仆後继地冲向公主花轿。 卢云一咬牙,心道:“不成!我受柳侯爷所托,便是性命不再,也不能见公主受人侮辱!”自知不能再有拖延,当下取出匕,割断了绳,身一松,便即飞坠而下。 黑甲军听得头顶上传来一声喊叫,众人心下奇怪,陡地抬头,猛见卢云自天而降,正朝众人急坠而来,一时都吓得傻了,不知如何抵御阻挡。 卢云见黑甲军众已在脚下,当下“嘿”地一声,屈起膝盖,放松脚踝,轻轻在一名将领头上一点,数斤力道灌下,那将领当场头骨破裂,脑浆飞溅而出,死得惨不堪言,卢云趁势转向,此时身体下坠力道已然轻了许多,他又往一名兵士肚上一踹,那人大叫一声,肚破肠流而死,卢云藉著这一脚之力,已然稳稳地站在花轿旁数十步的地方。 卢云喘息一阵,抬头看著山顶,心道:“还好带有绳,不然定会活活摔死。”正想间,一名黑甲将领叫道:“放箭!快放箭!”众军弯弓搭箭,嗤嗤嗤地声音齐响,霎时万箭齐发,朝卢云射去。 卢云惊慌失措,飞身便朝一旁马儿腹下钻去,只听那马儿悲鸣一声,已被射成刺猬,卢云运起神力,将那只死马举起,如盾牌般地往花轿推进。 卢云行到花轿之前数丈,大声叫道:“公主殿下!卢云前来救驾了!” 便在此时,一名黑甲将领驾马冲来,他见弓箭奈何不了这名怪客,便亲自举刀来战,他狂吼一声,举刀猛朝卢云背上砍落,卢云叫道:“来得好!”双足一点,登时高高跃起,躲开了劈来的大刀,跟著一脚踹在那人胸口上,将他踢落马下。 卢云坐在马上,冲向公主轿前尺,此时众监已然逃得一个不剩,只留下乱军中孤零零的一顶轿,卢云在鞍上一点,直往花轿扑去,便在此时,那马儿身中数只弓箭,又被射成烂泥一般,死在当场。 卢云陡地钻进轿里,忽然一柄匕当面刺来,他夹手夺过,便要一掌挥出,猛听一名女娇呼一声,卢云凝掌不发,举目望去,却是公主本人。 卢云连忙放脱公主的手腕,低声道:“外头歹人无数,咱们得想法突围!”却见银川公主睁著一双清澈的凤眼,正自瞧著自己,眼神中颇有讶异,想来她也没料得会有人突然来救。 卢云掀开廉往外看去,只见轿旁挤满了兵士,密密麻麻的全是人头,兀自举弓对著花轿。 卢云慌道:“大军已然合围,这可如何是好?”眼下万军环伺,只要一出花轿,便会被乱箭射杀,饶他足智多谋,聪明机敏,此时也无计可施了。 忽听公主道:“别怕,他们要的不过是我一人,不会下手杀害我们的。”卢云听她言语宁定,全不惊慌,心中一怔,想道:“这公主好生了得,居然镇静若此。” 看来这些番兵过来劫人,无非是为了银川公主的绝世美色,要不便是想挟持公主,好向朝廷要胁黄金财宝,一时间确实不会杀害她。 卢云沈思片刻,想通了其中关节,寻思道:“若真如此,这些人动手时必然顾忌良多,投鼠忌器,咱们或有机会突围。”他不顾花轿里不过见方大小,忽然跪下道:“卢云一会儿冒犯公主,万死莫辞,还请见谅。”公主一怔,不知他为何如此说话,但一瞬间,只见卢云伸出右臂,环住公主纤腰,跟著往外疾冲而出。 那公主原本甚是镇静,便是乱军包围、命在旦夕的时刻,也不见她惊慌失态。此刻被卢云夹手抱起,心下却登地大羞,不由得娇声惊叫。 银川公主一生中只见过几个男人,除了父皇与几个兄长外,便只看过宫里的宦官监。直到这次随军西来,才见识到世间千奇怪、各种各样的男,但她一直以廉相隔,除了适才与番王会面以外,从不曾正眼与一名男相对。谁知此时却被卢云抱在怀中,却要她如何不羞?如何不急? 公主叫道:“你快快放开我!”卢云哪有工夫理她,他此时脚踢不绝涌来的兵士,掌格倏忽而至的长矛,只要稍有疏忽,便会当场毕命,任凭公主尖叫连连,也无暇回画了。 公主却管不得这些,她只知自己的身绝不能这样紧靠著男,那可是有违礼教**,她挥拳连连,猛往卢云胸口打去,尖叫道:“你放我下来!” 便在此时,一点热热的东西溅到她脸上,她急忙伸头看去,却见到卢云背上鲜血淋漓,已被弓箭射中,箭尾的羽毛尚在晃动。 公主吃了一惊,说道:“你流血了!”卢云却不回答,汗水和著鲜血不停的滴下,公主抬头望去,只见他脸上双目炯炯地看向远方,公主吓了一跳,顺著他的目光看去,却见十来名高壮的番僧,脸上神情狰狞,双手舞著弯刀,正朝向他们俩人走来。 原来那黑甲军的主帅甚是精明,知道若是放箭射杀卢云,难免连公主一起杀死,便派出武功高强的好手前来击杀。 卢云心道:“这些番僧看来武功不弱,我可要小心应付。”他抬头远远望去,只见番王的部队不住败退,不知秦仲海的兵马去到何处了,眼下只有靠自己冲出重围,救出公主。 那十来番僧走向前来,猛地举刀往卢云砍下,这群番僧手中所持都是弯刀,乃是大食国武士所用的兵刃,刀刃弯曲至,有若一个弧形,出刀时攻守之距短,刀光挥舞中,与敌手间呼吸可闻。卢云见番僧刀势猛恶,直往自己顶门劈落,出手便是杀招,连忙举掌去挡,呼地一声,刀锋闪过,登将卢云的衣袖割了下来。卢云急忙退後,众番僧已将他团团包围,此刻他右手抱住公主,只余左手御敌,身手大打折扣,情势更是不妙。 公主生平心肠最好,她见卢云不敌,深怕此人会因此被杀,低声在他耳边道:“你若是打不过他们,只管自己走。这些蛮番要抓我当人质,决不会加害本宫。” 卢云摇头道:“在下受柳大人重托,岂能弃公主於不顾?”忽听一名番僧大吼一声,举刀冲来,卢云伸脚一踢,正中那番僧脸颊,他喝地一声用力,转瞬间便将那人踹了出去,那番僧摔在地下,眼看颈骨断折,已是不活了。 便在此时,却见一僧挥刀奔来,上刀、下刀,刀势大开大阖,手法是刚猛,但此人出刀势过大,每回挥刀过肩时,胸前都露出了偌大空隙。卢云抱起公主,低声道:“请殿下闭上了眼。”公主不明他的意思,问道:“什么?” 卢云伸手盖上了她的眼皮,运力在肩,趁著那番僧挥刀的空档,他嘿地一声大叫,双足在地上用力一撑,便往那番僧身上撞去,那番僧闪避不及,被他撞个满怀,弯刀兀自举在半空,胸口肋骨却已折断,口吐鲜血而死。 公主双目被卢云遮起,急道:“你别遮了我的眼睛!”跟著推开卢云的手,刹那间却见到那番僧双目翻白、吐血而死的惨状,忍不住惊叫出声。 卢云此时急於逃命,无暇理会公主怕是不怕,他往外冲出,只见到处都是追赶而来的人马,一时之间,也不知往那逃去才好。 正烦恼间,几名番僧已然奔来,想趁他犹豫时下手杀却。众僧举刀挥下,便往他背後砍落,公主趴在卢云肩上,眼见情势危急,惊叫道:“留神!”卢云一惊,用力向前一跃,远远纵了出去,这才闪开背後袭来的那几刀暗算。 几名番僧见他逃脱,连忙来追,卢云从尸身手中抢过兵刃,转身面对众僧,他嘿地一声,著地滚落,只听惨叫之声不绝於耳,几名番僧的双足都已被他砍断,都是摔倒在地。公主被他抱在怀中,虽给他的衣袖护住了头脸,但仍从空隙中见到眼前的残酷景象,惊叫声中,急忙闭上了眼。 卢云听得後头杀声不绝传来,不知还有多少兵马赶到,心道:“我若不想个计谋,只怕今日定要毕命於此。”他打量四周,赫见公主座轿旁停著几辆推车,知道里头装的都是金银珠宝,本是要送给可汗的,但此时监宫女已然逃得无影无踪,几辆推车无人看管,迳自停在一旁。 卢云灵机一动,当即抱起公主,猛往那几辆车冲去,众番僧急忙追来,却见卢云将推车踢翻,举刀砍破木箱,霎时地下金光闪烁,珠宝耀眼,几千两黄金滚落在地,无数玉器古董还源源不绝地从箱中翻滚出来,众番僧见了无数财宝,心下大喜,登时往地下抓去。 卢云运气喝道:“大王有令,这些珠宝是要分给军将士的,你们不要一个人全拿完了!”他有意挑拨叛军,这番话远远传了出去,叛军士卒也不知是谁在发声说话,一听有金银珠宝可分,纷纷向前挤来,一见地下真有金银散布,无不大喜,急忙向前抢夺。 卢云见众人抢红了眼,更是趁势大叫,:“黄金宝贝多的很,大家不要抢,人人都有得分!”後头军士闻言,更是争先恐後,你抢我夺起来,却无人过来追杀卢云。 正乱间,一彪军驰向前来,纪律严整,队形丝毫不乱,看来大非常比。当头的队长喝道:“专心应敌!不准乱捡地上的东西!”但众军士如何听得劝?一时仍是抢夺不休,那队长大怒,喝道:“给我打!”来名士兵取出马鞭,便朝众人头上打落,要将他们驱散开来。 卢云知道叛军中的精锐已然赶到,他哼了一声,从地下拾起长矛,倏地一扔,长矛便朝那队长飞去。 那队长正自叫骂,忽然长矛飞来,一个闪避不及,登给戳下马去,一旁副将大怒欲狂,以为这批军士下手谋害长官,忍不住怒道:“好大胆!造反了么!”忙命手下取出兵刃,便朝那些捡拾珠宝的军士杀去。 这些军士早已疑心来人眼红珠宝,一见他们亮出兵刃,更是大怒,纷纷举刀回杀,霎时双方打了起来,大军乱做一团。 卢云趁著混乱,急忙抱住公主,从人群中冲出,他见几名落单的兵卒骑在马上,当下举刀冲去,便要夺马逃亡,那小兵叫道:“中国蛮!”话声未毕,已被一刀砍死。卢云抱起公主,翻身上马,朝己方立寨之处逃去。 奔出来丈,忽听後头杀声大起,卢云回头一看,只见黑压压地好大一片军马,正向自己奔驰而来,看来黑甲军纪律严整,虽给扰乱一阵,却难以持久。卢云远远望去,只见一彪军拦住了前方道,卢云若想与秦仲海会合,那是绝无可能的了。 眼看敌军方包夹,形若马蹄,将自己这一骑围在核心。卢云心下惊慌:“糟了,这当口该往哪里去呢?”他见北方尚未被围,慌忙间不及细想,只得驾马急奔,朝无人处奔逃。 奔出数里,卢云眺望过去,猛见前方已无道,只有一处光秃秃的山峰。 卢云拉住了马,抬头望去,只见那岩壁高耸入云,直有来丈高,不禁扼腕叹道:“前无退,後有追兵,可要如何是好?”公主回头看去,眼见追兵不停追来,此刻已不能再等,当即说道:“生死有命,我们攀上去!” 卢云大喜道:“正该如此!”两人翻身下马,公主看著高耸入云的岩壁,自己手无缚鸡之力,不知该要如何攀上。正想间,忽然有人板过她的肩头,跟著一把将她抱入怀中,公主大吃一惊,正要喝骂,猛见那人正是卢云。她娇呼一声,往後退开一步,叫道:“你……你要做什么?” 卢云道:“臣要攀爬上峰,想请公主委屈片刻。”银川公主一怔,不知他欲待如何,正要责备,忽见卢云解下腰中衣带,张开双臂,道:“请公主过来一步。臣将公主绑在怀中,定可攀上悬崖。” 公主脸上一红,知道他要抱住自己,嚅啮地道:“难道……难道没有别的法么?” 卢云见敌军已然追来,这当口实在不能有所拖延,他伸手过去,轻轻将公主拉到身前,跟著矮下身去,将她一把抱住。公主用力挣扎,尖叫道:“你大胆!快快放开我!”卢云道:“请公主别动。”他不顾公主连连搥打,当下用腰带将两人紧紧地缚住。 卢云将公主牢牢缚在身前,跟著站起身来,只见他身高手长,已将公主的娇小身护住,一会儿攀岩上峰时,身上便是中箭,最多也只能伤了他的皮肉,却决计伤不了公主。 卢云低声道:“请公主忍耐片刻,等到了平安之处,臣自会解开衣带。” 公主倚在卢云的怀中,脸颊贴在他的胸前,只觉卢云的身体说不出的温暖,此刻虽然身处险境,脸上还是羞得通红,她想要挣扎,身上却没了力气。 卢云见敌军已然逼近,此时正在生死关头,无暇顾及公主的女儿心事,他大喝一声,猛往岩上扑去,跟著双手双脚爬行如飞,霎时便攀上十来丈。 叛军见他逃走,纷纷叫道:“放箭!放箭!”无数弓矢飞来,有的射在远处岩壁上,有的却落在卢云身旁,可说凶险之至。卢云心道:“只要再攀上十丈,他们便射我不到了!我可得加把劲!”他内力雄厚,寻常奔驰十来里也不疲累,但此时攀岩而行,手指甲却是血肉之物,卢云没有练过外门硬功,手指便即淤血。越是往上攀爬,越是疼痛难言。 正爬间,陡地一箭射来,卢云忍不住闷哼一声,公主惊道:“怎么了,你可是中箭了?”卢云摇头道:“我没事!”他咬牙切齿,奋力往上攀去,额上却流下一粒粒的汗珠,滴落在公主的脸上。 公主被卢云的汗水所溅,不由得轻轻一呼。卢云怕她也中了箭矢,急忙低头望下,恰好公主也往他看来,霎时间四目交投。 此刻两人目光相接,呼吸可闻,公主见到卢云一双俊目望著自己,莫地一羞,急忙低下头去。卢云微感奇怪,但此刻情势危急,眼看她完好无伤,便也不再多问,自行朝上头攀爬。 公主见他专心攀岩,便又抬头起来。她凝视著卢云的脸庞,心道:“这人忠心护主,等一会儿平安了,我定好好奖赏他一番。”她见卢云汗如雨下,心中微感不忍,便想取出手帕,替他擦拭。这念头方动,心下便自一惊,想道:“我与这人如此亲近,已然大违伦常,有背教养,岂能再为他做这些亲匿事?”当下便苦苦忍住了。 两人爬了一阵,箭矢仍是如雨点般射来,只是飞近时力道已尽,仅斜斜地落在一旁,看来两人攀缘已高,已然没有性命之忧。又爬了片刻,忽见上头有处小小*平台,当容两人歇息片刻,卢云奋力一撑,连滚带爬的攀去,跟著解开身上绑缚,放了公主下来。 卢云气喘吁吁,单膝跪地,道:“臣卢云冒犯公主天威,罪该万死,还请重重责罚!” 公主想起方才两人的亲匿模样,脸上一红,心道:“还好母后没有跟著一起来,不然要见到我与这人如此亲近,非把他杀头不可。”当下点了点头,温言道:“卢参谋救驾有功,方才一时从权之举,本宫自不会见怪。” 卢云跪在地下,道:“臣叩谢公主。”跟著拜了下去。 公主微笑颔,正要唤他平身,忽见卢云背上插了两只箭矢,忍不住惊叫出声,说道:“你…你怎地伤成这样!”原来适才卢云激战时早被弓箭所伤,後来攀岩时又连连中箭,眼看入肉甚深,仅露出半截箭杆,若不将其拔出,伤口定会发炎,到时溃烂起来,恐有性命之忧。 卢云调匀气息,缓缓地道:“臣体健如牛,区区几支弓箭,还要不了命。请公主莫要烦忧。”当下伸手到背後,折断了箭杆,随手丢在地下,但那锐利至的箭头,却仍钳在肉里。 公主心下骇异,忙道:“这样不成的,快快转过身去,让我瞧瞧!”说著便要走上。 卢云知道她要为自己治伤,急忙退後一步,道:“公主乃是金枝玉叶,正所谓千金之体,岂可为臣做这等卑下之事?”他身上中箭,若要取出箭矢,定须触到肌肤,说来大是不可。 公主听他劝谏,心中忽地一醒,暗道:“他说的没错,我乃清白女儿身,又是皇室尊贵之女,确实不能为他做这些事,否则日後传扬出去,於我於他都是不好。”正要置之不理,心中却又想道:“这男为了救我,不惜出生入死,甚且中箭受伤,我岂能如此回报?” 这公主生性仁慈,自小便为他人打算,眼看卢云为自己受伤,若要她视若无睹,恐怕大为不易。她连转了几个念头,一时间不知该要如何是好,先前她身处乱军之中,悬空於万丈悬崖之上,却都没有此时心慌。 卢云见她一会儿发愁,一会儿担忧,当即道:“公主快快坐下,稍歇片刻,等会儿咱们还要攀上崖顶,先留些体力吧。” 公主嗯了一声,终於坐了下来,脸上神色还是十分犹豫。 卢云无心理会她的想法,他自站平台之旁,低头往下看去,只见下头云雾缭绕,叛军的面目已然看不清楚,看来自己这阵攀爬,已到丈之高,一时间当无人攻得上来。 卢云略感放心,便也坐倒在地,闭目养神。 卢云略感放心,便也坐倒在地,闭目养神。 却说秦仲海上前救驾,将喀喇嗤亲王救回军里,只是那丞相不谙军务,原本大好的反攻良机,却忽地下令退却,反朝自己这面退来。秦仲海叫道:“丞相别给贼喘息的机会啊!快快攻打过去!” 那丞相如何听得懂他的言语,仍是急急退却而来。秦仲海暗自焦急,却是无用。正焦急间,果见敌军稍事整顿,便又整军再起,如潮水般地往丞相那边杀去,此时公主已被卢云救出,黑甲军连番失手,更觉丢脸至,一时攻势更是猛恶。那丞相给黑甲军连番冲击,阵式已见不稳。黑甲军见有机可趁,更是加紧攻势,要一举冲破丞相的阵形。秦仲海见丞相举止慌乱,只怕片刻间就要战败,到时只有靠自己了。当即喝道:“军听命!布鹤翼大阵!” 五千兵马答应一声,当即布下鹤翼大阵,守在小丘之上,便等著敌军前来斯杀。 过不多时,果见那丞相不善用兵,连连犯错,队形瞬间被人冲破,秦仲海虽想出兵帮忙,但两边距离远,再加上自己这方兵马不过五千之众,也是爱莫能助了。 那丞相见阵形被破,慌忙间惊道:“大家快走啊!”他精通政务,却不熟习兵法,此时率人後撤,却未派人断後,後方顿成空城。 秦仲海站在小丘上,不禁大急,叫道:“别只顾著逃,快派人守揍头啊!” 但两方相隔数里,语言又是不通,那丞相如何听得清楚?一时逃得更加快了。黑甲军见胜利不远,更是全力猛攻,阵势一阵阵扑来,後方无人指挥,大军登遭敌军冲破,一时局面溃乱,後方败军立时涌向前来,撞上前方部队,霎时两厢人马相互推挤,践踏而死的不计其数。 秦仲海面色惨澹,心里不住叹息,却是无能为力。何大人见了这个情状,早吓得躲到小丘之後,不住念佛祈祷。秦仲海正自率人观看战局,那丞相忽地发现秦仲海等人,霎时如同海中抱住浮木,急忙驾马逃来,口中大叫:“救命啊!救救我们啊!” 无数败军见丞相往小丘逃窜,便也大叫一声,随著丞相的身影,纷纷朝小丘退来。秦仲海见这批败军神色惊慌,有如潮水般地涌上,不禁心烦不已。这群人如此慌张,一旦冲上小丘,不免冲散他精心布下的鹤翼大阵,到时敌军趁势杀上,定会全军覆没。 一旁副官姓李,跟随秦仲海已久,自也看出情势糟糕,连忙问道:“秦将军,他们若再退来,只怕咱们的阵势会给冲破,这可怎么办呢?” 秦仲海皱起浓眉,心道:“卢兄弟会说番话,若他在此处,当可命这些番兵散开,现下却怎生是好?”他正自发愁,却见一名乐舞生匆忙逃来,却是教他说过回回话的那人,秦仲海大喜,一把将他抓住,说道:“你快些通译,要这些败军向两旁散开!”那乐舞生原本被敌军吓得心惊胆跳,屁滚尿流,只顾著往前逃跑,此时见了游击将军在此,心下稍定,当下把他这两句话通译了,朗声叫了出去。此刻兵荒马乱,到处都是哭嚎斯杀之声,乐舞生毫无内力,徒然叫得声嘶力竭,这几句话却万万传不出去,只见败军神色慌张,仍是不绝地冲向前来,竟无一人往旁散开。 眼看乱军便要上丘,秦仲海急骂道:“操你***!快跟我翻了这句话,散开!散开!』一会儿我自己来喊!” 此时人声嘈杂,那乐舞生没听清楚,不免一愣,道:“什么?将军要我翻什么?” 秦仲海怒道:“操你***!快给我翻啊!” 那乐舞生大惊,连忙咕噜噜地说了几句话,秦仲海骂道:“什么唧哩嘎啦的,这么难听!” 那乐舞生面色难看,忙把话再说一遍,秦仲海举起双手,示意他们以手捂耳,跟著仰天狂吼道:“咖哩啦歪歪儿!”这声音直若雷震,远远地传了出去,战马听了这声巨吼,吓得人立起来。秦仲海内力尚且略胜卢云一筹,两人一吼一啸,都有天威一般的气势,此时这么一喊,果然声闻数里,掩住了无数斯杀之声。 那番军本在败逃,猛听了这“咖哩啦歪歪儿”,却只呆立不动,不知高低,秦仲海一愣,问一旁的乐舞生道:“我可是发音不对,不然他们怎地不动?” 那乐舞生苦笑道:“将军骂他们粗口,他们当然呆立不动了。” 秦仲海怒道:“我不是叫他们散开么?怎么是骂他们粗口了?” 那乐舞生“啊”地一声,歉然道:“方才将军满口操你***,我便以为……以为……” 秦仲海脸上一红,嘿嘿笑道:“好小,所以你便以为老要你翻了这句操你奶奶,是也不是?” 眼看那乐舞生扭扭捏捏,轻轻点头,秦仲海忍不住仰天大笑,笑道:“好!好!好一个**你奶奶』!好一个咖哩啦歪歪儿』!”他狂吼一声,喝道:“军听命!随本将军下去杀敌!”跟著举刀冲下,口中大喝:“咖哩啦歪歪儿!”那丞相败军原本如潮水般地涌上丘来,见他口中不住高喊“**你奶奶”,脸上神情凶恶,登时吓得滚在一旁,居然不必命他们散开,也能达此成效。 秦仲海见这“咖哩啦歪歪儿”竟能一语多用,心下更喜,高喊一声:“大家一起随我叫!咖哩啦歪歪儿!” 五千兵马冲下,一齐狂喊道:“咖哩啦歪歪儿!”登朝敌军掩杀过去。敌军原本气势甚高,已然大获全胜,谁知忽地一群蛮杀来,口中大呼“**你奶奶”,前头部队登时心惊肉跳,两方人马一交接,气势已然馁了,当下人头飞滚,战马悲鸣,前队已有松动迹象。秦仲海回头望著小丘,对著喀喇嗤亲王吼道:“咖哩啦歪歪儿!”双手却不住向前比去,那番王甚是恼怒,骂道:“这人为何骂我!” 此时丞相阿不其罕已然赶上小丘,站在番王身边,他见秦仲海已将敌军前队冲破,口中还连连对二人大叫,双手不住地向前挥动,当下猛地醒悟,说道:“请大王下令,军一起向前攻杀!”达伯儿罕啊地一声,也已醒觉,当即喝道:“全军往前冲锋!”当下两军马合成一处,人人随著秦仲海狂吼“咖哩啦歪歪儿”,一齐杀向前去,叛军见他们气势勇猛难敌,急忙往後撤退,秦仲海如何肯放过?当下率军追杀数里,斩杀敌军数千,终於一畅心中的郁闷之气。 达伯儿罕等见敌军退开十来里,已然扭转战局,便即回丘歇息,过不多时,秦仲海也率军归来,那丞相阿不其罕急忙迎向前去,躬身道:“多蒙将军武勇,救了我们的性命。” 秦仲海命人翻译了,笑道:“丞相不必多礼,我们两国乃是友好盟邦,岂能见死不救?只不知大军死伤如何?”那丞相点军一算,十万大军给这么一阵斯杀,已然元气大伤,仅余二万余人不到。此时後头山丘走了一人出来,神色慌张,颤声道:“敌军可是退去了?”正是何大人。他方才吓得屁滚尿流,已然躲起,一见情势稍定,便又出来说话,待听死伤惨重,两脚忍不住又抖了起来。秦仲海听得十万大军死伤惨,五停中只余一停,叹道:“敌人凶狠狡猾,却也怪不得这些士兵了。只不知贵国究竟发生何事,怎地来了一群如此嚣张凶狠的蛮,连皇储也敢追杀?” 那丞相正要回话,却听远方号角声响,叛军纷纷向两旁散开,跟著中间涌出数面黄旗,正中一面巨大黄幡,长达丈余,上面写著几个弯弯曲曲的字儿,看来必有大人物过来。秦仲海不识得番,正待要问,却见那丞相满脸惊恐,颤声道:“四王叛变,这下可要糟了!” 番王达伯儿罕也是身体发抖,口中念念有辞,两眼只盯著正中黄幡猛瞧。秦仲海召过乐舞生细问,心道:“看这个模样,这四王当是厉害无比的人物,不然这番王与丞相不会怕成这样。” 丘上众人见敌军到来,一起举目望去,只见黄幡下一人纵马而出,那人须黄眼碧,身高膀粗,形貌威武过人,当是汗国四王了。此人单以外表论,便比喀喇嗤亲王强上不知多少倍,想来确实是个要紧角色。那四王纵马上前,四下叛军一齐跪下,大声喊道:“勃耳嗤亲王千岁,千千岁!”数万叛军一起叫来,真是声闻数里,四座皆惊。那丞相见四王领军有方,神情更是凝重,只良久不语。一旁何大人见了这阵式,只感心惊胆跳,但见他脸色惨澹,颤声道:“看来敌军尚未退却,本人先回避一阵再说!”说著脚底抹油,又缩到小丘後躲起。上回他祈祷时念的是法华经,看来法力不够,未能震退敌军,这次便改念愣加经,想来功效必会大些。 黄沙滚滚,四王大踏步而来,傲然看著莽莽穹苍。只见他神色武勇,直是气宇非凡,他环顾四周,忽然振臂高呼道:“诸位帖木儿的兄弟们听了!我们汗国的国威,是不是天下第一?” 众叛军大声道:“是!” 四王又喝道:“我国是不是当今的天朝上国?” 众叛军大声应道:“是!” 四王驾马上前几步,朗声道:“既然我国是天下第一的上国,诸位啊!为何我们要降伏在中国的淫威之下,去做卑鄙无耻的奴隶?为何要把我们的土地献给北京的皇帝,好来换取他一人的高兴?为什么!为什么!” 漫山遍野中只闻呼呼地风声,数万兵马一动不动,静静聆听他一人说话。那四王指著达伯儿罕,高声道:“只因为喀喇嗤亲王达伯儿罕贪财好色,喜欢中国皇帝送来的金银珠宝,喜欢搂抱中国的娇艳美女,这才把我们的国威置於不顾!勇士们,你们说吧!喀喇嗤亲王只为了自己一人的珠宝,却把我们的土地献给中国皇帝!只为能搂抱中国美女,便把我们的妻儿女的生命丢弃!你们说他可不可恨?” 众叛军暴喝道:“可恨!可恨!”人声喧哗,竟有人立时想要上前斯杀。达伯儿罕听了这番煽动,只嚅啮地道:“没有……我没有…………” 此时乐舞生不住地在秦仲海耳边通译,使他知晓情况,秦仲海听了几句,便知道这四王甚是厉害,只怕才干远在喀喇嗤亲王之上,此人口才便给,又明了将士心情,才几句话便撩拨得大军狂怒,看来确是一号劲敌。 那四王又大喊道:“眼前中国国势不振,我们正应该将中国占领,把咱们汗国的疆界推到大海旁边,把我们的军旗插在中国的都城上!各位!你们说是不是?” 众叛军热血沸腾,狂吼道:“是!” 那四王叫道:“喀喇嗤亲王贪图美色,每天只知道抱著外国美女,在皇宫里饮酒作乐,这样的亲王,能做我们汗国的主人吗?” 众叛军狂喝道:“不能!不能!” 四王驾马奔到阵前,扬鞭指向喀喇嗤亲王,喝道:“你有什么话说!” 达伯儿罕颤声道:“你说的话不是真的……不是真的……”声音微弱,彷佛身犯重罪的囚犯一般,秦仲海不等通译说话,便已暗暗摇头。 四王狂吼道:“你这个出卖汗国的奸细!” 他知道喀喇嗤亲王口才甚差,料来便给他说话机会,也不敢多说一言,果然达伯儿罕神色恐慌,面看丞相,不知如何是好。 四王见他胆怯,当即大笑道:“你若是知道错了,便快快自杀!我念在兄弟一场,自会留你一个全尸!”说著仰天大笑,颇有不可一世的狂傲。 却听山丘上一人也是哈哈大笑,跟著大叫道:“咖哩啦歪歪儿!”正是秦仲海出言去骂,丘上数万兵马哄堂大笑,杀去不少四王的锐气。 那四王大怒欲狂,怒道:“哪里来的狗杂碎?”当下亲率军,直往丘上? ?去,万马奔腾中,只见他手执长枪,一马当先,看来真是久历战场的老将。 秦仲海见敌人气焰嚣张,登时站上山丘,提声喝道:“弓箭手准备!”土丘下登时现出千名箭手,全都埋伏在沟渠之下。只听蹄声隆隆,沙尘飞扬,无数敌军杀向前来,千名弓箭手却面无惧色,显然习练有素。 秦仲海待前锋兵马接近,大喝道:“放箭!”只听刷刷之声不绝於耳,四王的前锋军马转瞬间便给射倒小半,只是余下军马仗著人多,数量远胜中**队,仍是不绝上丘。 秦仲海却不惊惶,猛地喝道:“弓箭手伏倒,长枪手准备!”沟渠内登时爬出千名枪手,手上举著一丈左右的长矛,秦仲海待敌军马兵逼近,大喝道:“刺!” 千名长矛手戮力向前,长矛寒光闪闪,霎时戳中千余匹马的腹部,众马悲声嘶鸣,翻倒在地。 秦仲海见叛军前锋折损大半,大喝道:“全军预备!” 五千名兵士一齐抽出兵刃,齐声答应,秦仲海仰天大叫:“冲-锋!” 他一马当前,率先冲下,举刀乱杀,五千兵马见主将出阵,跟著大吼道:“杀啊!”举刀挺枪,纷纷从丘上杀下。 鲜血横流,人头乱滚之中,只见秦仲海虎入羊群般地冲杀,霎时见人就砍,毫不手软,神色凶狠至,半边盔甲都给染成血红。叛军见他武功实在高,无人敢挡,竟让出一大片空地来。秦仲海虎啸一声,直如火龙般地杀向四王,四王见状大惊,连忙叫道:“撤退!撤退!”前锋部队急速败逃,撞上了後面源源不绝跟随而来的大军,两下冲撞,阵势大乱。 秦仲海喝道:“纳命来吧!”飞马往四王追去,四王虽然慌乱,但他毕竟是战场老将,当下转身搭箭,一箭猛向秦仲海射来,秦仲海举刀挡开,便这么一阻,禁卫亲兵已然向前,将他接回阵去。 四王惊魂未定,这时才知秦仲海的厉害,只敢躲在阵後叫骂,却不敢上前斯杀叫阵。五万叛军围住小丘,仗著人数较多,几次举兵攻打,却都被秦仲海挡下。双方人马顿时陷入僵局。 天色渐渐暗去,一轮新月缓缓生起,两军仍是对峙不动。 那丞相阿不其罕见了这等情势,摇头道:“这四王平日与王交好,两兄弟感情甚笃,谁知他趁著王迎亲时前来攻打,真个狼心狗肺,过恶毒。” 帖木儿汗国承袭蒙古旧制,皇储向由推举而来,从不依长下尊卑,只是此法疏陋,每当皇帝驾崩,便致国家内乱丛生,可汗想要一举革除这等陋习,便模仿中国之法,以长“喀喇嗤亲王”达伯儿罕为,希望日後国家能得以永享平。谁知此举却重伤了四王,这四王乃是那勃耳嗤亲王,名唤莫儿罕,过去颇立汗马功劳,手握雄狮五万余人,深得军爱戴,他见皇位便要由庸庸碌碌的大哥接去,如何忍得下这口气?便趁喀喇嗤亲王迎亲之时,前来击杀,想要一举政变。 秦仲海命通译乐舞生过来,道:“丞相大人,贵国可汗是否知晓四王叛变?”阿不其罕道:“这我也不晓得,若是大汗知道此事,绝不能任凭我等让四王欺凌,必然率兵来救。” 秦仲海见夜色已深,当是遣使求援的良机,便道:“趁著此刻两方人马安歇,不如丞相赶紧派人回去求救,如此可好?”阿不其罕连连点头称是,当下挑选十名勇士,命他们从小丘後绕道回国,将眼下情势报与可汗知晓。 何大人见战事稍定,这才从山丘後转了出来,跟著众人一起说话()。只是每逢风吹草动,便把他吓得屁滚尿流,良久不能宁定。秦仲海忙命人送上酒水,让何大人压惊。 何大人喝了几口,颤声道:“怎地好好一场亲事,竟会弄成这幅样?” 秦仲海摇头道:“刚巧不巧,咱们遇上人家内乱,真是始料未及了。” 何大人双手抱头,道:“那……那公主现下又到何处去了,可曾落入番人手里?” 秦仲海见他担忧,温言慰道:“何大人放心,卢参谋已前去救驾,想来此时已将公主救出,只不知他二人躲在何处?” 秦仲海口中敷衍何大人,心下却是十分忧虑,不知卢云与公主景况如何,可曾落入叛军之手? 深夜之中,卢云站在平台旁,远远地看著两军交战,知道秦仲海领兵有方,一时当不至落了下风,便放下心来。公主见他兀自凝立不动,便问道:“到底为了何事,那些人却要追杀我们?” 卢云内力深厚,虽然相隔甚远,但那四王的一番言语却仍叫他听在耳里,他转述道:“这四王不忿喀喇嗤亲王与我国通婚,藉此举兵造反,想要取而代之。” 公主面带怜悯,摇头道:“为何这些人定要自相残杀,连兄弟骨肉也不放过,唉……当皇帝又有什么好了?”说著叹息不已。 卢云见她甚是疲累,道:“请公主小憩片刻,等会儿咱们再攀上峰顶()。” 公主却也真累得很了,这日她黎明便起,一挨得辛苦,此时听卢云一说,当下便斜倚在石壁上,沈沈睡去,卢云见她睡得香甜,当即解下外袍,披在她身上,跟著持刀把守一旁。 满天星光,照耀大地,卢云看著熟睡中的公主,心中不禁感慨,想不到一日之内,变故忽起,不知这场和亲的下稍究竟如何?他怕夜半有人偷袭,只是挺刀坐在崖边,睁大双眼,时时提防。 约莫挨到天明,远远照来初升阳光,卢云眯著眼,只觉疲累不堪,正想歇息一阵,忽听下头人声嘈杂,竟有几名番僧攀爬纵跃,正往崖上爬来。 卢云心中一惊,暗道:“这些番僧来得好快,说不得,咱们得快些走了。”他俯下身去,叫道:“公主您醒醒,番人又攻来了!” 昨夜心烦意乱,公主深夜方得阖眼,此时好梦方酣,又被卢云叫醒,她睡眼惺忪中,张头往下一看,只见几名面目凶恶的番僧正往上爬来,手脚迅捷之至,转眼便爬上十来丈,忍不住惊道:“他们又来了!” 卢云趁著曙光望去,只见崖顶已然不远,他心下暗自盘算,料来只要没人阻扰,应可一次攀缘而上,当下道:“请公主上前一步。”跟著解下腰带,便要将她绑在自己怀中。 公主满脸通红,沈吟不决,卢云回头望去,只见番僧已然攀近,忙道:“公主,番人已在不远处,请你快快过来。” 公主又羞又怕,勉强跨出一两步()。卢云见情势不妙,急忙将她抱住,跟著以衣带牢牢系住。 公主嘤咛一声,双颊羞得火红,这已是第二次给卢云抱在怀里,娇羞却不减反增,霎时只觉全身发烧,心跳加快。 她抬头望向卢云,只见他双目如火如炬,正自往下探看,阳光照来,他脸上现出十分刚毅的神情,公主心中一动,忽想和他说话,却不知说些什么才好,一时间欲言又止。 卢云低头看去,见公主的脸蛋红扑扑地,似乎不甚舒坦,忙问道:“可是臣绑缚过紧,致使公主殿下不适?”说著便要松开腰带,公主急忙摇头道:“没事的,咱们快上去吧!别让贼追来了!” 卢云手脚用力,急速往岩上攀去,每遇石溜滑,他便运起“无绝心法”,以掌中的一股黏劲吸住岩石,如壁虎般地往上攀去。 公主低头看下,此时攀爬已高,崖下的物事已然瞧不清楚,要是卢云手脚一个不灵光,不慎失足坠下,两人便要跌成一团烂泥,死於非命。此刻虽然凶险之至,但她望著卢云的脸庞,不知怎地,心中却觉得安详宁定,好似在此人怀里甚是平安。 也是方才未得好眠,此时便枕在卢云肩上,沈沈睡去. 正文 第五章 西疆第一武勇 却说那四王一夜未睡,只与众将商量情势,他见秦仲海治军有方,一时间拾掇不下,深夜间便传令恪耳嗤关的守军援助。 此时天色大明,秦仲海这厢也在商议情势。那丞相听探来报,言道四王回塞求援,当即面露愁容,惨然道:“这下糟了!四王若能说得几名勇将一起叛变,咱们定然要糟。” 秦仲海听了翻译,只是冷笑道:“任他求救去吧!老只管来一杀一,来二宰双,怕他这许多?” 他传令下去,五千军马一字排开,秦仲海自己则搬了张椅,大剌剌地坐在丘上,只等番人来攻。 待到辰时,果然沙尘扬起,四王的援军已然驾临,番王与丞相都是心惊胆颤,连头也抬不起来了。只听鼓声隆隆,众叛军欢呼声中,当先走出一名大将,此人身高十尺,雄伟高壮,更兼黄发赤眉,血盆大口,虽不至青面獠牙的地步,却也是大异常人的长相。 秦仲海手下兵卒从未见过这等面相之人,都是暗自骇异。番王身旁的将领叫了起来,大声道:“是他!乌力可罕!”语气甚是惊恐。 秦仲海命传译问道:“这人是谁,怎地大家怕得如此厉害?” 丞相摇头道:“这人名唤乌力可罕,乃是镇守吾国东方第一关的猛将。素有万夫不当之勇,敌国将领与他过招,不曾撑过十合。唉!过去此人为我国之屏障,今日却成了仇寇,真是从何说起……” 只见四王在乌力可罕耳边说了几句话,不知两人有何阴谋。 过不多时,那乌力可罕拍马前来,站在小丘下,手上举著一根长长的旗杆,上头却挂著女人的亵衣,正自招摇晃动。只听乌力可罕笑道:“你们这些人好歹也是我们汗国的勇士,却如何追随达伯儿罕这个没用的女人家?你们快快离他而去,弃暗投明,四王定会重重封赏。”那乌力可罕神态轻蔑,言语张狂,直视丘上将领於无物。达伯儿罕脸色灰败,气得直发抖,叫道:“谁替我杀了他!快!快!”秦仲海正要下丘迎战,却听一名将领喝道:“中国将军请止步,这人言语轻狂,辱及我主,且看我将他斩死!”那人名唤兀里科夫,乃是喀喇嗤亲王禁卫军的队长,武艺也甚了得,一旁传译了,秦仲海拱手道:“在下恭睹将军神技!”兀里科夫大叫一声,拍马冲下,那骏马好不快绝,霎时便已冲至丘下。 兀里科夫一提缰绳,怒目朝乌力可汗看去,扬鞭喝道:“大胆乌力可罕,你本是汗国民,却为何投靠叛逆,做此大逆不道之事?你不怕可汗惩罚么!”乌力可罕笑道:“四王英明神武,神机妙算,天下有谁是他的对手?”兀里科夫怒道:“放著可汗在前,你敢说四王天下无敌?”乌力可罕笑道:“可汗那老人家成什么用?现今他已经是我们的阶下囚啦!只等把达伯儿罕这女人家处斩,咱们四王便要继位为可汗了。”兀里科夫闻得此言,忍不住一惊,回头便往丘上望去,要听番王的示下。谁知番王与丞相两人闻言破胆,早已双腿一软,跌坐在地。 秦仲海命人通译,听後也是大惊,心道:“倘若此人所言是真,咱们此下必然要糟。”兀里科夫得不到指示,情知只有快快杀死这名叛将,好来打消敌寇猖狂的气势,他奔马向前,怒吼道:“卖国奸臣,竟敢篡谋大位!我要将你就地正法!”他膂力颇大,刀舞甚急,用的却是柄十六斤重的乱环铁镔刀,那刀沈甸甸地,颇为笨重,兀里科夫却能如斯挥舞,果然是名将风范。 敌我两方暗自点头,都想道:“此人不愧为禁卫军领,武功不弱。”却见那乌力可罕嘻嘻一笑,好整以暇地取出一只黑黝黝的大斧,跟著单臂举起兵刃,笑道:“女人家的手下,定然是个嫩货色。”他轻轻地举起大斧,只听当地一声,火花四溅,大斧已然架住兀兀里罕的乱环铁镔刀,这乌力可罕仅凭单臂之力,便接下了十六斤重的铁镔刀,神力非凡,远非常人所能及。却见他神态轻蔑,懒洋洋地道:“回家多吃点羊肉再来吧!这般小的气力,便给你爷爷搥背也嫌不足。”兀自打了个哈欠。 兀里科夫心中一惊,心道:“素闻乌力可罕勇力过人,本以为传言夸张,想不到力气真的大到这个地步!”他连下杀手,乌力可罕却脸带笑容,笑嘻嘻地挡下攻势,兀里科夫见他轻视自己,两手更是拼命挥杀,左一刀,右一刀,转瞬之间连出十来刀,只是在乌力可罕的神力下,如何能讨得了好?每次兵刃相撞手腕便是一阵酸麻,他面色灰败,神色惶恐,慢慢地刀法渐渐散乱,败象已成。 一旁却听得一声喊,跟著一名少年将军冲出,大叫道:“哥哥!我来帮你!”却是兀里科夫的弟弟,禁卫军副统领莫里科夫。那乌力可罕笑道:“两个打一个吗?”莫里科夫怕他哥哥有失,急忙冲来,举枪往乌力可罕戳去。 兀里科夫知道弟弟不是对手,他兄弟情深,急忙叫道:“你不是他的对手,快快退下!”乌力可罕大笑一声,叫道:“来不及啦!”大斧一挥,竟在兀里科夫的面前,将他弟弟连人带马地砍为两段。 兀里科夫见状大悲,也是手足情深,只听他垂泪叫道:“我和你拼了!”举起刀来,陡地冲向前去,乌力可罕哈哈大笑,说道:“成王败寇,谁力气大谁就是主,你死吧!”跟著大斧闪动,直劈而下,剥地一声轻响,竟将兀里科夫剖成两半,当场死於非命。 众人见这两兄弟一瞬间便惨死在斧下,脸上都有不忍之色。达伯儿罕与这两人交好,此时见他们死於非命,眼泪更是流了下来。秦仲海见他流泪,心道:“此人也不是全然一无可取,看他为下属流泪,想来是个仁慈性格的人。”叛军见乌力可罕旗开得胜,当下连连击鼓,为之助阵添威,四王笑道:“你们见到了没有?这就是不顺服本王的下场!”乌力可罕举起血淋淋的大斧,向丘上众人指去,大笑道:“你们之中却是谁有胆下来,为这两兄弟收尸啊?”他连问声,见无人敢答,便举蹄往那兀里科夫尸身踏下,笑道:“再不下来,可别怪我把他踏成烂泥喔!”只听得马嘶一声,火龙闪过,一骑飞驰下丘,乌力可罕笑道:“有人来送…………”他正要张口说出那个“死”字,猛地脖一凉,人头已然凌空飞起,鲜血狂喷之中,嘴角居然还挂著笑,兀自把那“死”字说了出口。 丘上丘下两方军马登时大骇,直往出手那人看去,只见他双目炯炯,手上提了柄血淋淋的钢刀,正是“火贪一刀”秦仲海。 山丘上两万将士登时暴了一声采,众人齐声喝道:“好啊!”心下都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丞相阿不其罕心道:“这秦将军好厉害的武艺,日後若能为我朝所用,必使我汗国天威大振。”但随即想到此时身处险境,如何还能顾及来日的景况?当下苦笑一声,只有打消了念头。 掌声雷动中,秦仲海命人将兀里科夫两兄弟的尸收下,跟著举刀挑起乌力可罕的脑袋,冷笑道:“这种流的角色也敢出来丢人现眼,你们听好了,趁早派人过来收尸,不然你爷爷便要拿这猪脑袋去喂狗了!”却也来依样画葫芦一番。秦仲海见良久无人过来,霎时大喝道:“这猪脑袋没人要么?还给你们!”猛地举刀挥出,那乌力可罕的脑袋顺势飞了过去,如同皮球般地冲向四王大军,四王神色大变,惊道:“这……又是这人!”四王身旁一人虎吼一声,举起大铁锤挥去,刹那间便将乌力可罕的脑袋砸了个稀巴烂,脑浆血水沾黏在铁锤上,看来甚是骇人。只见那人秃发长鼻,坐在一头大象上,身长足有十尺,眼小如鼠,耳大如兔,长相真个是怪异无比。 那人喝道:“大胆中国蛮,我就是御赐象王』封号的铁力罕!现下就要把你的脑袋像泥巴一样打烂!”这象王』果然其貌甚像只巨象,若要站下地来,只怕足足比秦仲海高了一个头。只听他发一声喊,巨象鸣叫声中,猛向秦仲海冲来。山丘上无数马匹给这么一惊,登时嘶鸣起来,看来都为这头巨象所震,一时惊惶无比。 秦仲海跨下的座骑却甚神骏,巨象当前,却是丝毫不惧,竟也人立起来,向前冲去。秦仲海听不懂那“象王”的大呼小叫,只笑道:“什么乱七八糟的机哩嘎拉,要放屁去地狱放去,阎王老爷或许还听上你一句两句!”一象一马相互靠近,铁力罕脸上露出狞笑,抡起手上的大铁锤,便往秦仲海脑门用力砸去,这下若要敲实了,只怕秦仲海脑袋立成粉碎。 谁知秦仲海却面带微笑,他手按刀柄,胸有成竹,却是不闪不避。 双骑交叉而过,刀锤两样兵器穿插攻出,猛听“啊呀”一声大叫,那大象忽地高声悲鸣,那不可一世的“象王”竟被秦仲海单手掀起,从象背上直捉了下来。 原来秦仲海练有一项刀法,称为“慈悲刀”,乃是用来擒拿敌人之用,其师见“火贪一刀”杀气重,深怕徒儿一出手便致人於死地,便将这刀法传授给他,盼他日後能善加运用,以免杀生过。果然方才刀光一闪,直朝铁力罕喉头砍去,当场逼得他回锤自救,便在这空档之间,秦仲海已将他从象背上擒下。 秦仲海单手提著铁力罕,跟著将他往地下重重一摔,只把那“象王”震得五脏六腑一齐翻转,秦仲海见他满脸惊惧,不禁一笑,道:“你我并无深仇大恨,看你不似方才的乌力可罕那般嚣张,这就放你回去吧!”说著挥了挥手,示意他离开。 那“象王”不明秦仲海说话的意思,眼见他神态猖狂,似在侮辱自己,当下大叫一声,抡起铁锤,又向秦仲海冲来。 秦仲海摇头道:“你若要自找死,莫怪我不给你留面了!”挥掌探出,右手一抓,已将他凌空擒住,跟著向叛军叫阵道:“还有人要出来挑战么?”他等了一阵,见无人敢出来放对,便自哈哈大笑,将“象王”提在手上,拍马回阵。 四王面色骇然,见属下无人敢出阵去救,当下大怒道:“全都是饭桶,快去找煞金』来!”众将慌忙间急急冲出,自去找那煞金』前来,不知这人又是何方神圣。 秦仲海不懂他们说些什么,只是面带不屑,驾马回营,何大人连忙赶了出来,送上一杯酒,赞叹道:“将军如此武勇,实乃本朝之幸啊!”秦仲海笑道:“好说!好说!”跟著举杯一饮而尽。 那丞相抓住了铁力罕,重重地打著耳光,不知在喝问什么,那铁力罕全不理会,神色颇为轻蔑,那丞相大怒,当即命人拖下去斩。 闲来无事,秦仲海便问起那“煞金”的来历,乐舞生道:“这煞金』一词在汗国语言来说,乃是勇士』之意。此人必是帖木儿汗国第一武勇之人。”秦仲海颔笑道:“管他是什么煞金煞银的,反正都差不了多。”那丞相一听煞金要来,却是面有忧色,只请乐舞生提醒秦仲海小心。 秦仲海却是哈哈一笑,不以为意。他连著与乌力可罕及那“象王”交手,已知帖木儿汗国武将的底细,这些人多凭天生勇力斗殴砍杀,与中原武功高手相比,高下何止道里计,说来实是不足为惧。当下便在阵前饮酒谈笑,只等四王召来那个叫做“煞金”的武将,再一刀把他了帐。 到得傍晚,远远地飞来一阵烟尘,那“煞金”终究还是赶到了,秦仲海目看去,来人不过是千余骑兵,想来也不成什么气候,他打了个哈欠,道:“这般慢,真是叫人闲得慌。”那丞相阿不其罕却面色凝重,摇头叹道:“煞金』向来忠义武勇,忠於我主。连他也投降给四王,看来陛下真给四王这孽囚禁起来了。”秦仲海不去理会丞相,他远眺著煞金,只见他缓缓下马,并不急於过来。秦仲海站起身来,笑道:“我酒已喝乾了一坛,这煞金』却还在那里拖拖拉拉的,莫非要把本将醉死在地,他才肯出来啊!”众士卒一齐大笑,声彻云霄。 只见那四王对著煞金低声说话,那煞金仰头向天,神态甚是倔强,似是不从。四王面色难看,不住求恳,又往秦仲海指指点点,不知在说些什么难听言语。 秦仲海见他二人兀在拖延,当即指向煞金,笑道:“喂!你这番人野兽,便是什么煞金』了吧?怎地还不过来斯杀,莫非是怕了本将不成?”那煞金见了秦仲海轻视的神态,霎时双目一亮,重重地哼了一声。 秦仲海搔了搔头,道:“你若想打,那便快些过来。老喝酒喝得累了,正想找人斯杀一场哪!”那煞金见他神态无礼,伸手便把四王推开,跟著翻身上马,向前冲来,秦仲海大笑数声,抛下酒坛,也是驾马上阵,双目虎视,提刀飞驰而去。 两骑行到近处,那煞金已在数丈外,谁知秦仲海胯下那马却陡地停步,跟著向後退却,口中更是不住地啡啡嘶叫。 秦仲海一愣,心道:“我这云里骓』跟随我已有七八年之久,转战南北,大小战不下余合,从未见它这般害怕,今日却是怎地?”当即弯下腰去,对那马儿道:“乖乖好马!一会儿杀了这人,咱请你契酒吃菜!”那马甚有灵性,听得主人吩咐,便自站立不动,但模样仍是十分恐惧,好似那煞金是什么吃人怪兽一般。 那煞金来得好快,不多时,便已神威凛凛地立马在前,却见此人生得一张紫膛国字脸,颏下黑须长几尺,挂在胸前,两眼飞斜,炯炯有神。那人手上提的兵刃更是奇特,却是柄十二尺长的大马刀,刀刃奇长,几与刀把相等,背後却另缚了两柄钢刀,各有五尺来长,一人身上携著柄长刀,却不知他要如何运使。 秦仲海见了此人的神态长相,心下也是一奇,暗道:“这人相貌不似西域人,却不知是何方人士?”他正自惊奇,却听煞金喝道:“大胆得竟然是道地的汉话。秦仲海一愣,回话道:“你说得一口汉话,莫非是汉人不成?”那煞金却不打话,反而上下打量了秦仲海几眼。 秦仲海笑道:“才夸你不是蛮夷,却又说不出人话来了!”那人听他说话无礼,“嘿”地一声,双目生出神光,跟著单臂举刀过顶,呼地一声,猛向秦仲海脑门劈来。 秦仲海见他单手举刀,胸前破绽已露,当下笑道:“这么急著死么?”火光飞溅,火贪刀第七重功力使出,一招“贪火奔腾”,宛若一条火龙般地对著煞金胸口砍去。他这招後发先至,要在煞金当头那刀劈下之前,先将他斩为两截。 那煞金点了点头,似乎甚是嘉许,举刀挡在胸前,便要接下这招“贪火奔腾”,秦仲海大喜,心道:“我这刀中蕴著雄浑功力,霸道异常,寻常人接了非死即伤,看来胜负已分!”两刀正要相接,那煞金赫然吸了一口气,那十二尺长的马刀莫名其妙地裂成数截,前端刀锋更如飞刀一般,猛往秦仲海门面飞去,秦仲海大骇,不知他这刀好端端地,怎能突然断裂,他一时不及闪躲,慌忙间只好翻下马去,这才躲过这天外飞来的怪刀。 秦仲海滚落在地,随即翻身爬起,他凝目细看那煞金手上的马刀,只见那刀已然变成十二来截的刀,刀锋与刀锋间以铁链相系,原来这马刀是件神妙武器,无怪会有这等诡异的变化。照这怪刀的模样来看,尉迟敬德的二十四节钢鞭无此灵动,湖南阮家的节棍却又无此犀利,端是厉害无比的奇门兵刃。 那煞金单手一振,那十二截钢刀登时啪地一声,却又结合回去,变回寻常马刀模样,可说怪异莫名,威力无穷。 秦仲海喝道:“奇门兵刃何足道哉!且看我火贪一刀的真功夫!”他不急於上马,只双脚一点,便即飞身过去,“喝”地暴响,举刀便往煞金头顶砍落。这招刀势甚为广阔,乃是“火贪一刀”第五重功力,“火云八方”,威力笼罩之下,已将那人头顶、左右双肩、胸前等四面要害都罩在里头,不论是阻挡任何方位,其余部位都有可能因此中招。 那煞金却浑然不知此刀的厉害,只举刀在顶,护住了脑门,秦仲海见他招式疏陋,自信此刀必中,心道:“你守得住头顶,却守不住其他几个罩门,看我这刀砍掉你的左肩!” 刀势一斜,便往煞金的左肩砍下,眼看便要见血,只听“当”地一声响,那马刀又尔散成一条刀,十二段刀锋闪动连连,正中一片恰好挡住秦仲海砍向左肩的那一刀,便在此时,那刀的节刀锋却从後方无声无息地绕来,跟著往秦仲海背後刺去。 秦仲海听得刀风劲急,连忙回头看去,只见刀锋已然刺到背後尺,他大吃一惊,此时回刀挡架已有不及,急忙中左手举起刀鞘,便往刀锋挡去,料来这刀锋不过短短一节,力道当不至过重,凭著手上的刀鞘,当足以挡下攻势。 两物正要相触,忽听“啪”地一声响,那十二节刀猛地一震,机关锁紧,竟又变回一柄沈甸甸地大马刀,只是这刀砍来的方位依旧不变,仍朝秦仲海背後砍去,但刀上的劲道何止大了十倍?秦仲海见那人变招实在快,已然惊得面无人色,慌忙间举起刀鞘,挡住马刀,喀啦一声脆响,一股雄浑至的大力撞来,立时将秦仲海震飞出去。 秦仲海摔在地下,只见手上刀鞘已然粉碎,只余下手中握的小半截,慌忙间煞金刀又至,秦仲海急忙著地滚开,只见泥沙飞扬,地下已给那煞金劈出一个深沟,秦仲海眼见不敌,急忙转身飞奔逃走()。 那煞金驾马去追,跟著以番话叫道:“敌将已倒,全军冲锋!”叛军高呼一声,士气大振,千军万马直往丘上杀去。 秦仲海见煞金驾马冲向自己,连忙狂奔跑走。煞金喝地一声,马刀又变为十二节刀,便往秦仲海背後袭去。 秦仲海用力一纵,勉强躲过煞金的杀招,跟著呼啸一声,那“云里骓”听得呼唤,立刻放蹄奔来,秦仲海运起轻功,快步冲刺,左脚踩上马鞍,正要翻身上马,那煞金又举起刀,啪地轻响,十二节刀向前飞去,猛往秦仲海脚踝砍来,这招若是中了,双脚不免给砍下一截。 秦仲海两手放在鞍上,跟著手掌用力,身立时打横腾空,横挂在马背上,刷地一声过去,他两脚悬空,刀便砍在地下,没伤到他的足踝。 好容易闪过了脚下一刀,那煞金却又冷笑一声,他把手一招,那刀原本力尽,刀头又忽地扬起,从下方飞起,直往秦仲海小腹戳去。秦仲海挂在马背上,猛见刀往自己腹部戳来,招式灵活无比,已是避无可避,他猛拍爱马,急急叫喊:“快跑!快跑!” 那“云里骓”甚是神骏,听得主人催促,四蹄放空,腾云驾雾般地飞跃而去,那刀登时戳了个空,只从秦仲海身边擦过,可说惊险之至。 那煞金见秦仲海连连逃过自己的绝招,心下也是暗自惊奇,喝道:“好一匹宝马()!这般神骏!”说话间,仍是驾马急冲,追向前来。达伯儿罕与丞相站在山丘上,见这煞金已然打败秦仲海,还在率军往阵地冲来,不禁脸上变色,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那“云里骓”脚程迅捷,不多时,便已奔近山丘,秦仲海回头望去,那煞金却也来得快,已然追到两丈远近,神色狠恶,看来不杀自己誓不甘休。 秦仲海怕他又施杀手,连忙叫道:“弓箭手!”己方阵地闻得召唤,登时爬出千名箭手,秦仲海大喝道:“放箭!”千余只羽箭当即往煞金射去,那煞金一惊,想不到秦仲海还有这手救命绝招,急忙举刀挡隔,他挥刀急转,泼水不入,居然挡下无数弓矢,看来此人武功过神奇,连弓箭也耐何他不得。不过便这么一缓,秦仲海已然趁隙上丘,躲开了煞金的追杀。 方才逃得性命,忽听山丘下杀声大起,却是四王的军马赶来。秦仲海急急叫道:“全军听命,保护番王与何大人,急驶玉门关!”那乐舞生忙把话传译给丞相阿不其罕,阿不其罕此时早已吓得面无人色,急急叫道:“大家听了!快退到中国的玉门关!” 喀喇嗤亲王带头第一个狂冲,後头何大人大呼小叫:“救命啊!谁来救救我啊!”两万番军乱成一片,慌忙往丘後逃亡。 秦仲海见叛军不绝上丘,他翻身下马,喝道:“弓箭手退上高处,组角连射』断後!” 他自行站在山丘高处,举起铁胎大弓,带头往下狂射,只见他一箭一个,箭无虚发,刹那间便射死十余名叛军,千名弓箭手攀上高处,当即分为小队,一队站在秦仲海身旁,守住正中要道,另两堆占住山丘左右两翼,分往下放箭,正是秦仲海的“角连射”()。只见方箭手同时攻击,弓弦连响,霎时箭如雨下,虽只千人之众,却如千军万马一般,叛军前锋纷纷中箭落马。 叛军前锋死伤惨重,不绝摔下马背,大军攻势便即受阻,四王惊道:“煞金!你快想想办法!”那煞金喝道:“你休要命令我!”四王厉声道:“可汗的生死在我手上,你敢不听我的!” 煞金呸地一声,舞起马刀,猛向山丘右翼冲去,口中喝道:“随我来!” 众叛军跟在他後面,只见他十二尺来长的大马刀挥舞连连,竟如一柄大伞一般,将无数飞来弓矢挡下,众叛军躲在後头,随他一起杀上山丘。 眼见那煞金武艺著实不凡,便要破解“角连射”,秦仲海不再恋战,高呼道:“全军撤退!往玉门关进发!”此时马军与长枪手已然逃远,那喀喇嗤亲王所率的军队更不用说了,早已奔得不见踪影。 秦仲海见本队已然逃出数里,当即率领余下的箭手,一齐翻上马匹,放蹄狂逃而去。 四王叫道:“大家追啊!别放过了一人!”叛军呼喊连连,急往玉门关杀去. 正文 第六章 忠义之心 卢云此时爬在悬崖上,听得下头杀声大起,回头远远眺望,却见秦仲海的兵马开始败退,他心下一惊,不知发生了何事。 忽听下头有人呼喝,卢云连忙望下,却见四名番僧已然攀近,看来武功不弱。想来叛军不拿公主势不罢休,他深知使命重大,只有奋力爬上。 正爬间,忽然身旁风声劲急,一人来得好快,竟已飞身来袭,卢云见这名番僧手持弯刀,武功竟似十分精强,轻身功夫尤佳,不禁骇然。 那番僧抓住岩壁,待见到睡在卢云怀中的公主,脸上忽地露出邪恶笑容,说道:“小娘美得很,无怪四王要活捉她,嘻嘻!” 他大笑数声,举刀便往卢云喉头砍去。弯刀锋锐至,若是中招,看来不仅喉管断裂而已,怕有身分离之祸。 卢云此时全身凌空,只凭右手五指之力,紧紧抓住岩石尖角,山间狂风吹来,两脚更是悬空晃动,情状凶险至,眼见那番僧举刀砍来,却要他如何闪避抵挡、动弹跳跃?卢云脸色一变,实不知如何闪躲这柄白晃晃的弯刀。 慌忙间,那弯刀已然砍向颈,眼看不过数寸差距,卢云一咬牙,陡地放开右手五指,整个身失了支撑,登时往崖下摔去,那刀从他头上掠过,砍在岩石之上,只听当地一声,火光四溅,可说凶险之至。 眼看卢云便要坠落深谷,摔成烂泥,不过他还有救命法宝,却见他不慌不忙,将双手按在光滑的岩壁上,跟著深吸一口真气,霎时间内力发动,竟以“无绝心法”的一股黏劲,止住了下坠之势。 猛听呼啸一声,左侧又爬上了一名番僧,那人浑不在意公主的安危,举刀便往卢云的双手砍去,招式阴毒至,要一举将他劈下悬崖。卢云大惊失色,左腿微扬,便往那番僧踹去,这腿後发先至,立时踢中那番僧的胸口。 那番僧中了一脚,身猛地飞了出去,远远飘出,眼看便要坠下深谷。卢云松了一口气,正要爬上,岂知那番僧竟然不曾坠下,只在半空一晃,又往卢云飞了回来。卢云一惊,不知他如何使得这般法术,急往他身看去,只见他身上缚了根绳,上端绑在突起的岩石上,竟是靠著绳绑缚,这才来去自如。 那番僧冷笑一声,喝道:“哪里走!”身一摆,竟如汤秋千般的飞向卢云,手上弯刀一闪,削向卢云的左臂。 卢云伸出右掌,牢牢黏住山壁,左手拔出夺来的弯刀,便往那番僧手上挡架。只听当地一声,两刀相交,清脆作响,那番僧叫道:“中!”卢云的左手立即给他划出一道口,一时鲜血淋漓,甚是疼痛。卢云急於扳回一城,他大喝一声,举刀砍向那番僧的腰间,那番僧用力往山壁一蹬,身一摆,立时往外飞出,躲过了卢云这刀。 那番僧冷笑一声,身在山壁外一晃,又飞了回来,这次却是举刀往卢云脑门劈落。卢云连忙去挡,两刀交撞,他闷哼一声,又被那番僧割伤了肩头。他左支右拙,辛苦异常,每次只要一还击,那番僧便将身远远汤去,轻轻松松地躲开卢云的攻招。可卢云却要紧靠山岩,丝毫动弹不得,那是挨打不还手的局面,料来时候一久,必然支持不住。 只见那最早爬上的番僧,此时早已有样样,也将身用绳牢牢系住,在悬崖间汤来汤去,他呼啸一声,猛往卢云飞汤而来,只见白光一闪,卢云此时正急於挡架左侧番僧的攻势,眼见右侧又是一刀砍来,却要他如何抵挡?他啊地一声惨叫,後背已然中刀,鲜血激射而出。他一人抵御两名番僧的围杀,立刻险象环生,大有性命之忧。 公主本已睡着,此时听了卢云的惨叫,陡地惊醒,待见他身中数刀,流血不止,左右两方都有凶狠无比的番僧杀来,慌忙道:“你怎么了!要不要紧?”卢云咬牙道:“不打紧!”说话间左右两刀齐至,卢云手脚并用,左足踢出,右手挥刀,这才勉强逃过一劫。 公主见脚下是万丈悬崖,两旁是豺狼虎豹,虽然她生性端庄,此时还是禁不住惊恐,她叫道:“怎么办!我们就这样死了吗?” 卢云闪避正急,如何能答,慌乱中背上又中一刀,鲜血立时染红了外衣,公主吓得泪眼汪汪,急忙伸出纤纤素手,环胸抱住卢云,用双手压住卢云背上的伤口,就怕他流血过多而死。 眼见情势危急,只要稍一不慎,便要摔落悬崖,卢云心道:“我护驾不力,死有余辜,只是公主乃是尊贵之体,岂能死在此处?”想起柳昂天的嘱咐,自己无论如何也要保住公主的性命,此刻只要保她不死,来日尚可设法将她救出。 卢云心念于此,低头往公主看去,说道:“公主殿下,再这样恶斗下去,只怕我俩都会死在此地,不如我们暂且投降,应当还有一线生机。” 公主摇头道:“我不答应。这些人残忍凶暴,我宁死不辱。” 卢云不愿公主枉死此地,忙道:“公主殿下,要知道好死不如歹活啊!你便稍忍片刻,日后朝廷定会将你赎出。你便忍耐一时屈辱,却又有什么打紧?”公主也知情势危急,一时沉吟不决。 卢云见她不语,以为她已经答应投降,当下对番僧叫道:“你们别再过来了!咱们要投降!” 两名番僧互望一眼,耳听卢云出言投降,都是面有喜色。一名番僧叫道:“投降可以,不过我们只准公主一个人过来。你得先跳崖自杀。” 原来这两名番僧忌惮卢云武功厉害,怕他出尔反尔,以计诈降,便要他先行自杀,也好防他另有诡计。 卢云闻言一愣,心道:“这两人好不狠辣,非杀我不能甘心,难道……难道我真要跳下悬崖,这样一不名的死了吗?”霎时之间,想起了顾倩兮,不禁心中一痛,想道:“老天爷啊!我连见她一面也不得,如何能死在西域?我不要,我不要啊!” 卢云心下伤痛,正自万分难受,公主见他面色凄惨,便问道:“怎么了?他们为何不动手了?” 卢云听得她垂询,霎时清醒过来,他望着公主娇嫩的脸庞,心道:“我现下若不自杀,只有害她一起惨死异域。卢云啊卢云,世间谁人无死?眼前一命换一命,只要能保住公主的性命,你便是死在此处,也是值得了。” 心念于此,已有死志,便低声道:“公主殿下,臣与他们讲和了,希望请您能忍耐则个,暂且投降。”公主惊道:“你要我投降?那你自己呢?” 卢云眼望悬崖,苦笑一声,摇头道:“臣自有去处,请殿下不必担忧。”他知道公主生性仁慈,便不言明自己即将自尽。 公主见他神色悲苦,料来定有什么事情瞒着自己,一时惊疑不定。忽听番僧喊道:“***!你快快跳下去啊!还在那里拖拉什么?”他怕卢云听不懂自己的番话,这话却是以汉语说出。 公主听得此言,已知卢云要以命相代,当即惊叫道:“不能这样!卢参谋,你决不能答应他们!”她个性仁慈,生平从不杀生,听得那两名番僧要卢云自杀,如何忍耐得住,便急急出言阻止。 卢云不去理会,自向那两名番僧叫道:“好!我便依着你们的约定,这就跳下去了。不过你们可得答应在先,务必善待公主,否则我做鬼也不放过你们!” 两名番僧笑道:“你放心吧!四王有令下来,说要将她活捉回去,谁敢害她的性命?” 两人有意要安公主的心,此刻都以汉语回答。 公主听卢云已与他们说妥了,一时大惊失色,只一股脑儿地摇头,卢云却视而不见,自做不知她的神色,叫道:“一言为定。我这就把公主送过去了,你们给接好了。”他左手用力,紧紧抓住岩壁,右手便去松解两人身上的衣带。 眼看卢云便要将她交出,公主知道他一放开自己,便会跳崖自杀,她一时情急,便大声叫道:“参谋卢云听旨!” 卢云听她声音满是威严,不由一愣,道:“公主有何吩咐?” 公主厉声道:“你听明白了!本宫宁愿从这万丈悬崖掉下摔死,也不愿被贼俘虏!你若把我交出去,你……你便是叛国奸臣!” 卢云见她忽使小性,忍不住嘿地一声,低声道:“公主殿下,这生死之事,岂同寻常。这当口你若执意不降,只怕咱们便要一起摔下万丈深渊,死得惨不堪言,您怕不怕?” 公主双眼一眨不眨,往卢云双眸凝视而去,缓缓说道:“你听好了,本宫宁死不降。你若把我交出去,我立时撞壁自杀,本宫向来说得出,做得到。”语意坚决无比。 一旁番僧甚是不耐,喝道:“你们快一点,别在那里拖拖拉拉的!”口中不住催促,卢云叹息一声,低头往公主看去,眼见她点了点头,神色间毫不惧怕,看来真有必死决心。 卢云已知公主心意,当下压低嗓,道:“既然公主有意决一死战,咱们便来行个险,把他们骗上一骗,也许还有一线生机。” 公主听他另有诡计,不禁大喜,低声问道:“怎么骗?” 卢云悄声道:“公主放心,一切看我的。”他抬起头来,高声向两名番僧叫道:“公主便要来啦!你们接好吧!” 右侧那名番僧狞笑道:“小艳福不浅,居然可以对公主搂搂抱抱,他***,快快跳下去吧!” 卢云叫道:“马上就跳啦!”他假意解开腰间衣带,霎时伸脚往山壁一踹,身扑出,右手便朝一名番僧身上的绳抓去。公主见自己已在万仞高空之上,不由得心下大惊,连忙闭目咬牙,一颗心怦怦直跳。 那番僧伸手来接,笑道:“你俐落点,可别让公主掉下去了。”这人脑筋不甚灵光,居然还没看出卢云欺骗的用意,还伸手来接卢云的身。 卢云见机不可失,急忙举起脚来,狠命一踢,大脚飞去,正巧踢中那番僧的胸口,只将他踢得口吐鲜血,骨断筋折,当场死在绳上,脸上却还挂着一幅莫名其妙的神情,好似不知卢云为何杀他。 卢云正要抓住绳,只听一人喝道:“无耻骗!去死吧!”话声甫毕,猛地背上一痛,已然狠狠地挨了一脚。卢云身在半空,陡地回头望去,却是另一名番僧趁机暗算。 卢云见情况危急,蓦地大叫一声,虽然背后疼痛,仍是不顾一切地回击一掌,“啪”地一声轻响传过,手掌正中那番僧顶门,掌力发动,登时将那番僧打得头骨碎裂,那番僧痛得惨叫,已是不活了。 卢云右手暴长,手指竟已沾到绳,他五指正要收拢,谁知那番僧悍勇无比,此时头骨虽已碎裂,仍是虎吼一声,狂叫道:“大家一起死!”他一脚飞出,当场踢中卢云腰间,一股大力传来,已将他远远地踢了出去。卢云身在半空,无可凭借,便从万丈高空摔下。 卢云见死在眼前,忍不住心中一悲,煞那间一生大小事情都在脑中转过,自己这一生颠沛流离,四海漂泊,此刻便要死在此处,想起父母深恩,又念及顾家小姐,心中悲苦难言,眼泪便要夺眶而出。 便在此时,只觉怀中一紧,却是银川公主用力抱住了他。 卢云心中一动,这才想到了公主,心下暗道:“唉!方才她若是肯听我劝,此时便不用陪我一齐死了。” 卢云心下难过,低头看着公主,却见她一双水汪汪的大眼望向自己,脸上神情颇为奇异,虽在临死之际,却不见惊慌恐惧之情,尚比自己来得镇定。卢云轻叹一声,怪就怪他武功低微,护驾不力,却要累得公主要与自己一齐摔为烂泥,实在对不起柳大人的付托。 两人急速摔下,卢云在她耳边道:“公主殿下,臣罪该万死,对不住你,愿来生再做补报。” 公主紧紧抱着他,柔声道:“你别这么说。你对我很好,连番为我出生入死,如果我俩有来生,当是我回报你才是。”说着把头枕在他胸膛上,闭目待死。 卢云心下难过,不知如何安慰,只觉身急速下坠,全身血液猛往脑门流去,几欲昏晕。 便在这生死刹那,忽见一名番僧攀在岩上,背向着自己,卢云大喜,叫道:“我们有救了!”跟着左手疾探,一把将番僧抓住,他凭借这一抓之力,已将坠下之势减缓,那番僧却被这股大力一扯,当场摔下崖去。 卢云趁着身形略略稳住,急忙伸出右手,大吼一声,便往一块尖角抓落,此时下坠之力仍大,五指与岩石相撞,当场鲜血迸出,指甲更是断裂翻起,一时痛撤心肺。他咬牙忍耐,双手连抓,终于稳住身形,直把掌心擦破了皮,这才止住了下坠之势。 忽听下头大呼小叫,卢云抓落的那名番僧急速坠下,猛往另一人头上撞去,卢云急忙伸手掩住公主双眼,只听“碰”地一声大响,二僧惨嚎一声,脑浆迸裂,一齐滚下悬崖。 卢云见两名番僧已然滚落山崖,料来公主也看之不见,这才从她脸上缩回了手。他吁了口气,道:“托公主殿下的福,咱们又起死回生了。”说着抹了抹头上的汗水,低头往公主看去,此时公主的一双妙目也正望向自己,两人眼神相会,都是微微一笑。 公主凝视着卢云,笑道:“卢参谋客气了。也许是你自己福大命大,让本宫托你的福气呢!”说着掩嘴轻笑,颇见欢畅。 卢云自离京以来,从未见过她这等开心,想起自己这番死里逃生,忍不住也是哈哈大笑。 正笑间,忽听公主正色道:“卢参谋,以后若是再遇到一命换一命的情况,本宫绝不许你擅自作主,你听到了么?”说话声音竟是微微发颤,好似深为不满卢云方才的举措。 卢云心下一凛,忙正色道:“微臣凛遵公主谕旨。”他不敢再说笑,便又往崖上攀去。 爬了一阵,卢云只觉五指渐渐发麻,全身力气就要离体而去,恐怕自己半支撑不住,摔下悬崖,当即拼着一股余勇,咬牙奋力而上。半个时辰之后,峰顶便在半尺不到,但手脚已感脱力,他大吼一声,拼出最后一丝力道,连攀带爬,这才滚上平地。 一上山峰,卢云如同虚脱,便即摔倒在地。公主惊道:“你怎么了!”卢云却一动不动,好似死了一般。 公主又惊又怕,急忙解开身上绑缚,将卢云从地下扶起,只见他身中十来刀,背后兀自插着两只箭矢,全身流满鲜血,右手五根指头的指甲更已断裂脱落,新伤旧伤,实在惨不忍赌。 公主心下震荡,垂泪道:“你……你为了我伤成这样,却要本宫怎么还你?” 卢云趴伏在地,道:“臣卢云奉旨护驾,万死不辞,请公主莫要如此说话,真折煞小人了!” 他撑在地下,只觉全身伤口疼痛难忍,有如火烧,再也支撑不住,白眼一翻,身缓缓软倒,已然晕了过去。 公主心中慌张,只见崖顶无草无木,除了光溜溜的岩石外,什么也瞧不见,现下自己仅孤身一人,又不明医理药石,实不知如何救他。 公主急道:“卢参谋,你可要撑住啊!”说着连连摇动卢云身体,但卢云此刻早已昏迷,如何听她的到? 卢云昏晕在地,不知过了多久,忽觉背后一阵剧痛传来,他猛地惊醒,举掌往后挥打,猛听一声娇呼,却是公主的声音,卢云吃了一惊,连忙缩手,回头看去,只见公主手上拿着自己夺来的弯刀,正满脸关怀地凝视自己。 卢云啊地一声,惊道:“公主,你……你这是做什么?”公主微微一笑,拿过一支箭簇,道:“这里全无人烟,我若不为你治伤,却有谁来帮你呢?” 那箭簇上血淋淋的,当是公主亲手替自己除下的。 卢云见公主降尊屈贵,亲手为自己治伤,心中感动,忙跪下地来,拜道:“臣一介平民,岂能让公主做这等粗鄙之事,卢云罪该万死,还请快别如此了!”说着叩不止,神态大见惶恐。 公主轻轻摇头,道:“我现下若不救你,你定然撑不到明日。”她慢慢走来,伸手往卢云背上触去,道:“你别动,让我帮你包扎伤口吧!” 卢云把身一缩,颤声道:“臣不敢劳动公主!”他白日里救驾之时,行止间颇有逾礼之处,只是事出紧急,虽在千军万马之前,仍是泰然自若。反倒是此刻四下无人,他却心惊胆颤,就怕自己踰矩。 公主见他躲了开来,方知他这人甚是古板,摇头道:“你明日若是死了,却有谁来保护本宫,莫非你要我孤伶伶一人,受那贼折辱吗?”卢云大惊,拜扶在地,慌道:“臣不敢!” 公主伸手过去,轻轻地抚摸他的背后,柔声道:“既然如此,你就别动。” 卢云不便再出言拒绝,便低下头去,道:“臣多谢公主。” 此刻本朝公主为己疗伤,卢云心惊胆颤,只把头来低,眼来闭,大气不敢喘上一口。 公主找到了箭簇入肉的位置,当即用力一拔,卢云咬牙不动,身却陡地颤抖,大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滚落下来。公主从怀中取帕出来,在他额上轻轻擦拭。 香帕拭汗,先前让银川般挣扎,却还不能出手,此时却想也不想,顺手便替卢云擦抹热汗,这中间的转折变化,连公主自己也没注意到。 卢云深知此举大大不妥,心下有些害怕,忙道:“公主深恩,臣卢云万死难报。” 公主微笑道:“万死难报我的深恩?你真能死一万次么?” 卢云听出公主言中的调侃,忙道:“卑职出身低微,今日能得公主厚爱,便死也是应该。” 公主见卢云满口官话,一会儿自称臣下,一会儿自唤卑职,丝毫不敢缺了庙堂礼数,她微微一笑,说道:“你这人说起话来老气横秋的,倒像是华殿里的那些书生,我看你质彬彬的,怎么不去考进士、中状元,却来做秦将军的参谋?” 卢云轻咳一声,正要回答,公主忽道:“小心了!”跟着手指用力,又把另一处箭簇挑了出来,卢云剧痛攻心,猛地纵声大叫。 公主惊道:“对不住,我下手重了,可是痛得厉害?” 卢云自知失态,忙道:“臣一时情不自禁,脱口叫喊,还望公主原宥。” 公主摇了摇头,道:“世间男都是这般要强好胜,你若是疼痛,本当叫喊,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为何硬要强忍?” 卢云低声道:“公主圣驾之前,臣岂敢胡乱叫喊?若是如此懦弱,怎能保护公主周全?” 公主轻轻一笑,道:“你昨日不是在喀喇嗤亲王的千军万马前叫喊么?那时你可以胡乱大叫,怎么现下却又不行了?” 那时喀喇嗤亲王的迎亲大队甚是嚣张,卢云奉何大人之命前去送帖,曾以长啸大折番军锐气,想不到公主也看在眼里了。 卢云轻咳一声,道:“臣那时见亲王大军来势汹汹,怕他对公主无礼,情急之下,这才出声吓阻。与现在大大不同。” 公主微微一笑,她将手帕撕了开来,替卢云包扎伤处,道:“我听你回回话说得为流利,却是何时得?”卢云道:“臣在上闲来无聊,便向乐舞生了几句。” 公主哦了一声,颔道:“嗯,你才了个把月,便能如此流利,真不简单。”言中满是钦佩之意。 卢云听她这几句话也是用回回语言说出,只觉字正腔圆,竟比自己还要顺畅清楚,不禁心下一奇,道:“原来公主殿下也说得一口好回话。” 公主轻轻点头,道:“我未离京城之前,早已开始习回语。”她见卢云满面诧异,便自一笑,道:“不过我没卢参谋那么聪明,一个月便能朗朗上口,至今已了半年之久。” 卢云点了点头,道:“是皇上要公主的么?” 公主淡淡地道:“是啊,我日后要常居汗国,不会人家的语言成吗?” 卢云听出她话中带着些些愁意,想起公主便要西嫁和番,不禁微有同情之意。 公主见卢云望着自己,目光中颇有怜悯,便自转过话头,笑道:“你下了山后,可别向人说我会讲回回话,以后我住在汗国皇宫里,假装听不懂那些大臣宫女说话,这些人不加提防,定会露出不少马脚,想来真是好玩得紧。”她吐了吐舌头,露出少女顽皮的神情。 卢云只见过她威严端庄的一面,这时见了她小儿女的神态,不由得一愣,想道:“其实这公主年岁甚轻,看她模样,也不过比顾家小姐大个两岁而已。”但不知为何,自己始终把她当作个老婆一般,从没想过她也是个妙龄女。 公主见他发呆,便问道:“你在想什么?”卢云忙道:“公主圣驾之前,臣焉敢胡思乱想?” 公主微微一笑,不再说话,只轻轻按住卢云背后的伤口,替他包扎伤处。 卢云看她手法轻柔,包扎时颇见娴熟,忍不住问道:“公主殿下,你以前替人治过伤么?” 公主点了点头,道:“小时候我那几个弟弟们顽皮得很,每回跌伤了脚,不敢让父皇知道,便都来找我这姐姐,要我帮他们清洗包扎。”她看着卢云的伤口,轻叹一声,道:“不过我从没见过这么厉害的伤口,希望别耽误你的伤势才好。” 卢云见她脸上现出温柔慈爱的神色,心中忽觉一阵感动,脱口便道:“公主殿下,似你这般人,实在不应出使和亲。” 公主哦了一声,道:“卢参谋何出此言?” 卢云摇了摇头,叹道:“这世间的富贵人,多是奸险凉薄之辈,似公主这样好心肠的,十个也遇不到一个。可你却要嫁到国外去了,唉………这次和番,皇上为何偏偏选上了你?难道没有旁人可代么?”这番话虽有不妥之处,但字字句句,却是出自肺腑。 公主听了这话,忽地双眉紧皱,良久不发一言。卢云见她神色不悦,吓了一跳,只低下头去,不敢再多口。 过了良久,公主轻轻叹了口气,她扎好伤口,走到卢云面前,轻声道:“卢参谋,我奉旨和番,本是心甘情愿,没有什么选不选、代不代的事情。你以后休得再提此事,知道了么?” 卢云听她语气郑重,忙道:“臣一时失言,请公主原侑则个!”一时默默无语,自行走到角落歇息,不敢再有多口,就怕令公主再次不悦。 过了半晌,公主见卢云面色凝重,忽地问道:“卢参谋,你生气了么?” 卢云本在闭目养神,听她此问大是逆乱,忍不住张开双眼,惊道:“公主折煞小人了,臣身居下属,只怕惹公主不快,焉敢来生公主的气?” 公主听他说得自责,温言道:“其实我方才不是生你的气,只是你那么一说,好像显得我满心都是不甘。这要传扬出去,于我于皇上都是不好,所以我才希望你别再提了,你知道么?” 卢云听她提起宫廷之事,自知不该多听,忙道:“小人理会得。” 公主微微颔,又道:“其实为了和亲,宫里闹得很不愉快,几位公主相互推诿,没一个肯去。我看这样下去,终究不是个办法,我身为皇上的长女,也只有自告奋勇,接下这个重责大任了。”她说到这里,忽地叹了口气,道:“唉……要是我朝能够强大一点,那该有多好……” 卢云听出公主的无奈,便也一叹,道:“是啊!若非那年御驾亲征惨败,公主殿下也不必去和亲了。” 公主嗯了一声,颔道:“你知道的倒不少。连御驾亲征的事情也晓得。” 卢云道:“臣是听柳侯爷说的。” 公主听了柳侯爷字,忽尔沉吟片刻,轻声问道:“柳侯爷?你说的是柳昂天么?” 卢云听她直呼名讳,颇为无礼,但随即想起此女乃是本朝公主,说来满朝武都是她的臣,她要直言其名,自无不可,只好嚅啮地道:“正是柳……柳大人。” 公主叹息一声,道:“当年御驾亲征时,我还没生下来呢。可怜我这伯父英明神武,却在前线驾崩,留下了这幅社稷重担给我父皇……唉……” 卢云奇道:“伯父?” 公主道:“我父皇便是先皇武英帝的弟弟,武英皇帝当然是我的伯父了。” 卢云醒悟,立时连连点头。 只听公主幽幽地叹了口气,道:“父皇继任时只有十八岁,那时国家风雨飘摇,先帝又给奸臣杀了,天幸父皇出来主持局面,不然兵凶战危,军临城下,真不知今日朝廷会是什么样。”卢云点头道:“那年也先可汗已然包围京畿,想来皇上确实是大仁大勇的英雄,才敢接下这个重责大任。” 公主微微一笑,道:“你这话是真心的么?还是随口奉承阿谀?”卢云脸上一红,忙道:“殿下明鉴,臣读圣贤书,所何事?焉敢行此无耻之事?” 公主笑了笑,道:“你别怕,我知道你忠义武勇,要不是如此,你方才……方才也不会为我舍去一命了……”说到这里,她脸颊上忽地现出一抹红晕,跟着望向卢云一眼,缓缓低下头去。 卢云心道:“看公主这个模样,当是受惊未复,须得休息一番。”当下躬着身,道:“公主殿下劳累一日,还请休息片刻。” 公主抬起头来,往卢云望去,两人四目相接,卢云只觉公主的目光满是关怀之意,心道:“这位银川公主果然爱民如,便对臣下也是呵护备至。我为这等人舍身,却也不枉了。” 公主取过手帕,在他额头上轻轻擦抹,柔声道:“你流血过多,是该休息一阵,快去歇着吧。”卢云答应一声,自去崖边坐下,他运功疗养,慢慢地物我两忘,反空照明。 “无绝心法”发动,深厚内力在体内流动,霎时间四肢骸无一不畅。想来此次外伤虽重,但内力却丝毫无损,当不至有大碍。 公主见卢云运功休养,也自去崖边坐下歇息。 四下一片静寂,除了山风呼啸,丝毫听不到一点声息,公主望着天边若隐若现的晚霞,想起日后命运未卜,不知能否再返中土,心中也是思绪如潮。其实此次和番本不该她出嫁,嫁的是幼妹玉宁公主,这位小公主的母亲名唤颜贵妃,早已在皇帝面前失宠,这玉宁又与皇帝不甚亲近,便嫁出去也无啥心疼。孰知颜贵妃连夜哭求银川公主,希望她能劝说皇帝收回成命。也是玉宁年小稚弱,银川公主不忍她孤身嫁到异乡,便亲向皇帝请命,由自己替代玉宁和番。只是她万万料想不到,好好一桩婚事,竟会阴错阳差的成了一场大斗争,真是始料未及了。 正想间,忽见卢云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她连忙抢上前去,将他扶住,说道:“不是要你歇息么?怎地又起来了?”卢云道:“臣已然复原许多,不碍事的。只是公主殿下一日不可无食,待臣去张罗些吃食的来。”说着便提起弯刀,要在崖顶上寻找吃食。 公主怕他伤重难行,急忙道:“你要去打猎么?我与你同去。”方才两人共经生死大难,公主已然不把他当外人看待。她心地本就善良,此时患难相依,对卢云更是和善亲切。 卢云自知危难间已有多不妥举止,此刻两人俱都平安无事,岂能再有逆乱举措?当即摇头道:“这等贱役粗活,岂敢劳动公主?还请公主稍事歇息,臣自去寻找便了。” 公主正待要说,卢云却已转身离开。只见他躬着身,缓缓倒退几步,这才转身离开,举止间甚是恭谨,全不同悬崖上的果敢自在。 公主见了他的拘谨模样,忽地一笑,心道:“这人一会儿大胆包天,便是我的话也敢违背,一会儿却又小心翼翼,像是怕了我,当真奇怪得紧。” 想到方才在悬崖上生死一线的情景,心中忽又怦怦直跳,好似卢云的手臂还环在自己的腰间,将自己紧搂在怀中一般。 卢云哪里知道公主的心事?他此时全身疼痛,只因心悬军情,这才难以安歇。抬头看上,见天色已晚,便急急走到崖边,从峰上望而去,想找出秦仲海部队所在。 放眼望去,只见四野间一片雾茫水气,远处山岚隐隐飘舞,好一片雾蒙蒙的美景,却看不到秦仲海的军马何在。卢云心下发愁,暗道:“不知秦将军他们退到了何处?眼前若要脱险,非找到他们不可。” 他心中反覆打量,都在思如何逃脱此地,然而眼前情势实在坏,山下敌军云集,崖上无草无木,实在不知如何逃生。他长叹一声,只有先去打猎,填饱了肚再说。 卢云提刀走去,见到几只雪鸡在地下来回走动,当即大喜,飞身去捕,他身上虽然带伤,但身手仍是十分敏捷,当场便抓到了两只。他在崖上找了些干草生火,就地烧烤起来。卢云过去干过一年多的面贩,烹调的手段甚是高明,想起这鸡是要给公主吃的,更是着意炙烤。过不多时,那雪鸡已然嫩熟,肉香四溢,引人垂涎。 卢云撕下半只雪鸡,便返身去寻公主,行到崖边,只见她兀自坐在石上,若有所思。 卢云提着雪鸡,走到公主身前,跪地道:“公主殿下,这就请用膳吧!”双手奉上香喷喷的鸡肉,神态为恭敬。 公主听到他的说话,脸上忽地泛起一阵没来由的晕红,跟着低下头去,好似有什么心事一般。 卢云眼光朝地,没见到她的神色,只举起雪鸡,道:“殿下,这雪鸡是臣为您烧烤的,快请吃些吧!” 公主伸手接过,只闻扑鼻肉香,令人垂涎欲滴,拿在手上还有些热烫,她见四周无草无木,荒凉一片,看来卢云要为自己张罗吃食,定是费了不少气力。 她望着卢云的双眸,柔声问道:“卢参谋,你为什么对我这般好?” 卢云面露诧异之色,忍不住“咦”地一声,他只知自己是臣,公主便是天,便是神,岂能不对她好?这一问只把他愣在当场,半晌作声不得。过了良久,才道:“臣下侍奉公主,乃是本分之事,焉有好坏之分?” 公主听了他四平八稳的回话,只嗯地一声,低下头去,既无点头嘉许,也没出言询问,却是一幅欲言又止的神色。 卢云见公主一言不发,想来是自己说得过含混,这才教她难以明白,便单膝跪地,庄容道:“启禀公主殿下,臣侍奉主上,实乃天经地义。想臣本是乡野布衣,蒙柳大人与秦将军拔擢,才得以随军效力。临行前柳大人再嘱咐,决不可使公主受到一丝一毫的损伤。臣感恩图报之余,便是性命不要,也不敢使公主受伤受辱。请公主万莫记挂在心。” 银川公主听他说了一大篇,都是些什么不负所托、尽忠职守之类的情由,不知怎地,总觉心口闷闷地,好像有些不开心,只是究竟有何不开心? ?处,却又说不上来。 她四处张望,神色间竟有些慌张,半天回不上话。 卢云见她神色不定,以为她惊吓过,当下轻咳一声,说道:“公主殿下,这鸡肉凉了便不好吃了,还请快些用吧!” 公主手拿雪鸡,却不张口去吃,似乎若有所思。 过了好一阵,忽听她道:“卢参谋,我想问你一事,希望你据实相告。”说话声音微微颤抖,似乎这事颇为要紧。 卢云听她说得郑重,忙道:“殿下请说。” 公主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问道:“卢参谋,倘若这次和亲,不是我奉命过来,而是我妹玉宁公主嫁到西域,你……你也会这样拼死保护她么?” 卢云见公主脸上神情略显激动,似在等待什么,心中便想:“眼前情势紧张,看公主这般神情,必是心中害怕。我可要好好安抚一番,也好让她安心了。”当下点头道:“公主所言不错。无论是哪位公主出嫁,都是我朝威望之所寄,四海观瞻之所在,臣自当全力保护,绝不敢有丝毫懈怠。” 公主听完他这番话,忽地低下俏脸,眼中珠泪欲垂,低声道:“所以……所以不管是玉宁还是银川,对你都毫无差别,是不是?”卢云颔道:“这个自然。不管哪位公主,都是皇上的爱女,对臣而言,也都是一般的尊贵。” 此话一出口,公主脸上立时闪过了一阵阴影,原本的一抹晕红慢慢褪去,转为毫无血色的苍白。她转过头去,低声道:“很好,你对朝廷如此忠心,皇上日后定会奖赏你。” 蓦地眼眶一红,两行泪水竟流了下来。 卢云见她神态如此,忍不住心中疑惑,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他见公主兀自拿着雪鸡,便道:“公主,这鸡冷了便不好吃了,请您快快用膳吧!” 却见公主轻轻摇头,说道:“我不饿,你先去吃吧。”说着将雪鸡还给卢云,跟着转身走开。 卢云陡地一愣,不知这公主本来好端端地,何以突然变得如此奇怪,想起柳大人重托,连忙追了过去,道:“公主乃是尊贵玉体,一日不可无食,要是这雪鸡不合公主胃口,臣这便为您捕些兔来。” 公主不来理他,自坐悬崖一角,一双美目望着崖下,神态颇为冷漠。 卢云呆立当场,心道:“到底是怎么了?我说错什么话了么?”回想自己所言,自觉并无不妥之处,不禁摇了摇头,此际兵凶战危,令人忧虑不已,公主又使小性儿,更叫他不知如何是好,卢云将雪鸡用树枝串起,走到公主面前,说道:“臣将雪鸡留在这儿,您一会儿若要饿了,便请吃些。”说着便将雪鸡插在地下。 那公主却浑似不觉,只远眺着崖下,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便在此时,一阵寒风吹来,卢云忽觉身上发冷,他抬头看天,只见夜幕将垂,彤云密布,一会儿怕要下起雪来,此处地势甚高,冬夜定然酷寒,自己虽然内功深厚,也未必熬得起,更何况公主自小金枝玉叶,如何抵受得住?当下便赶紧寻找栖身之处,也好熬过今晚。 过了小半个时辰,天色已然灰暗,卢云在崖上攀高伏低,上寻下觅,总算见到一处岩壁下有个洞穴,想来足以让公主遮风避寒,卢云心中大喜,只是怕里头藏有野兽,便举起刀来,入洞察看。 待见洞中全无野兽踪影,地下也无兽粪臭气,心下更是高兴,当即引火铺草,将洞里洞外打理一遍,他知道公主出身皇室,从小过惯养尊处优的日,更是着意打点,就怕她不能习惯了。 忙了好一阵,待见洞内火光暖和,诸事具备,这才停下手来,便要回去召唤公主,让她入洞歇息。 行到崖边,只见公主仍坐崖边,那雪鸡依旧插在地下,竟然一口未动,已然冻成冰块一般。 卢云急忙抢上前去,问道:“殿下怎不吃点东西?若是身体不适,便请吩咐一声,臣略知药石,必可为公主怯病。”他想昨夜霜寒露重,公主莫要受了风邪,眼下敌军环伺,那可是雪上加霜了。 公主摇了摇头,低声道:“我没有生病,你别担忧。”神色间甚是萧。 卢云见她消沉,心下颇为自责,当即跪倒,说道:“臣罪该万死,不能照护公主周全,竟使公主忧虑感慨,难以畅怀,还请重重责罚。”公主轻轻一叹,低声道:“这一走来,你已不知说过多少次罪该万死,多少次罪不可恕?你真有那么多过错吗?我又是那么容易生气的人么?” 卢云不敢接口,只不住地点头,口中连连称是。 公主又叹了口气,脸色已然平静如常,她淡淡地问道:“秦将军回来了么?本宫想要下崖了。” 卢云叩道:“启禀公主,此刻贼势浩大,我军已然暂时撤退,想来秦将军必是入关求援,待到会齐大军,必会起兵来救。臣以为公主这几日需在崖顶歇息一阵,以待大援到来。” 公主点了点头,却不言语。 卢云道:“前处不远有个洞穴,可以御寒怯冷,臣已将之打扫清洁,这就请公主过去安歇。”便欲上前扶起公主,却见公主将身一缩,躲开了卢云,自己站起身来。 当下卢云引着公主走向山洞,此刻雪云已至,忽地降起大雪,两人加快脚步,冲风冒雪,急急往前奔去。却见公主脚下一滑,竟要扑倒,卢云急忙伸手拉住,免得她滑跤。两人手掌相触,公主身忽地一震,小手急急地缩了回去,跟着快步走开。 卢云心下奇怪,低头望向公主,却见她不住回避自己的眼光,他心下疑惑,不知公主为何变得如此,却也不敢追问。 两人行到洞口,卢云向内一指,道:“就是此处洞穴了,请公主委屈几日,暂且在此安歇。只是里头陈设简陋,臣怕公主不能习惯。”银川公主默然不语,缓缓走进洞里,只见地下已然扫除乾净,洞中火光映壁,暖和如春,与外头的酷寒相比,别有一番温馨天地。她见卢云确实用心照顾自己,心下甚是感动,想说些话嘉勉,待见卢云垂手立在一旁,神态恭谨无比,霎时心中又是一阵郁闷,便只坐到了炕边,低头看著地下。 卢云道:“请公主歇息一阵,臣再去为公主准备些吃食。”公主摇头道:“不用了,我不饿。”卢云见公主心事重重,不愿多加搅扰,便道:“臣告退了,请公主好生安歇。”过不多时,却见他又烤了只鸡,自行放在洞口,以备公主不时之需。他见大小事情都已打点妥当,便自去洞外安歇。 深夜露浓,两人一处洞外,一处洞内,各怀心事。 卢云守在洞口,看著里头的火光,寻思道:“这公主好生奇怪,早些时候见她豁达生死,丝毫不怕,现下都已经平安无事了,怎地她却忽然变得消沈悲伤,真叫人难得其解。”一时反覆猜想,却始终不明情由。 寒风冷月中,银川公主独自坐在洞里,正自悄悄发愁。她看著红艳艳的火光,忽地忆起了京城繁华的景象。若在去年此时,紫禁城中已然张灯结彩,自己则率著宫女四处打理,众人欢岁末,好不温馨。谁知现下却是这幅凄凉光景,自己孤身一人躲在这凄冷的山洞里,明日尚不知生死如何。她看著手上的玉镯,忽地想起母亲的慈爱,临行前她谆谆叮咛,两人抱头痛哭的景象,霎时飞入心中。 她自知离国已远,只怕直至老死西域,终生都不能再见娘亲一面,一时心下悲痛,眼泪扑飕飕地流了下来。 卢云何等功力,他坐在洞外数丈地方,耳听低低啜泣之声,知道公主正自暗暗垂泪,他心中担忧,悄悄地走到洞口察看。 卢云低声叫道:“公主殿下,你还好么?臣卢云来给你问安了。”良久良久,却不见有人回应。卢云见公主不答,不知她此时如何,只怕已然受寒晕倒,一时心急,急忙抢进洞里。 卢云走入洞中,只见公主趴在炕上,背脊微微起伏,显在低声哭泣。 卢云心中惊骇,急忙走上前去,慌道:“殿下这是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不舒坦的?”公主见他进洞,连忙擦去泪水,低声道:“我没事。你自去歇息吧。”卢云见那雪鸡兀自插在地下,仍是一口未动,当下道:“公主,您不吃不睡,身定然不行,卑职甚是担忧。”公主轻轻摇头,叹道:“你担什么心?也许咱们明日便要给叛军拿住,到时生不如死,还不如死在此处乾脆。”卢云听她说话如此消沈,心下一惊,劝道:“那日臣听公主言道,只要姓能平安日,便是牺牲自己也不足惜。臣心下甚是钦佩,怎地公主现在却消沈沦,叫臣好不难过!”公主再也忍耐不住,眼眶一红,泪珠滚落,泣道:“我……我也不想这样……”卢云见她又哭,心下只是发慌,想要上前摸摸她的小脑袋安慰,只是自己又没这个胆,一时连连搓手,不知该当如何。 便在此刻,忽听远处传来细细的脚步声,卢云大吃一惊,低声道:“有人来了!定有敌人上崖!”看来那群番僧毫不死心,竟又派人上崖捕。公主听他一说,想起那群番僧的凶狠,也是面色一变。 卢云伸脚踏息火堆,挺刀便往洞外走去,他悄悄行到崖边,只见一人探头探脑,正在崖上四处张望,後头还有同伴不绝爬上,竟有五、六人之多,这些人身穿侍卫服色,当是四王身边的贴身卫士。 卢云偷偷走到崖边,眼见那人走来,登时一脚猛力踢去,大力传到,那人胸口肋骨喀地一声,当场断折,跟著身远远飞出悬崖,一声未发,便已死於非命。 一旁武士低声道:“克拉儿,你在哪里?”卢云隐在大石之後,那人东张西望,走到卢云身前,卢云当下飞身跳出,一刀挥去,已然割断那人喉管,那人双手连连乱挥,但却没了声音,挣扎一阵,便摔在地下,一动不动了。卢云地将他尸身拖过,悄悄丢下悬崖。 其余几人不见了同伴,都是低声叫唤,卢云伏在暗处,瞬间又料理了两人,也依老法办理,将他们尸身一一丢下悬崖。 此时料理了四人,只余一名武士待在崖上,卢云见强弱易势,当下也不再躲藏,便大踏步走了出来,以回话喝道:“兀你那番人,却怎地跑来此处送死!”那人陡地见到卢云,霎时神色惊慌,颤声道:“我…我……你…别杀我………”言语间骇异失措,不知所云,卢云喝道:“你的同伴都给我杀了,已经丢到悬崖底下,你可知道?”那人跪下哀哭道:“大爷饶命,小人家有老小,实在不能死啊!你饶了我吧!”卢云举起钢刀,正要杀人,猛见这人神情卑微,心下忽生不忍,便缓下刀来。想道:“看来这人甚是可怜,不如我把他绑起,关在山洞里好了。”但转念一想,此刻情势已然危急之至,若还要分心看守此人,定要招惹无数麻烦。耳听那人连连乞求,卢云举刀一挥,摇头道:“不行,两国交战,不是你死,便是我亡,你快快捡起地下兵刃,我们斯杀一场吧!”那人哭道:“我不是你的对手啊!你饶了我吧!”卢云叹了口气,指著悬崖,说道:“好吧!既然如此,我也不来动手,你自己跳下去吧!”那人哭得更加大声了,卢云见他如此懦弱,摇了摇头,举刀便要砍去。 忽听公主的声音道:“且慢!”卢云回过头来,只见公主已然站在崖边,正自凝视自己。 卢云连忙躬身,说道:“启禀公主,这人是四王派来的刺客,臣正要将他就地处死,以免多生困扰。”公主道:“这人也有父母妻得可怜吗?卢参谋,上天有好生之德,你放他走吧!”那人听了这话,宛若遇上了活菩萨,拼命在地上磕头。 卢云嘿地一声,大声道:“公主啊公主,此时情况凶险,不比秦将军在的时候啊!那时大军随行保护,你要将刺客放走,我们自无异议,但眼前性命攸关,你千万不要使性了!”他虽知公主生性仁慈,但此刻只要一个不慎,公主便会落入番人之手,卢云想起职责重大,绝不能让公主犯险,心急之下,说起话来竟略有教训之意。 公主俏脸生怒,说道:“本宫不管这些,我要你放了这人,你现下立刻放!”卢云又惊又怒,不知该当如何。 那侍卫连连哭道:“多谢公主,多谢公主,小人日後定会感恩戴德,再也不敢侵犯尊驾了。”说著又朝卢云磕头,哭道:“小人知错了,求大人高抬贵手啊!”公主见他兀自害怕,便微微一笑,向前走上几步,说道:“你不要担心,有本宫在此,没人敢害你的。”卢云见她忽地上前,已在那人面前数尺,急忙扑了上去,惊叫道:“走开!不要靠近他!”话声未毕,只见那人腰杆一挺,猛从地上跃起,武功竟似十分精强。卢云大惊,想要拦在公主面前,却已差了一步。霎时之间,那人已一把抓住公主,跟著仰天大笑,甚是得意。 公主见变故忽起,吓得花容失色,饶她教养出众,也不禁尖叫一声。 卢云以手支额,只感懊恼不已,怪只怪自己一时心软,疏了防备,竟被这人偷袭得手,他伸手指向那人,大声喝道:“你快快放开公主,我可以饶你不死!”那人呸了一声,冷笑道:“你还敢罗唆?现下谁听谁的,你给老搞清楚点!”说著往公主粉脸瞧了瞧,淫笑道:“你再敢招惹你老,弄得我心情不好,当场来个先奸後杀,你信也不信!” 卢云又恼又气,道:“有话好说,你可别要乱来!”那人指著卢云,破口骂道:“死小,你要老跳崖自杀?***,你先给我跳下去了!省得老杀你!”他见卢云不动,当即淫笑道:“你再不下去,难不成我这两只手不会摸女人么?你可要看我和你的公主娘娘亲热啊!”公主大怒,但那人举刀架住了她,一时间毫无办法。 卢云恼怒至,他走到崖边,回头往那人恶狠狠地瞪了一眼,陡地跳落,公主大吃一惊,尖叫道:“卢参谋!卢参谋!” 那人哈哈大笑,说道:“无知著放开了公主,淫笑道:“蛮公主,多亏你救我一命,一会儿我来疼疼你,也算报答恩情啦!”公主想到卢云已死,忍不住两腿一软,坐倒在地,哭道:“卢参谋…………都是我害了你……”那人哈哈大笑道:“哭什么?你手下杀了我们那么多弟兄,本就该死!现下他死个乾净,没人打扰!看老怎生炮制你这小淫妇!”公主生性刚毅,她听此人言语粗俗,残忍好色,非但不怕,反而激起了天朝皇女的傲性,只见她站起身来,怒道:“你好大胆!敢与本宫如此说话!”那人见了公主这幅派头,心下忽地一惊,但转念一想,此时只有他一人在此,那是为所欲为的局面,当即淫笑道:“公主啊!你想清楚了,现在我就是你的皇上,你可要好好服侍我,嘿嘿………”说著便往公主脸蛋摸去,公主虽然怒叱连连,但那人色心已生,如何按耐得住?眼看大手往身上逼来,只吓得公主惊叫连连,慌忙闪避。 当此危急之时,忽听後头一人道:“无耻小人,你要是皇上,我便是你的祖宗。”那人怒道:“是谁?”此言甫出,喉头一凉,已被割断了喉管,跟著一脚踢来,把那人直踢下悬崖。 公主急忙回头去看,却见那人满脸怒容,手挺弯刀,却是卢云来了!她欢叫一声,扑了上去,将他紧紧抱住,喜道:“是你!你没死!你没死!”欢喜之间,泪水流了下来,竟是喜而泣。 卢云连忙退开一步,躬身道:“臣方才并未真个跳下山崖,只是攀在悬崖之旁,此人行事疏漏,不曾前来察看,便给臣偌大的暗算机会()。”公主满脸喜容,一时间忘了种种不快,只眉开眼笑地望著卢云,欢喜之情,溢於言表。 卢云低头往崖下看去,说道:“明日我得做几个陷阱,可别让这些人再来偷袭。”公主忽地走上几步,拉过卢云的手,微笑道:“别说这些了。我有些饿了,咱们一齐吃饭吧!”神态竟是为亲匿。 眼见公主换上了一幅笑脸,卢云不禁吓了一跳,忙往後头退开一步,不知公主为何转变得如此之快,直有摸不著头脑之感。他将雪鸡拖过,迳自烤了起来。火光红艳中,只见公主满脸喜容,笑吟吟地看著自己。 卢云心道:“这公主忽地高兴,忽地忧愁,看来有些奇怪,可别是受了风寒,神智不清起来。我可道:“公主趁热吃吧。” 银川公主面带微笑,伸手接过,轻轻地咬了一口,卢云怕她吃不惯野味,连忙道:“臣随手所就,只怕不合公主胃口。” 公主嚼了一嚼,只觉满口肉香,滋味颇美,便笑道:“好吃得紧,便是禁城的御膳房,也没那么好的手艺。” 卢云面贩出身,最爱旁人称赞自己的手艺,一听公主之言,欢喜得好似要飞了起来,大喜道:“蒙公主谬赞,实乃臣生平荣华。” 公主见他神情如此,轻轻一笑,道:“你这样好手艺,莫非以前是个厨?”卢云听她垂询,想起生平往事,忍不住神色微微一变,跟著点了点头。 公主奇道:“敢情你真的是?” 卢云尴尬一笑,道:“说来不怕公主见笑()。在下连厨也还够不上,只是王府胡同里的一个面贩。” 公主哦地一声,道:“面贩?那是什么?”这公主娇生惯养,什么时候在外头游荡过了?听得面贩二字,竟是不知。 卢云苦笑一阵,心想:“这公主不食人间烟火,我又何必与她多说?随口敷衍两句吧。”他摇了摇头,道:“面贩就是卖面的生意人,没什么好说的。” 他见大雪又要落下,便起身道:“公主殿下,时候不早了,请早些入洞歇息吧!” 公主虽然不明世事,但生性仁慈,甚会体察人心,一见卢云神色,便知他心中有痛,想来不愿明说自己的过去。当下轻声道:“卢参谋,我们屡次共经患难,生死攸关,可是我却连你的来历也不知道,眼下无事,你不妨说说吧。” 卢云听她垂询再,不禁心头苦笑,他摇了摇头,又缓缓坐下。 他自离开江南以来,辗转奔波,四海为家,从未与人提及往事,想不到第一个问他的人,却是当朝的公主。念及自己背负莫名罪孽,终身都要郁郁寡欢,不由得一阵悲哀,又想起当年在扬州与顾倩兮分手的情状,忍不住心中一酸。 他不愿露出心事,只凝望著星空,微微一笑,那笑容中却满是苦涩之意。 公主一愣,道:“什么事这般好笑?” 卢云低下头来,拨弄著火堆,轻声道:“臣出身寒微,不是什么体面人,还是别说的好,免得污了公主清听()。” 公主听他语音悲苦,又见他神情特异,料来定有什么难言之隐,心道:“这人的来历好生奇怪,我若能生离此地,定要查访一番。” 火光闪动,卢云照料著火堆,神色无喜无悲。公主则好奇难抑,一双清澈大眼眨啊眨的,尽是盯著卢云看。两人各怀心事,都是默默无言。 过了良久,卢云道:“公主殿下,外头冷得厉害,请你回洞里歇息吧,可别受凉了。” 公主回眸看著他,说道:“那你呢?你便要在外头吹风受寒么?” 卢云淡淡地道:“臣体健如牛,区区寒风冷雪,丝毫不能奈何分。” 公主点了点头,轻轻道:“如此辛苦你了。”说著便走进洞里。 卢云看著公主的背影,心头竟有种温暖之感,那是离开扬州以来,前所未有之事。他心中立誓,定要保护公主顺遂平安,绝不让她落入敌人之手. 正文 第七章 天苍苍兮临 却说那煞金武勇厉害,秦仲海与他放对,登时不敌,阵势更给人率军冲破,慌忙间只有退向玉门关。 眼看後头沙尘飞扬,却是四王率军追杀而来。秦仲海等人只有加紧逃命,希望早一步赶到玉门关。想起薛奴儿已在当地守候,更是快马加鞭,疾驰而去。 众人一连数日,都在率军撤退,夜间只敢在马背上眯眼歇息,谁敢在乱军中搭营休憩?只是马匹连日奔驰,不堪操劳,纷纷倒毙旁。 众人面色如土,精神不济,料想撑不到玉门关,便会被四王赶上。 这日已至腊月十黄昏,秦仲海兀自率军赶,却见前头一骑慌忙而至,秦仲海一愣,不知是什么人在此奔逃,急忙停下军马,却见来人脸若白纸,披头散发,正是东厂的副总管薛奴儿!秦仲海心下惊骇,这薛奴儿此刻该当身处玉门关,以来监视江充的兵马,却怎地仓皇逃来此处?秦仲海急忙叫道:“薛公公!怎么回事?”薛奴儿快马冲来,骂道:“大夥儿快走啊!江充的人马翻脸不认人,在後头紧追不舍,只怕要杀人了!”秦仲海与众属下面面相觑,都是说不出话来。 过不半晌,只见前头烟尘大起,竟有部队急奔而来,看这声势,少说也有万人。 秦仲海浓眉紧皱,万没想到江充竟在这危急时刻举兵杀来,虽不知他用意如何,但这玉门关却去不成了。薛奴儿见秦仲海迟迟不动,登即骂道:“叫你逃啊!你还愣著做什么?” 秦仲海指了指背後,苦笑道:“番国四王作乱,不杀我们绝不甘心,现下正在後头追赶,公公却要我们退往何处?” 薛奴儿也是一惊,呸道:“到底在搞什么?怎么这儿那儿都在造反作乱,真是荒唐透顶!”一旁何大人见大军忽地停下,连忙赶上前来,惊道:“怎么了?我们不是快到玉门关了么?怎么忽然停下了?” 薛奴儿急道:“没时光多说了,等江充的狗来了,大夥儿都要糟!快快转向!”说话间,前方蹄声大作,万马奔腾而来,秦仲海与属下虽然疲惫不堪,但情势危急,还是一起举起兵刃,护住了一众高官王族。 行到近处,大军陡地停下,只见银盔闪耀,刀刃如雪,端的是纪律严明的精兵。来人果然是玉门关守军,直隶於江充的人马。 何大人知道薛奴儿脾气不小,八成是他得罪江充,这才被人追杀。他见性命危急,如何愿意牵扯在东厂与江充的恩怨间?当下拍马冲出,对著江充的兵马叫道:“我是御史何大人,奉命保护公主和亲,快快放我们过去!”只见大军中行出一名将领,他脸露冷笑,说道:“管你什么何大人,何小人?江大人下令,任何人不得擅自入关,否则一率杀无赦!”跟著弯弓搭箭,呼地一声,对著何大人射来一箭,却把他的官帽射落在地,何大人吓得屎尿俱出,慌忙逃回阵中。 秦仲海大怒,登即举刀叫骂道:“你这将领好不蛮横,胆敢不放我们进关!你快快报上名来,来日大家金銮殿前分说明白!” 眼看那将领冷笑不答,薛奴儿骂道:“高颜你这死杂碎!想你不过是江充手下的一条狗,居然敢招惹东厂,看咱家回京之後,不杀光你全家满门老小,公公便跟你姓!”那高颜脸上变色,得罪东厂确实不是小事,他面露犹豫之色,一旁走上一名副官,在他耳边低声说话。高颜闻言,似乎心神稍定,当即喝道:“老妖怪!你少在那里说嘴,先等你活得了性命,再来你爷爷面前放屁!” 薛奴儿气得脸色惨白,尖叫道:“找死!”猛地身影一闪,便要冲上前去,高颜知道薛奴儿武功高强,急忙命人放箭,万箭横空,只把薛奴儿射的东躲西藏,狼狈不堪,只有缩了回去。 高颜哈哈大笑,道:“还有谁敢过来?”他见良久无人敢动,便布阵立寨,按兵不动,绝不许秦仲海他们稍越雷池。 秦仲海见情势大坏,前方高颜驻军把手,後头番兵驾马来杀,禁不住叹道:“前无退,後有追兵,却要如何是好?” 薛奴儿尖叫道:“你是将军,该是你来想办法啊!怎能问我呢?” 秦仲海心念一动,想起过去柳昂天曾经言道,说昔日朝廷有一位不世出的名将,名唤“武德侯”,曾在玉门关外与也先可汗激战一场,那时他被受人陷害,不得入关,便埋伏在十里外的“葫芦谷”决一死战,若能赶到葫芦谷,定能据险而守。想到此处,急忙叫过军中老卒,问道:“你们过去镇守西疆时,可曾听过一个葫芦谷』?”那老卒应道:“当然有。那葫芦谷』离此不远,只在东方十余里。”秦仲海大喜,忙命那老卒领。 当下秦仲海命前队先转东行,後队防守,以免高颜率军偷袭。奔出数里,远远望去,却见四王军马已然追来,只从高颜阵旁冲去,高颜却视若无睹,任凭大军疾驰而过。秦仲海心下犯火,这高颜身为朝廷命官,肩负西疆安危,岂能任由敌军在边界随意奔驰?莫非两方人马早有协议?当下问道:“薛公公,究竟在关里发生了什么事,怎地这些人一追将出来?” 薛奴儿尖声骂道:“我那日赶抵玉门关,要这姓高的畜生开关出兵,掩护公主的车队,天晓得这贼娘生的,白日里对我好酒好肉的招待,夜里就派兵来围杀我,哼!这群自不量力的东西,当晚便给我杀了来人,只是咱家势孤力单,双拳难敌四手,便暂时撤退,谁知这狗贼高颜还不放过,率军追赶出来,一追杀到此处来啦!”秦仲海心下疑惑,江充若要追杀薛奴儿,大可请出手下奇人异士为之,何必劳师动众,出动这许多军马?莫非他有意参与汗国政变?还是另有更为重大的阴谋?著实令人费解。 秦仲海虽然精明,却不知江充本人早已抵赴西疆,更不知卓凌昭早在神鬼亭旁埋伏,此时更与杨肃观等人激战,这高颜开关出兵,不过是种种机关的一环而已。 大军一奔逃,慌忙间赶出数里,忽听後头杀声大起,四王军马已然赶来,两方人马短兵相接,斯杀几回,互有折损。达伯儿罕见四王已然追到,吓得面无人色,更是纵马奔逃,大军狂冲疾驰,把四王远远抛开。 秦仲海知道此刻已然危急,若不派人敢死断後,全数人马定要断送此处。此行中有汗国皇储、本朝御史等重要人物,绝不能任凭他们落入敌军之手。秦仲海心念已决,当下对薛奴儿道:“薛公公,劳烦你保护何大人。我要留下来断後。”薛奴儿一愣,摇头冷笑道:“秦仲海啊秦仲海,都到这个田地了,你还要硬充英雄好汉?凭你这点人马,如何是他们两军马的对手?你这般蛮干,不过是徒然送死而已。” 秦仲海昂然望向远方,道:“死也好,活也罢,我决不能任凭大家坐以待毙。说什么也要拼一拼!”薛奴儿嘿嘿一笑,摸出“天外金轮”一晃,冷笑道:“凭你这点武功想要断後?我看你还是省省力气,不如让本座的天外金轮』显显威力,也许还有一线生机。”其实薛奴儿有意相助,与秦仲海并肩御敌,只是两人一向不和,心中这样想,嘴上仍是讥嘲不休,尽说些不中听的。 秦仲海哈哈大笑,说道:“多谢公公好意,这次很承你的情。不过带兵打仗可不是比武较量,这你是不成的。快快保著何大人走吧!”薛奴儿听他言中带有轻视之意,忍不住哼地一声,说道:“这可是你自己去送死的。临死之际,可别怨天尤人,说公公没来帮你。” 秦仲海微微一笑,不再理他,自去召来名敢死勇士,人人携带刀斧,与自己一同埋伏,等四王前来,便要举兵偷袭。只要能阻拦他们几个时辰,料来己方大军必可从容赶抵葫芦谷。 秦仲海并非卤莽之辈,他此刻留下断後,绝非一意孤行,自杀救人,心中早已算定脱身奇谋,他事先命人挑选匹骏马,躲在数里外相候,只等他啸声一起,便来过来接应刀斧手逃走。 秦仲海率人伏在一处沙丘之後,随时准备上前斯杀。耳听马蹄声阵阵,四王大军匆匆从旁而过,毫无防备。他见机不可失,振臂高呼道:“兄弟们!上前杀敌啊!” 他当先冲下,著地滚去,众刀斧手也随他向前滚动,众人呼啸一声,一见马脚,便即砍落,只见秦仲海凶狠无比,他刀光飞舞,著地乱滚,有如一个锋锐至的大圆盘,猛往万马蹄下撞去。 番兵见他势头厉害,急忙掉转方位,但其势已有所不及,转眼间哀号四起,竟被秦仲海等人砍下来只马脚。群马哀鸣不已,翻倒在地。前部人马翻倒,後头兵马却已撞来,众人惊慌失措,齐声大叫:“让开!快快让开!”轰地一声,数万只马蹄踏来,硬往前队大军踩落,两相一撞,後队大军也即翻倒。一时间人声马鸣,践踏而死的不计其数,阵势已然大乱。 秦仲海见四王的幡旗已在不远处,心下大喜:“擒贼擒王!若能把这四王抓住,定能扭转乾坤!”心念甫动,随即往四王麾下军马滚去。 四王见秦仲海朝自己滚来,心中慌张,扬鞭叫道:“快!快!谁替本王杀了他!” 众军拿起长矛乱刺,但秦仲海身形灵动至,左一滚、右一翻,有时更钻到马腹之下,众人坐在马上,如何刺他的到?秦仲海几个翻滚,已然滚到四王座骑之旁,他虎吼一声,拔刀跃起,便要斩落! 四王惊惶掩面,大叫道:“来人啊!快快保驾!” 眼看四王危急之至,两旁军士猛地窜出,奋力举起手上盾牌,替王挡下这雷霆一击,火红的刀锋压下,“当”地巨响,几名军士虎口破裂,盾牌登时落下。秦仲海横刀一挥,一招“火云八方”,几名当前的卫士胸口中刀,鲜血激喷而出,霎时翻倒在地。 秦仲海见无人看守四王,猛地狂吼一声,举刀冲向主帅,四王拍马逃走,慌忙大叫道:“煞金!快来救我!”秦仲海骂道:“来不及啦!”钢刀追魂,便要将四王腰斩两段。 便在此刻,一条刀从後飞来,硬生生地往秦仲海喉间戳去,势道好不凶恶,秦仲海见来势快,忙滚倒闪开,他倒在地下,只见一名大汉拍马前行,神色傲然,却是煞金来到。 秦仲海见他出现,眉头登时皱起,知道情势已无可挽回。 四王吃过秦仲海几次亏,知道他凶猛狡猾兼而有之,连忙道:“煞金你听好了,我们先绕离开此地,这里的几个人都留给你了!”煞金神色不豫,却无法抗命,只有点了点头。 四王叫道:“传令下去,大军绕道,往东方转进!”马蹄隆隆声中,四王慌忙离开。 四王率军离开後,荒野上只余下煞金独率千名骑兵,却是奉命过来料理秦仲海,好让主力部队从容离开。 一名属下问道:“将军,咱们现下怎么办?”秦仲海心下打量,既然自己这方人马已然从容远走,自也不必留在此处,单独与煞金这怪物硬碰硬的斯拼,他传令道:“众军听命,咱们往葫芦谷退去!”一众刀斧手大声答应,霎时间,秦仲海仰天长啸,远远烟尘飞起,马蹄隆隆,却是自己埋伏的手下带领只骏马,正自赶来接应。 秦仲海喝道:“大家一起冲出去!”当下带著众人往外冲杀,便要与马队会合。 煞金见秦仲海已要离去,伸手一挥,千余骑兵缓缓行来,已将秦仲海等人合围。秦仲海见敌方训练有素,真是精锐雄狮,急忙传令道:“大家往马蹄砍去,一有机会便逃!这煞金武功高,千万不要和他拼命!” 他当先著地滚去,举刀乱砍,众刀斧手随即滚倒在地,也往马蹄砍去。 煞金冷笑一声,摇头道:“区区地堂刀,何足道哉?且看我的金勾阵』!”他喝道:“布阵!”一声令下,千名部众便即散开,跟著从鞍囊取出一只奇形兵刃,其长如刀,弯曲似勾,却不知用在何处。秦仲海骂道:“妖魔鬼怪的伎俩,何足道哉?”众刀斧手不惧强敌,仍在马蹄中乱滚乱翻,伺机下手。 煞金喝道:“动手!”千名骑兵斜身低下,却是以双脚勾住马鞍,将身紧贴马腹,便往地下的刀斧手攻去。 秦仲海心下一惊,心道:“这就是金勾阵么?”他曾听人说过这个阵势,却不曾亲眼见过,想不到却在蛮荒之地遭遇了。看来煞金不只武功厉害,连带兵打仗也高明若斯,秦仲海心下惊惶,正要喝退属下,却见千名骑兵已然举起手上金勾,往马蹄下的刀斧手掠去。秦仲海手下之人多是悍勇之徒,虽见敌人厉害,仍是不惧,举起手上的铁斧,便往马脚砍去。 煞金喝道:“勾!”却见骑兵举勾削来,刀斧手脸上变色,待要逃命,却已不及,登时给人勾住脚踝,金勾尖锐,霎时透骨而入,千名骑兵随即狂奔,数名刀斧手便给拖在地下滑行,一时惨叫连连,钢刀砍落,不少人更是身异处。 余下众人见情势大坏,连忙左右窜逃,已是溃不成军。 秦仲海面色惨澹,眼看这煞金好不厉害,竟已将地堂阵法破去,他虎吼一声,大声叫道:“大家跟我冲!”大怒之下,也不在地下翻滚爬行,站起身来,便往金勾阵冲去。 只见秦仲海带头冲锋,他举起大刀,运起“火贪一刀”第八重功力,一招“龙火噬天”,猛如火龙般地扑去,他全身旋转,有如陀螺,刀光上却带著熊熊烈焰,好似妖魔一般,群马见了火光焚烧的模样,吓得四处乱窜,秦仲海狂啸一声,喝道:“杀我手下,全给老赔命来!” 狂刀乱斩,几名勇猛之徒挡住去,当场给他砍死,金勾阵被他这么一冲,立时撞出一处缺口,秦仲海见机不可失,急忙喝道:“刀斧手听命,全军後撤,葫芦谷内再行会合!” 一名属下见他自己犹在杀敌,惊道:“将军,那你呢?”秦仲海喝道:“罗唆什么?立刻走!”军令如山,秦仲海一声令下,那人不敢再说,瞬间便与众人狂奔而出,煞金的手下要出手拦人,都给他两刀劈死。 不多时,远处奔来大群马只,却是秦仲海安排的人马过来接应,众下属死里逃生,急急翻身上马,慌忙逃离。 秦仲海见众人逃走,自己也要上马遁去,忽然一刀从後劈来,势道浑雄至,正是煞金出刀来砍。秦仲海急忙翻下马去,著地滚开,却见那煞金正自冷冷地看著他,道:“你手下可以走,你却不能走!”煞金部众见他落马,趁势杀来,想将他一举格毙,但秦仲海何等武功,那“金勾阵”只是战阵所用的套,岂能擒服武林高手?他刀光闪过,瞬间斩掉只马脚,四下打探逃走之。 煞金见属下惊惶闪避,情知无人奈何的了他,当即森然道:“你们去追那些刀斧手,这个人交给我来杀。” 煞金手下军士见秦仲海杀人如麻,满脸凶狠神色,直是可怖可畏,听得上司如此吩咐,如遇皇恩大赦,急忙驾马离去。 煞金坐在马上,傲然看著秦仲海,道:“你站起来,放手一搏吧!” 秦仲海缓缓起身,此时天地间仅余风声萧萧,偌大战场上只剩下他与煞金二人,两人动手在即,那煞金兀自坐在马上,只斜睨著秦仲海,脸上挂著一幅冷笑,直是胸有成竹的架式。 秦仲海心下合计,自拊不是此人对手,只不住打量脱身之计,心道:“看此人的模样,当有十二分把握杀我。方才与此人过招,他的武功确实高不可测,今日之战,能免则免,当逃则逃,否则明年今日,只怕真成了我秦仲海的忌日。” 一阵风沙吹来,秦仲海见风势颇劲,心念一动,他本来站在东,此刻便缓缓移动脚步,往北方的上风位占去。那煞金却不理会他,只坐在马上,满脸睥睨神气。 煞那间一阵狂风袭来,刮起满天黄沙,却往煞金脸上吹去,只见他两眼微微一眯,秦仲海大喜,他占住北方位,图的便是此刻的地利,当即运起“火云八方”,挺刀往煞金砍去,刀势笼罩煞金身上六处要害,此招夹著地利之便,颇有攻敌不意的味道。 却听马刀“当”地一声响,陡地变成一十二片刀锋铁,刀锁飞舞之中,急往秦仲海身上绕去。秦仲海吃过这刀的亏,自知颇有不及,这刀奇妙至,头尾间相互呼应,倘与之硬拼,一十二片刀锋切来,当场便能将他斩成十来段。煞金双手连舞,刀忽上忽下,钻前翻後,猛地切向秦仲海胸口,秦仲海脸上变色,急忙落地趴伏,不敢正面接招。 煞金见他无胆硬拼,当下手腕使劲,只听啪地一声,那刀又合在一处,变回了十二尺大马刀,当场直劈秦仲海脑门,秦仲海兀自趴在地下,忙往一旁滚开,轰地一声,沙地上赫然被劈出一道深沟。 秦仲海面色惨澹,急急翻起身来,往後倒退一步,那煞金却仍坐在马上,只冷冷看著他。 眼见煞金武功高得出奇,秦仲海自知此战端无胜机,他眼观四面,不住打量四下地形,忽见远处十来里外有丛树林,想来里头隐密曲折,只要躲入其中,当可仗著自己身法灵便,逃脱性命。他心念甫动,便往地下猛力一踢,激起无数沙尘,朝著煞金座骑的眼中飞去,虽说马儿的睫毛可挡风砂,但这沙非比寻常,附上了秦仲海浑厚的内力,那马儿如何经受得起,眼珠猛被沙粒袭中,当场惨鸣一声,人立起来,虽然未瞎,却也疼痛不堪。 秦仲海见机不可失,急忙使出轻功,往那树丛方向逃去。 煞金气得脸色惨白,喝道:“好卑鄙,如何使得这般下滥的手段!”秦仲海更不打话,只是发足狂奔。 煞金叫道:“卑鄙小人,我若不杀你,日後不知有多少人要害在你的手中!”说话间翻身下马,踏步追来。 秦仲海不愿他识破自己埋伏在树林的计谋,当即迂迂回回地奔了一阵,不住地绕著圈,那煞金却只在自己背後缓缓而行,并不快步疾追,想来此人甚是自傲,不愿与自己一般狼狈。他弯曲迂回地逃跑,足足奔了一个多时辰,眼见天色已黑,便转向树林奔去,料来夜间更易於偷袭暗算,此战尚有一线生机。 秦仲海外表粗豪放浪,看似不拘小节,其实他这人甚是机警狡猾,阴谋变,每当敌我实力悬殊之时,必以偏锋险棋求胜,全然不顾风评如何。也是他个性如此,才以丢沙包这种第流的手段逃得性命。 柳昂天手下向有两名大将,一是秦仲海,另一人便是杨肃观,若将两人相较,那杨肃观却远比秦仲海来得高傲自好。杨肃观生性颇为自负,向来看重面,即便敌强我弱,也不愿掉了面上的威风。便是要输,也要输得面周全,皮相好看。若要出阴招、使狠棋,也会私下偷偷使用,绝不敢如秦仲海这般明目张胆。 秦仲海逃了一阵,冲进树林,只见枯枝满地,一片萧条,一幅冬日严寒景象。他边走边看,想要寻找藏身之处,行了片刻,忍不住“咦”地一声,月光下只见一物高高耸起,不知是什么东西。行到近处,定睛望去,才知是一株参天古木,高约十余丈,足有十人合抱粗细,虽在大寒冬日,仍是苍绿劲节,在一众枯树中格外醒目。 秦仲海一愣,不知何以在此荒漠沙地之中,居然能有这般高大的树木。只是此时身在危境,哪有心思去看这些身外之物,他不及细看,转身便躲到古树後头,只见树後有座圆圆小丘,上头生了些杂草,此外别无长物。正察看间,陡地见到一人站在大树前方,正自举头仰望,那人面色紫膛,一张凛然的国字脸,正是煞金到了。 秦仲海心下一惊:“老小,这般神出鬼没!”方才见此人远远落在後头,怎地一瞬间便已赶到,直是不可思议。 秦仲海手持钢刀,隐身在大树後头,偷眼往外望去,只见煞金两眼眯起,正自仰望那株大树,一阵狂风吹来,只吹得煞金颏下长须迎风飘舞,月色映在脸上,神色竟似十分悲凉。 秦仲海见他举止有异,心中颇感奇怪,但眼下活命要紧,哪管这许多,他屏气凝神,只等煞金失了防备,便要使出师传绝招,以“龙火噬天”将之击毙。 却说那煞金走到大树之旁,竟似忘却了眼前的斯杀,只见他仰头看著参天大树,脸上神色苍凉,紫膛脸上居然有著泪痕,秦仲海正自讶异,忽见煞金戟指向天,狂叫道:“老天爷啊老天爷!我辈英雄肝胆,俯仰无愧,你……你怎能这样待我们!你好忍心!你好忍心!” 月色下煞金虎目含泪,举刀问天,似有无尽悲怆。秦仲海虽要斩杀此人,但眼见他举止怪异,还是留上了心,暗道:“这煞金恁也瞧不起我,明知我便在此地埋伏,却在这儿装疯卖傻,不知他是否另有阴谋。” 却见那煞金疑疑地凝视天际,似要老天给他一个回答。良久良久,他凝立不动,四下更是一片宁静。秦仲海暗自忍耐,心中咒骂不停。 忽听那煞金哈哈大笑,大显狂态,仰天疯言道:“这世间焉能有神?便有神明,我石刚就是神!”他双手往外一振,有如神鹰展翅,那马刀登时化为刀,双手急舞中,刀卷起地下无数沙尘,宛若一条土龙,在大树前来回飞驰。 煞金口中连连喊叫,似要发泄心中怨恨,悲歌道:“天苍苍兮临下土,胡为不救万灵苦?英雄便该凌迟死,悲愤垂泪苦无语?我自横刀向天叫,忠义孤臣枉痴心,安得大千复浑沌,莫叫我辈知天命!”他神情激亢,大叫一声,使劲将马刀插在黄沙上,轰地一声,地下登时现出尺许深坑,沙尘飞扬中,弦月如勾,高挂身後,更显出他莽莽苍仓的英雄气概。 秦仲海心中一动,暗道:“这人绝非普通番将,他必然身怀千古奇冤,这才如此悲愤狂啸。”秦仲海此刻虽要暗算煞金,但见他如此行径,已知此人必是慷慨激昂的人物,他生性最爱这等豪杰,一时之间,心中忽有亲近知己之感,竟有些下不了手。 秦仲海心中叹息,但只一转瞬,便又宁静如常,心道:“我不杀他,他必来杀我,我秦仲海何等人物,岂能有妇人之仁?”心念已决,等他一失防备,便要下手。 那煞金双膝下跪,对著那大树说道:“都督在上,属下二十年来远渡外国,沦落异乡,至今尤不能为你报仇,为枉死兄弟雪恨。想我光阴虚,一事无成,有若沧海一渺舟,日後更要只身客死异乡,唉……这便是我的命么?”说著唏嘘不已。 秦仲海心中一奇,听他言下之意,此株古树当是某人的葬身之地,却不知葬的是什么人。 那煞金又道:“今日机缘巧合,属下追杀朝廷贼孽,却又来到都督墓前,唉……二十年来,都督坟上荒烟蔓草,却不知还有谁来祭拜了?都督啊都督,我们昔年效忠朝廷,为的又是什么?朝廷待我们,却又何其残酷狠毒?”他一时悲痛,难以自已,竟然哭出了声。 猛见煞金泪流满面,低下头去,大是偷袭良机,秦仲海心中一喜,当下提刀飞去,喝道:“纳命来吧!”一招“龙火噬天”,全身旋转劲急,宛若火龙昂,一刀猛往煞金颈砍去。 眼见钢刀便要砍中煞金的顶门,他却仍是拜伏不动,直似不知,虽说已下决心,此刻秦仲海还是心下一软,寻思道:“此人武功盖世,英雄了得,我若如此杀他,却也过卑鄙。”当下刀势一偏,劲力略收,便要放他过去。 只听“当”地一声大响,煞金手上的马刀忽地裂开,如活物般地扬起,直往秦仲海喉间削来,原来他早已见到秦仲海。 秦仲海大惊,著地滚开,心下不住地骂著自己:“秦仲海啊秦仲海,你怎地心软手轻了!这煞金早有防备,你还自以为是,今日定要毕命此地啦!” 煞金拜伏不动,面朝地下,口中兀自道:“朝廷狗官,无耻奸贼,你既然到了此处圣地,却如何不跪?” 秦仲海呸了一声,讥嘲道:“什么圣地啊?这里是他***道庙还是佛堂,你却要我跪谁啊?跪那玉皇大帝么?还是跪老兄你啊?” 煞金跪在地下,重重一哼,手上刀却如活了一般,趋前斩後,上攻下击,无往不利()。秦仲海左支右拙,辛苦异常,只把手上钢刀使得密不透风,泼水不入,这才挡住煞金的攻势。 煞金缓缓起身,刀更是灵活倍,呼地一声,猛往秦仲海双腿砍去,秦仲海跃起避过,那刀在地下一转,竟从他背後绕来,削向他的後心,秦仲海往前跳跃,扑倒在地,那刀在半空一昂,跟著往下啄去,秦仲海急忙滚开,气喘甚急,心道:“这样打下去,今夜必输无疑。我招式不如他,难道内力也不如他?说不得了,此时只有跟他硬拼内劲,否则万无生机!”言念及此,翻身站起,便想伺机抓住刀。煞金面无表情,手中招式更是加紧,刀直来横去,霎时连变七八个方位,越来越是凌厉,秦仲海几次想要出手,却不得其法。 煞金冷笑道:“想你这等年轻,却能练到这般功夫,也算是不容易了。谁知你专替朝廷办事,行径又卑鄙无耻,那可怨不得我了。” 秦仲海心神专注,无法回话,煞那间那刀猛地朝他喉头袭来,秦仲海心念一动,暗道:“此时若不行险,却待何时?”当即冒险出手,举刀架住刀,煞金冷笑道:“总算要放手一搏了吗?”刀一滑,便往秦仲海手腕切去,秦仲海把心一横,心道:“便废了一条手,也要抓住这玩意儿!”他举臂往刀锋压去,只见眼前一阵血红,上臂已被刀砍伤,立时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天幸刀入肉,刀势便即缓了下来。秦仲海心下一喜,钢刀急往刀上的铁练绕去,叮当一声响,已将刀缠住()。 秦仲海心道:“我招式拼不过你,便以内力一决雌雄!叫你尝尝火贪一刀』的刚猛内劲!”他提起真气,火贪一刀的刚劲发动,便从两人的刀刃间传了过去,霎时连连催动不休。 煞金脸露微笑,颔道:“你有胆与我比拼内力,真不怕死,有种。” 秦仲海见他开口说话,丝毫不怕真气不纯,那是轻视自己到了点,当下更是催动全身内力,如铁锤般敲向煞金体内。 煞金脸露微笑,坦然而受,秦仲海的刚猛内劲竟如泥牛入海,有去无回。秦仲海心下震惊,当即运起全身内劲,奋力发出。 煞金喝道:“来得好!”脸上红光一闪,反将秦仲海的内力震了回去。秦仲海面色惨白,心道:“惨了,这老东西内功高强,我可惨了!”这煞金不但兵刃奇特,招式诡异,连内力也是刚猛无俦,秦仲海的内功纯是阳刚一,眼看无隙可趁,这番计谋只有付诸流水了,一时叫苦连天。 此刻两人比拼内力,已是生死立判的硬碰硬,丝毫含糊不得。秦仲海比煞金小了二十余岁,功力自无他深厚,只是他的受艺师父乃是武大宗师,可说是不世出的奇人,所传内功也是深奥渊博,临敌时更是威力奇大,是以秦仲海功力虽逊於煞金,全身内劲却能有十二分的发挥,一时间尚不致落了下风。 约莫一盏茶过後,只觉那煞金内力源源不绝地冲来,一波接著一波,有如怒涛翻江,又若霹雳雷震,真是雄浑刚猛,世所罕见。秦仲海运起师门密法,将丹田内劲全数搬运而出,自知自己这般运功,只要稍有疏忽,便会走火入魔而死()。当下更是专心凝志,不敢有失。 又过片刻,秦仲海脸色发紫,已感难以支撑,双膝渐渐软倒。煞金嘿嘿一笑,道:“来到此处圣地,不由得你不跪!”秦仲海心中大怒,所谓男儿膝下有黄金,如何能受这等屈辱?他猛提真气,激发了英雄肝胆,内力狂涌而出,蓦地生出一股大力,竟然将煞金的马刀震开。煞金微微一奇,啪地一声,马刀散为十二节刀,便往秦仲海身上砍去。 秦仲海方才一时激愤,用力过猛,此刻如同虚脱,眼见马刀砍来,却已无力招架,慌忙间往旁一跳,躲了开来,但气力已然用尽,摔在地下,动弹不得。 煞金哈哈大笑,道:“朝廷狗官,无耻奸臣,今日拿你活祭都督。”跟著一刀劈去。这刀来得好快,秦仲海勉强爬起身来,却又摔倒在地,已然无力回避。 秦仲海见性命不保,只得长叹一声,自遇这煞金以来,不只武功不及他,阵法兵法也被此人破去,眼看更要命丧此处,秦仲海心中悲凉,性闭目待死。 煞金大笑道:“都督英灵在上,收下这狗官的性命!”刀飞来,刀锋已中秦仲海後背,只要再入一寸,秦仲海立时便要横死当场,死个惨不堪言!. 正文 第八章 明月出天山 却说公主与卢云攀上悬崖,连番击退强敌,总算平安无事,便各自在崖上安歇。好容易熬过第一个夜晚,到了第二日早,卢云情知尚未脱险,便起了个大早,察看有无逃生道。 清晨时分,山顶上自是冷,卢云见公主尚未起身,知道她这些日饱受惊吓,想让她多睡会儿,便不去叫唤,只自行攀上一处高台,眺望此处地势。 目看去,只见此处悬崖面凌空,只有东面紧邻一处高原之旁,中间却隔了一道峡谷,约莫二十丈远近。卢云望著峡谷,心道:“我若能带著公主跳将过去,便有再多番人,那也不怕了。”但对面高原距此足有二十来丈,天下间有谁能一跃而过?只好打消这个念头。 眼看难以逃走,只好加强防御了。卢云细看地形,算来敌人若要攻打此处,定会从西北两面山崖爬上,便把两处山岩挖松,只要敌军再次爬上,必会失足跌落,摔死山下。 他自知东面山巅乃是最後防守之地,便细细布置陷阱,先将若干大石架起,高高堆起,下头垫以枯枝,只要将枯枝抽走,大石便会滚落,定能杀伤不少。另捡崖边险恶处作手脚,在险处泼水成冰,撒上泥土,将之伪装成一片平地,只等敌军一来,便要他们好看。 卢云心下了然,倘若这些陷阱全数用凿,敌军还不退去,只有往那宽阔至的峡谷一跳,至於生死存亡,只好听天由命了。 一连几日,卢云都在挖弄山崖,制作陷阱,费心思量脱身之道。但公主却逍快乐,一会儿往山洞里搬过圆石,说要当作桌椅,一会儿又打扫布置,将洞里装点得美仑美奂,好似甚为开心。有时卢云打来雪鸡,公主更主动著烤食,好似每件事都让她兴味盎然。 卢云看在眼里,心中想道:“这公主当真怪异得很,明明死在眼前,却还有心思玩耍,皇家之女,果然不同凡人。”但无论如何,公主这般开心,却远比愁云惨雾,坐以待毙得好,心念於此,也就坦然了。 在这深山荒岭中,两人朝夕相对,捕鸟为食,虽说一个金枝玉叶,一个穷困潦倒,但性命攸关,谁也不知能否活著下崖,便也渐渐少了无谓拘束,卢云与公主说话时,慢慢不如先前拘谨,公主与他说笑,他也敢应上几句。有时卢云回想起公主在中原的尊贵,对照今日的言笑晏晏,直有恍如隔世之感。 这日傍晚,公主拉著卢云,要他看自己的精心杰作,卢云走进山洞,只见地下摆著奇石怪岩,有若庭院,石壁上挂著些树枝,却如窗花一般,他哑然失笑,说道:“殿下还真能苦中作乐,臣甚是佩服。” 公主摇头道:“谁说我苦中作乐了?我喜欢做这些事呢!”说著摸摸亲手布置的岩石树枝,脸上露出温柔的神色。 卢云微微一笑,想道:“这公主平日定是给皇上管死了,难得有自己的住所,便来胡闹一番。” 公主见他嘴角含笑,便问道:“卢参谋,你喜欢我的布置么?” 卢云尴尬一笑,道:“殿下的巧思当然是好的,只是这些杂事过劳累,下次若要布置,不妨让臣代劳吧。” 公主忽然轻轻叹息,转过头去,幽幽地道:“下次?还有下次么?” 卢云见她伤心,想她定是忧心番僧来攻,忙道:“殿下莫要担忧,臣便算性命不保,也会让殿下平安离开此地。” 公主轻叹一声,她缓缓坐在炕上,轻抚自己亲手铺上的乾草,叹道:“离开这儿?去哪儿呢?” 卢云应道:“离开这儿,自是回中原了。眼前帖木儿汗国大乱,我看公主的亲事很难安排,只好先返回中原再说了。” 公主听他这么一说,双目透出喜悦的光芒,便往卢云看了一眼,但随即满脸晕红,又低下头去。 卢云见她神色颇不寻常,不禁心下一凛:“这公主神情好怪,难道是病了么?” 正想出言相询,忽听崖顶传来轰隆一声,却是有人触动了陷阱,卢云无暇细想,急忙道:“公主你在此躲避片刻,我出去看看!” 正要出洞,却听洞口传来一个阴侧侧地声音道:“银川公主,区区几个陷阱奈何不了人的。快请出来吧,四王等著见你呢。” 卢云与公主脸上一齐变色,方才听得陷阱触动,须臾间这人却又倏忽而至,看来武功高得出奇,却不知是何方神圣。 卢云挡在公主身前,低声道:“公主莫慌,咱们一起冲出去。”跟著搂住了她的纤腰,随时准备冲出。卢云举刀在手,向洞外喝道:“是什么人在此大呼小叫,公主圣驾在此,怎敢惊扰!” 只听洞外一声长笑,跟著走进一人,那人头顶光秃,约莫五十来岁年纪,身穿深红袈裟,手中握著念珠,却是一名中年僧侣,想来方才便是那人说话了。 只听他道:“小僧乃是帖木儿汗国大僧正,法号罗摩什,奉四王之召,前来请公主下山。”说著双手一摆,竟是伸手肃客。 卢云冷笑道:“这位大师,银川公主乃是我朝的公主,便是要见她,也需催四请。你家四王不过是个小小番王,凭他区区一句话,便想请动咱家的公主么?” 国师罗摩什笑道:“这位将军说得是什么话?四王只是仰慕公主大名,早思拜见,岂有他心?自来两国交往,都是平等相待,不知阁下何以如此自高身分?”此人说得一口流利汉语,再加口才便给,看来养大是不凡。 公主听他说话温有礼,不似那几名番僧的粗鲁恶俗,便请卢云退开,说道:“深夜之中,本宫不便见外人。无论是王也好,可汗也好,碍於礼教,本宫都不能相见,否则岂不让人背地讥讪?为了本宫的名声,也为了四王的声望,还请国师自回吧。” 那喇嘛原本装著一幅有道高僧的模样,有意卖弄口才,谁知公主这几句话甚是厉害,登即堵住他的嘴,教他难以接口。他尴尬一笑,道:“公主何必拒人於千里之外?当前兵荒马乱,四王怕你有什么损伤,便命我将公主早些接回。公主万万不可自误。” 卢云冷笑道:“兀你这和尚,说话何以如此无耻?明明便是前来劫驾,何必说这些无聊言语?这就上来动手吧!” 罗摩什合十道:“施主所言差矣。公主若不听从小僧劝告,眼前只有两条为难了,只怕公主承受不起。” 卢云冷笑一声,正要说话,却听公主道:“什么为难,你倒说来听听。” 罗摩什道:“便算公主这次得已逃离大难,只怕日後仍要与喀喇嗤亲王成亲,此人无聊无耻,公主已然见过。想公主花样年华,却要与这人成亲,这却如何使得?” 公主叹息一声,道:“别说这些了,第二条呢?” 罗摩什道:“第二条更是艰难。倘若公主一昧与四王作对,不肯喝这杯敬酒,照四王的性,必将公主火焚而死,祭拜我国战死边疆的英雄。那是更加可惜了。” 卢云大怒道:“大胆番僧!居然敢出此言,眼里还有天朝王法吗?” 公主叹道:“这位大师,除了这两条,本宫别无选择了么?” 罗摩什微微一笑,道:“公主不必担忧,只要公主能随小僧而去,小僧非但保住公主的性命,日後成就更是不可限量。” 卢云与公主对望一眼,都不知他“不可限量”四字是何意思。 罗摩什看出他们的疑惑,便自一笑,道:“眼下我们四王便要登基即位,接任可汗,照小僧的意思,公主何不趁势嫁给吾皇?公主此次西来,只是奉命和亲,说的难听些,大汉天本就不在意公主嫁的是什么人,只要能使中国边境安稳,他便放心了。我主四王英明有为,年少英俊,远非喀喇嗤亲王所能相比,还请公主深思。” 公主脸色一变,想不到四王居心如此,居然想趁势接收乃兄未过门的妻,无论这个达伯儿罕多么差劲无聊,她也不能做这等变卦逆伦之举。只听她森然道:“国师所言差矣,本宫虽只是一介女流,却也知道礼法教养,自来兄嫂不可戏侮,四王叛逆在先,已是万分不该,现下又要据嫂为妻,这是何等失德之事,本宫宁愿一死,也不能答应。”卢云听了这话,不禁暗暗喝采:“好一个银川公主,无怪天下姓对她如此敬爱仰慕。” 罗摩什摇头道:“公主不为自己打算,也该为中国姓合计合计啊!四王大军开抵玉门关後,便要杀入中原,据土为王。你若是做他的王妃,日後中**民的待遇定然好上许多。” 卢云听了这话,不禁大怒,喝道:“胡说八道!玉门关守军五万,屏障天险地势,岂是你们区区几万军马可以打破的!” 罗摩什淡淡地道:“天命在我四王,日後他入主中原,称霸当世,你便知道厉害了。” 卢云与公主听他语气满是自信,不由得对望一眼,心下都是暗自骇异。 罗摩什微微一笑,道:“我言尽於此,这就请公主随我走吧。”卢云跳了出来,沈声道:“你想带走公主,要看你本领是不是够得上。”说著挥动手上弯刀,傲然看著罗摩什。 罗摩什摇头道:“可惜啊可惜,既然好言相劝不成,小僧只有得罪了。还请两位小心了。” 只见他缓缓伸指出来,朝卢云点去,招式平庸至,指上更是全无力道。卢云不知他有何玄虚,当下举起弯刀,往他手指削去,堪堪砍到罗摩什手上,却见他屈起指头,轻轻往刀上一触,只听“当”地一声大响,弯刀忽尔碎裂,跟著一股奇异的阴劲传向卢云掌中。 卢云心中讶异,他曾与卓凌昭、安道京等人对招,也曾中掌受伤,却不曾被这等怪异阴劲袭体,他见这番僧武功怪异,当下深深提起一口真气,跟著掌上发劲,想化解掉敌人的阴劲,谁知那阴劲虽然微弱,但却凝聚一点,有如尖针,卢云连连使力,却是消之不去。忽然掌中一痛,那阴劲更是穿入掌心,硬往卢云体内钻了进去。 罗摩什叹道:“施主过托大了,居然硬接本座的幽冥玄气』,和尚虽无杀人之意,但施主却要因此而死,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说著口中竟念起“往生咒”,已然开始替卢云超渡,真可说是傲慢至。 这个罗摩什的武功乃是吐番国一,名唤“幽冥玄气”,擅以阴劲伤人,武功家底与杨肃观等人遭遇的番僧大致相同,那时韦壮便曾骇异於众僧的指力高强,杨肃观更以几名番僧的指上功夫厉害,足与少林“大力金刚指”相匹敌,足见这“幽冥玄气”的威力。只是郑州所遇的几名番僧乃是眼前这罗摩什的徒徒孙,此刻卢云不幸遇到这个宗师人物,恐怕性命堪忧。果然甫一接指,罗摩什便开始为他超渡,可说自信之至。 卢云面色铁青,只觉那内劲如同毒虫般地钻入经脉,说不出的痛苦难熬。这武功便如昆仑山的绝招“剑蛊”一般,也是以阴劲裂心破肺,杀人於五脏六腑间。若是伍定远在此,定会知道厉害,绝不敢与此人硬拼,但卢云江湖阅历甚浅,如何识得?性命已然堪虞。 一旁公主见他神情痛楚,更是惊叫连连,拉住了卢云的手臂。卢云深怕阴劲传到她身上,便轻轻一挥手,把公主推了开来。 卢云只觉那阴劲甚是怪异,直延“手阴心经”往上钻来,所过之处,无不难受酸麻,看来不多时,一等转入心脏,便会裂心而死。卢云不干束手待毙,他提起内劲,“无绝心法”登地发动,要知他这心法乃是自创,虽然尚有若干缺陷,但以威力而论,已不下於任何当世内功。他察觉这内力细小无比,如针似发,“无绝心法”使出,便只在自己的身体内缓慢游走,不能汹涌直上,想来这内力虽然阴毒,劲道却有所不足。 心念於此,自信已有破解之方,当下一股勃然纯正的内息从丹田涌出,也是运往“手阴心经”,他凝力发劲,一**内力便往“肩井穴”运去,有若设下重重关卡围墙,死守心脉,寸尺不让。罗摩什见他专心运气,却也不加偷袭,只淡淡地道:“施主莫要自误,死前徒增痛苦而已。” 卢云哼了一声,只专注运功,对他的言语不加理会。 那细小阴劲往上冲去,登给冲破了第一关,卢云咬紧牙关,加紧行功,内力到处,渐渐的压住了那股阴劲,两相对耗,那阴劲越来越是微弱。卢云见强弱逆转,当下深深吸了一口气,大喝一声,内力更从丹田中涌出,那阴劲被卢云刚猛的内力所逼,竟从手掌中倒喷而出,猛向罗摩什飞去。 那阴劲原本有质无形,但凝聚之後,已然变为小小一点,如针尖大小,有若实物,此时被卢云内力所逼,竟如暗器般地射向罗摩什胸口。 罗摩什此刻正自念经超,哪料到卢云年纪轻轻,内力竟如此深厚,只听啪地一声响,胸口已然被自己的阴劲打中。罗摩什抬起头来,满面惊讶。 卢云见他目瞪口呆,一时失了防备,当即抱起公主,便从他身侧绕过,冲出洞口,罗摩什见他从身边逃走,这才定过神来,急忙喝道:“哪里走!”一指伸出,往卢云脑後“玉枕穴”点去。 卢云矮下身,举足踢向罗摩什脚踝,罗摩什自高身分,不愿跃起相避,只抬脚来挡,岂知卢云这脚只是虚招,用意在於诱敌,他见罗摩什举脚,重心略向後移,胸腹间现出弱点,眼看大好良机,如何能错过?他本已将右足踢出,此时却忽地重重一踏,竟把右足放落,以为支点,跟著“嘿”地一声怒喝,身陡向罗摩什撞去。 这招撞肩绝技甚是怪异,不是当世任何拳法数,却是卢云胡乱自创的招式,直到後世,世间方有八拳“震脚”的功夫,堪称相仿。罗摩什虽然渊博,但怎能识得这等新创武功?“碰”地一声响,胸口登即被卢云的肩膀撞中,这一撞之力好不厉害,直有千斤之力,罗摩什硬给逼退了一步,登时满脸尴尬。他身居汗国大僧正,乃是一代武宗师,想不到却被一个後生晚辈打退,却教他如何不羞?一时间气恼连连,深为自责。 卢云见他呆呆的站立不动,连忙抱起公主,冲出洞口。 卢云一出洞口,大雪已然扑面而来,他眯起双眼,正待辨别方位,忽觉风声劲急,刷地两声响,左右两侧已有兵刃砍下,洞口竟然隐得有人。卢云抱住公主,往前用力一扑,闪了开来,便往崖边冲去。 大雪之中,只听远处有人呐喊道:“贼跑出来了!快把他拦住!”卢云心下一惊,回头一看,竟有十余人追来,四下还有无数人声喊叫,不知有多少好手上峰。 卢云这几日都在勘查附近地形,对地势甚是熟稔,当下背起公主,急急往前些日布置的高台爬去,甫一上台,便转身躲到巨石之後。 须臾间,後头追兵已然赶来,待见他躲在石後,登时叫骂道:“贼滚出来!你那该死的陷阱坏了咱们几十个弟兄!没把你细剐了,定然跟你完!” 十来人发一声喊,纷纷朝上攀来,卢云嘿嘿冷笑,伸手在地下一抽,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只听轰地一声,无数乱石朝下滚落,那十来人见乱石冲来,吓得脸色发白,急忙闪避。 卢云大叫一声,趁著乱石滚下,便即趁势奔出,他手起掌落,霎时杀了五六人,余下的也被乱石压死。 忽听一人叫道:“大胆狂徒,还敢顽抗!”那人光头秃顶,却是罗摩什亲自来杀,此人身法灵动飘逸,转眼间已欺近卢云身旁,两人立时斗在一块儿。 只见罗摩什运起“幽冥玄指”,举指疾点而下,有若天女散花,已将卢云全身要害锁住,卢云心中一惊,他吃过这番僧的亏,知道此人的武功十分阴毒,他接一指、退一步,护体内力满布全身,就怕阴劲袭体。十余指接过,已退到悬崖边缘上,却是退无可退之局。 罗摩什适才给他打退,脸面无光,此时急於折服敌人,便冷冷地道:“施主切莫自误,快快投降吧!”卢云喝道:“休想!”右拳一晃,往罗摩什脸面打去,罗摩什正待举臂去挡,却见卢云左拳闪动,後发先至,竟比右拳更快了分毫,已朝罗摩什胸口打来。 罗摩什双手成圈,想一次挡下连环攻招,卢云左足向前重重一踏,口中大吼一声,右脚已然猛力踢出。罗摩什没料到他左右连拳都是虚招,不禁一惊,暗道:“这是什么怪异武功?”他见识渊博,颇识江湖各门绝技,但却从未见过这等胡乱攻势,他心中惊骇,双掌护胸,硬接卢云这一脚,这一踢力逾千斤,罗摩什身一震,立时向後滑开,地面留下了两行深深的足印,这下面上虽未输招,但已踢得罗摩什胸口隐隐作痛,肋骨如同断裂。 这招正是出於当年江东陆爷所授的“无双连拳”,名唤“拳腿双绝”,此时卢云忽地使出,果然大收奇效。 卢云见快攻颇占上风,当下又挥出右拳,往罗摩什小腹击去,两人劈劈啪啪地连过数十招,卢云手脚并用,全力施展,罗摩什被他快攻得手,一时只有招架之力,全然无法还手,两人手臂相击,清脆有声。公主躲在大石之後,被他们内力一逼,只觉得气也喘不过来了。 数十招一过,罗摩什心中惧意渐去,他武功根柢深厚,绝非卢云之比,此时已然看出卢云拳脚间的空隙,知道此人所知招式有限,只要再过几招,非要重复攻势不可,果然数招过後,卢云左右连拳打来,这招方才已然用过,罗摩什脸露冷笑,知道他左足便要往前踏出,罗摩什先发制人,不待卢云攻来,已然伸脚出去,挡住了卢云的攻势,跟著右掌发劲,重重一击,已将卢云震飞出去。 卢云给掌力一震,身远远摔出,便往一旁滚去。还好他一来内功底厚,二来顺著掌力往外扑开,这招才没要了性命。 此时後头已追来十余人,眼见卢云摔倒,便想捡现成便宜,只听众人大喊一声:“中!”便往卢云身上砍去,卢云不及调匀内息,慌忙间著地滚开,跟著急急起身,便往一旁急奔而去,只见他落脚处光亮滑溜,却是一大片薄冰。 众番僧见他逃跑,不疑有他,连忙追了过去,此时罗摩什也已追到,他喝道:“小还逃什么!”伸手便往卢云背後抓去。 便在此时,卢云用力一跳,纵出五六丈远近,闪过了那片冰层,後头追兵怎知其中巧妙?纷纷追赶过来,呼喊连连,直往冰上踩下,猛听“喀”地一声脆响,十来人脚下一空,那层薄冰竟尔碎裂,露出了下面的万丈深渊。众人心中一惊,才知脚下薄冰乃是虚物,却是卢云前些日做成的陷阱。只听得惨叫连连,一众番僧便从万仞高空摔跌下去。 那罗摩什混在人群之中,此时也正摔落下去,但他武功精强,远非其他人可比,他见一名弟落在身前,使劲猛往那人头上一踩,身一借力,便往上飞起数尺,那弟惨叫一声,兀自大叫道:“师父!救救我!” 罗摩什冷笑一声,道:“我救你?那谁来救我啊?”匆忙间只见那弟远远掉了下去,口中仍是喊叫不休。 罗摩什身形往上飘去,又听一名弟正自惨叫,正落在他身旁,罗摩什大喜,心道:“天助我也!”两脚往那人胸口重重一踹,身如纸鸢般地飞出数丈,藉著这一脚之力,已上到悬崖附近,他伸手往上一抓,慌乱间捉到了一根树枝,“嘿”地一声,奋力握紧,便朝崖顶上头汤去,不旋踵便已踩上实地。 罗摩什死里逃生,自不免又惊又怒,他抬头看著高台上的卢云,不知他还有多少陷阱阴谋,当下喝骂道:“小贼!有胆便下来决一死战,不要玩这些无耻伎俩!”口中叫骂凶狠,但忌惮卢云手段厉害,却也不敢贸然上去。 卢云见罗摩什非但武功高强,行事更是狠辣无比,靠著自己的弟垫脚,这才逃得性命,他不屑这妖僧的为人,也戟指回骂:“无耻东西,连自己徒弟也不放过,有种的就上来决战啊!休在下头说长道短!” 两人隔空叫骂一阵,却是谁也不敢妄动。罗摩什心下思量,这高台上到处是陷阱,不能硬攻,便想从另一侧爬上悬崖。他命余下弟过来,吩咐道:“你们准备好弓箭暗器,一会儿听我命令,只管朝台上射去,其余的人跟我来!” 卢云远远望去,只见罗摩什分兵有方,一队人马举起弓箭,另一队人马却要从後抢攻,料知这妖僧定有厉害阴谋。卢云心下明白,今夜若不能战退强敌,自己与公主定然性命无存。 卢云忧虑烦心,正低头往下头探看,忽然一个温软的身靠向他的手臂,卢云一惊,连忙回过头去,月光下银川公主一张俏脸柔美动人,正自怔怔地望向自己。 此刻两人呼吸可闻,肌肤相亲,卢云心道:“公主与我这般亲近,可别传了出去,不然我十个脑袋也不够杀。” 正想轻轻推开公主,转念一想,眼前死面多於活面,公主恐怕心中害怕,这才要依偎在自己身边,当下便只轻轻一咳,不再多说什么,以免让公主尴尬。 公主浑不知卢云心中想法,她秀目低垂,轻声问道:“我们便要死了么?” 卢云听她问得直接,倒不知该如何回话,只得叹息一声,道:“都是臣护驾无方,不能保护公主,臣实在无颜面对柳大人……” 话未说完,公主的纤纤素手已然掩到他的嘴上,摇头道:“别再说这些,你已经尽力了,今日咱们便算死在此处,我也绝不怪你。” 卢云见她神态安详,只好苦笑一声,说道:“无论如何,臣一会儿便是碎尸万段,也要多杀几个番僧,为公主殿下出气………” 公主截断他的话头,她指著天边的月亮,赞叹道:“你看这月儿,好美啊!” 卢云抬头望去,果见一轮月弦高挂天际,此时月轮如勾,银光洒上天山层峦,远远望去,倍觉壮阔。卢云被眼前辽阔的景致所震,一时间忘却了生死,脱口吟道:“明月出天山,沧茫云海间,好一幅雄奇的气象!” 公主远远望去,那月色照耀下的天山闪烁银辉,天际无数繁星,点缀山後,有若梦境一般,她幽幽地道:“天地虽是辽阔,但不管行到何处,都还看得到同样的明月。以前我在禁城时,从没仔细看过月亮,现下生死只在刹那,唉,才知这月儿是多么的美………”说著轻轻抱住卢云的臂膀,将脸蛋儿枕上他的肩头,神色彷佛痴了一般。 卢云听她言语间颇多喟然,一时也是触动心事,他望著天边明月,叹道:“是啊!当年我从山东南下扬州,转赴京城,这几千里形单影孤,天地间陪伴我的,也不过是这轮明月而已。” 公主靠在他的怀抱中,低声道:“卢参谋……那日我问你的来历,你始终不肯说,眼下我们就要死了,你能告诉我么?” 卢云苦笑道:“臣贱命一条,实在没什么好说的。”公主摇了摇头,道:“卢参谋,我知道你是个有志气的人,你别要妄自菲薄。好么?”说着抬起头来,往卢云脸上看去,一双澄澈的大眼眨啊眨的,竟似蕴着无限深情。 卢云见她一张小脸美艳绝伦,一双大眼秋水如波,饶他自命刚硬,也为这京城第一绝色所动,霎时心道:“这公主好美!”一时间竟有些把持不住。待想起自己身在险地,连忙收慑心神,当下撇开头去,更不敢多看一眼。 公主枕在他胸膛上,轻轻搂住他的臂膀,低声道:“我听秦将军说过,好像你是山东人氏,还是个书生?是不是?” 卢云听她提起自己的来历,忍不住心中一阵感伤,他看着星空,心道:“也罢,说不定这西域便是我毕命之处,又何必再隐瞒什么?”想起了顾倩兮,更感心酸,他叹息一声,点头道:“公主所言不错,臣过去是个穷困潦倒的书生。只因科考未第,流落他乡,这才投入军中,唉……实在没什么光彩事好提。”说着自嘲似的笑了笑,摇了摇头。 公主微微颔,道:“难怪你一身的书卷味儿,原来是个读书人。” 卢云苦笑两声,道:“乱世章不值钱,说来说去,便属落第秀才人头儿最次。”他仰头看着天际繁星,幽幽地道:“那年我科考不中,四处碰壁,终于沦落到江南当书僮,没想到……没想到却爱上了富家起……” 公主啊地一声,道:“你爱上富家小姐?她又是谁?” 卢云低下头去,淡淡地道:“她姓顾,乃是当今兵部尚书的千金。” 公主见他神色甚痴,显然对那位顾小姐念念不忘,蓦地心中一酸,竟是有些难受。她连忙摇了摇头,又问道:“既然你如此深爱这名小姐,却又为何转赴京城,前来投靠秦将军呢?” 卢云惨然一笑,道:“不瞒公主,我在山东时惨遭奸官陷害,胡乱把我派为匪人,现下还是逃犯一个。我在顾家待不下去,只有亡命天涯,卖面糊口。若非秦将军收容,只有继续卖面维生了。” 此刻两人命在旦夕,他说话也不再顾忌,竟把过去遭遇一一说出,却没想到此事若要传扬出去,秦仲海却要如何向朝廷交代了。 公主听了只是淡淡一叹,摇头道:“奸官害民,不过是随手之举,却没想不到误了你的一生。”她顿了顿,忽又问道:“那位顾到顾小姐字,语音竟然微微发颤。 卢云道:“顾小姐对我好,只是我……我出身微贱,难以与她相配,唉……其实我便不是个逃犯,也不该识得她,更不该对她念念不忘……”说到此处,泪水滚滚而下。 公主见他神情如此,不由得面露悲悯,伸出手去,紧紧握住他的手掌。 卢云浑然不觉,怔怔又道:“那日在京城里又见到她,这些年来,她更出落得美丽动人了,可我卢云还是一事无成,穷困潦倒,却怎么还有脸再出现在她面前?我……我真恨不得立刻死去……” 公主微抚卢云的手掌,轻声道:“卢参谋,你别看轻自己。似你这般人才,天底下没有你配不上的女。” 卢云闻言一愣,这才醒觉,连忙转过头去,待见公主握住自己的手,赶紧抽手回来,跟着单膝跪地,惶恐道:“公主殿下,臣失态了,请您莫要见怪。” 公主凝视着他,轻声道:“卢参谋,人生在世,得失间不要放得重了。也许你与这顾家得很。” 卢云听她替自己祝祷,虽知前途茫茫,心中仍是感动。他低下头去,叹道:“多谢公主金口祝祷,只是臣不敢再有痴心妄想,眼前若能救出公主,臣便心满意足了。” 两人相对无言,万籁俱寂中,二人想起一会儿罗摩什便要率人来攻,都知今夜凶险之至,生死如何,只怕难言。 公主望着天边明月,忽道:“卢参谋,今生今世,我决不会忘了今晚的月儿。” 卢云心下一凛,沉声道:“公主待臣如此,臣性命不要,也要保护公主平安。” 忽听刷刷数响,半空中却有弓箭射来,卢云知道敌人已然来袭,这些人挺弓射向卢云,但中间隔了大石阻挡,便转朝半空射去,改为由上往下攻击的数,虽然准头甚差,但来只箭射去,总也能射中一两箭,他急忙将公主按倒,挥刀抵御。 远处听得罗摩什的声音道:“你们快点投降,我们这里无数弓箭射将过去,实在过危险,你们若想活命,便出声答应。” 卢云朗声道:“妖僧休要啰唆!我们便是死在此处,也不需你多言一句半句!” 罗摩什喝道:“你们若要继续反抗,我便要亲自上去了。到时你们可别怪我出手重,把你们打下万丈深渊!”卢云大笑数声,叫阵道:“妖僧有胆便上来决战,莫要在那里装好卖乖!”他自恃还有几处陷阱未用,也不怕罗摩什来袭。 罗摩什喝道:“好!休怪我下手不容情了!放箭!”霎时成千上万的箭雨射来,满天都是银晃晃的箭头,实在无处可逃,卢云连连挥动手上弯刀,挡下了当头飞来的箭矢,但手臂肩头,无一不中,一时鲜血淋漓,公主惊叫道:“你……你受伤了!”卢云见下头番僧一面射箭过来,一面缓缓向前行进,看来只待片刻,便会冲上坡来,那罗摩什更是满脸阴谋神气,兀自在下头徘徊不定,显然随时要给卢云最后一击。 公主见他们便要攻上,又见卢云身上负伤,虽说看破生死,但临到危急,还是惶恐忧惧。 卢云心道:“看这帮人的模样,一会儿定是兵分两,前后夹攻,这里是守不住了。”他伸手拉过公主,指着高台后头的一片高原,道:“公主殿下,只要咱们能跳到那儿,必可逃过一劫。” 公主见两处相距,不禁惊道:“两地相隔几十丈,却要如何跳过去?” 卢云道:“我自有办法,等会儿若是性命危急,公主自管跳过去,臣担保你性命无忧。” 公主看了他一眼,低声道:“只要我们能一起脱身,再大的危险我都不怕。” 眼见罗摩什大喝一声,率领十余名番僧,猛向大石冲来,跟着下头杀声大起,坡下十来名番僧也已朝上攻来,看来已是两面夹攻的局面。 卢云凝视公主,说道:“此处距崖边共有七步,你从此处冲过去,每跨一步,便数一下。数到七时,你就用力跳出去,其他什么都不要管,知道了么?” 公主转头看着悬崖,只见两边相隔实在远,自己连半丈也跳不过,怎能一次飞跃这宽远的悬崖?但既然卢云如此说了,她也不再多言,当下咬牙道:“好!只要数到七,我便用力跳出去!”卢云脸露喜色,颔道:“正是如此。” 忽听大喊大叫,下头人马已然冲上,几名番僧轻功不弱,距两人不过数尺,卢云哼地一声,用力掀过机关,霎时又是乱石崩下,他大声叫道:“公主快跑!千万不要回头!”公主惊叫道:“你呢?你不走么?”卢云喝道:“你只管跑,我一会儿就来!” 公主急忙冲出,却听后头有人叫道:“公主要跑了,快把她拦住啊!”公主吓了一跳,便想回头,却听卢云大声道:“殿下快走!切莫回头!” 公主闻言,只得紧咬牙关,慌忙奔走。她一奔去,只听卢云的声音道:“你们这些妖僧,一个也甭想过去!”话声一停,却听罗摩什的声音喝道:“让开了!”跟着“嘿”、“哼”两声闷响传来,似与卢云交上了手。 公主大吃一惊,急忙转头去看,却见卢云的身已被罗摩什重重踢起,口中鲜血狂喷,公主大急,眼泪便欲流下,卢云口吐鲜血? ?回头叫道:“跑啊()!快跑啊!” 公主一咬牙,用力往前奔出,她心中正自计数,忽然后头杀声大起,兵刃相击声不住传来,霎时一阵鲜血喷上半空,只溅得她满身都是,公主看着满手鲜血,心头大震,不知卢云生死如何,她哭叫道:“卢参谋!卢参谋!” 泪眼朦胧中,仿佛听到卢云叫道:“记得!第七步时跳!”公主心下又悲又乱,早记不得自己踏过了几步,慌忙间两脚一空,身便坠下万丈深渊。公主尖声大叫,双手乱挥乱舞,叫道:“卢参谋!卢参谋!”想到自己就要孤零零地摔下悬崖,眼泪不禁夺眶而出。 便在此时,耳边忽地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道:“殿下别怕,臣来护驾了。”公主转头去看,只见卢云不知怎地,竟已落到自己身旁,她“啊”地一声,伸手拉住卢云,将他紧紧抱住,俩人身在半空,都是急速落下。 原来卢云算准了时间,先以自己的血肉之躯挡住罗摩什,好让公主脱身,尔后再快步跳下悬崖,追上公主,果是有备而来,绝非卤莽之举。 公主抱紧了卢云,哭道:“卢参谋!我们死在一起!” 卢云摇头道:“臣答应过柳大人,岂能令公主死于西域?” 他抓住公主的双手,“喝”地一声大叫,腰间扭过,全身运劲,霎时奋起毕生功力,狠命将公主丢出。原来卢云前些日便已算定,只等性命危急之时,便要以自己做垫脚石,好让公主逃生()。 公主只觉一股大力传来,身不由自主的飞起,有若风筝般地往崖上飘去。卢云将公主抛出,自己落得更快了,一时往崖下急急坠去。 银川公主人在空中,低头看着往下坠去的卢云,想要伸手去拉,却见两人相隔越来越远。当即尖叫道:“不要啊!你不要死啊!” 卢云抬头看着公主,见她已然脱险,心下一阵安慰,不禁露出了一丝微笑。眼下自己舍去一命,但能换了公主的尊贵清白,一切也都值得了。他看着公主渐渐远去的娇嫩脸庞,心道:“公主殿下,咱们来生再会了。”霎时间,身直往深谷急坠,再也看不见什么了。 公主惊叫一声,但卢云的身越坠越快,已然成为小小的一个黑点,便在此时,忽觉身上一痛,原来她终于飞过悬崖,摔在地下了。 公主慌忙爬起,跪在悬崖边,尖叫道:“卢参谋!卢参谋!”只听下头风声潇潇,满山遍野间只听得自己的叫声,幽暗的深谷却哪有卢云的影,此刻定已摔死崖下了。 公主心中一冷,知道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此人了,她只觉眼前黑暗,心中更是支离破碎。想要哭泣,眼泪却似干沽了一般。 忽听对面有人大声呼喊,她抬头望去,崖边站着几十名番僧,正自暴跳如雷,却是罗摩什等人。银川公主无心理会,她呆呆的站起身来,一时竟不知自己要做什么,她看着天边的明月,心中好似死了一般,全然没有知觉,浑浑噩噩地往高原下走去()。 忽然天边爆出巨响,远处的天山冒出剧烈的火花,跟着脚下震动,却把银川公主娇小的身震倒了。 银川公主摔在地下,对身周天地的巨变全然不觉。大地波涛,她心中也如狂涛奔腾,脑中尽是这几日与卢云生死相依的景象,想起方才卢云临死前凝视她的眼神,霎时喉头一哽,好似有什么东西噎住了,想要哭,却又哭不出声,只闷得胸口疼痛,痛楚难言。 罗摩什见卢云死前奇招出,心下深恨,但公主已然逃出险地,他又能如何?他心有不甘,对弟叫道:“你们跳过去试试看,说不定可以跳到对面!” 众弟见他神色不善,就怕给他扔过去了,都急忙向后退开。 罗摩什口中念念有辞,忽然间,只听轰隆隆、轰隆隆地巨响,跟着峡谷中喷出一股气流,脚下更是震动不已,罗摩什往天际望去,却见夜空满布红光,已然笼罩峰顶。 众弟心中惊骇,指着天边道:“这……这是什么?可是世界末日么?” 罗摩什嘿嘿一笑,道:“不是什么末日,只是要改朝换代而已。”他凝视着夜空,摇了摇头,迳自率人下峰. 正文 第九章 大难不死 却说秦仲海与煞金比拼内力,登时不敌,眼见秦仲海倒地不起,无力再战,煞金哈哈大笑,道:“朝廷狗官,无耻奸臣,今日拿你活祭都督。”猛然一刀飞劈而去。秦仲海想要躲开,却无气力起身,只得闭目待死。 煞金回头看着大树,高声笑道:“都督英灵在上,收下这狗官的性命!” 刀飞来,砍中秦仲海后背,这位朝廷猛将的性命,已在须臾之间! “轰隆!” 忽听一声巨响传过,跟着地面猛烈震动,强震传来,煞金忽尔立足不定,手上刀锋一偏,这下没能将秦仲海杀死,却只把他背上衣衫划破,露出一片光溜溜的背脊。 煞金看着旷野,只见地面翻腾,天边红光闪耀,宛若神佛降临。 煞金先是一愣,跟着又哈哈大笑,道:“大地震荡,天生异象,看来老天有意留你性命。不过我告诉吧,只要是朝廷狗官,天留我不留!” 狂啸一声,举刀猛劈而下! 天地震荡之下,万物莫不为之变色,却只有公主一人浑然不觉,她哭红了双眼,缓缓站起身,失魂落魄般地往高原旷野走去,一时之间不知何去何从,回到何大人那里么?那又要做什么?回到中土么?就这样孤独一人回去吗?忽地脚下一绊,摔在地下,却是被乱石绊住了脚,银川公主趴在地下,再也忍不住泪水,大声哭道:“卢参谋!你为什么要死!”月色下只见她娇小的身躯伏在苍凉的高原上,悲戚的哭声登时远远传了出去。 银川公主出生皇家,自小要什么便有什么,却少了一样姑娘家最渴望的东西,那便是世间的情爱。深宫中除了皇帝监,便是宫女妃,她从未见过真正的男,少时她也曾情窦初开,常自想像将来的爱侣,但随着年岁渐长,慢慢也知道这是痴心妄想,作为朝廷的公主,将来若不是许配给王公大臣,便要远嫁异邦,决不可能有真正的知心爱侣。直到性命攸关的刹那,她才有了生平第一个心上人,但在这一刻,尊贵的她也失去了心中所爱,今生今世,永难再见了。 罗摩什等人下得峰来,行出片刻,远远地听到哀戚的哭声,众人正没好气,听得那哭声悲悲切切,心中更添惊扰。一名番僧骂道:“他***,大半夜的,是什么妖魔鬼怪在此啼哭?”另一人道:“听来是只雌的,待老过去看看,一刀给她个爽快。” 罗摩什忙道:“噤声,这声音说不定是银川公主,你们可别把她吓跑了。”当下吩咐众人躲在沙丘之后,过不多时,果见一名少女哭哭啼啼、失魂落魄地向前走来,那女好生美艳,容颜中更带着分高贵,不是公主却又是谁? 罗摩什心下大喜,暗道:“这女娇生惯养,居然不懂得躲将起来,还在这血淋淋的战场上乱走。嘿嘿,可怜那姓卢的小枉自送了性命,这真是天上掉下来的富贵,得来全不费功夫,哈哈!哈哈!”他驾马向前,越想越是得意,跟着哈哈大笑,叫道:“公主殿下,我又来了!” 公主却似不知,只喃喃自语,垂头丧气地向前走着,罗摩什行到她身边,大声叫道:“公主殿下,本座前来引领道,带你去见四王,这就请公主上马!” 公主抬头看着他,脸上神情甚是茫然,罗摩什哈哈一笑,将她一把拉上马来,跟着驾马朝旋玉门关行去. 罗摩什笑道:“早叫你投降了,你定是不肯,现下还不是一样乖乖地随我走,还饶上你手下的一条性命。你说说,这不是蠢得很么?哈哈!哈哈!” 他坐在前头,却听不到公主的声音,罗摩什心下得意,想要看看公主惊惶的表情,他低下头去,却见那公主低垂凤眼,竟是泪流满面。 却说卢云身在半空,不断坠下,想来命不久矣。他朝下看去,只见身与地面已然相距不远,月色下雪地银光湛然,煞是美丽,正飞快无比的往自己面前冲来。地下景物原本只是小小一点,此刻却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看来再过须臾,自己便要栽在雪地之中,筋断骨折而死。 便在此刻,远处忽然传来轰隆隆、轰隆隆地爆炸声,天山之旁火花飞溅,陡地冒出血红岩浆,黑夜中格外夺目,却不知发生了何事。卢云自知将死,心道:“都说死后还有阎罗地狱,牛头马面,这当口天生异象,莫非真是地狱开门,前来迎接我的么?” 他把两眼睁得老大,就怕错过了死前刹那。 忽然眼前一花,脚下景物快速绝伦地倒飞过去,不再冲向眼前,卢云大吃一惊,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忽然背后一痛,竟有无数大小石块撞向后背,却不知是从哪儿飞出来的。 正疑惑间,一股强韧至的气流猛从背后卷来,将他带上半空,卢云人往上飘,脚下无数石块猛然撞向山壁,烟尘弥漫中,一时轰然有声。 卢云瞠目结舌,心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不成上天不忍见我死,特来相救么?” 他身处空中,正自旋转不定,赫然间,却见到远处天山明亮异常,满天红光中,无数岩浆硫磺正从一处地方激射而出,正是那日自己曾与秦仲海同去的峡谷,卢云一惊,心下登时雪亮:“侥天之幸,原来是火山爆发,却是这气流将我卷起!” 便在此时,却见上头岩壁生了一株松树,卢云心下一喜,知道有救,连忙伸手去抓,但此时身快速飞上,却只小指碰到那树枝,他运起“无绝心法”,以一股黏劲吸住树枝,猛听喀啦一声,那树枝几欲断折,但飞上之势却缓了下来。卢云运劲抓住树干,但背后冲来的气流依然强猛,身被气流所激,登时打横飘起,脸上身上如同刀割,难受之至。 过了好一阵,那气流才慢慢止歇,卢云心中骇异,跟着想到小兔儿等人所言的那句话:“戊辰岁终,龙皇动世,天机犹真,神鬼自在”,他心下微一沉吟,寻思道:“那日我算过时辰,今夜必有重大异象,想不到真有火山爆发。看来这几句话定有什么重大秘密,绝不是胡乱杜撰出来的。” 他挂在树枝上,慢慢地攀向岩壁,又想:“公主此刻应当离了高原,我却怎地去接应她?”想到方才坠下前公主望着自己的神情,知道她甚是关心自己,便想早些回去与她聚。 卢云顺着岩壁攀滑而下,这次攀岩无人阻扰,身上又没负人,不多时便踩上实地。 卢云甫一站上平地,便觉全身疼痛,筋骨好似散开了一般,先前他腹部被罗摩什踹了一脚,五脏六腑翻搅难忍,想来已受了内伤,除此之外,全身上下更是外伤无数,他浑身是血,早已精疲力尽。 卢云疲倦难耐,当下躺倒地下,仰望满天星空,想起公主终究逃脱大险,心中甚是喜乐,便沉沉睡去。 约莫睡得一个时辰,已是更时分,忽听远处传来一人的笑声,显是狂妄至,卢云心中一动,这笑声听似罗摩什所发,连忙往声音来处行去,行到近处,只见一名少女满面悲容,已被罗摩什抓在马背上,卢云心中大惊,暗道:“怎会这样,好不容易才救她活命,怎地又落入那番僧的毒手?” 他又悔又痛,想来公主定是独自一人下山,这才中了罗摩什的埋伏,寻思道:“早知如此,我该叫她留在高原上,不可随意行走,唉,我怎会如此大意?”其实他那时舍身救主,早已不能顾得其他,这番自责却也过了。卢云情知自己此时身上有伤,若要硬抢公主,只怕自己两招便会给人杀死,他盘算一阵,想起四王有意进犯中原,到时公主便是他手上的人质,想来一时间性命无忧。 他来回思解救之道,寻思道:“当前之计,还是先和秦将军会合,再做打算不迟。”他远远跟在罗摩什军马后头,情知这妖僧好容易抓到了公主,必是去找四王邀功,自己只要找到了四王,必能也遇上己方的大军。心念及此,便一相随而去。 行出数里,忽见眼前黑压压的一丛军马,正朝罗摩什等人行近,看来四王的部队已然赶上接应,卢云心中感叹,这两股妖魔汇在一,若要救出公主,只怕是难上加难了。 那只军马见了罗摩什,便自停下,为将领喊道:“国师怎么去了这许久?可曾拿到公主?”罗摩什笑道:“侥天之幸,终于给我拿回来了!”众人闻言大喜,霎时都是狂笑不止,不一时,两人马汇做一处,便朝东方疾行。 卢云叹息一声,只得跟随在後,行不几里,忽见前头好一座山谷,四周高山险要,想来是个驻军的好所在。那谷外立著无数帐篷,当是四王的驻军,但此时看去,营帐中只余小半人把守,主力大军却不见踪影,卢云心下起疑,连忙找了一株大树,攀到高处眺望。 卢云登高望远,登时倒吸一口凉气,只见远处谷口烟雾弥漫,却有无数人马齐聚谷口,正自翻滚恶战,外头一侧的军马不住往里冲锋,正是四王的大军,看来秦仲海与番王的军马必然死守谷中,仗著地势险要,才勉强挡下敌军攻势。 看了一阵,罗摩什一行人的身影已隐没在四王的营帐之中,卢云救人心切,也急於与秦仲海会面,他见谷口斯杀猛烈,不能直进,便绕过谷口,从山谷左翼攀缘入谷。 攀了两个多时辰,已至山脊,卢云举目往下看去,却见谷内大军的营帐东一堆、西一堆的,居然毫无章法,与谷外四王的整齐营帐相比,那可是天差地远了。那番王达伯儿罕的部众更是自立营寨,与众人离得远远的,卢云皱起眉头,他与秦仲海相处数月,不曾见他御下如此凌乱,不知军中发生了什么大事,否则以秦仲海治军之严,岂能生出这等事来?他心中担忧,连忙攀爬下谷,急於了解状况。 攀缘片刻,卢云已然抵达谷中,他一走去,经过十来处营帐,却无一人过来喝问,众军士乱烘烘地,各自坐在地下歇息,卢云见他们神情慌张,满脸茫然,心道:“看他们这幅模样,莫非主将出了事?”他越想越怕,深怕秦仲海有什么差错,便急急奔向帅帐。 行近帅帐,卢云已然听得里头传出争执声,只听何大人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们还是投降吧!”那丞相阿不其罕“啊”地一声,慌忙叫道:“万万不可!若是投降,定会害死我主,大人此举决计不行。”番王达伯儿罕低声道:“莫儿罕是我弟弟,和我也没有什么仇怨,不过是想当可汗而已。乾脆我把皇位让出去好了!”众人听了此言,急劝道:“千万不能!四王若是取得皇位,定会找机会将你除去,你可不能轻信於他。” 薛奴儿哈哈一笑,摇头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眼下我们又打不过人家,你们到底想要如何?”众人争吵声中夹杂著翻译咕噜噜的说话声,更是杂乱无章,漫无头绪。 卢云听了半天,却不闻秦仲海说话,他心下犯疑,当即走进帅营,众人正自说话,忽然见他回来,都是一惊。何大人喜道:“你可回来了!公主呢?”卢云道:“我本已将公主救出,但後来兵荒马乱,敌方人多势众,公主还是落入番人手里。” 薛奴儿怒道:“废话连篇!公主既然都不见了,你该当自杀谢罪才是啊!你还回来做什么?” 卢云摇头道:“我已然尽力而为,但人孤势单,实在没有法。”薛奴儿怒斥连连,大声叫骂。其实卢云坠下悬崖时,若不是恰好火山爆发,此刻早已毕命,哪能站在这儿让薛奴儿数落?但他是个直性人,自觉心中有愧,便不提自己如何为公主出生入死、如何以命相代之事,只低下头去,默默忍耐薛奴儿的指责。 卢云低头听了一阵,见薛奴儿骂来骂去都是同一套,已然说不出新花样来,便问何大人道:“秦将军呢?怎么不见他人?”何大人正待要说,那薛奴儿又跳了起来,怒道:“说起这斯来,咱家就有一肚气!说好要去断後,不知断到哪儿去了,这小定是自己逃命去了!难怪不要咱家帮他!” 卢云一惊,忙问道:“秦将军去断後了?他带了多少人马同去?”这一问却难倒了帅帐中所有人等,一问之下,竟是无人知晓。 卢云忍不住摇头叹息,知道这些人都是做官的命,却没一人真能办事,当下不再理会他们,自行去找秦仲海的副将。 那副将姓李,人人都唤他李副官,跟随秦仲海已有两年,不多时便已找到,他还未说话,那李副官却已大喜道:“卢参谋总算归来啦,这下终於有人主持局面。” 卢云心下一奇,道:“怎么,秦将军离开很久了么?他究竟去到何处了?”李副官叹了一声,哽咽道:“秦将军独自率领名刀斧手,前去伏击四王的大军,恐怕凶多吉少了。” 卢云心中震骇,怔怔地道:“秦将军只带了人,就要截击人家五万大军,这……难道没人劝他么?” 两人说话间,忽听谷外杀声大起,无数军马掩杀而至,谷口几名军士士气低迷,只用弓箭去射,却无人愿意上前抵挡,一时间也是无人指挥,卢云惊道:“怎么这样乱糟糟的?李副官,你怎地不去指挥?” 李副官努努嘴,示意卢云往旁看去,却见薛奴儿在阵前胡乱叫骂,不时从阵地中跃出,杀死一两名番兵後,便又缩了回去,阵前军士见他指挥得离奇凌乱,都不愿听他派遣,自行放箭御敌,却是各自为政的局面。 那何大人不敢上阵,兀自想要指挥调动全局,只见他坐在帅帐之中,一幅决胜於千里之外的模样,不住喝令下属御敌,一众传令兵在他与薛奴儿间奔来跑去,疲累至。那番王与丞相见他们行事怪异,便自行调动部队,另组阵势,不与中**队配合,局面更是紊乱荒唐。 卢云看到这里,已然明白李副官为何不愿上前指挥,想来这些人官大问大,定是说不了两句话,便要给他们骂得狗血淋头。眼看敌军便要冲破营寨,杀入谷来,薛奴儿武功虽高,但在战场中却有何用? 卢云叹息一声,喃喃自语道:“秦将军啊!我们已要全军覆没了,你却身在何处?” 却说煞金一刀砍下,要将秦仲海劈死在地。只见刀锋斩落,其势难挡,秦仲海自知万难反抗,遂只闭目待死。 秦仲海趴在地下,等待良久,那煞金的马刀却迟迟不落下,似乎有意捉弄,秦仲海转过头来,怒喝道:“你要杀便杀,如何戏弄你老!” 只听“当”地一声,煞金双手竟然一颤,手上马刀落在地下,以他武功而论,若非心中震撼已,绝不可能有此惊慌举动。 秦仲海咦了一声,方才地震连连,这人理都不理,此时又怎惺惺作态,饶他不杀?忍不住奇道:“你干什么,中风了么?” 却听煞金颤抖著声音,道:“你…………你这刺青是从哪儿来的?” 秦仲海斜过肩去,朝自己背後看了一眼,心道:“他这老小好生奇怪,这当口两国交战,你死我活,怎来提这无关紧要之事?” 月光照下,只见自己背上刺了一只猛虎,身上长了两只翅膀,神态凶恶,张牙舞爪,却是向天飞去,旁边题了有字:“他日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 这幅刺青打小就生在秦仲海背上,十多年下来,他自是看得熟烂,当下哼地一声,说道:“我自小就有这幅刺青,又碍著你什么了?” 那煞金身颤抖,颤声道:“你自小便有这幅刺青,天啊……莫非你姓秦?” 秦仲海看他神情奇特,心中自也纳闷,想道:“当年下山前师父再告诫,要我绝不可让人瞧见这幅刺青。这煞金怪里怪气,看来我这刺青真有些鬼门道。”只是他自己也不知这刺青是何来历,一时好生费解。当下只嗯了一声,答道:“你倒也不算孤陋寡闻,知道爷爷的尊姓。明白告诉你吧,老行不改名,坐不改姓,辽东游击秦仲海便是。” 煞金喉头滚动,嘶哑地道:“九州剑王是你什么人?”秦仲海一愣,想不到他认得自己来历,虽说师父不喜旁人得知他的师承,但此时人家既已认了出来,自也不便再瞒,昂然道:“算你好眼力,九州剑王不是旁人,正是家师。”随即又道:“告诉你吧!我今日败在你手里,绝非我师父武疏陋,全怪我自个儿艺不精,你心里可要有个底!” 煞金啊地一声,伸手指向秦仲海,颤声道:“是你……原来是你!”秦仲海见他举止怪异无比,冷笑道:“废话,我当然是我,难不成是你祖宗?你要杀便杀,说这许多废话作什么?” 猛见煞金跪倒在地,跟著放声大哭,其状甚哀。秦仲海大为惊奇,想道:﹁这老狗失心疯了。﹂他偷偷爬起,随时便要逃离,那煞金也不阻拦,只是泪如雨下,朝那大树跪拜不休,神态激动异常。 秦仲海心道:“这怪物杀人不眨眼,怎么先饶了我一命,之後又号啕大哭?莫非老是他的亲爹,这下万里寻亲,终於叫他找著了?”这煞金年近六十,自己当然不是他的爹,可这人模样实在怪,著实想不出其中道理,当下便也驻足不动,想把这人的用意看清楚了。 过了良久,煞金止住了泪,缓缓站起身来,跟著长叹一声,道:“天意,天意。” 秦仲海嘿嘿乾笑,道:“什么天意?你命中注定要中风么?” 煞金听他说话嘲讽,也不生气,只叹了口气,道:“上天有眼,没让我害了你。只是……只是你既是九州剑王』方老师的徒弟,却如何做了朝廷命官?害我险些错杀了人……”秦仲海见他意有所指,忍不住嘿地一声,道:“怎么?照你的话说,九州剑王的徒弟便做不得官么?” 煞金听了这话,登时嗯了一声,点了点头,道:“看来你师父还没把往事告诉你,你真不知自己是什么人。”他转头望著大树,忽地叹道:“算了,你师父定有他的用意。这样也好,这样也好。”说著拾起秦仲海落在地下的钢刀,递给了他。 秦仲海伸手接过钢刀,忍不住心下一奇,道:“你这是干么?不怕老反过来杀你两刀么?”先前两人激战斯杀,何等激烈?哪知煞金平白无故便把钢刀交还给他,秦仲海得了这个天大便宜,心里反觉不踏实,便出口来问。 煞金仰望天际,怔怔出神,竟然没听到他的问话,秦仲海见他毫无防备,心下大喜,便想:“老现下给你一刀,包管你烂死当场。”他偷偷运气,正要出刀,忽听煞金道:“我想向你打探一事,请你据实以告。”秦仲海脸上一红,连忙放下钢刀,乾笑道:“你想打听什么?咱们朝廷的驻军部署么?”他打定主意,煞金若要询问自己隐密军情,便来胡说八道一番,绝不让他知晓朝廷机密。 那煞金深深吸了口气,忽道:“告诉我,那羊皮现在何处?”秦仲海吃了一惊,本以为他要打探一些要紧军务,万万没料到他会问及那块羊皮。 秦仲海诧异之下,反问道:“你问这做什么?”煞金低下头去,似有无尽痛苦,只听他低声道:“一年前我得了这块羊皮,便奉故人之命,将之托付西疆的一间镖局,请他们送到北京城去,不知东西可曾平安抵达?”秦仲海颤声道:“原来那羊皮是你……你送给燕陵镖局的!” 眼看煞金微微颔,秦仲海更感讶异,他曾听伍定远转述燕陵镖局一案,知道托镖之人来历不明,曾以十万两白银重托齐润翔,却没想到竟是眼前的番将所为。他呆了半晌,奇道:“老兄你也怪了,此事纯是咱们中国的事情,你这外国人干么要狗拿耗,多管这趟闲事?”那煞金黯然道:“一切只为了一个老朋友……唉……说来此事我也有愧,若非梁知义的公流落到西疆,拿著这东西找我,直到现今,我还没能完成故人的嘱托,只有任凭羊皮失落了……”说著又往秦仲海看去,眼神中大有歉意,好似愧对他一般。 秦仲海给他看得莫名其妙,忍不住便道:“你放心吧!那羊皮在我同僚手上,甚是平安,你大可不必担忧。”煞金松了口气,好似安心许多,他叹息一声,收拾起兵刃,道:“小朋友,恕我多言,奉劝你一句,日後在朝中可千万小心,凡事多提防,尤其别给人见到了背上的刺花。知道了吗?”言语间温和慈祥,竟如呵护晚辈一般。 秦仲海一愣,忙道:“等一等,你说这话是何意思?”煞金却不回答,只长叹一声,身形晃动,霎时间已然飘出数丈。 秦仲海见他举止间甚是诡异,当即追了过去,叫道:“他***,你话别说一半,交代个明白再走不迟!”远远地只听煞金的声音道:“小朋友,你自个儿好好保重吧,等会儿战场再见。”说话间只见他身影闪动,便即消失在黑暗之中。 秦仲海提气奔出,那煞金却如插翅飞去一般,已然不见踪影。秦仲海心中疑惑,缓缓而行,心道:“这老小方才究竟是怎么回事?怎地一见到我背上的刺花,竟尔下不了手?莫非他失心疯了,还是怎地?”当即打定主意,只等此间大事一了,他便要前去寻找师父,请他把这幅刺青的来历说个明白。 神思不属间,行出数里,忽然远远传来一阵血腥气,秦仲海心下一凛,想起何大人与那番王还困在葫芦谷,自己与煞金缠斗这许久,他们别给敌军擒拿杀害了,当下急急奔向谷去。 行到谷口,已然走了两个多时辰,天色渐渐泛白,已是黎明时分。忽听远处传来大军斯杀的声响,却见四王的大军向葫芦谷里冲杀,声势猛恶,只是自己的一众属下却各自零散御敌,看来不需多时,四王便要冲破防御,杀进谷中。 只见远处薛奴儿兀自又跳又骂,正自责备自己的手下,一幅声色俱厉的神情,但他口中号令无人理会,徒然暴躁愤怒,却於事无补。秦仲海暗自著急,只怕转眼间便要全军覆没,可眼前敌军云集,自己如何冲得过去?他忧心如焚,却是束手无策。 正惶急间,忽然谷口给人攻出一处缺口,敌军见缝插针,纷纷涌入,霎时冲入数千人。秦仲海见防御已破,双腿一软,登时坐倒在地,想道:“这可惨了,公主与卢兄弟下落不明,我又打了一个大败仗,却要拿什么回去见侯爷?”正想间,忽听谷口传来一声长啸,秦仲海听这啸声气势雄浑,心下便自一凛,想道:“这人内力不弱,却是什么人来了?”若说是薛奴儿所发,但这声音低沈浑厚,与阉人说话的尖锐之音大大不同,正起疑间,忽见山上无数落石弓矢落下,转眼便将谷口堵住,先前冲入的数千番兵见有埋伏,连忙反身冲出,但谷口处杀声大起,无数中国士兵涌了上来,牢牢把守出口,登将敌军隔为两段。 四王见己方部队给人切断,连忙率军狂攻猛打,只想将受困部众抢救出来,但谷口易守难攻,谷外大军连著冲撞几次,却始终打不破防御,过不多时,谷口死尸越堆越高,竟如小丘一般,谷里的杀声却渐渐歇了下去,想来那数千敌军已被尽数屠戮。 秦仲海见情势忽变,心下大喜,暗道:“这是谁在指挥?怎能使出这等瓮中捉鳖的妙计?”连忙攀爬上树,要把情况看个明白。 目望去,果然谷内敌军所剩无几,都被朝廷军队杀戮殆尽,那四王见情势逆转,便率军撤退,正在此时,谷口忽又打开,一名年轻将领当头冲出,直往四王的大军杀去,秦仲海见了这人面貌,登时哈哈大笑,竟从树上跌了下来,笑道:“难怪了!原来是他,原来是他!”那人容形儒雅,外貌温,正是卢云到了!只见他胆气豪勇,单骑杀入敌军之中,手上长枪狂杀乱刺,凌厉无比,所过之处无不血流成河,敌军此时正在撤退,给他这么一阵冲杀,阵式登即大乱。 四王见敌军趁势偷袭,不禁大怒,喝道:“大胆小贼!竟敢偷袭!”连忙率人回军杀去,那卢云见敌寇势大,便又奔逃入谷,四王怒道:“小贼!看你往哪儿走!”大军便朝谷内追杀。 秦仲海远远望去,知道卢云另有埋伏,忍不住笑道:“这四王要吃大亏了。”四王率军冲入谷中,忽听一声炮响,谷口两侧涌出两只彪军,登将四王部队截断,跟著卢云率军反身回杀,朝四王全力攻击。四王一看又有埋伏,脸上神色大变,急忙掉转方向,往後疾驰逃走,便在此时,谷口上方却又爬出无数番兵,手持弓箭,纷纷往下射去,却是达伯儿罕的部下。 四王见谷内谷外埋伏不断,又惊又恐之余,只想急急回营防守,他连连呼喊,撤防之势更见焦躁,但他越是焦急,手下人马越是难以从容离开,转眼间便有数千人给杀死在地。 秦仲海正自哈哈大笑,忽听轰隆隆,轰隆隆之声不绝於耳,他趴在树上,定睛望去,只见数万败军如潮水朝自己退来,秦仲海大吃一惊,这才发觉自己身处险地,这乱军一涌上,只怕自己无处可躲了。他连忙跳下树来,待要逃离此地,为时却已晚,叛军已到树下不远。 一名敌将见了秦仲海,已将他认了出来,当即喝道:“又是这家伙!咱们快杀了他!”秦仲海回嘴骂道:“操你***,满口番话,谁听得懂啊!”他口中骂人,手上钢刀也没闲著,一刀砍去,立时将那将领劈下马来,跟著翻身上马,四周叛军大叫一声,都朝他杀来,秦仲海避无可避,举刀挥出,左右连砍,当先数人已给他砍翻在地,但叛军为数何止千万,一时杀得手也软了,仍给围在核心,动弹不得。 秦仲海左支右拙,情势大为危急,眼看卢云已率军追来,便提声叫道:“卢兄弟!我在这儿,你快快过来接应!”卢云听到喊话,自也发觉了他,当下叫喊道:“秦将军莫慌!卢云来啦!”他带著千名勇士,驾马狂奔,便要过来接应。 眼看卢云率军杀来,秦仲海长啸一声,策马狂奔,便往卢云方向会合而去,几人过来阻拦,都给秦仲海一刀砍成两截。 两人正要会合,忽然一个身影窜过,从乱军中杀了过来,将卢云拦了下来。这人空著双手,但在卢云长枪的攻势下,仍是行有余力,只见他光头僧衣,正是帖木儿汗国的国师罗摩什。 这人自从擒回银川公主之後,便一直跟在四王身边保护,他见卢云旁若无人地杀来,如何容得他放肆,当下便越众而出,将他阻拦下来。 只听罗摩什冷笑道:“好你个九命怪猫,明明死在天山里头,怎地又来这儿捣蛋?”卢云想起这人的阴狠毒辣,心下有气,大吼道:“姓卢的没杀了你这妖僧出气,如何便死?”举枪便朝罗摩什喉间刺去,罗摩什伸手隔开。两人闪电般地交手数合,缠斗不歇。 秦仲海本已要与卢云会合,但给罗摩什这么一扰,两人又给隔了开来。眼看四王的部众不断涌来,秦仲海只有连连後退,他左冲右突,想要杀出阵去,但只凭自己孤身一人,如何是众多敌人的对手?立时便给敌军逼到角落,情况大见危急。 四王见卢云给人阻挡下来,便调出万名弓箭手,射住了阵脚,跟著又有万名步卒奔出,举起厚重的盾牌,已然立定了阵式。罗摩什见四王调有方,已是立於不败之地,便自哈哈大笑,道:“死著拍马回营。 卢云等人不见了秦仲海,料知他还陷在敌军之中,忙率军冲杀一阵,但敌人弓箭厉害,实在无法逼近,只有乾著急的份了。 那四王结阵立寨,牢守阵地,登把秦仲海阻在里头,看来已是四面楚歌了。秦仲海一心要杀出血,但眼前敌人何止千万,连冲了几次,都给弓箭挡了下来,一时间肩上背上连著中箭,情况大见危急。 四王见秦仲海给围在人群中,犹在做困兽之斗,便扬鞭大笑,道:“谁能生擒此人,本王重赏城池一座,官拜关大将军!”这秦仲海虽番四次想杀他,但此人武艺高强,兵法娴熟,若要死於乱军之中,未免可惜,四王自负雄才大略,便想将之收降。 众将闻言大喜,大声答应,几名莽撞之辈便已上前杀来。秦仲海大叫一声,全力出招拼斗,“火贪一刀”使出,来将虽多,一时却不至落了下风。 四王哈哈大笑,命人端来宝椅,坐了下来,驾前站著两名大将,左是罗摩什,右是煞金,几名手下端上酒水,服侍他饮酒观斗,看来真是闲适舒畅,笑拥天下了。 秦仲海踢倒几人,眼见无人再上,便自低头喘息,心道:“***,虎落平阳被犬欺,老真要给这群兔崽抓了,不如自杀!”他正打量脱身之计,忽然後头刀风劲急,却是一员番将从後暗算,秦仲海骂道:“想捡便宜么?”举刀一挥,火光闪过,登时将那人斩为两段。 秦仲海举刀喝道:“有种的再来!让爷爷教你个厉害!” 四王手下虽不乏武勇之人,但众人曾亲见秦仲海一刀斩杀乌力可罕,如何敢上前挑战?一时间人人面露惧色,竟是无人敢上。 四王叹道:“都说我国勇士天下无敌,今日见了中国将领的手段,才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一名将领听王出言相激,如何忍得?大叫道:“大王何出此言?且看我生擒此人!”抽出刀来,便向秦仲海冲去,秦仲海也是断喝一声,叫道:“来得好!”快马飞驰过去,两骑交错,刀光飞闪,那将领摔下马去,又是一颗人头落地。众将见他凶猛异常,霎时一齐大叫,举起兵刃,来骑同时杀向秦仲海,料来他武功再高,也无法抵挡这许多攻势。 四王喝道:“不要杀他!大家把他围住,一定要生擒此人!” 众人听得此言,只有悻悻然地停下手来,各人调兵遣将,合成一个圆圈,将秦仲海围在核心,用弓箭牢牢指住了。料那秦仲海武功再高,也无法突围而出。 罗摩什见情势底定,便走了上来,低声道:“启禀王,良辰已届,请王登基吧!”四王听得此言,登时大喜,道:“时辰到了么?”罗摩什跪倒在地,恭恭敬敬地道:“正是。上天眷顾四王,有意要王继承大统,重建汗国声威,还请速速登基,免生变数。” 四王心下兴奋,他从宝椅上缓缓站起,环顾四下,只见部众兵强马壮,战志抖擞,忍不住仰天大笑,道:“诸位英雄,本王今日加冕为帝,你们高兴么?” 数万叛军翻身下马,跪倒在地,大声道:“万岁!万岁!万万岁!”万人齐喊,气势滂然,只震得秦仲海耳中鸣鸣作响。远处达伯儿罕听他有意自居为帝,忍不住大怒? ?当下率著两万属下,齐声大叫:“叛逆!叛逆!” 四王见皇兄仍在作怪,便冷笑一声,道:“没用的东西,连老婆也看不住,还敢在那儿大呼小叫?来人!把银川公主给我带出来了!我今日便要把她剥个精光,让大夥儿看看,是什么样的红颜祸水,居然会让达伯儿罕玩物丧志?”说著哈哈大笑,神态狂妄无比。 达伯儿罕脸色发紫,咬牙道:“这贼小,纯心丢我的脸面,实在可恨了!” 原来四王早已算定了计谋,他这次起兵作乱,一半的理由便是反对与中国和亲,一会儿便要找个藉口,好来大大折辱公主一番。一来折磨达伯儿罕的斗志,二来锉锉中国的锐气,也好显出自己登基为帝的气势。 何大人等大臣听说公主便要给人押出,无不大惊,此次公主奉旨西来和亲,使命重大,可说是天朝威望之所系,倘若公主给番人羞辱**,非但朝廷的颜面全失,众护驾大臣也都逃不了死罪。 何大人大急,向卢云等武将叫道:“你们几个武功高强,快想想办法救人啊!”卢云不待他吩咐,早已调兵遣将,只想杀向前去,但此时敌军早已定下阵脚,几次弓箭回射,反让己方死伤惨重,如何冲得过去?众人如坐针毡,只有眼睁睁看著情势发展了。 四王满面冷笑,只等公主给人拖出来,便能好好玩弄羞辱一番,也好让达伯儿罕颜面无光。 他正自得意,忽然场中叛军静默无声,跟著纷纷向两旁退开,让出了一条道。四王见了这气势,不觉一愣,心道:“是什么人来了?怎地大家怕成这样?难道……难道父王脱困了么?”想起可汗的手段,不由得全身冷汗涔涔而下,心慌之下,连忙站起身来。 万军屏息当中,一人缓缓向前行来,这人哪里是可汗了?却是一名美丽高雅的女。四王凝目望去,只见此女气质雍容,星目回斜之际,一股丽质浑然天成,让人不敢有丝毫妄念。 叛军将士虽然残暴凶狠,但见了这女,竟也为她的高贵举止所震,一时纷纷让道,无人敢有不敬举动。 四王见了她的丽色,也不禁喉头乾涩,嘶哑著嗓道:“这就是银川公主么?” 一旁罗摩什应道:“正是。她便是中国天的长女银川。” 四王呆呆的看著公主,原本已打算将此女彻头彻尾侮辱一番,待得亲睹面貌,竟隐隐生出爱怜之意,却是有些舍不得下手。 公主行入场中,向四王福了一福,道:“银川见过勃耳嗤亲王。” 数万番军听她语音清脆,回语流利无比,更是大为惊叹。 四王见她雍容华贵,虽在敌手,言语仍是自若,丝毫不见旁徨哭泣之情,忍不住深深吸了口气,颔道:“好,这女人当真有种,不是一般人。”罗摩什见他目瞪口呆,当即道:“此女号称中国皇族第一美女,生性仁慈,容貌绝美,可汗您若要临幸,也无不可。” 四王生平见识美女无数,却从未遇有如银川公主胆识者。他见此女神态自若,心下更是大爱。想道:“都说此女倾城倾国,容貌秀美,想不到也能有此胆识,这银川天生气如此,当可母仪天下,为我汗国皇后。嘿嘿,现下若要屈辱於她,倒也糟蹋了。自古英雄配美人,我不如顺势把她夺过来,一会儿便洞房吧!”想到得意处,登时哈哈大笑。 卢云此时站在远处,待见公主好端端的出来,不禁悲喜交集。喜的是公主完好如初,不曾受伤,悲的是公主落入敌手,只怕性命危急。他看了一阵,又见公主面色苍白,比之当日分手时憔悴许多,心中更感难过。 何大人抓著薛奴儿的臂膀,叫道:“薛公公,你快想想办法啊!” 薛奴儿老脸惨白,他虽然武功高强,但当此森严情势,却也说不出半句话来了。 四王望著公主,便招了招手,笑道:“银川,你过来,让朕瞧瞧你!”言语甚是轻薄。 公主听了这话,却不移步。四王有些不悦,沈声道:“朕要你过来,你怎敢不从?” 公主轻轻一福,淡淡地道:“银川奉天之命,嫁与令兄为妻,说来算是王的兄嫂,王若重礼法,当知兄嫂如姐,万万不可戏侮。” 四王听了这话,不禁一愣,罗摩什走上前来,道:“银川公主,你可知四王已然继位为帝?” 公主摇了摇头,道:“银川不知。” 罗摩什朗声道:“奉天承运,我汗国四王莫儿罕已继大统,是为我朝第八代可汗,汝等使臣军民,面见天颜,须行叩拜之礼。”跟著率先跪倒,向四王纳头便拜,场中无数将士同时翻身下马,跪地大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声若雷震,远远传了出去。 达伯儿罕立马阵前,见了四王自称正统,登时大怒,将马鞭奋力抽在地下,喝道:“乱臣贼!没有王法了么?”一旁丞相等人却心下了然,此时可汗已落在四王手中,他又掌握了汗国的军政大权,实在无可抗拒,只有摇头叹息的份了。 眼看叛军跪了一地,场中只余两人长立不倒,一人手持钢刀,神色凶狠,正是秦仲海;另一人容貌娇艳,却是银川公主。只见风砂吹拂,她身上的衣衫随风飘舞,更显出尘之气。除了这两人以外,场中数万人无不口称吾皇,跪地叩拜。 罗摩什见公主毫无下拜之意,便上前劝道:“公主殿下,中国皇帝命你前来西域和亲,用意便是止息干戈,调解两国战端。眼下四王手掌兵政大权,接任可汗法统,你为何还不参拜?莫非想要挑起两国纷争么?” 公主轻轻摇头,道:“银川此次西来,只是奉父皇之命,嫁与贵国喀剌嗤亲王为妻,无意介入贵国纷争。除了贵国国主木里诧可汗,本宫不能任意向人跪拜。” 此言一出,登令四王狂怒不已,他大声道:“你好大胆!朕现下手握汗国兵政大权,便是一国之君,你眼里没有朕,难道不怕被杀么?” 公主淡淡地道:“两国交兵,不杀使臣,何况兄嫂?银川虽未过门,仍算是四王的长辈,倘若四王执意要杀,本宫自也无话可说。” 众叛军听她侃侃而谈,虽在四王盛怒之下,仍无恐惧害怕之情,心下都是佩服万分。秦仲海虽然不懂番话,但也暗暗称许,想道:“银川不愧为皇上的长女,果然见得了大场面。” 四王听他这么一说,倒也有些踌躇,这公主身分重要,若是轻易杀害,不免提早与中国开战,届时皇位尚未稳固,东境已成一片焦土,不免引起朝中大臣议论,对自己是有害而无一利。何况这女容貌绝美,他早有意收为宠妃?四王哼了一声,沈吟片刻,便道:“算了,这女人不识抬举,朕宽宏大量,也不来计较()。先把她带回锦帐,一会儿朕再来看她吧!” 罗摩什点了点头,正要答应,忽听敌阵中传来一声大叫,却是达伯儿罕的声音,只听他叫道:“莫儿罕,你给我听了!你有胆动我的新娘一根寒毛,回头我一定将你砍成肉泥,为她报仇!听到没有!”这达伯儿罕见自己的新娘落入弟弟手中,早已惶急不堪,待见莫儿罕色眯眯的冷笑,更是按耐不住,便自大声吆喝起来。 四王听了皇的威吓,面色顿成铁青,罗摩什心下一惊,深怕四王发怒,忙看了公主一眼,道:“来人,赶紧把公主带下去了。”两旁随从急急走上,便要把公主监下。 达伯儿罕见四王无意杀害公主,更是得意洋洋,以为他怕了自己,便大叫道:“知道怕了吧?老四啊!我劝你快快把你大嫂放出来,否则要你死无葬身之地!” 达伯儿罕还待喋喋不休,猛见四王双目一翻,如恶狼般望向银川公主,跟著重重往腿上一拍,目中全是杀气。罗摩什心下惨然,想道:“完了,银川公主死定了。” 达伯儿罕正自威风凛凛,场内秦仲海,场外卢云,无不大惊失色,那何大人更已搥胸顿足,痛哭失声。达伯儿罕茫然道:“你们干什么,我这是在救人啊!” 丞相阿不其罕掩面叹息,想道:“这个白疑,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咱们公主死定了。” 那薛奴儿狂怒至,猛地冲上前去,一耳光便朝达伯儿罕打去,两旁亲随急忙抢上,一齐拔刀指著薛奴儿,达伯儿罕摸著脸颊,怒道:“你这疯想干什么?” 阿不其罕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叹道:“殿下啊殿下,你还不了解你的亲弟弟么?你这句话说出,把他逼得没可走了()。” 达伯儿罕又惊又怒,正要开口询问,猛听四王哈哈大笑,大声道:“好你个达伯儿罕!你要把朕砍成烂泥,替你的新娘报仇?明白告诉你吧!朕今日若不杀了这女人,旁人还以为朕怕了你哪!”说著提声喝道:“来人!把银川绑起来了!”达伯儿罕吃了一惊,跌坐在地,这才知道众人所言是真。 敌我双方心下明了,新王继位,绝不容旁人一言侮辱,这达伯儿罕出言威吓四王,却要四王如何忍得下这口气?倘若他此时让步,岂不表示心中胆怯,怕给达伯儿罕报复?除了烧死银川公主一途,再无其他法挽回脸面了。达伯儿罕这番好心,反倒活生生的害死公主了。 四王离座站起,凝视著公主,森然道:“银川!不是朕要杀你,是你自己的丈夫害死你的!”公主听了这话,却是默不作声,也不求饶。四王一挥手,喝道:“搭木架!朕今日若不火焚这名女,不能教乱臣贼知道厉害!”身旁亲兵听了吩咐,立时开始搭设高台。 达伯儿罕惨叫一声,当下哭得呼天抢地,叫道:“别杀她啊!” 薛奴儿怒道:“白疑!全是你搞的把戏,你还敢再哭!”他心下大怒,当下抢过马来,竟然单枪匹马冲向敌营,叛军将领见他不要命般地扑来,连忙叫人放箭,霎时万箭齐发,猛朝他身上射去。 卢云大惊,急忙扑上前去,将薛奴儿从马上拉了下来,只听刷刷之声不绝於耳,薛奴儿的座骑已被射成刺猬一般,惨死当场()。 眼看薛奴儿怒骂连连,随时都要冲将上去,卢云连忙将他架住了,道:“薛副总管不要莽撞!徒然送了自己的性命!” 薛奴儿怒道:“你还敢说!咱们就这样见公主活生生地烧死么?” 两人争吵间,几名番僧已将公主绑在木桩之上,送上了高台,只等一声令下,便可将温柔秀美的公主烧为灰烬。 卢云目望去,只见公主远远眺望天际,脸上带著淡淡的愁容,似对生死毫不挂怀。远处何大人哭叫道:“完了,这下全完了,我的殿下啊!” 这次西行和亲如此收场,莫说何大人、薛奴儿等人官位不保,便连秦仲海、卢云也要给牵连入罪,在场中国士兵,至少有一半以上要给关入牢笼,众人满脸惶急,都在思救人之道。 秦仲海与卢云两人相隔虽,此时心中却都只有一个念头。 “怎么办?” 两人抬头看著公主,霎时同声叹息. 正文 第十章 可汗大点兵 眼看公主给绑上高台,霎时天地间一片宁静,敌我双方纷纷安静下来,看著台上的公主。 四王大踏步走到台下,喝道:“银川!朕现在要烧死你,你有什么遗言交代?” 银川公主低下头去,看著高台下的众人,叛军部众本以为她会惊惶失措,抑或大声哭喊求饶,哪知她面上神情为慈和,好似在怜悯众生的苦难一般。诸人与她眼神交会,心中都是一震。 公主望向天际远方,只见云烟缭绕,竟不知故国究在何方,她仰天轻轻一叹,道:“银川此次西来,只求西疆再无战事,其他别无遗憾。盼我死之後,两国间得以息止干戈,再无纷争。银川虽死无怨。” 众叛军先前受四王挑拨,对中国大有敌意,待见这位敌国公主温柔秀美,仁慈博爱,只觉这位公主实不该死於此处,一时竟都有些不忍。除了几名悍勇狂徒兀自兴奋外,其余万人沈默无语,一时鸦雀无声。 四王虽然凶暴残忍,但听她遗言如此,心下也感沈重。他点了点头,道:“朕答应你,我日後便算侵犯中国领土,也必会善待姓,绝不无端加害中国臣民。”先前四王凶暴,这时却忽出此言,料来多少是为银川的赤诚所感。 听得四王的允诺,公主面露喜色,点了点头,自知这番身死有了代价。她看著四王,轻声道:“谢谢你。但愿你登基之後,能做个好皇帝。” 四王听她语音轻柔,此言绝非作假,忍不住面色一颤,心道:“这女居然为我祝祷?”一时之间,只想把她放了下来,好好抱在怀中疼惜,但转念又想到帝王霸业,心下复又刚硬,他咬住银牙,道:“公主可还有别的吩咐?” 银川公主扬起头来,只见远处天山巍峨耸立,山上白雪霭霭,说不出的辽阔伟大,她脸上忽尔现出了一丝微笑,幽幽地道:“我死之後,请王将我的骨灰洒在天山山麓,我好生喜欢那儿的月亮。” 说到这里,想起与卢云共处的短短时光,再也忍耐不住,脸庞微低,两行泪水落上衣衫。 四王见她神情如此,心下自也怜惜,但他乃是虎狼之性,想到皇位尚未稳固,便把这些柔情抛到九霄云外,当即道:“好!公主交代的这些事,朕都会一一照办。”说著转头叫道:“来人!点火!” 只听轰地一声,高台下的柴草登时燃烧起来,熊熊火焰便往木桩上延烧过去。 众叛军站在近处,眼见公主性命不保,当即转过头去,不愿再看。何大人、阿不其罕等人面露不忍之色,都在暗自祝祷。达伯儿罕伏地大哭道:“谁来救救我的公主啊!” 大火窜升,已至高台中段,卢云见不能再拖延,他急急唤过李副官,道:“你马上准备投石机,把我射过去。我要救公主出来!” 李副官听他要行险救人,不禁惊道:“他们那儿人多势众,足足有几万叛军,这怎么使得?” 卢云见火势延烧,公主已是命在旦夕,急道:“别再多说了,快来准备吧!不然公主便要被烧死了!” 李副官叹息一声,只得命人将投石机架好,卢云取过一柄钢刀,绑在腰间,跟著攀上炮台,转头道:“你们瞄好方位,对准高台,可千万准确点。” 李副官见两地相距,卢云身沈重,恐怕不到半,便要坠下。只得叹道:“我尽力一试了。”他奋力拉开机簧,正要瞄准发射,忽听一人尖声道:“全滚开,让本座来。” 众人听这声音尖锐,却是薛奴儿来了。只见他把李副官一脚踢开,尖声道:“姓卢的,你这杂碎与秦仲海一夥,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过今日看在公主的面上,帮你一次!”卢云知道他武功深厚,膂力绝非常人可比,登时大喜,道:“好了!若有薛副总管相助,大事可期!” 薛奴儿啐了一口,向李副官喝道:“你给我多架两道机簧,光凭一道,怎么射得过去?”这投石机靠著巨大无比的弓弦,才能以大石投远伤人,薛奴儿见只有单独一道机簧,便知难以及远。 李副官沈吟道:“这机簧沈重无比,多加两道,谁能拉得开啊?” 薛奴儿骂道:“你管这么多?给公公架好!”李副官吓了一跳,连忙命人照办。 眼看李副官安排妥当,大火也已烧到高台顶端,公主已是命在顷刻,薛奴儿不再打话,奋起内力,嘎地一声怪响,一口气拉开了道机簧,众人见他神力若此,都是骇然出声。 薛奴儿亲架机台,瞄向公主的方位,猛将机簧放开,喝道:“滚吧!”嗡地一声大响,卢云抱住双脚,将身蜷缩一团,竟如炮弹般地远远飞出。 却说秦仲海给人围在乱军之中,但心转不休,仍在思救人之道。他见公主便要给活活烧死,心中忧急,想道:“柳侯爷那日吩咐再,绝不能让公主这小娘皮有半点损伤,可现下番王却要把她烤成乳猪,这怎么使得?” 烦忧之间,忽见台下叛军神情专注,都在望著火苗腾烧,竟无一人理会他,秦仲海心中一动,自知有了机会,想道:“擒贼擒王,今日端看我秦仲海的运气如何了!” 他举刀在座骑臀上一戳,那马吃痛,惨鸣一声,登时朝高台直冲而去。 此时叛军将领都在注视公主,忽见秦仲海的座骑冲来,转眼已到背後,无不大吃一惊,纷纷让了开来,那马儿狂冲急奔,眨眼便到高台之下。四王知道秦仲海有意救人,当即喝道:“来人!把那马拦下来!” 众将急忙赶来,但此时火势旺盛,黑烟四起,逼得众人眼睛也睁不开了,那马见火势甚大,惊吓之间,霎时人立而起,啡啡作鸣。 台下黑烟四起,乱马奔驰,罗摩什知道秦仲海武功了得,深怕他趁乱作怪,别给他出其不意的救出公主,当下“嘿”地一声,飞身而出,要将秦仲海一举拦下。 四王好整以暇,冷冷地望著秦仲海,笑道:“这家伙不过区区一个人,也想英雄救美,真是匹夫之勇。看来朕高估这中国蛮了,”先前他只想将秦仲海活捉,此时见他冲动单干,枉自送了性命,见识大大不如,便自出言嘲笑。 四王正自冷笑,忽听背後传来一阵阴侧侧的笑声,轻声道:“喂!加里拉歪歪儿哦!” 这声音嘶哑难听,只把四王惊得跳了起来,他大骇之下,转头看去,只见一名虎形大汉冲到背後,已至五尺远近,口中大呼:“**的狗贼!老加里拉歪歪儿!” 四王全身冷汗涔涔而下,惊道:“你不是跑到台下了,怎么会在这儿!” 那人嘴角冷笑,满面杀气,正是秦仲海。原来他早已算定计谋,眼看众人都在注意高台上的情势,便先以钢刀戳马,让座骑狂奔,好来转移众人的注意,自己却趁乱跳下马背,跟著伏身滚向四王驾前。此刻叛军诸将无不注视台下,便给他好个偌大良机,教他一举得手了。 四王见秦仲海快步奔来,惊叫道:“来人啊!快救救朕啊!” 左右亲随举起兵刃,连忙抢上护驾,秦仲海大笑道:“操你奶奶!几只小鬼成什么气候!”一刀一个,当场杀死在地。罗摩什见场中有变,也是大惊,但自己人在高台之下,也没办法出手救人,只有看著秦仲海大步冲向四王。 秦仲海正要下手,忽然一条刀横空飞来,挡在四王身前,秦仲海大吃一惊,往後退开一步,想道:“***,我怎么忘了这家伙?” 来人须长及胸,不怒自威,正是煞金出手来救。 四王见煞金救了自己一命,当即又滚又爬,奔到了他身旁,喘道:“煞金,你这般忠心,朕回国之後,必定封你做护国大将军,不,那还不够,朕要裂土封王,让你一辈享不尽荣华富贵……” 这煞金一向与他不睦,若不是靠著挟持可汗,自己根本无法驾驭此人,哪知当此危急之刻,煞金竟然不计前嫌,出手相助自己,四王心念於此,更是感动万分,连连道谢。 煞金哈哈一笑,道:“四王这么大方,煞金何以客当?”忽见他双目精光暴射,跟著狂吼一声,右手一探,竟单手将四王提了起来。 四王惊得呆了,叫道:“你……你干什么?快放我下来!” 煞金不去理他,将他高举过顶,喝道:“大家莫要乱动!四王已在我手里!” 几名将领本已赶来接应,忽见煞金反叛,无不吃惊骇异,不知他何以忽然反叛,纷纷向两旁退开。秦仲海也是诧异不已,当下站立不动。 四王又惊又怒,大声道:“大胆煞金!你难道不知父皇已给我擒住了吗?你若敢动我一根毫毛,可汗便要大祸临头啦!”他虽在煞金掌握之中,但此人生平一向沈著武勇,立时便出口来骂,丝毫不见害怕。 煞金冷冷地道:“你少来威胁我。你这逆胆敢碰可汗一根毫毛,那就玉石俱焚,大家一齐死吧!” 四王见他凶狠残暴的神气,霎时额头冷汗流下,道:“你……你真不顾我父的安危?” 煞金嘿嘿冷笑,道:“我深受可汗大恩,他若是因我而死,我必当自杀以报。不过你听好了!在我死前,嘿嘿,却看我怎么回报你这忤逆!”一张紫膛脸上满是杀气,教人不寒而栗。 秦仲海见情势急转直下,心中也是乱成一片,想道:“这煞金为何豁出去了?他先前不是乖乖听这四王的话么,怎地又忽然反叛?”隐约觉得此事与自己的刺花有关,但片刻间又参详不透,只得皱眉苦思。 罗摩什见煞金抓住了四王,只惊得他魂飞魄散,不知如何是好,待要奔回,忽见天边飞来一个圆球,直朝高台而去,罗摩什满面诧异,颤声道:“这又是什么怪东西?”只觉到处都是乱糟糟的一片,竟没半件事能够掌握明白。 却说公主独自给绑在桩上,远眺天山,一会儿想起故国,一会儿想起往事,但脑中浮现最多的,却是卢云坠崖前的身影。 她见台下烈焰烧来,心中竟是无忧无喜,好似忘却了生死。她抬头看著远处天际,想道:“我死以後,父王会怎么说?他会为我报仇吗?唉……但愿他不要杀人……希望母后也不要过伤心……”转念又想:“曾听高僧说过,好似人死之後,真有来生。倘若真有此事,但愿我死後,能做只自由自在的飞鸟,那该有多好?” 她见火焰越来越近,便要把自己卷入,性闭上了眼,心道:“卢参谋,我也要死了。但愿幽冥世界中,没有贫富贵贱。你我相见之时,我不再是公主,你也不再是什么参谋……” 想起卢云,蓦地心中一酸,眼泪还是流了下来。 公主正自垂泪哭泣,忽听一个声音大叫:“公主殿下!臣来救驾了!” 公主听这声音很是耳熟,连忙抬起头来,只见一个人球从天边飞来,其状怪,猛向高台落下,她心中一奇,不知那是什么东西,若是天使前来接驾,却怎地缩成圆球一般,模样当真难看。 正惶惑间,只见那圆球伸出一只臂膀,手上却还拿著柄钢刀,剥地一声,已将她身上的绑缚割开,跟著身上一紧,一条臂膀伸来,已将自己紧紧抱住。 公主给这么一抱,只觉熟悉之至,她娇躯一颤,惊道:“卢参谋,是你么?” 那人哈哈一笑,道:“臣救驾来迟,请公主重重责罚。” 公主听这话声正是卢云的声音,登时热泪盈眶,泪眼朦胧之间,转头望去,果见眼前这人长方脸蛋,挺挺的鼻梁,不是那跳崖身死的卢参谋,却又是谁? 她猛见这已死之人,霎时大哭道:“卢云!”纵身入怀,将他紧紧抱住,激汤之间,竟然昏晕过去。 卢云见她晕眩,连忙在她人中拿捏几下,唤道:“殿下,快醒来啊!” 公主给他内力一激,便自醒来,待见卢云好端端的站在眼前,不禁哭道:“我这是死了么?不然……不然怎能见到你?” 那日卢云坠下深谷,她亲眼所睹,此时见这人又出现在自己眼前,若非自己已给烧死,如何能够相会? 卢云见她如此激动,心中自也感动,忍不住伸手轻抚她的脸颊,柔声道:“公主莫要担忧,臣是九命怪猫,打不烂、摔不死的。” 公主只觉心中喜乐至,她紧紧抱住卢云,啜泣道:“我……我还以为你死了,老天爷啊……你总算开眼了。”泪水洒下,竟是喜而泣。 卢云见台下火焰不住窜上,连忙往後闪躲,低声道:“这台耐不住烧,怕要倒塌。咱们可得下去了。”此时下方火焰腾空,数万叛军团团包围,这一下去,不知要如何脱身,自也旁徨无计。 公主却丝毫不见忧虑,她枕在卢云怀中,柔声道:“不管你去哪儿,我都跟著你。就是不许放开我。”神色间竟是爱怜备置,好似下头是刀山油锅,只要能与卢云在一块儿,她也是甘之如饴。 卢云无暇深思公主的说话,当下大喝一声,奋力朝下跳去。 罗摩什见这卢云从天而降,只觉气恼之至,大声道:“又是你这人!”脸上神情又怕又气,运起玄功,便要上去抢人。 卢云抱著公主急坠而下,眼看便要掉落地面,摔个筋断骨折,卢云忙飞起一腿,猛往高台踢去,那高台已给烧得摇摇欲坠,给卢云重脚踢下,立时倒塌,卢云藉著这一脚之力,下坠之速已然减缓不少,但裤脚鞋袜也当场烧著,只是慌忙之间,也已顾不到疼痛了。 罗摩什正要抢上,忽见高台往自己倒下,不由大吃一惊,急急闪开,便在此时,卢云已带著公主落下地来,此时场中满是番兵番将,一见卢云过来,便举刀砍来,要将他拦住。 卢云左手抱住公主,单手接战御敌,情势大见紧张,罗摩什大声道:“著便要赶上。 忽听一人笑道:“妖僧还在乱放狗屁,不怕说乾了口水么?”罗摩什吃了一惊,回头看去,只见秦仲海不知何时也已下场,正自提刀往自己砍来。 罗摩什哼了一声,骂道:“一群小鬼,成啥气候?”秦仲海哈哈一笑,回骂道:“一窝老贼,专放狗屁!”虎吼一声,杀向前去。 秦仲海不识得此人便是汗国国师,看他神情阴沈,武功必当不俗,当下抢攻几招,红光闪过,那“火贪一刀”使出,登将罗摩什逼开一步。 罗摩什沈声道:“好厉害的刀法,让老衲来会会你!”他身形晃动,运起“幽冥玄指”,猛朝秦仲海刀刃点去。 秦仲海回肩斜劈,刀势凌厉,罗摩什闪身避开,赞道:“好刀法!”刹那间秦仲海连劈十来刀,一刀快似一刀,却是火贪一刀第重的功夫,名唤“飞火十二式”,罗摩什运起轻身功夫,在刀前摇摆飞舞,一时刀锋难以及身。 便在此时,大批将领也已杀来,只见一人架起弓箭,刷地一声,一箭便往秦仲海背後射去,竟是有意偷袭。 卢云看在眼里,忙道:“将军快快避开!”但他自己抱著公主,也在抵御众将的攻击,无法分神相护,秦仲海哼了一声,连忙回刀去挡,刀箭相交,已将飞箭斩落,那罗摩什见机不可失,当即欺身过来,举指往秦仲海胸前点去。 秦仲海举刀护住要害,“当”地一声,那钢刀被“幽冥玄指”的阴劲所震,居然断为数十截,落在地下。 罗摩什正要补上一指,忽听马蹄声响,一骑缓缓行来,马上乘客手上还提著一人,直如老鹰抓小鸡一般。只听他哈哈大笑,叫道:“罗摩什啊罗摩什,你还敢作怪?不要四王的性命了么?”这人长须及胸,正是煞金来了。 罗摩什见煞金到来,气已馁了。这煞金武功通神,只要一个使劲,便会把四王活生生捏死,一时心下惶急,叫道:“大家都是一家人,有话好说。你快把四王放下,咱们从长计议吧!”他不知煞金为何反叛,只想将情势和缓下来再说。 煞金坐在马上,冷笑道:“罗摩什,你为虎作伥,助纣为虐,还在这里罗唆什么?” 罗摩什劝道:“你想清楚点,你若下手杀害四王,到时四王的亲信定会害死可汗,冤冤相报何时了,大家各让一步吧?” 煞金看向四王,冷笑道:“这妖僧说的话是真?我若害了你,你便会杀死可汗?” 四王怒道:“这个自然,你快快放我下来!否则看你怎么对得起可汗?” 煞金哦了一声,道:“我对不起可汗?这么说来,你这小便对得起他罗?” 四王大声道:“你少说废话,快放了我!” 煞金摇了摇头,道:“今日为可汗惩戒你这不孝逆。”伸指向四王腰间一点,一股劲气透骨而入,陡地在四王穴道间游走。这手法阴狠,能叫人全身麻痒疼痛,连内脏也能酸痛难忍,这四王如何经受得起,煞金冷笑道:“你撑不过去的,快快命人放出可汗吧!” 四王呸了一声,他强忍片刻,不发一声,但片刻过後,只觉内脏又麻又痒,跟著恶心难过,直欲昏晕。煞金知道他在苦撑,便捕上一指,加重劲道,这下力灌筋脉,直痒到内脏里去了,四王立时面色发紫。 煞金冷冷地道:“还要来么?要不要再捕上两指?” 四王全身麻痒难当,恨不得一头撞死,咬牙道:“煞……煞金,你有种便杀了我,想要……我放出可汗,那是休想……” 煞金冷笑道:“我也不会杀你,只要看你出丑露乖就够了。”他有意让四王大大丢脸,更是连加数指,过不半晌,四王终於按耐不住,大声哀号起来。 煞金冷冷地看著他,道:“你还想撑么?”四王大声惨叫,竟是神智不清起来。 煞金提起四王,转头看向众叛军,大声喝道:“汗国勇士们听了,这四王胆小懦弱,此时居然哀号求饶,这种人能做你们的可汗吗?” 汗国武士向来武勇,便死也不求饶,众人见四王大声嚎叫,都是面有惊讶,深觉他不该示弱。罗摩什自知再过片刻,本部士气必然瓦解,他大叫一声:“大家别怕,咱们人多势众,快过去抢人啊!”身影闪动,运起本门心法“幽冥玄指”,双手一幻,便往煞金攻去。 此时形势禁格,倘若煞金下手害死四王,四王的亲信得不到指示,必会害死可汗,两大要角一死,便只会便宜达伯儿罕。等这人继位,罗摩什相助篡位,定是五马分尸的大罪,他心念於此,说什么也不容四王投降。只有赌上一赌了。 煞金冷笑道:“罗摩什,你的主已落入我手中,你还硬撑什么?快快认输吧!”手中马刀一闪,变为一十二节刀,便往罗摩什袭去。他自恃武功高强,竟不下马,只坐在马背上出招,饶是如此,刀法还是变幻莫测,令人叹为观止。 这两人乃是当今帖木儿汗国武功最顶尖的人物,一个是御前国师,阴毒险刻,暗助勃耳嗤亲王政变;另一人却是武勇大将,赐号煞金,一心忠义为主。两人各逞绝,便在万军前打杀起来,两大高手翻翻滚滚,霎时数十招已过,只见煞金右手提著四王,仅余左手御敌,不甚灵便,但他手中多了奇门兵刃,罗摩什却是空手,两人一加一减,谁也不吃亏。 罗摩什自知情势险峻异常,此时拖延越久,对己方越是不利,当下对众叛军叫道:“你们还等什么?等达伯儿罕接位,你们这些人还有命在吗?大家快快杀敌啊!”众叛军心想不错,皇心胸不广,自己相助四王叛变,定是抄家灭族的大罪,众人越想越怕,纷纷拔出刀来,奋不顾身地向煞金杀去。 煞金喝道:“你们别执迷不悟了!四王挟持可汗,大家会叛变,都是情不得已,你们快别听罗摩什挑拨!”众人原有不少忠於可汗,本就是为人所逼,一听这话,便又停手下来。 秦仲海与卢云见众叛军一会儿动,一会儿停,都搞不清他们在做什么,两人面面相觑,也不知应否该上前相助。 两大高手正自逞威,忽然远处沙尘弥漫,似有军马行来,煞金与罗摩什见了变故,一起停下手来,抬望远方。众叛军见了前方的滚滚烟尘,心下也是一惊,不知什么人忽尔驾到。 天地交接处隐隐现出一个黑点,慢慢那黑点越行越近,众人定睛望去,赫然是一面大旗,上头以番写著一个金黄色的“天”字。 煞金大喜,当即喝道:“罗摩什,可汗过来了,你还有什么话说?” 罗摩什见到这面旗帜,全身冷汗飕飕而下,颤声道:“不可能……这……这怎么能够?定是有人装神弄鬼!” 烟尘弥漫中,大旗已到里许之外,战鼓咚咚地响起,远处有人唱道:“我们有青草绿地,我们有肥壮牛羊,我们有兵器男,可是却没有英雄引导。”歌声一转,忽尔高亢,又唱道:“天上神明可怜我们,天上神明赐予我们,啊!英明神武的铁木真家族,请你引领我们,直到世界的尽头。” 此时汗国的字仍然疏陋简单,朝廷礼仪多以歌唱表达,若有重要人物出巡,也是一般办理,卢云听了那歌声,便知有汗国的大人物前来。 秦仲海哈哈大笑,道:“卢兄弟啊,这歌儿是什么玩意儿,怎地***难听?快给老译上一段吧!” 卢云身处险地,仍旧抱著公主,正要通译,忽觉怀中的公主身一动,连忙低头看去,怕她有啥损伤。却见公主脸上堆满笑意,低声道:“都说汗国民纯朴粗犷,其实还不是喜欢歌功颂德。你看他们这个模样,说不定比咱们朝廷还要迂腐呢。”卢云听她说笑,心中忽地一动,便自低下头去,望著公主娇艳的脸庞。不过两日没见,她已然清瘦许多,虽在欢笑间,脸上还是显出风霜之色。 卢云心下怜惜,低声道:“公主殿下,这几日辛苦你了。” 公主抬头看著他,柔声道:“我这几日天天祝祷,希望你能平安无事。上天待我真好,你终於平安无事。”只见她眼中泪光闪动,这几句话竟是深情无限。卢云心中感动,只觉能为这等人物效力,自己便是粉身碎骨,也是应该了。 歌声一歇,满天沙尘渐渐落下,现出了扑天盖地的大军,看这黑压压的人头,少说有二十万军马,众叛军见汗国主力部队到来,都是惊骇无比。众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都不知如何是好。几名悍勇之徒平日虽多凶狠,但在可汗多年的威望之下,竟也不敢稍动。人人垂头丧气,气势全失。 罗摩什知道要糟,不禁扼腕长叹,道:“这是怎么回事?可汗不是给关了起来吗?怎么又跑出来了?” 煞金冷笑道:“现下才知道後悔么?晚了,一切都晚了!”说话间,数十名旗手奔了出来,排成两列,跟著有人在地下铺上红毯,抬出一张珠光宝气的黄金宝椅,往红毯上放落。一阵铜锣敲过,唱官喝道:“帖木儿汗国的英雄,引领我们的伟大豪杰,木里诧可汗驾到!” 煞金早知来人必是可汗本人,当即抢先跪倒,拜道:“臣煞金,叩见吾皇万岁、万万岁。”众亲兵环绕之下,一名矮小男当先走了出来,迳往宝椅上一坐,正是当今帖木儿汗国的国主,木里诧可汗。 卢云见他身材矮小,虽在叛军环伺之下,脸上仍是笑眯眯的,倒像是一名客店掌柜,全然不似名镇西疆第一大国的领袖,不禁颇感诧异,那公主也是目不转瞬地望著可汗,显然也在上下打量此人。秦仲海则双手抱胸,笑嘻嘻地看著好戏上演。 罗摩什心中诡计急转,眼看煞金已然跪倒,霎时往前一扑,也向可汗拜倒,大声道:“天幸可汗平安无事,臣等听闻四王叛变,正要赶回京里救驾,幸好可汗吉人天相,自行脱险!臣万分喜悦,感念上苍眷顾。万岁、万岁、万万岁!”说著叩不已。 煞金听他胡言乱语,知他必有阴谋,等会儿定会设法脱罪,当下先发制人,叫道:“可汗在上,国师罗摩什与四王一同叛变,不只将陛下囚禁,还前去截击喀喇嗤亲王,想将皇储杀死。此人罪不可恕,还请陛下将他诸却!” 罗摩什大声道:“煞金一派胡言,他与四王一同作乱,达伯儿罕亲眼所见!请可汗将他立时处死!”煞金听他血口喷人,只气得眼前金星直冒,但他确实曾为四王效力作战,众目睽睽之下,难以辩驳,一时不知如何回话。 卢云与公主见这罗摩什无耻之至,都想替煞金说话解围,但一来不知可汗性情,二来也不明了汗国内部情势,只有苦苦忍住。秦仲海却连一句番话也听不懂,只好摸著脑袋发呆了。 可汗听了两人的指责,却不动声色,道:“你们不必急於分辩,朕一会儿自会公平审讯。来人!先把四王带上来!”言语之中,满是威仪,料来定是精明无比的人物。罗摩什面上阴晴不定,不知自己能否瞒过可汗的眼去。 可汗吩咐未毕,左右已抢上十名侍卫,秦仲海见他们阳穴高高鼓起,身形壮硕异常,料来都是各地前来投效汗国的勇士。一名侍卫走到煞金面前,道:“煞金将军,请把四王送上。” 煞金点了点头,拖过四王,解开他身上的穴道,那四王本已昏晕,被煞金内力所激,便即清醒。 四王甫一醒来,猛见可汗已然驾临,当场吓得魂飞魄散,他急忙往後逃去,叫道:“大家快快出手!决一死战吧!”煞金任由他跑开,此刻皇帝已然驾到,四王已无法造次。果然四王叫得声嘶力竭,但手下将领却无人理会,众人只是跪在地下,默然不语。 可汗见四王仍是如此桀傲不驯,不禁叹息一声,说道:“养不教父之过,这孩今日猖狂至此,朕也有过错。来人,把他擒下了!”众侍卫答应一声,正要出手,忽见罗摩什飞身而出,竟比他们还要快上一步。“幽冥玄指”点出,登时点中四王腰间穴道,将他擒服在地。 四王见他出卖自己,大怒道:“罗摩什,你……你怎地如此无耻!”罗摩什怕他多说,当下运指如飞,点住了他的哑穴。 煞金见罗摩什卑鄙至,居然临危卖主,心下不忿,重重地哼了一声,喝道:“罗摩什!你以为这样蒙混一番,便能逃过制裁了么?”罗摩什不答,只是跪在一旁,神态甚是恭顺。 煞金正要再说,可汗已伸手制住,道:“你们不必急於争吵,谁忠谁奸,朕自会裁断。”罗摩什听了这话,额头冷汗滴下,更是不敢稍动。 可汗命人将四王带上,让他跪在自己脚前。可汗低下头去,看著四王的脸庞,道:“莫儿罕,你叛乱谋反,如今还有什么话说?”四王跪在地下,口中却作声不得,可汗眉头一皱,问道:“怎么了,你说不出话来?”煞金知道罗摩什点了四王的哑穴,当下走上前去,往他身上轻轻一拍,一股内劲传了过去,登时解开他身上被点的穴道。 四王跪在地下,眼见父王已然脱险,此刻更已掌握全局,他眼中现出怒火,摇头道:“我输了,全然的输了。你快快杀我吧!” 可汗叹道:“孩啊,我不只是你的可汗,也是你的亲生爹爹,你起兵谋反,将我监禁起来,难道只有这几句话说?” 四王嘿嘿一笑,道:“什么父亲情,全是胡扯。今日你我成王败寇,还有什么好说?快快将我处死吧!” 可汗见他毫无悔意,不禁摇头道:“诸之中,朕自来最疼爱你一人,你却为何反叛?你可知道,朕有多伤心!” 四王哈哈大笑,说道:“你最疼爱我?那你为何把皇位传给哥哥?达伯儿罕懦弱无知,这种人怎能当得可汗?” 可汗叹道:“孩啊孩,到现在你还不明白朕的苦心吗?正因为你野心勃勃,一心想要进犯中原,我才立下长继位的规矩。若是你能谦恭一点,仁慈一些,这皇位还脱得出你的手吗?” 四王脸上神情大变,颤声道:“原来如此……正是因为我能力强,见识高,你怕我日後成就超过了你,才把皇位传给达伯儿罕………” 可汗叹息一声,道:“你还是这么目中无人,一心只想作成吉思汗。唉……你可知道,朕早在你身边安排心腹,将你的一切都掌握住了。孩啊孩,你自以为谋略胆识天下无双,其实你还差得远了。” 四王吃了一惊,道:“你在我身边埋伏心腹?那却是谁?” 可汗摇了摇头,说道:“你定要知道吗?朕怕你承受不起。” 四王恨恨地道:“我若不知是谁害我一败涂地,便死也不甘心!” 可汗叹息道:“孩啊,朕安排在你身边的探,便是你最宠爱的小妾。她见朕给人关了起来,便替朕连络皇后,这才辗转把朕救了出来。”说著淡淡一笑,道:“你之所以会识得这名女,一切都是朕的安排,你可知道朕前後花了多少力气,才培养了这名死间?” 四王闻言大怒,惨叫道:“这个贱人!我平日待她不薄……她怎能害我……啊呀!”想到自己枕边的至亲挚爱,居然会如此设计自己,一股恨意涌上心头,登时口吐鲜血,昏倒在地。 卢云与公主对望一眼,两人都见到彼此眼中的惊讶骇异,心中均想:“政争之前,便是亲如父,也要尔虞我诈,何况其他了?” 可汗望向众人,叹道:“这四王平日就狂妄自大,虽然才干颇高,但量小气躁,朕一直深以为忧,谁知竟然干下这等逆乱恶行。”他叹息一阵,垂询众人道:“四王造反叛逆,你们说说,朕该如何处置他?” 罗摩什见四王晕倒在地,现下是个全无对证的局面,急忙跪下道:“可汗明察,四王之所以反叛作乱,一切都是煞金带头教唆,请可汗先将煞金凌迟处死,再将四王枭示众,以儆效尤。” 煞金见罗摩什兀自搬弄是非,不禁大怒道:“你这无耻奸臣!如何说得这无耻言语?等会儿喀喇嗤亲王到来,咱们当面对质,看看是你为虎作伥,还是我图谋不轨?” 罗摩什冷笑道:“你自己说说,你有没有率军追杀喀剌嗤亲王?你这人好生卑鄙,明明是你教唆造反,居然还敢嫁祸给我?是谁无耻啊?” 煞金闻言气结,但自己确曾为四王出手杀敌,若说自己是受人胁迫,不得不为,罗摩什也可以依样画葫芦,以此开脱罪名,一时也想不出法指证。 可汗见他们争执不休,却不知谁忠谁奸,但眼前两人都是自己的元老爱将,他们尚且介入此事,其余大臣更想而知了,看来此次乱事牵连甚广,若要重重惩戒一众叛臣,只怕汗国会元气大伤。 众叛军飕飕发抖,只跪在地下,无人敢动上一动,倘若可汗下令杀死四王,连亲生儿? ?不放过,自己定也逃不了死罪。众人越想越怕,已是面无人色。 银川公主见可汗沈吟未决,又见叛军面色如土,便想:“看可汗这个样,未必有意大肆杀戮。且让我来说情一番,必能保住无数性命。”当下便缓缓上前,道:“银川奉汉天之命,前来拜见可汗。可汗政躬康泰,万事如意。”说著盈盈拜倒。卢云与秦仲海见她跪倒,也一齐下拜。 可汗哦了一声,道:“你就是银川公主?” 公主微微一笑,道:“不敢,臣妾正是银川。”可汗见公主肤色雪白,美艳动人,行止间更是落落大方,心下甚喜,连忙走上前去,将她扶了起来,道:“公主快快请起。”公主腰枝一颤,轻轻巧巧地站了起来。他两人本该在十余天前见面,哪知汗国忽生内乱,这场会面才拖延到今日。 罗摩什见公主拜见可汗,自是大惊,心念急转,便想找出计谋,一举扭转情势。卢云见他神情诡异,只睁眼瞪住了他,只要他稍有异动,便要上前出手。 可汗见公主毫不怕生,更兼说得一口好回话,心里很是高兴,说道:“我这逆作乱犯上,却教公主受惊了。天幸你平安无事,不然这孩的罪孽又深了一层。”说著重重朝四王踢了一脚。 公主见可汗如此气愤,忙道:“可汗莫要生气,四王作乱造反固然不对,但可汗你也有错。” 众人听得此言,都是一惊,这可汗领袖群轮,虽然模样平和,其实是个厉害的角色,银川公主这般直言犯上,定然有事。罗摩什见公主一出口便顶撞可汗,登松了口气,想道:“还好这公主是个天生不晓事的,不然我今日定然要糟。” 果然可汗面色一变,沈声道:“你说朕也有错?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他万没料到公主会在众目睽睽下指责自己,惊讶之外,言语间已透出一股怒气。 公主听出他言中的怒意,当下缓缓向前一步,柔声道:“臣妾虽然不知贵国的私事,但适才听陛下言道,陛下早已买通四王的爱妾,将她当作眼线内奸。试想国主对儿尚且提防至此,上行下效,四王又怎能安心地让哥哥接位,自己屈做臣呢?臣妾说陛下有错,正是在此。” 可汗哼了一声,森然道:“防人之心不可无,公主此论未免过天真。” 公主眼中露出不忍神色,道:“一国之中,若是国主生性深沈,臣下必也会算计心机,四处提防。陛下若不能以诚待人,天天防备自己儿,又如何希望四王能推心置腹,接纳乃兄为帝呢?” 可汗嘿地一声,道:“照你这么说,四王之所以造反,却是朕不对了?”口气甚是不悦,卢云深怕可汗气愤之下,便要对公主不利,霎时掌心出汗,只觉担心无比。 公主叹道:“银川外国之人,不敢妄断是非。但陛下试想,倘若四王全然不顾父之情,他将陛下囚禁之时,何不直接下手杀害?又为何要给陛下举兵再起的机会?也许四王心中很是可怜,只觉失去父亲对他的宠爱,这才起兵叛乱,未必真要对可汗不利。”可汗原以为四王之所以不杀害自己,用意只是挟持皇帝,好来胁迫大臣,但此时听公主姽姽道来,却多多少少有些父亲情在里头。 他低头往儿看去,想起他小时经常趴在自己腿上玩耍的模样,谁知此刻父却反目至此,一时心中感伤,不能自已。旁观众人见他神情凝重,更不敢多说一句两句,就怕惹祸上身。 过了良久,可汗的目光慢慢移开,只听他一声长叹,道:“公主说得很是。若不是朕算计在先,提防在後,这孩也不会觉得芒刺在背,非反不可。说来此事朕也有些过错。”公主见她一番话竟能说动可汗,心下大喜,正要替众叛军开脱罪名,忽听後头一个声音不住大叫:“父皇!父皇!” 可汗举目望去,达伯儿罕正与丞相驾马疾行而来,他心下一喜,连忙走上前去,正要开口说话,忽听一人大叫:“陛下小心!”话声未毕,一人冲了过来,将他扑倒在地,只闻一阵腥风冲鼻而过,一柄乌漆如墨的飞刀从身旁擦过,射中了後头的宝椅,可说凶险之至。 可汗大惊失色,颤声道:“谁?是谁要暗杀朕?”只听煞金嘿地一声,大喝道:“罗摩什!你胆敢犯上,还想活么?”刀飞出,已与罗摩什斗在一起,可汗瞠目结舌,没料到罗摩什会忽放飞刀,暗算自己,两旁护卫连忙赶了上来,将他扶起。 可汗定了定神,凝目看去,只见救他的那人面目英挺,气质儒雅,正是公主身边的随从卢云。 可汗惊魂未定,道:“是你出手救了朕?”卢云跪下道:“臣大胆妄为,惊扰可汗,还请恕罪。” 公主见卢云大大露脸,一时甚是开心。秦仲海乾笑两声,心道:“老不会说外国话,竟变成白疑一个了。***!加里拉歪歪儿!”原来卢云趴伏在地,一听喀喇嗤亲王等人驾马到来,已知罗摩什定会伺机出手,以免与人对质。果然一眨眼间,便见他射出飞刀,卢云早有防备,便扑前救驾,这才保住可汗的性命。 此刻薛奴儿、何大人等人也已赶来,待见可汗驾到,四王也被制服,形势已定,都是安下心来,便转头看煞金与罗摩什相斗。 那煞金虎吼连连,刀如飞,已将罗摩什打得全然无法招架。先前他坐在马上,右手还提著四王,尚且能与罗摩什斗成平手,此时空著双手,又下得马来,威力何止大了十倍?片刻间便已占得上风,若非要留他性命审讯,早将罗摩什毙於刀下。 薛奴儿见煞金大逞威风,心下甚是艳羡,也有意在可汗面前摆弄手段,他伸手一挥,“天外金轮”登时朝罗摩什背後射去,罗摩什此刻正与煞金激战,冷不防背後金光闪动,一个圆盘猛向他飞来,罗摩什大吃一惊,急忙伸指去拨,却听他惨叫一声,右手食指已被砍断。 这薛奴儿的金轮霸道异常,所附真力非同小可,便是昆仑山的掌门卓凌昭亲至,也不敢空手去接,这番僧如此托大,怎能不吃亏?霎时间只见他手指流血,脸色惨白。 煞金生性自负,动手时向不喜旁人相助,此刻便收回刀,冷冷地站在一旁。 罗摩什见大势已去,当即跪倒在地,面向可汗,忍痛道:“臣鬼迷心窍,大胆犯上,罪不容诛,只是念在臣过去尽心效忠的份上,请陛下留臣一个全尸!”可汗哼了一声,尚未说话,罗摩什已运起“幽冥玄指”的阴劲,猛往自己的心口戳落,他“啊”地一声惨叫,脸色发白,手脚痉挛一阵,便自死去。 众人看著罗摩什的尸身,心下无不喟然。此人问渊博,武功深厚,又是西疆第一大国的国师,谁知他身居高位,却还意存不轨,心有玄机,竟然落得惨死的下场,一时都是感叹良多。 薛奴儿冷笑道:“这人死得如此轻松,真是便宜了他。看咱家把他五马分尸,为公主出气!”他知道这名番僧有意劫夺公主,心中甚是不满,此刻便想毁尸泄愤。 煞金摇头道:“此人过去曾有功於汗国,又是我朝大臣,我决不容你下手毁他尸身。”说著站上了两步,挡住薛奴儿的去。 薛奴儿嘿嘿冷笑,正要说话,却听秦仲海道:“薛公公,这是人家的家务事,要怎么处置这个番僧,可汗自有定论,你可别多此一举。”薛奴儿脸色一变,正要说话,却见可汗正往自己看来,眼神威严凛然,他心下一惊,想道:“这老头貌不惊人,怎么眼神这般厉害。”他大惊之下,连忙退到一旁,不敢多发一言了。 可汗命人将四王监下,跟著见过了何大人,道:“有劳大人一辛苦了。都怪我教无方,害得贵客惊扰,朕先向你谢罪了!”说著深深一揖。 何大人忙道:“陛下万万别自责,我等如何经受的起?” 可汗微微一笑,转头看向银川公主,对何大人笑道:“贵国公主实在了得,非但长得美貌标致,尚且心思细腻,见识非凡,真是难得一见的好女孩。咱们两家此次和亲,朕这桩生意真是赚得很了。哈哈!哈哈!” 何大人陪笑道:“臣只希望王日後善待公主,那臣便於愿足以了。” 可汗嗯地一声,自知儿达伯儿罕生性粗俗下流,当即唤他过来,只见他一双贼眼兀自在公主身上乱转,一幅色眯眯的样,可汗心下生气,喝道:“达伯儿罕()!你给朕听好了!今後可要好好善待公主,不得再花天酒地,听到了没有!” 达伯儿罕摸著脸上的胡,嚅啮地道:“是……是…我……我一定乖乖的听老婆的话。”说著往公主娇媚动人的脸庞望去,忽然间,一张大脸陡地飞红,竟是有些害羞。 可汗自知此平庸懦弱,见不了抬盘,当下甚是羞惭,不敢与众人的目光相接。若以才干来论,喀喇嗤亲王实不能与四王相比,但一来他是长,二来心地仁厚,也只有把皇位传给此人了。 众人说话间,却见公主的神情有些异样,竟是欲言又止,口唇不住颤动。秦仲海走上一步,躬身道:“公主有何吩咐?” 银川公主眼中泪光闪动,道:“我……我想……我想……”却迟迟说不出话来。秦仲海心下奇怪,走到卢云身旁,问道:“方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怎地公主的神情有些奇异?” 卢云茫然摇头,说道:“这我也不知,当是惊吓过,这才心神不属。”秦仲海颔称是。 此时可汗已与何大人说话交谈,交换见闻所得。却听两人笑语不断,想来相谈甚欢。这何大人虽然不会回语,全靠乐舞生通译,但此人做官的本事著实了得,当场便把可汗服侍得服服贴贴,笑声连连。 却听可汗笑道:“朕今日敉平乱事,又得一名温柔美丽的媳妇,可说是双喜临门,朕甚是高兴。” 何大人陪笑道:“不只是双喜临门哪()!陛下今日还得了咱们中国这个盟邦,日後汗国定是平安康了。”可汗点了点头,笑道:“说的好!”他神情忽地变得严肃,沈声道:“银川公主、喀喇嗤亲王,你二人跪下接旨。” 喀喇嗤亲王心下大喜,知道父皇便要当场应允这门亲事,慌不迭地趴倒在地,直是五体投地的模样。银川公主却站立不动,寒风吹来,只见她娇躯一颤,好似痴了一般。 何大人见她神色有异,急忙上前,低声道:“公主殿下,可汗有旨,请公主快快跪下了。”银川公主回眸往卢云一看,只见他正也往自己看来,霎时两人四目交投,公主热泪盈眶,勉强转过头去,盈盈跪倒,颤声道:“银川凛接可汗圣旨。” 可汗朗声道:“承汉天之意,我儿喀喇嗤亲王达伯儿罕,与中国银川公主结为夫妇。我汗国自今而後,与中国永结同心,共为兄弟之邦。两国君主彼此交心,永世不渝。” 达伯儿罕大喜若狂,连连叩,道:“多谢父皇!”他今日铲除政敌莫儿罕,又娶了中国皇帝的美貌皇女,可说幸运之至。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他心中喜乐,便往银川公主吻去。 银川公主惊叫一声,急忙相避,却是又羞又急。 可汗见儿如此好色,心下气恼,当即举脚踢去,将喀喇嗤亲王踢倒一旁,喝道:“混帐东西!便连洞房花烛也等不到么?”待见公主眼中泪光颤动,知道她心念故国,心下甚怜,便想奖赏她一番。他伸手将银川公主扶起,道:“朕已决意,等你们完婚之日,便封你为喀喇嗤亲王妃()。日後等达伯儿罕这浑小接任皇位,你便是我国的皇后了。还望你能秉持仁心仁术,辅佐我儿主持朝政。”何大人等闻言大喜,知道公主在汗国中的地位已然无可动摇,一齐跪下拜谢。 可汗见银川公主娇躯颤动,一时竟然泪如雨下,他温言慰道:“好孩,以後便把这儿当作是自己的祖国吧!朕定会好好待你,如同亲生女儿。别再想家了,好不好?”何大人见可汗甚是怜爱公主,心中更是大为欢喜,料来公主日後定然位高权重,非比寻常。 是夜可汗带领众人入关,宴请中国将士一行,是夜席开千桌,好不热闹。汗国民风豪放,男女之隔不似中国森严,可汗便请公主、何大人、薛奴儿等人上座,与汗国众大臣同席。秦仲海、卢云等武将则与一众将领同桌。席间喧哗吵嚷,好不热闹,秦仲海与卢云各自经历无数艰险,死里逃生之余,眼见结局圆满,心下自是欢畅难言。两人与汗国将领放怀痛饮,酒酣耳热之余,性便比起手劲角力,以助酒兴。 那煞金却不与众人饮酒,只孤身一人到营帐外歇息,想来他生性高傲,向来如此。 卢云正自畅饮,忽见远远一双妙目凝视著他,他仔细一看,却是银川公主。只见她的眼神中似有淡淡的哀愁,好似有什么话要说,卢云心下一动,便要过去问安,但想起两人身分不偕,当下便忍住了. 正文 第十一章 劝君更尽一杯酒 第二日下午,可汗见功德圆满,便命中国大军先行回朝,向皇帝禀告情况。他修书一封,著实表彰众人的功绩,更致赠秦仲海、卢云等人记功金牌一面。除此之外,尚且送上十车的黄金珍玩,当作是对中国皇帝的谢礼。他感念秦仲海、卢云等人参与平乱,更亲自送到关外,那公主坐在玉辇中,也一齐前来送行。 何大人笑道:“请陛下留步吧!贵国大乱甫息,朝中不可一日无主,还请陛下赶紧搬师回京。”可汗笑道:“请何大人放心,经过此次内乱,我已知待人以诚四字。今後对待臣下,定当以此自戒。咱汗国要再生出内乱,只怕不容易哪!”这“待人以诚”四字箴言,却是他从银川公主处听来的,言下之意,竟是对此女推崇备致。 众人正要离去,忽听公主道:“诸君且慢。”说著从车中缓缓走出,向可汗福了一福,道:“臣妾有物事想转交敝国国主,不知可汗能否应允?”可汗想她父女情深,忙道:“这个自然!你只管去。”公主轻声道:“多谢陛下。”她向可汗一福,自带了几名宫女,便往远处山边行去。 过了片刻,一名宫女走了过来,问道:“哪位是卢云参谋,公主有话要吩咐。”卢云哦了一声,稍稍衣衫,便随那宫女走去。 何大人心下一奇,不知公主为何召见卢云,便对秦仲海使了个眼色,秦仲海懒得理会,只搔了搔头,转过头去,装作不知。何大人见他一派懒洋洋的神气,连忙附耳过去,低声说道:“这公主是出嫁的女儿家,卢参谋又是年少英俊,你给我好生看守,别让喀喇嗤亲王胡思乱想。”秦仲海哦地一声,心道:“操你***,这般无聊差事,却落到老头上。”当下打了个哈欠,便随卢云前去。 卢云行到山坳,只见公主俏生生地站在山边,眼望东方,似是若有所思。树林间满是积雪,淡淡的阳光照来,显得倍加宁静。卢云望著公主的背影,自知这是最後一回为她办事,一时也是思绪如潮。 良久良久,公主始终背对著卢云,既不言语,也不转过身来。万籁俱寂中,只闻风刮枯枝,其他别无声响。卢云等候一阵,见公主仍是不言不动,便轻咳一声,正要说话,忽听公主叹息一声,道:“卢参谋,谢谢你。”卢云一愣,望著她的背影,不知她何出此言。 只听公主轻声说道:“这几日你为我出生入死,几次舍身相救,说来我真该报答你才是。”卢云嗯了一声,躬身道:“此乃微臣本分,公主不须客气。”其实两人在山崖上相处数日,共过生死患难,早已熟稔,但不知为何,一回到大千世界中,卢云又觉得生份起来,言语之间,自也恢复当初的拘谨。 公主听了他的说话,忽又沈默,卢云见了她孤独的背影,心中忽起怜悯之感,想道:“我们这些人眼下便要回归中土,却要把公主一个人留在西域,难怪她会难受。”想起这些日的相处情景,不觉眼光也已湿润,霎时之间,深深地叹了口气。 公主听了他的叹息声,忽地缓缓转过身来,望向卢云,轻声道:“卢参谋何故叹气?”阳光照下,只见公主脸上挂著一抹淡淡的笑容,更显得艳丽不可方物,卢云想起离别在即,心中一阵酸楚,便只摇了摇头,并不接口。 公主走上两步,望著卢云的脸庞,道:“卢参谋,你不该叹气的。你救我性命在前,保护可汗在後,立下如此不世奇功,今後定是否泰来,还有什么事好心烦呢?”卢云听了她的嘉言慰勉,只低下头去,摇头道:“臣不是为自己叹气。”这话意思明白,他不是为自己叹气,那便是为公主叹息了。只是这话仅能说个一半,若要说全了,否则不免招惹是非,却又无济於事。 公主淡淡地道:“快别这么说。今日以後,我是汗国的皇妃,你是中国的将军,咱们两人各有美好未来,说来真该开心才是,你说对么?”说著轻轻一笑,也不知是喜是愁,是哀是乐。 卢云见公主强颜欢笑,心中更是难过,心道:“公主当真可怜,都到这田地了,她还是得强装没事模样。也真生受她了。”他嗯了一声,顺著话头道:“公主说的对。那可汗很是喜欢公主,想公主此去汗国,必定千宠爱在一身,这一生必然幸福,什么也不用烦心了。”却是有些言不由衷。 公主听了这话,忽地低下头去,一动不动。卢云想说些什么话安慰,片刻间却又想不出来,只得泯住下唇,默不出声。 忽地一阵山风吹来,此时正值严冬,登时让公主打了个哆嗦,卢云见她发冷,忙将身上皮裘解下,便要替她披在肩上,但转念又想:“我是她的臣,此举不也过亲匿了么?”自知不甚妥当,便又忍住了,只怔怔地拿著自己的皮裘,模样颇为尴尬。 公主见卢云拿著皮裘,神色有些为难,她抬起头来,淡淡笑道:“卢参谋,其实你何必这么拘谨,反正……反正这是咱们最後一次见面了,你说是么?”卢云听她这么一说,心中猛地一醒:“是啊!过了今日,我再也见不到她了。”想起两人从此再不得相见,卢云心中一悲,低声道:“公主此去汗国,定要多加保重。臣远在中国,必为公主日夜祝祷。”公主听了这话,再也忍耐不住,泪水滴下,登时啜泣出声。 卢云惊道:“公主,你怎么了?”公主泪流满面,悲声道:“卢参谋,今日以後,我……我也会为你日夜祝祷。”卢云颤声道:“公主殿下,你……你………”只听公主垂泪道:“那日我见你摔下悬崖,我只觉得全身好冷好冷,什么都看不到,我好想哭,可又哭不出来。你可知道,待我见你完好无事,我心里可有多高兴……”卢云啊地一声,往後退开了一步,他呆呆地听著公主诉说心事,万没料到自己在公主的心中竟有这等要紧,一时感交集,茫然站立。 万籁俱寂中,只听公主幽幽地道:“卢参谋,打你我见面开始,你始终把我当是个尊贵的公主,其实你可曾知道,我一生下来,便要受皇家礼法的教养,肩上得担著黎民苍生的疾苦,便连婚姻大事,也要受人安排,大家都以为我是金枝玉叶,风光无比,其实……其实我也只是个平凡姑娘啊……”说到此处,悄悄转过身去,扶住自己的双肩,身上不住颤抖,好似寒冷无比。 卢云走上前去,凝视著她,只见公主面上满是泪水,好似两人回到了天山之畔,眼前的公主还是那日自己绑在怀中、需要般护持的可怜女孩儿。卢云心中一阵伤感,只想再为她做些什么,当即抬起手来,轻轻将皮裘披在她肩上。 公主双手紧紧揪住身上的皮裘,泪水又滑落面颊。 卢云见她满面悲苦,心下大怜,只想把她搂在怀中,好生疼惜一番,但两人身分相差实在远,自己便是大胆倍,也不敢如此,一时只有低头忍耐,不敢稍动。 山风吹拂,倍感寒冷,两人相对无言,都是一动不动。 良久良久,公主终於拭去泪水,跟著缓缓转身,轻声道:“此去千山万水,卢参谋定要保重。”说著转过身去,便要走出树林。 卢云脑中嗡地一声,心道:“这……她真的要走了()!”他奔上前去,叫道:“公主殿下,等一等!”公主缓下脚来,回眸望著卢云,眼神中好似在期待什么,却又不能启齿。 卢云见她神情如此,心中自也难过痛心,他沈吟半晌,似在考量什么,霎时之间,只见他咬住了牙,大声道:“公主殿下!臣知道你不喜欢西域,让臣带你走!” 公主听了这话,登时“啊”地一声,叫了出来。她倒退了一步,颤声道:“你此话当真?” 卢云脑中电光雷闪,此刻自己若真带公主逃亡,不免是抄家灭族之祸,但反正自己一穷二白,本就是个逃犯,再加上家中也没什么人剩下,倒也没啥好怕的。他深深吸了口气,握紧双拳,奋然道:“公主殿下,人生在世,求的不过是顺心二字!你要不喜欢西域,又何必勉强自己,让臣送你回北京吧!” 公主听得“北京”二字,身忽地一震,只见她低下头去,黯然道:“北京是回不去了。我若失约不嫁,父皇一见到我,便会杀了我的。” 卢云见她神色满是悲苦,不知从哪冒出一股勇气,当即哼了一声,道:“北京回不去,那也饿不死人!圣上既不体恤,那就委屈公主一阵吧。咱们先到山东乡下躲个一年半月,等皇上气消了,再做打算不迟。” 公主眼中现出喜悦的光芒,颤声道:“卢参谋……你……你真愿带我走?” 卢云用力点头,大声道:“正是!卢某虽非王公贵族,但自来一言九鼎!今日要我见公主孤身远赴西域,如何使得?臣不辞艰难,屡次舍身相救,绝不是贪图什么封赏,只求公主这一生都能平安喜乐()!今日应允,绝非随口之言!” 公主见他满面激愤,料知所言是真,大喜之下,竟尔哭泣出声,霎时泪湿衫袖。 卢云见她又哭,忙弯下腰身,望著公主的脸庞,柔声道:“殿下又怎么了?”公主忽地纵身入怀,紧紧抱住卢云。卢云抱著她的娇躯,不知如何是好,一时大感尴尬。 正想轻轻推开公主,只觉她凑上嘴来,在耳边轻轻道:“卢参谋,有你这几句话,银川虽死无憾。”说著在他脸颊上深深一吻。 卢云吃了一惊,正要出言相询,公主却已放开了他,跟著往後退开一步,眼中柔情无限。 卢云不解公主的意思,茫然道:“殿下,你……你这是……”公主凝视著卢云,柔声道:“卢参谋,我能识得你,已是今生最大的福份,但愿来生能报。” 卢云惊道:“咱们不是说好了么?你怎地又不走了?” 公主淡淡一笑,摇头道:“有你那一番话,已经足够了。你若真的带我走,不免对不起秦将军、柳侯爷,那终究是不成的。”她转过身去,背对著卢云,轻声道:“但愿老天有眼,让你与顾家小姐有情人终成眷属,待你成婚之时,请人稍个信送来汗国,我自也替你欢喜。” 卢云这才明白公主的心意,他泪如雨下,哽咽道:“公主,我……我………”公主低下头去,轻声道:“卢郎啊卢郎,你自己保重了,咱们有缘再会()。”她话声虽然平稳,但却隐隐有著哽咽之声,料来定是伤心至,却不愿卢云知晓。 北风凛冽,只见公主慢慢行出树林,上却再没回头过来。 卢云眼看她娇小的身躯一步步远去,便要隐没不见,他心下大恸,叫道:“公主殿下!”双足一点,便要追出,忽见一人双手抱胸,斜倚树旁,脸上神情懒洋洋的,正是秦仲海来了。 卢云见了他来,忍不住心下一悲,道:“秦将军,我……我……”秦仲海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叹道:“卢兄弟,快别追了。现下可汗等在外头,你若贸然追了出去,却叫公主如何不哭?如何不失态?现下的她,也只是个娇弱的女儿家啊!”看来秦仲海已然守候多时,早把两人的对话听在耳里,只是他不愿打搅二人,这才没有现身,直到这关键一刻,方才出手拦。 卢云听得这话,有如大梦初醒。想到公主从此便要永居西域,再也不能回归中土,一时心如刀割,只呆呆地站著,有如痴了一般。 秦仲海拍了拍他的肩头,道:“走吧!别再多想什么,该是回国的时候了。”卢云望著树林,自知此生再也见不到公主的身影,饶他多历风波险恶,泪水还是忍不住流了下来. 正文 第一章 神胎宝血符天录 又开始连载英雄志了,讲武堂能否支撑下去,也看这一年了。相当愧对出资者的厚爱,但我尽力而为。知道不少读者喜欢这部作,让我也感到安慰。不多废话,下面便开始英雄志第五十五万字的连载。 秦仲海与何大人挥别可汗后,便率军返回中土,众人一缓缓行去,不再赶。上薛奴儿提起玉门关总兵高颜,兀自气愤不已,誓言定要诛杀此人,否则决不罢休。也是为此,他与何大人都不愿再行玉门关,免再受江充手下之气,众人便改绕山,以进关内。 行近西凉,已是正月十一,秦仲海道:“何大人,我等与杨郎中约定了正月十五日,两方人马一同会集西凉。大人若是公务繁忙,还请先走一步。” 何大人听得此言,知道他们另有公干,只怕是冲着江充而来,此人老谋深算,他虽与柳昂天交好,却不愿正面卷入朝廷的斗争中,当下忙道:“贤侄有啥大事,自管只去办就是。老夫这便先行进京,向皇上禀告和亲详情。” 薛奴儿听了二人的说话,登时猜中了几分,他脸上青气一闪,冷笑道:“秦仲海,你们是要去对付江充的吧?”秦仲海嘿嘿一笑,道:“公公若是心里明白,那也不必说出来了,大家心照不宣,岂不是美?” 是夜何大人宴请秦仲海与卢云二人,慰劳他们一辛劳。第二日清早,秦仲海分兵一半,便请手下李副官随行保护何大人。此时众人已在关内,料来此行返京,无人胆敢向大军出手,便是道上有事,也可请地方州郡派兵相援,此节不必担心。众人安排妥当,便即作别。 大军开往凉州,这日军马已然行到城郊,秦仲海指着西凉城的满天黄沙,对卢云笑道:“西凉城古来有个大名鼎鼎的人物,不知兄弟知否?”他见卢云一上郁闷不语,若有所思,知道他思念公主,便想藉着闲聊,让他忘却此事。 卢云见到一片滚滚黄沙,忽地想起了患难之交伍定远,竟然未曾接口。 秦仲海笑道:“西凉一带,自古英雄豪杰辈出,东汉开国之时,名将马援便驻守在此。他的后人,便是人称小吕布的马超将军。这两人英雄豪迈,想来你必定听过吧!” 卢云叹了一口气,摇头道:“马孟起英俊年少,乃是公侯之后,不意英年早逝。唉……便如帝王将相,尤有不如意之时。” 秦仲海知道他在感慨公主被迫和亲一事,当下长叹一声,重重拍了卢云肩头一记,大声道:“毁了一人的幸福,却救得千万将士的性命,卢兄弟啊!这门生意很是值得啊!” 卢云眼望天际,不知公主现下可好,可汗待她却又如何?一时竟似痴了。 众人进得西凉城,那知府陆清正慌忙来接,秦仲海当即下马,走上前去,拱手道:“末将辽东游击秦仲海,见过大人。”陆清正知道秦仲海等人方才护送公主和亲归来,日后必要高升,当下满面堆欢,陪笑道:“秦将军难得来到西凉,却让下官一尽地主之谊,为大人接风洗尘。” 秦仲海笑了笑,他知陆清正曾经陷害伍定远,也是江充的走狗之一,实在算不上什么好东西,他不愿与之多说,便淡淡地道:“陆大人好意心领了。末将只求能把这几千兵士安置在城外,待到十五日之后,我们便自行返京,其余之事,不敢劳动大人。” 陆清正脸上闪过一阵惊恐,深怕秦仲海此行另有对付他的阴谋,但秦仲海既已出言婉拒,自己也不便多说,只好悻悻离去。 秦仲海率军扎营歇息,自与卢云乔装了,待到夜间,两人便即进城。 此时方在年节,西凉虽是小城,但四处仍是张灯结彩,一幅平盛世的景象。秦仲海在各处客店打听,探访杨肃观等人的下落,一连问了十来家,却都没有找到人。秦仲海心下奇怪,与卢云找了处地方饮酒,商量大事。 卢云道:“也许杨大人他们还没进城,那也说不定。”秦仲海摇头道:“他们此行便是专程查访江充叛国之事,怎能尚未进城,莫非上出了什么意外?” 两人说话间,却见一名男走了进来,手上拿了个酒壶卢,便要店家打酒,秦仲海撇眼过去,只见此人身材发福,脚步沈稳,显然身怀武功,他细看过去,却是柳昂天身边的头牌护卫韦壮,心下大乐,知道找到人了。 秦仲海悄没声地走到韦壮身边,轻轻一咳,韦壮正自无聊,忽尔见到秦仲海,登时大喜,说道:“你们可来了!事情还顺利吧!” 秦仲海笑道:“托福!托福!还算圆满竟功。”他正要再说,忽见韦壮神色有些异样,他四下看了一眼,拉住秦卢二人,低声道:“此处不是说话地方,你们跟我来。” 当下秦卢两人跟着韦壮离去,连过几处小巷,来到一处民房,秦仲海奇道:“韦护卫怎么不住客店?这又是谁的房?”韦壮道:“此处是伍制使的旧居,客店中人多口杂,我们不愿招惹是非,便搬到此处来住。” 秦仲海不见杨肃观等人出来,当即问道:“杨郎中他们身在何处,怎地没有瞧见人?”韦壮正要回答,却见房里走出一名少女,蹦蹦跳跳地前来,那少女见到秦卢二人,心下甚是好奇,不住地打量他们。 秦仲海心下一奇,此处既是伍定远的旧居,这女孩想来定是他的亲人,便拱手道:“伍姑娘,在下秦仲海,这厢有礼了。”说着往卢云一指,又道:“这位是我的兄弟卢云,他与定远也是旧识。” 那少女轻轻一笑,着秦仲海的模样,粗声粗气的道:“秦老兄,在下娟儿,这厢有礼了。”说着往韦壮一指,道:“这位是……不知是谁的爸爸,他与定远应该也是旧识。” 秦仲海哈哈大笑,说道:“小姑娘好不调皮,却不知与定远如何称呼?”那女孩吐了吐舌头,笑道:“怎生称呼?反正他不喊我娘,我不喊他爹便是。” 卢云虽然郁闷不乐,听了这话,也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秦仲海心道:“哪来的疯婆,这般小年纪,症状却恁了得。”他涎着嘴一笑,心里却把人骂的难听。 韦壮忙道:“这姑娘是九华山的弟,不是定远的亲人。只因上巧逢,她师叔途中又遭奸人所害,我们便一携来凉州,只等大事一了,便要护送她们回山。” 秦仲海哦了一声,点头道:“杨郎中他们呢?怎么不见人影?”卢云也问道:“是啊!怎么说了这许久的话,还没看见他们?” 韦壮叹了口气,摇头道:“此事说来话长了。来来,我先替你们接风,再说不迟。”跟着吩咐娟儿,道:“你先去外头玩去,我与这几位朋友有话要说。”娟儿甚是机灵,一见他们的神色,便知有些大事生出,当下步两步地跳出门去。 韦壮招呼两人坐下,取出菜肴,人一齐举杯干了。 秦仲海吃了几块牛肉,道:“到底怎么回事?韦护卫快说来听听。” 却听韦壮叹道:“说来甚是惭愧,那日我们方离嵩山少林寺,才行到陕西,便遇上了江充手下的埋伏,这回来的人是名女,名叫花仙…………” 秦仲海听得花仙四字,登即放下筷,说道:“花仙?便是那妖精胡媚儿吧!这女下手毒辣,行事诡异,使毒功夫十分了得。若是遇上此女埋伏,那可真是糟糕透顶。” 韦壮叹了口气,道:“秦将军所言不错。这女行事确实十分歹毒,方才你们见到的那名女孩,她的师叔张之越,便是给这花仙活生生地下毒害死。”秦卢二人啊地一声,甚是讶异。 韦壮道:“这花仙直是阴魂不散,她害了九华山的张大侠后,还一尾随而来。一日我们在客店打尖,不意又遇上了这名女。大伙儿一时不慎,中了她的毒计,弄得定远中毒受伤,昏迷不醒。” 卢云惊道:“伍兄却中了毒?他现下何在?可曾治疗妥当?” 韦壮叹气不答,迳道:“那夜我们为了定远中毒,与花仙在一处凉亭激战,逼勒她交出解药,她自也约集了不少帮手,大家稀哩哗啦的大打出手,那时场面混乱无比,卓凌昭又忽然来到,他武功高强,出其不意,居然把羊皮给劫走了。” 秦仲海与卢云两人一齐站起,惊道:“羊皮给劫走了!” 韦壮脸露苦笑,摇头道:“为了保住这张羊皮,杨郎中连师门的前辈都一起请出来,谁知还是栽了个斤头。” 卢云忙道:“那伍制使呢?他现在何处?” 韦壮叹道:“那夜到了时,忽尔地震,一阵天摇地动之后,卓凌昭与定远两人一齐消失无踪。当夜我们四下寻访,结果非但找不到定远的踪迹,还连九华山的一名女弟也失去踪影。想来他们定是给卓凌昭捉去了。” 卢云闻言大惊,想到伍定远与自己的交情,忍不住脸上变色,颤声道:“定远身上中毒,此番又是落在仇家手里,定然凶多吉少。”他霍地站起,大声道:“走!咱们这就上昆仑山去,向卓凌昭要人!” 秦仲海点头道:“没错,眼下事不宜迟,咱们趁早上昆仑山去,否则定远要有什么差池,我们如何对得起他。” 韦壮忙道:“你们先坐下。杨郎中与他两名师兄已然赶赴昆仑山去了。” 秦仲海一奇,问道:“这么大的场面,你怎么没一同前去?”韦壮神色尴尬,苦笑道:“杨郎中怕误了约会,担心你们进了西凉,找不到我们几人,便要我在此相候。” 秦仲海哦地一声,面上不动声色,心下却暗骂:“原来如此,这少林寺也好面了。” 秦仲海是老江湖了,自知少林寺领袖群伦,称霸武林,乃是武林中的第一大门派。此次少林与昆仑山交手,自不愿韦壮这等外派之人介入,以免江湖上的好事之徒乱传一通,说少林寺靠得武当山相助,这才能对抗昆仑山云云。这些阴损传闻若要宣扬出去,定会损及少林千载武名,也是为此,这才放着韦壮这等好手不用,将他冷落一旁。 秦仲海甚是老练,这等难堪事自也不必点破,当即转过话头,问道:“杨大人他们去了多久?”韦壮道:“打腊月底算起,他们去了将近半月有余。” 秦仲海又问道:“杨郎中有多少帮手?”韦壮道:“少林寺灵定、灵真两位大师陪伴在侧。”秦仲海嘿地一声,道:“就只他们人?”韦壮颔道:“正是。” 秦仲海听后暗暗摇头,心道:“昆仑山高手众多,虽然肃观他们几个武功不弱,见闻也广,但直捣昆仑山老巢,那可是硬闯龙潭虎穴,岂同等闲?他们人不见得讨得了好去。”他沉吟半晌,便道:“虽说少林寺高手如云,好手众多,不需要咱们这些外人相助,但这卓凌昭劫走羊皮,又掳走定远,此事不能袖手旁观,咱们这就杀上昆仑山去。” 众人闻言大喜,纷纷称是。韦壮是柳昂天的护卫,那日杨肃观请他留在西凉守候,他心下虽然不愿,但碍在柳昂天的面上,自不能与杨肃观争执,此时听秦仲海这么一说,便道:“如此也好。咱们与杨郎中他们分批过去,将来武林之中,自也不会生出什么难听话来。” 秦仲海点头道:“今晚请大家收拾收拾,咱们明早就出发。老把两千军马一起带去,他***一把火烧掉卓凌昭的老巢,替定远出这口鸟气!” 秦仲海性格爽直,向来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气,他见自己这方已然大败亏输,此时便顾不得少林寺的颜面,只管上山相助。卢云悬念伍定远的安危,更是义愤填膺,大声道:“正该如此!咱们明日就走!” 众人说话间,却听门外一个清越的声音道:“秦兄的好意我们心领了,不过还请各位暂留尊步。” 众人举目望去,却见一人面如冠玉,样貌英俊,正自站在门外,却是杨肃观。 众人见他到来,纷纷起身,拱手道:“见过杨郎中。” 秦仲海见他愁眉不展,便笑道:“怎么样?没抓到卓凌昭那王八?” 果听杨肃观叹了口气,点头道:“卓凌昭不在昆仑,却不知上哪儿去了。”跟着走进房中,韦壮忙取过凳,让他坐下。 杨肃观自行取过酒杯,斟上了酒水,道:“诸位护送公主和亲,上可还顺利?” 秦仲海哈哈笑道:“托福!托福!可汗金口应允,要将公主封为喀喇嗤亲王妃,咱们总算对得起皇上重托。” 杨肃观大喜,道:“这可好了,侯爷听了定然高兴。” 秦仲海道:“我已飞鸽传书回京,柳侯爷这几日定可知道讯息。” 说话间,又听脚步声响起,秦仲海听得来人步履轻缓,每一迈步距离甚远,料知来人定是绝顶高手,他心下一凛,忙撇眼望去,只见门外走进两名老僧,看他们的模样,当是灵定、灵真二大金刚了。 秦仲海含笑站起,拱手道:“在下秦仲海,敢问两位师父大名。” 灵定合十道:“老衲灵定,见过施主。” 一旁卢云也抢上来拜见,人正自寒暄,那灵真却已大剌剌地坐在秦仲海的位上,神态甚是傲慢气恼。秦仲海见这胖大和尚模样高傲,心下也不爽利,当即眯着眼道:“这位大师腿酸啦?可要我替你捶上一捶?” 那灵真找不到卓凌昭,一肚怨气无处发泄,兀自犯火,此时听秦仲海说话嘲讽,竟连话也不搭一句,只管盯着屋顶,神色甚是无礼。 秦仲海嘿嘿干笑,上下打量他两眼,跟着咳了一口脓痰,便要往地下吐出,韦壮见状不妙,忙将他拉到一边,说道:“这位灵真大师向来便是这个脾气,他不是冲着你来的。你可别和他当真。” 他知秦仲海也是火爆脾气,到时与灵真一言不和,不免大打出手,忙把话说在前头,为两人调解一番。 却听杨肃观道:“我们这些时日都在昆仑山上,却不见了重要人物,只余下几名弟在山上看守。我抓了几人拷打询问,才知昆仑山尽起五城十二楼所有高手,押解我灵音师兄与其他几名江湖人物,一并往天山去了。” 秦仲海奇道:“这倒是怪事一件。卓凌昭又不是白疑,他在陕西神鬼亭已见到你们这几人,他便再笨十倍,也知你们必会上山寻他晦气,怎能不留高手驻守?日后若是传扬出去,岂不是江湖上的大笑话?” 灵真叫道:“这死小定是怕了我们,这才跑得一个不剩!” 秦仲海嘿嘿一笑,正要说话嘲讽,却见韦壮连使眼色,叫他不要与之斗口。却听杨肃观道:“师兄与将军所言都是,也都不是。” 秦仲海心道:“他***,你错什么?” 杨肃观道:“我看卓凌昭这次之所以忽然离山,恐怕无关于少林昆仑两派之间的恩怨。依我所见,他之所以千里劫夺羊皮,也是为了“龙皇动世”四字而来。” 卢云原本静坐一旁,此时听得“龙皇动世”四字,忙插话道:“杨郎中所言的龙皇动世,便是从那“戊辰岁终,龙皇动世,天机犹真,神鬼自在”四句箴言中转出的么?” 杨肃观心下一奇,道:“卢参谋这几句话是从何得知的?” 卢云道:“秦将军在保驾途中,曾擒来几名刺客审问,当中一人便曾说了这几句话。”他说到此处,心中又想起公主,只觉一阵惆怅。 杨肃观道:“原来这几句话流传甚广,连一般江湖人物也知晓。” 秦仲海打断他二人话头,道:“杨大人,莫说这些题外话了,现今羊皮不见踪影,一时之间又找不到卓凌昭,咱们却要如何对侯爷交代?” 杨肃观叹了口气,道:“我一想到此处,便心烦不已。侯爷重托此物,可说要紧之至。现下却不见了,唉……不知秦将军有何高见?” 秦仲海哈哈一笑,他可不愿扛这个烂摊,当下说道:“我高见没有,低见倒有一些。其实那羊皮根本是无稽之谈,我打一开始便不信这些东西,掉了便掉了,大家何必穷紧张?倒是定远失踪一事,我们可得费心寻访。” 杨肃观叹道:“羊皮给卓凌昭夺走,我自需扛下这个罪责。回头我向侯爷领罚便是。”说着闷闷不乐。 秦仲海道:“其实杨大人不必心烦,想那二月初一之时,华山玉清宁不凡便要退隐,此人自称武功天下第一,那卓凌昭如此猖狂,定会前去招惹挑战,届时再找他问个明白便是。” 灵真大声道:“正是如此,老早已手痒,不把他打死,决计放他不过!” 灵定点头道:“我少林与昆仑仇深似海,大家届时不妨做壁上观,且看我少林弟身手如何。” 秦仲海嘻嘻一笑,与卢云对望一眼,想道:“罗汉堂座大战剑神,咱们有好戏看啦!” 第二日秦仲海传令出去,命属下两千兵马在西凉一带四处打探,希望找出卓凌昭等人的行踪,他们几人则四处探访江湖人物,看看有无蛛丝马迹,卢云心悬伍定远的安危,更是废寝忘食的寻访。 不过秦仲海与卢云哪里知道,他们打何处来,卓凌昭便往何处去,此时昆仑众高手不在别处地方,正是在那天山脚下。 夜深幽静,万籁俱寂,月光洒在碎石上,伍定远哼着,可是个大日呢,接任捕头六年来,知府大人终于让他准假返家,一享天伦之乐了。想起父亲疼爱自己的亲情,伍定远嘴角泛起了微笑,打小爹爹就盼他成个男汉,今儿个他终于坐稳西凉第一把缉匪交椅,深受万民景仰,爹爹见了他的成就,定也要为他欢喜。伍定远左手携着瓶茅台,右手拎了些菜肴,心道:“今夜咱们父欢聚,非喝个烂醉如泥不可。”想到此处,嘴角更是泛起一抹微笑。 他走着走,脚步渐渐加快,穿过了熟悉的小巷,伍定远脚步停下,站在一栋破旧污秽的木屋前,他望着给炊烟熏黑的大门,心下叹息:“爹爹还是老样,我每月寄回来的银,他都拿去赌掉了吧。”他摇了摇头,不愿兴致被这些琐事打扰,伸手打门,叫道:“爹爹!定远回来看你了!”叫了两声,门里传来一个老迈的声音,叫道:“定远,真是你回来了么?”这声音激动中带着喜悦,正是父亲的声音。 伍定远更是欣喜,答应道:“是啊!是孩儿回来了!”嘎地一声,大门打了开来,伍定远急于见到父亲,连忙奔了进去,叫道:“爹爹!” 只见大门内一片漆黑,堂上也没有灯火,望之幽暗阴森,却不见有人。伍定远心中微感疑惑,当即叫道:“爹爹,你在哪里啊?”叫了几声,忽听内堂里传来父亲的声音,低声道:“定远,我在这里……我在这里……”伍定远吓了一跳,先前父亲的声音爽朗明亮,此时却何以如此微弱,急忙朝内堂奔进。行到堂中,只见一人背对自己,坐在地下,正自不住喘气,伍定远心下一惊,急忙蹲下身去,叫道:“爹爹,你怎么了?哮喘犯了么?” 那人呼呼喘息,摇头道:“不是哮喘……不是哮喘………” 伍定远忙伸手过去,便要将他扶起,手指碰上后背,忽然那男回头过来,凝目望着自己,森然道:“伍捕头,你还认得我么?” 伍定远见了那人的面孔,登时惨叫一声,双腿一软,险些跪倒。黑暗之中,只见那人七孔流血,正是惨死在马王庙的齐伯川!伍定远猛见这已死之人,只吓得魂飞魄散,大叫道:“救命啊!”霎时间跌倒在地,双手连连挥舞,已是肝胆俱裂之态。 齐伯川怒道:“你不是说要帮我报仇吗?怎么连我都认不出了?伍定远,你说话不算话!” 伍定远见了鬼怪,如何不心慌意乱,他两腿发软,站也站不起了,双手撑地,连连往后退开,口中喃喃地道:“你的案我尽力了,你……你别过来害我……” 齐伯川怒道:“你胡说什么?那昆仑山的贼明明好端端的活着,你怎能说替我尽力?伍定远,你对得起我家满门老小吗!” 他狂怒之间,猛地站了起来,只见他身材变得异常瘦削,黑暗间是诡异。伍定远定睛一看,齐伯川下身裸躯,双脚早已不见,成了条长长的蛇尾,身上还覆着鳞甲,竟然变成了人面长尾的蛇身怪物!伍定远大吃一惊,全身飕飕发抖,正要逃走,忽然那怪物身一长,人头伸来,竟已到了伍定远面前,两人额头相抵,那怪物冷冷地道:“伍定远,你卖友求荣,忘了自己的职责,我今日要把你杀了,替天行道。” 伍定远吓得说不出话来,只是双手乱挥,那怪物森然一笑,蛇身蠕动,步步进逼,只对着伍定远连吐蛇信。 伍定远登地想道:“对了,我还有飞天银梭!”他伸手入怀,想要取出银梭御敌,忽又找不到东西,全身冷汗涔涔而下,只想出言求恳,忽然间,那怪物呜啊一声大吼,猛对伍定远右手咬下,将他右臂咬做两截。伍定远惨嚎翻倒,滚在地下,手臂上的鲜血飞洒半空,望之是残酷。伍定远正嘶嚎之间,刹那间鲜血凝结,在半空中化成几个血字,见是:“神胎宝血符天录,一代真龙海中生”伍定远张大双眼,只觉怪异莫名。忽然间,鲜血四下飞散,洒上脸面,伍定远只觉腥臭难言,正要抹去血水,又见怪物朝自己窜来,眼看便要咬上自己的颈,登即惨叫道:“不要啊!” 咚地一声,身上忽地一痛,好似从什么地方跌了下来,伍定远趴在地下,睁眼看去,只见一旁放了张床铺,自己却倒在地下,竟是从床上滚落在地。 伍定远尴尬一笑,心道:“原来是场恶梦,差点没把我吓死。”他转过头去,只见自己身在一处帐篷之中,四下一片明亮,已是白日,伍定远回想梦境,想到那人头蛇身的怪物,只觉不寒而栗,他抚摸脸颊,心道:“我为何会做这个怪梦?难道是因为这燕陵镖局的案始终没破,我自觉对不起齐少镖头,才有了这匪夷所思的怪梦么?” 转念想到父亲,心中更是一酸。他亲生父亲嗜赌好酒,在他八岁时便已谢世,不论伍定远做了捕头还是制使,他的父亲都是看不到了。伍定远叹息一声,只觉眼前仍有红影飞舞,好似梦中所见的血字仍在眼前来回盘旋,他回想梦中的那两行血字,霎时心念一动,想到了神鬼亭中见到的那块青石板。当时他性命垂危,迷迷糊糊间,见到了一块石板,那板上刻着人头蛇身的图样,左右两边各刻着一行字,正是那“神胎宝血符天录,一代真龙海中生”想到此处,伍定远猛地醒悟:“原来如此,原来我早已见过这两句话,无怪会梦到这般可怕的怪物……”他嘘了一口长气,眯眼看着帐篷外的日光,心道:“不管怎么样,现下我终究是脱险了,先找到杨郎中他们再说吧。” 正要起身,忽听一人笑道:“好个伍制使,居然这么快便醒来了,真是身强体健,非常人所能及啊!” 伍定远转头急看,却见一人面带微笑,从帐篷外走了进来,那人身材瘦削,面带病容,正是昆仑山的钱凌异。伍定远见此人到来,心下大惊:“这家伙怎会在这里?杨郎中他们呢?” 他吓了一跳,匆匆跳起,便要朝外头奔出。脚下才动,便听背后一声叹息,说道:“伍捕头啊,你身上伤势未愈,何必走得这般急呢?” 伍定远听这声音好熟,急忙回头去看,只见说话那人坐在帐篷一角,正自摇头叹息,却是那昆仑掌门“剑神”卓凌昭。伍定远惊慌大叫:“杨郎中!韦护卫!灵定大师!你们在哪里?” 一人道:“别叫了,他们不在这儿。” 伍定远抬头望去,又是一人走进帐来,此人神态老沉,六十来岁年纪,正是昆仑山第二把交椅,人称“剑寒”的金凌霜,身旁另站着一人,却是“剑蛊”屠凌心。伍定远颤声道:“杨郎中他们人呢?也给你们抓起来了么?” 金凌霜摇头道:“那倒没有。腊月除夕那夜,咱们掌门在千均一发之际,将你从神鬼亭救了出来,你现下是和本派好手在一块儿,不必再想杨肃观他们了。” 伍定远面色惨白,跌坐在地,此时昆仑十剑齐聚一堂,自己便有天大的本领,也无法逃出此处,看来已是无幸。 卓凌昭见他神态满是恐惧,当即微微一笑,走了上来,在伍定远身边蹲下,说道:“伍制使不必害怕。本座找你过来,绝不是有意害你,你大可放心。” 伍定远心神本已大乱,听他这么一说,心中略略定下,往日干捕头时的灵敏心思又转了起来。他见卓凌昭神态和蔼可亲,全不似过往冷冰冰的模样,心中便想:“这人想做什么,难道还在打那羊皮的主意么?” 他有意试探,便咳了一声,道:“卓掌门,老实跟你说吧,那羊皮不在我的身上,你现下抓了我,怕也没什么用处。” 卓凌昭淡淡一笑,从怀中取出一件物事,往伍定远眼前一晃,说道:“伍制使所说的羊皮,就是这东西么?” 伍定远吃了一惊,颤声道:“这……这羊皮还是落入你手中了……” 卓凌昭道:“皇天不负苦心人,这宝物前后辗转,终究还是叫我拿在手里。”说着喜上眉梢,神情甚是愉快。伍定远呆呆看着卓凌昭手中的羊皮,神色颤抖不定,慢慢地从讶异转为无奈。 伍定远仰天长叹,想起燕陵镖局满门惨死的情状,更觉万念俱灰。卓凌昭见他消沉,当即一笑,道:“伍制使啊伍制使,你过去公务在身,这才不得不与我卓某人作对,你现下也不是捕头了,那羊皮便算给烧成了灰烬,也不关你的事,你又何必这般死心眼呢?咱们交个朋友吧?” 伍定远想起适才梦里的齐伯川,蓦地心中一悲,想道:“这些人凉薄无耻,眼里只有财富权势,什么时候把人命放在眼里了?杀个八十条人命,在他真如鸡毛蒜皮一般。” 伍定远心中厌恶此人,但一来身上伤重,使不出气力骂人;二来命悬人手,也不得不忍气吞声。便只叹息一声,摇头道:“卓掌门不必这般说话。我伍定远福薄,没敢高攀你这个朋友。你既然有了羊皮,何必再留我这条烂命?快快动手杀我吧。” 卓凌昭轻笑一声,道,:“伍兄啊伍兄,我若要杀你,何需动手?你身上毒伤如此沉重,我只要袖手旁观,还怕你不一命呜呼么?” 伍定远心下一凛,想起自己中了胡媚儿的剧毒,尚未服食解药,当即道:“什么毒伤?你是说花仙下的毒么?” 卓凌昭却不打话,只微微一笑,向一旁门人使了个眼色。钱凌异会意,登将伍定远的右臂拉起,跟着一把将他的袖拉下,冷笑道:“你看看自己的右手吧!” 伍定远依言去看,霎时神色大变,身更是飕飕发抖,只见右手色做深紫,那紫气一从手腕行到肩头,看来骇人之至,几处肌肤更已腐烂,白骨森森外露。他心下震骇,嘶哑着嗓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当时他身中花仙的怪毒,性命已然垂危,但也不见右手伤成这个模样,难道是毒伤加重,这才烂成这个可怕形状?卓凌昭道:“这毒与花仙无关。那夜在神鬼亭中,你给亭里的一只怪蛇咬中,右手便成了这个模样。那花仙毒功虽然了得,但与这只怪蛇相比,那也是小巫见大巫了。” 伍定远回想那夜情景,确有一只蛇虫类的东西从石板下冲出,往自己手上咬了一口,只没想到这蛇虫如此剧毒,竟将自己的右臂毁成这个模样。他看着自己的手臂,面色惨然,忽然一阵剧痛传来,右臂中隐隐有热气冒起,竟在手臂上的经脉盘旋冲撞,好似有千万只毒虫啮咬,实叫人难以忍耐。伍定远疼痛万分,霎时滚倒在地,张口大叫起来。 金凌霜惊道:“糟了,他身上的毒伤又发作了!” 伍定远呼喊之间,那热气如飞箭一般,沿着右臂经脉冲向心口,所过之处,如同火烧,金凌霜见他面色痛苦,急忙伸手出去,按在他的背心,登时催动内力,一道冰寒的气息便从伍定远背后灌入。那热气给这么一撞,便又倒缩回去,缩到右臂筋脉之中,金凌霜头顶水气袅袅,已在全力行功。两股气流相互激汤,在伍定远的右臂间来回冲击,好似在激战一般,伍定远只觉全身痛苦之至,想要扭动身,却没半点气力。 卓凌昭见金凌霜奈何不了这个剧毒,便道:“二师弟让开,让我来吧。” 金凌霜见他要出手,便自让到一旁,卓凌昭走上前来,伸手在伍定远肩头一拍,猛地一道真气送出,雄浑至的内力冲入经脉,瞬间便将毒气压了下去,硬生生地退回右臂之中。 众门人见卓凌昭浑若无事,随手一掌挥出,便有如此妙用,功力不知高过自己多少倍,忍不住赞道:“掌门功力深厚,佩服!佩服!”这话衷心称颂,倒也不是随口奉承。 只是卓凌昭的内力过霸道,虽将两道寒热之气压下,却也将伍定远震得内脏翻转,他身上一软,倒在地下,心里空荡荡地,好似死了一般。一旁屠凌心见伍定远伏地不动,粗声道:“怎么样?他的性命保得住么?” 卓凌昭摇了摇头,道:“他身上的毒性猛,我只有暂时压下他体内的毒性,免得蔓延到内脏。” 钱凌异皱眉道:“这毒伤怎地如此之怪,逼不出,消不去,实是生平从所未见。” 卓凌昭看了伍定远的手臂一眼,摇头道:“其实他也算是命大了。若非他先前受了胡媚儿的剧毒,恰能与蛇毒相克,否则这怪毒一入体内,当场便断送了他的性命。” 忽听伍定远呻吟一声,缓缓睁开双眼,已然清醒过来。 钱凌异笑道:“这小当真耐命,这却又醒来了。” 伍定远头晕眼花,仍感虚弱,两手在地下一撑,却又跌了回去,金凌霜走了上来,将他一把抱起,送回床上。卓凌昭见伍定远面带苦楚,气喘不已,便向门人道:“你们先出去一会儿,我有话同伍制使说。”众门人都是乖觉之辈,眼看掌门有话要与伍定远单独去谈,定有机密之事相商,纷纷躬身行礼,走了出去。 偌大的帐中,只余卓、伍两人留在里头,四下一片宁静,只闻远处风声潇潇,吹在帐篷之上。 伍定远见卓凌昭面带笑容,上下打量着自己,不禁叹息一声,道:“卓掌门,你羊皮到手了,伍某也落入你的手中,你若要下手杀我,那便快快动手吧()。” 卓凌昭摇了摇头,背身坐上床沿,淡淡地道:“我与你又没有血海深仇,何必杀你。” 他此时背心正对着伍定远,相距不过半尺不到,却 是把要害卖给敌人了。伍定远自接下燕陵镖局一案以来,从未与凶手如此接近,他见卓凌昭背心暴露眼前,全不设防,直是怦然心动。想道:“我若此时暗算于他,便算他武功再高十倍,也难免给我一掌打成重伤。”心念于此,便缓缓提起右掌,卓凌昭却似不知,兀自望着前方。 伍定远心下大喜,若能一掌打死卓凌昭,自己便要给人当场杀死,那也值得了。正要全力击出一掌,忽然手臂上一阵发热,跟着剧痛攻心,全身气力半点不剩,登即倒在床板之上,不住喘息。 卓凌昭听他呻吟,头也不回,迳自道:“伍制使省点力气养伤吧,我还有无数大事等你去办呢,可别无缘无故地死在这里啊!” 看他满脸闲适,当是知晓伍定远身上伤重,根本无力出手偷袭,这才故意试探。伍定远抱住手臂,喘息道:“你……你到底要怎么样?” 卓凌昭拍了拍他的脸颊,道:“我明白跟你说吧,你身上的毒性怪,我只是用内力替你压住毒性,暂且保住你的性命。现下你周身的剧毒全数聚集在右臂之上,迟早会蔓延到内脏,到时全身腐烂,死得惨不堪言。” 伍定远听他说得可怕,忍不住面色惨澹,卓凌昭见他面有忧色,便笑道:“你也不必慌,这毒不是解不开,不过嘛,嘿嘿,你若要将毒性全数消解,得看你是不是愿意听话了()。” 伍定远强忍痛苦,颤声道:“你……你想怎么样………”额头冷汗落下,滴到了嘴边,看来真是疼痛至,难以忍耐。 卓凌昭眼望地下,神情忽地严肃,道:“伍制使,你若想活命,唯有进到“神机洞”,参悟其中天机,否则天下无人能够救你。” 伍定远喘道:“神机……洞?那……那是……什么?”他身上痛苦,竟连话也说不清了。 卓凌昭见他嘴唇咬得出血,只摇头道:“你不必问这么多,这几日你只管养好身,等进了天山,找到了神机洞,大家各有好处可分。”说着便往伍定远肩上一拍,功力到处,登将他右臂的毒性镇住了,跟着又道:“在我卓凌昭面前,你别想弄鬼,于人于己都没半点好处。”他嘿嘿冷笑,站起身来,转身便走出帐中。 伍定远给他一掌拍下,只觉身上暖烘烘地,手臂上的痛苦大为减轻,他缓缓坐起,却不敢再用右臂使力。伍定远回想卓凌昭说的话,只感满心疑问:“什么是神机洞?卓凌昭为何说这地方可以解我身上的毒?昆仑山千里劫夺羊皮,为的就是要进神机洞么?”转念又想:“我武功有限,见识也比不上这些无耻之徒,他们为何要找我一起办事?难道有什么图谋么?”他摇了摇头,自知有多疑惑不曾解答,便只叹息一声,重又倒下。陡然间,脑海中浮现了“神胎宝血符天录,一代真龙海中生”那两句话,这两句话是自己在九死一生中见到的,料来定有些秘密。 伍定远心思缜密,登想:“对了,定是这两句话!这帮人天性凉薄,绝不会平白无故救我,说不定便是因为我知道这两句话的缘故()!”他心念急转,想道:“若真如此,这两句话便是我的护身符了。我可万万不能漏了口风,否则少了这两句话护身,不免替自己招来横祸。” 正想间,只见钱凌异带着两名弟走了进来,冷冷地道:“伍定远,咱们要走了,你快快起来吧!”伍定远尚未说话,那两名弟已将他拉起,跟着拖了出去,神态甚为无礼。 伍定远给人押了出来,垂头丧气地走着,忽见前方地下蹲着几名弟,正自察看地面。伍定远心下一奇,也往地下望去,只见地下生了条裂缝,宽约小指,里头还飘出硫磺的气味,闻来为刺鼻。伍定远一怔,想道:“这地下怎会有一条裂缝?难道是前几日地震时生出来的么?他们却又在看什么?”正看间,忽见众弟站了起来,向他后方躬身行礼,伍定远转头看去,却见卓凌昭手持羊皮,也自走了上来,正低头看着地下的裂缝,脸上神情若有所思。 伍定远心下一凛:“好啊!这裂缝与羊皮有关!终于给我找到线了!”心头正自兴奋,忽又想到自己落入敌人手中,此时便算破解全部疑团,还不是要送命此处,心念于此,不由得叹息一声。此时昆仑弟已将他架到一辆大车之前,一名弟往他背上一推,喝道:“进去了!”伍定远手上无力,攀爬不上,忽然一只手从车中伸了出来,将他拉了上去,伍定远抬头看去,只见那人面目慈和,正是少林四大金刚之一,人称“慈悲金刚”的灵音大师. 正文 第二章 玄关叩险 待到夜间,昆仑众人扎营歇息,一名弟走了过来,叫道:“几位朋友请来吃饭吧。” 灵音等人听他说话口气颇为客气,居然用了个“请”字,不由暗自惊奇,伍定远心中了然,料知这“天山神机洞”定有重要无比的机密,否则以昆仑山门人的嚣张,早将他们折磨得不成*人形,焉能如此客气周到。 众人下得车来,伍定远见此处一片平野,已在西疆关外。正看间。昆仑门人已然煮好一大锅米粥,便要奉给众人吃食,伍定远吃了几口,忽觉右手又传来一阵剧痛,只疼得他面色惨白,身一晃,倒在地下,手上那碗粥登时翻倒在地。 艳婷见他神色异常,惊道:“怎么了?” 她正要上前,忽听一人喝骂道:“混帐东西,嫌伙食不好么?”艳婷转头去看,却见钱凌异双手叉腰,正站在后头指骂,艳婷知道此人凶暴好色,吓了一跳,缩到灵音背后去了。 李铁衫抢了上来,伸手将伍定远扶起,冷笑道:“姓钱的杂碎,你有种再骂一句试试。” 钱凌异见他嘴角斜起,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当即怒道:“你这老东西没了武功,还敢神气什么?看我揍死你!”说着便要过来责打。 金凌霜见师弟与人争执,想起掌门吩咐,急忙拦住,低声道:“掌门人吩咐过来,要大家客客气气,你怎地强凶霸道的?”钱凌异嘿嘿冷笑,却也不敢多口,自行走到一旁去了。 金凌霜走了过来,蹲在伍定远身边,温言道:“伍制使怎么了?可是手上伤势发作么?” 伍定远额头汗珠滚落,竟已说不出话来,那疼痛有如万蚁钻入皮肤,麻痒酸疼,实在难以忍受,金凌霜伸手出去,轻搭在伍定远肩上,跟着运起内功,替他镇压毒性,过不半晌,头上已是白气缭绕。 灵音与李铁衫对望一眼,两人心下都是惊疑不定,不知伍定远受了什么伤,居然这般厉害。艳婷更是俏脸惨白,妙目紧盯着伍定远,就怕他忽然死去。 过了良久,伍定远嘘出一口长气,只觉右手疼痛已然缓和下来,金凌霜低声道:“你好好歇息,若再疼痛,只管跟我们说,千万别强忍了。” 这金凌霜面色惨白,看来适才疗伤之举大耗功力,竟也让他颇为疲倦。 伍定远知道他们之所以出手相救,其实另有居心,绝非是在乎自己的生死。当下只别过头去,并不答话。 忽见一名弟走了过来,道:“伍制使,掌门人请你过去。” 伍定远抹去脸上汗水,不知卓凌昭又有什么事,但此时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便站起身来,随那弟离开。 艳婷怕昆仑众人要对伍定远不利,忙拉住伍定远的手,大声道:“你们找他做什么?又想伤他吗?” 一旁金凌霜已然调匀气息,只见他缓缓起身,道:“姑娘不必担心,我们这回有要事要托伍制使去办,绝不会下手害他的。”说着将艳婷轻轻一推,让伍定远离开。 灵音等人见昆仑诸人行径怪异,一时议论纷纷,都在猜测卓凌昭的用心。 伍定远随那弟走去,行到营地一角,伍定远斜目看去,只见卓凌昭手上拿着羊皮,正自沉思,那弟躬身道:“掌门人,伍制使来了。” 卓凌昭抬起头来,挥了挥手,示意那弟退下。伍定远见他神情凝重,料来找自己定是有事,便站在一旁,等他说话。 卓凌昭望着羊皮,怔怔地道:“伍制使,你可知这羊皮是什么东西?” 伍定远一愣,没料到他会问自己这个问题,便道:“这羊皮不是江充卖国的物证么?卓掌门何出此问?” 卓凌昭摇了摇头,叹道:“卖国物证?要真是这种无聊东西,我何必过来淌这混水?”他取过羊皮,摊在伍定远面前,指着上头的红线,道:“伍制使,既然你说这羊皮是江充卖国的证物,那这红线是什么意思?” 伍定远心下起疑,这卓凌昭一向为江充办事,怎会忽然关心起羊皮的秘密?莫非卓凌昭劫夺羊皮,乃是另有打算?当下咳了一声,道:“据我所知,这红线是江充与也先可汗定下的卖国地界,当年他给也先可汗抓住,便是靠着这新定疆界,才得以脱身逃命。” 卓凌昭哼了一声,道:“这种传闻谁不知晓?你们拿到羊皮也非一两日,还没看出真正内情么?” 伍定远心下一凛,想道:“看他这个模样,绝非说谎,这羊皮定是另有玄机。” 当时伍定远与杨肃观几番察看地形,却始终与羊皮上的红线衔接不上。若说这红线是新定国界,有些地方却画到了中国山脊之内,无险可守,大大不合常理,除此之外,有些红线所过之处,竟比往昔界碑还要偏西,更不合卖国内情,伍定远心念于此,更觉卓凌昭之言蕴有深意。 卓凌昭嘴角斜起,摇头道:“看来你也不知道其中详情,算了。”说着挥了挥手,命人带他离开。 伍定远也想套问出一些内情,忙道:“听掌门这么说,这红线可是另有什么秘密?可否说出来,大家一起参详明白?” 卓凌昭望着伍定远,道:“伍制使,你相信风水么?” 伍定远听他忽出风水之说,不由得呆了半晌,道:“风水之说,向来渺茫。这与羊皮有关吗?” 卓凌昭凝望羊皮,道:“不瞒你吧,江大人亲口所言,这红线便是我朝的风水龙脉。只要过了戊辰除夕,这龙脉便会自行出现,只要依着羊皮指示,循着龙脉西行,便能找到神机洞了。” 伍定远张大了嘴,这话也荒诞不经,霎时哑然失笑,道:“卓掌门这般高的武功,却也信这无稽之谈,不也可笑了么?” 卓凌昭听他讥讽,也不生气,只摇了摇头,道:“你过来一趟。”说着拉住伍定远,往营地外行去。 两人走了几步,卓凌昭指着地下一处,道:“你看这儿。” 伍定远低头看去,只见地下生了条裂缝,约莫小指粗细,里头隐隐有着硫磺之味飘出。他眺头看去,月光下但见这裂缝一自东朝西,不知连绵了多少里,他想起出发时卓凌昭也曾带着门人弟察看地下,想来便是找这条裂缝了。当下问道:“这裂缝是地震生出的,便是掌门口中的龙脉了么?” 卓凌昭不答,伸手指着一处红线,道:“这是咱们现在的地方。” 伍定远低头看去,点了点头,卓凌昭伸手指向红线的另一端,道:“你看那儿。” 伍定远低头看去,只见那红线画过了一处湖泊,他哦了一声,道:“怎么?龙脉跑到水里了?”说着说,嘴角露出微笑,虽然不想嘲讽,还是忍不住露出不屑的神色。 卓凌昭不答,沿着裂缝走了几步,伸手指着远方,道:“你仔细看着。”伍定远依言望去,只见那裂缝一蜿蜒,朝西而去,过不尺,忽地银波荡漾,竟然隐入一处湖泊之中。 若要照着红线行去,众人不免淹没湖底。 卓凌昭道:“依江充所言,这羊皮可以指引我们找到龙脉。可现下红线行到湖里,却要咱们如何是好?” 伍定远咳了一声,道:“卓掌门何不绕湖过去,等到了对岸,再沿红线找龙脉不迟。” 卓凌昭道:“这龙脉宽不过指,一忽有忽无,难寻找。现下又进到水里,咱们便算过去对岸,要如何再找出来?” 伍定远听他说得愁苦,不禁心下暗笑,想道:“这帮乱臣贼费尽苦心,却给阻在这儿,真是自找苦吃。”正感好笑,忽又想起自己身上带伤,若要解毒,非得找到神机洞不可,他叹息一声,便蹲了下来,察看地下情状。 伍定远细目看去,见那裂缝不过手指粗细,料来确是如此,他趴在地下,把裂缝两旁的土拨开,忽听卓凌昭叫道:“小心些!这裂缝烫得紧!”话声未毕,伍定远猛觉左手一阵疼痛,竟已给烫出水泡。 伍定远干笑道:“这龙脉真是怪异莫名,居然还会烫人。” 卓凌昭淡淡地道:“这神机洞是道家七十二洞天中最为神奇的地方,若不带些悬疑,怎能让人敬服?” 伍定远不知他在胡言乱语什么,便只嗯了一声,正要起身,忽见裂缝深处隐隐有物,他心中一奇,便又蹲回地下,找了个石块,便往裂缝深处去抠。 石块一碰地下,猛然间一声怪响,好似有什么东西鸣叫,伍定远吃了一惊,颤声道:“里面有东西!”卓凌昭也是大吃一惊,急忙抢身过来。 便在此时,地面缓缓隆起,似有岩浆要冲将出来,卓凌昭与伍定远面面相觑,都是满心震骇。忽然间,轰地一声大响,地面猛地裂开,一只庞然巨物冲了出来,伍定远吓得手脚发软,不知如何闪避,眼看那东西便要咬掉脑袋,卓凌昭眼明手快,登将伍定远拉到一旁,那物咬了个空,咻地一声,又钻入地下。 风声咻咻,地面裂开一个大缝,伍定远与卓凌昭虽是生死对头,当此怪异巨变,两人还是忍不住互望一眼,面色俱成铁青。 方才虽只一瞬间,两人却已清楚见到那东西形状诡异,约莫十尺来长,满身金鳞,宛若一只大蟒。伍定远颤声道:“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卓凌昭深深吸了口气,摇头道:“我不知道………看那模样,好像是……好像是……” 两人不约而同,心中同时闪过一个念头:“龙!” 正不知高低,忽然一声巨响,脚下竟然震荡起来,远处昆仑弟大声惊叫:“***,又地震了!”伍定远大吃一惊,急忙蹲了下来,就怕给震波掀翻。 轰隆隆、轰隆隆,巨响不断,大地宛如活了起来,上下摇摆震荡中,夹杂着人群马匹的惊叫声,饶那卓凌昭自号剑神,当此天地之变,也是面色惨澹,全无血色。伍定远更是口唇颤抖,说不出半句话来了。 过了好一会儿,大地渐渐平静,伍定远蹲在地下,颤声道:“过去了么?”卓凌昭吞了口唾沫,正要回答,忽听众弟叫道:“湖不见了!湖不见了!” 二人听了这话,登感讶异,连忙抬头眺望,这一看之下,也不禁大吃一惊。 只见原先那小指宽的细缝已然裂开,变成十尺宽的巨缝,望之深不见底,一沿绵入湖。那湖水倾泻,正不住朝巨缝流入,好似老天爷在湖底砍了一斧,要让湖水干凅一般。 卓凌昭与伍定远都是面色苍白,呆呆的看着眼前怪异至的景象。 过不多时,湖水全数干凅,现出一处十尺来宽的裂缝,湖底泥泞水藻尽现,不少鱼只仍在地下跳跃窜动,望去着实诡异。 远处传来钱凌异的声音,大声笑道:“他***,老天爷给咱们开,真是痛快哪!” 伍定远与卓凌昭互望一眼,两人都不觉钱凌异所言夸张,若非上天有意指引,怎会有这等怪事生出? 眼看道自行现出,卓凌昭不敢拖延,忙命弟驾车前行。艳婷、李铁衫等人见了这天地怪象,都感惊骇无比,灵音则率领众僧低头念佛,似在祝祷什么。 一连几日,昆仑山众人不停地赶往西行。越向西去,那裂缝越变越大,时而凿穿山腹,时而干凅河谷,有时虽会隐没不见,但众人依着羊皮上的红线略略查访,便在不远处找到。 行辛劳,几名昆仑弟吃苦不过,都给屠凌心、钱凌异等人重重责打,伍定远等人坐在车中,反而无所事事。但众人念及处境堪虞,不知日后处境如何,都是愁眉不展。 只有李铁衫每日笑口常开,茶来张手,饭来张口,闲暇时还找钱凌异斗口相骂,日过得甚是来劲。众人见他如此达观,无不暗自叹服。 上艳婷想起师妹没人照料,不免担忧难过,伍定远看在眼里,只不住口地安慰,车中众人见他二人亲昵,夜间便让艳婷睡在伍定远身旁,也好让她有些温暖照护。 又过两天程,这日忽起风雪,阵阵暴风吹来,车篷好似要给掀破了,拉车的驴更是悲鸣不已,难以前行。伍定远等人正躲在车中取暖,却听一名弟喝道:“快快下来了!” 艳婷本已熟睡,听了众人的喊话,揉着惺忪睡眼,问伍定远道:“怎么了?他们又找不到裂缝了么?” 伍定远摇了摇头,他本想让艳婷再睡一会儿,待见李铁衫等人都已下车,只得拉着艳婷的小手,一同走下车来。 两人一出车外,大雪便即扑面而至,他见艳婷飕飕发抖,连忙解下外袍,披在她肩上。 艳婷却似浑然不觉,手指天边,颤声道:“伍大爷,你看那儿!” 伍定远目望去,狂风暴雪中,眼前竟是一片雄奇险恶的奇景,只见一处十来里宽的大峡谷,往南北两面绵延而去,直是无止无尽。 伍定远见了这壮阔至的景象,也是骇异不已,他探头望去,却见峡谷中红艳一片,竟是翻滚不息的岩浆。硫磺扑鼻,热气逼人,端是吓人。阵阵暴雪不住吹来,大雪甫一落到峡谷之中,立时被岩浆的热气蒸发,化为一大片水气,有若浓雾一般,笼罩在众人眼前。灵音等人从未见过这等异象,也是惊诧不已。 艳婷颇为惊叹,低声道:“这是什么地方?怎能有如此宏伟的峡谷?” 一旁屠凌心听了,只冷笑一声,说道:“什么峡谷,这就是咱们一跟来的那条小裂缝哪!” 众人听得此言,都是大为吃惊,那裂缝窄不过指,过去只要稍不留意,便会消失无踪,哪知一越走越开,竟成这宽逾数里的大峡谷。 卓凌昭望向峡谷,赞叹道:“照这羊皮指引,这神机洞就在峡谷对岸了,嘿嘿,‘戊辰岁终,龙皇动世,天机犹真,神鬼自在’,这秦霸先当真非同小可,竟然算得出这等天地变动,不愧是一代奇人。” 伍定远心下一凛,寻思道:“谁是什么秦霸先了?他跟此地有什么关系?” 正想间,金凌霜走了上来,道:“掌门,这峡谷地势如此险峻,咱们要怎么过到对岸?” 卓凌昭冷笑一声,道:“干大事岂能惜身。今日无论是飞是爬,咱们都得冒险一试。” 众人听他如此一说,不禁为之变色。此地岩浆窜动,热气逼人,却要如何过去? 金凌霜听出掌门的焦躁,忙道:“这峡谷约莫二里远近,凭轻功是过不去的,我看咱们不要行险,还是绕走吧。” 卓凌昭道:“我们若要绕,这峡谷长约二余里,一来一往,只怕拖延久,又要误了时机。” 金凌霜道:“那可怎么办?莫非真要飞渡过去么?” 卓凌昭沉吟半晌,正自思量办法,忽听浓雾中传来一个阴沉的声音,道:“卓掌门,你终于来了。” 众人见此处竟然隐得有人,无不大惊,纷纷喝问道:“什么人?” 伍定远急忙将艳婷拉到身后,举掌护住了她。却见卓凌昭微微一笑,说道:“安统领,你好啊!”他耳音灵敏,已然将来人的声音认出来了。 那阴沉声音嘿地一声,显然也甚吃惊,当下冷笑道:“卓掌门好耳力!”峡谷旁转出一个人来,那人身形肥胖,正是锦衣卫统领安道京。 众人惊疑不定,不知安道京怎会在此出现,却听他道:“卓掌门,你那日从神鬼亭中夺走羊皮,怎地不来西凉与我们会合,却独个人来到天山?难不成别有所图么?” 卓凌昭微微一笑,说道:“任凭是谁知道了羊皮的秘密,谁还会把朝廷放在眼里,你说是么?” 伍定远听得两人的对话,心下登时一凛。这卓凌昭不与江充会合,一自行摸到天山来,定是有意吞没羊皮的秘密,不过这江充奸诈无比,自也不是省油的灯,居然派人来到此处相候,看来定有好戏可看。 安道京摇头道:“卓掌门,江大人一向视你如知己,你可想清楚了。” 卓凌昭仰天大笑,却不答话。 屠凌心走了上来,见安道京兀自挡在众人面前,登即冷冷地道:“安统领,京城里苦头还没吃够么?快滚开了吧!” 安道京听他口出不逊之言,脸色顿时一变。这屠凌心曾寻过锦衣卫的晦气,一举打下他们十八名教头,若不是郝震湘恰好在场,只怕锦衣卫要一败涂地,此时安道京人孤势单,那郝震湘更被他自己下手害了,如何能与这许多高手放对?只是他奉命来此,岂能退让,当下硬着头皮,勉强站立。 屠凌心冷笑道:“还不滚,真的要找死么?” 正要动手,卓凌昭却已伸手拦住,微笑道:“安统领,江大人呢?他也到了吧?”他知道安道京胆小怕事,等闲不会犯险,此刻孤身来此,后头必有大援。 安道京见他料事如神,心下一惊,道:“卓掌门所料不错,江大人正在附近。” 伍定远听得此言,也是不禁一惊,暗道:“怎么江充也来了!”想起此人的种种事端,一时间又惊又怕。 卓凌昭心道:“这江充果然了得,少了羊皮指引,居然还是比我先到了一步。”他心中讶异,面上却不动声色,只微微一笑,道:“既然江大人也在附近,咱们不能不见上一面,这就请安统领带吧。” 安道京见卓凌昭满不在乎,心道:“你这厮私吞羊皮,一会儿到了江大人面前,看你还有何话说?”他咳了一声,道:“诸位高贤若要面见江大人,便请随我过来。”转身便朝峡谷走去。 金凌霜走到卓凌昭身边,低声道:“掌门人,你真要与江大人破脸么?” 卓凌昭道:“你莫要担心,我自有分寸。” 金凌霜虽然暗暗担忧,但掌门面前,实在没有自己说话的余地,只得退到一旁,默默跟着卓凌昭前去。 众人暗怀鬼胎,各有忌惮,脚下却一齐向峡谷靠近。 安道京行到峡谷旁,忽然凌空跳下,众人惊呼一声,眼看他便要摔入峡谷深处,惊呼声中,却见他仍好端端地站着,众人连忙细看,却见那峡谷中搭着一座木板,约有一人肩宽,颇见窄小。 安道京站在上头,转头道:“请各位过来吧,我们要到对岸去。” 硫磺热气中,众人见这木板又窄又长,衔接两岸,目望去,竟然长达十里许,足见工程浩大之。 卓凌昭笑道:“多谢你们搭了座桥出来,倒省了我不少气力。”他哈哈一笑,便也跃了下去。 屠凌心转头过去,对灵音等人喝道:“你们跟着来!”金凌霜架着灵音,钱凌异架着李铁衫,一人跟着一人,鱼贯而下。 伍定远下得木桥,回头道:“艳婷姑娘,你小心脚下。” 艳婷道:“不打紧。”她腰枝轻颤,身影一闪,已如飞燕般地落在木板上,那木板却只轻轻一晃,丝毫不见颠抖。 艳婷轻身功夫一露,众人都是大声喝彩,钱凌异赞道:“小娘儿,真有你的!” 众人有的卖弄功夫,飞身而下,有的自知轻功普通,便老老实实地攀下。 众人走在桥上,一连走了半个时辰,却还到不了对岸,足见此桥宏伟至,若非发动军士前来建造,一时却要如何造就?看来天下之大,也只江充有能耐架得起这座桥来。 伍定远心下暗暗惊叹,想道:“看这桥的工程如此浩大,想来一人的武功练得再高,也比不上朝廷里权势薰天的大臣。” 众人面带敬畏,都是暗暗纳罕。只有卓凌昭漫不在乎,脸色一如平常。 走了片刻,只见前头一名军官站在木板上,却在等候众人到来。那人见了安道京,不顾木桥窄小,便自拜了下去,道:“卑职玉门关总兵高颜,见过安大人。” 安道京回过头去,向卓凌昭等人道:“这位是玉门关高颜高总兵,为了搭建这座木桥,高总兵特从玉门关调来五万将士,咱们可要谢谢他的辛劳。” 卓凌昭嗯了一声,不置可否。安道京向高颜使了个眼色,问道:“江大人呢?” 高颜低声道:“江大人等得有些不耐烦,便要我过来看看。” 安道京贴在他耳孔上,昆仑掌门到了,请江大人多加防备。” 高颜哦地一声,他见卓凌昭一脸高傲神气,不知此人是何方神圣,料来不是易与之辈,慌不迭地赶回去通报。 卓凌昭见高颜面带惊恐,当即笑道:“高总兵小心脚下,可别摔了下去。” 安道京见他有恃无恐,心道:“你这乡野村夫恁也狂妄了。这会儿任你嚣张,一会儿你见了江大人的手段,看你还敢造次么?”当下低头不语,快步而过。 伍定远不知眼前那位高总兵的来历,更不知此人曾有追杀薛奴儿,得罪秦仲海等情,只随众人行向前去。他担心艳婷,不时回头往后看去,就怕她脚下失足。不过这艳婷轻身功夫着实了得,一稳稳走来,全不当一回事。 正走间,一名昆仑弟低头往下探看,说道:“他***,这峡谷真是怪异莫名,不知是怎地生出来的?”说着往下吐了一口浓痰,神态甚是轻蔑。 峡谷下岩浆翻腾,燥热无比,那痰尚未落下,已被蒸发,那人正自惊讶,忽然岩浆中窜起一个火头,足有来丈高,有若一只大火龙,直朝那人卷来,那人吃了一惊,叫道:“啊呀!”话声未毕,转瞬间火舌一卷,竟将他吸落下去,几名高手想要去救,却都晚了一步。 那人惨嚎一声,惊叫道:“救命啊!救命啊!”他全身着火,手脚不住乱挥乱舞,已然坠下深谷,身摔在岩浆之上,双腿立时溶解,只是一时不得便死,仍是张口大叫,凄厉的呼声远远传来,直是惊心动魄。 众人见他这幅惨状,忍不住脸上变色。安道京回头道:“这神机洞不是普通地方,请诸位心存敬意,万万不可行止不恭,否则若有什么意外生出,别怪我未曾提醒。” 卓凌昭嘿嘿一笑,说道:“安大人对此地很是详熟嘛,是听江大人说的么?” 安道京淡淡地道:“卓掌门若想知道其中奥秘,等会自去问江大人便了。” 伍定远听了他们的对答,不由得心下起疑,不知这“天山神机洞”究竟有何秘密,居然神秘至此。他满头雾水,又怕被峡谷中忽然窜起的火苗吞噬,一心惊胆跳,拉着艳婷快步而过。 众人踏上实地,便随安道京往前行去,只见眼前浓雾阵阵,伸手不见五指,众人深怕脚下失足,走得都是既缓且慢。过不多时,众人只见眼前现出了偌大一面红色石壁,将前方去堵死了,那石壁色作朱红,不似天然生成的模样,不知这荒山野领之中,如何现出这等奇怪物事。 钱凌异笑道:“这石壁的颜色很是奇怪,好似我家的大门一般。”却见众人脸露诧异之色,抬头向上,眼光发直,钱凌异心下奇怪,不禁笑道:“不过是面石壁,却有什么”当即抬起头来,随着众人的目光望去。 谁知一望之下,连他也是惊诧无声。眼前那红墙哪里是什么墙了,真是一扇偌大的门,横达十丈,高约余丈,正中两个门环离地高,约莫有五十人高矮,只是颇为古旧斑驳,当有千年以上历史。门上另绘着两幅神像,二神人面蛇身,左男神,右女神,蛇尾交缠,各有丈高,面目颇为阴森,好似正俯视着众人,观看人间隐密,望之令人生畏。 钱凌异见那这门如此巨大,却不知是给谁用的,莫非里头住着巨人不成?当即颤声道:“这……这是什么鬼地方?” 静寂无声中,却听一人道:“此处名唤南天门,相传只要进得此处,便会参透天机,获取震动天地的大秘密。” 众人一惊,急忙转头,却见浓雾中坐着一人,那人神态闲适,正坐在一张师椅上,安道京双膝跪下,拜道:“属下安道京,参见江大人。” 伍定远心下一惊,心道:“原来……原来这人便是江充!”他急忙去看,只见那人约莫五十来岁年纪,身穿貂裘,唇上留着短髭,富贵中更透出一股肃杀的气色,看来是个顶要紧的人物。 江充微微一笑,道:“卓掌门,京师匆匆一别,想不到又见上面啦。” 卓凌昭也是一笑,淡淡地道:“多日未见,大人气色依旧。” 两人隔着浓雾喊话,却不急于靠近,显然彼此心中都有忌惮。 却听一人道:“卓掌门,你这许多门人弟见了江大人,如何不知道跪下?你平日是怎么教的?” 众人转头去看,那人却是个道士,身形高瘦,有若一根竹竿,正从峡谷旁飘来,武功大是不凡,想来若非一派之掌,便是帮会领。 卓凌昭见了那人的面貌,只点了点头,道:“原来是九幽道长,可有什么指教么?” 那人正是九幽道人,乃是江充罗而来的一名高手,他见卓凌昭识得自己,心中甚是得意,当即冷笑道:“江大人乃是当今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们这些姓见了他,如何不跪?” 卓凌昭头也不抬,淡淡地道:“我派门人见了神佛也不下跪,如何跪得凡人?” 九幽道人哼了一声,道:“卓凌昭,你在皇上面前也是这般说话么?” 卓凌昭微微一笑,道:“有何不可?” 九幽道人狂怒不已,尚未说话,江充身边一名武士清啸一声,拔刀出来,冷冷地道:“卓凌昭,你说话也狂了,今日让你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众人转头过去,只见说话那人气宇非凡,阳穴高高鼓起,手上大刀沉重异常,想来必是江湖上的第一流高手。金凌霜等人见了这人的异常形貌,都知此人必是江充身边的十八名云都尉之一,这云都尉平日里专责保护江充,形影不离,乃是大内里千中选一的绝顶高手。 卓凌昭双目半睁半闭,对那高手毫不理会,浓雾中江充也是笑吟吟地,翘着二郎腿,抱膝看着眼前的好戏。 伍定远冷眼旁观,心道:“看江充这个模样,当是要给卓凌昭一个下马威,且看卓凌昭怎么应付了。” 场中众人屏气凝神,都要看两大高手对决,当下纷纷让开,空出了偌大地方。 那高手冷冷地道:“卓凌昭,接招吧()!”长啸一声,快刀连连使出,招式大开大阖,虎虎生风,正是“神刀门”的嫡系刀法。 众人见他刀法如此,心下无不暗赞,都想:“江充罗天下好手,果然身边卧虎藏龙,大有能人异士。” 卓凌昭毫不惊惶,他只微微一笑,伸出两指一夹,刀光飞舞中,已然轻轻巧巧地捏住刀锋,众人见他眼力神准,出手奇快,无不大为哗然。那高手自也大吃一惊,虽知卓凌昭武功厉害,岂料竟然一招不到,便已拿住他的兵刃? 那人刀身被敌人拿住,脸面无光,当下死命抓住刀柄,用力回夺。 卓凌昭见他拼死夺刀,便只微微一笑,两指捏住刀锋,手腕轻轻扭动,霎时一个翻转,将那好手连人带刀的转过一圈,摔在地下。 灵音心下一惊,暗道:“好厉害的工夫。”原想以“神刀门”的刀法,定可与卓凌昭相抗来合,至不济也能撑上一柱香时分,孰知片刻之间,胜负已分,看来这卓凌昭的武功深不可测,远在想像之上。 卓凌昭举脚过去,将那好手踩在脚下,沉声道:“江大人,卓某自称剑神,行事作风如何,大人自当知晓。今日你们若想以官压民,欺辱本座,那是大错特错了。” 他举脚一挑,那好手的身猛往江充飞去,势道猛烈无比,安道京急忙跳了出来,伸手接过那人身,便在此时,一股大力朝他身上撞来,安道京急忙运气抵受,但这内力好不霸道,只震得他胸口隐隐作痛,良久不能宁定。只是主江充便在眼前,却要他如何示弱?当下咬牙忍住,一张脸只痛得发白做青()。 屠凌心哈哈大笑,大踏步走了出来,朗声道:“我们要进南天门了,闲杂人等一率让开吧!否则休怪手下不留情了!” 九幽道人见他旁若无人,神色嚣张,当即哼了一声,沉声道:“你们这群家伙要在昆仑山里称王,没人会来管你,但放着江大人在你眼前,还想放肆么?” 伸手一招,背后立时窜出十余人,都是平日保护江充的云都尉。只见众人手持奇门兵刃,有的阳穴高高鼓起,有的全身肌肉暴起,料来都是江湖上第一流的好手。 九幽道人冷笑道:“昆仑山的朋友们,我好心劝你们一句,千万别冲撞了江大人,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安道京接口道:“正是如此。卓掌门,咱们除了这几十余名好手外,山下还驻扎着高颜总兵的万余部将,要是动起手来,我们决不会吃亏的。” 金凌霜眼望卓凌昭,见他缓缓地点了点头,金凌霜登即意会,他走上两步,低着嗓门道:“弟们!拔剑!” 只听刷刷之声连响,这厢昆仑好手也已执剑在手,两方已是剑拔弩张之势. 正文 第三章 南天门 此刻情势紧张危急,稍一不慎,便是一场好杀,双方人马相互凝视,只等主帅各自令下,便要动手。 伍定远心道:“看这两帮人的模样,这洞里的秘密定然非同小可。只不知里头到底有什么物事,值得他们双方破脸。” 正危急间,却见一人缓缓起身,走上前来,这人唇上留着短须,神态潇洒,正是江充。 卓凌昭沉声道:“江大人,你真要拦阻本座么?” 江充哈哈一笑,走到卓凌昭面前,伸手搭上他的肩头,亲亲热热地道:“卓掌门啊,咱们是什么交情,你又不是不知,我这几个手下言语间不得体,你就不要和他们计较了,何必生这么大气呢?”说着挥了挥手,示意众人退下。 此刻两方人马剑拔弩张,凶险万状,这江充却毫不在乎,居然这般与卓凌昭亲热作态,众人都是一惊。 伍定远心道:“这江充下盘虚浮,看来全无武功,这剑神比老虎狮更加可怕,他怎能如此大胆!”转头朝灵音望去,只见他脸上也满是诧异之色。 九幽道人急道:“大人,咱们和他们一拼,未必便输,何必放这些人过去?” 江充摇摇头,要他别再多言,迳自向卓凌昭一笑,道:“卓掌门要进南天门寻幽访胜,我该替你高兴才是,怎好扰了掌门的兴致。”说着往旁一让,脸上挂着笑容,道:“卓掌门请便吧!” 卓凌昭心念微转,料来江充也是怕了自己,他哈哈一笑,拱手道:“江大人果然英明,本座先谢过了。”说话却也客气许多。 江充让在一旁,笑道:“好说,好说。” 卓凌昭使了个眼色,两名昆仑弟当即快步抢上,便往巨门推去。 便在此时,江充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卓凌昭一愣,心道:“看他模样,这门定有机关!”便要喝住两名弟,说时迟,那时快,那两名弟已往巨门推落,他二人手掌甫触门板,霎时一阵雷击般的巨响,那二人连惨叫声也不及发出,便已倒在地下。 两名弟甫一摔倒,众人鼻中便闻到一股焦臭味,只见那两名弟的身已然蜷起,如黑炭般地烂死在地。昆仑门人心下一惊,不知那门有何古怪,都往后退了一步。 卓凌昭哼了一声,这才明白江充何以这般大方,他走上两步,冷笑道:“江大人果然是老狐狸,等闲不露出风声,却让我派门人白白死在此处。” 江充笑道:“我景泰十年过来此地,整整死了八名兵卒,这才撞开这鬼门,只是知道卓掌门性一向高傲得紧,劝了也是白劝,只好饶上贵派的两条性命了。” 众人听说这门如此可怖,都是吓了一跳,一时连连退后,就怕里头冲出什么怪物,自己不免小命不保。 卓凌昭眼望巨门,虽不知上头有何机关,但总不能因此大打退堂鼓,当下道:“师弟、四师弟,你二人上去试试。” 钱凌异一惊,嚅啮地道:“这…这门很有些古怪……”那屠凌心却是悍勇之徒,他举起地下大石,用力朝巨门扔了过去,只听轰地一声巨响,巨石登时震成碎片,四下纷飞,那门却是分毫未损。 江充道:“南天门是天人交界之地,若无大智慧、大造化,只一昧想凭蛮力硬闯,那是进不去的。” 卓凌昭抬头望着巨门,情知单凭自己一人之力,决计无法进得此处,当即道:“江大人究竟想要怎地,还请吩咐吧。”他眼望江充,又道:“只要大家打的商量公平,不是你一人独吞好处,一切都好谈。” 江充笑道:“什么好处不好处的,这话不见外了么?掌门与我这么深厚的交情,想进这南天门,我自然乐意相助。你便要带走里头的金银珠宝、武功秘笈,全都悉听尊便。” 伍定远听了这话,立时想到李铁衫之言,看来这“神机洞”真是武殿堂,绝非妄言。转头望向李铁衫,只见他神情专注,自也在留意江充与卓凌昭的对话。 卓凌昭冷冷一笑,他与江充相识多年,情知此人精明厉害,向来不做亏本生意,当下沉吟片刻,道:“好!等取出其中的秘密,咱们一人一半,谁也不多取分毫,你说怎么样?” 江充面带惊异之色,讶异道:“一人一半?”旋即一笑,道:“看来卓掌门对里头的物事所知有限。也罢!咱们进去再说吧!” 伍定远见江充不费一兵一卒,须臾间便逼得狂妄无比的卓凌昭让步妥协,心下也是暗自佩服,看来此人真不愧是一代奸臣,绝非常人能比。一旁灵音、李铁衫等人见江充轻易化解一场大厮杀,比之卓凌昭而言,可说更有见识,心下不禁暗自点头。 卓凌昭眼望朱红大门,道:“事不宜迟,咱们要如何进去,还请大人示下吧。” 江充伸手出来,笑道:“若要进得此门,还请掌门相借羊皮一用。” 这几日卓凌昭都把羊皮带在身上,视作性命一般,听得江充出言讨,如何愿给?一听此言,登见犹豫之情。 江充见他犹疑,便自一笑,道:“卓掌门,凭你的绝世武功,我还能吞没了你的么?” 这几句话甚是厉害,一出口便使卓凌昭毫无下台余地,卓凌昭嘿地一笑,跟着伸手入怀,取出羊皮,交在江充手里。 那羊皮甫一到手,只见江充深深吸了一口气,脸上忽地现出兴奋至的神色,但这神情只一闪而过,随即宁定如常。伍定远见他神色如此,不禁暗暗心惊,料来这羊皮便不是他卖国的物证,也与他有莫大关系。 只听江充笑道:“当年我拿到这张羊皮时,还只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小,想不到光阴飞逝,现下却已是个中年人了。嘿嘿,整整十年岁月过去,羊皮啊羊皮,咱们真是久违了。” 卓凌昭咳了一声,道:“江大人莫顾着笑,咱们要如何进去南天门,还请示下吧!” 江充笑了笑,跟着手指门环,道:“若要进得此间,需得上到那处门环。”众人抬头望上,只见那门环离地约有五十余丈,实非人力所能及,一时都是骇然出声。 钱凌异低声道:“爬到那门环干什么?难道要去敲门么?” 屠凌心大笑道:“没错。打个两下门,喊声爷爷回家了,便有巨人过来开门啦!哈哈!哈哈!”昆仑众人顿时哄堂大笑。 江充见众人不信,当即笑道:“你们别要怀疑,我所言句句都是实情。” 屠凌心还想出口讥讽,卓凌昭向他看了一眼,摇了摇头,屠凌心干笑两声,丑脸一皱,便把话缩了回去。 江充在门前踱了几步,指着门上的两幅神像,道:“你们之中高手众多,可曾有人知道,这门上画的是什么人?” 众人抬头望去,只见两幅神像都是人面蛇尾,面貌阴森,再加古旧斑驳,实在难以辨认,都是摇了摇头。 忽听一人道:“这女神是古炼石补天的女娲,左的男神则是位列皇的伏羲,这两位人蛇身,都是宇宙初开时的神明。” 众人听这说话声音苍老,连忙转头去看,只见他光头僧衣,正是“慈悲金刚”灵音。看来他平日多研典籍,对这等神佛之事甚为明了。 江充啧啧赞道:“好见识,不知这位大师法号上下?却在何处宝刹出家?” 灵音合十见礼,道:“老衲少林灵音,见过江大人。” 江充哦了一声,道:“原来是少林寺的大师啊!难怪这么高明的见识。”他上下打量其余俘虏,笑道:“这几位朋友,敢情都是大师的弟门生了?” 灵音不愿无端得罪这位权臣,便向弟道:“大家都过来吧。”几名弟走上前来,躬身道:“参见江大人。” 江充回了半礼,脸上挂着一幅笑容,看来少林寺身居武林名门之,江充虽然嚣张,却也不敢失了敬意。一旁卓凌昭只是冷眼旁观,不加干涉。 江充又往其余众人看了一眼,待见了艳婷的绝艳容貌,心下暗赞,笑道:“这位姑娘好标致啊,可是哪位大师的女弟啊?” 灵音干咳一声,道:“江大人说笑了,我寺只有和尚,焉来女弟之有?” 江充哈哈一笑,正要说笑,忽听一个声音冷笑道:“江充,你还记得我么?”这人白须怒张,说话声音粗豪,正是李铁衫。 江充转过头去,只见一名白发老者对着自己冷笑,细目看去,却认不出他来,当下笑道:“恕我眼生,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李铁衫嘿嘿一笑,道:“不认得我了么?‘恰如猛虎卧荒丘,潜伏爪牙忍受’,奸臣,你想起来了么?” 灵音听了这话,脸色大变,急忙扯住李铁衫的袖,低声道:“不要惹祸上身。” 李铁衫却傲然望天,满脸的桀傲之气,浑不把这个奸臣放在眼里。 江充猛地醒觉,面色登成铁青,大声道:“好啊,原来你们这群反贼还没死光!来人!给我拿下了!” 安道京等人暴喝一声,纷纷奔向前来,便要对李铁衫动手。灵音急得连连搓手,却不知如何是好。 李铁衫丝毫不怕,冷冷地道:“一群狗官,来得刚好。”双手立了个门户,便要出手御敌,只是他穴道被制,内力全失,想来在锦衣卫众高手围攻之下,决计讨不了好。 伍定远见状不妙,急忙挡在李铁衫身前,将他护在身后,跟着向卓凌昭叫道:“卓掌门你答应过的,只要我听你的话,你便保我们一行人平安,你说话算不算数?” 卓凌昭尚未回话,却听江充冷笑道:“这反贼曾经反叛朝廷,罪该万死,谁敢保他平安?” 伍定远听了恐吓,更是大急,忽见卓凌昭走了上来,淡淡地道:“江大人,这位李庄主是我派擒来此处的,江大人若要动他,须得先问过本座。” 这话全不给江充面,宛若当众打了他一个耳光,安道京怒道:“这人是朝廷钦犯,你怎敢替他说话?” 屠凌心斜目看他一眼,冷笑道:“我杀了你锦衣卫不少人,也是朝廷钦犯。你想如何?” 安道京听他说话狂妄至,一时又惊又怒,却又不能破脸,只是气得气喘吁吁,难以忍耐。 江充见卓凌昭满脸杀气,知道他有意与自己一别苗头,此时有事在身,不便与他计较,便点了点头,笑道:“好吧!谁叫咱们卓掌门的面大呢?看在剑神的面上,我先不来计较这些往事了。” 这话给足卓凌昭面,登让他欣喜异常,当即微微颔,冷冰冰的脸上竟也露出一丝笑容。 江充见卓凌昭得意,却只笑了笑,不再多言。他转头往伍定远看了几眼,道:“这位兄弟喜欢打抱不平,又是什么人了?” 安道京识得伍定远,连忙走了上来,道:“启禀大人,这人名唤伍定远,便是他把羊皮带到柳昂天手中的。” 江充哦地一声,走到伍定远身边,笑道:“原来你就是伍制使啊!真多亏你了,若不是你辛辛苦苦地把羊皮带来京师,我们哪能来到神机洞啊。说来真该谢谢你才是啊!”霎时大笑起来。 伍定远听他讥嘲,只感心下愤怒,灵音怕他也如李铁衫一般惹事,连忙握住他的手掌,要他稍安勿躁。 江充见伍定远忿忿不平,便自行问向卓凌昭,道:“这人不是在柳昂天底下办事么?怎地也到这儿来了?” 卓凌昭道:“腊月十那夜,这人恰在神鬼亭畔。当今之世,只他一人看过神鬼亭中的秘密。” 江充听了这话,猛地神色大变,颤声道:“一代真龙!”脚下一晃,竟要摔倒,后头安道京连忙抢上,一把将他扶住。 众人见他神情如此,心下无不大奇,不知他何以失态。 这江充何等身分,自露面以来,说话始终温和潇洒,便与卓凌昭濒临破脸之时,也是从容不迫,哪知听了伍定远的来历,神态竟尔变得如此惊骇。昆仑众人不知他与伍定远之间有何过节,也是暗暗奇怪。 伍定远自也奇怪,不知江充何以这般惧怕自己,正自猜疑间,忽见江充凑过脸来,凝视着自己的脸庞,好似他脸上有什么奇怪之处。伍定远给他看的难受,忍不住往后退开一步。 江充叫道:“别动!”霎时伸出手来,竟尔摸上伍定远的脑门,伍定远吃了一惊,举脚便踢,转瞬间眼前人影晃动,胸腹要害已被卓凌昭按住,喉头却被安道京以刀逼勒,背心更被九幽道人揪起,不过一眨眼的时分,全身要害便被众高手制住。 艳婷见伍定远命在旦夕,急道:“卓掌门,你们不是有求于他吗,怎么把他架住了?快快放开他!”大高手不加理会,只等江充令下。 只见江充一双手掌不住地在伍定远脑门上抚摸,脸上神色更是阴晴不定,好似又妒忌,又惊叹,众人不知他意欲为何,心中都感奇怪。 过了好一会儿,江充轻轻舒了一口气,将手缩了回去,叹息道:“天意!天意!”名高手见他缩手,这才放脱伍定远,各自退开。卓凌昭见江充举止有异,更是暗暗留神。 伍定远心下奇怪,但随即想到当日在少林寺时,那方丈灵智也曾抚摸自己的头顶,还说自己与仙佛有缘,莫非这江充也如灵智一般,精擅相人之术?他叹息一声,道:“江大人以为我骨骼如何?我可是奇盖顶,富贵不可一世之人?”他此时命在旦夕,还给一帮奸人绑架至此,这话说来,却是自嘲的意味多,询问的意味少。 江充微微一笑,道:“这位兄弟,我不懂什么面相,不过看你一表人才,是个人物,等离开此地之后,你便跟着我吧。我保你官至大将军,封侯万代,富贵满门。不知你意下如何?” 锦衣卫众人听得此言,无不大为艳羡,安道京则留上了心,不知江充何以忽出此言。众人各有所思,一时都望着伍定远与江充二人。 伍定远听了这话,登时想起这人正是杀害燕陵镖局的幕后主使,只听他摇头道:“江大人错爱。我伍定远虽非什么贞烈义士,但要我与你手下这帮人同流合污,那是万万不能。” 伍定远身中剧毒,生死不知,哪还有心思去谈什么加官晋爵,更何况他千里亡命,正是肇因于这批贼人,却要他如何答应?当下一口回拒江充的邀约。一旁李铁衫等人听了,都是大声叫好。只有艳婷满脸担忧,想要出言相劝,却又不知如何劝起,只是暗暗焦急。 江充听他出口拒绝,不禁一叹,道:“可惜啊可惜,兄弟这么好的人才,盼的不过是一个识才惜才的上司,唉……可千万别误入歧途啊。” 他劝说了几句,便走到卓凌昭身边,道:“卓掌门,一会儿咱们取出洞里的秘密后,你把这人交给我,算我欠你一个大人情,可好?” 卓凌昭心下起疑,道:“江大人,这伍定远有何古怪之处?” 江充抹去额上的汗水,干笑道:“没有,没有,我只是想拿到羊皮的是他,看见秘密的也是他,觉得有些巧而已。” 卓凌昭哼了一声,料知他没有说出实话,寻思道:“这江充过去曾说,只要能找出神鬼亭的谒语,再加上羊皮一物,便能找出神机洞的宝物。伍定远的确见过神鬼亭中的东西,但除此之外,也没其他了得之处,怎能让江充这般见重?不对,这中间定有什么隐密。”说着上下打量伍定远,好似要把他的脏腑剖开,好好检查一番。 江充见他沉默不语,便笑道:“卓掌门,我江充生平从不欠下人情,你给我个方便,我日后自会重重回报。” 卓凌昭哼了一声,道:“这事慢慢再说,咱们还是先进神机洞吧。” 江充笑道:“也是,我见猎心喜,难免有些失态了。” 他缓缓走到巨门之下,向上仰望而去,忽地道:“伍制使,你为了羊皮千里奔波,几次甘冒生死大险,你可知这羊皮究竟是什么东西?” 伍定远想起此人杀害梁知义、王宁等人的罪行,当下冷冷地道:“这羊皮是阁下出卖朝廷的证物,朝廷中谁不知晓。” 江充哈哈大笑,道:“这羊皮是我出卖朝廷的证物?真是一派胡言,亏你们想得出。”他转头问向卓凌昭,道:“阁下为了这羊皮杀害江湖同道,落个难听至的名声,可知这羊皮究竟是什么物事?” 卓凌昭听他出言调侃,登时哼了一声,道:“这羊皮不就是寻找武林秘笈的藏宝图么?本座若不是照着羊皮指示,焉能来到此间?江大人这一问却也多余了。” 江充莞尔一笑,摇头道:“你们全都错了,大大的错了。”众人都是一奇,却见他指向巨门,道:“这羊皮不是别处取来的,正是这门上的符咒,人称‘镇邪天符’便是。” 众人听了这话,只感吃惊骇异,一时议论纷纷,伍定远也是皱起眉头。 江充不去理会众人,他自行举起羊皮,手指门环,道:“这门上有个玄机,只要将羊皮贴在两处门环之中的印痕,这门便会开启。如同锁匙一般。” 屠凌心哈哈大笑,大声道:“这是什么鬼扯蛋?骗谁哪?” 伍定远更感荒唐,心道:“这人怕别人知道他卖国的丑事,便在这儿胡说八道。”当年这羊皮曾经落入也先可汗手中,而后又给朝廷大臣挖掘出来,可说重要无比,怎能说是锁匙一般?这话荒诞不羁,一时众人连连摇头,脸上都现出怀疑的神情。 江充淡淡地道:“不管你们信不信,这羊皮的作用真是如此。”他抬头看着巨门,道:“我和这神机洞是老相好了,十年来,前后到这里次,还能说话骗你们么?” 众人听得此言,登时哗然,这江充好端端的京官不干,为何要来此处吃苦受难,一时更是不信。伍定远却心下一凛,暗自点头,他曾在梁知义府中见过一张纸条,得知江充曾经访天山,料来此言非虚,他真是来过此地。 江充又道:“过去二十年来,不知多少人想要进到洞里,把里头的秘密带出来,却都无功而返。也先可汗也好,我江某人也好,大家都弄得灰头土脸,锻羽而归。好容易去年羊皮现世,又恰逢戊辰岁终,我想洞里的秘密再也藏不住,定会重现人间,这才千辛万苦的赶来此地。这般艰辛故事,你们却当笑话来听,这不是毫无见识么?” 众人没料到神机洞有如此多的渊源典故,一时交头接耳,都在猜测此言真假,钱凌异听得心痒难搔,便问道:“江大人,听你说了这么多,这洞里究竟有什么古怪,可否告诉我们?” 众人听得此言,都是安静下来,卓凌昭一心要求洞内的绝世神功,伍定远有意调查羊皮的来龙去脉,更是专心聆听,深怕漏了一个字。 江充听了钱凌异的问话,忽地嘴角斜起,森然道:“不是我要吓唬大家,这洞里的秘密过重大,绝非你们这些凡夫俗听得的。你们要拿武功秘笈,自管去取,至于其他东西么……嘿嘿,各位原本清清白白,未曾牵涉其中,那就别过问了吧。否则便是做到柳昂天、刘敬这么大的官,怕也经不起这个麻烦。” 钱凌异听了这话,只是吓得脸色惨白,不敢多说一字,一旁安道京、九幽道人更是飕飕发抖,神色甚是恐惧。 卓凌昭寻思道:“看这江充的神色,这洞里的秘密必定非同不得,一会儿非把它搞明白了。” 这剑神一向贡高自慢,心里什么时候有过“怕”这一字?江充越是这般说,越使引他心痒,当下立定心愿,有意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 江充见众人默不作声,便自行转身,指着门环道:“诸位若信了我江某人的话,现下便推举一人出来,把羊皮放上门环。不知诸位之中,谁的轻功最是高强?可否出来一试?” 江充连问几次,却都无人回答,要知江湖中人最是在意排名高低,若是有人自承轻功第一,不免得罪他人,便算是推举某甲,也会开罪某乙,一时间竟无一人作声。 江充嘿地一声,向卓凌昭道:“卓掌门轻功如何?可否一跃而上?” 卓凌昭眼望门环,自知轻身功夫有限,摇头道:“我派武功不以轻功见长,本座上不去。” 江充道:“我第一回来到此处时,靠的是攻城用的大云梯,这才把羊皮贴上去。现下连卓掌门也没法,这可如何是好?” 眼看众人都无对策,江充伸手召来高颜,道:“高总兵!你即刻去监造一只五十丈的大云梯,明日午时前给我赶出来。” 高颜慌忙下跪,急道:“大人啊!这里荒山野岭的,却要属下如何做得出来?” 江充怒道:“做不出来也要做!你快给我去办妥了!” 高颜慌忙磕头,吓得魂不附体,连声道:“属下尽力而为,大人莫要生气。” 卓凌昭见江充一昧吓唬下属,登即微笑道:“江大人别摆官架,说个有用的法来听听吧。” 安道京大声道:“卓掌门,你若有办法,那便快快说来听听,不要冷言冷语的。” 屠凌心哼了一声,骂道:“把你这肥猪一把扔上门环,不就得了么?” 安道京怒道:“你说话小心点!谁是肥猪了?” 众人互相叫骂,却都无计可施。那门环确实高耸,绝非轻功可及,现下又没有云梯之类的物事,想来真是难为。 伍定远见众人吵闹不休,心下暗笑:“这帮奸臣贼杀人放火,费尽千辛万苦,却给这门环堵在这儿,看来老天爷真是有意捉弄他们了。” 他抬头看着南天门,忽觉那两幅神像好似眨了眨眼,伍定远吃了一惊,全身冷汗涔涔而出,便在此时,右手臂上一股热气冲起,直向脑门而去,霎时灵光一闪,想到那日在铁剑山庄灵音与李铁衫比试内力一事,伍定远脑中晕眩,脚下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在地。 艳婷急忙扶住,低声道:“伍大爷,你怎么了?”她见伍定远摸着额头,好似身难过,当下连连叫唤,就怕他身上毒伤又自发作。 过了半晌,伍定远身一震,好似清醒过来,艳婷见他双目生光,面上神色颇为古怪,不禁担忧,忙道:“伍大爷,你身又不舒服了么?” 伍定远哈哈一笑,转头望着艳婷,道:“艳婷姑娘,咱们若要入洞,全看你一人了。” 艳婷吓了一跳,惊道:“全看我了?这是什么意思?” 伍定远摇了摇手,示意她不必多问。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正自相互叫骂,忽听一人道:“诸位不必麻烦,我有办法。”众人听这嗓音低沉,回头看去,说话那人却是伍定远。 场中众人见他眼中神光湛然,都感一惊,纷纷安静下来。 江充见了他这幅自信满满的神态,便问道:“听兄弟适才说话,可是轻身功夫厉害,能够一次翻上那门环?” 伍定远摇头道:“那倒不是。我轻功甚差,便翻过一座墙,也有些难处,何况此处高约数十丈,我岂能上得?” 安道京跳了出来,戟指怒骂道:“死小,你这不是消遣人吗?” 伍定远道:“我是说有法让旁人攀上,倒不是我自个儿要上去。此处不可不察。” 安道京喝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少卖关了!” 伍定远不去理他,自向江充道:“江大人,我这法若行得通,可否请大人应允一件事。” 江充急于进去,当即道:“你只管说,天下虽大,但我江充无能为力之事只怕不多。你便是要天大的官职,我也有办法给你。” 伍定远摇头道:“大人误会了,我不是来求官的。”他指着艳婷等人,说道:“在下的法若是行得通,请大人放我这几个朋友离去。” 江充哈哈一笑,道:“原来是这等事,不过这些人是卓掌门擒来的,我不能作主。”说着往卓凌昭望了一眼。 伍定远望向卓凌昭,道:“卓掌门意下如何?” 卓凌昭会意,答应道:“好,本座一言九鼎,只要伍兄的法有用,我定会放他们离开。” 伍定远大声道:“卓掌门快人快语!咱们击掌为誓!” 两人走上前去,轻轻拍击手掌,灵音等人多与伍定远熟识,知道他武功平庸,此时见他胸有成竹,心下倒也奇怪,不知他究竟有何法门能攀上门环。 江充见两人约定了,当即轻轻一咳,说道:“这位兄弟,你可以说了么?” 伍定远微微一笑,指着艳婷,道:“这位姑娘轻身功夫很是了得,咱们眼下便要着落在她身上。” 江充哦地一声,上下打量艳婷,显是不信。 艳婷急道:“伍大爷,那地方高,我是不成的!” 伍定远摇头道:“我不是叫你跳上去,当世之中,只怕没人练得这等轻功。”他又指向灵音与李铁衫,说道:“这两位朋友的内力高深,只要加上他们两人相助,艳婷姑娘定可上去。”众人心下一奇,更是不信。 钱凌异冷笑道:“伍制使,饭可以胡吃,话却不能乱讲。你倒说说,他们却要如何上去?” 伍定远眼望江充,说道:“请江大人务必相信在下。” 江充点了点头,道:“我信得过你。你只顾说,莫管他人如何啰唆。” 伍定远见江充信任自己,当下信心大增,说道:“请各位男脱下上身。”他率先脱下上衣,露出一身精壮肌肉。 安道京见伍定远举止怪异,忍不住笑道:“这话间,却见江充凌厉的目光望来,喝道:“你怎么不脱?”安道京给上司一吼,心下惊慌,急忙脱下外衣,交给了伍定远,露出了肥大臃肿的肚。一旁锦衣卫众人见安道京平日颐指气使,在江充面前却低声下气若此,都是忍不住好笑。 伍定远伸手接过,道:“多谢了。”跟着将两件外衣绑起。众人不知他要如何,都是暗自罕异。 伍定远将两件外衣交在灵音手里,说道:“请大师运气,将内力灌注进去。” 卓凌昭登时醒悟,当场啊地一声,叫了出来。 灵音摇头道:“我身上穴道被制,使不出内劲。” 伍定远道:“卓掌门,你若想进洞,劳烦你解开这几位朋友的穴道。” 钱凌异叫道:“掌门人,别中了这小的计,他想骗你放开这几个家伙,你可千万别信他啊!” 卓凌昭毫不理会,伸手往灵音与李铁衫两人肩上一拍,热气冲来,立即解开了二人身上被点中的穴道。灵音与李铁衫对望一眼,眼见卓凌昭功力如此深厚,心下都是暗自佩服。 灵音伸腿举臂,略微活动筋骨,让身上血脉畅通,过了片刻,只见他微笑道:“老衲一年来每日里穴道被制,不知内力还剩多少。”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将内力灌入那两件衣衫里,只见那两件衣衫渐渐挺起,有若活物。过了片刻,更有如旗杆般地高高立起。众人见灵音内力如此深厚,都是脸上变色,连卓凌昭也是暗自赞许。 直到此时,众人方知伍定远用意如何,原来他要将各人的衣衫结成一条大绳,以内力灌注其中,使其直立如杆,到时艳婷便能一举攀上了。众人连忙脱下衣衫,须臾间便结成一条五十来丈的大绳,迳自铺在地下。灵音走上前去,将内力灌入,但那绳实在长,饶他内力深厚,也是分毫不动。 李铁衫走到灵音身后,将手搭在他的肩上,他猛提一口真气,将内力源源不绝地传了过去,霎时那绳忽地一动,慢慢地离地而起,但只举起了十来丈,便自不动。余下的绳都垂在地下不动。 江充道:“安统领,九幽道长,请你二位上去相助。” 两人依言向前,提起内力,搭在李铁衫肩头,将内力传了过去。这两人内力不弱,却远逊于李铁衫与灵音二人,两人合力,那绳只又上升两丈不到,便已力尽。眼看五十丈绳中,只有十二丈立起,却还相差甚远。 卓凌昭有心要本门显出锋头,当下道:“师弟、四师弟,请你二人过去。”只见屠凌心与钱凌异二人猛提真气,举掌搭在安道京肩上两侧,这两人功力加上,那绳慢慢地上升,只见又升起约莫两丈长短,便自不动,看来与安道京、九幽道人联手相若。 卓凌昭道:“二师弟,麻烦你上前。”金凌霜依言走去,伸手搭在屠凌心背后,跟着发劲过去,转瞬之间众人只觉身上一冷,一股阴寒至的内劲从各人体内行去,跟着传到了绳之上,只见那绳如同活了一般,猛向上挺起五丈有余,看来金凌霜的内力甚是深厚,竟不在李铁衫之下。 眼见地下还有十来丈的绳未起,江充皱起眉头,摇头道:“怎么办?咱们好手出尽,举起的绳却连一半也不到。”却见卓凌昭走到灵音背后,轻轻搭上他的肩头,跟着吐气扬声,喝道:“起!” 霎时那绳如同昂毒蛇,又如旱地拔葱,陡地向上举起,只见一丈、两丈、丈,原本垂下的绳不住向上升去,众人耳中猛听“啪”地一声响,五十丈绳竟然全数立起,直挺挺的有若旗杆。众人震于卓凌昭的绝世内力,脸上忍不住变色。 伍定远道:“请江大人把羊皮赐下,咱们艳婷姑娘要上去了。”旁观众人纷纷点头,眼前诸人中以艳婷身最轻,就算她轻身功夫平庸至,也比旁人占了许多好处。 江充拿出羊皮,交在艳婷手里,说道:“请姑娘上去,把羊皮放在门环之上,等大门开启时,便可将之取下。” 艳婷点了点头,说道:“我理会得。”她眼望伍定远,又道:“伍大爷放心,我绝不会让你丢份。”说着身一颤,腰枝轻摆,登时往绳上攀去。 只见她有若一只花蝴蝶,左舞右旋之中,已然飞上数丈,众人见她身轻如燕,体态轻盈,心下都是暗赞:“都说九华山轻功高绝,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不过一柱香时分,艳婷已攀到绳的顶端,她向两个门环望去,只见那门环高约一丈,约莫有一人长,两环正中却有一个方形印痕,大小恰与羊皮一般。艳婷心下一凛,当即伸手出去,将羊皮轻轻地贴在印痕上。 便在这时,只听轰隆隆的声响传来,那门竟然缓缓向两旁开启。众人见这怪门打开,登时目瞪口呆。 伍定远转头去看众人的神情,只见江充兴奋异常,卓凌昭冷笑连连,他心下暗笑,想道:“看江充这鬼样,好似里头有绝世美女等着他去搂抱,不过那卓凌昭也是馋涎吞落肚,我看这两条疯狗等会儿一定会打起来。” 他正自好笑,忽听一声低响,门内传来一个声音,唤道:“你来了……你来了……我们等你好久了……” 那声音低沉可怖,彷佛妖魔鬼怪的嘶喊,伍定远听了这话,忍不住身上一颤,转看四周众人,? ??见人人神情专注,却没人听到方才的声响,好似只有他一人听到门里的呼唤。 伍定远张大了嘴,想道:“到底这门里有什么东西,怎会这般奇怪?” 他抬头看着门上的神像,心中更增恐惧之感。先前他想到攀上门环的法,全是因为刹那间的灵光闪动,连他自己也不知为何会有这般灵感,似乎他体内有些奇怪变化,连他自己也难以知觉。 伍定远心下正自罕异,场中众人专注天门开启,却无一人注意到他的神色。 此时八大高手分为两列,各自运力凝住绳,八人看似齐心尽力,其实各怀鬼胎。 李铁衫一见大门打开,想起自己身上功力已复,便有逃脱之意。寻思道:“老夫整整给这群王八蛋关了一年有余,现下穴道解开,说什么也要杀他一两只兔崽,否则怎么吞下这口恶气?”他心念甫动,立时对灵音眨了眨眼,灵音会意,两人相处已有年余,默契早已非常,已知李铁衫有意伤人。 灵音生性虽是慈悲,但好容易等到这个脱身良机,心中便想:“这卓凌昭卑鄙无耻,虽说会放了我们,但他心意如何,却是难说。求人不如求己,先脱离险境再说。” 他见艳婷飞快地下来,当即凝运功力,便要趁她脚踏实地的那一刹那,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刚猛手法往后袭击,此时他与李铁衫的穴道已解,只要两大高手联手一搏,凭他二人深厚至的武功,定有一场好打。 只见一丈、两丈、丈,艳婷的身已然落下大半截绳,灵音深深吸了一口气,左掌平举在胸,已是“大悲降魔杵”的起手式。 卓凌昭一向阴险奸滑,他见灵音摆了这架式,已知他与李铁衫另有打算,他微微冷笑,寻思道:“看这两人模样,只要那小姑娘一落地,他们定会动手伤人,好来脱身。我不如将计就计,把场面一次制住了。”只见他口唇低念,向众门人吩咐言语,却不知在说些什么。 安道京也是个既奸又恶的人,他见卓凌昭口中低念,跟着屠凌心等人身轻轻一动,心下一惊,知道卓凌昭定是使出“传音入密”的功夫,吩咐门人来干见不得人的事。当下寻思道:“看这卓凌昭的模样,准是另有阴谋。我可得小心在意了。”当下凝力在足,要在艳婷落地之时,一脚往后踢出,好甩开屠凌心的手掌。 那九幽道人却是个老实头,兀自专心运气,全然不知防备。 此刻灵音、李铁衫站在第一列,背后站着安道京、九幽道人,这两人之后又站着钱凌异、屠凌心二人,最后才是金凌霜、卓凌昭。八人分作两列,一个搭着一个,都在运气凝力,使长绳直立如杆。 眼见艳婷离地约莫十丈,想来不过一眨眼时光,便可踏上实地,她娇声叫道:“我要下来了!”她往下又溜了一阵,跟着返身一纵,轻轻巧巧地半空一个转折,有若飞燕凌空,又似黄莺振翅,煞是好看,刹那间便已踩上实地。 灵音与李铁衫两人对望一眼,同时喝道:“动手!”往前一扑,便要着地滚开,背后九幽道人一怔,不知他二人何以如此,那安道京却甚是警觉,他矮下身,以右足为支点,左脚往后踢出,袭向屠凌心小腿。 却见卓凌昭微微冷笑,忽地吐气扬声,猛然一喝,一股真气汹涌而至,猛向前头传去,却见金凌霜、屠凌心、钱凌异人脸色一青,额上冷汗落下,人体内真气狂涌,却是掌门人正将偌大内力传入体内,随即顺着他们搭在前头的手掌,向前狂喷而去。 那九幽道人见前头灵音与李铁衫两人忽然暴起伤人,他心下正自骇异,忽然后心又是一股内力撞来,背后彷佛被铁锤重击,霎时眼前一黑,喉头一甜,鲜血已然喷出,那凌厉至的内力顺着他的手掌,却又往灵音身上袭去。 灵音此时正要扑出,猛地肩头一股巨力压来,煞那间五脏六腑一痛,他心念如电,已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本想出其不意,一举脱身,谁知竟遭卓凌昭暗算。但他内力深厚,此时虽有外力袭体,体内真力也自发动,护住了体内各处经脉,将来袭内力驱出。 灵音知道此刻凶险无比,若不能反败为胜,只怕所有人都要给卓凌昭制住,他向前扑倒,如同圆球般地在地下一转,双脚便已朝后踢出,忽然眼前人影一晃,却是卓凌昭亲自来攻,灵音还来不及站起,已被印上一掌。 灵音口吐鲜血,身缓缓软倒,便在此时,只听李铁衫嘿地一声,也自弯腰倒下,显然也给卓凌昭暗算得手。 灵音摔倒在地,却见金凌霜等名昆仑好手已在盘膝运气,灵音心道:“好一个卓凌昭,为了要擒住我等,竟不惜弄伤自己门人。”他只觉胸口气血翻涌,当即盘膝坐下,运功疗伤。 八人之中,只余二人站立不倒,一人满面惊惶,口中不住叫骂,却是锦衣卫统领安道京,另一人两手环胸,傲然地看着众人,却是昆仑掌门“剑神”卓凌昭。 伍定远见了这等变故,只惊得呆了,他身上穴道虽未被制,但他武功低微,实在帮不上什么忙,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江充察言观色,他虽不知武奥妙,但见卓凌昭双掌一推之后,他身前名昆仑高手身缓缓坐倒,跟着九幽道人、灵音、李铁衫等人纷纷摔倒,想来定是被卓凌昭掌力所伤。 江充微微冷笑,心道:“这卓掌门好小的心眼,一心就想独吞这里头的物事,嘿嘿,他可把我江充看得扁了。” 卓凌昭虽然大占上风,但江充仍是毫不在乎,只双手拢在袖里,静观此人的动静。 八人中只有安道京最是机敏狡猾,他眼明手快,一见苗头不对,便已闪躲开来,未曾受伤。只听他戟指骂道:“卓凌昭!你这反覆无常的好,要一起进去神机洞么?你却怎地出手暗算?” 卓凌昭笑道:“安大人抬举了。若说忘恩负义,反覆无常,只怕我还得向你们多讨教几招。江大人,你说是么?”说着往江充看了一眼,眼神满是杀意。 江充嘿嘿一笑,却不回话。安道京大叫一声,喝道:“大家快快保护江大人!”他暴喝一声,举刀冲向卓凌昭,虽知自己武功弱于卓凌昭,但情势如此,已是不得不战。二十余名好手拔刀出鞘,团团围在江充身边。 眼见安道京出刀来攻,卓凌昭连剑带鞘的往前一点,冷冷地道:“躺下了!”安道京知道他剑法厉害,此时长剑虽不出鞘,但以他深厚的内力使来,一样能断臂杀人,他急忙举刀防守,脚下一点,急急往后退开。 谁知卓凌昭提剑飞出,却往江充身前的十来名好手而去,这些武士见卓凌昭举剑来攻,一时还不知发生了何事,急忙拔刀还招,众人兵刃方才出手,但卓凌昭身手实在快,剑身挥动,如同狂风暴雨,霎时连剑带鞘地点了过去。 只听叮叮当当之声不绝于耳,众武士手腕一痛,手上兵刃纷纷落下,原来在这电光火石的刹那,卓凌昭已然点中这十来名好手腕上的穴道! 这份武功实在惊世骇俗,寻常人若能在刹那间胡乱刺出十来剑,已算是当世第一等的武功,何况要认穴伤人,与武林高手对敌?众人见到卓凌昭剑法如此之高,忍不住脸上变色。 安道京见手下给人一举击败,登时面如死灰,这批云都尉乃是大内中的最精锐,向来镇守直隶,负责守护朝廷要员,这次江充私下出京,才将他们调离京城,以便随行保驾。谁知遇上了真正的绝世高手,这批属下还是不堪一击。 一旁玉门关总兵高颜眼见大势不妙,便想偷偷摸摸地下山,调动山下部队前来救人,他脚步略动,屠凌心却已站起身来,跟着拦住了他,冷冷地道:“你想去哪儿啊?” 高颜干笑一声,道:“我……我肚痛,想要拉屎。” 屠凌心冷笑道:“肚痛?一剑下去就不痛啦!”高颜吓得屁滚尿流,不敢作声。 霎时全场数十人,上起江充、下至艳婷,无不落入卓凌昭掌握。 卓凌昭冷笑一声,向门下道:“把这些人押下去。” 金凌霜是个老江湖了,情知得罪江充非同寻常,只要处置稍微不当,恐怕是凶险,当下问道:“掌门要如何处置他们?” 卓凌昭道:“等我找到了天山里的秘密,再行定夺。” 屠凌心走上前去,对江充道:“江大人,先委屈你一下了。” 江充嘿嘿冷笑,却是不言不动,神色竟是丝毫不怕。 屠凌心皱起眉头,正要伸手去拉,忽听一人道:“卓凌昭啊卓凌昭,你怎地如此不晓事?江大人所求的是富贵平安,卓掌门所求却是绝世武功,实在犯不着相冲。” 众人急忙转头,却见一人光头秃顶,身穿袈裟,却是一名喇嘛,他口宣佛号,站在巨门之旁。众人都是一惊,都不知这和尚是何方神圣,焉能在此忽地出现? 江充哈哈大笑,伸手向那喇嘛一摆,道:“我来给各位朋友引荐引荐。这位便是帖木儿汗国大僧正罗摩什,他佛法渊深,武功更是高强,大家多和他亲近亲近。” 昆仑众人见这喇嘛宝光盈面,神采非凡,料来定是江充人马。诸人心下一凛,寻思道:“好一个江充,原来还有这手伏兵。难怪无所畏惧。”卓凌昭却只闭目养神,浑不在意。 原来这喇嘛正是罗摩什,他眼看四王兵败,深怕与皇对质,便佯装自杀谢罪,实则趁机诈死,以之骗过可汗。天幸那日薛奴儿要毁坏“尸身”时,煞金念在过去同朝为臣的份上,替他出言阻止,否则这罗摩什定给薛奴儿砍为烂泥,到时假死不免成了真死,可就真要上西天念经去了。 不过罗摩什在中原名气不响,此间并无人识得他,更无人知晓他怂恿汗国四王叛变的事迹,都只暗暗猜测他的来历。 卓凌昭微微一笑,说道:“原来这位便是大僧正。却不知大师为何来得如此之巧,莫非也是觊觎此间的秘密?” 罗摩什道:“卓掌门多虑了。老衲化外之人,岂有此心?我此来只为保护江大人,还请卓掌门高抬贵手,大家和气为贵。” 卓凌昭哈哈一笑,道:“和气为贵?做生意的可以和气生财,我是武林中人,却要这和气做什么?” 罗摩什摇头道:“卓掌门,得饶人处且饶人。卓掌门若要与江大人破脸,那是不给老衲面了。” 卓凌昭哦地一声,道:“大师的面?那又有多少份量啊?” 这话猖狂无比,便是江湖上的小角色,恐怕也经不起一激,果然罗摩什眼中生出怒火,但这愤怒之色只微微一现,便已隐去。他轻轻一叹,道:“阁下既然执意如此,老衲也只有背水一战了。” 卓凌昭自恃神剑无敌,当下一笑,道:“凭大师的武功,只怕还不需我亲自动手。”说着向屠凌心使了个眼色,屠凌心哈哈大笑,迳自往前一站,道:“在下‘剑蛊’屠凌心,谨领大师的高招。” 屠凌心的“剑蛊”阴狠毒辣,那罗摩什虽有“幽冥玄指”护身,怕也讨不了好去。 罗摩什口宣佛号,道:“贵派高手神剑盖世,老衲岂敢不敬?” 屠凌心冷笑道:“不敢不敬?那便快快滚啊!” 罗摩什笑道:“那也不必。不能力敌,便当智取。”他举手一挥,只听洞外一声喊,霎时现出了整整齐齐的两名武士,只见人人手上拿着火枪,正往昆仑门人身上瞄准,却是帖木儿汗国的火统队。 罗摩什合十道:“这两名火枪手个个神准无比,卓掌门若是一昧相逼,大家只好兵戎相见了。” 昆仑门人心下一凛,这江充果然心机深沉,除了安道京与大批锦衣卫好手外,居然还留下这群硬底的火枪手,眼前若要硬拼,未必能讨得了好。 江充对罗摩什一笑,说道:“你还真有办法,居然还能弄出这几人来,真有你的一套。” 罗摩什道:“我日后投靠江大人,若不带些见面礼来,以后怎好开口吃饭?”两人一齐哈哈大笑,看来是老相识了。 卓凌昭气定神闲,笑道:“大师若想考较我的武功,本座是求之不得。听说西域的火枪厉害,我今日倒要领教一番。” 众人听了这话,都是暗暗骇异,这西域火枪厉害无比,比之暗器飞镖更是快上千倍,这卓凌昭言语如此狂妄,莫非真自以为是神了? 罗摩什听了这话,也不受激,只淡淡道:“卓掌门武功高强,区区火枪自然奈何不得,却不知您这些徒徒孙身手如何?可快得过枪儿去?” 昆仑门下知道罗摩什说的是实情,只怕火枪发射,昆仑山高手至少要死伤半数,众人心下忧惧,忍不住脸上变色。卓凌昭哼了一声,道:“你到底想怎么样?” 罗摩什道:“老衲来此,要的不是什么绝世武功,更不是玄奥天机,老衲来此,只是想辅佐江大人,令他心想事成而已。卓掌门若是一昧偏狭固执,容不下旁人共享江山,不如大家死在一起吧。” 卓凌昭冷笑一声,并不接口,却也没有反驳。 江充见卓凌昭沉默无言,料来颇有让步之意,便笑道:“卓掌门,我江充是干大事的人,今日小小不快,我也不会与你计较,咱们两家握手言和,共襄盛举,你说可好?”说着走上前去,便往卓凌昭肩上拍落。 忽见卓凌昭身形微动,罗摩什惊道:“大人小心!”霎时之间,江充的手腕已被卓凌昭抓住,眼看卓凌昭只要内力一吐,江充便会心脉断裂,死在当场。 罗摩什喝道:“卓凌昭!你快快放开江大人,否则大家一齐死!” 卓凌昭嘿嘿一笑,道:“你先把火枪撤下了。” 罗摩什脸上变色,他若是撤去火枪,便是任凭卓凌昭为所欲为的局面,可若不听命于此人,只怕江充便要大受折磨,一时犹豫不决。 便在这僵持一刻,忽听一人淡淡地道:“快别闹了,大家办正事要紧,好么?” 这声音平淡清和,在这满是肃杀的时刻,听来更如石上清泉,让人清醒不少。众人心中暗自吃惊,往那说话之人看去,却见他唇上蓄着短须,神色一派从容,正是那大奸臣江充! 卓凌昭冷笑道:“江大人,你性命只在我股掌间,还敢这样轻松么?” 江充耸了耸肩,笑道:“卓掌门,别再胡闹了,赶快进洞吧!” 卓凌昭见他毫无惧色,沉声道:“江大人,我卓凌昭生平杀人如麻,你不是不知,难道你不怕一剑给我杀了么?” 江充摇头微笑,说道:“不会,你不会杀我。” 卓凌昭冷冷地道:“何以见得?”霎时精光暴闪,只见他手中长剑已抵住江充的眼珠,只要再近一分一毫,江充的右眼便要废去。 罗摩什等人给这剑吓出一身冷汗,良久不能宁定。 卓凌昭撤去长剑,冷冷地道:“阁下还是这么笃定么?” 只听江充哈哈大笑,那笑声直若夜枭,远远地传了出去,竟是丝毫不怕,众人见他大胆至此,都是讶异无比。 卓凌昭怒道:“江大人何故发笑?真不怕死么?” 江充摇头笑道:“卓掌门啊卓掌门,我笑你以小人之心君之腹。你以为天下人都同你一般么?你便是把武功秘笈摆在我眼前,我还懒得多看一眼呢。” 卓凌昭听他说得轻蔑,当下脸色一沉,森然道:“江大人,那日本座答应你劫夺羊皮,为此我昆仑山杀人如麻,得罪天下武林同道,背负无恶不作的丑名,你以为我图得是什么?真的是你的一纸封诰么?你也起话来语声激昂,不觉运上了内力,虽然无意伤人,却已震得众人耳中嗡嗡作响。 江充微微一笑,说道:“卓掌门图的是武功天下第一,江湖上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卓凌昭森然道:“你既然知道,那却为何耻笑于我?” 江充笑道:“掌门何等人物,我江充岂敢起耻笑之意?只是卓掌门啊,所谓知己知彼,战胜,我清楚你来此的用意,那你可晓得我为何来此?” 众人听了这话,都是咦了一声,卓凌昭来此,求的是天山里传说的武功秘笈,但却没人想过江充为何要来此处,伍定远深知此人多番前来此处,定有所图,当下便留上了神。 卓凌昭嘿地一声,道:“神机洞中藏着一套惊动天下的武秘密,你若是不屑取之,谁又知道你要什么了?莫非里面还有什么金银财宝不成?” 江充哈哈大笑,道:“金银财宝?我富甲一方,雄霸天下,当朝武无人能挡,你说我还缺金银来使么?你连我的用意都搞不清楚,却如何这般折腾我呢?” 卓凌昭哼地一声,道:“阁下名也有了,利也有了,我本就想不出你为何犯险来此。” 江充淡淡地道:“我只是放心不下一个人。” 卓凌昭哦地一声,道:“什么人叫你放心不下?可是哪家的闺女么?” 江充哈哈大笑,道:“卓掌门说话有趣的紧!”他指着朱红大门,道:“这门里住了一个人,二十年来叫我吃不下、睡不着,我若不把他找了出来,如何能高枕无忧?” 卓凌昭心下一凛,寻思道:“我只知道这处所藏有武林秘笈,想不到还有这等悬疑,他此刻命在旦夕,料来此言无虚。”他哼地一声,问道:“那人究竟是谁?” 江充笑道:“我劝你最好不要知道,否则便有十个脑袋也不够赔。” 先前钱凌异询问他时,也曾得回这几句恫吓之言,只吓得众人全身发抖,但卓凌昭武功高强,当世罕有敌手,此刻听得江充威胁,只冷冷一笑,道:“只要不是江大人说来骗人的,本座都想见识见识。” 江充见他漫不经心,便微笑道:“昔年怒苍山惊动天下,一样为此覆灭。卓掌门,人家山寨的高手不见得比你弱了,你莫道自己武功冠绝当世,来到此处,多少留点敬意才是。” 李铁衫本在运气疗伤,听得他提起怒苍山,不由得身一颤,显得甚是关心。 卓凌昭嘿地一声,冷冷道:“说了这许多,阁下还是莫测高深,快把话交代明白吧!” 江充叹道:“那朝廷反贼留下这四句谜语,叫做‘戊辰岁终,龙皇动世,天机犹真,神鬼自在’。你可曾猜透其中的用意了?” 卓凌昭冷笑道:“那不就是神鬼亭里的谜团吗?现下早已被人解开了,江大人想要以此故弄玄虚,岂不笑坏人家的大牙?” 那日他也隐在神鬼亭旁,听过陆孤瞻说过这四句谜语的典故,后来果从神鬼亭中裂出一条龙脉,此刻听江充又提起这四句废话,忍不住出言嘲笑。 江充叹道:“这四句话的秘密不在字面上的意思,唉……当年那人费尽苦心,却被你们这群妄人小看了,真是让人感慨啊!” 却见他在地下写了四行字,正是那四句谜语: 戊辰岁终 龙皇动世 天机犹真 神鬼自在 江充压低声音,道:“你从右上念到左下,再从左上念到右下。” 这几句话说得直如蚊响,若非卓凌昭内力深厚,也是听之不闻。卓凌昭低声念了几遍,忽地神色大变,跟着脚下踉跄,竟尔退开几步。众人见卓凌昭这等神情,心下也都骇然,想这剑神武功深厚至,便是耳边忽起几个霹雳,也当是老天爷放屁,绝不至如此失态,不知这洞里的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卓凌昭颤声道:“江大人,你…你是在开玩笑么?” 江充叹道:“二十年来我前后来这神机洞次,甚且一次被蛮夷俘虏,我费尽苦心,却始终没能找出这人。你说我是说笑么?” 卓凌昭点了点头,道:“倘若江大人所言是真,卓某人自当向你谢罪。”众人听他口气,已信了江充所言。 伍定远心中一震,寻思道:“看卓凌昭吓成那样,里头那人定是大有来头的人物。”想起这人关乎“戊辰岁终,龙皇动世”这四句话的奥秘,又与羊皮的来历大有干系,定是非同小可的人物。他心念急转,一来想不出有什么人物具此份量,二来也不知道有谁会躲在这奇怪至的地方,忍不住暗自心焦。 只听江充笑道:“卓掌门想要绝世武功,进了这大门之后,你只管去取,我绝不会多说一句半句。你我二人各取所需,不必兵戎相见。卓掌门,我这可是真心话哦!” 卓凌昭点了点头,道:“既然江大人如此大方,连这等秘密也让我与闻,卓某自无异言了。”当下伸手出去,与江充击掌为誓。 江充哈哈大笑,道:“卓掌门好聪明啊!你当你的天下第一,我享我的平安富贵,咱们井水不犯河水,日后我还封你一个大官做做,想来岂不是两全其美么?” 卓凌昭笑道:“愿江大人心想事成,你我各得其所。”两人一齐仰天大笑。 伍定远与灵音对望一眼,眼见卓凌昭与此人狼狈为奸,虽不知他们图的是什么阴谋,但想来绝非好事,忍不住同声叹息。 却听江充笑道:“好啦!咱们既然再次握手言和,便不要再把这些事放在心上,这就进去吧。”他走到伍定远面前,说道:“伍制使,既然你看过神鬼亭的秘密,进了这门之后,一切全看你的了。” 伍定远看了身旁的艳婷,道:“请大人遵守诺言,放我的朋友离去。不然在下宁死不从。” 江充双手一摆,往卓凌昭指去,意思甚是明白,若无卓凌昭同意,他自也无权放人。 伍定远轻咳一声,问道:“卓掌门,方才我们击掌为誓,不知你现今意下如何?” 卓凌昭沉吟良久,似在考量什么,伍定远见他不爽利,大声道:“卓掌门,君一言,快马一鞭!你可别食言!” 卓凌昭咳了一声,伸手朝艳婷一指,道:“这几个老老小小都可以走,不过这个姑娘却要留下()。” 伍定远胀红了脸,怒道:“你……你方才与我击掌为誓,说要放了我的朋友,你贵为一派掌门,怎能出口骗人?”他没料到卓凌昭以一派掌门之尊,竟会公然撒谎,一时怒不可遏,恨不得冲上前去,重重打卓凌昭两个耳光出气。 原来这些时日卓凌昭冷眼旁观,早知伍定远对艳婷颇有情意,只要掌握这女,伍定远必会乖乖听命于他。一来是为个情字,对伍定远来说,这女既是心上人,自比灵音等人重要;二来却是为个力字,这艳婷武艺低微,远比灵音、李铁衫等高手来得易于掌控,当下便属意此女为人质。 伍定远兀自破口大骂,却听钱凌异道:“死要放了你的朋友,没说要把你的姘头一起放了。你可想清楚了!”说着淫笑连连,神态卑劣。这人先前给掌门内力震住,经过片刻疗养,已将气息宁定,便又来说话讥嘲。 伍定远大怒欲狂,他手指钱凌异,对卓凌昭大声道:“这人说的话你听见了?你也和他一般无耻?” 卓凌昭淡淡地道:“等事成之后,我自会放此女离去,请伍兄放心吧。” 伍定远大声道:“你食言而肥,欺骗于我,还要我再信你一次么?卓凌昭,你羞也不羞!” 江充站在一旁,他略一沉吟,已然明白卓凌昭的顾虑,他怕伍定远进去后乱指一通,害得大家一起送命,这才以艳婷为胁()。他走了上来,缓颊道:“卓掌门,不是我要教训你,咱们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现下你要伍制使领,便该相信于他,大可不必再找人质。” 卓凌昭个性高傲至,江充这话虽在劝谏,对他却如出言侮辱一般,他脸上寒气一闪,伸手拉过艳婷,说道:“咱们进去了,不必再多说什么!”率先走入巨门之中。 艳婷惊惶大叫:“伍大爷!伍大爷!”但卓凌昭抓着她的臂膀,却要她如何挣脱?便给押了进去。 伍定远又气又恨,全身微微发抖,但眼前敌人个个毒辣无比,他又能如何?只有默默忍受了。 江充给卓凌昭一顿排头,只僵在当场,模样颇为尴尬。他明白卓凌昭心胸狭窄,故意让自己下不了台,便摇了摇头,向罗摩什使了个眼色,两人便并肩走进。安道京忙道:“大家一起过来,保护江大人!”当下火枪手、云都尉等好手也都依次走入洞中。 这厢昆仑高手见掌门走入,便也要入洞。钱凌异大声叫道:“咱们还等什么?快快走啊!”他就怕武功秘笈给人看个饱,自己却无缘望上一眼,便一溜烟地奔入洞中。 金凌霜斜目望去,只见锦衣卫还有不少好手留在洞外,他这人甚是老谋深算,深怕这些人在外头搞鬼,到时满门高手都在洞中,不免失了照应,便命“剑豹”莫凌山、“剑浪”刘凌川带同几名弟留在洞外。一有什么风吹草动,便入洞过来知会,以免受人暗算。那刘凌川虽然断了一臂,但左手仍能使剑,要与一般江湖人物放对,还是行有余力。 屠凌心走向伍定远,大声道:“伍捕头,该你进去啦()!”说着举剑向他挥了挥,神态大是无礼。 伍定远气恼至,但此刻艳婷已被带入,又能如何?他站在巨门之下,向灵音等人逐一拱手告别,说道:“在下这就进去了,倘若不幸身死,还请灵音大师转告杨郎中,就说定远力战不屈,不敢辱命。”说着转身走进巨门。 灵音勉力站起,叫道:“伍捕头等一等!”便想追赶,刘凌川喝道:“掌门人有令,不准外人进洞,你们快快滚下山吧!莫要逼我们开杀戒了!”那刘凌川虽然断了一臂,但言语间仍是十分嚣张。 李铁衫怒道:“你说话客气点!”若非他身上受伤,内力有损,此时定然出手教训这刘凌川,可惜就这么一大声,牵动内伤,已咳嗽起来。 一旁莫凌山是个有侠义心的男,这一年多来多是仗着他从中斡旋,灵音与李铁衫才得保性命,他走上前去,低声向李铁衫道:“各位的性命是伍制使换出来的,还请赶紧离去吧。在此多生争执,于人于己都没有好处。” 李铁衫等人都知卓凌昭狡猾无耻,若要变卦,于他真如吃饭喝水般简单,不由得长叹一声,眼下只有离山一途,至于伍定远与艳婷的生死,只能听天由命了. 正文 第四章 万莫回头 过不多时,伍定远、艳婷、江充手下武士及昆仑门人,都已走进巨门之中。众人目看去,只见巨门之后竟是偌大的一个山洞,望之幽静黑暗,竟有深不见底之感。进洞人数虽达数人之多,却无拥挤之感,足见这洞何等宽阔。 钱凌异笑道:“这就是神机洞么?武功秘笈在哪儿?快快拿来啊!”说着大摇大摆,四处行走,好似在自家后院闲逛一般。 江充见他神态轻狂,当即叹息一声,道:“卓掌门,你是武林人物,也该知道神机洞的厉害,请你约束门下弟,千万别心存狂念,否则必然死无葬身之地。” 卓凌昭点头,吩咐道:“从现下开始,大家人一,没我的号令,不准随意言动。”耳听众弟高声答应,钱凌异心道:“又来玩这些鬼把戏了,真个无聊。”但面上不敢稍失恭敬,便也跟着大声喊诺。 江充道:“安统领,点上火把。”安道京忙打着火石,往洞内照去,众人目眺望,山洞岩壁光滑平整,似是人工琢磨而成,一时都感惊奇不已。 江充走到卓凌昭身边,道:“从此处开始,请大家专心往前走,千万千万不要回头。”他发声说话,远处便传来无数回音,不知此洞究竟多深。 卓凌昭问道:“可是此处有何古怪?” 江充颔道:“不瞒各位,此洞已非凡间,乃是通往天机奥秘的处所,等会儿若是见到什么异状,千万不要吃惊害怕。” 众人听得这话,都是一惊,几名胆小的人便向后挤去,无人敢胆领队前行。那钱凌异吓了一跳,更是速速躲到金凌霜背后,不敢再出来招摇了。 江充见众人害怕,便眼望卓凌昭,双手一摆,却是示意他先行进去。卓凌昭艺高人胆大,天地间又有什么能令他为难?当下微微一笑,道:“好!本座却要看看,这洞中到底有什么古怪?”他袍袖一拂,喝道:“取我剑来!” 一名弟连忙抢上,跟着从包袱中取过一柄长剑,只见那剑鞘漆黑,形式古拙,当是卓凌昭惯用的配剑。 卓凌昭将长剑悬在腰间,当头领,便往里头走去。江充紧跟在后,一行数人纷纷往里行去。 艳婷心下害怕,紧挨着伍定远,伍定远见她俏脸惨白,便握住了她的手,只觉她小手柔嫩滑腻,直若无骨,虽在生死之间,心中仍是一荡。 卓凌昭等人行出里许,仍不到尽头,那洞竟是无止无尽,好似通到地狱一般。众人中有胆过了,千万不可回头!只要回头,必有大祸临身!大家专心向前走!” 众人听得此言,只有默默向前行去,手中却紧握兵刃,就怕有何闪失。 一名昆仑弟心下害怕,对同伴道:“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掌门人为何带我们来到此处?”另一人道:“专心走,不要说话。” 那弟回头骂道:“你娘的,你这小倒很听话!” 一人惊道:“你…你方才回头了!” 那弟笑道:“回头就回头,他***,又有什么了不起的!” 此言未毕,忽听一声惨叫,那弟的颈莫名其妙的折断,鲜血狂喷中,无头身缓缓倒下。众人不知发生了何事,都是大声惊叫,骇异万分。 却听江充大声道:“不要管这人!大家万万不可回头,往前走!往前走!” 那弟的无头尸身兀自倒在地下,人头却不知落到何处了,后头的人惊恐万分,只得绕道而行。 艳婷靠在伍定远胸前,只吓得全身发软,却又不敢回头逃走。伍定远伸手扶住了她,说道:“别怕,没事的。”但心下也是骇然,冷汗涔涔流下。 众人绕开尸体,继续前行,正走间,一名锦衣卫的好手脚下踢中了一个东西,连忙弯腰去看,那东西却是一颗人头,正是那名弟的脑袋,脸上还挂着惊骇的神色。那好手吃了一惊,火把掉落在地,忽听旁边发出咻咻的异声,他抽出兵刃,转头喝道:“什么人!” 此时伍定远与艳婷紧挨着行走,恰巧站在那人身后,眼见他转头过来,伍定远急忙道:“不要回头看!快转回去!” 那好手愣道:“什么?” 话声未毕,一物急闪而过,那好手连惨叫也来不及发出,脑袋便已不见,无头尸身便往艳婷身上倒下。 艳婷啊地一声,高声尖叫,便要回头,往伍定远怀中躲去,伍定远急忙喝道:“不要转头!往前看!”艳婷脸色惨白,眼睁睁地看着无头尸身倒在脚下,只吓得她几欲昏晕。 伍定远不敢妄动,他拾起那好手的钢刀,藉着光滑的刀身,便将后头的景象照进。 艳婷挨在他身上,低声道:“伍大爷,你看见了什么?” 却觉伍定远身一阵颤抖,颤声道:“我不知那是什么,不过……不过那绝不是人。” 方才虽只煞那间,伍定远已从钢刀的倒影中见到一个东西闪过,那物事形状奇特,绝非人形,实在不知是何方怪物。 伍定远不敢多说,当即带着艳婷,两人跨过锦衣卫好手的尸身,继续往前行去。 正走间,一名昆仑弟一个不察,竟尔绊到了那好手的尸身,登往前摔倒,那弟武功不弱,伸手往下一撑,身一转,已然站定。 谁知此时,那弟忽地全身发抖,他眼望金凌霜,惊恐万状地道:“师伯,我……我刚才回头了!” 金凌霜吃了一惊,叫道:“大家快抽兵刃!” 便在此时,一物忽地飞来,猛往那弟脑门抓去,金凌霜大惊道:“快趴下!”那弟双脚一点,往地下扑倒,闪了开来,但他躲得快,那东西来得更快,只听“啊”地一声惨叫,那弟的身摔在地下,人头却已不见,无头尸体兀自在地下爬动。 其余昆仑弟大惊,无不飕飕发抖。屠凌心此时也已赶到,待见了这般惨状,饶他生平凶暴残忍,也是为之骇然。 金凌霜大怒不已,他双足一跨,猛地转头望去,怒目望向黑暗的洞中,喝道:“何方妖孽在此作怪!放马过来!”他恃仗自己剑法高明,竟然故意回头,有意引得妖魔来杀,却是丝毫不惧。 昆仑门人心中又是佩服,又是骇异,霎时一齐举起长剑,护住了金凌霜,却无人敢胆回头过去。 金凌霜正自高声叫骂,却听洞中传来“吱啊”、“吱啊”的怪叫,他心下一凛,举目望去,只见岩壁旁爬着一只怪物,其状如猿,长手长脚,全身长满长毛,手上正玩弄弟的人头,模样残忍至。 金凌霜退开一步,骇然道:“这是什么东西?” 那怪物双眼一翻,便往他身上看去,跟着啾地一声大叫,陡地朝下冲来,伸手便往金凌霜的脑袋抓去。 金凌霜急忙拔剑出招,却是慢了一步,屠凌心站得近,当即喝道:“不要硬拼!快退开了!”他眼明手快,急忙将师兄拉开,便这么一拉,那怪物登时抓空,没能揪下金凌霜的脑袋。 那怪物睁着绿溜溜的双眼,眼见昆仑众人一齐举剑对着它,似乎甚是恼怒,当下虎吼一声,猛往前头咬去,一名弟当其冲,惨叫道:“妈啊!”霎时之间,惨叫声从中断绝,脑袋已被抓落。 一连死了四人,其余弟又惊又怕,无人再敢硬拼,纷纷夺逃走,那怪物连连鸣叫,举爪乱杀,只见人头满天,鲜血狂流,一时濒死呼号不断,死伤惨重。远处锦衣卫好手见昆仑门人与那怪物硬干起来,如何愿意倘这个混水,急忙向前逃走。 伍定远见无人能挡这怪物一招半式,连忙拉住艳婷,低声道:“咱们快走!”两人便往前头窜去,不敢多看一眼。 屠凌心见众人死伤狼藉,那怪物纵跃如飞,仍在那里乱扑乱咬,他嘿地一声,使出“剑蛊”阴劲,一剑便往那怪物刺去,这剑快绝,那怪物正自扑杀一名弟,岂知后头已有高手来袭,待到警觉,已是闪避不及,霎时被屠凌心一剑刺中。 屠凌心连连催动“剑蛊”阴劲,往那怪物体中灌去,那怪物呜地一声悲鸣,摔到地下,屠凌心追了上去,正要一剑刺落,那怪物“啾”地一声,猛往岩壁下的一处岩穴里钻去,身法快得异乎寻常。 屠凌心追了过去,眼见怪物躲藏起来,登即叫道:“这怪物跑到洞里了!”他守住洞口,对着洞中大声叫骂。看来此人当真勇冠军,便在妖魔鬼怪之前,仍是一派凶狠暴戾。 前头江充正与众人行走,忽听后头惨叫连连,跟着无数下属神色慌张,都在往前奔来,江充停下脚来,问道:“怎么了?” 一名好手全身发抖,颤声道:“怪物跑出来了,杀了好些人……” 江充骂道:“不是要你们别回头看么?怎地不听劝告?” 那好手低下头去,嚅嚅啮啮,不敢作声。此时伍定远也与艳婷匆匆逃来,他听了江充的责备,便道:“这倒怪他们不得,这怪物好生凶狠,见人就杀,实在没人挡得住。” 安道京骇异无比,道:“那到底是什么怪物?” 江充叹道:“不瞒你们说吧,这怪物便是山海经里头记载的妖怪,名叫‘长右’。其状如猿,满身长毛,只要有人回头看它,它便会扑上咬杀。当年我带兵进洞,给他整整吃掉数人,这才逃过一劫。” 安道京惨然道:“咱们还是快逃吧!” 罗摩什听了两人的说话,便走了过来,道:“安统领这话不对。此刻若不硬拼,死伤定然惨重。咱们想个办法,把这长右料理了。” 江充点头道:“大师说的是。”他伸手向安道京一指,道:“安统领,你率人过去,把这怪物解决掉。” 安道京面色惨澹,心中大骂罗摩什,想道:“死光头,你要宰那怪物,为何不自己上,却要老干这苦差事。”虽然不想过去,但江充之命不可违,便只咕哝一声,大声道:“大家随我来!”锦衣卫众人虽然害怕,却也只有硬着头皮,随他走去。 众人一走去,只见屠凌心、金凌霜两人正自把守洞口,神态大为戒备。金凌霜见安道京到来,便道:“安统领,这怪物跑到洞里了,咱们可要将它赶出杀死?” 安道京心中害怕,暗想道:“你要杀,自管去杀,问我做什么?”但他是锦衣卫官长,下属面前,如何坠得威风,他哼了一声,道:“我奉江大人之命,前来扑灭妖物,你们让开,看我们的手段。” 昆仑众人又惊又喜,连忙让了开来,屠凌心咧嘴一笑,拱手道:“屠某恭睹安统领神技。” 安道京正要往洞穴行去,忽听洞里传来一声怪吼,只吓得他魂飞魄散,安道京忙向两名手下一喝,厉声道:“你们两人过去看看。” 那两名高手吓了一跳,颤声道:“我……我们不成的……” 安道京暴喝道:“不成?留你们人头做什么?吃饭么?” 那两人咕哝一声,心中当然是一千个不情愿,但公门之中,官高问大,职卑性命微,长官有命,只好勉力上前,他两人小心翼翼,握紧兵刃,便朝那岩穴走去。 两名好手趴在洞旁,目朝内看去,只见洞穴深处一片幽暗,不知高低。 一人名叫李,生平最是胆小,当即道:“你爬进去,我在外头掩护你。”另一人唤做张四,闻言怒道:“你***,为何不是你进去!” 两人争执一阵,谁也不敢往里爬去,两人性就地商量,最后取出暗器,不住往里头投掷,只见袖箭、飞刀、钢镖等不绝而去,无一不是喂满剧毒。 两人丢了一阵,全身暗器都已掷出,那岩穴里却悄无声息。两名高手有意敷衍,见那怪物不再出来,当即转过身去,对众人道:“大家不要惊慌,妖怪的一切举措已在我等掌握之中,它若胆敢来犯,咱们还有十八套武功可以对付它,大家这就走吧!” 这却又是公门中的另一个奇景,称为“见怪不怪,永胜不败”,若是一意孤行,非要弄个水落石出,则是“见怪自怪,未战先败”了。 金凌霜嘿地一声,道:“你们这般胡闹一阵,便算混过去了么?” 张四冷笑道:“这怪物既然龟缩不出,咱们何必硬逼它出来?那不是伤了和气么?要知‘和比战难’啊!咱们若非有大智慧、大仁大勇,怎能有这等胸襟放它过去?” 昆仑众高手听他胡言乱语,都是冷笑一声,神态甚是不屑。 李见众人面带冷笑,忙道:“这怪物如此珍罕,想来当与飞龙、麒麟、神龟、凤凰等四大祥瑞并称,该算是第五号祥瑞,你硬要逼我们把它杀死,到时孔孟等圣贤地下有知,岂不难过伤心?” 金凌霜长叹一声,转头问向安道京,道:“安统领,这便算了事么?” 安道京哼了一声,道:“这怪物早已死在里头,你们啰唆什么?要是不信,自管把它的尸找出来啊!” 金凌霜摇了摇头,道:“随便你们了,既然这怪物不再出来,咱们便走吧。” 那两名好手对望一眼,都是嘘了一口长气,当下转身便走。 谁知才跨出一步,岩洞里又传出吱吱尖叫,众人大吃一惊,蓦地黑影一闪,那怪物又冲了出来,那两名好手大惊失色,正要举刀挡格,但手臂尚未举起,脑袋已被抓下。 那怪物形貌可怖,乱鸣乱叫,手上提着两个人头,四下纵跃如飞。那怪物冲进锦衣卫的人堆里,几人摔跌在地,登时给它一爪抓住,掀断颈。锦衣卫众好手齐声惊叫道:“安统领,快来救我们啊!”安道京哪来的胆厮杀,听得属下哀号四起,反往前头逃走。 众人见那怪物如发疯一般,此时不论有无回头,已是见人就杀,众人吃惊骇异,吓得转身就逃,你挤我,我挤你,都往洞内深处逃命。 金凌霜拔出长剑,喝道:“大胆妖魔,吃我一剑!”屠凌心也举剑在手,朝那怪物杀去,那怪物嘶嘎怪叫,飞身跃走,顺手又杀了几人。 只见金凌霜在前,屠凌心在后,两人拼起毕生功力去追,但那怪物手脚实在快,每每长剑及身,它便远远纵开。两人追赶不及,只得见它四下屠杀,一时间各人马到处乱窜,哀号四起,有若人间地狱。 那卓凌昭原本走在最前头,听得弟仓皇来报,急忙运起轻功,转了回来。待见怪物嚣张凶狠,洞中却无一人拦它得住,心中也是骇异。 众人见他到来,无不大哭道:“卓掌门,救救我们啊!” 卓凌昭喝道:“全给我站开了!” 昆仑诸高手见昆仑掌门到来,急忙让出一大片空地,那怪物站在场中,双手各提一个人头,仍在吱啊鸣叫。 卓凌昭将长剑悬在腰间,空着双手,缓缓走到那怪物面前,只见它毛色深褐,双眼却做绿黄,实是怪异难言,卓凌昭从未见过这等妖怪,忍不住双眉紧皱。 众人屏气凝神,不知卓凌昭要如何对付这怪物,都为他捏了一把冷汗。 那怪物也侧头打量卓凌昭,好似颇为奇怪此人的大胆。 金凌霜低声道:“掌门小心,这怪物行动如飞,趋退若电,只要见人回头,立时下手将他杀死。” 卓凌昭颔道:“好,原来如此。”他有意要引怪物过来,当下转过身,背对着怪物,跟着回头望去,口中兀自冷冷一笑。 众人见他如此大胆,无不骇然出声。 那怪物见卓凌昭如此挑衅,当即吱地一声尖叫,身影一闪,便向卓凌昭头顶掀去。那怪物手劲甚大,轻易便可将人头拔起,端是凶狠厉害,众人见卓凌昭无备,急叫道:“小心啊!” 眼看那怪物便要抓来,卓凌昭只哼了一声,刹那间伸手出去,往腰间剑鞘一按,内劲吐出,那剑登时离鞘飞出。 刷地一声,众人眼前一亮,洞中竟然满是光辉。只听“吱啊”一声惨叫,那怪物硕大的身躯向前跑动,陡地撞在石壁上,跟着倒在地下,手脚还在不住颤抖。 卓凌昭这剑实在快,众人虽不乏高手,却无人看清楚他的招式,一名锦衣卫好手问道:“那怪物呢?死了么?”另一人骂道:“***,我怎么知道,你过去看啊!”众人怕得要命,如何敢过去察看,一时相互推诿,都在指责对方。 忽然之间,半空中坠下一物,赫然便是那怪物的级! 众人爆出一声彩,大叫道:“好啊!”都是鼓起掌来。 卓凌昭这剑精彩绝伦,快若闪电,所谓“昆仑剑出血汪洋,千里直趋黄河黄”,果然此言无虚,连妖魔鬼怪也杀得。此时无论敌友,这声喝采都是发自真诚,自知若无卓凌昭这等武功,不知那怪物还要杀死多少人。 远处安道京心惊不已,心道:“想不到卓凌昭剑法如此了得,方才那剑狠辣快绝,若是由我来挡,却挡得住么?”他本来一直与卓凌昭争锋较劲,待见他剑术如此,才知自己的武功与之相比,实在天差地远,一时面若死灰,口中仍在喃喃自语。 卓凌昭还剑入鞘,道:“大家走吧!” 锦衣卫众人对他敬若天神,连忙躬身弯腰,快步走开,安道京根本不敢与他目光相接,急忙向前行开。只有昆仑诸人面有得色,甚感光荣。 这一仗昆仑门下死了八人,锦衣卫死了十五人,其余受伤不计其数,算得上死伤惨重。 众人与江充会合,将情事说了一遍,江充又惊又喜,笑道:“多谢卓掌门诛杀妖孽,为我等除害。”卓凌昭微微一笑,道:“好说,还请江大人往下带吧!” 众人听说还要往下走去,心中都是无比害怕,只想掉头逃走,至于神机洞中到底有什么秘密,自己也不想知道了。 江充沉思一会儿,道:“如果我记得不错,前头该是一处隧道,请大家小心脚下,这就随我来吧!” 众人随他走了一阵,却见前头已然是面死墙,无可走。卓凌昭正待要问,却见江充矮下身,从岩壁下一处小缝钻了进去,卓凌昭一愣,也跟着进去,接着罗摩什、安道京、屠凌心等人一一走进。众人见江充对此处地形熟悉之至,心下都暗自纳罕,看来他确曾赴此洞,绝非妄言。 伍定远正要举步,忽然手臂上的热气又有窜动之象,他心下一惊,便停下脚来。忽听背后一人催促道:“伍制使,这就请进去吧!”却是金凌霜来了。 伍定远点了点头,拉着艳婷的小手,两人一前一后,鱼贯走进。 金凌霜见余人都已进缝,这才往里行去。他是昆仑山第二高手,武功仅次掌门,每回出门在外之时,总担负着最是要紧的功课。先前有了“长右”为孽的先例,此时更由他亲自断后,以免再遭不测。 众人钻进缝里,只见里头有一条隧道,宽不过数尺,仅容一人通过,两旁岩壁不时有水流滴下,地下湿滑。那隧道一朝下,甚是陡峭,却不知通往何处。 又走片刻,只觉身上慢慢热了起来,这条隧道炎热无比,又兼密不透风,宛若大蒸笼一般,人人汗流浃背,气喘连连。几名昆仑弟熬不住热,更将外衣解了下来,打着赤膊行走。此时乃是严冬,照理不该如此闷热,实不知此地气候何以如此异常。 众人行了数尺,只觉气闷之至,脚下渐渐加快,都想早点离开。伍定远一走去,只觉手臂热气越来越甚,似乎毒伤随时都要发作,艳婷见他额头冷汗不住滴下,忙道:“伍大爷,你的手又痛了么?” 伍定远不愿她替自己担忧,只摇了摇头,佯笑道:“我好的很,没事的。” 艳婷取出手帕,替他擦了擦汗,神态甚是怜惜。伍定远心下大慰,倒也忘了身上的种种苦楚。 过不多时,众人脚下已然踏上平地,跟着呼吸一畅,已然行出隧道,两旁道更是宽了许多,已容数人并肩而行。忽听流水淙淙,众人举起火把照去,却见石壁旁竟有一条小河,火光照去,那河竟是水质清澈,湍流不息。 江充走得有些累了,便道:“大伙儿坐下歇歇,一会儿再走吧!”他平日养尊处优,此时步行已久,体力已有不支,锦衣卫众人忙端过一块圆石,让他坐在上头歇息。 一名昆仑弟燥热异常,口渴难耐,当下趴在溪边,便要饮水。一旁同伴忙道:“小心点,可别又有什么怪物。” 那弟举起长剑,在那水里搅弄一阵,过了许久,却不见有何异常。他吁了一口气,放下心来,道:“看来这水干净得很,没事。”当即掬水去饮。 他喝了两口,大声赞道:“这水好甘甜,你们也来喝吧!”跟着更把头埋在水里,大口去饮。众人原本担心害怕,此时见他没事,都是大喜,几名弟早已口干舌燥,纷纷向前,便要趴下去饮。 江充本已坐在角落歇息,此时见了昆仑弟的行径,当即惊道:“你们在干什么?快快退开!” 众弟闻言一惊,急忙往后退开,一人急急去摇那饮水弟,叫道:“你快点起来,别喝啦!”那弟伸头出来,**地道:“干什么?有事么?” 便在此时,水面忽地裂开,一只大鱼跃出水来,那怪鱼生得有如乌贼,色做金黄,背上却连着一只大壳,模样怪异难言,直往那弟头颅咬去。 那弟大吃一惊,慌忙闪开,只听“喀啦”一声脆响,手臂已被咬中。只要他稍慢片刻,脑袋便要给那怪鱼咬掉,可说惊险至。 那弟痛得惨叫,一时呼爹喊娘,急忙往金凌霜奔去,急叫道:“师父!救我,救救我!”手上却还连着那只怪鱼,也不知有无毒性。 那弟是金凌霜的爱徒,两人情同父,平日里感情甚好。金凌霜心下惶急,叫道:“天儿别怕,师父来了!”刷地一声,长剑登时出鞘,便要把那鱼斩死。 江充见状,更是大惊,忙道:“这‘蚌贼’杀不得,快把这弟推下水去!” 众人闻言,都是一愣,江充又叫道:“你们还等什么?快快拦住啊!” 罗摩什心下一凛,急急举起铁禅杖,当地一响,架过了金凌霜的长剑。 安道京见机不可失,一脚便朝那弟踢去,这脚力道好大,那弟啊地一声,远远飞入溪心,跟着摔入水中。只听他口中兀自大哭大叫,喊道:“师父!师父!” 金凌霜见那安道京踢落爱徒,心下气愤,但此时弟泡在水里,性命大是危急,他无心理会安道京,健步飞去,便要下水去救,忽见水底涌出无数蚌贼,不知有几千几万只,正自翻腾游窜,个个都长着怪模怪样的龟壳,全往那弟游去。 那弟吓得惊叫,大声道:“救命!救命!” 金凌霜惊叫道:“天儿,快点上来!”这孩他从小看养到大,两人有若亲父,眼见他命在旦夕,如何不急?他双脚一点,便要跳水去救。 江充急道:“千万不要下去!快快拦住他!”屠凌心眼明手快,一把将他拉住。 那弟双臂急振,忙朝岸上游去,但见后头鱼群急急追来,他吓得面色惨白,加速朝岸上游去。金凌霜推开屠凌心,怒道:“你不要拦我,让我去救天儿!” 屠凌心叹息一声,指着水面,摇头道:“二师兄,来不及了。”金凌霜吃了一惊,连忙去看,却见那群怪鱼已将那弟咬死,水面上满是鲜血,只剩一柄长剑飘浮。无数怪鱼仍在争夺尸身,水面上翻翻滚滚,模样恶心之至。 金凌霜惨叫道:“天儿!”霎时老泪纵横,心痛之下,竟然晕眩在地。那弟平素人缘甚佳,眼见他死得如此之惨,众人无不掩面啜泣,连屠凌心这等狂徒也坠下泪来。 伍定远眼望金凌霜,想道:“报应不爽,那时昆仑山何等残忍,杀人家满门老小,竟连眼皮也不眨一下。现在自己也要尝到生离死别的滋味,唉!这就是佛家所说的现世报吧!” 忽听一旁传来女的哭声,伍定远转头去看,却见艳婷也是泪流满面,显然方才生离死别的景象打动了她,令她想起师叔之死。 伍定远轻摸她的秀发,温言道:“别哭了,这些都是坏人,他们这是罪有应得。” 艳婷抹去了眼泪,说道:“我知道。不过我……我还是想哭。” 屠凌心抹去泪水,一时凶性大发,当即冲向安道京,喝道:“姓安的,你凭什么把我派弟踢到水里?” 安道京一愣,道:“你没听江大人吩咐么?他说这怪鱼杀不得,只好牺牲你门下弟啦!” 屠凌心暴喝一声:“放屁!我们对付得了‘长右’,为何便对付不了这群怪鱼?难道在你们这群王八蛋眼中,我派门人的性命还比不上一条鱼么!”这话隐隐牵到江充身上,已不给半点面了。他说到此处,眼中有如喷出火来,满身都是杀气。 安道京咳了一声,说道:“昆仑门人天下知名,谁敢不敬?屠兄千万别这么想了。” 屠凌心走上两步,冷冷地道:“安统领,别说这些废话了。今日我一走来,好生气闷,只想活动一下筋骨,不知统领能否指点几招?”说着手按剑柄。 安道京往后退开几步,摇手道:“大家来此是有正经事,你可别找麻烦。” 屠凌心丑脸一寒,森然道:“我只想请安统领指教几招,到底敢不敢?莫非你是银样蜡头枪,摆着” 安道京气往上冲,大声道:“你上回在京城打伤我好些手下,别以为我忘了!他***,要打便打,我怕你不成!”说着冲上前去,便要厮拼一场。 忽然一人拦在两人之中,两人一怔,同往后头退开一步,只见那人满面富贵之气,却是江充。 他缓缓地举起手来,道:“安统领,你退下。”安道京不敢有违,只好退在一旁。众人见江充行止有异,都是一凛,霎时静了下来。 江充叹息一声,道:“这蚌贼凶猛危险,你若杀了它一只,其余便会凶性大发,爬上陆地,袭击于人。这里不知有几千几万只这种怪鱼,咱们只好牺牲贵派一条人命,换取大家的平安,还请屠侠谅解。” 屠凌心暴吼道:“你以为说这几句废话便算交代过去了么?老告诉你,休想!”这几句话凶狠至,全然不理江充位高权重,众人都觉骇然。 罗摩什见卓凌昭缓步行来,忙上前道:“卓掌门,请你劝劝屠侠吧!大伙儿和气为贵啊!” 卓凌昭哼了一声,淡淡地道:“我师弟心疼弟之死,难免有些心浮气躁,本座虽居掌门之位,却也不便过问。” 罗摩什听他这么一说,料知卓凌昭心中也是不满,只要江充一个应付不当,便是一场好杀。心念于此,更是焦急异常。 江充见昆仑门下个个面带气愤,都在望着自己,他轻叹一声,缓缓低下头去,低声道:“多年之前,我为了抵达此处,整整害了万将士的性命。贵派至今不过死了数人,已算是不幸中的大幸。我本不想多说往日丑事,只是屠老师既然问起,我也不得不答。”说着向金凌霜躬身一揖,道:“金老师,害了你的爱徒,真是对不住了。” 此时金凌霜已给人救醒,待见江充这般礼数,也不便多说什么,只得长叹一声,道:“天儿命薄,怪不得谁,请江大人不必如此。” 江充摇头道:“话不能这样说。这位天儿的家人亲属,从此都由朝廷照顾,算是我江某人的赔罪。”说着又是深深一揖,以示歉疚之意。 眼看这奸臣执礼甚恭,卓凌昭甚是满意,便道:“既然江大人这般说话,天儿也不算白死了。大伙儿这就走吧!” 众人见卓凌昭也已让步,都嘘出一口长气,料来不会再生出什么事,便纷纷向前行去。 耳听掌门这么吩咐,屠凌心也不敢造次,他长叹一声,将金凌霜扶起,两人一同走了。 忽听一人道:“屠凌心,你以后说话给我放尊重点,否则有你受得。” 这声音傲慢自大,正是脑满肠肥的安道京,他先前给屠凌心一阵数落,面有失,此刻便来讨些口头便宜,以免属下看他不起。 屠凌心怒道:“妈的,你找死么?”说着按住剑柄,随时都要出手杀人。 金凌霜拦住了他,叹道:“算了。天儿人都死了,不必与他计较。咱们这就走吧。” 安道京哼了一声,道:“还是金老二懂事,你可得多着点。” 屠凌心嘶嘶冷笑,斜眼朝安道京望去,他脸上杀气腾腾,霎时重重还剑入鞘,便跟金凌霜走了。 安道京心下一凛,知道此人已与自己结下梁,他日狭相逢,定有一番厮杀。 众人又走片刻,眼前出现了一堵照壁,已将前方堵死,仅余左右两条可走,江充点头道:“身入玄宫,天机犹真,谒语相随,神鬼自在。这该死的反贼好不可恨,尽在里头摆满了机关险恶,就想害人害民。”他转头过去,对伍定远道:“伍制使,当今天下唯有你一人读过神鬼亭的谒语,从这里开始,就全看你的了。” 卓凌昭问道:“怎么?这地方江大人也没来过?” 江充叹道:“怎会没来过?只是下面这迷宫过可怕,只要走错一条,便会有千人惨死,要过这关,非得解开神鬼亭里的谒语不可。” 原来当年开辟神机洞的豪杰乃是不世出的奇人,他知道神机洞里的物事非比寻常,不只藏着绝世武,更有牵连天下气运的秘密,便将进洞的秘诀一分为二,一段传于陆孤瞻等人,令其宣扬江湖,一段却写在羊皮之中,使其隐藏在内。若无法同时掌握羊皮与神鬼亭的谒语,便有天大的本领,也无法凭着暴力武功闯入。只是这羊皮先是落入也先可汗的手中,二十年来不曾被人发现,那神鬼亭的秘密也一直无人参透,便无人能破解谜团。直至此刻,终于有人手握全数诀窍,前来此地叩关探密。 伍定远心念一闪,想到“神胎宝血符天录、一代真龙海中生”两句话,心道:“看来那日我读到的两句谒语,当是进得此地的不二法门。他们若无我的指引,必定找不到想要的物事。我可要出言相骗,还是怎地?” 卓凌昭见他沉吟不答,当下对屠凌心使了个眼色。屠凌心冷笑道:“姓伍的,你可别想弄鬼,一会儿叫你后悔莫及了。”说着把艳婷抓了过来,在她雪白的颈上比了一横。 钱凌异笑道:“别弄死了,大伙儿走得好生气闷,不如先乐上一乐吧!” 伍定远见了他们无耻的模样,只得长叹一声,道:“江大人,那第一句谒语叫做‘神胎宝血符天录’,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你自己参透吧。” 江充闻言一凛,低声念道:“神胎宝血符天录……这是什么意思?” 罗摩什沉思半晌,道:“神胎宝血……照这字面的意思来看,应是要应用鲜血才是。” 江充啊地一声,道:“听罗摩大师的意思,莫非是要在羊皮? ?擦抹鲜血么?” 罗摩什点头道:“说不定便是这样。” 江充大喜,便往锦衣卫众人叫道:“哪位自告奋勇,自愿伸手过来,我重重有赏。” 锦衣卫众人此时都远远站在一旁,没人听到罗摩什与江充的对答,待听得江充召唤,无不大喜,他们平日里只想拍这个大奸臣的马屁,只是不得其门而入,一听他这么一唤,如何不争先恐后?霎时无数条手臂伸将过来。 江充笑道:“一条手臂就够了!”众人听了这话,却不伸回。 只见江充拿出一柄短刀,随手便往一条手臂刺下,一名卫士大声惨呼,当场鲜血横流,众人见了这幅惨状,赫然一惊,心道:“***!好险不是我被刺中,这小真是倒楣!”无数手臂便缩了回去。 江充见那名卫士状痛苦,温言道:“你忍一忍,一会儿我升你做参将。”那人大喜,点了点头。众人听得“参将”两字,心下大为艳羡,心中都道:“***,怎么不是我被刺中,这小真是幸运!”无数手臂又伸了出来。 江充取过羊皮,便将鲜血抹在羊皮上头。伍定远凑头去看,只见那羊皮染上了血,那歪歪曲曲的怪慢慢隐去,过不多时,竟然显出一个又一个的汉字。伍定远心下一凛,暗道:“原来这才是机关所在,我怎么都没想到?”那时他与杨肃观四处奔波,甚且去找也先旧部通译字,原来药不对证,无怪什么也看不出来。 江充拿起羊皮去读,只见第一行字写道:“神机洞四险四难,长右、蚌贼、肥遗、金鳞谓之四险,天门、玄宫、心栈、冥海谓之四难。欲得神机,需经四险四难,方得指引开悟。”羊皮正中更现出一幅图,看来是指引来人行入洞底的地图。 先前众人已历“天门”、“长右”、“蚌贼”等险难,却不知下头这“肥遗”、“玄宫”、“心栈”、“冥海”等关卡又是什么古怪玩意儿,一时面色都甚惨澹。 江充倒吸一口冷气,他前后来此多次,却少了谒语指引,直至今日,方窥这洞中全貌。他摇了摇头,道:“无怪我每回损兵折将,原来有这许多可怕机关。秦霸先啊秦霸先,我今日万事具备,你休想奈何得了我。” 伍定远听他忽然提起这个名字,不由一愣,心道:“秦霸先?那又是谁了?” 江充低头看着羊皮,与卓凌昭、罗摩什等人商量几句,便自行朝左方走去,其余众人连忙相随。 行了片刻,只见两旁的墙壁色做深灰,摸去非金非石,不知是何种质料所就。后头几人见前头是条笔直道,当下便奔在前面,远远地冲了出去,就怕宝藏秘密给别人抢先拿了,自己不免少了好处。 忽听前头有人喊道:“又遇到岔了!” 伍定远缓缓走去,只见面前有九条大小道,四条笔直向前,四条朝下而去,却只有一条是个上坡,地势甚为陡峭。安道京问道:“大人,咱们该走哪条?” 江充取出羊皮一看,沉吟道:“嗯,好像是要下去才是……” 也是锦衣卫中满是凶徒,个个都是狂妄好杀的江湖败类,先前无数人众惨死,但想起洞中财宝秘笈无数,一名武士登时哈哈大笑,大声道:“原来是要下去,看老的!”说着便朝一条直冲而下。 罗摩什见江充看不出个所以然,便凑头来看,他见一条红线指向上坡处,便道:“大人你看错了,咱们该要上去才是。” 江充啊了一声,道:“对不住,这图有些模糊不清,我这才看走了眼。”说着吩咐安道京:“快把兄弟叫出来,咱们要上去了。” 安道京走到坡道入口,大声叫道:“老韩啊!你快快出来了!”却不听那武士回答,更不见人影。 江充道:“安统领,你在这儿等着,咱们先走了。”安道京惨然一笑,脸上神色甚是为难,一众下属见他要守候在此,却无人愿意留下陪他,一溜烟地往上坡道窜去。 便在此刻,忽听下坡道传出一声惨叫,那叫声只一刹那间,便已消失无形。 罗摩什心下一凛,登即停下脚来,道:“好像有什么东西?”众人正自疑惧,忽听下头又传来一声低吼,似有狮虎之类的野兽。众人心中惊疑不定,纷纷抽出兵刃,如临大敌。 江充听了吼声,一句话来不及交代,便自匆匆奔上,安道京一向逃命不落人后,哪管江充先前的吩咐,当下叫道:“大人!等等我,让我来保护你!”便也急急跟随而去。 众人见那江充好一幅大难临头的惨状,方才他被卓凌昭威吓,神情尚且自若,此刻有数人保护于他,怎会如此失态?心下都觉讶异。 正觉奇怪间,猛听一声巨吼,宛若雷震,跟着下坡通道里闪过一个影,竟窜出一只大蜥蜴,只见它身上生了六条腿,背上却还长了四只翅膀,约莫两丈长短,竟比鳄鱼还大了数倍,正自飞快地爬向众人。 江充人在坡道之上,远远望见那怪物的模样,骇然道:“那是山海经里的怪兽,名唤‘肥遗’!你们若还不知逃命,一会儿便要大难临头了!” 众人此时才知害怕,纷纷朝上冲去,人群中只有卓凌昭气定神闲,一手拉着艳婷,另一手提着长剑,缓缓往坡上行去。 那怪物见众人狂奔,忽地仰天一吼,四只翅膀震动,便往众人扑来。艳婷惊叫道:“啊呀!”却听卓凌昭微微一笑,说道:“姑娘莫怕,这不过是只小虫罢了。你若是大惊小怪,徒然坠了你九华山的威风。” 艳婷听他这么一说,登时定了定神,她拢了一头秀发,淡淡地道:“卓掌门教训的是,艳婷人在‘剑神’之旁,便有十只怪物也奈何不得,实在不该惊慌失措。” 卓凌昭一向自尊自大,一听艳婷姑娘这般夸赞自己,实是欢喜到心坎里去了,再见她貌美艳丽,心下更是喜爱,想道:“这女孩儿好生讨人喜欢,没到要紧关头,我绝不杀她。” 伍定远此时跟在两人身后,听了他们的对话,只是微微苦笑,不言不语。 那怪兽到处咬人,昆仑一众弟大呼小叫,急忙往坡上冲来,只听钱凌异怒道:“***怪兽,老一会儿将它煮来吃了!” 屠凌心听他兀自吹嘘,登时骂道:“放你妈的狗屁!老四你要有种,那便快快下去宰它啊!怎地还往后逃?” 卓凌昭见门人非只仓惶逃窜,还尽皆满口粗话,实在恶形恶状之至,不由得心生叹息,想道:“唉……我昆仑山怎连半个可爱的女弟也没有,尽是这种不成材的废物……” 眼看昆仑门人逃上坡道,锦衣卫好手却没那么幸运了,此刻那怪物已堵住上坡通道,逼得锦衣卫只有拔刀硬拼一途,但这怪兽着实可怕,一名武士上前搏斗,一刀砍在那怪兽鳞甲上,那怪兽却似不痛不痒,大口一张,登时将那武士咬成两段,鲜血飞洒中,众人飕飕发抖,都已面无人色。 那安道京与江充二人逃得最快,早已奔到坡道顶端,他低头看着手下与怪兽搏斗,心下虽怕,面上却装得没事,转头向江充道:“江大人放心,今日属下性命不在,也要保护大人平安。” 江充面无血色,喘道:“你给我好好干,回头我升你官。知道了么?” 安道京大喜,霎时嘿嘿干笑,正想自夸,忽听下头众人叫道:“安统领小心!”安道京低头一看,只见那怪物张着翅膀,正朝自己飞行而来。 安道京惨叫一声:“我的亲娘呀!”便往下坡逃去,却把江充一个人丢了下来。 江充惨叫道:“我的皇上啊!”却不知要逃往何处,只吓得全身发抖。 那肥遗飞身扑来,其势快,转眼已将江充逼到墙角。江充惊叫道:“谁来救我!”那怪物森森嘶吼,只盯着他猛看。江充飕飕发抖,饶他位居高位,口才便给,此刻也无计可施,只吓得屁滚尿流。 那怪兽“呼啊”一声狂吼,便向江充咬下,江充双腿一软,跪地哭道:“怪兽大人饶命啊!我给你黄金十万两!可千万别咬我啊!”天幸他这么一跪,那怪兽便咬了个空,没把他脑袋嚼烂。 这江充仗着聪明机辩,一生无往不利。平日威之以势,诱之以利,即便遇上了武高手拦,也从不担忧恐惧,但眼前这只怪物只会吃人,根本不懂得美女香吻、黄金诱人的好处,想来自己对这怪兽来说不过是一块肥肉,除了比旁人肥满些,也无其他差异。他吓得五体投地,哭道:“怪兽大爷在上,你老人家饶小的一命,小的日后定给你烧香膜拜,替你打造金身,只求爷爷饶小的一命啊……” 那怪兽一愣,似乎奇怪这人为何不逃,一时盯着江充猛看,好似遇上了什么怪物一般。 便在此时,罗摩什已然飞身抢上,将江充一把抱起,跟着匆匆奔开,那怪兽狂吼一声,猛朝两人追出,罗摩什抱着江充,两人往旁滚开,霎时喝道:“火枪手!” 两名火枪手冲上列阵,开枪发射,转瞬之间火光闪动,硝烟弥漫,那怪物身中两余枪,却只悲鸣一声,仍是不住向两人爬去。 眼看森森利齿便要咬到身上,罗摩什大惊,喝道:“再射!”火枪手填装弹药,又是一枪射去,那怪物又中二余枪,虽仍呜呜吼叫,却已翻身倒地。罗摩什喝道:“再射!”枪声齐响,那怪物惨鸣一声,火光发射中,枪枪都打在它的鳞甲上,只打得它皮开肉绽,鳞脱甲落,已然烂死在地。 江充嘘了一口长气,急急抱住罗摩什,大哭道:“若无大师,江充焉能活命?我日后定为大师打造金身,烧香膜拜,终身不敢忘大师的好处!”登将方才许给那怪兽的好处,全数转给罗摩什。 罗摩什见他失态,忙将之扶起,道:“此乃属下本分,大人莫要道谢。”江充不依,只是抱着他啼哭。 忽见安道京急急走上,大声道:“属下救驾来迟,请大人重重责罚!” 江充回头见了此人,登即怒从心中起,大声道:“你可来了,再晚片刻,我可就死啦()!”适才危机之时,安道京独自逃走,可说凉薄之至,江充面露怒色,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昆仑众人心下暗笑,都要看安道京如何为自己开脱。 却听安道京大声道:“大人千对万对,只有这句话不对。” 江充怒道:“你放什么屁?不怕我杀你的头么?” 安道京跪下道:“启禀大人,属下跟随大人多年,早知大人有天命护身,那怪兽便算厉害倍,也动不了大人的一根毫毛。方才大人之所以让罗摩国师救驾,不过是试炼他的忠心而已。大人说是不是?” 江充先是一愣,跟着眼珠转了转,笑道:“此言有理,此言有理,站起来说话吧!” 安道京见马屁管用,便喜孜孜地站起,道:“大人这般英明神武,比孔孟,武比云长,这区区怪兽过来,大人动根小指头,便吓得它屁滚尿流,不敢稍动,只有江湖那些无知,着得意洋洋,竟然哈哈大笑起来。 众人心下鄙夷,想道:“此人无耻之至,世间难逢敌手。” 哪知江充非但不以为忤,也是仰天大笑,大声道:“好!安统领说得好!”他拍了拍安道京的肩,笑道:“知我者,非你安统领莫属。回头我升你的官!” 安道京大喜,跪下道:“属下拜谢大人恩德()!” 两人一同哈哈大笑,却把罗摩什愣在当场。好似他为江充拼死一搏,还不如安道京的几句马屁管用。 卓凌昭见罗摩什神情无奈,当即走到他身边,讥讽道:“大师啊,都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今日方知这个道理吧!” 罗摩什长叹一声,却不答话。看来自己虽然奸滑,但遇上了真正的中原马屁高手,还是不堪一击。 卓凌昭淡淡一笑,迳自带着伍定远等人离开,朝甬道深处走去。转眼昆仑门人走得一个不剩,只余江充与手下在场。 江充听了安道京的一阵马屁,心头兀自兴奋,他见那怪物已死,举脚过去,猛踹在那怪物身上,笑道:“这区区狗东西,终究还是死在我江某手下。” 安道京陪笑道:“大人说得是,咱们割了两条腿下来,回头也好烧来吃,说不定还挺滋补。” 一名下属笑道:“统领说得对,搞不好吃这怪兽之后,真能养颜美容,壮阳固肾哪!” 一众锦衣卫好手全是好事之徒,登时起哄道:“大人您快快开杀!亲手炮制这狗东西!”江充哈哈大笑,颇见得意。 安道京笑道:“大人,这就请您亲手宰杀吧!”说着把长刀递了过去。 江充举起钢刀,便往那怪物的腿上砍落,他用力砍了几砍,只见刀口已然卷起,那腿却是有如坚铁,分毫不动()。霎时骂道:“这是什么怪物!这般难搞!” 一名好手用力往那怪物脑袋踹去,喝道:“操你奶奶雄!死了还敢卖乖!” 那怪物原本双眼紧闭,这时给他举脚一踹,忽然双眼睁开,跟着虎吼一声,猛地扑了上来。那好手大叫一声:“妈呀!”但双脚已给咬中,那怪物张口一嚼,登时把他咬成两截。 江充与安道京见那怪物又活了,吓得拔腿就跑,直往坡上冲去。其余众人也是大惊失色,纷纷往坡上逃去,但那怪物举脚乱踩,张口狂咬,一时间连吃五六人。 罗摩什惊道:“快开枪!”枪声响起,那怪物虽然连连中枪,却仍是四处乱窜,咬成一片,罗摩什叫道:“快射!” 一名士兵道:“启禀国师,弹药已然用尽!” 罗摩什喝道:“那快快填装火药啊!” 众士兵急忙从囊中取出火药,跟着用铁管填充,忙乱不堪,眼见那怪物一步步行近,罗摩什冷汗直流,情势禁格,已是不能不下场,他大叫一声,当即运起“幽冥玄气”,便往下头冲去. 正文 第五章 各显神通 昆仑诸人走了一阵,只见前头又是一处岔,便自停下等候。过了良久,仍不见江充过来,卓凌昭心下不耐,便道:“二师弟,你回去看看,怎地拖了这么久?” 金凌霜答应一声,正要回去,却见江充与安道京匆匆奔来,面上满是惊恐,卓凌昭哼了一声,道:“江大人,羊皮在你身上,请你别耽搁时光。” 江充喘息不定,尚未答话,安道京却颤声道:“卓掌门,那怪兽又活了,请你回去看看吧!” 卓凌昭脸露不耐,连应也懒得多应一句,只淡淡地道:“江大人既然来了,咱们便走吧!”江充探看羊皮,指定了方向,众人便依言行去。 安道京想起罗摩什等人尚在血战,便在地下做了记号,一会儿他们若能活命归来,应可循着记号前行。 行了一个时辰有余,后头人声沸腾,罗摩什已然领人赶来,卓凌昭斜目去看,只见他身边仅余下四五十人,罗摩什全身浴血,想来经过一场奋战。 安道京上前问道:“怪兽死了么?” 罗摩什原本修养甚好,等闲不动怒气,此时听他问来,却是勃然大怒,喝道:“你只顾着自己逃命,连自己手下也不顾,你还是人不是!你这禽兽不如的东西!”他气愤填膺,运起幽冥玄指,便要上前厮杀。安道京心中有愧,给他数落一阵,不敢还口,急忙抱头鼠窜而去,自去躲在江充身边。 众人心中都想:“不知江充为何要重用这个废物?”看来安道京准是马屁工夫了得,这才十余年来稳若泰山,否则锦衣卫高手如云,如何轮得到这小人出头? 卓凌昭哈哈一笑,对门下道:“江大人不是说过么,‘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我看这句话该当转过几个字,叫做‘能人不用,用人不能’,这才贴切他的行事作风。” 屠凌心大声叫好,说道:“我看是‘屁人不用,用人如屁’,不知掌门以为如何?” 众人闻言,都是哈哈大笑。伍定远虽与昆仑山有仇,但眼见他们与江充狗咬狗,也与艳婷相视一笑。 江充听得卓凌昭出言讥嘲,只气得他脸色铁青,良久不语,一旁安道京想要拍他几个马屁,却都不得其门而入。 众人又走片刻,忽见前头一处长长的甬道,两旁立着无数石像,有的神情狰狞,手持大刀,有的却面目慈和,手举铁牌,众人暗自骇异,不知此地有啥古怪。 江充见了这个模样,心下也是悚然一惊,急忙取出羊皮来看,朝上头的一行汉字看了看,说道:“此处名唤‘心栈’,自来只有正人君、心无邪念的人方能通过,否则必遭两旁人像跃出斩死。” 众人都是哦地一声,议论纷纷,甚感惊奇。卓凌昭心下一凛,情知开创此处的大豪杰甚是了得,居然定下此处机关,以防心念不正的人得到神机洞里的秘密,想来江充这批奸徒虽然厉害,却也要给阻在此处。 江充沉吟道:“此道大是艰难,除非正直之人,否则难通过,不知诸君可有高见?” 安道京问道:“非得生平无愧之人,方能平安通行?” 江充细读羊皮字,颔道:“这便是其中难处。” 只见一名锦衣卫好手跳了出来,叫道:“老生平从不**,杀人也不多,算是正派人物,让我去试上一试!”也是歹人狂悖,先前无数人等死于非命,却还有人自告奋勇。 众人见那好手满脸刀疤,模样狠辣,都是皱了眉头,劝道:“老兄还是不要吧!” 那人大声道:“他***,都告诉你们了,老生平从不**,算是正人君,你们还***不信?”跟着往前冲去,众人阻拦不及,只有眼睁睁地看那人奔进甬道。 那人走进两步,不见有事,登时仰天大笑,道:“看吧!就说你老是正派人物,便天王也杀不得,哈哈!老天有眼!老天有眼!” 他正笑间,一旁石像已然跳出,跟着挥刀斩下,那人惊叫道:“妈呀!老没有嫖过妓啊!你们可杀错好人了!”他声音尚未止歇,石像已把那人劈成两半,死在地下,情状甚是可怖。 众人见状,都是一惊。江充又道:“谁愿意再试?” 金凌霜道:“我们这些人杀人如麻,坏事做尽,敢情没人过得去了。” 安道京呸了一声,道:“那是你们啊!我安道京刚毅木讷,正直好,根本不怕此处难关。” 屠凌心冷冷地道:“既然如此,便请安大人过去。” 安道京嘿嘿干笑,道:“我一人过去有什么用?要大家都能过去才算数啊!” 屠凌心往地下吐了口脓痰,喝道:“全是废话!” 江充叹息一声,道:“好容易有了羊皮引,又有人识得神鬼亭谒语,若要如此折返,实在令人扼腕。”他转头看向众人,问道:“诸位中还有谁自信是正人君,可以通过此处?” 忽然一名锦衣卫武士走了出来,道:“我去!”众人见这人也是满脸横肉,神情凶暴,都是急劝。 那人道:“你们别怕,我不是要硬闯。”他手持铁,用力向前掷出,手上铁链顿时勾住一处尖角,那好手道:“此处既然是机关发动,便让我飞身过去,只要我双脚离地,不触动地面机关,想来定可平安通过。” 江充道:“听来有理,或可一试。你小心在意了。” 那人点头道:“属下知道。” 那人手持铁链,大喝一声,已然飞身越出,他人在半空,两手抓着铁,猛力向前荡去,只等身形下坠之时,便要将铁链再行掷出,如此飞跃不停,应能过得此处甬道。 哪知他飞身出去,还没来得及飞过尺,两旁石像轰地一声,已然跳出,刀光一闪,那人惨叫一声,身连着铁链被斩成两段,当场死于非命。 江充摇头道:“投机取巧是不成的,看来非要硬碰硬不可。”他叹息一声,回头看着众人,问道:“还有谁要过去?” 众人正自犹疑,忽听罗摩什道:“我去!” 江充闻言大喜,道:“大师是出家人,生平慈悲为怀,必可平安通过。” 罗摩什脸上露出难堪神色,道:“这倒不是,老衲只是猜测此处的机关在于心神脚步,自来若是一人心虚害怕,身上便会散出一股热气,心跳更会加快,想来这些石像的机关便是在此,只不知它们是如何测之的。” 江充颔会意,道:“大师可以收摄心神?” 罗摩什点头道:“正是。老衲研修佛法多年,禅定一道,甚是详熟。待我来试试。”说着宁心静气,口宣佛号,慢慢地脸上现出一层宝光,这哪里还是个杀人魔头,作乱奸臣?直是有道高僧的模样。 众人见他的神态,都想:“看他这幅模样,或许过得去也不一定。” 安道京忽道:“大师可要交代遗言?等我离洞之后,定可为你去办。” 罗摩什宝光一褪,大怒道:“安道京,你别来扰我!”他一时气愤,竟又恢复原本狰狞面貌。 江充往安道京瞪了一眼,说道:“安统领安分点,别要惹人烦心。” 安道京心下暗笑,寻思道:“等会儿怎生害死这混蛋。这我不爱惜下属,害我好生丢脸,眼前若不把他害死,我真不用做人了,嘿嘿!他***!” 他脸上露出狞笑,心中恶念连连,颇见凶狠。正想间,忽听轰隆一声,一座石像竟然跳了出来,举刀便往他脑门砍落。安道京此时站在人堆里,尚未往甬道里踏进,谁知竟已惹得石像来杀,只吓得他屎尿俱出,大声叫道:“妈呀!老还没进去啊,这石像怎地就出来杀人了!”跟着远远地逃了出去。 那石像在地下砍了一刀,当地一声大响,火光四溅,又跳了回去。 安道京远远躲在甬道外,吓得全身发抖,良久不敢走进。 江充骇然道:“照这羊皮所言,这石像只杀通过甬道之人,却怎地会跳了出来?难道是安统领恶念重么?” 众人大惑不解,心中都想:“这安道京方才想的究竟是什么邪念,怎能这般厉害?” 钱凌异听了这话,忽往艳婷的玲珑身材瞄了瞄,急急拍了拍心口,好似捡回了一条性命。众人见他这幅模样,心中都想:“这人真是奇怪,他又在庆幸什么了?” 江充见手下实在多恶人,那群石像竟有朝外冲出的迹象,忙道:“大家快快退后,千万不要胡思乱想,尤其不可往那姑娘身上乱瞄,听到没有?” 锦衣卫众人心下害怕,急急往后退开,只余下昆仑诸高手站在甬道入口。 江充怕情况有变,忙向罗摩什道:“大师若要过去,便快点走吧!” 罗摩什点点头,道:“大人莫要心焦,且看老衲显神通。”当下口宣佛号,一声“阿弥陀佛!”佛号过后,便踏步向前行去,只见他闭眼而行,面上宝光湛然,俨然是得道圣僧的模样。众人赞叹声中,罗摩什竟已通过一半。 江充喜道:“大师果然了得!回头我封你做我朝的国师!” 罗摩什心下甚喜,想道:“看江大人的意思,真有意赏我高官重爵,等出洞之后,我罗摩什定可在中原觅得立足之地,到时我又荣华富贵,功名不可限量了。哈哈!哈哈!” 正想间,只见两旁石像喀啦喀啦地震动,已然冲将出来,举起大刀,作势欲砍,罗摩什心下一惊,急忙收摄心神,想像自己坐在瀑布里求道的模样,跟着口宣佛号,道:“我佛普渡众生,造化万物。” 只听当地一声大响,那石像一刀落下,却从罗摩什身旁数寸砍过,并没伤到皮肉,可说险到颠毫。罗摩什吓得心惊肉跳,拼命念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眼看石像缩了回去,罗摩什心神略分,忽地想到四王,寻思道:“那四王不知现下给处死了没?这来真是可笑。他还以为我真安好心么?哈哈!哈哈!” 想到此处,甬道间无数石像又冲了出来,罗摩什面无人色,惊道:“啊呀哇啊!阿弥陀佛啊!”石像听得佛号,忽地停住,刀锋却从他身边擦过。 罗摩什不敢再想,只低头急走,他一行去,在叮叮当当的砍杀声中,整整念了上千个“阿弥陀佛”,只怕自佛祖降世以来,还没人能把“阿弥陀佛”四字念得如此劲急快速,若是灵音在此见了,也要自叹不如。 过不多时,罗摩什总算脚踏实地,已然穿过了长长的甬道。饶他修为不浅,全身仍被冷汗浸透。 他回头叫道:“你们看清楚了!只要心神宁定,不去胡思乱想,便可平安过来!”说着倒在地下,喘息不定。 江充又问道:“还有谁要过去?”众人想着罗摩什刚才的惊险万状,竟是一片寂然,却无一人愿意冒险。 卓凌昭笑道:“世人都说江大人忠勇护国,何不上阵一试?”这话本在讥讽,哪知江充笑道:“卓掌门说的是。我常说自己有天命护身,看我的吧!” 众人见他胸有成竹的神态,都是一惊,不知江充有何打算。 江充微微一笑,心道:“想我江充何等的人物,生平不知欺瞒过多少奸狡阴险的人物,要我骗骗这些石像,那可是杀鸡用了牛刀啦。”他闭上了双眼,口中念念有辞:“愿吾皇万岁万万岁,愿吾皇万岁万万岁…………”跟着往前行去,只把自己当作是在金銮殿上,正在皇帝跟前说话。 只见他缓步而行,丝毫没把石像放在眼里,面上满是忠义之气,似乎岳武穆再世,天祥复生,也比不上他的精忠报国。霎时间,众石像好似震于他的忠义,竟无妄动举刀者,众人心中惊叹,一时鸦雀无声。 屠凌心赞道:“掌门你看,江大人神色多么圣洁,多么忠勇!真叫人赞叹啊!” 江充听了这话,全身好似飘在云端,益发觉得自己圣洁忠勇,脸上更露出纯洁赤般的笑容。 众人心中都想:“看江大人这个模样,搞不好他真的是忠臣孝,原来我们都错怪他了。” 忽听屠凌心话锋一转,皱眉道:“掌门人啊,咱们江大人忠义过人,实是本朝的典范楷模,谁知江湖上有一群无耻小人,到处宣传江大人强*奸民女,陷害忠良,无恶不作,这些妄人可恨之至,非拖出来杀了不可!”他有意陷害,说得更是激昂无比,气愤填膺。 昆仑众人闻言惊道:“是谁这般恶毒?” 江充听了这话,不由得大怒欲狂,自己无恶不作是有的,陷害忠良是有的,可那强*奸民女一节,却是从何说起,当下转头喝道:“是哪些人说的?看我把他斩成细片!” 霎时一座石像陡地跃出,举刀便砍,江充吓得魂不附体,大叫道:“愿吾皇万岁万万岁!”那石像一顿,便缩了回去,江充知道昆仑众人有意说话刺激自己,心下暗恨,寻思道:“等我离开此间,非杀了这群王八不可()。” 他恶念甫动,猛地又是一刀砍至,江充急忙大叫:“愿吾皇万岁万万岁!”那石像便又不动。江充连忙收摄心神,快步而过,跟着摔在罗摩什怀里,身上全是冷汗。 江充休息一阵,压住心中的怒火,远远叫道:“你们快快过来吧!”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迟疑不动。却见伍定远往前一站,道:“换我过去了。”他回头往艳婷看了一眼,说道:“一会儿我有什么意外,你万万不可随他们过去,知道了么?” 艳婷抱住了他,哭道:“伍大爷,你千万不要过去!”两人一相依为命,此时艳婷对他已有亲人般的情感,眼见他以身犯险,却如何舍得? 伍定远见她如此维护自己,心下大慰,温言道:“你放心,我生平从不做亏心事,怎能死在里头呢?”他将艳婷轻轻推开,对卓凌昭道:“卓掌门,我若死在此地,请你念在我竭心尽力的份上,放这女孩回九华山。” 卓凌昭见他死在眼前,仍在悬念他人安危,也不禁佩服他的义气,当即道:“你放心好了,一会儿你若是性命危急,本座必会出手救你。你只管过去。” 伍定远点了点头,不再多言,当下大步踏出,走入甬道之中。 他闭上双眼,心中想着燕陵镖局当年的惨案,霎时如同回到当年的马王庙,想起齐伯川死在自己怀里的惨状,耳中彷佛听到当日他的遗言:“伍捕头,我便要死了么?我还要替我爹娘报仇,我要重振燕陵镖局,我…我不会死…我不会死……” 伍定远眼眶忽地一红,此时虽是试炼心境,但想到当年的惨事,内心里的悲愤痛绝,仍是油然而生,心道:“天道无常,无数好汉任人作践,这些奸恶之徒却一个个好鱼好肉,这世间还有天理么?”想到自己一年多来奔波劳苦,却还不能为人报仇,伸张正义,眼前还要为虎作伥,替他们前去寻觅物事,他心下自责,眼泪忍不住便流了下来()。 便在此时,远处一个低沉的声音道:“你来了……你来了……”伍定远睁眼一看,霎时心下一惊,只见左右身周无数石像竟都跪下,整整齐齐的列在甬道两旁。恍惚间,只见一众石像竟都在垂泪。 伍定远神情激荡,颤声道:“你们这些石人,也知道众生的疾苦么?”只见一众石像竟都在点头,好似回应他的说话一般。伍定远泪流满面,大叫一声,顿时只觉右手热血烧烫,有如火龙般地冲向内脏。 众人见两旁石像好端端的站在原地,那伍定远却大声叫嚷,不知是在做些什么。江充叫道:“你快快过来,别要耽搁了!”伍定远迷迷糊糊地走到罗摩什身旁,跟着往前一摔,罗摩什急忙将他接过,手掌一碰伍定远的身,蓦地只觉一烫,竟如触到了烧铁一般,吓得他往后退开。 伍定远脑中一片晕眩,霎时咚地一声,便自摔倒在地。 江充叫道:“还有谁要过来?你们若不敢过来,咱们便要走人了!” 卓凌昭哈哈大笑,道:“且慢()!本座要过去。” 江充笑道:“昆仑掌门杀人如麻,居然有胆过来?”他先前听卓凌昭讥讽嘲笑,此时也出言回敬,毫不相让。 卓凌昭笑道:“一代奸臣都能过去了,本座又有什么好怕的?”他面带微笑,向前行去,心中想道:“这江充未必真的有意与我合作,等会儿怎么支开他才好?我这次重重得罪了这人,以后可要如何应付朝廷?”他心中不住算计,面上便露出阴沉至的神情,一旁石像登时喀啦巨响,便自冲了出来,朝他身上砍去。 众人大声惊叫中,卓凌昭却只微微一笑,跟着说道:“你们要降魔护法吗?在本座面前,连鬼神都要低头!” 刷地一声,长剑登即出鞘,跟着吟道:“昆仑剑出血汪洋,千里直驱黄河黄!”只听轰地一声,无数石像已被他斩成无数小块,烂摊在地。 卓凌昭向后一打手势,说道:“都过来吧!”众人见他神剑如此,都是骇异无比。安道京听得轰然巨响,连忙探出头来,待见石像已成粉碎,喜道:“可以过去啦!”他一马当先,急忙穿过甬道,忙中还不忘吐出两口唾沫。 众人跟在卓凌昭身后,也穿过这个神奇难言的心栈甬道. 正文 第六章 生死一线 过了“心栈”之后,建筑中已无迷宫,众人往前行出片刻,忽地闻到了一阵浓冽的血腥味,江充看了手上的羊皮,脸色竟尔变得甚是凝重,道:“前面就是最后一关了,大家留神些。” 众人走出来丈,只觉那血腥味越来越浓,直是中人欲呕,忽听江充颤声道:“到了,就是这里……” 众人凝目望去,眼前赫然是一片血色的湖泊,宛如鲜血所成,昏暗中湖涛阵阵,轻轻地拍打岸上,看来有如地狱奇景。江充细读羊皮,咬牙道:“此处叫做冥海,凡人只要沾上一点湖水,立刻全身溃烂而死,你们要不要试试?” 众人又无疯颠痴呆,如何拿性命开玩笑?霎间都往后疾退,说道:“不……不了……” 卓凌昭摇头道:“这处所如此险恶,却要如何过去?” 江充皱眉道:“上回我也是阻在此地,看来若不搭上一座桥,决计过不去。” 便在此刻,远处传来低沉的闷响,一阵阵地连绵不绝,跟着地下跳动震荡,众人脸上变色,都道:“又地震了!” 各人脚下站立不稳,一时间各找扶持之物。那低沉的闷响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清晰,有若鸣炮,又似落雷,由远而近,阵阵不绝。山洞被这巨响所震,一时灰飞落石飕飕而下,众人见了这幅异象,都怕这洞旋即崩毁。 江充面色惨白,喃喃自语道:“这…这羊皮上没记载这种怪象啊……” 霎时“轰”地一声巨响,人人耳中嗡嗡鸣响,几欲聋聩,艳婷掩住双耳,高声尖叫:“啊!救命啊!”但这娇唤却被一阵阵传来的巨响掩盖,连她自己也听不到了。伍定远把她拉到胸前,轻轻搂住她的肩头。 便在此时,冥海的湖水被余震波及,陡地掀起滔天巨浪,便往岸边冲去。几名锦衣卫武士逃避不及,立时给卷下湖去,霎时便哀号起来。 眼见那湖水不住往上淹来,众人脚下鞋袜被湖水腐蚀,立即破烂,伍定远喝道:“艳婷姑娘,跳到我背上!”艳婷惊叫一声,急忙趴负上去,伍定远负着她,急急往高处奔去。 便在此刻,地下轰地一声大响,众人都觉身往下一坠,地面竟已陷落崩塌,成为一个深坑,蓦地湖水猛从四面八方涌来,众人宛若置身血海,纷纷惊叫。 安道京叫道:“糟了!连出口处也给淹没了,这下咱们出不去了!”眼见湖水已然淹上,众人或以长枪柱地,或以铁缚壁,各显神通,纷纷逃难。 罗摩什见不远处有座高地,在潮水中有若孤岛,他急忙背起江充,急急往那处奔去,正跑间,脚下湖水已然高涨,罗摩什不即细想,随手抓起一名锦衣卫好手,便往湖水中扔去,跟着在那人身上一踩,猛地向前跃出一丈远近。 那人给他丢在湖水里,立时惨嚎起来。安道京见下属被杀,大声喝道:“罗摩什,你好狠毒!”他正自说话,谁知脚下大浪打来,猛往他身前冲到,安道京吃了一惊,急忙伸手一抓,却也是依法炮制,把罗摩什的火枪手扔在水面上,当作了垫脚石。 这两人狠毒自私,霎时两人四手连连乱抓,竟把众人当作垫脚石,不绝丢在水面上,众下属惊慌失措,纷纷逃命而去。 此刻昆仑山门人也是惶急无比,一众门徒眼见湖水奔至,一时惊骇莫名,不知如何是好。卓凌昭审形势,知道此际已然逃不出去,他叫道:“大家跟着我来!不要慌!”便自带着众人往外奔出,只跑了余丈远近,却到了一处岩壁旁,已是退无可退的局面。 钱凌异叫道:“掌门人!这可怎么办?” 卓凌昭道:“大家莫慌!”提气一纵,伸足在岩壁上一点,身形拔高十来丈,便往岩壁上飞掠过去,他提起长剑,用力在岩壁上一戳,长剑立时穿入岩壁,牢牢钳在上头。 卓凌昭叫道:“你们看清楚了么?快用这个法上来!” 卓凌昭武功高绝,什么事情难得倒他?眼看这岩壁滑溜平坦,弟们功力有限,如何攀越的上?一时间听得惨叫连连,已有数人给湖水冲激,当场惨叫起来。 卓凌昭见情势大坏,总不能任凭昆仑全派覆灭于此,他低身飞下,一剑一洞,连连往壁上戳落,岩壁上登时现出数十个碗大深孔。卓凌昭左手牢牢攀住孔穴,双脚悬空,右手暴长,喝道:“你们快快过来!” 眨眼间,潮水淹来,几将道淹没,钱凌异见势头不好,当先冲出,一把抓住卓凌昭的手,提劲一纵,便往岩壁上的孔洞踩去,他连连踩过数十孔,身已然高高攀在石壁上。 金凌霜悬念弟的安危,不愿如钱凌异那般自己逃生,当下叫道:“掌门人,你接好了!”说着将身边弟一个个丢出,都往卓凌昭扔去,屠凌心忙随他一同丢掷。卓凌昭一手一个,不停将弟接住,跟着将他们往岩壁上放去。 众弟逃得性命,急忙伸手抓住孔穴,一个个如蝙蝠般地挂在岩壁上。金凌霜见几十名弟已然脱身,急忙伸手出去,叫道:“师弟,你快快过来!我把你扔过去!” 屠凌心大声道:“那你呢?你要怎么过去?”金凌霜不再打话,他右手倏忽探出,已然拉住屠凌心的衣衫,用力将他掷出。 屠凌心身在半空,猛见金凌霜已被湖水包围,惊叫道:“二师兄!你快上来啊!” 金凌霜惨然一笑,霎时湖水已朝他冲来,便要将他淹没,他看着滚滚红水,心中忽有悔意,想道:“我派作恶多端,杀人如麻,今日我金凌霜死于此处,也算是报应了。” 想起爱徒惨死,更是心如刀割,浑然不知闪避。便在此际,一物往他腰间卷去,跟着一股巨力传来,将他冲天带起,却是卓凌昭解下衣带,以之救人。金凌霜身在半空,便朝屠凌心飞去,屠凌心伸出右手,用力将他抓住,两人连作一串,登时挂在岩壁上。 此刻罗摩什背负江充,也已攀到孤岛顶峰,一旁只有安道京相伴,他们那儿地势较低,湖水早已涨得通天高,眼见湖水还在不住上涨,一众下属慌张逃来,罗摩什见脚下不过寸方之地,如何能站立这许多人?当即一脚一个,把一旁攀爬而来的人都踹了下去,安道京下手更是狠辣,只要有人靠近,立时一刀杀死,毫不手软。 众下属旁徨无策,惨叫道:“救救我们啊!让我们过去啊!” 罗摩什与安道京却毫不理会,众多下属眼见死在片刻,前是毒水,后是虎狼,都吓得痛哭失声。罗摩什道:“江大人,这湖水怎会这样上涨?咱们可要如何脱身?”江充面色铁青,却也是旁徨无计。 罗摩什心念一动,眼见江充站的地方比自己高了半尺,暗想道:“一会儿这水若是还往上涨,说不得,为了多一块立足之地,只有把江大人丢下水中了。”他转头看了安道京一眼,心道:“在那之前,我可得先把这人扔到水里。” 安道京见他眼神不怀好意,心道:“看这罗摩什的模样,等会儿定会自求活命。我可得抢在他前头,想办法把他推到水中。” 两人心念急转,脚下却是丝毫不停,将一众往上攀爬的下属踢落水中。 此时伍定远与艳婷两人也正性命危急,他背负艳婷,眼见潮水不住涌来,已然掩上脚背,冥海毒性强烈,霎时便将他的鞋袜浸烂,伍定远见一旁有处岩石,急忙跳了上去,但转瞬间两旁都被湖水淹没,看来只待片刻,湖水便要淹了上来。 卓凌昭见到伍定远的惨况,连忙叫道:“伍定远!你快快跳过来,还可以保住一命!” 远远地江充也见到伍定远命在旦夕,也是叫道:“伍制使,你快到我这里来,我可以救你!”他两人虽然救人心切,此时都与伍定远相距甚,一时间除了张口呼叫之外,却都无能为力。 伍定远听着两人叫唤,情知他们是有求于己,绝不是在乎自己这个人的生死,心道:“我是否该去求他们相救?他们对我仍有所求,绝不会害我。”转念又想道:“看这冥海涨得如此厉害,我便算求他们救命,也不过多活片刻,横竖是个死,我堂堂的一条铁汉,又何必在死前糟蹋自己的名声?” 眼看那湖水却不停上涨,想来只需片刻,无论奸恶如江充,还是凶狠似那卓凌昭,全都要给这湖水泡烂,变成黑泥一般,远处尚不绝传来哭嚎,却是锦衣卫好手临死前哭痛叫喊的声音。伍定远目眺望,却见罗摩什、安道京两人为了小小的一块立足之地,兀自将同伴踢落水中,真是毫无人性可言。 伍定远冷眼旁观,眼见他们只为多活一时半刻,竟然干尽恶事,有如虫蚁禽兽一般,他心中忽地醒悟:“人生在世,不过短短的几年,到头来,不都是一个死字么?这安道京如此奸恶,一会儿还不是烂死当场,只怕在阎罗王面前还要多打两下屁股,唉,短短几十年光阴,大家又何必争这许多?”一时之间,竟然呆呆出神,毫无求生**。 便在这顿悟的一刻,却听艳婷尖叫道:“伍大爷!你别呆呆地站着,我们快想个法逃走啊!”伍定远转头看着背后的艳婷,只见她满脸惊惶失措,显然被眼前的异象吓坏了,伍定远叹道:“艳婷姑娘,你别怕,等会儿大家都要死了,早一刻,晚一刻,都是一样的。” 艳婷看着四周都是垂死哀号的人,一个个都给泡烂在湖水里,想来便算是死了,还要大受剥皮烂骨之苦,她心中害怕,忍不住大哭起来,叫道:“我不要死!我不要烂成那个丑样!师父你在哪里!快来救艳婷啊!”这艳婷虽然生性坚毅,但此刻的景象过吓人,宛若地狱一般,却教她不得不嚎啕大哭。 伍定远看着楚楚可怜的艳婷,想来她毕竟年岁幼小,实在是熬不得这等苦难,他自己虽然抱定一死的想法,但此时此景,听得艳婷的哭喊,却不得不让他再拼一次性命。 伍定远猛地一咬牙,心道:“说不得,我拼了这条性命,也要让这小丫头多活一刻半刻。” 伍定远将艳婷放在肩上,温言道:“乖孩,你别哭了。我带你逃生。”他虎吼一声,只听哗啦一响,伍定远竟尔跳下湖水,直直地朝卓凌昭走去。 众人见他如此干法,都是惊骇无比,卓凌昭叫道:“你别泡在里头,身会烂的!”艳婷哭叫道:“伍大爷!你不要这样!” 伍定远脚趾疼痛,似已慢慢地被毒水浸蚀。他忍痛往前走去,一步步都是钻心之痛,他低头一看,赫然见到脚趾已被腐蚀见骨,下半身的衣衫也都烂去。 慢慢地湖水越淹越高,已至伍定远的腰间,伍定远大步走去,眼见卓凌昭已在丈许之外,伍定远抬头看着艳婷,惨笑道:“小丫头,咱们再见了!” 艳婷惊道:“你……你自己呢?” 伍定远全然不理,当即喝道:“卓掌门!求你救她一命!”他猛地一翻白眼,跟着双臂一振,用力将艳婷丢出。只听呼地一声,艳婷娇小的身便往卓凌昭飞了过去,卓凌昭伸出左手,霎时已将艳婷抱住。 卓凌昭提声喝道:“伍定远!你抓好了,本座拉你过来!”他嘿地一声,右手立时抛出衣带,他功力深厚,霎时那衣带便缠住伍定远手臂,卓凌昭右手用力,便要将他拉将过来。 伍定远看着手上的衣带,心道:“我身为捕快,非只不能将歹徒绳之以法,为了多活这一刻半刻,居然还要受这贼人的恩惠,我……我是天下最没用的混蛋()!哈哈!伍定远啊伍定远,你这般可笑,不如去死!去死!” 伍定远看着四下惨叫垂死的人群,霎时惨然一笑,竟将衣带甩开,转身往湖里走去。 卓凌昭惊道:“伍定远!你不要命了吗?” 伍定远仰天狂吼:“老天爷!”跟着哗啦一声,已然跳入湖水,霎时隐没不见。 众人心下骇然,纷纷惊叫。艳婷更是惨叫一声,已然昏晕。 卓凌昭茫然不解,心道:“伍定远啊伍定远,你为何不让我拉你过来,这样你不就可以活命么?你又何必自命什么清高?” 江充见伍定远跳湖自杀,心下惨然,寻思道:“这领人死了,却要我们如何过去?” 金凌霜却想道:“这人当真是条好汉,他舍命救了这小姑娘,这等胸襟胆识,世间几人能有?”却听钱凌异大声嘻笑,道:“这人是个白痴!” 众人胡乱猜想伍定远为何跳湖,却无人知道他的真心。 伍定远不是自命清高的人,也不是立志做大事的料,旁人喜欢沽名卖直,喜爱逢迎拍马,这些事都不是他爱干的。他只是个知所进退的世故捕快。十六岁的他,早知道什么时候该睁眼,什么时候该闭眼,在这乱世之中,他心中自有一把尺。 可是为了燕陵镖局的案,这位信守中庸之道的捕头却被动摇了()。齐润翔死在他怀中的那一刻,他还只是警觉到大案来了,但在齐伯川死亡的刹那,他却深深地明白,他心中的公道正义已经被粉碎。 为了燕陵镖局的案,知府陆清正曾经威吓他,止观、方敬也都劝过他,大家都叫他放下这个重担,要他不必硬扛这桩涉及政争的大案。如果伍定远真的放掉这个案,相信也没有人会来责难。 像他这样一个深知人情世故的捕头,为何会选择一意孤行,还弄到丢官亡命的下场? 因为,伍定远心中的尺被打烂了。 对伍定远而言,你可以在他面前杀一个镖师、甚至杀两个镖师,他都不会拿你当仇人,他最多只是来抓你,办你,但他就是不会恨你。可是,你就是不能在他面前把人家全家灭门,你如果连最后一个遗孤都杀死,他就很难忘了你。 只怕永远都不会。 可惜昆仑派的人做了,江充也做了。在那生死的一刻,伍定远知道自己不能接受卓凌昭这些人的救命恩情,他完全明白,只要他领受了这份恩情,他心中的尺会没办法原谅自己。 伍定远选择一死,是恨自己的弱小无能,是恨老天压在他肩上的担重,是恨自己的良心多,是恨人生的无奈…… 可怜这位亡命天涯的捕快,便这般死在神机洞中()。 一不名的死去。 眼见伍定远跳湖自杀,众人正自讶异纳闷间,忽听远处轰隆隆地巨响缓缓止歇,潮水便往后退去,那大水退得好快,转瞬间便退出数十丈。 江充等人见已得救,双腿都是一软,人一齐坐倒在地。他们转头望去,只见数十名锦衣卫好手已然全数覆没,罗摩什带来的火枪手也无一得免。 安道京抹去头上冷汗,问道:“江大人,这神机洞实在可怕了,咱们还要过去么?” 江充脸现凶残狠毒的神气,凝视远方的冥海,冷笑道:“我若见不到那人,我告诉你,我是绝不罢休的!” 安道京见了他的神情,吓得浑身发抖,良久说不出话来。 那厢昆仑众人见大水退潮,纷纷从石壁上跃了下来。卓凌昭脸上神色难看,喃喃自语道:“伍定远已死,少了这引之人,我们却要如何过去?” 余人见了这等天地巨变,脸上神色都是难看至,只有艳婷一人泪眼汪汪,她眼望赤红的湖水,想起伍定远跳湖自尽的豪举,一时却似痴了. 正文 第七章 一代真龙海中生 却说伍定远摔在湖水里,霎时全身火烧般地剧痛,跟着剧痛攻心,他看着自己的身烂成一团,外皮烂去,内脏心肺竟尔裸露出来,冥海淹来,伍定远双目一痛,眼前一片黑暗,竟也瞎了。 这样一位捕快,竟然落得如此下场? 咑地一声,冰凉的水滴落下,打在伍定远的脸上。 万籁俱寂中,他如同死尸,一动不动,仰躺在一处水池中。天顶紫光闪烁不定,光芒流动,窜成了两行字:“神胎宝血符天录,一代真龙海中生。”正中央闪烁着一个人面蛇身的图样,黑暗中隐隐生辉。 这里不是冥海,也没有奸臣,只有一片幽暗宁静。 良久良久,伍定远一声呻吟,终于睁开双眼。他全身困乏,缓缓坐起身,猛地见到自己肚腹皮肤早已烂去,五脏六腑竟都暴露出来,心脏正自不住跳动,肠胃也在蠕动不休。 伍定远见了这残酷至的景象,心下大惊:“我……我当真死了?”霎时放声大叫,惊骇之下,又自晕去。 一股热气喷上了脸,伍定远给这股热气一激,又再次醒来。 身周紫光流动,眼前一对炯炯双眸凝视着他,那眸幽绿森蓝,说不尽的诡异。 伍定远心下一惊:“阎罗王,阎罗王来了……” 黑暗中,忽地嘴里被人撬开,跟着喉头灌来苦水,伍定远心中大惊:“孟婆汤!他们要我喝孟婆汤!”想起自己身负仇怨,伍定远纵声大叫:“我不要喝孟婆汤!我要报仇!我做鬼也要报仇!” 昏沉之际,汁液灌入口中,却让他不得不吞落,汁水入腹,只觉恶臭无比,正想呕出,猛地腹中一痛,那疼痛感从腹中窜出,缓缓上至胸腹,跟着急冲而下,循心、肺、脾、肝、肾五脏而去。剧痛攻心,伍定远乱滚乱叫,全身如火煎熬,痛苦万状中,终于又昏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伍定远做了一个又一个的梦,梦中自己有时回到家乡,有时身在京城,但最多的时候,却是在那燕陵镖局的血案现场。 梦中他在众多死尸中仓皇走避,一个又一个垂死之人不断伸手出来,只想抓住他的脚踝,伍定远掩面叫道:“不要抓我,我没有办法帮你们,不要抓我啊!” 忽然之间,无数死尸消失无形,自己身边缓缓亮起,拢在紫光之中,天上好似传下一个声音,低低说道:“伍定远……伍定远……你被上天选中了,伍定远……伍定远……你不能忘了自己的抱负……” 伍定远茫然望天,喃喃地道:“我的抱负?抱负……” 忽然之间,伍定远双目睁开,已然醒了过来。 四下幽深黑暗,全无人声,伍定远一愣:“我在什么地方?”他回头看去,只见远处一片黑沉,不只没见到艳婷,连卓凌昭、江充、安道京等人都不见踪影。想起先前自己坠入冥海,心下忽地一惊:“地狱,这里该不会是地狱吧?” 念及一众恶徒至今仍好端端活着,自己这个捕头却要掉入地狱,受那无穷无尽的苦难,只觉上苍不公平之至,他心中一悲,抱头痛哭,叫道:“老天爷啊!你的眼生哪儿去了?阎罗王呢?小鬼呢?这里不是十八层地狱么?你们快出来审我啊!”激动之间,只想对天上神佛倾诉心中的不平,竟有些癫狂之态。 过了良久,只听远处回声不断,却无一人回答自己,伍定远狂叫一声,猛地站起身来,才一站起,便觉身上有些寒冷,低下头去,只见自己全身**,正站在一处宽广至的水池中,但身上完好如初,便连外伤也没一个。 伍定远呆呆看着自己的身体,想起先前自己内脏都已烂出,心中惊疑不定,想道:“我到底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他看着脚下的水池,寻思道:“不管这里是人间还是地狱,先把情况搞明白了。”也是他一受苦受难,早已豁了出去,不管等在前面的是阎王还是小鬼,反正总须见上一面,当下便要走出水池。 他脚下微微用力,只听轰地一声,水花不起,他竟已飞到了岸上。 这一惊直是非同小可,那水池有丈长宽,谁知他轻轻一跃,竟能飞过宽广的池面。伍定远呆呆地看着自己的一双赤脚,心道:“我……我是怎么了?我这一跳,便是武林一流高手也未必能办到,我……我怎会变得如此了得?” 略提真气,霎时一阵沸水般的热流从丹田涌出,热烫烫地流经四肢骸,伍定远大吃一惊,这内力强猛无比,远胜自己过去所练的内功余倍,一时心下骇然,暗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我会变成这个模样?” 错愕之中,伍定远回思往事,那时自己本已跳湖自杀,照理早该死在冥海之中,却怎地出现在这个奇妙至的地方?又怎会变成现下这个奇异模样?他寻思道:“究竟发生什么事了?艳婷呢?卓凌昭呢?他们又到哪里去了?” 他低头望向水池,见池水色做淡紫,隐隐生出磷光,水池前立着一处石碑,上书“伏羲宝池”四字。 伍定远寻思道:“原来这池叫做‘伏羲宝池’,却不知与我身上的古怪内力有何关连。” 他左右看了一阵,自己身处一座巨大石室之中,室形五角,天顶浑圆,对面石壁上刻着大大的“仁之心”字,伍定远微微一奇,便往四下石壁看去,霎时只见各面墙上写着“义之肝”、“信之肾”、“智之脾”、“勇之胆”等字,他细细思:“伏羲宝池,仁义信智勇……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忽见池水隐隐有紫光反照,伍定远抬头看去,蓦地见到洞顶隐隐有着紫光流动,正是“神胎宝血符天录,一代真龙海中生”两行字。 伍定远一怔:“这不是神鬼亭里的那两行字么?我怎地又见到了?”他张大了嘴,霎时之间,一个念头闪过:“我不是在地狱里,我还活着,而且还是在神机洞中!” 心念于此,不禁大喜过望,想道:“好了,我还没死,我还没死!”忍不住手舞足蹈,喜乐异常。 过了良久,伍定远慢慢宁定下来,他抚摸自己的脸孔,见自己的身体完好如初,喜出望外之余,心中便生出熊熊求生火焰,只想生离此地,逃出众多魔头的毒手。 伍定远望着远处石门,心道:“我现下若要出洞,定会与江充他们照面,且让我查上一查,看看有无别的出口。”当下恢复了捕快的机警灵敏,便走出室门,想把出口寻找出来。 走出门外,只见眼前一条长长的甬道,却是一片漆黑,难以辨认方位。 伍定远皱起眉头,想返身去找火褶之类的物事,赫然之间,只觉甬道慢慢亮了起来。伍定远呆了半晌,心道:“这是怎么回事?怎地黑暗中忽然现出光来?” 正惊疑间,只觉甬道里越来越亮,一切物事清晰可见,他回头往石门内看去,霎时光芒耀眼,令他双目刺痛难当。伍定远猛地醒悟:“不是光线亮了,是我生了夜眼!” 他心下惊骇,不知自己的体质还有什么异常之处,一时心中忽生莫名恐惧,就怕自己已经变成妖怪,宛如梦中那只人面蛇身的怪兽般。 正走间,忽然背后一阵热气喷来,伍定远吃了一惊,急忙回头看去,背后一物昂吐信,生满金色鳞甲,赫然便是一条活生生的金龙! 伍定远吓了一跳,此地怪物多,一见又有妖魔,猛地往前窜去,远远逃开。 他魂飞天外,奔了一阵,回头看去,却见那条金龙只停留原地,丝毫不见追来。 伍定远心中惊疑不定,想道:“这怪物到底是什么东西,真是龙么?” 那日他与卓凌昭在一处湖边探查地形,便曾见过一只丈许长的蛇虫,倒与这怪物有些相似,伍定远想起江充说过的洞中机密,心中好奇之心大盛,眼看那怪物静默不动,他便大着胆,往前走上两步。 走到近处,伍定远凝目细看那怪物,只见这怪物约有十丈长短,头做五彩赤红,双目更是粲然生光。看来只要装上两只鹿角,再给六只足爪,便要成了传说的金龙。 伍定远心下一醒,那羊皮上有记载,说这神机洞中向有四兽镇守,那长右、蚌贼、肥遗都已见过,这怪物定是什么金鳞了。伍定远吞了口唾沫,心想:“我昏迷时有双眸盯着我看,该不会就是这只妖怪吧?” 正想间,那大蟒摇晃了一阵,竟快速绝伦地游来,转瞬间便已行到面前。伍定远又惊又怕,当下举脚去踢,想将那蟒蛇吓走。谁知那蟒蛇却只昂吐信,既不逃走,也不攻击。 一人一蛇,面面相觑,都是一动不动。伍定远满面惊恐,想道:“这怪物到底要干什么?莫非要吃了我么?” 伍定远缓缓退后,只想趁势离开,谁知他稍一走动,那蟒蛇却又往前游动,伍定远吃了一惊,连忙停下脚来,那蟒蛇却又停步不动,只昂吐信,对着自己连连晃头。 伍定远料知有异,当下拱手道:“这位老兄,在下不是有意闯入贵宝地,还请高抬贵手,别再跟着我了。”说着往后退开两步,哪知那金鳞大蟒又游动上前,丝毫不放自己离开,却也不过来攻击,只是摇头晃脑,看那模样,好似要他跟着走。 伍定远心下起疑,暗道:“这蛇虫有些灵异,莫非有人将它养驯了,用来看守山洞?我可跟去看看。”他咳了一声,缓缓往前跨了一步,那蛇虫彷佛大喜,便转过身去,朝甬道深处移动,伍定远亦步亦趋,跟在那蛇虫之后。 每当伍定远停下脚来,那蛇也就停步不动,直到伍定远跟上为止,若伍定远掉头跑走,那蛇又追了上来,说什么也不放他离去。 伍定远越看越是心惊,寻思道:“这蛇聪颖至此,绝非凡物,到底它要带我去见的是什么人?难不成是神仙么?” 那时江充不停出言恫吓,就是要众人不得深究洞中的秘密,伍定远现下人在洞内,如何不感好奇?想起自己从西凉一亡命京师,为了羊皮四下奔走,如今终于要找出最后的秘密,忍不住又是兴奋,又是担忧。 那蟒蛇行出余尺,忽地静止不动。伍定远心下一凛,赫见前方一处石室,里头似乎住得有人。他心下一惊,暗道:“这里住得是谁?莫非便是让江充食不落饭、睡不得安的那人么?” 此处名唤“神机洞”,号称牵连天下气运,四险阻隔,四兽看守,所有神奇难解之处,都与此处石室有关。伍定远想起“戊辰岁终,龙皇动世,天机犹真,神鬼自在”那四句话,忍不住全身发抖。 伍定远站在洞口,大声道:“有人在吗?在下西凉伍定远,在此拜见前辈!”他喊了几声,不见有人出来,也没人说话答应。 伍定远此时全身**,不便见人,但总不能这样呆呆站着,他硬着头皮,喊道:“前辈,你再不出来,在下只有贸然进去了!”当下伸手遮掩身体,扭扭捏捏地走向前去。 踏入室中,只见四下一片空旷,正中一处高台,旁边有处石碑,上刻“女娲天台”四字,台上却摆着一幅巨大的石棺,棺上隐隐有篮光照下,此外别无长物。 伍定远走上高台,站在石棺之旁,身上也给映成一片湛蓝,宛若蔚蓝海水。他抬头望上,只见洞顶镶着一片琉璃,原来此处的蓝光便是从上头照下的,便如那“伏羲宝池”的紫光一般。 伍定远低头看着石棺,想道:“这口棺材好生神秘,里头不知装的是什么人?”想要打开棺材,转念又想此地怪异难言,一走来,每多怪兽埋伏,又是长右,又是肥遗,棺中便有僵尸妖怪躲藏,那也毫不稀奇。 伍定远摇头苦笑,不敢再去碰那石棺,只得跳下高台,在石室绕行一圈,他看了良久,一不见有人,二不见有物,思不得其解,忍不住发起愁来。自己多年流亡,辛苦倍尝,一切都为那张羊皮而起,好容易九死一生,来到这最后秘密之所在,若还不能找出真相,却叫他如何甘心?他看着棺材,心道:“说不得,只有开棺来看了。” 虽说要开棺,但此处幽冥可怖,说什么也不能乱来,他先恭恭敬敬地下跪,向石棺喊道:“在下西凉伍定远,只因机缘巧合,冒昧来到此地,绝非有意打扰,还请恕罪则个。” 他在公门当差,这些鬼神之事自是宁可信其有,虽说当年扬刀立约,豪情万丈,但此时身在玄地,饱经妖怪惊吓,自当执礼甚恭,就怕得罪妖魔一类。 伍定远磕头一阵,大着胆,伸手掀开石棺顶盖,棺盖一掀,忙往后一跃,远远避了开来,就怕有什么僵尸鬼怪跳将出来。 过了许久,不见有任何怪物出来,伍定远松了口气,蹑足走向石棺,大着胆,缓缓凑过头去。 一眼望去,只见石棺里空无一人,却只有一袭黄衫。 伍定远嘘出一口长气,想道:“还好没有怪物。”转念又想:“连这棺材里也没东西,这可要怎么查下去?”一时颇感失望。 他叹息一声,将那黄衫取出,他全身**,不能没有衣衫蔽体,心道:“说不得了,先借这套衣服一用吧!”想起这衣衫是由棺材里拿出来的,恐怕是死人的寿衣,忍不住心下发毛,但有衣穿总比赤身**强些,当下便套了上去。 伍定远穿上那衣衫,只觉质料轻盈,通体舒适,不由得心下一奇,暗道:“这衣服料剪裁非凡,那死人身分定是高贵无比,不知是什么来历。”他就着蓝光看去,猛见身上的衣服上头绣着一只五爪金龙,伍定远心下大惊,双手不禁微微发颤。 这件衣服来头非小,竟是皇帝的龙袍! 伍定远满面诧异,寻思道:“这……这衣衫是帝王所穿,难道这神机洞是古代陵墓么?可这石棺里的尸身呢?为何又不见了?难道已给盗墓者带走了吗?” 正自猜想不透,忽觉背后一阵热气喷来,伍定远心下一惊,急急回头,却见那金鳞大蟒朝他游来,兀自张着血盆大口,似要往他咬下。这蟒蛇先前温驯无比,此刻却怎地变得凶猛无比? 伍定远心下醒悟,想道:“糟了,这蛇定是看守陵墓的守卫,它一见我盗取棺中的东西,便要过来咬我。” 只见那大蟒已到自己眼前,蛇嘴便往手臂咬上,伍定远大吃一惊,厉声道:“走开!” 那大蟒却不理会,更是急速向前扑过,上下颚张开,伍定远大吃一惊,眼见不能再拖,右掌一挥,登即劈出。 只听啪地一响,这掌正中巨蟒腹部,那大蟒登时飞了出去,猛力撞上石壁。 伍定远见自己掌力大的异常,心下也是骇然,他摇了摇头,随即朝那大蟒走了过去,只见那大蟒兀自在地下扭动,腹部腐蚀出一个大洞,好似被什么毒液浸染般,眼看是不活了。 伍定远心下一惊,寻思道:“这是怎么回事?这蟒蛇的肚怎么烂成这样?”看着自己的右掌,只见掌心隐隐发出一阵紫光,黑暗中倍觉醒目。伍定远心下一惊:“我这手掌上蕴有剧毒!” 那大蟒中了一掌,尚未死透,它在地下扭动一阵,又朝伍定远游来,一张嘴仍是大大地开着,伍定远想道:“这蟒蛇不怕死么?怎地还来讨打?”他这次不敢卤莽,看着那蟒蛇的大口,忽见它嘴中居然含着一物,似是要交给自己。 伍定远“啊”地一声,才明白这蟒蛇的用意,原来他不是要来咬死自己,而是有东西要呈递给他。伍定远见这蟒蛇腹部穿洞,已是命在旦夕,心中微有歉疚之感。 他蹲在地下,接过了蟒蛇口中的物事,只见那物已然破损得厉害,却是一本陈旧破烂的册。那蟒蛇见伍定远接过东西,似乎甚是喜乐,它游上了伍定远的腿边,将斗大的脑袋搁在伍定远的膝上,眼中似乎露出了哀伤的神情。 伍定远心中难过,道:“对不住,我出手重,却把你伤成这样。” 那蟒蛇吐了吐蛇信,慢慢地僵直身,竟尔死了。 伍定远长叹一声,心道:“我此刻武功非同小可,出手时定要留下分寸,否则日后受我掌力的非死即伤,必定杀生过。” 他伸出右手,轻抚那蛇虫的脑袋,霎时那大蟒的脑门竟又烂出一个深洞,伍定远大惊,看着自己的右手,喃喃自语道:“这是怎么回事?我……我的手掌怎会毒成这样?” 自离“伏羲宝池”以来,先是察觉自己内力雄浑,远在昔日之上,后来发觉自己生出夜眼,现下右手又有掌毒,彷佛妖怪一般。伍定远呆了半晌,已是作声不得,他看着金鳞大蟒的身躯,只觉又痛又怜,当下伸出左手,将它轻轻搬开了。 伍定远拿起那蟒蛇交给自己的薄薄的册,心想:“这本书不知是什么来历,可与这神机洞的秘密有关么?”就着洞中的蓝光读去,只见书皮处写着“披罗紫气”四字,似是武功秘笈之名。 伍定远一惊:“披罗紫气?我右手这般阴毒,便是这披罗紫气么?”他翻开第一页去看,只见此页所载的字并非练功法门,而是一篇记述,伍定远心知定与洞中奥秘有关,当即小心翼翼,逐字读去。 “汝先得天符,后取谒语,沥鲜血,投冥海,连过四险四难,天命所归,汝已继吾之志,为一代真龙也。” 伍定远呆了半晌,想道:“什么一代真龙,这是什么意思?”又往下头翻看,读道:“天道难测,隐讳不明。汝若见此记,此时业已改朝换代。余虽自命超卓,举世无一抗手,然奸佞炽张,致使亲征锻羽覆没,国家有若危卵。余情不得已,只有封印此洞,暂迎圣驾于此山神机洞中,以待时局平静,日后重登宝大位。” 伍定远赫然一惊,寻思道:“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做亲征锻羽覆没?皇帝不是好端端的在北京城里享福么?怎地又有什么暂迎圣驾?”他此行受柳昂天之托,意旨在调查羊皮来历,却不知还有这些怪异之事。 伍定远茫然不解,心道:“不管了,等我离山之后,到时再去问杨郎中好了。”想以杨肃观的渊博,定能查知其中由来。 又往下读道:“神机洞隐密至,若无天符指引,世间无人可得其门而入。只防人之心不可无,江充面相非小,隐有公之相,此人若别有居心,圣上安危可虞也。余为期圣驾平安,遂释放洞中天兽,以图守卫,又于神鬼亭藏下机密,世人若无亭中谒语指引,纵有天符,亦难寻觅圣上踪影。此诚防备之心也。” 伍定远呆了半晌,心道:“这人到底是干什么的?他费尽苦心,到底想要保护谁?难道棺里的人真是皇上?这怎么可能?” 他一时不解,只有往下读去:“汝取镇邪天符在先,复又投身冥海于其后,如此大仁大勇,必有天命护身。念此仙佛机缘,尔当自强自发,报效国家,饮女娲天酒,浴伏羲宝池,得仁心、治义肝、发信肾、取智脾、获勇胆。神胎宝血符天录,一代真龙海中生。” 伍定远心下恍然,方知来龙去脉。那神鬼亭中藏有两句谒语,第一句叫做“神胎宝血符天录”,用意在以鲜血洒上羊皮,便能破解洞中各项机关;第二句则叫“一代真龙海中生”,此刻回想起来,原来是要见过谒语的人跳入冥海之中,这才能够破解神机洞中最后一关的秘密,若非如此,洞中的绝世武功决计无法取出。 伍定远回思当时情景,自己跳海之际,只为一时悲愤,倒也没想过自己这般自杀,却能恰巧解了最后一道难关。 他心中测,想来那安排洞中机关的前辈为重视心性德,非只在心栈中测来人的格,最后还用这超脱生死的法试炼人心,看来这人定是担忧传人日后为非作歹,这才以此相试,谁知竟给他误打误撞,竟以此获传神功。伍定远轻轻苦笑,摇了摇头,心道:“这真是天意了。也许我真如书上所说,是个有天命护身的人吧。” 过去无论是圣洁如方丈灵智,还是奸恶如权臣江充,莫不以自己的面相为异,现下回想起来,倒真有些道理。 他发了好一阵呆,又想道:“这书上说的什么女娲天酒,伏羲宝池,便是我身上古怪内力的由来么?” 自己昏迷时,好似被那金鳞灌下苦水,当时还以为是地狱的“孟婆汤”,哪知却是叫做“女娲天酒”的玩意,至于那浸泡身的冰冷池水,则是什么“伏羲宝池”了。 伍定远叹息一声,心道:“现下我身上的内功,定是卓凌昭朝思暮想的天山武,这帮奸人无恶不做,算尽机心,却反而让别人捡了个便宜,真是好笑啊!”想起卓凌昭等人必然失望难受,不禁忍俊不禁,霎时间哈哈大笑起来。 伍定远正自大笑,忽见洞中泥沙飕飕而落,竟是被自己的内力所震,连忙收慑心神:“我身在玄境,尚未脱险,可别得意忘形了。” 他吐纳片刻,便继续翻看册,读道:“汝身负天命,得传神功,不可或忘真龙之志。圣驾于神机洞一事,天下间只余与江充二人得知,汝万不可外传。此际江充业已叛国,当此国难,尤需竭心尽力,迎吾皇以归京城,使其重登大位,再行仁政,方无愧真龙之名也。” 再看署名,却不见任何字号,只有一行小字:“此间情事,不可与外人言,否则徒令朝廷动荡祸乱,奸党反而得利,切记!切记!” 伍定远将那本书细细翻过,只见除这篇记之外,便是“披罗紫气”的练功法门,他脑中乱成一片,一时无暇细看,便把书本收入怀中。 他看着眼前空荡荡的石棺,喃喃自语道:“此际若已改朝换代,则江充业已叛国?这话从何说起?皇上好端端的留在北京,什么时候改朝换代了?” 他想着想,蓦地心中一惊,想起当今皇帝原称“泯王”,这皇上并非以登基,而是先皇武英皇帝的御弟,只因武英皇帝英年早逝,泯王才得继位为帝。伍定远心中醒悟,这才明白这洞中所藏的不是别人,正是当今圣上的皇兄,昔年的武英皇帝。 伍定远心下骇然,他看着自己身上的龙袍,寻思道:“我这身衣服,莫非便是武英皇帝所穿的么?这……这又怎么能够?”这武英皇帝早在十年前便已驾崩,倘若他并未身死,而是躲在此地,想来也过五十岁了。 他心中惊疑不定,寻思道:“这武英皇帝不是已死在奸人手上了吗?他死了几十年,怎能又跑了出来?这……天无二日,国无二主,要是这人还在人间,却要我们这些臣怎么办?” 他越想越慌,便趴到石棺之中,细细察看一番,只见石棺中确无残骸遗骨,除了自己身上的龙袍,实在别无蛛丝马迹。 伍定远心中忽起轻松之感,心道:“看来这篇记述不尽不实,连个署名都没有,八成是江湖妄人所为。这神机洞是个鸟不生蛋的地方,一个活人如何待得上几十年?只怕闷都把他闷死了。” 他正想哈哈大笑,心中忽有一个声音道:“不对……倘若这篇记述是胡说八道,这世上怎能冒出一张羊皮出来,还惹得江充这些人追杀抢夺?” 伍定远呆立半晌,心道:“不管怎样,眼下这武英皇帝已然失踪了,他既不在洞里,也不在人间,便跟死了没两样。这样也好,国无二主,他既然死了几十年,便让他随风而逝吧,可别再出来作祟了。” 伍定远看过上头记载后,心中多少有了谱。想来此处山洞必是千年前的贤人建造而成,只不知为了什么原因,曾有人将武英皇帝藏在此中,只是这可怜的皇帝多半在洞中生出了什么意外,竟尔落了个尸骨无存的下场,只余下这身龙袍供人凭吊。 想来武英皇帝若不是给蟒蛇吃掉,便是不不定还是因为受不了这洞里的气闷,这才跳湖自杀。 伍定远叹息一声,当下对着石棺膜拜,道:“前辈在上,非是晚辈不来竭心尽力,这武英皇帝既已消失不见,连尸骨也找不到,却要晚辈如何效忠于他?不论你是何方神圣,还盼你英灵有知,能够原宥则个,晚辈感激不尽。”说着又磕了几个响头。 伍定远正自下跪祭拜,忽听远处传来一阵声响,伍定远侧耳听去,只觉一个声音低沉,一个声音高亢,好似一男一女在那儿说话,伍定远急急转头,只觉夜眼一闪,似乎飞过了两团灰影,竟是快逾鬼魅。 伍定远见那两个灰影间夹了个东西,便似尾端相连的两只怪物,他猛地想起南天门上绘的一男一女两个神像,登时吓得魂飞魄散,心下大骇:“鬼!有鬼来了!”那两个神像人面蛇身,诡异之至,若真要出来作祟,自己如何还能活命?想起梦中齐伯川的怪模怪样,心惊胆跳之余,急急朝甬道奔逃而去。 跑了一阵,伍定远只觉自己脚下如腾云驾雾,飞快无比,他越奔越是心惊,可又不敢停步,这洞中实在诡异至,只想早些找到出离开。 正害怕间,忽见甬道前端有光芒洒下,伍定远急忙奔向前去,却见甬道顶端一处破洞,约莫二尺见方,伍定远大喜过望,连忙从洞中望出,此时外头已是深夜,满天繁星,尽在天顶,看来只要从此处爬出,定能逃出生天。 伍定远心下兴奋,只想直接跳出破洞,但这处破损恰在甬道顶端,实在过高,伍定远暗暗忧心,不知自己有否这个能耐上去。 他回头往阴沉的甬道看去,心中暗暗害怕,就怕人面蛇身的怪物忽然出现,他轻轻吐了口气,运起轻身功夫,双脚奋力在地下一蹬,忽觉身一轻,竟尔高飞而起,如同大鸟般冲天飞起,直朝洞顶而去。 伍定远见自己跳跃过高,忍不住“啊”地一声大叫,心下惊骇无比,他想缓住身形,却又不得其法,只觉自己还在袅袅上升,忽然头顶一痛,已然撞上洞顶,跟着轰隆一声,洞顶竟给他撞坍一块。 伍定远大吃一惊,丹田气浊,当场摔下地来,只跌得全身疼痛不堪。 他趴在地上,看着洞顶的破孔,喃喃自语道:“这就是披罗紫气的威力么?” 直到此时,伍定远方知天山武的无穷奥秘,自己若不小心运使,只怕未得其利,反蒙其害。他看着洞孔,再次跃起,这次他小心许多,不敢用力过猛,轻轻一纵,身已然飞起,霎时间便已飘出洞去。这次他虽然有备,不曾撞破什么,但见自己身负如此神功,趋退间如同妖怪一般,还是感到骇然。 伍定远飞出洞顶,随即落在地下,他朝四方望去,只见自己身处在一处高原上,数里外一片连绵无际的山脉,想来便是天山了。 此时方值深夜,他上观星辰,看来已近午夜。寒风吹来,空气尽清新,伍定远深深吸了一口,只觉心旷神怡,此刻不管江充也好、卓凌昭也罢,再也没人奈何得了他。 他看着远处雄奇的山峦,一时心力松弛,倒在地下,痴痴看着天上的银白月轮。 一片宁静祥和中,伍定远静静思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他闭上了眼,想道:“怎么办,这羊皮根本不是江充卖国的证物,真只是张宝藏图而已。凭这张东西,要如何推倒江充?我此番大大得罪这帮奸贼,以后该怎么办?柳侯爷保得住我么?” 眼前情势明白,那羊皮不过是块莫名其妙的神符,绝非王宁、梁知义他们猜想的卖国证物,自也不能藉此推倒奸臣江充。想起自己一年多来奔波劳苦,千里亡命,到底为的是什么呢?眼下身处谜团之中,除了见到一幅空棺,一个空洞,其余什么都不知道,更不晓得这案要如何查下去,不禁摇头苦笑。 他叹息一阵,心道:“既然那羊皮不是什么物证,想来王御史、柳大人都白忙一场了。羊皮既然无用,也无人奈何得了江充这奸臣。我若要继续与他作对,只怕会死得惨不堪言。唉……人生不过年,眼下我自由自在,何必再回什么京城,不如回西凉去开个店铺,了此残生算了。”一时心灰意冷,只觉气馁无比。此来天山,算是由死到生走了一遭,人世间的荣华富贵,功名利禄,尽成转眼云烟,实不足自己挂怀,此刻便有隐退的打算。 他闭上了眼,正想沉沉睡去,忽地又想到了艳婷,他猛地一惊,坐起身来,寻思道:“不行!这小姑娘还在卓凌昭手中,若要受了玷污,我如何对得起她死去的师叔?”想起艳婷楚楚可怜的神色,更感心惊不已,好似她现在正给人撕裂了衣衫,受那帮无耻淫贼的侮辱。 伍定远咬牙切齿,仰望天际繁星,心中浮起齐家满门惨死的景象,更感悲愤,他暗自责备自己,想道:“伍定远啊伍定远,你这禽兽不如的东西,当年齐伯川死前,你说了什么?你现下斗不过江充,便只想顾着自己逃命么?当年多少人为你出生入死,你只想平安日,你怎么对得起他们?”他猛地跳了起来,凛然看着群山,大声道:“我不能()!我不能!” 伍定远热血沸腾,心道:“无论如何,这场仗还有得打。便是没了羊皮,咱们还有柳侯爷撑腰,未必便输那奸臣了。”他望着脚下的神机洞,心道:“当今最重要的大事,便是把艳婷那小姑娘救出来,我现下得了‘披罗紫气’,若要回到洞里,偷偷摸摸的抱她逃走,也不是什么难事。” 他轻轻吐纳,更觉体内真气充沛至,想来只要不正面遇上卓凌昭,便是遇见安道京、钱凌异这些好手,料来自己也还能应付,他心中惧意渐渐淡去,大叫一声,便往破孔跳下。 伍定远走回洞中,慢慢寻着出,只听远处有着浪涛声,他心下一喜,知道冥海就在眼前,便急急走出。果见远处赤红的湖水拍打岸边,对岸一片黑暗,看来艳婷、卓凌昭他们便在那儿。 伍定远望着冥海,正自盘算如何渡湖,便在此时,忽听对岸传来轰然巨响,跟着湖面水花四溅,却不知发生了何事,伍定远行到高处,目往对岸看去,霎时惊得呆了。 只见对岸有一人神色阴沉,正自指挥大炮轰击,那人唇上留着短须,面色阴沉,正是江充,只听他大叫道:“给我轰!把对岸的一切都给我轰烂了!”跟着炮声一响,炸到了湖里,煞那间湖水飞溅,激起了偌大水柱()。 伍定远一惊,心道:“这江充真是疯了,他自己过不来,便要把这一股脑儿的炸烂。” 却听得一人道:“江大人,你真把对岸炸烂了,却要我如何去拿武林秘笈?” 那人功力深厚至,虽在炮声隆隆之中,说话仍是清晰可闻,世间有此功力的屈指可数,伍定远不必去看他的面貌,也知他是“剑神”卓凌昭。 江? ??止住了炮手,道:“卓掌门啊!照眼前的情势看,这神机洞过难搞了,与其让别人进到此间,还不如几炮轰得稀烂,省得便宜了旁人。你说怎么样?” 卓凌昭叹息一声,道:“这样也好,咱们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伍定远站在岸边,霎时听到江充狂笑不止,跟着炮声隆隆,不住地往岸上轰来,轰隆一声大响,炮弹正炸在伍定远身边不远处,岩洞耐不住炮轰,顿时开始崩塌。 伍定远心下大惊,急忙沿着甬道冲出,只见一都是崩塌的石块碎屑,满天尘埃中,伍定远飞身窜到那破损处旁,提气一纵,便往上头跃去。 逃出神机洞,只觉脚下还在震动,他略一停留,便觉地面正在塌陷,只要脚下稍停,便会掉入地下。他惊慌之余,急运轻功飞驰,一逃难而去。 奔出数里后,他回头看去,只见整片山头已然陷落,想不到江充的炮火如此猛烈厉害,经此一炸,看来这神机洞已成遗迹,从此不能复现江湖了()。 伍定远叹息一声,仰头看去,此时已明月高照,凄清的月光照下,映在冷冷的天山上。伍定远想起日后的无数硬战,心下忽地一馁,只觉疲惫不堪。他猛地摇了摇头,心道:“不行!我绝不能气馁!我已然获传天山里的绝世武功,岂能再有迟疑之心?” 他运转真气,只觉全身精力弥漫,想到自己武功远胜昔日,不复是当年四处流亡的小小捕头,心中更是一阵激荡。 最早他接到燕陵镖局的案,只是拼着一股气血,最后竟尔落到丢官亡命的下场,之后遇上柳昂天、杨肃观等人,在侥幸拾回官职性命之余,便有意重作冯妇,再来干一个奉公守法的朝廷命官,至于那燕陵镖局的案,自也交给上级办理,不再逞强。也因如此,才会被郝震湘等人讥讽,让他倍感困窘。 只是天意难测,再加机缘巧合,自己居然莫名其妙地练成神功,仗着这身“披罗紫气”的威力,或能再扛起这个大案,为苦主申冤也不一定。 无论是福是祸,总之这条命是捡回来了,他想到自己武功大进,忍不住哈哈大笑,身影一闪,便往山崖跃下,伍定远仗着精湛无比的内力,一从悬崖攀缘而下,竟是快若神鹰,势如妖魔. 正文 第八章 披罗紫气 伍定远出得天山,想起与杨肃观等人的约定,要在元宵之夜会集西凉,他进洞已久,早不知时日,只怕错过了与众人会合的时辰,当下急忙起身,连夜赶而去。 上想起艳婷尚在卓凌昭手中,伍定远不禁心情烦忧,不知昆仑山众人是否会对她不利。那艳婷说来不过是个孩,与昆仑诸人毫无仇怨,只盼卓凌昭念在自己宗师身分上,别去为难她一个小小姑娘。 行出十来里后,慢慢真气发动,汹涌澎湃,似是用之不尽,取之不竭,体内好像胀得快炸开一般。伍定远提起真气,往前纵出一大步,身立时飘出两丈远近,他人在半空,又是一个大步跨出,如此接连不息,竟然快逾奔马。 奔出半个时辰后,竟觉得有些收不住脚,脸上更是劲风扑面,如同刀刮。伍定远心下骇然,只觉体内随时随地都是暖烘烘地,真气可说强韧已。照这个模样看,只怕自己已有一甲以上的深厚功力,这天山密藏的武功果然非同凡响。 上歇息时,伍定远取出洞中携出的秘笈,细读之下,才知这“披罗紫气”的大威力,远在自己的想像之上,至于那练功法门,更是怪异难言,世间绝无第二套武艺足以相比。 只见练功总则上写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劳苦心志,毁其发肤,是已欲成神功真龙,必先五内俱焚,去心、坏肾、破胆,以孕神胎,无肝无脾,则随心所欲矣。”这段话令人目瞪口呆,伍定远虽已熬过种种苦难,读到此处,还是打从心里寒起。 原来这“披罗紫气”的练功法怪异奇特,绝不同于世间任何武,一般练功多由苦练修行而成,不是练内力,便是习拳脚,乃是由内生外,靠的是自己的能耐。但这“披罗紫气”却大大不同,练功者需以种种奇门毒药秘方浸泡,以之改变体质,靠的纯粹是外力,与练功者并无大关连。 也是为了转化体质,那开辟山洞的前辈才设下“冥海”一关,让人泡烂肌肤,暴露内脏,好使“伏羲宝池”、“女娲天酒”的效力加大,如此一来,练功者方能“得仁心”、“治义肝”、“发信肾”、“取智脾”、“获勇胆”,以之锻造全身脏腑,终得“神胎宝血符天录,一代真龙海中生”的最高境界了。 只是这“披罗紫气”并非人人可练,若体质不当,机缘不巧,定会死于半途,非但练不成神功,反为药酒所害。正是为此,那总则上开宗明义地写着:“凡人一生,披金罗紫,皆命也。成此神功,全仗天命。习功者若非四柱同命、抑或奇盖顶之人,必死无葬身之地。戒慎、戒慎。” 照此看来,伍定远能成此神功,一半靠的是天生的命数机缘,一半靠的是自己的胆识,若无种种巧合,自己绝无可能破解难关,成为那“一代真龙”了。只是卓凌昭千想万想,却怎么也想不到天山武竟是这般练法,倘若要他跳湖自尽,恐怕打死也不愿意吧? 伍定远看着那本“披罗紫气”,自知若是依法习练,便能将真气越练越强,招式越练越精。只是他那条泛紫的右臂却仍不听使唤,运使真力时更会泛出一股磷磷紫光,隐隐有着剧烈无比的毒性,这伤是给地底怪蛇咬出来的,书上不曾详载,只不知是否会妨害自己练功。 伍定远看着自己的右臂,心道:“我这手臂上的毒伤好生厉害,不知毒性是否还在?会否伤了我的身?”他皱眉苦思,颇为担忧,但既然身上毫无中毒之象,行止举动时更有神清气爽之感,也就不再理会了。 伍定远急于与杨肃观等人会合,便连夜赶,直奔了几个时辰,只见天际渐渐泛白,清晨的沙地上结了淡淡的冰霜,放眼望去,偌大的平原都拢在破晓的浓雾中,倍觉朦胧。此时他已奔出两个多时辰,但仍感精神奕奕,丝毫不觉疲累,脚下更如腾云驾雾,风雷电掣之际,身周景致无不倒飞而过,恐怕比世间最快的千里马,都还要再快十来倍。 又行了一阵,隐隐约约见到前方有一处牌楼,目望去,只见牌楼上题了有字,见是“玉门关”。 伍定远心下一惊,暗道:“我这一夜居然赶了几里?这怎么可能?” 他去时被昆仑山高手押在车中,足足乘了十余日的车马才抵达天山,谁知回程时仅用了区区一晚,他看着自己的双脚,心中的骇异直是难以言喻。他呆了半晌,这才朝关内行去。 伍定远走到关隘不远处,自知身穿龙袍,决计不能贸然入关,当下便摸入一旁的民家,想要偷出衣衫换上,谁知才走到门口,便给一名挑水老汉撞个正着。 伍定远正要闪开,却见那老者吓得魂飞天外,惊声道:“这……这是皇帝啊!”当场下跪道:“小民叩见皇上!” 伍定远骇然失笑,道:“我……我不是皇帝……” 那老汉往两旁张望一眼,低声道:“原来皇上是微服……那个龙袍出巡,皇上放心,的……” 伍定远尴尬一笑,道:“我……我真的不是……” 那老汉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低声道:“这些我都懂,我不会说出去的。”说着又道:“皇上是来找乐的,还是走失了什么妃啊?” 伍定远心道:“看来遇上了个怪人,我可赶紧脱身才是。”他轻咳一声,道:“我……我是来借衣服的。” 那老汉哦地一声,道:“原来皇上嫌龙袍穿起来难受,想要换一身衣衫穿啊!” 伍定远喜道:“正是,老汉可有衣物借我。” 那老汉心道:“难得遇上皇帝,总要敲个竹杠才是。”当下道:“借是没什么难的,可老头我总要有个回报。” 伍定远眉头一皱,道:“老兄要啥样的回报?” 那老汉心道:“老我一不会读书,二不会做官,难得遇到皇帝,还是讨个皇亲国戚的身分好了。”当即阴侧侧地道:“我家有个闺女,十岁还嫁不出去,拜托皇上了。” 伍定远心下一惊,忙道:“这怎么使得?你可别乱来。”谁知那老汉已然喊了起来:“桂花啊!别睡啦!有大事啊!你快起来看啊!”他喊了一阵,只见一名蓬头垢面的女冲了出来,揉着眼道:“爹,什么事啊?有小偷么?” 那老汉指着伍定远,大叫道:“皇上来啦!” 伍定远见那女血盆大口,虽不至青面獠牙的惨状,但也是难得一见的无盐,只吓得屁滚尿流,全身冷汗狂冒。天幸那女见了伍定远,只是上下打量几眼,一脸狐疑地道:“这人看起来笨头笨脑的,真的是皇上么?该不会是戏台上的戏逃班了吧?” 伍定远心中一宽,想道:“好险!这女对我没意思。看来可以借件衣服穿了。” 谁知那老汉道:“自古皇帝都是长得一幅笨样,不然怎么当皇帝?你快别啰唆了,快上去跪拜啊!” 那女咕哝一声,便自向前跪倒,口中乱叫道:“民女桂花,参见万岁爷。” 那老汉拉住伍定远,笑道:“皇上快来歇息,你俩好过以后,我便是国丈了……”说着将伍定远拉进卧房里,便要替他宽衣解带。 眼看那女已然冲进铺被,跟着裂开血盆大口,对伍定远媚笑道:“看万岁爷傻头傻脑,身骨却是强壮,来!让臣妾好好服侍你吧!保管你**蚀骨,马上忘了千佳丽啦!” 饶他伍定远练成盖世神功,闻到那女口中的大蒜气味,又见了她的海碗大嘴,此刻也是两腿飕飕发抖,他大叫一声,猛地点中那老汉的穴道,跟着开始扒他身上衣衫,那老汉惊道:“皇上怎么了?莫非不爱闺女爱老汉?” 伍定远虎吼一声,也将自己的龙袍脱了下来,露出一身结实强壮的筋肉。 一旁那闺女大怒道:“你这兔,枉自练了一身铁打筋骨,谁知不是男人!”说着便要冲来撕打。 那老汉喝道:“桂花不要乱来!”跟着陪笑道:“皇上爱这调调也成,老汉虽老,却还是老而弥坚,您要上下左右都成,便是前后翻转,老汉也可以搏命一试……”他还待要说,只见伍定远已然抱着他的衣衫,疯狂飞奔而去。 经此一事,伍定远更加明白天有二日的可怕,倘若武英皇帝仍在人世,不免引起天地偌大的纷争,天幸此人已死,否则不知要惹出多少祸患。 伍定远穿好衣衫,此时方在黎明,来往行旅不多,玉门关守军尚未开城,伍定远行到关下,左右探看,想找条进关的方便之,正看间,忽听后头一人喝道:“你是干什么的!怎么在此地徘徊?”伍定远回头一看,只见一名军官带着十来名小卒,正对着自己戟指喝问,想来这些人是在此地巡逻的守军。 伍定远抱拳陪笑道:“在下是西域回来的客商,只因赶赶得迟了,没想到误了进城的时光,是已在此逗留。还请诸位行个方便,让小可早些进城。” 那军官冷冷地道:“原来你想要进城啊!随我来!” 伍定远忙道:“多谢军爷。”便随那军官行去。走不到步,两旁军士忽然伸手将他架住,另一名小卒更伸手入怀,在他身上掏掏摸摸。 伍定远惊道:“在下是寻常姓良民,大人此举何意?” 那军官狞笑道:“我管你是谁?便是皇帝老儿来此,也要交上一两白银,这叫做过关性命钱哪!若不是咱们日日夜夜在此看守,你们这些该死的老姓哪来的好日过?” 伍定远心中暗暗叫苦,他先前落在昆仑山手中,身上物事早已被人走,此刻身无分,却要他如何行使贿赂? 众道:“这人身上没有银两,只有他***一本书!”说着递给那军官,伍定远心中暗暗叫苦,那书不是平常的物事,乃是天山中带出的“披罗紫气”,自己一身武艺全着落在上头,岂可任人拿走? 他正自盘算对策,只见那军官已将书本接过,骂道:“死穷酸,连一两银也没有,居然还敢自称是生意人,老看你定是敌国的奸细!”说着往书皮看了一眼,又骂道:“披罗紫气?老披你奶奶个头!要带书也带本图并茂的玩意儿,这算是什么狗屎!”大怒之下,便要把书本撕破。 伍定远忙道:“这书是要紧东西,大人万万撕不得!” 那军官狞笑道:“死东西,还敢啰唆!”说着用力一扯,便要将书本撕开。 伍定远大喝一声,两手使劲,猛地往后一振,那两名小卒原本拉住了他的臂膀,只听轰地一声,两人的身如同烂稻草般,远远地飞了出去,跟着脑袋撞在墙上,有如烂泥般地瘫在地下。 那军官一惊,喝道:“大胆狂徒,你胆敢拒捕!”抽出腰刀,便往伍定远脑门砍落,伍定远见他这招凶狠劲急,心道:“你不过是要些银钱,与我又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何必出手就是杀招?” 他有意教训那军官,当下落手也不容情,一招“开门见山”,右拳猛往那军官鼻梁打去,这招拳法甚是常见,便是小孩也识得,那军官骂道:“死小!”跟着侧头躲开,谁知一股劲风刮来,味道腥臭无比,那军官气息一滞,颈竟然动弹不得,伍定远的拳头便从那人脸颊擦过,只听“啊”地一声惨叫,那军官滚倒在地,呼号不已。 伍定远冷冷地道:“你莫作死,快快站起来吧!”那军官只在地下打滚,哀号不断,一旁小兵见状,吓得四下乱窜,各自逃命去了。 伍定远眉头一皱,将那军官揪起,却见他已然一动不动,伍定远抡起拳头,作势欲挥,喝道:“大胆贪官,你快快带我进关!”却见那军官的脑袋只剩下了一半,余下的一边已然烂去,有如被强酸腐蚀一般,连头骨都露出来了,伍定远大吃一惊,心道:“又来了!我这拳不过是轻轻一打,怎能有这般威力生出?” 原来方才那拳这么一擦,居然已将这名军官活生生的毒死,另两名小卒给他手臂力道一震,也已撞墙而死。伍定远暗暗心惊,知道自己的武功已然高不可测,日后出手之时,可要留下分余地,否则定会杀生过。 忽听后头无数军士叫喊道:“奸细在这里,快把他抓起来。”却是方才散逃的兵卒引人过来。 伍定远不愿与之缠斗,他看着城墙,心道:“以我此时的武功,说不定可以一举越过这座城墙。”当下伸足出去,奋力往墙上一点,只听碰地一声大响,墙上的砖石竟给他一脚踢瘫,陷出一个深洞来。 伍定远心下骇异,他放轻脚步,只用了二成真力,轻轻地往墙上轻轻一点,饶是如此,身还是飘飘凌空,猛往城上飞去。待到力尽之时,伍定远伸脚再点,又往上飞去五丈有余,已如幽灵般飘上城头。 下头军士见他武功高强若斯,都已惊得呆了,众人抬头仰看,良久说不出一句话来。城上守军见伍定远飘身上来,更是吓得屁滚尿流,纷纷惨叫,霎时四散奔逃,跑得无影无踪。 伍定远看着空无一人的城头,不禁微微摇头叹息,想不到这西疆第一等的关隘要塞,军纪竟然败坏至此,守军更是不堪一击。 他飞身下关,便往西凉方向急奔,上找人问了,此时已是正月十七,他与杨肃观等人约好十五相见,虽然马不停蹄的赶,还是晚了两日。伍定远心知他们必是朝华山而去,倒也不感心急,只是艳婷还在江充一干人手里,倒是件麻烦事,眼看一时无法与杨秦等人会合,性便缓缓而行,也好打量情势。 又行了两日,已近凉州城郊,伍定远身虽不疲累,却已又饥又渴。他见到一旁有间客店,连忙抢进,跟着要了两张面饼,一壶白酒,便即张口大嚼。他这几日都在上采摘野果,不曾好好吃上一餐,这顿饭只吃得香甜无比,不一会儿,便已吃干喝尽。 伍定远舔了舔嘴,还想再要些吃食,忽地想起囊中羞涩,金银都给昆仑山去了,却是一钱也无,他面色一变,寻思道:“这可该怎么办?难不成要吃白食么?”转念又想道:“我旧日是此地的捕快,便赊他一顿,那也算不上什么。”当下又要小二送上吃喝的来。 一旁掌柜的见他伸手往怀中一摸,跟着脸上变色,已然看出他身无分,谁知他还大声叫道:“小二,给我切盘牛肉来,再加两张面饼。” 那小二答应一声,从后厨送上菜肴,那掌柜冷笑一声,将小二拦在道中,喝道:“慢点送!”他哼了一声,往伍定远这桌走来,冷笑道:“这位客倌,咱们是小本生意,请您先结了帐,会了钞,这再吃喝不迟。” 伍定远道:“我今日手头有些不便,回头再补给你。” 那掌柜道:“客倌啊,莫说我们小气,你手头既然不便,为何又来吃食?小店向来有个规矩,从不施舍乞丐。还请你赶紧付钱吧!” 伍定远听他说得难听,当下面色一沉,道:“我旧日是西凉城的捕快,朋友旧识不计其数,绝不会在此白吃白喝,你只管送上菜肴,我回头便送钱过来。” 这种自吹自擂的说话,那掌柜一日里怕没听上回,当下笑骂道:“你若是西凉捕快,我还是甘肃的提督哩!我管你是官是民,有钱便是大爷,没钱便别来吃喝,休在我这里赊上一顿半顿的。” 伍定远给他数落一顿,不禁面色尴尬,寻思道:“现下我身无分,却要如何会钞,难不成大摇大摆的走开么?” 昔日里他最是痛恨这种白吃白喝的勾当,若有下属干了这等恶行,他定会重重责罚,此时他虽已不是捕快,却也不愿坏了自己昔日的规矩,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那掌柜道:“这位大爷,方才您吃的酒饭共是一钱银,请您快快付吧!” 伍定远伸手掏摸,却良久摸不出半钱来,只见那掌柜的脸色越来越是难看,伍定远把心一横,暗道:“说不得了,今日权做一回流氓。” 他正要转身逃走,忽见一名女走了过来,塞了只金元宝在那掌柜的手里,娇笑道:“十两黄金给你做饭钱,这够了么?” 其时金贵银贱,这十两黄金足足抵得上两白银,那掌柜的大喜道:“够了!够了!便买下我这间小店,那也是绰绰有余!” 伍定远颇为讶异,抬头望去,只见那女媚眼流波,娇笑横媚,却是那女魔头花仙,伍定远猛见此女,一时心下大骇,当场跳了起来。 忽然一人举刀架住他的脖,冷笑道:“你乖乖坐下,咱们等了你好久。”这声音说不出的难听冷峻,却是锦衣卫统领安道京。 伍定远依言坐倒,偷眼望去,只见九幽道人、番僧罗摩什等人各站一旁,约计有十来名好手。 远处一张八仙桌上坐着两名汉,一人满脸的精明强悍,脸上蓄着短须,正是十八省总按察、师江充。另一人身材修长,满脸斯气味儿,却是昆仑掌门“剑神”卓凌昭。眼看卓凌昭与江充低头饮酒,见了伍定远,面上神色一如平常,似乎早已料到他会生离神机洞。 只见众人穿着寻常商贾客商的服饰,装做了姓的模样,但脸上却有倦容,想来众人快马加鞭、风尘仆仆,才在区区两日内赶到凉州。 伍定远心下只是叫苦连天,怪自己没能小心谨慎,进店时不曾察看可疑人等,终于还是着了道儿。 卓凌昭笑道:“伍制使命大啊!那冥海这般毒性,居然没伤你一点皮毛,天山的神功当真了得啊。”言语间却是无比艳羡。 江充也是一叹,道:“命好运好身好,到老荣昌。伍制使果然是奇盖顶之人,了得,了得,真个成了‘一代真龙’哪。” 伍定远听他这么一说,不禁为讶异,但转念一想,江充既能看出自己面相的特异处,对天山的武渊源定然详熟,自能说破自己的武功来历了。 伍定远也是老江湖了,眼下虽强敌在侧,但自己有“披罗紫气”护身,那也不必示弱。他想探听艳婷的消息,当下微微一笑,道:“托两位大人的福,在下才侥幸逃过一死。说来还要多谢两位。” 此话镇静异常,全不同伍定远往日愁眉苦脸的模样,众人都是一奇,不知他既已落入敌人掌握,居然能泰然若此?实叫人惊疑不定。 江充双眉一轩,大笑道:“伍制使说的是,若不是咱们有缘,伍制使也不会因祸得福,获传一身神功了。说来大家正是一家人哪!”只听他哈哈大笑,又道:“只是咱们两家这般亲近,兄弟若没金银使唤,怎不吩咐一声?哥哥我什么没有,便是孔方兄最多。”他使了个眼色,一名好手连忙取出两只重重的金元宝,送到伍定远的面前。 伍定远知道他们有意拉拢自己,便不动声色,淡淡地道:“大人若是有意款待在下,何不把我颈上的刀撤下。” 此时安道京兀自举刀架着他,听得此言,便要将兵刃收起,孰知江充摇了摇头,道:“天山传人,号为‘一代真龙’,我与你同席共饮,便与猛兽同寝无异,岂能不防。”安道京闻言,刀又是一紧。 却听卓凌昭道:“你们只管放开他,有我在此,天下间无人伤得江大人。”这几句话说来豪气干云,众人都是为之动容,看来卓凌昭自负绝在身,根本没把伍定远看在眼下。 江充哈哈大笑,道:“卓掌门既然这般说了,你们可以退下啦!” 安道京嘀咕一声,喃喃自语道:“***,这般神气。” 却听昆仑山那桌有人喝道:“安道京,你嘴里不干不净的放什么屁?” 伍定远见两方人马仍然不睦,当即微微一笑,道:“安统领还是这么惹人厌啊?” 安道京哼了一声,却不打话,自顾自地坐了下来。 九幽道人对掌柜小二喝道:“你们快快送上酒菜。” 几名伙计连忙端出几盆热炒,抢上服侍。 罗摩什低声向众人道:“咱们有要事相商,把闲杂人等都请出去了。” 花仙闻言,立时大剌剌地走到门口,朗声道:“大家听好了,这间店我们要了,闲杂人等,一律滚开!” 店中客人登即哗然,这客店恰在入关要道上,来往客人甚是众多,如何能一举赶光?一名挑夫忿忿不平,登时走了上来,怒道:“婆娘干么这般横行霸道的?叫你相好的出来,我可不打女人家!” 伍定远知道胡媚儿手段毒辣,不禁叹息一声,知道这挑夫立时要糟。 果听胡媚儿哼了一声,霎时一个耳光打去,已将那人满口牙齿打落,跟着一脚踢出,将他骨溜溜地踢出店门,锦衣卫好手见店内客人兀自不走,喝道:“看什么?你们找死么?” 一众客人见这几人满脸横肉,手中还提着明晃晃的家伙,当即惊叫连连,赶忙冲出客店,没一个敢留,偌大的客店便空了下来。 锦衣卫众人哈哈大笑,都觉爽快,便在此时,只听角落中传来一声轻咳,众人转头看去,却见一人身穿斗篷,头缠白布,身着异国服色,正独自坐在角落,低头饮酒。 胡媚儿见那人停留不走,喝道:“你这人好不识相,快快给我滚了!” 那人低头不语,好似聋了一般。伍定远见他的服饰打扮,想来是个西域人士,听不懂汉语,便只一笑,道:“这人听不懂中国话,你向他大吼大叫,这不是白费功夫么?” 胡媚儿呸地一声,道:“人话听不懂,暗器总看得懂了吧!我就是要他滚!”她举起银针,正待掷出,却听江充道:“仙姑别伤人!既然这人是个外国人士,想来碍不到事,就放他过去吧。” 胡媚儿皱眉道:“江大人在此饮酒,如何能被外人打扰?” 江充笑道:“不打紧,咱们人在西凉,不比在京城的时候,排场小些无妨。只要这人听不懂汉话,那便不碍事。” 安道京赞叹一声,称颂道:“大人果然气非凡,从来不与升斗小民计较。”这安道京果然了得,随时随地都能生出大堆马屁,想来江充与他一块儿行走,定是乐趣无穷。 江充哈哈大笑,他喝了杯酒,向伍定远上下打量几眼,道:“怎么样啊!当个一代真龙,滋味可是如何?” 伍定远心下一凛,道:“江大人此言何意?” 江充微笑道:“你既然渡过冥海,岂能空手而返?想来定是知道了什么,是不是啊?” 伍定远寻思道:“这世间只人知晓这神机洞的秘密,一人是我,一人是卓凌昭,还一人便是这奸臣了。想以这秘密的重大,他必定把我当成眼中钉,我可要小心应付。”他装作讶异的模样,只是哦地一声,问道:“什么秘密啊?江大人的话怎么这般难懂?” 江充何等厉害,见伍定远神情微微一变,已知他掌握了神机洞的奥秘,当下轻咳一声,道:“伍制使,你知道了也好,不知道也罢,可你定要懂做人的道理,否则脑袋再多,也不够人家砍。” 伍定远哦了一声,道:“什么道理,还请江大人明说。” 江充嘿嘿一笑,森然道:“有些话该说,便用唱的也成。有些话不该说,那是杀了脑袋,也不能哼出一个字,这就叫做‘守口如瓶’,你懂了么?” 伍定远心道:“这江充好生厉害,方才我不过皱了眉头,他便已看出我心里有鬼。且让我探探他的底。”他轻咳一声,道:“江大人,我这人没别的好处,一向想说便说,想做便做,那才是正人君所为。若有人要我藏头露尾,不免让我全身难过,成了无耻小人。” 江充给他这么一顶撞,脸上黄气一闪,森然道:“伍制使,你真要与我为敌么?” 伍定远冷冷地道:“伍某人行走天下,不曾与谁有仇,从来只是奉公守法,大人若行得正,坐得端,伍某如何敢得罪?” 那时伍定远在神机洞中不惜跳湖自尽,也不愿受卓凌昭的恩情,此刻他已练成天山里的“披罗紫气”,更万无低头之理,当下出口便不容让。 江充大怒,正要说话,卓凌昭却微微一笑,插口道:“伍制使说话这般嚣张,想来是仗着天山里绝世武功吧?不如本座与你讨教几招,也好让伍制使消消火气,怎么样啊?” 伍定远心下一惊,这卓凌昭的武功他是见识过的,自己的武艺虽已非往日可比,但与这剑神较量,岂同寻常?实不知自己能否挡下卓凌昭的惊天一击,当即沉默不语。 江充哼了一声,道:“当了一代真龙,眼界大概也高了。不过伍制使啊,你倘若记性不坏,应该还记得在京城时,我曾参你一本么吧?” 伍定远吃了一惊,登时想起何大人到柳府查问自己的往事。他双眉一皱,寻思道:“听这奸臣说来,定有无耻阴谋要对付我。倘若真的与他为敌,只怕他日后定会想尽办法对付于我,我即便逃出此地,又有什么平安可言?”这奸臣害人之法不只一端,日后番两头的找碴,每日里参个伍定远一本两本,只怕会给整得死去活来,只要在朝为官的一日,那是再高的武功也没用的。心念及此,面色已成惨白。 江充见他面露忧色,料来已怕了自己,便笑道:“你别那么怕我,我江充也不会存心找你麻烦。只要你好好的答应了两件事,从此你我两家不会再来相害。你说好不好啊?” 伍定远料知对方财大势大,高手众多,即便有柳昂天护住自己,也不见得讨好,当即哼了一声,道:“阁下有什么要求,一块儿说出来吧。” 江充笑道:“第一件事再简单不过了,你把嘴闭紧,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不说,那一切都好谈了。” 伍定远心下了然,他知道江充有所忌惮,深怕武英皇帝在神机洞中待过的秘密外传,自己若要大肆渲染,不免引起朝中人士议论。当即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伍定远做得是皇上的臣,当然是效忠皇上。这张嘴只挑利于国家的事说,绝不会胡言乱语。” 他这话倒不是讨好江充,先皇死于神机洞之事甚为隐密,岂能任人议论,自己若一个不小心,将这些情事外传,非但会引人侧目,恐怕还会引来朝廷动荡,那创制神机洞的前辈高人也曾以此嘱咐,要他不得胡乱外传秘密,伍定远心念于此,自是少提为妙。 江充喜道:“懂事!懂事!” 伍定远不愿过分示弱,掉了面,当即道:“话虽然这般说,但伍某对那些专进谗言,整日里污蔑圣聪的人么,我可一个也容不下眼里。” 江充大笑不止,说道:“没错!我老早就看东厂的刘敬不顺眼了,说得好!说得好!” 伍定远见他轻而易举的转了话头,心下也暗自钦佩他的口才机智,他清了清嗓,道:“江大人,你要交代的第二件事呢?不妨说来听听吧?” 江充嘿嘿一笑,道:“伍制使,这第二件事非同小可,我江充定要查个水落石出不可。只要此事一日不明,我可是吃不落饭的。” 伍定远心道:“看他这个模样,这第二件事定非小可,我得,不必多言其他。” 江充双眉一轩,神色变得异常严肃,只听他森然道:“伍制使,你见到‘他’了么?” 伍定远听了这莫名其妙的“他”,登时悚然一惊,心道:“好啊!他在问武英皇帝的事!” 旁人不知什么“他”不“他”的,都是一头雾水,只有卓凌昭面色一变,知道江充在逼问关系国运的大事。 江充见伍定远神情如此紧张,料知他情急之下,定会胡言乱语,当下冷笑道:“伍制使啊!我江充做人最是公道,绝不会白问你的。只要你能老老实实地把回答我,我马上给你顿甜的吃。”说着伸手一挥,道:“都带上来了!” 只见一名将领从旁走来,拿出一只小小的锦盒,里头装着厚厚一叠银票。 江充笑道:“这盆是甜的,一张银票一两,共是一千张,整整十万两白银在这里。” 众人见到这般巨大的数目,忍不住惊叹出声。那安道京更是唾沫横流的模样。只见江充伸手一推,将银票送到了伍定远面前,道:“只要你说出你在神机洞中的所见所闻,这十万两白花花的银,嘿嘿,就是你伍定远的囊中物了。” 伍定远向来奉公守法,廉洁自重,但此时见到这厚厚的一叠银票,却也不禁怦然心动,他一年的饷银不过是二四十两银,若要赚到这十万两白银,那可要整整五年的功夫,如何不让他心中惊叹。 伍定远虽非道君,但也知这帮匪人的钱财来源肮脏,不是受人贿赂,便是中饱私囊,万万取之不得,便咳了一声,道:“江大人此举是白费工夫了。钱财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我伍定远不是什么贪财的人,你不必以此相挟。” 江充冷笑道:“哦!不爱甜头吗?那吃点苦头如何?”跟着挥了挥手,道:“把苦的端来了!” 伍定远一愣,心道:“什么苦的?”一旁锦衣卫众人答应一声,过不多时,只见一名少女给押了出来,却是艳婷。 伍定远又惊又喜,当即叫道:“艳婷姑娘!”艳婷也是大喜,叫道:“伍大爷!天可怜见,你……你总算没事!”她满面泪水,便要往伍定远扑来,一名卫士将她拦腰抱住,喝道:“别动!” 伍定远见艳婷给人抱在怀里,不禁惊叫道:“你们别伤她!” 江充何等厉害,在天山察言观色一阵,便知伍定远对这女有情,他冷冷一笑,道:“伍制使,苦的来啦!你若是一个回答不慎,跟我吹牛皮、卖关,嘿嘿,这儿十来个壮汉,人人都是虎狼之性,放着黄花大闺女在这儿,你知道意思吧?” 伍定远哼了一声,道:“你少来威胁我!” 江充笑了笑,登即使了个眼色。安道京笑道:“伍制使,看好了!”只听刷地一声,他的“九转刀”已然出鞘,当场削下艳婷肩头的一片衣服,他刀法俐落,没伤到分毫皮肉,饶是如此,艳婷已吓得尖声大叫,伍定远魂不附体。 江充笑道:“伍制使,少点废话,多点正经生意,知道了么?”只见角落里的那名酒客身一颤,似乎颇为骇异于眼前的逼供情状。店中掌柜见了这群凶神恶煞,更早早躲到后厨去了,没半个敢出来问上一句。 伍定远咬住了牙,沉声道:“你到底要知道什么?” 江充笑了笑,替伍定远斟上了酒,道:“以前朝廷有个人,名叫武德侯,不知道你听过没有?” 伍定远哪管他说东道西,只摇了摇头,随口道:“没听过。” 江充脸上闪过一阵狡猾的神色,笑道:“你没听过也好。知道的越多,死的越快,这你懂么?”伍定远心下不忿,但眼前形势禁格,只有点了点头。 江充道:“这武德侯? ??个大逆不道的东西,所谓忠臣孝的气节,在这人身上是一点也看不到。这人仗着自己武功高强,意图不轨,当年在玉门关外谋害了先皇,这你晓得么?” 伍定远凝视着艳婷,只见她甚是害怕,眼神中满是泪水,当即道:“大人有话快说,我还有事要办!” 一旁安道京跳了出来,喝道:“大人说话,你给我专心点听!”便要往艳婷身上出刀,这江充却是十足十的厉害角色,他见伍定远神思不属,不住望着艳婷,便伸手拦住安道京,笑道:“想来这椅硬,却教我们伍制使坐不住。来人,请这位姑娘坐过去了。”命人搬过椅,让艳婷坐在伍定远身边。 艳婷甫一坐下,登时抱住了伍定远,哭出了声。伍定远大喜,低声道:“姑娘别怕,我们一会儿定可平安脱身。”艳婷抽抽咿咿地道:“我本以为你死了,还好老天有眼,没让你死在那鬼洞里……” 伍定远正要回话,却听江充哈哈大笑,道:“伍制使,这下椅舒服多了吧!” 伍定远脸上略红,道:“大人有话请说。”口气顿时松了许多。 这江充果然厉害,一眼便能看出旁人心里的需求想法,若非如此,天下这般多的豪杰,却怎会一一顺服于他? 江充笑道:“英雄难过美人关,伍制使何必脸红呢?” 他见伍定远面色一沉,知道他甚是脸嫩,便转过话头,道:“说起这武德侯嘛,这人真是朝廷的麻烦,好容易把他全家抄斩了,谁知这人还是阴魂不散,定要跟我作对,唉……说起来,这人还算是你半个师父哪!” 伍定远虽然心神不属,一双眼尽瞅着艳婷的小脸,此时听了这话,仍是吃了一惊,他抬起头来,道:“什么?我的半个师父?” 江充笑道:“你当天山的绝世武功是从何而来的?那可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啊!” 伍定远见卓凌昭脸露钦羡之色,顿时醒悟,他颤声道:“这位武德侯,便是他创出神机洞的武么?”他过去也曾柳昂天提过这位明臣,却万万没料到他竟与自己身上的武功有关,心下自感诧异。 江充笑道:“果然是捕快出身,说起话来还挺聪明的。” 伍定远想起柳昂天转述这位名臣的种种事迹,不由得茫然出神,怔怔地道:“这位武德侯,莫非他并没有死……” 卓凌昭插口道:“这个你大可放心,他早已死了。” 伍定远嗯了一声,虽知这位前辈当如柳昂天所言,早已不在人世,听了卓凌昭这么一说,心下仍感一阵怅然。 江充笑道:“你好像很失望啊?小朋友,这人要还活着,天下恐怕要死一大半的人,他可是当世第一大魔星啊,你却遗憾个什么劲儿?” 伍定远叹息一声,道:“大人到底要知道什么,赶快吩咐吧。” 江充笑道:“武德侯这个王八蛋,死后还留了几个难题出来,又是什么戊辰岁终,龙皇动世,又是什么绝世武功,神机鬼洞,成日里就想引人往那洞里钻,想我们卓掌门这么高明的武见识,也差点中了这人的挑拨离间,就可知其他凡夫俗如何妄想了。” 卓凌昭脸上青气一闪,沉声道:“江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向来自高自大,岂容旁人出言侮辱,此时便出声质问。 江充拍了拍卓凌昭的肩头,笑道:“卓掌门武功天下第一,到那洞里不过是要找出武功相若的高手,好来切磋一番,哪会是中了人家的圈套?卓掌门,你说是么?” 卓凌昭抬头望天,不发一言,看来着实不悦。 江充不再理他,自对伍定远道:“说这么一大堆,其实不过是要告诉你一句话,你在天山里的所见所闻,全是胡乱杜撰的一派胡言,万万不该传出去,这你懂了么?” 伍定远嘿嘿干笑,不置可否,心中却想道:“他越是这般说,越是显得心虚,看来这奸臣虽然了得,那神机洞还是让他怕得要命。” 江充笑了笑,低声道:“伍制使啊!你倒说说,你进了神机洞里,到底看到了什么?你见到‘他’了么?” 这问题已是第二回问出,仍是让伍定远心头大震,知道这重头戏已然上演了。他轻咳一声,道:“见到了如何,没见到又如何?” 江充森然道:“见到了就该死,没见到么,哼哼,那是最好不过了。” 伍定远见他神情变得阴森无比,饶他武艺初成,心下也是震惊不已,寻思道:“传我披罗紫气的前辈也曾在书上交代,要我决计不可将秘密外传,否则定有奇祸,看江充紧张成这个德行,这秘密定是异常了得,说什么我也不能漏口风。”心念及此,便缓缓地道:“老实说吧,我没见到什么人。江大人大可不必如此紧张。” 江充面色一沉,道:“当真没见到人?” 伍定远摇头道:“我要是见到这人,那是何等重大的事,如何还有闲情在小客店里吃食?”这话甚是有力,登让江充放心不少。 江充提声道:“说得好。只是此人的尸骨呢?你没见到人,总会见到尸骨。你倒说说,那尸骨呢?” 伍定远心下一凛,暗道:“看来武英皇帝真的在那洞里待过一阵,不然以江充的精明,决计不会这般紧张。” 江充见他低头沉思,忽地厉声道:“姓伍的,你给我说,他的尸骨呢?”艳婷见他须发俱张的恐吓神态,只吓得花容失色,一时惊叫出声。 伍定远却甚是镇静,他只摇了摇头,道:“我什么都没见到。” 江充喝道:“此话当真!”言语间尽恐吓。 伍定远冷笑道:“江大人!你不必这般说话,你爱信便信,我又能如何?” 安道京喝道:“大胆!在江大人面前还敢贫嘴!” 一刀削出,猛向伍定远胸前砍去,眼见安道京这刀来得好不劲急,伍定远此时手无寸铁,慌忙间只有探出右手,便往胸前挡去,只听剥地一声,刀锋已然刺中伍定远的手腕。 刀锋隐没,看来入肉甚深。艳婷尖叫一声,叫道:“伍大爷!你的手……”大惊之下,便要过来察看伤势。伍定远也是心下惨然,暗道:“我这条右手要废了。” 江充怒道:“安统领,谁教你下手这般重!” 安道京陪笑道:“是……是他自己伸手来挡的,这可不能怪我……” 说话间,猛听喀啦一声响,那安道京的钢刀不知怎地,边缘竟已裂成碎片,全数断在地下,伍定远的手腕却丝毫不见半滴鲜血。众人见得这个异状,都是骇然出声。 安道京大吃一惊,他提起刀锋一看,却见刀身已然破损,缺口处更像是给火烧溶一般,黏糊糊地溶成一团。安道京揉了揉眼睛,颤声道:“你…你这是什么邪术?” 伍定远自己也是惊骇异常,他张大了嘴,看着自己的右掌,只见手掌除了色做深紫,其他也无异状,不知怎会变得刀枪不入。 众人骇异之间,只听卓凌昭冷冷地道:“好一个‘披罗紫气’啊,不愧称为天山武,当世第一阴损的武功。” 伍定远听他叫破自己的武功来历,心下甚是惊讶,只呆呆地看着卓凌昭,一时无语。 那厢江充却甚为烦恼,他见伍定远完好,便不再理会。只见他来回抚摸自己的五官,叹道:“这……洞里没有人影,也没有尸骨,到底是怎么回事?” 卓凌昭端起酒杯,轻啜一口,道:“反正炮火打去,便天大的秘密也要湮灭了,江大人何必忧虑呢?” 江充摇了摇头,道:“话是这么说没错。唉……总之我没亲眼见了尸,心里就是放不下。” 卓凌昭见江充烦忧,当即道:“所谓吉人自有天相,江大人不必这般折腾自己,来,咱们喝一杯吧!” 江充取过酒杯,忽地长叹一声,怔怔地道:“我江充怎地这般劳碌命啊!朝廷那帮混帐,整日里就是想尽办法除掉我。打昔年的反逆算起,直到今日的刘敬、柳昂天,哪个不是打着清君侧的名号?不然明反,不然暗杀,全不知我忠君爱民的苦心。唉!我为何如此歹命啊!”说着一饮而尽,卓凌昭等人都陪了一杯。 伍定远心下暗骂道:“这狗官还有良心么?自己不知害了多少人,却还在怨天尤人。” 江充放下酒杯,见伍定远神色不忿,怒目望向自己,便道:“看伍制使这般神色,似乎也想喝上一杯啊?来人,给斟上了酒。”一旁安道京抢了上来,为两人各倒一杯。 江充举杯向他一笑,道:“有缘千里来相会,上回我诚心邀你一起共事,今日藉这一杯水酒,从此化解敌意,戮力报国。你说好么?” 伍定远见他笑吟吟地,一幅老奸巨猾的模样,登想起这些年所见的不平事,他心下一横,当场将酒水洒在地下,大声道:“谁要化解敌意?你为了一己的荣华富贵,杀了多少人?你看看这世间给你整成什么模样?官不官,民不民,每人都只想捞好处,害人害己,无一为善!你却还在这里大言不惭,你羞也不羞!” 众人听他疾言厉色的数说,都是大怒,纷纷抽出家伙,只等一声令下,便要上前击杀。一旁艳婷见他当面顶撞江充,也是吓得花容失色。 谁知江充不怒反笑,只听他拍了拍手,笑道:“好一个伍制使啊!这番话说得真是精彩至。这是柳昂天教你说的吗?” 伍定远戟指骂道:“天下间的好汉,谁不知你便是万恶渊薮,你若还有羞耻之心,赶紧退隐了吧!别在那里害民了!” 江充微笑道:“万恶渊薮?这也抬举我了吧?伍制使啊,是非黑白绝不如你想的那么简单,真要把烂帐翻开,朝中没人讨得了好。实在告诉你吧,当朝大臣中我还算是个好人,这你慢慢就会明白了。” 伍定远哼了一声,不愿理会。 江充摇头道:“看你这样,八成还在错怪好人。不过来日方长,我慢慢劝你不迟。” 伍定远听他有意押解自己,当下急转念头,寻思道:“等会儿定要找个法,速速带着艳婷姑娘逃走。否则落入这群贼人手里,沦落到为虎作伥,那可生不如死了。” 江充叹了一声,举起酒杯,慢慢饮尽。他舒了一口长气,道:“说了这许多,咱们也该付帐了。掌柜的,过来吧!” 那掌柜连忙奔来,陪笑道:“大爷要走啦!可还吃得尽兴?” 江充笑道:“吃得尽兴,聊得也尽兴。你这店不坏,我日后还会来光临光临。”说着取出一只重重的金元宝,扔给那掌柜。 这金元宝看来足足有十两之重,那掌柜双手一沉,急忙抱住,大喜道:“多谢江大人。” 江充面色忽地一变,沉声道:“你叫我什么?” 那掌柜不知他何以发怒,慌道:“江大人息怒,我…我只是听他们这般叫,也跟着一起叫了,没别的用意……” 江充叹道:“你可知道,江大人字不是随便叫得的?” 那掌柜吓了一跳,道:“这……小人不知道。” 江充叹道:“一声江大人,却是来招魂。” 霎时只听得店内传来几声惨叫,店中几个伙计已然身异处,竟已被江充手下杀死。伍定远与艳婷都是一惊,吓得惊叫出声。安道京怕伍定远出手干预,连忙举刀架住艳婷,示意伍定远不要妄动。 那掌柜吓得魂飞魄散,跪在地下,拱手讨饶道:“诸位大爷,你们高抬贵手,我什么都不知道,只求你们放我一条生。” 几名好手望着江充,等他示下,江充摇头道:“我这次微服出京,决计不能让旁人知道,否则给那刘敬参上一本,那可不是好玩的。这掌柜已然知晓我的身分了,绝对不能留。”一名好手举刀一挥,那掌柜惨嚎一声,倒卧血泊之中。 伍定远忍无可忍,大声道:“你们好生残忍,这人不会武功,你们居然下得了手!” 安道京大声道:“江大人的话便是圣旨,你少说两句,没人会当你是哑巴。” 此时店中只余下一名客人,正是方才头缠白布的那名客商,只见胡媚儿已往那人欺去,她手上银针发出,便要将那人当场结果。 银光一闪,霎时间来枚银针飞出,便往那客商射去,便在此时,也是一阵金光闪过,竟有一物朝胡媚儿撞来,半空中叮叮当当之声不绝于耳,无数银针都撞上那物事,顷刻间洒落一地。 那金光冲破花仙射出的银针阵,势道兀自不停,猛烈绝伦地朝胡媚儿身前冲去。胡媚儿见金光冲来,煞那间急忙滚倒,避了开来,一旁安道京叫道:“这是天外金轮!”众人闻言,都是吃了一惊。 那客商冷冷一笑,尖声道:“安统领好眼力,知道本座已然驾到。”猛见他冲天飞起,窜上八仙桌,举轮乱杀,正是东厂的“花妖”薛奴儿。 江充嘿地一声,显然也没料到此人会在此地出现,他举手一拍,喝道:“别让这人走了!快快把他拦下!”只见九幽道人、罗摩什、花仙等人已围在他身边,正自激斗不休,但薛奴儿暗器工夫着实霸道,他与大高手相斗,竟是丝毫不露败象。 罗摩什曾被薛奴儿削去一只手指,此刻更想诛杀此人,以泄心头之恨,但他抢攻过急,冷不防肩上给金轮划出一道口,登时痛彻心肺。其余两人见他受伤,更是气馁,一时连连后退。 薛奴儿大声骂道:“江充!你这千刀万剐的无耻奸臣,你到底去天山干什么了?快快从实招来!” 江充脸色一变,他与东厂的仇怨甚深,那刘敬更非善与之辈,乃是他生平第一号劲敌,这薛奴儿若是逃得性命,今日之言必会传到刘敬耳中,日后刘敬若要查起神机洞的秘密来,只怕株连祸结,永无宁日。言念及此,江充更是暴喝:“你们加把劲,快快杀了他!” 众人连连呼喝,暗器兵刃齐上,但薛奴儿身法灵动,金轮倏忽而至,如鬼如魅,一时间无人能挡。 江充转向卓凌昭,求恳道:“卓掌门,请你出手吧!” 卓凌昭自恃宗师身分,不愿与胡媚儿、安道京等人混在一起,便自一笑,道:“请江大人要这些朋友退下了。” 江充喝道:“你们先退开,卓掌门要亲自出手了。” 众人听得卓凌昭此言,那是全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一时都是暗恨在心,反而形同拼命,猛往薛奴儿冲去。 江充见无人愿意退让,只急得他连连大叫:“叫你们退开了,怎么还不走!”众人听得此言,更是大怒欲狂,只想将这薛奴儿早些杀死建功,攻得更加劲急了。 罗摩什哼了一声,道:“江大人要杀这人,何必另求他人,且看老衲的!”他跳出圈外,从怀中掏出一柄物事,道:“瞧仔细了。”众人急忙去看,却见他手中拿着一只火枪,却是他从西域重金购得的宝物。 罗摩什举起火枪,“轰”地一声大响,猛往薛奴儿射去。薛奴儿此时恶斗正急,左挡九幽道人戳来的判官笔,右闪花仙砸下的拂尘,岂能再有余力闪躲火枪?只听他尖叫一声,腿上已然中枪,须臾间血流如柱。 胡媚儿见有机可趁,拂尘扫出,猛往薛奴儿背后打落,薛奴儿手上金轮奋力掷出,却是朝向江充扔去,众人大惊失色,这江充不会武艺,若给金轮砍中,那是非死即伤的大祸,霎时人急向江充身边跳去,一齐挡格霸道凶狠的天外金轮。 这江充虽无武艺在身,却是个明白人,他叫道:“别中计了,他这是围魏救赵的计策啊!” 罗摩什等人登时醒悟,忽听一声大响,急忙回头去看,薛奴儿却已冲破屋顶,如飞鸟般地遁走了,那金轮却好端端的夹在卓凌昭指上。 罗摩什眼望江充,颤声道:“若给这人逃得性命,可会生出什么事来么?” 江充嘿嘿冷笑,眼见薛奴儿已然走远,便是暴跳如雷也无济于事,他向来阴沉稳重,等闲不露本性,此时只摇了摇头,道:“算了,等我回京之时,大家再各显神通吧!”只是想起刘敬的厉害之处,还是忍不住皱眉烦心。 伍定远见场面混乱,心道:“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他见众人心神略分,抱住艳婷,双足一点,便往店门外冲出。 安道京登时察觉,喝道:“你干什么!”他正要拦截,伍定远轰地一拳,那泛紫的右拳已朝他门面打来,安道京鼻中闻到一股恶臭,知道拳力古怪,慌不迭地往旁滚开,一旁众多好手见伍定远脱身逃走,急忙赶上截住,将他围在核心。 伍定远拉住艳婷,将她护在身后,他环顾四下,只见众人个个武功高强,无一不是硬手,一时不知如何脱身,忽听一人深深吸了一口气,跟着凌厉的掌风向背后袭来,伍定远急忙转身,只见那人掌做朱砂,使的当是毒掌之类的阴毒工夫,掌力尚未及身,伍定远已然闻到腥臭之气,他急忙挥出右掌,碰地一声,已与那人的手掌对上。 两人掌力激荡,却听那好手惨叫一声,猛地往后滚开,众人只见他右掌冒出阵阵白烟,掌心处已然溃烂,那溃烂越来越深,逐渐往手臂上沿腐蚀而去。那好手惨叫道:“好邪门啊!”他拔出腰刀,大吼一声,猛将自己的右掌切了下来。 余下众人大骇,眼见伍定远掌力如此阴毒,连朱砂掌这等工夫都接不下他的一掌,何况其他?众人不敢与他硬拼掌力,都是举刀砍去,伍定远左肘后打,右脚前踢,招式虽然平庸,但势道却是快,霎时连中两名好手,偌大的劲道灌入,那两名好手惨嚎一声,如脱线风筝般地飞了出去,只见他们的身撞上了照壁,跟着破墙而出,已然不活了。 江充微微冷笑,道:“好厉害,不愧是天山出来的!” 九幽道人惊道:“这就是‘披罗紫气’么?果然了得!” 罗摩什更不打话,运起“幽冥玄指”,便往伍定远身前攻去,伍定远见他指法精奇,内力深厚,不敢稍有怠慢,一掌猛朝罗摩什门面挥去,罗摩什见他右臂中隐隐有紫光流动,心下一惊,不敢硬接伍定远的掌力,他跳开一步,举起手上火枪,喝道:“站着不要动,否则休怪和尚的火枪不长眼!” 伍定远不去理他,当下抱住艳婷,便往门口窜去,罗摩什大喝道:“站住了!” 碰地一声巨响,烟硝弥漫中,那枪打在墙上,伍定远却已窜出店门。胡媚儿娇声叫道:“让我来!”她举手一挥,来枚银针便朝伍定远背后射去,伍定远急忙闪避,但银针数量实在多,还是有十来只射上他的肩头,胡媚儿叫道:“你已经中了我的毒针,若要活命,那就乖乖的留下来!” 艳婷惊道:“你中毒了,怎么办?” 伍定远把心一横,暗道:“死便死了,我也不能任凭艳婷姑娘再沦入敌手。”当下更不打话,左手夹住艳婷的腰身,放足狂奔。 奔出尺,远远听到胡媚儿叫道:“你越是奔跑,血行越是加快,快快停步了!”伍定远却不理会,体内真气发动,脚下如飞,转瞬间便已奔出里许。 艳婷见离店已远,深怕伍定远毒性发作,急忙叫道:“伍大爷,你先歇歇吧!” 伍定远回头一看,不见有追兵过来,当下停住了脚,艳婷急忙抢上,将他肩上衣衫解开,只见中针处色成深黑,艳婷急道:“怎么办?我们快去抢解药吧!” 伍定远沉吟片刻,道:“这倒不忙。”这花仙的剧毒向来阴损险恶,片刻间便能要人性命,但此时他剧烈奔跑之下,却始终没有发作,其中定有隐情。 伍定远提起内力,运转周天,只觉中针处渐渐发热,跟着肩上的深黑色缓缓朝手臂流动,色泽竟是越来越淡,前后约莫一盏茶时分,那深黑之色竟尔消失不见,全数吸入右臂的紫气之中,模样一如平常。 艳婷骇然道:“伍大爷,你把毒性都吸到体内了()!” 伍定远自也惊疑不定,他举掌一挥,只听轰地一声,掌上竟隐隐有风雷之声,功力竟有提升。艳婷见他这掌功力更加深厚,也是神色诧异,嚅啮地道:“这……你这掌力好像更威猛了……” 伍定远眉头紧皱,寻思道:“怎会这样?这银针的毒性何等厉害,照理我该死于非命才是,这掌力怎能增大这许多?”世间原有引毒、驱毒的练掌法门,但能将毒性吸入体内的武功,那却是前所未闻,究竟这“披罗紫气”是什么来历,确实令人大惑不解。 艳婷看了一会儿,道:“看来伍大爷只要再练个几年,功夫一定厉害得紧。” 伍定远点了点头,他看着自己的磷磷紫臂,心道:“现下我功力大进,自不是昔年的吴下阿蒙,也许……也许我可以找昆仑山的人报仇……”他见自己武功已有如此造诣,想起方才自己对江充的让步,不禁微微后悔,想道:“早知我武功如此,刚才根本不必与江充多说什么,直接夺门而出,料来这群贼也拦不住我。” 此时伍定远已知“一代真龙”的巨大威力,绝非江湖上虚妄杜撰之言,料来以后遇上罗摩什等人,那是不必再有忧惧了。言念于此,心下又多了几分自信。 正想间,忽听一人笑道:“伍兄弟好厉害的武功啊!连花仙的剧毒也耐你不得,这世间你还有什么好怕的?” 伍定远听这话声好熟,心下顿时一凛,他抬头看去,只见眼前一人状似饱宿儒,手上却提了柄长剑,正是自号“剑神”的卓凌昭()。 伍定远心道:“嘿!才一想到这贼,他便就来了。”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伍定远立时想起燕陵镖局的案。他压下满腔怒火,沉声道:“卓掌门好快的身手,居然赶在我的前头了。” 卓凌昭笑道:“不敢。伍制使手上抱着一人,多少吃了亏。”他二人相互凝视,心下都是忌惮。 伍定远寻思道:“眼前可以是个一对一的报仇良机,我只要能杀了他,便算是为燕陵镖局满门复仇了。可这卓凌昭剑法通神,我早在神机洞里见识过了,凭我现在的功力,可能挡得下他的一剑?” 卓凌昭见他跃跃欲试,心道:“士别日,刮目相看,这伍定远不过是刚从天山出来,武功却高到这个地步,今日若要放过他,以后怎么制得住?我可得小心了。” 伍定远屏气凝神,暗暗凝聚功力,右手慢慢幻出一阵紫光,卓凌昭伸手按住剑柄,内力到处,剑鞘中也隐隐现出青光。两人心神专一,都是凝视对方的眸,谁也不敢稍动。一旁艳婷又急又怕,却又无能为力,只得躲在树下,暗自为伍定远祝祷。 两人正要动手,忽听远处有人大声喧哗,却有大批武林人物走来。只听一人道:“老张啊!你每日里宁不凡长,宁不凡短,怎知这宁不凡真是有心退隐?” 另一人道:“你休要说长道短,讥讽于人。若是有胆,咱们便来赌一把,这不就知道了?” 又一人道:“宁不凡退不退隐,关我们屁事?这有啥好赌的?咱们猜猜以后谁才是天下第一,那才是真格的()。” 谈话间,只见十余人朝前走来,众人行到近处,一人忽地大叫道:“这不是昆仑掌门,‘剑神’卓大侠么?怎地会跑来西凉啦?” 听这人言语,想来与卓凌昭熟识,果然几人快步上前,纷纷叫道:“卓掌门!好久不见啦!” 卓凌昭听得众人的叫唤,自知不便在此杀人,收手回去,凛然道:“伍制使,算你命大。” 伍定远嘿地一声,只觉全身已被冷汗浸湿。 众人围住卓凌昭,你一言我一语的,话题都离不开宁不凡退隐,几名好事之徒更是大叫:“天下第一!卓掌门武功天下第一!”卓凌昭听得众人的奉承,脸上忍不住露出了笑容。 伍定远面色铁青,想要上前动手,却又是不敢,直至艳婷伸手来拉,低声道:“伍制使,咱们走吧。”伍定远叹息一声,这才缓缓离去。 卓凌昭远远望着两人,脸上现出一丝冷笑. 正文 第九章 浓情蜜意 上伍定远问起别来情事,艳婷道:“那日江充那些人见你跳到湖里,都气得半死,说少了引之人,怕再也进不去了。后来那江充从外头调来大炮,说要把岩洞炸掉,我以为你已经死了,哭得好生难过……” 伍定远见她情真意切的看着自己,心下感动,笑道:“姑娘不必哭,你看我不是好端端的么?” 艳婷笑道:“是啊!要知你那么命大,我也不必哭了。”两人登时一笑。 伍定远道:“你想直接回九华山去?还是随我上华山?” 艳婷忽地眼眶一红,摇头道:“我师叔被那妖女害死,师妹不能没人照顾,我还是先上华山去好了,等找到师妹再说。” 伍定远颔道:“说得也是。你师妹年纪还小,不能没你这个师姐陪伴。”想起娟儿平日乱七八糟的样,忍不住微笑道:“你师妹打小便是这样调皮么?” 艳婷想起师妹,也是破涕为笑,道:“是啊!这小孩平日里除了师父的话以外,她是谁也不理睬,每日里都是些鬼灵精的主意,真不知她那小小脑袋里想的是什么。” 伍定远笑道:“你姊妹的感情真好,真是叫人羡慕。” 艳婷问道:“伍大爷家里还有什么人?可有兄弟姊妹么?” 伍定远摇了摇头,道:“我自着想起卢云,忍不住又是一叹。 两人走了一阵,来到一处市集,伍定远闻得远处摊传来一阵香味,却是卖烤肉串的,伍定远见艳婷馋涎欲滴,知道她也饿了,当下笑道:“想吃么?” 艳婷点了点头,嗯了一声,伍定远伸手入怀,谁知半天却掏不出半个儿,他忍不住脸上一红,说道:“我倒忘了,我身上没带得钱。” 艳婷也是满脸尴尬,低声道:“这下糟了,我的钱包也给昆仑山的人走了。” 伍定远叹道:“早知道就拿了江充的十万两白银,现下就方便许多啦!” 艳婷皱眉道:“现下说这些都没用了,咱们可要怎么办呢?一行乞到华山吗?” 伍定远拍了拍她的头顶,笑道:“别慌,看你大哥的。”说着将艳婷带到一处客栈,吩咐掌柜送上两间上房。 艳婷低声道:“咱们身上连一钱也没有,怎能住得这等昂贵居所?这可是要钱的。” 伍定远笑道:“我在这里有几个朋友,等会儿便去商借些盘缠,你莫要担忧。”跟着命掌柜整治一桌酒席,给艳婷送到房里,酒席中大鱼大肉,足足有十来碗菜肴,甚是丰盛。 艳婷正要吃食,忽见伍定远匆匆出门,忙问道:“伍大爷,你不一起吃么?” 伍定远回头一笑,道:“你先吃吧!我一会儿就回来。” 艳婷嗯了一声,心下甚感奇怪,但也不敢多问,也是饿了,便自行吃了起来。 伍定远走在街上,随意找了名人,问道:“这县城衙门怎么走?” 那人听他问起衙门,忍不住一惊,道:“衙门?你去哪儿作什么?可是去寻死么?” 伍定远皱眉道:“什么寻死?阁下的话好生难懂。” 那人低声道:“老兄是外地来的吧?这衙门老爷有个不中听的外号,人称敛财大魔王,平素最是凶恶不过,只要给他见到,没有不给剥皮的。你没事可别自找麻烦。” 伍定远笑道:“成了,我便是要找这种鬼地方。” 那人白了他一眼,咕哝一声,道:“大白天的却见到疯,真是莫名其妙。” 到得傍晚,艳婷见伍定远回到客栈,手上却还抱着一个大包袱,便笑道:“这些是什么东西?这般大包小包的?” 伍定远笑道:“都是给姑娘吃穿用的。”说着将包袱一抖,取出一件貂皮袍,另有些胭脂饰,都是昂贵之物。 伍定远道:“小地方买不到什么好东西,你先将就着用,回头伍大哥再给你挑好的。” 艳婷见那些物事莫不贵重无比,她惊呼一声,道:“这些物事样样都贵得紧,我怎生受用得起?” 伍定远哈哈大笑,道:“怎会受不起?这些饰衣物平日尽是穿戴在有钱人家的丑婆娘身上,它们若有灵性,只怕也会哭得厉害。快过来试试吧!”说着将貂皮袍提了起来,披在艳婷的肩上。艳婷伸手抚摸袍,果然是一流裁剪,缝工质料无不是一时之选。 伍定远笑道:“似你这般美丽的女孩儿,更该穿戴这些名贵的饰衣裳,那才显得出整齐来()。” 艳婷听他夸赞自己,不由得满脸娇羞,低声道:“伍大爷谬赞了,艳婷哪里称得上漂亮……” 伍定远笑道:“你若不算美人儿,天下还有谁算得?难不成是江充那丑怪家伙么?”艳婷听他这么一说,忍不住笑了起来。 待到晚间,艳婷果然换上伍定远送的衣裳,只见她身穿蛮腰貂袍,脸上淡淡施了胭脂,耳上更戴了两只玛瑙耳环,艳婷容貌本已美,这一打扮之下,更是衬得人比花娇,楚楚动人。 伍定远看得心旷神怡,连连赞道:“姑娘果然很美!很美!嘿嘿!”伍定远读书不多,连说了几个很美之后,却也挤不出什么话来赞赏。饶是如此,艳婷也已心下暗暗欢喜。 伍定远道:“我一会儿要去买几匹马,难得你穿得这般美艳,不如随我去走走吧!”艳婷欣然答应,当下两人一齐出门。 行到上,果见满街男不住往艳婷偷眼打量,显然都是惊叹于艳婷惊人的美貌。那艳婷虽只是个乡下姑娘,未曾见过大世面,但此时给人头论足,行止却大方,丝毫不觉腼腆害羞。 两人到马市,伍定远要艳婷稍留片刻,他自去挑选马匹,此处虽只是个小市集,但因靠近西域,颇有良驹,伍定远选了几匹上好骏马,吩咐伙计送到客栈,便回去寻找艳婷。 走到近处,猛见大批男挤在前头,都在围着艳婷说话()。想不到须臾间,竟有这许多油头粉面的男前来搭讪,那艳婷却板着一张俏脸,一幅冷冰冰的模样,想来这群男过庸俗,没一个人入得了她的眼去。 众男正自争风吃醋,猛见后头走来一条大汉,一张国字脸甚是猛恶,众人发一声喊,喊道:“瘟神来啦!”霎时走得一干二净。 那大汉不是旁人,自是堂堂的制使大人伍定远了,他见艳婷大受欢迎,当即笑道:“你看看你,不过一会儿工夫,也能倾倒众生啊!” 艳婷脸上一红,低下头去,柔声道:“伍大爷说笑了。” 伍定远见了她红通通的粉嫩脸蛋,又看她身材玲珑,腰是腰,臀是臀,双腿修长浑圆,全是北方女郎的高挑身段,忍不住也是怦然心动,想道:“这女孩儿当真美丽得紧。”竟是有些浑然忘我。 艳婷给他看的满脸通红,一时娇羞难抑,腻声道:“伍大爷,你别这样瞧着我,让人家怪难为情的。” 伍定远急忙收慑心神,干笑道:“对不住,可吓坏你了。” 两人正自相互凝视,忽然后头冲来几名官差,便往墙上张贴布告。 艳婷心下一奇,问道:“他们在做什么?” 伍定远回头看了一眼,微笑道:“他们要抓贼。” 艳婷哦地一声,奇道:“抓贼?这么个话间,只见官差贴好了告示,朗声向人群道:“诸位乡亲,这只贼光天化日里进到衙门府库,整整偷了五两银出来,大家招放亮点,只要能抓到此人,县老爷重重有赏()。” 艳婷见榜上画着一名通缉犯,那人生得一张四方脸,满脸都是横肉,模样凶狠至,不禁笑道:“咱们去把这人抓了出来,那便能赚些盘缠用了,伍大爷你也犯不着去借了。” 伍定远笑道:“是啊!不过这逃犯画得也差劲,把好好一张俊面孔画成这般凶恶模样,这画师真该打上几十大板才是。” 艳婷往那画像看去,皱眉道:“说得也是,这人画成这模样,倒和伍大爷有些神似,想来那画师定是胡画一通,随便下笔。”伍定远听了这话,只是哈哈大笑,却不言语。 当夜两人自回客栈睡了,第二日伍定远买了辆大车,更用四匹宝马拖着,他自做车夫,让艳婷舒舒服服的坐在车厢里,艳婷自小随师父住在山上,什么时候经历过这等的繁华安逸,只觉自己如同天上仙女一般开心。 此时还只正月,离二月初一尚有十余日,伍定远自知秦仲海、杨肃观等人必会在华山聚集,两人便一游山玩水,缓缓朝华山而去. 正文 第十章 风云将起 夜已深沉,天山脚下一片幽暗,朝天边望去,那月轮高挂中天,点缀得雄伟山峦满是银辉,望之倍感凄美。 山边偏僻,寒风阵阵吹来,吹拂起满地积雪。只见一名老者蹲在地下,望着一只**袋,他面上不带一点胡须,看似仙风道骨,此时脸上却是老泪纵横,显得甚为激动。 远处一名男手抱长剑,冷冷看着那老者与地下麻袋,他眉头深锁,似是若有所思。 那老者抹去面上的泪水,叹道:“宁掌门,人已经带出来了,你还执意要退隐么?” 那男道:“请恕我任性了。人既然出来,为了我华山年基业着想,我定须退出江湖,否则……你也知道下稍如何。” 那老者摇了摇头,道:“没什么下稍不下稍,讲忠尽义,死而后已,何不放手一搏?” 那男听了这话,只淡淡一笑,似想说些什么,忽听脚步声细碎,似有大批人马过来()。他面色微微一变,轻轻吐了一口浊气,道:“算我怕了,此事宁某已然尽力,无愧所托,还请阁下好自为之。” 那老者点了点头,道:“不论如何,我都欠你一份情。”他看了看麻布袋,轻轻地道:“琼贵妃就要过来了,你真不愿见她一面?” 那男凄然一笑,道:“见了又如何?不过徒增烦恼而已。”说着将长剑挂在腰间,便朝暗处走去,这人身法也不怎么快,但行起来彷佛足不沾地,须臾之间,身影便已消失在黑暗中。 那老者望着他的背影,低声道:“长胜八战,武艺天下尊,宁不凡啊宁不凡,你这生平最后一战,可要万般小心啊……” 自言自语间,背后脚步声响起,跟着听得一个声音道:“启禀总管,属下已照总管吩咐,将琼贵妃请来此处。” 那老者缓缓起身,回头望去,只见几名男簇拥着一名美女,正自向前行来。 那美女轻轻一福,道:“刘老。” 那老者点了点头,道:“一上舟车劳顿,还须东躲西藏,真是辛苦你了。” 那美女淡淡一笑,道:“只要能见到‘他’,再辛苦我也不怕()。” 那老者微微一笑,伸手向地下麻布袋一指,那美女身一震,霎时泪水盈眶,颤声道:“刘老,这……这就是‘他’了吗?” 眼看老者轻轻点头,那美女心下大悲,猛地扑向那麻布袋,便要紧紧抱住。 那老者一把拉住,低声道:“先别急着过去,‘他’住在幽暗洞底十年,身非常弱,神智也未复。现下我正以雪莲水替他滋养,你且耐心等着。” 那美女抹去泪水,点头道:“我理会得。刘老,可否让我守着‘他’,我只要看‘他’一眼,那便心满意足了。” 那老者叹道:“都等了十年,何必急在一时。” 那美女哽咽道:“过去我只当自己死了,今日知道‘他’还在人世,要我如何忍得?” 那老者摇了摇头,他见那女面容满是期待,便摆了摆手,道:“算了,随你吧。” 眼见那美女满脸欢喜,慌不迭地奔向布袋,那老者不愿打扰她,便自行走到一旁。 十来名属下见他走来,立时围拢上来。那老者神色威严,沉声道:“江充人在何处?” 一名属下禀道:“江充已离开天山,直往华山而去。” 那老者森然一笑,道:“好小,他想对付宁不凡()。”他哼了两哼,又问道:“我要你们去查武德侯后人的下落,你们办得如何了?” 只听远处传来尖锐至的笑声,道:“公公所料不错,那混帐王八蛋,果然是九州剑王的弟。我看他脱不了干系。” 众人听了声音,一齐转过头去,只见远处走来一名高瘦男,脸上擦着厚厚的白粉,模样妖异无比。只是他走起来一拐一拐地,好似腿间受了什么重伤。 那老者嗯了一声,道:“这事他自己可曾察觉?” 那高瘦男尖笑道:“那白痴懂个屁了?我看他自己啥也不知,真个愚蠢至。” 那老者点了点头,道:“如此也好。只要他自己不知,那柳昂天也被蒙在鼓里,这次政变就有希望了。” 众人听了“政变”二字,霎时全体跪倒在地,全身不住颤抖。连那高瘦男也是面上变色,显得十分忌惮。 那老者不去理会众人,只缓缓抬起头来,仰望夜空。霎时之间,只见他眼中生出异样光芒,好似那熊熊火焰一般,直冲青天千丈. 正文 第一章 笨孩子 “动!还动!你还敢动!” 撕裂嗓门的声音赫然吼起,震天价响。 “就是你,还看别人!第排第二个!手不许动!” 烈日当空,偌大的教场上,一名中年男威风凛凛,手上提着绿油油的藤条,不怀好意地看着场下来名稚嫩的孩童。只见孩们个个汗流浃背,手臂向前伸直,手中握着半尺长的铁棍。那棍身黑黝黝地,看来是精钢所铸,份量着实不轻。 “都叫你别动了,你还动!聋了吗?” 那男大吼一声,满脸胀得通红,快步奔向行伍之中,一名幼小孩童吓了一跳,左右看了看,似不知那男怒喝的便是自己。 正惊惶间,猛地耳朵已被拎了起来,那孩童剧痛之下,只是哀哀叫疼,两手连连挥舞,手中铁棍便落了下来。 那男怒道:“好你个小安!有胆上华山艺,居然还敢喊疼!跟我过来!”说着猛拉住那男童,拖往校场旁责打。 耳听那小安大声啼哭,其余孩童都是吓得心惊胆跳,更是死命支撑,就怕动个一下半下,也要给拖去毒打一顿。 便在此时,校场走入两人,一人身形矮胖无比,好似只大橘,另一人却瘦如竹竿,一张马脸直是吓人。那中年汉斜目看了那两人一眼,手中藤条兀自打落,丝毫不加理会。 那矮胖走了过来,一把拦住,道:“别打了,让孩们歇歇吧。”众孩童听了这话,无不暗暗松了口气,知道救星来了。 那中年汉哼了一声,道:“师兄,今日弟们轮我管教,你别来扰我。”说着按住那小安,更是用力抽打,那小安呱呱大哭,想要逃窜,却又无能为力,一张小脸满是张惶痛苦。 那竹竿般的男看不过眼,猛地抢过藤条,一把折断,骂道:“他***,你这算是什么?昨晚逛窑吃了排头是不是?非这般打孩不可?” 那中年汉一愣,尚不及回话,众多孩童已是大喜欲狂,手上铁棍便自放了下来。 那中年汉犯起火来,大声道:“两位师兄!你没见人家少林武当怎么管教弟,挑水直直挑上山哪!这些孩不过练个下午,你们便心疼了,日后咱们华山怎么和人争斗啊?” 他见场中孩童已在偷懒,当下怒目望向众小童,喝道:“七日后祖师爷开关出来,到时便要看你们的进展,还敢偷什么懒!给我练!” 众孩童闻言,又是飕飕发抖,当下各自把铁棒举高,忍耐苦撑起来。 此处便是中州武术重镇,大名鼎鼎的华山玉清观,这来个孩不是别人,却都是华山小一辈的弟,正在师长督促下苦练基本功。 那管教的男姓赵,门里行五,此时要众小童平举铁棍,用意便是要锻链这些孩的膂力,免得他们日后行走江湖,剑不能伤人,反先伤己。好容易这番苦心有个收成,哪知却给两名不知好歹的同门打扰,看来一切都要付诸流水了。 那矮胖人称“肥秤怪”,与那高瘦男“算盘怪”同为掌门嫡系授业,虽比那中年男早了两年入门,但两人生性诙谐,行事牛头不对马嘴,是以不甚受人敬重,便给那赵老五痛骂一顿。 又练了一柱香时分,赵老五见众小童确实疲累不堪,便放他们到食堂吃点心歇息。众小童如遇皇恩大赦,登时欢呼大叫,揉着酸疼肩头,一股脑儿溜进食堂去了。那小安本给责打屁股,此时却跑得快了,方才还大哭大叫,现下却像没事人一样,贼嘻嘻地直冲第一个。 赵老五叹了口气,心道:“现下的孩没一个吃得了苦,再这样下去,咱们华山以后要如何是好?”正要掉头离开,忽见场上还有个孩留着,他皱起眉头,道:“小狗,可以休息了,怎地还不随师兄们走?” 那孩童相貌猥琐,身材矮小,站在同侪之中,却比寻常孩矮了半个头,明明十二岁年纪,样貌却似只五六岁大,平日用功虽勤,但却鲁钝异常,寻常孩听一遍就懂的道理,这孩总要别人苦口婆心讲上半天,是以师长们一见他就头疼。 赵老五见那孩童兀自发呆,嘿地一声,又把话说了一遍。 那孩童呆呆地抬起头来,看了赵老五一眼,脸上兀自挂着条黄浓浓的鼻涕,目光散漫茫然,好似痴呆一般。 赵老五走了上去,摸摸他的头顶,道:“跟师叔走,到食堂吃点心。” 那孩也不应答,忽然两手高举过顶,如跳舞似的转了个圈,跟着上下跳跃不休,好似跳起了庙会的祭神舞。赵老五伸手掩面,心道:“这孩恁也傻了些。”他微微摇头,叹了口气,正要掉头离去,那孩童却猛地拉住他的手,叫道:“跳舞!师叔一起跳舞!” 赵老五见了这傻模样,不禁长叹一声,道:“聪明的孩懒,勤快的却又傻呼,咱们华山再遇不上良材美玉,恐怕日后威名不保啊。” 肥秤怪笑道:“想这么多做啥,看你担忧的,走啦!咱们也去歇一歇。”说着一把拉住赵老五,也朝食堂行去。赵老五摇了摇头,扔下手中半截藤条,迳随两位师兄走了。 红红的夕阳照在那孩身上,只见他双目紧闭,兀自舞蹈不休。 “恭迎祖师爷出关!” 几日过去,终于到了祖师爷出关的日,只见红日高照,数十名弟谨身肃立,分列数排,都在一扇大门前等候,观中长老列在第一排,余下各按班辈站定,众人安安静静,并无一人说话,都在等祖师爷开关出来。 华山玉清观属道家一脉,向以剑法闻名于世,开派祖师天隐道人创派数年,留有精微奥妙的“达剑”。这“达剑”虽然威力奇大,但剑谱因故于年前失传,仅能靠残存的招式拼凑剑法。只是招式残缺也就罢了,最最要命的是少了脚下的一套步伐,这套步伐连贯所有剑招,称为“鹤舞七星步”,少了这套步伐,剑招便成无用。历代掌门费尽心血,每隔年便闭关苦思一次,但一四十年下来,还是无人能解开谜团。 年习俗以降,华山年一的大校也在此时举行,众弟几年来的辛苦所得,便要一一呈现在掌门祖师面前,成年弟精神抖擞,无不想大显身手,幼小孩童却满脸苦恼,都在瞅着校场上的七只铜环,好似那是什么怪物一样。 原来这华山门规森严,年幼弟入门前须先熬过大基本功,一扎马,二松筋,而后再过“七环关卡”,方能正式拜师艺。这七环关卡说来简单,便是以麻绳串起茶杯大的七只铜环,每隔寸放置一个,七环之后挂张糯米纸,纸上画着一个红心,只要能举剑穿过七环,不动环身,而又能戳破纸张,该名弟便算合格;倘能正中红心,更是特优了。如果剑未过环,反先碰打环身,令得里头的铃铛作响,那便是两下手心。 一环两下,两环四下,环八下,倘若连第一环都没穿过,那便是场二十八下的好打了。 众小童看着眼前的铜环,大多面色惨澹,颇见忧虑。却见一名孩童满脸疲懒,正是前些日给打得死去活来的小安,他看了看铜环,忽地嘿嘿一笑,从怀中掏出一块白腻腻的东西,拼命往手上擦抹。 一旁孩童见状大奇,纷纷探头来看,问道:“这是什么东西?” 小安低声道:“这是猪油球,咱昨晚冒死从厨房里偷出来的。你们先拿来擦擦手心,一会儿打起来就不疼了。” 众小童听得有这等宝贝,无不大喜,纷纷来擦,一旁另站着几名孩童,个个神态傲然,眼看同伴如此无用,忍不住出言嘲笑:“你们这帮人真个差劲,不过一个七环关卡,你们便要作弊,趁早回家找娘亲吃奶吧。” 小安正自擦抹猪油,听了这话,心头火起,登时反唇相讥:“你们几个了不起,自管去得意啊!一会儿给打死了,别要叫疼叫娘,省得丢脸!”那几人也是大怒,便吵闹起来。 两孩童各做一方,相互指责叫骂,吵杂混乱间,却只一名孩童哑然无言,呆呆地看着那七只铜环。看他神情痴呆,正是前几日校场上的那名傻童。 一名孩童推了推傻童,低声叫道:“小狗,快过来擦擦猪油吧,一会儿才不疼啊!” 话,却只裂嘴一笑,眼光却没离开过铜环。 那孩童见他不理自己,正待要说,小安已把他拉了开来,取笑道:“你新来的啊!这傻狗一年说不上两句话,就是爱跳舞,白痴也似,你可别糟蹋咱的猪油宝贝。” 众人正笑闹间,猛听一声暴喝:“众弟不得喧哗打闹!开始背经!” 众小童连忙噤声,当下全体肃立,大声诵念:“华山剑道天机藏,前后五转两旁,中有乾坤定,攻一攻占左方;剑转轻灵随意走,剑落四方真气荡……” 这歌谣乃是华山入门所传,歌词虽然浅显,却是华山武艺的根源,众孩童习得之后,方能循序渐进,以图进展。一旁肥秤怪、算盘怪、赵老五等人自是背得滚瓜烂熟,此时便只哈欠连连,无精打采地听着。 那傻童虽然傻呼,此时却一反常态,竟随着众人张嘴大叫,却也不知背的是对是错。 众童背诵声中,一名道貌岸然的长老当先走出。他举起手来,制住了众人的朗诵,大声道:“午时将届,入门生现下便照门规,开始‘过七环’。”说着击掌数下,率领大批门人立于环后观看。 众小童一听考试开始,无不心惊胆跳,只有几个平素勤修苦练的孩童神色兴奋,摩拳擦掌,只等着上场大逞威风。 当下肥秤怪大声唱名,众孩童听了自己的名字,各自上前试剑,几名弟手举藤条,只等结果分晓,便要过来打人。 众孩童平日虽然一同练功,但私底下用功不一,此时一加考验,个人的修为深浅、用心造诣,便都一一呈现出来。有的孩童平日偷懒,一剑刺去,过不环,便将环里的铃铛弄得清脆作响,面色惨然之余,自是给人拖去毒打。有的孩童却甚用功,刷地一声,长剑飞出,正中红心,便在满场掌声中得意洋洋的退下。 青壮弟等掌门出关之后,也要捉对厮杀、比试武功,此时自然无心观看孩童练剑,只有诸大长老目不转睛,都在细细考察众小童的资质,日后也好因材施教。 考校开始,那小安平素怠惰,自是心惊不已,便与几名交好孩童缩在人堆里偷看。眼见几个同门给打得呼天抢地,又有不少人轻松过关,众小童心里都是忐忑不定,不知轮到自己时会有啥下场,可别给人活活打死才好。 众童担忧间,猛听赵老五喝道:“今天谁要是最后一名,小心给我打断了腿!” 这几名小童平日最是懒散,耳听威吓,吓得魂飞魄散。他们正自害怕,忽见小狗口水直流,茫然的望着铜环,神情有若痴呆。众童拍了拍心口,都想:“还好有这个家伙在,否则定要给活活打死了。”平日不管做什么,这白痴总会先给师长打骂一顿,想起垫底之位已有人先行预定,众童自是松了口气。 半个时辰过去,数十人各自下场归来,有的摸着红肿掌心,在那儿泪眼汪汪,有的趾高气昂,却在那儿大声说嘴。小安见一会儿便要轮到自己,左右看了看,心下只是害怕,他平常多以打混为乐,从不曾练习过一次半次,眼看已到最后关头,实在没得逃跑,不由得吞了口唾沫,颇有心惊肉跳之感。 猛听肥秤怪唱名道:“吴安正,轮你上来!” 那小安见师叔伯手上拿着细长藤条,脸上神情狠辣无比,心头大惊:“这下死定了!先拖延一阵再说!”当场小嘴一歪,哎呀呀地叫起肚疼来了。 赵老五大怒,急急奔了过来,喝道:“你这小鬼头又想干什么?该不会想逃吧?” 东道西,只滚倒在地,呼爹叫娘起来。 肥秤怪眉头一皱,道:“吴安正不舒坦,那就换下一个吧。”他看了看手上的名簿,道:“宁旺财,出列!” 众孩童听了名字,无不心下一奇:“宁旺财,好俗气的名字,那又是谁?” 众人正猜测间,却见一名孩童脸上挂着长长的鼻涕,呆呆的走向前头,众人见他傻里傻气,目光发直,已认出他是“小狗”,这才晓得他的本名叫做什么“宁旺财”。 一名弟走上前来,将木剑交在小狗手里,道:“你挺剑过去,把那糯米纸上的红心刺破,只是不能碰到那几只环……”他话还没说完,猛见那傻童将长剑举过顶,原地转了个圆圈。那弟见他模样怪诞,不由眉头一皱,道:“你这是干什么?” 那傻童啊啊傻笑,手舞足蹈,好似跳起了祭神舞。只见他一跳一跳地往前行走,不多时,便来到糯米纸前,那弟皱眉道:“你到底要干什么?” 那傻童流着鼻涕,笑道:“跳舞,一起跳舞。”他举起手中木剑,当场便将红心刺破。众人见他傻到这个地步,都是哈哈大笑起来。 那弟大怒,猛地一耳光煽过去,骂道:“白痴!谁要你走过去的!你给站在这儿,举剑穿过这几只环,听到没有?” 那傻童给这耳光一掴,脸颊登时高高肿起。那弟指着铜环,大声道:“举起剑!穿过这几只环!懂了么?” 眼看那傻童呆呆的说不出话来,那弟将他拖回原地,喝道:“站着,好好给我刺!” 那傻童一脸茫然,缓缓伸剑出去,这剑歪歪斜斜,全无气力,只听当地一声,已然刺中第一只铜环。场中众人看这剑实在荒唐,又是哈哈大笑。 那弟心头火起,这七环关卡又不是什么大难关,便叫不懂剑法的常人来刺,至少也能过到第二环,他上华山艺十来年,还没见过这等怪事,当下骂道:“混帐!怎会连第一只环也穿不过!你可是听不懂人话!”说着又是一个耳刮赏去,这掌力道不轻,只打得小狗滚倒在地,嘴角满是鲜血。 那弟暴喝道:“站起来!再给我刺!至少给我刺过第二环!否则明日就送你下山!” 那傻童摸着肿起的面颊,眼中含泪,呆呆的坐在地下,口中低念:“跳舞……一起跳舞……”模样虽然呆蠢,却还是叫人隐隐心疼。 众人见状,无不摇头叹息,肥秤怪走了过去,蹲在那傻童面前,低声道:“孩,你过不了第二环,明日便要给遣下山了。这位师叔虽然凶,其实是在帮你,知道么?” 那傻童听了这话,缓缓站起身来,眼望铜环,却没回话。 肥秤怪拍了拍他肩头,温言道:“乖乖听话,若还想留在华山艺,便好好出剑吧。” 那傻童眼珠歪斜,口中咿啊,也不知听懂了没。他奔到铜环旁边,两手张开,跟着又是一合,只听当地一声大响,剑身已然撞上铜环,这下非但未能过关,还弄得铜环左右剧烈摇晃,叮当作响。那管罚弟见他荒唐之至,气结之余,竟是说不出话来。 那傻童不知自己闯了祸,还在手舞足蹈,竟又胡乱跳了起来。众长老见这傻童如此愚笨,心下都想:“这孩钝,练武是不成的。”肥秤怪颇见沮丧,只摇了摇头,迳自退到一旁。 那傻童跳了一阵,见无人理会于他,便回头看着众人,眼见他们或掩面叹息,或面带嘲讽,却无一人随他跳舞,他呆呆地看着,忽然眼眶一红,大声尖叫起来,舞动手脚之余,手中长剑更是不绝撞上铜环,彷佛故意使性一般。 那弟狂怒之中,抢过同门的藤条,奋力往他背后抽下,喝道:“你干什么!想要顶撞门规么!”他左手打人,右手却扯住那孩的手臂,硬要带他穿过铜环。 混乱之中,那孩童兀自舞动不休,只见他满脸泪水,紧咬牙关,臀上背上给打得劈啪作响,手中木剑却力抗拒,只把铜环刺得左右摇摆,长剑却迟迟过不了第一环。 一众门人见这孩童资质如此愚笨,性却又如此倔强,心下都暗暗不忍。 那弟打到此时,心火犯起,已顾不得是否会伤了那傻童,藤条夹头夹脑地挥落,劈啪声大作,又急又气之间,骂道:“你这死脑筋,我这是在帮你啊!”两人闹得是厉害,那弟卯足气力,非要逼那傻童穿过铜环不可,那傻童则涨红了小脸,拼命抗拒。 “嘎……” 场上正自打闹不休,忽听一声轻响传过,朱红大门缓缓打开,露出一条缝隙,看来掌门祖师便要出关。 那弟本在打人,猛见大门打开,忙放落藤条,躬身弯腰,不敢再行言动;其余众人也放下手边事情,同时回身反顾,齐声叫道:“弟恭迎掌门人出关!” 满山门人参见祖师,那傻童却是浑然不觉,只见他眼中含着泪水,手中紧抓木剑,目光却不曾离开那铜环。 时值正午,阳光满地,门里缓缓行出一名老道,只见他须发俱白,望之足有来岁,如同仙人一般。场中来人见掌门祖师出关,无不安安静静,静候说话。 万籁俱寂间,忽听场中“当”地一声响,似有人在敲打什么物事,在这静谧祥和的时分,听来为刺耳。 众人眉心纠起,不知谁在那儿造次,回头看去,却见那傻童又跳起舞来了,他手拿木剑,正对着铜环奋力乱刺,口中还不住呱呱怪叫。众人本对那傻童有些同情,待见他如此无礼,心下都感不悦。 赵老五见掌门祖师长眉紧皱,神色不善,恐怕生出事来,忙奔向前去,提声喝道:“掌门人在前,这是搅什么!快把这孩拦住了!” 众弟答应一声,急急去拉,那孩童见有人过来抓他,忽地一声尖叫,往后退开一步,双手紧紧抱住木剑。 众弟喝道:“把木剑拿过来!” 那小童仰头看天,忽然间,双手握住剑柄,高举过顶,转了个圈,一名弟伸手去抓,那傻童前走步,左踏两步,竟给他闪了开来。 那傻童举剑向天,大叫道:“跳舞!一起跳舞!”众弟见这傻童满身是伤,嘴角带血,兀自叫得郑重,一时都看傻了眼。 赵老五见那孩兀自跳跃不休,只气得没晕过去,大叫道:“你们还愣什么?快拦下这小混蛋!”众弟登时醒觉,暴喝一声,十几条手臂举起,便要一同来抓。 众弟正要抓住那孩,忽然背后一痛,好似有怪力拨来,众弟竟然滚了一地,其余门人大吃一惊,忽见一人白眉长须,急奔向前,正是祖师爷。他站在傻童面前尺,双目直视,却不知喜怒如何。 赵老五知道祖师爷脾气不小,就怕他一气之下,当场便打死这孩,向肥秤怪使了个眼色,两人便要上前劝说。 忽然之间,只见祖师爷双手高举过顶,转了个圈,竟也跳起舞来了。 众人骇异之间,都是不知所以,猛见那祖师爷前走步,左踏两步,上下跳跃不休,那脚下所跳的步伐,竟与那傻童一模一样! 那傻童见有人随自己起舞,更是泪流满面,悲声大叫:“跳舞!一起跳舞!” 蓝天白云在上,一老一少面对面地舞动,彷佛事前经过了无数次习练排演,两人脚步竟是全然一致。肥秤怪惊道:“这是怎么了?咱们掌门鬼附身了么?”赵老五自也茫然,撇眼看去,只见诸大长老也是张大了嘴,想来全都看傻了眼。 赵老五咳了一声,正要上前劝说,猛见一名长老快步奔出,拦在自己身前,暴喝道:“别扰他们()!他们跳的是‘鹤舞七星步’!” “鹤舞七星步!” 其余长老闻得此言,登时哗然出声,众人急急奔进场中,张大了眼睛,都在凝视那傻童脚下的步伐。赵老五听了这五字,与肥秤怪对望一眼,也是倒抽了一口冷气。 故老相传,华山武尽藏于“达剑”之中。正所谓“智剑平八方”、“仁剑震音扬”、“勇剑斩天罡”,是为华山失传已久的大奥秘。其中“鹤舞七星步”,更是练成“达剑”的重大关键,余年来华山历代掌门闭关苦修,便是在潜心思这套步伐,只是这套步伐过奇特,几代掌门人武功虽高,却始终拿捏不出其中奥妙,走了第一步,却想不出第二步,勉强找到第二步,一口气却又换不过来,始终拟不出一套自然浑成的步伐。哪知今日刚巧不巧,全套的“鹤舞七星步”竟会在傻童脚下重现人间。若非掌门人日夜钻研这套步法,恐怕华山好手虽多,却无人看出傻童脚下步法的玄机。 众长老激动之下,一齐朝那孩看去,只见他闭着双眼,两手不住上下摆动,正似白鹤展翅,脚下步伐却奇特之至,一时向前,忽又倒后,似有什么神奇道理隐藏在内,片刻间却看不明白。 十来名长老揉了揉眼睛,忙随小童上下跳跃,可这傻童脚下变化莫测,却又跟之不及,只跳个手忙脚乱,错误出,不少老人还摔跌在地,模样甚是可笑。 一时之间,满山长老随着一名肮脏孩童翩翩起舞,若给不晓事的客人传扬出去,怕要成了华山开派以来的最大笑话。小安等幼童不解典故,对望几眼,摸了摸脑袋,都是一头雾水;便连二代弟们也看不出其中奥妙,只感荒谬绝伦()。 白云悠悠,四下一片宁静,一老一少相互凝望,都在打量对方。 那老道神态激动,问向门人,道:“这孩叫什么名字?” 赵老五急急翻阅名册,道:“这孩叫做宁旺财,是一对老夫妇送来寄养的。” 老道点了点头,蹲下身来,轻抚傻童的头顶,柔声道:“好孩,你的舞跳得好,我很喜欢。” 那傻童听了称赞,登时抹去泪水,破涕为笑,道:“你也跳得很好啊。” 两旁弟听他说话无礼,纷纷大怒,正要上前喝骂,那老道却是不以为意,挥了挥手,示意他们退下。他拉住傻童的手,温言道:“好孩,这舞是谁教你的?” 那傻童抹了抹鼻涕,笑道:“是你教的啊!” 老道又是一愣,道:“我教的?” 那傻童用力点头,霎时张开小嘴,朗声诵道:“华山剑道天机藏,前后五转两旁,中有乾坤定,攻一攻占左方……” 这歌诀辞意浅显,正是众小童入门时由掌门亲口传下的歌谣。那老道恍然大悟,霎时啊地一声大叫,跌坐在地。赵老五大吃一惊,急急上前:“祖师爷,你怎么了?” 那老道痴痴地望着傻童,竟是泪如雨下()。他苦苦钻研鹤舞七星步十余年,始终无成,直到此时此地,方知本门的最高奥秘,却是藏在那毫不起眼的入门歌谣中。 任道自然,不做作、不强求,这傻童凭着一颗赤之心,超乎常人千倍的悟性,居然从一篇浅显易懂的歌诀中,解开了四十年无人能答的难题。那老道心神激荡之下,猛地仰起头来,纵声长啸。合山门人听了雄浑的啸声,更感心惊,都是一动不动。 过了良久,那老道歇止啸声,他抹去泪水,凝望诸大长老,叹道:“华山等了一四十年,终于遇上了真命传人。”他叹息良久,跟着召来傻童,伸手按上他的头顶,轻声道:“念尔如此不凡才能,余特以天隐祖师之名,赐下法号与你。” 阳光洒落,满是光辉。合山弟无人言动,静听掌门赐号。 从今日起,你就叫做不凡。 不凡,宁不凡,宁死也不凡。 诸大长老知道合派武功即将大进,华山一脉称雄天下,已是指日可待,众人激动之下,无不全身颤抖,泣不成声。 时值景泰二年五月端阳,宁不凡十二岁. 正文 第二章 长胜八百战 却说杨肃观等人群集西凉,四下寻找伍定远的下落,秦仲海更调派军马各处探访,可伍定远却如凭空消失一般,始终找不到半点踪迹。眼看这日已到正月十七,众人见寻访不果,便在军营中商议日后行止。 卢云与伍定远交情最厚,自是愁眉苦脸。只听他叹道:“定远给卓凌昭掳去,咱们又找不到人,别要遭了毒手才好。” 先前娟儿给杨肃观蒙在鼓里,说艳婷与伍定远同去办事了,但终究纸包不住火,还是让她知道了,她本已气愤众人说话欺瞒,现下听卢云一说,想起师姐性命堪忧,登时惶急不堪,当场哭了起来。 韦壮见他二人悲戚愁苦,忙劝道:“你们快别担心了。咱们定远现下是朝廷命官,性命非比寻常,卓凌昭虽然毒辣,但下手必有忌惮,绝不敢无端杀人。” 卢云听得此言,也觉有理,心下稍稍安定。娟儿摇头哭道:“就算人没死,但老是找不到他们的踪影,那还不是跟死了没两样?我不管,你们定得把我师姐找出来!”想起同门人离山,却只剩下自己孤零零的一人,更是号啕大哭。 韦壮沉吟半晌,道:“娟儿不必烦恼。再过几日,便是宁不凡退隐之日,我看那卓凌昭行事如此嚣张,定会到华山闹事。咱们不如直接前去华山,也好当面找他要人。” 韦壮平日疼爱娟儿,是以这小女孩儿对他最是信任,果然几句话哄去,已让娟儿破涕为笑,道:“韦大叔你可答应我,定要把我师姐平安找出来。” 灵真朗声道:“小女娃儿放心!有和尚帮你打架,保管在宁不凡面前杀光那帮畜生,让天下英雄知道咱少林寺的厉害!” 少林寺这一年来真是受尽了昆仑山的气,先是出身少室山的齐家满门被杀,凶手至今逍法外,之后又接连发生灵音受俘、羊皮被夺等大事,虽说灵智竭力遏制两方恶斗,但卓凌昭性格高傲,不愿卖这个面,少林便算一昧退让,只怕也无济于事。照此看来,少林、昆仑这场大战定是难免。 杨肃观问向秦仲海,道:“秦将军,咱们这趟过去华山,你也一块儿去吗?” 秦仲海笑道:“这个自然。既然华山上有架可打,我一个人赶着回京做什么?听侯爷那老头念灶经么?”众人听了此言,忍不住都笑了出来。 当天众人商定了行止,便朝华山进发。此行一来要夺回羊皮,为燕陵镖局满门报仇雪恨,二来要找出伍定远、艳婷、灵音等人的下落,可说责任重大、意义非常。灵真更是摩拳擦掌,只想趁着天下英雄齐上华山之刻,好好扬眉吐气,重振少林威名。 一行去,众人各怀心事,卢云挂记公主与伍定远二人,总是长吁短叹,杨肃观心悬羊皮下落,也是烦恼不已。便连秦仲海这等豪迈之人,也常无端眉头深锁,好似在思什么大事。 韦壮把他人的情状看在眼里,自也摇头叹息。这趟西行非只失落羊皮,连伍定远也下落不明,算得上大败亏输,但好歹平安护送公主出嫁汗国,却也不能说是一事无成。只是上想起卓凌昭武功高强,华山上硬战难免,韦壮自也不免多添烦忧了。 那娟儿小孩心性,哭没两天,又恢复天真烂漫的模样,每日一得闲暇,便来逗弄众人开心,秦仲海是个粗鲁狂徒,说没两句话便是一个操,整日便找娟儿斗口相骂,那卢云则是古板性,没事便给娟儿拿来捉弄取笑,只搞得卢云苦笑连连,作声不得。只有杨肃观一本正经,不管娟儿如何招惹,总将她当成孩,不与理会。韦壮一旁看着,倒也觉得有趣。 众人随军晓行夜宿,兼程赶,这日已到二月初一,终于如期赶抵山脚。眼看已到华山,秦仲海不愿惊动地方官,便将军马驻扎山脚外十里,他自己则与杨肃观等人一同上山。 众人赶了几天,颇见疲累,眼见山脚下有个小镇,倒也算是热闹,便找了间饭馆歇息,等吃饱喝足后,再行上山。 众人坐在店中吃食,只见上武林人物络绎不绝,有老有少,不过一柱香时分,便达人之谱,看来宁不凡退隐一事确实轰传江湖。 娟儿见来人多,过了一群,又来一群,忍不住心下好奇,便问韦壮道:“大叔啊!咱们现在要去看那个宁什么的人,到底是干什么的?怎么来了这许多人,活像赶集似的。” 韦壮笑了笑,摸摸她的小脑袋,道:“小姑娘好歹也是武林人物,怎连宁不凡字都叫不全?” 娟儿哦了一声,道:“怎么?不知道宁不凡就不算好汉了么?” 韦壮哈哈一笑,道:“那也夸大了些,只是这人贵为天下第一高手,咱们在江湖上行走的,怎能不识得他?” 卢云虽有武功在身,却不算武林人物,他不甚明了江湖事,便问道:“此事正要请教。人人都说宁不凡武功天下第一,究竟这人有何了得之处,怎会赢得这个封号?难道是他自称的么?” 娟儿插口道:“是嘛!天下间高手这么多,宁不凡怎能一个个打遍?要说他真把世上每个人都揍过一次,我可不信。” 秦仲海这几日与娟儿相处,甚爱她的娇憨,便顺着话头调侃:“是啊!宁掌门再了得,也还没和咱们娟儿姑娘交过手,怎能自称是天下第一呢?” 娟儿听了这话,登时大乐,笑道:“秦大叔说得对!说不定宁不凡连我也打不过呢!” 秦仲海笑道:“是秦哥哥,不是秦大叔。” 娟儿做了个鬼脸,道:“才不是呢!你这般老,不是大叔是什么?” 秦仲海心道:“老不是大叔,也不是哥哥,老是你亲爷爷。”心里骂的难听,嘴上却嘻嘻一笑,不置可否。 杨肃观听了他二人的对答,便自微微一笑,道:“你二人说的确实有些道理。虽说宁掌门公推天下第一,却有不少成名豪杰尚未与他交手,好比说……”他话尚未说完,秦仲海已嘿嘿一笑,自行接口道:“好比说是你杨郎中的师父天绝僧,对么?” 杨肃观轻咳一声,道:“我师尊当然也是一个,其他像‘昆仑剑神’卓凌昭、九华山的掌门青衣秀士等高手,都未与宁不凡较量过,以此观之,宁不凡这‘天下第一’的封号,多少不能说是实至名归。” 耳听灵真大声叫好,灵定连连点头,秦仲海却是心下暗笑:“这群少林和尚自命为武林至尊,就是见不得宁不凡爬在他们头上。” 韦壮咳了一声,道:“话是这样说没错,但宁不凡被公推天下第一,还是有他的一些本领,万万小看不得。” 娟儿哦了一声,道:“他有头六臂吗?” 韦壮哈哈一笑,道:“个脑袋是没有的。不过这人二十年来打了近八场架,从未输过一招半式,号称‘长胜八战,武艺天下尊’,这才给人推崇景仰,有了今日地位。” 卢云沉吟道:“打了二十几年的架……宁不凡若是十八岁出道,现下也不过四十来岁。照这么看,这人年纪也不算大了?” 韦壮颔道:“二十年前朝廷爆发大祸,怒苍山覆灭,武林好手死伤殆尽,这人便趁势崛起。此人多年来长胜不败,没听说有谁能和他过上十招。” 韦壮说到“怒苍山”字,似觉自己多口,忙向灵定看了一眼,灵定与他目光相接,只轻轻叹了口气,点了点头,神色颇见悲悯。 秦仲海见他二人神态奇特,心下一奇,忙问道:“怒苍山覆灭?那又是怎么回事?”其余几人多是年轻之辈,不曾听说怒苍之名,听秦仲海一问,便也凑头来听。 韦壮往店内张望一阵,跟着尴尬一笑,道:“朝廷反贼,能少提就少提,以后有机会再谈吧!” 秦仲海见他神色凝重,料来逼问不出,便把话头压了下来。 卢云又问道:“既然这位宁掌门如此了得,他好好的天下第一不当,又为何要离开江湖呢?” 娟儿大声道:“是啊!要我是天下第一高手,那多威风啊!打死我都不要退隐呢!” 灵定原本静坐一旁,听了卢云与娟儿的说话,忽地一声“阿弥陀佛”,合十道:“小姑娘这话就不是了。名利二字,最是害人。为了守卫天下第一的称号,宁不凡二十年来不知应付过多少场较量,想来手底下也杀伤不少。照老衲看,他此番有意谦退,便是不愿再惹世俗纷争,免得多增杀业。” 韦壮叹道:“正是如此。一个人打了八场架,这辈也该足够了。若还不知足,难道非要给打死打残,这才甘心退隐么?” 众人闻言,纷纷点头。所谓“树大招风”、“人怕出名”,江湖人物多如过江之鲫,谁不想一举击败高手,藉以成名?以宁不凡名气之响,自是成为众矢之的了。每年高手上山滋扰的不计其数,或明争、或暗斗,谁都想挑倒这位天下第一高手,如此日夜厮杀,想来即便武功高如宁不凡,也是不胜其扰,这才起了退隐打算。 灵定贵为少林寺罗汉堂座,职责便是与各方来寺的高手放对,自是深知其中甘苦,这番话只把众人说的颔连连,尽皆称是。 娟儿嗯了一声,道:“原来天下第一这么辛苦啊!那我还是不要当天下第一好了。我当天下第一万,总没人来打我了吧?”众人听了这话,忍不住都笑了起来。 卢云想起一事,忙问道:“既然这‘天下第一’的虚衔如此要紧,今日宁不凡若真的退隐,武林少了这位泰山北斗,日后天下高手要如何排名?” 众人听了卢云的话,陡地安静下来。诸大高手心下了然,都知卢云这话说中了最最要紧之处。此次宁不凡退隐,天下第一的名号便要空了出来,天下高手定要为此争夺不休,日后究竟鹿死谁手,只怕还有得打了。 秦仲海见少林人面色凝重,心中暗暗好笑:“这几个贼秃整日都想重夺天下第一的头衔,一会儿上了华山,怎会放过良机?定有一场大架好打。” 韦壮见了灵定等人的神色,也是暗暗担忧,他轻咳一声,调解道:“其实这天下第一也不是那么要紧。这宁不凡即便退隐,江湖上也不是没人主持局面。方今武林有所谓的四大宗师,四大宗主各有地位,宁不凡退隐后,其余人也还能压住大局……” 娟儿年轻识浅,一听四大宗师之名,自感兴奋,拉着韦壮的手,便问:“武林中有哪四个大宗师,韦叔叔快说!” 韦壮屈指算道:“说起四大宗师,那‘天下第一’宁不凡当然是一个,‘昆仑剑神’卓凌昭是一个,‘九州剑王’是一个……”他正待要说,却听娟儿大声道:“还一个是我师父青衣秀士!”众人闻言,都是微微一笑。 韦壮微笑道:“青衣掌门的武功当然是好的,不过成名的时光晚了点,还没给列入四大宗师的地位。那最后一位大宗师,便是少林寺的天绝大师。” 娟儿听了也不以为意,只笑道:“四大宗师打成一团,一定精彩得很。” 灵定咳了一声,摇头道:“笑了,我师叔天绝僧闭关修行,这等俗务他是不会来的。” 娟儿妙目一转,笑道:“没关系,他不来还有你在啊!灵定大师就代表一位大宗师好了,这样四人才能围上一桌打纸虎啊!”众人闻言,又是哈哈大笑,各自喝酒吃菜。 那纸虎便是“纸老虎”,又称“马吊牌”,玩法与年后盛行的骨牌大致相仿,也是一家庄、家闲,娟儿以此相况,自是开个小小玩笑,倒没别的用意。 秦仲海心念一动,想起了自己的师父,心道:“照这般看,师父定也会上华山观礼,到时可得找他私下谈谈,好好问问我背上刺青的来历。” 正想间,杨肃观已问向灵定:“此次上山群雄中,师兄可知哪些高手会到?” 灵定摇头道:“这我也不知情了。宁不凡的帖撒得甚广,料来成名豪杰都会到来。” 忽见娟儿撅起了嘴,道:“别人不来没关系,只有这卓凌昭是非来不可的。我师姐给他抓走了,倘若他不来,我们要去哪儿找人呢?” 众人听得此言,心下都是一凛,想起昆仑高手将临,无不暗暗忌惮。 灵定口宣佛号,道:“于公于私,卓凌昭这人是非除掉不可。此番上得华山,老衲便拼了性命不要,也要把这帮狂徒押回嵩山受审用刑,绝不能任凭这许多人命白白牺牲。” 秦仲海听灵定有意押解卓凌昭回山受审,忍不住便是一声冷笑,与韦壮对望一眼,两人都是摇了摇头。这卓凌昭贵为一派掌门,少林寺至多能杀了他报仇,怎能押他回山审判?听灵定这般说话,少林门人真以武林盟主自居了。 灵真见众人不以为然,当场喝道:“看你们这般猥琐,却是有啥好怕!管他宁不凡、卓凌昭,咱们狠狠地揍,该打的打,该杀的杀,顺手再把这天下第一的名号夺过来!那才叫做过瘾哪!” 韦壮听了这话,只干笑两声,并不回答,秦仲海、卢云、娟儿则恍若不闻,自管吃酒吃肉。人你一言、我一语,都是些“嗯,这牛肉很嫩,比我卤的还强”、“来,再喝一杯,这酒京城喝不到”之类的废话,灵真见无人理睬自己,不由得大怒,喝道:“怎么!你们不信吗?” 灵真正自喝问,忽听邻座有人重重咳了一声,跟着几道森厉的目光朝他们这桌望来,显带挑衅意味。 秦仲海口中咀嚼,一见这目光好生凶恶,便伸肘出去,碰了碰杨肃观的手臂,囫囵地道:“你师兄废话多,有人过来找碴啦!” 杨肃观依言看去,只见邻座坐了几名男女,也正朝他望来。杨肃观凝目细看,这几人身上都带着节棍,更有几人把兵刃直接置在桌上,颇有肆无忌惮的味道。 一名老者本在饮酒,待见杨肃观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登时冷冷地道:“可笑啊可笑,‘长胜八战,武艺天下尊’,咱们宁掌门何等身分,想不到江湖上还有妄人在那胡言乱语,不识天下之大,直如井底之蛙一般,真是可笑啊!” 灵真大怒,用力一拍桌,便要站起,灵定怕他惹祸,连忙伸手拦住。 韦壮凑头到杨肃观身边,咬耳道:“这几人身带节棍,定是湖南阮家的好手,咱们不必无端得罪。” 韦壮见闻广博,知道阮家掌门与华山门下颇有交情,多半是给邀来观礼的,当下便提醒在先,要杨肃观手下留情。 杨肃观微微颔,表示意会,跟着站起身来,走到那行人座旁,拱手道:“这几位朋友,咱们言语有失,却让兄台们见笑了。” 那老者冷笑道:“这里是华山山脚,便想放屁,也得找对地方,省得丢人现眼,是不是啊?”同桌众人听了这番话,都是哈哈大笑。 杨肃观听他口气甚恶,便是一叹,道:“老爷好大年纪,脾气怎么这般重?” 一名阮家弟冷笑道:“嫌重吗?担不起重便乖乖在家看顾妹,少出来丢人现眼!” 灵真狂怒至,猛地冲了过来,杨肃观将他一把拦住,跟着微微一笑,向那老者道:“看老爷身带节宝棍,敢问可是出身湖南?与阮世阮老爷如何称呼?”那湖南阮家擅使节棍,脑人物便是阮世,杨肃观一语道破,免得对方更添无礼。 那老者见杨肃观叫破自己的来历,忍不住面色微微一变,道:“老朽便是阮世,你这小孩又是谁?”其余几人见他年纪轻轻,但言两语便叫破自己一行人的来历,忍不住也是一奇,留上了神。 杨肃观见他们面有诧异,只淡淡一笑,回话道:“在下少林杨肃观。”说着又朝灵定一摆手,道:“这位是在下师兄,罗汉堂座灵定大师。另一位师兄是灵真大师,人称‘虎爪金刚’便是。” 灵定于四大金刚中排名第二,仅次方丈,灵真则以外门硬功名扬四海,两人名声何其响亮,阮家众人一听二人大名,心下都是一惊,霎时全数站起身来。 灵定走向前去,逐一拱手,道:“老衲灵定,见过诸位施主。” 阮家众人见他神光湛然,心下暗暗惊惧,想起适才己方说话无礼,不由脸红过耳,纷纷与之回礼。 两方人马行礼如仪,轮到灵真之时,却只扬起下巴,一幅爱理不理的神气。阮家众人向他抱拳,他只嘶嘶冷笑,全不理会,望之颇为狂傲。 阮世年岁不小,江湖上辈分甚高,他见灵定外貌谦和,又兼自己言语有亏,这才以礼相见,哪晓得这灵真趾高气扬,全没把人放在眼里。想起方才便是这和尚说话狂妄,现下还要过来摆谱,真个越想越怒,霎时气往上冲,对着灵真冷笑连连,道:“哪里来的野和尚,平日里佛经不知读到哪儿去了?居然敢来华山大发议论?” 灵真怪眼一翻,大声道:“老狗!你放什么狗屁!”说着便要动手打人,灵定吃了一惊,连忙拦住,将两方人马隔开。灵真给人拉着,兀自叫骂不歇。 阮家弟大怒之下,便有人出来叫阵,只听一名汉喝道:“死贼秃!你想到华山逞威使能,那还早得很!诚心劝你们一句,你们几人便要神气得意,还得先去昆仑山,把灵音那老秃驴救出来再说!” 这人名唤阮元镇,乃是阮世的长,此时这般说话,自是在讥嘲少林寺为昆仑欺压一事。阮家众人听了嘲讽,纷纷笑了起来。 灵定听他们说话带着侮辱意味,当下也动了气,脸色一沉,放开了灵真,道:“这位施主如此说话,却也阴毒了。” 阮元镇本对少林门人不甚敬服,早有挑衅之意,此时听灵定口气不善,便冷笑道:“你这和尚想怎么样?难不成要动手打人么?” 灵真一给师兄放开,早已按耐不住,他右足往前奋力踏下,一声“战”地暴喝,登将客店地板踏破,阮家几人见他功力深厚,自也吃了一惊,阮元镇怒道:“要打么?”站起身来,跟着摆开节棍,立了个门户。 灵真理也不理,迳向阮世勾勾小指,冷笑道:“你儿不够看,拳便死,你老头先上。”阮世狂怒之下,猛地站起身来,双目如同喷火,只恶狠狠地盯着灵真。 卢云见他们一言不和,便要动起手来,忙低声问向秦仲海,道:“秦将军,咱们该怎么办?帮着打架么?” 秦仲海微笑道:“这是他们少林寺自己惹出的麻烦,与咱们侯爷的军国大计无关。你只管坐着,别去理会。”说着替卢云倒了杯酒,一幅好整以暇的模样。 众人正要动手,忽听店门口传来一个阴侧侧的声音,冷笑道:“人家正主儿还没来,你们这群兔崽干么急着打?一会儿上山去看改朝换代,那才是要紧事啊!” 众人听说话之人言语无礼,等于一举把两方人马编排上了,便转头往门外看去。 只见一名中年男站在门口,这人手摇折扇,身上服饰甚是华贵,此时初春酷寒,这人身带折扇,若非故做闲适,便是将这折扇当作了兵器。 阮世阅历无数,登将此人认了出来,沉声道:“西门嵩,我阮家与你井水不犯河水,你为何满嘴兔崽、驴崽,说话这等难听!” 原来这人便是西门嵩,外号“伏牛圣手”,武功颇为了得,乃是河北一带的武林人物,想来也给华山门人邀来观礼。 那西门嵩听了阮世的指责,便只哈哈一笑,道:“好啦!算我说话不是。只是你们既然吃饱喝足,那便快快走吧!不然还没上山,人家‘剑神’就把宁不凡打下马来,可就看不到新鲜**的‘天下第一’出炉啦!” 灵定等人听西门嵩这么说话,自是为昆仑山呐喊助阵,看来卓凌昭也邀了不少帮手,今日华山之上,凶险必多。 阮世与宁不凡交好,如何容得旁人侮辱老友,当下怒道:“放你的狗屁!你说话有个凭据,怎知这姓卓的便会胜过宁掌门?” 西门嵩冷笑道:“宁不凡若不是怕了人家剑神,他好好的天下第一高手,却又何必退隐?明白告诉你吧,江湖上早已传言,说宁不凡自知不是剑神的对手,便想早早夹着尾巴逃了,也省得华山门下成日给人当成眼中钉哪!” 这些年来卓凌昭行事嚣张,专挑成名人物厮杀,一击倒不少高手,连灵音大师也给他擒拿下来,说不定武功真已胜过宁不凡,众人听了西门嵩的说话,倒也不以为他言语夸大。阮世心下气愤,却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反驳,只铁着一张脸。 西门嵩见众人沉默无语,蓦地哈哈大笑,道:“难得武林换个老板,咱们遇上这般喜事,须得喝一杯助兴。” 他随手一挥,手上折扇倏地飞出,如圆盘般飞向阮世身前,阮世大惊,正要伸手格挡,那折扇忽地转向,只听刷地一响,那扇竟抄起桌上的酒杯,稳稳地朝西门嵩手中飞回。那酒杯里的酒水,却不曾洒出一点半点。 众人见了他这手绝活,无不大为惊叹,若非此人先前言语无礼,此刻定已喝采连连。 西门嵩右手接住扇柄,左手也不来取酒杯,手腕迳自一振,大笑道:“干吧!”内力到处,酒杯好端端的留在扇上,但杯中的酒水给内力一激,登如水箭般跃入半空,跟着飞入喉头。这几下手法干净俐落,端的是好看无比。 秦仲海哈哈一笑,道:“天桥杂耍的来了。看在剑神的面上,咱可须给点赏银才是。”说着掏出几两碎银,站起身来,已是有意动手。 他正要走出,那杨肃观却抢先了一步,他走到西门嵩面前,淡淡地道:“原来西门先生是卓掌门的好友。阁下与昆仑山如此深厚交情,在下有眼不识泰山,真是失敬了。” 西门嵩斜睨着他,道:“知道就好。今日宁不凡想要从容退隐,须问‘剑神’是否答应,等会儿张大你们的,斜目看了杨肃观一眼,朝扇面上的空酒杯一指,傲然道:“小朋友,看到前辈酒杯空了,知道该怎么做吧?” 灵真等人见他过无礼,莫不大怒,杨肃观却微微一笑,向他们摇了摇手,示意稍安勿躁,跟着道:“西门先生本是前辈,既然吩咐了,在下自该服侍。”说着左手提着酒壶,右手扶着酒杯,替西门嵩满满斟了一杯()。 众人不知杨肃观为何如此谦卑,不由得都感诧异。那西门嵩则是哈哈大笑,颇见猖狂。 杨肃观躬身弯腰,拱手道:“难得道上相逢,尚乞先生日后多多提点。” 西门嵩大笑道:“懂事!懂事!”说着张大了嘴,手腕轻摆,便要让酒水飞洒半空,好再来卖弄武功一番。 酒水尚未入喉,忽见秦仲海嘻嘻一笑,道:“恭喜恭喜,阁下见红了。”说话间,拿了只海碗,迳自摆在西门嵩脚旁,众人不知秦仲海此举何意,都感纳闷。那杨肃观却笑了笑,向秦仲海摇了摇头。 西门嵩也不理会,手腕一振,酒水飞洒而出,有如一道水箭,便往他嘴里飞去。 便在此时,猛听喀啦一声响,西门嵩扇面上的酒杯忽尔破裂粉碎,成了粉末般的细屑,霎时伴着酒水,全数飞入西门嵩嘴里。 西门嵩虽然老练,但哪料到酒杯竟给人做了手脚?一个防备不及,已将无数碎瓷吃进嘴里,他“啊呀”一声惨叫,张着大嘴,惶急无比,眼看脚边放个海碗,也不管是哪儿冒出来的,当下弯身蹲地,抱住了海碗,呸呸狂吐起来,转瞬之间,碗里全是红红的鲜血。 众人既感骇异,复又好笑,这才明白杨肃观适才斟酒的用意。 原来杨肃观斟酒之际,便暗留阴劲,趁着倒酒之便,顺势捏破酒杯,仗着手劲精准,西门嵩没动折扇之前,那酒杯只是将碎未碎,等腕力一出,那酒杯便裂为细屑,直直飞入口中,登让西门嵩灰头土脸()。场中虽不乏好手,却只秦仲海一人看了出来,当场便放只海碗在人家脚旁,用意自也是在取笑了。 西门嵩满嘴是血,兀自张着“血盆大口”,怒道:“混蛋小,你……你使阴招!”想要动手,一旁灵真早已抢了上来,双手摆了个门户,脸上满是杀气。 西门嵩嘴中流血,剧痛之下,功力已是不纯,待见灵真架式非凡,料知是个劲敌,便只怪叫一声,抱头鼠窜,急急出店去了。 杨肃观微微一笑,迳向阮世拱了拱手,道:“少林弟与昆仑一脉仇深似海,一会儿山上观礼,大家相互照应。” 阮世哈哈大笑,拱手回礼道:“阁下好俊的手段,佩服、佩服。” 阮家众人一来惊叹他武功高强,二来见他狠狠整了西门嵩一番,心下大增好感,便也都拱手回礼,先前双方的口角阴霾,算是一扫而空了。 娟儿见杨肃观两下打发了西门嵩,不禁讶异万分,拉着韦壮的手,问道:“韦大叔,到底这家伙干什么?他咬了舌头么?” 韦壮哈哈一笑,道:“他不是咬了舌头,只是嘴巴贱了点而已。” 娟儿哦了一声,看着碗里的鲜血,伸伸舌头,心道:“以后我可小心了,没事千万别骂那姓杨的,否则咬了舌头,那可不是好玩的。” 众人走出店门,正要上山,忽见秦仲海停下脚来,好似有什么事()。韦壮走了上去,问道:“怎么了?仲海不随我们上山?” 秦仲海哈哈一笑,道:“华山脚下酒家妓院多,我怕咱那两千军马熬不住,别去冲扰了姓,我想先回去瞧瞧情况,一会儿上山不迟。”原来他算准“九州剑王”定会驾临华山,他自己有意与师父私下会面,便不随众人上山。 卢云是军中参谋,忙道:“我也一同去好了。” 秦仲海奉师之命,不能让旁人知晓自己的师承来历,便道:“不了,你难得到华山来,先随杨郎中上山赏景吧,回来也好做个两篇诗歌什么的。” 卢云嗯了一声,虽然不很情愿,但秦仲海这么说了,也只有答允。 秦仲海见他低头不语,神色有些苦闷,**不离十,不是为了公主发愁,便是为了伍定远烦心。心中便想:“看卢兄弟这几日的模样,还是伤心未复,一会儿带他去酒楼乐上一乐,省得镇日价愁眉苦脸,看了也烦。”心念及此,便拍了拍卢云的肩膀,不怀好意地笑了笑,这才离去。 众人听秦仲海自称军务繁忙,便不再多言,只管自行上山. 正文 第三章 天下群英会华山 西岳华山,名列天下五岳,位在秦岭中段,自古以雄奇险峻著称于世。那玉清观位于华山第一峰北峰,程不远。此刻时辰尚早,众人便一缓缓行去,倒也不急着赶。 俗话说“华山一条”,从山脚到峰顶,仅一条羊肠小径通行,或单侧凌空,或山脊纵走,端的是险恶无比。果然行不数里,所见之处无不陡峭艰难,再看脚下春泥如雪,身旁万丈深渊,上又别无护栏,只要一个滑溜,便要给活活摔死,土人说的“擦耳岩”,便是如此而来。 不过众人身怀武功,自不在意区区险道,那卢云曾在西域攀峰护驾,更是如履平地。连娟儿那小丫头轻功也有些火候,众人虽在险地,却一赏玩美景,好不快活。 行到一处平台,略见宽敞,众人便稍事歇息。卢云抬头远眺,但见远处云雾缭绕,奇石怪岩,颇见孤高;那山崖上更长着长青松柏,树枝积着霭霭残雪,望之如同人间仙境。 当此美景,卢云读书人出身,必来咏叹一番。果见他面露怡然之色,脱口赞道:“好一座华山,奇山孤高,卓卓不群,真有风骨凛然之态。此山如此雄健,无怪能孕育天下第一高手!” 娟儿一跟在卢云背后,听他口述什么“五里关”、“铁门关”、“青柯坪回心”、“韩愈抛书处”,早听得耳中生茧,心中生烦,一听他又来咏叹,忙做了个鬼脸,捂着双耳,叫道:“卢哥哥,你这般啰唆,活像个老婆!以后谁嫁了你,准要倒楣!” 卢云脸上一红,想道:“我像老婆么?这我倒没留意。” 韦壮见娟儿活蹦乱跳,怕她摔下悬崖,忙拉了她一把,却见那娟儿一双大眼溜溜直转,只盯着卢云的俊脸猛瞧,好似又要来取笑他一番。 杨肃观轻咳一声,道:“卢兄说得不错。华山地灵人杰,这些年好生兴旺,非但山水俨然,还出得宁不凡这等英雄人物,以名气而论,这几年已有凌驾武当之势。武林中除开少林之外,当世几无门派可及。” 杨肃观年岁虽轻,但因地位崇隆,结交的多是武林第一流的大人物,见识自非常人所能及,此刻便来剖析江湖局势,果然头头是道。 韦壮听得这话,虽知杨肃观说的是实情,仍感揪然不乐。他是武当真武观出身,这几年本门势运颓废,他自是深知,一时只有叹息不语的份了。 娟儿给韦壮牵着手,一见他低头不语,登时有意打抱不平,当下撅着嘴,呸了一声,道:“小小一个华山有什么了不起的,咱们九华山足足有九个华山那么多,比他们一个华山强得多了。” 众人闻言,都是忍俊不禁。韦壮摸了摸她的话可留神哦。” 娟儿哼了一声,正要回嘴,猛听一人骂道:“谁说九华山比华山强!” 众人正惊奇间,忽见上跳出名高瘦老者,手上拿了只金算盘,怪模怪样的看着众人。卢云昔日与此人有过一面之缘,这时已然认出他来,此人外号叫做算盘怪,乃是华山上一辈的人物,素来玩世不恭,此际定是在此奉命迎客。 算盘怪跳到娟儿身边,大声道:“话可得给我检点一二了。” 娟儿笑道:“你又是谁?手上拿着大算盘,可是要到谁家去收帐啊?” 算盘怪呸了一声,骂道:“我要去你爷爷家收帐,九二一十八,他一共欠我十八万两银。” 娟儿听他满口胡言乱语,那是正中下怀了,当即笑道:“我爷爷不只是我的爷爷,也是你爹爹的爷爷,你这般收帐不狠了些么?” 算盘怪一愣,道:“你爷爷是我爹爹的爷爷?那你爹爹又是谁的爷爷?” 娟儿笑道:“当然是你的爷爷了。” 算盘怪皱眉苦思,道:“谁是谁的爷爷啊,怎地这么难懂。”过了片刻,他才忽然醒觉,道:“啊!所以你爸爸是我爸爸的亲爹,我该喊你姑姑才是。” 娟儿笑道:“好乖,一会儿给你糖吃。” 算盘怪这才知道被占了便宜,大怒道:“你好大的胆,居然敢戏耍你老!” 众人掩嘴偷笑,都觉荒唐无比。 耳听算盘怪破口大骂,杨肃观已然走出,拱手道:“这位前辈,在下少林杨肃观,应贵派掌门之邀,特来贵宝山观礼,还请阁下通报一声。” 算盘怪手指娟儿,大声问道:“这话不知轻重,你们怎地不管上一管!” 娟儿嘻嘻一笑,道:“你没听他说么,他是少林寺的,姑娘我可是女儿家,你有看过少林寺的女徒弟吗?咱们两家可没半点关系。” 那算盘怪平日最是疯癫,此时更是驴劲大发,大声道:“放屁!老看你话说得这般多,准是男乔装成的,八成还是和尚扮成的姑娘!”说着便往娟儿头上掀去,要瞧瞧她是否头戴假发。 娟儿嘻嘻一笑,佯作吃惊状,对杨肃观叫道:“师兄,咱们给人家识破了,这可怎么办?” 杨肃观苦笑一声,正要说明,却见算盘怪双手叉腰,大笑道:“老夫双目如电,什么妖魔鬼怪没见过!你快快除去乔装,否则休想上山!” 韦壮见娟儿胡闹得厉害,赶忙抢上两步,拱手道:“在下武当韦壮,这位姑娘一时玩笑之言,前辈莫与孩一般计较。” 算盘怪甚是莽撞粗鲁,他见韦壮貌不惊人,当即冷笑道:“武当?你们这群人又是少林,又是武当,怎么武林各派的人全挤在你们这帮人里头?该不会还有我们华山的人吧?” 灵定见他夹缠不清,当下不愿多理,便道:“咱们自行上山吧,别要误了时辰。” 算盘怪哼了一声,摇摆手上的算盘,喝道:“你们想要蒙骗上山,没这么容易!这男扮女装的怪物若不除去乔装,谁也不准走!” 众人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不知该要如何解释。 那算盘怪正自呼喝,却听后头一人叫道:“师弟,你在做什么?”只见一名矮胖的老者领着几名宾客走来,正是那华山肥秤怪,此人行径素来荒谬,与算盘怪合称“华山双怪”,也是武林中难得一见的为老不尊。 肥秤怪皱眉道:“师弟,人家来者是客,你怎么拦在上,这不也失礼么?” 算盘怪朝娟儿一指,道:“师兄有所不知,这女是少林派的和尚假扮而成的,她想要蒙骗上山,准是有什么阴谋。我不拦下来成么?” 肥秤怪大吃一惊,他细看娟儿,只见她巧笑明眸,端是美人一个,若说是和尚假扮,倒也是巧夺天工。他舔了舔嘴,道:“难得这位师父如此厉害的易容术,倒也是难能的紧。我说少林寺这么多壮年和尚,平日怎生耐得,却原来如此,嘿嘿……”说着合十拜道:“阿弥陀佛,想不到少林还有第七十项绝技,失敬,失敬。” 灵真听他满口污言秽语,心下不忿,怒道:“你这人乱七八糟的,却是说什么东西!” 肥秤怪眉头一皱,转头对师弟道:“这人如此丑恶,该当好好易容装扮一下,否则岂不吓坏人了?”众人闻言,都是噗嗤一笑。 灵真大怒,运起少林大力金刚指力,便往肥秤怪抓去,肥秤怪急忙闪避,只听剥地一声,一旁的大树竟给他抓落一丛树皮,肥秤怪惊道:“大力金刚指!果然是少林寺的人!” 灵真冷笑道:“天下武功出少林。今日叫你们这些旁门左道开开眼界,看看武林正宗的手段!”他吐纳运气,便要出指。肥秤怪见灵真指力异常了得,倒也不敢怠慢,急忙抽出家伙,便要往前厮杀。 灵定见两家便要恶斗起来,己方是客,说来万万不能失礼,连忙拦住师弟,道:“快别这样了,大家不过是口头上的一些小小误会,何必动手呢?” 杨肃观摇了摇头,叹息一声,道:“华山门中没有旁的人了么?咱们观礼要紧,实在没有时光瞎搅和。” 便在此时,山道上一名少年快步而下,眼见胖瘦二佬正对来客叫阵不休,惊叫道:“师伯祖、师叔祖,你们又在胡闹了!”众人眼前一亮,只见那名少年气宇非凡,双目更是炯炯有神,看来是华山小一辈的英杰。 那少年走到双怪身旁,皱眉道:“师叔祖、师伯祖,今日是师父退隐的日,你们还再捣乱,回头我怎么跟师父交代?” 肥秤怪听他一说,脸上忽地一红,讪讪地道:“我……我可没有捣蛋,都是你师叔祖不好。”说着往算盘怪一指。 算盘怪手指娟儿,大声道:“我才没有捣乱,少林寺派了男扮女装的怪物上山,咱们哪能放她过去?” 那少年叹了口气,摇头不语。肥秤怪见场面不妙,忙陪笑道:“徒孙啊!咱先上去了,这些人就交给你应付啦。”看来他辈分虽高,对那少年却是不敢违逆,他见后头又有宾客过来,连忙抢上招呼,便引着那几人上山。 算盘怪追了过去,叫道:“师兄别走啊!没撕下这怪物的假面具前,咱们如何能走?” 肥秤怪笑骂道:“走啦!别再丢人现眼了,到时掌门师侄又要发脾气了!” 算盘怪咕哝一声,老大不情愿地走了开来,眼角却还觑着娟儿的动静,一幅心有不甘的模样。 那少年见两大妖怪走了,登松了一口气,走向杨肃观等人,拱手道:“在下华山苏颖超,见过几位前辈。” 杨肃观见他举止有礼,心下喜欢,微笑道:“苏少侠,我们几位是少林武当等门派的弟,应宁掌门之邀,特来贵山观礼,还请你带吧。” 那少年名唤苏颖超,乃是宁不凡的小徒弟,只因生性聪颖,悟性非凡,深得掌门宠爱,平日里山上大小杂务都由他打点,他微微颔,当即拱手道:“敢问大侠如何称呼?” 杨肃观微微一笑,道:“在下杨肃观。” 苏颖超啊地一声,惊道:“原来是大名鼎鼎的杨郎中!”说着急忙躬身敬礼,伸手肃客,道:“贵客请这边来。” 众人见他老沉持重,都是心下暗赞,卢云见过这名少年,一年前不到,这孩还是个到处磕头的害羞小鬼,谁知现下却沉稳至此,真是叫人刮目相看了。 众人走了一阵,到了一处山峰,此处面凌空,峰上一处立着两面石碑,一书“云台峰第一门”、一书“白云仙景”,看来便是华山第一峰的北峰了。 苏颖超当先领,带着众人走向一座木造塔楼,只见这楼矗立山边,却也不甚高耸,建筑颇见简陋,匾额上写着“玉清”二字。 众人心下一奇,想道:“这儿便是华山玉清观么?”这建筑不甚显眼,若在平常时候上山,倘没见到匾额上的字,决计想不到此处便是名闻天下的“华山玉清观”。 时近正午,观门里外站满了人,只见点苍七雄到了,峨眉掌门到了,湘西排教的人马到了……一时各门各派的好手莫不云集于此,放眼望去,足有数人之谱,都是上山观礼的客人。那道观本不宽敞,这时给人潮一挤,更感紧迫。 韦壮眼尖,已看出来山宾客有不少携带兵刃,只是碍在主人的面上,都将兵刃藏在行囊之中。韦壮心道:“照这等热闹来看,这些人多半心怀鬼胎,便如那西门嵩一般。一会儿定有几场好打。” 山道上宾客如云,往来行人甚多,杨肃观与灵定走不两步,已有人认出他俩,这少林寺乃是天下第一门派,杨肃观又是朝廷要员,认出他们的无不急急上前招呼,模样热络,就怕失了礼数。 只见数十人围拢上来,你一句、我一句,拉着人大声谈说。那灵定武功虽高,却是不擅交际,灵真更是莽撞性,一开口便得罪人,全靠杨肃观周旋谈笑,只听他妙语如珠,逗得群雄开怀大笑,乐不可支。 卢云站立一旁,心下暗暗佩服,想道:“这杨郎中果然了得,年纪轻轻,却已相识满天下。”他卢云是个无名小卒,此刻来到武林圣地,自是无人相识。便真有人认得他,那十之**是以前吃面的熟客了。 韦壮见少林声势如此崇隆,相形之下,本门武当更是落寞不堪,不禁心下喟然。当年朝廷一场大祸牵连,几使武当山给人查封,为此掌门元清行事为低调,既不愿招惹纷争,也无意争夺声名利禄,免再受人谗言陷害。二十年下来,堂堂的武当山竟如销声匿迹一般,什么四大宗师、什么天下第一,都与本门无缘了。 他自己虽与不少英雄相识,但伤感本门的衰颓,实在提不起劲应酬,众家好汉过来见礼,他只懒懒地唱声诺,自与娟儿、卢云等人站到角落去了。 人正自无聊,忽听后头一个声音道:“师弟,你也来啦!” 韦壮听这声音好熟,急忙回头望去,却见一名道人站在眼前,正是师兄元易。 乍见武当同门,韦壮不禁大喜,忙奔了上去,一把将他抱住,大声叫道:“师兄!你到啦!”他提起脚跟,四下寻找其他同门,元易拉了他一把,低声道:“别找了,今日除我之外,本门没别的人来了。”韦壮满面寂寥,点了点头,轻轻叹了一声。 卢云站在一旁看着,心下不禁奇怪,想这武当山开派数十年,武林地位何等尊崇,怎会衰颓至此?当年自己在扬州时,便是靠着武当掌门元清送给顾嗣源的一本“练气论气”,这才创出独门的心法,有了这一身内功,本想今日得幸拜见这位高人,哪知还是缘铿一面。 卢云虽想上前行礼,待见韦壮与元易交头接耳,谈论不休,倒也不便打断二人说话,便在一旁等候。 忽听娟儿大声道:“师父!师父!”哭叫之间,急急奔了出去,卢云心下一惊,急忙转头,只见山道旁行来一名骑驴老者,正自缓缓上坡,驾旁却有名高壮男相随。 卢云啊地一声,心道:“看这老先生的模样,当是九华山的掌门‘青衣秀士’。”待要细看面目,却惊觉青衣秀士竟然带着面具,不由得心下暗暗呐罕,想那青衣秀士脸上定有什么隐疾胎记,这才不便见人。 青衣秀士驾临华山,杨肃观、韦壮等人见了,急忙放下手边事情,纷纷抢上,向他行礼致意。 娟儿拉着师父的手,哭哭啼啼的把往事说了,说到师叔被害,师姐失踪,更是放声大哭,那青衣秀士听后一言不发,他带着人皮面具,也看不出喜怒哀乐,韦壮等人在一旁陪听,一个个唉声叹气,心下也感悲伤难受。 韦壮待娟儿陈述已毕,便摇了摇头,凄然道:“想那张之越张大侠铁峥峥的一条好汉,不意命丧贼人之手,那时咱们虽都陪伴在侧,但那胡媚儿奸诈狡猾,却无人救得了他,唉……”想起张之越临终托孤的情状,心中一酸,险些坠下泪来。 青衣秀士叹息一声,道:“诸位莫要自责。我这师弟生性倔强,从不向人屈服,这才身遭不幸。所谓刚强必折,便是这个道理了。” 卢云听青衣秀士话中蕴有哲理,又见他气非凡,乍闻噩耗后既不惊慌失措,也不悲伤痛哭,想来此人见识深远,绝非世俗之流,一时颇感佩服。 杨肃观心下却想:“这位青衣掌门等闲不露喜怒,想来心机城府深,手段定也狠辣。胡媚儿惹上这人,那是自找死了。” 一样场面,杨卢两人看在眼里,却各有不同解读,看来这两人的性格真是大大不同。 正想间,又听青衣秀士道:“我派遭此不幸,天幸有各位江湖同道相助,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娟儿,你快谢过这几位大侠的救命之恩。” 娟儿忍泪道:“还说呢,要不是与他们一块儿,师姐也不会落入坏人手里,至今生死不明,若不是跟着他们,师姐现下还好端端的呢……”说着抱住那中年男,痛哭失声。 这男便是当年伍定远照过面的阿傻,只见他呆呆站在驴旁,听了娟儿哭泣,也不知出言安慰,仍是一脸茫然。 青衣秀士听了徒弟的埋怨,又见韦壮等人神色尴尬,便向众人拱了拱手,道:“小女孩儿胡言乱语,还请诸位莫怪。” 韦壮叹了口气,道:“其实她说得也没错,若不是与我们同行,艳婷这女孩儿也不会落入昆仑山手中。说来真是咱们的不是。” 青衣秀士摇头道:“各位不必自责,我与卓凌昭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他是一代宗师,当不至为难一个小小女孩儿。一会儿他到来此间,我自会与他要人,请诸位不必挂怀。” 韦壮正要回话,忽听一个声音道:“青衣秀士果然料事如神,我派掌门何等身分,岂会为难一个小姑娘。” 众人转头去看,只见一名汉腰悬长剑,身穿白袍,凛然地看着众人,正是昆仑山的“剑豹”莫凌山。 乍见仇敌,卢云登时奔了过去,大声喝道:“你们把伍制使带到何处了,快快把人交出来!” 杨肃观见他莽撞,忙伸手拦住,低声道:“卢兄莫急,这里与他们有仇的人不计其数,你不必急着出头。” 果然灵定已经大踏步地走出,沉声道:“老衲少林灵定,敢问卓掌门何在?”他心急师弟灵音的性命安危,但以他罗汉堂座的地位,说话间还是不能失了礼数,便有意先礼后兵,一会儿再开杀戒。 莫凌山微微一笑,道:“这位大师莫要心焦,贵派灵音大师已然率着门人离去,这会儿应该回到嵩山了。” 灵真骂道:“放你妈的狗臭屁!老几天前杀上昆仑,你们这帮龟孙躲得一个不见,怎么现今遇上了面,你们又说把人给放了!卓凌昭到底放得是什么屁,连个味儿也没有!” 只听远处传来一声狂笑,跟着一个冷傲的声音道:“你这莽和尚说话小心了!灵音师徒与那李铁衫,老早便在天山滚得远远的,咱们若要杀害这几个家伙,老早可以动手。” 说话间,一人走了过来,那人身形高瘦,面带病容,正是钱凌异。 灵真认出他来,登时怒喝道:“你这老狗还敢大摇大摆的进到中原啊!不说我那灵音师兄,你们杀了燕陵镖局满门老小,这笔血债你打算怎么还啊?”灵真大怒之下,立时提了这桩公案出来,要看钱凌异怎生回话。 钱凌异冷笑道:“怎么还?强者生,弱者死,这个道理你还参不透么?” 灵真哈哈大笑,霎时卷起僧袍,道:“好一个弱者死,来来来,老今天就赏你一个全尸。” 这灵真一来脾气火爆,二来武艺高明,存心要横扫全场,是以一上华山便四处寻人斗殴,这时钱凌异说话侮慢于他,那更是自寻晦气了。他抡起醋钵大的拳头,便往钱凌异走去,打算两拳把他打死。 一名少年跳了出来,拦在两人之中,却是那带的华山弟苏颖超。他面露惶急之色,抱拳作揖道:“诸位前辈稍安勿躁,今日上山的客人,全都是家师的好朋友,一会儿若是伤了和气,咱们做主人的面上不好看,各位若有什么私事,可否下山再谈?” 灵真哪里管他,伸手一挥,便要将苏颖超推开,谁知苏颖超身只微微一晃,竟然分毫不动。 众人见这名少年年岁虽稚,武功竟是不弱,一时甚为吃惊。 灵真也是一愣,他外门硬功勇猛,方才一推只用了半成力,就怕误伤别派的低辈弟,孰知这孩下盘功夫练得是到家,这一推居然奈何不了他。灵真贵为四大金刚之一,这脸面如何丢得起,他往前重重一踏,沉声道:“你让开了!” 苏颖超躬身道:“小职责在身,决不能让贵客相互斗殴,还求前辈见谅。”口中虽然谦逊,脚下却是一步不让。 钱凌异有恃无恐,哈哈笑道:“灵真啊,你以为这里是少林寺的后院,可以任凭你呼来唤去么?人家是华山门下的高徒,你来这里作客,便要守人家的规矩啊!”说着拍了拍苏颖超的肩膀,笑道:“小兄弟好好干,我来给你撑腰。” 灵真见那钱凌异满脸讥嘲,存心要看自己出丑,当下重重哼了一声,往前踏上一步,已在苏颖超面前尺。此时他若给这名少年一顿话逼开,日后传扬出去,他这“虎爪金刚”要如何在江湖上行走?霎时嘿地一声,右爪伸出,便自抓向那少年的胸口,要将他一举甩开。 灵真右爪挥出,正是少林“龙爪手”的绝招,名唤“抢珠式”,这招厉害之处不在右手那一抓,而是在于左爪的酝力不动。只等对方挡格右手的攻势,左爪便能后发先至,瞬间制敌要害。灵定等人见他使出“抢珠式”这等绝招,都知灵真急于挽回面,就怕在这名少年手下输了一招半式,日后难以面对群雄。 苏颖超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见了灵真这等厉害的擒拿功夫,心中如何不惧?眼看虎爪抓来,急忙运起师门心诀,霎时单足立地,两臂撑开,一招“双雷灌耳”,双掌便向灵真的耳上打去,这掌若是打得实了,轻则耳膜破裂,重则脑骨粉碎。众人见他这招大见高明,忍不住都是“咦”的一声,颇见惊诧。 灵真原本只等那少年往他右爪挡格,左爪便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式,将他一举擒住,谁知这少年全然无视于眼前这凌厉至的一爪,反而抢先往灵真的双耳灌去,这招后发先至,巧妙无比,已然将灵真的“抢珠式”破去。 灵真见他出手高妙,当即虎吼一声,性弃左手暗招不用,右爪加劲,闪电般地探出,硬往苏颖超胸口抓去,要在他手掌击来之前,先一步将他擒拿在手。 众人见灵真变招也是快,煞那间便已扳回劣势,心下都是赞叹,要不是觉得他有以大欺小之嫌,定会大声喝彩。 苏颖超见灵真这爪势道快绝,想来那“双雷灌耳”已然打他不到,他原本单足立地,此刻凌空的那脚忽地往前踏出,朝灵真双耳击去的双掌便自放落,已然搭上了灵真的肩头。便在此时,灵真也已抓住了他胸前的衣襟,正要将他摔出,却觉肩井穴微微一麻,那少年不知用了什么古怪法门,居然在顷刻间点中他的穴道。 场中众人无一不是高手,登时大为惊骇,万万料不到一个小鬼,竟有如此能耐,一时间都是议论纷纷。韦壮心下惊讶,与杨肃观对望一眼,两人都想:“小小一个华山弟,居然能将武功练到这个地步!华山门人还真有些门道!”看来这宁不凡不只自己武功高强,连教徒弟的法门也是了得,这“天下第一”的美誉当之无愧。 灵真脸上一红,情知自己过于托大,已算输了一招,心道:“我若是败在这小鬼手里,以后也不要在江湖上混了。” 他真力激荡,一眨眼便已冲开被封的穴道,这下倒真是看门本领,若无数十载高深内力,决计难以做到。他大叫一声,右手探出,将那少年高高举起,内力到处,已然封住他周身经脉,就怕这少年另有什么古怪招数。 灵真擒住了苏颖超,急于挽回颜面,当即喝道:“小朋友,今日给你个教训,日后遇上了前辈,可需多存点敬意,听到了没有?” 苏颖超凛然不惧,正色道:“只要前辈不在本山私相斗殴,来不卑不亢,众人心下都是暗赞。此刻苏颖超虽然输阵被擒,但以他的稚弱年纪,居然能将少林四大金刚逼到这个地步,可说是虽败犹荣了。 灵真听他出言反驳,场中众人都面露赞佩之色,忙呸了一声,大声道:“着手上一紧,内力发动,直朝苏颖超胸口压去,要把他逼得哀号求饶,苏颖超面色发紫,却是咬紧牙关,一幅宁死不屈的模样。 青衣秀士看了一会儿,忽地叹道:“素闻少林神僧行侠仗义,怎地今日却来为难一个小孩?若要打伤了他,岂不愧对平日里的侠名?” 灵定脸上一红,道:“青衣掌门责备的是,我师弟性向来粗鲁,且待我上去劝阻。”他自知理亏,说着便要上前,要师弟别再为难人家。 便在此时,忽听一人笑道:“少林和尚好大的名头,原来却只会欺侮孩童,做那以大压小之事。”众人转头去看,一人面带微笑,恍如饱宿儒,正是“剑神”驾到。 灵定尚未抢上,卓凌昭已飘到灵真身旁,轻轻拍出了一掌,这掌轻若鸿毛,却又坚硬似铁,掌力已然笼罩灵真胸腹十处要害。灵真吃了一惊,急忙举掌挡架,卓凌昭微微一笑,道:“放开这孩了。” 他忽地转掌为指,指法虚幻莫测,霎时已点向灵真腰间,这指功乃是由“剑寒”这套剑法中转化出来的,指力本身并无刚猛可言,厉害之处在于指上的阴寒内力,灵真想要往后闪避,只怕面上无光,想要出掌封阻,又怕慢了一步,他虎吼一声,放脱了苏颖超,跟着两只拇指向前一戳,这才是他的看家本领:“少林大力金刚指”。料来两人以指力对指力,灵真绝无吃亏的道理。 卓凌昭只是要将苏颖超截过,用意不在伤敌,他见灵真放脱这名少年,便自哈哈一笑,道:“大师很识相啊!”伸手掀住了苏颖超的衣领,如同老鹰抓小鸡般地将他提起,跟着飘开尺,躲过了灵真的一戳。 众人见卓凌昭轻描淡写,招内便夺下这少年,心下都是骇然。 卓凌昭单手提着苏颖超,笑道:“小朋友,你武功很了得啊!居然接得下少林高僧的龙爪手,你师父是谁啊?” 苏颖超人在半空,脸上却不惊慌,从容答道:“家师便是本山掌门,人称‘天下第一’的宁大侠。” 卓凌昭哦地一声,道:“小朋友,你小小年纪,怎知他是‘天下第一’?” 苏颖超傲然道:“我师父生平大小八余战,从未输过一招半式。” 卓凌昭哈哈大笑,将他放落下地,道:“好得很,我生平与人相斗,也未尝输过一招半式。”言下之意,竟是有意一别苗头。 苏颖超陡地与这武林大豪对面而立,心中自不免害怕,他想要说几句场面话,但见了卓凌昭眼神中隐隐的杀气,却又不敢作声。 杨肃观与灵定对望一眼,两人心中都甚明白,这卓凌昭上得华山,定也是为了“天下第一”的名衔而来,绝无善意。杨肃观暗自打量情势,眼看己方好手众多,除了灵定、灵真以外,尚有韦壮、秦仲海、卢云等人,便算青衣秀士两不相帮,己方也是万无亏输之理。 杨肃观正要说话,那青衣秀士已然抢上一步,他轻咳一声,道:“卓掌门,据这几位朋友说道,小徒这几日好似在贵山盘桓作客,真是有劳卓掌门管教了。”他话中带刺,却是在讥嘲昆仑山不顾伦理,欺侮后辈。 卓凌昭见此人带着人皮面具,已认出他来了,当下微微一笑,道:“原来是青衣掌门到了。在下不知先生驾到,真乃失礼。”说着轻轻一揖,却不去提艳婷的下落。 青衣秀士不置可否,只淡淡地道:“卓掌门不必多礼,这就请孽徒出来相见如何?” 卓凌昭叹息一声,道:“我这几日与令高徒相处,只觉她秀美可爱,善解人意,好生讨人喜欢,真叫人艳羡不已。唉……这收徒弟的眼光,我还得多向您讨教讨教哪。”说话语气真诚,竟是对艳婷悠然神往,看来倒也不似作假。 青衣秀士见他顾左右而言他,便淡淡道:“艳婷这孩胆小怕生,能得卓掌门一赞,也是她生有幸了。只不知她现在何处,也好让我这师父带回山上,免再给贵派添忧增扰。” 卓凌昭叹了口气,摇头道:“说起这女孩儿,唉……可惜啊可惜……” 众人闻言,脸色都是一变,深怕艳婷已遭毒手,那青衣秀士却是老谋深算之辈,倘若人已死了,徒然惊慌失措,却也无济于事。他不动声色,冷冷地道:“卓掌门口称可惜,可是这孩做了什么坏事么?” 钱凌异站在一旁,此刻便插话进来,笑道:“坏事倒没有,只是艳婷这小姑娘不理我派掌门的劝告,擅自与一名匪人走了。这匪人生性凶残,又常色眯眯地盯着这女孩儿瞧,不知这当口可曾生出事来?”说着嗤嗤两声,淫笑起来。 青衣秀士听他语气轻挑,只哦了一声,道:“不知是什么人带走孽徒,还请示下。” 钱凌异笑道:“这淫贼人高马大,身强体壮,生得一张凶巴巴的国字脸,以前是西凉府的捕快……” 卢云与杨肃观对望一眼,喜道:“定远还活着!” 钱凌异笑骂道:“废话,这淫贼生龙活虎的,当然还活着。看这淫贼色眯眯的模样,现下准是把人家奸辱了。嘿嘿,艳婷那小妞儿白嫩嫩的一双美腿,他贼着舔了舔嘴,神态无耻难言。 青衣秀士何等精明,一听卢云与杨肃观说话,便知这捕快是少林友人,想来绝非歹徒,当即安下心来。那钱凌异还待唠唠叨叨地要说,却见青衣秀士袍袖一拂,已然带着娟儿等人离去。 钱凌异叫道:“喂!我还没说那淫贼姓啥叫谁啊!你怎地这样就走了?”说着竟追了过去。 灵定往前一跨,一掌挥出,登将钱凌异摔了个筋斗,沉声道:“老衲少林灵定,有几件事请教卓掌门。” 灵定武功超凡入圣,足与卓凌昭一较长短,此时一出手便是绝招,看来有意大开杀戒,那苏颖超职责本在拦阻武林人物私相斗殴,但眼前这位灵定大师气势不凡,功力深厚,远非灵真可比,他便有十个胆,也万万不敢上前挡架,一时间惶急无比,不知如何是好。 卓凌昭笑道:“大师又要动手么?你没听这位少侠说了,叫我们不要在山上斗殴,大师怎地又来啦?” 灵定不动声色,伸手往山下一指,道:“咱们不要为难旁人,下山把话说明白吧!” 卓凌昭长眉一挑,笑道:“大师定要见个高低么?” 灵定更不打话,双手撑开,跟着一合,只听轰地一声巨响,宛若天雷劈落,这招称做“雷开天地”,乃是“罗汉铜锣钹”的起手式,自来少林武僧中,只有罗汉堂座得传此项绝艺。众人见灵定自信满满,已然拿出看家本领,料来两人定有一场好斗。 卓凌昭哈哈一笑,看似不置可否,眼中却生出阵阵杀气,一时两人剑拔弩张,情势甚是紧张。 便在此时,忽听远处传来一声炮响,跟着有人朗声道:“吉时已到,请诸位贵客进厅,一同见证玉清观宁掌门退隐大礼。” 卓凌昭微微一笑,对灵定道:“大师可要进去?还是要下山一决胜负?” 灵定想起掌门交代,自己乃是代表少林前来观礼,此刻若不进去,定会失礼于人,他衡诸厉害,只得哼了一声,冷冷地道:“一会儿大事了结,老衲想请卓掌门喝杯清茶,还请务必赏光。” 卓凌昭哈哈大笑,道:“那倒不必麻烦了。大师要喝茶嘛,里头多的很,等会儿咱俩要? ??,自能喝个痛快,何必舍近求远呢?” 众人心中一凛,都知卓凌昭有意向宁不凡出手挑战,想来今日定是多番仇杀的局面。 卓凌昭见灵定面带杀气,当下微微一笑,袍袖轻拂,迳率门人走了。杨肃观见灵定双目生出怒火,忙上前一步,低声道:“师兄,咱们先进去吧。可别失礼于人了。” 灵定吐出一口浊气,向青衣秀士合十为礼,便也率人走进观门。 群雄进得厅里,只见里头挤满人群,除了厅上七张大位空着,其他席位早已坐得有人。杨肃观眺目看去,只见那七张大位分两排摆设,前后四,这座位如此摆设,当是给诸大派坐的主位。 方今中原武林以八派为,分别是少林、武当、昆仑、华山、峨眉、点苍、九华、崆峒等八派,除了少林武当两派的领未曾到来,其余门派都是掌门亲自与会。 正看间,苏颖超走去禀报,跟着一名神情猥琐的中年男快步抢出,向众人道:“辛苦了、辛苦了,有劳灵定大师、卓掌门、元易道长驾临华山!还请这边来!” 杨肃观见这人面貌丑恶,神情低贱,好似店小二的长相,看来定是算盘怪之流的人物,当即皱了皱眉,便也随灵定向前走去。 走到厅前大位,那猥琐男道:“嗯,少林寺的灵智方丈没来,那便请灵定大师坐位好了。”当下伸手肃客,便请灵定坐了席。 杨肃观见本门受人敬重,心下也是暗暗喜悦,想道:“我少林声望崇隆,华山虽然号称‘天下第一’,在我寺千年武名之前,却也丝毫不敢失了敬意。” 心中正自计较,那汉又请元易坐了第二把大位。看来武当山近年虽然声势不振,但潜力仍是无穷,叫人不敢小觑。 眼看元易坐上第二把大位,卓凌昭如此气量狭窄,心头定是不痛快,杨肃观侧目望去,果见“剑神”面带冷笑,似乎心有不忿,杨肃观心下暗笑:“卓凌昭生平肚量最小,一会儿华山门人若要安排不当,他非要当场翻脸不可。” 果然那猥琐汉见了卓凌昭冰冷的目光,已吓得咳嗽连连,手足无措,他连连打躬作揖,伸手便朝第把座椅摆去,陪笑道:“剑神驾临华山,玉清观蓬荜生辉,还请上座。” 卓凌昭见自己坐了第把大位,武林间仅次少林武当,倒也不算过委屈,便只冷冷一笑,迳自坐下。那猥琐汉不敢怠慢众人,忙又招呼青衣秀士入座,却是坐在那灵定背后。 武林门各大领纷纷就座,便连杨肃观、韦壮、昆仑诸高手都给排定了位。那猥琐汉虽然相貌平庸,却是个难得的经理人才,一时安排的井井有条,他按着众人的资望身分排定座次,来人虽多,却无一人发出半句怨言。 排到娟儿时,那猥琐汉见她容情稚嫩,便自笑道:“小姑娘是娟儿吧?要不要坐在师父身边?”不待她回话,便命人取过一张板凳,搁在青衣秀士座旁。 娟儿听他认出自己,不由喜出望外,欢然道:“你识得我叫娟儿?” 那猥琐汉嘻嘻一笑,道:“婷儿娟儿,剑术高超,貌美如花,武林谁人不晓呢?” 娟儿听他把自己夸上了天,登时大喜,忙扯住青衣秀士的袖,欢笑道:“师父!你听人家多夸我!” 那汉笑道:“可惜小姑娘没有外号,不然我定要日夜称颂了。” 娟儿笑道:“谁说我没有外号,我老早想了一个呢,你以后只管叫姑娘‘玉女神剑小精灵’!那便成啦!” 一众掌门见她娇憨,都是哈哈大笑,连卓凌昭这般面目阴森之人,也感莞尔。 青衣秀士摇了摇头,不去理她,他伸手召来阿傻,道:“一会儿这里人多口杂,很是气闷,你自管去偏厅玩去。”原来青衣秀士知道阿傻脑不对劲,上不了抬盘,便请华山门人带他到偏厅玩耍,以免无端惹祸。 阿傻哦了一声,摸了摸脑袋,茫然道:“偏厅?玩什么?”众人见这阿傻身材魁梧,脸上却又脏兮兮的,满是泥尘,不由得暗暗纳罕,都在猜测此人的来历。 娟儿听师父有意遣开阿傻,登感惶急,她与此人形影不离,此番下山已久,不知有多少话儿想说,哪知却又要分开。正想出言阻止,青衣秀士已唤过一名华山弟,道:“我这门人性急,坐不住,劳烦小兄弟带他去赌两手,消磨时光。” 阿傻听了赌字,鼻孔喷气连连,猛地冲了上去,一把揪起那弟,大笑道:“走!咱们赶紧去赌个痛快,一会儿连出一把大,让你输光裤!” 那弟给抓住衣领,只吓得全身发软,颤声道:“这可不行,我山门规不许赌博……” 阿傻笑道:“好啦!那我赌你一定不敢跟我赌,一两银……”啰哩啰唆之间,已拉着那弟冲出观门,只吓得众宾客闪躲连连,不知哪来的疯汉作怪。 青衣秀士见娟儿泪眼汪汪,当下伸手出去,轻轻握住她的小手,温言道:“傻孩,师父好久没见你了。留在这儿,乖乖陪师父,好么?” 娟儿听师父疼爱自己,登又破涕为笑,便只缠着他不放。 诸大掌门甫一坐定,众人便自行寒暄,杨肃观凝目看去,只见灵定、元易两人交头接耳,正自闲话家常。杨肃观心下甚喜,想道:“方今武林正道不彰,可说邪魔四起,咱们少林正该与武当连络交往,一会儿若是得空,定要与元易道长聊上一番。” 他看了一阵,转朝卓凌昭望去,只见他脸上带笑,正与峨眉、点苍两派掌门悄声谈话,看这人言笑晏晏,谈笑风生,好似颇为亲热,杨肃观心下冷笑,这卓凌昭一扫高傲之气,准是想广结善缘,日后也好拉拢群雄,来与少林武当争锋一番。 杨肃观冷笑几声,便朝大厅四周打量。他这人一向精细,今日华山龙蛇混杂,可说凶险异常,此刻便将厅内陈设机关看个明白,以免一会儿着了人家的道。 他四处望了望,忽见大厅右空荡荡的,却只摆了张空椅,适才入厅时竟没留意。杨肃观心下一奇,想道:“武林各大派的领都已到齐,这几张椅是留给谁坐的?” 那张椅样式华贵,上头雕龙画凤,当是预留给最最要紧的贵客所用,却不知还有什么高人未曾到来,杨肃观看在眼里,忍不住暗自揣测。 杨肃观正自思,忽见身旁卢云回频频,好似不安于坐,便问道:“卢兄有什么事么?” 卢云转过头来,皱眉道:“我见秦将军迟迟不上山,可别有什么事耽搁了()。” 杨肃观抬头去看,见那卓凌昭兀自与人谈笑,自不可能出厅杀人,便放下心来,微笑道:“卢兄不必多虑,仲海武功高强,复又精明多智,谁能拿他奈何?” 卢云摇了摇头,自行起身,道:“左右无事,我过去大门等候,也好有个照应。” 杨肃观见他固执,倒也不便多说,便自颔,道:“卢兄快些回来了,待会典礼开始,只怕出入会有些不便。” 卢云一笑,应道:“这我理会得。”说着挤出人堆,急急出厅,便跓在观门外眺望。 自西疆归来后,秦仲海便似心事烦多,经常一言不发,卢云看在眼里,也是暗自担忧。想道:“秦将军待我亲厚,便如亲兄弟一般,我可要好好替他运筹幄一番,别再让他这般烦心了。”打从伍定远失踪后,卢云对朋友间的义气看得更加重了,眼见秦仲海烦恼,便有意为他分忧解劳,只不知他为何心神不宁。 正想间,只见两名男并肩走来,这两人身形高大,左那人身材颇见瘦削,面目苍老,约莫六十好几,面上隐隐透出一股执拗戾气,却不知是谁。右那人虎背熊腰,体态壮硕,神情不怒自威,正是秦仲海。 卢云大喜,连忙迎了过去,叫道:“秦将军!我在这里!” 秦仲海见卢云到来,忽地一愣,似没料到卢云会在观门等候。他脸上神情有些不自在,干笑道:“卢兄弟,你怎么出来了?” 卢云道:“我见你老是不上山,忍不住有些担忧,这便出来寻你啦()!” 秦仲海伸出拳头,轻轻在卢云胸前一敲,笑道:“我又不是岁小孩,瞧你紧张的。” 卢云一笑,转头看向秦仲海身边的那名老者,问道:“这位前辈是谁?秦将军可否为我引荐一番?” 秦仲海闻言一怔,神情却是有些犹豫,他嚅啮地道:“这……这位是……” 卢云见秦仲海欲言又止,不禁微感诧异:“秦将军一向天不怕地不怕,今日怎么了?”正要相询,却听那老者已自行接口,淡淡地道:“老朽方敬。” 先前众人在客店闲聊之时,韦壮便曾提及天下四大宗师的名号,其中一人便是眼前的这位“九州剑王”方敬。只是韦壮并未提及他的名讳,是以卢云听得“方敬”字,竟不知他便是那位威震四海的绝顶高手,当下只拱了拱手,道:“原来是方老先生,晚辈卢云,这里给您请安了。” 方敬听了“卢云”二字,倒是微微一笑,问道:“你便是仲海的参谋?” 卢云听他叫破自己的身分,心下登感一奇,道:“原来老先生识得在下。” 方敬不答,只拍了拍秦仲海的肩头,道:“你们年轻人多聊聊,我先进去了。” 秦仲海拉住了他的手,叫道:“师父()!我还有话问你……” 方敬回头一笑,道:“此地人多口杂,咱师徒俩身分特殊,不宜多说。回头若能见面,再谈不迟。”说话间,身影一闪,已然进厅去了。 秦仲海看着方敬的背影,忍不住长叹一声,神态甚是沮丧。 卢云听秦仲海称方敬为师,当即“啊”地一声,歉然道:“原来方老先生是秦将军的师父,方才我恁也无礼了。” 秦仲海摇头道:“不打紧,我师父是出尘之人,从不为这等礼俗之事见怪。” 卢云点了点头,道:“尊师也是来看宁不凡退隐么?” 秦仲海望着观门,却没正面回话,只说道:“卢兄弟,我的师承来历一事,劳烦你多加保密。我师父性有些特异,不喜旁人知晓我是他的弟。” 卢云哦地一声,心道:“这位方老先生真是奇怪,能有秦将军这等徒弟,该当高兴才是啊,怎么不让旁人知道呢?” 他自知这是人家的家务事,心里虽感好奇难耐,但眼下也不便多问,只有出言答应了. 正文 第四章 真人不露相 秦卢两人走进厅里,典礼早已开始,大厅里坐了近千人,望之黑压压一片,颇为拥挤。只见那方敬也已坐入人群之中,两眼似闭未闭,似在打盹休息。 秦仲海见师父身边挤满了人,看来很难凑近,他眉头一皱,道:“看来位都已坐得满了,咱们站着好了。” 卢云**清静,听了此言,那是正中下怀了,当下两人便站在大门口,远远眺望厅内动静。 二人说话间,忽然一人回过头来,向他二人微微一笑,正是杨肃观。卢云报以一笑,颔示意,秦仲海却只拧了把鼻涕,跟着懒洋洋的挥了挥手。 秦仲海伸手一抹,神不知鬼不觉的,迳自把鼻涕抹在前头客人身上,卢云正自骇异,忽听一人大声道:“好啦!既然大家都到了,那便开始典礼啦!” 卢云听这声音嘶哑难听,忙抬头去看,只见说话那人身材肥胖,正是上山时遇到的肥秤怪。此时厅前灵定、元易、卓凌昭等人早已坐定,神情专注,都在倾听此人说话。卢云知道肥秤怪是宁不凡的师伯,想以他位望之尊,这等重大的场合自须出来说上几句场面话,当下便也微笑倾听。 大厅上静寂无声,只听肥秤怪粗着嗓,大声叫道:“诸位江湖上的亲朋好友大家好,我是华山双仙之一,人称‘肥秤仙人’的神秤,想来大家都听过我的名字。” 众人只知华山双怪里有个胖,倒不知他原是什么“神秤”,当下都哦地一声。 肥秤怪见众人中有不少识得他的,心下大喜,笑道:“大家都认识我,那可好了。一会儿如要我的书法真迹,可以到偏厅取。” 下头一人喝骂道:“你少放两个屁!快叫你师侄出来说话,老见了你这肥猪就头痛!”另一人嘻笑道:“华山之耻又出来丢人现眼啦!”一众江湖豪客登时哄堂大笑。 肥秤怪给人胡乱叫骂,一张大脸胀得通红,但底下几千双眼睛盯着他,却也不能造次,只得强忍怒气道:“大家稍安勿躁,且听我说几句话。”话未说完,又听一人吼道:“死肥猪!有屁快放!” 肥秤怪强抑怒气,连连咳嗽,道:“大家听了。此次我派掌门宁不凡封剑归隐,意在调止干戈,使武林间不再争夺‘天下第一’的虚号,为此我华山门下广邀武林同道,见证大典,用意非小,希冀诸位念及高义,令我师侄……令我师侄……”说到此处,忽然为之语塞,整张大脸更是铁青。 众人听肥秤怪辞通畅,一席话说来言之有物,与平常疯癫情状大不相同,一时都是暗赞在心,哪知听不几句,便见他喉头滚动,好似口吃一般。众人正起疑间,又听肥秤怪道:“嗯……希冀诸位念及高义,令我师侄……令我师侄……”说着说,猛地伸手挠腮,眯眼歪嘴,却又结结巴巴起来。 下头几人听他吞吞吐吐,登时暴喝:“令你师侄什么?有屁快放啊!” 肥秤怪满脸苦恼,忽地大吼一声,喝道:“拿高一点!” 底下几人嚷得更凶了,纷纷叫了起来:“令你师侄拿高一点?这算是什么屁啊!说清楚啊!”却见肥秤怪提起脚跟,大声吼道:“***,拿高一点啊!” 众人见他行径怪异,都是颇感惊讶。几名心机深沉之辈心下暗自警戒,想道:“这肥秤怪说话好不奇怪,希冀诸位念及高义,令我师侄‘拿高一点’?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宁不凡退隐只是个幌?他还想更上层楼么?” 几人好手精研武功多年,听得此言,心中也是惊扰不定,想道:“宁不凡想‘拿高一点’?他的剑法已经高到不能再高了,还能再高下去么?” 又有几人心思机敏,一听此言,便想道:“好啊!这死胖终于吐露大秘密了。这宁不凡要捉拿‘高一点’,这姓高名一点的人是谁?此人定有无数秘密在身!我可要钉牢了。” 众人正自猜想不定,肥秤怪却连连跺脚,大叫道:“拿高一点!我看不清楚啦!”众人吃了一惊,急忙回头去看,却见几名华山弟躲在满堂宾客之后,手上高举着巨大白纸,上头写满了碗大字,神态鬼祟,却不知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秦仲海恰站那弟身旁,当下伸过头去,望着那弟手上的白纸,一字一顿地念道:“此次我派掌门宁不凡封剑归隐,用意是在调止干戈,使武林间不再争夺‘天下第一’的虚名,此番用意非小,希冀诸位能念及高义,令我师侄从容洗手,退隐山林……” 满堂宾客见了这情状,霎时大笑不止,原来这肥秤怪全无墨水,遇上了这等大场合却又不能不出来说上几句话,也是情不得已,只好命人将讲稿写在白纸上,远远举在厅后,也好让他照本宣科。 肥秤怪听得台下众人嘲弄,不禁大怒,喝道:“有什么好笑的!把讲稿给我拿过来!” 几名弟听了怒喝,连忙将“大抄”送上,肥秤怪提着白纸,遮住了脸面,大声念道:“此次我派掌门宁不凡封剑归隐,此番用意非小,希冀诸位能念及高义,令我师侄从容洗手,归隐山林,不再过问世事,承此高义,神秤铭感五内。想我祖天隐道人开山以来,华山立派数载,弟千万,山清水明,威仪四海,群雄肃然。我山道法上承清,正所谓法天地之正气,御那个…御那个于无形……” 众宾客听他忽然口吃,无不皱起眉头,下头几人喝道:“御你奶奶个雄!连念也念不好!你是猪啊!” 胖秤怪嚅啮地道:“嗯……法天地之正气,御……御老老于无形……” 众人心下一奇,寻思道:“御老老于无形?那又是什么?”几名凶徒狂笑道:“你师祖御老老于无形?谁是你姥姥,竟给人御得无形啦!”跟着大声淫笑起来。 肥秤怪脸上一红,忙从白纸下伸头出来,回便往背后诸大掌门看去。他见卓凌昭道貌岸然,形似饱之士,想来必高。忙奔到面前,将手上“大抄”送了过去,低声问道:“这位老师,请问这两个字怎么念?” 卓凌昭接纸一看,跟着淡淡一笑,道:“耄耋,念法叫做冒跌。” 肥秤怪喜道:“多谢了,耄耋,我还以为这两个字该念做老老。”他哈哈大笑,又跳了回去,大声念道:“全给我听好了!我山道法上承清,正所谓法天地之正气,御耄耋于无形,盖正奇八变,旷宇宙之雄烈,是以必露烂露,以建玉清…………” 众人心下一奇,都想道:“必露烂露,那又是什么意思?”卢云饱读诗书,知道他说的必是“筚蓝缕”四字,当下微笑不语。 肥秤怪长篇大论,喋喋不休,可又错字连篇,众人见他念了一张又一张,直是无止无尽,忍不住都皱起了眉头。好容易肥秤怪停了下来,众人如释重负,心道:“终于念完了。”却见肥秤怪抹了抹汗水,道:“好渴,谁去拿杯茶来。” 几名暴躁凶徒大怒不已,狂喝道:“操你奶奶!到底念完没有!” 肥秤怪笑道:“大家不要急,下面是‘华山咏叹颂’,这篇章乃是旷世奇作,不听实在可惜,请诸位好好享用。”说着摇头晃脑,骈四骊六,开始长篇大论起来。 众人听他废话连篇,都是皱起眉头,几名暴躁之徒性躺在台前,佯装呼呼大睡的模样,更有人拿出牌九,就地赌了起来,那肥秤怪却装作不知,只自顾自地念着。 只听他洋洋洒洒地念道:“华山上起中华盖,下接渊天华,西岳之奇之烈,可见一般。君不见华山之峰上乘九天,君不见华山之水下连万川,奇哉!美哉!华山啊!啊吆疼呀!” 众宾客心下一奇,想道:“什么叫做‘啊吆疼呀’?这又是什么新颖笔法了?” 众人纳闷之余,纷纷抬头望去,只见肥秤怪摸着脑袋,上头却肿起一个疙瘩,却原来是给人暗算了一记,这才冒出个“啊吆疼呀”。他满脸狂怒之色,大喝道:“是哪只乌龟儿王八蛋暗算老,给我滚出来了!” 肥秤怪见台下众人默然,当即冲上前去,揪起一名宾客,喝道:“是不是你?” 那宾客慌张之至,连连摇手道:“不是我,不是我……” 肥秤怪大怒,将那人一把推开,跟着手指众人,喝道:“龟孙给我滚出来了!你这人只会躲在暗处偷袭,无耻卑鄙至!你全家老小、师兄师弟全是乌龟!” 眼见台下众人低头不语,胖秤怪更是暴跳如雷,喝道:“到底是谁暗算老?敢做不敢当吗?有种的便给我站出来!” 便在此时,一人愁眉苦脸的走到胖秤怪身后,道:“你别生气,那石是我丢的。” 胖秤怪猛地回身,一把将他揪住,暴喝道:“***混蛋!”他一把抓住那人,不觉一惊,眼前这人瘦得马儿似的长脸,却原来是师弟算盘怪。 胖秤怪气得炸了,大声道:“师弟!你在妒忌我!你看我章念得好,你就不服气了!是也不是!” 那算盘怪慌张摇手,低声道:“不是这样的。” 胖秤怪怒道:“放你的屁!当着天下英雄的面,你还敢狡赖!” 算盘怪小声道:“师兄你念得多了,这‘华山咏叹颂’是我的稿,你再念下去,我就没戏唱了。” 肥秤怪见台下众人嘻笑指点,忍不住老羞成怒,暴喝道:“我怎知这是你的稿!” 算盘怪吃了一惊,奇道:“怎会这样?师兄你没有参加彩排吗?” 肥秤怪脸上一红,道:“我那日肚疼拉稀,忘了去。” 算盘怪摇头道:“不管了,换我念了。”说着伸手出去,便要抢那白纸。 肥秤怪喝道:“不行!我还没念完!” 算盘怪这下也动了气,怒道:“师兄你可恶了!每次都只顾自己出风头!” 两人大喊大叫,互殴一气,几张白纸登时给扯成碎片,四下飞舞。众人笑得直打跌,华山门下个个满脸通红,气得说不出话来。 忽听一名女道:“怎么华山门下也有这等人,真是令人惊讶万分啊!” 众人听了这话,心下都是一奇,连忙转头过去,只见观门口走进一名妖妖袅袅的美女,这女脸上施着淡妆,身穿杏黄道袍,却不知是何方神圣。 卢云刚巧站在这美女身旁,闻得她身上的香腻气味,不觉鼻中一痒,猛地打了个喷嚏。 秦仲海靠了过去,低声道:“卢兄弟,这女就是‘花仙’胡媚儿,你可小心。” 卢云本在取帕擦抹,待听这妇人便是那恶名昭彰的女魔头,想起她杀害娟儿师叔的狠辣,不由得大吃一惊,忙退开两步,就怕着了暗算。 胡媚儿见卢云慌忙退开,便向他浅浅一笑,柔声道:“这位公慌慌张张的,可是怎么啦?”神态竟是分娇羞,七分狐媚,让人神为之夺,魂为之摄。 卢云吓了一大跳,脸上青红不定,忙又往后退开几步。 秦仲海见胡媚儿兀自施展邪术,心道:“操他***骚狐狸,竟敢惊扰咱们卢兄弟。看老修理你。”胸膛一挺,便走上前来。 胡媚儿见秦仲海貌如虎豹,端的是英雄气概,威武过人,忍不住微微一笑,心道:“今日华山好多英侠。”正要抛出媚眼,忽见秦仲海裂着海碗大嘴,对她打了个酒嗝,恶的一声,扑天酒气冲去,恶臭难言,登让胡媚儿花容失色,霎时皱眉掩鼻,急急逃了开来。 秦仲海心下暗笑:“死小娘,旁人怕你,我秦仲海可不怕。有种天天过来招惹老,要你哭着回家叫亲娘。”想着想,却又打了个饱嗝,臭气喷出,左右宾客纷纷掩鼻闪避。 卢云见女魔头离开,这才拍了拍心口,松了口气,他凑头过去,低声问道:“这女怎也来华山了?难道别有阴谋么?” 秦仲海斜目看他一眼,奇道:“你干么遮着鼻?” 卢云含糊地道:“我这是在遮嘴,咱们谈论机密,不能让旁人听了。” 秦仲海哦了一声,正要回话,忽听观门外脚步声响,似有大队人马过来,他回头往门外望了一眼,霎时嘿嘿冷笑:“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华山这下多事了。” 卢云不知他何出此言,便也朝观门外看去,这一望之下,猛地出了一身冷汗。 那胡媚儿行事招摇,果然一进大厅,便给人认了出来。娟儿与“花仙”仇深似海,一见胡媚儿的面,立时想起师叔之死。所谓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泪水盈盈欲坠,猛拉住青衣秀士的手,大声哭道:“师父,就是这妖女杀了师叔,咱们杀了她,给师叔报仇!” 青衣秀士却是老谋深算之辈,听了徒儿这话,却只叹了一声,摇了摇头,轻声道:“此女大援已近,咱们眼前不便动手。报仇一事,容后再议。” 座上诸大掌门听得“花仙”另有后援,心下都是一奇,眼见胡媚儿孤身站在厅里,哪来的帮手?难道青衣秀士自知不是人家的对手,便来以此推搪么? 娟儿听师父有意放过报仇良机,当场便啜泣起来,哭道:“师父!师叔死得好可怜,咱们怎还怕东怕西的?快快过去杀她啊!”泪水汪汪,小脚顿地,只是不依。 青衣秀士见爱徒满心悲愤,便轻轻握住她的小手,要她稍安勿躁。 众人正自猜测不休,猛听门外一声炮响,观外传来数十人的齐声呐喊,大声道:“十八省总按察、师江充江大人到!” 灵定闻得“江充”二字,霎时大惊失色,站起身来,方知青衣秀士口中大援是何意思。卓凌昭却是冷冷一笑,神色更见阴沉。 这厢杨肃观也是多智深沉之人,一见胡媚儿到来,便知安道京定在左近,只是般算计中,却料想不到权臣江充竟尔亲临华山。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忙站起身来,眺头往观外望去。满堂宾客听到“江充”二字,自也大感吃惊。只有秦仲海、卢云两人离门口近,早已见到江充的座轿,自是不感惊讶。 这江充虽然身无武功,但权势薰天,举世无双,若要靠着朝中势力斗垮武林门派,直如吃饭喝水般容易,眼看江充便要入观,满堂客人虽都是武林豪客,却无人敢胆怠慢,纷纷起身相迎,连肥秤怪这等滑稽人物也都站起身来。 只见一人脑满肠肥,当先走进,正是锦衣卫统领安道京。他身后还跟了大批好手,那九幽道人、罗摩什等人都在其中。众人往两旁一站,跟着一人缓缓走了进来,这人身穿蟒袍,脚踏云履,大显富贵之气,正是江充本人。 秦仲海见江充到来,不由得嘿嘿一笑,道:“都说高颜那王八蛋怎敢得罪薛奴儿?原来江充出京来了。嘿嘿,这家伙无事不出门,出门必惹祸,华山门下要糟糕了。” 那日和亲车队给四王追杀时,便曾遇上玉门关总兵高颜出关拦,此刻回想起来,若非江充本人便在附近,那高颜就算大胆十倍,又怎敢招惹薛奴儿?秦仲海心下暗自揣测,宁不凡武功虽高,却只是寻常江湖中人,不知江充何以驾临此间?想来两人定有什么过节。 正看间,忽见一人光头秃顶,紧站江充身侧,正是罗摩什,卢云吃了一惊,低声道:“这妖僧不是死了么?怎地又出来了?”那日西疆血战,他亲见这妖僧出指自尽,哪知现下又生龙活虎地出现中原,尚与一代奸臣混在一起,吃惊之下,忍不住揉了揉眼,以为遇上鬼魂了。 秦仲海自也感到诧异,他见罗摩什气色甚佳,不似阴风惨惨的厉鬼模样,再看又是光天化日,已知这贼秃定是靠着装死,这才逃过一劫。秦仲海越想越恼,呸了一声,骂道:“他***,这贼秃无耻之尤,准是靠着装死逃命!这帮妖魔鬼怪花招出,下次要杀他们,非大卸八块不可,看他怎么拼凑回来!” 秦仲海咒骂不休,卢云却起了淡淡的愁思,想起公主,心下登时一阵惆怅。 江充一到,胡媚儿立时俏眼生波,大显殷勤,她挽着江充的臂膀,娇声道:“华山掌门何在?怎么不来迎接江大人?” 话声未毕,一名猥琐的中年男奔了出来,打躬作揖道:“诸位大人,请朝这边来。” 胡媚儿见他容貌猥琐,斜目一瞪,冷笑道:“谁要你这种小人物啰唆?快叫宁不凡出来。” 那猥琐男闻言一愣,陪笑道:“仙姑莫要生气,先请坐下再说了。” 胡媚儿见他容貌丑恶,满面堆笑,实在粗鄙到了点,真连一眼也不想多看。当下怒道:“你没听我说话吗?叫你们掌门人出来!” 胡媚儿正自河东狮吼,大发脾气,却见江充向那猥琐男微微欠身,跟着拱手道:“宁掌门,我这几个下属有眼不识泰山,你可别见怪()。” 此言一出,众人都是为之哗然,一时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众人此来华山,虽说都是来观看这位高手退隐的,但真见过这位天下第一高手的却没几人,本以为此人号称“天下第一”,样貌定是勇猛威武,至不济也是仙风道骨的长相,哪晓得一见之下,宁不凡一身装扮宛若客店掌柜,相貌非只没有半点不凡,简直是平庸透顶,俗气不堪,便是江湖上的第流角色,怕也比这人体面称头。 众人讶异之余,自不免大失所望,那胡媚儿更是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娟儿望着宁不凡寒酸的身影,惊道:“师父,这鬼样也能叫做天下第一,他该不会是冒牌的吧?” 青衣秀士微笑道:“真人不露相,露相非真人。这位宁掌门大智若愚,乃是年难得一见的练武奇才。你可别小看他了。” 其余在座掌门听了这话,也都点了点头,显然早与宁不凡熟识。便连卓凌昭天生傲性,听了青衣秀士的说话,也只双目森然生光,并无出言反驳之意。 满堂宾客正自讶异,那江充已笑吟吟地走到宁不凡面前,笑道:“宁掌门啊,我这两年诚心诚意,屡次相邀,请你老人家共商国事,你推却不就也罢了,怎么竟要封剑归隐啊?你老是不给姓江的面,可真叫人心冷了。”说着伸手搭上了宁不凡的肩头,神态颇为亲热。 宁不凡身一缩,躲开了江充的搂抱,跟着躬身作揖,满面堆笑,拱手道:“不凡年岁已长,身骨虚,只想早些退隐,颐养天年,江大人多番错爱,不凡只有心领了()。” 江充哈哈大笑,道:“宁掌门哪里老了?咱俩年岁相当,你自称年岁已长,那我江充不也算个老头啦?” 宁不凡听他说笑,便也陪笑两声:“不同,不同,大人神采飞扬,草民如何能与大人相比?咱们一般年岁,大人看来可年轻多了。” 江充哈哈大笑,道:“我每天好吃懒做,臃肿的很,怎能和你练武之人相比,宁掌门这是取笑我了。” 两人闲话家常,缓缓朝大厅右行去,宁不凡引着江充,走到那张座椅之前,陪笑道:“难得江师亲上华山,玉清观多有怠慢。这就请您上座歇息。” 江充打量座椅几眼,忽然哦地一声,道:“张椅?” 宁不凡拼命作揖,干笑道:“是,正是张。” 江充听了这话,只是嘿嘿冷笑,他探头过去,猛盯着宁不凡的双眸,目光森厉,竟是一瞬不瞬。宁不凡给他这么一瞪,忙低下头去,不敢稍动。 过了半晌,江充伸手出去,拍了拍宁不凡的肩头,道:“也好。既然掌门有心退隐,姓江的一定成全,绝不勉强掌门出山为官。” 宁不凡大喜,正要称谢,忽见江充面色一沉,口气转得又冰又冷,道:“不过宁掌门,咱有几句话先提醒了()。咱们明人不做暗事,你可千万别嘴里一套,手底一套。模样闲云野鹤,自在逍,私底下却生龙活虎,什么大事都来插上一脚,那可叫人心寒得很。” 宁不凡抹了抹额上的汗珠,干笑道:“小可真是有心退隐,江大人却是多虑了。” 江充淡淡地道:“你自管去忙吧。我在这儿看着,念在咱俩的交情,江某总要见你平平安安的退隐,这才对得起你。”便自行坐了下来。 宁不凡干笑两声,双手下垂,倒退了几步,方才转身离开,模样异常恭谨。 眼看江充坐定,安道京大声喝道:“大家过来,保护江大人!”锦衣卫众人连忙抢上,便在江充身边护卫,人涌来,登将大厅右侧挤得满了。 江充随员名,左有安道京,右有罗摩什,九幽道人傲立在前,花仙悄立于后,排场宏伟,富贵非凡,场中年轻一辈从未见过朝廷要员的出入仪仗,一时都有大开眼界之感。 这厢柳门中人听了二人的对答,心下都是起疑,不知这江充为何出现此处,更不知他是否另有阴谋,一时各自猜测不休. 正文 第五章 封剑归隐 过了半晌,不再有客人进观,华山门人见吉时已到,便取出丈许长的鞭炮,在观门口劈劈啪啪地放了起来。看来玉清观虽是武林门派,但遇上了这些婚丧喜庆,却也不能免去这些繁缛节。 典礼正式开始,宁不凡身为主人,自须说上几句话,他满面堆笑,缓步走下场中,抱拳道:“诸位高贤在上,不凡退隐江湖,说来本是小事一桩,怎好惊动各位高人大驾?只是人生渺渺,难得相逢,请各位典礼后稍留尊步,敝派备有水酒款待,请大家随意用些,千万别客气。” 一名弟抢上前来,叫道:“和尚道士吃素的,请到厅;吃荤的,请到两仪厅。晚间若要住房,请找本门弟登录大名。”说着冒出一名男,手持笔墨名册,便在人群中四处穿梭,等着抄录名单。 众人皱起了眉头,心想:“这玉清观怎地像间客店饭馆一样?宁不凡真是‘武功天下第一’么?”众人先前见宁不凡外貌猥琐,本已暗暗摇头,此刻又听他啰里啰唆,举止全无高手风范,更感失望。 摇头叹息中,内厅缓缓走上名弟,手上各自托着只铜盘。众人心下一奇:“这又是什么古怪东西了?”凝目望去,只见第一只铜盘里放着几本经书,这几本书古旧不堪,多半是华山的武功精要,看来是掌门人的信物。众人心下了然,宁不凡今日非但要封剑归隐,更要在天下英雄面前,把掌门之位一并传出。 第二只铜盘里放了一柄长剑,那剑鞘满是铜绿,剑柄更用麻布紧紧包裹,看来破烂无比,似连西瓜也难以切开,众人乍见之下,不禁皱起了眉头,几名后起之秀更是暗自好笑,都不知武林公推为“天下第一”的绝代高手,怎能使得这般破烂家生? 第只铜盘里更是奇怪,里头只摆着一段破旧白绫,上头还有点点血迹,却不知是做何之用的,几名心念邪恶之人登时想到歪处,以为这破布是哪家闺女的贴身物事,却拿来此处招揽炫耀。一时交头接耳,各自出言讥笑。 宁不凡见众人面带轻蔑,却也不以为意,他缓缓说道:“不凡自出武林以来,已历二十余年,多蒙各方师友提携,使敝人敝派得以立足江湖,念及诸位高义,不凡感激不尽。”说着做了个四方揖,又道:“只是念及武林凶杀难免,江湖道更是艰辛险恶,不凡厌倦了刀头舔血的日,便起了引退之意,希望众位高贤得以成全。” 众宾客看他面有倦容,神态谦卑,心中都想:“这宁不凡如此庸懦,还是早些引退的好,否则真要遇了绝顶高手上山厮杀,他要如何经受风波?”典礼开始,昆仑门下都在蠢蠢欲动,只等着大闹华山,卓凌昭向他们使个眼色,要他们稍安勿躁。其余各门各派也是暗号眼色满场飞,自是在伺机挑战。 宁不凡见东西预备了,便微微一笑,道:“眼前吉时已届,在下便请诸位嘉宾好友一同见证,宁某自此退隐武林,不再提刀论剑。”说着伸手一挥,第一名弟便托着圆盘,走到宁不凡身前。 宁不凡从铜盘里拿起经书,随手翻了一翻,微笑道:“这几本书是我派的武奥秘,向来是华山的镇派之宝,今日我退出江湖,自当传出掌门之位,还请新任掌门将这几本经书好生保管,日后永传万世,保我华山威名于不坠。”众人心下一凛,果然这宁不凡有意传出掌门之位,只是这位何等要紧,却不知他要传给什么人了。 宁不凡眼望门下,神情忽地变得严肃,只听他沉声道:“华山玉清观第十代弟苏颖超,跪下接命。” 一声清亮的答应响起,人群中走出一名少年,这孩容貌俊秀,约莫十五六岁,正是先前在山道上见过的苏颖超。 眼见宁不凡有意传位给一名少年,众宾客无不大为讶异,这苏颖超幼小稚嫩,倘使真要继任华山掌门,却不知华山一派日后如何行走江湖?与人争锋?不少人以为宁不凡有意说笑,但看师徒二人正经八的模样,却又不似作假。众人暗自揣测,都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满场宾客的一片讶异中,苏颖超已然下拜跪倒,垂道:“弟苏颖超,跪接掌门法旨。”一师一徒神情庄严,毫无玩笑之意。那苏颖超跪在地下,更是一动不动。 宁不凡叹了口气,他望着爱徒稚幼的脸庞,脸上似有一丝不忍,但这神色一闪而逝。他深深吸了口气,上前一步,凛然道:“余秉天隐道人遗命,特传掌门大位于弟苏颖超,盼你日后发扬门户,行侠仗义,以天下为己任。苏颖超,你可能做到?” 苏颖超叩在地,奋然道:“弟虽不才,亦不忘师尊今日教诲。” 众人哗然声中,华山掌门之位已给一名少年接去,但门下弟却无一人反对,更无丝毫不满之色,想来事前早已得知此事。 宁不凡听弟回话铿锵有力,便自一笑,道:“江湖险恶,盼你带领同门,以乱世。”说着将经书递给苏颖超,道:“此乃本山绝达剑,盼你日后详加习练,定有所成。” 苏颖超跪地接过,跟着叩九次,这才缓缓站起。 苏颖超行礼已毕,说来已算是武林八大门派的掌门,足与少林灵智方丈、武当元清道长、昆仑剑神卓凌昭、九华山青衣秀士等掌门平起平坐。旁观宾客想起日后要称这位少年一声掌门,忍不住有些为难,一时神态尴尬,良久过后,居然仍无一人上前道贺。 宁不凡望向门中长老,沉声道:“赵长老何在?” 一名白发老人快步行出,大声道:“赵五在此!”这长老正是当年的赵五,光阴催人老,二十年过去了,这人虽还是一派严厉模样,但当年的满头青丝,如今早已转为如雪白发。 宁不凡望着赵老五,神色郑重,道:“本山苏掌门年幼,还望赵长老克尽职守,言所当言,日后多加扶持。可能做到?”言中之意,却是任命赵五为顾命大老,苏颖超日后便遇上了麻烦,也有这位长老出面解围。 只听赵五大声道:“掌门放心!赵五便算性命不在,也会护持新任掌门,掌门自管安心退隐吧!” 一旁肥秤怪、算盘怪也都大叫:“掌门放心!咱们竭心尽力,也要保住华山威名!” 耳听门人如此说话,宁不凡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欣慰笑容,他向厅上宾客逐一拱手,道:“新任掌门年幼,还请诸位高贤多多提携照顾,不凡感念深恩,永铭五内。” 几名老江湖见华山满门老的老,小的小,少了宁不凡以后,全无像样高手,只看得暗暗摇头,心道:“看华山这个德行,今后定是一蹶不振,再也不能与少林武当争雄了。”宾客中另有心机深沉之辈,见宁不凡行径怪,便暗暗猜想:“看宁不凡装模作样,八成是退而不隐,想在幕后指挥,这才找了个小鬼出来主事。” 众人胡思乱想间,宁不凡却已伸手出去,从第二只铜盘取过长剑,道:“此剑名唤‘勇石’,自我正式习剑以来,十年从不离身。今日宁不凡特此封印,使其永不出鞘。” 长剑封印,便如盖棺入冢。宁不凡轻抚长剑,平庸的脸上现出了一阵伤感,华山门下更是神情悲凉,就连华山双怪这等狂妄滑稽的人物,也都在暗自垂泪。山上举行大典,本该喜气洋洋,可宁不凡一旦引退,华山日后少了这位高手主持门户,定会失色不少,也难怪这些门人弟脸色这般愁苦了。 只见宁不凡眼光向地,似在回想往事,识得他的宾客无不心有所感,众人感慨之余,纷纷抬头仰望屋梁,只见那梁上兀自悬着两面锦旗,一书“长胜八战”,一书“武艺天下尊”,想起宁不凡十八岁出道,打遍天下无敌手,哪知世事变幻,沧海桑田,这位高手终也到了退隐的一刻。 宁不凡默然垂,良久无言。过了好一阵,彷佛大梦初醒,他叹息一声,转头看向苏颖超,道:“此剑伴我行走江湖,如同亲人。待我归天之日,请苏掌门将此剑置入棺木,以作陪葬。”此时华山名义上的掌门已是苏颖超,宁不凡便以掌门之名相称,丝毫不少礼数。 苏颖超听师尊如此吩咐,心中大恸,霎时落下泪来,哽咽道:“弟凛遵师尊喻旨。” 宁不凡不再多说,伸手一招,人群中走出一名弟,右手端着烛台,左手提了只金盒,那盒里却盛着火漆。那弟将蜡烛在金盒下一烤,不多时,便将火漆烤软,连盒交在宁不凡手中。看来宁不凡便要在众目睽睽之下,以火漆封印佩剑,使“勇石”再不能出鞘。 宁不凡左手持剑,右手提起金盒,面向宾客,朗声道:“诸位若无异议,本人就此封剑。” 要知封剑等于自废武功,从此不能再与人动手,也是如此,一个人若要退隐江湖,需得所有恩人仇家一并同意,那才能真正封剑洗手。倘若恩怨未了,封剑之举便形同自杀,非但恩人不能谅解,仇人更会趁机将之杀害,是以宁不凡广邀天下英雄前来见证,便是要同道谅解他退隐的苦衷。只要满山宾客尽皆同意,日后若还有人找他麻烦,那便是天下武林的公敌了。 眼看无人阻拦,宁不凡朗声道:“既然大家别无吩咐,不凡就此退出江湖,从此不问世事。”说话之间,便要将火漆倾在剑鞘上。 忽听一人喝道:“且慢!” 这声音也不甚响,却令众人耳中生鸣,料来发声之人定是内力深厚之辈。众人想道:“好啊!终于有人出来挑战了!” 只见一名道士飘身而下,身形甚是飘逸。此人仙风道骨,一对眸温然纯正,却是武当山的道士元易。众宾客见武当高手出阵,都知双方势均力敌,想来有好戏看了。 杨肃观长眉一挑,转头看向韦壮,低声道:“韦护卫,贵派师兄是否心存豪情,想与宁不凡争这天下第一么?” 韦壮摇了摇头,道:“杨郎中说笑了。我师兄只是不忍英雄埋没,这才出言劝阻,绝不是有什么私心。” 杨肃观哦了一声,这才放下心来。 武当高手下场,宁不凡微微一笑,将长剑火漆交给弟,拱手道:“道长有何指教。” 元易道:“宁先生武功冠绝天下,正是方今武林的泰山北斗,一言一行,向来动见观瞻,足为同道表率。如此身居要津,宁先生无病无痛,却忽尔宣称退隐江湖,岂不令天下同道心冷?贫道今日斗胆,想请宁先生暂止封剑之举,留待日后再议。” 耳听元易说话正气凛然,果然是为武林正义打算,倒不是来出手挑战的,几名老沉持重之人纷纷点头。只是场中有不少人一心要看高手凶杀,一听元易无意挑战,猛打个哈欠,无精打采的听着。 宁不凡听了元易的劝阻,却只淡淡一笑,道:“道长教训的是。不过在下一来体弱多病,二来厌倦刀头舔血的日,归隐心意已决,亦无变卦之理,此番苦心,还乞道长谅解。”语气坚决,却是回拒了元易的一番盛情。 元易摇了摇头,叹道:“宁先生一身大好本领,不来救助世人,只想着山林之乐,贫道夫复何言?”说着叹息一声,一拱手,便返回座位,不再多说什么。 华山门下听了掌门的回话,知道退隐一事无可挽回,不禁叹了口气。其余宾客的神情却是大异其趣,有的听宁不凡执意退隐,直是喜上眉梢,有的摇头不语,似感惋惜。种种神态,却是不一而足。 今日上山的宾客虽然门派不同,但用心却只两种,第一种人泰半是正道人士,这些人不愿现状动摇,自不想宁不凡无端退隐,存的多是劝阻之心,便如武当山的元易一般。第二种人多是新兴门派的领袖,宁不凡退隐也好,复出也罢,他们毫不关心。这帮不速之客摩拳擦掌,就想打败宁不凡,早些功成名就。 这帮人中,自以号称“剑神”的卓凌昭武功最高、筹划最久,颇有势在必得的气势,不过放着正道高手在此,自也不容这群人放肆了。 杨肃观冷眼旁观,心中推想:“宁不凡退隐之后,卓凌昭定会上前挑战,不如请灵定师兄出手,一次把场面镇住了。也好与昆仑山一决高下。”今日少林高手虽只寥寥人上山,但个个武功高强,不论单打独斗或是车**战,己方都无落败之理,当下便细细谋划起来。 元易回座,再也无人打扰,宁不凡便向众人道:“诸君若无异议,在下此刻便要退隐,希望诸位成全。”说话间望着众人,只要无人说话,他便要把火漆倾下,只等封印长剑,终其一生,再也不能动剑比武了。 便在此时,忽听门外一人大叫道:“没我的许可,你决计不可退隐!” 众宾客听这人说话语气十分狂妄,不由得吃了一惊,讶异之余,便往观门看去。 只见大门口人影一闪,一名老者当前冲了进来,这老人白须白发,满面红光,身上穿着件绣金大红袍,他甫进厅内,便朝宁不凡手中长剑抓去,这一抓法严谨,功力老辣,竟也是个武功高手。 众宾客心下一凛,暗道:“这人武功好强,他是谁?”众人往门外瞄去,猛见一顶八人大轿停在观外,看来此人定是个赫赫有名的人物,却不知是何方神圣。 宁不凡侧身避开那老者的一抓,跟着伸手挥出,挡住那老者手臂,苦笑道:“琼老爷,你就让我退隐吧,何苦再为难我呢?” 众宾客听得这老者姓琼,都是面色茫然,一时纷纷打听。卢云听这老人姓琼,却不晓得来历如何,他知秦仲海人面甚广,便问道:“这老先生是谁?怎地这般大的火气?” 秦仲海嘿嘿一笑,道:“皇亲国戚,火气自比常人大了些。” 卢云听得“皇亲国戚”四字,心下便是一凛,看那老者身上的红袍绣着只五彩火凤,想来定是位显赫异常的大人物。 正看间,那江充缓缓站起,道:“老爷,人家说过要退隐了,你又何必为难他呢?” 那老者面色气愤,喝道:“江充!你休要在那里卖乖!若不是你的缘故,宁不凡好好的一个天下第一,却又何必退隐?” 场中众人闻言,心下都是一凛,杨肃观、秦仲海、卢云等人也是暗暗留上了神。 江充听得那老者的指责,登时哦地一声,笑道:“宁掌门是因我退隐?我江充居然有这么大的本领啊,我怎么不知道呢?”说着向宁不凡一笑,道:“宁掌门自己说吧,是我逼你退隐的么?” 宁不凡摇头道:“此次封剑,是在下自己决定的,与江大人毫无干系。” 江充双手一摊,笑道:“看吧,人家都这么说了,琼老爷怎好怪我哪?” 那老者如何肯相信,只抓着宁不凡的臂膀,气急败坏地道:“你啊你,有什么苦衷便说吧!让老夫替你出头啊!” 宁不凡低下头去,道:“请琼老爷先去歇歇吧,咱们一会儿再聊不迟。” 那老者大声道:“胡说!再过一会儿,等你封上了剑,一切全都迟了!老夫说什么也不让你退隐!”说着便要抢过宁不凡手上的金盒。 宁不凡摇了摇头,往后退开一步,闪过了那老者的一抓。 江充见那老者一昧胡闹,不禁一笑,道:“琼老爷别捣乱了,几千人都在等着呢!” 那老者暴喝道:“你少给我废话!你逼退宁不凡,以为我不知道吗?大家回京较量,看看谁怕谁!” 江充嘻嘻一笑,道:“是么?就凭老爷的铁卷丹书?还是靠你的宝贝女儿?” 那老者气得吹胡瞪眼,喝道:“我琼武川什么都不靠,就靠我这两只拳头!”说着冲上前去,便要往江充脑门捶落。 宁不凡大吃一惊,身形一闪,挡在他二人中间,道:“今日是在下归隐的日,请两位看在小可的面上,不要在此生事。” 厅上众人见这老者事事冲着江充,丝毫无惧这一代奸臣的偌大权势,却不知这老者究竟是何方神圣,登时议论纷纷,都在猜测那老者的来历。 韦壮虽是柳昂天的护卫,却也不知朝廷有这号人物,他知杨肃观详熟朝廷之事,便低声问道:“这位琼老爷究竟是何方神圣?” 杨肃观微微一笑,道:“这人的先祖便是琼鹰,乃是祖开国时的大功臣。” 韦壮惊道:“原来是功臣之后!照这样看,江充也未必能对付他了?” 杨肃观道:“这个自然。琼老爷的女儿还是先皇武英帝的宠妃,算是当今圣上的嫂。江充便再嚣张,也不能拿他奈何。” 韦壮听这老人地位如此显赫,不由得惊叹一声,心下更增敬重。 这厢秦卢二人也是议论纷纷,卢云见那老者出手迅捷,不似一般朝臣,忙问:“秦将军不是说这老先生是皇亲国戚么?怎地像身有武功?” 秦仲海笑道:“卢兄弟可曾听过紫云轩?” 卢云听了“紫云轩”字,便点了点头,他曾在河北遇过几个男女,都自称为紫云轩门人,当即道:“我过去曾听说过这个名字,好像是在北京附近的书院吧?” 秦仲海嘿嘿一笑,道:“紫云轩正是这琼武川开立的书院,此人袭爵国公,武全才,非只练了一身家传武艺,家中还藏有祖赐下的铁卷丹书,任他犯下多大的罪状,都是刑不加身,罪不及族,端的是皇上也怕的人物。” 卢云一惊,道:“皇上也怕?这是什么意思?” 秦仲海道:“他有一条上打昏君,下打奸臣的二十四节龙头金鞭,你说皇上怕不怕他?” 卢云惊道:“他真打过皇帝吗?” 秦仲海眨了眨眼,跟着哈哈一笑,道:“那种东西是摆着除非皇帝逼奸他老婆,不然这琼武川又没老糊涂了,如何干得这等傻事?” 卢云心下一惊,低声道:“秦将军说话低声些,这话大逆不道,可别给旁人听去了。” 秦仲海笑道:“怕什么,你看多少人在交头接耳,又不光咱俩在这儿胡说八道。” 卢云探头看去,果见厅上众人谈论不休,连那杨肃观、韦壮也在低声议论,几名江湖前辈更是抓住机会,对着一众青年口沫横飞,天花乱坠起来。秦卢二人相视一笑,都感莞尔。 场下众人说得口干舌燥,场上却也没闲着,只见宁不凡不住劝说,一心要琼武川坐下观礼,那琼武川却是不依,兀自对着江充破口大骂。 忽听一人大大的打了个哈欠,这人显是有意激怒众人,这哈欠声打得狮吼一般,众人听了,都是为之一惊。 胖秤怪听得宾客无礼,当场冲了出来,戟指叫骂道:“你***,大人们在说话,是哪只龟孙在这乱打哈欠!” 那人笑道:“打个哈欠都不成吗?华山的规矩还真多啊,那放屁可以吧!”众人只听扑噜一声,跟着臭气薰天,那人竟尔放了个屁出来。 胖秤怪怒喝道:“你是什么东西!敢在华山放屁!” 却见一人好整以暇的站到场中,这人中等身材,身穿山东大绸,模样甚是富有,一旁有人识得他,叫道:“是他!这人是‘伏牛圣手’西门嵩!他也来了!” 秦仲海见了这人,登时笑了出来,道:“杂耍的又来了。”先前这人在山脚客店卖弄武功,便给杨肃观恶整一阵,想不到才隔片刻,便又上来华山生事。 胖秤怪自也听过西门嵩的名字,知道此人武功不弱,十六回风透骨扇颇为了得,这人第一次来到华山,便尔大言不惭的口出恶言,若不好好教训一下,华山岂不让人小看了?当下喝道:“西门嵩!你的臭屁老领教过了,果然臭得很!下次要放屁,滚回你自己家里放去,少在这里搅和!” 西门嵩手摇折扇,笑道:“到底是谁的屁臭啊?贵派掌门说好要退隐山林,还劳师动众的请来这许多朋友,谁知临到头来,却又在这里拖拖拉拉,根本是说话如同放屁!宁不凡若不想退隐,赶紧放句话出来,省得大家在这里干耗着。” 几名好事之徒听得此言,都是鼓噪起来。 胖秤怪叫道:“你要不高兴,现下就给我滚出去!” 西门嵩冷笑道:“这就是华山的待客之道么?今日我可领教了。”只听他高声道:“诸位朋友,华山下了逐客令啦,大伙儿可以走啰!” 一众好事之徒登时起哄,叫道:“走啦!什么封剑归山,根本是骗人的玩意儿!”说着人群中站起十来人,便要往厅外走去。 众人喧闹连连,不少人更是口出狂言,宁不凡望着琼武川,凄然道:“老爷,你真要我做个无信无义的小人么?” 琼武川咬住了牙,道:“我也不想毁了你的一世英名,可是……可是你大好前程,便真的屈服在江充之下么?” 宁不凡眼望地下,叹道:“我职责已尽,世间也没什么好牵挂的。” 琼武川心下一凛,猛觉他话中含有深意,当即问道:“什么职责已尽?这什么意思?” 宁不凡摇了摇头,低声道:“其中详情,琼老爷不妨去问令嫒吧!” 琼武川惊道:“问我女儿?可是有什么大事么?” 眼看宁不凡神情萧,欲言又止,琼武川还待要说,宁不凡已轻叹一声,自行转身下场,朗声道:“请各位稍安勿躁,且听在下一言。”他提声说话,运上了内力,竟把全场叫嚣声都压了下去。 宁不凡初展身手,颇显威力,众宾客先前见此人举止如同小丑,本都存着轻蔑之意,待此刻见他运使内力,功力竟似不弱,这才稍稍多了几分敬意。 宁不凡看着众宾客,道:“在下今日退隐之事,已成定局,各位若有意留下见证,还请回座安歇。若要先行离去,敝派也不敢阻拦,这就请便。” 西门嵩哈哈大笑,道:“冲着这几句话,咱们信你一次!”几名吵闹不休的客人登时奔回座位,笑吟吟地等着好戏上演。 秦仲海指着那几人,低声对卢云道:“看这帮狗腿模样,定和西门嵩一样,都是江充找来的帮手。这帮恶徒若不逼退宁不凡,决不甘休。” 卢云点了点头,道:“这些人面相狞恶,看来真不是什么好东西。” 琼武川听宁不凡当众宣布,知道退隐一事已无可挽回,他呆立良久,摇头长叹,一名华山弟忙走了过来,道:“琼老爷请这边来。”跟着带位入座,让他与江充比肩而席。 琼武川坐了下来,狠狠瞪了江充一眼:“逼退天下第一高手,你这奸贼可称心如意了!” 江充故做茫然之色,眯着眼道:“称什么心、如什么意啊?我怎么全然不知?”说着哈哈大笑起来。 琼武川气得脸色惨白,伸手接过华山门人送来的茶水,大口喝完。 眼见两位大人物同坐厅侧,众人方知这个位全是留给朝廷要员的,权臣江充坐了一张,国丈琼武川坐了一张,却不知空的一张又是留给谁。 琼武川甫一坐下,那“伏牛圣手”西门嵩便走下场中,朝宁不凡笑了笑,说道:“宁掌门,在你退隐之前,我有一事相询。” 宁不凡见他面带狞笑,心下一凛,拱手道:“请阁下吩咐。” 西门嵩咳了一声,道:“阁下今日退隐后,当真不再舞刀弄剑?或者只是做个样?”厅上众人听得西门嵩此言,都知道他有意寻事,登时留上了神。 宁不凡一愣,忙道:“西门先生取笑了,小可当然是真心退隐。” 西门嵩冷笑道:“是么?手长在你身上,哪天你手一痒,谁知你会不会食言而肥啊?” 胖秤怪冲了出来,指着西门嵩骂道:“你***!我师侄手痒不痒,关你屁事!你有种便与你爷爷大战回合,少来欺负我师侄!” 西门嵩笑道:“这么快便忍不住了,宁掌门啊,谁会信你是真心退隐呢?”说着哈哈大笑起来,不少宾客也随之狂笑,看来都有意作弄宁不凡。 宁不凡叹息一声,向胖秤怪挥了挥手,道:“师叔,请你先退下。” 胖秤怪面露不忿,叫道:“这小不怀好意,决计是个惹是生非的东西,师侄你不要理他啊!” 宁不凡摇头道:“我真是有意退隐,请大家成全。”胖秤怪握紧双拳,神色悲愤,但掌门如此交代,只得走回座位,不再多言了。 西门嵩见肥秤怪垂头丧气的走开,登时面露微笑,道:“看来宁掌门当真有心退隐,在下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不过为使武林同道相信宁掌门的用心,我还是得要把话问完,免得宁掌门日后说话不算话,好像放屁一般。” 华山门人听他说话辱及师尊,纷纷站了起来,喝道:“你才在放屁!” 宁不凡挥了挥手,示意门下不要鼓噪,跟着道:“阁下有什么吩咐,这就请说吧。” 西门嵩笑道:“宁掌门退隐之后,若有人前来羞辱欺侮于你,你该要怎么办?” 宁不凡一愣,道:“有人来欺侮于我?我向来不与人结仇,谁会这般无聊?” 西门嵩笑道:“这种妄人所在多有,宁掌门不可不防。” 宁不凡叹了口气,随即向满堂宾客一拱手,说道:“在下退隐之后,请诸位高抬贵手,别再来为难是天下第一高手,便是华山的一个低辈弟,也不该出言向人讨饶,众宾客听得此言,不论正邪黑白,都是暗暗摇头。 西门嵩却是丝毫不见放松,他哈哈一笑,道:“如果在座英雄不愿饶过你呢?你又要拔剑杀人了吗?” 宁不凡目光黯淡,低声道:“阁下大可放心,即便有人看我不顺眼,前来欺侮于我,终宁某一生,也会默默忍耐,绝不再与人动手。” 琼武川闻言,不禁重重地叹了一声,江充斜目看了他一眼,却是笑吟吟的,好似甚为开心。 西门嵩大笑不止,道:“好你个宁不凡!有种。”他转过头去,向众宾客叫道:“这宁不凡说的是真是假,且让我来试试!”说着一口唾沫喷出,竟是朝宁不凡的脸面吐去! 满堂宾客见西门嵩狂妄至此,都是惊得呆了。华山门下齐声惨叫,大喊道:“掌门!” 口水喷来,宁不凡竟是不闪不避,那口唾沫吐中鼻梁,慢慢地滑落嘴角之旁。华山门下悲怒交加,喝喊连连,都要上前厮杀。宁不凡把手一挥,示意他们不可妄动。 华山门下群情悲愤,一齐跪倒,悲哭道:“掌门!你何苦如此!” 却见宁不凡取出手巾,将脸上的唾沫擦去。以他的绝世武功,若非刻意受辱,焉能被西门嵩的唾沫吐中?看来宁不凡定是有意安天下群雄的心,这才唾面自干。 琼武川狂怒攻心,霍地站起,怒喝道:“西门小,你找死么?” 西门嵩笑道:“是他自己不避的,你怪我什么?”说着走上前去,拍了拍宁不凡的脸颊,笑道:“这下我信你了,你真有意退隐,很好!很好!” 宁不凡低声道:“阁下既然信了,这就请回座吧!我要将长剑封印了。” 西门嵩哈哈大笑,道:“好得很!好得很!” 众宾客见宁不凡如此卑屈,心中各有评断。有的人心中鄙夷,便想:“这宁不凡根本是个贪生怕死的东西,这种人也配称什么天下第一么?”有的却是敬佩,心道:“这宁不凡真是大仁大勇的英雄,他这般苦心意旨,定有所图,否则他怎能忍得下这等屈辱?”一时各有评价,莫衷一是。 眼见西门嵩如此嚣张狂妄,不少正道中人都是心下不忿。只听一人轻斥一声,当场站了出来,喝道:“西门嵩,给我站住了!”此人神态不忿,手握节棍,正是宁不凡的知交好友阮世。宁不凡有意劝阻,阮世却不容他多说,霎时跳到西门嵩面前,摆了个门户,当场就要动手。 西门嵩见他杀气腾腾,只嘻嘻一笑,道:“你想干什么?替人出头么?” 这两人早在山脚客店照过面,那时阮世看这人猖狂,早有意出手教训,此时又见他侮辱老友,那真是自取死了。阮世暴喝一声,摆开手上节棍,冷冷地道:“西门嵩,你死到临头还敢放屁么!今日我没把你打得一归西,便跟你这下滥一个姓。”棍身飞舞中,左右两截便朝西门嵩腰间砸去。 西门嵩也不来怕他,哈哈一笑,竖起折扇,便往阮世喉间戳去。 两人正要过招,忽听一声叹息,一人道:“安统领啊,这使节棍的老先生是谁?看他挺有侠义心的,可否帮我引荐一番?” 众人听这声音不急不徐,好似是那江充所发,忙转头去看,果然这奸臣翘着腿,端着茶,好整以暇,模样闲适,却不知有何阴谋。 安道京从怀中取出一本册,急急翻阅而过,答道:“启禀大人,这人姓阮,双名世,生性武勇,以节棍法名闻洞庭一带。” 阮世心下一凛,不知吉凶如何,便先退开一步。西门嵩也不追击,只笑吟吟地看着,似乎有恃无恐。 江充点了点头,道:“生性武勇,蛮好的。”他喝了口茶,又问道:“他名字里还有个‘’字,可是家里有人念书做官?” 安道京细读册,道:“回大人的话,阮氏本家都在练武,没有功名在身。不过阮世有个女儿嫁到了江西,翁婿是个知县,姓丁,七顶戴。” 阮世听人提起女儿一家,猛地心下一惊,隐隐有着不祥之感。 江充点了点头,笑道:“武一家亲,好了得。难得阮先生生性这么喜欢打抱不平,我可佩服得紧。你快把丁知县的名字记下了,等回京之后,咱们可要好好提拔这位朋友。” 安道京大声喊诺,命部属送上笔砚,问道:“请问大人,我们该如何提拔丁知县?” 只听江充笑道:“近年北疆一带不甚平安,鞑四出掳掠,姓苦不堪言,需要一个父母官过去打理。我看阮师傅这般高明武艺,他的女婿定也差不到哪儿。咱们边疆这个大肥缺,就等着丁知县来干啦。” 安道京摇头晃脑,赞叹道:“大人如此体恤姓,又给了丁知县如此肥缺,真是两全其美啊!” 阮世听这两人一搭一唱,竟有意将自己女婿流放边疆,想起爱女一家已然大祸临头,饶他武艺精湛,手脚还是发起抖来。众人见阮世面色惨澹,心下无不暗暗叹息,这西门嵩背后有江充撑腰,阮世此番贸然出头,下场必定凄惨无比。 琼武川坐在一旁,听这奸臣玩法弄权,如何不怒?当下喝道:“江充!放我琼武川在这儿,你还敢作怪?你当我是木头人吗?” 江充哦地一声,道:“琼国丈气什么啊?人家丁知县武功非凡,我怎能不为国举才?琼国丈要是看不顺眼,咱们不妨到金峦殿前,找皇上说明白啊。” 眼前北境征战不断,边疆 一带确实动荡不安,亟需地方父母官前去安顿,琼武川虽然气得脸色发青,但若以此指责江充弄权舞弊,怕也站不住道理,琼武川徒然咬牙切齿,吹胡瞪眼,却也无计可施。 西门嵩见那阮世低头垂手,面色灰败,不禁哈哈大笑,走上前去,捏了捏阮世的面颊,笑道:“老狗,还想逞威风么?” 阮世自知一个对答不慎,便会祸延孙,只好不发一言,任凭作弄。 西门嵩乐不可支,笑道:“不敢动手,那便给我滚回去吧。”说着一脚踢上屁股,阮世下盘工夫扎实,这脚自然踢他不翻,但他不敢出手反抗,一脚受过,便垂头丧气地退开。锦衣卫众人见状,全都大笑起来。 西门嵩望着厅上众人,笑道:“还有谁要过来教训在下?快快上啊?” 以阮世与宁不凡的多年友谊,尚且不敢替他出头,其余各大门派与宁不凡交情平平,谁想淌这混水,与当代权臣犯冲?杨肃观、秦仲海虽曾戏弄过西门嵩,但此一时,彼一时,此刻若要大干一场,自不免把柳昂天牵连进去,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肆虐了。 一时之间,场内众人都是默然不语。上起灵定、下至娟儿,无论身分尊如国丈,还是卑似乞丐,只要活在人世间,每日须吃饭喝水,就不能不向权势低头,众宾客心下暗自难受,却无人胆敢出手。 西门嵩见人人面怀忿恨,却无人敢过来啰唆,当下大摇大摆,朝自己座位行去。只见他伸了个懒腰,嘻嘻笑道:“能在天下第一的脸上吐口唾沫,这份爽快可真难得啊!哈哈!哈哈!你们要不要试试?” 华山弟群情悲愤,但明知掌门是故意忍耐,自己若要上前厮拼,只有坏了他的用意,一时只有垂泪忍耐的份了。 西门嵩正自得意洋洋,忽听破空声劲急,竟有一物飞来,西门嵩笑道:“啊呀!怎么了?有人看我不顺眼吗?”他抽出铁扇,手腕轻摆,扇面已然张开,当地一响,登将那暗器挡住,铁扇功使来,神态倒有几分潇洒。 西门嵩哈哈大笑,正要说嘴,忽觉那暗器上的劲力大得异乎寻常,扇面虽是精铁所铸,但给暗器一撞,竟尔凹陷下去。西门嵩手腕酸麻,心下大惊:“这是什么玩意儿?”忽觉暗器还蕴着第二道暗劲,雄浑力道撞来,他手腕剧痛,再也抓不住扇柄,霎时铁扇脱手飞出,回撞胸膛,喀啦一声,肋骨竟已折断。 西门嵩正自惨叫,那股劲力兀自不歇,撞断肋骨后,还再往前撞击,猛力一震,西门嵩的身倒飞出去,轰地巨响传过,肥大的身竟已撞破土墙,直直滚了出去。 满厅宾客震撼之至,都是惊呼出声。罗摩什走上一步,从地下捡起一枚物事,众宾客定睛看去,只见那物状做圆形,中间一个方孔,却是一枚铜钱! 众人心下大惊,仅凭这枚来实是骇人听闻,厅上众人交头接耳,都不知是何方高人出手,居然能有这份能耐。 江充心下大怒,脸上却不动声色。他端起茶碗,轻啜了一口,道:“安统领,这又是谁在打抱不平啊?还不快点请人家出来?” 满堂宾客听了这话,都知这奸臣片刻便要发威,那出手之人定然要糟。 安道京笑道:“大人放心,属下这就揪他出来,也好帮他升官发财。”说话间,手挺钢刀,便往暗器来处走去。 哪知一步跨出,忽又倒退回来,只听他颤声道:“大……大人……是……是他……” 江充放下茶碗,皱眉道:“什么他啊我啊的?到底是谁在作怪?” 话声未毕,猛听咻地一声,跟着乓啷大响,江充手上茶碗竟给暗器打得粉碎,只溅得他满头满脸都是热茶,虽没受伤,却也狼狈不堪。一众属下急忙扑上前来,替他擦抹身体。 江充大怒欲狂,一把推开众人,站起身来,怒道:“是谁敢这般无礼!不要命啦!” 只见那暗器是枚铜钱,撞破茶碗之后,势道不休,兀自向前飞出,啪地一声轻响,铜钱撞上了墙壁,跟着反弹倒飞,直朝厅心飞去。这手暗器功夫一露,众宾客无不大为惊叹,若非碍在江充面上,定要大声叫好。 众人目光随着铜钱飘移,只见那枚铜钱旋转不定,半空画过一个弧线,便往人堆急坠而下,众宾客见麻烦飞来,深怕惹祸上身,都是急速让开,厅心只余一人傲然独坐,宛若石像。众人讶异之间,急忙去看那人面目,却不知是何方神圣。 万籁俱寂之间,厅心那人手掌迎空,双眼微眯,一动不动,铜钱半空急速坠落,正掉在掌心之中。霎时那人握住拳头,双目睁开,微笑道:“江大人,好久不见了。” 侠者之尊,以武犯禁,任你千万人沉醉,天地唯我独醒。此人以绝世武功冲撞当朝第一大权臣,正是那“九州剑王”方敬! “九州剑王”乃是昔年的英雄前辈,近年早已销声匿迹,众宾客有不少人没看过这人,不由大吃一惊:“这人是谁?怎地如此大胆,居然不怕江充?”满厅少年更是交头接耳,都在打听此人的来历。 秦仲海见师父大大折辱江充,心下甚是痛快,卢云则是张大了嘴,颇感讶异。 众人正惊奇间,猛听江充倒抽一口冷气,跟着暴喝道:“九州剑王在这儿么?来人,给我拿下了!” 话声甫毕,一众锦衣卫士已然冲出,将方敬团团围起。众宾客见江充忽然翻脸,一见苗头不对,纷纷往旁逃开,都怕惹祸上身。 江充大声道:“方敬屡犯教条,忤逆当今,今日却还敢大模大样的在此露脸,给我抓起来了!” 几名识得方敬的宾客都是为之一惊,这“九州剑王”向来闲云野鹤,什么时候成了朝廷的眼中钉了?众人都是诧异不已。 秦仲海见师父与江充之间颇有恩怨,心下自也一凛,想道:“难怪师父平日要我别提他的名字,原来江充这厮与他颇有怨仇。”以师父天生性的偏激,八成是见不平,殴杀了朝廷官员,这才与这奸臣结怨。只不知是何年何月犯下的刑案,却没听他提起过。 卢云也是一惊,忙凑上头来,低声道:“看江充的模样,定要公报私仇,咱们绝不能让老先生给人欺负,说不得,我先去调军马过来,保护老先生离开。” 秦仲海素知师父之能,便在千军万马之中,也能来去自如,当下微微一笑,道:“卢兄弟不忙,这奸臣虽然厉害,却奈何不了我师父。你且耐心看着。”他一来知道师父武功非比寻常,绝无危险;二来不愿把柳昂天牵扯进来,便叫卢云不必插手此事。 只听江充怒喝连连,叫骂不休,方敬双目却仍闭着,只不时转动颈椎,彷佛脖酸疼一般。江充见他神态傲慢,如何忍得?大怒道:“方敬!你死到临头了,还不知怕吗?” 方敬受了威吓,只笑了笑,跟着睁开眼睛,朝江充看了一眼。江充大怒不已,喝道:“好一个逆贼!大伙儿给我上!” 一众好手轰然答应,吼声震得满堂宾客耳中生疼,但这帮人多是老江湖,自然听过“九州剑王”的手段,威名之下,竟无一人胆敢上前,只在那虚应故事。 这“九州剑王”隐退多年,武林中人没有十多年的阅历,决计不知此人的厉害。厅上青年见锦衣卫众人面色惨澹,心下都感奇怪,不知眼前这老者有啥了得之处,却让堂堂的锦衣卫怕成这样?几名老成之辈却见多识广,自知方敬武功非比寻常,若要与他动手,那可是一脚踩进了鬼门关,自不以锦衣卫众人的神态为耻。 江充见众人胆怯,只气得七窍生烟,怒喝道:“你们干什么!快给我上啊!” 罗摩什闻得召唤,立时缓步上前,他站在方敬面前,合十道:“这位施主起来说话,江大人有话问你。” 这罗摩什出身西域,过去不曾听过方敬的名号,此刻便上来逞功立威,说话时更是面带微笑,丝毫没把方敬放在眼里。 方敬微微一笑,看了他一眼,问道:“你是谁?” 罗摩什也是面带微笑,道:“小僧西域人士罗摩什,曾为汗国第一国师。”话声虽然平淡,但言语间却透出一股傲气。 方敬哦了一声,上下打量他几眼,跟着闭目养神,道:“没听过。” 罗摩什见他神色轻蔑,登时大怒,他森然冷笑:“站起来说话。”盛怒之下,双手运气,只等着出招杀人。 方敬看了罗摩什一眼,眼神烦闷,好似给孩童纠缠的大人,直是不胜其扰。他叹息一声,跟着缓缓站起,道:“我站起来了。大师有什么吩咐么?” 罗摩什怒道:“你戏侮师,眼里还有王法么?这就过去跪下道歉!” 方敬听他说话带有侮辱之意,却不以为意,只微笑道:“成,反正好久没见江大人了,我这就过去。” 眼看方敬脚步踏出,罗摩什忽然身发冷,大感不对。要知世间禽兽多有奇妙直觉,小兽豺狼不必亲见猛虎,只要闻到气味,立生恐惧之感,罗摩什生性奸恶,能够活到今日,靠的也是这等生死感应,他见方敬眼神隐藏猛烈凶性,霎时吃了一惊,心中念头急转:“这人万万不能招惹!” 心念一动,脚下急退,往后飘开尺,随即双臂高举,拿出成名绝技“幽冥玄指”,左右两手食指急挥而下,这招守中带攻,攻中带守,法森严,霸而无躁,端的是精妙难言。 罗摩什绝招使出,方敬若还上前,便是一个死字,罗摩什自知逃过一劫,正想喘上口气,忽然之间,头顶一阵温暖,似有人在抚摸自己的光头。 罗摩什啊地一声惨叫,抬头一看,只见方敬不知怎地,竟然站在自己面前一尺,满面微笑,手掌更放在自己的头顶上,来回抚摸不休,好似在抚弄小狗一般。 罗摩什全身发抖,颤声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场中诸大高手看得明白,方才罗摩什出招防御,双手点向敌手阳穴,这招霸道迅疾,绝无转圜余地,方敬除了立定脚步,绝无闪避之法,可是他若要停顿,便会让罗摩什趁势逃开。谁知方敬既不停顿,也不中招,他跨步上前,眼看“幽冥玄指”将触要害之际,脚下忽尔一顿,身形竟硬生生凝住。 这下变故大出众高手意料之外,靠着这么一顿,罗摩什双手便已挥空,他旧力已尽,防御松懈,方敬脚下却持续上前,这便破解了罗摩什的精彩防守。 方敬这下看似简单,其实大大不易,要知一个人脚步跨出,后脚跟提起,重心全然前倾,方敬却能陡然停顿,平衡不动,若非全身筋肉收放自若,否则要如何办到?也是为此,这才一举击溃罗摩什这个武高手。 举步成招,谈笑破敌,方敬没有用上一招半式,不过一步行出,竟尔让西域国师出手无功,要害顿成空城。群雄在一旁观战,心下无不佩服得五体投地。 卢云曾与罗摩什激战天山,生死对决不下合,深知这番僧的厉害,眼见方敬举重若轻,浑不在意,转眼便将罗摩什擒住,心下更感震惊。满心惊叹之余,便想道:“昔年北魏曹建七步成诗,这位方先生一步擒贼,真有异曲同工之妙了。” 罗摩什给人制住,自知死在眼前,对方只要五指用力,便会将他捏得脑浆迸裂,目突骨裂而死,想起往事,一时大为悔恨,泪水竟是滚滚而下。 正要闭目待死,忽听方敬安慰道:“乖,别哭,来吃糖果。”说着从怀中拿出一颗煮熟的芋头,塞在罗摩什手里,却是把这位国师当作了婴孩。 罗摩什呆呆的拿着芋头,面色大是尴尬,双脚一软,已然跌坐在地。 只见方敬缓步走向江充,微笑道:“江大人,好久没见了,您气色一样好啊。” 江充吓得心魂俱碎,惊叫道:“快拦住他!” 方敬叹息一声,又拿出一颗煮熟的山芋,皱眉道:“大人为何要拦我?方某每日住在山洞里,孤魂野鬼,无妻无,长年伴着凄惨山风,好生无趣。只想请大人回家作客,煮些好吃的芋薯给您尝尝,大人怎好拒我于千里之外呢?” 江充听他要抓自己回去,想起地狱般的苦日,登时尖叫道:“快快来人啊!” 众好手面面相觑,却无一人敢动。江充越看越怕,便往安道京推去,安道京给这么一推,只得颤巍巍地走到方敬面前,他全身发抖,竟连钢刀也拿不住了。 方敬见安道京全身乱颤,只是一笑,兀自向前走来。安道京见他靠近,霎时神态惊惧,双手连摇,脚下更是急急后退。 方敬看了他一眼,道:“安统领,几年不见,你胖了。” 安道京牙关轻颤,眼光向地,颤声道:“是……我……我怕了……”方敬说的是个胖字,那安道京不知听错了,还是舌头大了些,竟把一个胖字说成怕字。 方敬微微一笑,道:“安统领,没事来我家吃点芋头,身形才不会发福。”说着缓缓举起手来,将芋头放在安道京手里。 安道京伸手接过,登感全身发冷,颤声道:“不……不了……我喜欢住京城……”慌乱之间,一股尿臊味传出,几名宾客站得近,登见他裤档**的,竟是尿湿了裤。 这景象虽然好笑,但在“九州剑王”的杀气之前,竟无一人出声嘲笑。秦仲海心道:“师父好了得的霸气,我可得好好着。”一旁卢云则是满脸讶异,张大了眼,怔怔地说不出话。 方敬见那安道京无胆放对,当下微微一笑,便朝江充走去。 这下轮到胡媚儿倒楣了。她吓得花容失色,惊道:“你……你不要过来!”她两手扣满银针,但来人举步破敌,武功之高,实是生平所仅见,满心恐惧之间,实在不敢贸然出手。 眼看强敌走来,江充全身冷汗狂流,惨叫道:“卓掌门!请你过来!” 霎时人影一晃,一道白影飞身过来,已将江充护在背后。来人身穿白袍,冷冰冰的脸上满布杀气,正是“剑神”卓凌昭! 锦衣卫好手见“剑神”到来,士气大振,登也拔刀在手,团团护住江充,一旁昆仑好手也抽出剑来,加入战团。便在此时,道观外奔入了名火枪手,却是罗摩什召来的,一时间,满场武林高手、兵卒将士,全在等着方敬动手。 卢云吃了一惊,忙问秦仲海道:“怎么办?卓凌昭来了,咱们要帮方老师么?”秦仲海面带微笑,向卢云摇了摇手,示意他莫要惊慌。 剑王剑神,凝目互视,二人相距五尺,都是一动不动。 方敬看了卓凌昭一眼,淡淡地道:“你也想吃芋头么?” 卓凌昭面色一沉,森然道:“方敬,卓某面前,你若想装疯卖傻,一会儿可别后悔。” 方敬听他说话霸气十足,只哦了一声,道:“你自号剑神,到底剑法如何?” 卓凌昭一摆手中长剑,凛然道:“阁下想要知道,不如一决雌雄吧!” 众人听得卓凌昭放话,顿时群情哗然。这“九州剑王”方敬成名早,几十年前盛名便已传遍江湖,向与少林天绝僧并驾齐驱。只是物换星移,十余年前天下爆发一场大祸,逼得当世两大高手形同退隐。自此大难之后,武林中才崛起了“天下第一”宁不凡,至于卓凌昭的出现,那更是近几年的事情了。眼下卓凌昭出言向方敬挑战,这两人各领风骚数十年,若要厮杀一场,那可是轰动江湖的大盛事。 眼看对方毫无退让之意,卓凌昭断喝一声,手按剑柄,长剑便要出鞘,便在此时,方敬忽地伸手过来,按住了卓凌昭的剑柄,这手法快如闪电,竟不让对方拔剑。 卓凌昭面露杀气,怒道:“你怕了!”霎时一股霸气绝伦的内力震出,这股内力世所罕有,足以斩妖除魔,扫荡天地,只怕方敬也禁受不起。 强悍内力震来,方敬忽地笑了笑,须臾之间,掌中生出阴阳双气,便以阴柔之力接下卓凌昭猛霸至的内力,那阳刚之气则顺着剑柄,如一道刀刃撞入卓凌昭体内。竟在一招之间,反守为攻。 卓凌昭哼了一声,心道:“这老头儿有些鬼门道,倒也不是唬人的。”当下运起十成十内力,数十载勤修苦练的神功发动,身上顿生一道厚厚的气墙,转瞬之间,已将方敬发出的刚劲消弭无形()。 巨力对撞,一时竟是不分轩轾,两大高手各自退开一步。他二人此番交手,全以无形内力对抗,除了几名绝顶高手之外,无人看得出其中玄机。 卓凌昭冷笑一声,森然道:“阁下不让我拔剑,怎比得出剑法高低?” 方敬微微一笑,道:“我这几年弃剑从刀,要比剑法,算你赢好了。”说着将手拢在袖中,竟是蛮不在乎。 卓凌昭冷冷地道:“你这是做什么?你若是怕了,只管开口说,我也不会强逼于你。” 方敬摇了摇头,微笑道:“方某风烛残年,早已心冷,你也不必出言相激。阁下真想找人打,过去找他吧。”说着伸手出来,却是朝大厅一角指去。 卓凌昭双眉一轩,顺着他的指尖望去,只见厅角站了一名汉,脸上沾着西门嵩吐出的口水,正拿着手帕擦拭,此人这般猥琐卑贱,不是那宁不凡,却又是谁?宁不凡本在擦抹口水,一见厅上宾客望向自己,忙陪上笑脸,做了个四方揖,彷佛掌柜迎客一般。 方敬淡淡一笑,道:“你便是胜过了我,也赢不了他。” 卓凌昭怒火冲天,厉声道:“我与宁不凡尚未交手,你何以断言胜败!” 方敬道:“此事无须论断。当今之世,无人胜过宁不凡。” 众宾客听得此言,顿感震惊,先前众人见宁不凡谈吐卑屈,又见他被人口吐唾沫,早已不当他是一代宗师,此刻听“九州剑王”对他推崇备置,好似这人真有什么门道似的,一时都感惊诧讶异()。连秦仲海与方敬师徒之亲,也感纳闷不解,不知师父堂堂宗师身分,何须如斯看重这个貌不惊人的宁不凡? 卓凌昭见这方敬故做姿态,好似要激怒自己一般,他心下不忿,想道:“这姓方的不知收了宁不凡多少好处,尽想替他拉抬声势。我可得镇静些,免得着了这帮小人的道儿。” 他调匀气息,压下了胸中怒火,道:“剑王既然如此推崇宁掌门,咱们不如请他出来,大家公平较量一场,日后也少纷争。” 方敬叹道:“你想与宁不凡较量,你那位江大人满脑权谋好处,他会答应你么?” 卓凌昭重重哼了一声,森然道:“我自号剑神,今日来此,便是为了夺取天下第一的名号,无论是谁,都无法阻拦我与宁不凡动手!”说着往江充瞪了一眼,眼中满是杀意。 卓凌昭这话绝非作假,他为了天山里的绝世武功,可以杀人放火,无所不为,那时在南天门之下,甚且与江充公然反目,这一切所作所为,只为了“天下第一”四字荣衔,倘有人胆敢阻拦他向宁不凡挑战,那可是自找死了。 江充平日虽然嚣张无比,但在这当世两大高手间,却连一句话也插不下去。给卓凌昭这么一瞪,只干笑两声,不见其他。 卓凌昭睥睨冷笑,道:“听方先生说了这许多,尽在吹捧宁掌门()。只是阁下既然自承技不如人,又何必上华山来?莫非是来给人叩的么?” 方敬听了讥嘲,也不动气,只摇了摇头,道:“谁是天下第一,方某并不在意。我此番上来华山,只是来看个人而已。” 卓凌昭哼了一声,道:“什么人?” 方敬淡淡地道:“‘戊辰岁终,龙皇动世,天机犹真,神鬼自在’。我今日上来华山,纯是来找这条真龙的。” 卓凌昭一愣,道:“你说的是天山里的绝世武功?” 方敬笑了笑,神色有些凄清,道:“没错。唯有继承天山的绝,方能独霸江湖,重振朝纲。天下间也惟有天山传人,方有可能胜过宁不凡。” 宁不凡听了这话,吞了口唾沫,脸上神色甚是尴尬。那卓凌昭却是嘿嘿冷笑,模样甚为不服,其余宾客无人听懂他俩的对答,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一头雾水。 众人茫然间,却见江充面色铁青,好似恐惧万分。他回头往观外看去,全身冷汗涔涔而下,好似那人面蛇身的怪物正在外头窥伺,随时要将自己吞噬一般. 正文 第六章 天山传人 却说伍定远与艳婷一逢山则赏,遇水便游,真个快活似神仙。伍定远一生光棍,难得佳人相伴,程中倍感温馨。这区区来里,竟足足花了十日时光。只是伍定远的右手时时发出毒性,稍一运力运气,立生磷磷紫光,望之也古怪,他怕惊吓了艳婷,上便买了绷带,将右手牢牢扎起。 这日正是二月初一,伍定远亲驾大车,终于来到华山脚下。伍定远坐在前座,反身掀开车帘,笑道:“艳婷姑娘,咱们到啦!” 艳婷喜道:“真的么?”说着从车帘里探头出来,往雄奇的华山望去。 两人咫尺相隔,呼吸相闻,艳婷娇嫩雪白的脸颊凑来,更与伍定远那张风霜老面相贴。粉香脂香,吹气如兰,伍定远侧目看去,艳婷那长长的睫毛一眨一眨的,更增柔美。一时竟有些意乱情迷,只想将艳婷紧紧搂在怀里,好生怜惜一番。 正心猿意马间,忽见艳婷伸手一指,叫道:“伍大爷,你看那儿!” 伍定远依言看去,只见远处军营林立,营帐前玄黄军旗正自飘扬,当中帅旗书着朱红“柳”字,营帐两旁另插着几面小旗,上头却是个“秦”字。 艳婷笑道:“这是你们柳大人的军营吧!看来好威风呢!” 伍定远听得“柳大人”字,霎时心中一震,想起了杨肃观。心道:“我这几日逍快活,却怎把杨郎中给忘了?艳婷姑娘如此专情于他,我可要如何是好?”他全身一颤,冷汗竟尔涔涔而下。 艳婷见他脸色陡变,忙道:“伍大爷,你怎么了?” 伍定远急忙回神,干笑道:“没事的。只是想起公事,心里有些烦。咱们这就上山去吧。也好与你师妹碰面会合。” 艳婷欢容道:“好了,不知这几日师妹怎么样了。” 伍定远暗自叹气,他心里明白,一会儿上了华山,恐怕两人便要分开,日后要再与艳婷见面,不知是何年何月的事了。 虽说烦恼,但伍定远毕竟捕头出身,饱历风霜,自来性格颇能忍耐,眼看情势如此,便要泪眼汪汪,还不一样莫可奈何?他一摇头,提起缰绳,便即驾车前行。 到得山脚,那山道颇见艰难,已不便行车,伍定远便与艳婷下车步行。此时天候尚寒,地下还有些冰霜,伍定远怕艳婷着凉,侧头望去,只见艳婷身上还穿着貂皮袍,暖呼呼的,却是那日自己着意为她买的。 伍定远心下安慰,想道:“这女孩日后便是嫁与他人为妻,我也不后悔对她好。” 那日神机洞中两人遭逢大险,生死之际,伍定远为了救出艳婷,竟不惜烂身蚀骨,拼死跃下冥海。回想当日的豪举,只感热血上涌,一时间,满心都是舍命相救时的一片痴情。 艳婷见他咬牙切齿,忍不住有些担忧,当下握住伍定远的手,身靠了过去,柔声道:“伍大爷怎么了?可是身不舒坦么?” 伍定远定了定神,他见艳婷握着自己的双手,深怕自己右手毒性烈,竟尔弄伤了她,忙抽手出来,干笑道:“伍大哥好得很,怎会有什么病痛?没事的。” 艳婷一双妙目满是柔情,轻声道:“伍大爷快别这样说了。人要是病起来,那可比什么都快,这几日天候时暖时寒,你可得小心风寒哪。” 伍定远心下苦笑:“我现下这种体格,连花仙的银针也奈何不得,还能得风寒么?” 自出神机洞以来,伍定远非只夜眼锐利、掌毒惊人,行间还快逾飞马,与妖怪相比,也不过一步之隔。当日中了花仙的毒针,尚且浑然无事,若说日后还会头痛发烧,伤风拉稀,反倒成了怪事一件了。 他心中虽然这样想,但嘴里不方便说,免得吓了艳婷。摇了摇头,正想把话头带过,忽听道旁传来一个尖锐的声音,笑道:“小女孩儿好生聪明啊!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管你神佛仙道,妖魔鬼怪,一个不小心,都要弄个身败名裂。怎能不小心哪?” 伍定远听这话声颇为尖锐,有些不男不女的味道,连忙转头去看,却见道旁站着一名老人,正蹲在地下捡拾干柴。这老者身形痀偻,蜡黄脸色,约莫七十来岁,除一身粗布外衫,别无棉袄遮蔽,身上衣衫颇为单薄。想来是个贫苦老人,却来山脚捡拾柴火维生。 那老者见伍定远望着他,便笑了笑,道:“这位大爷可是要问么?怎么一直盯着老头瞧?” 伍定远对人一向周到,一看这老人穷苦,便解了外袍,递给那老者,道:“这位老丈,山上天气寒,你穿上这件袍吧。” 艳婷看在眼里,心中便想:“伍大爷模样虽然凶,其实心地很好。” 那老者却不来接,只哦了一声,道:“这位大哥与我素未谋面,如何对老头这般好?” 伍定远道:“四海之内皆兄弟,老丈你这么大的年纪了,便受些照护,也是应该。”说着硬把外袍塞了过去。那老者起身接过,却只捧在手中,不见穿上。 艳婷连忙上前,温言道:“这位老丈,咱们大哥做人最是诚恳,他请你穿上这袍,那是真心诚意的,你快快穿了吧。”接过袍,满面温柔,柔声道:“老丈,我服侍你穿衣。”说着将外袍抖开,让那老者穿上,模样温婉亲切,好似媳妇儿一般。 伍定远看在眼里,猛地想起父亲,心下伤感:“要是爹爹还在人世,我媳妇儿能替他披件衣衫,那该有多好。”便这么一想,眼眶竟忍不住红了。 那老者见伍定远目不转睛,尽是盯着自己与艳婷,便笑道:“两个小孩好心肠,这般体贴老人家,对父母定也孝顺。” 伍定远听他说出自己的心事,更是长叹一声,默然不语。 那老者向艳婷打量了几眼,啧啧赞道:“好美丽的小姑娘,可对了婆家没有?” 艳婷脸上一红,道:“小女年方十八,未得媒妁之言,师门之命,如何论及婚嫁。” 那老者哦了一声,向伍定远一指,笑道:“这条大汉生龙活虎,相貌堂堂,,你可曾偷偷喜欢人家?” 艳婷啐了一口,双颊羞得火红,急忙转过头去,不再言语了。 伍定远听那老者如此打趣,那是正中要害了。他心里虽然欢喜,脸上可不能稍露心事。他微微一笑,拱手道:“这位老丈,咱们有大事要办,没时光与你多说,这就告辞了。”说着拉过艳婷,转身走开。 那老者笑道:“别走得这么急啊!咱们再多聊聊嘛!” 伍定远见艳婷满面羞红,模样可人,嘴角忍不住泛起微笑。两人脚下渐渐加快,直往山上行去。 二人延道上山,伍定远见上别无宾客,也没华山门人出来相迎,看来己经迟到了。便道:“看来咱们误了时辰,这当口玉清观大概开始行礼了。咱们得走快些。”说着携了艳婷的手,运起轻功,顺着山道奔上。 走出数里,那艳婷只低头疾走,并不和自己说话。伍定远见她垂无语,心下有些担忧:“看她这模样,似乎有些不开心。莫非方才那老人的话已惹得她不快?”他一时猜想不透,却又想不出什么因头闲扯聊天,只得加快脚步,免生尴尬。 两人运起轻功,约莫半个时辰,已到北峰,伍定远见远处有座道观,上书“玉清”二字,伍定远心下一喜,正要进观,忽见观前空地摆了几顶轿,大批厂卫好手挤在门口,望之足有数人之多,正是江充的人马。 艳婷见了锦衣卫到来,自也骇然,颤声道:“这些坏人又来了!” 伍定远停下脚步,暗道:“这帮牛鬼蛇神怎地阴魂不散,这当口又来华山做啥?” 伍定远打量半晌,此时己方高手云集华山,灵定、灵真功力深厚,韦壮、杨肃观足智多谋,便连秦仲海、卢云也都是身怀绝之辈,如此人多势众,再加自己武功大进,看来只要与众人会合,无论单打独斗,还是群殴凶杀,都是稳操胜卷。他盘算已定,便道:“姑娘莫慌,只要咱们进去此间,与大家碰面了,那就什么也不怕啦!” 艳婷面露忧色,道:“可门口全是锦衣卫的人,咱们要怎么进去?” 伍定远道:“这节倒不必担忧,看伍大哥的。”伍定远自来行事周密,区区绕道入厅这等小事,如何难得倒他?当下拉着艳婷,便从山边小径绕到观后,寻找入厅道。 走到观后空地,见了一堵高高的围墙,想来翻过墙头,便能进观,伍定远正要飞身跃过,忽听一人笑道:“啊呀!怎么这般巧哪!又遇上你们两位好心人啦!” 伍定远听这声音好熟,连忙转头去看,只见一名老者缓步行来,却是山道边遇上的那名老人。只见他笑容可掬,身上还穿着伍定远的外袍,模样甚是和蔼可亲。 艳婷向那老者一福,笑道:“又见到老先生了。咱们可真有缘啊。” 那老者笑道:“有缘千里来相会,看咱们这么有缘,下辈定会一块儿搭船渡河啦!”所谓“十年修得同船,年修得共枕眠”,听那老人的说话,自是以此打趣了。 他说着说,上下打量伍定远与艳婷,笑道:“你们两人又在这儿干什么?可是要修那共枕眠的良缘啊?” 艳婷大羞过耳,啐道:“老丈你说话好不正经,看我老大耳刮打你。”说着一顿足,纤腰轻扭,一转身,不再理会那老人了。 那老者见了艳婷的羞态,只是大笑不止,甚为开心。 伍定远心下暗喜,面上却不动声色,他咳了一声,道:“老丈说话也无聊。咱们是来此地找人的。” 那老者哦了一声,道:“原来是来找人啊。这倒也巧了,咱也是来找人的,不如一起进观吧?” 伍定远听了这话,忍不住微微一凛。先前他见这老者如影随形,已觉不对劲,待听他说出这话,更感戒备。他目光炯炯,望着那老人,道:“老丈好眼力,怎知我们要进道观?” 那老者笑道:“这有什么难的?北峰光秃秃一片,实在没啥好瞧,你俩若不是要进观参拜,还能去哪儿呢?莫非真要去找床睡么?”说着又是哈哈大笑起来。 伍定远沉下脸来,心道:“今日是宁不凡退隐的日,来宾都是武林中人。看这老人模样古怪,别是江充的手下,我可小心应付了。”他拉了艳婷的手,迳道:“这位老丈,我们眼前有事要办,没时光与你多说,恕不奉陪了。”说着脚下一晃,便要带着艳婷离开。 那老者追了过去,道:“哎呀,大家一起进观,图个热闹,有啥不好呢?快随我走吧!” 伍定远听他高声叫嚷,可别把江充的手下引来了。他哼了一声,回过身来,森然道:“老丈到底有何指教?”说话间吸了一口真气,暗自戒备,伍定远此际功力通神,早非那个武艺低微的捕快,不过稍稍运功,身遭便出一股气流,竟令衣衫微微胀起,右手更是隐隐幻出一阵紫光,看来着实吓人。 那老者见他面色不善,连忙双手摇晃,惊道:“小老弟可别凶霸霸的。我只是来找人的,可没碍着你啊!”这话高声喊出,好似打雷一般,料来锦衣卫众人定会听到。 伍定远听他大喊大叫,定会引人过来,正要怒责,猛听后头有人喊道:“那里有人说话,咱们快过去看看!”伍定远回头去看,只见五人快步奔来,来人身穿厂卫服色,却是安道京的手下来了。 伍定远嘿地一声,正要发怒,那老者嘻嘻一笑,道:“快快走吧。一会儿给人看到了,非要动手不可。”说着纵身跃起,一举翻上墙头,身法竟是十分灵便。 伍定远见他身怀武功,心下更感戒备,只是后头锦衣卫人众已然奔近,双方若要照面,定有麻烦生出,他叹息一声,搂住了艳婷的纤腰,提气一纵,轻飘飘地飞了起来。 那墙头足足有人高矮,伍定远手上抱着一人,不过轻轻一跳,身形尚且高过墙头数尺,竟似御风飞行一般。那老者坐在墙上看着,不由得满脸惊叹,脱口赞道:“好了得!这般轻功,不愧是天山来的!” 伍定远听他叫破自己的武功来历,霎时心中大震,便要出言喝问,艳婷手快,连忙掩住了他的嘴。那老者却只嘻嘻一笑,自行翻下墙头。 伍定远听那老者喊破自己的来历,如何不来逼问明白?他半空放脱艳婷,一个纵跃,已然拦在那老者身前,沉声道:“老丈刚才说什么来着?”他声音虽低,语气却是十分严厉。 那老者神色茫然,摇头道:“你干什么?咱什么都没说啊?”竟是一口否认。 伍定远见他赖皮,霎时高举右掌,脸上满布怒火,道:“你莫要戏耍我,你当我是好欺侮的么?” 艳婷怕他出手伤人,急忙拉住了,劝道:“这老丈不过多说了几句话,没什么恶意的,伍大爷可别为难他。” 伍定远情知对方绝非平常人,自己若不查个明白,定有后患。当下不去理会艳婷,冷冷地道:“老丈说明白,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何知道我的来历?”说话间,满面都是杀气,只要那老者一个回答不慎,便有一场好打。 那老者搔了搔头,皱眉道:“好啦,你定要问,这就告诉你吧。咱姓刘,是个孤苦无依的老头儿,这样够了么?” 伍定远嘿地冷笑,道:“老丈如此敷衍于我,当我是岁小孩儿么?” 那老者苦着脸道:“那你又要如何?想看我家的族谱么?可我放在家里,没给带出来啊!” 艳婷听了这话,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伍定远则是面色铁青,一时心念急转,却想不出哪位武林人物姓刘,却又长得这般形貌。 他正自猜疑,忽见大批火枪手往观内涌进,伍定远心下一凛,不知江充是否已与杨肃观等人打了起来。伍定远心悬同伴,顾不得那老头儿,脚下一点,便朝道观奔去。 那老者笑道:“看到江充的人马,你的劲儿就来啦!” 伍定远又是一惊,停步道:“你也知道江充!” 那老者笑道:“这**何等奸恶,天下有谁不识得他?”他口中说话,脚下却甚迅捷,霎时便已奔出数丈。 伍定远随那老者奔出,心下却是暗暗惊惧,寻思道:“这老者到底是什么来头,怎么像是样样都知道,却又说是姓刘,到底这人是何方神圣?”他潜心思,竟尔忘了拉住艳婷,回头一看,却见艳婷亦步亦趋的跟着自己,脚下丝毫不见慢了。 伍定远曾在天山见识过艳婷的轻功,此时看她身法轻盈,自不感讶异,便只含笑点头,艳婷见伍定远目中隐隐有着赞许之意,便也报以一笑。 不旋踵,人已至道观后门,便各自跃上屋檐,从屋瓦悄声穿过。这人都是轻功高明之辈,一走去,未曾发出半点声响。行到一处檐角,却见那老者飞身下去,身影一闪,便已不见,想来下头定有入口。 伍定远心下一凛,知道这老者定与玉清观有些渊源,否则岂能如此熟悉地形?他不再多想,当下拉着艳婷,便那老者下窜。两人身形飞下,果见眼前有处窗格,长宽尺许,当容身穿过,便一前一后钻了进去。 甫进观内,二人方在屋梁站稳,猛见下头满是黑压压的人头,望之足有千人之数,忍不住都是一惊,转看那老者,却已不见踪影。艳婷低声道:“怎么办?咱们要跳下去么?” 伍定远摇了摇头,尚未打定主意,忽见一座匾额后探出手来,向两人轻挥数下,原来这老者隐身匾后,这才把身形藏得半点不露。 伍定远见那匾额十尺来长,上书“剑舞飞扬”四字,心下一喜:“这匾额如此巨大,倒是个藏身所在。”当即带着艳婷,便也躲了进去。 二人躲入匾额,缩在那老者身旁,伍定远见那老者笑吟吟的,心里只有无数话想问,正要开口,忽听一个声音喝道:“阁下只敢欺侮身无武功之人么?究竟敢不敢与我较量?” 伍定远听这声音好熟,忙探头去看,只见卓凌昭手按剑柄,盯着厅心一名高大男。伍定远见卓凌昭模样甚是气脑,不由得暗暗诧异,心道:“这贼无往不利,一向嚣张狂妄,怎会气成这模样?” 伍定远心下好奇,不知厅心那人是何方神圣,只想去看他的面貌,但他背对着自己,一时却看不到五官。 此时场内宾客不分老少贵贱,都在盯着那高大男猛瞧。只见卓凌昭背后躲着一人,这人身穿蟒袍,面色铁青,正是江充。场边另有大批高手包围,数火枪手举枪在肩,众人神态专注,都是如临大敌。 便在此时,那人忽然转过头来,却是朝匾额看来。伍定远见那人察觉自己,忍不住轻轻咦了一声,心道:“原来是他到了,无怪这般势头。” 那人面貌苍老,却又一脸执拗,正是昔年有过一面之缘的方敬。 那老者笑了笑,伸肘朝伍定远身上碰了碰,笑道:“不愧是剑王,两下就察觉咱们来啦。” 当年白龙山匆匆拜见,之后自己便流落江湖,远赴他乡,中间不知发生了多少事情,现下自己非但成了京城的制使,还练成一身奇妙武功,伍定远想起昔年往事,不由得感交集,竟是叹了口气()。 梁上伍定远叹息不休,梁下卓凌昭却在连番搦战。只听他喝道:“方敬!你身为剑术高手,江大人身无武功,你为何屡次出言威吓?放着卓某在这儿,过来比个高低吧!” 伍定远听卓凌昭出言挑战,心下一凛,急忙凝神去看。 那方敬却无意动手,只笑了笑,道:“谁威吓他了?我只是想请他吃个芋头而已。”说着又摸出一个芋头,直朝江充扔去。江充吓了一大跳,便往罗摩什背后一缩。那芋头登时打中罗摩什的光头,落到了地下。 方敬皱眉道:“这芋头栽种不易,可别糟蹋了。”说着便要上前捡拾。罗摩什大惊之下,急急把芋头捡了起来,跟着往安道京嘴里一塞,安道京怕方敬生气,也不敢吐出,连皮吞落,两口就吃完了。 方敬微微一笑,道:“好吃么?”安道京满口食物,只有胡乱挥手,面色却是惨白,想来难吃得紧。 卓凌昭见他兀自戏耍旁人,登时怒火攻心,喝道:“你老是顾左右而言他,莫非是怕了卓某?” 方敬回头看了他一眼,跟着淡淡一笑,道:“就算我怕好了。剑神武功天下第一,人天下第屁,老夫自当甘拜下风。”说着拱手回座,竟把卓凌昭僵在当场,直是气炸了胸膛。满听宾客听了嘲讽,想起卓凌昭平日的为人处世,不由得都是面露微笑。 方敬威风八面,两下便整得一帮奸贼灰头土脸,登让艳婷目瞪口呆,问道:“这老先生是谁,怎地这么神气?” 那老者笑道:“小妮记好了()。这人叫做方敬,外号‘九州剑王’,二十年前,江湖上属他武功最高,曾经风光好些年。江充这小若想招惹他,那是自讨苦吃了。” 伍定远心下也是暗自赞叹,想道:“这才是真英雄、真豪杰的气派,盼我日后能有方大侠的一半气势。” 卓凌昭性格高傲,听那方敬当众出言嘲笑,如何不气得七窍生烟?只见他双目生光,当场便要出手杀人,忽见人群中穿出一人,急急挡在卓凌昭身前,却是昆仑山第二把交椅,“剑寒”金凌霜。他在卓凌昭耳边低声说话,似在劝说什么。 二人说话声音微乎其微,场中无人听闻,伍定远仗着“披罗紫气”的威力,耳力超越常人千倍,却是无所不能听。心道:“看这两人的模样,定有什么阴谋,我可不能放过。”神功运出,登将二人说话听去,只听他们对答又急又快,但反覆来去,却脱不了四个字,正是那“武林盟主”! 伍定远面色惨白,正自惊疑不定,只见卓凌昭压下满腔怒火,深深吸了口气,森然道:“只要方先生不来招惹咱们朝廷要员,念在他是前辈的份上,我也不勉强他动手。” 众人多知卓凌昭性格好胜,听他说话退让,不由暗暗讶异。只是卓凌昭开口让步,那方敬却不感激,只见他早已坐回席上,这当口却是打起盹来了。 卓凌昭不愿再去招惹方敬,他转向宁不凡,冷冷地道:“宁掌门,我这里有个不情之请,此事与天下武林同道的身家性命有关,还望你成全()。” 众人听他口称天下同道,更感惊奇,这剑神凶狠残暴,凉薄自私,什么时候会以天下人为念?想他如此说话,必有什么计谋,一时都留上了神。 宁不凡知道卓凌昭行事狠辣,为了日后门人安危,如何敢无端得罪?听他有事开口,忙咳了一声,道:“卓掌门有何指示,不凡自当追随,还请说吧。” 卓凌昭转看厅上众宾客,目中生出光芒,沉声道:“诸位高贤,难得群英聚集华山,本座想趁这个难逢良机,立个武林盟主出来。” “武林盟主”四字一出,厅上登时哗然,所谓“武林盟主”,便是天下群雄之,一得推举,言出法随,无人能有异议。众宾客心惊之余,纷纷朝昆仑门人看去,只见屠凌心模样凶狠,钱凌异得意洋洋,倘若武林盟主真落入这**贼手中,以这帮人的残酷,江湖哪有宁日?厅内杨肃观、韦壮,厅外秦仲海、卢云,一时无不肃然。只有伍定远先一步听到此事,自是不感诧异。 宁不凡大惊失色,颤声道:“你要立武林盟主?” 卓凌昭凛然道:“正是!”说着缓缓回,朝江充看了一眼,两人眼神相对,嘴角都泛起了狞笑. 正文 第七章 制霸天下 伍定远躲在梁上,把场内情势看的一清二楚,一看这两人的神态,心中立感不妙:“看这帮奸徒的模样,定有什么阴谋。无论如何,定得想个法阻止他们。” 此刻华山之上,江充手下人多势众,那剑神武功又强,连方敬号称“剑王”,也不愿与这帮人相斗,卓凌昭提出武林盟主之议,定是志在必得。伍定远虽知自己武功大进,但他过去不过是个小小捕快,若要他在这等千人大会上贸然出头,还是不免有些担忧害怕。 卓凌昭目光炯炯,凝视着宁不凡,微笑道:“宁掌门,不知你意下如何?可赞同本座这个提议?” 宁不凡身为华山脑,自知其中厉害,正要出言反对,猛听江充咳了一声,宁不凡话到了嘴边,大惊之下,猛地又缩了回去。嚅啮地道:“在下待退之身,如何敢有什么看法?” 卓凌昭冷笑道:“阁下号称天下第一,岂能没个主意,还是交代一声吧?” 宁不凡撇眼看去,只见江充目光凶残,正对着自己冷笑不休,他咳了一声,忙朝诸大掌门拱了拱手,陪笑道:“难得各大掌门群聚华山,大家怎么说,不凡就怎么做了。” 宁不凡把烫手山芋扔了出来,诸大掌门立时面上变色,众掌门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情知若不能拦阻卓凌昭的提议,等武林落入他们的毒掌中,日后人为刀徂,我为鱼肉,自己门户定然要糟。 只听一声长啸,一名道士越众而出,正是武当山的元易。他满心正义,立时发难,朗声道:“中原武林本已纷乱不休,为了一个天下第一的虚衔,不知有多少人打得你死我活。眼下若再设个什么盟主,那不是自找麻烦么?我元易代表武当掌教真人,第一个反对。还请阁下收回此议。” 武当这些年势力虽然不再,但仍是江湖中人仰望的大派,此时元易出言反对,卓凌昭要不正面干上,要不收回提议,已无转圜余地。众掌门都是暗自叫好。 元易武功不弱,拳剑堪称双绝,师弟韦壮又在柳昂天手下办事,卓凌昭若要对付武当一派,软硬两手都不见得有用。他正自思量对策,忽听一人重重叹息,道:“可惜啊可惜,元易师兄武功虽高,但格局小,目光短浅。想来真让人惋惜啊。”这话纯是为卓凌昭解围之用,众人往说话之人看去,只见那人坐在掌门人席上,却是峨眉金顶的掌门严松。 杨肃观心下一凛:“峨眉地处边陲,向来与世无争,什么时候与卓凌昭勾结上了?”待见严松与江充眉来眼去,杨肃观登时了然,想来此人定是受人指使,否则以卓凌昭的狂冷傲面,这严松贵为一派掌门,又何必为卓凌昭作嫁? 元易看了严松一眼,淡淡地道:“贫道这几年行走江湖,眼见武林人物你杀我,我杀你,一下抢夺秘笈,一下争夺地盘,腥风血雨,纷乱异常,此时咱们不急着正本清源,反而再立一个惹争的武林盟主,这不是本末倒置么?却不知贫道这番看法,可有什么不对?” 严松听他词锋锐利,倒也不慌,只微笑道:“非是我说嘴,元易道兄真是大大错了。江湖之所以会这般纷乱争执,正是少了一位武林至尊前来指挥,倘有一位平息干戈的龙头,凡事秉公处置,替群雄排难解纷,武林还有什么好争的?” 众宾客听他如此一说,都觉有理,立时有人大声附和,昆仑众人更是喜形于色。 元易哦了一声,道:“严师兄说的也没错。只是贫道想要请问一事,倘若武林至尊自己便是祸乱源头,杀人放火,无所不为,这样的人要如何替咱们排难解纷,平息干戈?此事还想请教严师兄。” 杨肃观等人都知他这话是冲着卓凌昭而来,心下都是暗自叫好。 卓凌昭如何不知他在讽刺自己,他冷笑一声,正要出言反讽,却听严松咳了几声,道:“元易道长这是什么话?在座几位掌门出身正道,无一不是清白人物,哪来的杀人放火,无所不为?照在下看,一个人只要不曾聚众上山,造反作乱,便有资格来争这个武林盟主。不知道长以为如何啊?” 元易本来理直气壮,一听“聚众上山,造反作乱”这八字,登时面如死灰。杨肃观看在眼里,颇感奇怪,正要去问韦壮,却见他低下头去,眼中竟是噙着泪光。 杨肃观心下一凛,想道:“看韦护卫的模样,难道武当山与朝廷有过恩怨?” 元易听了严松的一番话,好似泄气皮球,他点了点头,低声道:“反正只要忠于朝廷,就算好人,那就随你们去吧。” 这几句话隐隐有着讽刺之意,只说得满堂宾客暗自起疑,一众朝廷命官皱起眉头。 杨肃观心下暗惊,脑中急急推想,料来武当这几年销声匿迹,定与严松说的那几句话脱不了关系。 严松见元易退了回去,便自一笑,向卓凌昭道:“难得元易道长别无异议,宁掌门又愿追随各位掌门的脚步,这就请卓师兄主持局面,好来推举武林盟主吧。” 卓凌昭见他言两语便打发了元易,心下也是暗自佩服:“这严松嘴巴厉害,日后倒是个帮手。”他看向众人,微笑道:“既然元易道长不表反对,这就请其他几位掌门说话。” 此刻天下武林门派中,以河南少林、湖北武当、西域昆仑、陕西华山四派最大,另有四派较小,分别是峨眉、九华、以及崆峒、点苍等几个门派。卓凌昭有意一举压倒群雄,便从八派中最弱的点苍问起,只听他冷冷道:“咱们要立武林盟主,敢问海川道兄意下如何?” 那点苍掌门名叫海川,乃是点苍七雄之一,这人庸庸懦懦,无所作为,门下师兄弟多半看他不起,当此要紧关头,如何敢擅自出头?只干笑两声,道:“大家怎么说,我就怎么做。不必问我了。”这点苍山虽然称霸云贵,但门下并无绝世高手,要与中原各大派相比,自是有所不如,便有意来个明哲保身。 卓凌昭哼了一声,森然道:“海川道长究竟赞成反对,须得有个主意。” 海川面色铁青,朝几门师兄弟望了几眼,嚅啮地道:“我……我就算赞成好了。” 点苍门人见他无端屈服在卓凌昭的淫威之下,不禁面有怒色,但此刻宾客云集,虽有不悦之情,却也不便当众发作,只能闷哼几声,以示不满。 卓凌昭哈哈一笑,甚是满意,便问崆峒掌门邢长老,道:“邢老师怎么说?” 崆峒山位居中原,向与河北祝家庄、岭南赵家庄等几个武林世家交好,算来势力不小,掌门邢玄宝岁数甚老,过去曾奉朝廷之命,随军围剿过反贼怒苍山,江湖中人无不尊他一声老师,说来资望颇为可观,若要与卓凌昭破脸,未必份量不够。 邢玄宝嘿嘿一笑,正想开口,忽见江充眉头紧锁,一言不发,只凝目望着自己。邢玄宝想起不少弟投身军旅,自己别要一个失言,替他们招惹了麻烦,忍不住又支支吾吾起来。 卓凌昭颇见不耐,道:“邢老师到底想要如何,爽爽快快的说了吧?” 邢玄宝张口结舌,被卓凌昭一瞪,只惊得全身发软。他面色惨白,摇了摇手,卓凌昭森然道:“邢老师摇手示意,可是不赞同立这武林盟主么?” 邢玄宝大惊,忙道:“我赞同。”可双手还是胡乱摇摆,看来是个东摇西摆的骑墙派。 卓凌昭点了点头,道:“既然邢老师这般份量,也赞成在下的拙见,想来在座大家都是好朋友,不会不给咱们一个面。”他冷冷一笑,道:“那我们便来问下一位,九华山的青衣掌门,你怎么说?” 话声甫毕,千人目光便向青衣秀士望来,娟儿本来站在师父背后,心下一惊,急忙缩到椅背后了。那青衣秀士自是丝毫不惊,只缓缓起身离座。 那艳婷躲在梁上,乍见师父,心下大喜,几乎要脱口叫唤,伍定远连忙掩住了她的嘴,低声道:“现下不急着相认,一会儿情势稍定,咱们再见不迟。”艳婷没有回话,她双目凝视师父,只轻轻地点了点头。 伍定远见她望着师父的目光满是仰慕眷恋,他心下羡慕,忍不住叹了口气,心道:“我今生要给她看上这么一眼,便死也无憾了。” 青衣秀士缓缓下场,迳向众人拱了拱手。众宾客都知九华山掌门乃是不世出的奇人,自他上山求道之后,九华山财富堆积如山,门人武功大进,从第流的,众宾客自是鸦雀无声,只听他开口说话。 卓凌昭冷冷地道:“素闻青衣掌门足智多谋,此番咱们推举盟主,掌门定能知所厉害,为天下苍生谋福。这就请说吧。”口气冰冷,话中的威吓之意甚是明显。 青衣秀士淡淡一笑,道:“卓掌门不必多问了。这事我反对。” 众人听他口出反对之言,忍不住惊呼出声。此时势力大如华山、武当,都无人敢与卓凌昭为敌,没想到九华山一个小门派却有这个胆识,一时都是又惊又佩。 卓凌昭也不惊惶,冷然道:“阁下为何反对?” 青衣秀士道:“武林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方今天下武林,有少林、武当等大派主持局面,已然足够,又何必再立什么盟主?请诸位想了,日后若是几个大门派相互争斗,咱们即便有了盟主,又能奈何?难道盟主还真能上到嵩山,前去捉拿方丈么?照我看来,武林盟主有名无实,徒令大门派假借因头,前来兼并弱小,丝毫无助天下安宁,是以敝派绝不赞成此事。” 青衣秀士言两语便道破其中机关,场中绝大多数宾客都出身地方,所属多是孤门小派,穷帮弱会,想起日后处境堪虞,无不暗暗点头。 卓凌昭冷笑一声,不再理会青衣秀士,迳自转问峨眉掌门:“严先生平生最是重义,为了武林的安危,您定是赞成了。” 严松先前为卓凌昭说话,此时自是点头大笑,道:“这个自然,事不宜迟,咱们快开始推举盟主吧。” 卓凌昭皱眉道:“可是九华青衣掌门出言反对,咱们怎好置之不理?” 严松摇头道:“青衣掌门平素带着面具,说起话也是神龙见不见尾。咱们要干大事,总不能为了区区五人,便无端放弃武林盟主这等大计吧?还请卓掌门以天下为重,快快倡议盟主之位吧!” 众宾客心下暗叹:“这严松平日道貌岸然,想不到这么无耻。” 卓凌昭微微一笑,正要说话,忽听一个声音讪讪笑道:“咱们还倡议什么?卓掌门号称‘剑神’,武功盖世,才德兼备,放着这般天地无双、万年罕见的人物在前,咱们何不先立他为盟主,再来盖个‘剑神庙’,好好拜上一拜。大家以为如何呢?” 众人听这声音懒洋洋的,满是讥讽之意,纷纷回头看去,却见说话那人呵欠连连,两眼半睁半闭,正是方敬。 卓凌昭满脑权位名声,竟没听出方敬话中的嘲讽。他听了称颂,心下狂喜,微笑道:“在下自号剑神,纯是几位朋友的玩笑之言,岂能当真?方大侠要为我立庙受祀,那可真折煞在下了。”他心里高兴,竟改口称呼方敬为大侠,好似忘了先前这人给他的讥嘲。众人忍俊不经,都在暗自偷笑。 卓凌昭又谦逊了几句,道:“八派之中,七派赞成提议,仅一派反对,但咱们以苍生为重,只有请青衣道长委屈则个,这便开始立盟主吧。” 严松哈哈大笑,道:“正该如此。还请卓掌门主持大局,咱们要比试还是推举,这便拿个主意吧。” 这两人一搭一唱,便要开始筹划,便在此时,猛听一声佛号,只震得满场宾客耳中嗡嗡作响。一人森然道:“卓掌门,放着嵩山少林在此,你如何置之不理?” 众人不必去看,也知那说话之人正是少林罗汉堂座,灵定大师。 卓凌昭哦了一声,歉然一笑,道:“真是过意不去,我倒忘了武林间还有少林寺,不知大师有何高见?”少林乃是天下第一门派,卓凌昭怎可能忘掉不提?定是刻意侮弄了。 灵定抑制怒气,沉声道:“盟主一案事前未曾知会我寺方丈,也仓促。此事老衲不能答应,留待日后再议。”眼看卓凌昭如此无礼,灵定也不想与之多说,迳对宁不凡合十道:“老衲此来华山,只为宁掌门退隐一事而来。请掌门不必理会这些杂事,这就开始封剑大典吧。” 宁不凡松了口气,当下连连称是,便要从圆盘中取出长剑。卓凌昭哼了一声,抢了上来,将他一把拦住,冷冷地道:“灵定大师,我知道你对卓某有些成见,但我此番提议,乃是为天下苍生着想,你可别因私怨而坏公义。” 江充听了这话,也是轻轻咳嗽,料来是为卓凌昭撑腰之用。 厅上宾客心下了然,卓凌昭与江充一伙人勾结,少林若要与昆仑对上,不免招惹了这位大奸臣。果然灵定听得江充连连咳嗽,想起这奸臣的手段,不禁面色微变,不知该要如何回话。 猛听一声轻啸,众人眼前一亮,一名贵公越众而出,只听他道:“卓掌门,贵我两派之间,虽有些私务待了,但我少林弟侠义为先,什么时候忘了武林正义?阁下不必借题发挥。”此人面如冠玉,模样潇洒,正是“风流司郎中”来了。 杨肃观面向琼武川、江充,躬身拱手道:“兵部职方司郎中杨肃观,见过两位大人。” 江充见柳门大将现身,只感头疼,当下冷笑几声,不多理睬,琼武川却呵呵大笑,道:“杨郎中不在京里办事,却跑到华山做啥啊?可是替你家侯爷采灵芝来着?” 这杨肃观乃是朝廷五要员,征北都督第一爱将,又是内阁大士之,江充势力再大,对他也毫无作用,看来少林寺有朝廷大臣撑腰,根本不必怕昆仑这一干人。 杨肃观行礼已毕,转头看向卓凌昭,微笑道:“卓掌门,神鬼亭一别,真是好久不见了。” 卓凌昭冷笑道:“少林寺不是由灵定大师做决定么?什么时候轮到杨郎中说话了?”他知道杨肃观口若悬河,比灵定更难对付,便有意挑拨离间,让杨肃观自行退开。 灵定素知杨肃观之能,见他上来解围,那是求之不得了,他口宣佛号,道:“老衲与杨师弟一体同心,谁来说话,并无不同之处。” 卓凌昭笑了笑,道:“可怜啊可怜,咱们灵定大师空有一身道行,在寺里却毫无地位,说话份量还比不上一个年轻人。” 这话纯在激将,灵定如何听不出来,他脸上黄气一闪,登时沉下脸去。一旁灵真也是大怒不已,但此刻不论如何说话,都等于打了自己人一耳光,反给敌人得利。一时气喘吁吁,却也无法可施。 杨肃观听了挑拨,却是丝毫不慌。只听他淡淡一笑,道:“卓掌门身居一派之长,见识怎地庸俗若此?我灵定师兄生具佛法,性格谦冲,自来提拔后进,从不曾计较什么地位排名。可惜卓掌门却以小人之见,量我灵定师兄的君之腹。如此狭窄浅薄,岂不侮辱了‘剑神’美名?” 卓凌昭给他讥嘲一顿,只气得脸色惨白,但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反驳,一时竟哑口无言。一旁昆仑门人暴喝道:“放你妈的屁!你才狭窄浅薄!”这些话粗俗无聊,不说还好,一旦出口,更显得卓凌昭的词穷。众宾客见杨肃观口才如此了得,心下都感佩服。 秦仲海看在眼里,登时对卢云咧嘴一笑,道:“咱们杨郎中最会耍嘴皮,卓凌昭号称‘剑神’,却要找咱们‘屁神’斗口,那可是自找死了。” 卢云微微一笑,心道:“杨郎中口才便给,庙堂之上,定是舌灿莲花,今日可要好好见识一番。” 梁下秦卢二人旁观好戏,这厢伍定远躲在梁上,自也关心场内情势,耳听杨肃观言两话便逼得卓凌昭封口,心下不由暗暗叫好。 正痛快间,忽听身旁传来一声轻叹,那声音满是心酸,彷佛有无尽哀怨。伍定远急忙转头去看,却见艳婷满脸红晕,紧泯下唇,一双妙目却在凝视望着杨肃观。看她眼中泪光闪动,睫毛一眨眨的,满是相思爱慕,好似要她为杨肃观去死,也是心甘情愿。 伍定远心下一凉,好似被泼了一身冷水:“这孩看我时,从不曾有这等神气,这……怎么分开越久,这女孩儿反倒更加爱慕杨郎中?难道……难道这就是所谓的相思之苦么?” 看艳婷的神情,已是情根深种,若要她忘掉杨肃观,那是万万不能了。伍定远轻叹一声,心知自己这番深情已然付诸流水,心下一酸,脸上便现出十分落寞的神情。 艳婷听了伍定远的叹息,便望向他来,待见了他神色悲苦,不由得微微一怔,她面露关怀之色,柔声便问:“伍大爷,你怎么了?”说话间,身靠了过来,柔软的胸脯碰到了伍定远的臂膀,二人身如此亲昵,她却浑然不觉,一双大眼只凝视着伍定远。 伍定远见艳婷对自己毫不避嫌,但望着自己的目光中,只见小女孩儿的恭谨敬畏,好似把他当成自家长辈,便如她师叔一般。伍定远摇了摇头,心下更添烦闷,他把身一侧,避开艳婷温软的娇躯,轻声道:“杨郎中在说话,咱们专心去听,可别错过了。” 艳婷听了这话,登时用力点头,忙去探看杨肃观的动静。伍定远看在眼里,心下苦笑:“伍定远啊伍定远,你什么事不好干,怎么来爱个小姑娘家?你往日多么精明能干,你啊你,可别害苦自己了。”想着想,竟又叹了一声。 那老者本来一言不发,听了伍定远的叹息,忽然凑了过来,笑道:“着拍了拍伍定远的肩头,好似在激励他一般。 伍定远先是一愣,跟着脸上一红,当下急忙收摄心神,不敢再胡思乱想了。 梁上意乱情迷,梁下却是硝烟弥漫。过了半晌,卓凌昭咳了一声,道:“无论少林是谁拿主意,今日天下气数,全在嵩山门人的一念之间。却不知杨郎中属意如何?”众宾客心下一凛,都要看杨肃观如何回话。 却见杨肃观双手一摊,笑道:“卓掌门,此事你问我,我却还想问你呢。” 卓凌昭听他推托,登时面露怒色,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杨肃观笑道:“卓掌门口口声声要立盟主,却不知这盟主究竟执掌如何?权柄如何?在下虽想答应提议,可你没把执掌权柄说个明白,却要我如何拿捏?我看卓掌门武功虽高,做事却如此粗疏,唉……可真叫我为难了。” 卓凌昭狂怒攻心,森然道:“你说我行事粗疏,那照你之见,却该如何!” 杨肃观微微一笑,道:“武林盟主的权柄何其重大,岂能言两语定断?依在下之见,须得先拟定一本‘武林盟主权掌建制律典’,分通则、执掌、任免、刑赏等四章,草拟条之后,再由诸派耆宿一一审阅。待各门各派一致同意,咱们便能召集天下群雄,将之定案了。” 杨肃观为官多年,平日公往返,尽在推诿卸责,若要拿官场那套对付卓凌昭,那真是杀鸡用了牛刀了。 众宾客听得繁缛节,无不毛骨悚然,一人问道:“此事须得多久?” 杨肃观微笑道:“草拟条,在下可以代劳,所需约莫一年。条订定之后,公往返各派之间,又须一年。待八派掌门每人各以一年细细眉批,尚须八年。料来十年之后,便能召开大会了。只是各派掌门若有意见不合,尚须召集调解,那时间就抓不定了。” 众人听说十年后方能再开大会,无不脸上变色,柳门中人却哈哈大笑,纷纷鼓起掌来。 卓凌昭知道杨肃观有心推诿,霎时大怒欲狂,但众目睽睽,总不能一剑把他杀了,只气得他脸色惨澹,喘息不止。昆仑门人见掌门气愤,如何忍耐?钱凌异已是大声咆哮,喝道:“黄口孺也敢大发议论,快快给我滚了!” 杨肃观听得昆仑门人叫嚣,登时摇头叹息:“卓掌门,你门人要我少林退下山去,你怎么说?难道真要我少林门人退出武林么?天下事抬不过一个理字,阁下武功虽高,但门人言行不能服众,你便做了武林盟主,也是枉然。” 众人听他言语不带一个脏字,却把昆仑门下说得满脸通红,心下无不暗暗佩服。 灵真大笑道:“说得好!剑神武功天下第一,人天下第屁!”这话却是方敬用来嘲讽卓凌昭的,便给灵真拿来借用一番。 钱凌异狂怒攻心,骂道:“死贼秃,你少放几个屁!没人当你是哑巴!” 灵真回嘴道:“放你妈的屁!你这猪狗不如之辈,也敢在这鸣叫!” 两人稀哩哗啦,当场对骂起来,钱凌异满口市井俚语不稀奇,那灵真贵为四大金刚之一,居然说起粗口也是如此顺溜,众宾客不识得他的,都感惊诧万分。 却听一个娇媚的声音道:“快别吵了,杨郎中话还没说完,你们吵什么嘴哪?”钱凌异听这声音温柔无比,直是荡气回肠,忍不住心下一荡,忙往声音来处看去。 只见一名美貌女妖妖娆娆地站在厅旁,却是那妖淫无耻的胡媚儿,她满心爱慕眷恋,只盯着杨肃观猛瞧。那艳婷躲在梁上,一见胡媚儿对杨肃观满脸情意,新仇旧恨全都涌了上来,想起师叔惨死,不由得恨恨地道:“又是这无耻女人。” 伍定远见她满脸痛恨,心中便想:“我可想个法帮帮她,让她杀了胡媚儿报仇。” 胡媚儿见杨肃观看着自己,登时娇声道:“杨郎中,咱们好久不见。奴家好想你哪!” 众人都知胡媚儿乃是江充这方人马,听她如此说话,无不暗自惊奇。那江充却不见喜怒哀愁,料来胡媚儿天生荡性,爱谁要谁,连他也管不住。 严松见杨肃观口才厉害,打得卓凌昭毫无招架之力,此时便来解围。他看胡媚儿与杨肃观有些暧昧,登时抓住话柄,叹道:“看不出杨郎中年纪轻轻,却是交游满天下,更与咱们‘花仙’如此交好,唉……真是难得啊!”这话甚是阴毒,一举将两人编排上了,果见满场宾客议论纷纷,那花仙却开心得很,笑吟吟地瞧着杨肃观,姿容妩媚,神态娇憨。 胡媚儿媚眼抛向杨肃观,柳门四人看在眼里,表情各异,伍定远眉头深皱,秦仲海笑骂不休,卢云则是茫然张嘴,一脸讶异。那杨肃观却是个情场老手,只咳了一声,便自宁定。 卓凌昭森然道:“杨郎中,你别来那套官场章,江湖中人一诺千金,言出必行,你究竟赞不赞成立下盟主一职,这就快快说吧。” 杨肃观笑道:“既然卓掌门定然要问,在下就不能不答了。”他转头看着青衣秀士,叹道:“方才听了几位前辈高人的说话,有的赞同盟主一职,有的却又反对。在下细细思量,只觉两方意见都是言之成理。只是在下若要赞同青衣掌门,不免得罪同道,可若要同意其他几位掌门所言,不免又伤了青衣掌门的心。唉……可真难为啊!” 卓凌昭面上青气一闪,道:“杨郎中说话意思好生难懂,你左摇右摆,到底愿不愿立下盟主一职?” 杨肃观微微一笑,道:“卓掌门不必心急。适才在下言道,这盟主立是不立,端看盟主执掌而定。只要卓掌门答应在下所请,一切自都好谈。” 卓凌昭想起杨肃观精擅推托,脸色微微一变,道:“你又想草拟什么通则么?” 杨肃观微笑道:“那倒不必,只要卓掌门答应一事,一切都好谈。” 卓凌昭怕此人的种种怪招,当下咳了一声,道:“只要你不来那套官场章,没什么不能答应的。” 杨肃观收起笑脸,点头道:“卓掌门快人快语,在下先谢过了。”他气沉丹田,朗声道:“只要卓掌门立誓,日后立定盟主,不论此人是谁,你都愿追随号令,使之行赏管罚,令出如山,如此肃观必然第一个赞同。只不知掌门意下如何?” 听他言下之意,竟是要立个亟具实权的武林盟主,厅上宾客没料到他会如此说话,一时都是哗然出声。卓凌昭更是为之愕然,本想杨肃观定会反对设立盟主一职,哪知他非但开口同意,尚且要扩张盟主权柄,倒是意料之外了。 诸大掌门讶异之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各自面色凝重,都在推算其中利害。 灵定也没想到杨肃观竟会出言赞成,诧异之下,忙对他急使眼色,杨肃观却自做不知,只望着卓凌昭,等他过来回话。 卓凌昭向来自负,杨肃观就算别有居心,他也不放在眼里,他微微一笑,道:“难得杨郎中如此明理,本座先谢过了。既然少林别无反对之意,咱们这就开始推举盟主吧。” 他向宁不凡一笑,道:“劳烦阁下稍待片刻,待盟主立定之后,再行退隐不迟。” 宁不凡唯唯诺诺,连连称是,连头也抬不起来了。 这厢卢云也感纳闷,忙秦仲海:“杨郎中到底打什么主意?怎像为卓凌昭说话一般?” 秦仲海嘿嘿一笑,道:“杨郎中语不惊人死不休,平生专门行险,只盼他别砸了手才好。” 秦仲海心下了然,以今日与会群雄来看,有能耐争这武林盟主宝座的,除开自己的师父九州剑王以外,不过是灵定、卓凌昭、宁不凡这几人。眼下宁不凡有意退隐,他师父又早已看破虚名,不问世事,说来便只有灵定与卓凌昭二人有心相争,只要灵定打败了“剑神”,那嵩山少林便要重归武林盟主的宝座。杨肃观看似满腔热血,其实全是替师门打算。 卢云听了情由,暗自心惊,想道:“杨郎中此计恁也险了,卓凌昭武功了得,灵定大师岂敢自称必胜?一会儿少林寺若要败下阵来,武林难不成要沦入虎口?” 只是他见过杨肃观办事,知道这人一向谋定而后动,看他自信满满的模样,料来别有计谋,绝不会白白为卓凌昭作嫁。 众人交头接耳间,点苍派中走出一人,这人身穿道袍,模样清健,群雄认得是点苍七雄中的玉川。只听他道:“大家说了这么多,虽然挺有道理,但现下这许多人在场,不知要如何推举武林盟主?难不成来个抽签中式么?” 卓凌昭冷笑道:“既是武林盟主,武功自须服众,咱们不妨出手比试。” 此言一出,厅上众人都是大为兴奋,一时纷纷叫道:“比武夺帅!比武夺帅!” 元易听了众人的呐喊,不禁一叹,道:“若真要比武较量,在场宾客多达千人,只怕要杀伤大半,这可怎么得了?” 邢玄宝道:“元易师兄所虑甚是,为免杀伤多,各派推举一人出来比试好了。” 灵定虽不愿设立盟主,但火烧眉毛,也没法可想了。只听他合十长叹,道:“阿弥陀佛,上天有好生之德,众位如何比试并不重要,要紧的是不能杀生。”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议论不休,各有所见。忽听宁不凡叹道:“武林盟主,天下第一,诸位不知这些虚名何等沉重,在下奉劝一句,还是忘了这些劳什的好。” 厅上有野心的听了这话,无不暗自冷笑。心道:“这宁不凡好小的心眼,他自己想要退隐,便不容旁人来当武林第一人。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眼看众说纷纭,莫衷一是,都想不出一个妥切的法比试,忽听一人道:“既然嵩山少林也不反对设立盟主,当前七派共议,我九华山自当追附骥尾,为天下谋福。” 众人转头看去,说话之人带着人皮面具,却是九华山掌门青衣秀士。卓凌昭哈哈一笑,道:“识时务者为俊杰,青衣掌门果然聪明。” 青衣秀士不去理睬,迳自道:“武林盟主日后既要指挥群雄,比试时便不能杀伤多,免生怨怼。在下不才,这里提个办法出来,一来可以少伤人命,二来也能省下比试时光。”先前他大力反对设立盟主,但既然木已成舟,只得顺势而为,尽力减少杀伤。众人知道青衣秀士聪明绝顶,便都安静无声,只等他来吩咐。 青衣秀士道:“据我估算,在场门派约有八派十七门,其余帮会也有十余个,即便各门派帮会单推一人出来比试,那也要斗上数十场,方能一决雌雄。那可会大费周章,只怕一个月也比不完。”众人知道实情如此,纷纷点头。 青衣秀士见众人颔,又道:“今日之事,既以武见高低,照在下看来,不妨设下一处机关,若得通过,方能出手挑战,如此必使较量之人锐减,也免杀伤过。” 众人大声道:“什么机关?可是考试么?” 青衣秀士颔道:“虽不中,亦不远矣。”只见他纵身跃起,轻飘飘地往厅中飞来,从他的座位到厅心,足足有十余丈之,谁知他全然不必落地借力,只如飞鸟般地飘了过去。 九华山向以轻功闻名于世,众人都是久仰了,但乍见这手凌虚横空的轻功,众宾客仍是骇然出声,心道:“若以轻功而论,这青衣秀士当称天下第一,独步武林了。” 宁不凡、卓凌昭等人见了这等骇人听闻的轻功,也都是暗暗称异。 青衣秀士落下场中,向宁不凡一拱手,道:“请贵派取出道观中的红烛,在下相借一用。” 宁不凡却不答话,只转头望向苏颖超。苏颖超登时领会,想起自己已是名义上的掌门,当下咳了一声,上前道:“诸位高贤前来敝山推举盟主,华山玉清忝为主人,自当相助。”便吩咐门人取出观中红烛,好让青衣秀士来用。 众宾客听苏颖超言语得体,已有几分掌门人的火候,心中都想:“看这宁不凡确实眼光远大,这孩眼下虽然不成气候,但日一久,等他的武功练得好了,凭着他过人的才干机智,华山定可重振声威。” 过不多时,华山门人抱来一只一人合抱的大蜡烛,立在厅心。苏颖超道:“这蜡烛乃是敝派逢年过节所用,不知是否合前辈之意。” 青衣秀士颔道:“可以,可以,不过这蜡烛如此巨大,能上场较量的更少了。” 苏颖超奇道:“前辈所言何意?” 青衣秀士却不答话,迳道:“请诸位点着了火。” 华山门人依言点火,霎时熊熊火光燃起,此刻已值午后申牌,厅上原本有些阴暗,这巨烛点燃之后,登令满室生辉。 青衣秀士站稳脚步,离那巨烛约十来丈,道:“请诸位看好了。”他扎下马步,深深吸了一口真气,双掌并合,向前疾推,众人只觉劲风刮面,一股无形劲气凝聚寸方,扑向烛火,霎时火光晃动一阵,跟着轻烟飘起,竟然被青衣秀士的掌风扑熄? ? 眼见这蜡烛如此巨大,距离又,谁知青衣秀士竟以无质无形的掌风将之扑熄,功力之纯,足可傲视武林了。过了半晌,众人才爆出一声采来,竟是久久不息。 人群中一名少女叫得最是大声,却是娟儿,只见她满脸兴奋,显然是爱慕师父这手神功,艳婷看在眼里,自也倍感骄傲,两姊妹一上一下,都是兴高彩烈。 青衣秀士命人重新点上烛火,道:“只要能扑熄烛火的,便有资格来争武林盟主,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都面有难色,要说这法门过简单,那必会给人出言相激,若是被迫上去一试,看这蜡烛如此巨大,自己多半会大大出丑。可若要说难,定又给人讥笑嘲骂,当下无人作声。 青衣秀士转头看向江充与琼武川二人,问道:“两位朝廷官长意下如何?” 琼武川颔道:“这个法很好,可以省下不少人命杀伤,老夫第一个赞成。” 青衣秀士微微一笑,道:“多谢琼国丈捧场,江大人呢?您意下如何?” 江充喝了口茶,笑道:“这些武功的事,我是不懂的。你们自管去干,不必来问我。”言下之意,自是对卓凌昭的武功大有信心,无论何种法比试,料来难不倒这位“剑神”。 青衣秀士点了点头,道:“既然两位官长也无反对之意,那咱们便开始吧!”说着伸手向宁不凡一比,道:“在下斗胆,想请此间主人先行试炼。” 宁不凡摇头叹息,道:“我即将退隐,乃是五湖废人,又何必再试?”众人听得此言,都是哦了一声,料来宁不凡定是掌力不足,这才不敢下场丢丑。 青衣秀士却不答应,摇头便道:“宁掌门就算有意退隐,也不能不顾及华山的颜面。你今日若不下场,华山门人日后不免受人嘲笑,掌门却要他们如何在武林立足?” 宁不凡料知如此,他叹息一声,道:“青衣师兄教训的是,在下这就献丑吧。” 他老老实实地站到青衣秀士身边,运气良久,这才双掌一并,往前推出。众人只觉一股细细微风吹来,那烛火摇摆一阵,火势忽大忽小,良久良久,终于火光黯淡,缓缓熄灭了。 众人见宁不凡招式平淡无奇,手法毫无可取,竟连采声也没一个。只有华山门下零零落落地叫好。众宾客看得暗暗摇头,寻思道:“这宁不凡枉称天下第一,看他掌力不怎么厉害,不知他那八胜是怎么来的?莫非是靠剧毒暗器得手的么?” 众人叹息声中,却听一人大笑走出,正是点苍七雄之一的赤川,只听他道:“宁不凡徒然号称天下第一,掌力不过尔尔,看我的!”他呼喝一声,双掌相持成圆,掌中竟有风雷之声。众人心下一惊,想道:“点苍山称雄西南,真有两下。” 那人双掌奋力推出,大喝一声:“熄!” 猛见那烛火激烈飘荡,却是微微一颤,丝毫不见熄灭。那人满脸通红,又是用力一推,这下掌风扑去,好似加柴添火,蜡烛反而烧得更旺了。赤川丢不起这个脸面,一时连连催动掌力,只弄得满身大汗,那火光却是熊熊明艳,丝毫不见黯淡。 宾客中有好事的,当场便笑了出来:“好啦!天也黑了,快下来歇歇吧!” 赤川面红耳赤,更是拼死出力,可那掌风越来越弱,到后来烛火更是一动不动。只听他大叫一声,在众人嘲笑声中奔出观门,看他满脸泪痕,当真羞惭至。 当下各人纷纷上前试炼,不少人本来自负掌力雄强,但运劲出掌后,多半掌力不足,眼看烛火不动分毫,才知自己原是井底之蛙,只有满脸羞惭的退下。 半个时辰不到,上去了余人试炼,却无一人有此功力,此时众宾客方知此中艰难,便收起先前狂妄自大的心情。 青衣秀士见良久无人上场,便问道:“可还有人要上来试炼?” 杨肃观此时坐在人群里,便问韦壮:“韦护卫可要上去一试?” 韦壮自拊功力不到,若要上去,只怕丢不起这个脸,便苦笑一声,摇了摇头。 正安静间,忽见昆仑门中跃出一名高手,喝道:“我去!” 众人转头一看,却是“剑寒”金凌霜。他走下场中,打坐良久,这才缓缓站起。只见他吐纳几声,跟着双掌一并,奋力向前推去,霎时一股寒冷至的凉风吹过,那烛火却只一闪,并无熄灭之象。 众宾客大多凉薄,从来见不得别人好,一看金凌霜丢丑,便要出言讥嘲,便在此时,忽见蜡烛旁隐隐现出一层寒霜,跟着烛火明灭不定,终于缓缓熄灭。这掌却是靠着阴寒内力取胜,倒不是掌风本身有何了得之处。金凌霜嘘了一口长气,向卓凌昭一躬身,方才回座。 青衣秀士皱眉道:“这下糟了,天下只人通过此一关卡,难不成武林中别无俊杰么?” 却听一人喝道:“大胆狂言!放着嵩山少林寺在此,竟敢如此说话!”一声暴喝传过,跟着一股劲风扑来,众人只觉那风势劲急,竟是面如刀割,霎时之间,烛火应声而灭。 众人心惊之下,转头急看,只见出手之人身材胖大,满脸横肉,正是灵真和尚。 只听他喝道:“点上烛火了!我师兄要下场!”华山门人心下一惊,急忙点着烛火,便等灵定过来。 烛火掩映中,只见一名老僧缓缓走下,正是少林罗汉堂座,素有圣僧美誉的灵定和尚。所谓“达摩院中宝圣,罗汉堂前四金刚”,这灵定武功仅逊于天绝僧,几与方丈灵智并驾齐驱,众人心存敬意,都要看他的手段。 灵定站在巨烛之前,合十道:“非是老衲有意争竞,只因我辈身为少林弟,不可辜负千载武名。” 只见灵定气随意转,两脚跨步,竟不吐纳运气,单掌推出,猛地一阵狂风吹过,众宾客给这烈风一刮,或立足不定,或衣衫飘起,都是大叫起来。 掌风劲急,宛如飓风雄烈,众人各找物事扶持,几名女客更是紧抓裙摆,就怕泄了裙下春光,只听轰地一声,那巨烛竟给掌风推倒在地,烛火更是早已熄灭。 众人脸上变色,都是骇然发抖,良久无人言语说话。过了许久许久,终于爆出一声喝采,远远从道观中传了出去。远处乡民或在耕田,或在织布,听得这雷动般的声音,都以为打落春雷了,一时出门收衣者有之,回家取伞者有之,道上行人竟是络绎不绝。 宁不凡心下也是骇然,赞叹道:“少林寺领袖武林,果然名下无虚,看来我定可让出这天下第一的虚名了。” 青衣秀士看了他一眼,道:“宁掌门未出全力,又何必客气?” 过了半晌,又请华山弟上前扶起巨烛,重新点上了火。青衣秀士问向众人:“少林大师已然下场,可还有人要上前一试?” 眼见无人愿意上前,青衣秀士走到方敬座旁,问道:“不知方大侠意下如何?” 方敬并不起身,只摇了摇头,道:“蜡烛是死的,敌手却是活的,掌门的办法虽然立意良好,却不能与真实武功相提并论。” 青衣秀士劝道:“以方老师功力之深,若要熄灭这区区烛火,想来易如反掌。放着如此大好身手,老师何不来争武林盟主之位?” 方敬微微一笑,道:“当此风烛残年,何必还求这些虚名?我今日来此,只是想看看当世真龙,掌门的好意我是心领了。”说着将双手拢在袖中,却不出手。 几名好事之徒笑道:“说了这许多,原来是怕丢丑!”话声未毕,那几人已给一脚踢飞,滚入场中,跟着一人冲了过来,一阵狂吼之后,只见他身如同陀螺般转起,霎时火光闪过,劲风急急冲向巨烛,飕地一声轻响,烛火也已熄灭。 众人转头急看,只见来人身着军装,却是一名青年将军,卢云、杨肃观等人纷纷拍手,叫道:“仲海好高的武艺!”这人不是别人,却是秦仲海上来试刀。 青衣秀士笑道:“这位将军虽不是凭藉掌力,但以刀风灭烛,那也差相彷佛了。可以算得一份资格。” 秦仲海听了这话,却是摇了摇头,道:“青衣掌门见笑了。以我的浅薄武功,如何来争夺什么武林盟主?在下只是想试试自己的功力是否到家,此外别无他意。”说话时脸面却向朝着方敬,好似在向他说话一般。那方敬却只闭目养神,看不出喜怒哀乐。 众宾客中,却只卢云明白秦仲海的意思,他不忿旁人讥嘲师父,便亲自下场试刀,只是苦于师门教诲,无法在众人面前点明师徒情份,但那“徒弟尚且如此,何况师尊本人”的意思,还是浓浓地透了出来。 青衣秀士笑道:“无论阁下是否愿意加入比试,都有这个资格争雄。”他转头问道:“可还有人愿意下场?” 却听一人道:“既然仲海下场,我也上来一试吧!”那人面貌英俊,却是外号“风流司郎中”的杨肃观。他一上前,便听胡媚儿笑道:“杨郎好好干!我在这儿为你鼓掌打气!” 杨肃观轻轻一咳,心道:“她再要这么夹缠不清,旁人还以为我与她有什么奸情,这可要如何分说明白。”他更不打话,迳自往前一站,旋即抽出腰间长剑,当下一剑幻成七剑,七剑闪动中,又自幻出四十九点寒星,正是“菩提十天剑”的绝招。 卓凌昭笑道:“好一招涅盘往生啊!” 众人闻言,都是一惊,这招是少林寺近十年来名气最响的一招,众人都是耳闻已久,却都是第一次见识。只听嘿地一声,四十点寒星向前飞扑过去,刷地一声轻响,烛火竟尔裂成无数小小火花,跟着逐渐熄灭。 众人心下赞叹,一时纷纷叫好,胡媚儿更是娇声大叫,有如莺啼燕叱。 青衣秀士颔道:“少林寺非同凡响,竟有人通过试炼,无愧武林第一大派美誉。” 他转看众人,又问道:“还有哪位朋友要上前一试?” 猛听一人喝道:“让开了!” 话声未毕,一股气流猛地往前喷出,青衣秀士脸露惊诧,双足一点,身急速盘旋而上,已然闪开那股凌厉凶猛的劲风。众人不知发生了何事,却听那巨烛剥地一声,竟然裂成两半,倒在地下。各派掌门中仍有不少尚未试炼掌力,眼看道具毁损,不由得面上变色。 众人不知是谁下的手,各自惊疑不定,却见卓凌昭走下场中,傲然道:“说了这许久的气闷话,实在也累人。现下本座想要动动筋骨,活活血脉,哪位想上来指教?” 众人心下一凛,却说那巨烛怎地忽尔断裂,却原来是卓凌昭下的手,只是他手法快,竟无一人看到他如何出剑。 青衣秀士摇头道:“阁下怎地如此心急?现下咱们还未排定较量场次,规矩也尚未定出,卓掌门如何能私寻斗殴?” 卓凌昭有意一举压服全场好手,当即冷笑道:“老兄说了这许多,想来这张嘴也是累得很吧,反正你我俱有这个资格,不如先开一场杀戒如何?” 青衣秀士嘿地一声,道:“阁下要与我动手?” 卓凌昭冷冷地道:“你没有两下功夫,怎敢在此啰唆半天?要打便打,不打便退下吧!” 青衣秀士摇头道:“卓掌门怎能如此说话?放着这许多过关英雄在此,你难道要一个个打杀过去吗?盟主之位本在止息干戈,你这样杀人,日后还来调解什么纷争?” 众人听得此言,纷纷点头。此时众高手凭仗绝,都在争夺武林盟主之位,倘若一个不巧,竟给心术不正之人夺去,天下正道高手不免要听贼人吩咐,厅上宾客想到此处,心下都是暗自担忧。 卓凌昭森然道:“我不想杀这许多人,不过若有人妄想打败本座,那是非死不可的。” 青衣秀士摇头道:“阁下说话恁也重了。在下虽无意争夺什么天下第一、武林盟主,但卓掌门举止也霸道,实难令人心服。” 卓凌昭闭上了眼,淡淡道:“要就动手,不然废话少说,这里不是给弱小站的地方。”众人见他狂妄至,心中都是不满。 猛听“战”地一声暴喝,跟着传来轰声巨响,石屑纷飞中,一名胖大和尚推开宾客,走了出来,冷笑道:“姓卓的!你还有空找别人麻烦?你亲爷爷在这儿等你好久啦!” 卓凌昭听这人说话狂妄,便即转头,只见那人身形胖大,光头秃顶,正是灵真。他一听卓凌昭说话狂妄,气愤之下,便以偌大腿劲踩裂青石地板,跟着下场挑战。正道高手见他出场,都是暗自心喜:“有灵真这莽和尚出来打头阵,那是再好不过了。” 灵真冷笑道:“姓卓的,爷爷每次要教训你,你却番两次的逃走,我上昆仑山揪你出来,你却脚底抹油,溜得比谁都快。到神鬼亭揍你,你又逃得稀哩哗啦,好似乌龟长翅一般!你到底有无胆接你亲爹的招式!” 众人听他把卓凌昭说得如此不堪,一时都是将信将疑。 卓凌昭气得脸色惨白,他压下怒气,道:“你想出手,这就上来吧。咱们不妨在天下同道面前印证功夫,看看谁强谁弱。” 灵真哈哈大笑,道:“你想要藉此出名是不是?我告诉你,你爷爷今日就把你打得鼻青脸肿,让你这小出名出个够!” 卓凌昭有意在天下群雄一显身手,听灵真放话搦战,那是求之不得了。灵真也是存心威震群雄,双手摆出“大力金刚指”的架式,凝神运气,只想一举击倒卓凌昭。 这灵真和尚虽然粗鲁,其实外门硬功异常了得,拳是“罗汉铁拳”,掌是“大金刚掌”,头锤叫做“天额裂金石”,手爪唤叫“猛爪碎千山”,全身上下共练了一十处绝技,此人拳头如铁,额角似钢,此刻往下一站,那真是如山之凝,如岳之尊,任谁也要怕他分。 大敌当前,卓凌昭却正眼也不瞧他一眼,他迳自望向宁不凡,森然道:“宁掌门,请你看清楚了。” 灵真见他兀自向旁人说话,不由大怒,正要说话,却见昆仑门下一齐起立躬身,朗声道:“弟恭睹掌门人神技!”人人神态恭敬,都在等着卓凌昭出招。满厅宾客见他们如此自信,心下都是一惊。宁不凡则皱着眉头,凝神观看卓凌昭的动静。 灵真呸了一声,霎时跳向卓凌昭,喝道:“姓卓的,你家几只走狗恶心无聊,可真笑死人啦!你放马过来吧!”他运气凝力,呼喝连连,但卓凌昭却只站在原地,脸上似笑非笑,迟迟不上前动手。 灵真颇见不耐,喝道:“你快快过来啊!” 卓凌昭仍是一笑,丝毫不见动静。 灵真呸了一声,喝道:“你要是不敢过来,佛爷可要过去啦!”双手握拳,马步跨出,轰地一声大响,正拳便朝卓凌昭门面打去。他这拳力非同小可,破空之声更是猛烈异常,旁观众人见他拳头隐隐蕴着旋转之力,都知他这拳打中敌体之后,必是一扭,那猛烈刚劲便会破入脏腑,已算是一击必杀的绝招。 眼看得手,灵真脸上露出狞笑,忽听灵定叫道:“师弟小心!” 灵真一愣,那卓凌昭连动也没动上一步,却叫他小心什么?但他知道师兄见识非凡,此时出言叫唤,定有深意,忙用力跨步踏出,轰地一响,震破了地板,硬生生地退开尺。 他回头撇了师兄一眼,皱眉道:“你要我小心什么?可是有什么事吗?” 忽听钱凌异嘻嘻笑道:“你师兄怕你给咱家掌门杀了,这才出言警告,懂了么?” 灵真大怒,喝道:“放你娘的狗臭屁!姓卓的龟缩不出,你们还不知耻地大言不惭!” 灵真正自狂骂不已,忽见厅上众人都是掩嘴偷笑,一旁灵定与杨肃观两人却是一个叹息,一个脸红,都是垂不语。灵真奇道:“你们笑什么?” 钱凌异笑道:“贼秃啊!你看看你的裤!” 灵真心下一惊,急忙低头去看,霎时全身出了一身冷汗,只见裤带已被利刃割断,整件棉裤已然滑落在地。灵真面无血色,这才明白卓凌昭方才已然出剑,只是这剑快若闪电,自己竟是一无所觉。 灵真面红耳赤,一时不知是否要拉起裤,猛听钱凌异笑道:“这人屁股上的疮好脏,怎地不去治上一治?”跟着厅上众人哈哈大笑,都朝着他指指点点。 灵真心中一悲,回头看着众人,只见人人嘻笑不绝,面上都带着鄙夷之色,灵真虎目含泪,想起自己一生令誉已然断送,恐怕还连累了少林千年武名,想到心酸处,猛地举起拇指,便往胸口戳落,竟是要出手自尽。 旁观众人没料到这等变故,一时都惊得呆了,灵定又惊又急,大声道:“师弟快别如此!”他越众而出,一把将他拦住。只要慢了一步,灵真便已惨死当场,卢云、娟儿、艳婷等人见了,都是满身冷汗。 灵真垂泪道:“我艺不精,已辱及少林武名,今日若不自杀谢罪,怎有颜面回山?”他双手挣扎,猛力使去,便要甩脱灵定的怀抱。 灵定知道师弟一身蛮力,恐怕自己也抱他不住,便急急往杨肃观瞧去。杨肃观轻叹一声,他走到灵真背后,五指轻轮,迅即无比的的点下,灵真此时羞怒交迸,早已失了防备之心,霎时便给制住,跟着软倒在地。 卓凌昭看在眼里,只是微微一笑,道:“这位大师要死要活的,还真是难看得紧。回头贵派定要将他好生看管,免得他又自尽了。”昆仑山众人闻言,都是哈哈大笑。只听钱凌异笑道:“掌门人说得对,这家伙若要死了,到时准又赖在咱们身上,那可烦不胜烦啊!” 卓凌昭上前一步,微笑道:“解决了一个,不知哪位还想较量?” 一众正教高手见他杀气腾腾,都是心下忌惮,眼前若给卓凌昭夺下盟主之位,以此人的狭窄气量,江湖好汉不知要如何日。可这人武功如此之高,绝非常人可比,众人心下担忧,都不知如何是好。 猛听一人道:“卓掌门,我来接你的招。” 众人回头一看,却见一人大踏步的走向场来,正是少林罗汉堂座,圣僧灵定。 眼看师弟受辱,灵定心中虽是狂怒,脸上却毫无喜怒之情。他面色平静,合十道:“卓掌门,老衲无意争夺什么天下第一、武林盟主,但念及敝寺与贵山之间的恩恩怨怨,今日却不能不做一个了断。” 卓凌昭嘴角斜起,冷笑道:“大师有意教训在下,那是再好不过了。” 灵定道:“卓掌门纵容门下,屠戮燕陵镖局的性命在前,抢夺我肃观师弟的物事在后,今日若不能逼勒阁下交出真凶,物归原主,老衲如何对得起天下间成千上万的少林弟?”他面目一沉,厉声道:“卓掌门,你今日若要败给了老衲,便需跟我回山受审!” 卓凌昭哦地一声,道:“受审?少林寺也有衙门么?”昆仑门下登时哈哈大笑。 哄堂大笑之中,忽听一人道:“少林寺没有衙门,但若要成了武林盟主,却为何不能设上一个?”众人回头去看,说话之人却是青衣秀士。只听他道:“咱们眼下推举武林盟主,便是要让他号令群雄,调解纷争。此人既是武林至尊,便不能没有刑律权柄。盟主若要设个衙门刑堂,咱们自也乐观其成。” 卓凌昭哦了一声,道:“所以灵定和尚若是赢了我,便能把我押解回山审判啰?” 青衣秀士淡淡地道:“这是武林盟主的执掌,在下无权过问。” 卓凌昭哈哈一笑,道:“青衣掌门好多废话,那我问你一句吧,如果是我做了武林盟主,可不可以杀了你啊!” 青衣秀士听了这话,登时嘿地一声,说不出话了。他脸上带着人皮面具,旁人自也看不到他的脸色,但瞧他身一震,心下定是震怒。 灵定踏上一步,森然道:“卓掌门莫要说嘴,你敢不敢下场?” 卓凌昭笑道:“也好,你当了盟主,我卓凌昭任你处置,绝无怨言。不过我从不做吃亏生意,我若做了武林盟主,从今之后,只要少林弟见了我昆仑门人,必须躬身求饶,绕而行。不知大师能否答应此事?” 在场众宾闻言大惊,这卓凌昭也狂妄,竟想藉此机会,一举压倒嵩山少林寺,倘若灵定此战真要败给卓凌昭,少林日后在江湖必无立足之地。 灵定全身冷汗直流,心道:“此战干系大,倘若我有什么疏失,累得少林威名扫地,我必成嵩山本院的千古罪人。” 灵定心下犹豫,方今寺中第一高手乃是天绝僧,若由此人与卓凌昭决战,当可多了几分胜算。他不知如何是好,便回头看向杨肃观,等他裁决。 众人屏气凝神,都在等少林门人说话。万籁俱寂中,杨肃观已然走上。他满面微笑,竟是丝毫不慌。 卓凌昭斜目看了他一眼,道:“灵定大师胆小怕事,却不知杨郎中有无胆否?可想打退堂鼓啊?”昆仑门人闻言,都是哈哈大笑。 杨肃观微笑道:“卓掌门不必为担忧。今日咱们就此约定,只要我寺夺得武林盟主,卓掌门便需随上嵩山,受我寺长老审判。倘若盟主之位是给卓掌门得去,我寺僧人依着约定,从此见了贵派弟,一律绕行走。” 众人听了这话,都是大惊,卓凌昭则是微微一笑,颇见心喜。 灵定骇然失色,附耳过去,低声道:“卓凌昭武功非同小可,杨师弟别中了他的激将毒计,等禀明方丈之后,日后再请天绝师叔出手就是。” 杨肃观微微一笑,摇头道:“非是肃观不听师兄的劝,但眼前情势紧张,咱们若要低头逃避,只怕少林的声誉也给咱们毁得差不多了。日后便算师父扳回一城,那也于事无补。” 灵定眉头紧皱,道:“那咱们该怎么办?就这样贸然一闯吗?” 杨肃观微微一笑,附耳过去,低声道:“师兄,用修罗神功。” 灵定大吃一惊,颤声道:“这……这怎么使得?” 杨肃观低声道:“为了少林千载武名,此役绝不能落败,师兄不必再有顾忌。” 灵定听了这话,却是冷汗直流,不言不动。 卓凌昭见他二人交头接耳,不禁笑道:“到底怎么样了?你们商量好了吗?” 眼看杨肃观已退了回去,厅上宾客数千只眼睛都在盯着自己,灵定自知别无转圜余地,他深深吸了口气,森然道:“卓掌门多担些自己的心事吧,不必为我们烦心。”说着两手合十,沉声道:“少林罗汉堂座灵定,谨接昆仑‘剑神’高招!” 卓凌昭平举长剑,微笑道:“好说,大师请出招吧!” 众人屏气凝神,都要看看当世两大高手的决战。 方才卓凌昭击败灵真,并将之羞辱一番,虽有些攻敌不备的味道,但剑法之快之狠,已令场上众人骇异耸动。其中惊叹最甚者,却以昆仑门下的“剑豹”莫凌山为甚。原来卓凌昭方才使出的那招快剑,正是出自莫凌山的绝招“剑豹”。只是功力之纯之精,却远远胜过莫凌山的手法。 这昆仑山共有十套剑法,其中“剑寒”以寒气见长,传于二弟金凌霜;“剑蛊”阴劲破心,由弟屠凌心继承;其余“剑影”、“剑浪”、“剑豹”、“剑飞”等剑法,各由门下弟习得。这一十套剑法无一不是博大精深,乃是数年来无数前辈高人苦心创制而成。只是这十套剑法相互制肘,难练异常,开派至今,从无一人得以全数练成,直到“剑神”卓凌昭出现()。 卓凌昭悟性奇高,自入昆仑山以来,早将所有剑法融会贯通,他虽是贪多务得,但此人的聪明才智实在惊人,每一套新的武功,必能融入自己原有的武之中,新招旧招使将起来,每能鬼斧神工,丝毫不露斧凿痕迹。年前,卓凌昭武功本已高,谁知天命使然,竟又让他挖掘出昔年“剑神”古墓,并找出墓中的绝世武功。待他练成“剑神”留下的古传绝招之后,更是狂妄不可一世,从此便开始一连串的厮杀挑战。 卓凌昭照着剑经所载,自知除了天山的绝世武功以外,当世无人可挡他一招半式,也是为此,他一方面与江充约定,亲赴天山,欲将所藏占为己有,若不能得,也要亲手毁去,以除心腹之患;一方面又多方树敌,大肆杀戮,以图创出声势,好向宁不凡逼宫。这一切心机苦劳,全都是为了夺得天下第一的名号,好来制霸天下。 卓凌昭深深吐纳,眼下终于到了水到渠成的时刻,只要击败这个灵定和尚,夺得武林盟主之位,从此昆仑定可压倒少林,成为武林第一大门派。他想起自己终将名标青史,成为后人景仰的大英雄,忍不住露出了微笑。 此时伍定远隐在匾额之后,眼见灵真惨败,卓凌昭更要与灵定对决,他见底下情势如此凶险,忍不住轻咳一声。 那老者笑道:“怎么了?给他们吓坏了么?” 伍定远尴尬一笑,道:“那倒不是,我只是推算谁胜谁负,一时沉思难解,这才咳了一声。” 那老者道:“你是天山传人,照你来看,这场胜负如何?” 伍定远听他又如此称呼自己,忍不住嘿地一声,颇感不悦()。 艳婷在一旁听着,便插口道:“灵定大师为什么不用兵刃?他明知卓凌昭是剑术高手,怎么还如此托大?”她心仪杨肃观,自不乐见少林败北,心下隐隐担忧,此时便说了出来。 那老者往伍定远一瞧,笑道:“你说呢?这灵定真是托大么?” 伍定远凝目望去,他自练成神功之后,目力已大非寻常,任何细微的举动都瞒不过他的眼去,他细看灵定的脚步身形,忍不住咦了一声,道:“灵定大师的衣衫有些不对头,里头定有些古怪。” 那老者面露嘉许之色,道:“不愧天山之名,果然有两下。” 一旁艳婷颇为不解,她见灵定衣衫一如寻常,怎有什么古怪奇特,当下茫然道:“伍大爷在说什么啊?我怎地一句也听不懂?” 伍定远凑到她身边,伸手指去,低声道:“你仔细看灵定大师的僧袍。” 艳婷看了一阵,只见灵定低头念佛,一如平常,便摇头道:“没有什么啊!” 伍定远催促道:“你看仔细些,注意他的袖口。” 艳婷依言望去,霎时一惊,道:“他的袖怎么缩了起来,好像变短了?” 伍定远点头道:“没错,你再看他的裤脚()。” 艳婷急忙看去,果见灵定的裤脚上升了数寸之多,好像大人穿了小孩的衣服一般。 那老者哈哈一笑,拍了拍她的头顶,道:“小女娃懂了么?” 艳婷想了一阵,霎时惊道:“他…他怎么长高了?” 伍定远点头道:“没错。这正是奇怪之处。” 那老者笑道:“你们看着吧!卓凌昭这老小虽然嚣张,但灵定也不是省油的灯,这场较量还有得打,你们藉此对照自己所,保管受用一世。”说着朝伍定远一笑,那笑容中隐隐有着深意。 伍定远心下一凛,他矮着身爬开,转身背对那老者,跟着从怀中取出“披罗紫气”的秘笈。他翻开上头讲授的武要义,只见第一页写道:“拳之道义在于神,剑之精华见于意,我披罗紫气非拳非剑,却又若拳若剑,剑中藏拳,拳含剑气,是以化天地**,以为己用……” 一旁还有不少武功招式,伍定远心下赞叹,他看着书上的图形,便要以下头的武功一一印证. 正文 第八章 比武夺帅 两大高手缓缓地走向对方,转眼便要出手决战。厅上众人虽是事不关己,但眼看当世高人出力相拼,此战如此难得,众人暗叫痛快,都有不虚此行之感。 卓凌昭连番打下灵音、灵真两大金刚,已把少林武来历看得一清二楚,他心中推算,知道以内功而论,这些少林高手多半内力深湛,比其他门派的高手扎实许多,但若讲到招式的灵巧机变,这群和尚却又差了一筹,便连俗家弟杨肃观,也会犯下同样的毛病,若要击败这群硬里的好手,需当正奇互用,那才能一举建功。卓凌昭面带微笑,心中却是诡计连连,不住推算阴谋招式。 他手按剑柄,正要出鞘去攻,却见灵定低头垂目,口中好似念念有词,不知在使什么邪法,卓凌昭微微一笑,心道:“这老和尚不知有什么古怪,死到临头还在念经,真要为自己超么?” 他吞吐罡气,正要出剑,忽觉灵定的身影有些奇怪,细目看去,赫然发现他长高了数寸!卓凌昭心里发毛,心道:“这老和尚到底在弄什么玄虚?” 他越看越惊,霎时呼啸一声,内力狂涌,青光暴闪而出!只见剑光闪动,宛若天雷霹雳,直非常人所能挡。须臾之间,灵定身上连续中剑,喉咙、人中、肩头、小腹、下阴,全身要害无一不中,看来卓凌昭剑法之快之绝,已入化境。 厅上众人武功稍低的,此时还不知卓凌昭已经出剑,真正看清楚他出剑数的,只有宁不凡、方敬等高手。 胜负已分,卓凌昭面带微笑,霎时还剑入鞘,跟着转身回去。他心下得意,想不到灵定虚有其表,根本是只纸老虎,居然连他一剑也挡不住。眼看这场胜仗来得如此容易,还真有些料想不到。 正要离开,忽听一人道:“转过身来,老衲从不背后暗算于人。” 卓凌昭心中一惊,连忙转头过去,只见灵定双手抱胸,低头看着自己。 卓凌昭仰起头来,惊道:“你……你怎地变得那么高了?”只见灵定身形蓦地长高了一个头不止,原本矮小的身材,竟变得高壮无比,足有十二尺之高,便是身材高壮的大力士,也要相形见拙。 灵定本是慈眉善目的圣僧,此刻却如同妖魔鬼怪一般,脸上更泛着浓浓的杀气。厅上众人面露骇异之色,只呆呆地看着。灵定厉声道:“卓凌昭!一切全是你自找的!若非你这般逼使我,我却如何违背寺规,使出这禁传的‘修罗神功’?” 卓凌昭喃喃地道:“修罗神功?”霎时之间,想起了一则典故,忍不住全身冷汗涔涔而下。 少林自古以来,一共传下七十二绝技,其中几套武功威力虽大,但因过于阴狠残忍,与慈悲佛法大不相容,便给寺中高僧列为禁传,这“修罗神功”便是其中之一。这套武功虽然神妙难言,但施用者一旦发功,魔性必定大受催引,年前一名年轻僧侣习成后,竟尔逃脱下山,杀人**,无恶不作,后经寺中高僧联手扑杀,便将这套神功列为禁传。除了寺中方丈、罗汉堂座等寥寥数人之外,寺中僧侣一律不得参阅。只为此战关系少林存亡荣辱,灵定只有使将出来,以图立于不败之地。 卓凌昭面色惨澹,不知该当如何,便在此时,灵定捶胸顿地,仰天狂吼,猛朝卓凌昭冲来。众人见灵定不再是个面貌慈和的高僧,不由得心下害怕,纷纷往后退开。 灵定举掌一挥,蒲扇般的巨掌猛地拍下,卓凌昭脚下一动,剑光四射,霎时连出七十二剑,剑剑都刺中灵定胸腹间的要害。但长剑刺下,灵定却全无疼痛之感,鲜血也不曾溅出一滴。卓凌昭心头骇然,自知遇到生平仅见的强敌。 灵定狞笑一声,道:“原来你自称剑神,剑法不过如此而已。”他忽地一声大吼,两拳猛往卓凌昭头顶掼下,卓凌昭急忙闪开,地下土尘四起,顿时被灵定刚猛无筹的拳法击出一个大洞,这两拳若要打实了,只怕卓凌昭骨断筋折,当场死于非命。 这灵定内力本就深厚,若在武林排名,定在前十之列,以他这等功力,此时又用上禁传绝招,体内潜能更是完全激发,一掌下去,力道之雄,恐怕天下无人能挡。 卓凌昭见情势不妙,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真气,跟着长剑转绕成圈,钱凌异见了这招,登时惊道:“剑影!这是我的绝招剑影!” 只见长剑转绕越快,直是让人眼花撩乱,全然看不见卓凌昭长剑的去势,剑去无影,剑落无踪,正是“剑影”的最高要旨。那钱凌异尚须凭藉“无形宝剑”方能欺敌,卓凌昭却只靠着绕剑成圈,便使对手无法看清长剑去,虽在同门艺,但两人之间的功力差距,实不可以道里计。 忽地青光一闪,卓凌昭的长剑已然激射而出,猛朝灵定双目刺去,正是“剑影”、“剑豹”合而为一的绝招,剑去无影,却又势若雷霆,端的是厉害无比。 卓凌昭心道:“便算你练成金刚不坏体,却难道眼球也坏不得?”剑法快若闪电,宛若双剑同出,同朝两眼刺去。 卓凌昭喝道:“中!”霎时剑尖飞落,已往灵定目中刺下,却在此时,灵定猛地低下头去,用额头往剑尖撞去,这招若是寻常人使出,那定是自杀之举,只等剑尖入额,断无活可言,谁知此刻灵定全身坚硬似铁,额头撞下,竟将卓凌昭的长剑撞曲,自也避开了双目要害。 这一撞之力甚是猛恶,幸好剑身柔软,这一撞只让长剑荡开,并未折断。饶是如此,也使卓凌昭全身冷汗直流,惊骇地说不出话来。 灵定虎吼一声,喝道:“纳命来吧!” 他双手连挥,无数拳掌击出,有如千手罗汉,又似八臂金刚,拳脚的劲风大得异乎寻常,劲风到处,厅上不少人都给刮倒,众人运功护体,都是强忍脸上刀割般的疼痛。 卓凌昭左支右拙,辛苦异常,脚下连连闪避,身旁地板木柱都给灵定撕烂打碎,一时只有逃命的份。众宾客见灵定全身如同铜墙铁壁,卓凌昭的长剑丝毫伤他不得,但他却能凭着刚猛掌力杀死卓凌昭,看来这场比试的胜负已经分晓了。 灵定神威凛凛地喝道:“大家看好了!今日要为燕陵镖局报仇!”左掌挥出,劲风已然拦住卓凌昭退,他大吼一声,右拳便往卓凌昭脸面打落,这拳来得实在快,后头又是避无可避的局面,卓凌昭闪避不及,霎时给他这拳击中面颊,只听碰地一声大响,卓凌昭的身如稻草般的飞出,跟着撞在道观的照壁上,登把照壁撞得粉碎。昆仑弟都惊得呆了,不知掌门性命如何。 灵定仰天狂吼,声势惊人无比。此刻胜负虽已分晓,但厅上众人仍是呆呆地看着灵定,心中的骇异实是难以言喻。 江充本想亲见宁不凡退隐,再见卓凌昭夺得武林盟主的大位,谁知这人平日只会摆架,武功却是不堪一击,别说与宁不凡交手了,竟连一个灵定和尚也打不赢。江充摇了摇头,眉头微皱,对锦衣卫众人道:“你们上去看看,瞧瞧他死了没?” 锦衣卫众人平素最恨此人,此时幸灾乐祸,便喜孜孜地往前奔去,一人笑道:“卓老儿,你还活着么?”伸脚出去,便要往卓凌昭臀上踩下,金凌霜、屠凌心等人大怒欲狂,纷纷奔了出来,喝道:“把你的脏脚收回去!” 那好手一愣,陪笑道:“开个玩笑而……”那个“已”字尚未出口,只见青光一闪,那好手忽然裂成两断,竟给人从中腰斩,跟着一人披头散发的站了起来,模样阴森至,正是“剑神”卓凌昭。 金凌霜等人见掌门还有气在,知道这场比试尚未了结,众人心下大喜,纷纷往旁退开。 只见卓凌昭大踏步地上前,手上紧握长剑,灵定见他未死,当下狂吼一声,又是一拳往他身上砸下,拳力刚猛,劲风猛恶,端的是凶狠至的杀招。 卓凌昭森然冷笑:“你灵定有禁传绝招,我卓凌昭自号剑神,难道没有生死绝么?”霎时举起长剑,内力到处,剑上猛生尺青芒,如同熊熊火炬,照耀大厅。 厅上众人都是骇异,大惊道:“这……这是什么?”此际天色已晚,夕阳便要西下,厅上颇见黑沉,剑上青芒更显夺目,直逼得众人连眼也睁不开了。 方敬本来双目半张半闭,对任何情事都不甚在意,便是方才灵定使出“修罗神功”,也不曾让他睁眼,此刻见到这尺吞吐不定的青芒,忍不住双目神光暴现,霎时站起身来,惊道:“剑芒!好你个小!” 灵定哪管什么剑芒刀芒,反正自己金刚不坏,宝刀利刃也伤他不得,当下狂吼一声,不顾一切的挥出一拳,却在此时,那卓凌昭也将长剑刺出,那青芒一闪,便往灵定胸口射去,灵定嘿嘿冷笑,不闪不避,拳头仍是朝卓凌昭打落。 只见青芒一钻,竟尔刺入灵定的胸口,但灵定的拳头也已打中卓凌昭的下颚,两人身都是一动不动,好似僵死了一般。 过了良久,卓凌昭缓缓伸手出去,将灵定打在自己颚上的拳头推开,只听轰地一声,灵定巨大的身猛然摔在地下,跟着胸口喷出一股血箭,显然身遭重伤,鲜血射出,灵定的身便开始缩小,不过片刻,竟又变回原本矮小慈和的圣僧模样。 众宾客见这战**迭起,最后竟被卓凌昭逆转获胜,心中都是骇然。 卓凌昭还剑入鞘,将头发衣冠梳拢了。朗声道:“诸位听好了,从此少林弟遇得我派门人,一律相避让,否则这灵定便是个榜样!” 杨肃观、韦壮等人见灵定命在旦夕,当下急忙抢上,韦壮叫道:“我来止血!”他双手连点穴道,但灵定胸口伤处深,鲜血仍是激射而出,众宾客见灵定如此年迈,只怕这伤已要了他的性命。杨肃观双手按住伤处,但血箭仍从指缝中喷射而出,全数射在他的脸上,秦仲海、卢云二人见了灵定伤重,也是急忙奔出。 秦仲海从怀中摸出伤药,道:“试试这个!”众人手忙脚乱,但却无一对症,眼看灵定流血越多,气息渐弱,杨肃观没料到此战结局如此,一时深为自责,紧抓师兄的手掌,咬牙道:“师兄!你可撑住啊!” 一旁走上一人,沉声道:“都让开了!”众人回头过去,只见来人不怒自威,正是“九州剑王”方敬。秦仲海知道师父要出手救人,心下一喜,忙叫众人退开。 眼看无人挡,方敬双指凌空一点,只听嗤地一声轻响,劲力透骨而入,穴道受封,灵定血流立缓,厅上众人见了方敬这手凌空点穴的工夫,登即议论纷纷,颇见骇异。 方敬眯着双眼,道:“听闻青衣掌门医术精湛,便请过来相助吧。” 青衣秀士听他召唤,当即走来察看灵定的伤势,他看了一会儿,道:“这剑伤到了脏腑,需得立即救治。”他取出一只又细又长的金针,又从包袱中拿出一只金色的药盒。他将金针在药盒中一抹,沾上了浓浓的黄色膏药,跟着以针送药,将膏药抹在剑伤深处,那膏药灵验无比,伤处一经涂抹,立时开始收缩,不多时,内侧便开始愈合。 众人见那伤药如此灵验,无不大为惊叹,心中都道:“无怪九华山财宝堆积如山,这伤药如此宝贝,真比黄金还要贵重。” 青衣秀士又取出一粒药丸,塞在灵定嘴里,道:“这几日千万别跑跳纵跃,否则伤口又要破裂。” 杨肃观心中感激,合十拜道:“蒙掌门出手救治,少林上下同感大德。”跟着又向“九州剑王”拜去,道:“前辈高义,晚辈铭感五内。” 两人点了点头,却不言语。 卓凌昭见众人正自救治灵定,当下一声冷笑,转头道:“众位朋友,本座已将少林寺灵定大师击败,可还有人要下场挑战?” 方才这场大战只打得天地变色,四座皆惊,众人见灵定如此神奇武功,尚且败在此人手下,哪还有人自不量力,上前讨战? 卓凌昭凝视着青衣秀士,道:“阁下也是个够资格出手的人物,可要上来活动一下,与本座玩个两招?” 青衣秀士摇头道:“我不是卓掌门的对手。” 卓凌昭微微一笑,道:“人贵自知,青衣掌门果然聪明。” 他转过头去,问向杨肃观与秦仲海二人,道:“你二位少年英杰,可有意与我一决雌雄?” 杨肃观双眉一轩,登时起身,此时两位师兄相继败北,自己的一番计谋已然失效,若还不能上前应战,少林的威名必定荡然无存。 秦仲海知道杨肃观不是对手,若要贸然上前,不过送死而已。忙将杨肃观一把拉住,跟着嘿嘿冷笑,对卓凌昭叫道:“你找我们做啥?你看看后面,那位天下第一的宁不凡正盯着你瞧哪!” 卓凌昭微微一笑,道:“是啊!我怎地忘了他?”他蓦地转头,沉声道:“宁兄!你可要与我一搏?”目光凌厉之至,猛朝宁不凡盯去。 此时方敬不愿出手较量,天绝僧又未曾到来,四大宗师中,只余宁不凡一人足以对抗卓凌昭,只要宁不凡打垮这嚣张至的剑神,武林又回到最初局面,那是谁也不吃亏了。众人知道武林气数尽在此战,无不眼望宁不凡,都要看他如何示下。 宁不凡干笑两声,陪笑道:“在下如何是卓掌门的对手?卓掌门神功盖世,天下无敌,这天下第一的美号实至名归。” 众宾客心下鄙夷,想道:“宁不凡是纸老虎,根本不敢应战。” 那卓凌昭却只哼了一声,道:“宁先生客气了。卓某未曾胜你,如何自称武林盟主?” 宁不凡躬身作揖,道:“盟主千万别这般说。您老人家打败无数强敌,实在让人景仰的很,区区在下如何接得你的一招半式?请您高抬贵手,放我这颗脑袋吃饭吧!” 众人听他说得卑微,登时面露不屑之色,却有人以为他另有些阴谋打算,一时众人脸上阴晴不定,都在揣摩他的用意。 卓凌昭冷笑道:“你真不愿动手?” 宁不凡迳自望向场内众人,朗声叫道:“诸位在此见证,昆仑掌门卓老师武功天下第一,已居武林盟主大位,请各位早日到江湖上宣扬,在下感激不尽。”他从圆盘中取过长剑,大声叫道:“不凡今日封剑退隐,从此不问江湖事,日后大家若有什么指教,请去找卓盟主,不凡在此多谢了。”说着取过火烛,便在金盒下烧烤,看他神色匆忙,好似赶着去投胎一般。 元易等正派人士废然长叹,已知宁不凡无意打这最后一仗,众人想起武林正道气数已尽,忍不住心下叹息。杨肃观更是面白如纸,咬住下唇,全身轻颤。 江充见场面大致抵定,当下走上前来,笑道:“卓掌门既已夺得天下第一名号,我不日回京时,自当送上一份奏章,请朝廷勒封卓掌门为本朝护国天师,永保皇室安危于不坠。” 卓凌昭面露喜色,拱手道:“草民卓凌昭,多谢江大人的知遇之恩。” 江充哈哈一笑,道:“卓掌门凭的是真实本领,本该受此天恩,又何必来谢我。” 琼武川原本神情落寞,待听江充此时大言不惭的说话,忍不住站了起来,喝道:“你这封就封的么?” 江充笑道:“卓掌门乃是一代剑神,皇上将封号赐给了他,却有何不对之处么?” 琼武川呸了一声,道:“宁不凡没给人击败之前,永远都是天下第一!”这句话甚是铿锵有力,华山门下登时鼓掌起来。 宁不凡听得此言,脸上不禁变色,手上一颤,那金盒竟尔落了下来,当地一声响,里头的红漆洒落满地,望之如同鲜血。 江充忽地叹息一声,道:“琼国丈啊,一句好话可以救人一命,可一句笨话也能杀死一个人,这你知道么?” 琼武川哼地一声,道:“你说什么鬼话,老夫半句也听不懂。” 江充叹道:“原本宁不凡可以平平安安的退隐,谁知你这句话一说,他却要大祸临头了。” 琼武川脸上变色,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江充叹道:“本来只要他乖乖地让出这天下第一的名头,便没人会来搅扰于他,可是你这句话一说,宁不凡只要还在世上,任谁都称不了当世第一,你说是么?” 琼武川心下一惊,往宁不凡看了一眼,只见他脸色惨澹,竟是半晌说不出话来。 琼武川面向江充,厉声道:“你到底想怎么样?” 江充微微一笑,道:“天无二日,江湖也不能有两个天下第一,否则盟主之位虚有其表,那可难看得紧了。”说着站起身来,便往宁不凡走去。 江充甫一站起,众护卫有了先例,霎时纷纷抽出腰刀,紧挨着江充保护。一旁火枪手更是举枪瞄准,紧紧对着厅上众人,只要有人再行妄动,便是枪齐发。 江充见属下保护周到,卓凌昭也是提剑在侧,更是有恃无恐。他站到了宁不凡身前,微笑道:“宁大侠,我想向你借一样东西。” 宁不凡面色一变,陪笑道:“华山穷困,小人又是身无长物,不知大人要借什么?” 江充却不答话,只往宁不凡的双手摸去,脸上堆满了笑。 宁不凡颤声道:“在下双手粗糙的紧,大人万万别摸了,只怕脏了您的手哪!” 江充握住宁不凡的双手,笑道:“哪里的话?这双手珍贵得很哪。只是老弟既然自承打不过人,又承诺日后决不使剑,这两只手以后除了吃饭写字,想来也没别的用处了吧?” 宁不凡颤声道:“大人…你…你要做什么?” 江充笑了笑,道:“没什么,反正你这两只手没别的用处,这就借我带回京去吧,等你将来入土之时,我自会差人送还,你说好不好?” 宁不凡一愣,颤声道:“我退隐还不够,你…你还要我的两只手……” 江充笑道:“没错,若不这样,我要如何安心?卓盟主又怎能放心地号令群雄?”此言一出,场内众人一齐哗然,华山众人更是狂怒,只见他们纷纷拔剑,旋即冲了上来()。 江充笑道:“把他们拦住了!”霎时胡媚儿、安道京、昆仑门下一齐上前,火枪手也是掉转枪口,对准了华山门人。 厅上宾客打量情势,心下都甚明白,如果华山门下想要硬拼,以他们的区区实力,实在不能与江充手下的众多高手为敌,定会死伤过半。各大派的掌门互望一眼,都是摇了摇头,奸臣为祸,天地无人可挡,自无人胆敢上前助阵。 江充见宁不凡全身颤抖,却只笑了笑,道:“宁不凡,把你的双手砍下来吧!你若想要华山门下平安日,只有把双手卸下,用你的两手换来华山真正的平安。” 宁不凡眼见合山弟尽在奸臣火枪之下,只得苦笑道:“用我的双手换得满门平安,说来也算一门便宜生意了。” 苏颖超按耐不住,霎时冲了出来,忍泪道:“师父!我们拼了!” 宁不凡笑道:“好孩,你有这份孝心,师父已经很高兴了,快些退下吧!”华山满门一齐跪地,哭道:“掌门人!” 琼武川虽想阻拦,但江充手下多好手,硬把他拦在道上,不让他过去干预。他知道只要宁不凡动手反抗,便无人能拿他奈何,当下大声叫道:“不凡啊,你真要任凭人家砍掉你的手吗?你动手吧,他们奈何不了你的()!” 江充斜目看了琼武川一眼,笑道:“琼国丈别怂恿了,他少了两只手,从此快乐逍,你可别活生生的害死他。” 琼武川怒道:“你……你这般霸道,我……我绝饶不过你!” 江充哈哈一笑,道:“我江充霸道也不是一日两日,琼国丈若想整我,只管自便。”他挥了挥手,喝道:“动手!” 华山弟齐声叫道:“众弟!大家今日一起血溅华山,宁死不辱!” 安道京等人喝道:“要死还不快吗!” 秦仲海、杨肃观等人虽想干预,但一来灵定身受重伤,已无实力出手,二来与宁不凡交情平常,都不想淌这个混水,当下也是一言不发。只见华山门下给人用火枪指住,其他高手知道只要一个妄动,便会害死华山门人,看来都是爱莫能助了。 场面危急,方敬却是面带微笑,好似不甚担心,只见他眼角直觑着一面匾额,上书“剑舞飞扬”四字,却不知匾额后有何古怪。 眼看江充步步亲逼,宁不凡如何愿意门人卷入争斗,他摇了摇头,朗声道:“华山门下听命,我今日自愿断手,大家全部退下,不要心存怨恨。”他不顾门人呐喊,自行伸手出去,向卓凌昭道:“卓掌门,请你砍了姓宁的两只手吧!从今以后,你便是真正的天下第一了。” 卓凌昭却不愿趁人之危,只见他面色凝重,摇头道:“卓某杀人虽多,却非无耻小人,敢问阁下为何不与我一战?莫非是瞧不起我?” 这几句话一出,众人立时暗赞,毕竟这卓凌昭还有练武之人的几分风骨,与江充多少不同()。 宁不凡摇头叹息,道:“我有我的苦衷,你只管砍吧,不必多说了。” 卓凌昭见他般逃避,登时嘿地一声,便向厅上众人道:“这人一昧不敢应战,我现下提剑砍下他的双手,各位休怪我不得。”他抽出长剑,森然道:“宁兄,本座得罪了。” 几名华山弟惨叫道:“不要啊!”想要上前阻拦,却给人拦下了。 伍定远见下头情势连番巨变,卓凌昭便要砍断宁不凡的双手,他正自骇异,心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这宁不凡不就是要退隐而已,怎地江充这帮奸贼要如此为难他?” 正思量间,忽听一旁那老者轻轻一笑,道:“时候到了,咱们下去吧。” 伍定远尚未回话,却见那老者脚上一纵,已然跃了下去. 正文 第九章 神剑如我 剑光闪动,卓凌昭正要砍下宁不凡的双手,忽听一人哈哈大笑,如飞将军般落了下来,挡在宁不凡身前。 那老者缓步上前,斜眼看了江充一眼,道:“江大人,好久不见啦!” 江充吓了一跳,颤声道:“是…是你…你也出京来了?” 卓凌昭见来人笑容可掬,约莫七十多岁,他心下一凛,料知眼前这名老者定有什么特异之处,当下便凝剑住手,往后退开一步。厅上众人见这老者貌不惊人,衣着寒酸,不知此人是何方神圣,一时都是暗自起疑。 那老者见众人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只笑了笑,拍手叫道:“都下来了吧!” 众人面带诧异,心道:“上头还有人么?”抬头向上,只见人影飘动,一男一女落了下来,那男一张凛然的国字脸,身形颇见高壮,正是昔年的西凉名捕,人称“伍捕头”的伍定远。那少女身材苗条玲珑,有如出水芙蓉,正是九华山的女弟艳婷。 这人一进场,厅上众人登时乱了起来,却见卢云、杨肃观等人纷纷上前与伍定远相认,众人围住他问长问短,一时只把他忙得不可开交。那艳婷自向师父跪下请安,娟儿神态激动,拉着师姐又哭又叫,师门人相会,自也有一番悲喜。 伍定远、艳婷忙与熟人相会,那老者却也没闲着。只见他走到第张位上,迳自坐了下来,跟着向琼武川一笑,颔道:“琼国丈,好久不见啦!” 琼武川哈哈大笑,道:“你怎也上山来了?可是皇上准你出京的?” 那老者笑道:“这个自然,若没皇上的恩准,难不成咱家还能溜出来么?”他转头看向江充,笑道:“倒是咱们江大人好端端的,不在皇上身边办事,却跑来华山吆来喝去,成日价就想砍了旁人的双手,皇上要是知道了,岂不觉得奇怪至么?” 江充听了嘲讽,竟是不敢答话,面色颇为难看。卓凌昭眉头紧皱,望着那老者,道:“尊驾究竟是谁?” 那老者微微一笑,道:“咱家姓刘,单名一个敬字。” “刘敬”二字一出,站在近处的众人立时一震,旁人见这些人呆若木鸡,连忙追问,霎时一传十、十传,原本大厅里唧唧聒聒,登时鸦雀无声。 那老者见满厅宾客神色骇然,登时哈哈大笑,道:“怎么啦?咱家不过是个老监而已,各位何必如此骇异?好像我是什么怪物一样?叫人怪难为情的。”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哑口无言。眼前这人不是别人,正是那名震天下,足与江充、柳昂天鼎足而的东厂大监刘敬! 杨肃观等人都是朝廷命官,见了这位京城十二监之,随侍当今天的秉笔监,心下无不暗自惊奇。 秦仲海咳了一声,低声道:“怪了,这老监等闲不出宫,怎地今日却忽尔来此?” 杨肃观自也感到纳闷,点头道:“无论如何,此人出宫必有什么阴谋,咱们可得小心在意了。” 卢云见伍定远低头不语,忙问道:“伍兄怎么会与这人一同躲在匾额后?你们约好一起上山的么?” 伍定远见人一起望向他来,忙摇手道:“大家别误会,我上山时无意在道上遇见这人,倒不知他便是刘总管。”众人哦了一声,都是将信将疑。 杨肃观见疑云重重,如何能平白放过,当下便要追问,忽听刘敬道:“诸位朋友,我今日上得华山,只是想见识一下各方英豪的英姿,看看谁是当今的武林盟主,现下可推举出来了么?” 杨肃观一听此事,便感头大,方才卓凌昭击败灵定,宁不凡又不愿与他较量,算来这“剑神”已是方今的武林盟主,想到日后少林名声定然毁在自己手上,脸色已成惨白。 江充走了上去,笑道:“刘总管问得好,当今公认的武林盟主,便是咱们昆仑掌门卓凌昭卓老师,诸位朋友日后便听他号令吧!” 刘敬笑道:“哦!原来武林盟主已经是卓掌门了,这我倒不知晓。却不知咱们宁不凡宁大侠公认天下第一,却是怎么败下来的?可是输在拳脚不及,还是剑术不到啊?”说着往卓凌昭看去,眼中都是询问的神色。 刘敬这么一问,那比什么暴力威吓、阴谋陷害都要来的厉害,果然卓凌昭面上变色,摇头道:“卓某不曾与宁掌门较量,倒不知是谁强谁弱了。” 刘敬笑道:“原来你二人还没比试过,那怎么卓先生便可以自称武林盟主啦?莫非卓先生天生的料事如神,还是能够未卜先知啊?” 卓凌昭听了嘲讽,面上登时青红不定。同样的一句话说来,琼国丈徒然说得暴躁气愤,但这刘敬却能说得讥讽巧妙,让人无法回击。 江充冷笑道:“这事倒与卓老师无关。咱们宁大侠很有自知之明,根本不敢下场较量,须怪卓掌门不得。”跟着转头向宁不凡一看,狞笑道:“怎么样?我这话可有什么不对?” 宁不凡轻咳一声,道:“江大人所言不错,在下不是卓先生对手,不比也罢。” 琼武川见他一脸懦弱,登时又急又气,大声叫道:“你又来啦!你到底在怕什么?” 刘敬伸手出去,往琼武川肩上一拍,笑道:“国丈有所不知,他是怕咱们江大人,倒不是怕卓先生。” 琼武川知道刘敬口才了得,此刻如此说话,定有用意,当下便假意接口,奇道:“总管这话好生奇怪,咱们宁大侠明明是与卓掌门下场较量,怎会来怕江大人?莫非江大人也练了厉害武功么?” 刘敬哈哈大笑,道:“照啊!琼国丈所言不错。咱们江大人正是练了两套神功,一套叫做‘铁口随心功’,另一套叫做‘御前咬耳功’,这两套神功使出来,便是宁大侠这般武艺,也要甘败下风。” 琼武川如何不知刘敬有意讥笑,当即假意问道:“什么是‘铁口随心功’?那是什么神奇武功了?” 刘敬笑道:“这个‘铁口随心功’,顾名思义,便是一张嘴巴神通广大,威力无穷。只要铁口发威,往刑部公堂一坐,两张嘴皮就这么吆喝几下,嘿嘿,管你本事通天,人家几千张海捕公贴出,几万名官差抓来,任你逃到天涯海角,也要给他搞掉性命。” 琼武川惊道:“这么厉害!简直比隔山打牛的功夫还了得!”他二人一搭一唱,都在讥讽江充平日的为人处世,众宾客都觉得好笑。 刘敬叹了口气,道:“那算是什么,比起‘御前咬耳功’,这‘铁口随心功’还只能算是粗浅的武艺哪!” 琼武川奇道:“御前咬耳功,这又是什么厉害武了?” 刘敬道:“铁口随心功不过对付区区一人,可御前咬耳功更是非同小可,只要他在金銮殿前咬个几咬,任你几人、几千人的大门派,一夜之间便会成了天下万民的公敌。他说你是雌的,你便不是公的,他说你是雄的,你便不是母的,黑白是非随他说,红黄绿白任他咬,几口下来,管你精忠报国,还是碧血丹心,一样给送去刑场报到。你看咱们江大人法力无边,却要芸芸众生如何抵挡啊!” 琼武川面露赞叹之色,点头道:“原来如此,无怪宁不凡怕他怕个要死,这天下第一的封号,该送给咱们江大人才是。” 江充满脸通红,嘿嘿一笑,回敬道:“两位话恁也多了。所谓江湖自有江湖理,咱们朝廷中人,还是少说个两句吧。” 刘敬笑道:“我自与琼国丈谈天纳凉,闲聊几句,怎么江大人就不高兴了?好吧!你要咱家闭嘴,咱家就安安静静的好了。诸位有话请说,有屁请放。” 此时众人都知他们有意对付江充,若要出言插话,不免介入两大权臣间的比拼,当下都是默然无语。 琼武川摆了摆手,笑道:“大家有什么事,只管说啊,怎么这般安静呢?” 那钱凌异平日最爱出风头,眼看无人敢答腔,登即冷笑道:“你这糟老头少放两个狗屁,没人会当你是哑巴。” 众人听钱凌异说话大胆,都是为之骇然。果然刘敬咦的一声,道:“你是谁?怎么对琼老爷说话这般无礼?” 钱凌异冷冷地道:“在下昆仑山钱凌异,外号‘剑影’的便是我。” 刘敬叹道:“原来是钱四侠啊,唉……我以为昆仑山高手见识非比寻常,谁知却如此无知,真可惜了。” 钱凌异仗着有江充撑腰,也不来怕,只怒喝道:“你说什么!” 刘敬微笑道:“钱四侠,你真以为这位老先生只是个糟老头么?” 钱凌异心下一凛,这才想起琼武川身分非比寻常,他往金凌霜等人看了一眼,只见众人垂手低头,不敢稍动,这才知道闯下大祸。他咳了一声,嚅啮地道:“我…我是…” 刘敬叹道:“你以为他是谁?一个可以给你随意作弄的人是不是?” 钱凌异陪笑道:“不是……在下岂有此意……” 刘敬忽地面色一寒,喝道:“大胆刁民!你可知道他家中摆着祖御赐的铁卷丹书,便是金銮殿上皇爷也不敢骂他一句两句?这般人物,是你一个小小顽民可以骂得的么?你不怕杀头吗!” 钱凌异吓得魂飞魄散,颤声道:“我……我不是有意的……” 刘敬厉声道:“他那条二十四节龙头金鞭,连皇上都打得,你却说他是个乱放狗屁的糟老头,难道你以为自己比圣上还要了得吗?你想要造反是不是?” 钱凌异吓得跪倒在地,叩道:“求总管饶命,是我这张狗嘴说错话了!我该打!我该打!”说着自行掌嘴,一时劈拍有声。 众人见刘敬一出场,言两语间便逼得钱凌异磕头下跪,心中都是暗自佩服。伍定远心道:“江充、刘敬这两个奸臣着实了得,个个都有天大的本领,我与他们的机智口才相比,那可是差了十万八千里了。”杨肃观、秦仲海也是佩服无比,各人心下暗自揣摩,都在这老监行事的手段。 卓凌昭见门下给人整治得惨,便咳了一声,道:“在下管教不严,致使门人说话无礼,还请两位大人原谅则个。” 卓凌昭这般说话,已算给足刘敬面,哪知刘敬丝毫不见放松,只笑道:“卓掌门放心,咱们琼国丈肚量大,绝不和钱四侠计较。不过人家的宝贝女儿是皇上的嫂,只不知皇上是否这般肚量宽宏,能容得一个小小姓指骂他的亲家。唉,那可是诛九族的大罪啊!” 钱凌异听得此言,吓得更是磕头如捣蒜,江充知道刘敬嘴巴厉害,自己若要出言求情,不免被胡乱编排,当下只一言不发。 卓凌昭见刘敬丝毫不给面,霎时断喝一声,手按剑柄,沉声道:“刘总管与琼国丈一搭一唱,到底是想怎么样?若想一昧袒护宁不凡,咱们自行下山便是,也不用看他假惺惺的退什么隐,就当这一切全是狗屁!” 卓凌昭面带杀气,那日为了天山里的绝世武功,这“剑神”尚且不惜与江充翻脸,倘若刘敬真的逼迫甚,他可是啥也干的出来。 刘敬微微一笑,道:“卓掌门好大的火气啊!”当下对钱凌异微微招手,道:“好啦!看这位钱四侠头也磕破了,想来真是有意悔过,这就起来吧!” 钱凌异如遇皇恩大赦,啜泣道:“小民得总管相饶,终身不敢忘总管的大恩。” 刘敬笑道:“你不敢忘我的大恩?那江大人怎么办?莫非你要投靠到我这儿来么?” 钱凌异偷眼望去,果见江充面色不善,他心下一惊,急急缩到卓凌昭背后去了。 卓凌昭嘿地一声,不再理睬刘敬,迳自怒目望向宁不凡,大声道:“阁下到底是要退隐还是要怎地,快快放下一句话吧!我们没工夫陪你闲耗!” 先前江充独霸全场,宁不凡始终处于挨打局面,此刻刘敬现身制衡,照理宁不凡该喜形于色,只是说也奇怪,宁不凡见了刘敬,脸上神色丝毫不见轻松,反有更添烦忧之象。场中宾客看在眼里,都是暗自纳闷。 只听宁不凡叹了口气,道:“在下今日退隐,便是为了远离纷争,日后无论朝中恶斗也好,江湖凶杀也好,一律与我宁不凡无关。请诸位大人成全,别再为难我了。”言中之意,真是有意退隐,却与江充无涉。他伸手到第只铜盘里,拿出了那段白绫,递给了刘敬,道:“这块白绫请大人转交琼贵妃,就说宁不凡直到退隐江湖,始终对得起她。” 众人见那段白绫破烂腐旧,谁知竟与当朝贵妃有关,心中都是一奇。江充更是脸色大变,连琼武川也是叹了口气。 刘敬见众人脸上都有猜测的意思,当下将白绫展了开来,众人只见白绫上满是血迹,上头却有一人的题字,琼国丈朗声读道:“功在国家,朱炎题。” 伍定远眉头一皱,问道:“谁是朱炎?” 杨肃观低声道:“这人的名字不能乱叫,他便是先皇武英帝的名字。” 伍定远啊地一声,道:“原来……原来宁不凡识得先皇……”霎时之间,脑中一阵混乱,只觉此事大有蹊跷,但一时却又想不清楚,只是皱眉苦思。 一旁江充更是面色铁青,全身轻轻颤抖,好似为紧张。只见他口唇低颤,喃喃地道:“老天爷……难道事情还没了结……不要……千万不要……” 此时卓凌昭有江充撑腰,宁不凡也有刘敬助阵,两方可说谁也不怕谁,就算宁不凡一改初衷,决定放手一搏,甚且下场争夺武林盟主,也无不可。刘敬见他低头不语,忍不住劝道:“你真要这样走了?咱们还有多少大事等着干,你对得起自己这身武功么?” 宁不凡听了“多少大事等着干”几字,身体一颤,急急低下头去,拱手道:“求总管放了我吧。二十年来,不凡始终效忠朝廷,已然鞠躬尽瘁。日后的事还请总管多多担待了。” 厅上宾客把二人的对话听在耳里,心下无不了然。看来宁不凡与刘敬间的交情定是非比寻常,也难怪江充不惜以大臣之尊,老远赶来此处捣蛋。只是宁不凡一向颇有侠名,却怎地与刘敬搞在一起,想来真是让人不解。 眼见宁不凡执意退隐,刘敬看在眼里,也不便再加阻拦。他凝视宁不凡良久,终于长长一叹,道:“好吧,念在咱俩多年交情,你放心退隐去吧!咱家祝你日后平平安安,长命岁。你这些徒徒孙,咱也会替你看着,绝不让他们受人欺凌。” 宁不凡听了这几句话,登时大喜过望,当即躬身道:“多谢公公成全。”转身又向众宾客一鞠躬,道:“多谢各位不吝上山观礼。”转身又向卓凌昭一拱手,陪笑道:“盟主在上,日后多多提点华山一脉,不凡感激不尽。” 卓凌昭听他马屁奉承,忍不住露出笑容。一旁杨肃观、秦仲海、卢云等人却都苦着一张脸,知道宁不凡退隐之后,武林气运已尽。想起少林从此受人欺压,杨肃观更感罪责深重,饶他久经历练,仍有茫然不知所措之感。 宁不凡见再无人阻拦自己,便喜孜孜地取过长剑,跟着提起火漆,便要将之封印。此时江充与刘敬相互牵制,卓凌昭又已顺利夺得盟主之位,无论正邪双方,都无人过来干预,想来这回封剑已成定局。 火漆正要落下,忽听一个声音叹道:“功名利禄,男女情爱,把人紧紧来缚。枉称是天下第一高手,却沦落到这个地步,真让人没眼看了。” 众人转头去看,只见说话那人神情萧然,自坐一张板凳上,正是“九州剑王”方敬。他话声平淡,一非指责,二非喝阻,只是飘飘渺渺,好似有气无力。只听他道:“小宁不凡,今日便要以这身武艺行侠江湖,为众生好好做一番大事业,老前辈你是当今剑王,我无论如何要与你一决胜负……” 宁不凡本来兴冲冲地等着封剑,听了这话,彷佛当头棒喝。他停下手来,苦笑道:“方大侠好聪明的记性,都十多年了,你居然还记得我俩动手前说过的话……” 秦仲海一听得师父这番言语,便知有异,当下寻思道:“听师父这般说话,看来他曾与宁不凡动过手,却不知谁胜谁负……”他正自推想,忽地心中一惊:“都说师父是天下有数的大剑客,却怎地弃剑从刀?看来他…他也败在宁不凡的剑下…”一时心中激荡,良久说不出话来。 方敬缓缓站起,走到宁不凡面前,叹道:“当年我敬你是个剑客,这才与你比武,哪料到名缰来驾,利锁来袱,你枉称一代宗师,却连退隐之刻也难能自在。宁不凡,你练武究竟为的是什么?是为了世间虚名?还是为了蝇虫之利?” 宁不凡听了这话,喉头忽然一哽,竟是难以回答。 方敬凝视着他,伸手取过“勇石”,刷地一声,将剑刃抽出半截,道:“你过来看看,你还认得他么?” 剑刃雪白如镜,登时照出了一张脸。宁不凡低头看去,只见剑刃上的那张脸满布风霜,好似受尽世间折磨,眼角皱纹层叠,更似心机无穷。 **野心,妒嫉仇恨……那个满面谄媚的中年人不是别人,正是你自己,不凡,宁不凡…… 宁不凡痴痴地凝望着自己的倒影,满心悲苦中,那剑刃上的老脸淡淡隐去,慢慢的,映出了一张挂着鼻涕的纯真小脸,那小小孩童模样蠢笨,正对着自己傻笑不休。 往事飞入心中,蓦然之间,宁不凡再也忍耐不住,泪水登时滑落双颊。 方敬幽幽地道:“你本是年难得的练武奇才,一手剑法风华绝代,谁知十余年不见,你竟沦落成这个模样。今日上山宾客有不识得你的,还以为你是华山打杂的长工,是什么折腾了你的志气?是女人情?是财富?还是权势?奸臣过来说个两句,你便乖乖的伸手出去,任人宰杀,你啊你……你枉称天才,你对得起自己这一身天赋么?” 宁不凡听了这话,更是伸手掩面,泪如雨下,众人见了他这幅神情,都是为之愕然。 方敬还剑入鞘,把剑柄交在宁不凡手中,道:“宁不凡!身为一个剑士,就该拾起你的剑来,轰轰烈烈的干一场!死也好,活也罢,都是性命一条!要知今日封剑之后,你无论练成多高的武艺,天下间都没有对手可以较量了啊!” 方敬武林辈分高,此时一开口说话,场中之人无不肃穆,几名年轻人更有热血沸腾之感。在这一代剑宗面前,江充等奸臣又如何插得上话,都是哑然无语。 宁不凡缓缓抬起头来,望着梁上的两面锦旗,正是“长胜八战,武艺天下尊”。宁不凡轻轻一叹,心道:“是啊……我本是一名剑客,只知道用剑而已……我什么时候变得这般胆怯无用,这般无耻可笑……我不是为了名利而活…也不是为了华山而活…我生在世间,只为自己的剑而活……” 霎时间,他仰天狂叫,大声道:“跳舞!一起跳舞!”只见他握住剑柄,高举过顶,如跳舞般转了个圈,跟着前走步,旁走两步,原地跳跃不休,好似跳起了庙会里的祭神舞。 当年的一舞,舞出了名动天下的绝世高手;今日的一舞,恐怕是世间绝响。华山门下顿时泪洒当场,赵老五、肥秤怪等人想起往事,更是痛哭失声。众宾客不明所以,都是张大了嘴,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方敬淡淡地道:“秦霸先的传人已经出山了,你难道不想与他较量一场?你练了一生的武功,不就是在等这个机会么?” 宁不凡忽地跳了起来,哈哈大笑道:“是啊!秦霸先!可惜你早死了,否则我宁不凡定要与你分一个高低!” 伍定远心下一惊,暗道:“又是这姓秦的,他到底是谁?怎像是挺重要的大人物?” 江充听得这个名字,忍不住脸上变色,跟着恶狠狠地盯向伍定远,心中大恨,想道:“又是这帮可恨逆贼,至死都阴魂不散!” 刘敬一直默默旁观,待见宁不凡满脸欢喜兴奋,也是淡淡一笑,道:“宁掌门,好久不见你这般喜乐了。” 宁不凡哈哈大笑,道:“莫叫我掌门,我此刻只是一名寻常的剑客,一名自求我道的剑客!”他飞上半空,喝道:“什么功名利禄,什么权势财富,全给我滚吧!”内力到处,“勇石”已然出鞘,只听“锵”地一声大响,那声音直震屋瓦,梁上泥尘竟尔飕飕落下。 众人面上一惊,方知宁不凡的真正功力。看来他直到此刻,才终于得到解脱,又恢复成天下第一高手的气派。 方敬哈哈大笑,道:“好一个宁不凡!这才是天下第一!” 宁不凡手持长剑,双目竟尔变得明亮清澈,只听他道:“多蒙方前辈指点教诲,不凡已然想清楚了。华山日后便遭奸人陷害,自有天命护持,不必我这个凡人再有多言。”他转身看向众人,朗声道:“宁不凡自今以后,便当引退,终生不再动剑,诸位若想指教一二,与在下分个高低,这便请下场。” 众人见到他的目光,忍不住都是一凛,原本这人只是个店小二模样的猥琐人物,此刻持剑在手,却如巨人一般,令人无法逼视。江充本想威吓,待与他目光相接,竟是悚然一惊,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 宁不凡提剑下场,仰天傲视,着实是天下第一的睥睨气派。卓凌昭见猎心喜,眼前他只要击败这个宁不凡,这“武林盟主”的宝座更是实质名归,再无旁人讥嘲,心念于此,便自往前一站,冷冷地道:“宁兄,卓某人今日领教你的高招。” 宁不凡望着卓凌昭,竟是仰天长笑,道:“卓掌门本是一代枭雄,其实若非有人作梗,我早想与你一战了!”这宁不凡原先何等庸懦,此时持剑在手,竟连说话语气也变得自信起来。旁观众人本来看他不起,现下却无一人敢出言讥讽。 卓凌昭微微一笑,道:“蒙阁下看得起,卓某生有幸。”他夹着击败少林大高手的名声,已是中原武林声望崇荣的人物,自足与宁不凡较量比试。 两人互望一眼,各挺长剑,同时走下场中。 双雄相互凝视,都在打量对方。宁不凡见卓凌昭目光如火如炬,身上杀气腾腾,便自微微一笑,问道:“剑神凌昭,你告诉我,你的剑是什么!” 卓凌昭双目精光暴射而出,森然冷笑:“神剑如我,吾即剑神!举凡公理正义,无一超乎我手中长剑!”说话间提起剑鞘,平举在胸,更显出剑神的睥睨气势。 宁不凡点了点头,道:“好狂气!” 卓凌昭嘴角斜起,傲然道:“却不知阁下的剑是什么?” 宁不凡耸了耸肩,微微一笑,道:“我打小就笨得厉害,一不会读书写字,二不会手艺雕刻,长大以后也不懂什么权谋霸术、仙佛鬼怪,我只会练剑,也只喜欢练剑。”他轻抚剑柄,道:“我就是剑,剑就是我。” 当世最为知名的两大高手站下场中,相互凝视,大厅中顿时生出一股腾腾杀气。一个是自号“剑神”的西域掌门,昆仑山开派以来最为聪颖的天才剑客;一个是公认“天下第一”的当世最强高手,即将封剑归隐的华山掌门,这一场好斗,堪称惊天动地,震古铄今。旁观宾客被两人间的杀气一逼,纷纷躲到了墙角,场内立时空出一大块地方。 卓凌昭见眼前的绝代高手气势磅礴,确实是中原第一人的气派,寻思道:“此人称霸中原十余年,从无人胜过他一招半式,却不知他剑法究竟高妙到什么境界,莫非他真已如传言所称,已然体悟天道?”心下不禁微有惧意,但转念一想,胸中豪气斗生:“想我卓凌昭生平会过多少高手?便灵定这般厉害人物,还不是败在我的剑下?这宁不凡不过四十多岁年纪,能有多高的功力?且看我撕下他‘天下第一’的虚名来!” 心念于此,自信必胜,拱手便道:“有僭了!” 刷地一声,长剑闪动,“剑豹”旋即使出,剑雨洒落,如同水瀑飞泉,霎时攻出八八六十四剑,一剑比一剑快,寻常武功中有所谓“连环”、“七连技”,却从未听过一次攻出数十剑的招式。剑光闪耀,宛若狂风暴雨,直朝宁不凡身前杀去。 杨肃观见了这等快剑,心下也是骇然,寻思道:“我那‘涅盘往生’已是武林间罕见的异数,谁知此人剑法更高更快,那日在京师相斗,天幸他是空手,否则我今日哪有性命留着?”众人给这剑光逼得难以直视,只眯眼观看这天下难得的奇景。 只听当地一声,卓凌昭已然还剑入鞘。 众人满脸茫然,不知这招谁胜谁负。 场中诸大高手却看得明白,方才宁不凡在惊天动地的剑花到来前,竟已平举剑身,在卓凌昭的胸口轻轻地刺了一下,这剑妙到颠毫,去势虽然不快,却攻入了庞大剑网的空隙,所幸卓凌昭轻功了得,在长剑破衣的那一刹那,便已往后急跃,否则此刻早已毕命。 卓凌昭双眉一轩,更不打话,迳自提剑走向宁不凡,刹那间剑光一闪,长剑由左至右,猛朝宁不凡腰间切去,这剑夹带着轰然巨响,宛若狂波怒涛,两旁众人只觉劲风割面,脸上火辣辣地甚是疼痛,以剑风观之,这剑所附的真力实是非同小可。这剑气势雄浑,乃是昆仑十剑中的“剑浪”。 宁不凡双脚不动,只微微屈膝,手臂伸直,长剑缓缓地指向右前方。宁不凡这剑以逸待劳,卓凌昭若不收手,他长剑力道虽猛,但剑刃尚未触及宁不凡之前,手腕却会先给他割下来。众人心下赞叹,忍不住大声叫好。低辈弟识不得宁不凡剑法的好处,还以为众人是为卓凌昭霸气绝伦的剑招所喝彩。 卓凌昭见剑招被破,不待招式用老,手腕一振,剑尖立时由下往上疾刺,指向宁不凡的喉头,这剑快若闪电,但去却又蜿蜒曲折,教人摸不清他那一点剑尖的去处,剑尖颤动,只见宁不凡上半身所有要害都已受制,正是昆仑十剑之一的“剑蟒”。 杨肃观心下佩服,寻思道:“卓凌昭真不愧是当代四大宗师,看他这般使剑,天下有几人接得了他的一招?” 便在此时,宁不凡右手提起,放在自己的腰上,剑刃却软绵绵地指向左侧。众人看他这剑毫无气势,眉头都是一皱,不知这剑有何作用。那方敬却暗暗点头,显然甚是佩服。 果然卓凌昭见了这一招看似无用的剑式,只得立即变招,想来宁不凡剑尖的去处,又是卓凌昭剑法的要害。 卓凌昭清啸一声,又已拔剑来攻,一时“剑豹”、“剑浪”、“剑蟒”、“剑飞”纷纷使动,十来种截然不同的剑法使来,竟是毫无斧凿痕迹,彷佛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众人眼花撩乱,都是目瞪口呆,但宁不凡却足不动,手不抬,单靠手腕颤动,那一点剑尖指去,却逼得卓凌昭立即变招。 卢云站在一旁印证,心道:“当年我与那陆爷约定了拳较量,他也是手不抬、脚不动地破去我的拳法,看来这宁不凡也是如此,只是他比陆爷的功夫更为高明。兵法有言:‘善战者,攻其所必趋,是以制人而不制于人,至于无形神乎’,照这道理来看,宁不凡已然看清卓凌昭的剑去势,这才能后发先制,攻敌所必趋了。” 余招过后,大殿上满是剑神的脚印,可是宁不凡却不曾移动半步。卓凌昭面色铁青,也缓下手来,静静凝思下一招的攻法。 宁不凡微微一笑,道:“你别急着抢攻。剑神的剑法当不只如此。”口气虽然谦和,但言辞却如长辈指点弟一般。 卓凌昭大怒欲狂,心道:“我今日若不能逼他移动一步,我日后如何在江湖上行走?昆仑山还有何颜面面对天下英豪?”想起自己已是武林盟主,今日若要莫名其妙地惨败,一切心血不免付诸东流。心念及此,深深地吸了一口真气,催动身上雄厚的内力,霎时一丝白烟飘过,卓凌昭的剑上竟尔凝出一层寒霜。 金凌霜大惊失色,颤声道:“这是‘剑寒’……”厅上众人只觉身上越来越冷,竟连空气也要凝结成冰,卓凌昭剑上竟似会吸收热气一般,只见剑上寒气大盛,冒出了缕缕寒气,卓凌昭缓缓舞动长剑,白蒙蒙的冰尘飘来,剑身竟然慢慢消失无形,金凌霜颤声道:“这是‘剑寒’、‘剑影’合而为一,天啊!掌门的功力竟已深到这个地步……” 只见卓凌昭身上裹着一团白雾,缓缓地行到宁不凡面前,寒剑森森,看来剑上的内力大有毒性,若要擦破了皮肉,绝不只是流个几滴血这么简单,怕还要被那阴寒毒性所伤。只见薄雾茫茫中,卓凌昭的剑刃已然幻化成模模糊糊的一团白光,殿上寒气大盛,四下都是阴森一片。 卢云心道:“方才宁不凡之所以能胜,靠的全是料敌机先,只是卓凌昭这招过匪夷所思,竟能隐藏出剑的数,看这模样,宁不凡看不清对手的剑,断无法再以逸待劳了。” 原来卓凌昭见对手不断破解自己的剑招,料知这天下第一高手的剑道造诣定然已至神而明之的地步,居然能在瞬间便识破自己剑法中的破绽。也是为此,他便藏去自己的剑,看这宁不凡目不能视,却要如何破解自己的绝招。 卓凌昭喝道:“去!”猛地剑光一闪,白雾四散,这融合两大剑法的绝招已然使出。 此剑风声萧然,夹杂着猛烈的白雾薄烟,寒气冲来,端的是气势逼人,不知宁不凡要如何抵挡。 猛听“嘿”、“哼”两声过去,众人引颈急看,却见两大高手一言不发,各自退开了一步,两人都已还剑入鞘。只是双方动手快,加上卓凌昭又使出无形剑法,实在难以看出两人之间到底谁胜谁负。 一阵山风吹入殿内,在众人的惊骇声中,卓凌昭的衣袖落下了一片。这剑已然分出胜负,却是卓凌昭输了。 宁不凡目带怜悯,轻声道:“你败了。” 卓凌昭颤声道:“我已然使动‘剑影’,照理你决计看不见我的剑,你……你是怎么破去我的剑法的!” 卓凌昭向以心机深沉著称,当年他曾以一招击败灵音、李铁衫两大高手,凭的全是阴谋诡计,谁知此刻费尽心机绝招,却被宁不凡轻轻松松的破解,似乎还行有余力。 宁不凡道:“你的剑影靠的是内力运使,我眼睛看不见你的剑,但却感受得到你剑上的杀气,是以能够破去你的招式。” 卓凌昭一声惨笑,道:“剑上的杀气?” 宁不凡点头道:“举凡武之人的一言一动,我都能从他的杀气查知动作举止,这便是我派武的精华。阁下心中所思,我自不能尽皆知晓,但若要以阁? ?的脚步呼吸来猜测招式,那也不是什么难事。” 卓凌昭嘿嘿一笑,道:“所以…所以不管我出什么招式,你都能事先预料了?” 宁不凡点头道:“不错。不过卓掌门不必因此自责,我此刻虽然胜过你,但我内力不如你,剑术也不如你,所长者,不过是‘制敌于先’四字,倒不是武功真的比你高。” 众人心下雪亮,宁不凡所言只是安慰之意。这剑神确实差了天下第一高手偌大一截。 天下间的武所求不过二者,那便是“力”与“智”。以“力”而言,求得是超出对手能耐的神技,你的招式能快一步,我便要快你两步,你能举斤,我便能担千斤,胜负之际,靠的纯粹是力大。无论是灵真那般苦练外门硬功、或是卓凌昭这般逆练玄奇剑法,致胜之道却都是一般的数:“我的气力比你更大”。 但论到武的“智”,那便是骗倒对手的技巧了。你要往左,我却偏偏能骗得你往右,你要往右,我却偏偏唬得你往左,等你的招式已被我全然预料,任凭你招数再快再狠,力道再猛再强,我都可以“料敌机先”、“制人而不制于人”,进而轻轻松松地取得胜果。以此练剑,便是一个岁小孩拿着一根细针,也能打败大力士的千斤铁锤。为了这个“智”字,各门各派无不苦练诱敌虚招,以期能够骗倒敌手。但却无人能练到宁不凡这般境界。 卢云生性聪明,把两人过招的情状看在眼里,心下自有体悟。想道:“只要能制敌机先,无论是何等平凡无奇的招式,都能成为天下最为强劲的绝招。看来宁不凡真是天才,若非如此,他凭什么以最寻常的招式破解人家最繁复的剑法?” 宁不凡的剑上并没有丝毫真气内力,只是寻常的一口利刃,但卓凌昭的剑上却满是阴劲寒气,出招时更是以快取胜。卓凌昭剑招华丽,威力奇大,有如山珍海味的滋味,端的是千奇怪,无所不有,但宁不凡的剑招却如青菜豆腐一般,平淡无奇,毫无可取之处,一不需内力,二不需轻功,只是把手上长剑缓缓一举,随意刺出,这种剑法便连岁小孩也会,可是两种剑法相较,居然是宁不凡胜过卓凌昭,这中间差异所在,便是“天才”二字。 这等剑法之妙,已入“天道”,自是天才之所为。卓凌昭费心尽力,以人力弥补剑法的不足,便能练到绝顶之境,至多也只能称的上“人间之道”、“人定胜天”了。 卢云见卓凌昭低头不语,昆仑门下目中含泪,心中隐隐有着一丝同情。想道:“其实这剑神当真不容易了,一柄长剑能使到这等鬼斧神工,天下间恐怕没几个人办得到。可怜他练到这个地步,却抵挡不了宁不凡的随手一刺,这要他情何以堪。” 宁不凡见卓凌昭满面痛楚,垂无言,便微笑道:“卓掌门,我们不必再比了吧?”他转头看向厅上众人,问道:“还有哪位要来赐教?” 忽听一人森然道:“转过身来,我们还没比完。”这声音冷傲高峻,正是卓凌昭所发。只见他双目生出无限凶光,好似要把敌手吞噬一般。 众人心中都想:“他法宝出尽,人家却连一步都没动,他还想比什么?”先前宁不凡不曾移动一步,便把剑神击溃,两者孰高孰下,已是一目了然,不知卓凌昭还想挣扎什么。只是众宾客碍在昆仑山人多势众,都不敢出言讥嘲。 宁不凡皱眉道:“阁下还要打么?” 卓凌昭却不打话,霎时深深吸了一口真气,只见剑上顿生一股青芒,那青芒不断上涨,一尺、两尺、尺,慢慢地竟如同一只巨大火炬一般,精光耀目,此时日已西沉,大殿中夜色弥漫,那青芒灿烂耀眼,只逼得众人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宁不凡颔道:“好厉害的剑芒!宁某生平仅见。” 卓凌昭仰天傲视,昂然道:“我之所以自称剑神,意即在此,请宁掌门赐教吧!”他口中说话,那剑芒却丝毫不弱,反而更见光彩夺目。 何谓剑芒?这剑芒自古便是剑客追求的最高境界,乃是剑士以深厚内力逼出剑上的磷粉,使之在空气中燃烧,望之如同火炬,故以谓之“芒”。以此无形剑气所凝聚而成的光芒,非但能断铁裂金,无坚不摧,尚且有无数巧妙变化。若有人以此横行天下,任你带着名剑宝刀,也无法抵挡正面一击。 众人见了如此雄浑的剑芒,纷纷赞叹,老一辈的剑客多闻剑芒大名,却不曾亲眼目睹,只因这剑芒使动起来耗内力,江湖上练成的直是少之又少,寻常好手只要能运出半尺剑芒,且撑上一口呼吸,便足以傲视江湖了,眼见卓凌昭的内力直如无止无尽,剑芒非只长达尺,尚且精光炯炯,绝不缓歇,真可谓震古铄今了。得见天地奇观,不少剑客竟尔潸然泪下,只觉不虚此生。杨肃观等人想起灵定便是败在“剑芒”之下,更感肃然。 方敬虽然看不起卓凌昭的为人,此时见了这等绝,心下却也暗暗敬佩,想道:“这剑芒如此难使,卓凌昭定是练过什么神奇法门,否则决计无法支撑这般久。” 方敬却不知道,这“剑芒”正是卓凌昭自古墓中挖出来的绝,若非前人智慧所积,卓凌昭内力再强,也不能使得这般惊天动地。 卓凌昭手腕轻抖,剑芒闪过,迳自朝宁不凡颈上掠去,以圣僧灵定的金刚不坏体,尚且不能与挡这剑芒的一击,这剑芒若要在宁不凡喉头上一划,那可是断颈斩的惨祸,宁不凡心下一凛,随即低下头去,那剑芒便往他身后切去,霎时斩断一只木柱。厅上众人惊叫一声,纷纷闪避。 尺剑芒,加上五尺剑身,威力所及,天地无物可挡。此时卓凌昭仗着剑上无形青芒,远远朝宁不凡进击,两人相隔远,卓凌昭可凭无形剑气杀人,但宁不凡却无法举剑反击,已是大落下风。 木屑纷飞之中,剑芒一闪,又朝宁不凡背后削下,卓凌昭厉声道:“与我剑神相斗,不容你站立不动!” 宁不凡嘿地一声,当下只有让开一步,只听轰地一声大响,地下竟已给卓凌昭的剑芒劈出一道深沟,这地板乃是青石所铺,坚硬渝铁,谁知却被卓凌昭劈出缝来,想来真是令人心悸。 只见剑芒闪耀,剑气冲霄,转瞬间两人连过十招,二人相距,宁不凡难以还手,只有四下闪避的份,根本出不了一剑,过了一柱香时分,那剑芒竟越来越盛,全然不见衰弱。 大殿上剑气纵横,众人早已躲到一旁,便连武林高手也是一般,眼看这剑芒如此锐利,谁敢正面抵挡一击?众人只有紧挨墙壁,将后背尽量贴在壁上,以求不被卓凌昭剑气扫及。 卓凌昭喝道:“宁不凡!你可以尽破人间所有招式,但这剑芒乃是天界所传,我看你如何来破!”霎时雄浑的剑芒一散,竟幻化为数千条淡淡的青光,猛朝宁不凡身周左右击去。 方敬吃了一惊,心道:“霞光千道!世间真有这等武!” 宁不凡见这招过强猛,实在不能硬接,当即往右侧一纵,远远地跳了出去。千道剑芒便从他身侧穿了过去,只听嗤嗤地连声轻响,霎时照壁上竟给戳出数千个小孔,众人见了这等剑气,心下都是骇然,寻思道:“这剑法也可怖!卓凌昭真是剑中之神!” 卓凌昭冷笑一声,又是一招“霞光千道”使出,宁不凡面色惨澹,急急闪躲,模样狼狈无比。 余招过后,宁不凡仍是左右闪避,全然无法招架,旁观众人有的便皱起眉头,心道:“这天下第一高手怎么不敢正面还招,如此不是浪得虚名么?”有的好事之徒便大声喝叫起来:“快快决一死战!别只知道逃!”华山弟登时反唇相讥:“你急什么?想要下场过招,一会儿多的是机会!”大殿上争执喝叫,闹成一片。 卓凌昭早在上山之前便已推算明白,只要凭着自己的剑芒绝技,定能使武林人士大为震惊,推崇备致。一会儿宁不凡若还不敢还手,他只要停手罢斗,宁不凡自也不能再上前邀斗,到时武林盟主的尊号便是他的囊中物了。想到自己今日先败少林、再破华山,这份丰功伟业当是昆仑开派以来所仅见,忍不住露出得意的微笑。 卓凌昭大占上风,已是好整以暇的出剑,颇有卖弄的意思。他见宁不凡脚踩七星步,正在自己身旁疾走,好似随时要扑将过来,卓凌昭微微一笑,心道:“你剑法再高,也无法抵挡我的无形剑芒,你若硬要挤来,那不是送死么?” 正要使出“霞光千道”,将敌人一举斩杀,忽见地下的足迹有些特异,大部分散乱的脚印都是他自己的,可是却有一圈奇特的足印以他为中心,已然围绕成圈,似乎要把他包围起来,却是宁不凡踏出来的。 卓凌昭往宁不凡看去,只见他面色凝重,似乎在推算什么,卓凌昭心下微微一凛,寻思道:“看他这模样,决计是有什么阴谋,我可得小心了。” 卓凌昭推算两人距离,眼见宁不凡慢慢朝自己走来,已有十尺远近,卓凌昭自拊仗着手上长剑的威力,以五尺剑身加上尺剑芒,当足以毁去八尺方圆内的所有物事,此时宁不凡缓缓朝自己接近,若再不出剑将之诛却,更待何时? 卓凌昭断喝一声:“来吧!”他猛吸一口真气,只听轰地一声大响,“霞光千道”激射而出,剑上青芒如同排山倒海,猛向宁不凡面前冲去,料来宁不凡武功再强,轻功再高,也必成为血肉模糊的一团。 烟消弥漫,大殿上满是飞灰,众宾客站了起来,无不惊叫赞叹,华山弟见掌门垂危,则是捶胸顿足,哭声连连。卓凌昭见胜负已分,霎时脸露微笑,便要还剑入鞘。 便在这喜气洋洋、胜负已分的一刻,忽地眼前精光一闪,卓凌昭面前忽尔多了一件物事,却是一柄长剑直向门面而来,正是宁不凡的配剑“勇石”! 这一惊直是非同小可,眼看“勇石”已经及胸,卓凌昭急急后退,想要一举甩开宁不凡的进击,宁不凡举步向前,丝毫不让,两人一个进、一个退,转瞬便退出一丈有余。满厅宾客见变故忽起,无不惊得呆了。 方敬冷眼旁观,心道:“好一个宁不凡,居然抓得住这十尺致胜之道。” 卓凌昭的剑芒几可称当世无敌,任你掌力再强,内功再深,都不能抵挡他剑芒的一刺,举凡血肉之驱,全都不能与之争锋。只是这剑芒虽然霸气,却有一个小小的缺陷,便是在“霞光千道”这招使出时,需得有一口换气时间,适才宁不凡不断拖延闪躲,用意并非在于消耗卓凌昭的内力,而是要看清楚这口换气时间的长短。 只是卓凌昭功力实在深,这口换气只需刹那便可完成,宁不凡以自己的轻功推算,料来需得逼近卓凌昭身前十尺,方有机会搏命建功,他等待良久,终于放手一搏,总算在“霞光千道”出招前,抢先一步攻入内圈,随即破解了卓凌昭惊动天下的剑芒绝技。 此时卓凌昭也已明了情势凶险,倘若宁不凡逼入身前十尺,他便能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攻入内圈。两人若要近身肉搏,卓凌昭的傲世剑芒反成累赘,以宁不凡剑法之高,短兵相接世间无敌,卓凌昭必然惨败。 卓凌昭心念及此,连连往后退避,宁不凡脚步轻缓,也是亦步亦趋。宾客中不晓事的便笑了起来:“他两人是在跳舞么?怎么一个进,一个退,便练也练不到这么合拍!” 这些无知之徒哪知此番局面的险恶,宁不凡若要给甩到十尺之外,卓凌昭便会以“霞光千道”一举将之格杀,但卓凌昭若给宁不凡逼入十尺之内,转瞬间胸腹要害便会受制,两人一个退,一个进,都在鬼门关旁搏斗。 卓凌昭不住后退,眼看便要退到照壁之旁,到时自己如何还有生?总不能把墙壁撞破,往山下逃之夭夭吧?卓凌昭额头冷汗涔涔而下,他自习剑以来,至今已有四十余年,生平会过高手无数,却从不曾遇过如此怪异的敌手,以内力而论,方才的灵定恐还在宁不凡之上,以招式精妙而言,自己更是胜过他千倍,可是无论如何,就是没办法破解此人的随手一刺。 卓凌昭面色铁青,心道:“我此战若是败得如此难看,日后还能在江湖上行走么?我…我自幼天才横溢,识得我的师长无不夸赞,年前又蒙得上天垂青,赐下古剑神的剑法于我,我得此天赋天赐,难道还赢不了他么?我…我绝不能输……” 霎时之间,“两败俱伤”、“玉石俱焚”的念头已然浮现眼前,卓凌昭仰天狂叫,胸腹间的内力登即狂涌,霎时剑尖上幻出数千条霞光,地下青石板给这霞光一激,登时碎裂,旁观众人见了他的气势,一时间无不心惊肉跳,都庆幸与他敌对的是号称“天下第一”的宁不凡,不是血肉作成的自己。 满室剑光缭绕,那千道剑芒竟不往前方射去,而是围绕卓凌昭身周。众人见这剑芒竟能弯曲,更是骇异惊叫。宁不凡见卓凌昭给剑芒紧紧裹住,全身已无破绽,便也放缓脚步,不再追击。看来这战不见生死,不判胜负,两大高手中定有一人惨死当场。 场上众宾客却无一人知道,此刻卓凌昭已将手上长剑震成碎片,凭着自己雄浑无比的内力,这才使之在身边围绕飞舞。但卓凌昭如此使动内力,已然伤了脏腑,他嘴角流下鲜血,只是在耀眼的光芒下,却无一人见到他的惨状。 卓凌昭心下刚硬,想道:“此战若是败了,我也不用活了,今日便把内息耗尽,拼个功力全失,我也要杀掉宁不凡!”他狂吼一声,无数碎片夹着凛冽的剑芒,已然冲至宁不凡身前,直是惊天地、泣鬼神的气势。 宁不凡见了卓凌昭嘴角的鲜血,已知他为了取胜,不惜拼个功力尽失,只怕这招使完之后,便要成为废人。宁不凡轻轻一叹,摇头道:“剑神啊剑神,你既然自称为神,却为何看不破世间虚名呢?”他面露悲悯,双脚站立不动,剑柄抵住额头,口中念念有辞。 华山弟见了师尊的神态,霎时纷纷惊呼∶“仁剑震音扬!”众弟面露欢喜赞叹之色,竟是跪倒在地。旁观宾客不知他们何以如此作态,无不议论纷纷。 方敬看在眼里,却是轻轻叹息,心道∶“仁剑出手,胜负要分晓了。” 持剑如持香,宁不凡面露慈悲,只见他两手掌心向外,以黏劲吸住剑柄,内力发动,剑刃旋转如盘,望之如同月轮。这剑转动快速劲急,却不闻分毫破空之声,足见剑上内力之柔之韧,实达化境。远远看去,金轮盖顶,热气飘荡,彷佛佛顶光晕一般,更让人心生敬畏。 卓凌昭见宁不凡还有绝招未出,顿时心头一震,想起了方敬的话∶“难道……难道真如方敬所言,世间惟有天山传人,方有可能击败宁不凡?我不信!我不信!” 想起自己为了羊皮杀人放火,落个丑恶至的名声,今日却还被人逼到这个田地,心中直是悲苦羞愧,无以复加。此役若要败了,自己的所作所为,不免成了可笑至的闹剧,想到心酸处,忍不住大声狂吼,全身内力更是急速涌出,已到搏命一击的地步。 便在此时,那光晕往外膨胀,登将卓凌昭的剑芒包在圈内,只听叮叮当当之声不绝于耳,无数断剑已然跌落地面。 众人满脸诧异,纷纷互问:“怎么了?谁赢了?” 话声未毕,猛听一声惨嚎,跟着一人口吐鲜血,跪倒在地,那人满面悲愤,正是昆仑掌门“剑神”卓凌昭()! 方敬叹了口气,心道:“可怜卓凌昭机心算尽,还是过不了‘仁剑震音扬’。” 华山所传“达剑”,共分招绝技,称为“智剑平八方”、“仁剑震音扬”、“勇剑斩天罡”,正所谓智剑屈敌,仁剑护身,勇剑斩杀。那“智剑”寻敌破绽,最初两大高手相斗,卓凌昭剑法连番被破,全是败在“智剑平八方”的招数里。而方才决一死战的最后一式,却是王道服人的“仁剑震音扬”。当年方敬与宁不凡相斗,也是败在这招“仁剑”之下,此刻再见此招,自是不免感伤。 青衣秀士等高手互望一眼,方知这宁不凡不只剑法傲视江湖,连内力也是远超常人,这才能使出“仁剑”压服强敌。以此观之,方才卓凌昭大占上风之时,宁不凡早可凭藉内力取胜,只是不愿而已。 众高手中,自以方敬最为了解此人,深知宁不凡向来只以招数分胜负,从不喜以力伏人,若非他怜悯卓凌昭自残功力,也不会使出绝招“仁剑震音扬”,一举将之制服。 宁不凡见胜负已分,便缓缓走了上去,低头望着卓凌昭。卓凌昭不愿如此屈服,只运起全身内力,努力想要站起,但他全身如同虚脱,平日霸道绝伦的内力荡然无存,费尽气力,连撑了几下,这才站起身来。 两人对面站立,卓凌昭自知技不如人,已是面如死灰,只咬牙道:“你杀了我吧!” 宁不凡摇了摇头,扶住了卓凌昭的肩头,温言道:“卓掌门快别自责了()。阁下的剑法确实高绝,若非热爱剑道已,绝不可能练成这等剑气。外界虽说你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但以剑魂而论,阁下确实称得上光风霁月,实乃顶天立地的一条好汉。”说着将一股内力输入他的体内,却是在为卓凌昭治疗内伤。 眼看强敌为自己耗费功力,若是一般人,定会感激涕零,但卓凌昭生性高傲,宁不凡为他疗伤,那比打他杀他,还要令人难受。卓凌昭断喝一声,奋起全身之力,袍袖拂出,便将宁不凡震开一步。只是他身有内伤,稍一使动内力,忍不住便要吐血,但卓凌昭自来好面,当下硬生生将鲜血吞落,跟着以剑鞘拄地,这才稳住身形。 宁不凡面露不忍,劝道:“人生起起伏伏,胜负之际,何必看得这么重?” 卓凌昭嘿嘿一笑,道:“强者为王,败者为寇,卓某剑术不如你,夫复何言?” 他面露倔强之色,仰头看着梁上的两面锦旗,见是“长胜八战,武艺天下尊”,他凝目望着,想起自己已成手下败将,霎时心中一恸,泪水滚滚而下,悲声道:“既生瑜,何生亮?”口中鲜血狂喷而出,竟尔摔倒在地。 宁不凡摇了摇头,便要将卓凌昭抱起,金凌霜身为昆仑第二把交椅,掌门惨败,已是不能不出面。他叹息一声,随即抢了上来,自行将卓凌昭抱在怀里,躬身道:“华山掌门果然天下第一,我昆仑山甘拜下风。” 宁不凡面无喜色,只摇了摇头,叹道:“请转告贵山掌门,便说宁不凡退隐前得与他较量一场,深感荣幸,请他不必再挂怀胜负。” 金凌霜心道:“此人不愧是天下第一高手,举止气,大是令人心折()。”当下又是一个躬身,道:“多谢宁大侠了,在下自会将此言转告敝派掌门。” 眼见卓凌昭以惨败收场,方敬却是毫不意外,他摇了摇头,心道:“其实这两人之间的差距,在过招前便已看出端倪了。” 适才两人动手前各自喊话,卓凌昭自称“剑如神”,那是霸气绝伦的话,但却失了意境,宁不凡自称“剑如我”,那才是人剑合一的最高境界。方敬自己是剑术高手,一听两人对话,便知卓凌昭心有窒碍,一心只求声名利禄,练武只为求胜。但宁不凡却已超脱生死荣辱,只在剑术中寻得真我,两人对剑道的见解差异如此之大,走的自也不同。同样是克敌致胜,宁不凡求的是自然,卓凌昭求的却是霸气,这两种剑术一旦相遇,胜负自是一目了然。 众人眼见剑神如此收场,心下莫不凄然。数十名宾客原是卓凌昭寻来助阵的,此刻见他败得如此之惨,便悻悻然地离去,口中还不住叫嚷:“***,什么狗屁剑神,根本是纸糊的老虎,全不是人家的对手嘛!”不屑讥嘲之情,溢于言表。 方敬望着这些凉薄之人,不禁摇头叹息:“便是这些世间毁誉,才会让一代高手做出这许多恶事。卓凌昭若要听得这些人的嘲讽,定会抑郁终生了。”. 正文 第十章 江山代有才人出 此时灵定、卓凌昭都已落败,方敬又不愿下场,那武林盟主的尊号宛若春梦一场,终究还是要随宁不凡一起退隐了。满堂宾客都想:“宁不凡武功如此了得,等他退隐后,这世间武又要倒退一步,真是可惜了。” 所谓江山代有才人出,一代新人换旧人,武林中本该生生不息,但今朝江湖无人能与宁不凡并肩,不免使人有今不如昔的感慨。 宁不凡退隐在即,典礼便要落幕,不少宾客见大事底定,纷纷起身告辞,几名下山客人经过昆仑众人之旁,便来冷嘲热讽一番,昆仑门人大怒之余,自是恶言相向,屠凌心更要动手杀人,几名华山弟过来劝阻,一时乱成一片。 金凌霜叹了一声,想起上山的声势,心下倍感难堪。他望着昏迷不醒的卓凌昭,心道∶“掌门人一生要强好胜,为了一个虚名,落得无恶不作的名声,唉……这值得么?” 正想间,忽见宁不凡弯腰俯身,指着地下一块东西,问道:“这是你们的东西么?” 金凌霜心下一凛,急急去看,只见地下一块白色物事,恰处宁不凡脚边,那东西薄薄一片,尺许见方,正是将昆仑山一引向罪恶渊薮、令卓凌昭背负无恶不作名声的那块羊皮。 金凌霜心下了然,想来掌门人重伤之下,无力顾及身上东西,这才从怀中滑了出来。他走了上去,道:“这是咱们的东西,劳烦宁先生还给我们。” 便在此时,柳门中行出一人,朗声道:“且慢!这东西是咱们的。宁先生切莫听他们胡说!”只见说话之人面目英俊,正是杨肃观。 宁不凡听了两方人马说话,只感纳闷,便直起身,茫然道:“这到底是谁的东西?” 猛听一人道:“这是江大人的东西,谁敢来拿!”只见一名番僧快步走出,正是罗摩什。此时神机洞虽已毁坏,但仍有不少大臣视羊皮为江充的卖国物证,这种东西自须早些夺回销毁,免生麻烦,当下便出言来讨。 宁不凡咳了一声,心道:“看他们几人杀气腾腾,先把东西收起来,免增无谓杀业。”当下弯腰去捡,金凌霜见状,霎时一惊,想起掌门是重视这羊皮,当下一个飞身向前,便要去抢羊皮。 杨肃观喝道:“撤手了!”运起轻功,也是急速冲出,手中长剑更已出鞘,要将金凌霜挡开。罗摩什见人出手去抢,如何愿意坠后,身形闪过,也要来拿。 四人同时出手,宁不凡站得最近,但他不知羊皮重要,只是缓缓俯身去拾,其余人都是志在必得,眼见四人手指都要触到羊皮,那罗摩什手上练有奇功,霎时手臂暴长,已然抓住羊皮一角,杨肃观如何让他得手?长剑出鞘,寒星急急点去。罗摩什哼了一声,侧身让开,手指却已松开,杨肃观见状大喜,急急蹲下,左手已然摸到羊皮一角。 此时金凌霜也已赶上,他大喝一声:“放手!”剑寒出鞘,压住了杨肃观的长剑,跟着左指点出,却是向杨肃观眉心点去。罗摩什心下一喜,暗道:“天助我也!”左手顺势去抓羊皮,右手却运起“幽冥玄指”,也往杨肃观胸口点去。 杨肃观忽给两大高手围攻,只是他右手剑刃已给金凌霜压住,左手却捏住羊皮一角,实在腾不出手来御敌,看来只有放手退让一途可走。 远处艳婷见杨肃观情况危急,登时大声尖叫,卢云等人也叫道:“杨郎中!放手啊!”众人发一声喊,一时纷纷来救,但两边相隔丈许,恐怕来不及了。 杨肃观武艺高明,如何不知情势凶险?只是他心下明白,此时只要一放手,这羊皮便要落入奸人手里,先前灵定受伤,他已深感自责,怎能再失落羊皮?他咬住了牙,眼看敌人招式攻来,竟仍紧抓羊皮,丝毫不让。 便在这生死一刻,猛地一阵紫光闪过,一个影飞入场中,这影势如鬼魅,疾若飞鹰,众人惊呼声中,那人已落在四大高手之中,他右手一推,将杨肃观推出圈外,登让他脱离险境,跟着掌风发出,逼得罗摩什退开一步,夹手一抓,当场夺过了羊皮。 众人见这人手脚之快,动作之准,直如妖魔一般,霎时急急去看他面目,只见他身高膀粗,一张凛然的国字脸,正是伍定远来了! 金凌霜吃惊之余,长剑一圈,便朝伍定远胸口刺去,这剑去势快,伍定远站得近,断无闪避之途,只见他身猛然翻倒,单指倒立,头下脚上,那剑便刺了个空。 一旁罗摩什见状不妙,立时出手抢攻,伍定远此时倒立在地,只见他虎吼一声,单指用力,一个筋斗翻过,左脚踢出,直向金凌霜门面而去,右足更踹向罗摩什胸口,双腿齐用,来势飞快,霎时已将两大高手逼开。跟着稳稳落下地来。 杨肃观站在一旁,眼见伍定远居然凭着单指之力,便能翻身跳跃,身手既强且怪,直是前所未见,讶异之余,颤声道:“定远……你……你的武功……” 伍定远自知此事玄怪,若要解释,不免多费口舌,他微微一笑,道:“这事一会儿再说,咱们先把东西收起来吧。”说着伸手出来,便要将羊皮交给杨肃观。 伍定远正要取过羊皮,忽觉手上一紧,好似有人扯住羊皮另一端。伍定远回头看去,只见一人两眼大大张着,正自凝视着自己。这人手上拉着羊皮一角,却是天下第一高手宁不凡! 伍定远心下一凛,忙咳了一声,道:“这东西是我们的,请阁下放手。” 宁不凡却是恍若不闻,只听他颤声道:“你就是天山传人?” 伍定远乍听这个称号,不免皱眉,他又咳了一声,道:“前辈若有指教,可否一会儿再说?请您先把东西放开。” 伍定远见宁不凡扯住羊皮,对他的话不理不睬,两眼更是上下打量自己,好似他是什么怪物一样。此时神机洞已毁,洞中武也在自己手里,这羊皮已如废纸一般,无须再惹纷争,伍定远心念于此,便松开了手,要让宁不凡把羊皮收去。 便在此时,猛地一剑正面刺来,正是宁不凡的“勇石”来攻! 伍定远不知宁不凡为何要杀自己,大惊之下,伍定远嘿地一声,仰天翻倒,单指着地,跟着以指为支,身急速旋转,劲风扑过,已然闪过致命一击。满厅宾客见了这招,不由得面面相觑,都已说不出话来。这招之难,全在指上力道。若非指力强若臂膀,绝无可能这般支撑身体。杨肃观满身冷汗:“我少林虽有‘一指禅神功’,却也只能单指倒立,定远究竟练了什么功夫,指力怎么如此可怕?” 柳门中人正要喝止,但宁不凡的长剑来得好快,不过一眨眼不到,只见宁不凡剑刃一转,后发先至,竟已算准伍定远闪避线,剑刃以逸待劳,早在一旁等候。伍定远倒翻过来,等于将喉咙要害自行送上剑锋。此人事事料敌机先,登让伍定远心下骇然,先前他看卓凌昭与宁不凡相斗,尚不知此人的可怖之处,待到此刻亲身经历,方知何以卓凌昭的超卓功力,尚无法抵挡此人的随手一击。 剑刃朝喉刺来,伍定远虽想出言告饶,但此刻情势危急,自己身又处倒立之势,实在没有空闲说话,眼看自己身倒立,难以左右闪躲,当此穿喉之祸,只听他断喝一声,右手筋肉一紧,爆发莫名力道,霎时身形凝住,竟以倒立姿势直直倒退,躲开了致命一击。 伍定远这下闪躲怪异莫名,转折处形同直角,厅上众人都是惊叫出声,不知他怎么办到的,连伍定远自己也有茫然之感。其实这一切神妙变化,全是因“寒丹宝池”之故。伍定远自浸泡宝池之后,体质筋脉已与常人大相迳庭,一见喉头被制,手中便生新力,这才能往后急速跃开,躲过喉头的关键一剑。 这“智剑平八方”专攻天下各大绝招的破绽,但伍定远武功如此怪异,每到绝境,便有怪招生出,如此一来,破绽便不再是破绽,两人对决虽只一招,但已足以震动天下第一高手了。 果然宁不凡满面冷汗,眼看伍定远朝后逃开,剑尖立即追踪而至,朝着伍定远喉头点去。这剑非但对准身上要害,剑锋在内力鼓荡之下,更是散成弧形,根本看不准落点。这剑寒光抖擞,散若穹苍,料得伍定远若不撒手投降,便是穿喉惨祸等在眼前。 杨肃观等人见情势实在不妙,众人呼啸一声,同声喝道:“住手!”四人一齐发招攻去,只见秦仲海在左,卢云在右,杨肃观飞身跃起,韦壮扑滚在地,四大高手分别出招,全力阻拦宁不凡这招攻势。 只听嗤地一声怪响,场内两人已然缓下手来。杨肃观、秦仲海等人见状,也各自退开一步,要把情况看明白再说。 只见伍定远脸色铁青,右手护住了要害,手上的绷带却已被割裂,露出了**的紫色右臂。看来宁不凡有意相饶,否则勇石只要在往前推进一寸,伍定远的右手必定断折。 柳门中人见情势稍缓,登时全数奔入场中。只见卢云挡在伍定远身前,秦仲海、杨肃观各出兵刃,众人已将宁不凡团团围住。 杨肃观手挺长剑,朗声道:“前辈可是有意寻少林的晦气?倘若真有意挑战我派,在下自当禀明师尊,日后再接阁下高招。”韦壮也走了上来,道:“宁掌门何必为难后生晚辈?若要找人较量,在下这就奉陪。” 卢云转头问向伍定远,道:“怎么样?手臂有没有割伤?” 伍定远摇了摇头,当下解开了绷带,露出**裸的右臂,他猛提一口真气,霎时右手紫光闪动,如闪电般弥漫全身,须臾之间,紫光一收,复归丹田。柳门诸人见了这异状,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不知伍定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宁不凡见了伍定远的紫臂,忽地叹息一声,跟着还剑入鞘。他缓缓走下场中,向满堂宾客一拱手,道:“多谢诸位朋友来此见证,不凡自此退隐江湖,不问世事,请各位多替在下宣扬,就说武林中已经没有宁不凡这号人物了。只盼日后江湖相逢,各位高抬贵手,别来欺侮在下。” 在众人的错愕中,宁不凡已自行走向伍定远,拱手道:“多谢阁下,在下退隐前能与天山武交手,大慰生平,此生已无遗憾。”说着将羊皮交到伍定远手上。 伍定远差点给人杀了,此时听他过来道谢,只得干笑两声,也不知该说什么。 宁不凡凝视着伍定远,拍了拍他的肩头,微微一笑,便转向观门,自行走了出去。众人见他离开得急,一时都是为之愕然,苏颖超忙向前追,急道:“师父!你要去哪里?” 宁不凡停下脚来,笑道:“我要回家。” 苏颖超叫道:“师父,这里就是你的家啊!” 宁不凡摇头道:“我尘缘已尽,你们好自为之,再会了。”身影一闪,已然走出观门。 苏颖超冲了过去,大哭道:“师父!你别走啊!别走啊!”他正自哭泣,忽然之间,半天中落下一枚物事,掉在他手中,却是一枚泥丸。 苏颖超心中一奇,不知这泥丸有何用处,远远传来宁不凡的声音,道:“日后若遇上什么麻烦事,将泥丸捏破,你们自会找到解决之道。” 苏颖超知道师父必是留下日后联系的法,当下大喜,跪地拜道:“多谢师尊,弟定会竭心尽力,以卫华山。” 众宾客见宁不凡已然远去,想起天下第一高手从此行踪杳然,都是一阵惆怅。 苏颖超正自跪地哭泣,忽见一人走来,伸手将他托起,那人面上无须,约莫七十来岁年纪,正是刘敬。只听他道:“你师父这次之所以隐退,我多少也要担些责任,念在咱们两家的交情,日后你要遇上什么**烦,便差人到京城找我,咱家定会助你一臂之力。” 苏颖超跪下道谢,啜泣道:“承蒙刘大人爱护,小感激不尽。” 刘敬微微一笑,将他一把拦住,道:“你现下已是华山掌门,除非是遇上了天,否则等闲不能向人下跪。”他方才手上一托,已然察觉苏颖超内力根柢佳,当下道:“你武功底很好,看来悟性也不坏,日后好好习练武艺,定可重新发扬华山门户。知道了么?” 苏颖超忍泪道:“多谢刘大人。” 两人说话间,却见琼武川走了过来,苏颖超急忙拱手,道:“老爷也要走了么?” 琼武川朝刘敬看了一眼,大笑道:“我能走么?你一个小小孩,如何料理得了这许多大事?我要在山上住上一会儿。” 华山众人听得此言,心下都是一喜,料来国丈在此,那可是万事不愁了。 伍定远稍一得空,柳门诸人便围了上来,众人你一言,我一语,都在问他别后之情。伍定远却是心有旁骛,非只说话支支吾吾,眼光还朝一角望去,模样似甚烦忧。 众人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青衣秀士带着两名徒弟,正与其他几名掌门寒暄,却不知有何异状。秦仲海拍了伍定远一记,笑道:“他***!你老盯着人家,可是要找青衣秀士买伤药么?还是要弄张人皮面具戴戴?”九华山伤药灵验,适才众人便见识过了,秦仲海言下之意,自是以此打趣了。 伍定远醒觉过来,忙向众人歉然一笑。此时艳婷便要随师父离山,伍定远也要与众人一同返京,两人离别在即,却连私下说话的机会也找不之着,自不免有些神思不属了。 卢云上下打量他一阵,奇道:“伍兄究竟怎么了?可是伤到哪儿了?要不要小弟替你把脉?” 伍定远尴尬一笑,他这病纯是心病,若要把脉,不免得将他灌醉,才查得出其中病因。当下摇了摇手,苦笑不语。 杨肃观见伍定远忽尔练成神功,宁不凡又以天山传人相称,早感疑心,他咳了一声,道:“伍制使,你失踪那几日,究竟发生了何事?可否交代则个?” 伍定远想起“披罗紫气”的那篇记载,自知其中秘密不得随意外传,他心下一凛,不知该如何回话。 便在此时,忽听一个阴侧侧的声音道:“伍制使,守口如瓶保平安,满嘴妄言招祸来,你可记下了。” 柳门众人听这声音好似江充所发,都是一惊,急忙转头过去,果见江充站在不远处,正盯着伍定远,神态甚是阴狠。 伍定远面色铁青,只掉转头去,避开了江充的目光。江充冷冷一笑,向柳门诸人望了一眼,道:“各位着便走了出去。 安道京伸手一挥,喝道:“大伙儿走吧!”大批好手应道:“是!”当即前呼后拥,保护江充离山。 秦仲海往地下吐了口脓痰,骂道:“这狗贼好神气,看咱们两家以后还有得搞。” 伍定远叹了口气,正要说话,忽听背后一个声音道:“义所当为,毅然为之,此乃忠臣孝的本分。伍制使,这你懂么?” 众人回过头去,只见说话之人满面笑容,正是东厂总管刘敬。众人心下一惊:“伍制使怎么变得炙手可热,好似江充、刘敬都在找他?” 伍定远不去理睬刘敬,只低下头去。刘敬拍了拍他的肩头,跟着笑吟吟地离开。众人惊疑之间,急忙凑来询问,伍定远想起此事关系重大,如何能答,只摇了摇头,叹道:“大家先别问了,等我回京之后,自会禀明侯爷,到时再请他定夺吧。” 众人不明究理,眼看他心烦若此,料来逼问不出,也只有点头称是。 杨肃观自来缜密,如何愿意善罢甘休,正自打量如何启口,忽听背后传来一个荡气回肠的声音,腻声道:“杨郎中,你们慢慢聊,奴家先走了。” 杨肃观回头一看,正是胡媚儿来了。他最怕此女纠缠,急忙拱手道:“仙姑慢走。” 胡媚儿一笑,跟着举手一挥,霎时一张纸片飞来,杨肃观不疑有他,随手接过,忽地想起胡媚儿全身是毒,只惊得脸色泛白,冷汗急流。胡媚儿笑道:“你已中了我的相思蛊毒,不需再下别的毒啦!”说着掩嘴轻笑,翩然而去。 杨肃观眉头一皱,将纸片展开,却见上头写着短短一行字:“月初八,奴家于京城宜花楼相候大驾,不见不散。” 秦仲海贼兮兮地凑头过来,霎时猛吸一口气,笑道:“好香啊!” 杨肃观见他歪嘴斜眼,满脸不正经,忙将纸片折起,拂然道:“仲海恁也无聊了。” 卢云却是老实人,一看胡媚儿飞纸传情,忙拉住杨肃观的手臂,劝道:“世间好女所在多有,在下忠言相告,杨大人金玉之体,可千万别受那妖女的蛊惑。” 杨肃观听了劝告,反气得脸色惨白,大声道:“你们当我是谁?京城浪吗?” 忽听一名女道:“没错!你就是京城浪!” 杨肃观猛地转头回去,只见一名女孩含泪望着他,神色苦苦可怜,正是艳婷。杨肃观心下一凛,忙摇手道:“姑娘别误会……” 秦仲海嘻嘻一笑,向卢云眨了眨眼,低声笑道:“又是一笔烂帐!” 杨肃观见艳婷泪眼盈盈,眼神中满是哀怨,一时也感焦头烂额,不知如何劝解。 艳婷俏脸含泪,转过身去,迳向伍定远福了一福,道∶“伍大爷,多谢你这些日照顾,日后若有空闲,定要上来九华山作客。” 伍定远点了点头,想说些什么,喉头却似哽了,发不出半点声音。艳婷抹去泪水,向他一笑,便随师父、师妹走了。 秦仲海看了这群饮食男女的丑态,正自哈哈大笑,忽见一名老者飘然离厅,正是方敬。秦仲海见师父便要离山,急忙追了出去。 杨肃观拉住了他,皱眉道:“仲海要去何处?”秦仲海身上带着两千兵马的令符,若是奔得不见人影,到时大军无人调,那可麻烦之至。 秦仲海哪来空闲理他?一脚回踢,将杨肃观逼开一步,大叫道:“他***!老出去撒泡尿,一会儿便回来!”他急急奔出观门,眺头望去,却见山门外一片寂静,寒风徐徐吹来,竟已不见了师父的踪影。 秦仲海自幼蒙师父扶养长大,一向情同父,两人已有五六年不见,此次难得来山,本想与他好好聊上一阵,谁知又是这般来去匆匆。饶他生性粗豪,此时望着空山冷影,心下仍是感喟:“这番分手,却不知何时才能见面了。唉……” 晚霞灿烂,瑰丽缤纷,宁不凡站在山巅上,凝望着七彩浮云,心中感慨万千。 自他十二岁入山以来,至今已有十年,想起退隐以后,自己便要孤身一人在江湖漂泊,一时之间,竟有不知何去何从之慨。 他见山道上离去的宾客络绎不绝,轰闹之声更是不绝传来,宁不凡心下微微叹息:“日后见到这些江湖人物,可不能再以真面目示人了()。”他封剑之后,从此不能提刀论剑,想起今生因剑而不凡,如今少了长剑,宛如残废一般,不觉又叹了口气。 眼看夕阳西沉,不觉有些饿了,宁不凡微微苦笑,过去十年来,都有人服侍他吃饭更衣,现下退隐了,这些权柄风光自也不再,他摸了摸钱囊,所幸还有厚厚一叠银票,看来几年内只要不嫖不赌,日大概还过得去。 正想去找吃食的,忽然之间,树林里飘来甜腻香味,似有什么人在那儿烤食,宁不凡吞了口馋涎,正要反身去看,猛听树林里传来一阵笑声,跟着一颗山芋飞了过来,宁不凡伸手接过,霎时只烫得掌心生疼,不过他身负绝顶内力,掌上稍一运气,疼痛感登已消失无踪。 只听树林里传来一个声音,笑道:“怎么样,烫手山芋好吃么?” 宁不凡此时倍感孤寂,听了故人到来,登时大喜,叫唤道:“方前辈!” 话声未毕,只听一人哈哈大笑,从树林里转了出来,他手上拿着根树枝,上头插了只芋头,正是方敬。 方敬找了块大石,迳自坐了下来,笑道:“才当第一天的闲云野鹤,便在那里唉声叹气?你啊你,要真舍不得,那就别退隐啊!” 宁不凡哈哈一笑,道:“方前辈别取笑我。当了几十年掌门,一朝恢复自由身,难免有些不对头。”说着剥开山芋,咬了一口,只觉满口香甜,滋味竟是不坏。 方敬看了他一眼,道:“老实说吧,刚才退隐得急,可是给天山小逼得慌?” 宁不凡闻言一愣,跟着苦笑道:“不愧是剑王,瞒不过你的眼去()。”他摇了摇头,将“勇石”解下,递了过去。 方敬拔出长剑一看,只见勇石的剑刃上缺了一处,竟给伍定远的掌毒腐蚀出小指大的缺口。方敬点头道:“若非你眼明手快,没给那小捏住剑身,不然这柄剑是毁定了。” 适才两人交手,众宾客都以为宁不凡有意相饶,便连伍定远也是这般觉得,却没料到里头竟有这等玄机。 宁不凡点头道:“这剑陪伴我几十年,虽非什么宝剑利刃,但多少也有些感情。实在不忍它这般毁损。”他仰头看着晚霞,幽幽地道:“长江后浪推前浪,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今日却叫我见识了,唉……” 方敬将兵刃还了回去,拍了拍他的肩头,笑道:“你又没出全力,怕这小做什么?他真要练到秦霸先那般武艺,那还有得哪!” 宁不凡微微摇头,叹道:“这人现下拳脚虽然粗疏,但日后若加习练,恐怕不在秦霸先之下。唉……也只有到那时候,我那‘勇剑斩天罡’才派得上用场……”他仅以“智剑”、“仁剑”两招剑法,便已坐拥天下第一的美名,此际言语,自有高处不胜寒的感慨。 方敬哈哈大笑,道:“还想这些事做什么?该打的仗已经打完了,眼下你便要退隐山林,去过那逍快乐的日,何必还想这些身外之事?” 宁不凡登时醒悟,笑道:“方前辈说得是,过去几十年的朝廷是非,我是听都听怕了()。好容易可以自在逍,真该为自个儿打算了。” 方敬听了“朝廷是非”几字,登时眉头紧皱,道:“朝廷的是是非非,那是咱们闲云野鹤的大忌,我劝你还是甭管这些事,连想都不要想,那才是正格的。” 宁不凡望着暮色下的玉清观,忽地微微一笑,转头问道:“方前辈这般洒脱,难道没有牵挂的人么?” 方敬嘿嘿一笑,却是不愿回话。他拿起手上的芋头,正要低头去吃,猛听远处传来粗豪的吼声:“***!师父你快别躲啦!咱已闻到你在烧芋头啦,快快出来见你徒弟啊!” 这吼叫声来得好快,不旋踵便已来到十丈开外,方敬尴尬一笑,拱手道:“我的俗务来了,可须先走一步。”脚下一点,已如轻烟般遁去。 宁不凡见方敬急急逃走,忍不住也是哈哈一笑。他低头看着手上的勇石,微笑道:“朋友啊朋友,此番良晤,甚是有幸,来日再要见你,却不知是何年何月了。” 他仰天长啸,将勇石抛下深谷,跟着将芋头放入怀中,微微一笑,悄然远去. 正文 第十一章 铁口直断 二月天寒,傍晚时分,刚过完年没多久,街上的人还懒洋洋的提不起劲儿干活。冷清清的街道旁,一名中年男坐在店铺门口,眯着一双怪眼,直瞅着稀稀落落的几名行人。只见那男背后的店铺挂着幅招牌,上书“华山玉清嫡传仙法,铁口直断吴半仙”,看此处模样,必是个算命摊,那中年男,当是那自称铁口直断的算命仙了。 原来这中年男不是别人,正是当年宁不凡的同窗吴安正,外号叫“小安”的那名孩童,光阴飞逝,岁月如梭,转眼十年过去了,这小安虽没本领当什么一代高手,但因缘际会,却也成了个道貌岸然的阴阳术士。 寒风吹来,天上飘下雪花,吴安正点起了灯笼,找了件外衣披上,心道:“昨日不是二月初一吗?嘿嘿,小狗一辈练剑,练得两手生茧,到头来还不一样要退隐?看我多聪明,十年前便懂得走,这不是比他们这群傻瓜强得多了吗?”想着想,嘴角泛起了微笑。 这吴安正生性怠惰,绝非练武的料,当年七环关卡只过了环,名列众弟最后一名,拿来擦抹掌心的猪油球又给人了出来,眼看次日便要给吊起毒打,怕痛之下,只得连夜溜下山,从此便在华山脚下的小镇定居。 天无绝人之,吴安正练武不成,反倒在命理上打出一条活,那时赶着下山,上肚饿难忍,找了药草充饥,哪知无意间却吃了一只千年灵芝精,从此吴安正居然生出异能,一双瞳转为“通天目”,号称能观看众生的魂魄。 这话说起来玄,其实也不那么难懂,若是正直之人,只要给他脉门一摸,吴安正仗着法眼锐利,便能见到白蒙蒙的光芒,富贵之人,则能见到大红喜兆,除此之外,将死之人色呈灰黑,奸恶之徒色做暗褐,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仗着天生异能,吴安正无师自通的念了些经书,摆摊数十年,居然大发利市,生意兴隆,兼收了许多门人弟,在陕西一带小有名气。只是他有个古怪脾气,凡是收弟,没给他打上来个耳光之前,硬是不准入门,不论男女老幼,一率先打再说,否则一切免谈。 正想间,几名家丁簇拥之下,一名贵妇哭哭啼啼的奔了进来,叫道:“吴老师,我丈夫又另结新欢了。你可替我作主啊!” 吴安正斜目看了那贵妇一眼,只见她肥胖臃肿,直要把门给挤破了,看她如此形貌,便已认出她来。这女人丈夫是个富商,生平好色,但家有恶妻,不敢纳妾,只好日夜寻找因头,想尽办法在外鬼混。也是为此,这贵妇才会请他来算命改运。 吴安正打了个饱嗝,没好气地道:“上回不是才帮你当场抓奸么?怎地又有事了?” 那贵妇哭道:“谁知道哪家的狐狸精又来招惹,吴老师可替我拿个主意啊?” 吴安正叹了口气,迳自伸手出去,道:“一两银。” 那贵妇大喜,当下命人取出五锭龙银,恭恭敬敬的送了上来。 吴安正拿着银,往木柜里一送,跟着伸手出去,搭在那贵妇的右腕上,好似在诊疗一般。命理中男左女右,便如医术相同。 吴安正功力深厚,稍一把脉,便生感应。手指一搭脉门,霎时脑中一闪,竟看到一条污脏小溪,那溪心躺着一头黑黝黝的野猪,正在烂泥中打滚,其余野猪无不四散奔逃。 吴安正大吃一惊,心道:“此女生具野猪之象,天生克男。要说翁婿不花心,真没天理了。这下可无救了。” 那贵妇见他皱眉,霎时慌道:“吴老师,你别发愁啊,我该怎么办?” 吴安正干笑两声,不知如何是好,忽见那贵妇背后站着一名家丁,干瘪瘪的好似枯柴,吴安正见他容貌迥异常人,心念一动,便道:“这位小哥,你过来一会儿。” 那家丁一愣,忙走了过来,吴安正伸手往他脉门一搭,霎时见到一条干瘪小蛇,正张着嘴在那儿乱咬,好似什么都吃。 吴安正大喜,心道:“天助我也。这肥婆遇上真命天啦!”霎时阴侧侧地一笑,道:“你丈夫花心,那也没什么。他每月可有银两给你?” 贵妇点了点头,叹道:“有钱有什么用?奴家要他天天抱着疼惜,那才开心啊。” 两旁家丁闻言,纷纷皱眉歪嘴,急急掉转头去。却只那名干瘪蜡黄的男目生异光,盯着那贵妇猛瞧,好似颇为疼惜一般。 吴安正心下暗笑:“看这男人饿的,真个饥不择食。”当下摸出一枚丹药,笑道:“好啦,要改运还不快么?镇上有处地方,叫做宝来大客栈,你到客栈里找间上房,到里头把丹药服了,便能心想事成啦!” 那贵妇大喜,道:“只要吃了这药,我丈夫便会回心转意么?” 吴安正故做俨然,道:“这个自然。不过你服药时不能没有人相陪。”他伸手朝那干瘪家丁一指,沉声道:“你八字与你家夫人相合,吃药时可得服侍一旁,若有差池,惟你是问!” 那家丁身一颤,却又喜上眉梢,忙道:“这个自然,这个自然。” 眼看那群人慌不迭地去了,吴安正走出店门,在街旁伸了个懒腰。心道:“干蛇战野猪,得其所哉,也省得天天你哭我叫,我这算是做善事吧?” 正自心摇神驰,想像小蛇吞野猪,忽听一人道:“这位大哥,敢问镇上有无药铺?” 吴安正听这声音泊然清雅,他算命十年,功力非凡,只这么一听,便知来人是世家出身,恐怕还是朝廷要员。他满面堆笑,转过头去,道:“有有有,镇上当然有药铺。” 抬头看去,只见面前站着名贵公,样貌英俊,腰悬长剑,身挂令符,实在仪表非凡。他暗自赞叹一声,也是好奇心使然,便想替这人推算命格,笑道:“这位公,难得到华山脚下,可要算个命?” 那贵公微微一笑,道:“一会儿再说吧。我有个朋友受了剑伤,赶着换药。”当下问明去,便往药铺去了。 吴安正有个怪僻,只要见到命格特殊之人,千方计也要替他算上一回。他看着那贵公的背影,不由得扼腕叹息:“这人面相不凡,天生的九纹丹凤眼,一会儿定要替他把个脉,也好看看他魂魄何属。” 他正垂叹息,猛听后头一人暴喝道:“喂!妓院怎么走!” 吴安正听这声音凶狠粗鲁,已知来人必是流氓土匪,多半还是杀人不眨眼的亡命之徒,他满面堆笑,心惊胆跳的转过身去。 只见面前站着一条大汉,腰悬钢刀,满面粗豪神气,手上还抓着一只鸡腿,正在那乱啃乱咬,吴安正心下一惊:“这人霸王气势,非凡人也,我可得算上一算。” 正要开口,那大汉瞪了他一眼,恶狠狠道:“你***快给老说!这妓院怎么走!” 吴安正吓了一跳,忙压下念头,颤声道:“走过大街,朝右走几步,便是风尘女聚居之处了。” 那大汉甚是满意,把手上鸡骨头扔了出去,朝后头大喝一声:“卢兄弟!快点来吧!咱们去乐上一乐。”只听后头唉地一声叹息,走上一名愁眉苦脸的书生,这人长方脸蛋,剑眉星目,脸上却挂着一幅愁相。 吴安正心道:“这人温儒雅,应是读书人,怎么也逛起窑了?真是人不可貌相。” 他看着那书生,正自叹息人心不古,忽然之间,惊觉此人天庭饱满,目中智慧湛然,当是天才洋溢之人。吴安正心下大惊:“这人生具如此智慧,实非常人!我吴半仙等了十年,终于遇上传人了!”他大叫一声,猛地扑了上去,喝道:“徒儿啊!快快拜我为师!” 那书生本来唉声叹气,一见吴安正行径怪异,猛地大吃一惊,当下急急闪开。 那大汉冲了过来,一脚将吴安正踢开,骂道:“疯吗?”说着拉住那书生,笑道:“老成日看你愁眉苦脸,心里实在烦。来来来,这就让你见识些新鲜把戏,快跟我走啦!” 那书生左右闪躲,只是哀哀告饶,但那大汉粗鲁力大,终于还是把那书生硬拉着走了。 眼看两人离去,吴安正想起那书生的种种聪明之相,越想越是心疼,当场捶胸顿地,追了过去,叫道:“徒儿别走啊!我今儿个破例,不打你耳光,你快快拜我为师啊!” 正哭叫奔跑间,忽听背后一人道:“这位老师,敢问你这儿有帮人算命么?” 眼看终于有客人上门了,只是吴安正生意兴隆,倒也不把几个小主顾放在眼里,他擦抹了泪水,回头过来,冷冷地道:“废话,摆明了铁口直断,难道是假的么?” 吴安正撇眼望去,只见眼前站着一名高大男,右手包着绷带,四方国字脸,正自凝望着自己。吴安正冷笑一声:“看这人一脸苦相,准是来问婚姻的。” 正想漫天要价,猛见这男方脸大耳,面相隐隐不同于常人,吴安正咦了一声,凝目细看,霎时越看越奇,竟然欢呼起来,叫道:“奇盖顶!仙佛降世!我算了十年的命,终于给我遇到了!”一时心下大是兴奋,想道:“今儿个运气怎么这般好,一连遇上的几人都是非同凡响。” 那男微微一笑,问道:“敢问半仙,算一回命多少钱?” 吴安正却不打话,他咧嘴一笑,伸手往那男的左手一拉,跟着伸指朝脉门一搭,霎时潜心运功,要把那男的来历看个明白。 指腕相接,脑中立生感应,只见烟波袅袅,紫气缭绕中,一座山峰上盘着一条神龙,正自凛然望向自己。吴安正大喜若狂,当场跳了起来,尖叫道:“看你这般命格,我不收钱!不过你可得做个人情给我,日后我要是遇上麻烦,你可得帮我一回!” 那男听他嘉言称颂,登时大喜,道:“成。日后我要真能飞黄腾达,必不忘给你好处。” 吴安正哈哈大笑,急拉那男,两人便奔入店里去了。 吴安正坐了下来,笑道:“阁下要算什么?” 那男微笑道:“什么都算,官禄、财帛、福泽、田宅、女,都请你帮我批上一批。” 吴安正嘻嘻一笑,道:“大哥好兴头啊。要批命数细节,不能只靠把脉,请兄台写下生辰吧。” 那男写了姓名生辰,便送了过去,吴安正一看,登时倒抽一口冷气,惊道:“四柱同命!” 那男听不懂术语,眉头一皱,便问:“四柱同命?主何吉凶?” 吴安正面露惊叹,道:“四柱同命,便是年月时日四柱干支全然相同。这位大哥,你可曾遇过生死难关?” 那男闻言一惊,霎时连连点头,道:“半仙果然功力不凡。月前我确实由死往生,走了一遭。这事可是命中注定的么?” 吴安正微微颔,道:“四柱同命,必受大苦大难,方能成就日后富贵。”他不再打话,只不住推算姓名笔画,道:“人五伍,六划,宝盖定,八划,袁绰远,十四划。伍定远,共二十八划……”那男见吴安正细细推算,便也正襟危坐,专心聆听,不敢稍动。 这男便是伍定远了,他与杨肃观、秦仲海等人离开华山,天色将黑,灵定大师身上又有伤,赶不得,众人便在山脚小镇歇宿。 一来过无聊,二来艳婷又已离去,伍定远心情烦闷,便上街溜跶,他见此处替人相命,想起江充、灵智大师曾说自己命数奇特,便来推算则个,也好解开几分烦恼。 吴安正细看八字姓名,他推算一阵,霎时双手一拍,赞道:“阁下日后位人臣,长伴九五至尊,果真是神龙之命!” 伍定远听得心旷神怡,微笑道:“还请先生再说。” 吴安正喜孜孜地找了古书出来,开始眉批,只见写的都是些好话,诸如某某年进仆进财,某某年高升云云。写了良久,却没批到婚姻。 伍定远等的有点心焦,便低声问道:“我日后婚姻如何?” 吴安正嗯了一声,翻了几页古书,皱眉道:“阁下一生位高权重,只婚姻多有波折,恐怕命犯桃花煞。你老实说,近日可曾遇上心仪女?” 伍定远身一震,却是叹了口气。 吴安正心下暗笑:“便是真龙降世,也难逃世间情爱纠葛。”自来求问命理,每多情爱烦恼,吴安正是看得多了,他看伍定远眉宇中满是心酸,便道:“阁下心中既有心仪女,那咱们便来推算一番,看看此女是否与你有缘。” 伍定远大喜,道:“多谢先生。” 吴安正道:“若要推算,须有生辰,你可有这女的八字?” 伍定远苦笑一声,摇了摇头,道:“我与她道上相逢,如何能有她的生辰?” 吴安正点头道:“那也没关系。你把她的名字写下来,我来测个字吧。” 这吴安正道行非凡,举凡四柱推命、铁板神算、希夷斗数、龟卦测字,可说无一不会,无一不精,当下便取出笔墨,要伍定远写下心上人的大名。 伍定远喜上眉梢,取过毛笔,便要将名字写落。 正要落笔,猛听一人道:“咦?这不是定远么?怎么不在客店歇息,却跑来这儿啦?” 伍定远回头看去,只见一名中年汉走了进来,这人满月脸,身形微胖,手上还拿着些酒菜,正是韦壮到了。伍定远吓了一跳,忙把毛笔放下。 韦壮打量几眼,登时哦了一声,笑道:“好你个定远,居然跑来算命了。” 伍定远干笑两声,陪话道:“店里无聊,秦将军、卢兄弟又跑得一个不见,我这才出来走走了。” 韦壮朝伍定远手上的纸笔看了一眼,笑道:“你可是来算姻缘的啊?” 伍定远脸上微微一红,咳了一声,却不打话。 吴安正见这韦壮形貌普通,一望便知是条俗命,他打了个哈欠,道:“这位兄台,我正在替人测字解运,你可别来打扰。” 韦壮噗嗤一笑,拍了拍伍定远的肩头,道:“好啦,你慢慢算,灵定大师一个人在店里,不能没人照料。我先回去了。” 好容易韦壮离去,伍定远连吞唾沫,连拍心口,却迟迟不敢下笔,吴安正知道这男甚为脸嫩,便笑道:“你慢慢写,我先去煮点茶来。”说着走进内堂,烧起水来了。 伍定远见无人过来打扰,松了口气,提起笔来,便要写落心上人的大名。 才挥了几笔,猛见一名书生停在店门口,只见他手抚胸口,气喘不休,道:“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这镇上的女见人就抱,如此寡廉鲜耻,还有天理王法么?” 那书生喃喃自语,在门口喘息良久,忽然眼角一撇,便往店里看了进来,一见伍定远坐在里头,当场叫道:“定远!你在这儿做什么?”说着步并做两步,急急走了进来。 伍定远惨然一笑,忙把毛笔放落,跟着掩住了字迹。他心下叫苦连天,道:“卢兄弟,你不是跟秦将军出去了么?怎地又跑来这里了?” 卢云摇头叹息,道:“人心不古,世风日下……我方才去的所在绝非善处,想我卢云饱读圣贤书,这等无耻行径,如何使得……” 那书生正是卢云,也是秦仲海多事,整日见他唉声叹气,便将他押到酒楼妓院,也好替他解解霉运。只是卢云天生刚直,如何见得这种风尘之事?眼看众女如狼似虎,急忙借故尿遁,这才脱身逃走。看他脸上布满唇印,想来经历一番苦战。 那吴安正本在内堂烧水,听了外头的说话声,便探头来看,一见卢云在那儿唠唠叨叨地述说,当场大喜欲狂,惊叫道:“徒儿啊!你还是没忘了师父!终于回来拜师啦!”声音激动无比,好似如获至宝,便又急急抱了上来。 卢云给人牢牢抱住,想起适才酒家里的惨况,登时惊叫道:“这镇上的人怎地那么怪,不分男女都来抱人?人心不古!世风日下啊!”正要反手将人推开,只见吴安正已一把抓住他的左腕,跟着凝运功力,用力推算起来。 手腕相触,脑中电光闪耀,霎时闻到一股檀香,吴安正低头看去,只见自己身处蔚蓝大海,脚下波光荡漾,仰天抬头,天顶云彩变换,远处白金星闪耀,天际更落下了无数花朵,彷佛神佛将至。 吴安正潸然泪下,啜泣道:“曲星下凡,我吴安正能遇上这等传人,此生无憾。”说着更是紧紧抱住卢云,打死不放。 卢云给他抱得全身发软,挣脱不出,忙向伍定远连使眼色,伍定远也是惊疑不定,便上来劝阻。 人正自拉扯,忽听门外一人道:“你们怎地都跑出来了?灵定师兄可没人照料了。” 店中人听这声音清越优雅,各自回看去,只见一名贵公站在门口,手上拿着药包,正自望向店内,眼中满是疑问之色。 吴安正先前见过这人,可惜没能帮他推算一番,此时见猎心喜,当下放开卢云,笑道:“爱徒你等会儿,为师先去办点事。”霎时冲了过去,便往那贵公左腕抓去。 那贵公眉头一皱,伸手一挥,将吴安正挡了下来,道:“这位先生有何贵干?” 吴安正给他一阻,身便过不去,但他用意只在算命,当下嘻嘻一笑,伸手便往那贵公脉门抓去,好来感受他的魂气。 那贵公举止温,形貌又如此俊美,自是杨肃观了,他身带武功,脉门岂能给人拿住?眼看吴安正举止怪异,当下身形一个回旋,往旁飘开数尺,沉声道:“阁下到底有何指教?可是要动手?” 伍定远忙上前劝道:“杨郎中不必多心()。这人是个算命的,没什么恶意。” 杨肃观哦了一声,往店招一望,道:“原来如此。我虽不信命理,不过难得有缘,不妨听上一听。”便转头问向吴安正,微笑道:“这位大哥,不知在下命数如何?可否替我铁口直断一番?” 吴安正嘻嘻一笑,伸手便往他手腕摸去,指腕一触,脑中陡生异象,只见自己身处月宫,四下银白闪耀,美不胜收,远处更见嫦娥轻舞歌唱,玉兔纵跃跑跳,端的是神仙画境。 吴安正微微一笑:“这是蟾宫折桂之命,此人风流潇洒,治国栋梁也。”正要张眼,忽然之间,全身蓦地发起冷来,转头看去,那月宫满是冰霜,玉兔嫦娥更已冻成冰块一般。 吴安正大吃一惊,急急睁开双眼,心道:“我算了十年的命,从没见过这等怪事。这人外貌俊美,明明是蟾宫折桂之相,可又为何寒冷一片,彷佛身处冰宫?究竟这人是何来历?” 杨肃观见他面色陡变,不禁眉头微皱,道:“这位半仙,究竟我命相如何?可否说上一说?” 吴安正摇了摇手,干笑道:“你别问我,我不知道。”说话声音竟是微微发抖。 伍卢二人见吴安正牙关轻颤,好似刚从冰窖里爬出来,都不禁微感奇怪。杨肃观也是一头雾水,只瞅着吴安正,不知他何以这般说话()。 吴安正叹息一声,自知道行有限,难以猜透这位贵公的命格,他摇了摇头,又往卢云扑了过去,叫道:“徒儿啊!咱们别管闲杂人等,快来拜师吧!” 卢云最怕这人纠缠,忙道:“你千万别过来,我眼下还有事,没空理你。” 吴安正哪里管他,只是死缠烂打,拼命来拉。 正闹间,忽听一条大汉哈哈大笑,叫道:“卢兄弟!姑娘都给你准备好了,你还想跑到哪儿!”这人张牙舞爪,猛朝卢云冲来,正是秦仲海。 卢云给吴安正拉着,已是烦躁不堪,一看秦仲海奔来,当场吓得魂飞天外,惊道:“你别过来!” 秦仲海笑道:“不过上个酒家,看你怕的?”左腕挥出,往吴安正手上一推,将他逼开,跟着拉住卢云,笑道:“走啦!快去风流吧!” 卢云惨叫道:“我不要去,你别来拉我!”情急之下,使出“无双连拳”,便要往秦仲海身上招呼,秦仲海笑道:“干什么?要和我翻脸么?”双手摆开架式,便要接招。 杨肃观与伍定远对望一眼,心中都想:“仲海实在胡闹了。可别打起来才好。”二人正要阻拦,忽听碰地一声大响,众人听了重物翻倒之声,讶异之下,纷纷回头望去,只见吴安正倒在地下,满面惊骇之色。 秦仲海回头看去,啊地一声,歉然道:“对不住,我出手重了()。”说着伸手出去,便要将吴安正扶起,哪知吴安正见他过来,只是尖叫一声,身往后一缩,急急躲到桌下去了。 秦仲海与众人对望一眼,不知吴安正在怕些什么。卢云皱眉道:“这位半仙怎么了?可是跌伤脑袋么?”正要俯身去看,忽觉身上一紧,竟已被秦仲海牢牢抓住,看来只要一个疏忽,便会着了道儿。 秦仲海笑道:“管他半仙全仙,咱们快活似神仙!”说着扯住卢云,狂放笑声中,二人早已冲出门去了。 杨肃观见秦仲海胡闹的厉害,不禁微微苦笑,道:“伍制使,我先回去煎药了,你一会儿无事,可也早点回来。”说着转身离开。 伍定远也是苦笑两声,想不到好好一场算命,却会落到这个田地。他弯下腰去,朝桌下的吴安正拱了拱手,道:“多谢大哥金口眉批,只是在下身上有事,改日再过来吧。” 吴安正却不接口,只是倒在地下,脸色惨白,好似失心疯了一般。伍定远微微摇头,便自离开。 空荡无人的店中,吴安正倒在地下,喃喃自语:“地狱业火,焚我残躯……老天爷啊…天下要大乱了……”他眼望门外,口唇兀自低念不休,好似在祝祷什么一般. 正文 第一章 歃血 浓重的喘息声,急促、慌乱,听来让人倍感惊惧。一名老者咬着牙,状似痛苦难忍,只听他嘶哑着道:“你……你说……武英皇帝真在那洞里?” 一名方脸汉端坐一旁,回话道:“正是。属下曾在洞中见到一幅石棺,一身龙袍,想来皇帝真在洞里待过。” 那老者吞了唾沫,倒抽口冷气,颤声道:“那先皇呢?你亲眼见到他了?” 那方脸汉摇了摇头,道:“属下没见到。不过洞里景象过怪异,照属下看,皇帝断无可能独活,十之**已然死于非命。尸骨多半给剧毒侵蚀,或被什么野兽咬烂了,这才找之不着。” 方脸汉正自述说,猛听一声哽咽,跟着泪水洒落,那老者竟在掩面痛哭。 “侯爷,您怎么了?”方脸汉为诧异,连忙站起身来。 昏暗的斗室中,柳昂天低头垂泪,他怔怔地看着手上的羊皮,哽咽道:“错了……全错了……我从头到尾都错了……霸先公,我对不起你……”说着抱住了头,咬牙切齿,好似悔懊至。 斗室中另坐两人,这两人身着朝服,方值少壮年纪,其中一人面貌俊美,正是杨肃观,他平日模样清雅,但此刻面色却苍白无血,想来是被两人的对答吓坏了。另一人模样更见紧张,那人身高体壮,生了一张四方国字脸,此时却低不动,额上冷汗不住落下,连袍也给浸湿了,正是伍定远。 耳听上司痛哭,伍杨二人对望一眼,心中十分担忧。 过了良久,柳昂天缓缓抹去泪水,他望着窗外,时值午后,窗外天色阴霾,似要落下倾盆大雨。他将手上羊皮放了下来,低声叹道:“事已至此,一切都是命。”他看了杨肃观一眼,问道:“此事有多少人知道?”说话间,又已恢复雍容器。 杨肃观道:“此事只我和定远二人得知。其他别无他人知晓。” 柳昂天微微颔,转头看向伍定远。伍定远心下一凛,急忙回话:“属下自离天山以来,始终守口如瓶。方才是第一回提起此事。不论是秦将军还是韦护卫,没人知道内情。” 柳昂天松了口气,道:“那就好,那就好。”他点了点头,从几下摸出一柄匕,跟着手腕一挥,刀刃竟向伍定远割来! 伍定远大吃一惊,左掌一挥,已将匕挡住,他颤声道:“侯……侯……爷,你……你……要……”惊骇之下,竟连话也说不清了。一旁杨肃观也是骇然出声,全身颤抖,想要出言相劝,却也不知该当如何。 匕给人挡住,柳昂天只摇了摇头,他猛地将刀刃抽回,转朝自己手臂刺去! 众人惊呼声中,柳昂天已割破自己的手臂,只见鲜血涌出,柳昂天取过一只茶碗,让赤红的血水滴落碗中。跟着将匕搁到案上。 伍定远至此方知,原来柳昂天不是要杀他,只是要他手臂上的血,却不知是做何之用。 满心担忧之间,只见柳昂天弯下腰去,从桌下取过一坛烈酒,拍开封泥,一股浓浓的酒香飘了出来,看来是坛年难得的陈年好酒。柳昂天更不打话,只提着酒坛,把浓郁琼浆倒入碗中。人心事沉重,那香气便再浓郁十倍,也难让他们展眉。 斗室中一片宁静,除了酒水入碗的哗哗声响,就只听得柳昂天沉重的呼吸声。过了良久,柳昂天将酒坛放下,跟着将酒碗端起,高举过顶,神态庄严肃穆。 伍定远见柳昂天行径异常,心下甚是害怕,忙向杨肃观望了一眼,只见杨肃观低头不动,长眉纠结,脸上神情凝重,似也在沉思什么。 万籁俱寂中,柳昂天缓缓跪下,双手端着酒碗,朝北方拜了几拜,肃然道:“臣征北都督柳昂天,今日权以此酒向天发誓,柳昂天有生之年,誓死效忠当今天,永世不生贰心。”他顿了顿,回望向杨伍二人,大声道:“柳昂天若违今日誓言,柳氏一族满门抄斩,全家死无葬身之地!”语声激昂,赫见森厉。伍定远听这誓言如此恶毒,心下直是震惊难言。 柳昂天喝了酒水,起身望着杨伍二人,淡淡地道:“你们一起过来,照我的模样起个誓。” 伍定远恍然大悟,心道:“侯爷怕我卷入朝廷的争端里,这才要我立誓效忠皇上。”满心混乱之间,想起“披罗紫气”记载的一段话,照那书上所言,自己身负真龙之体,须得扶持先皇回归正统,可是只要自己喝了这碗酒水,那就万事俱往矣。 柳昂天转头望向伍定远,将匕递了过去,似在等他动作。伍定远惊疑之下,迟迟不敢来接。一旁杨肃观却霍然站起,他走了过来,自行接过刀,凝目来望柳昂天。 只见杨肃观目中生出异光,霎时便将手指划破,鲜血涌出,直落碗中。 柳昂天点了点头,甚是嘉许,道:“杨贤侄,为了朝廷平安,你现下立个誓。” 杨肃观双眉一轩,取过酒水,跪地道:“臣杨肃观,今日权以此酒向天发誓,臣必效忠吾皇,为所当为,永不犹豫。若违此誓,杨肃观天地不容,死于至亲挚爱之手。”言毕,喝了口血酒,跪地拜了几拜。 杨肃观站起身来,与柳昂天一同凝视着伍定远,似在催促他快些发誓。伍定远吞了口唾沫,心道:“说不得了。现下武英皇帝已死,却要我怎么效忠他?我便想完成那位前辈的心愿,也没办法可想。”他见柳昂天的脸色隐隐带着焦虑,心中又想:“侯爷对我有救命之恩,我若不照他的心意办事,未免对不起他。” 心念于此,再无犹豫,终于取过匕,划破了左掌掌心。鲜血滴入酒中,慢慢晕散,烛光照映之下,望来倍感凄绝。 柳昂天轻声道:“定远,为了朝廷,也为了你自己,忘了神机洞里的事,也别管这段故事的是非黑白,从今之后,咱们专心效忠当今天。知道了么?”说话时语气萧,好似有什么伤心事,却又让他莫可奈何。 伍定远深深吸了口气,他从杨肃观手中接过酒碗,着柳昂天样,将酒水高举过肩,跟着双膝跪倒,朗声道:“皇天在上,后土在下,臣伍定远向天发誓,今生今世,永远忠于当今天,绝无贰心。若违此誓,若违此誓……”说到此处,心下忽感战栗,他顿了顿,眼看柳昂天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猛地一咬牙,大声道:“若违此誓,叫我伍定远天打雷劈,全家男盗女娼,死于非命!” 柳昂天神色大慰,将伍定远扶了起来,温言道:“有你这番话,天下一定平。” 伍定远抹去脸上冷汗,正要回话,猛见窗外闪过一道闪电,远处雷声隐隐,竟是下落了淅沥沥的春雨…… “启禀江大人,人都到齐了。” 一名身着劲装的男全身湿透,正在门口叩禀告。书房里一名中年男低头批阅奏章,他听了说话,却是头也不抬,迳自道:“快快有请。” 那男急急答应一声,快步行出。 京城师府,执掌当今朝廷最高权柄的处所,深夜大雨,蒙蒙水雾之中,更见肃杀之气,今日不知是什么日,一众下人早早被喝退,大批锦衣卫高手纷纷进驻,好似有什么大事发生。 书房宽阔,地铺虎皮,梁绘龙凤,江充轻袍缓带,手提朱笔,自坐案后,左右两人护卫在侧,左是罗摩什,右是安道京,堂下摆着七张空椅,却不知是给什么人坐的,望之神秘无比。江充放下笔来,回看向罗摩什,微笑道:“罗摩大师,今夜是咱们江系的大会,平常很难见到。你日后要做我的智囊,可得多看着点。” 罗摩什心下一惊,忙垂手道:“属下知道。”自四王叛变失利之后,罗摩什便转赴中国,投奔江充麾下,此次密商是他第一回与闻大政,他见气氛凝重,更是不敢多置一词。 过不多时,一名黑衣人当先走进,后头跟着六人,分作两列,个个头戴黑罩,身上都被大雨淋湿。罗摩什心下了然,知道这几人便是江充全力拉拢的七名盟友,这七人若在关键时刻发难,非但能够轻易推倒刘、柳两大派,尚足以一举控制京畿,也是为此,这七人的身分自须般保密。料来若把这七人的头罩掀开,定会引发一场惊天动地的斗争。 罗摩什心下暗自揣测,看江充此时召集这七人,当与天山一事有关,罗摩什虽不曾窥得神机全貌,但以江充的审慎观之,料来这段秘密非同小可,当真足以震动天地。 这七人进了房门,也不行礼,迳自坐下,安道京端过一盆熊熊炭火,放在厅内,让众人烤干衣裳,但那几人任凭水珠滴落,身上衣衫湿黏,却无一人理会。 房内诸人安静无声,只听得院中大雨滂沱,水花飞溅。江充微微一笑,道:“天候不佳,江某还劳动各位大驾,真是过意不去了。” 一名黑衣人拍了拍身上的水珠,哼了一声,道:“江大人明白就好。大家暗中为你办事,哪个不是冒着生死之险?你冒冒失失的召集我等,可有什么大事?”口气森厉,隐隐带着不悦。 江充却也不以为意,微笑道:“我找你们过来,当然是有大事生出。请诸位千万放心,江某与各位高贤交朋友,绝不会亏待大家。” 原先说话的黑衣人哼了一声,低下头去,便不再言语。 江充迳自端起茶碗,啜了一口,道:“这里先请教东厂的事。不知刘敬那厢如何了?可有什么动静?” 罗摩什站在一旁,猛听这话,心下登时一凛,知道江充已在刘敬身边安排了心腹探,只不知是那人是谁。 左一名黑衣人略移身躯,尖声道:“据东厂那里传来的消息,总管刘大人近日便要送上奏章,弹劾阁下擅自出关,调动部队一事。” 这人嗓音尖锐,听来如同钢刀交磨,实在难听之至,只是东厂诸人尽皆出身宦官,却也不易分辨出嗓音谁属。 江充点了点头,冷笑道:“刘敬想要整我,可没那么容易。上回东厂私运官银出京,案还没水落石出哪,我这就吩咐下去,明日请刑部回敬他一本,大家看着办吧。”他哼了两哼,道:“宫里呢?这几日有什么异状么?” 一名黑衣人咳了一声,这人身高膀粗,虽然坐在席上,却比常人站立还高一个头,看这人体态如此威武,料来定隶属“大汉将军”,乃是皇帝身边的贴身侍卫之一。只听他道:“据宫里传出的消息,琼贵妃月前无端出宫,不知去干些什么。” 江充眉头一皱,道:“这女人自来不安分,姘头更是不少。她此番出宫,可与宁不凡退隐一事有关?” 那黑衣人摇头道:“此事尚不清楚,大人若要细查,还须费点手脚。” 江充如何听不出中间玄机,想来这人是要些钱两使唤,他微微一笑,回头看着安道京,道:“你一会儿取我令牌,上府库拨十万两白银出来。户部那里,便用修缮长城的名目交代吧。” 那黑衣人听得白花花的银落袋,登时大喜,拱手道:“多谢江大人。” 罗摩什听了两人对话,更感惊叹。看这江充权柄如此惊人,国家府库里直通自家私房,几下手脚动过,要使便使,方便简单,也难怪这许多正直大臣都视他为眼中钉了。 江充喝了口茶,又问道:“柳昂天那儿呢?那伍定远把秘密透露出来了么?” 罗摩什听了这话,心下更是惊叹:“连柳昂天那儿也有密探,江大人实在神通广大()。”诧异之中,更对江充敬畏有加。 一名黑衣人缓缓站起,这人身材修长,形貌不似武人,只听他回话道:“回江大人话。据说那位伍制使已把事情透露出来,柳昂天已然得知秘密。” 罗摩什听这声音斯老迈,至少有六十来岁,只是他脸面被黑罩盖住,却认不出是什么人。罗摩什心下起疑:“柳门中人要不便是年轻之辈,再不便是高大武将,怎么会有这等人?”他暗自猜测那人身分,一时却又猜之不透。 江充冷笑道:“伍定远说出来了么?嘿嘿,这小捕快出身,生性怕事,我看他心里藏了这件秘密,八成吃睡不安,定要找个靠山才觉稳当。” 其余几名黑衣人听了这话,都是嘿嘿冷笑,一人伸手出来,在喉咙上比了一横。罗摩什也是心狠手辣之人,一看这人手势,便知他要杀伍定远灭口,想来这位制使的性命堪虞了。 江充却摇了摇头,微笑道:“不必杀他。伍定远性格中庸,不是什么狠角色,便算武功有成,也成不了气候。把他性命留着,日后还有用处。”他举起茶杯,啜了一口,道:“日后事态怎么发展,关键在柳昂天,这老东西如要深究天山里的秘密,那可难办了。” 那苍老声音轻轻一笑,道:“此事大人倒可放心。柳昂天把羊皮焚毁了。”焚毁羊皮,那便是弃守之意,几名黑衣人听了这话,都是哦了一声,自是甚为讶异。 那江充老奸巨猾,听了这话,却是一阵哈哈大笑()。只听他笑道:“聪明,聪明。柳昂天家里几口人,遇上这等天地巨变,还是明哲保身为上,果然不敢妄动。”他抚掌微笑,道:“照此看来,柳昂天那儿不足为虑,咱们也不必再去招惹他。免得逼急了,反把他推到刘敬那边。” 听到“刘敬”二字,一众黑衣人身都是一震,显得甚是恐惧。江充嘿嘿冷笑,道:“东厂那边,咱们要多多留神。你们这几日把人盯牢。倘有什么风吹草动,随时回来通报。” 他口气虽然平淡,但那言两语之间,却不知隐藏了多少杀机,不能不让人心中发寒。 众人答应一声,正要告辞,忽听一人道:“这儿还有一事要问大人。” 江充嗯了一声,挥了挥手,道:“只管说。” 只听那人道:“这回护送和番,柳昂天的几名手下立了汗马功劳,现下送上奏章,说是要讨些封赏,江大人怎么说?” 江充哈哈一笑,这种鸡毛蒜皮之事,他从不亲自过问,正要答应,忽然心念一动,想道:“姓柳的一向不给我面,这回还专门派人去西疆查案,我若不给他排头吃吃,日后还得了?”当下笑道:“把奏章仔细瞧过,只要能刁难他们,尽管下手去干。” 那黑衣人连声答应,便自走出,罗摩什看在眼里,心知京城里又有人倒楣了。他心下暗叹,想道:“芸芸众生的起起伏伏,往往便在这些大人物的一念之间,可怜这世间又要生出许多不平事了()。”想起众生如同蝼蚁,更觉自己应当加倍狠辣,否则这辈定是难以出头。 眼下别无大事,一众黑衣人便纷纷告辞。安道京忙抢了上来,替众人开门送行,看他神态卑下,料来那几人的身分非同小可,定是四以上的朝廷要员,这才让安道京举止如斯恭谨。 众人鱼贯行出,书房便又空了下来。只余罗摩什与江充二人。罗摩什松了口气,正要稍懈,忽听江充一声叹息,听来甚是沉重。 罗摩什心下一凛,斜目看去,只见江充低头向地,口唇轻颤,似在祝祷什么。 罗摩什暗暗心惊,先前江充胸有成竹,何等轻松暇意,此刻却怎变得如此恐惧?他见江充面色铁青,喃喃自语,料知事态为严重,忙运起内力去听,要把来龙去脉弄个明白。 断断续续间,只听当代权臣低声祝祷,语音含混不明:“求上苍保佑,让‘他’死,让‘他’死,只有‘他’死,朝廷才能平,死吧……死吧……别再出来作祟了……”细细听去,那声音中隐隐带着哭音,好似一头精疲力尽的野兽在那哀声低嚎,听来直是让人心头发毛。 罗摩什面色惨澹,急忙收摄心神,只低头垂手,不敢稍动. 正文 第二章 人生不相见 只骰骨溜溜地滚在碗底,转啊转地,霎时两只骰停了下来,一只见是个五点,另一只却是点,碗旁无数双眼睛凝视着碗底,都在等着最后一只骰停落。 一条大汉手挖鼻孔,神态粗鲁无比,狂吼道:“大!” 围观众人登时愁眉苦脸,摇头道:“又是开大!老大你也狠了,咱们都要输个精光啦!” 那粗鲁大汉笑道:“你们怕什么?这回侯爷发下来的饷银何其之多,你们哪个不是捧了来两银,当我不晓得么?”跟着将桌上的银一拢,高高的堆了起来,笑道:“来来来!大家再下吧!” 众人哗然道:“不赌了!不赌了!再赌连老婆都输给你啦!”轰闹之下,霎时走得一干二净。那大汉哎呀一声,追了过去,叫道:“别走啊!我还没过瘾哪!” 一人走上前来,笑道:“既然秦将军这般好赌,不如我来跟你赌两把,怎么样?” 这人约莫十四五年纪,肤色黝黑,身形高壮,右手却带了只铁手套。那粗鲁大汉瞧了那人一眼,只哦了一声,道:“是你啊,怎么你也是此道中人么?” 那人微微一笑,故做神秘地道:“我旧日是西凉城捕头,你说我碰不碰这个玩意儿?” 那粗鲁大汉沉吟一会儿,摇头道:“你们这些当差的,想来不干这档事吧?” 那人哈哈一笑,道:“办案赌命,平日赌钱,秦将军你也孤陋寡闻了!” 那粗鲁大汉又惊又喜,两人对望一眼,霎时忍俊不禁,一齐仰天大笑。 那大汉神情粗豪,英风爽飒,正是秦仲海,一旁那铁手男生得一张凛然国字脸,人高马大,体格结实,却是伍定远。 这日柳昂天府邸中喜气洋洋,贺客如云,何大人、秦仲海等护送公主有功,令得皇帝龙心大悦,亲下圣旨封赏柳门一系,消息传出,贺客临门,真把门也挤破了,柳昂天更笑得合不拢嘴,四下接受众人的道贺。只是秦仲海生性粗鲁,最是厌恶应付这等虚假场面,此刻便率领西行诸将,自行躲在偏厅聚赌。那伍定远刚从柳昂天书房出来,眼看无聊,知道秦仲海生性粗豪狂放,便找他寻乐来了。 伍定远四下张望一阵,没见到卢云,便问道:“卢兄弟呢?怎么没见到他?” 秦仲海打了个哈欠,道:“咱们卢老兄这当口不知又发了什么疯,居然独个儿躲起来读书哪!读书啊读书,当真是他***越读越输!” 他满口嘲弄,却不提自己在华山脚下一昧逼迫卢云花天酒地的恶行,这名书生自给莺莺燕燕乱啄乱叮之后,一回京城,直是逢女就惊,遇雌则哀,这才趁机躲得老远,就怕秦仲海又拉他去风花之地,不免又要给人整得呼天抢地。 此时柳府上下喜气洋洋,任谁都在玩乐,哪知卢云却正读书,伍定远竖起拇指,赞道:“咱们卢兄弟与杨大人一个样,两人都是读书的好材料。他们这些人若是一日不读书,便会自觉面目可僧,全身发痒,好似给跳蚤缠身一般。” 卢云曾在伍定远府上寄住数月,是以伍定远对他的习性深为了解,果然是一语中的。 却听秦仲海冷笑一声,道:“那有什么了不起的,我老秦也是这样。” 伍定远虽与秦仲海相识不久,却知此人不无术,几与盲相似,听他这么一说,好似颇爱博览群书,心下甚奇,便道:“将军此话当真?不知你读的是什么书?可是左传春秋?还是论语孟?” 秦仲海面有得色,低声道:“我读的书非同小可,朝廷更是为此日夜查访。” 伍定远心下一惊,道:“什么书这般厉害?” 秦仲海嘘了一声,道:“说来不怕吓坏了你,我读的乃是旷世巨着,比左传春秋更发醒人心,比论语孟更微言大义。” 伍定远面色一变,摸了摸怀中的“披罗紫气”,颤声道:“莫非是什么武林秘笈么?” 秦仲海四下望了一眼,见无闲杂人等,这才低声道:“什么武林秘笈?你想哪儿去了。我说的是‘金瓶梅’与‘肉蒲团’这两大巨著,这两套好书我要一日不读,便会全身发痒,痛不欲生。只怕比卢兄弟痒得还厉害。” 伍定远面露惊诧之色,他定了定神,吞了口唾沫,跟着四处张望,确定左右无人后,方才压低嗓,道:“秦将军,那肉蒲团我只有上册,下册始终买不到,不知可否相借则个?” 两人正自低声商量,忽听一人道:“伍制使、秦将军,你两位神神秘秘的,在这儿说些什么啊?”两人抬头急看,那人面貌英俊,潇洒临风,正是杨肃观。 伍定远啊了一声,急忙站了起来,叫道:“杨大人。”秦仲海却大剌剌地坐着,一手挖着鼻孔,笑道:“咱们在说肉蒲团的精彩情节,杨郎中可要一听?”伍定远面色尴尬,连连咳嗽,拼命向秦仲海使眼色,谁知秦仲海只顾挖着鼻孔,却是一脸不在乎的神气。 杨肃观轻咳一声,心道:“这仲海真是天生的粗胚,他去做土匪,那再合贴不过了。”他眼望二人,道:“侯爷有吩咐下来,说皇上一会儿要传圣旨,请大家到厅前会合,一同跪下接旨。” 秦仲海打了个饱嗝,跟着扯起了大嗓门,叫道:“卢兄弟!皇帝老找你啊!快快出来接旨啦!别再越念越输啦!” 秦仲海正自叫得兴起,忽听杨肃观低声道:“仲海别叫了。” 秦仲海听他语气有异,不禁为之一愣,他朝伍定远看了一眼,问道:“怎么了?” 杨肃观放低喉咙,悄声道:“这回上去的奏章出了点事,咱们卢兄弟的封赏被退了回来。” 秦仲海大吃一惊,霎时全身出了一身冷汗,他呆了半晌,怔怔地道:“这……这怎么可能?我送上去的公写得明明白白,咱们卢兄弟救驾有功,还有可汗亲赠的记功金牌一面,怎能没有封赏?” 杨肃观摇头叹息,低声道:“刑部转来公查照,说卢兄以前曾犯过刑案,目下还是逃犯,领不得朝廷的恩赏。” 伍定远不知卢云的来历,听他出身逃犯,不由得大惊失色,颤声道:“竟有这种事?卢兄弟是盗匪,这……这要从何说起?” 杨肃观叹道:“若非刑部送来公,咱们也不晓得此事。还好他们碍在侯爷的金面上,没要咱们把卢兄交出去。” 秦仲海呆呆坐着,想起卢云为了解救公主,屡次出生入死,后来西疆激战,更是靠他冒险出手,这才救了可汗性命。若无此人,此次和亲怎能功德圆满?秦仲海越想越怒,霎时跳了起来,大吼道:“老操***!不管卢兄弟以前干了什么事,现下他为国家立了大功劳,便算犯了天条,这当口也该赦了啊!” 杨肃观道:“话虽是这般说,但卢兄这次立的功劳大,恐怕得的是七恩赏,这叫朝中那帮小人如何不妒忌?现下他们硬要搬出刑律,咱们也不能蛮干,否则更不能善了。” 秦仲海气得面色发青,怒道:“操你祖宗!拼着顶戴不要,老也要找侯爷说个明白!”说着便要冲向内厅。 众人吃了一惊,急忙拦住,杨肃观劝道:“秦将军可想清楚,咱们替卢兄弟洗刷出身要紧,你这般把事情闹大了,弄得人尽皆知,对他的将来反而不好。” 秦仲海心中一凉,寻思道:“这世间好生功利现实,卢兄弟不过是个苦穷酸,不似当年定远还带着宝贝羊皮,自然无人替他真心出力打理,唉……我那日向他夸下海口,说他只要能为国家立下汗马功劳,日后定能扬眉吐气,谁知他性命拼了,功也立了,却又生出这等事来……这…这要我怎么对得起他?”转念想起卢云的死硬脾气,心中更是担忧:“这卢兄弟是个烈性的,他要是知道自己洗不掉贼出身,定会气得吐血,这……这可怎么办?”想着想,忍不住抱头长叹,是苦恼。 杨肃观见他发愁,当下劝解道:“仲海不必担心,柳侯爷听了这事,已然托了朋友在刑部里查,看有无法替他洗刷干净,日后也好让他出头。咱们不必急在一时。” 伍定远想起柳昂天曾为自己洗刷冤屈,忙点头道:“没错,现下正该请侯爷想想办法。咱们卢兄弟是个清白的读书人,生平最是正直,我看他准是给人陷害的。总之咱们出钱出力,把事情办好为止!”他是捕快出身,这等贪官陷民的情事自是听多了,果然言两语便说出当年内情。 杨肃观连连颔,道:“还是定远说得对,当前绝不能急,咱们且听刑部消息便了。” 秦仲海双手抱头,叹道:“卢兄弟九死一生,这才保住公主平安,此次西行,咱们没人比他的功劳更大。唉…他若得不到封赏,大家凭什么拿好处?” 人你一言,我一语,都在思对策。 说话间,忽听一人道:“是谁在叫我?可有什么事么?” 人面色一变,说曹操,曹操便到。这声音正是卢云。霎时众人无不脸色惨白,一齐回头看着他。 卢云见他们神色凝重,忍不住一奇,道:“怎么了?大伙儿不是在喝酒吃肉么,怎地这般难看脸色?” 秦仲海忙挤出一张笑脸,咳了一声,干笑道:“哎呀!你哥哥钱输得多了,脸色自然不好。来来!卢兄弟,陪我赌上一把,让我翻翻本吧。”说着拿出骰,便往碗里掷去。 伍定远也见识过卢云的牛脾气,此时自也心惊胆战,忙陪笑道:“是啊,卢兄弟快来赌上两手,我方才也输了不少,快让我转转手气!” 卢云见他二人愁眉苦脸,倒也不似作假,当下点了点头,道:“好吧!既然大家都要我玩,我也不好扫了两位兄长的兴儿,不过这规矩如何,你们可得先说个明白,免得到时又输了耍赖……” 人拿出银两,正要聚赌,忽听前厅劈劈啪啪地,响起了阵阵鞭炮声响,杨肃观神色一变,知道钦差到来,忙道:“前厅有点事,我这就过去看看。”当下转身离开。 伍定远想起卢云个性刚直,一会儿听封赏中没了自个儿的名字,莫要闹将起来,弄得柳昂天下不了台。他轻咳一声,向秦仲海使了个眼色,便道:“你们两人先玩,我这就过去瞧瞧。”他急于入厅打点疏通,当下步并做两步,便往前厅奔去。 眼看院中只余自己与卢云两人,秦仲海面色发苦,偷眼朝卢云望去,寻思道:“咱们卢兄弟脾气一向不小,这当口我可得想个法,好好劝他一阵。”他平日虽然凶猛豪迈,胆大妄为,此时见了卢云的神气,却也无计可施,只得连连搓手,不知该如何启齿。 正烦恼间,却见卢云望向自己,淡淡地道:“皇上要下旨封赏,秦将军怎不去接旨?” 秦仲海听他一语点破,登时一愣,道:“你……你这话是……” 卢云微微一笑,迳自坐了下来,道:“你们方才说的话,我全听见了。” 秦仲海颤声道:“你都知道了?” 卢云点了点头,拿起骰把玩,却不言语。 秦仲海见他神色无喜无泪,但眉宇间似有着深深的悲愤,想起自己当年作兴相邀,如今却不能替他平反,心中感愧疚。他摇了摇头,叹道:“兄弟快别发愁了。放着咱们侯爷在这里,天下有啥难事?你且耐心点,终有发达的一天。”这话虽在安慰,但说起来有气无力,连他自己也无法信服。 卢云没有回话,他嘴角带着一抹微笑,缓缓伸手出去,将骰掷入碗里。粒骰落在碗底,骨溜溜地转啊转,忽然之间,当中一颗骰滚出碗中,落到了脚边。 卢云轻轻一笑,道:“骰啊骰,连你也不认命么?”言中无尽心酸,叫人心生恻然,眼看他弯腰下去,便要捡拾骰。 秦仲海眼明手快,健步抢上,已将骰一把抄起,他蹲在地下,握住卢云的手,低声劝道:“卢兄弟别难过,咱们好好干,日后高官重爵,指日可待。你可别放弃了。” 话声未毕,只听得一声苦笑,跟着手背上传来一阵湿热,秦仲海心下一惊,急忙抬头看去,只见卢云低头望着地下,那泪水却顺着双颊滚落下来,滴到了自己的手背上。 秦仲海惊道:“卢兄弟,你……” 卢云摇了摇手,打断了秦仲海的说话。他自行伸袖拭泪,低声道:“我不要什么高官重爵,封官庇荫……我只求老天有眼,别再让我做贼……我就感激不尽了……” 秦仲海见他垂泪,一时也是心如刀割,他正要劝说,忽见一名兵卒急急奔来,叫道:“老大!柳侯爷传令下来,要你过去前厅接旨了!” 秦仲海不去理睬,只叹了口气,轻声道:“卢兄弟,当日西疆血战,论功劳你是第一,纵然群小无知,夺了你的封赏,你也该陪着大家同去接旨。来吧,咱们一起去吧。” 卢云却恍若不闻,只低头看着碗里的骰,不应不答。 一旁小兵见秦仲海迟迟不动,忙道:“秦将军,柳侯爷吩咐得急,请你快随我走吧。” 秦仲海长叹一声,伸手来拉卢云。卢云侧身闪过,他摇了摇头,轻声道:“我想歇一会儿,秦将军不必理我,你快去接旨吧。” 秦仲海看了他一眼,也不知该说什么,霎时重重一叹,只得随部属去了。 春日暖和,卢云独坐院中,四下别无人影,想来都接旨去了。卢云听得前厅人声喧哗,热闹非凡,想起秦仲海、伍定远等人与自己的交情,心中便想:“卢云啊卢云,仲海他们是你的好友,这次能够加官晋爵,你该替他们高兴才是,怎能如此小气?过去鼓个掌吧!”心念于此,便提起脚步,朝厅内行去。 卢云走入厅中,隐在一根木柱之后,偷眼便往厅内看去。只见满厅都是黑压压的人头,杨肃观、伍定远都在其中。厅前站着一名宦官,两手高举着圣旨,想来便是传宣圣旨的钦差了。只听那宦官朗声道:“征北大都督,保孝亲善穆侯柳昂天接旨!” 一名老者快步向前,正是柳昂天,只听他大声道:“臣柳昂天跪接吾皇圣旨!”跟着躬身向前,双膝跪倒,厅上宾客登时一齐跪下。 那宦官尖声道:“奉天承运,我仁武德道景皇帝诏曰:蛮夷炽张,西疆日烦,朕辄悬念不已,幸御史何兴、东宫副总管薛奴儿、游击将军秦仲海等人戮心竭力,保驾公主,以竟两国邦谊,帖木儿汗国国王使人来朝,盛感诸卿协同敉乱,朕念西行诸臣居功厥伟,特此封赠赐宝,钦此。” 卢云听到这儿,这圣旨中确实没有自己的名字,他叹息一声,心中便想:“唉……这等功名利禄,只怕我是终生无缘了……”霎时想起顾倩兮,心中更感酸楚:“我今生若是不能平反,只怕永远不能再见她一面。老天啊,什么时候才能让我重见天日?”满心凄凉中,两手握拳,全身轻轻颤抖。 那宦官将圣旨交到柳昂天手里,跟着取出皇榜,朗声唱名:“善穆侯柳昂天上前听赏!” 柳昂天急忙拜上,伏地道:“臣柳昂天凛接封赏。” 那宦官大声道:“本次西行圆满竟功,善穆侯柳昂天保举有功,朕心甚慰。特封柳昂天为一等侯爵,另赏龙银两,金带一条。” 柳昂天叩拜谢,朗声道:“臣柳昂天谢主隆恩。” 柳昂天本是二等侯,此次手下战功彪炳,协助盟邦平乱,本该升为国公,哪知只官加一等,算是聊胜于无了。想来江刘两派都不乐见他坐大,这才做了手脚。 那宦官逐一唱名念去,西行诸人各有封赏,或赏龙银,或赐珍器,不一而足。东厂诸人封赏颇厚,薛奴儿得了锦袍一件,几名手下也各有赏赐,料来定是刘敬使的力。那何大人夹在江充、刘敬两大权臣的比拼中,反而无人滋扰,直升左御史大夫,他无端捡了个大便宜,自是笑得合不拢嘴。 那宦官一唱名,猛地喝道:“征北游击秦仲海上前听赏!” 秦仲海统率大军,乃是西行和亲第一要角,想来江刘两派便要阻扰封赏,也是力不从心,料来赏赐必丰。满堂宾客满心好奇,都在等着圣旨宣赐。 那宦官连喊了两声,那秦仲海却是不见人影。众人心下一奇,寻思道:“这秦仲海好大的胆,这当口跑到哪儿去了?” 柳昂天也是皱起眉头,霎时站起身来,提声喝道:“仲海!快快出来听赏了!” 卢云躲在木柱之后观看,此时不见了秦仲海,自也感到奇怪。想道:“秦将军外表粗豪,其实做事稳重,向来不出差错。这紧要关头却上哪儿去了?” 他正自疑惑,忽听耳边一人笑道:“**的圣旨,老偏偏不接。” 卢云听这声音好生耳熟,急忙转头去看,只见身旁躲着一人,这人手上拿着一只鸡骨头,正自喀啦喀啦地啃着,却是秦仲海来了。 卢云心下一惊,低声道:“皇上亲旨,岂同等闲?将军快去接旨,别惹出麻烦来了。” 秦仲海斜目看了他一眼,笑道:“你管我这么多?老天生火气大,就是懒得理会这些繁缛节。”说着随手将鸡骨头一扔,便往人群中飞去。一名宾客正自跪着,忽觉颈中一阵油腻,连忙伸手一抓,见是根吃剩的鸡骨,登时满面讶异。 秦仲海伸了个懒腰,拉住卢云的手,笑道:“走啦!这种封赏有啥好看,咱俩赶紧去喝个两杯,痛快痛快!那才是正经。” 卢云心下了然,知道秦仲海不忍他独受委屈,竟要拜辞皇帝封赏。他心中感动,颤声道:“秦将军!你……你别这样……你为了我区区一人,这……这又是何苦?” 秦仲海笑道:“你还真啰唆啊,老我偏不喜欢跪宦官,这干你个鸟事了?” 两人说话间,忽听一人尖声叫道:“我说这王八蛋跑到哪儿了,却原来躲在这里!” 那人脸上擦着厚厚的白粉,正是薛奴儿来了。他这次也应邀前来柳府作客,方才领赏也有他的份,此时不见了秦仲海,料知此人定在附近作怪,果然便给他揪了出来。 厅上众人听了薛奴儿的说话,纷纷冲了上来,柳昂天一把抓住秦仲海,喝道:“仲海你这浑着拉住秦仲海的臂膀,硬要将他架过去。 秦仲海怪叫一声,道:“肚疼呀!我可要拉稀了!”他往旁一闪,挣脱了柳昂天的五指,沿着廊下狂奔而去。只听他一高声叫道:“茅厕何在?你家将军要来临幸啦!” 众人见他这幅疯态,都是看傻了眼。卢云则是心中激荡,知道秦仲海义气深重,宁可被皇帝责罚,也不愿独领封诰,忍不住热泪盈眶。 那宦官见秦仲海快步逃走,竟是有意侮慢钦差,他心下不悦,将圣旨放了下来,面上神色为难看。柳昂天见势头不妙,急忙上前,塞了只金元宝在他手中,低声道:“游击将军身不舒服,请公公原侑则个,让老夫代接封赏吧。” 那宦官面色一沉,道:“皇上的封赏何等要紧,怎能这般胡闹?” 柳昂天干笑一声,正待要说,却听薛奴儿插口道:“有什么不行的?秦仲海身不舒坦,便由柳侯爷代接封赏,那是再好也不过了。” 众人听他为秦仲海说话,心下都是一奇,不知这薛奴儿何以如此反常? 那宦官听了吩咐,忙咳了一声,颔道:“好吧!既然薛副总管吩咐了,那便请柳侯爷接旨。” 这薛奴儿地位崇隆,京城十二监中仅次刘敬,此时这般说话,那宦官自是不敢多言,当下便请柳昂天接旨。 柳昂天大喜过望,急忙跪倒。那宦官高声道:“秦仲海护驾有功,出生入死,得汗国可汗致赠记功金牌一面,朕念其武勇忠直,特任秦仲海为御前四带刀,总管虎林军,不日入宫听用。” 柳昂天闻得封赏,心下不喜反惊,寻思道:“皇上好端端的,怎么把仲海调到大内去了?仲海是我的爱将,皇上又不是不知,这不是拆我的台么?”这道封诰有些奇怪,不是江充作祟,便是刘敬作怪,多半要藉此削弱柳系的兵权,想来便让人烦心不已。 尚书府里的香闺,红罗锦帐,香气袭人,正是那女儿家的秀气宜人。 若从小圆窗探头出去,可以见到好一片春意盎然。初春时分,鸟语花香,尽是牡丹玫瑰在那儿争妍斗胜,一片红黄紫奼中,直透出一股清新诗意来。 却见小圆窗上倚着一只雪白晶莹的玉臂,上头还枕着张红通通的可人脸蛋儿,那粉脸上长长的睫毛眨啊眨的,一双柔软的红唇微微颤动,原来是名江南美女,却在这满园春色中发呆。眼看她正自慵懒地凝望北国之春,娇美的脸庞上更带着一抹淡淡的愁思,莫非是为赋新词强说愁?还是真个儿心伤惆怅? “小姐,您可快些了!今儿个要出门呢!” 听得婢的叫唤,小姐懒洋洋地直起了腰,她伸直了两只柔弱的臂膀,轻轻地打了个哈欠,一名婢奔了过来,叫道:“小红啰唆,您可快些梳理了,免得婢又要挨姨娘的骂。” 那实在话,我还真提不起劲儿来。唉!打到北京起,每日里都是应酬来、应酬去,连画也没得画上几笔,真是恼死人了。” 那婢听了小姐的埋怨,忙道:“京城不比扬州啊,老爷又是当朝尚书,小姐你可别任性了。” 那小姐轻叹一声,她坐到铜镜之前,问道:“看你气急败坏的,今儿又是要去哪啊?” 那婢眉花眼笑,道:“小姐您倒忘得快。今天咱们可不是去无聊地方,等会儿我们要去的地方,可是杨大士的府邸呢。” 那小姐哦地一声,道:“杨大士?便是那中殿大士杨远么?” 那婢嘻嘻一笑,道:“除了杨大士,还有一个杨小士。” 那小姐见婢嘻皮笑脸,拂然道:“什么大士话别拐弯抹角的。” 那婢吐了吐舌头,低声道:“杨小士就是杨郎中啊,咱们今儿个便是要去杨家。” 那小姐听了“杨郎中”字,不禁面露讶异之色,道:“啊!原来杨郎中是杨大士的公,这我还是第一回听到呢。” 那婢笑道:“杨郎中从来不卖弄自己的家世,小姐你当然不会知道啦。咱们快走吧!可别迟到了呢。” 那小姐嗯了一声,她怔怔地看着镜中的自己,只觉自己的面目好远,一时竟有些陌生之感。 这日杨肃观做邀,请柳门诸位同侪前去家中作客,秦仲海等人自都欣然与会。 杨肃观的父亲来头不小,乃当朝五辅大臣之一、官拜中殿大士的杨远,此时朝中大士地位高,人称“内阁五辅大士”,声势还在六部尚书之上,其中辅更有“阁揆”之称。杨肃观此次邀请诸人到府宴客,柳门诸将自需卖他这个面。 这日秦仲海与卢云军务繁忙,要到晚膳时方能赶来,便请伍定远与韦壮二人先行。 却说韦壮与伍定远步行而去,那杨大士官居,府邸宏伟,只在长安左门之外,两人便沿棋盘街行去。 一走去,只见京城人士携来往攘,众人举止温,无一不是衣着光鲜,直是车如流水马如龙,好一幅平繁昌。 伍定远看在眼里,回思过去亡命的生涯,不由得叹了口气,说道:“唉,都说‘人生合在扬州老’。我看住在天脚下,怕比江南还快活些。” 韦壮微微一笑,道:“这话倒也没错。今年风调雨顺,国富民安,除了朝中几个奸佞作祟,一切都还过得去。” 伍定远想起了江充这帮奸徒,不禁又是一声长叹,道:“小人得志,英雄气短,便是有这帮贼坐在官轿上,这才使英雄豪杰难以出头。” 韦壮知道他指的是卢云,当下摇了摇头,道:“有些事急不得的,咱们只要好好跟着柳侯爷,凡事不求躁进,终有出头的一日。” 伍定远望着大街,叹道:“过去我干捕头时,总以为武功练强了,什么事都好办。哪晓得便算武功练到了天下第一,一见这帮奸佞小人的面,还不是得落荒而逃?唉……两只铁拳抵不上一张巧嘴,真遇上这帮贼,又能奈何呢?” 韦壮在京城已有十来年,老婆孩都有了,自不好随他讪骂,听他提起宁不凡,当下转过话头,问道:“伍制使,打从华山归来后,可还有人找你麻烦?” 当日宁不凡当着天下英雄的面,忽然向伍定远动手,而后江充、刘敬又连番过来啰唆,韦壮虽然不明白内情,但也知伍定远定有什么机密缠身,这才惹上这批凶神恶煞,他怕伍定远返京后仍有不速之客上门,便来出言探询,也好替他分忧。 伍定远想起柳昂天的交代,自知不便多说,便摇头道:“韦护卫多心了。我打回京以来,始终安分守己,行事低调,便有人找我麻烦,我也是远远避开,绝不招惹。” 韦壮哦了一声,转过头去,望着伍定远。只听他一呼一吸,漫长悠远,行时步法更是难测,明明脚下轻飘飘地,好似沙尘不起,但抬腿落足之际,却又似力道万钧,足见伍定远下盘之稳,宛如山岳,轻功复高,犹如飞鸟,已揉轻灵刚猛两大长处于一身。 韦壮明知伍定远武功大进,绝非昔日的吴下阿蒙,但此时见他行走间的异状,仍感心下惴惴。那日以罗摩什、金凌霜两人的功力联手围杀,尚且奈何不了伍定远,这些时日又见他独自习练内外武,料来武造诣定是一日千里,看来便有绝世高手过来滋扰,他也能从容应付。心念于此,便放下心来,颔道:“这样最好。我只怕卓凌昭又来找你麻烦,那可有些难办了。” 伍定远听到“卓凌昭”字,忍不住面上一阵气愤,大声道:“卓凌昭这贼不来招惹我,我倒还想过去找他哪!可恨昆仑山惨败华山后,忽然销声匿迹,否则……嘿嘿,看我怎么对付他们!” 韦壮明白他对卓凌昭是憎厌,忙劝道:“伍制使莫要心急,想那卓凌昭定是在苦思什么阴谋,等时候到了,这群人不甘寂寞,自会出来兴风作浪,到时还怕遇不上他们么?” 伍定远咬牙道:“昔日我不是他们的对手,那也就罢了,今日今时,我只想早些找出这批贼人,将他们绳之以法,也好为燕陵镖局满门洗刷仇恨。” 韦壮颔称是,心中却道:“现下江充势大,羊皮这物证又已无用,咱们要斗垮江充,只怕还差了那么点儿。” 这昆仑山势力雄大,若要将之一举剿灭,只有出动朝廷军马一途,可是卓凌昭与江充唇齿相依,若要以军马将之灭亡,非要江充这奸臣点头不可,否则易惹起事端。 两人随口闲聊,眼见天色将暗,深怕误了时辰,当即加快脚步,往杨家府邸行去。 赶到大明门外,已在杨宅不远,韦壮伸手指去,笑道:“看,那儿便是杨府了。” 伍定远眺头看去,早春时分,暮色茫茫,街边立着一幢巍峨大宅,官邸围墙上点着了灯笼,望之如同灯海,几顶官轿来往而过,看来倍显富贵之气。 伍定远看了一阵,心下忽起叹息:“杨大人武功既强,识又高,再兼家世非凡,真是人中龙凤啊!”霎时又想起艳婷,心道:“自华山匆匆一别后,迄今也有两个月不见了,不知她这些时日可好?” 两人走向大门,几名家丁早在守候,一见柳门大将到来,连忙打躬作揖,将两人迎了进去。 一进去大厅,都有下人婢女相迎,果见金碧辉煌,气派万千,不愧是当朝大士的宅邸。 韦壮道:“杨家一连出了两个进士,堪称家渊源,今年杨郎中的弟弟也要应试,只要中举,那可是一门进士了。” 伍定远微微一奇,道:“哦!杨大人还有个弟弟?” 韦壮点头道:“杨大人的弟弟年方二十,与他是一母所生,两兄弟平日感情不恶。” 伍定远哦了一声,正待要问,忽见一人举止温雅,缓步迎出,正是杨肃观亲来相迎。只听他笑道:“难得两位大人赏脸,来,这就请上座吧!”说着便将两人引到厅上。 伍定远举目望去,只见厅上寥寥坐了几人,都是年轻之辈,他目看去,却没见到杨家的家人。想来此次杨府家宴,只邀了几名要好朋友到家中谈天,倒没惊动大士杨远。 伍定远轻咳一声,道:“难得有这许多朋友,不知杨大人可否为我引荐一番?” 杨肃观精擅官场之道,登即会意,笑道:“这个自然。”当下便为伍定远引荐厅上诸人,伍定远见这些人来历非凡,要不是杨肃观的兵部同侪,便是他的同窗,算来都是当朝的俊杰,当下不敢失礼,便上前一一拜见。 伍定远与几人会面后,忽见一名美女坐在厅侧一角。伍定远见此女容色绝美,神情落落大方,却不与一众京官同席,想来是个出身高贵的官家小姐。 杨肃观见他望向那名美女,登时一笑,道:“伍制使,我与你介绍一位难得的才女。” 伍定远久在公门,深知人情世故,一听此言,当即满面微笑,自行走到那美女身边,拱手道:“这位姑娘气质高雅,仪态非凡,想来便是杨郎中所称的才女吧!” 杨肃观哈哈一笑,尚未回话,那美女已是微微一笑,回话道:“大人说笑了。”说着自行站起,向伍定远轻轻福了一福,道:“小女见过大人。” 伍定远见她多礼,忙道:“我只是个制使,哪称得上什么大人,小姐快别多礼了。” 杨肃观笑道:“这位小姐便是我顶头上司的独生爱女,人称顾大了。” 杨肃观虽是柳昂天的爱将,但他官居兵部郎中,以职位来看,自属兵部尚书管辖,只是这位顾尚书知道杨肃观与柳门渊源深,平素对他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不干涉他的活动,这才让他自在逍,不被杂务绑住。 伍定远心下一凛,原来这女孩儿便是兵部尚书的女儿,当年顾嗣源大寿,他也曾赴府祝寿,只是当时人多吵杂,他官职又卑,自没机会与这位顾大小姐见面结交。想起此女的父亲是当朝大员,伍定远急忙弯腰,拱手道:“下官西凉伍定远,不敢拜见顾小姐清颜。” 杨肃观转头看向那美女,笑道:“伍制使过去是西凉捕头,现下也在柳侯爷门下任职,他武功高强,曾在华山与天下第一高手交手十余合,实在非同小可。” 那美女微微一笑,回礼道:“伍制使人高马大,果然是英雄气概,非常人可比。” 杨肃观哈哈大笑,拍了拍伍定远的肩头,道:“定远快点坐吧,咱们一会儿就要开席了。” 平素杨肃观每多一本正经,甚少放怀大笑,此刻神情却愉悦,想来他甚是看重今夜家宴。 众人坐在厅心闲聊,伍定远见那顾家小姐言笑晏晏 ,谈吐非俗,确是才貌双全的美女,心中也自赞叹。 韦壮知道杨肃观有意追求此女,当下凑头过去,低声对伍定远道:“这位顾小姐才貌非凡,日后若能做了杨夫人,对咱们大伙儿的事业都有益处。” 伍定远颔称是,他见杨肃观不时与顾家小姐低声交谈,想来这女孩儿真是杨肃观的意中人,他心下忽感喜悦,想道:“看他二人神情亲昵,又是门当户对,八成已有婚约了。”想起艳婷这番相思终究成空,伍定远忍不住喜上眉梢,寻思道:“杨郎中虽是天绝僧的弟,但他官高权重,却算不得江湖中人,艳婷出身草莽,如何配得上他?” 心下正自喜乐,忽地心念一转,想道:“伍定远啊伍定远,你堂堂一条铁汉,怎地变得这么无耻?人家艳婷相思不成,你也不该这般喜乐,你还算是人么?”不由得摇了摇头,自责不已。 杨肃观见他神思不属,又见天色已暗,便道:“眼看大家都饿了,秦将军却怎地还不来,莫非有什么事耽搁了?” 韦壮正要回话,却听那顾家‘柳门二将,杨武秦’,这位秦将军便是人称‘武秦’的那位么?” 韦壮笑道:“小姐果然渊博,秦将军也是咱们柳侯爷手下的爱将,下个月起便要给调入大内,总管虎林军了。” 顾家这位秦将军是英雄豪杰,却不知与杨郎中相比如何?”说着望向杨肃观,露出好奇的神色。 杨肃观笑道:“仲海武艺高超,见识卓越,年纪又比我长了八岁,我如何敢与他并肩?” 那顾家小姐哦了一声,睁着一双清澈明眸,似乎很想见识一下这位武将的风采。 伍定远听了这话,心下却只暗笑,想道:“这位小姐还不晓得咱们秦将军的粗鲁,等会儿见了,只怕吓得她花容失色。” 杨肃观微微一笑,忽地想起一事,问道:“卢兄今天会来么?” 伍定远一怔,不知他何出此问,便道:“当然会啦!他是咱们的生死弟兄,吃饭喝酒这等爽快事,怎能少了他一份?” 杨肃观听了卢云要来,却只眉头一皱,颔道:“这个自然。” 伍定远见他面有忧色,知道他怕卢云的刚直性格在此发作,到时不免惹得大家不快,当即道:“杨大人放心,咱们卢兄弟虽然心直口快些,却是个聪明人,这等场合他绝不会有所失态。” 杨肃观哈哈一笑,道:“伍制使说得是什么话?卢兄要来,我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会有什么不欢喜呢?” 二人正自说话,那顾家小姐忽尔插话:“卢兄弟?他又是什么人了?”众人听她语音竟是微微发颤,神色颇见异样,一时都不明究理。 杨肃观道:“这位卢兄是秦将军身边的幕宾,秦将军对他甚是倚重。” 伍定远也接口道:“这位卢兄弟做人最是义气,当年我遭逢生死大险,若不是卢兄弟舍命相救,哪有今日的伍定远?” 那顾家小姐点了点头,却没回话,只是低下头去,似在思什么。众人见她神情如此,心下都是暗自奇怪。 杨肃观见秦卢二人还是不来,便道:“大家先入席吧!咱们给他二人留个位便了。”当下依照年岁长幼,男女尊卑,便请年纪最长的韦壮坐了席,他自己则坐下,陪在顾家小姐身边。 伍定远与韦壮二人对望一眼,都知杨肃观甚是心仪这位顾家小姐,只不知他二人进展到什么地步了。 家丁送上菜肴,众人纷纷相互敬酒,酒酣耳热之余,杨肃观兴致甚佳,更是连连劝酒,伍定远与韦壮自也放怀大饮。过不多时,猛听门外传来一声大吼:“老操你***雄!你们这群兔崽自己先喝了,真***不够意思!” 众人转头急看,只见一人高鼻鹰目,满脸粗豪神情,正自大剌剌地冲向前来,正是秦仲海到了。满桌宾客都是雅名士,听这人说话如此低俗,忍不住议论纷纷。杨肃观心下一惊,忙往顾家小姐望了一眼,果见她秀眉微撇,自也心中不喜。 杨肃观深怕好好一个家宴,便给这流氓活生生地毁了,当即陪笑道:“只因将军来得晚了,我们只好先吃,倒不是有意不敬。” 秦仲海自行拉开椅,坐在伍定远身旁,跟着随手抓了只鸡腿狂啃,吃得嘴上全是油腻,看来真是饿得狠了。 伍定远笑道:“怎么,卢兄弟没跟来吗?” 秦仲海不去理他,自行扯开嗓门,转头向后叫道:“卢兄弟,快些进来吧!你再不进来,菜肴可给人家吃完啦!” 一人应道:“是。”众人眼前一亮,只见一人从大门缓步进厅,此人龙眉凤目,器宇轩昂,正是卢云来了。他今日穿了一袭青衫,腰上插着只军中惯用的令箭,正自缓步前来。 众宾客见他面貌俊美,心中都道:“此人生得仪表非凡,可与杨大人并称一时瑜亮。” 众人正看间,却见顾家小姐手上一颤,酒杯落了下来,登时打个粉碎。杨肃观慌忙道:“怎么啦?”却见顾家小姐痴痴望着卢云,竟似认得他一般。 杨肃观心下起疑,忙转头看向卢云,只见卢云也是全身颤抖,脸上神情竟是十分激荡。众人见这一男一女神色特异,都留上了神。 秦仲海哪管这些男女纠纷,他嘴里咬着鸡腿,猛一把将卢云拉了下来,跟着倒了杯酒,递给了他,囫囵地道:“呆在那儿干什么,快来喝酒啦!” 卢云全身颤抖,接过酒杯,顿时一口喝光。 秦仲海回敬一杯,笑道:“好爽气,再来!再来!” 伍定远微微一笑,替他二人斟上了酒,道:“究竟有什么事,耽搁这许久?” 秦仲海夹了片牛肉,笑道:“除了练兵,老还有什么事,难不成去逛窑么?我今日苦练这个金锁大阵,只要习练纯熟,日后便再遇上瓦剌的骑兵,那也全然不怕啦!卢兄弟,你说是不是?”说着伸手出去,拍了卢云一记,卢云嗯了一声,低下头去,却没回话。 秦仲海不日便要调入宫中听用,但他性勇好战,这几日仍与卢云研习阵式,练兵不坠,他见众人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忍不住笑道:“大家别光看啊!吃啊!吃啊!” 一名宾客两手持酒,起身道:“在下李如风,敬秦将军一杯。” 秦仲海见这人容貌雅,当是杨肃观的朋友,便笑道:“李大人是礼部的官儿吧!哪天有空,可要好好教教老秦一番礼俗,别再让我这般粗俗啦!哈哈!哈哈!他***!” 那李如风听他满口粗话,只得陪笑道:“好说,好说。”两人当即对饮一杯。众人纷纷向秦仲海敬酒,祝贺他升任御前侍卫。 席上众人交杯劝饮,好不热闹,那卢云却只呆呆的坐着,非但一句话也不说,还不住偷看那顾家小姐,众宾客看在眼里,心中都是暗暗不悦,只觉此人实在过无礼,那顾家小姐低头不语,杨肃观好生尴尬,都是给这人无礼目光搅扰的。 李如风是杨肃观旧日同窗,心下便自不满,他替卢云倒了杯酒,道:“这位朋友可是姓卢?所谓非礼勿视,想来这位朋友也听过吧?” 卢云听了这话,却是浑然不觉。 伍定远俯过身去,低声道:“卢兄弟,这位是礼部的李大人,他要敬你的酒,你快些端起酒杯来吧。”说着轻推卢云的臂膀,替他接过了酒。 卢云给人一摇,这才醒觉,他从伍定远手中端起酒杯,勉强挤出笑容,随口道:“在下卢云,幸会幸会。”说着一饮而尽。 只是他喝完这杯酒后,却没一句应酬言语,仍是心事重重的模样,李如风看在眼里,心中自不乐意,只重重地哼了一声。 伍定远见众人面色不善,似乎不喜卢云的无礼,他知道卢云个性高傲,当年便曾莫名其妙地得罪大批武官,心中便想:“咱们卢兄弟性最是特异,可别又开罪这几位大人了,且让我来调解一番。”他见卢云目不转睛,尽在盯着顾家小姐猛看,想来他生性莽撞,不知杨肃观对此女有意,当下拍了拍卢云的肩头,笑道:“卢兄弟,难得嘉宾云集,在此一聚,让哥哥为你介绍几位好朋友。”说着带着卢云起身,朝众宾客逐一敬酒。 卢云缓缓站起,神气却是恍恍惚惚,不论是谁,都是酒到杯干,却无一句对答。众人见他如此无礼狂傲,心下反而暗暗生怨。伍定远看在眼里,更是叫苦连天,想要说些话和缓场面,又怕卢云更添无礼,他拼命向秦仲海来使眼色,秦仲海却丝毫不理,只低头猛吃。 介绍到顾家小姐,伍定远一来与她相识不久,二来明白杨肃观对此女有意,自不知如何开口方是妥当。 杨肃观见他不语,便站起身来,向伍定远微微一笑,道:“伍制使不忙,让我来吧。”说着眼望卢云,微笑道:“这位小姐姓顾,便是当今兵部尚书顾嗣源顾大人的独生爱女,人称顾大小姐便是。前年冬才从扬州移居北京。” 卢云咬住下唇,垂下去,却没回话。只见杨肃观弯腰俯身,贴在顾小姐耳边,悄声道:“这位是卢兄弟,单名一个云字,现下是秦将军的随军参谋……” 杨肃观低声说话,那顾家小姐却只凝望着卢云,神色凄然,却是欲言又止。卢云见他二人举止亲昵,满心悲苦间,两行泪水更欲落下。 伍定远见卢云酒杯空了,便替他斟上了酒,附耳道:“卢兄弟,敬人家顾小姐一杯,别要失礼了。” 卢云脸色惨白,两手缓缓举起酒杯,眼光向地,身却是微微颤抖。 杨肃观举起自己的酒杯,向卢云一笑,道:“顾尚书吩咐过我,不可让他的千金饮酒,这区区一杯水酒,便由我代喝了吧!”说着仰起手来,一饮而尽。 卢云神气凄惨,双手颤抖,慢慢地喝下那杯酒,忽地胸口气闷难忍,酒水呛咳而出,只喷得自己满身都是。伍定远一惊,连忙取过手巾,替他擦拭干净。 李如风早对卢云不满,此时见他出丑,自是大加讥嘲,只听他道:“这位卢公好大的派头啊!居然要堂堂的制使替他把尿,却不知卢公是哪年点的状元,哪年中的进士啊?” 李如风知道卢云是军中参谋,绝不可能是科考出身,此时便出言相讽。卢云听了讥嘲,更是全身发抖,低头不语。伍定远也停下手来,满面都是尴尬。 众人脸色正自难看,忽听秦仲海冷冷地道:“却不知你李大人的亲爹是哪年嫖的妓,哪年生得你这个杂种的?” 李如风听秦仲海说话着实无礼,一举侮辱了双亲,不由狂怒至,大声道:“你……你说什么?有胆再说一次!” 秦仲海往地下吐口脓痰,冷笑道:“操你***狗杂碎!谅你不过狗一样大的七官,也敢招惹我老秦的人马?老现下是四带刀,明日火气上来,一次杀光你家满门老着手按刀柄,站起身来。他与卢云相交不久,但言语投机,感情亲昵,此时听李如风当众嘲笑,如何忍得?立时便来出头。 李如风心下大怒,却也不敢翻脸,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杨肃观见状不妙,急忙起身,道:“请大家看在肃观的面上,相让一步。” 韦壮知道秦仲海脾气火爆,也急忙站起相劝,安抚众人道:“没事,没事,大家继续喝酒。” 秦仲海冷笑一声,哼了两哼,便要去看卢云,忽听呕地一声,那卢云竟捂住心口,嘴中喷出大口鲜血,只溅得自己满身满手。众宾客大吃一惊,连忙起身相避。 伍定远吓了一跳,忙道:“卢兄弟怎么了?可是受了什么内伤?” 那顾家小姐见了卢云的痛苦神色,再也忍将不住,眼泪扑飕飕地落了下来,哭出了声。 卢云见她哭泣,霎时也是热泪盈眶,他咬牙转头,脚下一纵,便朝门外奔去。秦仲海不明究理,惊道:“卢兄弟!你要去哪儿啊!” 卢云却不应答,只见他推开几名家丁,头也不回,早已去得远了。 杨肃观看在眼里,自也感到诧异,他摇了摇头,低头望向顾家小姐,只见她痴痴望着门外,脸上神情满是悲苦。 杨肃观温言安慰:“倩兮,没料到会有这般事生出,可把你吓坏了。实在对不住。” 那顾家小姐缓缓抹去泪水,轻声道:“没事的。天色晚了,我要回去了。” 杨肃观见她满腹心事,虽然心下疑惑,却也不敢出言相询,只得点了点头。 卢云直冲出门,泪水再难忍耐得住,他见了杨肃观对待顾倩兮的亲昵神情,只觉自己已然死了,内心更是支离破碎,想起此刻自己仍是待罪之身,尚要靠着柳昂天、杨肃观这些人出力洗刷提拔,这要他卢云如何看得起自己?他张大了嘴,想要挤出一些声音,但喉咙却是又干又苦,好似哑了一般。 卢云一狂奔而去,他此刻内功早非昔比,心神激荡之下,全身神功登即发动,脚下更如腾云驾雾,瞬间便奔出城去。 忽听天边传来一声春雷,大雨随即落了下来,洒在卢云身上。 卢云心道:“又是这样……当年在扬州也是这样……我一个人孤伶伶的来,又要孤伶伶的去…老天爷啊!你为什么要让我见到她?她已经是其他男的女人了,你为什么要让我再见到她?为什么啊!” 他张口大哭,一时慌不择,猛地窜到一条山道,卢云只想折磨自己,也不管这山通到何处,当即奋力冲上坡去,不多时,只见自己站在一处山冈上,正是当年的“兔儿山”,秦仲海邀他入伙之处。 卢云望着天边闪电,仰天狂叫,大声道:“全是空的!全是空的!” 他悲痛难忍,一掌往前挥去,掌风夹杂着斗大的雨点,猛地打在一株大树上。只听轰地一声,天边闪电也自落了下来,却正打在他的身旁。那大树被他掌力所震,满天树叶飕飕而落,全数洒在卢云身上。 卢云浑然不觉,他任凭大雨落下,树叶袭身,只不住地挥舞拳脚,像是在与自己艰辛的命运搏斗,他脸上神色悲愤,霎时内力运使不顺,便即摔倒在地。 忽听一个声音叹道:“卢兄弟,你再打将下去,只怕树断了,你也要死了。” 卢云跪在地下,抱头大叫:“走开!不要烦我!” 那人叹息一声,缓缓地走了上来,伸手便往卢云肩上搭去。卢云暴喝一声,猛地一掌回击,那人避了这掌,却将卢云一把抱住,叹道:“别再打了,你歇歇吧!” 这人模样粗豪,此刻却满面怜悯,正是秦仲海到了。 卢云实在难忍心中痛楚,登时紧紧抱住了秦仲海,痛哭失声。 秦仲海轻抚卢云的背脊,道:“咱们去躲雨吧!”他从怀中摸出一瓶酒,塞在卢云手里,道:“你先喝个几口,狂怒攻心,最是要这穿肠毒药镇上一镇。” 卢云扔掉瓶塞,仰头狂饮,秦仲海默默地在前引,四下一片漆黑,只闻大雨落下的劈拍声响()。 两人行到一处凉亭,各自走了进去,秦仲海默运神功,火贪一刀的刚劲发出,身上水气立时消去。那卢云却似落汤鸡一般,满身都是雨水。 秦仲海坐了下来,问道:“卢兄弟,你怎么识得顾小姐的?” 卢云惨然一笑,望着黑暗的四遭,低声道:“这有什么好说的?不过笑话一件罢了。” 秦仲海低头思量,想起顾小姐世居扬州,卢云也曾怀才不遇,落魄江南,心念一转,当即猜到了四分。想那卢云必是在扬州落脚时识得这位顾小姐,只因他过人的才,这才博得芳心,却不知两人又为何分离。 秦仲海见卢云满面消沉,便咳了一声,道:“你恨杨郎中吗?” 卢云神情默然,低声道:“没什么好恨的,真要说恨什么,也只恨我自己没出息。”说着举起酒瓶,又是一大口灌下。 秦仲海点了点头,劝道:“顾小姐才貌双全,京城追逐的公哥儿不计其数,杨郎中只不过是其中之一,你可别挂怀。”卢云低头饮酒,却不答话。 秦仲海见雨势已小,当即站起身来,道:“咱们走吧!” 卢云放下酒瓶,惨然一笑,道:“去哪里?我这番得罪他们,还能回去么?” 秦仲海嘿地一声,摇头道:“你快别这样说话,定远和你共过生死,岂同着拉住了卢云的臂膀,硬是要拉他回去()。 卢云见秦仲海情真意切,知道他确实关心自己,心下忍不住感动。他走上前去,握住秦仲海双手,哽咽道:“秦将军……蒙你这些时日的照护扶持,我卢云日后定会回报。” 秦仲海叹道:“大家自己弟兄,说这些不也见外了么?” 卢云眼眶一红,摇了摇头,道:“我要走了。” 秦仲海闻言一愣,惊道:“你……你要去哪里?” 卢云叹息一声,道:“我想回故乡了。我还有些盘缠,若回山东开间私塾,教孩们读书,想来也能过得挺好。” 秦仲海急道:“你这是什么泄气话?你不再做帝王将相的梦了么?” 卢云看了脚下的禁城一眼,淡淡地道:“这里不是我该来的地方,梦做够了,也是该回去的时候了。”言语辛酸,自是感慨无限。 秦仲海望着卢云,只见他满脸无奈,神情萧然。秦仲海看在眼里,如何不知卢云自伤身世,不愿再与杨肃观等人为伍? 秦仲海双手握拳,霎时热血沸腾,猛地狂吼一声,喝道:“放屁!这样梦就醒了?你还早得很呢!”他冲上前去,用力住卢云肩上一拍,大声道:“操他奶奶雄!趁老还有兵权,咱们痛痛快快的再打一仗()!” 卢云一愣,道:“打仗?打什么仗?” 秦仲海嘿嘿一笑,道:“你甭问这许多,这次咱们不为别人而战,只为自己的命运奋战一场!你陪我打完这场仗,老就放你走!怎么样!” 卢云见他眼中满是激励神色,想起两人见面以来,言语投机,尚且共同血战西疆,这番际遇如斯难得,日后回思,也足以快慰生平了。卢云回想往事,也是热血上涌,满心激荡间,不论秦仲海是要大闹京城,还是要跳崖自尽,他都豁出去了。 卢云喝干瓶里的酒,使劲扔下山去,大声道:“好!我舍命陪君!老……老就陪你打这最后一仗!”他生平从不说粗话,此时第一次自称“老”,居然有些别扭。 秦仲海听他答应的爽快,登时哈哈大笑,拉着卢云便走。 两人也不回京,连夜返回城郊兵营,秦仲海找来李副官,深夜便命下属拔营,李副官吃了一惊,但也知秦仲海行事出人意表,想来定有什么隐密军务,自也不敢多问。 卢云见大军起兵向东,不知开往何处,但想起此行乃是生平最后一战,便也不再多问,只是默默随行. 正文 第三章 最后一战 行了五六日,秦仲海都只躲在军营,甚少与卢云说话,这夜大军行进山东省境,秦仲海忽命部属驻扎。众人安顿好军马,各自围在营火旁谈天,忽听一声长笑,一人从营帐穿出,正是秦仲海。 李副官上前问道:“将军,咱们已到省城,接下来该当如何?” 秦仲海仰天大笑,朗声道:“你们听好了,今夜看在秦某面上,权为我做一回强盗!” 众人闻言,顿感诧异,卢云更是骇然出声。秦仲海见众人都有迟疑之意,便只嘿嘿一笑,道:“你们跟着我秦仲海,至今也有七八年了,我身先士卒,不辞苦劳,诸位若是爱戴我,今日看在老秦面上,且为我犯一回险。” 众士卒面面相觑,你望着我,我望着你,霎时之间,脸上竟都露出笑容。原来这帮人全数出身草莽,都是给秦仲海一一收服,这才编入军中,先前听说要重操旧业,其实早已兴奋异常,怕只怕顶头上司假意试探,一听所言是真,无不摩拳擦掌,哪还需要劝说什么? 李副官向卢云一努嘴,低声道:“秦将军,这位卢公靠得住么?” 秦仲海哈哈笑道:“你别当他是读书人,他也是盗匪出身。”李副官哦了一声,却是不相信。 果然卢云自命圣贤心,如何忍得这等荒唐?当下大步向前,沉声道:“秦将军说的最后一仗,便是干那打家劫舍的勾当么?” 秦仲海嘿嘿冷笑,道:“我秦仲海何等样人,岂是偷鸡摸狗之徒?你要信得过我为人,只管跟着我走,绝不会脏了你的半根指头。你要信不过,那便掉头就走,我也不会怪你一句半句。”说着不再理会卢云,自命下属脱去官军服色,改为黑衣蒙面,便来预备大干一票。 卢云心下盘算一阵,犹豫半晌,方才道:“好!我信得过将军的为人,咱们这就一块儿去。”他口中这般说,心中却暗自决定,倘若秦仲海真有害民的主意,自己虽不能公然与他翻脸,但说什么也要大力劝阻,绝不让他杀害无辜。 秦仲海看在眼里,倒是蛮不在乎,他取出一幅地图,只低声吩咐众人如此这般,不知究竟有何打算,望来神秘之至。 待到更时分,大军发一声喊,便从山冈冲下,猛向省城杀去,卢云不知秦仲海意图如何,怕他伤及姓,便也急忙随去。 大军杀下,直入城门,此处向少贼匪出没,守城军士不过寥寥数人,夜深之际,早已睡了,城门也只虚掩着。一众兵卒熟睡间,忽听杀声大起,无数军马冲杀而至,只吓得众人屁滚尿流,惊道:“山东响马来啦!” 秦仲海一马当先,冲开大门,一众属下随即过来,将守城兵卒抓住绑起。五千兵马行入城中,却不去骚扰姓,只在街上飞驰。卢云本来担心秦仲海出刀杀人,谁知他攻入县城后,只将守城军士绑起,一不来扰民,二不来抢劫,一时甚为讶异,不知他到底有何打算。 此时四下姓也已醒觉,听得军马入城,只吓得魂不附体,一时呼爹叫娘,纷纷躲到供桌下烧香念佛,只求强盗爷爷赶紧离开。 卢云紧皱眉头,随着大军前行,心下不住打量秦仲海的用意,走不半晌,忽见街旁一间客栈甚是眼熟,他抬头一看,却见上头写着“客来轩”字。 卢云“啊”地一声,才认出这处县城正是他当年的落魄之地,那年自己科考落第,曾沦落到此地当店小二,却不知秦仲海何以来此。 正想间,秦仲海已然率军来到县衙,哈哈大笑道:“卢兄弟,可就是这个衙门害得你惨?” 卢云猛地醒悟,颤声道:“秦将军,你…你是来替我报仇的?” 此处县衙,正是当年陷害卢云,把他打得死去活来的那处地方。卢云后来虽蒙江东双龙寨的好汉解救,但也被诬指为匪囚共犯,从此展开长达两年的悲惨际遇。 秦仲海仰天长笑,大声道:“朝中小人作梗,硬要把你的封诰撤掉,就是不给你平反。嘿嘿,那也没什么了得。放着秦某大批军马在此,兔崽不帮你,咱们便自己硬干,又有什么好希罕的?” 卢云恍然大悟,原来秦仲海早已查清楚他的过去来历,眼见他有志难伸,便来为他出头雪恨。他心下感动,回思一生,尚未有人对他这般好,忍不住垂泪道:“秦将军的心意,卢云心领了。只是我既决定回乡教书,将军又何必为我大费周章?” 秦仲海嘿嘿冷笑,道:“当年我拉你入伙,便已答应替你平反,这本来就是我欠你的,你啰唆什么?” 卢云摇头道:“你是朝廷命官,怎能做这种事?咱们快回去了吧!” 秦仲海哪来理他,将他一把推开,沉声道:“众军听命,掩上了脸面!” 军喝地一声,登时上了头罩,秦仲海暴喝一声:“上!”他一马当先,举脚便把县衙大门踢破,衙门里头的官差听了声响,无不大惊,纷纷冲了出来。 秦仲海骂道:“操你祖宗!”当场一脚一个,猛地踹了出去。后头军士哈哈大笑,霎时全数涌进了大门。 秦仲海跳进衙门,往县老爷的大堂上一坐,他拉下自己的头罩,神色俨然,暴喝道:“此地狗官何在?” 李副官急急过来,秉道:“启禀将军,属下已封锁城里城外所有干道,现下正将奸官吴昌及那师爷满门老小带来,等候将军发落。” 卢云全身颤抖,大吃一惊,急劝道:“将军别要胡来,一会儿给人认出来了,那可是天大的麻烦。”卢云还待要说,却听外头传来呼喊,大声道:“奸官已到衙门!等候听审!” 秦仲海哈哈大笑,喝道:“带奸官吴昌!”两旁兵卒大声应道:“带奸官吴昌!” 卢云回头看去,只见李副官已押上一名脑满肠肥的中年男,正是那吴昌。 卢云望着吴昌,往事一一涌上心头,当年自己被这人打得死去活来,最后还被诬指为江洋大盗,一切不幸,都是由此人引起。卢云心中悲怒交集,虽说不愿干这非法勾当,但仇人在前,实在难忍,他全身颤抖,奔上前去,戟指喝道:“奸官!就是你害得我这般惨!” 只见吴昌缩在地下发抖,不住地哀告求饶,秦仲海命人拦住卢云,笑道:“这人交给我吧!你哥哥最会对付这种烂东西,你站在一旁看就好。” 李副官端来一张凳,便请卢云坐在一旁观看。卢云悲怒之余,性也豁了出去,连面罩也不戴上,只等着看秦仲海的手段。 秦仲海命人拖过吴昌,兀自觉得不足,又问道:“他的师爷呢?”李副官喝道:“带狗官的师爷!”过不多时,众人拖过一名尖嘴猴腮的男,正是那师爷。 秦仲海猛地一拍惊堂木,喝道:“大胆狗官!无耻师爷!你二人认不认罪!” 那二人本不知这帮强盗为何过来,听了此言,只感又惊又怕,惨然道:“大爷要我们认什么罪啊?” 卢云自坐一旁,猛听此言,直是气愤至,这两人把自己害得如此之惨,见了自己的面,却居然毫无悔意。他正自悲怒,却见秦仲海指着吴昌,大声喝道:“认什么罪?看你生得这等丑怪肥胖,那便是罪!给我打!” 吴昌惊道:“我生下来就是这个德行,这…这也算罪么?” 秦仲海骂道:“凡人四十岁前相貌靠爹娘,四十岁后,仪表靠自个儿!你今年几岁?” 吴昌颤声道:“四十有六。” 秦仲海暴喝道:“就是了!四十有六,还生得这般猪头猪脑,老看了就火,先打个二十大板再说!” 李副官笑道:“是!”他拿起藤条,用力往那县爷屁股抽去,霎时只打得他皮开肉绽,苦不堪言。 卢云见这县官给打成这样,想起自己过去给这人毒打的惨状,一时心头也有些快意。 那县爷给打得七晕八素,哭道:“老爷别打了,我认罪便是,都是我娘会烹调,每日里煮的都是山珍海味,这才叫我吃成这个德行。” 秦仲海冷笑道:“好了,听你说得可怜,先放你过去。” 那师爷跪在一旁,心道:“还好我这人仙风道骨,是个天生吃不胖的体格,凭我猴儿般的身材,今日定可躲过一劫。”正得意洋洋间,猛听秦仲海狂拍惊堂木,喝道:“他***!你那狗一样高矮的师爷,为何生得这般瘦小如猴?如此猴模狗样,也敢上街行走,不怕惊扰了孩童么?该死至!给老重重地打!” 那师爷见左右军士手提藤条,只吓得全身发软,求饶道:“大人啊!胖也要打,瘦也要打,这不是罗织罪名么?” 秦仲海哼了一声,冷笑道:“照这么说,你不该打了么?” 那师爷见他讲理,登时理直气壮起来,道:“在下当然不该被打,我族一无犯法之男,二无再嫁之女,向来顶天立地,怎会该打?” 秦仲海冷冷地道:“还挺能讲呢!来人,把他罗的民脂民膏都给我拿出来了!”众人暴喝一声,拖出无数金银,秦仲海冷笑道:“给我秤一秤,看看有多重!” 李副官秤过一阵,道:“共有七十二斤。” 那县爷原本趴在地下,听了师爷家中财宝直达天数,吃惊之下,猛地跳了起来,一脚踢向那师爷,喝道:“你…你这混蛋,居然比我还有钱!” 那师爷惨然一笑,四下闪躲,两人登时闹成一片。 秦仲海命李副官架开两人,跟着手指师爷,喝骂道:“狗杂种!你家里藏了七十二斤财宝,你这猴儿也似的体格又有多少斤?” 那师爷吓得魂飞魄散,颤声道:“我没秤过……” 秦仲海沉声道:“来人,把他吊起来,给秤上一秤。” 众人将他吊起,细细称过,回秉道:“这小没几两肉,只有六十来斤。” 秦仲海重重一拍惊堂木,骂道:“***,家里这般多的金银,却也舍不得吃,这泼猴不知再想些什么,给我打上一顿再说!” 那师爷又惊又怕,骇然道:“我天性节俭,怎么也该打啊!”两旁军士不容他再说,夹头夹脑的乱打一阵。 秦仲海看得全身舒爽,霎时狂喝一声:“来人!带狗官的家属出来!”那二人闻得家属要给带出,不知会有什么惨祸,只吓得屎尿皆出,一时臭气薰天。 只见军士拖上了几名老少,都是两人的亲属妻小,卢云怕秦仲海伤害无辜,正要劝阻,猛听秦仲海喝道:“老人小孩都给放了!那几个婆娘都给留着!”一众老小如遇皇恩大赦,慌不迭地逃出衙门,只留了两名妇女在堂上。 秦仲海见两名奸官的夫人甚为美貌,当下哼了一声,道:“看不出你二人一头猪,一只猴,居然还娶得这般美女为妻。” 那师爷只要性命,哪管枕边人死活?忙陪笑道:“大王您是不是缺个压寨夫人?我这婆娘生的虽不是花容月貌,但工夫也还使得,我这泼猴般的体魄便是给她折磨出来的。大王收她回去,将就着用,这就饶过小人如何?” 秦仲海闻言大怒,当场喝道:“这人天生的龟公!临到头来,连老婆也不要了,实是无耻之尤!给我重重掌嘴!”两旁军士冲上,直打得劈拍作响,那师爷双颊登时高高肿起。 秦仲海见吴昌缩在一旁,脸色为难看,他知道要替卢云平反,定须从此人下手,当即使了个眼色,李副官会意,立时跳了出来,举刀指住吴昌,喝道:“奸贼!咱们大王今日是来替天行道的,你有什么亏心事,早早托了出来,咱们大王断案之后,看你做恶不多,说不定可以留你个全尸!” 吴昌哪敢实说,只是磕头如捣蒜,叫道:“我没有亏心事啊!大王冤枉了!” 秦仲海重重一哼,李副官举刀一挥,削下吴昌的头发,吴昌吓得心魂俱碎,叫道:“我招!只要不杀我,我什么都招!”说着喘气连连,伏地颤抖不止。 秦仲海嘿地一声,道:“既然要招了,还不快说。” 吴昌抹去脸上冷汗,陪笑道:“是是……小人生平恶事干得不少,平生最大的恶事,便是到庙里布施多,救济穷人过量……” 秦仲海听他满嘴胡言,当场怒喝一声:“给我重重地打!” 李副官举起藤条,头脸手脚乱抽一阵,吴昌吃不住痛,嚎叫道:“招招招,全招了。” 李副官闻言,登即住手,吴昌苦笑两声,叹道:“我生平恶事大约分成四门八类,不知大王要我招哪一种?” 秦仲海心下一奇,这人专门陷害姓善良,想不到还有这许多花头,当下问道:“哪四门,哪八类?你一一说出,老听得爽快了,说不定饶你不死。” 吴昌叹道:“小人攒钱害民的法,前四门叫做‘吃喝嫖赌’,后八类称做‘偷抢拐骗、**掳掠’,不知大王要听哪一样?” 秦仲海本只想替卢云平反,哪晓得还有这等意外之喜,他哈哈一笑,道:“看来你和土匪也没什么不同嘛!咱们至多不过抢抢杀杀,说起这花头来,还不及你厉害。” 吴昌听了称赞,登时面有得色,笑道:“我是进士出身,头脑比你们这些土匪好得多了,搞起钱来当然方法多多……” 他还要再说,李副官已然一脚踢下,喝道:“哪来这么多废话!” 吴昌滚倒在地,喘道:“好啦!大王要听哪门哪类,还请说吧!” 秦仲海颔道:“你方才说四门中有吃喝嫖赌,却不知这‘吃’、‘喝’二事,怎能搞钱害民?” 吴昌干笑两声,道:“不敢有瞒大王,这吃便是鸿门宴,喝就是刀头酒,举凡城中富商,每逢我娘的寿宴,定需来吃这个鸿门宴,一人一千两银,没人跑得掉。” 秦仲海哦地一声,道:“原来是这样搞法。那这个喝呢?又是什么绝活了?” 吴昌笑道:“这喝嘛!说来也挺容易。凡到我宴席上的,每人赏酒大坛,没喝完,不准走。” 秦仲海哼道:“谁有这么好的酒量,岂能喝完大坛?” 吴昌嘿嘿奸笑,道:“喝不完,便得买,外带一坛一千五,童叟无欺都有找。” 秦仲海见他嘻皮笑脸,居然还把奸官生意编成歌谣,不由狂怒,当即喝道:“还敢笑,给我打!重重抽落十鞭,包他喊疼直叫娘!”众人听秦仲海也那贪官的口气,忍不住暗自偷笑。 耳听那县官给打得哎呀叫疼,那师爷正自心惊肉跳,忽听秦仲海问道:“方才这奸官说了八门贼生意,叫做‘偷抢拐骗’什么来的……” 那师爷不敢不答,慌忙道:“后四类叫做**掳掠。” 秦仲海点头道:“嗯,正是**掳掠。”他忽地大怒,喝道:“还敢说嘴!打!”众人大喜,纷纷拳打脚踢,直打得满身是汗。 过了好一阵,秦仲海见那师爷给打得眼冒金星,嘴歪眼斜,便咳了一声,道:“你们这八门生意不尽不实,有些不大对,想这**两字,本是同义之词,却怎能另有旁用?” 那师爷苦着脸,道:“宿人之妻谓之奸,偷窥骚扰谓之淫。” 秦仲海点头道:“原来如此。”他忽地大怒,喝道:“还敢说嘴!再打!”众军士呼啸一声,又往前胡乱揪打一阵。 那师爷鼻青脸肿,歪着嘴道:“大王还要问什么?” 秦仲海冷笑道:“你可曾干过**罪行?” 那师爷见两旁军士面色不善,颤声道:“**又分好几类,不知大王要问哪种?” 秦仲海心下大奇,道:“还有这许多奇妙花头了?你倒说来听听!” 那师爷低声禀告:“**可细分‘想、沾、偷、吃’四大种。” 秦仲海哦了一声,嘿嘿笑道:“想沾偷吃?你想谁沾谁了?” 那师爷长叹一声,道:“想的多了,那是说之不尽的。” 秦仲海哦地一声,道:“那沾呢?” 那师爷垂头丧气,低声道:“沾便是乱摸一把,那也是说不完的。” 秦仲海听得兴起,又问道:“那偷与吃呢?” 那师爷轻咳一声,道:“偷便是使迷药,下迷香,这等傻事我是不干的。不过吃便是暗通款曲,那是最高境界,螫一口便走,轻松省事,我倒是时常为之。” 忽听吴昌的老婆哭道:“原来你早存了螫一口便走的用心,你……你这死没良心的!”说着冲上前来,对着那师爷一阵乱踢。 一旁吴昌惊道:“你***死李固!你这小吃我喝我,还来个淫我!难怪我儿老是吃不胖,瘦得皮猴也似,却原来是你这王八蛋下的种!老跟你拼了!”当下冲向前去,咬做一团。 那师爷怒道:“你这无耻奸官,你每回醉醺醺的上我家来,你以为是干什么好事吗?”两人相互叫骂,登即打成一片。 卢云暗叹一阵,这群人食君之禄,行为却如此不堪,看来自己给他们陷害一事,实在是微不足道。 秦仲海笑道:“好啦!你们两个谁也没吃亏,以后老婆便相互掉换,两家也都开心。” 那两人听得有活命希望,立时跪地讨饶,连声道:“大王饶命!只要饶过小人性命,咱们日后定会替您起个长生禄位,每日烧香祝祷。” 秦仲海咳了一声,道:“你们的性命没那么容易饶过,得用事物来换。” 那两人齐声道:“愿用黄金一两,保我还故乡!” 秦仲海冷笑道:“哪有这么便宜?你两个贪官,生平坏事做尽,身上每两肉都是贱的,这样吧!一两肉需用一两黄金来换。” 吴昌闻言大惊,惨叫道:“可我胖啊!这样不公平哪!” 秦仲海暗暗好笑,当下故做俨然状,道:“我管你这许多,老也只想出这办法来。”当下命人一秤,那县官实在肥胖,称来足有十斤重,全副家当抵上来算,还差二十来斤。 秦仲海摇头叹息,道:“这家伙胖得不成话,咱们该怎么办理?” 李副官笑道:“那有什么麻烦?把这胖两条腿锯了,该抵得上二十斤重吧!” 吴昌又惊又急,惨嚎道:“大王饶命,我老婆送给你,总可以抵个几斤吧!” 吴昌的老婆闻言大惊,哭道:“你这无耻小人,这当口还出卖我!” 吴昌撇了她一眼,骂道:“你这话!” 吴昌的老婆又哭又叫,两夫妇闹成一堆,秦仲海重重一拍惊堂木,喝道:“不准抵!你老婆早跟人跑了,不算你的!” 吴昌大惊,哭道:“大王饶命啊!可别锯了我的腿啊!” 一旁李副官见秦仲海连使眼色,知道他要逼吴昌取出刑部公,当即摸了摸他的肥脑袋,冷笑道:“奸官啊!你可还有什么稀奇古怪的宝贝,快拿出来给咱们大王瞧瞧!” 吴昌拍了拍心口,嘘了口长气,忙道:“有有有,我家还有玉皇大帝用过的算盘,黄帝大战蚩尤时留下的指南针,样样都是价值连城,您瞧瞧,都在那儿了。”说着便朝地下摆的算盘与指南针一指。 众人听他说得神奇,急忙转头看去,却见那两件东西破烂无比,实在看不出有啥了得之处。 秦仲海怒道:“你当老是白痴吗?打!重重打!” 众人呼啸一声,连番踢打,吴昌吃痛不过,道:“这样吧!我还有两大本囚犯名册,大王定可从中间捞出好处!” 秦仲海等的便是这宝贝,霎时心下大喜,喝道:“好!全给我拿出来了!” 吴昌带人取来,只见两名军士抬来厚厚的两大本名册,轰地一声,摔在桌上。秦仲海心下一惊,道:“怎么这等厚?” 吴昌道:“小人不敢有瞒,这两大本名册乃是全省贼囚的名录,小人平日早将许多姓平生的恶事细细录下,只等来日一举成擒,便会将之揭发。” 秦仲海颔道:“瞧你肥头肥脑,办起事来居然这般厉害。看来锦衣卫与东厂都该请你去讲说心得,好让他们见识习一番。” 吴昌面有得色,笑道:“上次江充江大人来我这巡查时,我便当面禀报过了,江大人还直夸我哪……”他还唠唠叨叨的要说,忽见一众军士面色不善,当下急忙住口。 秦仲海翻开那名册,想去找卢云的名字,哪知这书厚重至,饶他火贪一刀功力深厚,此刻手臂也是吃力,秦仲海暴喝一声,道:“你这什么鬼书,到底怎么查阅!” 吴昌忙道:“要读此书,那可是有窍门的,请大王先参考前头引目录,共分为姓名、罪行、男女、岁数等四种查阅法,可费了我好大的苦心哪!” 秦仲海哼了一声,当即急急去找,他翻了好一阵,猛地见到卢云的名字。卢云见是自己的姓名,也急急凑头来看,两人细目一看,霎时心头火起,秦仲海怒道:“这卢云究竟是谁?怎么会干下这十来页的罪行?” 吴昌一愣,急忙上前来看,读道:“卢云,山东潍县人,杀害狱卒,伙同湖群盗越狱,另谋害人李、商贩王四、菜贩陈五,奸杀陈婆、许妹、王姐……”他一时想不出如何回话,沉思片刻,随即笑道:“大王明鉴,小人这叫做未卜先知哪!这帮男男女女的死因与那老狱卒一模一样,没一个是自己生病死的,姓卢的自然涉嫌重大,也是因此,小人才给安了嫌疑上去,绝非诬陷。” 秦仲海听他满口胡言,登时喝道:“放屁!你这上头明明写着,说这李已然死了八十几年,怎能也是这姓卢的干的?” 吴昌笑道:“这个自然,这姓卢的我见过一面,此人大约一余岁,是个神秘老人。” 秦仲海见卢云气得七窍生烟,当下喝道:“打!活活打死!” 吴昌也是醒觉之辈,当即跳了起来,大声道:“这姓卢的是大王的好朋友!对不对!” 秦仲海不愿明说,却也不想否认,只嘿嘿一笑,道:“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吴昌用力一拍手,大声道:“只要是大王的朋友,一切都好办!”只见他冲上前来,举起案上毛笔,一笔画过,那“卢云”霎时变成“卢一云”。吴昌奸指着“卢一云”字,笑道:“好啦!所有恶行都变成卢一云干的,山东潍县人卢一云,这小真个穷凶恶哪!” 眼看卢云目瞪口呆,秦仲海也觉荒谬可笑之至,他哈哈大笑,道:“好你个奸官!这般滑头!” 吴昌嘻嘻一笑,摇头晃脑地道:“大王明鉴,明儿个小人定把海捕公全换上新的,不把这贼头贼脑的‘卢一云’就地正法,绝不甘休!” 秦仲海仰天大笑,跟着转头喝道:“来人啊!送上供纸!”一旁李副官闻言,急急送来供状,摆在案上。吴昌心下一惊,不知秦仲海要如何对付自己,面色已成惨白。 秦仲海朗声道:“你给抄好了!我吴昌与李固二人写下血书一纸,立誓为国效命,精忠报国……” 吴昌与李固两人面露惊喜,霎时连拍心口,面面相觑,笑道:“大王好生厉害,怎知我等心中志向!” 秦仲海不去理会,又念道:“是故,吴昌李固共结兰心,不杀奸臣江充、恶宦刘敬两大贼寇,誓不为人,特立此证为誓,天日共鉴。某年某月某日,于此画押。” 二人听到这里,才知秦仲海有意陷害,这张供纸若要外传,定会惹上江充、刘敬,这两大奸臣没一个好惹,若要联手对付自己这个小小知县,如何还有活? 吴昌与李固对望一眼,两人都是吓得魂飞天外,全身飕飕发抖。 秦仲海伸手往供纸一拍,喝道:“快快画押,不然活活打死!两条给你们选!” 吴昌审厉害,还是多活一时半刻要紧,便苦笑道:“我画!总不成活活打死吧!” 李固更是乖觉,忙陪笑道:“诛杀奸臣,实乃在下心中志愿,多谢大王帮我写出来。” 秦仲海见他二人画了押,自知已有法治得他们服服贴贴,当下随手翻开囚徒名册,心道:“这本名册如此害民,却又重大非常,绝不能随意毁去,咱可要如何是好?” 他见名册上有不少名字,见是赵成、王虎、张龙等好汉,当下便着奸官模样,举笔一划,便成了赵一成、王一虎、张一龙,他翻了几页,见余下名字多是个字的,如贺招宝、李进官、吴使钱等名,当下都给在姓氏中间加上一横,改叫加一贝招宝、木一进官、口一天使钱。自此以后,江湖上若有怪姓,多半都是秦仲海所为,足为后世考据。 秦仲海道:“你二人听好了,限你们十日里把这本新名录送到刑部,若有什么差池,老便把你们谋害江大人、刘总管的生死誓状送上,听到了没有!” 二人吓得连连讨饶,秦仲海不去理会,自将他们的贪污钱财收罗了,当即走出县城,沿途撒落无数财宝,救济贫穷,最后将他二人赤条条的绑在省城,一人身上写着“公鸡”,一人身上写着“母鸡”,二人裸身相贴()。 秦仲海站在城下,朗声告诫:“你二人日后再敢害民,老随时来修理你们!听到没有!” 那二人高高绑在墙头,已是吓得心摇神驰,听了秦仲海怒喝,更是齐声惊道:“大王饶命!小人不敢了,再也不敢了!”秦仲海哈哈大笑,这才扬长离去。 经此一扰,这两名贪官深以为戒,一怕秦仲海再来光临,二怕姓宣扬他二人公鸡母鸡的丑事,恐惧之余,竟尔改过向善,从此不再为恶,也算是意外之喜了。 出得县城,天已大明,卢云仰看蓝天白云,回想昨日狂事,只觉荒唐好笑,但想起自己一生枷锁终于解脱,倒也是喜事一桩。 他正要道谢,秦仲海却不容他多说,伸手过来,一把搭上肩头,笑道:“卢兄弟,咱们事情干完了,这就跟我回京吧!” 卢云却摇了摇头,道:“不了,京城我是不去了,还请秦将军自回吧!” 秦仲海惊道:“你…你好容易解脱出来,正要好好干一番事业,怎能无端放弃了?” 卢云笑了笑,道:“承蒙秦将军昨夜豪举,替我爽爽快快的洗刷冤情,这口气也出得透了。但这世间的功名利禄,我已看得淡了,还是回乡的好。” 秦仲海急道:“你…你真要走了?” 卢云颔道:“我卢云科举不中,那也是天命如此,夫复何言?说来我早该乖乖返乡,做一名私塾教师,今日能够想通,却也不算迟了()。”说着一拱手,道:“他日将军若来潍县寻幽访古,在下自备水酒招待。” 秦仲海眼望卢云,知道他心意已决。秦仲海轻叹一声,低下头去,想来两人此次分离,今生再也见不到面了。他摇了摇头,不禁微有沮丧之意。 卢云见他神情如此,反倒上前安慰,劝道:“仲海,都说人各有命,咱们又何必强求什么?我能平安回乡,那也是件大好喜事啊!”他自识得秦仲海以来,多以将军之名相称,但此时少了官职羁绊,便能直呼其名,反添了许多亲昵之感。 卢云不再多说,朝李副官等人拱了拱手,立时便要离开。秦仲海望着他的背影,猛地唤住了他,大声:“卢兄弟,你临走前,哥哥有件事求你,不知你能答应否?” 卢云转过身来,微微笑道:“将军待我如此,卢云何以为报?有何吩咐,只管示下。” 秦仲海露出高兴的神色,点头道:“兄弟好爽气。无论什么事,你都能答应?” 卢云心下一惊,想起秦仲海做事总是出人意表,不由得微微忌惮:“这秦将军老是不按牌理出牌,不知他会出什么怪题目给我。”但念及两人间的一番义气,如何还能推托?当即一咬牙,拍胸道:“将军只管说,只要卢云能办到的,定会尽力而为。” 秦仲海面露欣慰,当下走上前去,握住卢云的双手,缓缓地道:“卢兄弟,我想请你再考一次会试()。” 卢云啊地一声,万万料不到秦仲海竟会以此相求。他颤声道:“你……你要我再考一次会试?” 秦仲海点头道:“正是如此,为了我秦某,请你别放弃了。” 卢云张口结舌,呆呆地看着秦仲海,霎时懂了他的心意,秦仲海不愿他就此埋没,便出下这道题目来,希望他万莫气馁,能够再试一次。 卢云心下感动,颤声道:“秦将军,你…你为何……” 秦仲海重重往卢云肩头一拍,道:“卢兄弟!为了你自己,也为了我老秦,别忘了你今日的承诺!”他转过身去,道:“祝你考运亨通,我在京城静候佳音。” 卢云想起秦仲海千里迢迢地为他平反,此刻又以此相约,那是一心一意的替他打算,言念及此,已是泪流满面。他忽地走上前去,一把将秦仲海抱住,垂泪道:“将军待卢云如此,恩同再造,我有生之年,绝不忘将军大恩。” 秦仲海笑道:“你别来抱我,咱俩可成了公鸡母鸡了!”他嘴上说笑,眼眶却也红了. 正文 第四章 男儿汉 秦仲海返京后,便向众人提起卢云之事,说他不愿再留京城,已然返乡去了。伍定远听了自是闷闷不乐,卢云与他交情非小,两人之间相识虽然不久,但多历艰辛患难,想不到他竟连一声道别也无,便已自行离去,说来还真叫人伤心。 秦仲海又向柳昂天禀报,请他不必再为卢云洗刷什么冤情,此案已然自行妥当。柳昂天等人自不晓得秦仲海假扮土匪一事,一时甚为讶异,不知他是行贿还是施压,怎能两天就解决此事?秦仲海听众人来问,却只笑而不答。 过了几日,秦仲海托人到刑部打探消息,果然那县官吴昌已送上新的囚犯名册替换,想来卢云的案底自当更新,终于还给这名凄惨书生一身清白。 过不数日,皇帝下命,将秦仲海调入大内当值,秦仲海向来是个大粗胚,举止言行多有犯忌,众人都为他忧虑。秦仲海笑道:“看你们怕得,老是去升官,又不是去跳海,有什么好担忧的?” 柳昂天多年为官,自知宫廷内险恶斗争多,听他这般说话,似有轻视之意,当下骂道:“你还敢掉儿郎当?皇宫虽不是血肉横飞的沙场,但其中暗潮汹涌之处,绝不比前线上来得轻松!你可给我多多小心了!”秦仲海嘻嘻一笑,口中称是,心下却毫不在意。 这日已到进宫之日,宫中援引往例,派了名小监上府相迎,便请秦仲海进皇城报到。这小监名唤小六,十二岁年纪,乃是薛奴儿手下,他出宫前便听说这个虎林军统领是个火爆脾气,更与自己上司不睦,一上便着意伺候,不敢稍有违背。 二人走入皇城,秦仲海见四下都是庙堂建筑,宏伟之至,不由得多看几眼。他过去虽是朝廷的五游击将军,但平日多在前线打仗,甚少回京面见皇帝,是以这皇城仅是第二回进来。若非两年前皇帝五十大寿,下令官朝贺,恐怕至今还没机会入宫。 那。他指着四方皇城,道:“启禀将军,咱们北京城共分四道墙,外城、内城、皇城、宫城,可说城中有城,墙里有墙,光是宫城就有五十里长宽,北是玄武门,东是东华门,西是西华门,南面是午门,也就是咱们禁城的正门。” 秦仲海嗯了一声,忍住了哈欠,眯着眼道:“蛮好的。” 那小监没留意他的神色,只带他穿过午门,又道:“咱们现下从午门朝里去,便会见到一条大水,那是金水河,再来是金水桥,然后才是奉天门、奉天殿。这大殿也就是俗称的金峦殿,那是皇上受朝贺用的地方。” 秦仲海听得烦躁不堪,却又不便说话,只往地下吐了口痰。得兴起,哪管他瞌睡连连,怪模怪样,当下又指向另一侧,笑道:“这奉天门的左侧呢,也是一处门,叫做左顺门,右侧呢,叫做………” 秦仲海猛打了个哈欠,大声道:“右顺门。” 小监大吃一惊,颤声道:“你……你怎么知道?” 秦仲海抓了抓脑袋,懒懒地道:“若在奉天门的屁股后头,就叫做屁顺门,是吧?” 小监颤声道:“奉天门没有屁股。”秦仲海打了个饱嗝,心道:“这小鬼也真怕我,这当口可别欺侮他,省得进宫里给薛奴儿数说,那可真没意思。”当下不再多言。 那,只将秦仲海领到华殿,躬身道:“一会儿薛副总管便会过来,请秦将军稍等片刻。”说着连连鞠躬,这才敢告退离开。 这华殿乃是读书的地方,每年春秋两季,皇帝更会在此举行经筳,与讲官研讨四书,只是秦仲海出身草莽,识字不多,哪知这许多典故?他望着空荡荡的大殿,心中只是愁闷,想道:“想我秦某人何等英雄,谁知沦落到这鸟皇宫来,与没鸟的监为伍,真个是虎落平阳了,唉……老操他奶奶个雄……”他这人生性粗鲁,便连叹气也要来个操,满心无聊间,自找了张椅坐下,翘起了腿,在那儿唉声叹气。 他正自叹息,忽听一人道:“敢情你就是秦仲海?”这声音又尖又冷,颇带些高峻的意味。 秦仲海站起身来,回过头去,只见一名胖大的监走向他来,这人身异常雄伟,竟比秦仲海高出一个头,秦仲海体型本已魁梧,想不到世间还有人长得这般高大,不禁讶异。 那监居高临下,冷笑道:“怎么样?土包进宫,可是怕了?” 秦仲海嘿嘿一笑,尚未答话,那监已摆了张冷面,举起拂尘,朝秦仲海指了指,道:“你第一回进宫,事情不懂,道理不知,便须谦恭自卑,多问多。前殿、后廷,东西六宫,大明、承天、端、午、奉天五门,每个地方都有不同规矩,从今日开始,你可得用心着、看着、记着,懂了吧?”他见秦仲海面色惨然,冷面便道:“方才你走了一圈,想来也记了不少地方吧?说几个来听听。” 秦仲海生性凶猛,如何忍得这等僚气?便想:“看这王八的模样,八成来寻晦气的,看爷爷把他活活气死。”他打了个哈欠,道:“是记了几个地方,皇帝、皇后、皇爷爷拉屎的地方全瞧过了。只差皇、皇妹、皇龟撒尿的处所没瞧见,一会儿咱再去看看。” 那监面色铁青,怒道:“你说话好生无礼,给我检点些了!” 秦仲海讪讪地道:“公公这是什么话?听你这么说,好似皇上不用拉屎似的?要知咱们皇上武仁德,好生圣明,你却把他说成不拉不撇的怪物,这日后传扬出去,可是毁谤当今的大罪哦!” 那监大怒,挥舞手上拂尘,大声道:“你放什么屁!不怕我揍死你么?”说着踏步过来,他身材魁梧至,行走之间,彷佛小山移动一般。 秦仲海有意捉弄,便假作害怕神色,哀声道:“这位公公好高的身材啊,您这等英雄体魄,可别打我啊!” 那监见他怕了,当场冷笑道:“看你也不算笨,倒还懂得拍我马屁!要真给我揍了,保管一拳就死!” 秦仲海假意谄媚,陪笑道:“是啊!公公这般高大,想来世间无敌手吧?” 那监更见得意,笑道:“没错!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比我高的!你日后想在宫里混,可得多多巴结我!” 秦仲海嘻嘻一笑,道:“公公这般雄伟身材,净身时定是多费了不少功夫吧?一共割了几刀啊?”他见那监脸色发青,全身颤抖,便笑道:“我说错了么?莫非你是银样蜡头枪,只长了个空大个?不过轻轻一刀挥过,你老哥便就了帐?” 那监气得脸色惨绿,一声尖叫,便往秦仲海掴去,秦仲海轻轻一闪,那监登时打了个空,秦仲海好整以暇,眼见一旁茶几上摆了些果,当即拿了几个,嘴里便吃了起来。 这果是用来增添殿内香气之用,秦仲海却给拿来吃了,那监看在眼里,如何不怒?霎时喝道:“好大胆!那不是给你吃的东西!”怪叫一声,又冲了过来。 秦仲海吃得只剩个果核,笑道:“不是给我吃的?那是给你吃的啰?”说着随手一塞,将果核塞入那监的嘴里,跟着耳光一轰,伸脚踹出,已将那监踢飞出去。 那监正要摔个狗吃屎,忽然一只手伸了出来,这人手法轻盈,毫无霸气,靠着只手之力,便阻住那监胖大的身躯。 秦仲海见来人武功高强,急看过去,只见这人年岁甚老,神色却是和蔼可亲,正是东厂总管、京城十二监之的刘敬。 秦仲海在华山见过此人行事的手段,知道他眼界手段都是不凡,此时来到,定有深意,秦仲海咳了一声,拱手便道:“末将秦仲海,见过刘公公。” 刘敬打量他几眼,微笑道:“果然是虎一样的男,好威风,好厉害。” 秦仲海听出他话中的嘲讽之意,当下嘿嘿干笑,道:“刘公公过来这里,可是有何吩咐?” 刘敬微笑道:“咱家没什么事,只是专程来看看你的。” 秦仲海哦地一声,道:“看我?我有什么” 刘敬微微一笑,道:“昔年天下有分,曹刘孙、魏蜀吴,任谁也是不让谁。秦将军熟读史书,定当知道这些往事吧?” 秦仲海嘿嘿干笑,当今朝廷鼎足为,江派最大,其次则是刘柳两派,刘敬以国为喻,用意自是借古论今,秦仲海心下了然,便低头不语。 刘敬叹了口气,道:“当年天下情势险峻,孙刘两家相合,北魏再大,也要祸亡无日。可那曹贼若来拉拢东吴,可怜玄德再得人心,也要命丧黄泉、饮恨而终,这你说是么?” 秦仲海哈哈一笑,道:“总管大人也姓刘,该不会是刘皇叔的后人吧?” 刘敬微微一笑,道:“秦将军取笑了。当年曹贼势大,吴蜀两国唇亡齿寒,该当戮力共进才是。谁知群小作祟,两国中竟有些无知无识的愚蠢之徒,只因**逞凶,无端伤了彼此之间的和气,这才使得国之局烟消云散,唉……真是万分可惜啊!” 秦仲海知道他在讽刺自己行事粗暴,便只嘿嘿干笑,不言不语。 刘敬低叹一阵,跟着张头晃脑,左右探看,道:“不知秦将军法眼锐利,有无见到这等无知之徒啊?” 秦仲海心道:“有,就是你老。”嘴上却道:“公公教训的是,贵我两派和气为贵,日后仲海若遇上这等无知之徒,定会将他揪出惩戒,绝不宽待。” 刘敬哈哈一笑,道:“希望将军记得今日的话啊!” 两人正自说话,却听见一个尖锐至的声音传来,道:“是谁那么大胆,居然敢打大宝?”这声音难听尖酸,自是薛奴儿来了。 秦仲海微微一奇:“大宝?”随即明白这“大宝”不是别人,正是方才那高大监的名字。果见那大宝脸上留着秦仲海的五指印,哼哼唧唧地站了起来,大声道:“都是那姓……姓……” 他正待要说,猛见刘敬朝他一瞪,那大宝吓了一跳,便自住口。 薛奴儿一拐一拐地走将过来,却是被罗摩什那枪打坏了腿,此刻尚未复原,他怒目朝秦仲海一瞪,尖声道:“大宝!是谁打伤了你?跟干爹说!”当时监无,有时便收小监为义,甚且取宫女为妻,也算聊胜于无了。这大宝便是薛奴儿的干儿。 大宝瞪了秦仲海一眼,没好气地道:“我脚下一滑,踩到了一团臭不拉稀的狗屎,摔了个头晕脑胀,真个倒楣透顶。”他口中这般说,眼睛却直瞅着秦仲海。 秦仲海抓了抓头,心道:“这大宝骂我是狗屎。” 忽听薛奴儿嘿地一声,往大宝头上就是一拳,骂道:“混蛋东西!走也不看地下!再说这华殿归你打扫,你不去清理狗屎,怎地还怪旁人?你一会儿给我去查,找出是哪位妃养的狗乱拉屎!咱们可要重重责打!” 那大宝身材虽高,这一拳还是给薛奴儿打在后脑勺上,只痛到骨里了。 秦仲海心下暗笑,口中却道:“薛公公可别阴天打孩,我等你好久了,咱们有些正经事要谈吧!” 薛奴儿双眉一轩,叉起了腰,尖声道:“你才等了这一会儿,便那么不耐烦,以后怎么在宫里当差啊?” 刘敬见他两人又拌起嘴来,当下笑道:“你二人不要胡乱发火,有话好好说,咱家先走一步了。”他拉着大宝,身影一闪,便离殿而去。 薛奴儿见刘敬走远,登时冷笑道:“秦仲海,我等这天好久了,嘿嘿,你总算落入咱家的手里了。”说着摩拳擦掌,露出凶狠的神气。 秦仲海斜目看了他一眼,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道:“昨晚真的没睡好,整整赌到半夜,薛公公若没别的吩咐,我这便下工回家啦!” 薛奴儿气得脸色惨绿,心道:“这宫里几千个侍卫,哪个不是怕我怕得要死,谁知却来了这么个无赖,今日定要把规矩跟他说个明白,日后也好管教。” 他张大了嘴,正要出言去骂,却见秦仲海抓了个果,又自喀喳喀喳地吃了起来,口中含浑不清地道:“这果味儿不坏,脆!是在东华门的果摊买的吧?一个多少钱啊?” 薛奴儿气急败坏,大声道:“宫中第一条规矩,不准乱吃殿里的东西!” 秦仲海啊地一声,道:“对不住,对不住,我不知这果不能吃,实在不好意思。”说着大嘴一张,便将口中嚼烂的果肉胡乱吐在地下,跟着咻地一声,将果核远远丢出。 薛奴儿气得面色发紫,厉声道:“宫中第二条规矩,不得乱丢果皮纸屑!” 秦仲海歉然一笑,忽地咳嗽一声,已然运起一口脓痰。薛奴儿大惊失色,叫道:“第条规矩,不准随地吐痰!” 秦仲海哈哈一笑,随手找了只花瓶,便往里头吐去,薛奴儿哀号一声,惨叫道:“第四条规矩,不准污损宫中器材!” 当下两人一个做、一个说,转瞬间,秦仲海便听了七十来条规矩。 整整骂了一个上午,秦仲海才领到令牌服饰,那小监便又过来,引他去了虎林军的营寨。那虎林军地位不低,正式名称叫做虎贲左卫,向来与金吾前卫、羽林右卫、府军后卫一同镇守皇城,名义上虽归京卫都指挥使管辖,其实多自行其事,从没把指挥使司放在眼里。 虎林军平日多在西角牌楼一带歇息,那小监引他到附近,忽然不敢向前行去,秦仲海一奇,问道:“怎么啦?迷了么?” 那小监心惊胆战,摇头道:“这些御前侍卫好…好可怕,我……我不敢过去,将军你自己去吧……” 秦仲海也知御前侍卫多是豺狼虎豹,平素里专干恶事,但他能征惯战,是刀头里滚出来的男,怎怕这些跳梁着连声催促,那小监面色犹豫,但听得秦仲海口气渐渐不耐,只有硬着头皮前去。 两人走了一阵,已然到了西角牌楼,却不见半个卫士在此。秦仲海心下纳闷,问道:“可是咱们走错地方了?怎没见到半个人?” 那小监也是不解,茫然摇头道:“我也不知道,他们平常都在这儿的啊?” 秦仲海见左右无人,便提气叫道:“有人在吗?”喊了一会儿,不见有人出来,秦仲海见牌楼下有扇小门,当即举脚去踢,那小监惊道:“将军不要乱来!”话声未毕,秦仲海早已一脚踢下,那门登时轰然倒下。 大门一倒,门里立时冲出一人,只听他暴喝道:“***混蛋,是谁在这里捣蛋?”那人满面胡须,神态甚是凶恶,他见到那过了!你只要敢来这里,便要给打咱们一人打一次屁股!你怎敢再来,还踢你爷爷家的门?***!不想活了吗?” 那小监甚是害怕,双手捂住了屁股,颤声道:“不是我……不是我踢的门……” 那人冲了过来,恶狠狠地道:“还敢说!” 却听一人笑道:“你别欺侮小孩,这门是我踢的。”那人转过头去,霎时便见到秦仲海,当下喝道:“你是谁!” 秦仲海笑道:“快叫弟兄们出来,你们的顶头上司来了。” 那人奇道:“什么顶头上司?我怎没瞧见?” 秦仲海伸手往自己一指,笑道:“招放亮点,你以后的老大便是我啦!” 那人笑得直打跌,道:“却原来是个乳臭未干的小鬼,可曾把过尿了?” 秦仲海微微一笑,便往门里走进,那人举手拦住,喝道:“你干什么!虎林军的窝是你随便闯得的么?” 秦仲海随手一扭,使出擒拿手的招式,已将那人手臂抓住,跟着往上翻转,重重一压,那人啊地一声惨叫,求饶道:“好汉饶命!别扭断我的手了!” 秦仲海笑道:“我只是替你把个尿而已,瞧你叫的。”他伸手一推,将那人押了进去。 那小监甚是惊骇,叫道:“秦将军!你小心点,他们很凶的!” 秦仲海却只一笑,迳自走入门内。只听里头呼喝连连,一人叫道:“***!不知死活的臭小,自己来送死啦!”跟着有人冲向门口,伸手将门板扶起,已将秦仲海堵在房门内,凶暴叫喊声不绝于耳:“咱们怎么宰杀这畜生啊?是清蒸还是红烧啊?” 小监知道这些御前侍卫粗暴残暴,耳听他们口气不善,想来秦仲海孤身一人,定然要糟。此时房门已被掩住,小监空自心焦,却看不见里头的情景。 忽听哼、哈两声,跟着一阵震动,牌楼上泥沙飕飕而下,小监心惊胆跳,半天听不到人声,他担起心来,不知秦仲海是否糟了他们的毒手,当下缓步走向门口察看,忽然之间,门口又传出一阵巨响,门板好似跳了起来,顿给劈出一条裂缝。小监吓了一跳,急忙往后退开。 过了半天,却又听不到声响,小监又惊又怕,他大起胆,敲门问道:“秦将军,你还好吧?”话声未毕,忽然一阵天摇地动,那牌楼像是要给拆掉一般,一时木屑纷飞,小监吓得面色发青,缩到了角落去。 过了良久,始终没听到人声语响,那牌楼也不再震荡,小监叫唤道:“秦将军!你在里面吗?”等了好一会儿,却不曾听得声响,小监不知高低,正担忧间,忽听秦仲海的声音传了出来,却是一声惨叫:“啊!好疼!别下这么重手!” 小监一惊,心道:“惨了!秦将军给他们抓起来了!我得回去向薛副总管禀报。”秦仲海惨叫连连,好似再受什么严刑拷打,小监不敢再耽搁,急急回去向薛奴儿禀报。 薛奴儿正在午睡,忽听小监气急败坏来报,他听了情由,心下大喜欲狂:“这秦仲海活该,敢来我的地盘来撒野,刚好教训他一番。”他伸了个懒腰,好整以暇地穿起靴,慢慢在脸上扑了白粉,小监急道:“公公!要是慢了,秦将军定会给他们杀了!” 薛奴儿笑道:“杀了就杀了,你急什么?”他笑眯眯地走出了门,便往西角牌楼行去。 到了牌楼,薛奴儿眯着眼道:“你去敲门,要他们出来迎接公公。” 薛奴儿生性自大,又爱排场,要他敲门拜访,那是杀头一般难的事,小监听了吩咐,只得硬着头皮,心惊胆战的走到门口。他敲了两下门,低声道:“请…请问有人在吗?” 正害怕间,那门板忽地打开,一人探头出来,笑道:“有有有,当然有人在了,公公您找谁啊?” 小监不知这人为何如此客气,只吞了口唾沫,颤声道:“我…我是来找秦将军的…” 那人往门外一看,见到了薛奴儿,急忙打躬作揖,笑道:“原来是两位贵客到了,来来来,里边请。” 这帮御前侍卫行径凶暴,什么时候有过好脸色?小监吓了一跳,心道:“糟了,秦将军该不会被杀了吧?”他回头看向薛奴儿,要看他如何示下。 薛奴儿冷笑一声,这帮虎林军平日虽是凶狠无赖,但他位高权重,再加武艺高强,这些御前侍卫便有什么阴谋,自也不在眼下,当下跨步走入门中,丝毫不怕。小监见长官进门,便也提心吊胆,慢慢朝房里走进。 走入房中,只见四下漆黑一片,却没看见秦仲海,小监心下害怕,低声叫唤:“秦将军……你在哪里啊?” 只听房内传来一个微弱的声音,道:“我在这儿……”这声音甚是无力,却是秦仲海的嗓音无疑,猛听他又惨叫一声:“疼!别这么大劲儿!”小监又惊又喜,喜得是秦仲海还活着,惊得是他气息低微,定是饱受拷打。 薛奴儿冷笑一声,嘲讽道:“秦仲海,亏你是战场上出来的,还要劳动咱家出手来救,你还有脸混么?” 秦仲海听了说话,却只哎呀叫疼,全然不理会薛奴儿的问话。 薛奴儿听他叫得凄惨,心中只感快意,正想多听两句,忽见一名大汉走了过来,挡在薛奴儿面前,沉声道:“两位既然来到此处,何不舒坦一下再走?”说话间两手板动指节,只弄得劈啪作响。 小监听得秦仲海哀号不断,早已全身发软,再看那侍卫神情凶暴,吓得双手急摇,颤声道:“不要……不要……” 那大汉哼地一声,道:“你看不起我的手艺?” 小监尖叫一声,急急躲到薛奴儿背后去了。薛奴儿何等身分,眼看有人岁爷头上动土,自是大怒不已,当场一个耳光煽过,喝道:“公公面前,还敢卖乖?给我掌上了灯!” 那大汉给他打得七昏八素,当下怒道:“不要就不要,打什么人!” 薛奴儿取出天外金轮,尖声道:“少废话!快给我点上灯了!否则要你全伙赔命!” 那大汉不敢再说,连忙点上了灯,霎时房中亮起,一条大汉大剌剌地躺在一张椅上,正是秦仲海,他两脚各搁在一名侍卫背上,两旁有人不住捶腿,背后还有人使劲揉捏肩膀,只听他怪声怪气地叫道:“哎呀!酸!多加点劲儿!哦!爽!” 满房侍卫围坐秦仲海身旁,个个愁眉苦脸,鼻青脸肿,显然都给他狠狠地打过一顿。一人奔向前来,满脸陪笑道:“两位佛爷是秦将军的朋友,难得来咱们虎林军,不如先喝口香茶,泡个脚,等会儿再按摩舒服一下,如此可好?”这人满面胡须,却是先前威吓那小监的恶霸,小监见他如此低声下气,登时惊得呆了。 薛奴儿怒目往小监瞪去,尖声道:“什么秦仲海给人抓起来了?你眼长哪去了!”说着举手挥出,便要一耳光煽去。 小监吓了一跳,正要挨打,猛见一人跃了过来,架过薛奴儿这掌,正是秦仲海。 秦仲海挡住薛奴儿的手掌,笑道:“公公何等身分,何必为难一个孩?” 薛奴儿把手抽了回来,哼了一声,骂道:“你这混蛋不务正业,给我我们不务正业了?我这几个手下正在苦练鹰爪功哪!捏起来真个够味儿,公公您日理万机,身体定然疲惫,要不要尝尝滋味?” 眼见秦仲海满脸诚恳,薛奴儿想起自己风湿的老毛病,不由得笑道:“我这几日肩膀酸得紧……”他忽地醒觉,喝道:“你胡说什么!快给我去办正经事!” 秦仲海笑道:“公公要我办正经事么?”他忽地提起嗓,喝道:“虎林军弟兄听命!”只听满房侍卫齐声应道:“属下在!”声音如同雷震,只把小监惊得跳将起来。 秦仲海见新收的下属甚是乖巧,当场大笑道:“很好,便是这幅精神。”说着向薛奴儿横了一眼,笑道:“我军气势如虹,公公以为如何啊?” 薛奴儿冷笑道:“这有啥了不得的,也好拿来说嘴?” 他嘴上虽不服气,其实心里却是又惊又佩,虎林军这群无赖甚是凶暴,连着几个头领都给他们整得死去活来,没一人干得下去,不知秦仲海使得是什么手段,居然片刻间便把这群侍卫整得服服贴贴,一时也感好奇不已。 自秦仲海收服这干侍卫之后,整日里便是在皇城中打混,此地不比前线吃紧,日甚是清闲无聊,秦仲海闲来无事,便强迫众人习练鹰爪神功,替他松动筋骨,有时溜班回府,便找伍定远嗑瓜聊天,但他乃是虎狼之性,这种闲日只过了两个多月,却把他闷得慌了。 这日天气炎热,已入盛暑,秦仲海闲来无事,便躲到仁智殿里睡午觉。这仁智殿位在大殿西侧,乃是皇帝驾崩后停灵的所在,此时皇帝正值盛年,这仁智殿若要派上用场,少说还要等个二十年,今年宫里上下平安,殿中自是安静无人,纵有什么东西打扰,自也是鬼非人了。只是秦仲海胆大包天,战场上睡倒死人堆中如同家常便饭,鬼魂过来漂荡,也当轻烟薄雾来看。当下便吩咐手下,要他们两个时辰后再来,他跷高了脚,便自呼呼大睡。 梦中正自好鱼好肉,风流快活,忽听脚步声响,却是有人朝殿中行来,秦仲海猛地醒觉,寻思道:“这时候怎会有人过来这里,莫非是金吾军、羽林军的人来此睡觉么?”转念一想,思道:“不对,这些人若要午睡,多会到建楼睡去,却怎会来与我争地盘?这人定有些来头,我可留神了。” 那人脚步声细碎,已然行到不远,秦仲海不及细想,当下双足一点,飞身而起,躲到了大梁之上。 秦仲海伏在梁上,低头往下看去,只听脚步声越来越响,却是一名貌美的妃朝殿内行来。秦仲海心下起疑,他见这名妃孤身一人,手上提着个篮,身旁却无宫女相随,秦仲海越看越是奇怪,想道:“这些妃平日都在后宫,什么时候跑到前殿来了?再说这帮女个个娇生惯养,每多有人伺候,怎能一人来到这空旷的大殿?”心念及此,更感猜疑。 眼见那妃朝殿内行去,秦仲海当即低着身,从梁上飞奔追过,他轻功不弱,此刻脚下加倍小心,除非是武高超之士,否则无人能够察觉。 那妃走到一处书画之前,凝目细观,似在赏玩评,秦仲海双目如电,见那妃脸上神色有些紧张,纤纤玉手伸向书画后头,只听喀地一声,好似有什么机关发动,霎时之间,那幅墙向上升起,竟然现出一处密道来! 那妃往外探望一阵,便急急朝内行去。过不多时,那墙刷地一声轻响,竟又落下来。 秦仲海也是震惊不已,他四下看了一阵,见不再有人过来,脚下一纵,便往下头跃去。他走到那幅书画之前,将之揭起,赫然见到一个小小的锁匙孔,那孔做得隐密至,好似墙上自然生出的一处破损,若非亲眼见那妃躲入暗门之后,决计发现不了此处的秘密。 秦仲海心道:“好小,这里定有些古怪,且待我察看则个。”他贴在墙上,将耳孔靠在壁上,缓缓发动神功,便想偷听里头的声响。 秦仲海师承“九州剑王”方敬,主要承习的是一套“火贪一刀”,却不曾过杨肃观“达摩天耳”的手段,此时两边隔着厚墙,便仗着自己多年的内功修为,竭力朝内听去。 只听那女道:“我好想您……这么多年来,我每日每夜都好想您。”声音高亢,似乎颇为激动。只听一名男叹道:“唉……这许多女人之中,只有你最好……”那男话声低沉,似乎中气不足,跟着是一阵搂抱亲吻的声音。 秦仲海心下一凛,想道:“好啊!这妃偷人!”他嘿嘿冷笑,不知哪跑来的野男,色胆包天,居然不顾九族亲友的性命安危,却来这禁宫玩乐。 又听那女道:“今日我可以多留一会儿,先喝了这些热汤吧,可别再瘦了。”接着传来一阵喝汤的声音。 秦仲海心下暗笑,寻思道:“好小,这等虚弱了,还来玩杀头的淫乐?”耳听那人大口喝汤,又想:“看你前头吃补,后头榨出,还不一样白搭?” 喝了一阵汤后,却听两人低声交谈,语气又快又急,秦仲海竭力听去,却听不出所以然。只是那人声音着实虚弱,绝非练武之人,秦仲海心下暗喜,想道:“还好不是老的手下偷人,不然那可会株连祸结,连老的脑袋也保不住。” 他正待再听,忽然又有脚步声走来,这人脚下快急,却没发出什么声响,秦仲海心下一凛,知道有高手来了,当下双足一点,便又飞回梁上。 过不多时,只见一人匆匆走来,这人面擦白粉,嘴唇兀自涂得红亮,正是薛奴儿到了。 秦仲海心下暗骂:“却说哪只狗教唆通奸,原来是这混蛋!这老小哪里不好安排奸情,却搞到老的地盘来,真***欠杀!” 薛奴儿守在画前,过不多时,竟然盘膝坐下,只见他眼观鼻,鼻观心,一动不动,好似在运功打坐一般。秦仲海眉头一皱,此刻若要离殿,却已不可得了。他心下惨然:“这老王八蛋坐在这里,却要我如何出去!他两人在里头风流快活,我却要蹲在这大梁上发呆,真是岂有此理。” 果然那对男女恋奸情热,足足搞了一个多时辰,只把秦仲海蹲得头昏眼花,两腿酸麻,想要脱身出去,却又忌惮薛奴儿武功了得,自己若贸然一动,立时便会给他知觉,当下只有屏气凝神,心里千遍地催促这对男女早些完事。 便在此时,忽听外头几人奔了进来,纷纷叫道:“秦老大!快点起床啦!”秦仲海心下一喜,知道是属下前来寻找自己,薛奴儿听得这几人叫喊,当即面露杀气,哼地一声,便走了出去。 秦仲海见机不可失,连忙从大梁跃下,跟着从窗口跳了出去。 他从花圃穿身而过,缓步走回仁智殿门口,只见薛奴儿正自疾言厉色的数说自己手下,神色甚是愤怒。秦仲海哈哈一笑,假作不知情,走上前去,笑道:“薛公公,我这几个手下又怎么啦?惹得你这般生气!” 薛奴儿脸上青气一闪,厉声道:“你跑到哪里去了?怎么他们说要过来找你?” 秦仲海笑道:“我方才去茅厕出恭了,公公有什么事吗?” 薛奴儿神情紧张,尖声道:“那…那他们怎会说你在仁智殿里睡觉!” 秦仲海伸了一个懒腰,道:“我刚拉完了屎,心情不恶,这才要来睡。”说着打了个哈欠,便要往里走进。 薛奴儿大惊,急忙拦住,叫道:“走开一点!这里不准进去。” 秦仲海心下暗笑,想道:“这老狗准是没读通金瓶梅,这拉线的乌龟岂能这般干法?这不是欲盖弥彰吗?该要这般说:‘哎呀,这里头脏得紧,咱家还得清扫打理,这当口官人可别急。’***!哪有这般凶暴的龟公?” 薛奴儿见他满脸懒洋洋的神气,怒道:“你干什么!我还没跟你算帐,你猛瞅着我做什么?” 秦仲海嘻嘻一笑,耸了耸肩,道:“没事,公公别生气。” 薛奴儿戟指骂道:“你这不不四的东西,巡班时私自返家,已然触犯了‘大内巡查护卫查核典要’第四十二条规定;这还不说,你现下又想擅自进入殿中偷懒午睡,这又犯了‘仁智殿修缮置用通则’第九十六条规矩,照理来说,我可以扣你的饷银二十五两九钱八,你可知罪么?” 秦仲海佯做惶恐状,求饶道:“请公公高抬贵手,我这几个月手气不好,赊了好些银两,您再要扣饷,我那爱马‘云里骓’还在当铺里,咱可赎不回来了啊!” 薛奴儿呸了一声,大声尖叫道:“快给我滚!” 秦仲海哈哈一笑,搔了搔脑袋,带了几名下属便走。两旁下属急忙过来,问道:“老大当真缺钱用?属下还有几两银,您若有啥需要,尽管开个口……” 秦仲海随口敷衍,心里却自打量,寻思道:“那偷情男不知是谁?看薛奴儿的神气,这人准是朝廷要员,八成还是朝中的大士。好啊!你们这群混蛋,偷人居然偷到老的地头上了,我可跟你没完。” 这夜他自回府里,正想着仁智殿里的古怪,忽听柳昂天使人来报,说有要事相商,秦仲 海是柳门大将,闻言之后,便急忙赶去。 行到府门,却巧一顶轿停在门口,柳昂天等闲不坐轿,秦仲海心下明白,知道这顶轿中坐的必是柳家的亲眷,当下不敢造次,只垂手站在一旁。这秦仲海平日虽是吊儿琅当,但在柳昂天家人面前,模样却是十分恭敬。 只见轿里走出一名少*妇,容色美艳绝伦,一双妙目更是水汪汪的,看来甚是动人。门中家丁迎了上来,口称:“七夫人!”那少*妇婀婀挪挪地跨进了门,忽见秦仲海垂手站在门旁,霎时便转过头去,腻声叫唤:“秦将军。” 秦仲海双眼视地,庄容道:“蒙侯爷召唤,说有事与仲海相商,下官便赶来府里。不意惊扰夫人,得罪莫怪。” 那少*妇微微一笑,道:“你又升官了,对不对?” 秦仲海连连咳嗽,道:“夫人消息当真灵通,我现下升为四御前带刀侍卫,在宫里当差。” 那少*妇想要说什么,却又迟迟说不出话来,秦仲海眉头紧皱,不敢稍动。 忽听门里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叫道:“仲海!你在搞些什么?尽杵在门口,却还不进来!”这声音好生威严,却是柳昂天耐不住等,亲自出来察看。 秦仲海呼了一口长气,如释重负,道:“夫人慢走,我先进去了。”一溜烟窜了进去。 那少*妇望着秦仲海的背影,却是轻轻地叹了口气,好似若有所思。 秦仲海随柳昂天进了书房,只见伍定远面色铁青,杨肃观唉声叹气,却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他坐了下来,问道:“干什么啊?可是大伙儿同时生了痔疮么?” 柳昂天呸了一声,道:“你说话捡些好听的!今日有大事生出来了!” 秦仲海笑道:“哦!可是你些正经的好不好!我都几个儿了,还使得这般双斧砍树的花招么?”他召过韦壮,道:“请韦护卫出去巡查一番,绝不可让闲杂人等行近。” 韦壮答应一声,自去巡逻。 秦仲海心下一凛,这才知道事情非比寻常。 柳昂天取出一封书信,交给了秦仲海,道:“你先看了这个再说。” 秦仲海嗯了一声,将信展了开来,读道:“善穆侯征北大都督柳公昂天大人足下,侯爷英姿焕发,威震宇内,为我朝之干城,数十年来北抗蒙古,西破羌戎,武功之胜,足与我朝开国诸名臣相论,方此天下……” 耳听秦仲海念得支支吾吾,满头汗水,柳昂天嘿了一声,道:“这些全是废话,你可以跳过不读。” 秦仲海松了口气,往下看去,又道:“吾辄念今日圣聪晦暗,以致境下大乱,盗贼四起,死伤狼藉,横毙奸杀,无所不为。念其恶者,江匪也。**横行日久,肇庙堂之祸,启朝政之危,若迟不伏法,我朝何能称大治、焉足称盛世?一日不除群贼,则朝廷祸亡无日矣。” 秦仲海点头道:“这写信的人想要对付江充这帮匪人奸徒,好来恢复朝廷公道,是不是?” 柳昂天听他解释意,赞道:“不坏嘛!还能读懂这段字!看你底厚实不少,该是卢贤侄的功劳吧!” 秦仲海嗯了一声,自是不方便当场赞扬“金瓶梅”与“肉蒲团”之功,当下继续读去:“**根基深厚,事业广大,鄙自知力薄势单,难抗妖魔群小,念明公洞烛机先,深谋远虑,定知厉害远近,待公登高振臂,四海凛然,大事可期,则天下幸甚!姓幸甚!” 秦仲海再看署名,念了六字出来:“东厂总管刘敬。” 读到此处,秦仲海已知朝政斗争已达致,这刘敬居然开始拉拢柳昂天,看来内情绝不单纯。他沉吟片刻,转看众人脸色,只见伍定远咬牙切齿,看来甚是激动,杨肃观则不见喜怒,只是低头思量。 秦仲海问道:“这信是谁送来的?” 柳昂天道:“是紫云轩的弟。” 秦仲海点了点头,想来这信异常重要,刘敬不放心东厂里的高手,便转托琼国丈的门人弟送来柳府。 柳昂天道:“这几日朝廷斗得好不厉害,刘敬先托几个大臣上了奏章,指责江充前些日不假出宫,非但自行溜到西北地方,还擅自调动部队出关,可说罪行重大,要皇上将之究办。” 秦仲海微微颔,那日他奉命出关,曾在天山脚下与江充的军马相遇,那时这帮人见死不救,凉薄无比,此时刘敬举发此事,秦仲海自是不感意外。 柳昂天喝了口茶,又道:“皇上见了这道奏章,便把江充召来,当着众大臣的面,把他好好质问了一番,还将玉门关总兵高颜革职查办。江充输了面,自也不甘示弱,连夜找人送上奏章,说东厂的人贪赃枉法,偷运官银出京云云,现下皇上把江充的案送进了大理寺,把刘敬的案送到了刑部,两方人马全力运作,都要把对方的人马整垮斗臭。” 众人脸上神色凝重,都知道此次恶斗下来,朝中定有无数人会因此罢官,甚且抄家充军,心下隐隐有着不祥之感。 柳昂天道:“刘敬老谋深算,眼见江充反制有道,深知此人受皇帝宠爱,只怕自己动不了他的人马,还要被反将一军,当下便找上了我,希望我能助他一臂之力,与他共同对付江充。” 秦仲海双眉一轩,颔道:“看来这老监玩真的了。” 柳昂天道:“只是刘敬这人老奸巨猾,他拉我下水,未必存的是什么好心,八成是希望我与江充斗个两败俱伤,他再来坐收渔利,也是为此,今日才把你找来商量。” 秦仲海微微一笑,道:“这有什么难的?咱们两家要联手斗垮江充,就好比要去抢劫一般,咱们与刘敬这两伙强盗,需得先说定谁来把风,谁来下手,一会儿再把好处分个明白,免得日后分赃时打架,那不就得了?” 杨肃观皱眉道:“秦将军,大家都是朝廷命官,请你别用这种不伦不类的比喻。” 秦仲海笑道:“好吧!那咱们就像是两群山猪,现下遇上了老虎……” 柳昂天嘿地一声,骂道:“你别打比方了!老把咱们说得这般难听!” 秦仲海笑道:“说实在话,大家干得也不是什么好事,做得难看,自该比得难听。” 杨肃观道:“仲海有所不知,那江充早已得知刘敬来盟一事,他今早为此,还亲自到府上拜访侯爷,希望侯爷能转与他合作。” 秦仲海心下一惊,赞叹道:“好一个奸臣,来的这么快啊!” 江充老奸巨猾,世所周知,眼下刘敬虽想把事情做得隐密小心,但江充眼线众多,果然还是给他知晓此事。 杨肃观道:“江充已经开下条件了,他说只要咱们助他一臂之力,等刘敬被斗垮之后,定会送上重礼。” 秦仲海笑道:“什么重礼?他的项上人头么?” 伍定远与江充有仇,猛听此言,一拍大腿,大声道:“说得好!” 柳昂天朝他瞪了一眼,道:“你也被带坏了。”伍定远面色一窘,低头不语。 杨肃观缓缓地道:“江充亲口应允,只等此次事成之后,他便要让出京卫都指挥使司一职,另交出西疆的兵权。让侯爷的人马接管。” 秦仲海心下一惊,知道这两个职缺份量不轻,柳昂天若能得手,当有多番助益。 他收起笑脸,沉吟道:“那咱们若帮刘敬斗垮江充,有什么好处可拿?” 杨肃观道:“照刘敬信上所言,我们似乎没有显著的好处。” 秦仲海点头道:“照这样来看,咱们若是相助刘敬,那是来去空空,但是相助江充,咱们还是有点甜头。是也不是?” 杨肃观点头道:“仲海之言,差相彷佛了。” 秦仲海嘿嘿一笑,道:“甭说这些利头了,他们俩家现下玩法作弊,一条命挂在大理寺,一条命悬在刑部公堂,若有一只给人打死了,咱们总不能向死人收帐吧?现下他们俩家谁占上风,谁屈下风,杨郎中可曾知晓?” 杨肃观道:“现下大理寺审江充,刑部审刘敬,两边人马虽然势均力敌,但江充多少还是占一点上风,他与大理寺的几位老人交情深厚,除非寺卿徐忠进亲自审讯,否则江充的案应是没事。可刘敬就吃亏不少了,那刑部尚书赵政是江充一手保举的,这人既受江充请托,此番若不治了刘敬的罪名,那是难以想像的事。” 杨肃观向来精明,此刻便分析朝中局势,果然是入情入理,一语中的。 秦仲海摇头叹息,道:“这刘敬当真傻了,过去他与江充联手干掉左都御史张温,现下该知道后悔了吧!这张御史若是还在,想他最是正直不阿,定会秉公处理。方今满朝都是噤若寒蝉之辈,刘敬搬石头砸脚,还能如何?我看这刘总管定要玩完啦!” 柳昂天长叹一声,道:“其实不论江刘两派谁对谁错,都算天下间的罪恶渊薮,谁都不该相助。唉……可惜那羊皮只是一场春梦,难以查出江充卖国内情,念及咱们孤掌难鸣,若想慢慢除去这两大罪孽派阀,那是非得循序渐进不可的。”他顿了一顿,重重问道:“诸位以为,此次东厂与江充相争,咱们该当助谁?” 此言一出,众人神色都是一变。诸人相望,却无人抢着回话。 柳昂天见众人安静无声,当下依着柳门习惯,先问官职最低者,柳昂天道:“定远啊!先不论你那些江湖旧怨,照你看来,这次朝廷两大派相争,你属意助谁?” 伍定远听了问话,登时嘿地一声,恨恨地道:“江充为了区区的一张羊皮,不知辣手杀了多少人!下官的同僚仵作黄济被人割去级,挂在门梁,那燕陵镖局满门老小八十余口人,更莫名其妙地惨遭诛却!除此之外,尚有知府梁知义、御史大人王宁,都是先后为此被害!这一切惨事追根究底,全是江充这恶人教唆的!”他站了起来,大声道:“侯爷!咱们除恶务尽,定须早日解决这恶徒!” 秦仲海鼓掌道:“说得对!这江充最是卑鄙无耻,比那刘敬为恶更深,咱们定需早日将之除去。” 柳昂天不置可否,他转向杨肃观,问道:“肃观意下如何?” 杨肃观沉吟良久,道:“定远所言,虽是有理,却未必合算。” 秦仲海哦地一声,道:“杨郎中有何高见?” 杨肃观道:“此时江充势大,刘敬与咱们势力较小,即便两派联手,最多也只能与江充打个平手,却未必能将他整垮,到时双方两败俱伤,咱们不过徒然浪费气力而已。” 柳秦二人闻言,都点了点头,杨肃观这话虽然不中听,却是实情无疑。 伍定远却满脸气愤,全然不能同意杨肃观之言,只听他大声道:“江充干了这许多的恶事,咱们只要抓出一件两件,如何不能将他关入牢笼?” 杨肃观道:“定远有所不知,大理寺要诛却江系党羽,甚且降江充的官职,都非难事,但真要让这个奸臣判刑入狱,伏罪赐死,却需来个‘六部会审’,那就不是件容易事了。” 伍定远心下一凛,问道:“六部会审?那又是什么?” 杨肃观道:“所谓六部会审,便是吏、户、礼、兵、刑、工六部尚书一同审案,这完全是硬里的人情较量,咱们即便抓住江充的服六部尚书,将他定罪。” 柳昂天道:“没错,现下肃观贤侄与兵部顾尚书相熟,或能说动他出手相助,但其余五部的尚书大人,纵然老夫有些私交,也不能保证他们会秉公办案。” 伍定远身为公门老将,怎会不知这些人情道理?当下面色惨澹,废然不语。 秦仲海道:“那照杨郎中的意思,咱们却该怎么办?” 杨肃观道:“现今江充已然开出条件,只要我们不应允刘敬所请,他便送上两个大缺。依在下的浅见,这次若能抓住这两个职缺,日后便是少了刘敬他这一派的支援,咱们也不必再怕江充。” 秦仲海哦地一声,道:“何以见得?” 杨肃观道:“这次最大的肥缺便是京城都指挥使,照我朝典章制而言,这个职位可以管辖京城所有军马,上起御林军,下至锦衣卫,无不出其手掌,只要抓住了这个职缺,侯爷手握京城兵权,实力定会大了一倍不止。” 秦仲海摇头道:“你这话不对。这些年来朝政大坏,京城势力各相统属,谁也不听指挥,咱们便是抓了这个指挥使司,也未必有用。”他自己是虎林军都统,道理上来说,也归京畿都指挥使管辖,但他只知这位老兄姓许,长得高矮胖瘦,却是不甚明了,可见一般了。 杨肃观微笑道:“典章毁坏,难道便不能改好么?照在下之见,只要抓住这个职缺,到时咱们只要能说动兵部顾尚书,再加上我爹爹与侯爷的力道,定可扩大京城都指挥使司的实权,此举大出江充意料之外,届时他便想将职缺收回,那也为时晚矣。” 秦仲海想起那日他与顾家小姐神情亲昵,当即一笑,道:“咱们这位顾大人平素特异独行,从不与朝中派结党,看来他定是爱杨及柳了?” 杨肃观微笑道:“秦将军取笑了。” 柳昂天轻咳一声,道:“照肃观的意思,咱们眼下便是要与江充联手,不知在座有无意见?” 秦仲海听了这话,心下已是了然。看来杨肃观事先早与柳昂天商量妥当,这次找他过来与会,只是照会之意而已。秦仲海打了个哈欠,知道自己口才有限,若要辩论,定然说不过杨肃观,反正事不关己,性不再理会。忽然之间,想起了卢云,心道:“这当口要是卢兄弟还在,定会有所高见,我老秦自也能大闹一场了。” 他正自叹息不已,忽听伍定远沉声喝道:“柳大人,这事我反对!”众人闻言,心下都是一凛。 柳昂天咳了一声,问道:“定远为何反对?” 伍定远大声道:“侯爷!咱们若要与江充这帮奸贼联手共事,甚且还要共谋分赃,请问我们与奸臣有何分别?” 众人见他话说得重,心下都是一凛。 杨肃观劝道:“这只是权宜之计,等将来咱们势大之后,早晚还是要将江充绳之以法的。” 伍定远两眼一红,眼前浮现出齐家满门惨死的模样,想起凶手至今仍是逍法外,忍不住心中一酸,大声道:“我过去只是一个得那些高来高去的话,我一句都不懂!” 杨肃观眉头一皱,正要相劝,伍定远却用力挥了挥手,将他的话头压下,大声道:“我为了燕陵镖局的案,一从西凉赶到京城,千里奔波,并非是为了求官而来,我……我只希望沉冤得雪,还给苦主一个公道!几位大人若要与江充这奸臣联手,我……我明日便返回西凉,再也不必做什么制使了!”说到最后,竟然一拳重重捶在桌上,只听轰地一声,木桌已然四分五裂,崩塌在地。 当年伍定远初来京城,旋即交出羊皮,凡事只听柳昂天安排,可说行事谨慎,老实规矩。哪晓得一趟西疆归来,伍定远的脾气竟似身上武功一般,无端强了许多。众人不知他原来如此性烈,面色都甚骇异。 秦仲海心道:“我只道定远是天生的捕快性,想不到也有如此血性。”一时心中满是佩服。杨肃观却想道:“原来定远这般沉不住气,唉,这关头小不忍则乱大谋,我可怎么劝服他才好?” 众人沉默无语,柳昂天更是叹气连连,伍定远自知过激动,惊吓众人,当下歉然道:“我…我只是不忍血案沉冤,这…这才说得这种重话,请大人见谅……”说着双膝弯曲,竟尔向柳昂天跪倒,哭道:“请大人可怜燕陵镖局满门无辜惨死,万万不能和奸臣联手啊!” 柳昂天伸手扶起,道:“定远所虑也不是没有道理。想我等凭什么自称是忠臣孝?便是因为我们不与江充这干贼同流合污,唉……看来此事还是要从长计议。” 伍定远叩垂泪,泣道:“多谢大人!定远终生不敢忘大人恩德。” 杨肃观面色一变,此时少了羊皮制肘江充,若不能掌握江刘两派对决时机,趁机坐大,日后定会屈居下风,但他见伍定远如此激动,自也不便再多说什么。 秦仲海倒是笑嘻嘻地:“没错,咱们一点不急,一切慢慢来,等江充、刘敬他们提高价码,咱们再说不迟。” 这夜聊到深夜方散,第二天秦仲海哈欠连连,又赶去禁城上工。他昨夜只睡了一个时辰,才到禁城,便往西角牌楼一钻,沉沉睡着,几名手下知道他懒性发作,都不敢吵他起来。 秦仲海正自好梦,忽听外头一阵锣鼓,跟着有手下冲进来,急道:“老大快起来了,皇上今儿个要去围猎,咱们可别迟到了。” 秦仲海给属下摇醒,听了情由,心下一惊,连忙擦去嘴角口水,匆匆往外奔去,只见众兄弟早已整装待发,只等他一人到来。 秦仲海皱眉道:“这是我第一回陪狩,你们带吧!”一名老练属下取出宝胎大弓,银翎雕箭,呈给了秦仲海,道:“等会儿打猎时,老大只管把猎物赶到皇上跟前,让他一人射个痛快,可别抢了他的风采了。” 秦仲海嗯了一声,知道这是马屁精的把戏,当下颔会意。 不多时便已赶到西苑,这西苑便是由北海、中海、南海处合成的囿场,经辽金元朝整建,禁苑规模日大,向为皇帝宫妃游乐之处。此时众军云集,只见金吾前卫、羽林右卫、府军后卫等御林禁军都已赶到,足有数千之众。 一名将领见秦仲海面生,猜知他是虎林军的新任头领,他有意结交,当下策马向前,拱手道:“在下巩正仪,是金吾军的头领,敢问阁下可是秦仲海秦将军?” 秦仲海一拱手,笑道:“不敢,正是区区在下。小可刚接虎林军没几个月,只因军务繁忙,尚未拜见大哥,还请原宥则个。” 那巩正仪举起大拇指,赞道:“都说‘火贪一刀’威仪边疆,今日一见,果然不凡!在下真是久仰大名了!” 秦仲海听他说得真诚,饶他是条硬汉,此刻也不禁偷偷欢喜,笑道:“贱名何足挂齿,倒教大哥见笑了。” 两人坐在马上,各自闲聊,秦仲海见巩正仪相貌堂堂,举止具气,一时甚感心仪;又见他见闻广博,对宫中上下事情颇为了解,当下更是没口的请教。 两人正自谈说,忽听一名宦官朗声道:“众官伏地,皇上驾到!”跟着远处人声喧哗,传来阵阵猎犬吠叫之声,看来御驾围猎的大队已然到来。 巩正仪见皇帝便要到来,急忙拜伏在地,秦仲海自也随他下拜,此刻千名侍卫,不论羽林金吾、还是府军虎林,霎时无不跪在地下,口中大喊:“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秦仲海官职不到,无须参与早朝,是已过去仅见过皇帝一次。他口中跟着众人念着一阵,心中却无甚恭敬之意,寻思道:“***,每个万岁还不都活那几岁而已,万岁一声,夺寿一岁,真个阿弥陀佛,呜呼哀哉了。” 秦仲海趴在地下,心中不停讪笑,忽觉一旁巩正仪猛往他身上挤来,秦仲海向来警觉,察知有异,急忙抬头,猛见一名黄袍男低头看着自己,这人也不甚老,约莫五十岁上下,秦仲海心下一惊,明白此人便是当今圣上,他方才胡乱咒骂皇帝,可别给发觉了,当下神色尴尬,一时不知高低。 皇帝自没察觉自己给人咒骂,当下温言微笑,问道:“你就是秦仲海?” 秦仲海连忙拜伏在地,口称:“末将秦仲海,叩见圣上天颜!” 皇帝哈哈一笑,拍了拍他的肩头,笑道:“你很好,在西疆替朕争面,朕很高兴。” 一旁将领见秦仲海有机会与皇帝攀谈,无不露出艳羡神情。秦仲海胡乱拜了几下,道:“末将得陛下金口称赞,实乃毕生荣华。” 皇帝微微一笑,不再多说,吩咐将领道:“难得风和日丽,朕今日兴致甚佳,大家这就走吧!” 秦仲海正要爬起,忽然一人急急走来,靴却正好往他脸上踢来,这脚虽然不重,却正好踢中秦仲海的脑门,秦仲海大怒,猛地抬头去看,却见那人正是锦衣卫的统领安道京,看来他心存妒嫉之意,立时便来招惹。 秦仲海狂怒之下,伸手便往腰刀摸去,一旁巩正仪急忙拦住,沉声道:“这些小人见不得你好,你可千万忍耐。” 秦仲海怒气勃发,翻身站起,却见江充大摇大摆地从后行来,身上却也穿着猎装,对秦仲海直是视而不见,跟着大批锦衣卫好手也从秦仲海身边走过,个个神情张狂,秦仲海心道:“等出宫之后,老不打死你们一两只,便跟你龟孙江充姓。” 过了一会儿,一名面目慈祥的老者走到他身边,正是刘敬,身旁还跟着薛奴儿等监。刘敬往秦仲海瞄了一眼,见他面色铁青,两手握拳,当即笑道:“忍一时,争千秋。” 秦仲海嘿地一声,冷笑道:“刘公公那么能忍,何必还与江充斗得难分难解?” 刘敬眨了眨眼,嘘了一声,道:“咦?秦将军说的话好生奇怪?我与江大人乃是至交好友,什么时候有过争执了?” 秦仲海见他脸上闪过一阵狡猾神色,心道:“这两大奸臣果然是老奸巨猾,个个都是沉得住气的奸雄,我可不能露出马脚了。”当下压住火气,也是哈哈一笑,道:“是啊!大家都是替皇上办事,还分什么大小?公公这番提点,真是叫仲海大开眼界了。” 刘敬见他现现卖,便笑道:“是啊!难得秦将军少年气盛,却也领悟得这番道理。” 二人说话间,皇帝已然翻身上马,刘敬拍了拍秦仲海的肩头,笑道:“你快些过去吧!保护圣上可是你的职责哦!”秦仲海微一颔,便自追了过去。 蹄声隆隆,数千军马便朝城郊猎场飞驰而去,金吾卫当先开,羽林卫守卫右侧,府军卫后方警戒,秦仲海率领虎贲卫众多手下,紧紧跟随皇帝左侧。那皇驾正中,却见大批锦衣卫、东厂高手随行保护。 秦仲海看在眼里,心中便想:“这世间若有人想要暗杀皇帝,只怕难上加难了。”以这等雄壮军容观之,武功便是到了宁不凡、卓凌昭这等地步,也近不了皇帝身前尺。 秦仲海正自观看,却见江充、刘敬等人都围绕在皇帝身旁,人你一言我一语,却正聊得兴起,秦仲海微微一凛,心道:“外敌易与,家贼难防。要干掉皇帝老儿,根本不必硬碰硬的蛮干,只要像江充、刘敬这样的大臣,那是随时随地都可以赏他一刀的。” 只听远远传来江充的声音,笑道:“皇上今儿个为何兴致如此之高?可是有什么美事么?” 皇帝笑道:“江爱卿问得好!朕这几日看了书,知道银川受封为汗国妃,可汗又是疼爱银川。朕看她有个好归宿,自然心头愉悦。” 江充谄笑道:“皇上果然是天生仁爱,武圣德,公主能得这般父亲,真是羡煞天下多少女儿家。” 皇帝哈哈大笑,道:“你就是这张嘴甜!”说着叹了口气,摇头道:“这话要是由银川来说,朕不知有多开心。”言语之间,似乎别有所思。 刘敬微微一笑,劝道:“皇上别烦恼了。若是想念公主,不日便修书一封,请公主随同夫婿一游中土,一来慰劳公主的思乡之情。二来皇上也好提点这个女婿一番,教他些做人处事的道理。” 皇帝望天际,叹道:“还是刘公公懂朕的心事。”说话间众人已然见到一只兔,皇帝登即拍马向前,追了过去。 秦仲海打了个哈欠,心道:“看这两人斗得好不厉害,每句话都是在讨皇帝的欢心。不过还是这刘敬老谋深算,两下便把江充这兔崽比了下去。”转念又想道:“这两人也真是有法,自己的案还押在朝中候审,却还跟皇帝出来打猎,像个没事人一样。” 皇帝举弓搭箭,刷地一声,便将兔射倒在地,众人立时欢呼叫好,看来这皇帝膂力不弱,也是个生性好动之人,安道京急急向前,将那兔拾了起来。 众人赞叹声中,只听江充大声赞道:“皇上弓箭娴熟,武功超凡,真个是天下第一!” 秦仲海心道:“不过是射只兔,这样若能算是天下第一,老我不是超凡入圣,成为五年来第一高手了么?” 这一追赶下去,一遇大型野兽,众将立即将之驱赶到皇帝身前,好让皇帝尽情享受乐趣。秦仲海听那江充满口马屁,刘敬也在那里陪话解闷,一时只觉无聊透顶,也是昨晚与杨肃观等人谈得晚,此刻忍不住睡眼惺忪,竟在马上打起瞌睡来了。 秦仲海正自好睡,任凭“云里骓”随着大军前行,迷迷糊糊间,好似大军越奔越远,过了宫城,已到城郊。秦仲海哪管这许多,只顾着睡,天幸“云里骓”是匹勤奋宝马,不似主人这般懒,只一奔驰,倒也没落队。 秦仲海正自好梦,忽然有什么奇异吼声,远远飘来,低低沉沉,听不真切。秦仲海内力浑厚,虽在睡梦中,仍能察觉周遭异状。他听了怪声,心下忽起异感,急忙睁开双眼,侧耳去听,只闻远处传来低沉的吼叫声,秦仲海吓了一跳,赶忙站到马背上,眺头看去,猛见远处树丛中趴着一只猛虎,那虎身长一丈,体型壮硕,堪称世间罕见,正隐在林里歇息。 秦仲海大吃一惊,急忙去看皇帝,心中更是一寒,只见皇帝远远脱队,他胯下黑马名唤“乌云带雪”,神骏非常,此刻纵蹄疾奔,正朝那猛虎行去。秦仲海此刻身在大队左侧,距离皇帝足有半里之,心下着急异常,却也无法阻止。 皇帝兀自不察危险,只回头笑道:“哪个先追上了我,朕便赏他宝剑一柄!”他驾马一催,黑马嘶鸣一声,往前一纵,又是十来丈远近,已在猛虎身旁不远。 安道京等人武功不弱,此时也发觉猛虎隐藏,纷纷叫道:“有大虫啊!圣上快走啊!”只是两边隔得远,皇帝听不清楚,兀自伸手招耳,笑道:“你们说什么?朕怎么听不见?” 秦仲海见情势不妙,若再拖延下去,皇帝别给老虎一口咬死了,当下驾马急冲,他的座骑名唤“云里骓”,那日曾大战西疆番将,也是匹宝异非常的名驹,此时拍马纵出,自是势若飞箭,转瞬便赶上了江充等人,口中更是大叫:“皇上小心!有大虫!” 秦仲海吼声如雷,皇帝登时听觉,他听到附近藏有猛虎,只吓了一跳,正要驾马退开,猛听右侧草丛里传来一阵喷气的声响,皇帝侧头看去,那草丛里果然躲着一双黄澄澄的虎眼,正向自己恶狠狠地瞪视。 皇帝大吃一惊,叫道:“大虫!”他拍马一驾,叫道:“快走!”当下急急冲出逃命,忽然左“呜哇”一声大吼,又有一只猛虎窜出,原来此地竟有双虎埋伏! 那“乌云带雪”虽是神骏,但眼见双虎在前,如何不怕,它嘶鸣一声,竟然人立起来,皇帝给这么一掀,顿时摔落在地。 “乌云带雪”吓得慌不择,迳自往草原深处逃去,只把当今天留在地下。 皇帝跌在地下,只见双虎嘶吼一声,缓缓朝他爬来,虎口大如血盆,虎爪锐利似刀,若给抓上一爪,咬上一口,必是血肉横飞的惨祸。 皇帝吓得面无人色,颤声道:“谁来救朕?” 此时刘敬、薛奴儿等东厂人马在右,江充、安道京等锦衣卫好手在左,都是救驾不及,御前侍卫更是远远落后,只见左猛虎狂吼一声,便朝皇帝扑去,便在这生死刹那,猛听一阵枪响,那猛虎已然中枪,摔落在地。众人急看,只见江充手上举着一柄火枪,枪口轻烟直冒,想不到在此生死关头,竟是这奸臣开枪救驾。原来他那日见罗摩什用的一手好枪,心中生羡,便向他要了来,没想到竟能建此大功。 皇帝见左猛虎势头一缓,机不可失,当即冲向东厂众人,双手连挥,叫道:“救命啊!”但右猛虎却完好无缺,一见皇帝奔跑,又激发了兽性,当场扑了过来。 江充见猛虎直追皇帝,只吓得他全身冷汗,当下急急填充火药,又开了一枪,原先中枪那头猛虎给这么一激,登时狂怒,转身便往江充扑去。江充大吃一惊,喝道:“搞什么!”想要举枪再射,却没了火药,安道京见势头不妙,连忙挺刀去挡。只是那虎实在勇猛异常,身上中枪,兀自乱抓乱咬,安道京刀法虽然厉害,一时却也拾掇不下。 锦衣卫众人给猛虎乱缠,登时慌成一片。刀枪齐上,直往猛兽身上招呼。 另一头猛虎却是毫发无伤,只见它凶猛狂啸,仍是一股脑儿往皇帝扑来,皇帝全力奔跑,口中连连大叫道:“救命啊!救命啊!”他脚下一跌,摔倒在地,那虎四足一点,转过身来,阻住皇帝的去,只挡在他与东厂诸人之间。 只听猛虎仰天狂啸,血盆巨口咬出,看来这一咬之下,便能将当朝万岁活活咬死。 秦仲海此时驾马飞驰,仅在尺之外,眼看皇帝命在旦夕,他全身冷汗,急叫道:“薛奴儿!快快丢出你的‘天外金轮’啊!”谁知薛奴儿好似成了痴呆,竟是一动不动。 秦仲海见不能再拖,顾不得误伤万岁爷,当下举起宝胎大弓,刷地一箭射出,长箭飞去,只听呜哇一声吼叫,那虎已给射中了后腿,鲜血四溅中,那虎微微一顿,但随即凶性大发,仍一拐一拐地朝皇帝咬去。 便在此时,只见金光一闪,东厂人马中飞出一只金色圆盘,直往猛虎砍去,秦仲海心下一喜,这薛奴儿终于出手了,料来猛虎虽然凶狠,却是难挡武林高手的一击。 他细看金轮的去,心中却又一惊,这金轮的去有些奇怪,按这劲急的数来看,只怕斩死猛虎之后,也会把皇帝一同斩成两截,秦仲海又惊又疑,眼看自己已在皇帝驾前不远,当下双足一点,便从马背上飞了出去,要将皇帝抱在怀里()。 只听呜哇一声惨吼,果然那猛虎已给金轮切成两半,但那金轮力道不竭,仍往皇帝腰间砍来,这下若要砍实了,只怕皇帝便要给当场腰斩,秦仲海嘿了一声,轻抒猿臂,便要将皇帝抱在手里,忽然之间,一阵人影闪过,电光火石的刹那,那人快了秦仲海一步,已将皇帝抱走,秦仲海见这人身法好快,后发先至,急看面目,却是东厂总管刘敬。 那金轮远远飞出,跟着在半空中一绕,又转回薛奴儿手中。秦仲海心下暗骂:“这老小搞什么,险些把皇帝害了,他怎地出手这般重?”他转头看去,只见薛奴儿脸色铁青,口中念念有辞,好似心中有鬼。 秦仲海? ??了他的脸色,更感怀疑:“不对,薛奴儿武功高绝,出手怎能如此莽撞?难不成他别有图谋?”想起薛奴儿近日举止怪异,心下更是猜疑不定。 转头看去,那刘敬抱着皇帝远远奔开,惶恐道:“圣上可曾受了伤?” 皇帝倒在他的怀里,回头看着断做两截的猛虎,他只知猛虎追咬连连,却不知自己方才差点死在薛奴儿手下,连拍心口道:“没事,朕没事……” 刘敬嘘了口气,正要再说,却听江充远远叫道:“大胆薛奴儿,你竟敢行刺皇上!快给我拿下了!” 皇帝身无武功,虽不知他险些死在自己人手里,但那江充何等眼尖,自已看出薛奴儿那招险恶异常,差点便把皇帝杀了,锦衣卫众人驾马直冲而来,已将薛奴儿团团围住()。 皇帝闻言一惊,转头看向刘敬,道:“薛副总管要行刺我?这……这从何说起?他方才不是出手救了我吗?” 刘敬脸上闪过一阵青气,却不打话,他侧目看去,江充已奔到近处,当下一咬牙,提声喝道:“左右来人,薛奴儿出手不知轻重,惊扰了圣上,快将他拿下了!” 众人闻言,无不大惊,薛奴儿更是全身颤抖,放下了金轮,呆呆站在原地。东厂诸监见总管也要擒拿薛奴儿,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秦仲海等大内侍卫见变故连连,也都呆了。 眼看锦衣卫快步奔来,薛奴儿喃喃自语,他双膝一软,自行跪倒在地,拜伏道:“臣救驾急切,一时出手重,还请皇上重重治罪。” 他语带哭音,跪地磕头,连连请罪。刘敬也是面如死灰,想来他管教手下不力,此番也要受责。 皇帝从刘敬的怀中挣扎站起,他走上前来,凝视着薛奴儿,脸上神情是不忍,好似不信薛奴儿会来害他。 江充走向前来,提声喝道:“把这姓薛的给我拖下去,看看他还有没有同伙!”说话间瞪着刘敬,满面都是肃杀。 皇帝摇头道:“江卿且慢动手!” 江充急忙劝道:“薛奴儿穷凶恶,用心歹毒,皇上切莫放他过去啊()!” 皇帝道:“薛副总管向来忠心耿耿,绝不会下手来害,此事纯是意外,不必追究。” 江充嘿地一声,凑头过去,急急朝皇帝耳旁低声述说。秦仲海运起内力,细细去听,但两边隔得远了,站的又是逆风位,却只听得“琼贵妃”个字。 皇帝听了江充的一番谗言后,霎时身一颤,他低下头去,叹道:“唉!好吧,先把薛副总管监下了,问过详情再说。” 江充大喜,道:“圣上英明!” 秦仲海心下起疑,寻思道:“这是怎么回事?皇上本来无意治这薛奴儿的罪,但怎么听了江充一番话之后,却尔变卦?究竟江充说了什么厉害谗言?我可要查个明白了。” 锦衣卫众人架起薛奴儿,喝道:“走啦!” 夕阳西下,晒在刘敬与薛奴儿身上,只见他二人相望,薛奴儿口唇忽地一颤,似是欲言又止,安道京伸手往薛奴儿背上一推,喝道:“还看什么!快走吧!” 眼看薛奴儿便这样给押走了,刘敬忍不住叹息一声,似乎有着深深的歉意. 正文 第五章 京华秋色 好一个炎热焦躁的艳阳天,阳光普照,蓝天白云,田埂边的池塘挤满孩童,都在那儿大声嬉戏游水,正是炎炎夏日的婴孩童趣。 却见远处一座偌大衙门,门口一块空地上排着条冗长队伍,数名挥汗如雨的男排作一列,个个神情紧张,心惊胆战,好似待宰的牛羊般,正自恐惧地看着前方,与四下悠闲景象大异其趣。 却是什么物事如此厉害,居然教这数男满心害怕呢?只见前头摆着好一张长桌,一名身穿朝服的官员神情严厉,凌厉的目光猛朝人群扫去,只吓得众人从心里寒起。 原来今日正是天下大举,无数秀才出身的男赶来此处贡院,参加年一的山东会试。 那考官打开名册,看了一眼,跟着抬头对着一名男喝道:“你就是周洋?” 一名瘦弱男连连点头,颤声道:“小人正是周洋。” 那考官哼了一声,道:“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周洋慌道:“小人是独,双亲年过八十,家里还有房媳妇。” 那考官斜目看了他一眼,冷冷地道:“第几次应考了?” 周洋面色尴尬,把头低了下去,小声道:“第七次。” 那考官面无表情,道:“照上头颁下的新规矩,凡是次以上应考的考生,一律缴交十两白银权做过堂费,免得耽误读卷大人的时光。” 周洋愣了一阵,道:“可…可年前不曾有这般规矩啊?” 那考官皱眉道:“你有没有钱?” 周洋颤声道:“在下…没…没……”那有“有”字却迟迟出不了口。 那考官低下头去,却是懒得多理一眼,迳自道:“下一个。” 那周洋大哭起来,叫道:“我盘缠用尽,实在没有钱啊!大人你放我进场吧!” 那考官打了一个饱嗝,提声叫道:“下一个!” 周洋满地打滚,哭道:“你不能把我赶回去啊!你要我怎么面对爹娘妻?” 两名官差走了过来,左右各一人托住腋下,登将周洋架到一旁,免得耽误他人进场。周洋跪地痛哭,泪流满面间,不知该何去何从。 一名胖大的男走了过来,道:“这位大人,我叫做江大清。” 那考官哼了一声,道:“什么我啊我的,连在下两个字也不懂得用,你还考什么试?应什么举?” 江大清闻言恼火,道:“你说什么,再把话说一遍?” 那考官呸了一声,冷笑道:“你这个莽撞,连礼仪也不懂些,居然还敢应考,岂不笑坏人家的大牙了?” 忽然桌上咚地一响,却是江大清解下腰上金牌,将之摔在桌上,那考官冷笑道:“你想干什么?” 江大清指着金牌,道:“你看清楚上头的字了。” 那考官哈哈一笑,道:“这牌上还有字啊?可是你的生辰八字啊?”他低头去看,却见那金牌上写着一个大大的“江”字。 那考官吓得魂不附体,颤声道:“这……这是……江师的金牌?” 江大清冷笑道:“你以为当朝师江充江大人是我的谁?他是我亲叔叔啊!” 那考官吞下一口唾沫,面色如同死灰,只听江大清冷笑一声,道:“你不过是个我不配应考,给我站起来了!” 那考官吓得噤若寒蝉,连忙低头站起,霎时江大清重重朝他脸上掴了一掌,江大清身材高胖,这一掌竟是不轻,那考官登即摔在一旁。 江大清冷笑道:“叫你今日个乖。”跟着跨开大步,迳自走了进去。 眼见这江大清未曾付钱,也未被询问应考次数,便这样平白地走了进去,周洋心中不忿,当即跳了起来,大声道:“他…他没有付十两过堂费!你怎能放他进去?” 那考官一肚委屈,心里正是又恼又火,听得周洋兀自喊叫,当即骂道:“你再敢说一句,我一耳光赏给你!” 周洋气愤道:“他能进去,为什么我不能?” 那考官冲上前去,喝道:“没钱就乖乖在家耕田,出来考什么试?”说着一耳光便要往周洋掴去。 忽然一人抓住那考官的手掌,沉声道:“没钱便不能考试?这是谁家的道理。” 那考官猛地回头,只见此人双目炯炯有神,正自望向自己,想来这人见过世面,那考官自也不敢造次,便问道:“阁下是谁?” 那人放开那考官的手掌,道:“在下卢云。” 那考官奔回桌前,细细查了一番,道:“嗯,你是卢云,秀才出身,年前应过一次举,对不对?” 卢云哼了一声,道:“你要多少钱?快快说吧!” 那考官见他说话爽气,便笑道:“你只考过一次,只需十两白银。” 卢云拿出当日柳昂天犒赏的金元宝,便扔向那考官。那考官喜孜孜地接过,待见那金元宝足有十两之重,忍不住笑道:“这位卢官人,我要的是银,可不是金啊!难不成你想行贿么?” 卢云脸色一沉,伸手往周洋一指,道:“谁想行贿了?这位兄台付不起过堂费,我来给他出!” 那考官一愣,道:“十两银给这浑小?那不跟喂狗没两样?” 卢云冷冷地道:“你休要啰唆,这是我的银,我怎么高兴怎么使。” 周洋正自哭得死去活来,此刻听得两人对答,直是遇上了活菩萨,他当场抱住卢云的腿,哭道:“多谢大爷!多谢大爷!” 卢云将他扶起,温言道:“大家患难相助,兄台何须言谢?你好生考吧,可别辜负父母的期望了。” 周洋爬起身来,大声叫道:“如此多谢了!”说着冲向那考官,一把揪住,高声喝道:“我的蜡烛与墨卷呢?快快给我拿来!” 那考官哼地一声,冷笑道:“死穷酸!你遇上贵人啦!”说着将纸墨蜡烛送上,吩咐道:“试卷书你祖上代姓名、另需写上你的籍贯年甲,字中还得回避御名庙号,记得了么?” 周洋奔了进去,头也不回地道:“我考了七次啦!这些规矩比你还熟!” 那考官见周洋进去,便转头向卢云一笑,道:“好心的活菩萨,这回换你进去啦!”说着送来一应物事,神态颇为客气。 卢云伸手接过,心下却是平静淡然。他轻轻一叹,回看着一片晴空,想道:“这次若不还能中,便回家乡教书吧!” 阳光洒在他英挺的面上,却见他脸上丝毫不见紧张期待之情,平淡神色中,好似他早已看破红尘,超脱了世间的悲欢。 却说薛奴儿给江充等人押了起来,这几日都给监在牢里,秦仲海自向柳昂天等人禀报,柳昂天摇头叹道:“我看东厂这跤摔得不轻,不必等到刑部的案发作,刘敬便要给降级了。” 杨肃观本想重提旧事,再谈与江充合作一案,但见众人闷闷不乐,多在咒骂江充,他自也无法多言什么。 柳昂天知道这几日情势严峻,便又嘱咐秦仲海,道:“这几日宫里必然风声鹤唳,你可千万小心,别给人家抓到什么把柄,到时只怕要吃大亏。” 秦仲海唱了声诺,自回宫里去了。 自从薛奴儿给人监禁起来,宫里竟尔变得脏乱无比,宫女监更是散漫不堪,秦仲海四下巡查,只见公然聚赌者有之,大开宴席者有之,简直败坏得不成话。想来薛奴儿虽然生性暴戾,却是打点宫里杂事的第一把交椅,秦仲海虽与他不睦,但这几日少了人斗口,却也有些无聊。 这日正在御花园巡查,忽见远处有人抬着担架过来,当前一名监身形高大,几达九尺,正是大宝,秦仲海见他们一行人面色黯淡,望之颇为悲伤,他走上前去,低声问道:“你们干什么?这般愁眉苦脸的?” 大宝往担架看了一眼,却是眩然欲泣的神色,秦仲海转头看向担架,只见上头盖了一块白布,下头血迹斑驳,显然隐得有人。 秦仲海心下一凛,问道:“担架里的是谁?” 大宝叹道:“别说了,我们要过去啦!” 秦仲海见了他的哀伤神情,稍微推算,已知担架里躺的必是薛奴儿无疑,看这个模样,想来薛奴儿熬不住狱中的苦楚,已然死在里头了。 秦仲海心下恻然,叹道:“你干爹可是……可是已……” 大宝哭道:“别问了,我们要走啦!” 秦仲海叹了口气,想到当年与薛奴儿一同护驾和亲的情份,便道:“你让我瞻仰一下他的仪容。”说着伸手抓住白布,便要掀起。 大宝急忙拦住,尖声道:“你想干什么?” 秦仲海了摇头,叹道:“你别见我平日常与你干爹斗气,其实私底下算得上有些交情,你让我看他最后一眼吧!” 大宝最是讨厌此人,登时喝道:“你这人不安好心,给我走开点!” 秦仲海也动了气,骂道:“老不过是想看看你干爹,你怎地不识好人心?没半点家教!”说着伸手推了大宝一把。 大宝心下狂怒,猛地挥拳冲来,秦仲海冷笑一声,道:“小欠打。今日替你干爹教你些道理。”耳光轰出,一脚踢去,大宝脸颊肿起,身冲天高飞,远远坠入花圃之中。 秦仲海望着血淋淋的担架,叹道:“薛副总管,你嚣张一世,却也有今日。” 他掀开白布,霎时只见白布下露出了一个光溜溜、血淋淋的屁股。秦仲海吃了一惊,大声惊道:“这是一个屁股!” 一名抬担监看了他一眼,叹道:“将军说得没错,这正是屁股。” 秦仲海见那屁股满是杖疮,不禁叹道:“这屁股到底是谁的,怎么全是血?” 那监眼中含泪,感慨道:“天若有情天亦老,这屁股坐过宝座,用过庙堂便器,如今却血淋淋的躺在这儿,唉……人生沧海桑田,便从一个屁股也看得出来。” 秦仲海听他胡言乱语,登时大怒,伸手往他头上一敲,喝道:“你在废话什么?我在问你话哪!”那监啊地一声惨叫,登时低下头去,不敢再说了。 只听其余几名监哭道:“薛副总管好可怜哪!整整给人打了一杖,这才成了这幅模样。” 秦仲海叹道:“薛奴儿刑杖而死,实在惨了!”说着便要掩上白布。 便在此时,猛听扑噜一声,跟着臭气薰天,那屁股竟尔放了一个屁出来。秦仲海大惊道:“死人放屁!” 只听薛奴儿的声音恶狠狠地道:“姓秦的王八蛋,你可别幸灾乐祸。等咱家伤好了,定要砍下你一条手泄愤!”他脸面向下,声音模糊,听来甚是含浑不清。 秦仲海见他未死,心下甚是高兴,但嘴上仍不留情,只听他嘻嘻一笑,双手合十道:“薛副总管,你死就死了,可别出来作祟啦!” 薛奴儿怒道:“你给我滚!” 秦仲海看着薛奴儿的屁股,笑道:“想不到薛副总管平日这么威严,屁股上也有这许多黑痣……明日可要找个算命先生参详一番,也好写个屁经什么的……”说着转身离去,自言自语地道:“左边屁股有颗大黑痣,右边屁股长了黑毛……” 说着说,猛见薛奴儿从担架上飞身出来,喝道:“你好大胆!竟敢偷看咱家的屁股!你…你该死!”但他身上实在伤重,登时摔在地下,一时哼哼唉唉,疼痛不已。 秦仲海将他抱起,放回担架上,拍了拍他的脸颊,笑道:“好啦好啦,看你怕得,副总管好好养伤吧!你屁股上有黑痣的秘密,我绝不会与人提起的。” 薛奴儿怒道:“你给我过来,咱家生剁了你!”秦仲海却不理会,只哈哈大笑,扬长离去。 事后秦仲海差人打听,才知刘敬动用了好几重关系,靠着后与一众妃的说情,这才饶过了薛奴儿一命,江充虽然言指证,说这薛奴儿有意犯上,罪不可恕,但一来江充拿不出真凭实据,二来当时情况确实险恶异常,若硬要说薛奴儿的天外金轮危及圣驾,那江充当日开枪射虎,秦仲海弯弓射箭,也都可以派上罪名,反正现下皇帝毫发无伤,宫内众缤妃又为他讨饶,也就把事情揭了过去。 只是薛奴儿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当下按着江充的意思,薛奴儿屁股上还是重重挨了一杖,要不是他内功深湛,这番刑杖早已要了他的性命。眼看事情告一段落,但秦仲海念及那日薛奴儿使出“天外金轮”的模样,心下还是猜忌难解,以薛奴儿的功力,绝不可能出到这等莽撞的招式,不知他到底存的是什么用心。 又过了一个月,这日正值午夜,秦仲海率领手下,正在干清门一带与金吾卫的人马聚赌,这夜手气背得厉害,一下便输了两银,秦仲海只觉倒楣至,便溜到门后解手,也好将霉气消除一些。 正舒坦间,忽见一名妃婀婀挪挪地朝前行来,秦仲海心下一惊,急忙穿好裤,躲到草丛之中。 这干清门之北便是后宫,干清宫、交泰殿、坤宁宫,合称“后宫”,除皇帝亲旨召入以外,任何人不得擅入。其中坤宁宫是皇后的正宫,干清宫则是皇帝的寝宫,受召嫔妃也在此被幸。为防秽乱内廷,大内侍卫的巡查地点便以此门为界,门南防务由御前侍卫主持,门北则由后廷内侍为之,为免后宫不靖,江充、刘敬便各自荐举一半内侍人选,相互监视看管。秦仲海虽然胆大包天,但也知自己在此便溺,若给无知妃撞见,不免惹出杀身之祸,当即迅速躲好身形。 秦仲海见那妃走出干清门,手上还提着竹篮,身旁却没监宫女跟随,秦仲海心下微微一奇,就着月光看去,只见那女人眉目清丽,约莫四十好几,赫然便是那日被他撞见偷汉的那名妃。秦仲海嘿嘿冷笑,寻思道:“好个荡妇,看她这模样,八成又要去给谁送汤送饭,且待老去追究一番。” 他躲在那妃身后,弯弯曲曲地跟着,果见她又是往仁智殿的方向去了。秦仲海见她脚步渐快,心下暗笑:“这女恋奸情热,好生心急啊!” 过不多时,那妃鬼鬼祟祟地躲在殿前,左右张望一阵后,便地往殿里奔进。 秦仲海待那妃进殿之后,自也飞身进去,他放轻脚步,沿着梁上行走,把那妃的一举一动全数看在眼里。二人一上一下,行入殿中,赫见一名监已等在里头。秦仲海心下大惊,连忙停步下来,就怕脚步声过响,不免给人察觉。 他低头去看那监面貌,却是不识,料来也是东厂的人。 那妃不见了薛奴儿,便皱眉道:“薛副总管呢?” 那监躬身道:“启禀琼贵妃,薛副总管伤势未愈,今日由我代班守卫。” 秦仲海听得“琼贵妃”字,忍不住吸了一口冷气,想到了琼武川。心道:“原来这女就是琼贵妃!好啊!原来是皇帝的嫂偷人。” 这琼贵妃便是国丈琼武川的女儿,这女人出身名门,当是大家闺秀,谁知竟会干出这等脏事。 秦仲海心道:“这女定是仗着她老的势头,到时若给捉到了,还有那铁卷丹书可以换命,真是***色胆包天。”想起自己头一次用色胆包天形容女,心里也觉得荒唐。 琼贵妃嗯了一声,便又打开密道,走了进去,那监往里头张望一阵,似乎甚为好奇,琼贵妃见他模样好奇,登时怒道:“你獐头鼠目,探头探脑的,想做什么?” 那监一惊,跪下道:“娘娘息怒,奴才只是……只是有点好奇……” 琼贵妃哼了一声,道:“里头是我放私房钱的所在,没旁的物事,你可别胡思乱想。” 那监连声道:“是,是,奴才明白。”跟着叩连连,琼贵妃不再理他,自行进去。 那监见她走进密道,登将耳朵贴在墙上,似要查知里头还有什么人。 秦仲海蹲在梁上,心道:“难怪那日江充一提到琼贵妃,皇上立刻把薛奴儿关了起来,想来琼贵妃偷人一事多少还是传出了风声。”转念又想道:“这皇上也真是不够意思,一看不是自己带绿帽,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饶过薛奴儿一命,这先皇武英帝地下有知,定要气得暴跳如雷。” 秦仲海守在梁上,过不多时,那暗门再次开启,琼贵妃已然走出。想来薛奴儿未到,她也不敢过肆无忌惮。 那监见了贵妃出来,连忙上去搀扶,琼贵妃把身一缩,挥了挥手,叫道:“这里没你的事了,快回去向薛副总管禀报吧!” 那监慌不迭地道:“是,奴才这就去。”说着躬身离开。 秦仲海见那监神思不属,似乎被眼前的奇事吓坏了,心下暗暗冷笑:“薛奴儿真是个废物,要找人代班看守,居然还找这么个不中用的货色,真不知他养这许多手下做啥?” 他见两人走远,便跃下梁来,眼看琼贵妃朝后宫走了,秦仲海便转而跟随那监,想把这人的来历查明白。 只见那监左一转,右一转,直往宫墙而去,秦仲海远远跟在后头,他见那监脚下沉稳,看来也是个练家,若非如此,薛奴儿也不会请他来看守了。 行了一会儿,那监来到宫墙之旁,只见他停下脚来,跟着簇唇做哨,霎时外头也传来一声低低的哨响,竟是有人守在墙外接应。秦仲海心下一惊:“这人不对劲!” 那监见有人守在外头,当下咬破手指,在手帕上写了几个字,跟着包在石上,扔出墙去。秦仲海再无疑问,已知此人是奸细,看来琼贵妃在仁智殿的把戏要泄漏了。 想起刘敬平日对下属管束严厉,哪知薛奴儿行事疏失,手下还是出了奸细,怕还是江充驯养的,秦仲海心下暗暗叹息,不知是否该将此事告知刘敬。 正推想间,那监已转身回宫,看他行走的方向,当是朝薛奴儿的住处而去。秦仲海待他走远,这才远远跟随,宫中房舍甚多,到处都是花圃树木,一跟去,不难隐藏行踪,那监自是毫无所悉。 那监行上廊檐,看来满腹心事,正自低头疾走,忽然一名小监奔了过来,向那监叫道:“干爹!你不是说要回家吃饭么?我到处找你呢!” 秦仲海偷眼看去,这小监不是别人,正是带他入宫的那名孩。那监先是一愣,跟着微微一笑,温言道:“爹爹有点事,一会儿才回家,小六先回去吧。”他摸着小监的头顶,脸上露出慈爱的神情。 秦仲海心道:“薛奴儿有个大宝当儿,这监也养了一个,其实这些监孤身一人在京,心里定是寂寞。” 正想间,那小六笑道:“好!我先替爹爹煮好茶,你可快些回来喝。” 那监见义依恋自己,登时哈哈一笑,他低下头去,让小六在脸上香了一下,这才缓缓走开。 秦仲海陡见父亲情,蓦地想起了自己的师父,忍不住轻叹一声,但随即想到柳昂天、卢云、韦壮、伍定远这干老友,嘴角一动,脸上乍现笑容,心里的寂寥登时消失无踪。 过不多时,那监已然行到薛奴儿房前,敲门道:“副总管,我是小忠。” 话声甫毕,房里传来一个尖锐的声音,道:“原来是胡忠啊!怎地那么慢?快给我进来了!”那监答应一声,便即进房。 秦仲海心道:“原来这监便是东六宫里的胡忠,嘿嘿,江充的魔爪伸得可快,连这人也给贿赂了,看天下还有谁是不能收买的。”他知道薛奴儿武功了得,一时不敢逼得近,便躲在房外花圃里,专心听两人说话。 只听薛奴儿的声音道:“怎么样?仁智殿里一切安好?可有遇上什么不寻常的事么?” 胡忠咳了一声,回话道:“托公公的福,今日一切顺遂。” 秦仲海听那胡忠声音平稳,不露半点心事,心下也是暗赞:“这姓胡的家伙当真了得,前脚才干了见不得人的事,后脚便像个没事人似的,当真是作贼的料。” 两人对答已毕,静默了一会,胡忠便道:“副总管要是没别的事,小的这就告退了。”看来他心里有鬼,不敢多留,定是想早些开溜。秦仲海伏在草丛,只见窗格上照出胡忠的影,正自反身开门,便要离开。 忽听薛奴儿冷冷地道:“你别急着走。方才你离开仁智殿,可曾遇上小六?” 胡忠听了问话,窗格的黑影忽然一阵轻颤,想来心中颇为诧异,不知薛奴儿何出此问。 秦仲海素来精明,心下也是一凛:“这薛奴儿在出言试探。”看来胡忠只要一个应对不慎,便是性命之忧。 烛火下只见胡忠的影转了过去,他咳了一声,道:“回公公的话,我没遇见。” 薛奴儿哦了一声,道:“是这样么?好啦,你这就回去吧。” 胡忠听了这话,似乎松了口气,便急急转身开门,看他的影轻轻颤抖,想来心里是害怕。 忽然之间,秦仲海见薛奴儿的影一动,跟着现出一只圆形黑影,秦仲海心下一惊,知道这是薛奴儿的独门兵器“天外金轮”,暗道:“好一个薛奴儿!这么快就要杀人了!” 秦仲海与薛奴儿熟识,知道他的“天外金轮”威力奇大,连汗国国师罗摩什也接不了一招,若要暗算胡忠,定是轻而易举。忽然之间,秦仲海心中一动,想到了小六:“可怜的孩,他再也见不到他干爹了。”他虽与胡忠毫无交情,还是为之恻然。 这念头方一闪过,猛听啪地一声,胡忠竟已撞破窗格,急急逃了出来,秦仲海双眉一轩,心下暗赞:“好你个胡忠,这般机灵!” 薛奴儿方才取出金轮,胡忠不动声色,其实早已察觉,只是不叫破而已,果然给他找到了机会,便趁势逃了出来。 眼看胡忠急急忙忙地向前逃去,霎时金光一闪,那“天外金轮”从窗口飞出,一声轻响传过,那金轮刮过胡忠的后背,却没击中要害。秦仲海心道:“薛奴儿身负重伤,这才功力不纯,否则那胡忠便有十条命,怕也不够人家一砍。” 胡忠全身浴血,半滚半爬间,仍是咬牙飞奔。秦仲海见他便要逃离现场,忽然之间,十来个人影穿梭而过,掌风扑出,竟有人对胡忠猛力下手。秦仲海大吃一惊,才知附近尚有高手埋伏,他偷眼看去,只见胡忠一招内便已不敌,霎时身躯飞上半天,陡地落在自己伏身处不远。秦仲海知道东厂菁英便在左近,更是屏气凝神,不敢稍动。 正担忧间,一人缓缓走上,蹲在胡忠身边,微笑道:“小忠,怎地走得这么快?可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啊?”这人面无胡须,年过七十,神色自若,正是刘敬。 秦仲海见了大人物到来,心下一凛:“连这老东西也出动了,胡忠此番定然要糟。” 胡忠口吐鲜血,喘道:“总管,我……我忠心耿耿,你为何要害我……” 刘敬听他兀自嘴硬,登时哈哈一笑,从怀中取出一条手帕,在胡忠面前一招,笑道:“小忠,这是你的东西么?” 这手帕正是方才胡忠丢出墙去的,胡忠见东窗事发,忍不住惨笑一声,料知一切举措都在刘敬掌握之中,当下也不挣扎,性缓缓闭上了眼,静静待死。 薛奴儿从房中走了出来,冷笑道:“死东西!你以为刘总管不知道你的丑事么?你年前跟姓江的杂碎勾结,咱们早就知道啦!若不是有意试探你,今夜怎会派你过去仁智殿?” 秦仲海听了这话,心里又惊又佩:“这姓刘的果然厉害!宫里大小事都瞒不过他的眼去!” 薛奴儿取出金轮,冷冷地道:“小忠,你要自己了断,还是咱家动手,快快选吧!” 胡忠心下一酸,想到了义小六,一时之间,竟是泪如雨下。 薛奴儿森然笑道:“还敢哭!咱们东厂没你这等无用的东西!”金光一闪,便要将他了帐。 忽见刘敬举起手来,将薛奴儿拦住了,笑道:“别这样杀他。”说着将胡忠扶了起来。 胡忠见刘敬满面堆笑,只低头朝自己凝视,他不知刘敬有什么厉害伎俩要来对付自己,心中更感害怕。 眼见刘敬缓缓举起手来,却是朝自己背上摸来,胡忠知道这名总管外貌慈祥,好似个寻常老头,其实手段凶狠,比薛奴儿可怕倍,他心下战栗,只恨方才没死在薛奴儿手下,颤声道:“总管,求求你,给我个爽快……” 刘敬哈哈一笑,落下手来,道:“什么爽不爽快的,你想哪儿去了?”却见他伸手点了胡忠背后伤口的穴道,跟着撕破了自己的衣衫,竟在替他包扎伤处。 胡忠吓了一跳,颤声道:“总……总管,你……你到底要怎么对付我……” 刘敬微微一笑,道:“大家认得这许多年,说什么对付不对付?那不也见外了么?” 他哼着小曲儿,亲手将胡忠的伤处包扎妥当,笑道:“人生在世么,要不贪财,要不好色。咱们宫里人,想要女人也要不了,你说吧,咱们东厂几个老的小的,值得多少钱啊?” 胡忠面色惨澹,垂下去,低声道:“江大人亲口允诺,等我还乡之时,便要送我千亩良田,另外给我老家兄弟一笔大钱。” 薛奴儿怒骂道:“无耻着尖叫一声,又要动手杀人。 刘敬伸手拦住,他凝视着胡忠,颔笑道:“小忠啊,你替老家弟兄打算,我也不怪你,更不想杀你。只是念在宫里老小的性命上,事情多少有些难办。” 胡忠面如死灰,惨然道:“我出卖大家,本没想过有啥好下场。公公便要将我处死,奴才也没半句怨言。” 刘敬摇了摇头,叹道:“咱们东厂就这么几个人,还能再杀自己人么?胡忠啊,咱家现下给你条走,你只要乖乖听话,日后一样找江充拿地拿钱,脑袋却还能留着吃饭,这个主意听来如何?” 胡忠吃了一惊,道:“有……有这么好的事?总管你可别戏弄我……” 刘敬微微一笑,道:“我好端端的,怎会戏弄你?”他轻抚胡忠的脸颊,道:“我等了几十年,总算等到一个反间。你想想,日后多少假消息,还要靠你传给那姓江的,小忠啊着竟是哈哈大笑起来。 秦仲海听到这里,心中也是骇然,江充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容易买通了东厂的要角,却又两下给刘敬拿来作反间,看这两大奸臣如此狠辣,柳门一系要能在朝廷立足,非得加把劲儿不可。 胡忠又惊又喜,又愧又怕,眼看活命有望,正要道谢,却听刘敬笑道:“胡忠啊,你那小六近来怎么啦?身可好?夜里还会咳嗽么?” 胡忠听他提起义,登时出了一身冷汗,干笑道:“蒙总管垂询,这孩挺好。” 刘敬哈哈一笑,道:“是啊,这孩真是乖啊,方才我才去看过,这孩挺有孝心,早泡了热茶等你回去。小忠啊!你可真好命哪!” 胡忠听了这番话,知道义已在这位大内总管的掌握之下,只要自己一反叛,小六便要大祸临头,他心下难受,泪水忍不住流了下来,霎时哽咽出声。 秦仲海看在眼里,心下也是叹息,忽见薛奴儿四下打量院中,他暗暗心惊,别要给他发现了自己,以今日情势的险峻来看,倘给人识破身形,定要见血收场。他屏住了呼吸,动也不敢动上一下。 便在此时,忽听一个稚嫩的声音叫道:“总管、副总管、怎么你们都在这儿?我干爹呢?”却是那小六来寻干爹了。他见胡忠蹲在地下,便急急奔上,叫道:“干爹!” 胡忠见他乍然到来,心下害怕,不知如何是好。 那小六扑了上去,猛见到胡忠背后包扎,吃惊之下,登时尖叫起来。刘敬走上前去,轻抚小六的头顶,笑道:“你干爹方才一个不小心,给铁钉刮伤了背,总算包扎治疗好啦!” 小六紧紧抱住胡忠,哭道:“干爹!你要有什么闪失,小六以后怎么办?”言语之间,满是真情,胡忠将他一把抱住,父两人竟是哭成一团。 秦仲海见状,心中便道:“此时不走,更待何时?”趁着众人心神微分,当场脚底抹油,急急开溜回去。 秦仲海见情势乱,不敢在宫里逗留,便急急回府,他上不住思量,心道:“这帮贼狗咬狗,搞得老地盘一团乱。嘿嘿,琼贵妃哪里不好偷人,偏偏闹到老头上,此事我绝不能善了。”眼看江充、刘敬各显神通,都在抓对方的把柄,秦仲海一来职责所在,二来也是好奇心使然,便有意把内情查个水落石出。 他回府歇息一阵,养精蓄锐,直至深夜时分,这才回到西角牌楼。他取出大批窃盗用的器械,跟着找来十名干练属下,吩咐道:“你们等会儿跟我来,咱们有大事要干。”当下率领众人,便往仁智殿而去。 众属下见他神情凝重,上便问:“老大带了这许多家伙,究竟是要做什么?” 秦仲海知道案情严重,绝不能外传,便冷笑道:“快别多问了。要知你们的脑袋是拿来吃饭的,不是拿来砍的。”众人听他这般说了,都是骇异莫名,个个噤若寒蝉。 行到仁智殿,秦仲海吩咐众人,只要有人行近附近尺,立时拍手为讯,他也好有个警觉,众人都是虎林军的弟兄,早已给他收服,此时虽见他行止怪诞,却还是不敢多言。 秦仲海行到殿中深处,跟着来到那幅书画旁边,心道:“他***,老今日非把事情查个水落石出不可。”他嘿嘿冷笑,将那幅书画揭了下来,跟着摸准了锁匙孔,取出大批器械,猛往那锁匙撬去。 弄了半天,只搞得全身大汗,那锁却分毫不动,看来这锁非比寻常,定是高手匠人所为。 秦仲海心道:“下次可得把伍制使带进来,他是捕快出身,这种窃盗恶行,他定是在行。” 他喘了一阵,又狠狠地猛撬了几下,只是那锁实在牢固至,仍是毫无办法。秦仲海心里越来越是火大,想道:“不管了,细功夫办不到,老便出重手。” 他静心下来,细听四周声响,只觉一片宁静,想来深夜之中,附近应当无人。他取出钢刀,运起“火贪一刀”第八重功力,猛地一招“合火贪”,便要往壁上砍去。 忽听耳边响起一声叹息,道:“秦将军,门是用来开的,不是用来砍的。” 秦仲海猛地跳了起来,这一惊实在非同,世间能不知不觉地来到他身边的,实在屈指可数,他情知身后要害已给人制住,自己如要转身,定会给人暗算,当下背着身,沉声道:“来者何人?” 那人却只叹息一声,并不打话,秦仲海外表虽然粗豪,其实心思甚是机敏,此时便想道:“这家伙若要伤我,一上来便把我杀了,这人准是识得我。”心下微一沉吟,已然推算出这人的身分,当下冷笑道:“刘公公有话便说,何必故弄玄虚?” 果听背后那人咦了一声,道:“好小,居然认得出我。” 秦仲海转过身去,果然眼前站着一名老者,正是? ?敬。两人面对面地站着,都是一动不动。 秦仲海想起属下,便问:“公公把我的弟兄怎么了?”他知道自己手下无一高手,决计挡不住刘敬一击,这才无人出声警告,心悬他们的安危,便出言来问。 刘敬面露微笑,道:“公公只是让他们好好睡上一觉,全无恶意。要知一个人需得多吃多睡,性命才会久长啊!” 秦仲海放下心来,他明白刘敬在恫吓自己,便冷笑道:“多吃多睡,性命才会久长?这是什么道理?” 刘敬道:“睡得多,必然看得少;吃得多,自也说得少,这是宫中最浅显的道理,你懂了么?” 秦仲海冷冷一笑,道:“不懂。” 刘敬道:“少看少说,性命无忧;多吃多睡,享福至终。将军想要长命岁,可多记着点。” 秦仲海心道:“这老头在吓唬老。”当下装着蛮不在乎的神气,道:“我又没偷人偷汉,也没教唆搓合,怎会性命不久?这点倒要请教总管了。” 刘敬脸上闪过一阵狡猾的神气,摇头道:“秦将军,偷人总比杀人好,你说是么?” 秦仲海见他衣带微微飘起,此时无风吹拂,当是刘敬暗暗运气所致。秦仲海也不来怕,当下手按刀柄,冷笑道:“抓奸如抓贼,事情掉在我秦仲海的头上,我也不来怕事。”他内劲到处,一股刚劲透入刀身,刀身与刀鞘的接缝登时散出隐隐红光。 刘敬见双方言语益僵,便要大打出手,他微微一笑,忽道:“秦将军,柳侯爷近来可好?”说话之间,衣带已然缓缓下垂,一如平常。 秦仲海听他忽然提起柳昂天,心下一凛,想起刘敬传信过来,似有意与柳昂天合作,他不愿过失礼,便放开刀柄,回话道:“侯爷很好,多谢总管关心。” 刘敬眯起了眼,笑道:“江大人近日好像也挺好,不是么?” 秦仲海嘿嘿干笑,道:“江大人不坏,侯爷也好,加上你刘总管也是身骨壮,算来是天下平了。” 刘敬指着密室,微微一笑,道:“若要天下大乱,那也不是什么难事,只管敲破这只大门。秦将军如此蛮干,江大人准会赏你一个大红包,那可大大发财了。” 秦仲海何等机灵,一听此言,心下已是了然:“听他说话意思,那是要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可要答应他?” 此时江刘两派斗得不可开交,自己若贸然揭发琼贵妃偷人一事,不免便宜了江充,他沉吟片刻,念及其中厉害,已有让步之意。当下咳了两声,便道:“俗话说得好,劝赌不劝色。虽说偷人比杀人好,但总也要看看偷得是谁,杀得是谁,还希望公公劝劝你的朋友,偷要偷得灵巧干净,别偷得稀哩哗啦满地脏,惹得扫地的心烦。” 刘敬听他如此说话,知道事情已然缓和,他微微一笑,道:“该给你畚箕打理时,绝不会给你柄大刀耍,这你放心好了。”言下之意,自是说他会收拾得干干净净,绝不让秦仲海惹上纠纷。 秦仲海看了他一眼,淡淡地道:“好吧,看在咱俩都是扫地的份上,我这就回去睡上一阵吧。” 刘敬哈哈大笑,拱手道:“难得秦将军明理,姓刘的欠你一个人情。” 经此之后,秦仲海虽想查出仁智殿里的机密,但念及刘柳两派仍须相互援助,只得把心中的好奇压抑下来,含含混混地放他们过关了。 喧闹的街道,又是中秋佳节的好时光,这日风流采士、名门闺秀,多会在京城的谪仙楼聚会,届时才佳人在此猜谜解联,赋吟诗,直是热闹至。 恰也是中秋这日,顾家的夫人要过五十大寿,顾府上下自也为此张灯结彩,忙里忙外,光是寄出的名帖,就达千张之数。 眼看再过半月,便要到了八月十五,顾倩兮这几日都在准备贺礼,她向来灵巧聪颖,自不愿送的物事落于俗套,顾夫人见她四处寻访宝贝,只是笑道:“孩啊!娘什么都不缺,就只缺一个好女婿,你只要赶紧出嫁,生个白胖儿,娘就什么也不愁了。” 听得顾夫人这般说话,顾倩兮只淡淡一笑,却没人猜得透她的心事。 这日顾倩兮带同小红,主仆两人一同出门采买寿礼,她念及娘亲育养自己的辛苦,此时早把私房积蓄全都拿了出来,只希望给顾夫人一个惊喜。 眼见顾倩兮谈谈笑笑,一展难得的欢颜,小红心下暗暗为她高兴。这两年顾倩兮住在京城,面上虽然强颜欢笑,但夜间却常泪湿孤枕,独个儿伤心难受,小红看在眼里,自也是心疼无比,想起把她害得这般惨的那个逃犯坏蛋,心里直是痛恨至。 也是老天可怜,好容易半年前来了个杨郎中前来追求,也多亏这人武全才,平日又风趣健谈,这才让顾倩兮慢慢恢复生气。心念于此,小红暗暗祝祷,只求上苍保佑,让小姐能有个好归宿,别再给坏人欺侮。 两人行至热闹大街,只见四处都是来往熙攘的人,端的是繁华至、喧腾热闹,小红见到一旁有处玉铺,心下一喜,指着上头的金招牌,道:“小姐啊!这儿便是京城最大的‘知古斋’,不如咱们在这儿挑些东西吧,也许能找着什么希罕玩意儿呢?” 顾倩兮知道娘亲爱玉如命,当即喜道:“好啊,都说京城是天脚下,说不定能给咱们找到什么了不起的宝贝!”当下轻移玉足,便往铺里逛去。 顾倩兮走入铺中,四下探看,她自幼出身豪门,珍奇古玩是见多了,左右看了一阵,却只见到些寻常物事,实在没有稀奇珍罕。她摇了摇头,心道:“看来京城虽大,却还比不上咱们扬州的风情。” 她叹了口气,正想叫唤小红离开,忽听一人道:“老板哪!这是家传之宝,我先祖乃是宋代的大官,才有这等好东西留下来,若不是我家里需用钱,我也舍不得卖,可你…你却只出这些银两,这……这怎么使得啊?” 顾倩兮心下一奇,便回头去看,见是一名中年男来此卖玉,她见那人手上抱只玉鹿,看来色泽不凡,颇见宝异,当是北宋时期的大内珍藏。她心下暗喜,寻思道:“娘最是喜欢玉器,要是见了这只玉鹿,准是开心了。想不到今日运气这般好,居然教我见到了这只‘白玉黄褐沁’。”转念又想道:“可我今日只带了两银票出来,不知够不够价钱?” 正想间,却听那老板道:“这位老兄啊!咱们生意讲究的是童叟无欺,从不欺瞒方家,你这玉鹿我只能出十两银,这位爷台要是不愿卖,那便请回吧!”说着眯起了眼,一幅爱理不理的神气。 顾倩兮心下暗暗生气,想道:“这老板只出十两银,看来准是在欺负人,要不就是不识这玉鹿的宝贵。” 也是这时节仿古玉器实在多,没人敢买来不明的东西,那男大概需用钱,再不便是走投无,只听他长长一声叹息,道:“好!算我倒楣,遇上了你这种奸商,唉!一切全都是命!”说着伸手出去,道:“十两就十两,咱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快把现银拿来吧!” 顾倩兮眉头一皱,心道:“这男也真傻,这只玉鹿少说值得上五两银,这老板只出十两,他怎么舍得卖?” 哪知那老板真是十足十的奸商,眼见这卖玉男确实欠钱使唤,一时贪念大起,又想多污利头,当下冷冷地道:“什么奸商不奸商?你说的那几句话也难听,已然伤了我的商誉,现下你若是要卖,我只能出二十两银。” 那男大怒,满脸胀得通红,喝道:“你……你这不是欺负人吗?” 那老板傲然道:“你还敢再说?你再说一句,我就多扣你一两银。” 那男又急又气,一时不知要不要翻脸走人。那老板好整以暇,冷笑道:“要卖便快,我没工夫与你啰唆。” 那人低头长叹,摇头道:“好吧!二十两便二十两,你给钱吧。” 那老板见计谋得逞,登时微微一笑,便要取出现银。 顾倩兮不忍那人吃亏,便要向前阻拦,忽听店门口传来一个声音,笑道:“这位爷台,你这玉鹿颇为奇异,可否借我一观?” 那卖玉男一奇,转过头去,只见一名书生笑吟吟地站在面前,顾倩兮心下也是一喜,想道:“有人出来打抱不平了。” 她撇过头去,只见那书生背对着自己,看不到长相,但听他吐属雅,官话道地,想来也是个饱读诗书之人,顾倩兮心下暗暗一笑,却要看他怎么修理那老板。 那卖玉男奇道:“这里是知古斋,多的良美玉器,公若要看玉,何不去店里挑?” 那书生笑道:“我偏只爱阁下的玉鹿,不知可否借我一看?” 那卖玉男点了点头,正要将玉鹿递过,那老板却已怒喝起来,只听他大声叫道:“你给我听好了!只要你将这玉鹿交给第二人看,老板我便不买了!” 顾倩兮眉头一皱,心道:“这老板好生奸诈,自己只出二十两讹诈,却不许旁人来看,真是坏透了。” 那男面色为难,他看那老板已然取出现银,不愿旁生枝节,当下叹道:“好吧!算你狠!”说着对那书生一弯腰,歉然道:“实在对不住这位兄台,只是我这鹿已卖给旁人了,兄台若要看,改天自来此处找吧!” 此时店内客人见此处有热闹可看,已有不少人过来围观。 那书生哈哈一笑,道:“阁下何必怕这老板?他若不是做贼心虚,指鹿为马,硬要讹诈于你,又怎会怕我来看?你别来管他,让在下替你看上一看,保管有好无坏。” 众人听那书生言之成理,都对那卖玉男叫道:“是啊!这老板定是讹你的,可别给他骗了。” 顾倩兮掩嘴轻笑,知道这书生已然占得上风,料来那老板已是不得不让步。 果然那老板听了众人的说话,那可是砸招牌的难堪事,他满头冷汗,登时从柜台走了出来,指着那书生骂道:“你这小好生嘴利,莫要在此含血喷人!这玉鹿是什么来历,值得多少两银,你这乳臭未干的小又懂什么了!”他哼了两声,斜目道:“照我看哪,你这小准是人家找来的帮手,想来这里哄抬卖价!” 此言一出,旁观众人也觉有理,此刻世道不靖,市面上颇多骗,这些人一搭一唱,有时竟能把废铁哄成黄金,众人多曾听闻此类传言,一时纷纷点头。顾倩兮见那老板出言挑拨,心下不禁暗暗为那书生担忧。 那书生哈哈一笑,道:“老板啊!我不懂这玉鹿的希罕处,难道你懂了?” 那老板也是哈哈大笑,道:“我出道四五十年有了,算得是北京第一把鉴玉名家,天下间岂有我不懂的玉器?” 那书生哦地一声,微笑道:“听你夸口的,你真要这么了得,又怎会把这宝贝看走了眼。” 那老板呸了一声,道:“这种西贝货也能称作宝贝?你这八道啦!小心我轰你出去!” 那书生一笑,道:“看你尖酸成这个模样,准是不知这鹿的好处,等会儿我若说了出来,只怕你要两手捧着几两银,跪着求人卖你哪!” 顾倩兮暗自点头,想来这老板也不识这只玉鹿的来历,否则以他贪财的性,若是知道这玉鹿价值非凡,又岂会这般刁难于人,把这天外飞来的好处往外推? 那老板世代在此开设玉楼,乃是京城有数的行家,眼下被那书生一顿数说,这个脸如何丢得起?他不怒反笑,道:“好一个猖狂的这话的怕没几个哪!你不给老板我说个明白,今日绝不放你出去!”说着伸手一挥,两旁冲出几名伙计,盯着那书生冷笑。 小红低声惊呼,她急急走来,悄声道:“这老板要打人了,咱们要去报官么?” 顾倩兮微笑摇头:“别怕,有我在这儿,不怕这人使坏。”言语之中,满是官家间,那书生却笑了笑,竟对众伙计的威胁毫不在乎,他自行将玉鹿提起,用牙齿轻轻一咬,那卖玉男惊道:“咬不得!” 那书生笑道:“不打紧。”他细细看过玉鹿,颔道:“不简单,果真是宋代珍。” 那卖玉男又惊又喜,问道:“兄台识得这鹿?” 那书生微一点头,道:“这玉鹿乃是宋代雕琢而成的,再兼玉质温润,至少值得几两银。” 顾倩兮见他看玉的门道甚是对头,已知此人乃是方家,便放下心来,看来那老板虽然强凶霸道,却为难不了他。 那老板哈哈大笑,道:“胡说八道!什么几两银,简直是信口开河!” 那书生却不生气,只笑道:“尊驾既然不信,那照你的眼光来说,这玉鹿是哪朝哪代的物事?” 那老板嘿嘿一笑,伸手抢过那玉鹿,道:“这鹿虽然巧夺天工,却瞒不过我的眼去,你看它上头的沁色,当是苏州工匠所为,乃是十余年前的仿古之作。” 顾倩兮未曾细细看过那玉鹿,自不知两人谁对谁错,便自提起脚跟,远远眺望。 那书生微微一笑,道:“这玉器出自苏州?老板凭什么这般说?” 那老板冷笑道:“你能说这是宋代古物,我却不能说是当今苏州匠人所作?你若觉得我所言有错,何不明白举了出来?” 旁观众人听得此言,登时大声附和,都要那书生说出道理。 小红见场面越来越乱,怕生出事来,便拉住顾倩兮,道:“小姐快走吧,这里没什么” 顾倩兮摇头道:“不忙,再看一会儿。”她也想知道那书生的理由,当即专心倾听。 却听那书生道:“阁下要听,那我也不客气了。老板卖玉多年,当知方今仕女名流多喜玉壶玉瓶,这玉器若是近年苏州匠人所作,何不雕成时兴模样,也好方便贩售?却又何必雕成一只玉鹿,让人来白白讹成二十两?” 众人听他讥嘲,都是哈哈大笑,那老板呸了一声,喝道:“谁知雕刻师父想什么?你问我,我却要问谁啊?” 那书生笑道:“原来老板也有不知道的东西啊!” 众人更是大笑不止,都在取笑那老板。 那老板听两旁众人讪笑不已,当即怒道:“这些死无对证的废话,咱们现下就来映证映证,看看这玉鹿究竟是什么质料所就?你敢不敢?” 这老板对玉质颇有见地,一向自信,此刻便出言相激,就算那书生有什么怪招,反正旁观并无方家,料来自己信口雌黄,届时定能扳回一城。 那书生笑道:“如此也好,大家切磋切磋。” 那老板有意争回颜面,当即命人取出纸笔,要两人各自写下玉质来历,跟着同时对照。 顾倩兮心下暗笑,寻思道:“听这位公言语,当是个大行家,那老板又要丢丑了。” 两人各自写就,过不多时,那老板掀开手上白纸,只见上头写着:“寒白玉。” 那书生笑道:“只有这样么?” 那老板气往上冲,怒道:“你冷笑什么?快快把字揭了!” 那书生哈哈一笑,掀开白纸一角,上头却只写着“白玉”二字。 那老板傲然道:“你神气什么?你纸上只有白玉两字,却还比我少一字,是你输了。” 旁观众人无知无识,一见那书生写的字短了一字,便纷纷附和,大声道:“两字对字,你输啦!”却把字短长当作了胜负,直是荒唐之至。 那卖玉男也是摇了摇头,本以为遇上行家,没想到这书生只是附庸风雅,全没真本领。众人中只有顾倩兮满脸笑容,似知那书生问渊博,必能让人大吃一惊。 那老板正要出言嘲笑,只听那书生一声长笑,道:“看清楚,还没完呢!”说着将白纸完全掀开,露出整篇字,一名好事之徒走了过来,照念道:“白玉黄褐沁,寒玉种,当产水间,俗称儿玉。” 顾倩兮心下暗自一凛,这玉鹿果真是“白玉黄褐沁”所就,自己若能以两银买得,那可是捡了个天大的便宜。 那老板惊道:“你怎么知道这许多?” 那书生道:“我适才咬过一口,这玉鹿质地坚硬,自属寒玉无疑,我虽不曾亲见玉璞,但以此玉的色泽观之,璞衣当属黄褐之色,乃是水产玉的。” 众人闻言惊叹,尽皆争睹玉鹿风采。 那书生道:“宋代古玉多为平淡含蓄之作,雕工多承袭唐代,诸位请看。”说着将玉鹿托起,指着鹿角处道:“此处鹿角雕为斜面,使其更加栩栩如生,这种刀法称为‘偏刀’,全然不同于当今盛行的‘花下压花’。其间上下差异,可说判若云泥。只有不识货的人,才会将其误认。” 众人听他说得头头是道,忍不住赞叹出声。 那书生向旁观众人微微一笑,道:“这只玉鹿刀功非凡,色泽晶莹,又是前代古物,这位老板却要以二十两买去,诸位说他公道么?” 众人哗然道:“不公道!”更有人叫道:“这人是奸商!”一时群情激愤。 那老板又气又怒,喝道:“你这样乱说一气,又有谁知道真假了!”他回头向伙计道:“把他给我轰出去了!”众伙计答应一声,便要向前动手。 顾倩兮见那老板过蛮横,当即走上前去,娇声叫道:“你说不出道理,便要动手打人,天下焉有是理?” 那老板急忙转头去看,见是个美貌少女在此撒泼,当即喝道:“哪来的泼辣婆娘,一并给我赶出去了!” 小红急忙上前,大声道:“你们敢!我家小姐是当今兵部尚书的千金,你们要敢动她一下,回头拆了你们知古斋!” 那老板听了此言,脸上忍不住变色,颤声道:“原来是官家的小姐!”旁观众人听得大臣千金到来,忍不住也是议论纷纷。 那书生猛听“兵部尚书”四字,霎时如同五雷轰顶,全身更是颤抖不已。 顾倩兮向那卖玉男一笑,道:“这位爷台,这位老板存心讹诈,你不必理他了。现下我想买你的玉鹿,不知你能否出个价钱?” 众人知道这小姐也是个识货的,猛地又凑了上来。 那卖玉男见官家着往那老板怒目一瞪,神态甚是不忿。 顾倩兮笑道:“请爷台出个价吧!” 那男却皱起眉头,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已知此物大非寻常,决计不只区区二十两,但眼前自己若把价钱出得高,只怕成了有行无市的惨况,可若出得低,又怕成了自贬身价的无知之徒,旁徨无措间,猛见那书生背对着众人,霎时如同见到救星,当即急急走到那书生身边,低声问道:“这位兄台,我那玉鹿该出多少价钱?您可有个主意?” 顾倩兮见他二人正自商量,自也不便催促打扰,她细看那玉鹿,赞道:“鹿者,禄也。若与蝙蝠同雕,那是福禄双全,若与马儿摆在一块儿,那称作禄马同居,最是祥瑞不过。” 众人听她见识不凡,心中都道:“果然是尚书府里的小姐,眼光就是不一样。” 那书生先前耀武扬威,好不神气,此时却只背对着众人,低头颤抖,不知是在做啥。那卖玉男眉头一皱,低声催促道:“老兄啊!好人做到底,帮我出个价吧。” 那书生听了问话,却只把身一缩,反而更不敢说话了。 顾倩兮见他二人兀自低语不休,想来是要出个天价,她走了过去,摇头笑道:“你们快别商量了,我今儿个没带够银两,最多只能出两银,不知您能否廉让?”说着取出张两银票,递给那卖玉男。 一旁众人见了这等高价,都忍不住惊呼出声,那卖玉男猛吸一口凉气,万万想不到这玉鹿值得这许多钱,当下不再多问那书生,猛地伸手抢过银票,笑道:“好!好!便是两银,咱们就这样说定啦!”他急忙将银票藏入怀中,就怕有人觊觎。 那老板以手支额,惨叫道:“我的两啊!”先前他若不是心存贪念,非要多讹诈那十两银利头,此刻这白花花的两银便是他的囊中物了,一时又悔又气,跳脚不已。 顾倩兮向那卖玉男福了一福,笑道:“大叔倒也爽快得紧,咱们便就说定了?” 那男拱手笑道:“那当然!咱们银货两讫,小姐可将玉鹿带走啦!” 顾倩兮微微一笑,她见那书生兀自背对自己,想这人识广博,侠义心肠,倒是不能不见上一面,便轻轻走到那书生身旁,道:“这位公见识不凡,小女佩服得很。” 那书生见她过来,却急急转过了身,背对着她,并不言语。 顾倩兮心下一奇,想道:“这人是怎么了,怎地如此奇怪?”登即走到那书生面前,抬头去看,霎时全身大震,颤声道:“是…是你……” 眼前这人长身玉立,剑眉入鬓,正是卢云。 顾倩兮震惊之下,不由退开一步。 卢云轻叹一声,低声道:“好巧,我们又见面了。” 当年两人在扬州匆匆分手,事隔多年,终于再次说话。 顾倩兮凝视卢云,一颗心怦怦直跳,她本已觉得这书生说话声音好熟,却万万没料到这人竟是卢云,她轻声道:“这几年你在哪里?那天在杨府,你为何走得这般急?” 卢云面色铁青,慢慢地低下头去,却是一句话也接不上口。 那卖玉男正自开心,却见那小姐面色诧异,那公又浑身颤抖,情状大是奇特,那卖玉男惊道:“你们相识么?”他见二人神情如此,只怕他们是一对雌雄骗徒,忙中急急往那银票一瞧,就怕给人拐了,待见那银票盖的是户部的大印,端的是万无一失,这才放下心来。他冲向小红,叫道:“我已收了你家小姐的钱,你可以取物走人啦!”他怕还有什么闪失,当即匆匆奔出店去。 众客人见主角走了一个,都叫道:“过瘾!过瘾!今日看了一场好戏!”也纷纷散去。 偌大的玉铺中,只剩寥寥数人,顾倩兮与卢云却是一动不动,仍在痴痴地望向对方。 小红却还没察觉异状,她见银货两讫,当下抱起玉鹿,走到小姐身边,道:“小姐,咱们走吧!”猛见顾倩兮面带泪光,小红吃了一惊,急忙往卢云看去,见了他的面貌,忍不住惊叫道:“是你!又是你这骗徒!”双手一颤,那玉鹿登时摔落。 卢云猛地醒觉,伸手一抄,急急将那玉鹿接起。他轻叹一声,把东西往小红手里一塞,跟着转身离去。 顾倩兮追了过去,颤声道:“卢云!你为何不理睬我,你不识得我了吗?” 卢云停下脚来,低声叹道:“识与不识,又有什么不同?”说着迳自离店。 顾倩兮尖叫一声:“你别走!”登即追了出去,小红手上抱着玉鹿,叫道:“小姐你别乱走啊!”却也赶了出来。 顾倩兮奔到街上,叫道:“卢云!卢云!”却只见满街人潮,哪里还看得到卢云高高的身影?她奔得急了,猛地脚下一个踉跄,便往前头跌下,此时一人伸手出来,将她抱个满怀,顾倩兮急忙抬头去看,只见那人脸上带着一抹不忍的神情,正自痴痴地看着自己,却是卢云。 顾倩兮垂泪道:“你为什么要跑?你既然不理睬我了,又为何要来相扶?” 卢云低声道:“。”他叹息一声,眼见顾倩兮娇美脸庞上满是泪痕,忍不住便想伸袖出去,替她拭去面上泪水。 却在此时,心中一个念头道:“卢云啊卢云,你这是干什么?你害她还害得不够惨么?好容易杨大人过来追求她,你若想要对她好,便该离她远远的,你又想害人害己了么?”他身一震,又把袖缩了回去。 正为难间,只见顾倩兮已然拭去泪珠,缓缓站了起来,她指着街旁的茶铺,道:“卢公,我们去喝杯茶,好不好?” 卢云听她声音微微发颤,知道她此时心中激荡,一时也不知该不该答应。 顾倩兮见卢云沉吟不决,登时捏住了卢云的衣袖,硬拉着他向前走去。卢云叹息一声,袍袖一拂,将她的手震脱了,轻轻地道:“小姐啊,都几年了,大家也都生份了,你又何必如此呢?” 顾倩兮看了他一眼,摇头道:“我不管你是不是逃犯匪人,我只想和你说上一阵话,就像…就像以前那样,等会儿你若是要走,我自也不会拦你。” 卢云见她大大的眼睛里含着一泓泪水,柔美的神色中兀自带着一抹娇羞、一抹哀愁,似乎有着无数的话要对自己说。 卢云心烦意乱,只想转身就走,却怕顾倩兮伤心难过,但要留下,人家已有杨肃观这般武双全的奇男前来追求,自己实不该再与她有所牵连,他满心苦楚,登时现出为难受的情容。 顾倩兮见他迟迟不肯应允,便求恳道:“卢公,就当是最后一次见面吧,自今而后,你若是不再睬我,我也不会怪你。”说话间语带哭音,已在哀求。 卢云听了这话,也是心如刀割,想道:“看来这次真是最后一回相见了,也好……把话说清楚,这番相思总算也有个了局。”他点了点头,低声道:“既然这是最后一次相见,在下恭敬不如从命了。” 卢云回头看去,只见小红抱着玉鹿,远远地看着他二人,脸上神情也是为复杂,好似又感伤,又担忧。卢云回思往事,不知该说什么,只觉心中无限苦闷。 京华秋色中,漫天枯叶纷纷洒落,两人一前一后,缓缓向茶铺走去,深秋的阳光从街角落下,暖暖地映在两人的身上,卢云看着自己的影照在顾倩兮纤细的背上,好像自己正在紧紧拥抱着她,想起几年来的相思之苦,忍不住热泪盈眶。 忽见顾倩兮回过头来,卢云急忙举袖遮面,将泪水拭去。只听顾倩兮轻轻地道:“卢公,那日在杨府,为何你一见我就走?” 卢云忍住泪水,摇头道:“那日我身有些不大舒坦,只好先行离去,还请莫怪。” 顾倩兮看了他一眼,低声道:“你骗我。” 卢云心道:“没错,我是骗你,可你要我眼睁睁地看着你与别的男好吗?我……我也是血肉做的啊……”他看着秋日的浮云,泪水又已盈眶。 两人行到茶铺,要了张桌,便自坐了下来。 茶博士走了上来,招呼二人,顾倩兮轻声吩咐:“店家,给送上一壶龙井。”茶博士答应一声,迳自去了。 眼见顾倩兮就坐在身前,卢云力克制,心中不断地告诫自己:“不行!你该走了,她已经跟你没半点干系……为了她好,你万万不该再与她坐在一块儿。”虽说该当离去,两腿却像是力反抗心意一般,就是一动不动,心中一个念头道:“她不再是我的,那…那没有关系,只要再让我坐一会儿,和她说上一段话,我今生也没有遗憾了……”转念又想道:“卢云啊卢云,明明你俩就不可能再有将来了,你为何还这等放不开?你读了这许多圣贤书,却为何这等无耻……” 心烦意乱间,忽然一只纤纤素手伸到眼前,修长的玉指上捧了只茶碗,却是顾倩兮为他奉上茶来。只听她柔声道:“天有些凉了,快趁热喝吧!” 卢云见顾倩兮待己亲厚,一如往昔,心下登时一动,想道:“她…她不曾忘了我啊!”霎时之间,无数往事飞入心中,眼泪险些掉了下来,他连忙举起茶碗,撇开头去,就怕自己失态。 远处日光照过树枝,映得客店点点灿烂,宛如梦境。顾倩兮两手托腮,怔怔地看着他,低声道:“时光好快,都两年了。” 卢云转头望着斜阳,眯起了眼,叹道:“是啊,光阴似箭,现下我十好几了,而你…也不再是当年的得愁苦,摇了摇头,淡淡地道:“几年不见,大家都长大了,不是么?” 卢云望着她的盈盈眼波,只觉她神色妩媚,比当年分手时更增娇艳,忍不住叹道:“我这般年纪,还能长大什么?反倒是你,出落得更加美了。” 顾倩兮听他称赞自己,忽地露出欢喜的眼色,霎时愁容尽褪,道:“认识你这么久,你第一回说我美。”她掠了掠秀发,对着卢云浅浅一笑,眼中尽是万般柔情。 卢云见了她美艳绝伦的神色,心下大震,碗里茶水猛地溅了出来。 顾倩兮见了他的失态,却是微微一笑,她端起茶壶,替卢云斟上茶水,卢云咳了一声,忙道:“我自己来吧!”跟着伸手出去,顾倩兮却举手挡开,将卢云的手推了回来,说道:“不忙,让我帮你吧!” 两人双手相触,卢云只觉顾倩兮的手背滑腻柔嫩,他心中激荡,一时竟不舍得缩手。顾倩兮一双凤眼却只盯着桌上的茶碗,好似不知卢云正抚摸着自己的手背,她俏脸低垂,脸上却泛起淡淡的红晕。 过了良久良久,卢云轻叹一声,终于缓缓缩手回去。 顾倩兮秀目低望,一边替他斟茶,一边问道:“卢公,这几年你上哪儿去了?” 卢云轻咳一声,寻思道:“我该怎么说,一五一十的告诉她么?” 顾倩兮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柔声道:“你若是不想说,那也没有关系。” 卢云想道:“看她这幅模样,只怕还是当我做逃犯,唉……我该怎么解释才好?”正想间,只见顾倩兮已然倒好了茶水,缓缓将茶碗端到他面前。 卢云嚅啮地道:“我……我那年离开你家,便做了个面贩,在江南一带卖面维生。”他只觉喉头干涩,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这几句话挤出来。也是这些年来饱受世人轻贱,他心头暗暗害怕,只怕顾倩兮看不起自己。 顾倩兮听了这话,却是丝毫不以为意,只对他微微一笑,道:“看不出来卢大士也会煮面,我还以为你只会写诗画画呢。” 卢云见她不来耻笑自己,心下一宽,轻声道:“我在江南卖了几个月的面,觉得这般下去也不是办法,便决定上京城闯荡看看。后来总算安定下来,就一直在王府胡同外卖面。” 顾倩兮啊地一声,道:“原来你就在王府胡同外卖面,我常经过那儿呢……” 卢云微微苦笑,道:“想不到吧,那个面贩就是我。” 顾倩兮做了个顽皮的神情,道:“每回经过王府胡同,都觉得那儿的面好香,可惜没去吃上一碗。”霎时四目交投,两人一起微笑。 卢云心中一阵温暖,想道:“若能天天为她煮上一碗面,与她这般说笑,今生于愿足已。” 两人对望一眼,卢云忽地想起顾家老爷,他叹了一声,低声问道:“令尊呢?他这几年可好?” 顾倩兮听他这一问,登时低下头去,眼中泪光闪动,道:“你问他做什么?你真的还念着他吗?” 卢云见她神情如此,忙道:“我……我那日不告而别,心里很是过意不去……” 顾倩兮别过头去,两手? ??住茶碗,低声道:“卢云啊卢云,你只知道自己是全天下最委屈、最可怜的人,你说来便来,要走便走,从来不管别人的苦处,你…你好生自私……”说着泪光一闪,两行清泪落了下来。 卢云心下一动,寻思道:“没错,我……我真的很自私,我从没顾虑旁人的感受,那日我离开顾府是这样,离开定远时也是这样,我……我从没替他们想过……”言念及此,忍不住全身震动。 顾倩兮见他全身颤抖,深怕自己这几句话又刺伤了他,忙凝目去看,柔声道:“你生气了,是不是?” 卢云见她爱怜横溢地看着自己,心道:“她怕自己说话重了,会因此伤了我,这才柔声安慰……卢云啊卢云,你配么?你配消受人家的心意么?” 顾倩兮见他低头不语,轻声道:“两年了,难得我们有缘再见,你可别为了我一句话生气,好不好?” 卢云听了这话,心中又爱又恸,他仰天一叹,寻思道:“我到底该怎么办?要我忘了她,我……我舍得么?可要和她在一块儿,我又配么?”满心悲苦间,一手支额,举袖挡住了泪水。 卢云心里明白,横亘在两人面前的,不是这张薄薄的板桌,而是令人窒息的身世差距。若非那一缕愁苦的相思之情,今日两人却连见也见不上一面了。 卢云望着店外来往的行人,心下悲伤,苦笑道:“你知道吗?我……我真是个没用的人……” 顾倩兮痴痴看着他,忽尔道:“卢公,你是宰相也好,乞丐也好,对我都是一样的。你永远都是那个不服输的卢公。”说着缓缓伸手出去,轻轻按在卢云的手背上。 卢云被她这么一握,登时双目泛红,颤声道:“倩兮!我…我……” 顾倩兮见他真情流露,心中也是一酸,哽咽道:“卢郎……卢郎……自你走后,我每日每夜都在担忧,只想知道你过得好不好…可还有人欺侮你……我……我好生挂记你……”她再也忍耐不住,泪水洒下,竟在卢云面前哭泣出声。 卢云心中大恸,他紧抓顾倩兮的小手,颤声道:“倩兮,我…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爹…” 顾倩兮低声叹息,她拭去泪水,幽幽地道:“那日在杨家,我见你吐血的模样,我心中好生难过,我不要你这样……” 卢云听得此言,陡地想到杨肃观,他身一震,缓缓地放开了手。 顾倩兮见他这幅神态,脸上神色黯淡,她摇了摇头,低声道:“你又看不起自己了,对不对?你…你为何总是这样……” 卢云低头凝望自己的茶碗,咬住了牙根,心道:“我真是看不起自己么?嘿嘿,卢云啊卢云,只怕连你自己也回答不出来吧……” 卢云是个不服输、不认份的人,无论是大牢里的般折磨,还是二姨娘的恶毒陷害,他始终坚持自己的风骨,绝不向命运低头。当年若非他断然拒绝二姨娘的提议,此刻的他,仍是顾嗣源身边的书僮。 只是卢云心中明白,他之所以熬过大牢里的拷打,绝不是要成为一名卑微的书僮,继续在姨娘、小姐与老爷之间的夹缝尴尬的活着。他饱受世人的讥嘲怒骂,只因他要做个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伟大人物,但是眼前的他,败得如此之惨,如此令人难堪,这要他如何面对心爱之人? 对卢云来说,只要能忘却自己卑微的身世,远远地瞧着顾倩兮,那已是生平最大的福份了,顾倩兮越是接近他,他心中的苦痛越是加深,深到他自己也难以承担的地步。 在扬州分手时还只是一场无奈,但眼前的局面却是现实无比,两年了,他卑微依旧,贫贱如昔,所差者,只是马齿渐长而已。 过了一会儿,卢云见茶壶里没了水,当即道:“我……我去添点水,一会儿就来。” 顾倩兮嗯了一声,道:“你快些回来。” 卢云走到后厨,将茶壶递给伙计,一时之间,只觉心中千头万绪,实有莫衷一是之感。他叹了一声,眼看茶博士已将茶水装好,提着茶壶,便要走回座位霎时之间,忽见一名年轻男走进店来,那人见了顾倩兮,登即满面惊喜,道:“啊!倩兮!怎地你也在这儿?” 这人好生英挺,直可说是气宇非凡,他腰上悬了只长剑,身穿一袭宝蓝色的长衫,却是一名贵公。 卢云心头大震,心道:“他…他也来了。” 这人正是五辅大士之,少林天绝亲传门人杨肃观。 卢云万万料想不到,竟会在这儿遇上了杨肃观,他心下慌张,不知该要如何应对,急忙别过头去,手里却还拿着那只茶壶()。 杨肃观满面惊喜,道:“真是巧了,想不到你也在这儿。” 顾倩兮点头道:“是啊,还真是巧。” 杨肃观指向门口的几名士,道:“那些是我的朋友,咱们也才刚到。” 顾倩兮微微一笑,转头看向门口,几名年轻男向她微一点头,纷纷走进店来。这几人举止雅,看来都是京城里的俊杰。其中几人曾与顾倩兮在杨府家宴照过面。 顾倩兮眼波流转,嫣然一笑,道:“杨郎中也是来喝茶的么?” 杨肃观笑道:“与几个朋友约了,便到这儿一叙。” 杨肃观的几名友人见他与一名美貌女说话,登时心中暗笑,都想道:“好一个‘风流司郎中’啊!又在掳掠芳心了。”诸人互望一眼,脸上都露出笑容。 杨肃观向来世故,当即介绍众人,这几人多是知书达礼之辈,纷纷向顾倩兮微笑点头。顾倩兮也是含笑回礼。 卢云呆呆地看着这对男女,眼见杨肃观衣着光鲜,顾倩兮言笑晏晏,两人相貌家世,无一不配,直可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卢云猛地自惭形秽,寻思道:“卢云啊卢云,都说人各有命,今日今时,你再不认命,还想如何呢?” 热泪盈眶之中,卢云缓缓地垂下手去,壶中的茶水猛地倾了出来,洒上他的裤脚()。 客店中的几名士都是杨肃观的知交,眼见杨肃观对这名小姐神态大为不同,而这小姐也是落落大方,确是名门闺秀的风范,众人都觉这对男女郎才女貌,心下都是有意撮合。一人便道:“难得在此相会,不如咱们同坐一桌,也好说谈则个,不知此议如何?”说着往杨肃观看了一眼。 杨肃观微微一笑,正要说话,却见顾倩兮神色间颇有为难,料知她另有朋友在此,他虽不知顾倩兮与何人相约,但察言观色,自己绝不该在此时打扰于她,当即笑道:“咱们这群不速之客,可别打扰了人家的清兴,到那儿坐吧!”说着伸手肃客,将众人引到了一旁。 眼见杨肃观等人往一旁的空桌坐去,却留了顾倩兮一人坐在那儿,卢云心中感慨万千,寻思道:“人家好好的一对金童玉女,我何必拆散他们?等会儿我若走了过去,与她坐在一块儿,岂不让她被旁人看轻?卢云啊卢云,你在山东时不是想得清楚了么?怎么临到她的面前,你又不能自已了……”他虽然这般想,心中却有个声音呐喊道:“别放弃啊,她曾经是你的啊!” 卢云两行泪水滴下,已然泪湿衫袖。 这一缕相思直是如此锥心,令他万般痛苦难为。 一次又一次的相会,换来一次又一次的痛苦惆怅,尽管他曾燃起过熊熊的希望火焰,但此时此刻,却已随着杨肃观的来到而消灭殆尽。泪眼朦胧间,卢云的手指已然捏碎茶壶,碎片割裂了肌肤,只弄得满手鲜血,他自己却浑然不知()。 顾倩兮等了卢云良久,却始终不见他来,忍不住便起身去找,只是店里店外看了一阵,却见不到他的影,正自焦虑间,只见小红匆匆走来,顾倩兮急问道:“你有看见卢公么?” 小红低声道:“他走了。” 顾倩兮啊地一声,颤声道:“又是这样不告而别,他……他到底在想什么?” 从今以后,请你不必再记得他这人,就当你二人不曾相识。” 顾倩兮全身巨震,俏脸毫无血色,颤声道:“他真的这样说?” 了这两句话后,就急急地走了。” 顾倩兮再也忍耐不住,眼泪夺眶而出,登时泪洒当场。 杨肃观始终留意顾倩兮的神态,待见她忽地悲伤哭泣,顿时一惊,急急走向前来,温言道:“倩兮你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事么?怎地哭成这样?” 顾倩兮望着杨肃观的英俊面孔,耳听他软语相慰,泪光盈盈中,实不知该从何说起. 正文 第六章 命里有时终须有 卢云满怀心事,缓缓返回寄居客栈。 他甫一走进客栈,自对店小二道:“取坛大麴来。” 那小二一愣,道:“不是明日才放榜吗?怎么公这会儿就要喝酒了?”那小二曾与卢云聊过一阵,知道他是赴京殿试的考生,此时便出言相询。 卢云苦笑道:“放不放榜,对我都没什么不同了,唉,取酒来吧!” 那,你好歹也是举人出身啦,算来比寻常人强上多,只要不遇那些进士出身的大人们,你可是谁也不怕哪!” 卢云心道:“唉…可我就专门遇上这些进士大官…”他取过酒碗,自饮自酌起来。 正饮间,忽然一人道:“**你奶奶,不是说好要来找我吗?又***骗你老!!” 卢云听这声音粗豪,满口污言秽语,一时心头大喜,抬头叫道:“秦将军!” 果然眼前那人身着军装,腰悬钢刀,正是“火贪一刀”来了。 秦仲海嘿嘿一笑,道:“考得怎么样啊?” 卢云尴尬一笑,道:“我也不晓得。这几日浑浑噩噩的,好容易撑过贡试,谁知来到京里,却始终定不下心来,唉……想来准是落榜了。” 秦仲海“我呸”、“我呸”地连吐了几口唾沫,大声道:“放屁!还没放榜就先放屁!我说你定是高中榜,大魁天下!” 卢云摇头苦笑道:“别说了,喝酒!喝酒!” 秦仲海与他干了一碗,骂道:“许久不见你老兄了,却还是这幅倒楣相,快多喝几碗吧!” 两人喝了一阵,卢云见秦仲海眉宇间也有淡淡的忧色,想来最近定有什么不顺遂,当下便问道:“我看秦将军好像有什么烦忧?可是皇宫里有事?” 秦仲海干了一碗,道:“这些日朝中斗得好凶,这你可曾耳闻?” 卢云奇道:“竟有这种事?究竟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秦仲海想到琼贵妃等人的事情,忍不住心下烦闷,摇头道:“此事不方便提,咱们还是私下再说吧。反正你老兄这趟回京,总要留个一年半载的。” 卢云低声道:“怎么了?事情真的很严重?” 秦仲海举起酒碗,道:“别说这许多了,喝酒喝酒!” 卢云也是心烦意乱,当下举起酒碗,两人一饮而尽。 这夜两人心情烦乱,只喝个烂醉如泥,秦仲海直到更才回去。 第二日清早,宫中送出榜单,便要在承天门外张贴,秦仲海不顾昨晚全身酒臭,一大早便到卢云的客栈里叫嚷,硬把他拖了起来,喝道:“大喜的日来啰!” 卢云宿醉未醒,头还痛着,一见他这幅神气,便叹道:“秦将军快别这样,一会儿若要失望,那岂不更加难受?” 秦仲海呸了一声,道:“你看看外头,谁来看你了?” 卢云尚在穿衣,猛见一条大汉冲了进来,这人右手带了只铁手套,正是伍定远到了。 卢云喜道:“伍兄!” 伍定远一把将他抱住,叫道:“你终于回来了!可想煞哥哥啦!” 卢云心下歉然,他那日走得急,不曾与伍定远道别,当即叹道:“小弟那日好生失态,请伍兄……” 伍定远大声道:“什么失态不失态?大家自己弟兄,还说这许多?” 秦仲海走了过来,嘿嘿笑道:“是啊!大喜的日来啰!咱们还说这些废话作啥?卢兄弟,你自己说,你是状元还是探花啊?” 伍定远用力往卢云肩上一拍,喝道:“卢兄弟当然是钦点状元!” 卢云见他二人这幅神态,心中感激,垂泪道:“两位兄长这般爱护卢云,我……我真不知该怎么回报?” 秦仲海笑道:“回报个屁,你考上状元后,请咱俩上酒楼乐一乐,那便是最大的回报啦!” 伍定远见卢云泪流满面,不由得心下担忧,问道:“怎么了?看你这个模样,真是没有考好?” 卢云抹去了泪水,笑道:“不管有没有考好,总之都已解脱了,唉……大家看榜吧!” 人走到承天门,只见四周满是人群,都是考生的家属亲友,秦仲海见卢云脚步迟缓,有意替他打气,便笑道:“卢兄弟,咱们打个赌吧!” 卢云没精打采地道:“打什么赌?” 秦仲海笑道:“你若是考中了状元,那便把裤脱了,在这承天门绕行一圈,你说可好?” 卢云面色一窘,道:“将军这话也无聊,我一来考不中状元,二来不做这等无聊事,将军怎地却作这荒唐赌约?” 秦仲海嘻嘻一笑,道:“反正你自以为不中,那咱们便赌上一赌,却又何妨?”卢云不答,迳自往前走去,秦仲海笑道:“不说话便是答应了,老可计较得厉害。” 人正要往榜下挤去,却见杨肃观也已到了。伍定远伸手招呼,叫道:“杨郎中也来啦!”杨肃观身边站着一名少年,只见他眉清目秀,约莫二十岁上下,容貌与杨肃观颇为相似。 杨肃观笑道:“这是胞弟绍奇,他也参加今年的殿试,我特地带他来看榜。” 那杨绍奇虽然年幼,却已颇见老练,他向众人一拱手,道:“小弟绍奇,见过各位兄长。” 伍定远连忙还礼,道:“绍奇将门虎,定然是金榜题名了。” 秦仲海走上前去,不怀好意地笑道:“有其兄必有其弟,又来了一个小小风流郎啦!可别到处采花啊!” 杨绍奇脸上一红,不知该怎么回话,杨肃观却轻咳一声,道:“仲海别欺侮舍弟。” 杨肃观俊目回斜,霎时见到卢云,他心下一凛,抱拳道:“卢公,久违了。” 卢云嚅啮地道:“好……好久不见了。” 杨肃观微笑道:“卢兄今日也是来看榜的么?” 卢云嗯了一声,只低下头去,却不打话。 杨肃观道:“卢兄才过人,必然金榜题名。在此先向卢兄恭贺了。” 秦仲海斜目瞪了他一眼,跟着往地下吐了口脓痰,恶狠狠道:“别说这些客套废话了,大家各去看榜吧!” 杨肃观笑道:“好说,诸位请吧!”他拉着弟弟,便自转身离开。 秦仲海见榜单已然贴上,当即大声道:“走啦!咱们这就去看!”说着伸手揪住卢云,道:“从榜看起,第一眼就看到你卢状元的大名!” 伍定远也道:“秦将军说得没错,卢兄弟才华洋溢,正该是状元!” 谁知卢云却闪了开来,低声道:“我自从后头看起吧。” 秦仲海不愿勉强他,便与伍定远使了个眼色,伍定远会意,当即跳了过来,重重地往卢云肩上拍了一记,为他打气道:“一会儿见了你的名字,哥哥马上找你庆贺!” 当下兵分两,卢云从榜尾看去,秦仲海与伍定远从榜看去,卢云一唉声叹气,寻思道:“名落孙山的滋味我早已尝过,人生不如意事十常**,一会儿见不到我的名字,我可不要自暴自弃才好。” 他长年失败,早已心灰意冷,当下便从最后一名看去,只见“赵一飞”、“严松正”、“李如龙”等名字高悬其上,这些人高中甲,都赐与“同进士出身”的地位。卢云满心寂寥,心道:“今年榜尾叫做赵一飞,我若再次落榜,那可算是名落赵山了。” 他微微苦笑,再往下看,赫然见到“周洋”的名字,卢云心下一奇,那日自己一时义愤填膺,曾帮此人付清过堂费,想不到这人当真了得,居然也中了进士。 卢云心下敬佩,想道:“所谓无心插柳柳成荫,我这番帮忙也算值得了。”一时也为那周洋开心。 再往下走,便是二甲的榜单,此处共有十五员名额,皆赐“进士出身”的地位。卢云走不数步,登时见到“杨绍奇”字。 卢云心中赞叹:“杨门果然非凡,父两代居然出了名进士,真可比得上当年的苏氏父了。” 当年苏洵、苏轼、苏辙一门杰,尽取进士功名,传为千古佳话,看这杨家父如此了得,自当传诵一时了。 卢云慢慢看去,只见二甲十五人中也没有自己的名字,这次一共录取四十位进士,那“二甲进士出身”与“甲同进士出身”共占四十人,只余下“一甲进士及第”名员额。 卢云心中苦笑,寻思道:“二甲也没有了,看来是没我的份了,唉!是该回山东的时候啦。” 只听身边有人啼哭不休,却也有人大笑不止,直是几家欢乐几家愁的场面,远远那杨家兄弟已在庆祝,卢云心下苦笑,想道:“其实我早已料中自己名落孙山,又何必哀伤什么?嘿嘿,把这鬼榜看完吧,等会儿好好计画日后生,那才是正经生意。” 当下强作微笑,勉强往下看去,只见那探花名叫“江大清”,便是那江充的侄,卢云干笑一声,想来读卷官还是重视出身门第,否则这江大清脑满肠肥,却要如何中举?卢云轻叹一声,再往下看,只见那榜眼叫做“胡志廉”,照名字来看,这人志向非比寻常,当是以清廉为职志的人物,却不知是何方神圣。 看到这里,卢云已是满心苍凉,面如死灰。他见秦仲海与伍定远二人兀自站在前头,当即走上前去,低声叫道:“秦将军!伍制使!咱们该走啦!”他叫了一阵,谁知秦伍二人好似中邪一般,只痴痴地看着榜单。 卢云心下难受,低声道:“秦兄!伍兄!咱们去喝酒吧!” 秦仲海怔怔地道:“你没看见自己的名字么?” 卢云叹道:“没瞧见,唉……” 伍定远呆呆地道:“真的没看见么?” 卢云心下一酸,道:“真的没有。” 秦伍二人对望一眼,道:“读书过多,果然会损伤目力。”跟着往上一指,齐声道:“那个斗大的卢云两字,你怎么没看见啊?” 卢云全身大震,抬头一看,霎时见到了一十个大字。 “钦定一甲状元卢云,赐进士及第”深秋时分,金黄色的阳光闪耀在这几个大字上,望之灿烂夺目,宛若黄金所就。 卢云全身如中雷击,颤声道:“这……这真是我的名字么?” 秦仲海哈哈大笑,道:“***,不是你卢云,莫非是卢一云吗?” 伍定远笑道:“卢兄弟,恭喜你了!你这下终于光宗耀祖,扬眉吐气啦!” 卢云全身抖动,双膝一软,已然跪倒在地。 秦仲海惊道:“怎么了?中风了吗?” 卢云泪如雨下,号啕大哭起来:“爹!娘!我中了!我中了!你们地下有知,可以瞑目了…呜呜…呜呜……” 一时之间,十年寒窗的辛酸,四海流落的苦楚,都在这刹那得到回报。 今日今时,卢云二字,名扬天下。 秦伍二人心中也是一酸,互相望了一眼,都想道:“想我们卢兄弟真个吃尽苦头,此刻终于苦尽甘来了。” 秦仲海见他啼哭不休,知道难以相劝,当下猛使个眼色,伍定远立时会意,随即将卢云架起,卢云惊道:“你们要干什么?” 秦仲海大笑道:“你忘了方才的约定么?” 卢云颤声道:“什么约定?” 秦仲海大声道:“只要你中了状元,便得脱了裤,在这承天门上绕个一圈啊!”说着便要来解他的裤带。 卢云又羞又急,连连闪躲,却给伍定远牢牢架住了,这“披罗紫气”使来,卢云怎能挣脱?只能哀哀叫苦,拼命讨饶,惹得旁观众人偷笑不已。 秦仲海喝道:“还动!再动老便要出刀了!”人又哭又笑,便在榜单下闹做一堆。 “小姐!小姐!你可知道今年的状元是谁?” 这日顾倩兮正自梳妆,忽见小红气急败坏的奔来,口中不住叫嚷。 顾倩兮皱眉道:“你怎么了?有话慢慢说。” 小红喘了口气,道:“小姐啊!你可知道今年的状元是谁?” 顾倩兮照了照铜镜,没好气的道:“我怎知道是谁?还不是那家大官的公了。” 小红摇头道:“不是,不是……今年的状元是个破落户出身,还是你识得的人呢!” 顾倩兮奇道:“哦!我识得的?难不成是裴盛青那个纨裤小么?” 小红道:“他家可不是破落户。” 顾倩兮横了,什么时候开始会卖关了?” 小红低声道:“今年的状元姓卢,单名一个云字。” 顾倩兮大吃一惊,手上的铜镜登即摔下,颤声道:“你……你说的可是真的?” 小红道:“状元郎正在游街哪!你不信便去看吧!” 顾倩兮急忙奔上楼去,小红追了过去,叫道:“小姐别急啊!”但顾倩兮奔得好快,转眼便不见人影。 顾倩兮站在阁楼,伸手将窗户推开,霎时只听鞭炮声响,铜锣不断,她伸头出去,只见远远地走来一阵车队仪仗,四下姓都已上街围观,车队当前走着匹高大白马,上头更坐着一名英俊男,只见他身上绑了条红带,头上还瓒了朵大红花,正是当年在她家中做过小厮的卢云。 顾倩兮凝望着他,只见卢云过去那点淡淡的忧郁早已褪去,已然换上了满面的笑容,自向两旁街坊挥手,正是春风得意的写照。顾倩兮想起前几日两人的诀别,心中忽感一酸,眼泪险些落下。 此时小红也已过来,主仆二人同在窗口探看,小红看了卢云一眼,叹道:“真是十年河东,十年河西,想当年这姓卢的多惨,现下却成了钦命状元,唉…真是世事难料……” 顾倩兮轻轻一叹,拭泪道:“这些本是他该得的,卢公才华过人,又饱经艰难折磨,他若不中状元,却该是谁来中?”她目望去,只觉两人之间好远好远,卢云的面目也是渐渐模糊。 说话间,小红已然看到卢云向前行来,她轻拉小姐衣袖,悄声道:“小姐你看……他朝你这儿看来啦!” 顾倩兮低头看去,果见卢云已行到近处,正自凝目朝自己看来,顾倩兮忽地一咬牙,伸手掩上了窗。小红惊道:“小姐,你怎么了?” 顾倩兮垂泪道:“他不是说过了吗?从今以后,我们两人就毫无瓜葛,我又何必再见他……” 小红拉住了她的手,劝道:“小姐,那日他是吃杨大人的醋,你可别和他当真。” 顾倩兮坠下泪来,颤声道:“一切都算了……他点上状元后,还会记得我吗?唉……隔了两年,大家也都生份了,他能飞黄腾达,我也替他高兴……”说着头也不回,迳自走下楼去。 小红看着小姐离去的背影,心道:“这姓卢的小实在混蛋了,以前穷苦的跟狗一样,全仗咱家老爷小姐照顾,现下稍一发达,非但不懂得来叩谢恩德,还向那些决绝的话,真是狗都不如的人。”她越想越气,猛地打开了窗,一口唾沫往下吐去,骂道:“我呸!中了状元就了不起吗!” 却听下头人声喧哗,一名粗豪汉吼道:“你***小丫头乱吐口水,可是找死啊!” 小红心下一惊,眼见那卢云竟然还在窗下,正自痴痴地往上看着,慌张之下,便急急关窗走人。 那粗豪汉正是秦仲海,他这日拉了伍定远,两人兴高采烈地陪着卢云游街,谁知行到顾尚书的府宅旁,冷不防却给一阵口水吐中,登时气得七窍生烟,忍不住破口大骂,待见那小丫头慌不迭地溜走,便对卢云道:“走吧!这儿有啥快回去寻乐吧!” 忽听伍定远道:“秦将军,你别把口水抹在我的衣服上,这件衣裳可值五两银呢!”却是秦仲海随手抓了他的衣裳,迳往自己脸上擦去。 秦仲海笑骂道:“嘿嘿!这可是小女孩儿的口水,香得很,不比老的脓痰,一点也不算脏。” 两人相互调侃一阵,谁知卢云还是呆若木鸡,伍定远过来劝道:“卢兄弟,咱们快走吧!你可把道都堵起来了。” 秦仲海皱眉道:“你搞什么啊!可是肚疼要借茅房么?”说着就走到顾家大门,伸脚踹道:“***!有人要拉屎,借个茅房一用!” 卢云一惊,道:“秦将军别捣乱,咱们走吧!”在秦仲海的大笑声中,众人便自走了。 是夜众人借了柳昂天的府宅,办了个大宴,卢云虽然朋友不多,但柳昂天着意为他邀了大批朝臣,众位大臣一来是为了柳昂天的面,二来也是对这新科状元颇为好奇,除了江充、刘敬两大脑以外,其余诸大臣尽皆云集柳府。卢云见众位宾客围着他直打转,只把他惊得不知如何是好,一时张惶失措,受宠若惊,连说话也结巴了。 一名胖大老者走来,笑道:“这便是新科状元么?果然是一表人才!” 柳昂天拉住卢云,笑道:“卢贤侄过来,快快见过辅大人!” 卢云心下一惊,这辅乃是当今阁揆,内阁大士之,当下颤声道:“晚辈卢云,见过阁揆大人。” 那老者哈哈大笑,道:“甭叫我阁揆大人,那多生份,叫我孔老爷吧!” 柳昂天见孔大士喜爱卢云,心下也甚高兴,便笑道:“卢贤侄,你日后若能得孔老爷宠爱,那可是不得了的大助益啊!” 孔老爷道:“你现下中举了,可曾想过要去哪个部会干事?”他见卢云不答,又道:“你是状元,那自是庶吉士,若想留在六部主事,那也毫无问题。你若嫌待在京里气闷,老夫也可保举你去外地当知州知县……”他正自喋喋不休,忽见卢云面色呆滞,已然自行离去,孔老爷又惊又怒,喝道:“你这完哪!” 柳昂天知道卢云的脾气最是特异,当下干起了苦差,连连对孔老爷赔罪道:“小孩嘛!老爷别计较,凡事都看在我老柳的面上……”说着便将孔阁揆拉到一旁,两人自去饮酒。 却说卢云是看了何人,竟让他如此心摇神驰?只见他泪流满面,走向一名清瘦的老者,跪下道:“顾伯伯!卢云来给您叩头了。”说着拜了下去。 那老者面貌清瞿,看来仙风道骨,正是顾倩兮之父,当今兵部尚书顾嗣源。 当年匆匆一别,至今已有二载,中间不知发生了多少事。顾嗣源有无数话想说,喉头却似哽了。他虽爱卢云之才,但家人作梗,硬要逼得卢云离去,终令他惆怅悲痛,两年来难以自己。本以为终生不得再会,谁知天可怜见,终教卢云大魁天下,二人才得以再次相见。 顾嗣源轻抚卢云脸颊,面上老泪纵横,喃喃地道:“好孩,那日我看了榜单,还以为自己老眼昏花,托人打听之下,才知真的是你。云儿啊云儿,拨开乌云见天日,你十年寒窗辛苦,总算不枉了……” 卢云心下激荡,泪水滚滚而落,霎时两人抱在一起,同声痛哭。 柳昂天、秦仲海等人见状,纷纷围了过来,秦仲海笑道:“咱们卢兄弟高中状元,却哭得大出丧似的,这是在干什么啊!” 众人听了他的话,都是笑了起来。顾嗣源抹去泪水,叹道:“是啊!今日状元攒花,真不该掉泪的。” 伍定远向来周到,忙将卢云扶了起来,替他把衣衫了。 柳昂天问道:“原来顾大人认得咱们卢贤侄,只不知你二人怎生识得的?” 顾嗣源叹道:“这说来话长了,云儿以前是我在扬州的幕宾。” 众人纷纷赞道:“顾大人果然有眼光!用了个状元当幕宾!” 卢云回思往事,垂泪道:“若非顾伯伯当年提携照顾,卢云焉有今日?” 顾嗣源叹道:“你能有今天,全是靠自己拼出来的,与老朽没有半点关系。好孩,你真是了不起啊!” 秦仲海见卢云眼眶一红,怕他二人又要抱头痛哭,到时不免阴风惨惨,敢忙打趣道:“好啦,快去喝上两杯吧!不然听多了两位的肉麻话,我看一会儿也不用吃饭了,得先清了这一身鸡皮疙瘩才行啊!”众人闻言,无不大笑起来。 柳昂天笑道:“仲海说得是,大家先开席,喝个两杯再说吧!”说着伸手肃客。 顾嗣源牵了卢云的手,微笑道:“咱爷儿俩今日好好喝上一盅,不醉不休。” 卢云抹去泪水,点头道:“小侄正要向顾伯伯赔罪,谢过当年不告而别之罪。” 顾嗣源哈哈大笑,道:“你高中状元,那是何等喜事,什么罪都该赦了!” 众人欢饮,高谈阔论,卢云几次想与顾嗣源细述别来离情,但无数宾客上前敬酒,却让他全然不得空闲,顾嗣源却不以为意,只是笑吟吟地看着他。 席间杨肃观也上来敬酒,只见他神态大方,对卢云一笑,道:“那日在承天门下,我就说过卢兄必当高中,果不出所料,当真可喜可贺!” 众宾客见杨肃观容貌俊美,卢云神采飞扬,无不出言赞道:“柳门人才辈出,你看看,光是进士就有两位哪!” 一名老者端着酒杯,走了上来,只见他身形高大,满面富贵之气,正是国丈琼武川来了。他望着杨卢二人,见二人仪表出众,忍不住心下称羡,便对柳昂天道:“你好福气啊!这两个小朋友真可算是一时瑜亮,却又都在你门下主事,你可一人占尽天下所有的好处啦!” 这位国丈往日虽不与柳昂天交好,但在华山上见了柳门几名年轻俊杰,有意结交,便借这个宴会过来柳府,料来日后必与柳门一系日益亲近。 柳昂天听了这话,心下甚喜,忍不住哈哈大笑,道:“国丈金口谬赞,老夫真是担当不起啊!哈哈!哈哈!” 御史何大人与柳昂天要好,自也受邀而来()。只听他笑道:“都说‘柳门二将,杨武秦’,看我们杨郎中、秦将军,那都是老招牌、老字号了,日后加上了这位新科卢状元,那更是大大的生力军!” 琼武川曾赴宁不凡的归隐大典,见过伍定远的身手,他走上前去,伸手拉过伍定远,笑道:“柳门非只出了一个状元,咱们这里还有位大战华山掌门的武状元啊!” 伍定远听国丈赞扬,敢忙谦逊道:“不敢,那日若非宁掌门相饶,在下早给人杀了,怎好来说嘴呢?” 秦仲海笑道:“伍制使又来虚伪工夫了!” 伍定远干笑两声,便不再多言。 琼武川哈哈大笑,道:“方今柳门兴盛,不再只是‘柳门二将,杨武秦’了,咱们可得改个口,为他们取个新名才是。” 众人纷纷附和,都问道:“该取什么名字才是?” 何大人道:“既然现下是四大将了,咱们该叫他们柳门四将才是。” 礼部胡尚书接口道:“何大人说得是!柳门四将,杨秦卢伍!听起来如何?” 秦仲海皱起眉头,道:“听起来喀啦枯噜的,好不难听。” 何大人笑道:“那该取什么名字?” 秦仲海哈哈大笑,笑道:“我说咱们该叫柳门四兽,鸡鸭鱼肉……”冷不防韦壮已然伸出手来,将他的嘴给捂住()。 顾嗣源才华高绝,微一沉吟,已有见地,当下道:“这样吧!咱们各取他们名字中的最后一字,肃观贤侄就取‘观’字,仲海将军便取‘海’字,云儿便是‘云’字,定远制使便取个‘远’字,咱们依着他们的官职高低,称他们为‘柳门四少,观海云远’,诸位以为如何呢?” 众人赞道:“好一个‘观海云远’,不愧是当今兵部尚书的金口!” 这夜众人兴起,便给柳门四名年轻英雄定了个排名,众人各取他们名字的最后一字,依着官职的高低排名,合称为“柳门四少,观海云远”,这观自是“风流司郎中”杨肃观,海便是“火贪一刀”秦仲海,云是“新科状元”卢云,远则是“天山传人”伍定远。众人都觉这“观海云远”大是雅,都是赞不绝口,连秦仲海这等粗鲁的人也陪笑了几句。 众人欢饮,直至深夜,方才慢慢散去。 顾嗣源临去时召来卢云,道:“明日皇上要赐宴,你好好应对,等午宴过后,你来顾伯伯家坐一坐,顾伯伯有话跟你说。” 卢云想起顾倩兮,自点中状元以来,两人还未曾见上一面,只不知她是否会原谅自己在茶铺的决绝。想起游街时顾倩兮满脸怒气地关上窗户,不由得更添担忧,寻思道:“那日我托那些话,本是要她忘了我,谁知…谁知上天捉弄,却又叫我点了状元,我可该如何求她原谅我?”他嚅啮地道:“顾伯伯……我……我……” 顾嗣源见他面色迟疑,以为他是怕二姨娘的骚扰,当即道:“好孩,你还怕二姨娘么?”这话反倒提醒了卢云,他想到二姨娘的尖酸刻薄,忍不住又是一叹()。 顾嗣源道:“你现下是进士了,没人能为难你什么,你只管放心来,知道了么?” 卢云嗯了一声,正要询问顾倩兮的近况,忽听一个清越的声音道:“顾伯伯,小侄先告辞了,你们慢慢聊吧!”身旁擦过一人,却是杨肃观。 顾嗣源见杨肃观过来,便点头微笑道:“赶紧回去吧,晚了你爹爹可要担心。”言语甚是熟稔亲切,料来顾嗣源定也为疼爱这位晚辈。 杨肃观颔答应,转向卢云,说道:“恭喜卢兄了,今夜好好歇息,明日你还要上朝面圣呢!” 卢云看着杨肃观英俊世故的俊脸,一时竟是哽住了。 杨肃观却是不以为意,微微一笑,拍了拍他的肩头,道:“日后同朝为臣,咱们可要相互打气。”跟着转身道:“顾伯伯,小侄先走一步。” 卢云看着杨肃观离去的背影,心中忽地起了烦乱之感,忍不住轻轻地叹了一声. 正文 第七章 打开天眼看文章 第二日近午,皇帝下旨,赐宴一众新科进士,卢云身为己巳年状元,大魁天下,自需去奉天殿赴宴。秦仲海熟门熟,又是在宫中当差,当下便领着卢云,两人齐往禁宫去了。 进了承天门,卢云左右探看,对禁城的华丽甚感讶异。秦仲海见他满是惊奇之色,便笑道:“看了这金碧辉煌的模样,莫非你也想做皇帝了么?” 卢云闻言大惊,忙低声道:“禁城不比其他地方,秦将军怎么如此胡言乱语?” 秦仲海笑道:“看你怕的,这附近又没半个人,谁会听到我们说话?” 卢云惊魂甫定,喘道:“总得小心点吧。” 秦仲海笑了笑,道:“你到底觉得这里怎么样?很是富丽堂皇吧?” 卢云出身贫苦,想起多年历练中所见的穷苦姓,不禁叹道:“皇族如此奢华,用的全是民脂民膏,只要拿出一小半来,天下就可少掉一半的穷人了。” 秦仲海点了点头,正要回话,忽听一人冷笑道:“你二人擅议朝政,罪该万死,可曾知错了?” 二人心下一惊,回头看去,只见来人身形胖大,模样长得有点像江充,卢云认得他,知道他便是今年的探花江大清。忙道:“在下只是感慨姓生活贫苦,不是有意批评朝政,只怕江兄听错了。” 江大清见卢云头戴红花,知他便是当今状元,待见他仪表英俊,不知胜过自己千万倍,一时又妒又气,冷笑道:“敢做不敢当的杂碎,看你这幅模样,居然也是什么状元了,等一下看我向叔叔告个状,准把你吓个屁滚尿流。” 秦仲海听这人说话嚣张,眉头一皱,低声问道:“这胖是谁?” 卢云附耳过去,回话道:“这人便是江充的侄,今年的探花郎。” 秦仲海哦地一声,道:“原来是仗着江充的势头啊!”他走上前去,往江大清身上打量几眼,狞笑道:“死胖,你想死么?” 江大清见他虎背熊腰,恶形恶状,倒也有些害怕,忍不住道:“你…你想干什么?” 秦仲海上下看了他几眼,忽地心念一动,想到了一条恶整妙方。当下嘿嘿一笑,凑头过去,笑道:“没事,老兄别慌,只因最近朝廷里挺缺人手,皇上托我四下寻找人才帮忙,我看你天资聪颖,身材高大,倒真是块材料。” 江大清原本怕他打人,此时听他有意奉迎自己,心中便想:“这侍卫想要巴结我。”霎时哈哈大笑,道:“看你一幅獐头鼠目的模样,想不到你的鼠目还有点寸光,居然懂得你老是个人才!”他见秦仲海有意巴结,登时将下巴高高扬起,神态甚是傲慢。 秦仲海打蛇随棍上,一看江大清摆出官架,也立时换上一张笑脸,陪笑道:“皇上吩咐下来,说有个职缺特别要紧,只是找不到才兼备的人来干,便要咱们招放亮,四下寻访合适人才。我方才便是与卢状元谈及此事。”他眼角撇去,见卢云颇有讶异之色,便微微摇手,要他不要多话。 卢云心下了然,知道秦仲海有意恶整江大清,当下便微笑不语。 江大清哦了一声,道:“怎么样,你们谈定了么?” 秦仲海叹道:“他资质不够,远远比不上江探花,实在干不了这个职缺。” 江大清登时信了,只听他哈哈大笑,说道:“我武全才,岁能吃八碗饭,五岁便会骂粗口,人称神童便是我,资质当然是一等一了!”说着大笑不止,道:“你快说告诉我这个职务是什么?等一下我便向我叔叔要去!” 秦仲海低声道:“这官叫做‘皇门官门正’,正四的大官!” 江大清又惊又喜,道:“皇门官门正,听起还好称头啊!这是干什么的?” 秦仲海故做神秘,低声道:“不敢有瞒探花郎。这官职可以亲近无数美女,甚且可以亲睹她们洗澡更衣,乃是宫中第一等的大肥缺,不知探花郎有意否?” 江大清舔了舔嘴,露出色眯眯的淫笑,道:“这么好?” 秦仲海四下探看,小声道:“非只如此,这个职缺更可长伴君侧,住在豪宅宫殿之中,说真格的,江探花到底要不要?” 江大清心急无比,连声道:“当然、当然!” 秦仲海忽地一叹,面露忧愁之色,摇头道:“可这官职只能打牌听戏、喝酒唱歌,可就是不准读书写字,这是祖立下的遗规,就怕你不能习惯了。” 江大清露出其神往的脸色,赞叹道:“就是不准读书写字!真是好了!” 秦仲海奇道:“你不是进士么?不准读书写字,你岂不会无聊死了?” 江大清连忙一咳,道:“我…我这都是为了皇上,这才奋不顾身,投笔从…从乐,你要明白我的苦心才是。” 秦仲海点了点头,道:“好吧!算我信你一次。一会儿上了金銮殿,你自管向皇帝开口要吧!” 江大清舒了一口长气,面露感激之色,道:“多谢你老兄了!请教你贵姓大名!” 秦仲海心念一动,道:“在下安道京。” 江大清哦地一声,登时笑道:“原来你就是安统领啊!我叔叔常在家里骂你是个笨蛋呢!” 秦仲海哈哈大笑,道:“安道京本来笨,笨得跟猪一样,江大人教训的实在是了。”他口口声声都在骂安道京,但江大清怎听得出其中玄机,当下笑道:“你很谦虚,很好,很好。回头我在叔叔面前夸夸你。” 秦仲海虎腰乱摆,满脸堆笑,连连作揖道:“多谢江探花再造之恩。” 卢云见秦仲海连连戏弄江大清,忍不住觉得好笑。 江大清得了这个天大的好消息,满面兴奋之色,他走到卢云身边,冷笑道:“状元了不起吗?我呸!”往地下吐了口脓痰,这才扬长离去。 卢云见他走远,忙问道:“什么叫‘皇门官门正’?我怎么没听过这个官职?你该不会是骗他的吧?” 秦仲海笑道:“我何必骗他,真的有这个官啊!而且真的可以和美女洗澡,也可以打牌听戏,我说的都是句句实言啊!” 卢云奇道:“真的么?可是我怎么没听说过这个官名?” 秦仲海笑道:“我在干这御前侍卫之前,也不知道这个玩意儿。” 卢云心下不解,一脸茫然。 时近午间,已到午宴时分,卢云便由秦仲海领着,心惊胆战地进了奉天殿,今日赐宴进士,从以上的要员方能入殿,秦仲海便守在殿外,其余柳门诸人官职不到,自也不便过来了。 卢云孤身走进,只见里头闹哄哄地,此时皇帝还没驾到,众大臣便自聚集闲聊。卢云眺头看去,远处一老一少正在那儿低声说话,那少年容貌俊秀,正是杨肃观之弟杨绍奇,看那老者身形修长,满面慈爱,当是那大士杨远了。卢云想起自己举目无亲,不由得轻叹一声,摇了摇头。 正哀叹间,脑门被人丢了一记石,卢云摸着脑袋,回过头去,只见秦仲海躲在殿门外,正朝他连连挥手,卢云微微一笑,心道:“秦将军真是我生平第一好友,我能识得他,真是前辈修来的福气了。” 他正自微笑,忽见一人走了过来,大声道:“卢贤侄,这当口才来!” 卢云抬头去看,赫然便是柳昂天。卢云急忙拜倒在地,唤道:“见过侯爷!” 柳昂天上前扶起,嘱咐道:“一会儿皇上会考你们几个问题,八成是诗词歌赋类的玩意儿,你可小心应付着。” 卢云点头道:“我理会得。” 柳昂天又吩咐了几句,忽见秦仲海在外头鬼鬼祟祟地闲晃,当下怒道:“这小又在恶搞!”步并做两步,便往外头冲去。 过了一会儿,又是一名老者走来,道:“云儿。” 卢云大喜,冲上前去,拉住他的双手,叫道:“顾伯伯!你也在这儿?” 那老者正是顾嗣源,只听他笑道:“我是当今的兵部尚书,今日这么大的场面,当然也得来了。”他摸了摸卢云的脑袋,笑道:“一会儿好好干,把你的才尽量拿出来。皇上若是喜爱你,定会问你想到何处任职,到时你可要小心思,细细挑个好差事,知道了么?” 卢云嗯了一声,他不知自己该当争取何处职缺,便即问道:“顾伯伯若有高见,可否指点小侄一二?” 顾嗣源低声道:“最近朝廷斗得凶,顾伯伯希望你能调到江南去当知县,一来也是避祸,二来也可以帮你们侯爷连络地方官,知道了么?” 两人正待要说,却见大批内侍走出,皇帝便要出来,顾嗣源拍了拍他的肩头,道:“你快去准备吧!午宴之后,咱爷俩再好好聊聊吧!” 卢云叹息一声,他在顾府住了一年有余,从不曾与老爷夫人同桌吃饭,现下中了进士,点了状元,要到顾嗣源家中吃饭竟尔变得轻而易举,想来即便清贵如顾嗣源,也难免予人“十年来尘土面,至今方得碧纱笼”的感慨。只是想到要见二姨娘的面,忍不住烦心。 忽觉背上一痛,似有人暗算自己,卢云一惊,猛地回头看去,只见秦仲海连连挥手,似乎要他注意什么,卢云呆了一阵,转头过来,赫然见到满朝武大臣都已跪下,只有自己一个人大剌剌地站在殿中,模样甚是尴尬。 他茫然呆立,不知高低,呆呆听着众大臣口称尊号:“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只见皇帝伸手一挥,道:“众爱卿平身。”众人拜道:“谢万岁!”各自缓缓站起。 卢云从头到尾都是呆立当场,全然不知如何是好。 只见一人身穿蟒袍,猛地向前窜出,喝道:“大胆小儿,见了皇上还不知叩拜见礼,来人!立刻把他拖到午门斩!”这人唇上留着短须,正是江充,想来他知卢云与柳昂天之间颇有牵连,此时一抓到借口,便来寻事。 却听一名老者笑道:“江大人,你以为自己是谁?什么时候在这奉天殿里,也轮得到你发号施令了?”这人约莫七十来岁,正是刘敬。虽说最近薛奴儿之事对他有些牵连,但他看来依旧泰然自若,确实是一代权臣的风范。 江充正要反唇相讥,皇帝却挥了挥手,道:“诸卿不必为此争吵。”说着问向卢云,道:“看你身披红带,一幅愤世嫉俗的模样,当是方今状元卢云吧!” 卢云见这皇帝约莫五十来岁,模样甚是英俊,长得倒与银川公主有些相似,一时之间,心里忽有些亲近之感,他抖开朝袍,下拜道:“回圣上的话,小民正是卢云。只因上天垂怜,卢云侥天之幸,才得以中式。天下多少俊杰,说什么也轮不到小民当这状元郎,众位阅卷大人却是错爱了。” 皇帝见他仪表非俗,谈吐自若,心下颇为喜欢,他哈哈大笑,道:“看你口若悬河,又是一表人才,将来定可堪负国家外交使命,这样吧!朕替你安排几个职缺,以后你便留在朕身边办事了。” 看来皇帝非但与银川公主外貌神似,便连心思也是相近,一见卢云的形貌谈吐,便生喜爱之意,当下便起意重用。 卢云正要答应,忽见柳昂天与顾嗣源两人连使眼色,好似不要自己答允,卢云心下警觉,料来定有深意,便回道:“启禀圣上,微臣念及江南一带盗贼四起,民生凋敝,一心想至江南奉献所,尚乞圣上恩准。”此言一出,两名老者登时连拍心口,好似松了一口气。 江充冷笑道:“还没当过一天官,便懂得挑拣四了,这种人留着做什么?送去充军算了。” 却听皇帝嘿地一声,责备道:“江爱卿这话就大大的不对了,留在朕的身边办事,那是何等的美差?谁知这位卢状元却自愿以天下为己任,请调到外地去干苦差,他这般人心思,江爱卿怎可出言讥讽呢?” 江充心下不忿,但皇帝既然如此说了,只得应道:“臣知罪了。” 皇帝哈哈大笑,指着卢云道:“你这人看来卓卓不群,虽说举止有些冒失,但朕就是喜欢你这等独具见地的人才。来!朕赐你一杯酒!”说着举起杯来,两旁监立时上前,斟上了酒,奉了过去。 卢云举杯过顶,跪下道:“臣卢云,叩谢皇上圣恩。”两人一饮而尽。 皇帝见卢云喝酒爽气,不似寻常读书人那般扭捏,登时笑道:“卢爱卿看来酒量不恶,颇有白遗风。来!让朕考你一考,看看你有没有真才实?” 卢云心下一凛,应道:“是。” 皇帝微微一笑,正要说话,忽听远处雷声隐隐,打落闷雷,跟着哗啦啦雨声响起,竟是下起了雷雨。此时已入秋季,雷雨已甚稀少,皇帝望着殿外,只见水花四溅,廊庑皆湿,便笑道:“难得入秋,还能大雨倾盆。既然天降甘霖,咱们便以这为题材,对上一幅联吧!” 雨声滴哒,落在檐上,听来为悦耳。一众武官应道:“吾皇聪明睿智,我等洗耳恭听!” 皇帝哈哈大笑,道:“诸卿听好了,朕要念了。” 大雷雨中,秦仲海躲在殿外,已然全身淋湿,他见皇帝沉吟良久,一众武官却都一动不动,全在专心等待,忍不住心下暗笑,寻思道:“皇帝不是说要念了么?怎么还拖这么久,真***放屁吹牛!” 正讥嘲间,忽地一道闪电劈在身旁,秦仲海吓了一跳,心道:“***圣天,老连说句玩笑话也不成么?” 皇帝凝目望向殿外,只见廊阶早被雨水打湿,他心念一动,缓缓地道:“诸卿听好了,朕出的上联是:大雨淋漓,洗净大阶迎士。” 此刻大雨倾盆而下,奉天殿外的廊庑早已湿透,而今日又是皇帝赐宴,迎接众多新近进士的日,看来这景泰皇帝确实才非凡,居然能以短短的一幅上联,便把此时此景都描绘出来。其中下句“洗净大阶迎士”,更让人有喜气洋洋之感。 众大臣平素对皇帝早已异常奉迎,听了如此佳作,如何不趁机大表敬意?只听孔辅带头惊叫,一时之间,捶胸顿地之声四下响起。江充更取出随身纸笔,细细抄了下来,垂泪道:“这真是臣生平听过最好的上联,臣此生如此幸运,上天眷顾啊!呜……呜呜啊……” 顾嗣源、杨远等臣自有风骨,虽不趁机作态,但听得这上联佳妙至此,却也暗暗点头,眉宇间满是敬意。 皇帝微微一笑,道:“看大家的神情,好像我这上联还使得么!” 江充擦抹泪水,高声道:“那当然了,这可是千古佳句啊!” 皇帝笑了笑,当即问向卢云,道:“怎么样,对得出来吗?” 卢云轻咳一声,却没回话。顾嗣源、柳昂天等人看在眼里,无不暗暗心焦,知道这上联确实艰难,卢云纵然才华高超,但一时半刻之间,恐怕也难以解开。 皇帝出的上联共分两句,是为“大雨淋漓,洗净大阶迎士”,这上联一共用了两个“大”字,一在上句第一字,一在下句第字,若要答出一个工整下联,定须对上这两字,除此之外,还须应上人事时地物五样难处,可谓为费解。众官多是进士出身,听得皇帝相询,忍不住皱眉苦思,也都在力思下联破解。 江充见卢云神色凝重,不禁哈哈大笑,道:“小早点认输吧!省得等一下丢脸!” 刘敬斜睨了他一眼,笑道:“你别得意哦,卢状元若要对不出,一会儿便轮到你侄儿江大清来答了。” 江充心下一惊,寻思道:“我那个侄儿几乎目不识丁,纯是靠我这叔父才搞上这个探花郎的,这……等会儿皇上若要亲自垂问,这可怎么办才好?”当下急急吩咐侍卫,命他们找来罗摩什,请他躲在殿外暗助。罗摩什才既高,武功也强,想来定能助他侄儿一臂之力。 皇帝见一众官神情凝重,知道自己这幅上联确实难解,他取出卢云的试卷,笑道:“你慢慢想,让朕先看你的章,你一会儿再答不迟。” 他正要打开卢云的卷,忽然殿中一亮,天边飞过一道闪电,跟着轰隆之声大作,那道闪电竟是打在奉天殿正上方,众臣面上变色,都是为之心惊不已。 霹雳交加,雷声隆隆,卢云见皇帝高坐龙椅,手持自己的试卷,霎时双眉一轩,已有腹案。他躬身拱手,道:“启禀圣上,臣有对。” 皇帝闻言一愣,愕然道:“这么快?” 众官听他一时半刻便能有解,无不诧异,不少人脸上更现出不信的神色。 殿外雷声隐隐,忽远忽近,卢云更不多言,当下上前一步,躬身道:“万岁爷的上联是:大雨淋漓,洗净大阶迎士;臣对的下联是:天雷霹雳,打开天眼看章!”说话之间,天际更是雷电闪耀,只照得殿上明暗不定。 众大臣闻言,莫不张口结舌,面面相觑,良久不能言语,过了半晌,奉天殿上才传来一声暴彩,满朝武同声叫好,都是大声赞道:“当真是绝对!好一个卢状元!” 敬佩之情颇真,便连江充、刘敬也是暗自点头。 “大雨淋漓,洗净大阶迎士;天雷霹雳,打开天眼看章” 这下联以“天”字解了上联的“大”字,“天雷”应“大雨”,“天眼”对“大阶”,非只对仗工整,还应了人事时地物五样妙处。尤其这几道闪电恰在皇帝取出试卷时打落,雷霆一闪,有若老天开眼,此情此景,尽入下联“打开天眼看章”之中。其中“天眼”二字,更是语带双关,颇有推崇圣上之意,堪称绝妙。 皇帝深爱,一听卢云的下联,登时大喜,他猛地站了起来,仰天吟道:“大雨淋漓,洗净大阶迎士;天雷霹雳,打开天眼看章!好!真是好!”眼看这上下联如此佳妙,出题与解题的自都能流芳世,皇帝喜上眉梢,当下转过身去,吩咐刘敬:“你把这幅对联记下来,朕日后要将之收录,列于景泰集之中。” 顾嗣源听在耳里,心下自也欢喜难言,想道:“也只有云儿这等才,才能对得出这等好联,难得!难得!”柳昂天虽是武人,但也知这下联对得佳,心下自感高兴。 秦仲海躲在殿外,此时身上早已湿透,耳听卢云答得工整,他虽不知其中难处,但见众人赞叹欢喜之情颇真,想来是难得之作,自也为卢云开心。便在此时,忽见一名圣僧模样的和尚出现在附近,却是一幅偷偷摸摸的神情。秦仲海认出他是罗摩什,心道:“这和尚不知来这里作什么,真可怪了。”一时不忙揪他出来,便往殿内看去。 只见皇帝龙心大悦,早命人开席,正在那儿举杯畅饮,一众大臣则端坐几后饮酒,每人桌上都摆着五碗大菜,一瓶御赐美酒,看来颇为丰盛。 秦仲海看得眼红,心中便道:“***,你们吃得快活,老却在这儿淋雨,真是岂有此理。”他舔了舔嘴唇,只想饮酒,又听殿内传来皇帝的声音,道:“卢爱卿如此聪明,着实难得,看你这等才,朕实在很想留在身边,唉……真舍不得外放江南啊!” 秦仲海心下一惊,寻思道:“惨了,卢兄弟要是给皇上留在身边,照他的硬脾气,只要江充言两语陷害一下,没两天就给杀头了,这可怎么办才好?” 卢云虽是精通妙法,能言善道,但人与人之间的争斗何等为难,比之血淋淋的战场,只怕还要难上千倍,他虽然镇日自称“兵之诡道”,但要玩那陷害暗算的把戏,却一件也作不到。也是为了这个理由,顾嗣源与柳昂天才会劝卢云离开京城,少与这些豺狼虎豹为伍。 殿内顾嗣源、殿外秦仲海等人各自惶急,又听皇帝道:“朕虽想把卢爱卿留在身边,但念及江南姓生活疾苦,实在需要一位父母官,却也只好忍痛割爱了。”说着叹息不已,颇见惋惜之情。众人听了皇帝改变初衷,方感安心。 皇帝叹息一阵,这才命卢云上前,他取出长洲知州的印信,谆谆嘱咐:“长洲知州悬缺已久,废待举,亟须整顿。念尔一心报效国家,上任后需得爱护地方,廉洁自持,使姓安居乐业,知道了么?” 卢云大喜,当下跪地接印,道:“臣卢云沾泽圣恩,必竭心爱民,不敢有失。”说着接下印信,叩谢皇帝圣恩。 皇帝哈哈大笑,挥手道:“真是人见人爱的小,快去喝酒吧!” 眼看卢云叩回座,皇帝心中喜乐,一时酒兴甚佳,他连喝了几盅,笑道:“咱们卢状元果然一表人才,采飞扬,状元之名当之无愧。却不知咱们的胡志廉胡榜眼人如何?” 话声未毕,一人大步向前,跪下道:“臣胡志廉,愿万岁平安喜乐,政躬康泰。” 皇帝哦了一声,低头看去,只见胡志廉身材瘦小,但双目湛然有神,想来也是一名了得的士。他微微一笑,问道:“胡志廉,你志向如何?想到何地为官?” 胡志廉跪地回话,道:“启禀圣上。微臣乃兄也在朝为官,乃是当今礼部尚书,臣希望能留在京中,以求兄弟骨肉团圆。” 那礼部胡尚书猛地上前叩,大声道:“请圣上恩准,令我兄弟两人团圆,得享天伦之乐。” 这胡尚书向与刘敬交好,自来多与江充作对,江充看在眼里,登即冷笑道:“老掉牙的把戏啦!你兄弟二人打着骨肉团圆的破烂幌,便想骗个京官当当,哪有这么容易?” 皇帝笑道:“江爱卿说话恁也恶毒了,人家自求骨肉亲情,却碍得你什么事了?”当下道:“两位胡爱卿所求照准,以后朕便称胡尚书为大胡,你胡志廉为小胡吧!” 江充哈哈一笑,讥嘲道:“他二人若是一齐出现,那便合称‘二胡’,这两人专出悲苦之音,全家都是倒楣模样。” 胡尚书大怒,但眼下江充势大,只得勉强忍耐。 一旁刘敬听了,便接口道:“江大人,你侄是后江,你是前江,长江后浪推前浪,嘿嘿,看来你这一代旧人定要给换下来啰!” 江充正要出言去骂,却听皇帝笑道:“两位胡爱卿都请坐,来,胡榜眼,朕也出一联考你。”他在兴头上,一看桌上摆着杯酒,也不细想,挥了挥手,便道:“万岁怀抱杯酒。” 这上联也是应景,他自称万岁,自是傲视当今的帝王气象,众臣闻得此联,又开始连声赞叹,江充更是擂胸捶地,拿出本疯狂抄写,言行更令人错愕。 胡志廉饱读诗书,一听上联,心中立想:“皇上这上联并非原创,原句当是‘千秋怀抱杯酒’,下联则是‘万里云山一古楼’,只是圣上为了应景,硬是掉转了几个字,我该如何是好?”他生来聪颖,眼珠转动,霎时也有好些对出来,但朝中人满是高人,自己虽有对,却非绝对,实没把握撼动群臣。 他斜目去看卢云,只见他端坐几后,面带微笑,想来此人才非凡,片刻又已有腹案生出。他冷汗直流,想道:“半吊东西,不如不说。今日唯有行险一途。”当下起身上前,拱手道:“圣上此联过佳妙,臣一时回答不出,还请见谅。”说着拜了下去,连连叩。 皇帝听了这话,忍不住皱起眉头,颇为失望,一众官却是暗暗点头,都知这位榜眼见事明白,深谙官场之道。先前皇帝与状元郎随口对答,两人便做出传诵千古的佳句,料来都是才高八斗之士,胡志廉若不知藏拙,一心大显锋头,只要稍一不慎,便会给卢云比下去,从此不得翻身。此时遇得垂询,自当另辟途径,以免受制于人。 江充嘿嘿冷笑,一看胡志廉退缩,只想出言羞辱,话到口边,忽地想起下个答题的便是自己侄,他心下大惊,眼见刘敬笑里藏刀,站在一旁不怀好意,便把话缩了回去。 皇帝皱起龙眉,显是心中不喜,摇头道:“胡榜眼不愿答题,那便跪下候着,让朕看看你的章再说。”他取出胡志廉的试卷细读,要看他是否有真才实。胡尚书看在眼里,自为兄弟担忧,胡志廉跪在地下,却是面带微笑,显然胸有成竹。 看了半晌,皇帝不见喜怒,仍是双眉紧皱,迟迟没有说话。胡尚书不知吉凶如何,心中只感害怕。又过片刻,皇帝忽尔放落了试卷,问道:“你在章里力呈教战手策,究竟是何用意?” 胡志廉应道:“臣近年游览乡间,见姓流离失所,每遇盗贼,常无法自防,是以藉试卷一角,建言圣上,能令军机下放民间,得使乡勇卫国,以达保国奇效。” 皇帝听他说话掷地有声,又见他双目炯炯,侃侃而谈,丝毫没有惧色,心中起了爱惜之意,霎时微微一笑,道:“看你见地深刻,笔力雄健,所精当在经史论,无怪不喜这些诗词歌赋。” 胡志廉跪地不动,垂道:“臣生性愚鲁,还请圣上重重责罚。” 皇帝笑道:“你这般经国识见,虽不及卢状元的盖世章,却也难能可贵。不过你既然开口讨罚,朕可不能平白饶过你。” 眼看皇帝低头沉吟,胡尚书吓得魂飞天外,正想出言讨饶,却听皇帝哈哈一笑,道:“好吧!朕意已决,日后便罚你到翰林院修撰吧!你可心服?” 这“翰林修撰”一职官秩颇高,复又清贵,皇帝用罚这一字,自是玩笑之言,别无他意。 胡志廉闻言大喜,知道计策管用,当下跪地谢恩,诵号道:“微臣谢主隆恩,陛下万岁、万万岁。”叩次,方才站起。一旁胡尚书则连拍心口,竟已吓出一身冷汗。 皇帝赐下御酒,与胡志廉对饮一杯,便问:“江探花何在?” 一名胖大男冲了出来,大声道:“江大清叩见万岁爷,万岁!万岁!万万岁!”他猛力叩,登时咚咚有声。 皇帝笑道:“你不必这般用力,等会儿磕伤了脑袋,你叔父必然伤心。” 江充尴尬一笑,道:“多谢皇上爱护小侄。” 江大清却不领情,大声道:“皇上不必担心,小人的脑袋不怕疼!我叔父自这样可以聪明些哪!” 皇帝笑道:“你真变聪明了吗?” 江大清嚅啮地道:“我…我也不知道,反正他还是常打便是了。” 众人忍俊不禁,都是一笑。刘敬面带讥讽,微笑道:“果然是家渊源,了不起,了不起。” 江充面红耳赤,急急找来身旁卫士,低声传令道:“你们告诉罗摩大师,请他务必相助小侄过关。” 那卫士依言去了,江充往殿外探看,待见罗摩什已站在窗沿附近,他松了一口气,这才稍感心安。 皇帝笑道:“胡榜眼精擅经史,试卷里多是精辟见解,乃是治国栋梁,虽不及卢状元那般才情,却也是难能可贵,他两人一位机智变,一位擅论史事,你呢,你又会什么?” 江大清大声道:“我会背诗!” 皇帝哦了一声,奇道:“背诗?那是什么?” 江大清道:“就是唐诗啊!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这些我都会背!” 皇帝点了点头,微笑道:“看你真心喜欢诗词,想来才情必高,来,先让朕看看你的章。”说着取出他的试卷,便要去看。 谁知才从弥封袋里取出试卷,那试卷竟如长了翅膀一般,忽尔随风飞去。皇帝吃了一惊,颤声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秦仲海见罗摩什手上抓着一条细线,知道是他在搞鬼,当下微微冷笑,他在地上捡了一小块石,猛往罗摩什的光头丢去,罗摩什此刻正专心应付殿内情事,哪知有人暗算于他,登时给打破脑袋,鲜血长流。他回过头去,怒目望向秦仲海,低声道:“你别趁人之危!” 秦仲海笑道:“只要你不来搞鬼,我便放你一马。”罗摩什哼了一声,不去理他。 罗摩什与秦仲海说话,心神微分,那试卷便从空中落了下来,刘敬笑道:“看来这试卷好生害羞,居然会怕人家看。”他伸手过去,便要将试卷抢夺在手。 江充知道这试卷满是荒唐言,不由得惨然一笑,心道:“说不得,只有干了!”当下提起桌上一大碗汤,立时泼了过去,刘敬尚未拿到那试卷,猛地半空一大碗热汤洒来,霎时溅上了纸张。那试卷给热汤一泼,便已掉落在地。 皇帝惊道:“江爱卿,你这是干什么?” 江充忙道:“臣一时手脚麻木,不小心把汤碗泼出,请圣上重重责罚。” 皇帝叹道:“人家苦心写的章,你却把它毁得不成话,你怎么对得起你侄呢?快把剩下的部份拿来,让朕多少看一下。” 江充见那试卷溅满汤汁,心下暗喜,想道:“这墨定然荫开了,皇上便是要看,那也是乌黑一片,根本什么都看不见。”他喜孜孜地提起**的试卷,正要送上,猛见那试卷只有页姓名处有荫痕,其余诸页都是空白一片,他心下一惊,寻思道:“大清这可恨的小,这厚厚一本试卷,他居然只写了名字!” 皇帝催促道:“江爱卿,你快拿来,朕等着看哪!” 江充惨然一笑,猛地张开了嘴,将整本试卷吃了下去。 皇帝大惊道:“你…你干什么?” 江充乱嚼几口,用力将试卷吞落,饶那试卷宣纸所制,但厚厚一本,份量也不算少,江充陡地面色惨白,险些活活噎死。 刘敬冷冷地道:“看来江大人肚饿啦!” 江充打蛇随棍上,立时含混不轻地道:“刘总管说得没错,这上头有汤汁,臣不忍暴眕天物,只好把它吃下去啦!” 皇帝听他胡言乱语,如何不怒?霎时重重一拍龙椅,喝道:“你大胆!这中间定有隐情,对不对!” 江充吓得跪倒在地,颤声道:“圣上息怒。” 皇帝厉声道:“朕念在你辛苦为国的份上,平素对你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向来最少管你!可这科举何等要紧,乃是为国荐才,如此国家大事,你却敢胆擅权,随意作弊舞弄,此事朕却是容你不得!大胆江充,你该当何罪!” 江充吓得屁滚尿流,跪地讨饶道:“皇上饶命啊!” 皇帝气愤之余,转头喝道:“江大清!朕现在考你,你若是答不出中式的,朕便把你充军,你知道了么?” 江大清吓得全身冷汗直流,颤声道:“救命啊!” 皇帝森然道:“方才我命胡榜眼对得那幅上联,只因胡榜眼不喜诗词,朕便放他过去,现下朕便以这幅对联,再考你一次!你答吧!” 江大清茫然道:“皇上刚才出的对联是什么?” 皇帝气得险些昏晕,狂怒道:“这会儿就忘啦!你叔叔平日最是用功,早把朕的微言大义都抄了下来,你过去问他吧!” 江大清嗯了一声,便自走了过去,道:“叔叔啊!你抄的本借我看一下吧!” 江充摇头道:“不能借你。” 江大清心下一怒,大声道:“你连亲侄都不救!你可恶了!” 皇帝也怒道:“大胆江充!你看方才胡尚书兄弟多么友爱,你却做得这般事,把本拿出来了!” 江充陪笑道:“是…是……”他往怀里一摸,忽地面色一变,惊道:“不见了!” 皇帝面色铁青,道:“刘公公,你去帮帮他吧!” 刘敬微微一笑,道:“老臣领旨。”说着走到江充面前,道:“江大人,你侄要看你的手抄,快取出来了吧!” 江充面色难看,只好拿出本,嚅啮地道:“你随便看吧!” 江大清冲了上来,夹手夺过,随手翻了一段,蓦地惊道:“叔叔,上面黑黑的,只有画了一只乌龟而已,没有皇上的诗啊!” 皇帝脸色发紫,勃然大怒,厉声道:“好啊!原来你平日做的笔记都是装模作样,来人!给我打!” 眼看近侍大汉将军疾冲而出,手提金瓜捶,便要纳头来打,江充泪眼汪汪,跪地求饶,颤声道:“皇上息怒,念臣多年功劳,饶过我吧!” 皇帝冷笑一声,道:“饶你不饶,看你侄了。”他喝住殿前侍卫,高声道:“江大清,你记好了,朕方才的上联是‘万岁怀抱杯酒’。你给对吧!” 江大清喃喃自语道:“万岁怀抱杯酒?” 皇帝冷笑道:“料你一时对不出,来人,上一段歌舞!”话声甫毕,立时出来十余名宫女,在殿前翩翩起舞。 秦仲海见当中有一名宫女相貌端丑恶,竟然颇似罗摩什,转头急看,果然那罗摩什已然不见,看来那宫女必是他乔装而成。 皇帝心头烦闷,连喝了一阵闷酒,道:“你到底想好没有?”江大清却仍是一脸茫然,兀自张大了嘴,皇帝怒道:“朕给你一柱香时分!你给想明白了!” 监端过香炉,焚起檀香,只等线香烧尽,江大清必定要糟。 只见江大清面无人色,呆呆的站在殿上,满头冷汗中,忽见一名相貌凶恶的宫女对他直笑,手上却拿着一朵红花,不住地要递给他,江大清心中忽起邪念,想道:“嘿嘿,这宫女对我有意思。”一时竟然心摇神驰,更是忘了自己身在险境。 江充早看出那宫女是罗摩什乔装的,知道红花中必然藏有纸条,心下暗急,但皇帝睁眼望着自己,一时却也无计可施。 皇帝暴喝一声:“到底想好了没有!” 罗摩什见不能再拖,登时将手上红花丢出,便往江大清面上扔去,江大清淫笑一声,便要伸手去接,外头秦仲海见了,霎时也是一枚石丢来,那石打在红花上,“啪”地一声轻响,那红花又飞了回去,掉在罗摩什两脚之间。江充与罗摩什见了这等情状,都是又惊又急,一时叫苦连天。 皇帝见江大清犹在拖延,怒道:“来人,给我押起来了!” 江大清喃喃地道:“万岁怀抱杯酒……万岁怀抱杯酒……”满心惊惶间,陡见了那丑恶宫女脚下的红花,忽地心有感悟,大声道:“等一下,我有下联!” 众人心下大奇,纷纷惊道:“真的么?”先前胡志廉尚且不愿回答此联,可见这联真有些难处,江大清盲一个,如何能答?都有不信神色。 江大清生死关头,哪管众人指东道西,当下冲了出来,指着罗摩什脚边的红花,暴吼一声,叫道:“万岁怀抱杯酒;宫女胯下……宫女胯下一枝花()!” 众人闻言,忍不住哄堂大笑,罗摩什低头看着自己两腿间的红花,一时也是面色大窘,这下错有错着,“万岁怀抱杯酒,宫女胯下一枝花”,人事时地物无一不合,众人虽觉好笑,却也挑不出毛病来。皇帝闻言也感莞尔,挥手笑道:“算了,饶你一命吧。” 江充脸色惨澹,心道:“天幸这胯下一枝花,不然我叔侄的脑袋可要搬家啦!” 江大清洋洋得意,面有傲色,下跪道:“启禀圣上,臣想求个官。” 皇帝见他须臾之间,便顺着竿头来爬,不禁皱眉道:“你想做什么?” 江大清大声道:“臣想做‘皇门官门正’!” 皇帝闻言,一时又惊又喜,站起身来,大声道:“你真想做‘皇门官门正’?” 江充听得此言,吓得面色惨白,急忙跪下,颤声道:“皇上不要理他,他是胡言乱语的……” 皇帝大怒,喝道:“给朕退下!这官职好歹是正四,也不见得委屈你这探花侄!” 眼见皇帝如此不悦,江充吓了一跳,只有心惊胆战地下去了。 皇帝微微一笑,温言道:“江大清,你真想做‘皇门官门正’?” 江大清见皇帝面带喜乐,心下大喜,急忙喊诺()。想道:“那位安统领果然没骗我,皇上只要一听到我自告奋勇,便会龙心大悦,嘻嘻,看来我今日要发了。”他偷眼看着江充,只见他全身颤抖,似是欲言又止,江大清又想道:“哼!叔叔最瞧不起我了,一听我要做大官,他就来妒嫉,真是可恶。” 皇帝点了点头,忽地想起一事,皱眉道:“江大清,朕提醒在先,这‘皇门官门正’要服侍年轻女更衣沐浴,你可受得了委屈么?” 江大清大喜欲狂,暗想道:“安道京果然没骗我!”忙道:“服侍女更衣沐浴,乃是臣生平之职志,绝无委屈可言。” 皇帝微微颔,道:“难得,难得,堂堂的进士居然忍得下这口气,不简单。”他忽地眉心纠起,又道:“可这官职有个大大的难处,只准与大臣女打牌听戏,喝酒唱歌,却决计不准读书,你身为儒生,可受得了这个闷么?” 江大清一身本领,全在“打牌听戏、喝酒唱歌”八字箴言上,听得此言,那是正中下怀了,当场大喜道:“皇上莫要担忧!臣粉身碎骨,也要把事情办好!” 皇帝叹道:“真是委屈你了,好吧!朕便把这个官职给你。” 江大清下跪磕头,大声道:“谢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江大清磕头不休,却见皇帝转过头,问向刘敬道:“刘总管,这种事以前有先例么?” 刘敬道:“启禀皇上,前朝秉笔监王英是以秀才身分入宫,想来也能算是一个前例()。不过以进士身分进宫的,这位江探花却是史无前例。” 皇帝微微颔,道:“有先例就好。只是他这么大年纪,还能割得么?” 江大清忽起不妙之感,心道:“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做还能割得么?” 刘敬笑道:“皇上放心,老臣亲自操刀,保他万无一失。”说着往江大清胯下瞄了一眼,点头道:“看东西这么一点点,不挺难割。” 江大清恍然大悟,方知这“皇门官门正”乃是内官,需得净身方能为之,他大惊道:“不要割!我不要做‘皇门官门正’了!” 刘敬笑道:“君无戏言,皇上已经赏给你了,你怎敢反悔?” 江大清仓皇看向江充,惊叫道:“叔叔!叔叔!救命啊!救命啊!” 江充叹息一声,掩住了脸面,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求情。 群臣哄堂大笑,秦仲海与卢云两人自也忍俊不禁,一个殿内,一个殿外,都是笑得人仰马翻. 正文 第八章 西角牌楼 幻剑书盟·英雄志(第八部金榜题名) 众人午宴已毕,各自出得宫来,却见江充仍在与皇帝低声哀告,皇帝面无喜怒,江充苦苦哀求,却不知结果如何。 秦仲海躲在殿外,心下暗笑道:“江大清这下给人喀喳一刀,恐怕要呜呼哀哉了。” 秦仲海目望去,只见卢云迳自与顾嗣源去了,自知好友要去尚书府作客,心下不禁替他高兴:“这卢兄弟在金銮殿上扬眉吐气,满朝武无不钦佩他的才,顾大人一个开心,说不定要把爱女许配给他。”转念又想:“可那杨郎中也是一股脑儿的爱慕这位顾家小姐,这可是个什么了局?照老看,这两位读书人可有得斗了。他***,顾大人怎地不多生几个女儿出来,最好连老也能分上一个。” 却说卢云一步行,亲自伴随在顾嗣源轿旁,到了顾府大门,莫名之间,卢云忽感心中激荡,一时竟是感交集。他回看去,望着远处的一家小酒铺,想起自己一年前还每日来此借酒消愁,再看此时身穿朝服的自己,直有恍若隔世之感。 只听嘎地一声,顾家的大门已然开启,里头的小厮家丁纷纷奔出,高喊道:“老爷回府啦!” 顾嗣源自行掀开轿帘,便从轿中缓步走出。卢云连忙上前,在旁躬身相迎,这动作却是他在扬州做书僮的习惯。 顾嗣源微微一笑,拉住他的手,道:“云儿,你已是方今的进士状元,对人不必再这般恭顺了。” 卢云摇头道:“卢云一向只在顾伯伯面前谦恭有礼,在旁人眼中,却是个狂傲小。” 这卢云生平有股奇异的执拗,只要旁人对他客客气气的,便要他般容让,他也不以为意,但若有人出言侮辱,甚或讥讽嘲笑,他定会如不顾一切的寻个公道。他这几年饱受苦难,又是泼皮招惹、又是姨娘讥嘲,说来都是为了这个硬脾气。 顾嗣源听了他这话,当即一笑,摸了摸他的头顶,道:“你现下是有势力的人了,莫要气量狭小,锱铢必较,脾气更得收敛,否则定会害人害己,懂了吗?” 卢云心下一凛,想道:“顾伯伯说得没错,我现下是朝廷命官,不再是当年落魄潦倒的穷苦书生了,以后待人处事可须多加留神。”当下没口的答应。 两人跨入大门,一众家丁见了卢云到来,无不讶异万分,卢云念及顾嗣源的交代,收起往日的愤世嫉俗,只与众人微笑点头。 正看间,一名家丁目瞪口呆,惊叫道:“阿云!这不是阿云么?你怎么回来了?” 卢云回头一看,只见一名小厮呆呆的望着自己,却是当年的旧友阿福。卢云哈哈一笑,正要回话,顾嗣源已微微一笑,向众家丁道:“云儿已是当今状元郎,不日便要赴长洲上任知洲。你们以后与他说话,可得多检点些。” 众家丁听得此言,无不张大了嘴,几名欺侮过卢云的侍卫更是全体肃立,面色苍白无血。 众家丁中自以阿福最为高兴,眼看过去的好友成了大官,当即拉住卢云,连声道:“阿云哥,以后我要给管家欺侮,你可要帮我出头啊!” 卢云哈哈一笑,道:“放你一万个心,我定会帮你。” 昔年卢云在顾府吃过不少亏,又给裴盛青毒打,又叫二姨娘羞辱,这阿福算来对他不坏,称得上是患难之交,眼下卢云今非昔比,自当好好回报一番,阿福想到日后有这状元郎撑腰,忍不住趾高气昂起来,走起来更是虎虎生风。 管家不知大祸临头,兀自行上前来,正要招呼老爷,猛见卢云站在一旁,那阿福更满面凶狠地望着自己,他心下一奇:“这小不是卢云么?怎么还有脸回来?难道是给官府抓到了么?”他冷笑两声,想起卢云的逃犯身分,正要上前威吓,忽听顾嗣源笑吟吟地道:“管家来得好。快来见见状元郎,也好沾点喜气。” 管家吞了口唾沫,挖了挖耳孔,以为自己听错了,一旁阿福哈哈大笑,高声叫道:“大胆小民!见了状元阿云大人,还不知道跪下!” 管家惊疑不定,待见了卢云身上的朝服,只吓得魂飞魄散,想起往事,心下惨然:“完了!这小真的发了,他要是挟怨报复,我定要大祸临头!”眼见卢云向自己点了点头,管家浑身发抖,苦笑一声,低声道:“卢公。” 过去这管家何等势利高傲,此刻却低声下气,就怕再惹卢云一点半点,卢云哈哈一笑,道:“两年不见,管家还是没变啊!”这话也不知是讥嘲管家势利如昔,还是称许他保养有道,那是没人知晓的了,管家干笑两声,只忙不迭地抱头鼠窜。 行到厅上,两人坐了下来,顾嗣源便垂询了几处生活的情状,问道:“你现下住在何处?还是在客栈里住么?” 卢云点头道:“是。小侄自山东返京以来,一直都住在客栈里。” 顾嗣源微笑道:“我府里空房许多,不知卢状元愿否盘桓数日?” 卢云啊地一声,想到可与顾倩兮朝夕相对,忍不住全身发热,忽又想到二姨娘等人,面上露出为难的神色。 顾嗣源一见他的面色,便知卢云仍在意二姨娘。他叹了一声,道:“当年你离开之后,我与你姨娘大吵一架,弄得家里鸡犬不宁。唉…我见了你姨娘拿来的衙门公,便连夜差人去刑部打探消息,这才晓得这通缉榜是从山东省城里送出来的。” 卢云心中一震,他此时虽已无罪一身轻,但毕竟是靠着秦仲海的粗暴凶狠,这才以不可告人的手段销案,猛听顾嗣源提及他被通缉的事,忍不住还是心惊肉跳。 卢云颤声道:“顾伯伯,其实……其实我…我是给人冤枉的……”他正想解释,却见顾嗣源摇了摇手,道:“不必你说,我也知道你是无辜受冤。那省城的县官姓吴,叫做吴昌,向来是朝中八虎中最为贪财的一位,我那时一见公,便知你十之**是给吴昌栽赃的,我当上兵部尚书后,几次找了朋友,想为你平反,可又找不到你人,唉…就这么拖下去了。” 卢云啊地一声,叫了出来,这才知道多年来顾嗣源始终在寻找自己,霎时之间,耳边响起了顾倩兮说的那几句话:“卢云啊卢云,你好生自私,你只知道自己是全天下最委屈、最可怜的人,从来不管别人的苦处……”卢云泪眼朦胧,这两年来他落拓江湖,但顾嗣源、顾倩兮这对父女,却又何尝忘了他呢? 卢云哽咽道:“顾伯伯,你待我情深意重,小侄却这般任性妄为…我…我实在对不起你……” 顾嗣源轻抚他的头顶,温言道:“好孩,今日咱爷俩还能相见,那便是老天有眼,什么都不用说了。” 卢云点了点头,脸上流下两行清泪。 两人伤感一阵,顾嗣源问道:“说到这桩案,后来是柳侯爷为你平反的吧?” 卢云尴尬一笑,寻思道:“若非秦将军仗义相助,把县官吴昌毒打一顿,恐怕我至今仍是不见天日,只是此事说来实不为外人道,我还是保住秘密才是。”当下乱咳几声,道:“顾伯伯所料不错,正是侯爷一位手下替我平反的。” 卢云这话差相彷佛,虽然没把秦仲海供了出来,倒也不算欺瞒,只是他若把秦仲海肆无忌惮的情事一一供出,恐怕会把这位兵部尚书吓出病来。 顾嗣源面露神往之情,点头道:“柳侯爷果然是侠义心肠,改日我定要登门造访,好好谢上一谢才是。”他却不知柳侯爷手下这位秦将军行事有如土匪,向来以蛮干见长,这倒是他始料未及的。 说话间,只见一名中年贵妇走进厅来,这女圆圆白白的面孔,满面富贵,正是顾嗣源的元配、顾倩兮的生母顾夫人。 卢云赫然见了顾夫人高贵的面孔,想起当年被赶出顾府的惨状,立时浑身冷汗。那时顾夫人好生冷面,临去时吩咐再,要卢云绝不可对人提起他在顾家待过,卢云此刻见了她,直是八分惊恐,两分惭愧。他站起身来,硬着头皮道:“夫人。” 哪知换了个身分地方,那顾夫人神态却是完全不同,只见她缓缓向卢云走来,微笑道:“卢公,你终于回来了。”卢云听她口气中颇有亲近之意,心中暗暗吃惊。 顾夫人上下打量卢云,眼色柔和,满是珍爱之意,好似在评什么书画宝玉。卢云给她看得好不自在,急忙低下头去。顾嗣源哈哈大笑,道:“快别叫他卢公了,那多生份,该叫云儿才是。” 顾夫人眼望卢云,替他拢了拢朝服,微笑道:“老爷从来最相信你,定说你是给人冤枉的,果然老天有眼,终教你爷俩得以团圆。” 顾嗣源笑道:“是啊!现下云儿是钦点状元,终究出头了。咱们可要替他高兴才是!” 顾夫人笑道:“可不是么?那日老爷听你中了状元,高兴得什么也似的,还马上差人去宫里查呢!” 卢云低声道:“卢云过去给老爷夫人添了好些麻烦,实在万分该死,唉……”说着低下头去,颇见羞愧之色。 顾夫人听他提起往事,急忙摇头道:“快别这样说了,以前我也有不是之处,对你有好些成见,今日看来,真是错得可以,云儿,你可别记在心上。”说着向他福了一福。 卢云见她多礼,不由得一惊,慌忙摇手道:“夫人切莫如此,卢云经受不起!” 顾夫人只是不依,定要向卢云道声不是,两人在那里谦让一番,卢云终于还是让顾夫人道了歉,他自己则是磕头回礼。经此一事,二人再无心结。 顾嗣源看看天色已晚,笑道:“来吧!咱们吃饭了,去唤倩兮出来吧!”说着朝卢云看了一眼,似是颇有深意。 卢云又惊又喜,心头怦怦直跳,想起自己在茶铺的绝情,却不知一会儿如何向顾倩兮开口。 众人坐定后,顾嗣源见小姐始终不曾出来,不由得眉头一皱,问道:“小姐呢?怎么还不出来用饭?” 下人正要回话,忽听一人脚步声细碎,走向厅来,卢云心头大喜,想道:“倩兮还是来了!”自中状元以来,这还是两人第一次见面,不由得心神激荡。 但听一声娇笑,跟着转出一人,卢云满心欢喜,急急回头去看,霎时笑容僵住,只见眼前这人徐娘半老,哪里是顾倩兮了,却是最令他头疼的二姨娘。 卢云心下暗暗叫苦,站起身来,拱手道:“二姨娘,好久不见了。” 二姨娘见他到来,却是毫不惊慌,想来早已得到消息,只见她眉花眼笑,笑道:“原来是卢大官人来了,哎呀!这可把新科状元的喜气带到咱们顾家来了,真是好哪!” 顾嗣源原本颇为忧虑两人相见的场面,此时见双方相让一步,心下一喜,笑道:“云儿高中一甲状元,大魁天下,实在难得了,来来,大家坐下吧!”吩咐下人道:“把小姐叫出来了,咱们一起吃饭。” 家丁答应一声,正要上前,却听一个柔和的声音道:“爹爹。”卢云心头一震,这声音娇柔轻缓,正是顾倩兮来了。 他抬头看去,只见顾倩兮薄施淡妆,身穿青绿缎,说不出的娇媚动人,莲步轻移,正自向前行来。卢云心中微微颤动,想道:“倩兮知道我今日要来,特地为我打扮了一翻,卢云啊卢云,她待你何其之好,你真是前辈修来的福气……” 正想间,忽见顾嗣源伸手往自己一摆,笑道:“倩兮,你看看,这却是谁来了?” 卢云满脸通红,凝目望着顾倩兮,心头七上八下,怦怦直跳,谁知顾倩兮只嗯了一声,向卢云点了点头,便转过头去。神态生份,好似二人全不相识。 卢云微微一愣,一时难测芳心喜怒,只是不知高低。 顾嗣源笑道:“这位便是卢云,他便是爹爹以前在扬州的幕宾。过去爹爹一直想教你二人相识,谁知始终苦无机会。难得他今日中了状元,便请他来家里吃饭啦!” 一个是自己的爱女,一个是自己疼爱的晚辈,顾嗣源却全然不知两人早已相识,更不知当年他们曾有一段铭心刻骨的恋情。当年卢云与他女儿相识时,正是那年的元宵,当时顾嗣源恰好人在北京,到后来东窗事发,众人更不敢让他知道这件事,是以他全然不知两人早已有情。 顾嗣源满面笑容,转头看着卢云,笑道:“来,顾伯伯替你们介绍一番。这位便是小女,年方二十,你们年轻人多聊聊。” 卢云满心惶恐,他颤巍巍地直起身来,嚅啮地道:“顾…顾小姐,晚…晚…那个生卢…卢云,这…这厢有礼了。”想起状元游街时顾倩兮那幅怒色,此时忍不住心惊胆战,好好一句话说得歪七扭八,竟是十分别扭。 顾倩兮星目流盼,却没理会卢云,迳对顾嗣源福了一福,道:“爹爹,今儿个不巧,我已然有了约会,现下要出门去了。” 顾嗣源见女儿无礼,一时颇为不悦,皱眉道:“怎么这时候要出门?是谁来找你了?” 顾倩兮淡淡地道:“是兵部的杨郎中。” 卢云全身巨震,他看着顾倩兮,内心直是醋海波涛,寻思道:“这…又是杨郎中,她明知我今日要来,却与杨郎中约了出去,这…莫非她是故意做给我看的?”想到杨肃观英挺的面孔,心中直是又酸又妒。 顾嗣源嘿地一声,道:“这肃观也真是的,什么时候不好约你出去,怎么挑在这时候找你?” 顾倩兮道:“这约会早在半月前就定好了,女儿不知客人要来,也就没推掉。” 顾嗣源叹了一声,摇头道:“这也真是巧了,好容易爹爹安排了这个家宴,唉……” 忽听二姨娘笑道:“老爷您别发愁啊!日后要吃饭,还怕时日不多么?再说这杨郎中最是知书答礼,讨人喜欢得很,小姐和这种人出去,那也没什么不好的啊!” 顾嗣源看了夫人一眼,见她点了点头,当下也道:“好吧!既然如此,你也不便爽约,只是定要早些回来。” 卢云听了他们的对答,已知杨肃观早受顾家上下喜爱,杨肃观在朝为官多年,非只年岁比自己小了四岁,其余家世样貌,人武功,无不胜己万倍,虽说自己是新科状元,但以各方条件观之,仍难与其相比。卢云言念及此,心下暗自难受,但他碍在顾嗣源面上,仍装得一幅无事模样。 眼看顾倩兮轻轻盈盈地走了出去,顾嗣源向卢云一笑,道:“别管这些闲事了,咱爷俩自己喝点酒,吟诗作对一番,你说可好?” 卢云答应一声,脸上却现出十分惆怅的神情。 二姨娘斜眼一看,见卢云满面愁苦,正自凝望顾倩兮离去的背影,二姨娘知道他心头苦闷,忍不住暗自高兴,想道:“死小,你以为中了状元之后,你便是当今天了吗?你还差得远哪!” 这二姨娘自赴京以来,眼见顾倩兮交往的对象多是京中名门,那裴盛青又住在扬州,两家隔得甚远,她自也无法左右顾倩兮的婚事,只有放弃多年经营的布局了。虽是如此,她还是不容顾家小姐落入自己生平死敌之手,料来只要卢云前来追求,她定会多方阻扰,大力干预。她见卢云低头不语,登时眉开眼笑,道:“哎哟!难得卢公中了状元,怎么还唉声叹气的,来来,快喝一杯吧!” 卢云听她出言调侃,明白她还是记恨自己,当下也不多加理会,迳自举杯起来,道:“卢云今日侥幸得中进士,全仗诸位长辈提携爱护,大恩不言谢,卢云先干为敬。”说着一饮而尽。 顾嗣源哈哈大笑,道:“好孩,两年不见,连酒量也好了,来来,我陪你一杯。” 顾夫人也笑道:“云儿看起来真个长大许多,不比以前那般青嫩了。” 卢云忙道:“顾夫人说笑了,卢云已届而立之年,自不能再荒唐日。” 顾嗣源兴致甚佳,笑道:“你们不晓得,咱们云儿今儿个在皇上面前多露脸,圣上出了一幅对联下来…………” 眼见众人兴致昂然地听着自己的事迹,卢云心中却无丝毫喜悦得意之感,只因少了一位他最挂怀的人,一切都变得然无味。 这一顿饭足足吃了两个多时辰,卢云见天色已晚,便起身告辞。 顾嗣源道:“不忙着走,今夜咱爷俩来个秉烛长谈,说说日后的打算,好不好?” 卢云心烦意乱,摇头道:“小侄不胜酒力,有些醉了,想先回去歇息一阵,改日再来拜会顾伯伯吧。” 顾嗣源不愿他走,摇头道:“不成,时辰已晚,你今夜就住在我家里吧!” 卢云想到顾倩兮,心下喟然:“倩兮既不愿再理会于我,我又何必死皮赖脸的缠着她?我今晚若留在这儿,到时照面了,弄得大家尴尬,岂不可笑?”当下寻个借口,道:“小侄有些贵重物事放在客栈里,怕久离有失,还是回去睡好了。” 顾嗣源听他这么说,知道不能勉强,叹道:“好吧!改日我们再叙吧!”便要亲自送出门去。 卢云连忙拦住,道:“怎么使得,卢云自己走成了。” 好容易说得顾嗣源留步,卢云便自行离府而去。他一唉声叹气,低头走着,行到门口巷弄,忽见一对男女远远走来,卢云细目看去,这对男女好不匹配,那男身形修长,举止隽雅,正是杨肃观,一旁那女巧笑嫣然,明眸皓齿,却是顾倩兮。看来两人玩了一个晚上,却到这时候才回来。 卢云满心悲苦,长叹一声,他不愿与两人照面,便躲在巷道之中,等他二人过去之后,自己再行悄悄离开。 卢云躲在巷中,只听顾倩兮的声音道:“杨郎中,你送到门口就成了,我自己进去吧!” 却听杨肃观叹息一声,道:“你别再称呼我为杨郎中,就叫我肃观吧!” 听得顾倩兮嗯了一声,低声道:“肃…肃观……” 杨肃观微微一笑,道:“倩兮,咱们认识一年多了,第一回听你这般叫我,我真的好高兴……” 卢云躲在巷中,虽无意去听两人说话,但这些声音仍是不绝入耳,卢云一时伤心欲绝,全身如火之炙,只想将耳孔堵起。 过了一会儿,只听顾倩兮道:“杨郎中,时候有些晚了,我先回去了。” 卢云听她又以杨郎中相称,那是认了生,心下没由来的一喜。 却听杨肃观低声又道:“倩兮,先别急着走,我有话同你说。”脚步声响,已然上前一步。 卢云知道杨肃观想与顾倩兮说些体己话,只怕两人还会有些亲昵举动,他此时妒嫉欲狂,真想飞身逃走,却又怕给他二人听到声响,一时没了主意,只是痴痴地站着。 忽听咳地一声,似有人运起了脓痰,跟着扑地一声,竟把痰吐到地上。卢云心下一奇,不知这声音是谁发出来的,这杨肃观行止雅,怎能随地吐痰,干出这等粗鲁事来?要说是顾倩兮往地下吐痰,那更是匪夷所思了。 正讶异之间,猛听一个粗豪的声音远远传来,自言自语地道:“他***,还是给江大清那小逃过了喀喳一刀,真***气死你老了!**!”卢云心下大喜,想道:“秦将军来了!” 京中俊杰无数,若不是秦仲海这流氓,却有谁的举止这般吓人? 眼看秦仲海昂阔步,大剌剌地行近顾府大门,杨肃观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低声道:“糟了,又是这流氓……怎么每日都阴魂不散的……” 顾倩兮皱眉道:“既然你的朋友来了,你们自去聊吧,我要回家了。”跟着传来叩门开门的声音,然后是杨肃观的一声长叹,显是惆怅无限。 卢云身处巷中,耳听顾倩兮走进家门,自是松了一口气。 却听秦仲海的声音道:“咦?这不是杨郎中么?好久不见了!”这声音有如打雷,好似大喊大叫一般,深夜听来倍觉粗鲁。 杨肃观没好气地道:“不久,一点也不久。” 秦仲海笑道:“怎么啦!大半夜的躲在人家尚书府门口偷窥,可是要干采花之事么?” 杨肃观怒道:“秦仲海,你说话像样些成不成?” 秦仲海哈哈一笑,道:“咱俩是老相好啦!这么开你两句玩笑,你就生气啦?” 杨肃观哼了一声,不愿再说。 秦仲海笑道:“好啦!消消火气吧!今日老请客,请你到宜花楼坐一坐,把你相熟的姘头叫出来,咱俩乐上一乐,你说可好?” 杨肃观听他满口胡言,不由嘿地一声,拂然道:“什么宜花楼,你可别乱损我名声。” 秦仲海扯住了他的衣袖,笑道:“你别这样无情嘛!小绿这些日想死你了,每日茶不思饭不想,就是等你去哪!走吧!走吧!” 卢云心下暗笑,看来秦仲海准是刻意编排,存心要把杨肃观气上一顿,果听杨肃观口气悻悻,不悦地道:“要去你自个儿去吧,恕在下有事,先告辞一步。”跟着脚步声响,杨肃观已然匆匆离去。 卢云听在耳里,心中暗暗感动,想道:“秦将军为何要这般气杨郎中?莫非是为了我?他……他待我实在好了些……”心中正自激动,忽听一人道:“咦!卢兄弟,你怎么也在这里?”卢云急忙抬头,只见秦仲海站在巷口,正朝自己望来。 秦仲海抓了抓脑袋,满面狐疑地道:“你大半夜地不睡觉,却藏在这巷中干啥?” 卢云嚅啮地道:“我……我方才赴顾大人之邀,眼看天色晚了,就……就走到这巷中,这……那……”他正想胡乱找些理由编排,却听秦仲海笑道:“我知道了,你也是来采花的,对不对?”卢云满面涨得通红,双手连摇,急忙道:“我没有……” 秦仲海笑道:“看你脸红的快中风了,还说没有?快快从实招来,你采了几朵啦?红的还是绿的?” 卢云又慌又怕,忙道:“我真的是赴顾大人的约,秦将军万万不要误会。” 秦仲海呸地一声,冷笑道:“什么误会?你这小采花功夫一等一,想当年在西疆,咱们银川公主爱煞了你,差点连和番也不干了,我见你在树林里和她摸手摸脚,好不快活,连这等金枝玉叶你都采了,还要闪躲什么?快快招来吧!你又看上哪家的闺女啦!”说着淫笑连连,神态为无耻。 卢云又惊又急,此地乃是顾家大宅,秦仲海如此说话,难免给旁人听去了,他连连搓手,正不知如何是好,忽听嘎地一声响,楼上顾府的窗扉打了开来,秦仲海与卢云一齐抬头望上,眼见一名美貌少女探头望外,只见她俏脸微怏,嘴角紧泯,正是顾倩兮。 秦仲海笑道:“好一朵香花啊!” 卢云惊喜交集,颤声道:“倩兮……我……我……”话声未毕,忽然楼上一桶水泼了下来,正洒在卢云头顶。卢云没料到顾倩兮竟会用水泼他,忍不住啊地一声,叫了出来。 秦仲海哈哈大笑,道:“好一桶冷水啊!” 卢云给淋得一头一脸,大是狼狈,抬头唤道:“倩兮,我…我……”他想挤些话出来,却不知该说什么,正犹豫间,顾倩兮哼地一声,俏脸含怒,已然掩上了窗。 卢云心下叫苦连天,看来秦仲海这番言语当真害人不浅,自己与顾倩兮非只和好无望,还给他连番阴损,真算是雪上加霜了。 卢云正自长吁短叹,忽见秦仲海掩身过来,笑道:“身上湿了不打紧,心头还是火热就好,来来来,咱们去宜花楼坐上一坐,把你相熟的姘头叫出来,咱俩乐上一乐,好不好?” 卢云啊地一声惨叫,大声道:“你……你又来这套啦!我可被你害惨了!”说着双足一点,飞身逃走。 秦仲海看着卢云离去的背影,登时哈哈大笑,道:“这两个无聊男,真个莫名其妙!放着宜花楼千个姑娘不去挑,偏要在这争风吃醋,那狗咬狗模样,真他***可耻!” 秦仲海外貌凶猛,其实生性精明,一见杨肃观与卢云的神态,便知他二人又在为顾倩兮较劲,他生平豪迈痛快,自是见不得这挡无聊事,当下便来一阵恶搞,省得见他二人这般搅和。 秦仲海正自狂笑不止,忽地楼上又是一桶水洒了下来,只把他全身也给泼湿了。秦仲海仰头怒道:“操你祖宗!你***找死啊!” 上头却传来一阵泼妇骂街的声音:“哪来的一群野狗,更半夜地在这儿吵闹不休,快给我滚了!”那声音泼辣至,正是二姨娘。 秦仲海喝道:“你***老虔婆,有种便给我滚下来,老教训教训你!” 二姨娘骂道:“没带种的杂碎!只敢欺负女人家!你生下的儿没屁眼!”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的对骂不休,真个是没完没了,却把大街上的左邻右舍都惊醒了,一时纷纷点灯来看。 时光匆匆,转眼卢云考上状元已有个把月了,他拿到朝廷赐下的第一笔俸禄,便在城西买了处小小民房,只要一得闲暇,便躲在里头读书,有时伍定远、秦仲海等人更会过来喝酒谈心。只是这几日朝廷大臣宴客不断,每日都找上了他这位新科状元,直把他忙得晕头转向,成日都在大鱼大肉的吃喝,难得落个清闲。 这夜宫中无事,秦仲海打听了卢云一人在家,便买了斤熟牛肉,打了一壶老酒,便寻到卢云家里,打算来个秉烛长谈。他哼着小曲儿,行到卢云住处门口,正要叩门,却听卢云的声音从门里传来,叹道:“唉…倩兮啊倩兮,那日我要知自己能点上状元,我…我也不会说那些决绝话了。你……你别再怪我了,好么?” 秦仲海嘻嘻一笑,寻思道:“好啊!这小总算把姑娘追到手了,还把人带到房里亲热,嘿嘿,看他平日道貌岸然的,想不到也是这种货色。且待老来吓他俩人一跳。”他缩到墙脚,便要起身惊吓。 秦仲海缩在窗下,又听卢云的声音道:“唉……这一切都是上天捉弄,我本以为要回山东去了,谁晓得反而成了当今状元,唉…我每日里好想找你,却又不敢…” 秦仲海听了半晌,却没听见顾倩兮说话的声音,心道:“怎么搞的?就咱们卢兄弟一人唱独脚戏么?”他听卢云说了一阵,都是些感慨命运乖离的话,已知他是一人自言自语。 卢云正在房内感伤,忽听外头一人尖声尖气地道:“卢相公,你快别伤心了,奴家这就来看你啦。” 卢云这几日都在思念顾倩兮,只因若有所思,便是风吹草动,鸡鸣狗叫,也都会联想到顾倩兮身上去,他心下一喜,当即站起身来,叫道:“倩兮,是你在外头么?”也是他失魂落魄,却浑没注意这声音又粗又哑,直是难听至,哪比得上顾倩兮的温言笑语。 外头那声音尖利地道:“啊!外头好冷哪,真把奴家冻死了。” 此时已近冬季,天候慢慢转寒,深夜时上更会凝出一层寒霜,卢云怕顾倩兮受了风寒,忙道:“这么冷吗?你赶紧进来,我这儿有炭火!” 那声音道:“炭火不管用,奴家要钻你的被窝,那儿才是暖的。” 卢云俊脸飞红,寻思道:“倩兮向来端庄贤淑,怎会说出这种话来?” 却听啪地一声轻响,窗沿上出现了一包切好的牛肉,跟着又是一壶老酒飞来,那声音尖锐地道:“你快接过了酒菜,找些盘碗装好,一会儿奴家来伺候你。” 卢云哦地一声,伸手接过,忽然那声音哈嗤一声,猛地打了个喷嚏,跟着传来吐痰的声音。卢云心下大疑,登即蹑手蹑脚地走出门去。 却见秦仲海缩在墙角,口中兀自说道:“唉呀!奴家这些日可想死你了,每日里身好冷,心头却又火热,直是内外交煎……”他正自说得高兴,猛听后头重重一咳,秦仲海回过头去,见到卢云满面怒气的看着自己,秦仲海吓了一跳,连忙翻身跳起,装出一幅大义凛然的神情,沉声道:“方才有名女在你窗下窥视,我见她身法好快,料来定是花仙,这就追过来瞧瞧了,你可曾被这无耻女惊扰?” 卢云骂道:“什么花仙,我看是火贪仙吧!” 秦仲海脸上一红,道:“今夜酷寒,先别去追杀那女了,咱们来喝上一杯吧!”说着拉住卢云,便往里头去了。 卢云骂道:“你好生无聊,大半夜地来窥视于我……”口中喋喋不休,脚下却跟着进去了。 秦仲海走进书房,猛见卢云桌上摆着些纸墨,只不知他在写些什么,当下便要去看,卢云连忙挡在桌前,道:“没什么你快走开!” 秦仲海心下起疑,寻思道:“看他慌成这样,定是在写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等会儿老来瞧上一瞧。”他咳了一声,皱眉道:“谁喜欢看你那些鬼章啊!老见了书就头疼,来来,一起喝酒吧!”说着取出酒肉,便与卢云喝了起来。 两人吃喝一阵,秦仲海有意取笑,当即阴侧侧地笑道:“卢兄弟啊!这几日可曾去尚书府啊?” 卢云面色一沉,道:“秦将军别再提这事,那日给你害得好惨。” 秦仲海笑道:“我只是见你与杨郎中好生奇怪,放着宜花院里现成的姑娘不去瞧,整日却像疯狗一样往顾家大门钻,八成还在门口撒尿占地盘什么的……” 卢云怒气勃发,喝道:“你嘴里别这么难听成不成?”说着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秦仲海见他愁眉不展,饱受相思苦恼,寻思道:“看他这幅模样,当真爱煞这位顾大小姐。好吧!看在卢兄弟干过老参谋的份上,再帮他一回吧。”他这人做事粗鲁无比,世所罕见,但真要精细起来,却又巧妙连环,让人佩服得五体投地,秦仲海转动手上的酒杯,只想来个出奇制胜,当下便自打量起来。 正盘算间,忽听卢云道:“秦将军,我昨日去赴何大人的宴,听他说皇上要整饬御前侍卫风纪,说你们成日只会打牌赌博,想开始叫你们读书写字呢!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秦仲海猛听他提起此事,心下不由得一阵气苦,他夹起一块牛肉,叹道:“都是那些大士搞的鬼,说咱们每人都要交上一篇章,还要来个比赛什么的。唉…说起来明日就要交章了,***,我怎么现下才想起来……”说着把牛肉放入口中,唉声叹气的嚼着。 卢云心念一动,问道:“要交什么样的章?” 秦仲海心下一喜,倘若卢云有意相助,那是万事不愁了,忙道:“皇上吩咐大家每人写一篇咏叹颂,老负责的叫做‘西角牌楼颂’。” 卢云奇道:“西角牌楼?那是什么地方?” 秦仲海尴尬一笑,道:“那是我虎林军弟兄平日喝酒赌博的好去处,上次赌博被抓个正着,八成是这样,皇上才要我好好咏叹一下。? ?? 卢云嘿地一声,笑道:“没错,真该咏叹则个。” 秦仲海见卢云不置可否,当下求恳道:“好兄弟,你是当今状元,皇上硬派我作章,你老兄就帮我捉刀一回吧!” 卢云与秦仲海相熟,自知他痛恨读书,便笑道:“好吧!难得能替你做点事,这就包在我身上啦!” 秦仲海又惊又喜,笑道:“既然如此,你可得快快写,可别误了时辰。” 卢云微笑道:“你放心,一顿饭时间便好。” 那日皇帝赐宴,卢云庙堂之上,随口解对,令得群臣震动,龙心大悦,秦仲海看在眼里,自知卢云之能,便放下心来,两人各自喝酒谈笑,好生快活。 喝到天明时分,秦仲海虽是狂嫖烂赌之徒,此时也不胜酒力,只趴在桌上小寐。那卢云也醉倒炕上,呼呼大睡。模模糊糊之间,秦仲海爬起身来,见天色朦胧,已是黎明,打了个哈欠,便道:“我该回去啦!咱们改日再叙。” 卢云闭着双眼,含浑地道:“你那‘西角牌楼颂’已经写好了,便放在桌上……” 秦仲海大喜,道:“多谢啦!”说着便走到桌前,果见洋洋洒洒地好大一篇,墨色兀自未干,足见用心。 秦仲海心下感动,寻思道:“卢兄弟连夜为我写就,他待我真是不坏。”他取起那篇咏叹颂,霎时见到下头还有一篇章,秦仲海凝目去看,却是一篇情书,他匆匆看去,只见满纸情爱,料来定是写给顾倩兮的。 秦仲海看得全身肉麻,只想掩面狂奔,心中忽想:“等等!老不能白拿人家的物事,总该回报则个。”当即阴侧侧地一笑,将那情书折起,悄没声地走了。 回到府中,天色已然大明,秦仲海找来管家,将两篇章交了过去,喝道:“把这两篇鬼东西装到信封里了,老一会儿要送出去。” 管家忙道:“两只信封上该写些什么?” 秦仲海皱起眉头,道:“一个叫做‘西角牌楼颂’,另一个叫……叫他***‘卿卿吾爱颂’,快去给我办好了!”那管家忙不迭地答应,便自去了。 秦仲海倒在厅上,闭目歇息一阵,好容易管家写好两只信封,弥封装好,秦仲海伸手接过,便匆匆往皇宫而去。行到西角牌楼,只见一众下属愁眉苦脸,围了上来,道:“方才尚礼监的监过来,要咱们把章交上去,说诸位大士不日便要评了。” 秦仲海哈哈大笑,道:“怕他个屁!老已经有了章,保管还夺个头牌!” 众下属早知秦仲海痛恨读书写字,本在担忧受怕,此时听得秦仲海已将章写就,不禁惊喜交集,都来追问详情。秦仲海笑道:“不必多说了,你们等着领奖吧!”率着众下属,便得意洋洋地往尚礼监而去。 行到附近,只见金吾卫、羽林卫、府军卫的人马都已在排队交搞,秦仲海向巩正仪招呼一声,道:“老巩你写得怎么样啊?” 巩正仪摇头苦笑道:“好久没提笔写字了,昨晚只把我忙到天明,差点没给折腾死。” 秦仲海见他额角多了好些白发,心下暗暗偷笑,寻思道:“老昨晚喝酒喝到天亮,你老巩却要埋头苦思,嘿嘿,看来还是咱们虎林军够份量。” 交完差后,又给尚礼监叫去习礼仪,说不日宫中便要过年,众人需得习一番应对进退,以免在官朝贺时丢脸。众监平日便与御前侍卫不睦,难得抓到这个良机,自是趁隙报复,只把众侍卫折磨得怨声载道,火气冲天。秦仲海给请去习练盆栽园艺,饶他火贪一刀威力无穷,在这细活之前,也给折磨得双手颤抖不已,恨不得将满园鲜花全数放火焚毁。 待到出宫时,已是傍晚时分,秦仲海心下痛骂,又累又气之余,只得讪讪去了。 行到王府胡同外的谪仙楼,秦仲海早已饿得头昏眼花,便匆匆冲了进去,喝道:“给来两盆热炒,斤白干。” 那掌柜忙道:“这位军爷,今儿个是寒食节,京城客店只有清茶准备,不卖酒肉吃食。” 秦仲海心下暗怒,想道:“老今日怎么这等倒楣,到哪儿都不便利。”当下伸手往大门一敲,暴喝道:“***!有吃的便成!” 那掌柜连忙道:“是,是,请客官上二楼去坐。”秦仲海坐了下来,伙计连忙送上花生果,另为他煮了壶热茶。 秦仲海喝了口清茶,咬了口花生,不觉满口清香滋味,只觉口中淡出鸟来,他吃一口,骂一声,粗话连篇,直是威震四座。 正吃间,忽见右靠窗处坐了对男女,两人形貌甚是俊雅秀美。秦仲海目细看,见那男正是杨肃观,女孩却是顾倩兮,两人正自谈笑说话,看来颇为愉快。 秦仲海心头火起,寻思道:“你***,咱们卢兄弟每日在房里长吁短叹,你这小娘皮却来和人闲话家常,老看了真个不顺眼。”转眼看那杨肃观,也是满心喜悦的模样,心中更觉火大:“这几日多少大事未决,这风流浪还往脂粉堆里钻,老今日替侯爷教训这畜生败类!”他却忘了自己昨夜与卢云喝个酩酊大醉,也算不上奉公守法。 眼见杨肃观未曾发现自己,秦仲海心下暗喜,正想拿花生丢他,忽见楼下一名女言笑晏晏,正与一众王公大臣说笑。秦仲海细目去看,心中登时大乐,那女不是别人,正是那“花仙”胡媚儿,此女是个浮浪性儿,那日在华山上便见她使尽风骚,尽在对杨肃观眉目传情,做得十分功夫。秦仲海念及此处,心道:“好久不见这浪荡女啦!看老来挑拨一阵。”他举起花生,便往楼下丢去。 胡媚儿正与一桌男谈笑,看来颇有大家闺秀的风范,谁知啪地一声,脑门竟给花生丢中,她大怒站起,喝道:“是谁在此胡闹!” 一众王孙公本以为她是哪家大人的闺女,谁知竟会如此泼辣,忍不住一惊,胡媚儿见众人神情骇异,连忙温婉一笑,道:“没事的,大家宽坐。”她坐了下来,浅浅一笑,忽然一口脓痰吐来,此时胡媚儿已然有备,急忙往旁一闪,那脓痰扑地一声,猛地落在一名公脸上。 胡媚儿狂怒不已,不再顾得玉女模样,霎时举起拂尘,冲上楼去,喝问道:“是谁招惹姑娘!”她见四座都是才佳人,风流士,只有一名高鼻鹰目的大汉在那乱吐花生壳,想来定是此人在此作怪,胡媚儿心下大怒,上前喝道:“你这丑怪家伙,是不是你招惹本姑娘!” 那大汉自是秦仲海了,只见他冷冷一笑,道:“都说花仙好生晓事,谁知如此愚昧不堪。” 胡媚儿怒道:“你说什么?” 秦仲海喝了口清茶,淡淡地道:“嵩山少林寺的高手在那儿等你,你怎地还不过去?” 胡媚儿怒道:“我说是谁这么大胆,原来是少林寺贼秃!是灵定还是灵真招惹老娘?” 秦仲海伸手一指,朝窗边一处指去,冷笑道:“人在那儿了,你自己去问吧!” 胡媚儿冷眼回看,猛地一纵,稳稳地飞了过去,陡地座上男客转过头来,胡媚儿见他容貌隽雅,仪表出众,正是天绝僧的关门弟杨肃观,当下大喜道:“杨郎中!原来是你!” 杨肃观正与顾倩兮喝茶谈天,谁知天外飞来这名妖妇,忍不住心下一惊,道:“你……你怎么也来了?” 顾倩兮看了胡媚儿一眼,神情甚是讶异,茫然道:“这位姑娘是……” 胡媚儿自行坐了下来,向杨肃观一笑,道:“我姓胡,和咱们杨郎中是旧识了。” 杨肃观心下暗自忌惮,这女魔头出手甚是毒辣,那日谈笑间便毒死张之越,后又整垮锦衣卫教头郝震湘,自己可别中了她的阴谋毒手,当下举起茶杯,心中盘算脱身之计。 胡媚儿微微一笑,全然不理会顾倩兮,一双媚眼直往杨肃观身上抛去,杨肃观面上力做镇静,心下却有发毛之感,他一面要偷看顾倩兮的动静,又要提防花仙的阴狠杀招,饶他少林正宗武功,也有吃不消之慨。 却听楼下传来吼叫之声:“***不卖酒菜,老拆了你的烂店!”杨肃观听这声音雄浑有力,当是武林人物所发,却不知又是何方神圣驾临。 只听那掌柜道:“两位大爷行行好,今日是寒食节,咱们可不能卖酒肉啊!” 一个尖锐的声音道:“你***,什么叫做寒食节?为什么不是暖食节!热水节!偏偏有这许多古怪!”跟着传来桌椅翻倒的声响,想来是动上了手。 杨肃观皱起眉头,正想藉机开溜,忽听一人道:“师弟算了吧!咱们就喝点茶水,吃个点心,那也不坏啊!”另一人道:“可恶!咱们华山双仙一日不可无肉,真是倒楣透顶。” 杨肃观听得“华山双仙”四字,脑中立时浮现华山双怪荒唐至的模样,心下不禁一寒,寻思道:“怎么这许多武林人物都来了,真是大大的不巧。”想起这两个怪物的种种无赖事迹,现下顾倩兮就在眼前,可别生出什么难堪事来。他眼角微撇,赫见华山双怪已然走上楼来,更是又烦又惊。 原来前些日是琼国丈的寿宴,那华山玉清观与之交谊非常,自也在受邀之列。琼国丈虽然官高爵重,但他无意大肆宴会,朝中官员便只请了刘敬、徐铁头等几名好友,在紫云轩小小办了几桌宴席,是以杨肃观不知此事。 华山双怪坐了下来,各自喝了几口清茶,算盘怪把茶水吐在地下,骂道:“他***,这京里的茶水怎么这等难喝,比狗尿也还不如。” 肥秤怪道:“别怨了,咱们两个老的可得快些回山,我看徒孙小掌门这些时日焦头烂额,咱俩别再给他添忧惹烦了。” 杨肃观听了这话,登时想起苏颖超已接下掌门大位,从二月算起,已有七八个月了,却不知他这些时日干得如何。 正想间,猛听算盘怪骂道:“说来说去,都怪宁师侄执意退隐,不然咱们现下还是威风凛凛的,根本不必把这些江湖人物放在眼里。”说着恶狠狠地望向四座,似乎心中有恨。 肥秤怪劝慰道:“师弟快别这般想了,宁师侄虽然退隐,但咱们依旧威风八面啊!想那日封剑退隐,连卓凌昭这等剑法也给打下马来,说起来,咱们华山仍旧是天下第一。” 算盘怪大声道:“没错!天下第一,正是这四个字!” 两人说话间,只听一名女笑道:“两个老不死的,尽是在这儿胡吹大气,羞也不羞啊!” 华山双怪同时转头,怒喝道:“什么人!”二人怒目看去,却见一名黄装美女端了杯清茶,正自笑吟吟地喝着,看她妖媚模样,不是胡媚儿是谁? 肥秤怪眼尖,一见花仙妖妖娆娆的模样,霎时已认出她来,当即喝道:“花仙!又是你这妖妇!” 胡媚儿微微一笑,道:“方才听两位在那儿胡吹大气,我听得脸红,便忍不住多说了两句,还请两位老爷莫要见怪啊!” 杨肃观见这胡媚儿四下生事,心下暗暗叫苦,只怕一会儿要有大打,不免惊扰了顾倩兮,忙中偷眼往顾倩兮望去,只见她秀眉不展,显然不喜眼前凌乱的场面。杨肃观咳了一声,只想拉着顾倩兮开溜,但此时若要贸然离开,反而露了形迹,只有静观局面了。 肥秤怪强抑怒气,沉声道:“我吹什么气了?你把话说明白点。” 胡媚儿理了理鬓角,笑道:“宁不凡既然退隐了,那跟死了也没什么不同,你们华山少了他,那是连流门派也不如啦!你们不急着回家练武图强,居然有脸在京城招摇撞骗,胡吹大气,还敢自称什么天下第一,唉……我真替你们难为情啊!” 华山双怪闻言大怒,算盘怪抓起兵刃,便要上前动手。肥秤怪猛地想起一事,连忙伸手拦住,低声道:“听说这女与江充那狗有染,这帮贼高手如云,咱们千万别在京城招惹她。”此时宁不凡退隐,华山少了天下第一高手,实力不比以往,若要招惹安道京、罗摩什等人,准会吃上大亏。 算盘怪咦地一声,奇道:“什么?这女与江充有染?” 肥秤怪左右看了一阵,低声道:“这事你知我知,就是不要大声嚷嚷。” 算盘怪哦了一声,转头往胡媚儿望去,待见她与杨肃观同桌,登时附耳过去,低声道:“那小不是少林寺那姓杨的家伙么?怎么也和花仙混在一起了?” 肥秤怪向来喜爱道听途说,一见杨肃观的面,登时想起华山会后传开的消息,低声便道:“师弟有所不知,江湖中人有言,说胡媚儿与那姓杨的小私下有情,这当口八成是来幽会的,却给咱们撞见了。” 算盘怪又惊又喜,又气又怕,当场跳了起来,戟指大骂:“好淫妇!终于给我抓到把柄了吧?本以为你只跟那姓江的奸臣有染,没想到你姘头这么多,终于给我抓奸在床了吧!” 胡媚儿听他胡言乱语,不由得一愣,道:“你在胡说什么?” 算盘怪哈哈大笑,当场走了过去,冷笑道:“你和姓杨的行得做得,旁人就说不得?那日华山之上,我看你与这姓杨的小眉来眼去,老早便在疑心了!没想到你们连孩也生出来啦!无耻啊无耻!杨肃观,少林的脸面全给你丢光了!”当场加油添醋,又自行增了几味料,竟是当成故事来说。 那日卓凌昭一心安排武林盟主的大计,杨肃观便以唇枪舌剑回敬,只说得卓凌昭面红耳赤,回不上半句话,眼看“剑神”无力招架,那峨眉掌门严松才来胡乱编排,说杨肃观与胡媚儿有染云云,这话本是围魏救赵,用意只在替卓凌昭解围,哪知几个月下来,武林人物以严松的话为源头,竟已传得如此难听。 杨肃观听了这话,只气得全身颤抖,不知高低,那胡媚儿听算盘怪说得荒唐,却也不生气,媚眼只往杨肃观瞅去,腻声道:“杨郎!人家的名节全给你毁了!你可怎生赔我哪!” 杨肃观听她还在编排,心中又气又急,只是此时若要找算盘怪争辩,不知这人又有多少荒诞不经的无耻话等着说将出来,杨肃观气急败坏,连忙偷眼朝顾倩兮瞧去,只见她脸色惨澹,好似信了算盘怪的鬼话。杨肃观心中骇异,寻思道:“好容易今天才约了她出来,怎么又遇上这等荒唐人物,唉……我恁也厄运连连了……” 算盘怪毫不放松,兀自喋喋不休,拼命加柴添火,大声道:“杨肃观啊杨肃观!你与花仙两相情爱,生下私生孩也就罢了,居然还让这孩为祸武林,造成天下莫大浩劫!姓杨的!你知不知耻!”一时说得兴高采烈,畅快淋漓。 眼见顾倩兮站起身来,已要离去,杨肃观忍不住气往上冲,怒道:“算盘怪!你……你莫再胡说八道!” 算盘怪仰天狂笑,喝道:“你与你姘头私下缠绵就算了,居然还敢在京师地方公然**,你还配称作少林寺的人吗?” 杨肃观气得面色发紫,几欲昏晕,却见胡媚儿眉开眼笑,笑道:“算盘仙,你也真是的,我与杨郎,回头杨老爷知道了,你可要害我家杨郎给责备了哪!” 顾倩兮听了这话,更是头也不回,走下楼去了,杨肃观面色惨白,道:“倩兮,你别信他们的鬼话啊!”他正要追上前去,却见楼梯口站着一名流氓也似的男,正自对他嘻笑指点,却是“火贪一刀”秦仲海。 杨肃观心头苦煞,寻思道:“今日我可是犯了岁,不然怎会有这许多凶神恶煞同时出现,天哪!我是招谁惹谁了……” 却说卢云这日给人邀宴,好容易宴席已毕,离开礼部侍郎的府宅,在上缓缓而归,行到谪仙楼下,忽见一名美貌少女气冲冲地下楼,正是顾倩兮来了。卢云见她迎面而来,一时心头大震,想道:“这……我……我又遇上她了……”他想要上前招呼,一时却又不敢,两脚好似生根一般,牢牢地定在地下。 却见顾倩兮正眼也不看他一眼,迳自从他身边擦过,只留下一阵淡淡的幽香,卢云心中感叹,心道:“完了,我与她之间真的完了,唉……”他望着顾倩兮的背影,只觉胸口哽恶,泪水更要滴了下来。 正难受间,忽然身上微微一麻,竟给人点中穴道,卢云心下大惊,正想张口喝问,只觉喉咙一哑,连哑穴也被点上,跟着领一紧,身竟被人提了起来,他转头去看,只见那下手之人对着自己嘻嘻直笑,却是秦仲海。 卢云心道:“惨了,秦将军定是喝酒喝多了,这当口发了酒疯,不知他要如何折腾我,我可小心了。”正自惊惶间,只见秦仲海赶在顾倩兮前头,自往兵部尚书的府宅奔去。 卢云心中更怕,想道:“秦将军不知有什么可怕阴谋,莫非要让我大大出丑不成?”他想开口喝阻,可身上穴道又被点上,实在难以出声,一时间只有心急如焚,却是无能为力。 眼见秦仲海翻过了顾家的高墙,卢云见实在不能再拖,当下运起全身残余功力,猛往秦仲海怀中撞去,秦仲海骂道:“狗咬吕洞宾!”伸手在他后颈上一斩,登时将他劈晕过去。 卢云昏晕良久,终于悠悠醒转,他想要坐起身来,霎时脑门重重地撞了一记,只把他震得头昏眼花,便在此时,忽听一名女的声音叫道:“啊!床下有老鼠!”卢云听了这温软的声音,顿时心中一惊,寻思道:“这……这是倩兮的声音,我这是在什么地方?” 他转头望去,只见四周一片黑暗,正打量间,又听顾倩兮道:“小红你去看看,这床下有老鼠,我可不敢睡了。” 卢云登时醒悟:“原来我是在顾家小姐的床下,这……秦将军实在也胡闹了些……”看来秦仲海手脚俐落,居然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他搁在顾家小姐床下,这份能耐却也了得。 卢云顾不得赞叹,一心只想爬出床去,可又怕给顾倩兮发觉,到时不免被当成登徒浪,若要给顾嗣源知道此事,那可是万劫不复的惨况,他咬紧牙关,就怕发出一点半点声响。 却听小红的声音道:“小姐别怕,我去拿只扫帚过来,包管把这老鼠打出来。” 顾倩兮道:“你快些取来!”过不多时,只听脚步声响,那小红已然拿着扫帚过来,她嘿地一声,叫道:“看婢的!”只见床脚伸进一根扫帚,跟着往卢云身上扫来。 卢云深怕给小红发觉自己,连忙往墙壁靠去,他用力过猛,霎时墙壁发出轰地一声,险些给他撞塌了。 顾倩兮惊道:“这老鼠好大!” 小红骂道:“死老鼠!臭老鼠!你赶紧去死吧!”跟着往床下一阵乱打,饶他卢云武功不差,内力不弱,此时也只能贴紧墙角,给人胡乱撕打一阵,只觉倒楣透顶。 小红打得脸红气喘,却不见有老鼠出来,她趴在地下,往床底看去,卢云吃了一惊,深怕给她发现自己,急忙运起“无绝心法”,掌中生出一股黏劲,便如壁虎般贴住床板。 小红见床下空无一物,便道:“床下没东西,看来这老鼠逃啦!” 顾倩兮犹不放心,低声道:“不成,咱们用水冲一阵,不然这老鼠夜间又要爬出来,可会把我吓死。” 小红笑道:“行,包在婢身上!”当即奔出门去,便要取水过来,卢云心道:“我若不想个办法,不免被她主仆二人水火交攻。说不得,先吓唬她们一阵。”当下急忙装作老鼠嘶鸣的模样,跟着发出连串的吱吱叫声。 主仆二人听了这恶鼠嘶叫,顿时一惊,纷纷退后,小红惊道:“这…这该死的老鼠又出来啦!”她举起扫帚,又往床下一阵乱抽,卢云虽然贴在床板上,臀部背部仍是连连挨打,当下急急发出“吱”地一声大响,心道:“这一声够凄厉的,她们应会以为老鼠死了吧?” 果然惨叫过后,小红惊魂未定地道:“这老鼠好像死了。” 顾倩兮悄声道:“你再打两下试试!” 眼看小红又要过来,卢云心中一急,急忙从怀中掏出铜钱,从床脚往外丢出,他内力深厚,指力非小,那铜钱咕溜溜地一滚,便朝门外飞去,其势颇速,看来真与老鼠有些相似。 铜钱飞出,只把主仆两人吓得同声惊叫,小红惊道:“这老鼠好像会飞!” 顾倩兮尖叫道:“快去追啊!” 小红举起扫帚,登时往门外冲出,口中大叫:“臭老鼠,有种的别跑,姑娘我来啦!” 卢云见小红远走,便撤去掌心黏劲,身形落地,心道:“还好我熟知兵法,来个声东击西,否则今夜定给打死在这儿。” 正庆幸间,只见顾倩兮缓缓地走向床来,跟着坐在床沿上,一动不动。 卢云见她一双纤纤玉足就在眼前,脚踝柔美,足掌浑圆,心中不觉一荡,他连忙收摄心神,就怕自己又发出了声响,到时不免被活活打死。 忽听顾倩兮低声一叹,好似有什么心事,卢云听了叹息,心中便想:“倩兮可是想起了什么事?难道是杨郎中待她不好么?” 顾倩兮正自叹息,那小红已然打死“老鼠”,走了进来,问道:“小姐啊,你又怎么了?” 顾倩兮摇头叹道:“没什么,只是觉得身为女真是可怜,又怕给男人欺侮,可又不能不嫁,唉……真不如出家为尼算了。” 小红立即赞同,大声道:“可不是吗!天下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这些男要不便是忘恩负义,要不便是天生薄幸,个个都是狗一样的无耻货色!小姐若要出家,小红定也陪着你!” 顾倩兮叹了一声,道:“不说这些了,我该睡了。” 小红道:“我来服侍小姐脱衣。”跟着主仆两人开始宽衣解带。 卢云连忙闭上了眼,心中直怦怦乱跳,只怕窥见顾倩兮的玉体,可想起顾倩兮美丽的脸庞,又忍不住想偷看一眼,满心挣扎间,好容易听得顾倩兮道:“好了,你下去歇息吧!” 卢云闻言,登时松了口气,忽又觉得心中一阵惆怅。 只见顾倩兮脱了鞋袜,露出纤细柔美的赤足,正在地毯上缓缓行走,卢云与她相识经年,却不曾见过她的玉足,此时初看乍见,忍不住两眼发直,呆呆望着。 他看着看,心下忽地自责,寻思道:“我怎么如此卑鄙,非但躲入人家小姐的闺房,还来偷看人家的小脚,我……我读的是什么圣贤书了?”心中却又想道:“这一切全是秦将军害的,若非如此,我也不会给卡在这儿,这是‘天之所与,不取反咎’,全然不能怪我。” 心中善念恶念正自交战,忽听顾倩兮低声叫道:“这是什么,怎会有一个信封?” 卢云心下一奇,不知她说的是什么,却听顾倩兮念道:“卿卿吾爱颂……好肉麻,这是谁放在我桌上的?”只听她前后翻看,倒不急着撕破信封阅读。 卢云心中长叹,暗道:“唉……不知是哪家公又来追求她了,卿卿吾爱颂,这等恶心的名字也用得出来。” 却听顾倩兮娇呼一声,道:“卢云……原来是你……” 卢云心下大奇,心道:“什么原来是我?”陡地恍然大悟,知道定是秦仲海搞鬼。又窘又羞之间,想道:“这下丢脸了,那日我情思难遣,这才写下了一封情书,谁知秦将军给我取了这等难听的名字。唉,等会儿给她看了,不知会有什么下稍……” 卢云满脸羞红,却听顾倩兮喉头哽咽,颤声道:“卢云!你平日里冷着一张铁面,毫不理睬于我,也不求我原谅,我……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原来你还是念着我……”听得此言,卢云心下又惊又愧,这才懂了顾倩兮的心事,想道:“原来……原来她一直等我过来低头哀求,我…我恁也粗心大意了…” 看来顾倩兮早有意原谅自己,只是她是姑娘家,自也脸嫩,情郎虽然不解自己的心意,却也无计可施了。 卢云心中激荡,只想爬出床去,但想起小姐衣衫不整,却又是不敢。 顾倩兮哭了一阵,撕破了信封,道:“卢状元……让我看看你的章吧……”只听她哽咽出声,念道:“西角牌楼,耸立皇城,雄奇伟烈,堪为天左右守护之宝也。”饶她眼泪低垂,念了这几句话,还是不免心中一奇,道:“好奇怪,什么是西角牌楼?那是什么地方?” 卢云暗暗叫苦,心道:“这不是我替仲海写的‘西角牌楼颂’么?怎会出现在此?” 只听顾倩兮咦了一阵,又读道:“夕阳西归,余等侍卫登于楼上,仰望京华云烟,凉风吹拂,四下宁静……”她洋洋洒洒念了一阵,都是些歌颂西角牌楼的辞句,既没半句轻怜蜜爱,更无只言片语的关怀。她越读越气,猛地怒气勃发,道:“这……这算是什么‘卿卿吾爱颂’了?原来是戏耍我的!”她重重将那“西角牌楼颂”一摔,将之扔在桌上,跟着往床上一跳,又哭了起来。 卢云又急又怕,只想出去安慰她一阵,可又迟迟不敢移步,他躲在床下,想起方才顾倩兮的举止,只觉心乱如麻,寻思道:“卢云啊卢云,其实倩兮未必忘情于你了,只是你这人始终自卑自惭,从不敢真心去待她好,唉,你啊你,你对得起她的一番情意么!” 卢云守在床下,不住长吁短叹,又过了半个时辰,耳听鼻息细细,顾倩兮已然熟睡,卢云这才从床下爬了出来。他缓步走向床边,只见顾倩兮睫毛紧闭,面上兀自带着一串泪珠。 当年扬州分离,至今已有二载,这还是第一回这般无牵无挂地望着她。卢云坐在床沿,望着心上人美丽的脸庞,不由得轻轻地叹了口气,伸手替她拢了拢被,心道:“我能这般毫无牵挂的看着她,已是今生最大的福份了。倩兮啊倩兮,你可知道我便在你身旁么?” 他细细看了良久,竟是舍不得离开。看到后来,想起往事,心中相思之念越重,就怕自己落下泪来,他不愿自己有所失态,当即轻叹一声,转身过去,便要跳窗而出。 忽听顾倩兮道:“你别走!” 卢云大吃一惊,急忙回身过来,却见顾倩兮仍在熟睡,想来方才那话该是睡梦之言。 卢云微微苦笑,心道:“原来是梦话。”他摇了摇头,转过身去,正待离开,忽听顾倩兮幽幽地道:“卢云啊卢云…你别走……我不在乎你是不是逃犯……卢云……卢云……两年了……你可知我好生挂记你……” 卢云痴痴听着,此时顾倩兮虽在睡梦之中,但言语更见真切。卢云缓缓地走到床边,望着顾倩兮娇美的脸庞,心道:“她从来都是深爱于我,我……我恁也狠心了……” 当年两人无奈分离,顾倩兮心中的伤痛如何比自己少了?想她终日郁郁寡欢,又打听不到情郎的消息,定是折磨得狠了。他卢云只知自己怀才不遇的辛酸,什么时候把顾倩兮的苦处放在心上了?心念及此,已是泪流满面。 只听顾倩兮兀自说着梦话,道:“卢云啊……你中了状元,我好高兴……可是你却不理我了…卢云啊卢云,难道你非要我苦苦哀求,你才肯回来我身边么?卢云…你好可恨…你好可恨……” 卢云听了她的真情言语,心下大为感动,一时情不自禁,竟尔低下头去,在她唇上深深一吻。 顾倩兮正自沉睡,忽觉有人亲吻自己,蓦地尖叫一声,吓醒过来,待见卢云深情款款地坐在床沿,真是又惊又喜,又爱又恨,她轻声叫道:“是你!” 卢云点头道:“是我。” 顾倩兮泪流满面,哭道:“你终于来找我了。” 卢云微微苦笑,叹道:“倩兮,我……我对不起你……” 顾倩兮纵身入怀,痛哭出声,卢云也是又喜又悲,霎时伸手抱住她,两人心头火热,四唇相接,一时深深香吻,只见满室轻怜蜜爱,宛若身在梦境。 两人吻了一阵,忽听一个森厉的声音叫道:“倩兮!什么事?有谁在你房里么?”跟着脚步声细碎,二姨娘带着大批丫嬛冲了过来,人人手上拿着棍棒扫帚,却是听了顾倩兮那声惊叫,都要前来擒拿歹徒。 卢云吓了一跳,惨然道:“天啊!”忙往床下一钻,又躲了起来。 一群女手提棍棒,推门冲了进来,二姨娘喝道:“小贼呢?”只见顾倩兮睡眼惺忪,摇头道:“什么事啊,没人在我房里啊!” 二姨娘哼了一声,道:“我明明听到声音了,你可别想骗过姨娘!”说着走上前去,将锦帐掀开,在里头查了一阵。 顾倩兮娇嗔道:“说过了没人嘛!姨娘怎么还是不信?” 二姨娘尴尬一笑,道:“前些日有疯狗在咱们家门口乱吠,姨娘只是怕他们跑了进来,倒不是有什么恶意。”说着歉然不已。 却听小红道:“婢猜想可能是老鼠,方才在床下发现了一只大老鼠呢!” 二姨娘惊道:“真有此事,大家给我打!”众人举起棍棒,纷纷往床下戳去。 顾倩兮面露惶急之色,叫道:“床下没有老鼠,你们快回去睡吧!” 二姨娘怒道:“不行,这些老鼠成日偷吃家里的东西,不拖出来打死不行!”当下足足乱打乱戳了小半个时辰,眼见实在没有老鼠窜出,这才扬长离去。 顾倩兮见二姨娘等人走远,急忙往床下一看,低声道:“卢公,你还好吧?” 却见卢云爬将出来,已然鼻青脸肿,显给人狠狠打了一顿,他歪嘴苦笑道:“天可怜见,没给人活活打死。” 顾倩兮见状,忍不住噗嗤一笑,她自识得卢云以来,从不曾见他如此狼狈,可也不曾这般满心欢喜,当即在他脸颊上轻轻一吻,无限柔情,尽在其中。 第二日秦仲海进宫去了,众属下奔了过来,大声道:“启禀老大,那尚礼监监要咱们过去,说大士已将大伙儿的章评好了,这会儿就要发布名次。” 秦仲海信心满满,笑道:“他***!还要评什么?老当然第一!”他昂阔步,咧嘴大笑,便往尚礼监行去。 行到近处,那监已然取出众人的章,道:“本次比赛经诸位大士公评,已有胜负结果,请胜者莫骄,败者勿馁,日后还会有类似比赛,大家还有扬眉吐气的机会()。” 众人听得此言,都是为之一惊,骂道:“他***还要写啊!**你祖宗!” 那监恍若不觉,笑嘻嘻地道:“这就请孔阁揆亲自颁发奖项。” 只见大士孔安当先走了出来,手上拿着一纸奖状,道:“本次咏叹竞赛历经艰难,终始皇上肯,诸位侍卫大人忙中抽空参与,本官自是乐见其成……”跟着说了好大一篇,直是喋喋不休,无止无尽。众侍卫听得废话连篇,纷纷闭目养神,练气打坐,一时大堂 万籁俱寂,众人如同入定坐化。 秦仲海听得气闷至,正自光火,忽听孔安道:“好了,以下便开始颁发奖项。”众侍卫听得废话结束,纷纷睁开双眼,顿时满室都是武林高手的炯炯目光,令人叹为观止。 孔安清了清嗓,道:“本次竞赛,由金吾卫获取季军,请巩正仪都统取奖。” 巩正仪闻言大喜,道:“不枉我白了鬓角,一夜苦思!总算有些回报了!”说着急急向前领奖。 孔安道:“巩正仪布局严谨,章通顺,堪为佳作,各位日后若有兴致,不妨借来一观。” 巩正仪连连作揖,喜道:“大家若是要看,欢迎到北角牌楼领取。”众侍卫各自在角落嘻笑谩骂,全无一人理会。 孔安又道:“此次竞赛亚军是府军卫,请李扬鹰都统上前()。” 那李扬鹰身长九尺,生得土匪一样,两只鼻孔朝天仰起,谁知竟能写得一手好章。只见他慌忙上前领奖,一幅喜不自胜的模样。 孔安道:“李扬鹰的章以词见长,对仗恭谨,词藻优美,堪为其中代表之作。” 李扬鹰大笑道:“多亏我那帐房先生……”孔安“咦”地一声,显是怀疑有人捉刀,李扬鹰嚅啮地道:“多亏我那帐房先生替我捶背揉腰……” 孔安哼地一声,道:“日后要好好努力啊!” 李扬鹰陪笑道:“是,下官理会得。”跟着急急往下一跳,大喝道:“老中式了!”便与众兄弟欢庆。 秦仲海轻咳一声,眼见李扬鹰这等土匪都能得奖,自己更不能泄气了,他看众多手下都有惶急之意,当即低声道:“你们等着看吧!冠军必是你老。” 孔安清了清嗓门,道:“颁发冠军之前,老夫先得说明一事。” 众人听他此言颇为奇特,急忙抬头聆听。孔安道:“这次冠军有争议,原本因笔法过新颖,过于特异,本想要令其从缺,但因读者莫不垂泪流涕,只觉这等佳作若不公诸于世,实在过可惜,众大人几经讨论,这才决定赏下这特奖。” 众人都是讶异,不过是一篇咏叹颂,谁知竟能让人痛哭流涕,说来实难令人相信。 孔安向秦仲海一笑,道:“秦将军,恭喜你了,你写的一手好章啊()!” 秦仲海仰天大笑,得意洋洋走了上去,道:“本就该我得奖!有什么争议不争议的?” 孔安笑道:“只因你章实在特别,把这西角牌楼当作是梦中情人来咏叹,这才感动无数阅卷大人。” 秦仲海奇道:“你说什么?” 孔安取出章,赞叹道:“卿卿吾爱,吾之梦萦,无日或忘,难舍相思……”说着用力往秦仲海肩上一拍,赞道:“你对‘西角牌楼’的这份爱,我等都是感动万分啊!” 秦仲海恍然大悟,才知那管家弥封错误,竟将“卿卿吾爱颂”放到了“西角牌楼颂”的信封里,他面上尴尬,寻思道:“惨了,卢兄弟那儿不知有无出了乱,可别给我害惨了才好。” 正想间,却听孔安道:“只是秦将军平日要注意卫生,你虽然深爱‘西角牌楼’,可是不可以用嘴去舔去咬,不然肚拉稀,可会伤了身哪……” 秦仲海连连干笑,心道:“你***,这下错有错着,居然叫老赢了大奖,真***莫名其妙。”. 正文 第九章 决胜千里 却说秦仲海搬了个奖牌回家,正想要挂在何处炫耀,忽听管家来报,说柳昂天有事相商,当下喜道:“好啊!老正想找人说嘴,侯爷自己送上门来了!嘻嘻!”说着便抱着奖牌,直往门外冲去。 到了柳府,只见柳昂天与杨肃观面色凝重,已在等候众人到来,秦仲海笑道:“干什么了?痔疮又发了么?” 柳昂天骂道:“又再胡说!告诉你,大事不好了!” 秦仲海奇道:“什么大事不好了?皇上也生痔疮了么??p> 柳昂天怒道:“你还放…放那个气了!现下朝廷风起云涌,已到生死立判的地步啦!” 秦仲海怔怔地道:“生死立判?那又是干什么了?”说着往杨肃观看了一眼,只见他神情也是凝重异常,料来此事定然非同伍定远也接到消息,正往柳府而来。 这几日众人玩闹逍,没半个人去做正经事,却只有他一人躲在制使府中,抄写当年燕陵镖局的案情,打算凭着这张状,说服柳昂天等人查办此案。他从最早十八名镖师惨死开始写起,一记述到燕陵镖局主案、齐伯川死于马王庙等情事,伍定远满腔悲愤,洋洋洒洒地写了十大张状纸,痛陈昆仑山众人如何凶狠毒辣,知府陆清正如何与匪人勾结,他笔虽然不佳,但凭着一股浩然正气,却能令人感动万分。 伍定远匆匆走进柳府,只见众人都已到来,柳昂天与杨肃观脸上神色凝重,两人正自低声交谈,那卢云却容光焕发,好似霉运尽去的模样。伍定远凝目看去,只见秦仲海手上却拿了个奖牌,不知从哪里搞来的,正对着卢云大声说嘴。一旁韦壮替伍定远拉过了位,便请他坐下。 柳昂天见人到得齐了,便道:“大家听好了,今早皇上吩咐下来,个月后刑部审刘敬,大理寺审江充。上回两派人马与我们连络的事情,已不能再拖下去,需得做个回覆。今日找你们来,正是为了此事。” 伍定远听罢之后,心道:“好啊!原来又是这件事,我今日定须说服侯爷,也好早日了结燕陵镖局的案。”想到此处,脸上现出为激荡的神情。 柳昂天道:“两雄对搏,已到最后一步。个月后江充与刘敬二人各自面临一场官司,一件是‘刑部会审东厂’,另一件便是‘大理寺会审江充’,若不出老夫所料,双方定会各出奇招,拼命陷害,到时朝中定会腥风血雨,乱成一片了。” 杨肃观点头道:“据说江充这边找出了一个关键人证,自愿出来指证刘敬,只怕刘总管很难讨好。”众人听说江充居然能买动刘敬身边的人,都是大为讶异。 柳昂天道:“虽说江充阴毒,但那刘总管也不是省油的灯,为了这场大审,刘敬也找来一位大名顶顶的人物,前来审讯江充,若不把**伏法,他是决不甘休的。” 秦仲海哦地一声,问道:“刘敬还有什么法宝?他的手下薛奴儿不是才给人打了一大板么?” 柳昂天嘿嘿一笑,道:“刘敬根基深厚,区区此事还难为不了他。据说此次为了找出这名人物,刘敬还特地请出琼国丈跨刀游说。” 众人都是哦地一声,问道:“究竟此人是谁?” 杨肃观素来渊博,当即沉吟道:“莫非便是大理寺寺卿,即将告老还乡的徐忠进么?” 柳昂天一拍大腿,赞道:“肃观贤侄果然了得,正是这位徐寺卿。这位徐大人名叫徐忠进,外号叫做徐铁头,一来是说他专砍人家的脑袋,二是说他自己也不要脑袋,有了这位徐大人出马,江充也不得不忌惮分,这次两雄相争究竟鹿死谁手,不到审完这两个案,那是谁都不知道的。” 伍定远想道:“这徐铁头如此了得,想来江充必然要糟。”心念及此,忍不住大是兴奋。 柳昂天又道:“老夫今日请诸卿来此,便要大家同来定夺对策。眼下两雄相争,不日便要开打,咱们眼前若要找人合作,诸位以为谁是恰当?” 这事已是第二回提起,杨肃观当下轻轻一咳,率先发言道:“我主张与江充合作。那日江充许下了京畿都指挥使司的要职,此刻朝廷局面紊乱,咱们若能拿下这个位,定是本少利多,何乐而不为?” 伍定远听得此言,知道杨肃观主张与江充共进,心下甚是不乐。一旁秦仲海笑道:“杨郎中此言大大的不对,俗话不是说了么?雪中送炭是君,锦上添花称小人,现下江充势大,刘敬力小,你一昧讨好这流氓,他未必会真心领情。” 此言一出,杨肃观立时不以为然,正要出言反驳,柳昂天却道:“诸位稍安勿躁,我有几件事吩咐你们。”众人答应一声,都静了下来。 柳昂天望着眼前的四人,道:“你四人都未成亲,尚未成家立业,说起来老夫便像是你们的亲伯父一样,总要把你们四人平安护持,直至你们各有一片天为止,这番心意,你们可曾知晓?”众人站起身来,躬身道:“多谢侯爷爱护之意。” 柳昂天叹道:“我行事一向小心,那也是为了你们的前途打算,这次两雄对决,情势异常为难,你们可别妄作主张,若要惹出更大事端,只怕对大家都不好。”众人齐声道:“侯爷教训的是。” 柳昂天看了伍定远一眼,道:“咱们一个一个来,定远,你先说说你的看法吧!” 伍定远一心一意要为燕陵镖局复仇,当即道:“下官千里亡命,所求无多,不过是替燕陵镖局满门求个公道。不论侯爷决定与哪派合作,下官只求能将这个案破了,也好安死者之灵。”众人都知他身负血仇,向以为燕陵镖局雪恨为己任,对此言都不觉意外。 伍定远递上了状纸,道:“侯爷,我这儿有一份燕陵镖局的状纸,想请您过目。”柳昂天随手翻了一翻,却是不置可否。伍定远心下暗暗焦虑,寻思道:“看侯爷这个模样,当有其他腹案,若真要与江充共进,我要如何面对死去的齐家父?我…我该怎么办?” 柳昂天将状纸递给杨肃观,问道:“燕陵镖局与你少林渊源深,杨贤侄可有高见?” 杨肃观接过状纸,翻了几页,摇头道:“以江充师的地位,倘无六部会审定谳,只怕很难扳倒此人。何况燕陵镖局一案难处甚多,若想从容破案,只怕大是不易。依我之见,燕陵镖局一案急不得,须得从长计议。”听他言下之意,自对伍定远之说有所保留。 柳昂天嗯了一声,道:“照杨贤侄上回的说法,那是有意与江充合作,好来换取直隶都指挥使司的大位。却不知大家心意如何?” 伍定远最是痛恨江充,深怕柳昂天真要与这奸臣合作共事,他暗自心急,但自知上次举止过于卤莽,已有犯上之嫌,此时便不敢任意妄言,他面望卢云,希望他能出言反对,想来仗着新科状元的气势,也许能令柳昂天、杨肃观回心转意,但卢云上回并未与会,此时只静坐聆听,并未多发一言。伍定远心焦忧虑,可又苦无机会与卢云私下交谈,一时只是发慌。 柳昂天道:“仲海啊!说到与江充合作,不知你意下如何?”众人转头去看,却见秦仲海颜面低垂,浓眉紧皱,却是缓缓地点了点头。 伍定远心中一凉,想道:“惨了!连秦将军也变卦了,这下只剩我一人反对,看来更要孤掌难鸣了。”杨肃观心下一喜,暗道:“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仲海果然是真英雄,绝非拘泥之人。” 柳昂天见秦仲海同意,便道:“仲海你既然同意,那便说说你的理由吧!” 众人见秦仲海双目紧闭,神情似是忧虑无比,心中都道:“仲海平日虽是嘻笑怒骂,临到大关头,却还是正经八的模样,唉,想来这件事真是难为了。” 过了半晌,秦仲海仍在长考不休,柳昂天道:“仲海,你赶紧说吧!我们都在等呢!”他催促一阵,只听秦仲海道:“虎……虎……” 众人心下一奇,寻思道:“虎?那是什么意思?莫非要消灭朝中八虎么?” 柳昂天皱眉道:“虎?那是什么玩意儿?你说清楚点。” 秦仲海道:“休…休…” 柳昂天奇道:“休?休什么?要把江充休了么?”众人登时交头接耳,都搞不清秦仲海的意思。 柳昂天喝道:“你到底要说什么?” 秦仲海道:“呼…呼…咻…咻……” 众人互望一眼,低声道:“呼呼咻咻,那又是什么意思?” 杨肃观哼了一声,道:“别问了,他在睡觉。” 柳昂天大怒,登时大吼一声,喝道:“秦仲海!你给我起来!” 却见秦仲海跳了起来,惊道:“怎么了?失火了么?” 杨肃观叹道:“我们在谈大事,他却来这儿睡觉,唉……” 柳昂天戟指暴喝道:“粪土之墙!” 秦仲海急忙转身,细细在墙上查了起来,慌道:“哪里有粪土?等一下找管家清理干净。” 杨肃观叹道:“宰我昼寝。夫曰,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污也。” 秦仲海尴尬一笑,道:“墙上全是粪,当然不能再污了。”他干笑数声,道:“嘴里好渴,先喝杯茶吧!”说着伸手拿起柳昂天的茶杯,连问也没问,迳自大口牛饮起来。 柳昂天哼了一声,道:“方才见你点头连连,莫非是同意与江充合作?” 秦仲海大吃一惊,猛地满嘴茶水激射而出,便往伍定远脸上喷去,伍定远吓了一跳,他已获天山真传,此刻武功超凡入圣,当下双足一点,冲天而起,躲过了秦仲海的水箭。伍定远闪开后,那茶水便往杨肃观脸上喷去,杨肃观一惊,使出小巧身法,立时闪到一旁。卢云此时正在回想与顾倩兮间的甜蜜情事,哪料到一股水箭扑面而来,霎时“啊呀”一声惨叫,已被喷得满头满脸。 秦仲海歉然道:“对不住,对不住。”当下急急走来,便为卢云擦拭,两人擦了一阵,只听柳昂天怒道:“仲海!你赶紧把话给我说清楚!咱们要与江充共事,现下定远反对,肃观赞成,你到底意下如何?” 秦仲海嘿嘿一笑,双手一摊,道:“此事我毫无意见,诸位怎么说,我怎么做便了。”他与江充、刘敬两家都无怨仇,虽对刘敬较具好感,但也没必要替他出死力,当下便两不相帮。 柳昂天咳了一声,道:“你既然没有旁的意见,那便去坐下。” 秦仲海哈哈一笑,迳自回座,只见他笑嘻嘻地眼望卢云,神色却是颇有深意。 果见柳昂天转看卢云,道:“卢贤侄,杨郎中赞成,伍制使反对,秦将军又无意见,这当口便看你的了,你若是赞成,老夫长考之后,当会与江充合作,可你若要反对,老夫便会选择刘敬这一方。你倒说说你的看法吧!”众人一齐往卢云看来,都要看他示下。 伍定远心道:“卢兄弟是我的生死弟兄,照理应会帮我,只是他脾气古怪,不知他会不会忽然倒戈?” 杨肃观心道:“惨了,卢云与我交情平平,前些日在我家里还弄得很不愉快,这下定会反对了。”他这几日颇为忙碌,中间还抽空离开京城一趟,一直没空邀约顾倩兮出门,是以不知卢云与顾倩兮之间的事。 众人各存心思,都怕卢云出言反对己见,众人当中,却只有秦仲海一人笑吟吟地,心道:“咱们卢兄弟以兵法谋略见长,且看他大发议论,到时必有见地。” 秦仲海曾与卢云同赴西疆和亲,对他的计谋甚是心仪,方才他不表意见,其实便是让贤之意。 卢云沉吟片刻,他方中进士,想不到便面临如此重大的难题,一时长考连连,神色颇见为难。 柳昂天催促道:“卢贤侄,你这就请说吧!” 卢云想了一会儿,道:“照在下的愚见,即便我们与刘敬合作,仅凭咱们两家的实力,只怕依旧推不倒江充,不过徒然浪费心力而已。” 伍定远暗叹道:“果然不出我所料,真的倒戈了。”杨肃观心下一喜,想道:“都说卢云是个古板书生,想不到英雄所见略同。” 二人正想间,卢云又道:“可是我们若与江充合作,那也是与虎谋皮,非但拿不到‘京畿都指挥使司’,还会被他倒打一耙,只要刘敬一灭,唇亡齿寒,下一个就是我们了。” 杨肃观双眉一轩,道:“何以见得?” 卢云道:“方今两雄对决,朝廷无数小人都在趁机要胁江充与刘敬二人,希望从中间捞些好处,照我看来,想要这‘京畿都指挥使司’一职的只怕不在少数,只怕江充未必是真心给我们。除非他即日便送上这个大缺,不然根本无须理会。” 柳昂天颔道:“卢贤侄这话有些道理,此事咱们不可不防。” 杨肃观道:“照卢兄的意思,咱们便该与刘敬合作了?” 卢云摇头道:“那倒也不必。” 杨肃观沉声道:“照卢兄所说,咱们既不与江充合作,也不与刘敬交往,莫非要坐以待毙,等底定大局后,再让这些人来收拾咱们?” 卢云笑道:“杨郎中所言未免过,方今咱们助刘也好,助江也罢,都是为人作嫁的苦工夫,不知大家为何如此思?” 杨肃观嘿地一声,道:“此刻若不助刘,便需助江,局势使然,咱们根本没得挑选。” 卢云摇头道:“我主张两不相助。” 众人闻言,纷纷嗤之以鼻,杨肃观更是笑了起来。柳昂天微微摇头,心下暗叹,道:“这卢贤侄还是嫩,这话真是书生之见。” 却听秦仲海大喝一声,道:“大家吵个什么劲儿,先听他把话说完。”众人闻言,这才安静下来。 卢云向秦仲海微一点头,以示谢意,跟着道:“当今江刘对决,正是所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咱们身为朝臣,食君之禄,正该趁此良机一统乱政,重振朝纲。” 众人听得这话,都是哦了一声,颇感兴味。只听卢云续道:“方才听侯爷所言,这次大理寺审问江充,主要是要查看他擅自调动玉门关守军一案,其实若要扳倒江充,此案恐还远远不及燕陵镖局血案来得有用。” 听得“燕陵镖局”四字,众人心下都是一凛,伍定远更是大为兴奋。 柳昂天双眉一轩,显然也看到了其中关键,当下道:“卢贤侄快请说吧!老夫愿闻其详!” 卢云道:“依在下看来,燕陵镖局一案前后牵连知府梁知义、御史王宁、齐家满门八十口人,株连之大,涉案之广,可说甚为罕见。倘若咱们能在腊月二十日大理寺会审江充前,将相关人证物证罗齐全,凭着这件天地奇冤,定可彻底挟制江充。待得把柄现出,线落入我们手中,届时风行草偃,任他江充再大,也难只手翻天。” 卢云过去曾听伍定远提及燕陵镖局的案情,此时便以此剖析情势,果然丝丝入扣,入情入理。 柳昂天点了点头,道:“卢贤侄此言不错,只是江充这人狼野心,岂能容我们从容调查本案?到时杀人放火的局面生将出来,只怕两边都不讨好。” 这次西行调查羊皮一事已然弄得腥风血雨,伍定远还差点毕命天山,柳昂天早经众人禀告,此时便将忧虑托出。 秦仲海忽道:“眼前江充与刘敬争斗正凶,两大权臣都是焦头烂额的局面,恐无余力对付我们。咱们若能趁机着手调查,阻力必小。” 秦仲海这话倒是不错,以刘敬而言,他若知柳昂天重开燕陵镖局一案,非但不会有所阻扰,说不定还会派人相助。对江充而言,虽说燕陵镖局一案是冲着他来的,但他最怕刘柳两派合而为一,即便知道柳昂天着手查访,也不至立即翻脸,反倒会寻求和解让步的机会,以免腹背受敌。 众人莫不是老练江湖之人,见识自都明白,此时听秦仲海一说,便都点了点头。 卢云见众人都有肯之意,心下一喜,又道:“等咱们把人证物证罗齐全后,定能制住江充。日后助刘则江灭,助江则刘亡,从此朝廷派之中,自该属柳门最为雄强了。” 柳昂天一想不错,喜道:“此计大妙!咱们正该如此!”伍定远更是露出欣慰的神色。 杨肃观道:“卢兄所言不错,可是要掌握全案,其中还有几个难处,一来犯案之人是昆仑高手,恐难一举将他们制服;二来卓凌昭这些人可能守口如瓶,即便抓住他们,恐难逼其招出指使之人。咱们徒然劳师动众,却恐怕会白忙一场。”众人闻言,纷纷点头,都知其中颇有困难之处。 柳昂天沉吟片刻,道:“扬贤侄所料不错,此事不可不慎。”他知伍定远是捕快出身,这等审讯追捕之事,定然在行,便问道:“定远啊!若是由你来接这个案,你打算如何办理?” 伍定远听得柳昂天垂询,登时大喜,忙道:“卑职与昆仑山仇深似海,只要侯爷吩咐一声,卑职明日便启程出发,前去打探这群贼人的下落。下官江湖朋友不少,只要详加寻访,定会找出他们的行踪。” 柳昂天道:“听肃观说来,这批匪人似乎武功不弱,你可有把握擒住他们?” 伍定远单膝跪地,愤然道:“侯爷放一万个心,下官便是性命不在,也要将这群贼千刀万剐,以慰燕陵镖局满门在天之灵。” 这伍定远平素老练精明,但为了燕陵镖局一案,非只丢官亡命,几历生死大险,甚且还曾遭江湖中人怀疑操守,可说日日夜夜都是以此悬念。此时柳昂天问起,自是激亢难忍,当下便有立定生死状的决心。 众人见他满面愤慨,语出悲壮,似有无尽的血海深仇,都是为之一惊。柳昂天与杨肃观对望一眼,两人都是轻轻地摇了摇头,却是深以为忧的神色。 秦仲海心道:“看伍制使不要性命的模样,到时与卓凌昭一照面,只怕反而坏事,我看侯爷决计不会派他出马。” 秦仲海跟随柳昂天日久,深知他做事保守,以伍定远现下的愤慨怒火,柳昂天自不会放心他去办事,料来这案定会托付他人。 果听柳昂天转问韦壮,道:“你可曾知道昆仑山人马的行踪?” 韦壮摇头道:“自从华山一会之后,那卓凌昭有如销声匿迹一般,全然不在江湖上走动,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柳昂天叹道:“要是找不出这批人,这案就难了……”他看向杨肃观,问道:“你少林寺可有消息?” 杨肃观点头道:“关于这群人的下落,诸位大可放心,据本寺传来的消息,昆仑山门下已然到江南去了。” 伍定远霍地站起,大声道:“原来这群贼人去了江南!咱们这就去追杀他们!” 柳昂天见他神态冲动,忍不住皱起眉头,伍定远却是不觉,兀自咬牙切齿。 杨肃观轻咳一声,道:“据说卓凌昭败给宁不凡之后,身心俱创,便躲到江南苦思新剑法,只想再找宁不凡一决胜负。只是他门下的匪人闲不住,便在江南一带行凶杀人,已然灭掉了十余个弱小门派。” 韦伍二人闻言大怒,齐声道:“这群贼当真无恶不作!” 柳昂天思片刻,道:“既然如此,咱们事不宜迟,该赶紧动作才是。”说着对卢云道:“你不数日便要到江南赴任了吧?” 卢云点头道:“正是,下官后日便要启程,前去长洲上任。” 柳昂天点头道:“好,卢贤侄到江南后先去打理打理,几日后我会上奏朝廷,再请肃观去巡查沿江防务,这回卢贤侄与杨贤侄两位一齐下去江南办事,不将这群匪人绳之以法,绝不罢休!” 卢云与杨肃观一同站起,拱手道:“谨奉侯爷意旨!” 柳昂天取出令牌,交在卢云的手里,道:“倘若遇上昆仑山的人马,你迳自调动江夏的守军前来拿人,那儿足有万大军驻扎,不怕这些匪人不从。只是非到最后关头,万不必与他们硬拼。” 卢云应道:“属下知道()。” 伍定远听这派令中没有自己,忍不住心下一惊,颤声道:“侯爷,我…我与昆仑山向来有仇,你为何不派我去?” 柳昂天道:“这几日军务繁忙,老夫想请你多在京城停留几日,反正卢贤侄也要下去江南,这案不妨就交给他办吧。” 伍定远心下难受,只低下头去,良久不语。 卢云慰言道:“伍兄万别气馁,这案是你开的头,小弟自当好好收尾,到时还要向你多加请教呢。” 伍定远叹息一声,低声道:“若有什么用得着我的,伍某自当尽力。” 秦仲海见伍定远沮丧,情知他心中不喜,当下也劝道:“老伍啊!这卓凌昭又不只与你一人有仇,老也跟他这禽兽不共戴天。便算你手痒想杀人,你让卢兄弟将他设计擒住,届时安排你老兄亲上刑场,来个亲自喀喳,不也算报仇了?” 伍定远嗯了一声,轻轻地道:“秦将军说的没错,谁来执法都是一样的。”众人见他让步,心下都是一宽。 柳昂天道:“从明日算起,个月后正是腊月二十,当是朝廷大审奸臣的时刻,咱们需得赶在大审之前,将燕陵镖局的凶手生擒回京,也好拿来挟制江充。倘若江充冥顽不灵,始终不肯让步,咱们便与刘敬联手,两案并陈,一齐送入大理寺会审。想他江充虽然嚣张,却也挡不住这等攻势()。” 杨肃观登时站起,大声道:“侯爷英明!”秦仲海等人也都称是,只有伍定远低头不语,神态甚是寂寥。 柳昂天道:“诸位这几日早些准备,可得动身了。” 却听杨肃观道:“侯爷且慢,我这里还有一个消息奉告。” 柳昂天哦地一声,道:“杨贤侄请说。” 杨肃观道:“这些日我从少林寺那儿听到一个风声,是关于刘敬的。” 众人见他神色凝重,都是心下好奇,询问道:“什么消息?” 杨肃观低声道:“据说今年正月,刘敬也曾远赴天山。” 伍定远一愣,道:“他曾到天山?可我未曾见到他啊?” 杨肃观道:“这是我派灵音师兄亲眼所见,决计错不了。” 伍定远哦地一声,他知道灵音已然平安返寺,这些日也颇挂记他,却不知灵音曾有这段奇遇。 杨肃观又道:“据灵音师兄所言,那日他与一位李庄主被迫离开天山神机洞,众人才过得一座木桥,便见刘敬与一名容貌猥琐的男躲在树林,那猥琐男背着一只**袋,里头不知装着什么物事,两人便自匆匆离去。” 韦壮问道:“怎么灵音大师识得刘敬?” 杨肃观道:“昔年剿灭怒苍山匪寇时,他二人曾有一面之缘()。” 这“怒苍山”字一出,猛地柳昂天、秦仲海、韦壮人身都是一震。卢云见众人脸色大变,心下暗暗罕异,不知他们为何神情如此。 杨肃观轻咳一声,道:“也是为此,那日我灵音师兄便把刘总管认了出来,但那容貌猥琐的中年汉却是不识,只是看那猥琐汉身法高明至,想来也是一代宗师,只不知是谁。” 伍定远心道:“那日我在神机洞中,模模糊糊间见到两团灰影,难不成便是刘敬和那容貌猥琐的男?可他们去那做什么?莫非也是去找皇帝的骸骨么?”他心下暗自猜想,却又找不出头绪。 柳昂天道:“照老夫看来,刘敬既然去得天山,八成便是去调查江充的行踪,现下有徐铁头与琼国丈两人替他撑腰,看来这场斗争还有得拼。大伙儿这几日回去准备准备,赶紧把行囊收好,和家人知会一声,晓得么?”众人自是高声答应。 柳昂天特意把卢云留了下来,提点他一番做人做事的道理,免得一到江南又得罪豪门巨富,到时定会惹出无数纠纷. 正文 第十章 春风轻拂杨柳岸 第二日清早,卢云带妥印信行李,便要启程南下,朝廷为他雇来十余名书僮家丁,一照护他前去长洲,眼见顾嗣源、柳昂天、秦仲海、伍定远等人挥手做别,卢云自是感动。卢云前夜与顾倩兮说了一夜情话,两人好容易团圆相聚,自都不愿分离。此时出发在即,卢云不见顾倩兮前来送行,心中更是一片寂寥。 伍定远行向前来,道:“卢兄弟,这次燕陵镖局的案全靠你了,希望你能为苦主平反冤屈,也替你哥哥出一口恶气。” 卢云点头道:“伍兄写的状我已看过,看来那屠凌心、钱凌异二人罪行最为重大,此次若能抓住其中一人,再令其供出主使,此案必定能破。” 伍定远握住他的双手,道:“昆仑山人马行事残暴狠戾,你凡事多加小心,千万别着了他们的道了。” 卢云笑道:“再过几日,杨郎中便要下来相助,到时我自可轻松许多。” 伍定远点头称是,却难掩神情落寞。 秦仲海上前道别,他见卢云眼中略略带着愁思,忍不住笑道:“卢老兄啊!你又泪眼汪汪地做什么?每次看到你都是一脸倒楣相,怎么连干知州还是这般神气啊!” 卢云苦笑道:“秦将军取笑了,你自己也要多保重啊!” 秦仲海笑道:“说什么保重?你这趟下去,几个月后便可返京述职,到时大家再喝上一杯吧!” 卢云想起这些时日不在京里,只怕与顾倩兮间的感情又有变化,心下平添担忧。 众人互道珍重,挥手作别,卢云忽见秦仲海眼神中有一丝狡狯,不知他又有什么奇怪阴谋,忍不住暗自起疑。 卢云坐在车里,拿起长洲州志去读,念道:“长洲隶苏州府,户万七千一五十五,口十二万四千九八十五,长洲倚西北虎邱山,滨长荡阳城等湖,东有娄江,源出湖,东南畔运河……”他念了一阵,心道:“我此番受印为官,定须为姓好好干一番事业,绝不忘昔日穷苦时的志向()。” 他想了一会儿,只觉热血沸腾,满身劲力,忽地凉风吹来,却是好一股浓浓秋意。当此秋景,猛地又想起顾倩兮,他心下一阵惆怅,只觉情思难遣,忍不住又唉声叹气起来。 却听车夫道:“这位知州老爷啊!你眼下就要去当官了,怎么还在这儿叹气连连,好像是要去杀头一样哪!” 卢云听这车夫说话声音含浑不清,喉头有些嗓紧,想来此人定是伤风喉疼,当即道:“兄台少说点话,免得伤了嗓。” 那人笑道:“伤了嗓?那倒不会。”跟着笑问道:“听说卢知州还未娶亲哪!可曾有了意中人?” 卢云想起顾倩兮,点头道:“在下结识了一位天下第一美人,这几日好生开心。” 那车夫吃吃一笑,道:“天下第一美人?可是杨贵妃么?” 卢云眉头一皱,寻思道:“这车夫好生无礼。”当即低下头去,不理不睬。 过了一会儿,那车夫又问道:“据说卢知州以前曾做过军中参谋,还曾保驾公主和亲,可有此事?” 卢云咦地一声,道:“你怎么知道这许多?” 那车夫道:“我是听朝中大臣说的()。” 卢云想起公主,登时一叹,寻思道:“不知公主这几年过得可好?那喀喇嗤亲王可曾好好待她?” 正想间,忽听那车夫问道:“卢知州为何叹气?可是想到那貌美如花的公主了?” 卢云点头道:“是啊!公主待我好生亲切,不知她这几年可曾幸福美满?” 那车夫笑道:“卢知州何必发愁?要是她日过得不快乐,卢知州还可以请调西疆,好去探望她一番啊!” 卢云听他语气越来越是轻挑,忍不住皱眉道:“你这人说话怎地如此无礼?你专心驾车吧!” 忽然那车夫提疆一驾,已然转向西行,卢云惊道:“你干什么?咱们是往南去啊?” 那车夫笑道:“我看还是往西去吧!这才能送你早些与公主会面啊!” 卢云心下大疑,猛地跳到前座去,喝道:“你到底是谁?” 那车夫噗嗤一笑,跟着将帽脱下,霎时迎风飘来一头乌黑秀发,卢云见眼前好一张柔美面孔,正自似笑非笑的望着自己。卢云大吃一惊,颤声道:“倩兮…是…是你…” 原来那车夫正是顾倩兮假扮的,只见她掩嘴笑道:“我看咱们还是早些到西疆去,也好送你去当驸马爷啊!” 卢云想起秦仲海送行中的狡猾眼神,原来他早知顾倩兮乔装车夫,只是不点破而已()。 卢云乍见爱侣,一时又惊又喜,又烦又忧,惊的是顾倩兮忽尔到来,实在出意料之外,喜的是她如此深情,想来两人感情不至再有变化;只是心中烦忧的却是顾嗣源等人,想来他们不见了千金小姐,此时定是气急败坏,暴跳如雷。 果然尚书府里已乱成一片,顾夫人与二姨娘更是吓得花容失色,她们四下找不到小姐,不知她溜到哪儿去了,待要抓住小红询问,谁知这小丫嬛也跑得不见踪影。顾嗣源从书房里找到一封书信,却是宝贝女儿向他辞行,说要返乡省亲云云。顾嗣源惊疑不定,找来二姨娘细问,才知顾倩兮与卢云两年前早已有情,看来宝贝女儿定是去寻卢云了。 只是说来奇怪,前些日要她与卢云同桌吃饭,直是难如杀头一般,谁知过了两日,却又如胶似漆,舍不得半天分离,看来女人心,海底针,便是他这个做爹的,也是看不出半点痕迹。 天幸卢云是个知书达礼的人,想来闺女即使与他同游同居,也不会生出什么违背礼教的事来。只是想起宝贝女儿如此任性,顾嗣源还是颇为生气,只恨过去不曾好好管教。那二姨娘更是气得牙痒痒的,恨不得将卢云抓来千刀万剐,才能一吐闷气. 正文 第一章 三重惧 景泰十二年,鞑靼翁金城,九月初,天阴 恐惧是什么? 恐惧,是胆怯畏缩的娘亲,是大声哭嚎的近邻…… 恐惧,是世间最无益的情感。 就像羞耻、悲伤一般,恐惧是如此的无用,如此的令人鄙夷……无益于成功,无益于胜利,只益于苟延残喘,卑颜屈膝…… 鞑靼国第一高手,哲尔丹这样教导着弟。 自六岁丧母以来,五十七岁的哲尔丹不曾再落下一滴泪,也不曾感到一丝迷惘与恐惧,他是可汗最仰仗的武将,弟心头最崇仰的慈父,他是北境匈奴最能打的人,身长九尺,铜筋铁骨,额角峥嵘。 “无畏者,无敌也!” 当哲尔丹用铿锵有力的阿尔泰语吼出这句话的时刻,他的身影仿佛便是战神的化身。 这就是哲尔丹,北疆沙场的无敌勇士。 有奇怪的声响。 喀、喀喀、喀喀喀…… 好生诡谲,仿佛有野兽在嚼碎人骨,浓列的杀气弥漫四周,那咀嚼声自远而近,由幽入明,伴随着远处兵卒的低沉哭声,黑暗中,仿佛罗刹到来,降临翁金城。 罗刹,西方佛国的凶神,会吃人的恶鬼,当它迈入宫城,此地即将成为人间炼狱,哀号与哭声,惨绝人寰的血腥屠场,将会让残存姓永难忘怀。 罗刹到来,已在宫门不远。 魔王降临,天地孰能挡之? 我能挡。我的名字叫做哲尔丹。 黑暗中,哲尔丹屹立正门,炯炯目光像是两盏明灯,照亮了惊骇中的翁金城。 宫门正前,黑暗无光,死神跨过满地的尸兵刃,一步步地朝哲尔丹行来。 千名兵卒,数侍卫,无人能够阻挡恶鬼潜入宫城,唯一的屏障,只剩下哲尔丹的一双铁拳。哲尔丹清楚自己的使命,作为最后一道防线,可汗的天威,妃的贞节,都必须用自己这双铁拳守卫住。 无尽的黑暗、低沉的哭嚎、孤身一人面对妖魔,这样的处境让人感到绝望。 也许常人会因此畏缩吧,但站在这里的人叫做哲尔丹,漠北第一人,蒙古第一高手,匈奴北境最能打的人,他有许许多多的称号,来者即便是真正的妖魔,他也没有退让的理由。 在蒙古,他绝对是无敌的! 来人已到丈开外,终于停下脚来,睁着野兽般的铜铃大眼,直直望着自己。 很高,很壮,肩膀宽阔地像只站起的牛,不像人的长相。哲尔丹虎目生威,反瞪着眼前的恶鬼,九尺身材,加上鬼也似的丑脸,乍一见到,确实会让人联想起魔王。 会怕么?不巧得很,自己恰好也是九尺高矮,连一寸也没差。不同的是,他哲尔丹可不是站起的牛,他是步行的雄狮,从塔克拉马干到戈壁间最强的雄狮。 “停步!”雄浑的吼声从哲尔丹的喉间冒出,短洁有力,足让所有敌人心悸。 来人停下了,好似在回答哲尔丹的吼声,他的喉间也发出了嘶嘶声响。 黑暗中,铜铃大眼生出异光,嘴唇下森白的牙齿露了出来,上头还沾着碎肉,让他看起来更不像人。连牛也不像,只像只怪物。 哲尔丹望着怪物,问道:“想活?”他手指远方,冷冷地道:“滚。” 简洁,直接,毫无转圜余地,这便是哲尔丹说话的调。 黑沈夜色中,对方裂开了嘴,挂着笑,褐红色的牙龈让人想吐。 冷笑、蔑笑、轻视的笑,对方没有退让,便是挑衅,哲尔丹的声音撕裂了诡异的夜空,震天价响:“你要战,便作战!” 蒙古第一高手,以雷霆万钧之势喊出了成吉思汗的名言,霎时间,排山倒海的真气从体内汪涌而出,力道爆发,哲尔丹重重向前踏下,刚猛无俦的掌力扑击而去。气势之强,足以傲视北境数十国。 轰!巨力相互撞击,沙尘飞扬,对手身一晃,哲尔丹也是一晃。 对手没有倒下,那么自己呢? 哲尔丹望着脚下,地上现出了深深的凹痕。这个足迹是他留下的,青石地板,深达寸许的足印,那是只有绝世高手才能踏出的痕迹。 不过,也只有往后退开的人,才会留下这种痕迹。 哲尔丹发怒了,他暴喝一声,击出了第二掌。 双掌对撞,巨响声中,有股怪力向前冲来,撞开了哲尔丹的右掌,他的脚踝感到了疼痛。那股莫名力量还在向前袭来,刹那间,鞑靼国第一高手的胸腹发闷,现出了郁闷,他必须把浊气吐出。 想要调匀呼吸,对手没有放松,他主动发招,又是一掌击来。 第次对掌,只闻轰然大响,这次哲尔丹必须力灌双腿,不然自己会倒下。再一掌,他喘着气,又一掌,想要弯腰,终于,第五次对掌,哲尔丹伸手捂住了胸口。 “怎么会这样……”无敌的勇士咬着牙,问着自己。 黑暗无光的夜晚,除了自己浓重的喘息声,他什么也听不到。魔王嘶嘶冷笑,还在向前走来,十尺、五尺、尺,终于触手可及,眼前的景象慢慢模糊,五十七岁的自己,武功体力俱达巅峰,他若挡不下眼前的妖魔,天下孰能挡之? 哲尔丹的脸色已成铁青。掌心开始出汗……心跳渐渐加快……嘴角微微颤抖…… 这是什么感觉?九岁随父亲第一回出猎,在山道上亲见了黑熊,是不是现下这个样?没法再想,又是一掌来了,这是第六掌…… 哲尔丹听到奇怪的声响,那是自己的呕血声。 怎么回事?脑中一直浮现天堂地狱的情景? 怎么回事?泪水不断从眼角流下? 这是什么感觉?是屈辱?还是羞愧? 不!不!这种熟悉的感觉是…… 是恐惧? 是恐惧! 四十岁那年,他向天发誓,即使天山崩塌于前,他也不会为之惧怕。五十岁那年,踩着高丽国最强手的身躯,他赫然发觉,天下再也找不到让他畏惧的东西。 在这死前的-刻,他居然怕了? 望着那蕴有无边神力的妖魔,哲尔丹第一次体会了身为人的渺小,无奈、恐惧、悲伤、乞怜……种种感情淹没了他……好似一个漩涡,不断地将他吸入无边苦海…… 霎时之间,哲尔丹仰天狂啸,他撕裂了衣衫,发出巨大吼声的他,双掌并力向前。 “无畏者,无敌也!” 能够压倒心头恐惧的,只有自己这生笃信的信念,当勤修苦练的内力,排山倒海般移出丹田时,他再没想过自己的生死、 荣誉、职责、练武人的志向,尽在双掌之中。 作为妇孺弱小的守护神,北疆国境的万里长城,此刻的哲尔丹,肩负着保卫行宫御驾的职责,他有不能败的理由。 九月初……这一夜,鞑靼国翁金城像是打了一场仗…… 一场惨烈莫名的战役…… ※※※ 景泰十二年,中国居庸关,九月二十二日,细雨 练剑的,很少不知卓凌昭,练拳的,无人不识少林灵定,就像写书法的一定听过王羲之,念佛经的必然认得鸠摩罗什,千年下来,每行每业总要摆几个顶尖儿的大人物给你瞧。便连剃头的、杆面的,多半也会出一两个名震遐迩、远近驰名的人物,这便是“行行出状元”的意思。 武里的状元们,个个身怀绝艺,也各有大志向。 宁不凡习武,求的是武道法的完备,自身武功的境巅峰。 卓凌昭练剑,求的是打遍天下无敌手,笑傲武林,睥睨群雄。 天地随我独行,沛然莫能挡之,那是方敬的境界。渡己渡人,造化万物,那又是少林和尚的宏愿。总而言之,侠心与武的绝妙搭配,缺一不可。 少了信念,就成了暴汉,杀人不眨眼的妖魔鬼怪。为此,武林间的师父们无不细心开导徒弟,入门前考察人,下山前谆谆嘱咐,都是要练武之人秉持侠心。 少了侠的武,会变成什么模样? 听过“萨魔”两个字么? 就有这么一个人,练武只为杀人,只为**掳掠无人能挡。引领这人一次又一次立于寒风抖擞拳脚,竟是为了领略杀人的无穷乐趣,以及那**强暴的快感。 要知道他的事,只要越过居庸关,找个带家伙的人一问,那人定会跳起身来,暴喝道:“你是谁!问萨魔做啥?” 举凡蒙古出身,练武练剑,听到这两个字,莫不是双眉一轩,倒抽口冷气,接着便要满身杀意、大为戒慎。 这个萨魔,平常只要不巧撞见了,老远瞧个半眼,便算是倒了两辈大霉,哪晓得今儿个刚巧不巧,咱们安道京还真生有幸,偏给他遇上了这位老兄,还要一随这鬼怪行走,直达十天半月之久。 “***!这怪物就是“萨魔”么?怎会给老遇上了?” 安道京坐在马上,苦着一张胖脸,眼角瞅着背后的囚车。 秋风斜雨,天色阴霾,大批锦衣卫好手从官道行来,马蹄声响,却不闻分毫说话之声,连安道京也收起酸懒,手掌不离刀柄。 来人共计六十二人,分圈守护-辆囚车,最外圈共计十人,诸人骑在马上,提疆带刀,徐徐前进;第二圈好手缓缓步行,散列在囚车四周,只见他们全数空手,腰间悬着钢,个个神色凝重。 最内一圈只人,各自骑在马上,紧挨囚车之旁、这人身着官袍,当前一人面如重枣,足跨骏马,正是安道京。 六十名好手押解一人,连锦衣卫统领也到了,足见车中囚犯的要紧。 囚车顶开了一处方孔,犯贼的脑袋从方孔中凸了出来,那头颅面罩黑布,看不到脸面,但看他头大如斗,定是高大无比的巨汉。囚车里铁紧绕,绑住了硕大的身躯,除一颗脑袋突出车外,其 余全给铁牢牢缚住。 车牢钢栏,径若茶碗,铁也有拇指粗细,若非如此,怕也关不住这等熊虎之徒。 虽说防备森严,万一这魔王挣脱铁,扭弯钢栏,来个破笼而出,那事情可麻烦至了。也是为此,车旁还有一道防护,只要这怪物稍有妄动,两大高手随时准备将他一刀斩杀,绝不留情。 大车左右各立一人,四道目光冷若寒冰,左是“河北最快刀”陈旋制使,此人崆峒出身,号称“抽刀断水,一削破空”,乃是江充亲自出面,向“直隶都指挥使”手下借来的大将。车牢右侧一条壮汉,乃是“午门断颈爷”刘德,刑部下手最辣的刽手,此人体型高壮如牛,号称能倒立出刀,闭眼断头,无论情势多为难,他都能在须臾间出刀,乃是刑部赵尚书主动出借的好汉,绝非寻常刽手可比。 左是最快刀,右是断颈爷,若有稍动,两柄刀便如利剪夹下,绝无手软可能? 只是防卫越森严,越显出一行人的色厉胆敛,到底这凶徒是谁,怎有这般可怕气势,让这六十人个个心惊胆战? 萨魔,恶贯满盈的暴徒,便是此行押解的囚犯。 身长九尺,力担千斤,杀人不眨眼的狂徒,据说九月初那夜,此人仗着一身神功,伪装成禁军侍卫。潜伏到鞑靼国翁金城行凶,非只杀死无数禁军高手,还将大名鼎鼎的哲尔丹打成重伤,尔后肆虐行宫,烧杀**,逼得可汗仓皇逃出。 有何深仇大恨,非要如此挑战可汗天威? 据哲尔丹事后转述,萨魔没有理由,只是新练了一套神功,想杀人习练,寻常姓不是对手,只有到大内去找了。 这岂止是日无王法而已,简直是失心疯啊! 数千火枪,数万兵马、狂怒至的可汗出面邀约,山五岳、五湖四海的好汉纷纷出手。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连中原的几名耆宿高手也受邀出马,北上蒙古追杀萨魔。 只是萨魔生性狡猾,虽给高手追捕,仍是从容逃亡,他辗转窜入海西女真,尔后经多伦、开平等地,沿途所过,无不杀害军民妇女,手法残暴,恣意妄为。最后,来到了中国北境要塞居庸关。此人一旦入关,中原必定生灵涂炭。居庸关守将听闻风声,急忙向朝廷求援,数千兵马严阵以待。 不知幸还是不幸,这名暴徒面对中国守军,居然没有抵抗,便活生生地给捕获了。 平白捡了个大便宜。,中国守军自是大喜过望。消息传到关外,可汗立即修书一封,盼中国能以两国邦宜为念,将此人押解北国,可汗要亲手砍杀泄愤,以慰无辜惨死的爱妃。 眼看可汗如此痛恨此人,这凶徒反倒变得炙手可热起来,师江充老谋深算,如何愿意平白交货?当此奇货可居,江充打起如意算盘,预备将此人押入京城天牢,也好来做趟大买卖。 便是为此,安道京奉命押解暴徒,将之带回北京。 “启禀统领,那家伙十天没吃了,咱们可要给他些吃食?” 天色已黑,锦衣卫众人圈坐火堆,各自烤火。耳听下属过来禀报,安道京头也不抬,迳自怒骂:“放屁!给他吃多了鹿肉,难免长了气力,到时跑出牢笼,你来挡啊!” 他咒骂两声,低头咀嚼香喷喷的鹿肉,又加了一句冷笑:“活活饿死这凶徒,也算是替天行道,姓会感激咱们的。” 那属下听了说话,便是一阵摇头,道:“统领啊,临行前江大人前细细交代,不是说要囚犯完完好好地回到京城么?咱们可以揍他,却不能真把这小饿死了。” 听了“江大人”二字,饶郡安道京阅历无数,还是禁不住身发冷,脑海中浮现出一张留着短髭的笑脸。那张脸平素总是笑得好生畅快,便连交代那句名言:“没用的东西,拖出去砍了”,脸上总也是挂着那幅奸笑,那笑睑如此诡异难测,好似要笑掉你的七魂六魄,一想便让人心烦。 安道京回望着囚车,那颗罩着黑布的头颅,兀自孤伶伶地凸出车外,那“河北最快刀”一手拿着鹿肉咬食,一手提着宝刀防备,仍不敢掉以轻心,安道京哼了两哼,只得道:“好啦!你就拿两块鹿肉过去,好好喂他吃了!” 眼看属下走了过去,安道京咒骂两声,只管低头吃肉,匆听脚步声响,一人走到自己背后,唤道:“安统领。” 安道京转过身去,只见一条壮汉站在眼前,正是“午门断颈爷”刘德。那“断颈爷”虎样身材,此时却面露倦容,好似有话要说。 安道京知道刘德刑部出身,绝非自己下属可比,自也不便失礼,站起身来,颔道:“怎么样?刘兄有事指教?”刘德摇了摇头,道:“安统领,说好班守夜,轮流看守那囚犯,怎地方才陈制使过来吩咐,说你今夜另有要事,又不能轮守了?” 此行六十人中,最内圈便是由大高手联手看管,这人以安道京武功最高、地位最隆,但也以他行径最懒,白日里还好,黑夜里若要他彻夜不眠,就近看管囚车,那可会要了他的老命。 安道京听了刘德的说话,只哦了一声,眯起了眼,一幅爱理不理的神气。 刘德咳了一声,把话又说了一逼,安道京拉紧衣领,打了个哈欠,讪讪地道:“你听了,非是本官不帮忙,只因本宫身怀要务,每晚都要批阅公,实在无暇监督,只有劳烦你两位多担待了。” 刘德睁着满是血丝的双眼,这番话十日前早已听过,只因当时不便反驳,竟落得夜夜不得好睡,想起今晚又要扎针刺腿,苦熬那漫漫寒夜,他越想越气,再也忍耐不住,当场大吼一声,怒道:“姓安的!你少来这一套!我刘德属刑部管辖,可不是你锦衣卫的下属!你老这般散漫推托,回京之后,休怪我找赵尚书分说明白!”说着怒目望向安道京,竟是要翻脸了。 刘德猛一发作,远处那“京城最快刀”立受感应,那陈旋两口吃完鹿肉,随手把油腻往身上一擦,便也站起身来,恶狠狠地朝安道京瞪去。两名同侪发作,安道京知道自己若要搪塞,可得找些新花头,当下只是干笑几声,却没回话。 刘德怒道:“怎么样?说好了人轮守,你到底干不干?”安道京轻咳两声,双手一摊,正要勉强答应,忽见属下从身旁擦过,手上拿着烤熟的鹿肉,却是要去喂萨魔的。 安道京望着鹿肉:心下忽起一计,当下一把拉住,暍道:“且慢!” 那下属闻言停步,尚未问话,安道京急急把鹿肉抢来,跟着从怀中取出一包药粉,全数洒在鹿肉上。那粉末色成黄褐,闻起来却有一股清香,却不知是什么来历。 那属下吃了一惊:“怎么?大人要给他调味?”安道京骂道:“调你奶奶个雄,你想哪儿去了?我这是蒙*汗*药,包管萨魔吃了之后,一觉好睡到天明。”他斜目望着刘德,干笑道:“好啦,今晚算我一份苦工,包你两位老兄安心睡觉,怎么样?” 刘德看在眼里,不禁又恨又羡,看这安道京何等聪明,早藏了迷药,只等自己出马看守之时,便来将妖怪迷昏,这懒鬼自也能高枕无忧了。刘德神色悻悻,暗骂自己不长见识。拱手便道:“如此多谢了。”心中却打定主意,只等到了镇上,也要去黑店里买几包蒙*汗*药回来,绝不让安道京专美于前。 安道京洋洋得意,便随属下过去,要亲眼见怪物把蒙*汗*药吃了。两人行到囚车旁,那下属手持鹿肉,朗声叫道:“这位朋友,咱们要喂你吃肉。请你张开嘴了。”他喊了两声,不见那颗头颅有丝毫动静,黑面罩盖住了五官,自也看不到脸上神情,望来倍觉诡异。 那属下摇了摇头,伸手到头颅嘴角,缓缓将面罩掀开,便要将鹿肉塞过去。 便在此时,一声惨叫划破长空,那属下的右手竟给硬生生地咬住,霎时痛得他大声惨嚎,欲待拉出手臂,那妖魔却又咬得紧,一时之间,鲜血喷洒飞溅,只将囚车染得红了。 惨叫声中,传来一声声喀啦脆响,那属下的手骨竟给怪物咬碎了,安道京大惊之余,急忙喝道:“陈旋!你还不动手!”陈旋轻啸一声,快刀斩出,须臾之间,已将那人的右臂及肘斩断。那下属惨叫哀号,抱着断臂,只在地下翻滚不定,众人急忙围了上来,替他包扎伤势。 正慌乱间,黑面罩下传出一阵阵清脆的响声。 喀……喀喀………喀喀喀……黑罩下的头颅咀嚼不停,好似咽下了甜美多汁的鸡爪。 安道京骇异之,大吼道:“***!给我打!” 锦衣卫中全是凶徒,眼看这萨魔狂妄至此,居然敢咬断同伴的手臂,大怒之下,无不手提水火棍,对着那人的脑袋便是一阵狂抽滥打,数十根木棍砸下,砰啪之声不绝于耳。 众人打得满身是汗,忽听轻响传来。 喀……喀喀……喀喀喀…… 那头颅还在吞咽…… 众下属骇然惊吓,纷纷退开,安道京也是面无人色,嘴角发抖。若要他单独看管这怪物,他宁死也不愿意,“他***!你小看你祖宗了!” 面对如此凶恶的贼囚,安道京没有后退,仰天狂吼的他,立时从包袱中取出法宝,便要很很地对付怪物。 安道京双目生出神光,从行囊中取出一只铁管,大步冲向囚车,众人见那铁管黑黝黝的,长不渝尺,毫不起眼,不知是什么用途。一旁陈旋见安道京满面激愤,可别当场打死那怪物了,想起此人要紧,便要出面阻拦。 正待上前,只听安道京冷笑道:“既然你不吃蒙*汗*药,那便赏你两管迷香吧!”他将管口对准面罩,使朝底端吹去,袅袅白烟送入,其味浓郁,果然便是采花淫贼专用的**香。眼见铁管原是这般用途,众下属面露讶异,傻傻地看着。 安道京毫无羞愧之意,拼命吹那迷香,忙了良久,那怪物的面罩已被迷烟灌满,余烟所及,周遭人等无不睡眼惺忪,连陈旋与刘德功力深厚,也不禁哈欠连连。安道京心下暗暗得意,看这迷香何等厉害,这怪物便再强上十倍,也要昏死过去。 过不片刻,果见那头颅往旁一歪,似乎熟睡起来。安道京嘘出一口长气,向陈旋笑道:“好啦!本官体恤大家辛苦,你两位自去歇息吧,这儿有我替你们守着。保管万无一失。” 陈旋与刘德咕哝一声,也不知是心怀感激,还是暗自鄙夷,摇了摇头,各自找块干净地方睡下。也是十天不得歇息,稍一躺平,便已鼾声如雷,睡死过去。 舟车劳顿,防范的又是要犯,锦衣卫众人早已疲惫不堪,此时要犯已给迷昏,不免松懈下来,安道京更是大剌剌地取过软垫,往地下一铺,迳自躺平,也来舒坦一番。 秋夜静,秋月明,除了远处守卫来回定动的脚步声,其他别无声响。 此刻刘德、陈旋早已熟睡,火堆旁的下属不敢懈怠,仍照班轮守,来往巡逻不休。安道京放下心来,便也闭上了眼,只管呼呼入睡。睡梦间,一股幽幽迷香飘来,好似海外仙山的袅袅烟波,尽在鼻端飘渺。 安道京闻着香气,忽起淫荡之念,脑中更感一阵晕眩。正想翻转个身,往梦中情人身上搂去,忽然之间,心下一惊:“这味道好生淫邪,不是我那**香么?怎地给人拿出来烧了?” 他秉住了呼吸,睁开双眼,便往四下打量,只见营地起了大雾,朦朦胧胧,众多属下俱都倒地安睡,竟是中了**香。安道京冷笑一声,看来定是属下手脚不干净,竟想趁机迷昏众人,也好行那窃盗之举,安道京心道:“外贼易与,家贼难防,看我揪出这败类来。” 方一转头,忽见囚车旁云雾缭绕,无数迷香不是从别的地方来的,却是从黑面罩底下徐徐送出。安道京大吃-惊:“原来是这妖魔作怪!”他急急思,看来此人定然练有龟息密法,居然憋着一口长气,将迷香吸入肺中,待众人心神松懈后,再行吐出。 此时内圈众人尽在熟睡,除外圈守卫,其余人等全无战力,安道京睡在囚车旁,自是当其冲,倘若萨魔脱身离开,自己势必第-个被杀,安道京又惊又怕,只想起身动手,趁那怪物还在囚车里,先行一刀将他了断。 安道京佯作熟睡,手指才摸到刀柄上,猛听囚车传来关节异响,似有武林高手发动缩骨神功,正将全身骨赂收拢一处。安道京心下大惊:“完了!这怪物要出来了!”撇眼看去,果见囚车里萨魔那庞大的身躯逐渐缩起,须臾之间,身上铁链再也缚他不住,竟尔掉落在地。 安道京骇异之至,他知道萨魔武功高得出奇,此时若要贸然移动身,定会给人发觉,怕没动上手,便给打成一堆烂泥。他躺在地下,不敢稍动,只缓缓伸手出去,从地下摸了颗石,没声没息地,便朝陈旋与刘德睡卧的方位扔去,料来人合力出手,未必便输。 石坠下,正打在刘德头上,那“断颈爷”却似少了脑,仍在呼呼大睡。 安道京暗自咒骂,正要扔出第二枚石,忽听喀喀两声,囚车上的铁笋已被怪力绷脱,营火映照,一只黑头罩缓缓升起,高大无比的身躯正从囚车中冒将起来,望之如同死神降临。 安道京吓得魂不附体,黑暗中,那萨魔缓步向前,来到了自己身边,以此人功力之深,只要一脚踩下,脏腑如何还能保全?安道京吓得全身发软,闭紧了双眼,心中求爷爷告奶奶,只盼平安渡过今晚。 萨魔低笑一声,在安道京身边蹲了下来,不知要做些什么。安道京满身冷汗,恨不得自己能够晕死过去,忽然之间,两只冰冷的手指摸上了喉头,这下安道京再也按耐不住,裤档湿热,只吓得屎尿俱出,暗道:“呜呼!吾命休矣!” 想起自己死后,家里的美貌老婆定会给他绿帽戴,不由泪眼汪汪,心里千遍地叹息。 正要闭目待死,那手指却不曾捏碎喉结,只移上了鼻端,好似住察看自己是否熟睡。安道京念头急转,知道还有活命良机,他故做熟睡,梦呓道:“老婆……别再摸了……”拼起生平余勇,直往萨魔的脚背抱去,嘴唇撅起,还去亲吻。 这下行险做作,果然瞒过了萨魔,耳听那怪物蔑笑两声,将脚提了起来,安道京不禁泪眼朦胧,暗自感谢老天保佑,看来准是自己行善多多,这才能侥幸逃得性命。 正感慨间,忽听远处咀嚼声响起,好似有人在吃食什么,安道京急忙睁眼,赫见那怪物蹲在火堆旁,手上拿着残余鹿肉,在那儿张口大嚼。 安道京心下惊诧,暗想道:“这家伙好容易逃出牢笼,怎么不逃走,反在这儿吃食?难道他是饿昏了?”忙中不及细想,随手抓了颗石,用力扔向刘德。 石飞出,啪地一响,正中刘德脑门,只打得他鲜血长流。刘德睡梦中给人暗算,登时大怒,他咒骂两声,坐了起来,一睁眼,便见火堆旁一条巨汉在那吃食,不是那萨魔是谁? 刘德吓得魂飞魄散,正要去摇陈旋,匆听萨魔低吼一声,转头便朝自己这个方位看来,刘德心头惨叫,当场往后倒下,任凭血流满面,睡姿仍旧安详。 安道京何等奸滑,一看刘德那幅死相,便知这小装聋作哑,定也在那装死。心下不住口地痛骂:“死小,这当口只求活命,还称什么武林高手!” 他知道情势危急,如果萨魔发起疯来,众人不免惨死当场,此刻万万不能惶急,他静下心来,侧耳倾听,只听那萨魔嗯地-声,打了个饱嗝,八成是吃得胀了,又听脚步声细碎,似在众人身上东西,霎时给他找出了一袋酒浆,当即举头狂饮,咕噜噜地灌着。 忽听一人喝道:“什么人?”也是萨魔举止过猖狂,终给最外圈的兵卒察觉,一人口中喝问,快速奔来,走不步,萨魔飞身而起,大滩鲜血已然洒落满地,那人竟给怪物撕成了两半。安道京看在眼里,知道萨魔武功远胜自己,更吓得全身发软,不敢稍动。 萨魔冷笑一声,提着两块死尸,飞上树悄,便将尸藏在树丛。过不多时,便又折返囚车,只听骨骼轻响,耶萨魔竟又运起缩骨神功,再次回到车里去了。 眼看怪物把囚车当成住处一般,安道京不由得诧异万分,不知他有何阴谋。安道京猜来想去,霎时心下大惊:“这家伙好大的胆,原来存心要上北京闹去!” 先前萨魔大闹翁金城,只为验证自己的武高低,便无端闯入鞑靼可汗行宫,打死余高手,奸杀十来名嫔妃,这怪物武功如此高强,居庸关的守军怎可能拿住此人?想来可汗追捕紧,萨魔性被俘,也好借着锦衣卫的囚车,一来避开北方高手的追杀,二来又可安安稳稳的抵达京城。也算是两全其美了。 安道京越想越怕,怪物要是真的入京,皇城腥风血雨,不知要死多少人,想起自己一家老小都在京城,心里不住发慌,只想找个法传讯回去,好让众人有个防备。 只是情势异常为难,囚车里的怪物既奸且残,自己若要贸然行动,定会打草惊蛇,以这怪物武功之高,随时都能发难,安道京满心叫苦,只有佯做不知,在那儿苦苦装睡。 好容易挨到天明,安道京急忙爬起,他双眼发黑,兀自装模作样,大声叫道:“好一场睡!真个爽快啊!”话声甫毕,众下属纷纷睁眼揉睛,爬将起来,也都喊道:“好睡!昨夜真睡得畅快啊!” 众下属个个眼眶发黑,面色惨淡,哪像是饱睡一场的模样?照此观之,这群家伙没给迷香薰倒,十之**全在装睡,就怕-个不慎,给萨魔发觉了,不见给人活活撕成两半。 那刘德满头是血,兀自在那儿大喊畅快,安道京又气又恨,急急走去,一脚便往他脸上踢去,刘德急忙闪开,陪笑道:“统领起得早啊!”此时陈旋也已起身,揉着眼道:“怎么了?可有事么?”看他睡眼朦胧的模样,只有他一人睡得安稳,丝毫不知惊险。 安道京哼了一声,努了努嘴,示意陈旋去看远处地下那滩血。陈旋猛一瞧见,登时大惊,正要大声嚷嚷,刘德眼明手快,忙掩上他的嘴,示意他不要大声说话。 陈旋也是个醒觉的:心下惊疑不定,只把眼瞅着安道京,等他吩咐。 安道京压低嗓音,道:“大事不妙,那妖怪老早解开囚车铁,随时可以发难杀人。” 安道京一边说话,一边瞄着囚车的动静,就怕给怪物听见了,不免提早动手。 陈旋脸色发青,颤声道:“那咱们该怎么办?立时出手火并么?” 安道京摇头道:“这人武功高得出奇,咱们千万别硬拼,待我飞鸽传书,先行知会江大人一声,等援军到来再说。安道京向来精明,知道江充手下能人无数,只要拖延得当,朝廷定能请来高人降魔护法,等这些大人物一到,何必还要自己硬拼?自能留住性命吃饭了。 安道京怕萨魔发觉,便吩咐下属打点行囊,假作忙碌,他自己则悄悄取来鸽笼,提了纸笔,写了张字条,便请江充派人过来援助,到时不管是罗摩什过来,还是卓凌昭出手,总之都强过自己。忙了一阵,二人偷偷摸摸地走到树林里,方敢放鸽高飞。 白鸽冲天飞起,人抬头望上,各自低声祝祷,忽然之间,囚车里一枚石破空飞出,竟将白鸽击落下来,准头之佳,世所罕见。 安道京惨嚎一声,低声道:“完了!这魔头好生奸滑,不让咱们往外联系。” 刘德面色惨淡,低声道:“怎么办?咱们就这样坐以待毙么?” 安道京皱眉苦思,这萨魔武功高,随时可以破车杀人,己方说来不过个好手,其余下属武艺有限,若要当场硬拼,实在挡不住这怪物的攻势。他心中思,手上却没闲着,解开死鸽脚上的竹简,扔入脚边的淙淙小溪,盼有乡民姓察觉,能将字条送到驿站去。 陈旋与刘德想起性命垂危,都是眉头深锁,神态甚为哀戚。 安道京见他们害怕,霎时嘿地-声,奋然道:“大家别慌,十里外有处鹰险峡,地势险,朝廷在那儿又有座驿站,守军足有五人,咱们便在鹰险峡来场大厮杀!”说着重重往两名同侪肩上各拍一记,打气道:“虚死谁手,还不知道哪!” 眼看陈旋、刘德唯唯诺诺,安道京心里抱定主意,一到鹰险峡,他老兄便要脚底抹油,溜之大吉,至于陈旋等人的生死,只有看他们自己的造化了。 ※※※ 景泰十二年,鹰险峡,九月二十日,天阴 鹰险峡,长十里,乃是通往京城的一条捷径。此地既称捷径,必然客商云集,果然峡谷入口人声鼎沸,往京城贩货的、访友的、求官的,来往商旅络绎不绝,直把小镇挤得满了。镇上最大的酒铺名唤小莺楼,占了这等地利,自是生意兴隆,高朋满座。 小莺楼,顾名思义,此处自有不少莺莺燕燕,时近黄昏。大批旅人在此 歇宿,众人一掷千金,欢饮唱歌,更显出阔气来。 这天,镇上忽然来了名怪客。 这人身穿红衣,身形巨大威武,面色黄褐,一望便知是个蒙古人,但即便高大些,肥壮些,还不至于让人怕。这人之所以叫人心里发寒,实在是因为他的眼神,好似不是人似的。 这人走到门口时,小莺楼的掌柜便知来了个可怖人物,他开铺做买卖几十年了,这种识人眼光决计少不了,心里不住祈祷,别让这人走进来。 世上不如意事,总是那么多,平日想要客倌进门,磕头也没人理会,但凶神恶煞赶上门来,却是推也推不掉。当那怪客跨进门里,伸手敲了敲桌之时,掌柜心下叫苦,只觉霉气冲天,可又不能置之不理,当下急忙赶将过去,抬头陪笑。 忽然之间,脚下好像踩到了湿黏黏的东西,他低头望着脚边,看见了靴旁的血水。 淙淙血流,正从那怪客的红衣上滴落下来,流满了酒铺之中。 那不是红衣,而是血衣,沾满血浆的红衣裳。 那掌柜骇然出声,也许眼前的不是人,而是妖、是魔、是刚从地狱爬出的凶神恶煞。他望着妖怪,泪水盈眶,只恨自己平日节省,舍不得多吃些好的,恐怕日后再也吃之不着了。 那掌柜低下头去,全身发抖,那怪客森然一笑,伸手抚摸他的脸庞。 杀气传来,掌柜只觉自己的心跳已然停顿,想要移动脚步,却少了胆,想打躬作揖,却没了气力,最后,他双膝软倒,语带哭音,悲声道:“爷要什么?” 那怪客眼光冰冷,朝店里的酒肉瞧了一眼,又朝店里姑娘瞄了一眼。那掌柜如何不懂心意?霎时磕头如捣蒜,连声道:“成……成……马上给您送上……”说着急急吩咐后厨送来酒菜,要姑娘们全数过来陪坐。 店中客人本有身强力壮的,但见了怪客的可怖模样,哪还敢罗唆什么,霎时走得一个不剩,店中女郎更是吓得面无人色,可怪物上门,谁敢不应?众女花容失色,颤巍巍地走将过去,站在桌边发抖。 那怪客望着自己的酒杯,低吼一声,一名姑娘全身发抖,提着瓷壶,胆战心惊地斟上了酒。那女孩儿怕得厉害,双手着实拿不住酒壶,霎时之间,洒水不曾入杯,酒壶反倒摔落在地。 那怪客低吼一声,左手伸出,接住了酒壶,跟着右手一探,按住那女孩的头顶,似要惩罚她的无礼。那女孩尖叫起来,拼命要逃,但那怪物力大无比,手中微微用力,便如铁钳般夹住头颅,女孩儿身小力弱,如何能逃?当场泪如雨下,两手连连挥舞。 那怪物提起酒壶,仰头痛饮。只等酒壶喝干,便要捏碎这女孩的头骨。 掌柜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想要差人去报官,却又不敢移步,只在那儿叫天叫娘。 “店家,看座!” 在这肃杀的-刻,门口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众人回头看去,只见一条大汉杵在门口,这人身穿制使服色,左手提着行囊,右手戴了只铁手套,看他相貌堂堂,四方国字脸隐隐生威,却是位朝廷命官来了。 “店家!看座!” 那大汉唤了两声,见众人飕飕发抖,仍无人招呼自己,他满脸纳闷,摇了摇头,自行走入店户。 甫一入店,陡见店中老小面无人色,只盯着店中一张板桌,那大汉微微一愣,眼角飘移,随着众人目光看去,只见西角落里坐着一条巨汉,正举着手掌,按在一名女孩的头顶上,似乎要捏死她。 那大汉吃了一惊,他身为朝廷制使,不能坐视不管,当下跨步向前,走到板桌之旁,沈声道:“放了她!”那怪客不去理他,自管仰头喝酒,掌上微微发劲,那女孩儿面露痛楚之色,双目渐渐突出。那大汉见情势危急,哼了一声,铁掌拍出,便往那怪客手腕攻去。 那怪客冷笑一声,右手仍是牢牢抓住那女孩儿,左拳挥出,猛向那大汉回击过去,这拳力道雄浑,拳风劲急,桌上碗筷给狂风刮起,霎时摔落一地。 猛见那怪客武功高得出奇,那大汉也是吃了-惊,霎时真气涌出,铁掌瞬即加力。 拳掌相接,无声无息,两人身都是微微-晃,竟是不分轩轾。那怪客面露讶异之色,松开了右手,那大汉眼明手快,立时将那女孩儿拉开尺,示意她退到一边。 那女孩儿高声尖叫,摔倒在地,店内众人又惊又怕,急忙将她抱了起来。 那怪客见杀人兴致被人打断,当场低吼一声,甚是愤怒。那大汉却也不惧,他抖开官袍,对面坐下,沈声道:“吾乃征北都督麾下,京城制使伍定远,敢问阁下堂堂一条男汉,何故欺侮一个卖酒女孩?” 此人满身公门气味,手上又带着铁套,自是伍定远到了。前两日他本在押解漕运米粮,忽地接到了公,要他孤身前来鹰险峡驿站,说有要务接应云云,好容易赶到此处,没见着朝廷驿站的人马,反撞见这名怪客,顺手便救了一各女孩儿。 那怪客沉默无言,眼光却是凶残冰冷,伍定远见他不似中土人士,正猜想他的身分,忽见大门外一名肥胖男急急奔来,停在门口,跟着向他连连挥手,似在示意他急速离开。 伍定远眼光锐利,已认出挥手那人便是安道京,看他模样狼狈,全身浴血,不知发生了什么惨事,他心下大奇,正要站起询问,忽然之间,身前板桌疾冲而至,伍定远防备不及,霎时给撞上了腰间。 碰地大响传过,板桌已成粉碎,伍定远给巨力-撞,身倒飞出去,撞塌了背后砖墙,倒在烂石堆中,死活不知。、 门外那人正是安道京,原来这日正午,囚车甫人鹰险峡,安道京尚未开溜,“京城最快刀”陈旋已然发难,当头便向萨魔狂砍一刀,那萨魔早已有备,旋即破车而出,双方激战一场,萨魔虽只孤身一人,武功却是既高且怪,下手更是凶狠无比,己方好手无人能挡一招半式,霎时死伤殆尽。安道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靠着生性奸滑,连连装死,总算给他逃出了虎口,本想怪客定往京城去了,便先逃回镇上,天晓得又在这儿遇上了他。 眼见萨魔缓缓转过头来,对着自己森然一笑,安道京全身发软,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双手连摇,一步步向后退却。 猛听萨魔狂吼-声,声震屋瓦,店中姑娘无不掩耳大叫,纷纷朝外奔出,萨魔兽性大发,直向安道京冲来,安道京惨叫一声,便往一名姑娘背后躲去,抱住了她的腿,在那儿飕飕发抖,那女孩儿吓得大哭:“你……你一个大男人,别躲在我背后!” 安道京心魂俱碎,哪敢转身出来?反把身一缩,更躲在那女孩儿脚下。萨魔哪管这些小丑心情,嘶嘶冷笑,斗大的拳头挥出,便要将安道京与那女一并击死。 忽然之间,一道紫光闪过,斗大的铁拳如雷霆般击来,正中萨魔嘴角,这拳力道好重,只打得他弯腰后仰,几欲倒地。 只见一条大汉神威凛凛,怒目望向萨魔,正是伍定远来了! 天山传人,号为真龙,正所谓“神眙宝血符天录,一代真龙海中生”,伍定远身负真龙之体,怎能轻易便死?众人见伍定远非但未死,尚能出手御敌,无不欢呼起来,便连安道京也是高声叫好。 萨魔见敌人未死,更不打话,双手登时急攻,左右双拳各出八记,共计一十六记飞拳,拳力刚猛破山,举却又诡异难测,正是他用以击垮鞑靼国高手哲尔丹的绝世武功。 快拳攻来,伍定远嘿地一声,跨开了马步,也是两手急挥,左右各出八记手刀,护住了全身要害。 手刀飞拳相互激荡,劈拍脆响不断,两人四臂急挥,都在以快打快。 那萨魔身长九尺,乃是罕见的巨汉,伍定远身形也甚高大,只比萨魔矮了几寸,二人激战之下,如同熊虎拼杀,客店伙计掌柜早已逃得一个下剩,店中桌椅给两人拳锋扫过,无不破烂润粉碎。 安道京虽已逃到店外,但劲风扑来,却也觉得火辣辣的甚是疼痛。他见伍定远武功高得出奇,不由得心下骇异,暗想:“几个月没见这姓伍的动手,怎地武功练到这个地步?***,那神机洞还真有些鬼门道,” 斗到酣处,萨魔见伍定远身手快得出奇,若要以快制快,自己实在占不到上风,须得另出奇招,方能制胜:心念甫动,身兜转成圈,避开了伍定远的手刀,跟着化拳为爪,趁势扭住伍定远的臂膀。这招正是他的独门摔角绝,中原人士无从得知,果然便一举得手了。 伍定远仗着自己力大,也不来怕,正要反身挣脱,忽然之间,萨魔向前一挤,贴身近靠,两手环腰,膝盖顶住尾椎,跟着奋起神力,竟将伍定远举了起来。 伍定远没料到对方竟有这手怪招,一个防备不及,已被头下脚上,重重倒摔下去。 萨魔虽然杀人成性,其实武功甚是渊博,早将摔角技法融入高深武之中,这种打法全不同于中原的小巧擒拿,走的是大开大阖的,中者或颈骨断折,或脊骨碎裂,可说惨不堪言。这招倒摔便是由蒙古摔角演化而出,专用在近身肉搏之时,虽无点穴的灵巧,却比点穴更见杀伤威力,也易于习许多。果然伍定远脑门撞地,已然鲜血长流。这下撞击力道奇大,非只带上了身的份量,还加上了萨魔的雄浑内力,若非伍定远浸泡过伏羲宝池,体质大异常人,恐怕这下撞击已让他脑浆迸裂,死于非命了。 伍定远被撞得浑浑噩噩,不知高低,萨魔毫不放松,揪住了伍定远的头发,提起脑袋,用力便往地下撞去,砰啪声响中,砖岩尽裂,沙石四射,伍定远满面鲜血,已然昏晕。 萨魔知道伍定远甚是耐打,怕这几下还要不了他的命,当下左手探出,叉住伍定远的颈,将他身高高提起,跟着重重一拳击出,正中脏腑要害。 伍定远受了这拳,身便如断线风筝般,直直滚入客店后堂。 萨魔击败强敌,登时仰天狂笑,转身便朝安道京走来,安道京又惊又怕,又急又气,大声叫道:“伍定远!你怎么死得这般早?你不是他***天山传人吗?快快起来还手啊!” 此刻店中老小逃得一个不剩,只余安道京孤身一人,眼看毫无转圜余地,除了拔刀御敌,别无生机。安道京把心一横,纵声大叫,霎时亮出宝刀,已是准备放手大杀了。 萨魔冷笑连连,左右两手相握,指间关节劈啪作响,目光凶狠难言。安道京见了这鬼模样,忍不住全身发抖,方才的勇气又抛到九霄云外,心道:“怎么办?我真要硬拼么?” 眼看那怪物一步步走来,安道京忽地面露喜色,指着后堂叫道:“伍定远,快!快!快起来揍他!”萨魔听那伍定远未死,忍不住一惊,急急回头望去,那伍定远哪里爬起来了?兀自倒在地下,一动不动,好似死了一般。 萨魔转回头去,只见安道京手上拿着刀,正想往自己身上捅入,看来这人当真奸滑至。萨魔轻蔑冷笑,一个耳光用力挥出,登把安道京打倒在地,这掌力道好重,只打得安道京右边脸颊高高肿起,连眼睛也张不开了。 安道京趴在地下,待见萨魔跨步过来,便要杀害自己,他急忙吐出几枚牙齿,陪笑道:“大爷、老爷、亲爷爷,您别急着杀我,回头看看后面,相好的又上门啦。”说话间兀自挤眉弄眼,十分卖弄玄虚,萨魔知道他黔驴技穷,哪会再次中计?怪笑两声,拳头便自击落。 眼看安道京便要被打成血肉模糊的一团,忽然间,萨魔喉头一紧,竟给人牢牢扼住了。 萨魔又惊又怒,侧目看去,只见伍定远竟尔爬起身来,血流满面间,脸上满布怒火,直往自己瞪来。萨魔吃了一惊,万没料到这人如此耐命,忍不住大为懊悔,方才自己没趁势扭断他的颈。 此刻萨魔喉头受制,已被伍定远用肘弯紧紧勒住,万难挣脱得开,慌张间,萨魔两脚往地下一撑,身往后重重撞去,正中伍定远胸膛,伍定远胸口疼痛,手腕便自松了,萨魔身一矮,抓住伍定远的手腕,趁势向前弯倒,霎时便将他摔了出去。 这时情况危急,伍定远若要倒栽葱似的摔下,必然暴露全身要害,敌手必趁机痛下杀手,他临危不乱,半空中提起真气,身一个翻转,两脚向地,稳稳朝下落去。萨魔本要上前抢攻,却险些给他的脚跟砸中头顶,大惊之下,急忙往后闪开。 萨魔呆呆望着伍定远,似被他的怪异身手吓呆了,他愣了半晌,这才发出狂吼,使出摔角技法,又住伍定远抓来。他见对手打不死一般,连着几次爬起再战,已是恼怒至,倘再不出生平绝,将伍定远的颈椎一次扭断,却要如何出这口恶气? 蒲扇大手抓来,不知隐藏多少厉害后着,伍定远身处危境,但他武根柢有限,要他如何看得懂这些独门摔角技法?安道京虽然见多识广,却也猜不透萨魔的招式,想要提醒伍定远,却不知窍门何在,只有干着急的份了。生死之际,萨魔的身形闪动,已在眼前,伍定远虽然进退如电,但眼前这人脚法过难测,忽左忽右,实在不知该往何处闪躲。 正犹豫间,萨魔已来到身前五尺,手掌更摸上了伍定远的后颈。 伍定远情急之下,也想不出什么绝招御敌,性运起师传拳法,一招“开门见山”,便向萨魔门面打去。 这招“开门见山”平庸可鄙,便连初习武的孩童也能使,当此高手决战使出,实在也难看,萨魔仰天狂笑,便要侧头闪开,跟着扭断伍定远的颈。 猛听劲风飕飕,势道雄烈,拳速快得惊人,稍一眨眼,便至鼻梁之前。萨魔大吃一惊,不知这拳怎能这般快法?看这拳力道如此沉重,若要正中脸面,五官哪还能保,怕连眼珠都要给打将出来了。骇异之下,顾不得下手扭断颈椎,当下急忙放手,侧让一步。 伍定远大叫一声,又是一招“开门见山”,再次对着萨魔进击,这拳伴着猛烈风声,竟比上一拳还要劲急快速。萨魔见无法可挡,只有靠着独门步法,加水蛇般侧身绕开。 安道京站在一旁观看,眼看伍定远接二连逼开敌手,全是仗着拳脚奇快。武功本身倒甚幼稚。只因他身负真龙之体,凡俗招式到了手中,便比常人快上千倍,仗着这个“快”字,敌人自然难以抵挡。也是为了这个“快”字,那时华山上以宁不凡剑法之精,尚且无法制服伍定远,安道京心下了然,已知萨魔招式再奇再怪,也要屈居下风。 只见伍定远再次挥拳,又是一招“开门见山”打出,萨魔给伍定远的怪招连番纠缠,早已心浮气躁,再见了这招“开门见山”,忍不住大怒欲狂,他苦练无数技法,哪知却敌不过区区一招“开门见山”,他怪叫一声,也是一举挥出,朝着伍定远的拳头击打过去。 两拳对撞,那是硬碰硬的真功夫,决计无法取巧,萨魔仗着自己力大无穷,生平从无敌手,对方若要以力较力,那是正中下怀了。 二人争头尚未交锋,已听爆裂声不断,却是两人拳头间的空气受猛力急速挤压,便如拍爆纸袋的声响一般,足见二人拳上的真力何等惊人。 双拳对碰,爆出轰然巨响,只听萨魔厉声惨嚎,右手五指鲜血四溅,指节竟遭粉碎! 萨魔生性悍勇,虽然重伤,却无退缩之象,只听他怪叫一声,飞脚踢出,直朝伍定远门面而去。伍定远斜身闪开,猛然间,萨魔一声冷笑,胸膛一挺,十来枚钢镖从怀中飞出,全数射在伍定远身上。 这下变故忽起,只把安道京看得目瞪口呆,那时萨魔给他擒住,想他宗师身分,也不会暗藏什么暗器,便没身,没想这人卑鄙成性,身上居然暗藏这等玄机,倒真是料想不到了。看这些钢镖色做朱红,状做十字,定是染满剧毒,可怜伍定远定要性命不保。 此时伍定远双目紧闭,身上满布钢镖,安道京情知唇亡齿寒,大势已去,他虽与伍定远有隙,但两人此番共御强敌,无形中也生出了一些情谊,忍不住撇开头去,叹了口气。 萨魔哈哈大笑,他被伍定远打得鼻青脸肿,心中恨,但最后自己终以卑鄙招式打败强敌,大大折辱他一番,倒也算是快意。他踏步向前,照着蒙古习俗,便要将伍定远的脑袋揪下,好来当作战利。 正要下手,忽见伍定远双目睁开,精光暴射而出,冷冷地道:“奸贼,你如此卑鄙无耻,可别怨我下重手了。萨魔见他身中毒镖,竟尔未死,直如怪物一般,只惊得他低吼连连,往后跳开一步。 伍定远昂起头来,仰天狂啸,内力到处,身上钢镖竟给震脱在地,安道京睁眼望去,只见伍定远身上伤口甚浅,看来他有内力护体,不曾给伤了要害。这场龙争虎斗还有得打。 伍定远双目环睁,将铁手除下,厉声道:“奸贼!真以为我不敢杀人吗?今日让你见识伍某真正本领!”时近黑夜,伍定远怒目望向萨魔,只见他右臂坦露,璘璘紫臂幽幽生光,好似什么鬼怪一般、萨魔不知这紫臂的底细,只愣了半晌,便又上前抢攻。 伍定远仰天叫道:“虚空紫!”字喊出,右掌挥出,一道紫光离掌飞去,正是“披罗紫气”的起手式“虚空紫”! 天山传人次使出正宗武,紫光闪过,只听“啊”地一声惨叫,萨魔抱住了脸,只在地下打滚,安道京揉着双眼,目瞪口呆,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伍定远站在一旁,冷冷地道:“我虽不知你是何方神圣,但你几次痛下杀手,行止卑鄙,今日不将你就地正法,不知要害多少人。”说话间举起右臂,望之如同龙爪。 此刻胜负已然分晓,伍定远铁手在身,萨魔已见不敌,何况他尽除枷锁,龙爪奔出?萨魔知道敌人武功远在自己想像之上,他不敢恋战,纵身便往店外奔去。伍定远哪能放过他,双足一点,便也追了过去。安道京是株墙头草,一见有便宜可捡,便也急急尾随出店。 甫出客店之外,只见萨魔随手一抓,手上多了件东西,伍定远错愕之下,只得停下脚来?萨魔手上抓的,不是什么神兵利刀,而是一名老人,一名穷困无辜的年老乡民。萨魔嘿嘿一笑,勒住那老人的颈,目光大见凶残,只要伍定远上前一步,他便要扭断这老人的颈椎。看来此人的卑鄙无耻,远在寻常奸徒之上。 萨魔嘶嘶冷笑,手指着伍定远,示意他往后退开,伍定远不敢违背,向后退了一步。 萨魔见计谋得逞,嘴角斜起,正想着出奇制胜的险招,便在此时,安道京也已奔出店来,他猛见那乡民的面,便是一句惊叫:“刘总管!你怎也在这里?” 萨魔听了“刘总管”宇,不由得微微一愣,便在此时,怀中那名老者笑道:“安统领,好久不见啦!” 话声末毕,那老者的手指快如闪电地点出,直朝萨魔小腹插去,萨魔吃了一惊,不及防备,霎时小腹已受了暗算,这指真力强韧,登时穿体而入,饶那萨魔内功深厚,也是受之不起,一时面色如纸,两手便松了开来。 萨魔心机再深十倍,哪能料到眼前这个毫不起眼的穷酸老人,竟是堂堂京城十二监之、身怀绝技的秉笔监刘敬?一个不慎,身上登时重伤,已是单膝跪地。 眼看刘敬还要抢攻,萨魔大怒之下,纵声狂吼,直向刘敬冲去,伍定远吃了一惊,深怕刘敬敌他不过,正要上前助阵,刘敬却微微一笑,向他摇了摇手。便在此时,两旁民房传来呼啸之声,屋顶上黑影闪动,跃下了两名秃顶男。伍定远恍然大悟,才知刘敬早有万全准备。 那两名伏兵身法快绝,一左一右,便与刘敬人合力抢攻,此时萨魔的右拳已给伍定远打碎,手指断折,许多摔角技法难以使出,武功自是大打折扣,那人身手又是高明之至,此起彼落,攻势如同阵法,萨魔先前受了刘敬一指偷袭,胸腹已有内伤,久战之下,全身气力渐渐不济,又过了几招,身上接连中掌,他悲声嘶吼,犹在做困兽之斗,刘敬等人毫不放松,接连抢攻,终于刘敬一掌印上萨魔胸口,将他打倒在地,一动不动了。 刘敬知道萨魔狡猾异常,当下使了个眼色,一名秃头男伸指出去,又朝萨魔前胸后背几处要穴点下,以免他故做姿态,又暴起伤人。 此战东厂、锦衣卫同时出手拿人,孰高孰下,一目了然,安道京站在一旁观看,心中也感惊叹,登即陪笑道:“刘总管神功盖世,真叫小人大开眼界了。”他虽是江系大将,但只要江充不在场,他对刘敬可是千依顺,马屁十足,就怕得罪一点半点。 刘敬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道:“安大人,人家陈旋、刘德两人身受重伤,你却跑得不见人影,安大人的轻身功夫可真越练越高哪。”安道京脸上一红,知道自己独自逃亡一事已被揭发,当下拱手为礼,急急赶回鹰险峡去了。只是一会儿残存下属见他逃命回来,气愤之下,不免上前围殴,到时他可要再找法脱身了。 事情了结,伍定远松了口气,他抹去脸上血水,问向刘敬:“敢问刘总管,可是您传讯过来,要下官赶到此地的么?”刘敬微微一笑,颔道:“这个自然了。若不是你这位天山传人出手,京城有谁挡得下这只蒙古怪物?”说着拍了拍伍定远的肩头,神态甚是亲热()。 看来刘敬消息灵通,眼线遍布全国,还是靠着这名老监的手段,这才保全京城无数姓。江充这厢人马闻讯,定要自愧不如了。 伍定远对这监向是分敬、七分怕,十分摸不着底细,他把身一缩,躬身道:“既然人犯已然捕擭,在下职责已尽,这便回京去了。”正要转身离开,忽听刘敬笑道:“别急着走,你的职责哪这么容易尽啊?伍定远啊,天山里的故事,你难道忘了?” 伍定远听了这话,忍不住全身一震,反身望着刘敬。 刘敬微笑道:“可否借一步说话!”伍定远面色铁青,做了个手势,示意他明说。 刘敬眼光瞄过,那两名秃顶男立时会意,当下快步行开,守住了四周。伍定远见东厂诸人慎重若此,全身冷汗更是涔涔而落。适才他与萨魔决战合,尽管生死立判,尚且不曾如此紧张,足见他心中对刘敬有多么敬畏。 寒风潇潇,落叶纷飞,天空灰霾一片,刘敬肃然仰天,道:“伍定远,咱家想请你杀-个人。此人高居庙堂之上,若无绝顶武功,绝难近他身前尺,不知阁下意愿如何?” 伍定远倒退一步,颤声道:“你要我杀江充?” 刘敬没有回答。他回过头去,凝视伍定远的双眸,那眼神不像是求恳,倒像是一种期待,一种鼓舞,伍定远给他看得难受至,低下头去,竟是喘息不定。 刘敬慢慢将目光移开,淡淡地道:“你别害怕,咱家绝非强人所难之人,你若不情愿做,咱家也不会为难你()。”伍定远听了这话,略略松了口气,拱手道:“多谢公公。” 刘敬将身上乡民的衣杉除下,露出里头的官服,他弯身脱衣,也不去看伍定远,迳自道:“算了,你自管走吧。不过走之前,咱家先问你一句,你无端捡了这身武功,连蒙古来的绝顶高手也敌你不过,你有没想过日后要做什么?就这样屈就一个小小的制使,每日押粮押米?天山传人身负天之道,却成厂朝廷豢养的一条走狗。你说可笑么?” 伍定远呆呆听着这席话,刘敬走了过来,拍了拍他的肩头,微笑道:“也罢,就当咱家多说两句了吧,也许你心中的道,便只那么点高。又何必为难你呢?”伍定远身一颤,低头望着自己的右臂,面色苍白若纸,刘敬见他若有所思,只挥了挥手,道:“你可以走了,” 伍定远扬起头来,霎时心有所感,他伏身下地,朝刘敬拜了几拜;说道:“刘大人,伍定远读书看限,很多道理是不明白的,伍定远的那点心眼,也成就不了难的大事。但我一朝生为执法,便明白自己该做什么,请刘大人放心,我绝不会辜负这身武功的。” 刘敬颔道:“很好,咱家还是那八个字送你,义所当为,毅然为之。”伍定远听了这话,却不答话,迳向刘敬叩次,便自起身。 临行前,两人眼神相对,霎时间,伍定远忽然懂了宁不凡的心事,这世间的是非善恶,忠奸黑白,当真好难……刘敬、江充,这些人都不是他能懂的,也许连柳昂天、杨肃观,也不是他能理解的人……也许,做个小小的捕快,提着那把小小的尺,才是他该走的道? 伍定远叹息良久,向刘敬微微一拱手,便自离开()。 眼见伍定远缓步离去,刘敬看在眼里,也不阻拦,只是脸上神色寂寥,似有些倦了。 一名秃顶男走了过来,站在刘敬身边,低声问道:“刘大人,这人意向如何?可愿意赌这一把?”刘敬凝望伍定远背影,却是叹了口气。 那秃顶男皱眉道:“他不愿动手?” 刘敬叹道:“硬要激将,他是逃不过我的手掌心的。不过伍定远过忠厚,这次宫廷大战何等为难,绝不能有所闪失,他武功虽高,性却是不合。” 那秃顶男沉吟道:“照秦霸先留下的遗嘱来看,若无他的传人一同举事,大事绝难竟功,伍定远若不与事,大人却要如何打算?” 刘敬闭上了眼,淡淡地道:“不打紧,没有伍定远,我还有一步棋。”他睁开双眼,望天际,道:“此人天生反骨,命中注定。只等咱家点破关键之处,谅他不得不反。” 秃顶男似懂非懂,却也不敢反驳,只得连连颔. 正文 第二章 新官上任三把火 却说卢云与顾倩兮乍得相逢,也是两人依依不舍,顾倩兮这位官家小姐竟尔任性起来,只留了封书信交代,迳与心上人一同南下任职。 其实这回南下,别说卢云担心两地相隔,便连顾倩兮也是暗自忧虑。先看卢云做起事来那股执拗,却要顾倩兮如何放心得下?此番到任,攸关卢云的宦海生涯,倘使他古怪脾气发作,行事一个不慎,别要给地方豪门排挤了,定会惹上无数纷争。也是为了这个理由,顾倩兮芳心意决,这才随他过来,也好有个照应。 除此之外,顾倩兮自也有她女孩儿家的一些心事,那就不便明说了。意中人外貌英俊,官居知州,手握地方权柄,可又单身未娶,放着这等肥羊,江南地方不知有多少狐狸精垂涎尺,就等着过来宰杀。偏偏卢云又是呆头鹅,全不会应付女人,一不不定带个美貌的江南姑娘同归,到时顾倩兮的面上可难看得紧了。也是为此,才来个亦步亦趋,也好就近监督一番。车行好不快速,这日已在德州运河渡口不远,却也巧了,这运河不是别处,正是当年卢云落难逃亡之地。卢云回想昔年往事,只想凭吊一番,便吩咐停车,自行站到高处眺望。 顾倩兮下车过来,轻声问道:“怎么了?” 卢云望着来往南船,眼看景物依旧,自己却从逃犯摇身一变,成为朝廷指派的知州大人。回思昔年往事,不免满心感慨。他回看着心上人,轻轻叹道:“当年我从山东牢里逃出,便是从运河一乘船南下,这才到了扬州,识得了你,唉…这两年来,真不知发生了多少事……” 顾倩兮听他言语喟然,当即安慰道:“你现在是堂堂的状元郎,不日更要成了卢知州,何必还挂记那些不愉快的旧事呢?”卢云摇了摇头,叹道:“为人不可忘本,我卢云出身寒贱,今日虽小有成就,却绝不能安享富贵,却把贫寒岁月的良知良心给忘了。” 顾倩兮听了他这段话,登时仰头看着他,满面爱怜,微笑道:“卢郎,你可知道,为何我会这般欢喜你?” 卢云向如木头,情场应对甚是粗疏,听得顾倩兮忽出此言,不由微微一愣,道:“这……我……我……”他见顾倩兮笑吟吟地看着白己,想起当年灯会初次相遇的往事,便咳了两声,道:“该…该不会是我猜谜功夫了得吧?” 顾倩兮啐了一口,面带红晕,道:“你猜谜厉害?那日要不是我在场哪,怕你还猜不出那“鸟握掌中”呢!”卢云听她点破,当场干笑两声,左右张望,只想来个顾左右而言他。 眼见情郎神色不安,左顾右盼,顾倩兮伸手聒了聒了他的睑颊,嫣然笑道:“你啊你,真不知自己的好处?”卢云咳了几声,干笑道:“我要知道了,那还不妥善利用,也来当个“风流卢知州”么?” 顾倩兮听他提起杨肃观,心下微微一醒,低声道:“卢郎,你还在意杨郎中的事么?” 卢云原本只是玩笑之言,待听顾倩兮这么一提,眼前反而浮现出杨肃观的那张俊脸,想起这位同侪的种种强处,不由得叹了一声,摇了摇头。 顾倩兮见他微有醋意,忙握住了他的手,微笑道:“你现下可是堂堂的钦点状元了,不管同谁相比,都是毫不逊色,怎么还叹气呢?”卢云听了说话,却只摇了摇头,并不回话。 顾倩兮站到他身边,两人并肩望着运河,天蓝若海,河上阳光闪耀醒目,-时竟有些剌目。良久良久,顾倩兮轻声问道:“怎么不说话了?”卢云微微苦笑,叹道:“有什么好说的呢?说起杨郎中,他真是人中龙凤……我家世不及他,官不及他,见识阅历,容貌外表,无不甘拜下风。唉……我与他天差地远,每回想起来,总觉得好生惭愧……” 顾倩兮听他如此说话,似乎仍感自卑,她有意激一激心上人,便弯下腰去,仰头望着卢云,微笑道:“你这话没错。说起杨郎中,他确是人中龙凤,才武功,莫不威震当世。这样的男,很难不让姑娘家倾心,你说是不是?” 卢云听了这话,猛地想起当日茶铺里杨肃观与心上人说话的情景,一时心坎里酸溜溜地,很是难受,霎时间,撇开了头,往后退开了一步。 顾倩兮见情郎吃醋的厉害,自悔失言,忙走了上来,凝望着卢云,轻声道:“说句玩笑话,你生气了?”卢云低下头去,摇道:“倩兮,跟你说正格的。既然杨郎中人这般好,又如此欢喜你,你为何要委屈自己,与我处在一块儿?” 顾倩兮柔声道:“你有你的好处,他再强上十倍,也不关我的事。” 卢云轻叹一声,他眺望运河上的来往帆影,怔怔地道:“倩兮,打识得杨郎中的那一日,我便没想过要同他争兢什么……我自小虽不认份,但那只是读书人的硬脾气,其余身外之物,总要着勘破,唉……人生不如意事这般多,若不放开胸怀,却要如何渡过呢?” 顾倩兮听他言语满是感伤,当下微微一笑,仰头望着他,道:“你不该这样说话。即使争的是我,你也要退让么?”卢云一笑,那笑容略带苦涩,却是没有回话。 顾倩兮往前走上一步,紧握住卢云的手,柔声道:“卢郎啊卢郎……杨肃观是个高高在上的人物,风流潇洒,温儒雅,就像是图画里走下来的人……可你卢云却是活生生的人,历经人情冷暖,是个饱受风霜的真男儿。”说着紧挨着卢云的身躯,将脸颊贴在他的胸膛上,低声道:“我之所以对你难以忘情,正是因为你这身凛然傲骨。” 顾倩兮虽然行事大胆,从不拘泥世俗之见,但毕竟这两句话吐露了自己的心事,一时间难以掩饰羞态,脸上满是晕红,说了这两句话后,身更是娇柔无力。 卢云啊地一声,心下甚是感动,眼见顾倩兮面带娇羞,红扑扑地甚是可爱,他内心情动,忍不住也伸手出去,环住了心上人的纤腰,将她拉近了一些。 两人身贴合,紧紧相拥,卢云低下头去,靠在她耳旁,轻声道:“倩兮,卢某今生受你如斯见爱,真不知该如何回报。” 这“如何回报”四字一说,那是认了生,再听“卢某”二字,倒像是道上弟兄结伙杀人时用的称谓,真没半分像是爱侣。顾倩兮听他说的也生份,不由得暗暗生气,当场横了他一眼,娇嗔道:“你不必回报我了,只要你卢大人在我面前收起那幅牛脾气,姑娘我就谢天谢地啦!” 卢云“咦”地一声,忍不住摸着自己的脑袋,心道:“她不是爱我的傲骨么?怎么这会儿又不要我的牛脾气了?”他正自狐疑不定,忽见顾倩兮俏脸一板,将他推开一步,沈声道:“卢云,你可听好了,你别以为我随你南下,便要任你整治欺侮。我先分说明白了,要不是那夜你低声下气地跑来我家,还装成老鼠的模样躲在床下,我根本不会再理你这人,这你知道么?” 卢云心下大惊,颤声道:“这……真…真是这样?” 顾倩兮哼了-声,道:“我还会骗你么?”她侧着脸蛋,伸出食指,轻轻抵在面颊上,皱眉道:“只是我一直猜想不透,不知你怎地开的窍,居然还懂得委屈自己,求姑娘原谅?” 卢云嘘了一口长气,寻思道:“还好老天有眼,若非仲海误打误撞,错有错着,把我藏在倩兮的床下,不然我这番相思定要付诸流水了。” 顾倩兮见他连拍心口,好似十分庆幸,忍不住又白了他一眼,娇声道:“你啊你,堂堂一个状元郎,连写个情书也怕,还弄成什么“西南牌楼颂”的奇怪体,把人家当成风景名胜似的,真是莫名其妙。” 卢云惨然一笑,想起秦仲海的荒唐举止,忙摇手道:“那……那是一场误会……” 顾倩兮看了他心惊肉跳的神色,登时哼地一声,嗔道:“什么误会?这“西角牌楼”该不会是什么风月之地吧?那夜你和那姓秦的流氓躲在我家楼下说话,我一听之下,就知道你已经坏了……卢云啊卢云,你好的不,尽跟那些流氓保混在一块儿,我不理你了……”说着纤足一顿,气冲冲地掉头而去。 卢云满脸尴尬,想道:“这西角牌楼害人不浅,需得早些拆除才是……” 顾倩兮官家小姐出身,性难免强了些,卢云算是第一次领教了。过去两人在扬州相处,只因卢云身份卑微,顾倩兮怕说话刺伤了他,反而事事迁就,从不敢发上一顿脾气。但现下卢云不再是小小书童,而是那姓景仰的知州大人,若要她屈颜承欢,这可不是她顾倩兮行事的调,当下便来个下马威,日后也好方便管教。 卢云倒是聪明乖巧,眼看顾倩兮为他离家出走,怎好再让她不快?便将昔日的狂傲收拾起来,一上加倍体贴,不敢稍违。程中每遇名胜古迹,好山好水,必定驻留良久,不带着意中人赏景凭吊一番,绝不轻易离去。那小红本对卢云有些不善,待见小姐开心喜乐,对这位未来姑爷便也换上了一幅笑脸,平日嘘寒问暖,甚是乖巧。 两人兴高采烈,轻车简从,不一日便到长洲。 行到县界,已是华灯初上。当地衙门的公人早已前来迎接,足足列了两大列队伍。卢云见他们神色恭谨,可又想到当年自己曾被这群虎狼毒打的往事,情知公门中人面上一套,手下一套,他心怀戒慎,当下无喜无怒,只淡淡地道:“师爷是哪一位?” 人群中行出一名中年男,躬身道:“启禀大人,衙门师爷今日有事,没能前来。” 卢云见这人容貌凶猛,便问:“阁下是谁?”知州垂询,那人急忙回话:“小人是长洲捕头,姓洪,草字铭冲。”卢云面色平淡,只微微点头,道:“原来是洪捕头。” 顾倩兮凑过头来,低声道:“有些不对劲。新任知州上任是何等重大的事,衙门里的师爷怎敢不到,莫非有什么隐情么?”顾倩兮自年幼便随父亲四处上任,向来熟知这些排挤事端,此时便出言提醒。 卢云心想不错,若非师爷有不法情事怕给自己知晓,怎会不敢过来拜见?只是自己方才上任,倒也不忙着点破,当下挥了挥手,道:“好了,既然师爷不在,咱们这就走吧!” 洪捕头见这新任知州神色不善,心下暗自害怕,只垂手道:“是。属下遵命。” 众人进到城里,已是傍晚时分,却见城门大剌剌地开着,全不见有人看守,卢云曾随秦仲海远征西域,自是熟知军务,此时见了城门未曾关闭,守城军士更是毫无踪影,心下不悦,沈声道:“好一个长洲,军务败坏至此!一会儿我可得找来团练的教头,向他问个明白!” 洪捕头听他一说,知道团练地方的蔡数头要糟,他冷汗流了满身:心道:“看起来这位知州不是个嫩角色,我可要小心应对了。” 一旁车夫问道:“启禀大人,咱们这过关碟怎么办?”卢云哼了一声,道:“既然没人守城,咱们也不必缴验,这就进去吧!”洪捕头欲言又止,却又怕挨骂,低头领,急急地往前走了。 车行人城,只见街上不少姓行来往去,阻了去,洪捕头呼喝频频,要姓回避让道。卢云皱起眉头,掀开车帘,沈声道:“咱们安安静静地进城,不许扰民!”洪捕头吓了一跳,心道:“惨了,来了个自以为清廉的长官,以后定有苦头吃了!”他缩着头,苦着脸,迳自在车旁行走。 顾倩兮等人都是第一次到长洲来,各人坐在车里,不住地往外探看,都想见识一下长洲的风土人情。只见远处商家青旗招展,人来人往,四下一片热闹喧腾,端的是商业鼎盛。小红笑道:“好一座长洲城,我本以为这儿很是荒凉呢,想不到这般繁华,好像花城一样。”众人见四下灯景缎带,美不胜收,听她用“花城”二字形容,都觉得是贴切。顾倩兮伸头去看,只见四下民房都已拉起彩带,点上灯笼,将贫瘠的街景衬得美仑美奂,忍不住笑道:“真的好美啊!今日城里可是有什么喜事么?”说着朝卢云看了一眼,眼中蕴的全是笑意。 哪知卢云最是不解风情,看了满城灿烂灯火,不见赞叹,却只哼了一声。他向洪捕头一瞪,冷冷地道:“我上任只是衙门的事情,哪须张灯结彩,浪费公帑?这是谁的主意?”洪捕头吓了一跳,惊道:“大人明察啊!这不是我们干的!” 卢云沈声道:“不是你们,那是谁弄出的花俏?”洪捕头道:“这是城里一位欧阳老爷要做寿,这才把长洲点缀成这个模样。”卢云知道错怪了人,却只皱起眉头,不言不语。洪捕头不知该说什么,心下暗自戒慎。 顾倩兮是官家大小姐,向来熟悉世故,当即打个圆场,问道:“这位洪捕头,您适才说城里欧阳家做寿,却是怎么回事?”洪捕头见来了个懂人情的,松了口气,又见顾倩兮端丽大方,与卢云神态亲昵,想必与这冷面知州关系匪浅,当下笑道:“这位姑奶奶好生高贵,可是卢小姐啊!” 顾倩兮听他称呼自己是卢家的人,一时芳心暗喜,忍个住害羞,饶她生平聪颖,也不知要如何回答。一旁小红看了小姐的羞态,更是掩嘴偷笑。 却听得车里传来一声重哼,跟着两道森厉目光射来,正是新官上任把火,卢云这新任知州又来发威了,只见他板着睑,森然道:“洪捕头休要拉拢人情!这位小姐是我家亲戚,你只管称她做顾大小姐!” 洪捕头哎呀一声,心里慌不迭地叫苦,千遍地诅咒卢云:“连叫声姑奶奶也不成,这知州真是***怪物!”口中不敢违背,苦着老脸,低声道:“卑职见过顾大小姐。” 卢云故做俨然,点了点头,道:“很好。”他装了好一阵冷面,忽觉面皮紧绷,却是有些累了,便转头望向顾倩兮,只见她转头向外,对自己全不理睬,那小红更是满脸没好气,翻着一双白眼,对他直是视而不见。卢云心下纳闷,想道:“她主仆两人这是做什么?我头一天上任,倩兮怎会忽然不高兴?” 卢云自来既顽且硬,仿佛石头一样,要他如何懂得女儿家心事?他称顾倩兮是亲戚,那是认了生,日后下人官差背后指指点点,都要说顾倩兮来历不明,不守妇道,却要她如何是好?看这卢云满腹治国要旨,却不懂人情事故,登把心上人给得罪了,这下真可要糟。 卢云探头探脑,兀自在那儿猜测不休,顾倩兮心下着实生气,暗道:“卢云啊卢云,人家问我的来历,你可以说是未婚妻啊,再不可以说是表妹,怎地用了个不痛不痒的亲戚?你要我日后怎么做人?”想起自己离家出走,居然只得了这等待遇,只气得眼泪都快滴下来了。但此刻外人在旁,脸上自不能露出气愤模样,只能强压悲愤。 那洪捕头却远比卢云精明,他见顾倩兮心下不悦,自管眺望远方,对卢云不理不睬,心中便想:“这位姑奶奶定是知州大人的心上人,只是这卢知州是个脸嫩书呆,满口白痴言语,这才惹她不快。看我来做个人情。”想起日后得罪卢云之时,还要靠这位大小姐救命,忙向顾倩兮躬身哈腰,解围道:“大小姐,方才您老人家问起欧阳老爷,可是要与咱们知州大老爷同去拜寿啊?您吩咐则个,,顾倩兮便已微笑颔。自来拜寿祝贺,定是至亲伴侣方能随行,洪捕头这话当真高明之至,不必刻意言明两人之间的亲昵,却又能点明顾倩兮与卢云间不寻常的关系,既不得罪大人,又能讨好不出口。 听了这话,顾倩兮大感喜乐,早把气愤之情忘得一干二净。她转头望向卢云,笑道:“怎么样?咱们这寿宴去是不去?”话声未毕,却见卢云喝来洪捕头,面色阴沈,冷冷地道:“这位欧阳老爷是何来历?可有作奸犯科的情事?” 顾倩兮见了情郎无故发威、忍不住脸色惨白,她好端端问上一问,只想多认识地方人物,哪晓得卢云又让她下不了台。顾倩兮一时又惊又气,已是泪水汪汪。 顾倩兮却不知晓,这卢云出身寒微,饱受富贵人家欺侮,向知地方官员与富豪人家同流合污的丑事,此时他若不查明欧阳家来历,却要他这个铁面清官如何做下去? 场面肃杀,洪捕头见了知州的凶脸,更是暗暗哀号,他躬身拱手,惨然道:“启禀大人,这位欧阳老爷是昔年朝廷敕封的“江南铸造”,专在长洲打铁,直到十多年前才歇业收手,这家人打的铁远近驰名,做的是正经营生,绝不是罪犯人家。” 卢云哼了一声,道:“他可有欺压善良,逼迫姓的豪门恶举?” 洪捕头双手连摇,道:“没有,万万没有!欧阳家世居长洲,乃是有名的大善人,平素接济贫穷,造桥铺,大弟更是咱们衙门的师爷,人人若不相信,只管查阅公卷宗,找个穷苦姓一问,那就明白啦!”卢云听他力申辩,料知欧阳家当非土豪劣绅一流,他稍稍放缓脸色,又问:“咱们师爷与欧阳家有旧?” 洪捕头低声道:“咱这位师爷名唤巩志,端的是武双全,精明干练,咱们师爷所以没来迎接大人,正因他是欧阳家弟,只为打理师父寿宴,昨夜出城去了,这才没来迎接您老人家。卢云放下心来,点头道:“原来是师父寿宴耽搁,须怪他不得。”原本卢云甚是担忧师爷私下为非作歹,只因心里有愧,这才不敢迎接长宫到任,听得实情如此,便也松了口。 卢云见洪捕头满面惶恐,想起自己一再提防于他,不觉有些过意不去,当下收拾架,温言道:“看来这位欧阳老爷非比常人,我明日是该去祝贺一番,也好向他请益地方民情。”洪捕头听他有意与欧阳家结交,不禁大喜道:“大人若肯驾临,欧阳老爷定是欢喜无限。” 卢云查明欧阳家行径来历,方才肯祝寿,确是正直无私、爱民如的心情,只是他全了这样,便少了那处,这番做作,却把心上人得罪了。果然顾倩兮心中气苦,寻思道:“卢云啊卢云,你要东便东,要西便西,只管自己的面:心里还有我这人么?”她越想越悲,忍下住暗自啜泣。 卢云俯下身去,轻声问向顾倩兮:“倩兮,明日拜寿,你可愿与我同去?” 顾倩兮犹在生气,冷冷地道:“我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亲戚,如何上得了抬盘?” 卢云轻声道:“你别这般说。你见多识广,若能陪我同去寿宴,我也会放心许多。” 颠倩兮哼了一声,一双妙日只凝望着街景,却是不置可否。 卢云情场上果若木鸡,当年保驾公主和亲,每见她忽使小性,总当伤风来看。此时见顾倩兮没来由的乱发脾气,实不知该如何招架,他左右探看车外,只想找出解围办法,忽见街上悬着几只花灯,心中登生一计,忙凑过头来,柔声道:“倩兮,你看哪儿张灯结彩的,多像咱们扬州的灯会?” 顾倩兮依言往外探看,想起当年与卢云初识的情景,心下柔情忽动,怒气略略平息。 这招端是高明,称为“老虎看花灯,自成病猫”,一切要旨,全在移心转志,只想让你旧情绵绵,怒气全消,乃是杨肃观的生平绝活,谁知卢云妙法领悟,竟也无师自通起来。 卢云见计策管用,登时打蛇随棍上,握住了她的小手,轻声道:“从京城到长洲,这几里有你陪伴,当真好生快活。倩兮,这几日我真是欢喜……” 这招称为“明白人说梦话,要你发昏”,要旨便在口含蜜糖,逢机便吐,举凡天下女中了连篇梦呓,无不思维生碍,行止若癫,已有杨肃观功力的七成火候。饶她顾倩兮秉性聪颖,听了这等温柔款款的说话,怕也要中蛊, 果见顾倩兮身一颤,似乎大为感动。也是她生性温柔,乍听呆头书生的心坎话,登即打动心中的转柔情。想道:“今日是卢郎上任的日,他十年寒窗,好容易有了今日,我实不该发他的脾气。”想着想,换上了爱怜横溢的神色,她见卢云兀自握着自己的手,忙道:“有旁人在,你快别这样。”卢云却不缩手回去,只牢牢地抓着她的小手,一幅难舍难分的模样。顾倩兮又羞又喜,早将气愤之情抛到九霄云外了。 小红见了两人的神态,只遮着双眼,在那儿歪嘴吐舌,假作鬼脸。 洪捕头从车窗偷看进去,见两人和好如初,心中便道:“看我这张嘴多会说,言两语就让他两人笑吟吟地。嘿嘿!日后只要买动这位知州夫人,定有好日过啦。”他陪笑道:“老爷夫人,不不,大人小姐,欧阳老爷这几日做寿,城里着意布置,虽比不上扬川苏州这些大城的风情,但与北方贫瘠县分相比,那也是了不起的地方了。大人这几日难得清闲,定要带着的不错,长洲是我治下之地,正该好好察看风土人情。” 洪捕头嘻嘻一笑,心道:“买动夫人,老爷便是掌中物,看来这条铁律准没错。”自古官场应对,全是同样一套章,不管是锦衣卫统领,还是御前侍卫,定须好好详熟这套秘笈宝典,看这位洪捕头如此精明,日后定要官运亨通了。 大车缓缓前行,卢云与顾倩兮并肩而坐,心头甚是恬静。他看了一阵街景,又问道:“明日欧阳府寿宴,几时开席?”洪捕头躬身道:“回大人的话,时辰早定好了,明日申牌开席。” 申牌尚未黄昏,仅在午后,未免有些早了,卢云不禁微感奇怪,便问:“怎会这么早?”洪捕头答道:“此事大人有所不知。据巩师爷说,明日傍晚时分,欧阳老爷便要趁着七十大寿的大好时光,重新让铸铁山庄开业。只为挑个良辰吉时复业,他才选在申时开席。” 卢云点头道:“原来如此,既然欧阳家双喜临门,我可得早些过去瞧瞧。” 众人行到衙门,驻守官差赶了出来,迳自在门口放起鞭炮来了。爆竹声中,喜气洋洋,卢云眼望大门,想起昔年仓皇逃亡,不得平反,全是官府所害,谁知今日今时,自己却能前来为官。他凝视衙门高悬的明镜,内心打定主意,日后定须主持正义,为民除害,方不辜负这一身的抱负志向。 一行人匆匆看过衙门,便往宫邸而去,两处地方相隔不远,只在咫尺之间。众人行到门口,洪捕头吩咐官差取出锁匙,谁知过了良久,竟是迟迟找不出来,前任知州早已离职,官邸已有半年无人住居,想来手下定是因此疏忽,这才把锁匙弄丢。洪捕头满面尴尬,向卢云一欠身,苦笑道:“惨了!锁匙不见了!”他知这位卢知州脾气下小,这下找不到锁匙,定要重重挨骂。心惊肉跳之际,却听卢云微笑道:“诸位莫慌,找不到锁匙也不打紧,且让我来应付。” 卢云此时心情佳,先前他摆着冷面,只是怕洪捕头与衙门师爷欺瞒枉法,此刻既知实情,他生性温和有礼,哪还会乱发火气?他见锁匙不见,却是丝毫不怒,向前一步,轻轻搂住顾倩兮的腰,微笑道:“倩兮,咱们一齐过去,你说好不好?” 顾倩兮见他在众人面前与自己亲昵:心下又惊又喜,已是满面娇羞,寻思道:“这古板书生可是吃错药了,居然不怕腼腆?”她还没回过神来,卢云已是哈哈大笑,搂住顾倩兮的纤腰,提气一纵,霎时如飞鸟般跃过墙头。顾倩兮人在半空,忍不住娇声惊叫,卢云微笑道:“有我守着你,你可别怕。”他凝力屈膝,吐纳真气,将顾倩兮横抱怀里,稳稳落下地来。 洪捕头也是武之人,眼见这墙有两人高矮,谁知卢云竟能一跃而过,手上还带着一人,忍不住大声赞好,高声喝道:“知州大人好轻功!” 洪捕头叫得声嘶力竭,口中像是称妙,心下却是惨淡:“这下惨了,什么人不来,却来个练家当上司,以后他若整起我来,我这条老命定是死无葬身之地!”他从城门一心惊胆战地行来,从最早的“我有苦头吃了”,一直想到现今的“我死无葬身之地了”,直被这新任知州吓得全身发毛。 众家丁虽未练过武功,但见这位新科状元身手了得,心下自也骇然。小红心头害怕,想道:“原来卢公武功如此高强,以后小姐要与他吵嘴打架,定会给这坏蛋欺负了。”她心下暗自发愁,却不知她家小姐聪明绝顶,精擅驭夫之术,卢云的武功便似宁不凡那般高绝,怕还是给顾大小姐整得服服贴贴、乖顺似羊。 卢云打开府宅大门,让众人进来,此时前任知州虽已离职,但宫邸里大小家具还是一应俱全,应有尽有。洪捕头老练精干,眼见知州一行人面带倦容,知道他们旅程劳累,便权做主人,命下人张罗酒菜,替他们安顿行李。 卢云毕竟年少,眼见爱侣在旁,此时又有了自己的窝,只觉欣喜欢愉,大有何事不可为的气概。趁着时候还早,他牵着顾倩兮的小手,四下探看厅房,两人看了一阵,卢云满心欢喜,笑道:“以后这里就是咱们的家啦,你这个女主人可得多费些心思才是。” 顾倩兮睑上微微一红,道:“咱们还没定媒娶亲,我怎能做得你家的女主人?” 卢云笑道:“等我返京述职之日,我便要向顾伯伯当面求恳,请他老人家将爱女嫁给我。” 颠倩兮闻言大喜,却不能稍露欢喜之情,当下低声道:“爹爹要是不答应呢?”卢云笑道:“那我只好弃官逃亡,带着你流浪天涯了。”顾倩兮握住了他的手,柔声道:“不管你去哪儿,我都跟着你。”卢云心头温暖,微笑道:“走,咱们便去瞧瞧房该如何布置,好歹我这个知州得做个两年,总得把住处整顿妥善才是。” 两人信步而行,一看房观厅,顾倩兮确实聪颖过人,每见一处花草房舍,便有别出心裁的主意布置,卢云笑吟吟地听着她说,心道:“老天爷待我真好,我卢云能有今日,再多的苦难也算不上什么。”二人想到日后的美好日,心中都是喜乐平安。 用过饭后,卢云心悬公事,便与顾倩兮同进衙门察看、此时已在夜间,只见公堂上一片黑暗,卢云点上了油灯,就着微光望去,那公堂四下收拾得干干净净,看来官差定是每日打扫,不敢有怠。 卢云走上台阶,从知州的位放眼望下,只见视野宽阔,公堂里外钜细靡遗,大小事尽收眼底。卢云微微一笑,心道:“此地日后就是我审案之处了,可得好好干一番事业啊!” 满面微笑间,自管探看四周,他望向一处角落,忽然之间,身竟是一颤,仿佛幽暗之处,正跪着一名年轻人,那人仪表堂堂,却又满脸是伤,正用着激愤悲凉的眼神望着自己,好似要说些什么,却又听不真切…… 往事飞入心头,卢云忍不住热泪盈眶,竟尔怔怔坠下泪来。 顾倩兮见他好端端的,却忽尔垂泪,忍不住吃了一惊,急急走了过来,轻声问道:“怎么了?身不舒坦么?”卢云不愿多说过去悲惨往事,当即伸袖拭泪,摇头道:“我挺好,你别多心。” 顾倩兮扶住了他,柔声道:“你快别瞒我了。要有什么心事,只管跟我说,别闷在心里。” 卢云叹了口气,他眼望堂下,幽幽地道:“以前跪在下头,心里只想,上头坐的官老爷,心怎能那般黑、那般凉?今日走上台阶,真尝了滋味,方才知晓了,原来这台是那么高、那么远……唉……老姓跪在地下,官大爷高坐堂上,久而久之,谁不自以为高人一等?坐得越久,眼越花、心越硬、嘴越刁……”他满心感慨,转头望向顾倩兮,道:“我不想变成那样,有生之年,我宁可穷死,我也不要变成那样。”说着握住双拳,身微微颤抖。 卢云面带不忍,凝视堂下,一股悲天悯人之意,油然而生。顾倩兮见了他的神情,心中又是骄傲,又是爱怜,她走了过去,在卢云颊上轻轻一吻,柔声道:“傻,你这牛脾气永远不变,便算死了,都是这模样,决计改不了。” 卢云喜道:“真的么?一辈都是这个牛脾气?”顾倩兮做个鬼脸,取笑道:“看你乐的,笨牛一条,又有什么好得意的?”她见卢云面带尴尬,当下往他背上轻推,嫣然笑道:“先别说这些了,你去堂案坐下,让我看一会儿。” 卢云不知她所欲为何,依言端坐案后,问道:“像这样么?”顾倩兮微笑道:“再坐直点。”卢云哦了一声,把腰杆挺直了,他呆呆坐着,不知顾倩兮要做什么,待见她眼波盈盈,满是顽皮之意,霎时心下恍然,原来她想看看自己做知州的威风。卢云哈哈一笑,提起惊堂木一拍,喝道:“好一个大胆女,居然敢戏弄你家知州!” 却听喀地一响,那惊堂木的声音颇为奇怪,卢云正自纳闷,顾倩兮笑吟吟地走了上来,拿起一只木条,道:“这才是惊堂木,知州大人您拿错了。”卢云脸上一红,心道:“那我拿的又是什么?”他低头一看,却是只砚台,忍不住神色大窘。 他俩看过衙门,便在长洲城中四下溜达,也好见识一下此地的民情。 二人并肩走在长洲的上,眼见偌大的街上满是行人,有的是在此营生的摊贩,有的却是出门游玩的一家老小,人人脸上带着欢容,好似赶集庙会一般,卢美颔道:“今儿个是十日,本不该有市集,想那欧阳家财大势大,这才把这长洲城衬得如此热闹。” 顾倩兮笑道:“你明日不是要给人家祝寿么?怎么都不担心贺礼啊?”卢云双掌一拍,叫道:“是啊!我怎么忘了这事!”说着掏出钱包一看,惨笑道:“这下槽了,我只带了十两银出门,等会儿能买什么物事?” 顾倩兮笑了笑,伸手取出一叠银票,塞在卢云手里,笑道:“别发愁呢,先拿去用吧。” 卢云慌忙摇手,急道:“这是你的钱,我怎好来使?不成!不成!”说着伸手推拒,顾倩兮听他言语见外,分了彼此,不由得俏脸生怒,娇声道:“你老是这般生份,不如我回北京去好了!”说着把银票往卢云手里一塞,跟着转身便走。 眼看情人发怒,卢云大惊,忙道:“倩兮,你别生气!”说着拔腿去追心上人,慌张间,手上没抓牢,那银票竟尔落下了半叠,随风飘去。卢云大吃一惊,知道这些银票两一张,全是顾倩兮的私房钱,自己怎可失落?当下顾不得去追顾倩兮,运起轻功,刷刷刷地连抓了五六张下来,但仍有张飞了出去,正要去抓,猛见一名獐头鼠目的男从边冲来, 伸手一捞,已将银票揣在怀中,跟着匆匆走了。 卢云又惊又怒,喝道:“你干什么!”那人听得叫唤,走得更急了,卢云见那男已然逃远,当即使出轻功,沿着民房纵跃过去,他轻身功夫着实了得,煞那间便已拦在那人面前。 卢云双臂伸开,拦住道,喝道:“小贼!快把银两交出来!”那人却是个无赖,只见他上下打量卢云几眼,冷笑道:“什么银两啊?你这白脸的在说什么啊?”说着掏了掏耳朵,好似听之不清,闻之不楚,却是一幅死皮赖脸的神气。 卢云高声喝道:“大瞻刁民!我是此地新上任的卢知州,你偷盗钱财,居然还敢狡赖?快快把钱两拿出来了!”那人打了个哈欠,道:“什么知州知府的,你爷爷我还是皇亲国戚哪!”卢云见此人满面刁顽,一幅有恃无恐的神色,忍不住心中一叹,暗道:“我恁也背运了,以前是民,专门遇上贪官虎狼,现下是官,又专遇这些刁民鼠辈,唉……我的命好苦哪!”唉声叹气之余,忍不住自怜自伤起来, 那人见卢云兀自不走,冷笑道:“你给闪开点,爷爷我要过去了!”说着便要从卢云身边擦过,卢云如何能放他走,将他一把揪住,沈声道:“拿人钱财,便是罪犯。你若还知错,那便早些交出,本官自可将你从轻发落。” 那人狂笑道:“拦爷道,便是该死,你若还识相,那便早些滚开,本爷还可以留你性命吃饭!”这人好生狂妄,却是着卢云的语气说话。卢云嘿地一声,道:“你这刁顽小贼,一会儿有你苦头吃了!”那人喝道:“放你妈的狗屁!”登即举脚踢来。 卢云这些时日忙于公事,虽不曾勤练武功,但他授业于陆孤瞻,拳脚岂是常人能比?哼了一声,使出“无双连拳”,一拳便把那人打倒在地,跟着将他扯了起来,喝道:“快把钱财交出来!”那人没料到卢云一个白面书生,竟有这等武艺,不免又慌又怕,正想乖乖就范,忽见上行人多,更有不少人往自己看来,他心念一动,陡地狂叫道:“救命啊!杀人啦!强人打劫啊!” 这叫声凄厉之至,好似给重刑拷打,一旁姓闻言大惊,立时围了过来,待见卢云抓住了那人,忍不住惊道:“怎么好好一个白面书生,却在这里打人?”一名老者劝向卢云道:“这人是黄贩,只是地方上的穷人物,没什么油水好捞,你快快放开他了!”眼看无数人群出言指责,卢云忙道:“这人偷盗钱财,理当究办,我怎能将他放走?” 黄贩怕众人相信卢云的说辞,张口欲叫,卢云知道此人舌尖嘴滑,若要任他信口雌黄,不免招惹事端,他手上发劲,内力到处,直往黄贩经脉窜去,黄贩吃痛不过,登时哀号不已,嘴上自也不能言语了。 卢云喝道:“还不把钱财交出!”黄贩惨嚎道:“我交!我交!”说着从怀中取出银票,乖乖送在卢云手上。卢云数了数银票,见一张未少,登即喝道:“现下跟我走!”说着便要押他离开。黄贩哭道:“这位大爷啊!钱已经给你了,求求你饶我一命,别再押我走啦!”说着只是不依,尽在地下打滚求饶,其状甚哀。 卢云哼了一声,道:“早些拿来不就没事了,现下才知悔悟,不觉迟了么?” 耳听黄贩哭哭啼啼,卢云又是满口狠话,众人心生恻隐,几名老者急道:“快来人啊!土匪当街行抢啊!还要把人押走啦!”十来名年轻人见义勇为,霎时连声呼喝,当场便要开打。 卢云见群情哗然,醒起自己身在嫌疑之地,难免让他们有所误会,忙道:“诸位朋友!我真是新上任的长洲知州,这人偷盗钱财,逼得我亲自出手来抓,你们可误会了!”众人喝道:“什么知州!摆明是骗人的!”卢云嘿地一声,道:“诸位看清楚了,这是朝廷交付的印信。”他入怀去摸,那知州印信却放在行李之中,不曾随身携出。 众人见卢云掏摸半天,却拿不出半样印监信物,又看他年纪轻轻,貌不惊人,不信他便是知州,一时叫嚷的更凶了。几名年轻力壮的大踏步地向前走来,立时便要出手教训。 卢云练有“无绝心法”,精通“无双连拳”,当年曾在西域大战罗摩什合,出入战场,如同家常便饭,怎会怕几名乡民?只是这些人都是地方良善,总不能个个都打上一顿吧?卢云叹了口气,颇感烦忧,那黄贩见有机可趁,立时往地下一趴,哭道:“这位大王,求求你把银两还我吧!那是小人娘亲的看病钱啊!” 原来这黄贩平日有个外号叫黄蜂,平生最爱使顺风舵,还有个顺竿往上爬的绝妙功夫,他见众人都有怀疑卢云之心,当下便来个苦肉计,也好让众人毒打他。 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卢云生性聪颖,饱读诗书,战场上遇到了汗国国师,武林好汉,无不能妥善对付,便在庙堂之上,也是一派从容。但他生平最怕这等泼皮无赖,这些人要钱不要脸,死皮赖脸起来,种种无耻法门使出,直是叫人难以置信。 四周人群见了苦情戏码,纷纷中计,一见黄贩如此可怜,更是激愤无比,都要找卢云拼命。 卢云心下惨淡,想道:“好啊!我卢云饱读兵法,今日却被一个流无赖戏弄,以后我还断什么案?做什么官?”言念及此,直是气馁无比,虽然不愿打人,但总不成平白被人毒打一顿,当下摆出举脚,便要御敌。 便在此时,身旁传来一个温柔的声音,轻声道:“大家先别打人,惹出人命来可不好。且让我来问个明白,一会儿也好去报官。”卢云听这声音似是顾倩兮所发,心下大喜,忙转头去看,果见是顾倩兮出面说话。正要对她解释,却见顾倩兮连使眼色,叫他不要相认。卢云明白心上人有意为他解围,当下沉默不语,静观其变。 围观众人见顾倩兮貌美如花,又似官家小姐的气派,料来是个有见识的,一时都安静下来,也好让她过来问话。 顾倩兮笑吟吟地上前,问向黄贩,道:“这位大叔,您姓啥名谁?给人抢了多少银两?可要我为你去报官?”黄贩见顾倩兮貌美,登时面露淫笑,说道:“小人姓黄,是本地的摊贩。”顾倩兮点头道:“原来是黄大叔。”说着朝卢云一指,又问道:“黄大叔给这恶霸抢了多少银两?”黄贩随手乱抓银票,哪记得清,便道:“我也记不得了,反正有好几两。” 旁观众人听得此言,忍不住议论纷纷,都觉不可思议。顾倩兮皱眉道:“连少了多少两银也记不得,一会儿怎么替你报官啊?” 黄贩心下暗惊,忙道:“反正是那种一两一张的银票,大概是掉了两张吧!”顾倩兮掩嘴笑道:“阁下好坏的记性,连带了几张银票出门都不记得。”黄贩心下起疑,怕她是卢云一的,急忙喝道:“老给人抢了,却还要你这婆娘来笑上一句两句,这成什么体统?”卢云听他说话无礼,登时大怒,顾倩兮忙向他使了个眼色,要他稍安勿躁。 只听顾倩兮问道:“这位大叔先别动气,小女只是来问上一问,全没恶意的。”她笑了笑,又问道:“不知大叔是做什么营生的,如何在这夜间带着几两银票出门,那岂不危险得紧?”卢云微微一笑,知道顾倩兮已然说上要紧处,只是自己处在嫌疑之地,便有天大的口才也使不上力,只好看心上人的本领了。 那黄贩给顾倩兮一阵质问,却是全然回答不出,只得哼道:“老做啥营生,却关你这婆娘什么事了!”一旁众人叫道:“黄贩是城里卖果的!”顾倩兮奇道:“卖果要带几两银票出门?敢问这位大叔是去买果园么?”众人听顾倩兮说得有理,都是问道:“是啊!黄贩你什么时候这么有钱了?” 黄贩深怕事机败露,佯怒道:“爷爷方才说了,我娘近日身不适,一会儿我便要替她抓药去。怎能不多带些银两?”顾倩兮笑道:“时候这么晚,银票兑不了现,您不怕找不开么?”黄贩喝道:“你管老这许多?老高兴去买老山人参回家进补,你管得着么?” 顾倩兮连着几个题目问下,已将种种不合情理处点了出来,众人本来同情黄贩的,此刻都转为疑心。顾倩兮微微一笑,正要点破他的伎俩,忽听一名老妇朗声道:“儿啊!这般晚了,你不回家来,怎还在上寻人相骂?”这声音雄浑有力,只震得众人耳中鸣鸣作响,黄贩转头一看,猛见那女身形壮硕,正是他娘亲,他陡见老母,只吓得张口欲叫,跟着急使眼色,那老妇却是不解,只是奇道:“你乱眨眼睛做什么?今日果生意坏么?” 顾倩兮察言观色,笑道:“这位可是黄夫人么?她气血红润,身看起来好得很哪!”黄贩呸了一声,正要说话,郡老妇看了顾倩兮一眼,忽地打了黄贩一个耳光,喝道:“你这死小,是不是又乱摸人家漂亮女孩儿了?上次才打过你,可又手痒了?” 黄贩吃痛不过,大声道:“娘!你身有病,怎么不在家里休养哪!” 那老妇气急败坏,暍道:“我有什么病?你这不肖居然敢诅咒娘亲?我打烂你这张臭嘴!”说着追打过去。眼见黄贩给他娘压在地下毒打,众人已知他在讹诈钱两,忍不住都感好笑。正闹间,洪捕头已闻讯赶来,他见众人围住了卢云,吓出了一身冷汗,急忙上前跪地,朗声道:“知州大人在上,属下救驾来迟,还请大人重重责罚!” 洪捕头何等威风,众乡民谁不认得?待见城里堂堂的捕头老爷一股脑儿跪倒,又称这位白面书生做知州大人,才知卢云真是此地新任知州,霎时之间,一众乡民无不吓得魂飞天外,几名老人适才随着叫骂,此刻只是面无人色,飕飕发抖,不知会否给人押进衙门毒打。 卢云尚未说话,洪捕头已然满脸火气,他站起身来,怒目望向众人,大声道:“你们这些有眼无珠的东西!这位便是方来此地上任的知州卢大人,咱们长洲何等有幸,却让圣上钦点的状元郎过来任官,你们怎么有胆犯上?还不快快跪下求饶?” 众姓闻言,急忙跪地叩,哭道:“小民不知大人驾临,还请恕罪啊!” 卢云是个读书人,一看众乡民跪了,哪里还有脾气?再说他们见义勇为,虽然卤莽,却也是一片善良之心,忙道:“诸位乡亲快别这样,不知者无罪,请各位起来吧!”说着亲自上前,一一扶起。 众乡亲看他举止有礼,与寻常官员的趾高气昂大不相同,忍不住都是啧啧称奇。 洪捕头拿住那黄贩,强押下跪,大声道:“启禀知州,此人偷盗财物,满嘴狂言,罪不容诛!还请知州大人重重责罚!”黄贩的娘亲站在一旁,吓得跪地大哭:“这孩一时见财起意,请知州大人饶命啊!”说着叩不止,其状颇哀。 此时黄家母吓得浑身发抖,卢云却不说话,他低头细望,只见两人衣服上打着补丁,母两人肤色黝黑,想来平素日确实辛苦,这才见财起意,生出小贪念。 卢云心下微起怜悯,寻思道:“这人本性未必便坏,我若重罚于他,反倒毁了他的一生。”他自己曾经沦为逃犯,关过大牢,明白里头的黑暗,断案自是谨慎万分。沉吟半晌,才道:“黄贩犯行不大,只是过于贪财,本宫便罚他清扫长洲大街半年,早晚各扫一回,日后洪捕头若见街上有半张果皮纸层,便找这黄贩是问。” 洪捕头听这责罚甚轻,忍不住咦了一声,先前卢云给黄贩连番恶整,差点给众姓毒打,料来定要大肆报复,以泄心头之恨,哪知便这样不痛不痒地了事。洪捕头颇经世故,已知这位知州大人面冷心热,是个善良之人。当下躬身回话:“大人放心,属下定会照办!” 黄贩母听了责罚甚轻,急忙跪地道谢,感激恩德。卢云将黄贩一把拉起,谆谆嘱咐:“钱财乃是身外之物,你日后取财当有正道,若再给我抓到类似情事,定会重罚不贷。晓得了么?”黄贩感激涕零,忙道:“不敢了!小人以后便扫街时捡到银两,也会送到衙门里报官。” 卢云微微一笑,道:“好了,你可记得自己说过的话。你们母俩这就去吧!” 眼见那黄贩给他娘捏着耳朵去了,料来回家定要给重重毒打十大板,卢云与顾倩兮相视一笑,先前小小的不快登即抛到九霄云外。 卢云摇了摇头,苦笑道:“枉我饱读典籍,自称精通兵法,却连个刁钻顽民也治不住,嘿,真让你笑话了。”顾倩兮握住他的手,柔声道:“快别这样想了。读书本就不是做官,两件事大不相同,便像常打胜仗的名将,也不一定懂得姓的机灵心眼。你那么聪明,日后经一事、长一智,阅历多了,这些琐事定能慢慢通晓。” 卢云微微点头,正要回答,却听身边传来一阵低低的笑声,一人悄声道:“这位小姐好厉害,不让须眉呢。”又听一人笑道:“看她那么美貌,以后定是咱们的上知州……” 卢云一愣,急忙看向四周,只见十来名姓躲在四周,笑吟吟地盯着他俩围观,好似看戏一般。看来这些乡民对他这位知州大人颇为好奇,又见他没甚脾气,这才生出胆过来偷窥,果然便听闻精彩对答了。 卢云与顾倩兮对望一眼,两人神色微窘,都感尴尬。 一旁洪捕头赶将过来,大声喝道:“大伙儿闹什么?不想要脑袋了吗?全给我回去啦!”众乡民怕这捕头远甚于知州,听了暴喝,这才大笑而散。 眼看众人散去,洪捕头也躬身离开,卢云登时哈哈大笑,他向顾倩兮躬身行礼,拱手道:“多谢上知州救命之恩,小民卢云这厢有礼了。”顾倩兮脸带晕红,道:“你哪的这么不正经,快别胡闹了。”卢云笑道:“大人没叫平身,小民焉敢妄动?” 顾倩兮啐了-口,正要再说,忽听远处传来一名少女的声音,纳闷地道:“这不是卢哥哥吗,怎么在这里弯身哈腰,欠了人家的钱吗?” 卢云没料到还有人窥看,脸上一红,急忙直起身,转头望去,只见一名少女蹦蹦跳跳地走向前来,看她面容秀丽,正值芳华,脸上却又带着一抹顽安笑容,竟是娟儿来了。 卢云陡见故人,登时大喜,笑道:“不是娟儿姑娘么?怎么到江南来了?”娟儿笑吟吟地道:“我是随师父来玩儿的啊,”卢云颔道:“原来尊师也到了,那可真是贵客。” 娟儿笑道:“不说这些了,倒是你卢参谋武功高强,不去大战西域番僧,怎也跑来江南啊!”卢云听她提起往事,不由得微微一奇,他在西域之事,向来少有人知道,不知娟儿是从何得知的,他微微一笑,道:“这说来话长了,你怎会知道我从军之事?谁同你说的?” 娟儿嘻嘻一笑,道:“是秦将军啊!那时咱们一起去华山,上他说了你好多事迹呢,听说当年卢哥哥在西疆好生勇猛,连番出生入死,打得番僧落花流水,实在厉害哪!” 卢云听她夸赞自己:心里甚是受用,他脸上笑眯眯地,眼角便往顾倩兮瞄去,要看她是否面露惊叹。果见顾倩兮面带微笑,也在专心倾听。意中人在旁,卢云便想多谈当年英雄事迹,当下笑道:“姑娘过奖了,战场上马革裹尸,本分而已。不知秦将车还说了什么?” 娟儿笑道:“秦将军说得可多了呢,你全都要听?”卢云哈哈一笑,道:“这个自然,你都说吧。”娟儿想了一阵,托着自己的圆脸蛋,侧着脸道:“嗯,还记得秦将军说了好大一篇,说你每天装着一张苦脸,专骗女孩儿家怜惜疼爱,比那个少林寺的杨肃观还坏上十倍,叫我小心提防,别要给你骗了呢。”卢云面色惨白,惊道:“这是什么鬼话?” 娟儿不去理他,又道:“秦将军还说呢,他说公主跟你相处了几日,便给你骗得好苦,弄得她日日夜夜都惦着你。真有这种事吗?”卢云听她越说越不成话,霎时面色已成惨白,娟儿见他脸色为难看,皱眉便道:“我说错了么?这些都是秦将军告诉我的啊!” 秦仲海此时远在京城,遗害却远及长洲,卢云心下惨然,正想请娟儿闭口,忽觉背后两道凌厉眼神瞪来,直如寒冰一般。卢云暗暗吃惊,回头去看,却见一名美貌少女走了过来,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正是顾倩兮来了。 娟儿见美女到来,忍不住上下打量了几眼,跟着笑嘻嘻地扯住卢云的袖,低声道:“卢哥哥,这位姊姊好生美丽,她就是公主殿下?”卢云脸色难看,忙偷眼往顾倩兮看去,只见她笑吟吟地似乎不生气,但卢云素知女人性多变,她面上如此,谁知心里在想什么,一时只感心惊肉跳。 娟儿天性机灵,哪会不懂人情世故,纯是故意恶整了,她见卢云面色凄惨,还想落井下石,忽听一名女道:“师妹又胡闹了。真是越活越回去,直跟咱们阿傻一般。”众人听这话声颇有教训之意,回头望去,只见一名艳光四射的美女盈盈走来,正是师姐艳婷。 只见艳婷背后还有两名男,一人坐在马上,脸上罩着人皮面具,正是青衣秀士,另一人样貌非凡,站在白马之旁,却比青衣秀士还高了半个头,体型可说魁梧至,但脸上却挂着一幅难看的傻笑,只不知是谁。 艳婷走了过来,问向娟儿:“怎么样?找到歇脚客栈了么?”娟儿方才只在胡闹,哪有空找什么客栈,她嘻嘻一笑,指着卢云道:“没找到客栈,倒找了个朋友,不愁没地方住了。” 艳婷哦了一声,正要出言询问,青衣秀士已然驾马行来,武林前辈到来,卢云不敢失礼,忙向青衣秀士躬身,拱手道:“晚生卢云,见过青衣掌门。” 青衣秀士回了半礼,颔道:“数月前华山一会,没想半年不见,卢公却已高中状元,实在可喜可贺。”卢云心下微奇,这青衣秀士身在江湖,想下到对朝中之事了若指掌,当即谦逊道:“不敢当。在下得中进士,纯是运气使然,做不得准的。” 娟儿听了卢云点上状元,不由得大为诧异。艳婷也是吃了一惊,她急忙走了过来,捡衽为礼,道:“原来公才如此出众,小女倒不知情,日后该向你多多请益才是。”艳婷过去仅和卢云有过一面之缘,上回两人华山照面,人多口杂,不曾细谈,倒不知这白面书生如此了得,此刻赞叹敬佩之情颇真。 娟儿嘻嘻一笑,瞄了艳婷一眼,笑道:“师姐你一个姑娘家,要向人家请益什么?难不成你也要点状元么?”艳婷微笑道:“咱们女是不能参加科考的,不过平日多念点书,那也不是坏事。”说着又向卢云轻轻一福,柔声道:“小女笨得很,只怕日后要多多劳烦卢状元指点了。” 自张之越过世后,青衣秀士便着意磨练这名女弟,凡事都让她着打理,日后也好把九华山的门户交给她。卢云见她神态大方,已与那日华山上的羞态大不相同,一双俊目只凝视着艳婷,却是有些目瞪口呆。 艳婷见他望向自己,当下笑道:“卢状元这般看着我,可是要出题目下来,也好考较小妹的资质么?”卢云见艳婷容貌娇媚,身材高挑,全是北方美女的架式,也不知如何回答方才妥适,只咳了几声,道:“这……这倒不是……” 顾倩兮本在一旁含笑观看,待见眼前这名美女落落大方,美艳照人,对卢云又是加倍客气亲近,她秀眉一扬,纤足一伸,已然下场。她笑了笑,问向卢云:“两位姑娘好生玉雪可爱,却不知是哪家的着向两名少女微微颔,以示友善。 艳婷早在留意顾倩兮,不待卢云开口,便已微微欠身,自行回话道:“小女艳婷,不敢请教小姐大名。”卢云正想介绍,顾倩兮却自行接口,柔声道:“原来是艳婷姑娘,在下姓顾,有缘结识足下,幸何如之?” 这两名少女都是二十岁上下,也都到了嫁人的年岁,只见顾倩兮巧笑嫣然,尽是江南名嫒的温柔秀气;艳婷桃笑李颜,却是北方侠女的艳丽开朗,两人都是红扑扑地娇艳睑蛋,一般玲珑有致的诱人身材,却不得不教卢云这铁头书呆看傻了眼。 卢云见她二人热络:心下甚喜,匆听一人粗声粗气地道:“你们忘了问姑娘我啦!”众人转头去看,却是娟儿撅着一双红唇,看来很是不快,艳婷微微一笑,道:“这是我的师妹,名叫娟儿,平日最是顽皮捣蛋。”娟儿嗯了一声,道:“好像每回介绍我,从来不曾少了顽皮捣蛋四字,看来我真该反省反省了。”众人见娟儿娇憨,忍不住都笑了起来。 四名年轻人说笑,不免冷落了青衣秀士,他身居掌门,乃是武林前辈、一派之长,自不该失礼,卢云便向青衣秀士介绍顾倩兮,只是顾倩兮离家出走,卢云碍在顾嗣源的面上,也不好明说身分,便只说是表妹。顾倩兮听在耳中,甜在心里,心道:“这只驴有长进了。”此时美女在侧,卢云若想把两人关系撇个干净,她定会翻脸走人。 艳婷听了表妹身分,却是哦了一声,道:“原来顾小姐与卢公是中表之亲啊!两位联袂到长洲来,莫非是一块儿来探亲的?”卢云正要说明,顾倩兮迳自道:“那倒不定,我此次南下,便是随卢表兄前来上任。他刚接下长洲知州,今日初次进城。” 艳婷虽然聪慧,却没料到卢云已是地方官长,她掩嘴惊叹,道:“原来公已经是知州大人了,着连连欠身。卢云慌忙摇手:“没有的事,快别多……”那个“礼”宇尚未出口,便听顾倩兮笑道:“好说,咱们卢知州方才上任,日后还要请诸位朋友多多照护指教。” 艳婷微微一笑,仰望着卢云,道:“小姐这话言重了,想咱们卢知州高中进士,凭他状元郎的手段,又怎需咱们这些姓照护什么?”卢云听了称颂,只傻笑两声,不知高低,顾倩兮却淡淡地道:“自来官场险恶,只有无知之徒不知天高地厚,才会妄自尊大,目中无人。便算官居阁揆,也需各朋友提点,才能久保平安。” 艳婷哦了一声,掩嘴笑道:“是么?卢知州这么谦和,怎么会目中无人呢?这小妹倒是不信。”顾倩兮听了这话,却只微微一笑,不再多言。 卢云见两名少女相互微笑凝视,艳婷秋波盈盈,顾倩兮也是巧笑嫣然,他心中忽然微微发毛,寻思道:“今日场面有些怪,我还是少惹她们为妙。” 眼见二姝大开杀戒,娟儿忍不住心下偷笑,想道:“师姐就是见不得别的姑娘比她美,看来她与这顾小姐较上劲啦!嘻嘻,可怜姓卢的书呆要给人拿来练功,他可要倒大楣啦。” 女孩儿家有时会暗自比较容貌身材,倘无男在场也就罢了,一旦众多美女遇上年轻男,非得将之当作战场,若不验证自己是胜人一筹的绝代风华,那可万万不能罢休的,这道理便与宁不凡、卓凌昭等人比武的心情相同,决计小看不得。寻常人若无杨肃观这等手段见识,过上这等高手对决,绝难全身而退,倘不幸如卢云那般食古不化,怕有大苦头吃了。 果然卢云心中害怕,连忙走向青衣秀士,迳自聊了起来。 卢云咳了一声,道:“昔日华山匆匆一别,一直未曾上山拜会。今日难得掌门前来长洲,且让在下略尽地主之谊,到寒舍盘桓则个。”青衣秀士尚未说话,那娟儿已然笑了起来,道:“好了,咱们有地方住了!” 艳婷见卢云远远逃开,如何愿意平白放过?便又走了过去,微笑道:“多谢卢知州了,咱们今夜找不到客店,正自担忧,天幸在这儿遇到你。不然可要伤神了。”卢云最是害怕这名美女,只干笑几声,眼光向地,不敢回话。顾倩兮走了上来,与卢云并肩而立,笑问道:“不知几位怎会忽然来到长洲?可是为欧阳老爷拜寿来着?” 顾倩兮天生聪明,比之卢云,绝不逊色,须臾间便已猜到内情。果然艳婷面露讶异,颔道:“顾小姐果然灵通,我们这回到长洲来,确实是向此地的欧阳庄主祝寿。”顾倩兮与卢云对望一眼,心中都想:“难怪这许多客店都住的满了,原来都是给欧阳庄主拜寿的。” 艳婷望向师父,眼见他微微点头,这才取出一张帖,交到卢云的手里、这下递帖却是对着卢云而来,顾倩兮自也不便代接,当下退在一边,笑吟吟地看着情郎与这美女间的举止。 卢云接过帖,一不小心碰到艳婷滑腻的手腕,霎时心下一惊,又见艳婷向自己娇媚微笑,直是明眸皓齿的可人模样,卢云刹那间满脸通红,胸口气血翻涌,跟着倒退数步,缩到了顾倩兮背后。 卢云抚胸喘息,心道:“好厉害的无形掌力,恐怕连宁不凡这等高手都敌不过,我可得小心了。他呼出一口长气,这才取出帖去看。忽觉鼻中一阵幽香,却是顾倩兮-同探头来看,卢云与她粉睑相贴,忍下住又是心中一荡,心道:“这个香味有助于功力提升,闻一闻倒是不妨。”当下拼命调匀呼吸,果然心旷神怡。 卢云咳了一声,想起众人都在一旁观看,连忙收慑心神,朗声读道:“九华山青衣掌门足下:人生七十古来稀,欣逢敝庄欧阳庄主七十大寿,久慕青衣掌门武全能,高材震世,恭请贵宝山于十月十敝庄庄主生辰,前来长洲铸铁山庄欢聚。”念了一阵,顾倩兮乌黑的发丝又拂过脸庞,登让卢云再次面红耳赤。 卢云乱咳几声,定了定神,道:“这位欧阳庄主果然交游四海,连长洲客店都给住得满了,看来明日定有一番热闹。”青衣秀士微笑道:“其实我与欧阳庄主只有几面之缘,今日到此,纯是来看一件东西的。”卢云奇道:“掌门千里迢迢地赶到江南,只为看一件东西?” 青衣秀士道:“此次寿宴中,有人送了一件为重大的贺礼给欧阳庄主,据说靠着这神奇无比的贺礼,便可使欧阳家重新开业,再行炼铁之举。我便是为了这样物事而来的。”卢云哦了一声,问道:“什么东两这等贵重?居然能有这般功效?” 青衣秀士道:“说来毫不稀奇,乃是一只大铁锤。” 众人颇为诧异,连顾倩兮这位宫家小姐也留上了神,异口同声地道:“大铁锤?” 青衣秀士道:“正是。相传雷帝雷泽手上有一只锤,以之发天火、落天雷,听说便是欧阳家拿到的这只锤了。想来凭着这只铁锤的种种神力,欧阳家必能重拾往日风采。” 卢云情知说来话长,当下道:“诸位行得也累了,不如先到寒舍歇歇吧!咱们边吃边谈!”娟儿大喜道:“等你这话好久啦!只把我两腿站得酸哪!”众人闻言,都是为之哈哈大笑。 卢云当下引着众人回府,众家丁见有宾客到来,连忙抢上,替九华山诸人安排住房,卢云命人理了一桌宴席,请诸人坐下饮酒,也算替他们接风。 娟儿看着偌大的知州官邸,笑道:“真好!能住这等房。我也想考个官来做做。” 艳婷笑道:“傻丫头,咱们女是不能当官的。” 娟儿叹道:“这我也知道,唉,女不能当官,这是谁定下的讨厌规炬啊!”她发愁一阵,忽地笑道:“没关系,咱们女不能当官,总能找个官嫁吧!自古皇后都比皇上强,看我也找个好官嫁了,不把他整治得乖巧,姑娘跟你姓!” 艳婷笑道:“甭去找别的男了,说不定你的阿傻也能考上进上哦!” 众人听她调侃,纷纷转头去看,只见阿傻已然吃得满身油腻,两手黏脏,他见众人看着自己,便来个咧嘴傻笑,一时更添傻气。娟儿凝视着他,轻轻叹了口气,道:“可怜阿傻脑袋不清楚,不然他这般高大威风,便大将军也做得了。” 娟儿活泼可人,对谁都是没大没小,哪知此时忽有伤感,想来对阿傻很是不同。卢云看在眼里,忙劝道:“我看这位兄台的疯病也不是没药医,令师这般好医道,改日不妨请他抽空一试,定有转机。”说着望向青衣秀士,等他示下。 那日灵定身受重伤,若无青衣秀士的精湛医术,早已毕命华山,倘连青衣秀士也没法医治,那阿傻也只有认命了。青衣秀士望着阿傻,淡淡地道:“不劳卢知州吩咐,老朽早替他瞧过病况。只是此人脑门受过外力重击,若无重大击打,恐怕无药可救。” 娟儿叹了口气,道:“他再好不了,只好请欧阳老爷用那只大铁锤敲上一记了,说不定挺管用的。”那阿傻虽然傻得厉害,此时听得要用铁锤敲打脑门,居然懂得怕,急忙摇手道:“这不成,我阿傻吃亏生意决不做的,娟儿姊姊可别害我!”娟儿秀眉一扬,在他脑门上打了一记爆栗,道:“十两银,赌你的脑袋禁得起铁锤敲。”阿傻哦了一声,傻呼呼地道:“原来有得赌啊,那多打两记好了。”众人闻言,纷纷大笑起来,顾倩兮也感莞尔。 众人相互敬酒,各自闲聊,卢云想起欧阳家一事,又问道:“先前听衙门中人提过,好似这欧阳家来历不寻常,莫非他们也与朝廷有旧?”众人听他提起欧阳家,都感好奇,纷纷安静下来,专心听讲、青衣秀士颔道:“这欧阳家确与朝廷有些牵连。欧阳家的主人名唤欧阳南,旧日做过“江南铸造”,算是朝廷命官,只是在二十多年前,他为了“洪武天炉”一案被人牵连,这才退隐洗手,不复往日风光了。” 卢云哦了一声,奇道:“洪武天炉?那又是什么东西了?” 青衣秀士道:“景泰十年,本朝曾从跤趾夺得一批火器,乃是西洋人造出的赤金大炮,皇上见这些火器厉害,一时龙颜大悦,便命大臣江充依着样式,监造一批相同的火器。”卢云听到“江充”二字,隐隐觉得有些不祥,想来这欧阳家定会吃足苦头。 青衣秀士又道:“江充见皇上甚是看重此事,便从全国各地寻访出一批高手匠人。只是这帮人手艺虽精,但各地的炉火都赚弱,烧不出同等的炮身材质。此时朝廷有人荐举,言道江南名匠欧阳南炼铁有方,江充便向皇上请命,由这位“江南铸造”起造一座大炉,以供朝廷制作西洋火器。”众人听说欧阳家曾有这等风光,绝非寻常乡绅可比,艳婷、娟儿都是习剑之人,无不想拜见这位当代闻名的炼剑宗匠,也好见识一番。 青衣秀士又道:“朝廷听得江充的建言,自是大喜,立即拨下十万两白银起造,? ?欧阳南见皇帝如此看重,自也卯足全力。他苦心意旨,专程捡了一块祖宗留下的风水宝地,这地风力强盛,四季不歇,又兼灵性奇重,乃是世所罕见的铸铁好地,在这地方起造的铸铁炉,自也是千年罕见的名炉了。”他见众人聚精会神,又道:“想那欧阳南何等身分,以他宗师地位,尚且耗了两年功夫,花费无数精神,这座神炉自当是天下无双、旷古难见了。眼看欧阳家便要大展鸿图,谁知道福兮祸所倚,好容易炉座完成、初次启用之日,皇上便下令封炉,不准欧阳家再行铸造之举。” 众人听到此处,无下大奇,不知欧阳南何以这般倒楣,卢云沉吟道:“莫非是江充这奸臣搞鬼么?”青衣秀士摇了摇头,道:“江充作恶虽多,这事却怪他不得,纯是欧阳家自惹祸端。”顾倩兮向来聪颖,略加推测,便问道:“这样听来,可是欧阳家的炉做得不好,这才引来皇上震怒?” 青夹秀士叹了口气,道:“顾大小姐所言恰恰相反。这欧阳南号称当世第一炼铁手,手艺怎会不精?说来说去,只怪这炉做得好了。” 众人哦了一声,都感不可思议。青衣秀士又道:“当年大炉初成,欧阳南立即定名为“洪武天炉”,一来感念祖恩德,二来彰显此炉的非凡,他若没有十足十的把握,自也不敢擅用这个名字。那日点火启用之时,满朝大臣来了大半,都要看一看这座“洪武天炉”的威力。”说到此处,青衣秀士只咳了一声,却不再言语,众人听得兴起,都想知道后情,娟儿忙摇着师父的手,追问问道:“后来怎么了?师父别卖关啊!” 青衣秀士叹道:“那日炉火一点上,就把欧阳南的铁钳烧融了。”众人心下大奇,惊道:“把铁钳烧融了?” 青衣秀士道:“正是。这座“洪武天炉”焰火腾烧,色做青白,任何质料的铁钳都耐不住一烤,东西可说是有进无出,那日皇上本来下令,要欧阳南先打出一批火枪,谁知炉火一升,便降不下来,他想尽办法,却都取不出埋头的生铁,最后只好用大水泼熄炉火。” 卢云叹道:“那可惨了,这堆生铁必成废铁了。”青衣秀士道:“非只如此,那炉火好生凶猛,竟把模具、铁料全数烧为烂渣,不堪再用。江充闻讯,自是大怒欲狂,当下亲来责问,那欧阳南面对权臣责难,不说自己手艺不到,反说天炉灵性重,性倔傲,不愿烧制凡俗兵器云云。江充听了这妖妄之言,想起十万两白银无端给糟蹋了,只气得他七窍生烟,终将欧阳家的大儿充军,以敬效尤。” 卢云听了这段往事,忍不住摇头叹息,道:“天炉性傲,这话实在也玄了点,无怪江充会大发雷霆。”自古铸剑师多喜灵异气象,每将妖妄传言附会于名剑宝刀之上,想来欧阳南虽是武林罕见的铸剑宗师,却也难脱这等迷信,只能算是自取其咎了。 青衣秀士颔道:“也是侥天之幸,欧阳家少了儿,却还保住领,整整过了二十来年,终给他们找到了一柄神槌。传说这柄槌耐得住烧烤,无惧天火锻冶,所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欧阳家既有神锤,便要在明日傍晚复业,重新开启这座“洪武天炉”了。” 卢云听得目瞪口呆,他定了定神,忙道:“看这天炉如此神妙,到时定要好好见识一番。” 娟儿掩嘴笑道:“照啊!到时你卢知州是小卢看大炉,两只炉干瞪眼了。”她知道卢云个性温,绝下会无端生气,便随口开个玩笑,倒也没有恶意,只是卢云和善敦厚,顾倩兮就不一定好惹了,娟儿偷眼去看,果见顾倩兮睁着大眼望向自己,娟儿有些害怕,忙扮了个鬼脸,赔罪道:“姊姊你别生气,我跟他说着玩的。” 顾倩兮微微一笑,道:“他这人古板得紧,本就该损个几句,妹别在意。” 娟儿听她叫自己做妹,那是脱了生份,心下自也欢喜。 夜寒露浓,眼看天晚,众人便各自回房。长洲知州宅邸宽广,客房无虞,卢云便请家丁安排住处,让九华山诸人歇宿。 酒席已毕,卢云初得新居,又有嘉宾到来,席间见顾倩兮言语得体,落落大方,仿佛便是知州夫人的风采,卢云看在眼里,心下自感喜欢。他与顾倩兮携手走入花圃,两人相视微笑,都感甜蜜温馨。 顾倩兮仰头看着情郎,替他理了理额,笑道:“几年不见,看你变得老练许多,还结识了好些江湖朋友。”卢云微笑道:“你不也是?今夜黄贩好生奸滑,若非你来解围,只怕我这知州要给姓们毒打一顿呢!”顾倩兮取笑道:“谁敢打你,咱们银川公主定会砍他的头!”卢云听她言语中带着醋意:心下却感暖烘烘地,很是喜乐。 说话问,秋风徐徐吹拂,顾倩兮衣衫单薄,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卢云见园中颇有寒意,便道:“院里凉,咱们到房里去坐坐吧!”说着携了顾倩兮的手,将她带向知州卧房。 两人行近卧房,卢云指着房门,笑道:“就差上头的一个喜字,你便是咱们家的女主人了。”顾倩兮听了古板书生的情话,一时娇羞难抓,身软绵绵地,好似使不出气力来。 卢云推开房门,笑道:“你进来吧,我有样好东西给你。” 眼见卢云坦荡荡地走入房中,顾倩兮一张俏脸却羞得火红,心中只想:“更半夜,孤男寡女,卢郎却要我到他的卧房……他是个读圣贤书的人,不会做出不守礼法的事吧……” 此时卢云早巳等在房里,含笑远望着她,顾倩兮沉吟良久,半推半就,这才缓缓走进,才一入门,卢云反手便掩上房门,低头赞道:“倩兮,你今日好美。”顾倩兮抬头望着情郎,心下又羞又喜,饶她平日聪明机辩,当此情景,脑中也只乱烘烘地:心中只余一个念头防备:“他……他要是-时把持不住,乱了本性,想做什么坏事,我…我可不能依他……” 却见卢云走到床边,招手道:“倩兮,你过来。” 顾倩兮全身发烫,只想转身逃走,可又难以移动脚步,卢云见她迟迟下来,便再次低声叫唤,柔声道:“倩兮怎么了?只管来啊。” 顾倩兮一颗心怦怦直跳,好似要从口腔里跳出来似的,她偷眼看着窗外,只见四下无人,便压低喉头,低声道:“你……你可不能乱来……”卢云微微一笑,道:“别说这些了,你快些过来吧。我有礼物给你。”顾倩兮含羞低头,心道:“这可怎么办呢?一会儿我若过去了,卢郎若来轻薄,我却要如何推拒于他?可我若不过去,他是否又会生气?”左思右想,沉吟许久,终于轻移莲步,缓缓走到卢云身边()。 顾倩兮这几步走来,直如海国千山行一般,卢云却是个木头,看她走歪歪斜斜,还以为她喝醉了,只听他哈哈一笑,笑道:“倩兮,看我为你准备的好东西!”双手往枕边掏摸,跟着拿出一幅仕女图,便要递给顾倩兮。 卢云笑道:“我费了好些天的功夫,才画就这幅图……”话未说完,只见顾倩兮全身酸软,竟已摔倒卢云怀里。卢云吃了一惊,忙道:“怎么?真的受凉了?” 顾倩兮满面娇羞,低声道:“卢郎啊,你总是装傻,你好坏……好坏……”双手搂住了卢云的颈,便往他唇上吻去。 四唇相接,天外飞来艳福,卢云大吃-惊,不知如何是好,只想道:“这…这是怎么咿了?怎地飞来这般美妙……不,不,这般意外的事?” 却说卢云哪来这么大的胆,居然敢更半夜,将姑娘约到房里亲热?原来他这几日悄悄以顾倩兮的容貌画了幅仕女图,此番趁着酒兴邀她,只想将图画亲手送出,也好让心上人惊喜一场。哪知还来不及评,便已飞来艳福,卢云手足无措,此刻他身在脂粉之乡,手上抱的是温香软玉,唇上吻的是一点丹唇,如何不意乱情迷,神魂颠倒? 他心中念头急转,想道:“当年我破庙苦读,早已立志成为卢下惠,只求日后坐怀不乱,过洞房而不入,也好让孔孟周公击节赞赏……哪知簧夜之间,我非但与未婚女独处一室,还有意轻薄于她?这岂不辜负了千载圣贤的教诲?铁汉书生的美名?” 虽然这般想,但香吻方酣,饶你铁汉硬汉,也要乖得似猫似羊,果然这古板书生神智逐渐不清,一股热气冲入脑门,“无绝心法”早巳溃堤:“今夜如此侥幸,若不能多吻半刻,日后怎有良机一亲芳泽?孔夫在上,孟夫在下,所谓圣之时者也,这便是说天道无常,不可违乱,云从龙,风从虎,我卢云自当遵从天命……”心中动情,脑中胡思乱想,竟然大起胆,便往顾倩兮腰上搂去()。 红烛掩映,满室温馨,这对男女正自香吻,眼看渐渐情浓,忽听院里有名少女说话,大喝道:“阿傻!你不可以在人家院便溺,小心我打你脑袋!” 两人原本难分难舍,猛听了这话,宛如当头棒喝,都是悚然一惊,立时分开。 只听那阿傻讪讪地道:“干什么啊?这里的树长得不好,需得多施点肥才对。”跟着院中传来水花四溅的声音,看来真在施肥了。 听了大煞风景的哗啦啦声响,卢云与顾倩兮对望一眼,都是摇头苦笑。卢云知道顾倩兮生**洁,便道:“你别担心,我明日找人把院清理一番。”顾倩兮秀眉微撇,摇头道:“算了,既然脏了,打掉花圃重做好了。”卢云啊呀一声,只感肉痛无比,他每年俸禄约有五两白银,若要重作这花圃,不免花费甚巨,但一时又不敢违逆,只得哼哼哈哈地敷衍。 两人给这一搅扰,都是深为克制,就怕再生出什么事来。二人默默相对,卢云忽地想到一事,急道:“糟了,明天那欧阳家要做寿,咱们可不能空手去,可得准备些寿礼才成啊!” 原本两人便是上街采买礼的,谁知给那黄贩一阵打扰,却是什么也没办成()。他连连搓手,烦恼道:“这可怎么办?明日就要送礼了,现下已经更半夜了,这……这要怎么办才好?”顾倩兮丝毫不慌,笑道:“你担什么心,我保管你明日风风光光,送个又大又好的稀世珍宝,满堂宾客就数你的礼最体面。” 卢云惊道:“你还没嫁过来,可别拿了自己的珍藏倒贴啊!”顾倩兮又羞又气,登地啐了一口,娇嗔道:“你啊你,别再白吹白擂了!” 卢云哎呀一声,急道:“好姑娘,你就说吧!究竟该怎么办哪?” 顾倩兮看了他一眼,掩嘴笑道:“现下有些晚了,咱们明早再谈吧!” 卢云出身寒微,本就不知这些大户人家的礼数,想起自己出任知州,已是朝廷命官,明日拜寿之时,总不成摆出当年落拓江湖的模样,只来个满面讥嘲,冷眼傲笑,便大剌剌地登门上座吧?他越想越是担忧,忙求恳道:“明日傍晚就要用的东西,早上赶制不是迟了点么?你可快些说吧!” 顾倩兮嫣然一笑,做了个调皮的神情,笑道:“卢大人,你就慢慢地等吧!”说着翩然出门,却把卢云愣在那儿,良久作声不得. 正文 第三章 文渊阁 “老大,这是上头下来的公,请你过目吧!” 一名粗豪的男挖着鼻孔,两只脚高高地翘在桌上,将手上公抖开,漫不经心地道:“他***,这又是什么狗屁了。”他正要打个哈欠,忽地吓了-跳,当场站起身来,颤声道:“这……这是……” 一旁下属见他面色骇异,急忙探头来看,霎时纷纷笑道:“恭喜老大了,大士孔安好生喜欢你,终于把你调到渊阁看守了。”那租豪汉见下属幸灾乐祸,更是满面苦恼,心道:“这下惨了,老要输得到家了。” 那粗豪汉正是秦仲海,自卢云离去后,他每日无所事事,便在偌大的京城里闲晃。也是闷出名来了,这日居然接到大士孔安亲下的公,说那渊阁近日不甚安宁,常有人擅自翻阅书,还有些献遭人窃走,便调秦仲海前去渊阁镇守十日,等朝廷拨发专款之后,方才另行调人看管。 孔安甚是重视这件案,临行特地找来秦仲海,当面交代吩咐:“老夫这次之所以会挑上你,正是因为你那手非凡的好章!想你这人爱书如命,必能好生看守典藏。老夫自也能高枕无忧了。” 阁揆亲自吩咐本案,秦仲海纵然懒散狂悖,却也不敢怠慢,眼看难以推托,只得苦着一张臭脸,率领大队人马,驻进渊阁。为防宵小再次光临,他更移居书库,非只棉被枕头,连夜壶茶壶都准备了。众监见他手上大包小包,直往书库里搬,不知是去做什么的,纷纷笑问道:“秦将军这是去做什么?可是要躲债主啊?”秦仲海怒道:“放屁!老兴致来了,偏想考个状元当当,你们不信么?”众监向来与秦仲海不睦,听了这话,无下放声尖笑,只当秦仲海疯了一般。 秦仲海满面通红地走入书库,好容易放落满手物事,才一擦汗,便见四处书本堆积如山,有红有绿,或厚或薄,直是千奇怪,无一不有。秦仲海看得嘴歪眼斜,全身乏力,忽然间,突发奇想:“都说书中自有颜如玉,他***,这里好多鬼书,搞不好真有什么过瘾的!”当即兴冲冲地翻找金瓶梅等书,就想亲睹书中美女的庐山真面目。 他找得满头大汗,只见书里全是层层叠叠的字,始终找下到半张图案,辛苦半天,终于摸到了一只卷轴,秦仲海大喜过望,心道:“皇天下负苦心人,颜家小姐,秦小生这厢有礼了!”他心头怦怦直跳,忙将卷轴展开,正想凑嘴去吻,猛然间,只见一名凶恶男怒目望向自己,神态严厉异常。 秦仲海吓得魂飞天外,惊道:“妈啊!”这卷轴哪里是什么轻解罗衫的美女?却是张祖遗像,不知是谁搁在这儿的。这祖方头大耳,满脸横肉,模样倒有点像伍定远,想起方才差点吻上去,秦仲海忍不住狂叫一声,将祖送上半空,跟着飞脚将书本踢开,霎时清出偌大地方,好供他打地铺之用。 秦仲海躺了下来,恶狠狠地瞪向群书,心道:“他***,怎地世上会有这许多书?到底是什么疯写了这许多废纸?又有哪个疯能把这许多书念完?”他鼻中一痒,只觉鼻涕长流,随手抓了一册缮本书,当场擤起鼻来了。寻思道:“嘿嘿,我偷个本出去,一年半载内,拉屎都不需草纸了。”正得意间,下头已有人送上饭菜,秦仲海笑嘻嘻地道:“***,总算有正经事了。”他随手抓出一本书,打算解手时应用,当场监守自盗起来。 吃饱拉完后,秦仲海携着残破书籍回去,他才一走入书库,那浓浓的书香味便自冲鼻而来,秦仲海只觉中入欲呕,他勉强压下烦躁,想起阁揆交代典籍被偷一事,心中便是一阵叹息,想道:“咱们孔大士只会做官,不会做事,少了什么书也不说个清楚,这般劳师动众的看守,根本只是浪费人力物力,全然不成作用。” 他自知若要查出遗失的书籍,不免要躲在千本书之中翻照核对,恐怕花个十天半个月不止,就这么一想起,已是毛骨悚然,如何敢当真?便只巡视一圈,大致盘点则个。 秦仲海虽然疏懒,但真要精明起来,却又把细得紧。他四下走了-阵,细细算过了,只见大小书架共四六十五座,尚未整顿的散置书堆合计七十八处,他拿着虎林军的封条,一一作好标示,先做个认记,有了对证,免得无端受人诬赖栽赃,说他没把事情办好云云。 正贴着封条,忽见书堆后有扇铁门,模样甚是隐密,上头拴着铁锁,还贴着朝廷的封条。秦仲海何等机灵,一看这扇门如此要紧,心下便已了然:“他***,原来这姓孔的只是在意这里头的玩意儿,却教老方才白忙一场。”他走了过去,细细察看密门上的铁链,见是不久前才换的,想来原本的铁链定是给人持刀砍断,这才将他调来此处看守。 秦仲海冷笑一声,心道:“好你个狂贼,本领不小啊?居然敢偷看密本?天幸我秦仲海问渊博,见识无双,孔大士又是个识货的,嘿嘿,看本将将你手到擒来!” 想起孔阁揆的器重:心下甚是得意,正沾沾自喜,忽地心念微动,转念想道:“不对,这门后收藏的都是密本,这姓孔的夸我秦仲海爱书如命,可他既知爷爷是当今豪,无书不读,却怎不怕我监守自盗,自行偷看这些玩意儿?”霎时已懂了孔大七的心意,想来他根本把自己当作盲,这才放心找他过来,料来他便算躺在机密之旁,也不会多看一眼。 心念及此,下免心下大怒,寻思道:“你***雄!老不把你这里的书看完,誓不为人!”他回头一看,只见自己如同置身书海,霎时又改变想法:“***,老不捡个一两本要紧的来看,誓不为人了!” 自经琼贵妃偷人之事后,秦仲海早已向伍定远多番请益,磨练开锁技巧,经这西凉名捕指点,他此时开锁功夫突飞猛进,已非吴下阿蒙,他细看拴在门上的铁锁,见上头打著「王”印记,当即冷笑:“这宫里的监真是坏,这锁明明是城南王铁铺五十钱的破烂货色,他们居然也拿来用?这拴得住我这“火贪一刀”么?” 他取出铁线来,喀啦啦地弄个几声,已然将铁锁打开,秦仲海心道:“其实我一刀砍烂便是了,何必这么麻烦?明天再去王铁铺,便买一个换上都成。”他却不知监们饱捞油水,这铁锁足足花了朝廷五两银,足可请个知州干上一年的差。 秦仲海缓缓推开大门,定了进去,霎时闻到一股霉味。秦仲海取了油灯来照,只见密室里摆着无数铁盒,却不再见到什么厚重的典籍书本。他缓缓行去,打开了铁盒,猛见里头摆着厚厚一叠奏章,上头写著「密奏”二字,想来既是“密奏”,定是藏有秘密的奏章。 秦仲海大喜,心道:“孔安!你瞧不起你亲爹,这下你可惨了!老不把你看个饱,便跟你这王八姓!”他伸手在里头乱翻一阵,随手拿起一本奏章来看,只见是前朝锦衣卫统领所就,其中内容揭人阴私,光怪陆离,多是年前的尘封往事。秦仲海读了半晌,霎时面露惊叹,道:“原来张是李四的亲生儿,还跟陈六的老娘有一腿,这老倒不知道!”他又乱翻了一阵,忍不住大声狂笑:“想不到这皇帝居然死于痔疮发作,真***好笑!” 这些奏章多是某甲杀了某乙,某乙毒死某丙云云。只是其中内容多是旧闻,有些早已外传泄漏,成了口耳相传的稗官野史,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秘密,何况牵涉之人多已作古多年,即便公布此间的隐密,朝廷里也无人在乎。 秦仲海看完这些旧闻,兀觉意犹末尽,便起身绕行一圈,看看有无更为惊世骇俗的密闻。正想着奇共欣赏,忽见前方一处书架,上头标着大大的字,正是“怒苍山”。 秦仲海心下一喜,他对造反匪寇最有兴趣,何况自己也曾见过其中的几名好汉,想到那言二娘,忆起破庙旁的一场大战,直是宛若昨日。秦仲海热血上涌,心道:“这女人不知现下如何了?可曾找到她的丈夫了?”转念想到公主强迫他放掉“铁牛”欧阳勇等好手,事情虽已经年,心下仍是忿忿不平,寻思道:“老出生入死,好容易抓下这一大堆人来,却给这金枝玉叶的小娘放了,真是***蚀本生意。” 此刻公主早巳西嫁和番,当年的参谋卢云也已高中状元,说起自己,更从边疆猛将变成这个无所事事的御前侍卫,想来真也算是景物依旧,人事全非了。 秦仲海出神半晌,想道:“无论如何,老连怒苍山的大殿也曾去过,这怒苍山的风流历史倒是不可不知。嘿嘿,左右无事,便来看上一阵吧!”当下取过一本奏章,便自细读起来。 只见这道奏章是个叫做刘梦龙的人写的,秦仲海读道:“臣以为怒苍山群匪侵官暴民,残贤害善,朝廷若不扫除凶逆,黎民苍生不得安宁。当此贼匪,臣自请军十万,进水陆二,必可生擒敌酋,诸夷逆暴,请陛下务准。”秦仲海心道:“听这刘梦龙口气好大,且不知胜负如何?”他取出下一道奏折,读道:“瘟疫四散,天降奇灾,大水纷至,神雷轰击,当此水土不服,致使军未伤而士卒惊,战未开而大将亡,虽有忠义之佐,挟于天地之制,奈何不败?此诚非战之罪也。乞陛下天恩浩荡,开赦吾等罪孽。” 这道奏章却不是刘梦龙所写,已换成另一名叫做“杜浩正”的将领,秦仲海心下冷笑,寻思道:“什么狗屁瘟疫,神雷轰击?定是大败亏输,这才来假用借口,这刘梦龙八成已给人家宰了。嘿嘿!照这般看来,这怒苍山果然了得。”他面露神往之情,直想与这群匪徒好好的交手一次,看看谁才是当世英雄。 他又往下翻去,见一本奏章上写著名录二字,秦仲海心下大喜,那日他曾在怒苍山上见过这群土匪的外号姓名,但对这帮人的来历却不甚明了,当下便细细翻阅下去。 他翻开第一页,只见上头写著「怒苍山匪酋之:秦匪霸先。” 秦仲海惊道:“秦霸先!又是这姓秦的老乌龟!原来他就是怒苍山的老大!”想起华山上江充曾多次提及这人的名字,好似宁不凡与自己师父也识得此人,却说这老小名声何以如此响亮?原来他便是名震天下的怒苍山匪酋大头目。 秦仲海心道:“这老小想来很是厉害,嘿嘿!照老看,只要姓秦的,多半不差劲。”他翻开下一页,想看看第二把交椅是何方神圣,赫见一行字,见是“怒苍山群匪左军师:朱匪阳,贼号潜龙。”秦仲海心下一凛,想道:“***,这人居然还姓朱,不知跟皇帝有无干系。”此时皇族朱姓,天下何止万千,他望著「朱阳”两宇,左思右想,猜测不休,却也看不出什么名堂来。 他不识得此人,再又往下翻看,只见一行字写道:“怒苍山右军师:唐匪士谦,贼号凤羽”,这两大军师的名号,秦仲海早在大殿见过,知道是“潜龙凤羽”,但直至此时,方知这两人的真实姓名,原来一个叫做“朱阳”,另一个叫做“唐士谦”,只是这两人毫无江湖名气,也猜想不出他们有何事迹,只得再往下翻看。 此时已见过了幕僚参军,下头便是怒苍山的将领名录,秦仲海低头念去,赫然读道:“怒苍山五虎上将之:方匪敬,贼号九州剑王。” 秦仲海心中大惊,两手一颤,手上的名册顿时掉落在地。 他全身发颤,脑中乱成一片,寻思道:“师父是怒苍山的大将?这……这从何说起?我怎么没听人提起过?难不成有人诬陷么?”霎时间,脑中电光雷闪,想起从小到大见到的无数怪事:师父经常郁郁寡欢、听到自己要投效朝廷时的怒气勃发、江充在玉清观下令格杀师父……秦仲海张大了嘴,想道:“这……照此看来,师父真与怒苍山有所牵连……”他低下头去,心中乱成一片:“原来那日在怒苍山大殿上见的断头虎,刻的便是师父的名字。可惜啊可惜!若凭师父这身武艺,他若能投效朝廷,定是威镇边疆的大将,又为何要造反呢?” 秦仲海呆了一阵,他虽不是忠君爱国的典范,但多年在柳昂天的麾下办事,早视朝廷安宁为己任,也常以忠义孤臣自居。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到处罗不得志的豪杰,好来为朝廷效力。眼见教养自己的师父乃是朝廷眼中的大反贼,不能不为师父感到惋惜痛心。 他心慌意乱,依序往下读去,只见下头是其余将领的名号:“石匪刚,贼号气冲塞北”、 “陆匪孤瞻,贼号江东帆影”、“韩匪毅,贼号西凉小吕布”、“李匪铁衫,贼号铁剑震天南”,这些名字甚是眼熟,都与那日在怒苍山大殿所见的名号相同。秦仲海急速翻看,只见其余尚有言振武、言二娘兄妹、常飞、项天寿等名号,一时数之不尽,实在不及细看。 正想间,忽听渊阁楼下传来监说话的声音,秦仲海心下一凛,自知身在禁地之中,虽然这些人未必上来,但若给他们贸然撞见,却也不是好事,当下步并做两步,急急冲出密室门口,跟着反手将大门掩上,自行下楼去了。 过不数日,这日恰逢皇帝召见柳昂天,韦壮身居护卫,便一随行进宫。眼见柳昂天与皇帝在养心殿里谈论不休,韦壮知道-时半刻完不了事,一来四下无事,二来久不见秦仲海,便去寻他谈心。 韦壮早知秦仲海给调到渊阁去,当下便沿来寻,他到了渊阁,只见虎林军门禁森严,直是步一岗,五步一哨,韦壮心下暗赞:“秦将军平日里虽是散漫,其实治军有方,谨谨有条,绝不在咱们侯爷之下。”他行到门口,向守卫禀明来意,那守卫答应一声,忙去通告了。韦壮守候良久,才见秦仲海从顶楼下来,却是神思不属的模样。 韦壮知道秦仲海负责看管书库,一见他面色有异,心下便感惊慌,忙问道:“怎么了?可有什么东西少了吗?”秦仲海刚看完怒苍山名录,心中自是烦闷,没好气地道:“哪少了什么?你可别自个儿吓唬自个儿,没事弄出病来。”韦壮啐了一口,道:“我是怕你有什么闪失,你还数落我哪。” 秦仲海干笑两声,他找了张椅,坐了下来,忽地想起韦壮出身武当,向来熟知江湖事,脱口便问:“韦护卫,你可曾听过怒苍山?” 韦壮听得“怒苍山”字,忍不住面色大震,身急急颤抖,秦仲海眼尖,已然看出韦壮神态非比寻常,他站起身来,沈声问道:“韦护卫怎么了,可是这群匪人与你有怨么?”韦壮叹道:“没事…没什么好说的……”即神色放松,笑道:“哎呀!不过随口问个两句,瞧韦大哥紧张得。不说了…不说了……” 韦壮嘘了一口长气,道:“没事别谈怒苍山这群人,那可是犯了忌讳的。” 秦仲海脸上露出一丝狡狯的神情,笑道:“不谈怒苍山,那谈谈秦霸先总可以吧!”韦壮胖大的身弹了起来,惊恐万状地道:“你…你为何提…提到这个人?” 秦仲海心下念头急转,寻思道:“秦霸先定有些古怪,决计不是普通的一个土匪头,否则韦护卫绝不会变成这般模样。”他装着蛮不在乎的神情,笑道:“秦霸先……秦霸先……这人有什么了不得的?那日在华山上,宁不凡与方……方敬不也提到这人的名字么?”他提到师尊的名字,忍不住便想换上方大侠的称谓,但此时要套问于人,自不便引人猜疑,也就连名带姓的叫了。 韦壮颤声道:“你…你别公然谈论这人……绝没什么好处的……”秦仲海侧目打量,心中暗暗推想:“咱们韦护卫久历江湖,实为老练好汉,什么时候怕得像个鼠辈?不对,这秦霸先定与他有些干系。”他咳了一声,便道:“到底秦霸先怎么了?连谈论一下也不成,难不成这着伸手搭上了韦壮的肩头,在那假作亲热。 眼看秦仲海拼命来磨,韦壮实在耐不住扰,一把将他推开,叹道:“也罢,反正你一定要问,我这便告诉你吧。”秦仲海把头凑了过来,满脸热切,忙不迭地道:“快说,快说,这老小究竟是啥来历,我可等不及听了。” 韦壮仰天一叹,凄然道:“他是我师兄。” 此言一出,反轮到秦仲海吃惊万状了,这朝廷视为第一号大反贼的秦霸先,居然是韦壮的师兄?他张大了口,指着韦壮,颤声道:“你……你是朝廷反逆的师弟?”韦壮轻叹一声,道:“秦师兄也不是生下来就造反的。他二十六岁前是个道士,谁知不守清规,竟与一名女相恋,因而反出武当,成为我武当山的叛徒。” 秦仲海哦地一声:心道:“原来是个急色鬼,倒和杨家卢家那两个混蛋一个样。”他又问道:“那后来呢?这秦霸先反出武当之后,就立刻反叛朝廷了么?”韦壮面露难色,低声道:“这几年承蒙侯爷收留,我武当山才保得领,没给朝廷查封,这一切全是拜我秦师兄所赐,将军就别多谈了吧!” 秦仲海啧了一声,正要出口去问,忽听一人重重一哼,大声道:“仲海!你又在胡闹什么?”秦仲海听了这声音,不必回头也知道是柳昂天,反身便唤:“侯爷。” 柳昂天面色铁青,似是为恼怒,秦仲海久随身侧,少见他这般生气,当下咳了一声,道:“侯爷,难得来渊阁,坐下歇歇吧。” 柳昂天全不理会,只森然道:“你为何问起怒苍山之事?”秦仲海心下一凛,寻思道:“看侯爷这模样,准是气了。我可小心点。”他清了清嗓,道:“偶然听人提过这群匪人之事,一时好奇,就多问了两句。” 柳昂天嘿嘿冷笑,戟指骂道:“你这小根本不知道厉害!这当口情势危急,你再去翻这笔陈年老帐,有十个脑袋也不够赔!”秦仲海脸向一旁,没好气地道:“侯爷教训的是。” 韦壮见柳昂天话说的重了,忙打圆场道:“侯爷快别气了,秦将军只是随口问起而已,没别的意思。”柳昂天哼了一声,向秦仲海瞪了几眼,行到门口,匆地想到一事,停步问道:“仲海啊!你不是说你的老家在淮南么?什么时候回去看看?”说话语意森然,大非寻常。 秦仲海不知他为何有此一问,只淡淡地道:“卑职父母都已亡故,家里剩没几个亲戚了,不回去也罢。”柳昂天点头道:“没事还是多回家瞧瞧,免得数典忘祖。” 秦仲海听他出言重,全不给自己留脸面,霎时额头青筋暴起:心下大为不满:“***,侯爷今日怎地这般凶?老可是犯了他***岁?” 柳昂天走后,秦仲海一人留在渊阁,想起柳昂天昔日的见重,哪知今日为了一桩小事,便与自己闹得如此难看,一时只感闷闷不乐。 正自不悦间,却见韦壮探头探脑地走了进来,秦仲海见他没随柳昂天离去,只斜目看了他一眼,冷冷地道:“怎么啦?韦大人还有情么?”此时即便韦壮要谈怒苍山之事,他也无心多听了,只翘着脚,在那眯眼睡觉。 韦壮挨过身,低声道:“秦将军,侯爷又回来了。”秦仲海眼中生出怒火,道:“怎 么了?又来数落老数典忘祖么?”韦壮示意噤声,压低嗓门道:“侯爷骂了你,心里很是过意不去,又来看你了。” 秦仲海冷笑两声,回头看去,一名老者提了两只大竹篮,匆匆向前行来,这人满头白发,身形高大,正是柳昂天来了。他一言不发地走进厅上,找了张桌,放下满手物事,喝道:“仲海你过来!”秦仲海哼了一声,兀自坐着,讪讪问道:“怎么了?有啥事情么?” 柳昂天看也不看他一眼,迳自从竹篮中取出些菜肴,大声道:“吩咐属下去取些碗筷来,老夫要吃饭了。”秦仲海一愣,只见柳昂天将物事一样样取出,见是盘香辣卤牛筋、一只上好肥满烤鸭、一条糖醋大鲜黄鱼、一小锅酸菜羊肉火锅,都是秦仲海平日最爱吃的菜肴。 柳昂天哼了一声,道:“老夫行到承天门,忽觉有些饿了,就上街买了些东西回来吃食。” 他有意讨好爱将,却不敢说了出口,只胡乱说是自己饿了。秦仲海见他如此疼爱自己,满腔火气全往云里去了,心下只是偷笑,寻思道:“侯爷向来就是这个模样,嘿嘿,根本舍不得骂我嘛!”他顺着竿望上爬,登时翻身跳起,哈哈大笑,搂住柳昂天的肩头,笑道:“侯爷饿了只管说哪,我去御膳房偷来便是,何必还要去买呢?那多费事啊?” 柳昂天听了这话,忍不住怒气勃发,骂道:“你这小平素最不听话,现下又想去偷去抢?这当口两雄相争,你别再给我惹麻烦!”说着将秦仲海一把推开,神态甚是恼怒。 韦壮惨然一笑,心道:“惨了!又吵起来了!”偷眼去看,果然秦仲海面色铁青,他袍袖一拂,迳自往木倚上一坐,大声道:“惹什么麻烦?我秦仲海战场上出生入死,什么时候丢过你的脸?你当我是岁小孩么?”柳昂天满脸怒气,喝道:“好啊!着邀功了?老夫告诉你,年纪轻轻,可别自以为是,免得日后身败名裂!” 韦壮见两人越说越僵,急忙劝解道:“你们别吵了,有话好好说,大家都是自己人!”两人一同转头怒喝:“滚开!没你的事!”韦壮吓了一跳,身一缩,更不敢说上一个字。 忽听秦仲海大喝一声,神态凶狠,好似要暴起伤人,韦壮吓得魂飞魄散,忙冲将出来,护住了柳昂天。他运起武当绝,正自全力戒备,却见秦仲海连连拍桌,大吼道:“放***屁!甭说废话了!快快取酒出来,大家拼个你死我活!有无胆否?”柳昂天怒反笑,猛地抱出一坛御赐花雕,拍开了封泥,递到秦仲海面前,喝道:“混帐东西!醉死你这小王八蛋!” 秦仲海取坛狂饮,跟着递给柳昂天,哈哈大笑道:“看你这老头有没种喝!”柳昂天呸了一声,戟指骂道:“老夫喝酒时,你这小王八蛋还在娘亲怀里喝奶哪!”他举起酒坛,也是一大口喝落。 韦壮见他二人相互递着酒坛狂饮,不时吃着菜肴,都是一言不发,神情凶恶,他不敢掉以轻心,仍在一旁守护监视,就怕有什么意外生出。 吃喝良久,柳昂天霍地站起,大声道:“这里喝不出胜负!到我家拼去!”秦仲海哼了一 声,冷笑道:“在你家喝,上上下下都是你的帮手,又是姨,又是七夫人,咱们到宜花楼去!”柳昂天喝道:“照!就这么办!便拼着给七个老婆责打,老夫也要教训你这小王八蛋!”两人怒目相对,气冲冲地站起,并肩往外去了。 韦壮目瞪口呆:心道:“他们真是在吵架么?怎地面孔铁青肚快活?还吵到酒家去了?”一时猜想不透,只有悻悻然地跟着走了。 这夜秦仲海酒足饭饱,回到渊阁时已是半夜,这夜好吃好喝,将帅交心,秦仲海念在柳昂天的人情上,自知不便再查访什么,只知别再翻看阁上的书籍,便是对大家都好的局面。秦仲海搔了搔脑袋,心下暗叹:“怎么最近老遇上这些荒唐古怪的事。又是刘敬包庇通奸、又是侯爷怕东怕西,怎地每个人都有这么一箩筐的罗唆啊?” 秦仲海跟随柳昂天,至今已有七八年之久,算得上柳门资格最老的人,平素他与柳昂天相交,从不拘礼,彼此也不用心机,好似父一般。相形之下,杨肃观虽较受柳昂天器重,但两人感情却没这般亲昵,秦仲海是个痛快的人,只求大家好鱼好肉,爽快口,倒也不会计较什么地位排名,也是他自居次位,江湖才有“杨武秦”这般说法传出。 也是酒喝得多了,忍下住有些睡意,秦仲海打了个哈欠,便要走回楼阁去睡,才走到楼上,正要脱靴,忽见密本室的铁链有些移位,自己做的手脚已然被人掀动。 秦仲海心下一凛,急急走近密门,跟着将耳孔贴在铁门上,内力发动,果听室里传来阵阵轻响,秦仲海嘿嘿冷笑,他不动声色,下来召集下属,低声问道:“你们之中,可有人到楼上去?”众人答道:“谨奉秦将军之命,我等都在下头守护,绝不敢稍有违背。” 秦仲海哼了一声,情知有人进到密本室中翻阅书,他低声道:“传令下去,所有兄弟准备弓箭绳,今夜生擒贼人。” 秦仲海知道手下并无高手,只有自己能与高手较量,当下挺起钢刀,从室门闪身进去。 行到里头,只见不少奏章已给翻动,秦仲海尽量压低脚步声,从书架后慢慢向前绕行,只等埋伏妥当,便来暗算歹徒。 万籁俱寂中,只听远处传来阵阵轻微声响,秦仲海听得方位,便压住呼吸,缓缓走去,他艺高人胆大,此时虽说敌暗我明,但只要自己藏得好,那也未必不能变得敌明我暗,他靠到近处,躲在一座书架之后,屏气凝神,只等找到良机,便要一举擒下这诡异的偷书贼。 只听咚地-声,似有什么东西跑动不休,秦仲海更不打话,挺刀向前一滚,钢刀挥出,便往敌人脚下砍去,这刀只在制敌,不在杀人,只听啪地轻响,刀身已然砍中一样物事。那手感软绵绵的,秦仲海微微一奇:“怪了!我这明明是砍中他的脚骨,入刀处怎会软成这般?”他举出火折,就着火光一看,只见一只灰大老鼠烂死在地,原来自己这刀竟是砍中了老鼠。 先前听了声响,误以为是贼,想下到却是只老鼠。秦仲海心下暗笑:“当真是猫捉耗,我还以为有贼呢!”正笑间,隐隐觉得不妥,想起密室门口铁链无端移位,心中便道:“不对!这地方又没吃食的,怎能忽然冒出一只大老鼠?好个奸贼,定有人在引我出来!” 心下正自警戒,果觉背后传来一股浓洌杀气,秦仲海暗暗吃惊,背上冷汗涔涔而下。 耳听那脚步声细微,一步、两步、步……秦仲海情知自己性命已在旦夕,他见不能再拖,猛地往前一滚,跟着钢刀往后便砍,“火贪一刀”刚劲发出,便要将来人逼开。 便在此时,敌人的兵刀已然穿过刀网,只听嗤地一声轻响,秦仲海肩头已然受伤。 秦仲海方才那招攻守具备,哪知还是受伤,足见敌人武功高。血流如注中,秦仲海虎吼一声,运出火贪刀第八重功力,一招“龙火噬天”,双手抓住刀柄,猛地向前疾冲,他狂吼连连,刀锋急舞,宛如火球般撞去,霎时之间,对面人影一闪,敌手冲天飞起,已然躲开他的绝招。秦仲海收刀不及,火光扑过,接连砍倒了座书架,无数奏章被他的刚劲带起,都飞上了半空? 那人身法闪动,快得异乎寻常,转瞬间便已躲起。 秦仲海肩头受伤,急忙伸手按住,以免流血过多,他提声喝道:“贼滚出来!你已经身陷重围,决计跑不了的!”此时大批属下在外守候,此地又在禁宫大内,这话倒非虚假,秦仲海又叫了两声,仍是不见人影,更没听到有人答话,正起疑问,猛听后头破空之声劲急,敌人竟又趁机暗算。秦仲海心下大怒:“好你个贼!当我是纸糊的?”他假意不觉,待兵刀来到背后,他嘿地一声大叫,翻身跃上半空,跟着一招“火云八方”,直往身周左右砍去。 只听嗤地一声轻响,那兵刀来势诡异,刹那间又穿过严密无比的刀网,竟朝秦仲海腕上轻轻剌入,秦仲海腕上受伤,忍不住大吃一惊:心道:“好小!居然连着刺中我两记!这人到底是谁?”他手上疼痛,真气不纯,便自摔下地来,慌忙间只见一名蒙面人向前奔来,手上使的却是一柄长剑,秦仲海却不来怕,登时暴吼道:“纳命来吧!”左手握刀,运起全身气力,直向前方扔去,那刀倏地飞来,夹杂猛烈风声,端的是凶狠至。 那蒙面人见秦仲海倒在地下,本以为稳操胜卷,没料到他还有这手不要命的绝招。那人无心恋战,眼看刀锋将至,霎时侧身避开,跟着破窗逃出,远远去了。 秦仲海身中两剑,俱在流血,其实早已无力防御,适才扔刀退敌,纯粹是性格悍勇而已。他蹲在地下喘息,心道:“原来是个用剑高手,好了得,好厉害。”耳听属下大声喊叫,跟着是举弓射箭的声响,只是那人武功超卓,料来虎林军无人拦得住这等高手,果然下属叫喊一阵之后,声音渐渐缓歇,料来敌人定已从容离去。 秦仲海缓缓站起身来,喟然长叹,这一战他中了两处剑伤,敌手却是全身而退,真可算是大败亏输了。 过不多时,众多下属冲了进来,眼见他身上流血,无不吃惊,急忙为他包扎。秦仲海问道:“可曾看清贼人面貌了?”一名下属道:“启禀将军,那贼身影好快,一时间实在看不清,不过他离去时还暴起伤人,一共刺伤了一十名兄弟的手腕。” 秦仲海心下暗暗罕纳:“好剑法。当世有这等武功而又偏好用剑的,就那寥寥数人而已。看来不难把这人揪出来。”他寻思一会儿:心下忽地一惊,想道:“难道是卓凌昭重出江湖?”此念一过,便知不对,这卓凌昭现下是在江南苦思剑法,怎能忽然折返京城? 秦仲海情知猜想不透,他嘘出胸中一口火气,伸手召来手下,道:“你们听了,今日之事莫跟外人提起,不然孔阁揆怪罪下来,大家都有事。”众下属齐声道:“我等理会得!” 秦仲海道:“明儿个叫受伤的弟兄来找我,每人发十两银嘉奖。其余兄弟出力御敌,都有功劳,我每人发十两银喝酒。”他这招叫做闷声大发财,只要你闭上嘴,老便给你一顿甜头吃。果然众人尽皆大喜,都想道:“不愧是前线回来的大将!出手这般豪气!”当下喜气洋洋地走了,都觉能跟随这等上司,实乃生有幸之至。 秦仲海此时酒性方退,他坐在一堆奏章上,心道:“好小,看来渊阁真不好守,居然能伤到你老。”那日他与煞金决战合,身上却也没有挂彩,谁知此时不过守一座小小书库,竟然连中两剑,算是生平罕见的大败。 秦仲海叹息一声,眼见天色已明,料知明日兄弟们来找他要钱,不免缺银使唤,他屈指一算,受伤者十人,每人十两,共须发出九十两,其余弟兄则须六余两,想来共要拿出千两银之数。说起钱财来,秦仲海自是头大无比,他生平最少攒钱,平日银钱都往酒楼里扔,搞到今年十二岁了,却连个老婆也没有,他自知床铺底下还埋着两银,那是前些年攒来当棺材本的,免得死在前线没人理会,此时欠钱使唤,只好一并拿出? ??数了。 秦仲海摸摸鼻,眼看缺钱,便想找人来借,心道:“那杨郎中最是有钱,只是他多半已到江南去了,我那卢兄弟也不在北京,便在也是穷鬼一个,唉……这事又不能让侯爷知道,说不得,去找伍定远当冤大头吧!” 想起伍定远平日最懂人情世故,日也节俭,想来荷包定是满满。秦仲海心下一喜,当即把伤势遮掩了,跟着步并做两步,急急往制使府行去。 行到杨大士府附近,只见杨家门口停了十余辆车,几名家丁正自打点物事,秦仲海拦住-人,问道:“怎么门口挤了这许多人?你们杨家大出丧么?”那家丁听这话难听无比,脸色自是铁青,还没回话,只听一人唤道:“秦将军,你也来替哥哥送行么?”秦仲海回头去看,来人面貌清秀,二十岁上下年纪,却是杨肃观的胞弟杨绍奇。 秦仲海听说杨肃观还在京城,心下暗暗高兴:“好你个杨肃观,原来还没滚啊,这当口刚好来勒他。”他打了个哈欠,道:“有什么好送的?去个江南也要送?老等一下去拉屎,你送我不送?” 杨绍奇听他满口粗话,脸上一阵青红,心道:“这人实在粗鲁。”秦仲海见他红嫩可爱,心下暗笑,更是不住口地调侃。杨绍奇书生一个,却要如何应付流氓捉弄:心下只是哀哀叫苦,盼他赶紧离开。 秦仲海口中胡扯,拼命来说金瓶梅的桥段,杨绍奇掩住耳朵,就怕多听了一个字儿,正闹间,匆见一人走了过来,皱眉道:“仲海又在欺侮舍弟。”说话这人容貌英挺,举止老沉,正是杨肃观来了。 秦仲海没好气地道:“谁在欺侮他啊!我这是提点你家小弟,免得他将来不懂事,给人在欢场里骗光了裤。你们还不多谢我?”眼见胞脸上羞红,杨肃观怕他给污染视听了,便低声嘱咐几句,命他先行离去。 秦仲海正想着如何开口借钱,忽见杨肃观走近两步,神色凝重,似有话与自己说。秦仲海嘻嘻一笑,自行凑了上去,道:“有事么?”杨肃观微微颔,低声道:“仲海,你这几日待在京里,可需多多留意伍制使,我有些担心他?”秦仲海咦了一声,道:“担心他干什么?他**找不着门么?”杨肃观皱眉道:“你别来胡扯,我跟你说正经的。”低声又道:“伍制使自从天山归来后,就变得颇多古怪,我怕他胡思乱想,惹出事来。” 秦仲海奇道:“是么?我每日见他大碗吃饭,大口喝酒,还搞了个神气的铁手套,说来好得很啊!有什么好担忧的?”杨肃观叹了口气,道:“那倒未必。侯爷这次没派他南下,我看他眉宇间全是悲愤。”秦仲海嗯了一声,想起伍定远对燕陵镖局一案耿耿于怀,柳昂天却又不肯委以重任,真让人情何以堪。但事已至此,又能说什么?只摇了摇头,并不回话。 杨肃观叹道:“定远现下武功非比往昔,他脾气又烈,可别一个冲动,惹出祸端,那可难收拾了。”秦仲海哈哈一笑,道:“他要真这么带种,那是再好不过了!要我是他***天山传人,早就溜到江南去杀人了。你们谢我都来不及,哪还需要帮老收拾什么?” 杨肃观看了他一眼,摇头道:“便是这样,那也还算是小事。我只怕他……怕他对我有误会。”秦仲海大乐,笑道:“又有误会了?可是为了女人?”眼见杨肃观面色窘困,秦仲海当即阴恻恻地笑了也来,道:“这档狗屎事情,对你有误会的人可多了,嘿嘿,搞不好老对你小白脸也有误会哦!”此时顾家小姐早与卢云私奔,料来惕肃观也已知情,秦仲海念在同门多年,自也不好当众取笑,便只讥讽一番。 杨肃观啧了一声,道:“你别再火上加油了。据说伍制使很欢喜一名九华山的女弟,还曾为这名女多次冒险犯难,连性命也不要……”他还没说完,秦仲海已然自行接口,笑道:“偏生那女是个水性杨花的烂货,只来偷偷喜欢你杨大人,却不来疼咱们伍制使,对不对?”这话实在也难听,只说得杨肃观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只好长叹一声。 秦仲海笑道:“你想要老替你调解调解,对不对?”杨肃观面色尴尬,点头道:“有劳仲海了。只因几次会商大事,定远都显得甚是激动,每回我说起与江充共进一事,他便是气愤填膺的神色,我怕他老是想不开,终于与我疏远。” 秦仲海嘻嘻一笑,道:“谁叫你从来不赌不饮,专只往脂粉堆里钻,活该众家兄弟讨厌你。”他伸手出去,怪眼一翻,道:“老调解不难,一两银。” 杨肃观见他流氓一样的神气,实在是天生的土匪料,忍不住气愤道:“大家同在柳门共事,不过是说上几句好话,你怎能处处要钱?”秦仲海笑道:“这你就不懂了,一会儿我要带他去宜花楼移移心性,岂能没钱花花?宜花宜花,借钱花花!”杨肃观叹息一声,命下人取上五锭二十两龙银,自行双手奉上,道:“不管怎么样,凡事多拜托了。” 所谓破财消灾,至于是不是肉包打狗,那也没法想了。秦仲海见杨肃观悻悻离去,便自嘻嘻奸笑,心道:“凑了一两啦!”算算还差个五两银,便往伍定远家中窜去。 行到制使府,秦仲海有求于人,自不好大喊大叫,他轻轻叩了叩门环,轻声细气地叫道:“伍制使,伍大爷,老来跟你借……借书看了。”他怕自己借钱二字一出,伍定远便要吓得落荒而逃,便来谎言欺骗一番。 喊了几声,不见有人应门。秦仲海心下暗暗奇怪,想道:“他家里请了门房管家,怎能没人应门?难道有什么事么?”心念一动,便翻身上了墙头,迳往花园去了()。 一溜到伍定远卧房,秦仲海扯起嗓门,大声叫道:“伍定远!你***快出来!老要看书!”却不管伍定远粗人一个,能摆什么书在家里,只在那敲窗踢门,没完没了。 打了半天门,仍是无人理会,秦仲海正感纳闷,匆听脚步声响,却有人走人大厅了,秦仲海心下一喜,急忙朝大厅冲去,入厅便是一声大喝:“伍定远!你跑到哪儿去了?” 只见来人干瘪瘪的,哪里是伍定远,却是个无名老头,他见秦仲海恶形恶状,只吓个魂飞天外,迳自摔在地下,手中连摇:“壮士饶命啊!” 秦仲海见那老人满脸惊吓,想来把自己当成了歹徒,他脸上一红,连忙伸手拉起,问道:“对不住啊,敢问老丈,伍制使上哪儿去了?”那老者奇道:“伍制使?那是谁?” 秦仲海皱眉道:“你耳背啦?便是住在这里的官儿啊!” 那老者哦了一声,笑道:“那个戴铁手套的男啊!他前两日把房卖给我家老爷了。” 秦仲海跳了起来,惊道:“他把房卖了?他去哪里了?”那老者笑道:“我又不认识他,我怎会知道?老头今日是来打扫的。你是他的朋友吧?”耳听那老头喋喋不休,秦仲海哪里听得进半个字,心中只想:“好你个伍定远,究竟死哪儿去了?难道是去江南么?” 他别过老者,自行走出制使府,还没走上两步,一人迎面而来,却是韦壮()。秦仲海知道韦壮专责守卫,等闲不离柳昂天身边,此时过来,必定有事,他抢上前去,问道:“怎么,有啥大事?”韦壮面色愁苦,道:“伍制使昨夜辞官挂印,竟然把官印留在侯爷书房里,还附了一封信,说他想辞官远游了。” 秦仲海倒吸一口冷气,冷笑道:“辞官远游?好你个定远,定是去找卓凌昭报仇了!” 韦壮惊道:“你怎么知道?”秦仲海回望着制使府,道:“他连房也卖了,你说他去做什么?我看他啊,连命都豁出去了!”他连连颔,又道:“看不出伍定远老实人一个,平日做人做官都是周到,骨里却有股热血,算是条硬汉!”说着竖起拇指,赞叹不休。 韦壮叹道:“你别夸他了!这卓凌昭有江充护持,咱们又要靠人家指认罪证,至多只能让他到案,却怎能杀他呢?老天保佑,可别生出事来才好。” 秦仲海哈哈一笑,道:“这你别发愁,伍制使虽然今非昔比,卓凌昭也不是省油的灯,不会出人命的。”他沉吟半晌,想起杨郎中还没离开,便道:“事不宜迟,趁着杨郎中还没离京,你赶紧差人通报他一声,就说伍制使已经下去江南了,要他多看着点。别把事闹大。” 韦壮听了情况紧急,赶忙答应一声,正要转身离开,忽听秦仲海叫道:“等一会儿,我还有件大事。” 韦壮回过头来,道:“怎么?秦将军还有吩咐?” 秦仲海咳了一声,道:“有件事想麻烦你。最近手头紧,需要点钱两花花()。” 韦壮苦笑道:“又赌输了?真是……”他眉头紧皱,伸手到怀里一摸,取出张五十两的银票出来,哀叹道:“先拿去用吧,不必还我了。” 秦仲海扭捏地道:“那不够。”韦壮惊道:“你到底要多少!” 秦仲海低下头去,羞愧地道:“五两。” 韦壮倒吸一口冷气,颤声道:“五两!我……我可是有老婆小孩的人哪!老兄你这也狠了吧!”看来两人平日定是借贷多多,至于谁向谁借,是否有借无还,那是没人知道了。 秦仲海哪里管他,想起一众属下还在等着花用,当下揪住韦壮乱扯,大声道:“老不管这许多,反正我今日就要用!你不能借我,老只有跳海啦!”他见韦壮面露难色,便把钢刀丢给了他,喝道:“这只刀算是质押,你快把钱两给我。哦!还有别让侯爷知道!” 韦壮苦着一张脸,寻思道:“这家伙死皮赖脸,硬是要派我麻烦,唉……等会儿怎么向老婆开口才好?我那口脾气最烈,等下定有好戏看了……” 他看秦仲海满脸无赖模样,若是不依,恐怕没完没了,只有硬着头皮走了. 正文 第四章 雷泽刑天 深秋的长洲,已然透着寒冷冬意,寒风雨点打在空旷凄清的街道上,令人备觉清冷寂寥, 欧阳南缓缓抬头,凝视着桌上的古旧铁锤,轻轻叹了口气。 今日是他七十岁的寿宴,无数弟门人都赶将回府,来向这位先皇册封为“江南铸造”的铸剑宗师祝寿。尽管身旁围绕着几十位的儿孙晚辈,桌上堆着小山高的贺寿礼,可是此刻的他,却没有丝毫的快意。一名男走了上来,躬身问道:“师父今日大寿,何故叹息?” 欧阳南望着桌上摆着的铁锤,怔怔地道:“咱们傍晚便要复业了,可到连这东西是什么人送的都不知晓,这不也荒唐了么?” 烛火掩映下,只见那铁锤生着浓浓的铜青绣,好似古旧破烂,但明眼人却看得出来,那铁锤内里隐隐散出一股青光,想来定有什么占怪来历,绝非凡物。 那汉见师父眉头深锁,忙劝慰道:“师父切莫忧心,这锤定是公送的。除了他,谁还能有这份心意,要让咱们铸铁山庄重振雄风?” 这说话汉身材壮实,面孔却是斯白皙,原来此人便是欧阳家的大弟巩志,有个神气的外号“铁狮儿”,他非只是铸铁山壮的徒,还是长洲衙门的师爷,眼下卢云要来长洲为官,这巩志日后便是他的手下了。 欧阳南叹道:“我也希望这锤是我那铁牛孩儿送来的。唉……可是他既然送了这等要紧物事,人却怎么不回来呢?”巩志低声道:“师父……师弟既成朝廷反逆,便算孝顺十倍,却要他如何回来?师父可别怪他啊……” 欧阳南长叹一声,摇头道:“当年为了天炉,害惨我那铁牛孩儿。唉……别说这些了,只希望今日开炉顺顺利利的,也不辜负他找出这只刑天锤的甩意了。” 大厅上燃着微弱烛光,黄光映去,锤身铁锈望之更加青黄斑驳,更显出历史悠远。欧阳南怔怔望着,恍惚之间,往事一一涌上心头,竟似痴了。 正出神间,一名少年走上厅来,这孩约莫十七八岁,模样甚是好动。他见欧阳南目不转睛,尽在盯着铁锤瞧,便走了上去,笑问道:“爷爷还在瞧这只铁锤啊!这锤来家里天啦,您还没瞧够?”这男孩名唤欧阳洵,正是铸铁山庄第代的门人,欧阳南的孙儿, 巩志微笑道:“看他天,便看个十年,怕也不嫌闷哪。”欧阳洵摆出少爷的架,道:“听你夸的,看这铁锤模样破烂,哪能这般好?” 欧阳南知道巩志不便出言顶撞,便离座而起,亲自上来教诲。他俯下身,抚摸着桌上的神锤,幽幽地道:“相传古时的雷神名叫雷泽,这神仙人龙身,手上还有把锤,以之发雷击电,便是这柄“雷泽刑天锤”,传说这柄锤能耐昧真火烧烤,捶落时能发出天雷轰响,乃是我辈铸剑师梦寐以求的宝贝。”他转头望着孙儿,道:“洵儿,你将来要接下铸铁山庄,不能不知这铁锤的典故。免得日后人家笑我们有眼无珠,糟蹋了宝物。” 欧阳洵看着满是铁锈的大铁锤,笑道:“爷爷啊!方今理昌明,你真信这等鬼话吗?”巩志见他神情轻挑,实在按耐不住,皱眉道:“有些夸大,但此锤确实有些神异之处,你可千万别小看它了。”欧阳洵微微一笑,眨了眨眼,却不打话。 欧阳南见孙儿兀自不信,便站起身,道:“你既然不信,那便拿起这铁锤,往地下敲-记,便知好处了。”欧阳洵年纪虽小,却是十分聪明,他摇头笑道:“爷爷啊!这铁锤一记敲落,只怕要碎上十来块砖哪!到时打坏地板,岂不多费气力?”欧阳南嘿地一声,道:“你只管打,不打不晓得好处。” 耳听爷爷吩咐,欧阳洵只得苦笑,道:“既然爷爷吩咐,那洵儿可不客气了!” 欧阳南命众人搬开桌椅,空出一块地方,让这少年一试神锤,巩志双手抱胸,眼睛睁得老大,自也想见识这刑天锤的真实威力。 欧阳洵拿起铁锤,用力在地下一敲,只听轰地一声,如同雷震,众人耳中嗡嗡作响,纷纷退开几步。巩志虽知神锤了得,却也禁不住吃惊。欧阳洵当其冲,自是耳鸣难忍,他面色惨淡,喘道:“这锤怎能这般大声?真是古怪了。”他喘息一阵,俯身便朝地板看去,便要查看这神锤的威力加何。 欧阳南见孙儿俯身察看,微笑便问:“怎么样?知道好处了么?”欧阳洵看了一阵,却是忍俊不经,他指着地下,笑道:“搞什么,打了重重这么一记,怎么地下只这么尖儿大的洞?这锤怎那么没用啊?”说着哈哈大笑起来。此时厅上已聚集不少弟,众人听他这么一说,全都围了上来,果见地下只一处尖针也似的破损,寻常铁锤砸下,少说破上一面砖,这神锤如此巨大,哪知却这般不堪,众人心下奇怪,忍不住交头接耳起来。欧阳洵笑道:“爷爷啊,不是我说,什么雷泽刑天,这锤纯唬人,我看定是西贝货!” 欧阳南听了这话,却是不动声色,只听他淡淡地道:“你别急着说,你先伸脚出去,朝地下跺一记试试。”欧阳洵举脚起来,往青砖纵去,笑道:“像这样……”那个“么”字还没出口,脚下忽地一空,竟尔摔个口吃屎。一旁弟吃了一惊,忙将他扶起了。 欧阳南微笑道:“现下知道厉害了吧?” 欧阳洵心下诧异,忙低头去看脚下,只见地下青砖早已粉碎,成了一处深洞,两旁砖石却一如平常,丝毫不见破损。他抬头望着爷爷,颤声道:“这砖头方才不是只破个小孔?怎地变成这模样?”欧阳南道:“你仔细摸摸砖头的碎层。” 欧阳洵拾起残层,只见青砖早已化为粉末,细致疏松,好似经铁杵研磨过一般。他面色一变,惊道:“爷爷,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欧阳南淡淡地道:“寻常铁锤敲落,便只有拳头大小的锤,也能碎上两面砖石,以刑天锤的大小观之,至少要击碎十来块。你先用脑筋想想,以神锤之大,怎会只破了一面砖?”欧阳洵听他这么一说,登也看到了要紧处,他双眉-轩,便蹲下察看,神态十分专注。 欧阳南道:“怎么?看出道理了么?”欧阳洵起身摇头,道:“还是不懂。” 欧阳南哈哈大笑,亲自走了过来,拿起神锤,遍示众人,道:“神锤之所以能不偏不倚地将正中的物事敲为粉末,只因此处有个奥妙。”众人见他手指锤面一处,急忙伸头来看,只见锤上一处微微突起,尖针也似,只比锤面突出一点,众人咦地一声,都感诧异。 欧阳南指着尖针,道:“你们别看锤头西瓜大小,真往下头击去,只有这根剌会与物事相触,便是如此,才会不多不少地打坏了一面砖。”众人见那尖针细小无比,竟比绣花针头还细小许多,谁知却能承受雄浑力道的冲撞,一时都感不可思议,不知这神锤是何等质料所就。 欧阳洵满面疑惑,道:“可这青砖居然会烂成粉末一般,这又是怎么回事?” 欧阳南微微一笑,反问道:“打铁一事,重为何?”欧阳洵世家出身,自是家渊源,当下想也不想,径自道:“打铁成钢,重力足。” 欧阳南颔称许:“答得好。只是你说说,何谓力足?” 欧阳洵想了一阵,道:“力气大,那便是足了。” 欧阳南哈哈大笑,道:“小儿之见。”他伸手召来门人,问道:“你们平日打铁,可知有几成力道使在铁上?”众人面露疑问,都不知他此问何意,巩志上前答道:“回秉师父,我辈铸剑师打铁,九成力道使在铁皮上,却只有一成力气灌注铁心。” 欧阳南抚须大笑,道:“不愧是你们的大师哥,见识就是不同。”他拿起粉末似的青砖,道:“打铁讲究的不是力大,而是要把力道灌到铁心里,这才能使铁性锻冶,去芜存菁,寻常咱们用锤多在浪费气力,**成力道都打在铁皮上,但这“雷泽刑天锤”靠着这一点尖针,便足以力灌铁心,使万斤之力稳稳实实地打入铁料,所谓一捶成钢,便是这个道理。” 欧阳洵惊道:“一捶成钢?便是靠着这个法门,才能使砖头烂为粉末一般?” 欧阳南点头道:“不错。这刑天锤之所以号称天下第一神锤,便是为此。” 欧阳洵此时已收起小看之心,他手抚神锤,面露赞叹之色,怔怔地道:“好一把神锤!力大无穷,却又如此细腻,有了这神锤,咱们定能造出天下第一的神兵利刃!” 欧阳南本在微笑,待听了“天下第一”四字,脸色却是一变,神情竟是不大自在。 阳光普照,风和日丽,这日已是十月十下午,此时已近欧阳家开席时辰,那青衣秀士远从九华山过来拜寿,早巳率着徒弟离去,卢云却还留在府里,想起寿礼毫无著落,只在那里发慌,不知该如何是好。 正惶急间,只见顾倩兮缓缓向厅行来,卢云大喜,当下奔上前去,道:“倩兮啊!你昨夜不是说要替我准备寿礼么?怎地快到下午了,却还不见那礼的踪影?” 顾倩兮啊地一声,掩嘴道:“哎呀,这事我给忘了!”卢云搓手道:“惨了,惨了,一会儿没礼送上,可要如何是好?唉……说不得,去买些寿桃充数吧!”顾倩兮摇头道:“今日欧阳老爷宴请姓,没人开门做生意。”卢云惨然一笑,道:“好吧!只有称病不出了。” 顾倩兮见作弄他够了,当即笑道:“好了,不欺侮你了。咱们现下来准备寿礼吧!”说着拉住卢云,两人一齐朝书房走去。卢云喜道:“原来寿礼在书房里,你可藏哪儿去了?我昨夜怎没瞧见?”顾倩兮笑道:“你别急。昨夜没瞧见,一会儿便瞧见了。” 两人走入书房里,里头只摆着家具书本,丝毫不见那寿礼的踪迹。卢云愁眉苦脸,望着心上人,顾倩兮笑了笑,伸手朝书桌一指,卢云哦地一声,道:“在桌上么?”走了过去,细细翻了一阵,只见桌上摆的全是杂物,毫无贵重物事,忍不住皱眉道:“你……你又戏耍我了,唉,这当口可别开玩笑啦……” 顾俏兮把他按上倚,纤纤素手伸来,笑道:“寿礼来罗!”说着在桌上铺了张白纸。 卢云皱眉道:“一张白纸?这……这便是寿礼?”顾倩兮不答,笑吟吟地递来一枝毛笔,塞在卢云手上。卢云面色惨然,道:“要送这只笔?这不寒怆了些?” 顾倩兮噗嗤一笑,道:“谁要你送笔了?我是要你画幅寿画,写上几个字啊!” 卢云恍然大悟,原来顾倩兮是要自己题字为礼,他连连摇头,道:“我的书画又不值钱,如何送得出手?”顾倩兮庄容道:“你是己巳年状元,一甲进七及第,又在承天殿上应了圣上的绝对,名早已远播天下。可别妄自菲薄了。” 卢云猛然醒悟,喜道:“原来如此,我自己倒没想过呢。” 顾倩兮将笔杆交在卢云手里,又道:“以你新科状元之尊,亲题的字画可不是寻常物事,一来带喜,二来尊贵,人家想求都还求不到呢!” 卢云大喜,当下提笔便画,不多时,便画了幅“岁寒友图”出来,他才情高绝,虽只寥寥数笔,笔意却是苍然劲节,顾倩兮赞道:“好一个卢郎,寒冬将至,这松竹梅最是应景不过呢。”她随口评鉴赏,竟是赞不决口。一来这“岁寒友图”确是佳作,二来这画是情郎所绘,便是狗爪胡印,也要宽打几分,直把卢云夸上了天去。 卢云脸上一红,心道:“听她说得这般好,敢情我已列入当朝四大家了?”他盖上了知州的官印,又在一旁写上了贺词。他放落了笔,等着墨汁阴干,忽地想起欧阳家财大势大,今日宾客必多,想起交际一事,不由烦心、皱眉便道:“我现下是地方父母,可过去少与人应酬来往,唉……人情不熟,一会儿可别失礼才好。”顾倩兮知道心上人不善交际,忙劝慰道:“你莫烦忧,凡事有我在呢。” 顾倩兮出身豪门,什么样的人没见过,长袖善舞,风翩翩的人,她是见得多了,反倒是像卢云那样正直敢言的,却没见过几个,也是为此,才赢走了她的芳心。只是情场上可以占便宜的,官场上可就不行了,卢云个性刚硬,一个不留神,定会得罪地方豪门,顾倩兮看在眼里,早有盘算,昨日便向洪捕头打听了,知道欧阳南是个大而化之的人,一会儿便让卢云应付,至于欧阳家的女眷老小,便由她出面担待。看她顾大小姐手腕高超,此番出手,定让满门老幼服服贴贴,日后卢云若有什么请求,这些人决计死心塌地,不敢有违。 二人说话间,那墨色已然阴干,卢云将书画卷起,便与顾倩兮联袂乘轿,一同赶去欧阳府。 行到欧阳府上,门口家丁见了官轿到来,已知新任知州驾到,当下慌不迭地往内禀报,卢云甫下轿来,只听两旁传来一阵掌声,家丁提声道:“长洲新任知州,钦点状元郎卢云卢大人驾到!”卢云生性朴素,什么时候受过这般排场,他面色微微一窘,只想掩面急走,稍微转身,一个没提防,脚下竟在轿梁上一绊,人便往前摔下。 眼看使要跌个狗吃屎,卢云心下惨然,只想使出轻功翻转,又怕惊吓了围观姓,正不知如何是好,猛地-双手凑了过来,-把将他扶住。 卢云抬头急看,却见一名老者笑嘻嘻地看着他,想来便是欧阳家的老爷欧阳南了。 卢云慌忙拱手,道:“晚生卢云,见过欧阳老爷。”欧阳南大笑道:“什么晚生?卢知州实在客气了!你卢大人驾临长洲,老夫却是一无所知,未曾远迎,实在是罪该万死啊!” 卢云连忙摇手,道:“老爷可别这般说,我是地方父母官,怎能惊扰姓?” 欧阳南笑道:“欧阳家过去是“江南铸造”,也算个官儿,说来都是自己人,卢知州就别客气啦!” 两人说话间,一名汉已然跪倒在地,道:“下官巩志,拜见卢知州,小人不假而出,这几日不曾在衙门办事,还请知州重重责罚。”卢云知道这巩志便是他的师爷,只见他身材壮硕,不似一般师爷那般牙尖嘴利,弱不经风的模样,心里已多了几分好感,连忙将他扶起,道:“巩师爷快别如此,你师门有事,当然须得回来帮忙了。”此时巩志跪在地下,给卢云伸手一托,身不由自主地站起,显然这位知州的功力远在他之上。巩志躬身拱手,微笑道:“知州大人武全才,好了得的功夫啊!”两人相互打量,都有惺惺相惜之感。 众人边走边说,已然入了大厅,顾倩兮是女孩儿,当时男尊女卑,她便自行跟在卢云后头,一齐走进厅内。 只见厅上摆了四五十张圆桌,不少宾客已然坐定,贺客云集,大厅却不见窘迫,足见欧阳家的财势确实惊人。卢云细看众宾,只见他们多半形容怪异,有的更是携带兵刃家伙,多半是江湖中人,他心下暗暗留神,想道:“这些人龙蛇混杂,我可要小心应付了。” 正想间,欧阳南已给他排定了上位,却是让他坐了座。卢云谦逊道:“小年幼,欧阳老爷万不可如此。”欧阳南笑道:“自来朝廷官长谁不坐这大位?卢知州就别客气了。” 卢云面红耳赤,远处顾倩兮向他点了点头,示意他坐下,卢云只好就坐,眼见青衣秀士早在身旁坐定,卢云向他尴尬一笑,道:“掌门来得早啊!” 青衣秀士目光炯炯,迳往厅上众人打量,卢云心下担忧,便问:“看这些人不是寻常姓,可有什么不法歹人么?”青衣秀士摇头道:“卢知州放心,今日是铸铁山庄大喜的日,请的多是亲友,应不会有什么大厮杀。”卢云见他胸有成竹,多少也安下了心。 此时顾倩兮也已坐定,却是坐在女宾席位,身旁尚坐着艳婷、娟儿二人。卢云见顾倩兮与艳婷言笑晏晏,两名美女交头接耳,宛若花朵般可人,四下宾客都是不住眼地偷看她两人。卢云心下暗暗奇怪:“前几日她两人说话时针锋相对,怎地现下又跟好友一般,真是让人猜想不透。”只是想起自己不必再与她们同桌,不免心下称庆。他转头四下看去,厅角却有不少人正自聚赌,只见阿傻兴高采烈,看他面前堆满了银,想来今日手气不坏。 正看间,忽见几名高大老者走来,青衣秀士当场起身相迎,卢云自也站起,众人互报姓名,却是点苍七雄来了。过不多时,只见峨眉掌门、泰山掌门也都派了第一代门人与会,看来今日寿宴虽比不上宁不凡封剑退隐,却也是江湖上的一桩盛事。 这些人多曾参赴宁不凡的退隐盛会,说来都算正道的英雄。卢云身负长洲治安,眼下有这些人物帮忙,一会儿便有凶徒前来长洲滋事,那也不必担忧了。众人相互寒暄,卢云虽然江湖经验甚浅,但他官至知州,众人也不敢怠慢,一时颇为热络。 过不多时,寿宴便自开席,卢云是此地父母官,自需上前说话,他上前一拱手,道:“诸位高贤,在下长洲新任知州卢云,日昨方至此地上任,喜逢欧阳老爷七十大寿,便欣然来此贺寿,以表朝廷对欧阳一家祝贺之意,所谓贺寿,自古由来甚多……”卢云平日饱读典籍,难得有机会当众说法,自是要好好运用一番,他机机聒聒地说了一大篇,却见下头人等嘻嘻哈哈,各自喝酒谈天,全无一人专心聆听,便连顾倩兮也不停地应付欧阳家女眷的询问,全然闲不下来。 卢云说了老半天,只见赌的赌,玩的玩,全无一人理会于他,当下急急收尾,道:“是故,下官知州卢云于此恭贺欧阳老爷长命岁,福禄双全!”话声甫歇,只见满堂宾客精神为之一振,人人都停下手边的事,一齐转头朝他看来,似乎要他赶快下去。 卢云心下大怒,想道:“好啊!只要我这知州一开口,你们便去吃喝玩乐,只要我闭嘴,你们精神就来了。真是可恶。”他哼了一声,又吟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七十古稀,实乃至德,盖天地重仁爱……”此言一出,众人又高声谈笑,各自玩闹起来。 也是无计可施,卢云只得闷咳声,假做吟诗已毕,料来也无人发觉。他取出贺礼,朗声道:“当此大寿,敝人仅以书画一幅,致赠欧阳老爷,仓促之际,还请笑纳。” 欧阳南接过书画,将之展开,厅上众人见有礼可看,都是仲头过来,只见这“岁寒友图”笔劲非凡,众人虽是武夫居多,看不出其中珍贵,但反正是知州大人所赠,想来决计不至寒酸,一时都胡乱喝彩。只听远处有人叫道:“好漂亮的菊花!不愧是知州大人画的,真是***美啊!” 卢云心下苦笑,寻思道:“这群人真是如同盲,却把梅花当作了菊花,居然还可以出言夸赞,真是莫名其妙。”远处顾倩兮听了一众江湖人物的胡言乱语,也忍不住掩嘴轻笑。 众人中只有艳婷满是钦佩之意,一双妙目不住朝卢云看来。卢云不知她为何望向自己,当下也报以一笑,心道:“怎么艳婷姑娘懂书画么?看来九华山弟真个武双全,渊博非凡啊!” 欧阳南接过书画,着实夸赞一阵,倒也说得头头是道。卢云见他喜爱自己所赠的寿礼,这才喜气洋洋地坐下。过不多时,各人纷纷送上贺礼,只见青衣秀士送的是一只雪山人参,其状已成*人形,颇为珍异,青衣秀士话却不冬,淡淡地道:“这是敝山自行栽种所成,请老爷笑纳。”众人闻言,一时大为惊叹,不知这野生人参怎能自行栽种而成,都是议论纷纷。 欧阳南谦逊道:“老朽不过虚长几岁,却劳烦掌门赠这等贵重物事,却要我怎么经受得起?”他与青衣秀士相识数年,交情平平,谁知他却送上这等大礼,当下在那里推辞一番,方才收下。 青衣秀士之后,其余众人也纷纷送上礼,点苍七雄送的是只金狮,想来值得上千两银,颇为贵重,峨眉泰山两派送的都是折扇、锦袍之类的物事,也都是有些渊源的物。但其余诸人送的参差不一,有的颇见诚意,有的却只应景之用,聊胜于无。 众人送礼已毕,各说了些祝贺之词,便纷纷坐下吃食。自古“吃”这一字,便是各类婚丧喜庆的重头戏,举凡生嫁女,升官送终,全都少不了这一宇,果然众人交代了礼,便各自大吃大暍,恨不得多捞几两回去。够本之意,真是溢于言表了。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巩志见众人酒饭已毕,各自在那喘歇,便上前道:“今日敝庄双喜临门,一来适逢吾师七十大寿,二来天降奇物,传言中的“雷泽刑天锤”已然见世。当此双喜之庆,敝庄将重开“洪武天炉”,再行铸铁之举。” 这“雷泽刑天锤”五宇出口,众人都是哦了一声,卢云虽曾听青衣秀士提过这只神锤,却不知这锤的全名便叫“雷泽刑天”。 只听一名道士哈哈大笑,这人满面红光,正是点苍七雄排名第的赤川,他行上前来,笑道:“这可妙了,我赤川行走江湖多年,一直耳闻这神锤的好处,还请巩狮儿快快取出,也好让贫道大开眼界!”他言语间隐隐有些兴奋,当是对这“刑天锤”心仪万分。 巩志笑道:“神锤见世,敝派自不会藏私,当用以造福生民。赤川道长若是要看,敞庄如何敢怠慢?”伸手一挥,霎时五名家丁合力抬出一只铁锤。 众人听这神锤的名字好生威风,又见这锤好生沉重,居然要五六名家丁合力抬出,当下急急伸头来看。谁知一看之下,不免大为失望,只见锤身古旧,上头满是铁锈,形状虽然硕大无比,但也看不出什么了得之处,众人暗自摇头:“什么神锤,名字这般了得,却是破烂东西一件。” 巩志见厅上众人多半面露失望之色:心下暗暗摇头,寻思道:“这些人全是土包。”但他用意不在炫耀,却也不多加说明。 卢云定上前去,俯身去瞧,众人见知州走来,纷纷让了开来。卢云细目看去,这神锤满布铁锈,看似平庸,但仔细一瞧,那锤面却隐隐裹在一层青光之中,看来此锤定有神秘之处。巩志见他连连颔,便微笑道:“大人有何高见?” 卢云淡淡地道:“相传汉代以“雷泽”为雷神,“刑天”则是天神之敌,是为山海经所 载神祗,汉代以后,此二神并不常见。照此看来,此锤当是汉代古物。” 巩志双眉一轩,拱手道:“大人果然高见,一语中的,傅说这神锤便是汉代张衡所传,至今已有千余年。”他见厅上众人都已看过这神锤,便道:“天降祥瑞,既然“雷泽刑天”已然现世,仗此天威,我庄定可重新开业,再起“洪武天炉”之火。”说着向卢云等人一躬身,道:“一会儿还请卢知州及青衣掌门一同见证,让朝廷大臣知晓这“洪武天炉”确可制作器械,绝非江充大人口称的废物。”厅上众人多半不知铸铁山庄与朝廷间的恩恩怨怨,听巩志这么一说,都是交头接耳,纷纷打探详情。 巩志道:“吉时已届,请各位稍移算步,随我派门人前去见证“洪武天炉”。”厅上众人多是粗鲁的武人,耳听有好戏可看,登时轰然道:“走啊!快啊!”不少性急的便自冲出大门,眼看几名老者尚在喝酒,巩志自不好催促,只在一旁等候,几个年轻壮汉迳自叫道:“快啊!有什么好喝的!” 好容易众人凑得齐下,便由欧阳南带领,迳自往城南而去。卢云心道:“听说这天炉性倔傲无比,到底什么是傲性之炉,我今日可要见识明白了、”正走间,忽觉右侧有阵幽香,卢云心下一喜,知道顾倩兮来了,便想去握她的小手,两人手掌相触,卢云忽觉不对,细目一看,那女孩儿却是艳婷,当下只把他吓得屁滚尿流,他往左侧闪去,却又撞上了一个温软的身,他吓了一跳,便要往前飞跃。旁观众人心下一奇,都想道:“这知州大人有些怪,怎么走歪七扭八的,可是生什么病了?” 却听那女孩儿道:“卢郎,你怎么了?”这声音却是顾倩兮,卢云拍了拍胸口,转头向她一笑,道:“没事,我只是想到“洪武天炉”好生了得,这才有些失态。” 顾倩兮笑道:“这“洪武天炉”尚未生火,我看你这“知州卢”便要烧起来了。”卢云 脸上一红,心道:“我方才只一认错人,便给她发现了,这姑娘家的眼光怎地如此锐利?” 众人行到城南,只见一座十来丈高的大炉,看来雄伟壮阔,想来便是什么洪武天炉了?正看问,欧阳南已然掀开炉旁的封条,说道:“我家这座“洪武天炉”另有一个名字,名唤如意炉,此炉大有灵性,用的是沙模烧烤,绝非常炉可比。”众人心下一奇,寻思道:“炉又不是猫狗,怎能有什么灵性?”当下都是好奇,只想见识一下什么叫做有灵性的炼铁炉。 卢云心道:“自古以来,无论是木匠、铁匠、石匠,莫不以为器械有神,看这欧阳庄主虽是非凡人,却也脱下了这等纤纬之说。无怪会给江充安上了罪名。” 欧阳南亲自烧起炉火,霎时间火光四溢,烈焰腾天,众人见这炉火烧得如此之快,无不大为骇然。卢云细看那座大炉,只见通风口居于北面迎风,想来此际正值秋冬之交,风力定能自行灌入,无怪这炉火须臾间便烧得如此剧烈。 欧阳南命弟取出物事,见是只两重的元宝,道:“今日便以这金为试。”他将金元宝置于地下,取出“雷泽刑天锤”,呼地一声,猛力灌下,只听巨震一响,直若雷鸣,众人心下骇然,都想道:“好一只“雷泽刑天锤”,光听这声音就非同凡响。” 众人细看那金元宝,只见已然给压得扁,宛若一只盘也似,地下另有些细细的粉渣。欧阳南从地下拾起粉末,道:“诸位请看,这不是金粉,乃是添加在元宝中的铜粉。” 众人看过之后,都是啧啧称奇。看来这神锤敲落,巨力震荡,居然能震脱其中杂质。一般铁匠敲打铁面千锤,无非是想去芜存菁,使铁中含碳之量改变,但这神锤一记敲下,却抵得上旁人的千锤,果真是非凡之物。 欧阳南运起内力,将压扁的元宝吸附于神锤之上,跟着丢人炉火中锻炼,众人见他内力深厚,轻易便将元宝吸起,一时都是暗暗称许。卢云带着顾倩兮,也自立于人群后观看,卢云见意中人脸露讶异之色,好似颇为叹服,颔便道:“这位欧阳庄主内劲不小。这黏劲用得恰到好处。不愧是欧阳家的宗主。”顾倩兮听他出口评,似乎胸有成竹,不禁又惊又喜,当即问道:“怎么?你也会这手功夫么?” 卢云微微一笑,他的“无绝心法”也能从掌心运出一股吸力,当日在西疆悬崖上,不知多少次靠此救命,这才活了自己与公主的性命,以功力而论,也未必输于这个炼铁宗师了。当即运起内力,掌心发力,登将顾倩兮的小手牢牢吸住。 卢云微微一笑,道:“我这黏劲使将出来,你可万万甩不开。” 顾倩兮眼角秋波,啐道:“人家练功是拿来吸金元宝的,你却是拿来干什么?”想起心上人武双全,非但才出众,武功也不在堂堂的炼铁宗匠之下,忍不住喜上眉梢。 欧阳南烧烤半晌,见元宝渐渐熔解,便提起刑天锤,入炉取金,将之遍示宾客,道:“诸君请看,这便是“洪武天炉”的如意妙法。” 众人早想见识所谓的神炉灵性,当下急急去看,只见金元宝已然烧成一枚金球,圆润滑腻,光可鉴人,便用沙模来造,也未必有这般细腻,一时之间,无不大为惊叹。 欧阳南将金球放在地下,道:“诸位,这只金元宝之所以烧成球形,绝非我欧阳南所为,而是“洪武天炉”以为黄金纯正,当做球形,这才将之锻烧成这个模样?” 他见众人议论纷纷,各有不信之意,欧阳南又道:“寻常铁匠打造物事,定要事先造模,否则不成形状。但我家天炉号称不世玄秘,岂同凡俗?这炉下乃是一只沙坑,坑中藏有矿脉,名曰“如意八宝砂”,内含金银铜铁锡铅等八宝,如意砂依着锻烧物事的天性,自行为之包覆烧结,如非事先定制砂模,否则炉里会烧些什么物事出来,那是无人知晓了。” 众人闻言,更感讶异万分。照他这个说法,这“洪武天炉”竟能依照锻烧之物的属性,自行为其打造形状,听这话如此荒唐,众人都感难以置信,不知他在弄什么玄虚。 欧阳南又道:“纯金软,放入神炉冶炼,便得赤铜。铁质易锈,神炉便为之掺混银铬,只要烧冶之物本身有未尽良善之处,天炉凭著如意砂”的种种奇妙,便能为之增补。” 一名宾客面带冷笑,道:“照你这么说,不管你放任何东西下去,这天炉都能为之妥善锻造了?”欧阳南道:“正是如此。只要是有用之物,这天炉都能烧出个妥切的模样来。” 那宾客哈哈大笑,道:“可若东西本身已达完美之境,这天炉该怎么办?” 欧阳南摇头道:“世间万物都有缺陷,何来完美之有?”那宾客冷笑道:“你休要随口狂言,且看我这把刀。”说着解下佩刀,递给了欧阳南。 那宾客面有得色,道:“这刀是我在武当山下的天龙铁铺里打来的,足足花了我千两银。如此天价,还会有什么不足么?”欧阳南听他说得狂,登时哦了一声,急忙伸手接过,跟着细摸刀身,却是良久不语。那宾客冷笑道:“怎么样,天龙铁铺也是响叮当的字号,比起你炼铁山庄的手艺如何啊?” 欧阳南叹了口气,摇头道:“阁下给人骗了,这柄刀铁质不纯,怕不是好货。” 那宾客怒道:“这刀随我已有十年,转战大江南北,无往不利,你居然敢出言嘲笑?” 欧阳南无意招惹纷争,他将刀上下挥动,道:“在下绝无嘲讽之意,请阁下莫要见怪。这样吧,既然天炉已然重启,我便把这柄刀重新锻造一番,你说可好?” 那宾客老远赶来此地祝寿,早有所图,其实先前说的什么千两云云,用意只在相激,也好捞些油水。此刻听欧阳南这么一说,已是掉入圈套,他心下大喜,但脸上却摆出不大情愿的神色,只皱眉道:“好吧,看在你诚心的份上,便让你试上一试。” 欧阳南听他说得狂,却也不以为忤,他举起“刑天锤”,望着那人,道:“你这刀杂质多,需用“刑天雷”? ??打一记,方能去芜存菁。不知兄台意下如何?” 那人笑道:“我这刀非比凡物,不怕敲打,你只管敲。” 欧阳南点了点头,暴喝一声,神锤已然砸下,只听巨响震爆,好似天雷击落,在众人的惊叫声中,那刀已然四分五裂,竟尔烂成碎屑一般。 欧阳南吓了一跳,惊道:“你这刀不是值得千两银么?怎地这般不耐打?”先前神锤敲在黄金上,只因金质纯,便无散裂之象,谁知此时一锤击落,刀身竟如砖块般爆开,想来那宾客根本在胡吹大气,这柄刀定是值不上几两银的西贝货。 那宾客见随身兵刀烂成一团,登时惨叫起来:“完啦!完啦!咱没吃饭家伙啦!欧阳南!你定要赔我!”欧阳南叹了-声,吩咐弟道:“好了,就算咱们不对吧。带这位朋友到兵器库去,让他随意取件兵刀,算是赔给他的。” 那人大喜欲狂,嘻嘻一笑,便随弟去了,这欧阳家手艺精湛,兵器库里藏有无数宝剑利刃,等闲家生根本入不了他们的眼,近二十年来不再外卖兵器,所藏更是丰富无比,想来那人定要因祸得福了。 眼见那人欢天喜地而去,欧阳南向场内宾客逐一拱手,道:“诸位朋友,好容易开炉复业,诸位宾客又是远道而来,我欧阳南定须打造出一把像样的兵刀,方能无愧“江南铸造”之名。”说着朝弟们吩咐,道:“你们去取铁砂来,师父今日要造柄好剑出来。” 这欧阳南贵为“江南铸造”,眼界自非常人可比,他所称的像样兵刀,恐怕已是一般人眼中罕见的神兵利刃,众人先前见识了金球的玄妙,都想见识一下,看欧阳南口称的好剑,会是什么样的神奇物事。 眼见山庄门人躬身答应,便要取铁砂出来,匆听一人道:“壮主不必麻烦了!寻常铁砂如何堪用?且看我这柄宝剑,倘若以此为基,重新铸造,定能打出一柄流芳万古的神兵,永为贵庄之见证。”众人转头急看,只见说话那人高瘦身材,身穿道袍,正是点苍七雄之一的赤川。 赤川跨步上前,刷地一声,抽出了佩剑,只见那剑约莫半人高矮,色做血红,望之如同火焰,大有玄异之象。赤川面带傲色,昂然道:“此剑名为“赤龙”,乃是本派密传的七大神兵之一,今日既然阁下坐拥神锤、天炉二宝,不如再加上我这一宝,也好打造出一柄惊天动地的好剑!”说话间平举剑身,但见剑上散出血样杀气,以气势观之,已是一口难得至的利刃。赤川有意展现威力,随手提剑,便对一侏大树斩下,剑身斩落,如裂纸帛,霎时树身已然倾斜,跟着便已倒落在地。 赤川将长剑递过,沈声道:“谨奉赤龙,以图神剑!”旁观众人听了这话,无不兴奋鼓掌,都在大声喝彩。 寻常铸剑,多以精钢锻造,倘若本是神兵利刀,除非有破损缺口,否则少有人愿意重铸,赤川此时愿意借出爱剑,一半是因为天炉、神锤的名气实在响,再一半则是因为“赤龙”剑身过长,与他的武功不匹配,这才有意重新锻造,倒不是有意来出这风头。 欧阳南细细审视赤龙,颔道:“纹理细腻,柔展并济,应为唐代工匠所制,确实是柄好剑。”他将剑柄除下,将剑刃平放地面,跟着取起神锤砸落,好来去芜存菁一番。 只听轰地一声,锤剑相交,火光四射,众人听这声音好响,急忙探头去看,只见那“赤龙”已然烂成一团,只余巴掌大小的一团红铁,其余碎屑都是四散分飞,溅得满地都是。 赤川面色惨白,道:“怎么变得这般小?”欧阳南道:“这剩余的铁块,乃是“赤龙”的真正精髓,其余纷飞之物,都是其中残渣,不如不要。”赤川虽然肉痛,但他本就希望赤龙能稍短-些,当即点了点头。道:“既是如此,请阁下为我好生打造,也好造出-柄绝世匕。” 欧阳南默然无语,迳将红铁送人火中,只见炉火忽高忽低,青红相间,想来大炉已在锻烧。赤川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寻思道:“嘿嘿,这回若能打出一柄旷世匕,配上我赤川的神妙武功,从此点苍派便要名扬四海,那掌门之位,自也脱不出我的手去啦!” 他喜上眉梢,正自想像日后威风八面的好日,欧阳南已将“雷泽刑天锤”伸入火中,跟着取了赤龙出来,道:“道长,您的赤龙已铸好了!” 赤川大喜,急急奔向前去,旁观众人心下艳羡,也都上前观看。 双眼精一起瞧去,却不见神锤上吸附有物- 赤川惊道:“我……我的剑呢?”欧阳南皱起眉头,甩镊夹起一根针,道:“不巧了,那红铁耐不住烧,竟变成一根针。”赤川惨叫道:“我的赤龙!我的赤龙!” 欧阳南叹道:“对不住,你的赤龙变成赤针了。” 赤川泪眼汪汪,伸手去取钢针,正要入手,欧阳南急喝道:“小心!烫!”这话声虽快,还是迟了一步,赤川只觉掌心疼痛,霎时便给烫出一个水泡,那钢针更已掉落在地,直直朝一块大石落去。 只听哆地轻响,那针头向下,竟没入了半截之多。众人赞叹道:“好锋利!”赤川见钢针锋锐无比,也不知该哭该笑,正要伏身去拾,谁知那针力道不歇,还在缓缓往下钻动,好似沉入泥沙一般,不过眨眼,便已沉入大石,跟着隐没不见。 众人见这钢针如此锋利,直是匪夷所思,忍不住都是骇异出声。赤川也是吓了一跳,大叫道:“赤针!赤针!你可别跑啊!”他将大石搬开,只见地下留有一个细孔,那针又已钻入地底去了。赤川惨叫道:“快拿铲来!我一定要把赤针找出来!”欧阳家门人甚是过意不去,连忙取过铲,让赤川就地挖掘。 一名大汉喝道:“什么神兵利器?全是些假东西!”众人转头急看,只见那人身长九尺,端的是铁打的大汉,手中宝刀开阔雄大,刚猛罕异,宛如飞鹰展翅,想来定非凡物。 那大汉喝道:“退开了!”他抽刀出鞘,虎吼声中,已然举刀砍落。只是刀入石面,无声无息,霎时已将大石剖为两半。众人见那大石切面甚是光滑,无不大为震撼,想来这柄宝刀真是罕见的精。 那大汉用力一掼,立刀于地,冷冷地道:“此刀名为“翔鹰”,大大不同于“赤龙”那 西贝货,随你们整治吧!” 此时赤川哭得死去活来,点苍山便由玉川作主,他眼光尖利,一见这人虎背熊腰,便已将他认了出来。当下冷笑-声,回敬道:“我说哪来的傲慢话这般难听,原来是神刀门的少门主啊,令尊宋老爷还好吧?”那大汉双目如电,沈声道:“你们这帮俗人别来扰我,我此来长洲,只为炼冶这柄宝刀,其余我一概不想理会。” 众人见他神态傲慢,各有不悦之色,欧阳南却是面无喜怒,他点了点头,道:“翔鹰…翔鹰……原来这柄便是大名鼎鼎的“翔鹰宝刀”,此刀号为天下第十,今日一见,果非凡物。” 那大汉哼了一声,道:“天下排名,实乃虚妄,哪柄刀与我这“翔鹰”较量过了?欧阳庄主未曾亲眼考察,仅以道听途说,便来论断高下,不免有**分。” 欧阳南听了这话,却不生气,只微微一笑,道:“少门主不必气恼,是否神兵,刑天锤下,自能分晓。”他举起神锤,猛地敲落下去,只听当地一声雷震,那翔鹰宝刀竟只微微弯曲,丝毫不见碎裂。众人惊叹万分,忍下住大叫起来。 那大汉仰天狂笑,傲然道:“此刀如何!可否称得上天下第一?”欧阳南却不正面应答,只颌道:“难得,难得,此刀确实罕见,且待我来试炼一番。”他拿起神锤,将之放入天炉之中,当此珍,巩志不敢怠慢,便抢了上来,亲自拉扯风箱,霎时只见火光熊熊,直达尺许。 那大汉双手抱胸,凛然看着天炉,神色甚是自信。旁观众人心中都想:“好你个神刀门,平素尽是胡作非为,今日再给你们打出一柄绝世宝刀,怕真要横着走了。” 这“神刀门”自来多为朝廷办事,近年更派遣不少门人弟在锦衣卫当差,深得江充欢心,若再打出一柄绝世宝刀,自可挤身武林第一流门派之列,足与武当、昆仑、华山、少林等大派并肩了。旁观诸人多与神刀门交情平常,眼见他们兴旺可期,无不面露妒嫉之色。 过不多时,欧阳南从天炉之中取出一物,高声喝道:“天炉妙法,已然重铸翔鹰,诸位请看!”说着以铁钳夹举宝刀,遍示群宾。 众人急急看去,霎时诧异出声,只见那翔鹰宝刀前头成铲,后柄如棍,成了一件奇形兵器。那大汉揉了揉眼睛,颤声道:“这……这是什么?” 欧阳南道:““洪武天炉”如意妙法,砂模自然浑成,以“翔鹰”的铁质冶炼,自烧为这般模样。” 那大汉拿起那柄怪刀,只见前头实在扁,有如扫帚一般,后头却细长如棍,实不知要如何应用伤敌,一时皱眉苦思。旁观诸人也是议论纷纷,都在评论这神刀的奥妙之处。 众人正自猜测,却听娟儿噗嗤一笑,道:“师姐,这怪刀前头好扁,后头却又连着一根杆儿,看起来好像是……好像是……”艳婷哦了一声,问道:“像是什么?” 娟儿笑道:“像是根锅铲。”艳婷忍俊不禁,掩嘴笑道:“真的很像呢,拿来炒菜应当不坏。”旁观众人细看之下,也觉此言不假,忍不住大笑起来。 卢云听在耳里,心头自也莞尔,想道:“看来这“洪武天炉”当真是座狂傲无比的怪炉,人家的神兵利刃放了进去,它却硬要烧成锅铲模样,想来也气人。” 耳听两名美貌少女出言调笑,那大汉如何听得下去,一时狂怒不止,喝道:“你们这两只雌的!却在放什么屁!”急怒之下,指着欧阳南骂道:“你这老狗,把我这“翔鹰”弄成这幅模样,我要你赔命!”说着伸手出来,便往欧阳南脉门扣去,欧阳南一来心里有愧,不敢闪避;二来那大汉身为神刀门第二把交椅,武功确实高强,霎时之间,手腕竟给那大汉牢牢抓住。那大汉举起怪刀,狂吼一声:“好一柄锅铲!老先拿你的脑袋炒菜!”大怒之下,便往欧阳南脑门敲落。 欧阳家众弟见状大惊,纷纷喝道:“快放开我师父!”卢云更是提声大喝:“大胆!休得伤人!”卢云尚未出手,只见满天花雨,无数奇形怪状的兵刀扑天飞来,原来欧阳家乃是炼铁世家,无数名刀利刃都是出自他们手中,众弟们平日便打造了不少奇门暗器,以补武功的不足。 暗器飞来,那大汉却丝毫不怕,虎吼一声,举起怪刀一挡,只听叮叮当当连声轻响,那神刀仗着前头扁平如铲,竟将无数暗器接了过去。众人见这大汉武功了得,都是骇异出声。 那大汉将欧阳南往地下一摔,怒吼道:“看我杀了你!”众弟见师尊危急,急忙奔下场中,卢云也急急下场,但刀铲已至额头,恐怕谁也救不了欧阳南的性命了。 当此生死一刻,却听一个温的声音叹道:“好啊!好一柄能接暗器的宝刀啊!”旁观众人闻言回望,只见说话之人带着人皮面具,正是青衣秀士。 那大汉陡听此言,霎时便停下手来,怒目看向青衣秀士,大声道:“你说什么?你也在嘲笑我的“翔鹰”么?”青衣秀士道:“在下岂有此意?只是我见阁下的兵刀非比凡物,方才无数暗器发来,你随手一挡,便将暗器尽皆收了去,有这等绝妙兵器在手,不知要羡煞多少英杰。” 这话一针见血,果然那大汉傻傻愣住了,他低头看着手上的“翔鹰宝刀”,颤声道:“没听你说,我倒真没察觉,这翔鹰原本粗犷了些,想不到成了这怪模怪样,反而好使许多。” 欧阳南见他不再伤人,便也站起身来,皱眉道:“这位朋友,翔鹰宝刀之所以成了这怪模样,纯是天炉妙法所为,你若不乐意,一会儿老夫再以凡火重打造,将它做回原有模样,不知你意下如何?” 那大汉尚未回话,猛见一旁跳出名高瘦男,喝道:“这位神刀门老兄,你若是不要这刀,求你卖给我吧!”那大汉一愣,转头道:“你是谁?”那男下答,迳自从背后取出一只巨大锅,用力挥了挥。 那大汉只觉莫名其妙,怒道:“你怪模怪样地干什么?”那男大声道:“我这锅是二十年前请欧阳家烧出来的,从来不沾一点渣屑,只是始终找不到一只好锅铲!今日来此,便是求锅铲的,请老兄将这“翔鹰”卖给我,多少两银都成!” 旁观众人认出这名男,低声都道:“这人便是御前名厨赵龙膳,都说他炒一道菜值得千两银,原来也是欧阳铁铺的主顾。” 只听赵龙膳提声喝道:“阁下想清楚了!我厨艺天下无双,这“翔鹰”若能为我所用,天下人可有口福了,求阁下快快把“翔鹰”卖给我吧!” 那大汉听他说得荒唐,只虎吼一声,喝道:“滚你妈的!去死吧!”说着使出本门刀法,刀铲劈出,直向赵龙膳而去。这刀快速绝伦,却又静寂无声,登让众人目瞪口呆,寻常兵刃挥出,多会风声大作,哪知这刀铲形状特异,却能破空无声,若非柔韧锐利已达点,绝不可能达此境界,一时之间,场内群豪无不大为惊叹,连那大汉也是为之心惊,抚刀赞道:“神刀,神刀,真是绝世神刀啊!” 赵龙膳见这了大威力,登时大叫:“什么神刀?那是绝世神铲啊!这位大哥卖我吧,姓赵的出千两白银!”他口中说话,脚下却是往前急扑,竟要抢夺那柄刀铲。 那大汉暴吼连连,喝道:“不卖!”说着举刀出击,一招“旋风扫落叶”,平扁的刀头挥出,已笼罩敌手上下,竟比原本的“翔鹰”威力更广,登把赵龙膳逼开一步。 这雨人一个砍,一个躲,转眼便过十来招,赵龙膳身法轻盈,武功当非凡俗,只是在这神刀之前,全然无法还上一招半式。两人你追我逃,赵龙膳出的价码也已加到五万两白银()。 几招过后,那大汉越加觉得这刀比以前更为顺手,长短轻重,尽皆如意,忍不住缓下手来,抚刀赞叹。 赵龙膳着地一滚,抱住那大汉的腿,哭道:“老兄啊!求求你把神铲卖给我,我这辈烧菜辛苦,却不曾真个用过好器皿,民以食为天,求求你念在老姓的份上,把这铲卖给我吧!”说着呼天抢地起来,这赵龙膳也是江湖赫赫有名的人物,哪知为了买一柄锅铲,居然出到这等丑陋模样,众人都觉好笑。 那大汉一脚将他踢开,骂道:“好容易我这“翔鹰”成了这等神奇模样,你居然敢动它的主意?给我滚!”赵龙膳滚倒在地,大声道:“你若不卖,咱便用偷用抢,也要搞它到手!”说着杀猪似的尖叫起来,又朝那大汉抱来。 那大汉给他缠得烦闷不堪,当场抱刀飞奔而去,赵龙膳却不死心,爬起身来,也是急追而出。众人见这两人一个跑,一个追,又是骇然,又觉好笑。 欧阳南提声叫道:“这位朋友,你到底要不要把翔鹰弄回原状?”话声未毕,远远听那大汉叫道:“免啦!从今以后,老不练刀法,专搞铲法!“神刀门”不复在矣,从此江湖只有“神铲门”!” 众人正好笑间,忽听那赤川叫道:“我的赤针!终于给我挖到了!” 众人转头急看,只见赤川已然挖了一个五丈有余的深洞,想不到尖针柔细,还能入地如此之深,忍不住都是惊叹。赤川从洞底跳了出来,手上捻着那根赤红细针,垂泪道:“想我一身剑法傲视武林,谁知我的宝剑竟成了一只针,天哪()!这要找如何是好?” 匆听点苍七雄的玉川道:“其实这针也未必是件废物,若以我派的“点苍玉袖功”使动这根尖针,想来倒也不坏。”这玉川乃是赤川的师兄,此时一语道破玄机,登令赤川身一震。他低头细想“玉袖功”的套,旋即大喜道:“师兄所言是!若以玉袖功的灵动,配上这根神针的锋锐,我派武功定然大进!”他忽地想起一事,又自笑道:“嘿!我家妹刺绣功夫冠绝云贵,先不提武功,便把这天下第一的绣花针送她,她定也欢喜无比!”说着喜悦跳动,竟似迫不及待,霎时飞身离去。 赤龙化剑为针,翔鹰炼刀成铲,都令主人感恩戴德,欢喜而去。青衣秀士颔道:“好一座神炉,专损神兵利刃,却又另赐妙法,当真是特异之至了。” 欧阳南叹道:“唉……当年也是这炉过倔傲,才为我欧阳家惹来大祸,谁知有了这“雷泽刑天锤”,还是烧不出真正的神兵利刃,唉……这可要如何是好呢?” 卢云见他低头叹息,心中便道:“看这怪炉如此奇特,怎能拿来铸造西洋火枪?想来朝廷罚这欧阳南,却是没罚错了。”正想间,却听身边一人走了过来,附耳笑道:“卢大人,这怪炉酸溜溜地,仿佛似只倔驴般,倒与你卢状元的驴脾气有几分相似。” 这声音秀气宜人,却又带着分调侃,不是顾倩兮是谁?卢云望着心上人的粉脸,不由得微微一笑,心道:“倩兮这话虽是嘲讽于我,却也不失为一语中的。若要拿些破烂家生给我评,我是决计出不了好话的,看来这炉也和我一般尖酸狂傲。” 两人说笑一阵,那欧阳南却是愁眉苦脸,他叹息良久,转问宾客道:“难得有天炉神锤二宝,请问诸位孰要冶炼兵刀?”众人见锋锐如“翔鹰”一般,都给整治成一只锅铲,只怕自己随身刀剑连神锤那关都过不去,到时一个不巧,定给砸得稀烂模糊,众人心下害怕,都是摇头不语()。 几名好事之徒心存好奇,心道:“他***怪炉,看老丢些废物进去,它会生将什么狗屁出来?”这几人趁着欧阳南不备,迳往炉里乱丢东西,一时间水壶、铜钱、旱烟杆纷纷飞入?欧阳南猛地惊觉,急道:“你们别乱来!”那几样烂东西落入炉口,只见炉火往外一卷,迳自将那些废物烧成灰烬。众人吓了一跳,连忙退开。 众人正惶惑间,忽听一人道:“神锤、天炉虽已降世,但等不到真正的玄铁神钢来冶炼,仍是英雄无用武之地。” 众人转头急看,只见一人身穿白袍,痴痴地注视洪武天炉,却不知他是什么时候到来的。 卢云见了这名白袍客,心下大惊,拉住顾倩兮,急急向后退开一步。 顾倩兮急问道:“怎么了?这人是谁?” 卢云低声道:“他便是“剑神”卓凌昭。”. 正文 第五章 神剑降世 幻剑书盟·英雄志(第九卷神剑擒龙) 自华山一会后,卢云已有半年未见这位昆仑掌门,此时乍然见面,只见卓凌昭瘦了一圈,脸上神情颇见憔悴,竟不复昔日的冷傲神采。想来他败给宁不凡之后,定是折磨得很了。 众宾客多也参与宁不凡归隐大会,没料到会在此处见到卓凌昭,忍不住都是诧异出声。 欧阳南自也认得这位一代剑宗,陡见此人到来,却不惊慌,只拱手见礼,问道:“据说卓掌门的佩剑已在华山毁去,莫非今日也是来求剑的么?” 卓凌昭闭上了眼,颔道:“庄主料事如神,若非如此,卓某人又何必费尽千辛万苦,硬要找出这柄雷泽刑天锤来?”众人听了这话,都是大吃一惊,欧阳南也是啊地一声,颤声道:“原来这柄神锤是你送来的,我们两家从来不熟,你……你何必对我这般好?” 卓凌昭淡淡地道:“欧阳庄主是本朝排名第一的炼铁师,又坐拥神妙难言的洪武天炉,这柄雷泽刑天锤若不归你所有,天下有谁该得?” 欧阳南听了对方的奉承,已知他必有所图,当下嘿嘿干笑,道:“看阁下如此费心,当是要打出一柄真正的好剑了!” 卓凌昭傲然望天,颔道:“正是。” 众人闻言,无不面上变色,心下都有惧意。 卓凌昭生性好胜,自败给宁不凡后,无日不在苦思自己剑法的破绽。他那日以一招“霞光千道”,连番使动无形剑芒,却始终拾掇不下宁下凡,最后还惨败在对方的“仁剑震音扬”之下。卓凌昭思来想去,自觉内力不输对手,剑法也不见得弱于对方,推算起来,最大的症结便是人剑不能合一的缺憾。 那宁不凡自称“我就是剑,剑就是我”,武功平凡自然,便是使动寻常兵刃,也有取胜之道,但卓凌昭自称“神剑如我,吾即剑神”,却不能没有真正的神兵刊刀来搭配。卓凌昭的武功霸道异常,那日斗到最后关头之时,更以全身功力灌入剑中,结果反将长剑震成粉碎,终使他的武功破绽大现,以致兵败如山倒。 卓凌昭自知内力威震当世,但若兵器承受不住强悍内劲,一切都是枉然。便是为此,他便请出欧阳南,好替他打出一柄真正合用的兵刃,以补人剑不能合一的缺憾。 卓凌昭凝目望向欧阳南,道:“老爷,在下这个不情之请,不知你能否答应?” 往昔卓凌昭开口闭口自称“本座”,什么时候用了“在下”两字?欧阳南听他说话谦和,心下反而更担忧,眼前这人恶名远播,自己若要推拒,门人弟哪还能行走江湖?恐怕一出长洲,便要给昆仑高手砍成烂泥。他低头思量一阵,叹道:“卓掌门如此诚心,又送了这等重礼,于情于理,老夫都该为掌门打出一柄好剑。请掌门不必担忧。” 欧阳南命人取出铁沙,立时便要打剑,卢云看在眼里,却是暗暗惶急,寻思道:“这卓凌昭武功已然如此高强,再给他拿了神兵利器,天下还有谁制他得住?” 卢云虽想出言阻止,但打剑一事,纯属欧阳家与昆仑山的事,自己虽是州官,却未必有足够道理阻扰,何况此时杨肃观尚未到来,若要说破了动手,仅靠自己孤身一人与几十名官差,实在不是人家的对手。更何况顾倩兮就在身边,自己还要分心保护? 卢云心中忧虑,便望向青衣秀士,要看他如何示下,却见这位掌门仍是一言不发,似在静观其变。卢云暗暗推算,知道不能硬干,心中暗叹:“看青衣掌门的意向,今日是不会出头的,我还是等调集部队之后,再想法擒拿这群贼人吧!” 正想间,那欧阳南已将铁砂取出,正要倾入炉口,卓凌昭已自行上前,淡淡地道:“欧阳庄主不必麻烦。我已自备了铁料。” 欧阳南哦了一声,正待要问,只见卓凌昭一挥手,霎时后头传来一声暴喝。跟着浓重的喘息声响起,场中众人听这喘息粗重低沉,好似有苦力到来,心下一惊,无不回头去看。 车轮磨地,嘎嘎声响,远处缓缓行来-辆大车,上载一颗巨大圆石,望之甚是沉重,众人见推车的汉多达四人,却是金凌霜、屠凌心、钱凌异、莫凌山等昆仑好手,这四人脸上流下大滴汗水,看他们推车时咬牙切齿,发声呐喊,好似吃力无比,众人心下一惊,寻思道:“这四人武功高强, 个个能担千斤,怎会推不动这辆大车?莫非车上的巨石真个是沉重异常?” 众人细看车轮,只见那轮也是精钢所铸,此时却有变形迹象,又见地下车轮的痕迹深陷地下,所过之处,无论是石板沙地,都给压出一道寸许长的深沟,以此观之,这巨石确实沉重至。 推车行到近处,那刑天锤莫名震动,隐生蓝光,跟着往前滑去,众人的兵刃更是嘎然作响,连顾倩兮、艳婷的饰也在晃动,卢云天性聪颖,一见这等异象,心下便是一凛,忙唤道:“大家小心!这巨石有磁力!”众人闻言,急忙抓住兵刃,就怕飞了出去,误伤旁人。 寻常兵刀还能拿住,那刑天锤感应甚强,有如活了一般,霎时便冲向大石,“铁狮儿”巩志见状不妙,急忙拉住锤尾,但磁力实在大,却把他一起拖了过去,几名铸铁山庄的弟跳了过来,全都压在“刑天锤”之上,只盼阻住锤身移动。 此时磁力越来越强,六名弟以全身功力拉扯神锤,却阻不住向前之势,只见地下慢慢地拉出一条痕迹,那巩志的虎口也已破裂出血,欧阳南心下领悟,急忙喝道:“大家不必硬撑,这两件东西一主阴,一主阳,本该相合!你们快快松手了!” 众人闻言,当场松开了手,那神锤刚地一声,直向大石飞去,势道其猛烈。昆仑诸高手见神锤撞来,也是大吃一惊,立时避了开来。 只见神锤撞在巨石上,似乎努力要往里头钻去,只是那巨石甚是坚硬,却是不为所动,场边众人无不目瞪口呆。欧阳南见了眼前异状,也是大为惊叹,他嘿地一声,问向卓凌昭,道:“这可是“梅山铁精”?” 卓凌昭点头道:“欧阳庄主果然渊博,这正是铁精。若非我有剑神古谱,否则也寻无觅处。”欧阳南哈哈大笑,道:“无怪你要把“雷泽刑天锤”找来,否则这石壳如此坚硬,要如何取出里头的精华?”两人如此对答,旁观众人却连一个字儿也听之不懂,无不一脸茫然。 说话问,只见天边彤云密布,闪电隐隐,似有天雷要落,欧阳南双眉一轩,道:“大家退开一点,阴阳交会,正负相合,“刑天锤”要引雷下击了。”众人吃了一惊,都是不信,但此时异象连连,再不信邪,那也由不得你。眼看风声呼啸,雷云满布,卢云率先拉开顾倩兮,两人走得远远地,其余众人见知州大人已然避开,也是纷纷走远。 便在此时,天际闪过一道白光,跟着霹雳巨响,那白光正落在刑天锤之上,霎时石屑纷飞,大石已然暴成碎层。烟雾弥漫,满地乌黑烂渣,地上滚出了一颗灰黝黝的圆石。那石头约有斗笠大小,状如鹅卵,形状却比方才的局石小了甚多。雷电击打,圆石的磁性似已消失,众人拿着兵刃,都在那儿喘息。 顾倩兮见了这怪石,霎时樱唇微张,惊道:“这就是铁精了?”青衣秀士颔道:“典籍有载,古舜帝当政之时,天坠红物于梅山,大地震动,阳七日不落海,众臣为此叹曰:“唯天唯大,如日方中。”恐怕这便是梅山铁精的由来了。”此时卢云、娟儿、艳婷等人也各自探头来听,听这“梅山铁精”来历甚奇,无不惊讶难言。 这厢铸铁山庄众弟都是铁匠出身,自知铁精传闻,相传炼剑之时,只要置入一点半点,寻常兵刃便能成为天下罕见的奇珍异宝,本以为这是传说,想不到世间真有这等怪异东西,不由得瞠目结舌,在那死命来瞧。顾倩兮官家小姐出身,更不曾见过这等罕异怪事,她俏脸惨白,只紧紧抓着卢云的手臂,掌心满是冷汗。 天降神雷,异象陡生,非只场内众人惊骇,连那欧阳南贵为天下无双的铸铁师,却也难掩兴奋神色。他揉了揉眼睛,叹道:“老夫活了七十岁,有生之年居然还能见到这宝贝,嘿……老天真是待我不薄了……”说着走上前去,轻抚那块“铁精”,神情仿佛见了失散多年的亲人一般,满是爱怜之意。 卓凌昭见他神思不属,当即微微一笑,道:“欧阳庄主不必伤感,现下最要紧的是如何打造这块铁精。这还请你多伤神了。” 欧阳南蹲在铁精之旁,上下细细抚摸察看,颔道:“铁精乃是天地间纯最高的铁料,以这块圆石之重,当可打上十把兵刀。不知卓掌门有何打算?”众人听说要有柄宝剑问世,都是大为惊叹,看这铁精如此宝贵,这柄神兵中只要有一柄落入自己手中,日后定可称霸一方了。一时都是喜形于色。 哪知卓凌昭却只摇了摇头,淡淡地道:“卓某所求不多,一柄利刃足矣。” 这铁精如此罕异,若只造出一柄兵器,实是暴轸天物,说来也可惜,众人听了卓凌昭这话,无不摇头叹息,有的更现出护嫉憎恨之情。 欧阳南却不以为意,他是打铁匠出身,只管造剑,不问其他,何况材料是人家带来的,道具是人家赠的,自己如何能多置一词?他照着行规,点头便道:“掌门既然如此说了,老夫自需凛遵。”卓凌昭微微点头,道:“好说,这就请庄主动手。” 欧阳南更不打话,当下举起神锤,用力往那铁精敲打,只听咚地一声,铁精只凹下了一块,先前不论是宝刀宝剑,金银元宝,莫不一锤成灰,这铁精挨了神锤重击,却无碎裂之象,看来此物确实宝异非常。 欧阳南提起神锤,正待要敲,却见铁精缓缓拱起,先前受击凹下之处,竟又恢复了原状。欧阳南吃了一惊,提起神锤,当场奋力一击,那铁精受了重锤,登又凹下,但过不多时,下陷处再次缓缓突起,模样一如平常。 欧阳南抹去冷汗,他毫不死心,运起深厚内力,出锤如飞,一连敲了数十记,哪知他徒然敲得满头大汗,那铁精过不半晌,复为卵形,竟无分毫改变。 众人心生赞叹,想道:“这神锤所向无敌,却也耐这铁精不得,看这两大名物同时现身,却要欧阳南如何料理?” 欧阳南满身大汗,知道其中有异,他俯身蹲地,细看良久,叹道:“这铁精有展性,打它不得。”巩志走了过来,道:“师父,既然这块铁精如此灵异,也许不需敲打,可以直接锻造。”欧阳南拍手道:“此言有理,正该如此铸造!”他吩咐弟道:“你们几人过来,将这铁精抬起,放入天炉里。” 众弟答应一声,急急奔上前来,众人各抓一角,奋力往上一托,便要将铁精搬起,谁知这铁精重量着实惊人,饶那一众弟连声呐喊,脸红气喘,那铁精却似生了根一般,全然不为所动。欧阳南沉思良久,他走上两步,拿起“雷泽刑天锤”,往那圆石一靠,霎时运起毕生功力,奋然道:“起!” 内力到处,只见刑天锤靠着一股黏劲,竟将沉重至的铁精慢慢吸起,顾倩兮站在一旁观看,眼见欧阳南全身汗水直下,老迈的肌肉不住颤抖,她心下担忧,低声问道:“这位欧阳庄主这么大的年纪,还使得这般力气么?” 一旁巩志听了她的问话,答道:“小姐莫要担忧!我等炼剑士不见奇珍异宝则已,一旦亲见,那便是拼了性命不要,也要将它铸成兵器。我师年岁虽老,但以此铸剑雄心而论,却与少年无二。” 卢云点了点头,心道:“铸剑名为小道,其实与儒求武之道无异,都是秉着赤诚,求其致。我可不能小看了。” 偌大的炼铁场寂静无声,只闻欧阳南沉重的呼吸声响,众人见他一步步地行向天炉,脚下踩出的印却深达寸许,想来生平功力已发挥至点。 欧阳南走近天炉,炉口已扑出阵阵青红热焰,欧阳南内劲略松,已将铁精送入炉里。他抛下神锤,猛力扯动风箱,顿时间烈焰腾空,有如青龙般地从烟囱升上,一时高达十来尺,蔚为奇观。 谁知那腾空火焰烧过一阵之后,忽地衰竭,好似热气给什么物事吸尽一般,只见欧阳南死命扯动风箱,就怕火焰熄灭,饶他内劲渐渐枯竭,那火焰仍无转旺迹象,却是越来越加黯淡。巩志见了这个情状,颤声道:“好一块铁精,倘若连师父也奈何不得,世间还有谁能降伏?” 卓凌昭见欧阳南渐渐软倒,当即道:“请欧阳庄主歇-歇,这等粗活何须高人下场?交给我派门人便成了。”他目光一撇,霎时屠凌心、金凌霜两人跨步上前,便接过欧阳南手中风箱。欧阳南兀自喘息不定,嘱咐道:“两位壮士小心,天炉锻造神物,定需旺火,可千万别让火焰熄了。” 金凌霜颔道:“请庄主莫要担忧,且看我派门人身手。” 话声未毕,只听屠凌心暴喝响起,霎时便已开始拉扯风箱,金凌霜见师弟下场,便也出手相 助。两人各拉一只把手,雄浑内力到处,火焰又自腾空烧起,这两人的内力远胜欧阳南,只见热焰直冲炉顶,足达数丈之高。众人见了这等异象,都是骇然出声。 两人拉扯一阵风箱,浑身热汗都已被热气逼干,两人毛发更有蜷曲之象,足见炉边何等炽热,又过小半个时辰,屠凌心一张丑脸渐渐惨白,显然真力有所不济。 此时两大高手一同下场,二人中只要有一位内力不足,火焰便生反应,果见火头又是慢慢落下。金凌霜与屠凌心对望一眼,都知此时已到要紧关头,决不能任凭火焰熄灭,二人奋起毕生气力,狂扯猛拉中,那火焰又自上升。只是屠凌心如此使运内力,已到致,丹田如火之焚,料来时候一长,不免身受重伤。 欧阳南见他二人气力渐渐不继,便道:“徒儿们,上前相助。”一众门人答应一声,便要下场接手,众宾客看在眼里,却都暗暗摇头:“昆仑高手何其了得,连他们也支撑不住,铸铁山庄的几名弟又算得什么?看来要功败垂成了。” 众弟正要上前,只见身影飘动,一人已然抢在前头,众人凝目去看,竟是卓凌昭亲自下场。他此番多方奔定,又是神锤,又是铁精,一切只求冶炼出一柄宝剑,怎能在此功亏一篑?也是为此,再也顾不得一代宗师的身分,便亲自下场拉扯风箱。 卓凌昭请众弟退开,他跨开马步,吸纳一口真气,双手轻拉把手,霎时之间,四周气流竟然转向,全数往炉口吸入。众人见他功力如此深厚,都是骇然变色。卢云心下又惊又佩,想道:“好一个卓凌昭,内力果然了得,看宁不凡退隐之后,江湖上还有几人制他得住?” 卓凌昭见炉火转旺,当下吐纳几口,一声轻啸响起,猛地烈焰扑天窜起,火色转赤为白,这么一烧烤,天炉更是变为赤红之色,仿佛要滴下血来。欧阳南赞道:“好厉害!无愧是四大宗师之一!” 众人只觉热气扑面,宛若盛暑,几名离炉口近的宾客,身上夹衫登即着火,两旁亲友急急跃上扑熄,众人见了这等惊人高热,都是急忙走避。卢云见顾倩兮额间发稍为高热所逼,已有卷曲之象,他心下怜惜,忙将她拉离数丈,免得伤了身。 天炉越来越烫,慢慢地生出裂痕,卢云心道:“看这模样,只怕这天炉会支撑不住,可千万别炸开了。”欧阳南也怕天炉崩坍,便守在炉旁细心照护,不时以黏土封补,口中念念有词,好似在照顾爱马一般。众人见他对这炉爱怜备置,都想到:“此人炼铁成痴迷,无怪被称为当代第一号炼剑师。” 又过半个时辰,一轮银月已然升上,那赤红的火焰在黑暗中更觉猛烈,卓凌昭仍是一阵阵地扯动风箱,若非是此人的悠长内力,却要如何支撑这天炉日以继夜的焚烧? 匆听欧阳南叫道:“小心!有东西要出来了!”众人闻书大喜,又急急围拢过来。欧阳南取出神锤,快速绝伦地往炉口一仲,霎时之间,取出一段五尺长的钢片,众人见那钢片亮晶晶地甚是耀眼,纷纷大叫道:“天下第一剑!” 那钢片虽然尚未打就,但赤眼望去,已觉锋锐至,谁知欧阳南随手一扔,道:“不对,不是这玩意儿。”他虎吼一声,又急急往内探。 旁观众人见他无端扔掉钢刀,无不感到惊讶。玉川借过火钳,拾起地下那段钢片,只见刃口生出森森寒气,怕已是罕见的宝剑,他提起佩剑,往那段钢片一挥,当地一声轻响传过,佩剑竟已断成两截。众人心下骇然,寻思道:“这欧阳南眼界也高了些,竟连这等神兵利刃也不要,他这么大方,不如给我好了。” 卢云、青衣秀士等人见识不凡,自不会为之分心,心中都想:“看欧阳南如此挑剔,一会儿炉里烧出来的名剑,定是风华绝代、震古铄今,只不知到底锋锐成什么模样。”; 只见欧阳南连着取出段钢片,都是看也不看,迳自往地下一扔,他又寻一阵,忽地哭道:“天炉啊天炉,我欧阳家被你害得好惨,二十年来不见天日,你生性如此狂傲,谁知真的给你玄铁神钢,你又不能造出好剑,你……你对得起我吗?” 众人听他哭泣不止,心下都是讶异:“这欧阳南终于疯了,这炉不过是死的东西,他怎会对之说话,还来个哀哭不已?真是奇哉怪也。” 欧阳南惨嚎不止,忽地狂叫一声,便往炉内窜去,竟要以身殉炉,青衣秀士眼明手快,霎时人影一闪,已将欧阳南挡了下来。欧阳南兀自挣扎不休,喝道:“你放开老夫!这“洪武天炉”造不出神剑,老夫焉有颜面活在这世上?” 青衣秀士摇道:“神剑能否降世,自有缘法,阁下不必逆天而行。” 二人说话之间,忽听天炉喀喀作响,炉身竟是震荡不已,火焰窜劲,直从炉壁上穿透出来。欧阳南面露喜色,将青衣秀士推开,颤巍巍地走了过去,大喜道:“好啊!你终于听懂老夫的话了!快……快……快造剑出来……” 那天炉似乎懂得欧阳难的催促,震动地更加猛烈。欧阳南凝神细观,霎时之间,双眉一轩,似看到紧要处,他取出神锤,炉面上一敲,喝道:“神剑降世!” 锤炉相碰,火光闪过,只听轰隆一声巨响,“洪武天炉”竟尔爆裂开来,众人只觉一阵炽热至的热风扑面而来,卷起一阵风砂,良久不止。 卓凌昭见天炉已碎,便自放脱风箱,走向前来,问道:“欧阳庄主,这就成了么?”欧阳南眼中生出光华,凝视着破裂的巨炉,道:“正是,“洪武天炉”无愧付托,已为阁下锻造出绝世神剑。”卓凌昭哦了一声,问道:“神剑已生?这柄剑不必再行敲打琢磨?” 欧阳南指着炉口,道:“神剑天物,不必人力多加一指,阁下看了就明白。” 两人说话之间,炉中生出冷列寒气,炉火原本炽烈无比,被这寒气所激,竞尔黯淡熄灭。卓凌昭面露惊叹,道:“这寒气好生了得,莫非是神剑上生出来的么?” 欧阳南点头道:“我欧阳家故老相传,说此地风水奇佳,只要能聚集天地灵气,如意八宝砂便能造出一柄唤做“擒龙”的神剑。倘若今日有缘,这铁精吸收天地灵气之后,说不定能炼出这柄“神剑擒龙”。”卓凌昭喃喃地道:“神剑擒龙?那该是什么样的宝剑?” 众人心中也是暗自猜想,寻思道:“这天炉生出的断渣都算是罕异的宝贝了,这“神剑擒龙”到底是怎么个了得法?” 此时炉火已灭,已能往内看入,钱凌异指着炉壁破孔,大声惊叫:“大家看!好多剑啊!”众人急看炉内,只见火光黯然,宽阔的炉中倒插着十来柄兵刃,或长或短,宽窄不一,全都生出森然寒气,却不知哪一柄才是“神剑擒龙”。 玉川点头道:“这些兵器既是“铁精”所铸,把把都称得上绝代名剑。”此地汇集无数奇门异宝,炉是“洪武天炉”、锤是“雷泽刑天”、铁是“梅山铁精”,再加上这位一代名匠欧阳南的绝世手艺,自该荟萃出一柄震动古今的神兵。 众人见炉内晶莹璀璨,无数神刀宝剑都倒插在地,这些利刃只需加上剑柄,便都是江湖人人垂涎的宝剑了。众人本骇于“翔鹰”、“赤龙”的大威力,待见了真正罕异的宝剑利刃,又觉先前那两柄兵器算不上什么。料来只要从炉中取定一柄,日后开山立派、扬名立万,都是指日可待。 欧阳南见众人各有艳羡之意,当下冷笑一声,道:“众位莫看这许多宝剑,其实真正称得上希罕的异宝,却只有那柄“神剑擒龙”。卓掌门,神锤是你找出来的,铁精也是你带来的,这柄剑自当归属你有,请你去取出来吧!” 钱凌异心焦不过,大声道:“何必掌门亲取,让我来拿!”他不待卓凌昭许可,便已冲了进去,待见炉内满是兵器,实不知哪柄才是所谓的“神剑擒龙”,他四下探望,赫然见到一柄灿烂夺目的宝剑,在一众兵刃中倍觉耀眼,钱凌异大喜,急急地将之拔起,跟着冲了出来,喊道:“我找到了!这就是“神剑擒龙”吧!” 众人见钱凌异单臂高举一剑,刀锋隐藏光华,剑面平滑如镜,想来确是难得一见的神物。钱凌异随手-挥,只听半空中传来“啪”地一声,宛若甩鞭作响,这剑破空如斯锐利,可见锋芒已至限,他将神剑置放石上,剑尖透石而过,有如切入豆腐,众人骇异之余,都是赞叹不已。钱凌异哈哈大笑,道:“有了这柄神剑,咱们定要天下无敌!” 欧阳南看在眼里,却是冷冷一笑,道:“吹毛断发,削铁如泥,充其量不过是俗人眼中的宝剑,决计称不上什么神兵。阁下的眼光真是低得可以。”钱凌异惊道:“他***!这般厉害的宝剑,居然还算不上神剑?”欧阳南不去理他,迳向卓凌昭道:“卓掌门,今日在场之中,以阁下的剑法最是高绝,你既然自号剑神,还是请你取出神剑吧!” 卓凌昭点了点头,更不打话,转身进炉,便去寻那绝世神剑。 卓凌昭行入炉内,低头探看,只见十来柄神兵倒插地下,无一不是灿烂生光,耀眼夺目,与原用的佩剑相比,只有更加锋锐森寒、只是卓凌昭心中明白,他梦寐以求的兵器,既不要华丽外观,也不要阴险机关,他自号剑神,武功如何,天下人有目共睹,便是空手御敌,也足以傲视武林,仗剑出手之时,凭着剑上尺青芒,便是废铁也能成为宝剑,所谓的切金断玉,根本不在他眼下,更非心中所求。 卓凌昭梦寐以求的神物,乃是一柄坚毅之物,一柄能够承受无上剑气的绝世神兵。 只有这样的剑,才能让他的功力运转自如。也只有这样的傲绝神器,才是剑神心中的神剑。无论这柄剑是多么丑恶平庸,只要入了自己的眼帘,那是决计不会认错的。 众人等候一阵,不见卓凌昭出来,忍不住议论纷纷。欧阳南做了个手势,道:“诸位不必心焦,神剑降世,绝非等闲之物,便是以剑神的目光之利,恐怕-时半刻也难以找到。” 卢云听了这话,心中暗暗祝祷,只盼卓凌昭寻无觅处,空手而返,虽知机会甚是渺茫,但想起昆仑门人下手的狠辣,还是期盼这帮恶徒的美梦落空。 正想间,忽听钱凌异叫道:“出来了!掌门人来了!”众人早已等得不耐烦,闻得此言,心下都是一喜,急忙探头去看,便想见识“天下第一神剑”的风采。 众人目光期待,一人缓缓走出,正是卓凌昭?只见他双手握拳,却不曾握得有剑。 卢云心下大喜:“好了,传说的“神剑擒龙”根本不在人间,卓凌昭只是白忙一场。” 其余众人见卓凌昭手中无剑,也是议论纷纷,各自猜想。 有人生性小心,一见剑神手中无物,便想:“好你个卓凌昭,怕咱们眼红神剑,过来抢夺,竟把东西藏起来了,真个小气到家。”有人心机深沉,看卓凌昭空手而归,便往阴险处想:“卓凌昭被骗了,方才钱凌异找出的那柄剑才是正主儿,欧阳老贼故弄玄虚,怕人家把剑取走,这才打死不认,真个卑鄙。” 众人猜想间,钱凌异已然迎了上去,他眼望掌门人,低声问道:“怎么了?掌门没找到神剑么?”卓凌昭闭上了眼,淡淡地道:“我找到了。” 钱凌异吃了一惊,在他前后左右绕了一圈,问道:“那剑呢?怎没看你拿着?” 卓凌昭睁开双眼,面向穹苍,傲然道:“剑,已在我掌中。” 钱凌异惊道:“剑在你掌中?我没看到啊?难道这剑也是透明的?”钱凌异自己有柄“无 形剑影”,剑刀无色,剑去无形,是以称作“剑影”。此时他见卓凌昭身无长物,却又自称取出宝剑,便以为这神剑也是柄透明宝剑。 众人心下纳闷,更有人以为他在和尚打机锋,也来个“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一时都感大惑不解。钱凌异心痒难搔,急道:“什么剑在你掌里?掌门人,你快快把剑亮出来吧!” 眼见众人各有猜疑之意,卓凌昭微微一笑,霎时便将拳头松开,只见他掌心里现出一颗物事,却是枚铁胆模样的澄蓝铁块。 钱凌异颤声道:“这是什么鬼东西?烧不化的烂铁么?” 卓凌昭不去理他,当下眼望欧阳南,道:“欧阳庄主,这便是“神剑擒龙”吧!” 欧阳南沈声道:“卓掌门眼光果然不凡,还是被你找到了。” 钱凌异大声道:“掌门人,你疯了吗?这是颗烂石头,你拿了做什么?你可别给那欧阳老头骗了!快回去重新挑一把吧!”众宾客见了这蓝澄澄的铁胆,一时也是诧异,不知卓凌昭在开玩笑,还是真以为这铁胆是柄长剑。 几名好事之徒心下暗笑,想道:“看来“剑神”自从输给宁不凡后,已然失心疯了。”几名深思熟虑的却想:“看卓凌昭这模样,应当不是在戏弄大家,莫非他是怕众人眼红,一会儿来劫夺神剑,这才找了只烂货唬人?”众人各自猜想,却无一人知道他的真心。 卓凌昭见众人各有猜疑之意,当下森然一笑,道:“看好了!”他掌心吐劲,那澄蓝铁块微微一动,竟尔不断伸长。 钱凌异惊道:“这玩意儿变长了!”众宾客也吓了一跳,纷纷惊叫,只见那铁块好似盘蛇展体,一尺、两尺、尺,转瞬间往两旁激射而出,只听啪地一响,卓凌昭手中依旧握着一截铁胆,但铁胆两旁却已生出寒森剑刃,竟成为一只长达丈许、双面生锋的奇异兵刃! 钱凌异见了这等怪异情状,已然吓得说不出话来,只是噫噫啊啊地嘶嘎着。 卓凌昭伸手一挥,蓝光闪过,已将天炉内残余兵刀斩断。众人又惊又痛,惊的是这怪剑如斯锐利,无数铁精铸出的神兵都难挡一击。痛的却是这些兵刀已算难得的宝剑利刃,谁知却被如此轻易的毁去,心下都是惋惜不已。只是铁精是人家带来的,卓凌昭要将宝剑毁去,也是他的家务事,旁人自也管之不着,当下只好默不做声。 卓凌昭冷冷地道:“此剑长短如意,伸缩自如,也就是传闻所称的“神剑擒龙”。神剑如我,吾即剑神!宁不凡,你等着看吧!”他轻啸一声,“剑豹”使动,登时在天炉壁上刻下“宁不凡”字。众人一来惊骇于他暴雨狂风般的剑法,二来骇异于这柄剑的锋利,人人目瞪口呆,竟无一人喝彩。 卓凌昭冷冷一笑,那剑便尔一收,煞那间又变回铁胆一般。 钱凌异全身颤抖,惊道:“这……这也神奇了点……” 欧阳南颔道:“此剑以铁精中至柔精华所就,是以延展连绵,当世无双,其中曲巧如意之处,只怕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钱凌异颤巍巍地走了过去,骇然道:“掌门人,这剑罕异了,可否借我一观?” 卓凌昭微微一笑,道:“你小心点拿,这铁胆有些沈。”钱凌异笑道:“我连八八六十四斤的大刀都使得动,还怕这玩意儿么?” 卓凌昭点了点头,便将铁胆交在师弟手中,钱凌异单手去接,甫一就手,霎时只觉奇重无比,他右手被那铁胆的重量一带,身竟不由自主地跪下,他双膝着地,右手仍不住往地下摔落,霎时“喀啦”一声轻响,右肩已然脱臼,疼痛难忍间,竟已惨叫出声。 欧阳南道:“这剑共计四十斤,若无绝世内力,决计单手拿它不动。要是落在常人手里,那也不过是只沉重至的铁胆而已。”钱凌异痛得面色惨白,一旁金凌霜抢上,替他接上了关节。那铁胆兀自躺在地下,生出幽幽蓝光,望之为诡异。 卓凌昭仰天长笑,向众宾客一拱手,道:“请诸位日后到江湖宣扬,就说卓凌昭已得天下第一神剑,想再次请宁不凡出山较量。请他念在“神剑擒龙”的面上,务必赏光。” 众人心下暗叹,想道:“看他这个模样,定是要对宁不凡大肆复仇,那天下一高手若是迟迟不出面,可怜华山满门定会被这剑神威逼屠戮,看来江湖又要多事了。” 卢云看在眼里,忍不住烦恼,这卓凌昭武功本已高绝,若再给他拿到天下罕见的神妙兵器,武林中还有谁是他的对手?自己奉命前来擒拿这人,可是此时无兵无将,只能任他在自己辖区横行,想到日后难处,忍不住双眉深锁,连连摇头。 卓凌昭哈哈一笑,当场弯下腰去,便要拾起那傲绝今古的“神剑擒龙”。 剑神神剑,正要相会,猛地一阵紫光闪过,一人后发先至,竟在卓凌昭之前抢过兵刃,卓凌昭吃了一惊,喝道:“什么人!”举掌挥去,抢攻出招,要将神剑夺回,那人斜身避让,须臾间旁掠尺。一旁昆仑弟大声惊叫,拔剑出鞘,急急奔来。 那人见大批人马追杀,提氯-纵,如飞鹰向天,霎时飞上远处树梢,跟着站立不动。昆仑弟又惊又怒,不知来者是何方神圣,纷纷挤在树下喝骂。 那人隐身树后,冷冷地道:“卓凌昭,你若想取回这柄神剑,明日午时,到十里外的娄江渡口相见。否则休怪神剑沉江,永无现世之日!” 话声甫毕,那人便如神龙般远远飘出,众人见他身法闪动,每逢身下坠,脚在树梢一点,便又高高跃起,骤然间便已 飞出里许,无不大为惊骇。青衣秀士虽然自负轻功高绝,见了此人的身手,也是深感叹服。 卓凌昭面色森然,眼下虽给那人出其不意地将了一军,但双方既然订下了约会,也不怕夺不回宝物,他不露喜怒,定向欧阳南,道:“承蒙贵庄高义,为我派打就神剑,在下在此谢过。”说话间更不向那人身影瞧上一眼,气沈稳,果然是一代宗师的风范。 欧阳南听他道谢,便也拱手回话:“好说。本庄得贵宝山致赠神锤一只,自当有所回报。卓掌门却是客气了。” 二人说话间,只听一人叫道:“不打紧,给偷走了一柄大的,咱们还有一柄话那人正是钱凌异,他走向一处大石,伸手拔起一柄寒刀,这剑精光璀璨,却是方才被他误认为神剑的那把利刃。 欧阳南微微一笑,道:“这柄剑也是铁精打出,自当归贵派所有。除此之外,天炉里还有几只断刃,不知卓掌门是否要安柄上鞘?敝庄可以代劳。”卓凌昭摇头道:“那倒不必麻烦了。我派门人已有随身兵器护身,不再需要这些新造兵刃,这几柄剑便赠给贵庄吧!” 众人闻言,登露惊羡之色,这几柄剑虽比不上那柄“神剑擒龙”,却也是江湖上罕见的宝剑,比之方才的“赤龙”、“翔鹰”,只怕还要强上倍,谁知这卓凌昭却这么大方,转眼间便把这几柄宝剑送人()。一旁钱凌异正想开口去要,却已晚了一步,他心下不忿,寻思道:“你自己有神剑便好了,却也不来问老是否缺剑来用,打肿脸充胖,徒然便宜了别人,真***。” 欧阳南得了宝物,却不见喜怒之情,只淡淡地道声谢,道:“老夫是造剑之人,自来只问铸剑,不问其他,只是“神剑擒龙”既出我手,老夫自不希望这柄神剑成为杀人魔物,还望卓掌门夺回神剑之后,能以之多行善事,造福众生。” 昆仑名声不佳,欧阳南知道自己为他们铸剑,定然有损阴德,当下便出言劝告,虽知卓凌昭不会理睬,但良心所在,却也不能不说。 这话带着教训意味,剑神何等高傲,定会翻脸发怒,果听钱凌异呸了一声,率先发难,他正要开口斥骂,卓凌昭却伸手过来,将他一把拦住。钱凌异笑道:“掌门人要亲手杀他么?” 卓凌昭不去理他,反向欧阳南一笑,道:“欧阳庄主多虑了。在下此次前来贵庄求剑,求的是武道的进步,好向宁不凡讨教几招。至于武林至尊什么的,我也不再挂怀了。” 这个当年为了一块羊皮,便与奸臣江充联手屠杀燕陵镖局满门的大魔头,此时竟然淡然处世,孤芳自高?旁观众人听出他言语中的淡泊之意,都觉难以置信。 卓凌昭不去理会众人,迳自拱手道:“今日有缘得见诸位高贤,甚是有幸。明日夺剑之战,诸君若要旁观,敝人自当恭迎。”当下不再多言,便率门人离去()。众宾客中原要要离开长洲的,听了他的话,无不改变主意,都想留下来看明日的那场好戏。只是方才夺剑那人身法好快,胆又是奇大,却不知是何方神圣了。 场中众人渐渐散去,艳婷急忙问向师父:“方才那夺剑之人是谁?怎么身手这般快?” 青衣秀士尚未回答,卢云已叹息一声,接口道:“那人是定远。”艳婷、顾倩兮、娟儿等人闻言,无不惊讶,娟儿惊道:“真的是那个伍定远么?你没看错?” 卢云颔道:“那人说话的口音带着甘肃土腔,手上又有一只铁套,便是定远没错。”场内诸人中,只有卢云与伍定远相处最久,虽不曾细看面貌,但一听说话,便将他认了出来。 艳婷曾受伍定远的救命恩情,想起他身在危境,已是面带忧色,慌道:“这下糟了,伍大爷抢了人家的宝剑,现下定然危险得紧,咱们可得快些寻他出来,别让他和卓凌昭动手。” 青衣秀士微微颔,望向卢云,道:“伍制使曾屡次相救小徒,是我九华山的恩人,卢知州如需敝派援手之处,尽管吩咐。” 卢云大喜,当下也不再客气,道:“既然如此,咱们便兵分两,在下沿娄江寻访伍制使的下落,艳婷姑娘带同师妹,沿城去看,上若遇到什么江湖人物滋扰,千万不必硬拼,只管找衙门洪捕头出面便是。”艳婷微微一笑,道:“我理会得。” 卢云招来巩志,吩咐道:“巩师爷,眼下各武林人物都在城里活动,我怕会有殴杀生将出来,请你传令下去,要洪捕头今晚好生戒备,详查城里的客栈酒铺,只要遇到可疑人等,一律带回衙门办理()。”巩志答应一声,自去安排。 卢云见诸事安排妥当,便命人送顾倩兮回府,顾倩兮如何愿意回去,摇头便道:“我不回去,伍制使是你的朋友,咱们一起去找他吧。”卢云看了她一眼,道:“江湖风波险恶,你还是在府里歇息,别去犯这个险了。” 顾倩兮甚是固执,只连连摇,道:“就是因为风波险恶,我才要跟你同去。” 卢云叹了一声,不知该如何劝说,一旁艳婷劝解道:“顾小姐是金枝玉叶,此刻长洲歹人甚多,你还是留在府里吧!” 顾倩兮不去理她,只是一言不发,一双大眼睛只瞅着卢云,要看他如何回话。 卢云见她神色坚决,知道她甚是担忧自己,想起顾倩兮为自己离家的恩情,不免心下一软,寻思道:“其实倩兮聪明伶俐,见识又快,只要不和歹人正面交手,未必不能帮忙。”他点了点头,拉着她的小手,温言道:“好吧,既然你不怕危难,那便委屈你了。” 顾倩兮点了点头,眼中全是喜悦的光芒。艳婷看在眼里,想起自己形单影孤,一时难掩落寞神色,却是轻轻叹了口气. 正文 第六章 情爱 众人兵分二,各去察看情事,卢云带着顾倩兮,直往娄江畔而去,卢云靠着内力不俗,伸掌托着顾倩兮的纤腰行走,却也不见得慢了,不多时,两人便已出城。 顾倩兮见卢云愁眉不展,知道他颇多心事,当即问道:“你不是说伍制使负责留守京城吗?他怎又下来江南?”卢云摇头道:“本来侯爷是希望他能留在北京,别再插手此事,那日南下时他也曾来送行,唉……那日看他沉默不语,本以为没事,没想他心里原是这么不快。” 顾倩兮点了点头,又问道:“伍制使和那些人有什么不对头的么?” 卢云苦笑道:“岂止不对头而已……当年他先遭凉州知府设计陷害,后来又被昆仑山千里追杀,只怕公仇私怨之间,已难分得清楚。我看他这趟南下,决计是冲着昆仑山的人来的。” 两人沿江采访,整整找了-个时辰,上却见不到人影行踪,眼看顾倩兮走得累了,卢云便停下脚来。两人站在江边眺望,只见明月映江,泛起千层银浪,卢云望着悠悠江水,叹道:“倩兮,当年我初来京城,第一个遇上的便是定远,咱俩算是生死之交。侯爷要是知道他独自南下,定会大发雷霆,唉……这可如何是好?”想起过去伍定远对待自己的恩义,忍不住长叹一声。 顾倩兮握住他的手,道:“你别心烦,我看这位伍制使做事很有分寸,不会做出什么傻事来。”她过去曾在杨府见过伍定远一面,当时便觉得他客气周到,老沉世故,便以此安慰情郎。卢云摇头道:“这你就不晓得了。定远平日做人外圆内方,看似和气厚道,可要固执起来,谁也拦他不住。他既然夺走那柄神剑,定是谋划已久,我想明日娄江渡口的决战,非杀个血流成河不可。” 顾倩兮见情郎多有担忧,可又不知如何劝说,只有尽力陪着寻找。 两人又找了一个多时辰,看看已到城西,卢云见顾倩兮脸红气喘,连一步也走不动了,他见远处有座破庙,便道:“咱们一时找不着人,先去坐下歇息好了。”顾倩兮摇头道:“伍制使是你的好朋友,咱们先找出他要紧,你不必管我。” 卢云熟知伍定远的性,知道他性刚毅,此刻与昆仑门人公然干开,要不便是堂而皇之,大踏步地迈人城里挑衅,要不便是躲在荒山野领,蛰伏不出,便道:“不忙,我们虽然找不到人,说不定艳婷姑娘那儿早已遇上他了,咱们先休息一会儿再说吧!” 两人进到破庙歇息,只见庙中供奉的神像颇为生动,乃是此地城隍,说来官职与卢云一般。卢云望着神像,低声祝祷,一来希望伍定远平安,二来是期盼自己上任顺利,姓安康。他见顾倩兮也是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辞,却不知求的是什么。 两人礼拜完毕,卢云找了块干净地方,跟着解下了外袍。顾倩兮道:“天气好凉,你怎么把衣衫解了?”卢云指着地下,微笑道:“这地上好生污秽,总不能污了你的衣裳吧?” 顾倩兮摇头一笑,道:“你老把我当作金枝玉叶,可别宠坏了我。”卢云微笑道:“我偏就要宠你。”说着将外袍铺在地下,示意她来坐。顾倩兮满面娇羞,这才缓缓坐下。 卢云正想搂住她的肩头,忽听庙外传来说话声音,他耳音灵敏,立时察觉异状,顾倩兮见他神色一变,忙道:“怎么了?”卢云示意噤声,侧耳倾听,只听一人道:“***,打柄剑也会打出这许多事来,真是背得很了。”另一人道:“别抱怨了。咱们还是照掌门吩咐,赶紧把那夺剑的话的那人咒骂一声,道:“找了一晚,连屁影也没见到……先去歇上一歇吧……”跟着脚步声响,已朝庙门行近。 卢云心下-凛,知道昆仑山也在找伍定远,只不知来的两人是谁,可别是最凶暴的屠凌心到来,那可难办得很了。正想问,那人已到近处,卢云连忙抱起顾倩兮,躲到神像背后。 过不多时,那昆仑好手已然走进,卢云偷眼去看,只见来人形貌瘦削,乃是昆仑行四的“剑影”钱凌异,身旁一人断了条手臂,却是“剑浪”刘凌川。卢云望了顾倩兮一眼,心下暗暗担忧:“这批贼人**掳掠,无恶不作,现下狭相逢,千万别给他们撞见了。” 以顾倩兮的秀丽貌美,若给这群贪淫好色的贼见到,不知会出什么样的祸端,卢云虽然身怀武艺,但在两名高手夹击下,却未必能守护心上人平安,心念于此,更是屏气凝神,不敢稍动。 钱凌异踢开地下杂物,径自坐了下来,那刘凌川却甚细心,他见地下有件衣物,忙道:“这里有件袍,别要庙里藏得行人,四师兄,咱们过去查查吧。”卢云心下暗暗叫苦:“说不得了,一会儿他们若要过来,我定得来个奇袭,攻他个出其不意。”他心念微转,想了条计策,当下拾起一枚石,只等钱刘二人朝神像行近,便要趁势扔出庙外,只等声东击西见效,便从神像背后跃出抢攻,如此冒险一搏,定能打倒其中一人。 顾倩兮见他手握石,面上神情十分坚决,定是要赌命保护自己,她心下柔情忽动,虽在危难间,仍替卢云理了理发稍,竟不把眼前危难当作回事。卢云全神贯注,却没注意她的动作,只留心钱刘二人的动静。 刘凌川尚未移动脚步,钱凌异却打了个哈欠,道:“你还真像娘儿们哪,不过是件衣衫而已,干什么大惊小怪?八成是村夫民妇在此搞那见不得人的事,这才在这里宽衣解带。”说着自行坐在卢云的袍上,冷冷地道:“你要担忧,自己过去察看,这里我替你守着。” 刘凌川心灰意懒,淡淡地道:“四师兄既然这样说,那就算了。”这刘凌川自从断臂之后,武功大退,在本门中的地位一落千丈,眼见钱凌异如此漫不经心,他自也提不起劲儿打点。性也在那儿歇息起来。 卢云望着刘凌川的断手,想起一年多前王府胡同外的大厮杀,那时他卢云还是个微下足道的面贩,刘凌川则是武功精强的剑客,谁知自己日后中了状元,成了朝廷命官,刘凌川却被薛奴儿辣手断臂,此际业已成为残废。想来真是世事难料了。 卢云微起叹息之意,忽然间,眼前浮起一个高壮的背影,那人肩宽膀阔,正坐在自己的面摊吃食。当年与伍定远流亡江湖、患难扶持的往事,尽皆跃上心头。 钱凌异见师弟过来坐下,睑上满是愁闷,便拍了拍他的肩头,笑道:“老五别苦着脸,你那左手剑练得怎么样?这几日可有进展?”刘凌川摇头道:“还不是老样,甭问了。” 钱凌异嘿地一笑,道:“说来说去,全怪那张死羊皮,搞得咱们这几年四处奔波,死得死,伤得伤,连老窝也回不去了,真***赔本生意?”他躺在袍上,又道:“江大人不是答应要给大伙官儿做么?怎么到现在还没个风声下来?” 刘凌川没好气地道:“还想这个?华山一战灰头土脸,你没瞧江大人对咱们越来越冷淡了,现下掌门想见他一面,嘿,那是连门都没有啦!”钱凌异抓了枚石,用力往门外扔去,口中骂道:“操!什么鬼世道!”神色甚是不忿。 卢云听了这话:心下便已了然,知道江充甚是凉薄,一见卓凌昭武功不如人,立时与他疏远,看来江湖人物与大臣交往,终究难有真情。 钱凌异扔了几枚石,口中喋喋不休,先骂了江充一阵,又转到卓凌昭身上去了。只听他道:“说来说去,还是怪咱们掌门人不好。他啊,平日就是爱摆架,谁也不搭理,好了,这下江充也不理我们了,以后可怎么办才好?刘凌川听他编排掌门,当即低声道:“你别讪讥本门之事,给人听见了,谁都吃罪不起。”钱凌异大声道:“现下左右无人,你又怕些什么?我明白说一句,掌门人武功虽高,手段根本不行,这才沦落成这个德行,我呸!” 这“剑影”实是口无遮拦之辈,一抓机会便大吐苦水,想来他对谁都不满。 钱凌异还在唠唠叨叨地说个没完,忽听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却又有人朝庙里行来,卢云心下一凛,寻思道:“夜深人静,这当口又是谁来了?”卢云内功法门独特,尚胜江湖人物一筹,此时钱刘两人尚未听见声响,他便把脚步声响听得清楚明白,单以内力而论,已可入一流好手之列。 那脚步声行到不远处,钱刘二人也已察觉,刘凌川低声道:“有人来了,不知是敌是友,咱们快避上一避。”钱凌异虽不大愿意起身,但也怕来人便是夺剑高手,若要当场照面,不免吃亏,两人便在庙里寻找藏身之地, 刘凌川手指神像,道:“那儿是个好地方,咱们躲到神像后头。”卢云听了这话,全身冷汗涔涔而下,顾倩兮却是微微一笑,向他眨了眨眼。她是宫家小姐,从未见过江湖的厮杀,眼前虽有危险,却不知惧怕为何物,她听外头贼说话不成体统,料来定是哝包,便想见识一下情郎的身手,最好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那才显得出武双全来。 这厢卢云却是担忧害怕,过去他在京城卖面时,曾与昆仑诸人交过手,自知眼前两人剑法不弱,自己这几年阅历日深,武功也有若干进展,若要单独应付其中一人,自有取胜把握,但若两人齐上,想起钱凌异的“剑影”无形无踪,随时都能让他挂彩,心下自不免暗暗担心。 正防备间,却听钱凌异的声音道:“神像后头都是蛛网泥沙,脏得紧,咱们还是躲到梁上好了。”刘凌川不多争辩,两人提气一纵,便跃上了屋梁,跟着隐身躲起。卢云见双方不必照面,立时松了一口气。 脚步声中,只见一人走进庙中,卢云凝目看去,那女孩儿容貌艳丽,身材修长,却是艳婷来了。卢云心下大惊,心道:“好端端的,她怎么也到庙里来了?” 想起这钱凌异是个登徒浪,生平最是好色不过,此处夜深无人,正是大肆为恶的时机,卢云咬牙切齿,双手握拳,心道:“没法了,一会儿这两名贼若要干那无耻之事,我放着性命不要,也只有跟他们拼了。”正想间,忽觉一个温软的身靠在他的肩上,跟着附耳过来,柔声道:“卢知州义愤填膺,是不是要英雄救美了?”卢云听顾倩兮调侃自己,忍不住脸上一红,心道:“我英雄救美?一会儿别给人家打得鼻青脸肿就好了。” 艳婷走进庙门,霎时见到了卢云脱在地下的外袍,她心下一奇,自言自语道:“这不是卢知州的衣衫么,怎会脱在这儿?”卢云正讶异间,忽觉顾倩兮又凑了上来,低声取笑道:“人家连你穿的衣衫都认得出来,真是好记性呢!”卢云连连点头,想到:“是啊,艳婷好了得,只看过衣衫一眼,便能认出人来,我真该请她做长洲捕头才是,日后歹人只要给她看过一眼,决计难以遁形。” 艳婷望着卢云的衣衫,良久不语,过了好一会儿,只听她幽幽地道:“唉…只羡鸳鸯不羡仙……”卢云心下一愣:“只羡鸳鸯不羡仙?我衣服上有这行字么?”忽然耳孔一痒,有人朝他吹了吹气,卢云转头去看,却见顾倩兮脸上挂着灿烂笑容,好似颇为开心。卢云心道:“这又是怎么了?鸳鸯很好笑么?” 艳婷徘徊低诉,良久良久,终于婀婀娜娜地坐了下来,她哪里不好坐,却又坐在卢云衣衫上头。只是她生**洁,举止高雅,虽无旁人在侧,仍是两腿侧叠,一幅温有礼的模样,不比方才钱凌异的恶形恶状。卢云看在眼里:心中便想:“我这袍可真讨人欢喜,先给钱凌异躺过,现下艳婷也来坐上一坐,简直比面摊的凳还好用。” 艳婷方才坐下,那钱凌异已是按耐下住,只听他叫道:“小姑娘别叹气!我来陪你解闷啦,哈哈!哈哈!”霎时一个人影跳下梁来,正是钱凌异来了。刘凌川虽不愿生事,但师兄下场,他也只好也跃了下来。两人一前一后,已将庙门堵住。 艳婷吓了一跳,没料到有人躲在这儿,惊道:“又是你们这群坏人!”钱凌异笑道:“什么坏人不坏人的?当年天山一趟游玩,大家不是有点情份吗?怎么翻脸不认人啦?” 艳婷见他色眯眯地不怀好意,忙跳了起来,挚剑在手,喝道:“你想干什么?”钱凌异淫笑道:“干什么?老什么都干!”说着便要上前搂抱。这钱凌异生平好色,那日在燕陵镖局中,便是他设下逼奸招供的恶毒伎俩,他在天山畔见了艳婷的丽色,早已按耐不住,此时见四下无人,便有意染指于她。 艳婷急道:“你放尊重点!我师父就在附近,你别想乱来!”-这话倒提醒刘凌川,当即劝道:“四师兄别要乱来!长洲城里高手云集,这女孩儿又是九华山的弟,你要招惹她,一会儿青衣秀士找上门来,只怕咱们讨不了好。”钱凌异呸了一声,道:“九华山不过那两只猫儿,算得上什么东西?花仙那骚娘儿弄死了张之越,青衣秀士到现在也还报不了仇,根本是只纸糊老虎。” 艳婷怒道:“不许损我师父!”钱凌异淫笑道:“啊吆!小妮发火了,还真浪得厉害啊!爷爷给你消消火吧!”艳婷大怒,霎时拔剑出鞘,跟着举剑便刺,这招是九华山嫡传的“飞濂剑法”,艳婷虽然功力较浅,但这套剑法以轻功为底,艳婷仗着身手灵动,乍然使出,竟丝毫不见稚嫩。刷刷两声轻响,已将钱凌异逼开一步。 钱凌异笑道:“好一招“飞濂剑法”啊,杀人不成,杀鬼倒是不难,不知张之越那死狗在地狱杀了多少只啊?”艳婷听他侮辱死去的师兄,忍不住眼眶一红,手上长剑更是劲急,使得全是杀招。钱凌异见她身法曼妙,不由得色心激荡,只想早些将她剥光,好来按住宣淫。他淫笑两声,便要拔剑动手,刘凌川知道师兄剑法厉害,只怕一动手便伤了这名女弟,忙道:“四师兄,难得遇上别派弟较量,就让我试试左手剑吧!”他一来想藉机放走艳婷,二来他残废已久,不曾与人真刀真枪的较量过,此刻便想磨练一番。 钱凌异笑道:“那好啊!只是你出手当心点,可别画花她的嫩脸蛋了!” 艳婷大怒,喝道:“你们好狂妄!”娇叱声中,已然刺出十来剑,剑光霍霍,只逼得昆仑两名好手四下闪避。 刘凌川见艳婷攻敌心切,但招式却不散乱,心下也是暗赞青衣秀士调教有方。他抓准空档,轻叱一声,左手剑已出,剑尖便往艳婷手腕点去。这招快捷无比,乃是“剑浪”中的绝招,当下逼得艳婷跳开了一步。 两人各持长剑,转瞬间便拆了四五招。九华山剑法以轻功为基,端的是轻灵优雅,这艳婷又是个美貌女,只见她身法飘动,如同舞蹈,只把钱凌异看得口水直流,两眼到处乱瞄,神态猥琐难言。 艳婷初逢大敌,只得抖擞精神,把一套师传剑法舞得密不透风,她剑虽只六七年光阴,但凭着心细如发,做事耐性十足,这套“飞濂剑法”竟然得道地。十余招一过,她见刘凌川奈何不了自己,心下惧意渐去,求胜心炽,更是步步进逼。 刘凌川断了右臂后,剑法火喉剩不到一半,斗了好一会儿,他见自己身为一个成名剑客,居然拾掇不下一名低辈弟,忍不住暗暗心焦。但他越是躁进,剑法越见散乱,几次力不从心,险些给艳婷杀到门面,逼得险象环生,当下转攻为守,紧看门户。 两人又斗几招,艳婷见刘凌川断了右臂,料来守不住身周右侧,便往他弱点猛攻,钱凌异站在一旁观斗,眼见艳婷剑法毒辣,当即骂道:“小娘好狠,专挑人家弱处吃!”艳婷哼了一声,却不打话,只是加紧攻势()。 顾倩兮见双方攻势不断,只怕艳婷有什么闪失,她心下微感担忧,轻轻拉了拉卢云的衣袖,要他出手相助。卢云却不惶急,他见艳婷剑走轻灵,招数精奇,虽只十**岁年纪,但一交上了手,却是不落下风,想来久战下还有赢面,便对顾倩兮摇了摇手,示意忌她不必惊慌。 此时刘凌川守得多,攻得少,但他毕竟江湖经验丰厚,一时间仍不气馁,只在寻觅反败为胜的良机。斗到酣处,他气沈丹田,内劲发动,霎时一剑削过,这剑上下颤抖摇摆,宛若波浪,正是剑浪中的“瑶池碎波”,半年前卓凌昭曾在华山使将出来,出剑时如同狂涛怒潮,登令天下群雄震动。刘凌川内力虽不能与掌门相比,但这招剑法乃是他的看门功夫,乍然使出,也有大振声威之效。 果然艳婷见这剑隐含海潮之声,心下微微害怕,便往后头退开一步,钱凌异哈哈笑道:“五师弟不坏!左手也使得出“瑶池碎波”,不枉你两年来的苦练啊。” 刘凌川占得上风,心下不喜反愧,若在昔日,这招岂止能逼开艳婷而已,只要下手稍重,登可取了她的性命。自知左臂力道不足,尚不到当年的五成火候。他心下难受,霎时大吼一声,左手舞动,一剑倒披而下,钱凌异叫道:“好一招“青海飞腾”!”刘凌川有意试探自己的功力,这剑便用上了全力。 艳婷见这招“青海飞腾”气势不凡,万万不敢硬接,急急往右带开两步,她脚法轻盈,玲珑身段微微一扭,便已闪开。只听“当”地一声,地下已给刘凌川正劈一剑,只是他这剑功力不纯,只激起地下沙尘,没能斩裂砖石,反令长剑断折。 刘凌川见自己功力仍不到火候,忍不住沮丧万分,艳婷见他心神略摇,一剑急急往他右胸疾刺,刘凌川此时目光涣散,内心愁苦,一味怨天尤人地哀叹,竟不知艳婷来袭()。 钱凌异大吃一惊,急叫道:“快闪开!”刘凌川猛地醒悟,待得抬头一看,剑尖已到胸口,欲待向后逃开,却是慢了一步。钱凌异急忙拔剑,猛向艳婷刺去,口中喝道:“快快撤剑,不然杀了你这小丫头!” 艳婷不加理会,长剑去得更急了。刘凌川名列昆仑十剑,虽说已然残废,但也算是昆仑第-代的好手,艳婷若能打败此人,那定是耸动江湖的大事,也是为此,她一心建功,竟无视于钱凌异的威吓,一幅同归于尽的神色。 这下变故来的好快,卢云冷眼旁观,万没料到刘凌川一个江湖老将,竟会在激斗中丧失心志,眼见这人便有穿胸之祸,而那艳婷也有受伤之虞,他急急从怀中掏出铜钱,伸指一弹,铜钱便往钱凌异的右眼射去,这下只要射实了,钱凌异不免有瞎眼之厄。 铜钱去势急快,钱凌异猛觉劲风凌厉,当下喝道:“什么人!”忙之中,急急回剑自救,只听“当”地一响,已将铜钱震开。只是他给卢云这么一缠,却无暇解救师弟之危,此时艳婷的长剑已到胸口,刘凌川面色惨白:心中又痛又悲:“我刘凌川纵横西域,今日死在这小女孩儿手中。”长叹一声,性将剑柄扔到地下,闭目待死。 便在这生死存亡的一刻,忽然天外飞来一剑,跟着运劲一压,已挡下艳婷夺命的绝招。众人见这招剑法博大精深都是为之一惊。钱凌异冷笑一声,先前他被铜钱暗算,已知附近有高手窥伺,当即道:“点是谁?快快现身吧()!” 一人从庙门转了出来,此人身穿淡黄衫,面容英挺,肤白胜雪,正是杨肃观来了! 庙里庙外五人同露惊愕,艳婷更是泪水盈眶,颤声道:“是你!”相隔半年,她终于又见到了这名男,心中直是激动难言。 钱凌异与刘凌川对望一眼,两人心中都是一凛,不知杨肃观有何阴谋。 卢云见杨肃观来得突然,心中五味杂陈。一来担忧杨肃观受顾嗣源所托,前来长洲寻访顾倩兮回去:二来是怕他得了柳昂天之命,过来此地责罚伍定远。忍不住心头惴惴· 正想问,忽觉手上紧了一紧,卢云转头望向顾倩兮,却见心上人的一双妙目紧盯着自己,眼中满是取笑,似怕她的情郎自卑胆小,一见杨肃观的面,又要退怯逃走。 卢云看了她的眼神,心中便是一阵安慰,想道:“倩兮这般望着我,定是担忧我喝杨郎中的醋,这才烦心害怕……唉,她待我这么好,我怎可再有迟疑退让呢?”当下微微一笑,轻轻回握,示意忌她不必担忧。 庙中五人或喜或忧,各怀心事,一时无人言语. 正文 第七章 讲和 杨肃观环顾庙内,迳向众人微微一笑,拱手道:“簧夜忽临,不速之客,还请诸位原恕冒昧。”这几句话字字清脆,言语得体,说不出的悦耳动听。 刘凌川侥幸捡回一命,却料不到是杨肃观救了自己,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回话,只嚅嚅嚿嚿地道:“阁下……阁下为何出手相救?”杨肃观微微一笑,道:“大家本是武林一脉,并无深仇大恨,何必拼个你死我活?” 钱凌异与刘凌川两人对望一眼,心中都感讶异,不知杨肃观何以这般大方。那日华山一场大战,少林昆仑两派脑对决厮杀,灵定大师更险遭卓凌昭杀死,怎能说双方并无仇怨?何况卓凌昭下手抢劫羊皮,便是从杨肃观手中夺去,钱刘二人心下猜忌,一时暗暗提防,怕他别有阴谋诡计。 钱凌异率先说话,喝骂道:“姓杨的!你跑来长洲干什么?有什么阴谋,明白说出来!” 杨肃观微笑道:“钱四侠言重了,在下上听说了,据称贵派掌门苦心意旨,终于把铁精找出来了,这当口大概打出了绝世神兵吧?在此先向贵派恭贺了。” 钱凌异冷笑道:“黄鼠狼给鸡拜年,你少来这套无聊废话,我看咱们神剑之所以失落,八成是你派人干的!你自己招吧!” 杨肃观微微一奇,道:“神剑被人夺走了?是谁下的手?” 钱凌异呸了一声,道:“你还装什么?摆明是少林秃驴下的手!还敢狡赖?”刘凌川受了人家的救命恩情,倒也不愿出言侮弄,便答道:“不敢有瞒,夺剑之人身法快,咱们也看不清面貌,只是这人趋退如电,我家掌门防备不及,才给他得手了。” 杨肃观深深吸了口气,颔道:“嘿!我日夜兼程,还是晚了一步。” 刘凌川皱眉道:“杨大人如此说话,莫非识得夺剑之人?”杨肃观摇头道:“阁下不必多疑,总而言之,我定会协助贵山寻回宝剑,免伤双方和气。” “和气”两字一说,众人都吃了一惊,刘凌川满面狐疑,道:“杨郎中,你救我一命,姓刘的很承你的情,只是明人不做暗事,大家摆明是仇人,你现下这样说话,不觉虚伪么?” 钱凌异讥嘲道:“他们朝廷中人都是一个样,要他们不虚伪,那可阳打西边出来啦!姓杨的,你到底想怎么样?快快放个屁出来吧!” 杨肃观微微一笑,道:“好吧,既然钱先生问起,我也明说了。我这次过来长洲,专为一件朝廷大事而来,想与你家掌门会商则个。”钱凌异哈地一声,道:“朝廷大事?你这话骗谁啊?你要有啥公干,何不上北京找江大人、刘大人说去,怎么跑来长洲乡下啦?”说着大笑起来。钱凌异正自笑骂,刘凌川却是心下一凛,道:“阁下真有事找咱们掌门?” 杨肃观颔道:“此处不是说话地方,不便多说。在下只想请两位传话给贵山掌门,就说杨肃观明早登门拜上,请他务必接见。” 昆仑二人听了杨肃观要见卓凌昭,不由得心下诧异,刘凌川咳了一声,道:“这可不巧了,我家掌门与人定了约会,明日正午于娄江口比武对战。杨大人明早若要拜访本山掌门,只怕多有不便。” 杨肃观微微一笑,道:“不打紧,你们先把这封信早上。卓掌门自知我的来意,”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了过去。 刘凌川满心纳闷,只得伸手接过,钱凌异眯着怪眼,冷冷地道:“杨郎中,明白说吧,咱们两家一向有仇无恩,你到底要干什么?”杨肃观摇头道:“此刻不便多说,只请你们送上此信,真相自就大白。”钱刘二人知道杨肃观心机沈稳,行事厉害,虽下明他有何诡计,但此刻人多口杂,自也不便乡问,当下拿下书信,迳自离庙而去。 卢云也是满心疑问,一看两人离庙,便要飞身出去,找杨肃观问个明白,身形末动,顾倩兮却伸手拉住。卢云心下一凛,低声道:“怎么了?”顾倩兮微笑道:“人家艳婷姑娘有话要说,你别出去打岔。” 卢云探头去看,果见艳婷满面娇羞,痴痴地瞧着杨肃观,似有千言万语要对他诉说。卢云便算再笨十倍,也知道艳婷情有独钟,对杨肃观深有爱慕之意,此时自己贸然出去,不免坏了他俩独处时光。当下也只有按耐下来,免得打扰他俩人。 杨肃观见昆仑门人离去,便对艳婷一笑,温言道:“艳婷姑娘,半年不见,别来无恙?” 艳婷与他眼神相对,忽地满面通红,她肤色白腻,此时脸上挂着一抹红晕,好似施了腮红,看来倍加动人。杨肃观见她不答,便又道:“方才你那招剑法好生厉害,险些要了人家剑浪的性命。下次出手可得留情些了。”艳婷别过头去,轻轻地道:“再厉害也没用,还不是给你轻而易举的破去了。”语气竟是微有怨怼。 杨肃观是个情场战的男,当年初见面,便知艳婷对自己有情,此刻再见她柔情荡漾的神态,便知她对自己爱慕甚深。便微笑道:“方才我是救人心切,这才出手代应一招,绝非有意不敬,还请姑娘莫要责怪。”艳婷听了“责怪”两字,登时低下头去,道:“我只是个寻常小姑娘,你却是朝中大臣,我怎敢责怪你什么?” 杨肃观见她闷闷不乐,当下弯身凝视艳婷,道:“快别这么说了,没了朝廷身分,我杨肃观不也只是个寻常人?”艳婷不敢与他目光相接,往后退开一步,杨肃观却将腰间令牌解下,交在艳婷手上,微笑道:“来,这当口换你做官,我当姓。好不好?”语气轻柔,直像兄长与么妹说话,尽在哄艳婷开心。 艳婷啊了一声,这兵部令符自来便是朝廷威权所系,乃是要紧东西,万没料到杨肃观会将令牌交给自己。她颤巍巍地伸手接过,怔怔拿着,忽地叹了口气,又将令牌递了回去。 杨肃观却不来接,笑道:“怎么了?不过当这么会儿官,便不想做了?”艳婷听了说笑,脸色却是黯淡,她侧开头去,幽幽地道:“这东西再好,我也只能拿个一时半刻。留着做什么?”说话间,握著令牌的小手微微发颤,泪水更已盈眶。 杨肃观见她眩然欲泣,当下走了过去,左手扶住她的腰,艳婷见他行止过亲昵,脸上一红,想要闪开,杨肃观却低声道:“别动。”霎时已将令牌悬在她的腰带上。 艳婷愕然道:“这……这是……”杨肃观微笑道:“姑娘若是喜欢这令牌,那便送给你了。将来要是遇上事情,你差人把这块令牌送到京里,杨某定会为你打理。”艳婷听了这话,眼中露出喜悦的光芒,颤声道:“你这话当真?”杨肃观颔道:“杨某言出必行。” 艳婷大喜,取下令牌,放在手上细细把玩,只见上头镶着篆,乃是“兵部职方司”五字,只是她识字不多,如何认得出来?但也不敢多问,就怕杨肃观看她不起。一时脸泛红晕,纤手轻抚令牌。杨肃观则挂着一幅微笑,低头望着她。 这艳婷在卢云面前,何等聪明活泼,直把他这个呆头书生整得死去活来,哪知到了杨肃观面前,却成了娇羞难抑的模样,顾倩兮看在眼里,忍不住掩嘴轻笑。她从卢云腰间取过印信,正是知州令牌,跟着往卢云面前一晃,口唇轻动:“你这牌是我的了。” 卢云任官不久,加上生性朴实,不喜随身携带这些印信令符,若非今夜有事,怕又会搁在府里了。他见顾倩兮煞有介事地握着,忍不住微微一笑,心道:“这年头真可怪了,怎么大家都喜欢收藏令牌?下次也找仲海要一块好了。” 卢云哪知道女孩儿的巧思,他若着艳婷的娇嗲模样,去找秦仲海要那令牌,不免把这个虎林军统领吓得全身发软,落荒而逃了。 良久良久,杨肃观笑了笑,道:“艳婷姑娘,你可知伍制使也南下了?”艳婷听他忽然提起伍定远,忍不住哦了一声。她眨了眨眼,道:“你到江南来,是来找他的?” 杨肃观微笑道:“那倒不完全是。我此来长洲,只为一件朝廷大事而来。”艳婷一头雾水,摇头道:“朝廷大事?那是什么?” 杨肃观微笑道:“你可知方才那封信是谁写的?”适才杨肃观取出一封书信,交在刘凌川手里,艳婷自是看得明明白白,她怔怔地道:“不是你写的,难道还有别人么?” 杨肃观摇头道:“那倒不是。方才那封信是柳侯爷亲笔所就的密函,托我南下转给卓凌昭,请他一同对付江充!”此言一出,神像后的卢云、顾倩兮,神像前的艳婷,莫不大吃一惊。 杨肃观不去理会,袍袖微拂,沈声道:“我此行身怀柳门使命,便是为策反卓凌昭而来!”卢云听说柳昂天竟有亲笔密函,自也震惊难言,他脑中乱成一片,想道:“这是怎么回事?侯爷不是派咱们过来拿人么?到底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顾倩兮见他面色难看,知道卢云为烦心,但她不明内情,自也不敢多言。 艳婷自也听过柳昂天的大名,知道他是朝中位脑之一,她呆了半晌,道:“这种机密大事,你……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话问到了要紧处,卢云急忙屏气凝神,细细来听。 只见杨肃观面色凝重,叹道:“若要策反卓凌昭,绝非易事,其中有处关节更是为难异常。我左思右想,实在找不出法解决,也只有请妹过来帮忙了。” 杨肃观平日一本正经,哪知忽以妹称呼艳婷,换做旁人来说,不免有些轻挑,但他此刻言语殷切,求恳之情颇真,非但不让人觉得突兀,还多了好些亲近之感,仿佛艳婷真是他的亲妹-般。 艳婷本就不知朝廷是非,哪管杨肃观要策反谁,待见他满面期待的望着自己,不由脸上晕红,侧过头去,道:“别这样说……只……只要我帮得上忙,我定会尽力而为。”她回眸看着杨肃观,轻声又道:“不管有多为难,为了你,我都会去做。”最后这句话细如蚊鸣,料来只有她自个儿听得见,便似自言自语一般。 杨肃观听艳婷一口承诺,登时喜道:“有你亲口应允,那就好办了。艳婷姑娘,我想请你劝一个人。” 艳婷微微一奇,没料到他是以此相求,愣道:“劝人?我人微言轻,什么人肯听我劝?” 杨肃观微微一笑,道:“这人很关心你的,他便是救过你性命的伍制使。” 艳婷啊了一声,道:“伍大爷?你要我劝他什么?” 杨肃观叹道:“我希望他放过卓凌昭。” 艳婷吃了一惊,脸上的红晕慢慢褪去,低声道:“你想叫他别报仇?” 杨肃观颔道:“姑娘果然聪明,为了朝中大局,我别无选择。” 卢云听了这话,脑中电光雷闪,霎时明白了来龙去脉。为何柳昂天答应接下燕陵镖局的案,却又不让伍定远南下,另派自己与杨肃观过来,原来早在京城时便已筹划妥当,只等着策反这位昆仑掌门,好来将江充一军。只是昆仑门人与伍定远仇深似海,当日若要明说此计,不免让伍定远心怀不忿,料来为了这个缘故,性连卢云一并瞒住,恐怕连秦仲海也不知情。 霎时之间,卢云只觉疲倦无比,想起伍定远孤身一人南下复仇,更觉愧对于他,杨肃观察言观色,他见艳婷摇头不语,料知她心中有所疑惑,又劝解道:“咱们这么做,不只是为了柳侯爷,也是为了大家好。当今江充势力庞大,咱们既然正面与这奸臣对敌,就不能没有奥援。伍制使若要蛮干,不免害人害己,到时可就难办了。” 艳婷听了这话,只走开两步,转头望向庙外。此刻月色皎洁,映照地下,如同诗境。想起伍定远那张诚恳黝黑的大脸,忍不住轻叹一声,道:“杨大人说的这些朝廷大事,我是不懂的……只是那时咱们在神机洞里遭逢生死大险,伍大爷不惜自杀,也不愿接受卓凌昭的恩情,现下你要他与昆仑山和解,那是万万不能的。” 卢云听了艳婷的说话,心中暗暗称赞:“艳婷姑娘很是了解定远,算是他的红粉知己。” 杨肃观皱起眉头,道:“姑娘所言,未必是真,说来卓凌昭与定远也没什么深仇大恨,咱们少林寺才是燕陵镖局一案的苦主,只要对他晓以大义,相信定远为官多年,定会知道事情的轻重缓急。你说是么?”艳婷听他娓梶道来,自是无法反驳,她沉吟良久,道:“便算我想劝他,但我人微言轻,与伍大爷不过萍水相逢,非亲非故,他怎会听我的劝?” 杨肃观摇了摇头,上前一步,道:“姑娘切莫妄自菲薄。你可知道,伍制使好生挂记你?”艳婷听了这话,身竟是微微一颤,道:“他……他挂记我……” 杨肃观点头道:“没错。伍制使好生欢喜你,便是为了这番情意,天下虽大,也只有你才能说得他回心转意,让他忘却这段仇恨。”他凝视艳婷,柔声道:“姑娘,求你务必帮忙。” 耳听杨肃观要她接近别的男,艳婷忽地泪水盈眶,她望着杨肃观,全身颤抖不已。 杨肃观不去理会,柔声只道:“姑娘,你答应了?”艳婷泪水滑落双颊,悲声道:“杨郎中,我不管别人,你可知道,我……我也好生欢喜你!”霎时之间,再也忍耐不住,纵身入怀,紧紧抱住了杨肃观。 杨肃观任凭她抱着自己,伸手轻抚她的秀发,柔声道:“定远是个重情义的汉,他几番为你舍去性命,是个值得托付的人。”艳婷本将脸蛋藏在杨肃观的怀里,待听他这般说话,那比推开还让她难堪,当下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伸手将杨肃观一推,掩面奔出庙门。 杨肃观轻轻叹了口气,他望着艳婷的身影,似乎颇为无奈,脚下轻点,便也追了出去。他二人轻功造诣都是不凡,转瞬间便奔得无影无踪。 卢云见二人离庙而去,霎时便是重重一声叹息,他两手抚面,背靠着神像,神情十分消沉。 顾倩兮知道他心里不快,当即握住了他的手,柔声道:“你先别烦,把事情想清楚再说。” 卢云摇了摇头,道:“说什么推心置腹、促膝长谈,连这等大事也不稍个信给我,我这知州又算得上什么?定远千里远走京城,又算是什么?”说话间,神情十分萧。 顾倩兮劝解道:“你别怪杨肃观了,我认得他一年多了,他这人外表温和,其实性很能忍,我想只要为了你家侯爷,他什么都放得下。” 卢云不想多说,点了点头,携着顾倩兮的小手,便要站起,忽听门外传来一名少女的叫唤:“师姐!师姐!你是不是躲在这儿啊?快点出来吧!我跟你陪不是了。”这声音满是娇憨,却是娟儿到了。 卢云见娟儿到来,忙拉着顾倩兮坐倒,此时他与顾倩兮孤男寡女躲在破庙之中,自不愿与人相见,免得被这口无遮拦的小女孩儿取笑,当下便要等娟儿离去,再行离开。 娟儿叫了一阵,跟着便走进庙来,后头传来一个男的声音,道:“娟儿姊姊,你别乱走啊。”那声音痴痴呆呆,却是阿傻跟来了。他身材高大,入庙时居然要弯腰斜身,以免撞着头顶,身材实是威武过人。 娟儿不去理他,伸了个懒腰,猛见地下摆着件衣衫,忍不住咦了一声,道:“这是谁的衣服?怎么会放在这儿?”说着跳了过去,一屁股坐倒。阿傻模样痴呆,指着地下,傻呼呼地道:“你坐到衣衫上了。”娟儿打了个哈欠,道:“你管我?找了伍定远一整晚,师姐又乱发脾气,真是累死我了。啊,先睡上一阵再说。”说着自行往卢云外袍上一躺,真是要睡了。 阿傻嘻嘻一笑,道:“好啊!我也要睡。”娟儿笑道:“不行,你去守在门口,若有坏人来了,你可要叫我起来。”阿傻哦地一声,道:“若是师父来了呢?”娟儿忙道:“那更要叫我起来,免得挨骂啊!” 阿傻哈哈笑道:“你说师父是坏人。”娟儿笑骂道:“死阿傻,说话居然还懂得拐弯。”她望着阿傻,脸上柔情忽动,唤道:“阿傻你来。” 阿傻依言走近,缓缓蹲在她身边,却是一脸茫然。娟儿从怀中拿出一只物事,交在阿傻手里,道:“来,这个给你。”卢云从神像后头望去,见是只金锁片,这类物事多为小儿满月时,父母亲友的馈赠,看娟儿对待阿傻这个神态,真当他做孩童了。 娟儿拿着金锁片,念着上头的字:“阿傻不傻,嘻嘻哈哈,岁岁年年,永保安康。”她微微一笑,把东西放入阿傻的怀里,笑道:”这个送给你,可不许拿去赌了。”阿傻嘿嘿一笑,又将锁片拿了出来玩耍,看他这个模样,要不天便会弄得不翼而飞。 娟儿轻抚他的头顶,温言道:“阿傻,最近有没有好一些?可曾想起过去的事了?”她平日说起话来都是漫不经心,但此时却正经无比,好似阿傻的母亲一般。阿傻裂着大嘴,笑道:“有啊!昨天的鸡腿很好吃,我现在都还想着呢!” 娟儿啐了一口,道:“跟你说正经的,你想起以前的事了吗?”阿傻想了一阵,道:“好像没有。”娟儿叹了口气,道:“你快点想起来,我每日看你这样傻不隆冬的,心里好难过。”说着在他巨大的脸颊上轻轻抚摸,很是心疼。 这阿傻少说有四十来岁了,非只两鬓斑白,尚且还是个神智不清的病人,看娟儿对他这个模样,别要对他动了真情,否则日后有得受了。卢顾两人看在眼里,都是暗暗摇头。 阿傻给她摸了一阵,好似挺舒服一般,裂着大嘴掹笑,身更往娟儿靠去,硬要她抱在怀里。卢云心下暗暗吃惊,想道:“好你个阿傻,看不出模样呆滞,豆腐倒是懂得吃。” 顾倩兮见他面露惊叹,低声便笑:“怎么了,你也想做傻么?”卢云面色尴尬,心道: “姑娘家的心思当真细密,一会儿便给她看出来了。” 阿傻躺在娟儿腿上,一幅乐不思蜀的模样,嘻嘻一笑,道:“娟儿姊姊的身上好香。”抓住卢云的袍乱擤鼻涕,一时口水鼻涕都抹了上去。卢云心下惨然,心想:“这件袍不能要了。” 便在此时,忽见一人从门口走进,这人行止有如鬼魅,竟是落地无声,走动间更是泥尘不起,卢云心下一惊,以他耳音之利,此人到来,他居然一无所觉,不免颇为骇异。 只听娟儿低声道:“师父!”卢云急看,只见这人带着一张人皮面具,正是青衣秀士到了。外传此人轻功天下第一,此时卢云亲自领受,果觉传言不虚。 青衣秀上见阿傻在地下乱滚,劈头便问:“你们师姐呢?”娟儿道:“师姐方才先走一步,我见她往这庙里来了,这才追过来瞧瞧,谁知她又跑得不见踪影。” 青衣秀士嘿了-声,道:“我不是要你们人互相照看么?怎又分开?是不是你顶撞师姐了?”青衣秀士自来料事如神,果然一语中的,娟儿低下头去,道:“师姐脾气好大,阿傻也没有怎么样,只是……只是……”看来师姊妹俩定是为了阿傻争执,却不知为了什么事。 青衣秀七摇头叹息,道:“你们师叔死了一年多,至今大仇未报,你们师姊妹就整日吵吵闹闹,对得起你师叔生前的教诲么?”娟儿念及张之越待己的恩义,霎时垂下泪来。 青衣秀士叹了口气,眼见阿傻兀自在地下滚闹不休,摇头道:“既然找不到伍制使,那便带他起来吧,咱们先回城里,与你师姐会合再说。”娟儿松了口气,拉住阿傻,叫道:“阿傻,咱们走了!”阿傻却笑嘻嘻地道:“这里很好玩,我不要走!” 娟儿嗔道:“师父生气了,你还不懂得走吗?” 眼见阿傻一股脑儿地赖在地下,青衣秀士轻拂袍袖,劲力到处,阿傻身不自主地站了起来,卢云看在眼里,心下暗暗佩服:“青衣掌门好高明的袖劲,不愧是九华山的掌门。看他武功如此高明,定不在四大金刚之下。” 青衣秀士点了点头,道:“咱们走吧。”娟儿见他转身离开,拉着阿傻的手,便也追了上去,也是走得急了,那阿傻一个防备不及,陡地撞上了门楣,只听砰地一响,竟给他撞坍一块。这下力道不轻,阿傻往后便倒,额上鲜血长流。娟儿吃了一惊,忙蹲下身去,叫唤道:“阿傻!你没事吧?” 娟儿见他一动不动,双日紧闭,深怕有所闪失,便要去叫师父。却在此时,阿傻身微微一动,猛地睁开双眼,跟着站起身来。 娟儿松了口气,嗔道:“坏阿傻,平日也不着取出手巾,便要替阿傻擦拭。哪知阿傻微微一笑,竟将她轻轻推开,自行伸袖去擦。 平日阿傻对她为依恋,从来不曾违背自己半点,娟儿有些诧异,凝望着阿傻的脸孔,道:“阿傻,你还好么?”阿傻听了问话,摸了摸脑袋,茫然便道:“我……我不知道……” 娟儿听他开口说话,迷糊情状一如平常,登时放下心来,拍着胸口道:“好险哪!我还以为你伤了脑袋。”阿傻喃喃地道:“我……我伤了脑袋?”他抬起头来,茫然道:“这是什么地方?兄弟们呢?”娟儿眉头皱起,道:“阿傻,你在胡说八道什么啊?” 只见阿傻神情严肃,鲜血正从额角伤口流下,原本他老是嘻皮笑脸,此时鲜血披覆脸面,望之竟有些狰狞。娟儿与顾倩兮看在眼里,都有惊惧之感。 阿傻茫然站立,似乎不知身在何方,过了半晌,抹去脸上血迹,俯身望向娟儿,道:“小姑娘,你可曾见到我的弟兄?” 娟儿听他说话不对,只吓得花容失色,此时青衣秀士也已转回,娟儿急忙拉住师父,惊道:“师父,阿傻他……他怪怪的……”她原想说阿傻疯了,但这阿傻早得失心疯症,焉能再疯-次?可是看他这幅模样,却又不像是平日的嘻笑情状,只好说他变得“怪怪的”,卢云与顾倩兮见阿傻的神情大异平日,也是颇感讶异。 阿傻深深吸了口气,转头望向四周,左手叉腰,右手摸着下颚,道:“此处是何所在?姑娘可否示下?”娟儿见他举止有异,说话用词也自不同,似乎变得颇有养,她又惊又喜,忙回话道:“这…这里是长洲城……”阿傻奇道:“长洲?我不是在神鬼亭么?” 娟儿吓了一跳,道:“神鬼亭?什么神鬼亭?”阿傻不答,只低头望着自己的双手,大声道:“我的方天画戟呢?谁拿走了?”娟儿见他失心疯一般,连忙奔上前去,拉住他的大手,叫唤道:“阿傻!你醒醒啊!我是娟儿啊!” 阿傻闭目不语,好似在想什么,他给娟儿缠了半晌,忽地低吼-声,将她一把推开,眼光撇去,见到了青衣秀士,沈声便喝:“阁下是谁?!这里是什么地方?”青衣秀士见他眼神满是杀气,只退开一步,并不打话。阿傻喝道:“兄弟们呢?大都督呢?你给我说,他们到哪去了?” 娟儿原本摔在地下,此时又爬起身来,一步步走向阿傻,柔声道:“没有兄弟,没有大都督,只有娟儿和师父,阿傻,你醒醒啊!”她想握住阿傻的手,待见他面带杀气,一时又是不敢。 阿傻抱住了脑袋,好似在思什么,只见他眉头紧皱,口中狂吼不断,端是吓人。青衣秀士却只袖手旁观,好似在细看他的举措。 阿傻脸上鲜血长流,霎时神态凶狠,仰天吼道:“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弟兄们去哪里了?”他出声大叫,宛若半空里打了个霹雳,娟儿给他这么一吼,吓得哭了,连连叫道:“阿傻!你不要这样!” 阿傻伸手往墙上打去,轰地-响,土石纷飞,墙上登给他打出一个大洞,只听他悲吼道:“贼!你们明里招安,暗里却派人暗算,枉我小吕布从中调解,却把大都督害了,奸臣!你好狠的心!”说着猛将衣衫撕裂,露出背后狰狞的刺花,众人看得清楚,只见上头剌着头猛虎,旁书“恰如猛虎卧荒丘,潜伏爪牙忍受”两行字。 娟儿又急又怕,拉住师父的衣袖,哭道:“师父,阿傻他疯了,你快想想办法啊!” 阿傻怒目望向青衣秀士,霎时冲向前去,狂吼一声,举掌击落,一时风声大作,青衣秀士足不点地,轻轻飘开尺,躲开了这掌。 掌风扫过,地下泥沙飞溅,激起满室尘埃。阿傻掌力连击,但青衣秀士身手轻盈,总是击他不到,一旁娟儿早已吓得傻了,只是哭道:“阿傻!你不要这样,他是师父啊!”那阿傻不加理会,双掌连舞,全力向青衣秀士进击。 眼看阿傻势若疯虎,已要杀到面前尺,青衣秀士忽地立足不动,跟着将脸上面具解了下来,阿傻原本进击甚猛,蓦地见了他的脸面,忍不住惊道:“是你!” 卢云与顾倩兮躲在神像后,眼中却看得明白,月光照下,面具后的一张脸清瞿俊秀,却是一名五十来岁的中年士,右脸颊上却刺着一处金印。 阿傻陡见了这张脸,霎时抱住了他,跪地痛哭,大声道:“弟兄们呢?” 青衣秀士幽幽地道:“死了、散了。” 阿傻全身剧震,喘息道:“我娘呢?” 青衣秀士目露怜悯,道:“言振武战死,二娘至今下落不明。”阿傻闻言,涕泪纵横,青衣秀士见他痛不欲生,伸手轻抚他的头顶,说道:“替天行道,宛若春梦。五虎各奔前程,只余你一人犹在梦里,真耶幻耶……”说着取出一枚银针,对着阿傻的后颈刺入。 娟儿躲在一旁观看,又惊又怕,待见师父的举止有些奇异,忍不住惊道:“师父,你这是做什么?” 青衣秀士淡淡地道:“我要他傻下去。” 娟儿大吃一惊,颤声道:“为什么?他……他醒了不好么?”青衣秀士将面具戴上,叹道:“当此乱世,明白人不如一个疯癫,还是让他继续睡吧。” 娟儿茫然不解,道:“师父,我……不懂……”青衣秀士不答,迳自在阿傻的肩上拍了一记,内劲到处,阿傻登时醒了过来,只见他摸着额头,大声哭道:“是谁打我!我的脑袋好痛!呜呜……呜呜……”跟着往娟儿怀中靠去,脸上又挂着痴呆的神情。 娟儿望着师父,手中揉着阿傻的额头,低声道:“师父,他…他又变成这个模样了……” 青衣秀士叹了口气,道:“你好生照顾他,咱们这就走吧。”说着自行走出庙门。那阿傻摸着额头上肿起的硬块,兀自哇哇大哭,娟儿叹了口气,拿出怀中的手巾,替阿傻包扎头上伤处。 卢云从神像后头望去,只见娟儿坐在地下,脸上却流下两行清泪。 一连见了这许多事情,已到二更时分,卢云与顾倩兮又沿江寻访一会儿,眼看伍定远踪影全无,只得打道回府,两人各怀心事,上默默无语。 行到知州府门,顾倩兮问道:“找不到伍制使,明日该要怎么办?你有什么打算?”卢云叹了口气,尚未说话,忽听一个轻越的声音道:“卢知州,好久不见了。” 卢云听这声音好熟,急忙转头去看,一人正自站在巷口,却是杨肃观到了。 卢云心下一凛,当下不动声色,拱手便道:“杨郎中来的好早,可是为定远一事而来?” 杨肃观微微一笑,道:“卢知州消息果然灵通,想来定远离京一事,你也知情了。” 卢云不善作伪,听他提起伍定远,霎时想起庙中杨肃观说过的那些话。他双眉一轩,开门见山地道:“先别谈定远,据说杨郎中有意与卓凌昭和解,这又是怎么回事?” 杨肃观听他责问,却是面带微笑,竟是不急着回答。他走开两步,往顾倩兮看了一眼,叹道:“倩兮啊,你怎么离家出走了呢?你家二姨娘还找到我家来了呢,真是给你害惨了。” 卢云见他避而不答,心中虽有千言万语想说,也只好硬生生地忍住。 顾倩兮掩嘴轻笑,歉然道:“真是对不住了。我家姨娘做事向来莽撞,希望没搅扰你。” 杨肃观叹了口气,道:“这几日我好生心焦,就怕你上遇上了什么坏人,唉……早知你是随卢兄过来长洲,那我也不必着急了。”卢云站在一旁听着,却也插不下嘴。 顾倩兮见情郎若有所思,当即微微一笑,道:“卢郎,此时夜深,咱们便请杨郎中回府过夜,你说可好?”说着伸手出去,挽住了卢云的臂弯,她向来心思细腻,此时见卢云神思不属,便有意在杨肃观面前与他亲昵,也好安他的心。 卢云兀自在想卓凌昭的事,却不曾注意这些细节,当下道:“杨郎中远来是客,咱们自需招待。”说着推开大门,伸手肃客,道:“杨郎中,请进吧。” 杨肃观哈哈一笑,作揖道:“我正愁找不着地方过夜,如此多谢了。”他见顾倩兮与卢云神态亲密,却无妒嫉之情,神态泰然自若,仿佛无事人一般。 众人入到厅里,此时青衣秀士等人早已回来,仍在厅上等候。杨肃观向青衣秀士拱手见礼,道:“青衣掌门,久违了。”青衣秀士见他忽尔到来,自也讶异,便道:“杨郎中此来长洲,也是为“洪武天炉”而来么?” 杨肃观笑道:“那倒不是。在下此行另有公干,只是顺道拜访咱们卢知州的。”他这话举重若轻,不必明说自己要与卓凌昭会面,只轻描淡写地带过问话,端的是高明。 顾倩兮见不着艳婷,心里有些担忧,便问道:“艳婷姑娘呢?怎没见到人?” 杨肃观轻咳一声,正要说话,却听一个温软的声音道:“我在这儿。”众人转头一看,却见艳婷轻轻盈盈地从内厅出来,原来她早已回府了。只见地面上兀自挂着泪痕,不住回避杨肃观的目光,神色中尽是无奈忧伤。卢云与顾倩兮对望一眼,都在暗自猜测,不知后来她与杨肃观间发生了何事。 卢云见夜已深静,众人又是各怀心事,便道:“既然定远下落不明,咱们也只有静观其变了。请大家赶紧歇息,明日等定远出面以后,咱们再行定夺吧!” 青衣秀士颔道:“伍制使虽然行踪难测,但我看他日间出手时身法快,武功大进,明日他与昆仑山决战,未必会吃亏。大家不必过担忧。”众人纷纷点头称是,各自回房去睡。 卢云回到房中,正欲歇息,忽听有人叩门,卢云心道:此际夜深,莫非是倩兮来访问?”看来顾倩兮怕他喝杨肃观的醋,半夜间还来软语相向,卢云微微摇头,心想:“倩兮可真不解的性,我卢云有这般小气么?”打开了门,却见 门口站着一名年轻男,正是杨肃观。 卢云微微一凛,心下有些提防,问道:“深夜之中,杨郎中可是有事?” 杨肃观不答,迳从他身边擦过,走入房中,便在几旁坐下。卢云见他有些无礼,不由得皱起眉头,不知他有何用意。 卢云尚未开口,杨肃观提起茶壶,自行斟了杯茶,微笑道:“卢知州,时候晚了,本不该打扰,只是我这里有几件事与你商量。迟了便怕坏事,请你多海涵。” 卢云站立不动,淡淡地道:“深夜之间,杨郎中有话便请快说。”他听说柳昂天有意策反卓凌昭,但自己事前却一无所闻,心念于此,忍不住有些不悦,口气自也不善。 杨肃观听他催促,反而更加好整以暇,他喝下口茶,缓缓地道:“那日我一出京城,韦护卫便差人送来消息,说定远辞官离京,已然南下,只怕是冲着卓凌昭而来,我见情势不利,一快马加鞭赶来长洲。唉……谁知还是比定远晚了一步……” 卢云冷冷地看着他,道:“定远为何辞官,不知杨郎中可有见解?”口气森厉,颇有逼问的意思。 杨肃观倒是坦然,道:“此事不难理解,定远必是不满侯爷的派令,这才擅自离京。” 卢云早已料中此事,只是他怕伍定远前程受累,便缓下口气,问道:“侯爷知道此事后,可曾大发雷霆?”杨肃观道:“侯爷肚量一向很大,不会为了些许小事计较。这点你可以放心。” 卢云松了口气,又问:“照你看来,明日定远与剑神之战,谁胜谁负?”杨肃观闭上了眼,道:“此事不必多谈,定远是输家无疑。”卢云哼了一声,道:“定远这一年来练功不坠,武功早非昔比,大家都是看到眼里的。说不定定远早将武艺练到绝顶之境,那也不无可能。杨郎中如此说话,不是长了他人的志气么?”言语之中,略略透出不满之情。 杨肃观见他不悦,便微微一笑,道:“卢知州,我打开天窗说亮话,你已知道侯爷的密谋了吧?”卢云听闻“密谋”二字,登时想起在庙中听闻的事情,这杨肃观果然精明,看来他已知晓自己与顾倩兮躲在破庙之事,卢云轻咳一声,点了点头。 杨肃观见他坦承,立时道:“卢知州,咱们此番对付昆仑山,并非要抓人入狱,灭人满门,而是要逼他们在大堂之上供出证词,好与江充对质。你说是也不是?”卢云点了点头,道:“杨郎中所言不错,咱们此来并非要剿灭昆仑山,而是要扳倒江充。” 杨肃观抚掌微笑,颔道:“卢知州快人快语。此番便能杀尽昆仑满门,却也无助于侯爷一统朝政的大业。此处不可不察。”他顿了一顿,又道:“只是我左思右想,看那卓凌昭武功高强,御下又严,咱们便算抓了几个昆仑门人,怕也逼不出什么供词,若要扳倒江充,非跟卓凌昭联手不可。”卢云目光向天,冷然道:“便是为此,你才想出策反卓凌昭的计策?” 杨肃观见他神色不喜,料知他性格耿介,不愿与卓凌昭携手,当即道:“你别动气()。那日在都督府上,只因定远在场,侯爷才不便向大伙儿明说这个计策,只怕他会拂袖而去。咱们也是不得已,只好虚与委蛇,把实情瞒住了。” 卢云沉默半晌,道:“先别说定远了,杨郎中此计再妙,人家卓凌昭与江充交情深厚,杨郎中有何妙计,却要与此人结交?他会领情么?” 杨肃观哈哈一笑,道:“此节何劳知州担忧?卓凌昭与江充一是豺狼,一是虎豹,两人打相识便不安好心,全无真交情。若要说动卓凌昭投靠我方,绝非什么难事。”卢云摇头道:“话是如此说没错,但卓凌昭弃江投柳,也不见得有什么好处。” 杨肃观摇头道:“好处可多了呢。侯爷吩咐下来,只要卓凌昭能与我们联手,咱们以后也不再追究他的刑责,本寺方丈那里,我也有把握说动。日后他海阔天空,与武林正道和平相处,咱们则除掉了朝廷一大祸害,说来大家都有好处,何乐而不为?” 卢云心乱如麻,回想当年与伍定远一同流亡的惨状,那时自己还曾亲受卓凌昭一掌,九死一生之际,才勉强逃得性命。这人冷酷残暴,眼下若要与他妥协,就算能推倒江充,还是不免中心有愧。他摇了摇头,道:“燕陵镖局一案改变定远一生命运,咱们真与卓凌昭联手,凶手从此逍法外,却教定远情何以堪?他是万万不会答应的。” 杨肃观道:“其实定远与卓凌昭之间并无什么深仇大恨,说来一切都只因一个燕陵镖局,你我好好同他商量,定有转圜余地,可别食古不化了。” 卢云听他说得容易,忍不住气往上冲,大声道:“好()!就算定远不再追究此案,但我们这般干法,燕陵镖局满门都算是无辜死了?人家死了几十条人命,你身为少林弟,又于心何忍?” 杨肃观淡淡地道:“为了除灭奸臣,咱们只好委屈一时,这也是不得已的法。卢知州熟知兵法,当知其中轻重缓急。”他取过茶碗,啜饮一口,又道:“江充势力庞大,一日不除,天下间不知有多少人要受害,卓凌昭武功虽高,却只是一介草芥,为祸有限,两者若取一人优先除之,卢知州怎么说?” 卢云曾在柳昂天面前提出重振朝纲之计,自是熟知朝中局面,听得此言,已是难以推拒,只得道:“此事我无异议,只要定远能够答应,我便好说话。”杨肃观知道他在推搪,当下便道:“我若能找到他人,自会事先同他去说。只是眼前时机紧迫,就怕还没遇到伍制使,咱们便与卓凌昭议定了价码,到时可就对不起他了。” 卢云嘿地一声,道:“照这般干法,只怕定远勃然大怒,一气之下,咱们怕连朋友也做不成了。” 杨肃观微笑道:“这个请卢知州放心,我自有安排。”卢云哦地一声,道:“什么安排?” 杨肃观淡淡地道:“英雄难过美人关。”卢云恍然大悟,知道他要请艳婷出来说项。想来伍定远看在艳婷的面上,定会有所让步。 卢云见他胸有成竹,自己也不便再表反对之意,拱手便道:“既然杨郎中已有安排,也曾知会于我,尽管放手去干。若有什么需要相助之处,不妨通知一声。” 柳门四人中,其实卢云的固执还在伍定远之上,杨肃观见终于说服这个难缠的,心中甚喜,当即笑道:“多谢卢知州了()。” 此次拟定密谋,卢云从头到尾一无所悉,便不提伍定远一事,他心里也不痛快,但念在同袍的情份上,也不便多说什么。他心中不悦,不想再谈,便起身送客,道:“时候不早了,请杨郎中早些歇息吧!” 杨肃观走出房门,忽地回头一笑,凝目望着他,道:“卢兄,你好生幸运。” 卢云一愣,自他考中进士至今,杨肃观多以官职称谓,从不曾唤他卢兄,不知他又有何图谋,他轻咳一声,道:“杨郎中有话请说。” 杨肃观握住他的手掌,附耳道:“好好对待顾大着在他耳边一笑,又道:“我晓得你讨厌我,不过有你做帮手,我很替侯爷开心。” 卢云心念一动,正要回话,杨肃观却头也不回的走了。 卢云自识得杨肃观以来,从来不曾与他私下交谈,此时听他吐露真言,忍不住心中一阵诧异,一时之间,却也不知是喜是愁、他望着自己的手心,似乎杨肃观掌上的余温还留在上头,那暖意虽不十分热切,却是种奇妙的温柔……. 正文 第八章 八十三 阳光耀眼,娄江碧水波涛,衬上了点点灿烂金光。 时近正午,已到约定决战之时,卢云将双手拢在袖中,等候双雄到来。他身后站着来名官差,巩志与洪捕头也已到来,人人携刀带弓,神情戒备,都以今日的厮杀为忧。 卢云深知昆仑高手的了得之处,此时手下虽众,一会儿双方若要无端破脸,动起手来,怕仍难挡锋芒。也是为此,卢云任凭顾倩兮再求恳,硬足不偕她同来,以免另增危险。 这日清早,杨肃观照着密谋,一早便出门去见卓凌昭,卢云念及与伍定远的恩义交情,自不便同去协商。杨肃观此行任重道远,凶险异常,卓凌昭一旦反脸不认人,动起手来,杨肃观自难从容而退。说来他非只担负柳门兴衰,还需忍受同侪责备白眼,甚是辛苦为难。 只是当此危厄,杨肃观出门前仍是泰然自若,自与艳婷、顾倩兮等女言笑晏晏,卢云看在眼里,也不禁佩服他的胆识豪气,看来“杨武秦”之称,他是当之无愧。 此时已近午时,不知杨肃观会商结果如何,双方若有善果,说不定能劝得卓凌昭离去,免去一场凶杀,但若一言不和,卓凌昭毫不领情,只怕长洲定要大乱。 正想间,只听巩志凑了过来,附耳道:“启禀知州,卓凌昭来了。” 卢云转头看去,只见一群白袍客手持青锋,傲然行来。当前一人仙风道骨,正是自号“剑神”的卓凌昭。却不见杨肃观的踪迹。卢云心下起疑,不知是否发生了什么事,只是以杨肃观的机警智计,便算生出危险,当也能勉力脱身,却不知他到何处去了。 卓凌昭行到江边,卢云便上前见礼,拱手道:“在下长洲知州卢云,见过卓掌门。”卓凌昭看他一眼,冷然道:“知州何事指教?”卢云见他神情如此,想来杨肃观此行不曾讨好,协商结果定是不善,只得道:“下官忝为此地知州,自不乐见姓私相斗殴,请卓掌门动手之际,能多顾及王法公理。”他自知这话只是应景,实难约束这些武林大豪。 果听钱凌异讥嘲道:“知州大人要在此执法啊!不妨叫你那名官差上来抓人啊!”昆仑山众人听得此言,立时哈哈大笑。卢云哼了一声,此时敌强我弱,除非调出数千军马压阵,否则也是无计可施,他嘿了一声,已是面露怒色。 卓凌昭伸手止住门人的调侃,静静地道:“卢知州切莫担忧,等会儿若非必要,卓某绝不出手杀人。”旁观众人闻言,都感讶异,这卓凌昭昔日何等狂妄,谁知今日说话却这般和气。卢云也是为之心喜,当下拱手道:“卓掌门说话爽气,下官先谢过了。” 卓凌昭不再打话,只眺望着碧波万顷的娄江,神情竟是有些寂寥。 午时已届,阳光映在众人的头顶上,已到了伍定远约会的时辰,数人守在岸边,除了青衣秀士外,点苍、峨眉、铸铁山庄等门人也都到来,众高手想起一代真龙的传言,谁都不敢存着小看之意。 众人屏气凝神,只等伍定远现身。 波涛起伏中,远远传来一声长啸,众人目远眺,只见江中飘来一叶扁舟,船上站着一名高壮男,右手打着只铁手套,众人心下一凛,都知伍定远已然依约到来。 卢云远远望去,一个月不见,伍定远好似变了个人,脸上生满了胡须,身上夹衫颇为破烂,不知何以消磨成这个模样。 卢云提声叫道:“定远!我是卢云,可否上岸一叙!” 伍定远听了喊声,远远停下了船,仰望天际,不言不答,一股倔强之气油然而生,神态竟坚决。卢云心下雪亮,伍定远之所以弃官挂冠,只为今日今时的生死决战,此时此刻,只有默默旁观祝祷,若要一味大声阻拦,恐怕也是无济余事。 昆仑众人见伍定远到来,立时叫嚷起来,纷纷暍道:“你***!龟孙有种便靠向岸边,怎地躲在远处做乌龟?”钱凌异叫嚷最凶,嘶吼道:“**你奶奶!若要怕死,趁早滚回姥姥家去!”卓凌昭止住众人的叫嚣,淡淡地道:“伍制使,卓某人已然到此,你若有什么吩咐,不妨交代下来。”他话声不响,声音却盖住了众人的吼叫,远远传了出去,众人心头一震,看来卓凌昭内力运使的境界,早已脱出半年前霸气凶狠的格局。 卓凌昭话声甫闭,远处伍定远也是淡淡的回话,丝毫不见杀气,只听他道:“卓掌门,你可知伍某为何找你麻烦?”众人听伍定远语音低沉,丝毫不觉剌耳,但他话中的一字一句都是清晰可辨,好似在耳边说话一般,岸上众人啧啧称奇,都不知他是怎么办到的。 卢云见了伍定远不温不火的神态,已知他谋定而后动,观此沈稳神态,较之一见面就大杀一场的冲动,更教人心下戒慎。 卓凌昭听了伍定远的问话,答道:“当年昆仑合派追杀于你,阁下自是心怀怨恨,此刻你尽得天山真传,武功大进,焉有不来报仇之理?” 伍定远听了这话,却是仰天大笑,朗声道:“都说卓掌门见识卓越,非常人所能及。只是此番言语,却是全盘错了。”两人隔着数尺喊话,却如隔席交谈一般,众人惊叹他二人的绝世内功,都是面露钦羡之色。 卓凌昭凛然道:“伍制使既不怀恨于我,又何必夺我神剑?”伍定远微微一笑,道:“八十。”众人心下一奇,都不知他口称“八十”的用意。钱凌异提声叫骂道:“你***!少在那里装神弄鬼,省得爷爷看得心烦!”他运起内力叫喊,声音尖锐刺耳,却难及远,他身旁几人伸手掩住耳孔,远处众人却很难听得清晰,功力大有不及。 金凌霜颤声道:“这……燕陵镖局一案,共死了八十条人命……”众人心下恍然,才知这八十乃是命案死者的数目。伍定远森然道:“卓掌门,八十之上,再加一数,可知为何?”卓凌昭淡淡地道:“八十加一,那便是八十四了。伍制使何出此问?莫非不知加法么?”昆仑门下闻言,全部笑了起来。 伍定远冷冷地道:“错了,八十加一,不是八十四。”众人哦地一声,心中都想:“那又是什么?”伍定远森然道:“八十加一,那是灭人满门。”众人闻言,心下都是一惊。 伍定远厉声道:“那日你们辣手杀死齐伯川,可曾想过他是齐家最后一个遗孤?照你看来,两者所差不过一条人命,但你何尝想过,多杀这一人,却是灭人满门!”屠凌心、钱凌异等人心下一凛,想起那日在马王庙前诛杀齐伯川,却是将齐家最后一个遗孤杀死,众人心中有愧,都是低下头去。 伍定远仰天喝道:“你们这群畜生在我面前杀一人、杀两人,我都不会当你们做仇人,可你有胆在我眼前杀人满门,我伍定远身为西凉执法,便是烂成白骨,也要追魂到底!”他狂吼一声,提起手上一块蓝澄澄的铁胆,喝道:“看好了!”昆仑众人惊叫道:“这是“神剑擒龙”!” 只见伍定远右手一挥,已将铁胆抛入江中,岸上众人见了神剑落江,都是惊叫出声。伍定远冷笑道:“你们慌什么?”他嘿地一声,从舟上拉起一条手腕粗细的铁,说道:“这只铁胆给我绑住了,就连在这铁上,卓掌门,你若想夺回你的“神剑擒龙”,这就亲手来取吧!”他用力将铁一掷,头远远飞了出去,只听轰地一声,石屑纷飞中,那已然钳在远处山壁上。 那铁一端绑在四十斤的神剑上,牢牢定在水底,另一端却钳入山壁,远远望去,铁穿水而出,连接在山壁上,宛如一座铁桥。 伍定远提气一纵,神鹰般沿江掠出数丈,直往铁扑去,他右手往铁一拉,左足在上一个轻点,霎时半空回旋转折,已稳稳站在铁之上,身形摆荡,随上下起伏,端的是沈稳轻灵,兼而有之。 众人见他身手桥捷之至,都是为之惊叹,卢云自也骇然,寻思道:“半年没见定远动手,没想到他武功已然高到这个地步,恐怕天下难逢敌手。”卓凌昭也点了点头,赞道:“好轻功,世所罕见。”众人转头往卓凌昭看去,都要看他如何跃到铁之上, 卓凌昭接过弟递来的绳长剑,便往江中飞奔而去,眼见他便要落到水里,蓦地右手轻挥,绳激射而出,旋即与铁缠绕在一处,卓凌昭伸手拉扯,身冲天飞起,有如天龙腾空,他身形飘出十来丈,须臾间也已站上铁…… 青衣秀士虽然自负轻功盖世,此时见这二人身法非凡,心下也是暗自钦佩。 双雄对峙,各立一端。伍定远由上往下睥睨而去,那是英雄肝胆的气魄:卓凌昭由下往上仰头凝望,却是一代剑宗的凛然。两人并无生死大仇,却有不死不解的孽因业果。旁观众人见他们杀气腾腾,都是为之动容。 众人中自以卢云心事最为复杂,眼见伍定远练成绝世神功,一偿宿愿,得报大仇,自当为其喜悦称幸,但衡诸情势,伍定远今日若真的血刃卓凌昭,只怕会毁去他自己的仕途前程,更会波及杨肃观一心筹划的倒江大业,念及此节,伍定远若真的杀死这昆仑掌门,届时是福是祸,那真是难说得很。 两人各自凝视,卓凌昭一改昔日的霸道作风,从头到尾都是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看着伍定远,并不急于出招。 伍定远猛吸一口真气,霎时沿着铁飞身而下,他不动则已,一动便似猛虎出柙,一眨眼的时光,十来丈的铁便已奔到尽头,卓凌昭见他铁手攻来,当即轻啸一声,拔剑出鞘,剑光闪动中,七十二“剑豹”已向前刺去,众人在岸上远观,只见卓凌昭手臂摆动,身前七尺全是剑尖反射的耀眼光芒,都是大为惊叹。 眼看伍定远便有穿胸破腹的大祸,却见他右足在铁上一点,身登如旱地拔葱,已然向上冲起,无数剑锋便从他鞋底擦过,可说惊险已。伍定远全力向前跑动,照理决计无法转换方位,但在卓凌昭剑锋刺来的刹那,他却能生出巨大绝伦的新力,在须臾间化直进为上跃,这中间的转换奥妙,可说已非人力所能及,此人进退之际的诡异难测,几如妖魔一般,卢云与青衣秀士对望一眼,两人心中都想到四个字。 “一代真龙”! 伍定远半空中翻了个筋斗,霎时已落在卓凌昭后方,卓凌昭大吃一惊,那日他与宁不凡对招,对方手不动,足不抬,便破去他无数凌厉剑招,但比之当日,此刻的惊骇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伍定远动作之快之奇,有如妖魔鬼怪,居然在一招之间便跃到他背后,这是他生平余战从所未见的奇事,耳听后头拳风呼啸,卓凌昭心下骇然,急急往前一纵,只觉一阵掌风从背后刮过,瞬间将衣衫撕裂。 众人原本以为卓凌昭剑法雄强,理当大占赢面,谁知双方稍一较量,伍定远却在一招之间把卓凌昭逼到绝境,待见伍定远进退身法见精妙,掌力也是刚猛浑厚,无不大为震惊。看来伍定远自与萨魔一战之后,已将武功融会贯通,比之那日华山初显身手,更是可怖倍。 卓凌昭不待回头,便已回剑急劈,就怕伍定远趁隙暗算,却听伍定远道:“卓掌门不必怕,我绝非背后伤人的小人。”卓凌昭转过身去,只见伍定远傲然抱胸,远远望着自己,直是胸有成竹的神色。众人见伍定远如此神情,都知他有意光明磊落地击败卓凌昭,对此占当是深具信心。 伍定远傲然道:“卓掌门,我敬你是一代宗师,今日出手不再留情。”说着缓缓解下铁手,真是要拿出绝招了。这厢昆仑门人听伍定远说话狂妄至,都是喝骂起来。 伍定远听闻众人的斥骂,却不反唇相讥,他将深紫色的右臂高高举起,沈声道:“卓掌门,伍某今日接你的高招。”他五指收拢,臂上忽地闪出一道紫光,猛朝全身四肢传过,紫光汇聚丹田,霎时隐没不见。 众人见他毒臂筋肉暴起,血管一根根突出,模样竟比昔日更为奇异,一时间鸦雀无声,无人敢出一言。 卓凌昭见了他奇异诡谲的右臂,心头也是微微一震,当下道:“好!既然你拿出毒手,我也不再客气了。”长剑横胸,只见剑上幻起一阵白光,他深深吐纳,运起阴寒内力,正是“剑寒”、“剑影”合而为一的绝招。伍定远见他剑无影,倒也不敢妄动,只是守住门户,静静等他出招。 卓凌昭轻叱一声,长剑刺出,这剑去快绝,落剑方位却又难以肉眼明察,端的是以攻为守的高妙绝招,当日宁不凡若非练成“智剑平八方”,可查对手的杀气招数,也难识破这一点剑尖的去,这伍定远虽有真龙之体,但以武造诣而论,仍与四大宗师相差远甚,眼看卓凌昭使出无形剑影,却要他如何参透这无影无踪的一点剑尖? 卓凌昭喝道:“伍定远!接招吧!”白雾闪动,剑尖奔出,伍定远嘿地一声,掌心向天挥 去,竟不抵挡卓凌昭的剑招。众人见卓凌昭长剑便要及身,伍定远却是不防不守,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正讶异间,忽见伍定远掌中生出一股紫光,水银泻地般朝四方洒下,在众人的惊呼声中,紫色光单已如薄纱般地护住身周四方。 这招名唤“天罗紫”,乃是天山武中的防守掌法,巧妙处全在掌力躯使。寻常人掌力仅能直来直往,他却能散掌毒于四方,凭着掌法诡异,毒性腐蚀,一招间便能转守为攻。数年前天山门人曾以此大战天下,想不到却在今日重现江湖。 卓凌昭吃了一惊,那日安道京的钢刀被毒气扫中,刀身立时烂去,足见威力之大,只怕自己手中长剑不及刺落,便要沾染半空洒下的毒气,卓凌昭见机快,不待毒气沾身,当即往后急退。他轻功造诣不弱,瞬间便已退出丈余。 卓凌昭攻了两套剑法,却给伍定远轻而易举地破去,两人强弱之势,已不难明了。只是此战断生定死,不比当日在华山的比武较量,任一方要低头认输,等于形同自杀,何况卓凌昭乃是绝顶高手,如何耐得住这投降屈辱?他呼啸一声,剑上立时生出尺青芒,一招“霞光千道”,便往伍定远刺落。 这招“霞光千道”威力奇大,以锋锐而论,当世几无兵刃可挡正面一击,何况血肉之躯?那日宁不凡以天下第一的尊贵身分,也给这招逼得狼狈逃窜,此时“剑神”绝招使出,伍定远断无不避之理,卓凌昭自知压箱底的绝技已然托出,一世英名已是在此一举,那剑芒更是使得锐利至,气势雄浑。 剑芒扑来,伍定远只是微微颔,不趋不避。 卓凌昭见他如此托大狂妄,心下狂怒,眼看青芒奔腾,便要往伍定远胸口戳落,忽见伍定远身一颤,忽成灰蒙蒙的一片,跟着剑芒透体而过,竟末伤他分毫,岸上众人大吃一惊,都不知何以如此,金凌霜、青衣秀士等高手看得明白,只见剑芒袭体,伍定远侧头、转身、抬腿、斜肩,眨眼间便闪开一道又一道的森寒剑芒,只因他闪躲动作微快,身影才成了肉眼难见的朦胧一片。 玉川吓了一跳,惊道:“他怎能这般快法!这不成了妖魔鬼怪吗?”此言一出,众人心下都有同感,眼见伍定远身法一出,竟似鬼怪-般,他眼力之强,远胜鹰隼,手脚之快,更超虎豹,寻常人练武,也决计练不到这等怪异模样,以他这般身手,根本不必再任何武功招式,只要凭着力大无穷,进退如电,便能杀死天下所有高手。 人影一闪,一团灰蒙蒙的东西猛从剑芒中钻出,却是伍定远举掌来袭! 卓凌昭面色大变,眼见世间竟有人可以穿透“霞光千道”,真是他做梦也想不到的怪事,骇异间无暇思,只有举剑挡架,顷刻间剑臂相交,只听当地一声大响,伍定远真气灌入,剑刃已成粉碎。卓凌昭看着空荡荡的剑柄,已是面无人色。 此际卓凌昭空手御敌,伍定远却有所向无敌的毒手,看来胜负已然揭晓。 伍定远全无相饶之意,他暴喝一声:“齐总镖头!看我为你报仇!”左脚踢出,正中卓凌昭腰腋,这脚快若闪电,饶他卓凌昭武功已入化境,却也挡不下这猛雷一般的飞脚,只听喀啦一响,卓凌昭口中鲜血狂喷,他虽是当代四大宗师,但也是血肉之躯,又未练过金刚不坏体的外门硬功,却要他如何挡得住如铁似钢的飞踢?霎时已将他踢得气血翻涌,面色惨淡。昆仑弟见状,无不惊声惨叫。 伍定远仰天大叫,声若雷震,又是一腿飞去,霎时正中卓凌昭胸口,可怜一代宗师全无招架之力,大脚力道灌实,身已然飞出,只听扑通一声,旋即坠入江中。 伍定远狂吼一声,神威凛凛地向下压出一掌,掌风击落,江面已给击出偌大水柱。他低头看着悠悠江水,只等卓凌昭的尸身从水面飘起,才算了结这桩仇怨。 昆仑众人又惊又怕,都没料到此战结果如此,几名弟担心师尊安危,都想下水去找,金凌霜急忙拉住,眼见卓凌昭生机渺茫,这群弟若要过去,不过徒然死在伍定远掌下而已,全然无济于事情。金凌霜是个老江湖,明白伍定远杀死掌门之后,便要过来大肆复仇,当即嘱咐道:“众弟听命,你们速速回山,我来抵御此人。”众人明白他此举不过是自杀之意,但此时他若不出手抵挡,难道要昆仑全派覆灭于此? 卢云见伍定远神情狰狞,满脸都是复仇怒火,全不似平日温和的神貌,一时竟觉得他面目好生远,心头更隐隐有着恐惧之意,仿佛伍定远不再是他熟稔的好友。 卢云正自叹息,忽听脚步声响起,一人勾匆奔来,道:“怎么样?卓掌门人呢?” 众人转头看去,那人面露焦急之色,却是杨肃观来了。他身旁一名如花似玉的美女,正是艳婷。卢云低声道:“双方胜负已分,卓凌昭坠入江中,尸身尚未浮出,但料来凶多吉少,恐怕已死于非命。”杨肃观扼腕道:“这下麻烦了,我本以为两人至少要斗上千招,谁知胜负来得如此之快……”卢云想起他早晨与卓凌昭间的会谈,忙问道:“你与卓凌昭谈得如何?他肯了么?”杨肃观苦笑道:“现下卓凌昭生死未卜,说这些都是枉然。倘若卓凌昭今日死于此处,侯爷的苦心便要付诸东流了。” 两人说了一阵,只见水面上飘起无数鱼鳖,都是吸入伍定远掌毒而死,众人见掌毒如斯阴狠,心下骇异之余,纷纷庆幸自己不曾与他结仇,否则如何在他手下走上一招半式?看来除非宁不凡出山较量,此人已算当世无敌。 众人等了-阵,江面平静无波,却无尸身飘起,想来卓凌昭定是凶多于吉,恐怕已死于江底。 旁观人等行的耐不住性,便要转身离开,屠凌心见状大怒,登时举剑拦住,喝道:“这仗还没了结,你们急什么?”玉川道:“贵派掌门至今未曾破水而出,只怕已经凶多吉少,死在水里了。”屠凌心有气无处发,听得玉川的说话,虽觉句句实言,却又字字穿心,他喘息一阵,猛地狂喝道:“放你妈的狗屁!我家掌门要是死了,老今天杀你陪葬!”霎时拔剑出鞘,满腔怒火便要发泄在这人身上。 玉川见他过霸道,当场冷笑一声,道:“莫说你昆仑山此刻势力不再,便是往昔,我点苍又何必怕你?”他刷地一声,也是举剑在手,双方门人见势头不好,纷纷怒目而视,各自准备厮杀、卢云见众人便要斗殴起来,连忙拦在中间,喝道:“诸位若有率先动手的,便是与官府为敌,休怪我下手拿人!”屠凌心冷冷望着卢云,道:“你想拿人,却是凭什么?就凭你手下来名官差么?” 卢云摇头道:“官府虽不济事,但阁下若一昧蛮横,难道我不能与点苍联手么?”屠凌心哼了一声,知道大批官差若要与点苍门人一同出手,确实不易对付,当下不再言语。玉川冷笑道:“看你昆仑山嚣张年,也落得今日人人喊打。”说着面带讥嘲,便要率人离去,昆仑门人自也不敢再行挑衅。 此时局面底定,卓凌昭犹在江中,昆仑门人见情势如此,料知掌门死面多于活面,各人心下惨然,都不知如何是好。杨肃观轻叹一声,卓凌昭已死,江充依旧气数未尽,只怕一切都要回复原貌。 眼见水面再无异状,伍定远朗声说道:“齐总镖头在上,西凉捕快伍定远奔波经年,今日终于为你诛杀罪酋,替齐家满门申冤报仇!你等地下有知,可以瞑目了!”说着怒目望向岸边,戟指骂道:“屠凌心!钱凌异!你二人快快自杀,省得我出手!” 昆仑众人听他提起燕陵镖局血案,忍不住都是全身发抖,屠凌心却是悍勇之徒,当下回骂道“姓伍的,你不必在那虚张声势!只管放马过来!老决不怕你!”说着提剑狂叫,神态丝毫无惧。伍定远脸色微沈,伸足轻点,便要朝小舟跳落。 金凌霜见情势不妙,低声催促道:“大家还看什么?快快走了,我与师弟出手抵挡此人!你们快快回去昆仑,留住元气再说!”钱凌异又惊又怕,霎时抱头鼠窜,其余胆小之人也是跟着奔逃,莫凌山本是忠义之人,阖派覆灭在即,如何愿走?忍不住抱住了金凌霜,泪水滚滚而下。金凌霜长叹一声,将他推开一步,挥手道:“六师弟走吧,恨当日不曾听你之言,至有今日之事。” 昆仑门人逃得逃,哭得哭,卢云看在眼里,心下暗暗叹息,知道此战之后,剑神、剑寒、剑蛊大高手死伤殆尽,昆仑一脉就此衰颓,再也不能与武林大派争雄了。金凌霜神色悲凉,反正自己死定了,当下也不再打话,只与屠凌心并肩站在江边,等候伍定远过来。 伍定远哈哈大笑,跃下小舟,便要横江而渡,忽听剥啦一声,水花四溅,远处江面已然裂开,跟着一物破水而出,猛朝伍定远斩去,伍定远吃了一惊,不知这是什么怪异东西,急急往后纵跃,跟着伸手拉住了铁,避开这天外飞来的一击。 只见那物带着森森蓝光,半空中一个转折,又往伍定远腰间切去,伍定远使劲一扯,人已飞上半空,但铁已给无声无息地斩成两截,登时落下水中。 蓝光一晃,又缩回江中。众人见战局忽起,都不知发生了何事,一时议论纷纷。 伍定远跳到岸边平台上,全身已然布满功劲,只等那蓝光破水而出,便要施以最后一击。众人屏气凝神,都等那奇异物事再行出现。 只听剥啦一声,江面又自裂开,一人已从水底飞出,这人神色凛然,手上抓着一只蓝澄澄的兵刃,正是“剑神”卓凌昭!昆仑弟见他未死,忍不住欢呼起来。 伍定远哼了一声,举起右掌,掌风夹带毒气,猛朝卓凌昭门面劈去,正是天山嫡传的“虚空紫”。卓凌昭人在半空,却只冷笑一声,他右手一挥,蓝光直朝伍定远点去,伍定远见那蓝光距离尚远,只是蚊蝇一点大小,便不加理会,反而加紧运功,谁知不过转眼之间,那蓝光一点已成拳头般巨大,霎时刺上脸面! 伍定远大骇,猛使一个铁板桥,身往后急仰,蔚蓝寒星便从脸颊旁擦过,端的是凶险至,便在此时,那蓝光在半空急转直下,猛朝伍定远喉头刺来,伍定远吃了一惊,他此刻脚下定住,上半身打横,实在避无可避,慌忙间脚底运力,平空横移尺,却听轰隆一声,蓝光斩落,已将平台削去半截。 伍定远大骇之下,忙直起身来,凝目去望,只见卓凌昭已然站上远处平台,手中却拿着一只蓝色兵刃,那兵刀柔似缎带,却又坚硬如铁,不知是什么东西。 卓凌昭微微一笑,霎时回吐真力,手上兵刀顿地一缩,变为一颗蓝澄澄的铁胆,众人大吃一惊,纷纷叫道:“神剑擒龙!”原来卓凌昭并未真死,只是趁着伍定远的一踢,顺势跃入水中,直到神剑到手,方才破水决战,果然是老谋深算之人。 现下“剑神”手执“神剑”,当足与伍定远一搏。 两人各占一处平台,相距约有十丈,都在盘算对策。 伍定远心道:“这卓凌昭好生了得,挨了我两脚,居然还能走动如常,趁着此人身上带伤,需当速战速决。”他不容卓凌昭再事喘息,双足一点,身已从平台跃出,猛向敌人扑去。卓凌昭哼了一声,掌心运劲,只见铁胆暴长,一条灵动剑刃从中窜出,煞那间变为一只长达十来丈的软兵刃,蓝光一闪,森寒剑尖灵动无比,霎时点向伍定远。 伍定远见双方还有十来丈距离,本以为卓凌昭绝无可能出招,谁知神剑的一点寒星却忽尔飞王,这却不能不叫他大吃一惊,伍定远双手在山壁一推,身急急往下落去,但这一点寒星有如活物,眼见伍定远落下,它便紧追在后,丝毫不见放松,伍定远伸足出去,往山壁上一点,身向上拔起,那剑刃微一昂,也朝上方追去。 这一点寒星在卓凌昭的内力催动下,直是飞天遁地,无所不能,伍定远跃上,它便刺上,伍定远窜下,它便戳下,顷刻问刺出来剑,伍定远在山崖四处窜伏,已被逼得险象环生,他若非仗着如鬼如魅的身手,此时早已死了次有余,众人心中赞叹,看来世间也只有“剑神”才能驱使这柄“神剑”,两者相得益彰,乃是如虎添翼之势。 山壁上剑气纵横,蓝光闪耀,卓凌昭好整以暇地靠在壁上出招,却逼得伍定远四下奔逃,端的是有胜无败的局面。卓凌昭微微一笑,道:“伍制使,卓某神剑到手,你是毫无胜算的。”他伸手一招,剑刀回缩,又变回铁胆模样。 伍定远千里奔波,一切只为复仇雪恨,如何容得对手轻视?他心下大怒,猛地一拳捶在山壁上,喝道:“卓凌昭!在我面前,你休得嚣张!” 铁拳捶下,只见山崖忽尔震荡,石块泥沙飕飕而下,这力道好生惊人,竟能一拳裂山,伍定远心下一惊,看着自己的右臂,想道:“我什么时候练成这般掌力了?”他掌力虽大,但要以拳震山,料来世间还没有这等武功,正惶惑间,匆听岸上诸人大声惊叫,只凝目望着山壁,神态骇然,伍定远情知有异,当下抬头看上,霎时也是张大了口,全然说不出话来。 只见山壁上刻着两句话:“昆仑剑出血汪洋,千里直驱黄河黄。” 两行计一十四字,十划,字迹大若海碗,深达数寸。 适才两大高手过招,卓凌昭趁着出招收招之际,竟好整以暇地在山壁刻字,眼见这两行字入壁甚深,字迹又是工整,这份功力之纯,实教人难以置信。伍定远悲怒交迸,奋力在山壁上挥落一掌,泥沙震落,反使其中字显出,更显出卓凌昭此战必胜的气势。 众人一震于“神剑擒龙”的锐利,二震于卓凌昭的绝世剑法,一时都是惊骇无声,只呆呆地望着山壁上的一十四个大字。 卓凌昭淡淡地道:“卓某神剑在手,已是天下第一,便是宁不凡亲来,也难挡一剑。”此言傲视天下,语气却是如常,好似他卓凌昭位居天下第一,乃是天经地义之事,众人看着那“昆仑剑出血汪洋,千里直驱黄河黄”的两行大字,都不觉他此言夸张。 剑神已得神剑,天地有谁能挡? 伍定远面色激荡,心道:“伍定远啊伍定远,你九死一生,换来这一身真龙武功,凭此天意,难道还收拾不了这帮恶徒么?”他越想越怒,当下狂吼一声,已朝卓凌昭直扑而去。 伍定远人在半空,只见一道剑刃迎面而来,他仗着身手非凡,当下摆头斜身,便已闪开,忽见腰间又有一剑戳来,他微-侧身,又已避过,此时他已跃近卓凌昭身前尺,当即大喝道:“卓凌昭!你受死吧!”运起一招“虚空紫”,便要往卓凌昭脑门拍落。 便在此刻,忽觉背后风声大作,又是一道剑刃刺下,伍定远吃了一惊,暗道:“怎么还有一条剑刃?”这剑来得好不突然,却叫他不得不避,他伸足在壁上一撑,身形加快,那剑刃便已刺他不着,伍定远半空一个转折,虎吼一声,猛向卓凌昭扑去,正要使出杀手,忽觉头顶上窜来两道剑刃,直往他喉头两侧点来,伍定远吓得心慌,想道:“不对!方才我才闪过一道剑刃,怎么一口气又来了两道?”慌忙间无法闪避,只好伸手去推,嗤地一响,右手已被割出一道血痕,伍定远大叫一声,霎时间无数剑刀朝他狂切滥割,伍定远全身浴血,摔在平台之上。 伍定远趴在地下喘气,心道:“他这神剑好生古怪,怎像生了几条剑刃一般,其中定有什么玄机。”以他真龙之体,行动进退已至化境,按理绝无受伤可能,怎料对方的神剑实在诡异难料,却把他杀成这幅惨状?· 伍定远挣扎爬起,朝卓凌昭望去,霎时大惊道:“你……你的剑……” 虎眼望去,只见卓凌昭手上的铁胆已然裂开,上头连着千条细如须发的剑刃,正自迎风飘动,宛如生满毒针的大海胆,也难怪闪过一剑,却避不开第二剑,原来挡在伍定远面前的,竟是十道、道的寒冷剑锋。 卓凌昭傲然道:“你号为“一代真龙”,这柄剑却取名“擒龙”,可知其中隐意?” 伍定远心下微微一悲,眼看这“神剑擒龙”实是神妙难言,今日定是有死无生的局面,只是自己死便死了,却要任凭燕陵镖局无辜惨死,想来实在令他心酸难忍。 伍定远悲吼一声,他双掌穿插,毒气喷出,已在身前尺布下一只气罩。 伍定远大声道:“卓凌昭!我就以这招“披金紫”与你一决胜负!”这“披金紫”凝毒为盾,用以牵制敌手攻势,他虽不知这只气罩能否挡下对方的神剑,但眼前情势如此,也只有冒险-试了。 谁知卓凌昭微微摇头,道:“我们不打了。”伍定远怒道:“你放马过来!谁要你讨好了?”他辞官挂印,只为求痛快一战,谁知卓凌昭竟尔出言推辞,却教他加何不怒? 卓凌昭微微一笑,道:“今早杨肃观拜会于我,希望我能转投柳昂天门下,日后好来推倒江充。”伍定远如中雷轰,蓦地大吃一惊,颤声道:“你……你说什么?”柳昂天密谋拉拢卓凌昭,此事做得甚为隐密,柳门四将中只杨肃观一人得悉,伍定远离京甚早,又与昆仑有怨,自是不知柳昂天的计谋,此时闻言,直是震惊不已。 卓凌昭道:“我问你一句,倘若我应允杨肃观所请,你是否还视我如仇寇?”伍定远张大了嘴,茫然道:“你…你……” 卓凌? ?见他旁徨失措的神色,已然猜中其中情由,他淡淡一笑,道:“伍定远啊伍定远,看来你给蒙在鼓里了。”伍定远听得此言,呆了半晌,原以为柳昂天怕他冲动坏事,这才不许他南下公干,谁知柳昂天竟有意与卓凌昭共进,却没把实情告诉他。伍定远呆若木鸡,看来自己挂印辞官,只身南下,一切都是愚蠢至的举动。 伍定远全身颤抖,颤声道:“杨大人允你何事?”卓凌昭微笑道:“杨肃观说过,只要我能派人指证江充的罪行,他就不再追究我派杀害燕陵满门的罪责;除此之外,他还会荐保昆仑门下赴京为官。为表慎重,柳昂大还亲修书信一封,你要不要看上一看?”说着伸手入怀。 伍定远低下头去,低声道:“不必了。”他浑身是血,此时听得实情,心头也似淌血。卓凌昭道:“打西凉见面以来,我从没想要对付你这人,现下我大占上风,却不愿就此坏你性命,伤了两家和气。伍制使,忘掉燕陵镖局的案吧,何必活得这般辛苦呢?”他掌心撤力,剑刃缩起:“神剑擒龙”又变回一只沉甸甸的铁胆。 伍定远惨然一笑,两年多来流亡天下,只为复仇雪恨,此时却不得不屈从于大局。 岸上众人见卓凌昭收起剑刃,都想双方已有和解之意。杨肃观心下甚喜,知道伍定远已然让步。昆仑门下也多知掌门心意,明白他有意转投柳门,此时见双方罢斗,都松了一口气。 众人中只有卢云感交集,他素知伍定远性格耿直,大关头把持甚定,此时他忍耐罢手,心中定是转千折,只怕留下了血淋淋般的刮痕,卢云心念于此,忍不住叹了口气。 卓凌昭笑道:“伍捕头,不,伍制使,咱们既然不打了,那便下去吧!”他此来长洲,只为这柄“神剑擒龙”而来,此刻神剑已得,当世无敌,又化解了柳门的恩怨,想起日后重出江湖,必能再次赢得世人崇仰敬畏,心下甚是喜乐。 伍定远忽道:“你……你方才称我什么?”卓凌昭微微一笑,道:“我适才一时错口,把你称作了伍捕头。”他解嘲道:“想来昔日叫的顺溜,伍捕头字才会脱口而出。” “伍捕头!” 这字如同雷轰一般,猛在耳边响起,伍定远闭上了眼,好似回到了马王庙前,见到了齐伯川临死前悲愤无奈的神色。他紧闭双目,思绪如潮,心道:“伍定远啊伍定远,你本是西凉的一名捕头,自来只知杀人者死,天经地义,什么时候又有这许多为难?人生在世,不过年,你眼下让步,死后焉得心安?” 他缓缓睁开双眼,将冬之际,残阳映照,山下娄江鳞光闪亮,宛如婉蜒金带,远处白云飘来,好似置身世外桃源。 霎时之间,他已然开悟。 今日放过强梁,明朝如何心安? “杀人者死,天经地义”,他只懂这么多。权谋霸术,躯虎吞狼,这些他一点也不懂,或是说,他也不想懂。 卓凌昭见他兀自发呆,催促道:“你再不下崖,我可要先走一步了。”说着便要跃下山巅,离崖而去。伍定远叹道:“卓掌门,别忙着走。”卓凌昭一愣,奇道:“阁下有何指教?” 伍定远双掌穿插运劲,一招“披金紫”使出,已在身前布下气罩,他纵声长笑,道:“卓掌门!你还活着,我也没死,这场打斗怎能了结呢?” 卓凌昭见他犹不死心,森然道:“伍定远!我不是打你不过,你可别一味寻死!”伍定远豁了出去,笑道:“死得其所,胜于苟活年。” 卓凌昭哼了一声,道:“当年你我见面,倒不知阁下有这般硬气。”仇定远微微-笑,道:“卓掌门笑话了,这番舍生取义的道理,我也是方才才想通的。”卓凌昭冷冷地道:“照啊,看你真有真龙之志了?”伍定远眺望大千世界,眼前虽离鬼门关不远,他却觉得心中一片宁静祥和,微笑道:“不说这许多了,你我分个生死吧!” 卓凌昭摇头道:“冥顽不灵,休怪刀剑无眼。”神剑闪动,千条剑刃又激射而出。他内力灌下,绝技“霞光千道”已然使出,只见千只剑刃微微发亮,竟是隐隐生出青光,神剑剑芒,双招合并,威力何上大了十倍? 伍定远双掌发劲,只想凭毒气凝聚的气罩,一举挡下成上千的擒龙剑刃。卓凌昭冷笑道:“你这气罩何足道哉?”我这剑上真力浑厚,凭你的气功是挡不住的!” 说话间,剑芒如同火树银花,猛然撞向伍定远身前的气罩,只听嗤嗤连响,青紫双色交撞,剑气掌风僵持不下,只激起一股向上气流,猛向崖顶冲去。 卓凌昭微微一奇,他这剑芒无坚不催,不论是铜墙铁壁,无不一穿就破,从未被人阻挡下来,谁知此时却给伍定远的奇妙内劲消去,卓凌昭哼了一声,提起真气,全力行功,浑厚至的内力压了过去,剑芒登时大盛,两人内力相互激荡,双雄头上都已生出阵阵白气。 岸上众人见双方又打斗起来,都是为之一惊。杨肃观皱眉道:“怎么搞得?又杀起来了?”眼看卓凌昭大占上风,伍定远若要拼命一搏,那是行死无生的局面,卢云双手握拳,大声叫道:“伍制使!你不要打了!”话声有若雷震,远远传了出去。 崖上两人决一死战,谁都没有罢手的意思。 卓凌昭内力深厚,世昕罕有,那日之所以败在宁不凡剑下,只因剑法体悟不到,并非内力不及。他聪明妙悟,又加上剑神古谱的密法传授,内功已算当世顶尖的大高手,数十载功力运来,只怕当世难寻对手。 剑芒源源不绝地撞上气罩,伍定远身微微一颤,面色已成淡紫,额头冷汗更是涔涔而下,饶是如此,他脚下却不曾稍移,所谓“神胎宝血符天录,一代真龙海中生”,伍定远已抱毋宁死的决志,天山真传的内力发挥得更是淋漓尽致()。卓凌昭见他居然挡得了自己毕生功力,心下也是暗自称许,对天山武更是艳羡。 两人功力相持,卓凌昭比伍定远大了十五六岁,功力自也深了许多,但伍定远体质已非常人,身上蕴有的潜力更非小可,一时全力行功,丝毫不落下风。 两大高手各自运气硬拼,已到立判生死的地步,伍定远全力支撑,只是卓凌昭内力直似无止无尽,冲击一波接着一波,全然不见放松,伍定远撑过一个又一个浪头,只想熬过这狂风暴雨,但这场暴风雨却似永无止歇,仅无情的击打着。伍定远脚下渐渐发软,已有支撑不住的迹象。他双掌缩回数寸,气罩内缩,防守圈登小,更见顽看。 卓凌昭见剑芒逐渐往气罩透入,但每进一寸,阻力便大了数倍?卓凌昭心道:“好小,我今日若不使出新悟剑法,恐怕还奈你不得。” 伍定远见他嘴角微微牵动,不知他有何阴谋,当下只有加紧行功,不敢稍动,却见卓凌昭剑上青芒逐步收拢,慢慢汇聚成一道雄浑厚实的青光。 伍定远心下一惊,心想:“这…这又是什么招式?怎地不曾见过?” 伍定远却不知晓,卓凌昭数月以来只是潜心剑法,终于悟出这剑芒最后一式,称为“剑华皈一”,这招精奇之处,在于并千道剑芒于一式,可谓毕其功于一役,此招意境古朴,比诸“霞光千道”的繁多驳杂,却是更胜一筹。 剑芒汇聚,转瞬间便已令气罩变形,劲力连连到来,更逼得伍定远晃动不休,卓凌昭猛吸一口真气,霎时断喝一声,剑芒激射而出()! 只见雄浑的剑芒撞上气罩,伍定远脸泛青紫,已是全力施为,剑芒内力冲撞不停,霎时嗤地一声大响,一股气流向上卷起,剑芒气罩尽归无形。 却在此时,擒龙剑刃猛力戳人,已然透体而入。 鲜血洒落,伍定远挨了致命一剑。 双雄激战,剑芒与气罩同归于尽,伍定远能化解对方无质无形的剑芒,却消不去最后那有形的一剑。在双方劲力耗尽,内息荡然无存的一刻:“神剑擒龙”的剑刃趁势而下,任他伍定远内功再深,身手再快,当此筋疲力竭的刹那,也是难以抵御,只有任凭剑刃透体穿胸。 伍定远习练天山内力不过年余,若非他一心求战,置死乍于外,只怕一柱香时分便倒。最终他能与卓凌昭拼到这一步,只是不忘苦主的付托而已。 神剑入体,慢慢往脏腑深处钻去。杨肃观运起内力,纵声人叫:“卓掌门!看在柳侯爷的面上,请你手下留情!”卢云见伍定远命在旦夕,更是惶急无比,他抢过手下人的弓箭,便往平台射去,只是两边相隔远,箭到半途,便已力尽落下。只是卓凌昭并无相饶之意,他哼了一声,道:“伍定远,我敬你是个忠义汉,今日留你一个全尸。” 伍定远听了这话,忽尔哈哈大笑,引动胸口伤处,霎时呛咳不止。卓凌昭森然道:“你笑什么?”伍定远冷笑道:“卓凌昭!凭你也配说“忠义”二字吗?”他虽在性命垂危,仍是一字下让()。卓凌昭闻言大怒,喝道:“你想死为千段细片,又有什么难的?”说着手掌一送,更将剑刃插入,只等斜切而过,便要将伍定远腰斩两截。 伍定远奋起生平余勇,右手抬起,已然握住擒龙剑刃,猛听他仰天暴暍:“卓凌昭!你中计了!且看我的“藤萝紫”!”话声甫毕,只见他手上生出一股紫气,有如藤蔓般地缠住剑刃,那紫气生得好快,猛朝卓凌昭手腕爬去,卓凌昭吃了一惊,手上急忙用力,便要抽回兵刃,但伍定远右手死命硬抓,已牢牢将之握住,一时却抽之不回,眼看毒气蔓延而上,直往手腕而来,伍定远大喝一声:“撤剑!” 卓凌昭面色铁青,此刻毒气盘来,无计可施,当下右手一松,已将神剑抛却。 伍定远狂吼一声,猛往卓凌昭扑来,卓凌昭大吃一惊,没料到此人重伤之下,还能生出这等气 力,眼见他右爪如同毒龙张口,硬生生地朝自己咬来,卓凌昭手无寸铁,实难招架此人的绝招,他惊恐万状,刹那间想起一生往事,心道:“我卓凌昭今日毕命此处!” 堪堪得手之际,伍定远口中吐血,只觉全身气力已然用尽,天旋地转中,脚下一个踉跄,手指不过在卓凌昭喉前一摸,偌大的身便往崖下坠去,只听哗啦声响,已然坠入江中. 正文 第九章 城西鬼屋 却说秦仲海在渊阁给无名怪客暗算,弄得十几名手下受伤,为求遮掩丑事,只得向韦壮借了几两银打赏。好容易风波平息,众属下无不大发其财,但秦仲海自己给人偷袭得手,身中两剑,却连下手之人的来历也弄不明白,可说灰头土脸已。秦仲海恼火之余,猜想这蒙面贼定已取走若干物事,这几日便在密室里校对查核,一来查出少了什么东西,二来要找出蛛丝马迹,日后也好报仇。 这下苦差可将他折腾得神疲力乏,他每日浸泡字海之中,自须一本本细读,连着两日下来,几乎给整得发狂。自知若要一一核对年遗下的奏章,自不免要花上数月时光,偏生这事又须保密,不能请人代劳。筋疲力竭之余,忽地情急生智,心中便想:“这贼家伙既然蒙着脸,冒险来偷,失落的奏折定与现今朝廷人物有涉,绝非古物,咱灵光点,该从这几年的奏章查起。” 当下便从今年的奏章开始翻阅,景泰一朝至今已历十年,朝廷奏章中只要略涉私密的,一律往此处送来,十年来也积下了数份奏章,一时读之不尽。 秦仲海翻开一看,但见这家知府喝花酒,那家御史抢田产,你把媳妇来爬灰,我拿姨娘做小妾,无不是难看丑陋的茅坑臭事,让人为之掩鼻。秦仲海倒是看得心旷神怡,连声赞叹。他见这些奏章多半出自厂卫之手,江充、刘敬这两大奸臣各领风骚,你一本、我一道,谁也不让谁。料来这两帮人马没别的能耐,皇帝要他们挖运河、建长城,那是缘木求鱼了,只是若要知道谁家床第生活 幸福美满,找上他们准没错,搞不好还能弄个上下两册来看,图并茂之余,定是乐趣无穷了。 秦仲海嘿嘿干笑,心道:“无怪这两大奸臣权倾朝野,朝中大臣的小辫全给他们抓光了,想不听话也难。”还好自己名声狼藉,乃是狂嫖烂赌之徒,四海知闻,倒也不怕旁人来说。他心念-转,想道:“不知咱们侯爷可有什么把柄落在人家手中?若给我查出来,可得帮他下手毁去。”秦仲海是个痛快性的人,生平不重教孝节义,对旁人的小过小错不甚在意,此时便想替人遮掩。 谁知找了一阵,居然找不着一件关乎柳昂天的丑闻,秦仲海心下敬佩,想道:“看不出咱们侯爷道貌岸然,原来真的表里如一,持身甚正,满朝武都找不到他的把柄。”转念一想,登时嘻嘻一笑:“说不定咱侯爷遮掩功夫特别了得,那也说不定。”他胡乱翻弄一阵,不见少了什么奏折,便往另一处书架行去。 此处全是刑部奏章,他随手翻了几本,多是判决书,内容则是一般地不堪闻问,要不便是囚徒与大臣有旧,得以从轻量刑,再不便是审官收赃滥决,给人参了一本,秦仲海摇头轻叹,心想:“看咱们朝廷黑暗成这个模样,老可要多加小心,别给人盯上了。”回想卢云的案,比起此处的天地奇冤,那真是小巫见大巫了。 秦仲海本是抱着玩笑心情来看,哪知越看越是心惊,此时他见了许多朝中密辛,这些消息只要稍一发布,绝不是随口敷衍便能了事的,想起刘敬那日箴言:“多吃多睡,性命无忧,少看少说,享福至终”,秦仲海心下暗暗惊惧,明白日后定须谨言慎行,以免惹祸上身,给人当作了眼中钉。 看到刑部第二排书架时,猛觉空了好些地方,他拿起簿册对照,霎时全身出了一身冷汗,架上案竟是无端少了一排,他细目比对,只见短少的奏章都是景泰十四年所写就,总计少了十来份奏折。他急急去看其他书架,只见其余兵部、枢密院、大理寺等处也有短少,他细细一查,凡是景泰十四年所就的奏章密本,一律都已失踪。 秦仲海心下起疑,料知景泰十四年定然生出了什么大事,却有人想加遮掩,他心下暗暗冷笑,想道:“好-个混蛋,竟把相关奏折都毁去了,可这景泰十四年的记载何其之多,难道天下别无书留下么?”他满心好奇,便到外头渊阁书库,大肆翻阅书籍。此地书籍并非密奏,定有什么线留下。 秦仲海找来一本景泰纪年谱,上头记载着当朝发生的大小事,他打开第一页去读,只见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实在伤眼。他举起蜡烛,奋力读道:“景泰元年春正月乙酉享庙,巳丑大祀天地于南郊,二月壬御经延………”内容枯燥乏味,令人口干目酸,全身难过。他又读了两句,霎时睡魔袭来。已是哈欠连天,勉力再读道:“月甲申,禁吏民奢糜,免陕西被灾税粮,是日大风雨,坏郊坛宫殿……”读到此处,实在支持下住,迳往地铺而去,呼呼大睡起来。 睡不多时,梦中忽见一只青鸟飞来,往自己左腿一阵乱啄,只弄得自己疼痛不堪,秦仲海吓了一跳,只见那鸟模样怪异,人面鸟身,长得却有点像江充。秦仲海大怒,喝道:“你***贼厮鸟!想给爷爷打牙祭么?”说着举刀去斩,那鸟给他按在地下乱砍,满身浴血,跟着啾啾鸣叫,便自飞去。 秦仲海做了这怪梦,猛地惊醒过来:心道:“青鸟啄腿,主何吉凶?”他平素最爱读国演义、肉蒲团这些杂书,知道世间有解梦一说,当年王梦熊,便遇上了姜了牙,他仲海梦鸟,莫非要遇上什么大美人不成?可别姓江才好。秦仲海懒得理会,他伸个懒腰,揉了揉眼,勉强打起精神,心想:“古人悬梁刺骨,彻夜读书,看人家卢兄弟十年寒窗,这才中了状元,老可得争气点。”他命下属打了盆水,用力刷洗一阵,好生打理了精神,便又坐下读书。他了个乖,迳自翻到景泰十四年之处,这才逐月读去,霎时见到一段记载:“景泰十四年月丙午,怒苍贼匪犯霸州,陷大城,典史李延、副总兵马宝、张委战死。京师戒严。” “怒苍贼匪”四字人眼,秦仲海登时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下方才明白,原来景泰十四年间,中原曾经发生一场大战,怒苍山群匪非只打得京师戒严,尚且连朝廷老将都给打死了,看来这场大战定是惊天动地。 秦仲海心惊良久,再往下读道:“四月,贼犯沿边,召征北都督柳昂天还入景福宫,参酌军机,制定韬略,制贼于先。”他眉头皱起,心道:“这景福宫住的不是皇帝的老娘皇后么?这老贼婆平日根本管不上事,干什么找侯爷过去?难道皇后深闺耐不住寂寞,便想这个那个?”他这几日读多了扒粪丑事,居然又想到歪处去。 他猜想不透皇后为何召见柳昂天,便自管往下再看,只是一看去,却不见了怒苍山的记载。一翻到景泰二十年,那群贼却像消失无踪一般,全然不见踪影。 秦仲海抚额苦思,知道这中间另有隐情,心道:“无论如何,景泰十四年定然生出什么大事,只怕还有什么不足为外人道的**,我可得找它出来。” 一来是因职责所在,不能不把遗漏的奏章明细表列出来:二来他生来好奇心颇重,只想把这桩朝廷密闻看个明白。当下便找来景泰十四年前后奏章,想来从前后两年的奏章下手查阅,定可挖掘出其中谜团。 这一翻动,实是非同小可,足足看到了天明,只见奏章明载众匪如何为祸,但关于怒苍山何以覆亡一事,竟是一无所获,秦仲海虽是疲累无比,但念在此事异常要紧,下楼吃过早饭,稍稍清洗后,便又一股脑儿钻回阁去。众下属都是吓了一跳,不知他是否被书堆里冒出的颜如玉缠身,否则岂会成恶劣这般猴急神色? 秦仲海回到渊阁,直是翻箱倒柜,但景泰十四年间关乎怒苍山的史料,却是付之阙如。要看怒苍山灭亡的记载,更是只字不见。秦仲海毫不死心,又去渊板书库中查阅,谁知仍是找不出蛛丝马迹。 待到后来,秦仲海已如发狂一般,每日只是用力寻,中问几人过来禀报,说柳昂天传他去府里议事,但秦仲海只是充耳不闻,只要找不出其中秘密,那是绝不能罢休的。 足足找到第十日,大士孔安差人通报,说明日便有兵员过来接管,秦仲海想起驻防一月的期限已过,他深怕奏章遗失之事给人揪出,心下叫苦连天,想道:“说不得,老只要硬干了!”当即命人找来房四宝,便躲在西角牌楼里挥毫。 众下属本在赌博,忽见老大坐到角落,提起毛笔,不知要干什么,都是面露钦佩之色,纷纷问道:“老大要写什么?可是要追哪家闺女么?”秦仲海喝道:“放你祖宗的屁!老要写情书给你奶奶,你们管得着么?”提起笔来,只觉重如千斤,全身是汗,他呸了一声,将上衣脱去,大喝一声,运起火贪一刀第一重功力,用力往纸上砍落。正是“袒胸露肚侍卫前,挥毫落笔如云烟”,众属下都是赞叹不已。 一名下属凑上头去,想要评一番,却忽地大惊失色,道:“乌龟!”其余几人吃了一惊,急忙来看,赫见纸上一只凶猛神龟,正自对着众人冷笑,神态颇为狂傲,看来还与秦仲海有些神似。 众人心中骇然,都想:“老大在干什么?难道是画自己的寿像么?”正猜测间,只见秦仲海面色俨然,沈声道:“这只龟画的怎么样?还算神骏么?”众下属连吞唾沫,不知该如何回话。 秦仲海哼了一声,道:“乱世神龟最值钱,谅你们如此愚鲁,自不懂老笔下的神妙道理,全给我滚了!”眼见老大画了来只龟,整整十大本奏章,还得意洋洋的携回渊阁,众下属议论纷纷,都是暗自罕异。 这日大士孔安亲领一队侍卫,前来接管渊阁,秦仲海见大批人马云集,心道:“你***,一会儿要是给他们发觉老画的神龟,那可是欺君大罪,我可得小心了。”他见数十名侍卫手持清单,一一查对库房里的藏书,秦仲海陪在一旁,摸头抓耳,装作漫不经心的神色,其实内心直是心惊胆战,波涛汹涌。 查到密本室,众人无权开启,只得请来东厂总管刘敬,会同孔大士一起进入。 刘敬驾临渊阁,众人无不凛然。孔大士更是亲到门口相迎。刘敬缓步进来,待见了秦仲海,便是微微一笑,道:“秦将军,好久不见了。这些日可辛苦你啦!” 秦仲海嘿嘿一笑:心道:“这老头纵容琼贵妃偷人,上回我卖他个面,也算是件人情,一会儿若要出事,他定会替我遮掩。”想到此节,心中多少定下。 刘敬命自己下属取出锁匙,打开了密室小门,便与孔安并肩走进。两人甫一走入,霎时之间,只见孔安举袖遮鼻,皱眉道:“有股怪味。”秦仲海心下一惊,想起自己的夜壶还放在里头,这几日忙,竟尔忘了取出,无怪会臭成这般。 正惶恐间,却听刘敬道:“这处所久没开,自会臭些。”孔安听他如此说话,自也不便多言,当下咳了一声,点头道:“刘总管说得是,我倒疏忽此节了。”这孔安虽贵为阁揆,但在诸大派的夹杀中,早已故旧凋零,难与朝廷大派相抗,凡事只得退让。秦仲海见逃过第一劫,登时嘘了口长气,心道:“今日却靠老刘救命了。” 孔安又走两步,忽地踢翻一物,顿时臭气薰天,众人都掩上了口鼻,孔安低头一看,只见地上倒了只大壶,屎尿洒得满地,臭不可抑。秦仲海叫苦连天,暗道:“***!十来天的臭屎全都滚了出来,这可怎么办?” 孔安心头火起,怒道:“这是夜壶!谁在这儿拉屎!”眼看孔安神情不善,秦仲海正自惴惴,却见刘敬俯下身去,对着夜壶察看一阵,摇头道:“这不是夜壶。” 众人闻言,尽皆一愣。孔安大声道:“这里头全是屎尿,如何不是夜壶?”刘敬眨了眨眼,笑道:“这是一本书。”孔安面色铁青,斜目往秦仲海瞪了一眼:心道:“这小和东厂勾结上了,不能和他当真。”他是个乖觉的,一见刘敬有意放水遮掩,当即轻叹一声,自行转口道:“刘总管好眼力,这确实是本书。看来老朽真是老眼昏花了。”袍袖一拂,转身便朝书架走去。刘敬听他语带讽刺,只是微笑,不以为意。 一名侍卫听得两位大臣如此说话,只是心下起疑。他凝视着夜壶,皱眉道:“这真是本书么?可不管怎么看,这都像只夜壶啊?”一名员有意讨好刘敬,只想趁机巴结一番,当即笑道:“这你就不懂了,世人标新立异,所在多有,将书本作成夜壶模样,那也不过是时兴之意。”那侍卫一惊,说道:“把书作成夜壶形状,那要怎么看哪?”那员无法自圆其说,随口乱扯道:“只要拉过一次,便能读出其中真谛,” 那侍卫吃了一惊,偷偷将夜壶带到墙角,随即解下裤带,尿了起来。 孔安奉人清查一阵,他知秦仲海有人撑腰,即使有何遗漏,恐也治不了他的罪,便只随意闲看,全不挂心。几名侍卫不知官场机巧,却还细心察看,就怕少了些物事,日后要担罪责。 一名侍卫见架上一排奏折颇新,不似古旧之物,他心下起疑,便将之抽起翻看,猛见奏章上画了好一只巨大乌龟,直是跃然纸上。那侍卫惨然惊叫:“有乌龟!” 刘敬凑过头来,登时见到秦仲海的大作,笑道:“是啊!好大一只乌龟!” 孔安听了惨叫,只哼了一声,皱眉走来,道:“又有什么事了?”那侍卫硬着头皮,将奏章递过,孔安见了秦仲海亲绘的龟图,也是赫然一惊,他心中狂怒,怒目瞪向秦仲海,心道:“好一个游手好闲的无赖败类!居然不务正业到这个地步!” 秦仲海给他瞪得神情尴尬,当下偷偷躲到书架后头,满脸羞惭,只作不知。 那侍卫低声道:“奏章上怎会跑出一只乌龟来?莫非有人搞鬼?”孔安往秦仲海恨恨一瞪,咬牙道:“你懂什么了!景泰十四年间,皇上命人……命人去寻找四大神兽,龙凤麒鳞没能找到,却教本朝左御史找着了这只神龟,皇上龙心大悦,这才命人临摹在奏章上。”也是孔大士饱读诗书,这一节谎言竟编得丝丝入扣,叫人不得不信。那侍卫忙道:“原来是四大神兽,无怪要藏在密本室里。”当下将龟图急急收起,还在清单上注明来历,写道;“景泰十四年神龟图乙式乙份”。 孔安四下看了一阵,天幸只掉了十来本密奏,还能勉强交差,他清了清嗓,斜目看了秦仲海一眼,冷冷地道:“多亏秦将军这几日率军驻守,平安交付此间物事,日后这渊阁的安危,便由直隶京营许校尉接管。”那许校尉急忙抢上,拱手道:“在下赴汤蹈火,不敢有失。”说着向秦仲海连番请益,秦仲海嘿嘿干笑,不置可否。 出得渊阁,秦仲海总算交付苦差,想起逃过一劫,没给人送去充军,霎时哈哈大笑,甚是得意,十来名下属也纷纷抢上,向他道贺。 正喜乐间,忽听一人道:“秦将军,好容易卸下这个重责大任,真得好好庆功啊!”秦仲海听这声音老迈,转头去看,只见一名老者笑吟吟地看着他,正是刘敬。 秦仲海此番逃脱罪责,算来欠他一个人情,他面色尴尬,陪笑道:“今日全靠刘总管帮忙,否则小脑袋已然不在了。”刘敬笑道:“不过少了几本奏章,哪这么严重?”说着往他看了一眼,缓缓走开,似是有意要他随来。 秦仲海见他目光隐隐含着深意,知道他有事提点自己,忙向下属道:“我有些事情和总管商量,你们先回西角牌楼,一会儿再来找我。”众下属答应一声,自行去了。秦仲海跟随在刘敬之后,两人从渊阁一行去,不久便至前殿广场,此处辽阔一片,远处奉天、华盖、中殿雄然巍立,汉白玉高台隐隐生辉,望之具气势。 刘敬忽地停下,他见漫天落叶,已是深秋景象,不由得一叹,道:“又要入冬了,唉,一年复一年,日好快啊!”秦仲海嗯了一声,不曾接口,只是默默相随。 刘敬叹道:“秦将军,你是武英十四年生的吧?”秦仲海愣了一下,不知他何出此问,当即回话道:“末将肖羊,武英十五年生,总管有何吩咐?” 刘敬嗯了一声,道:“没事,我记错了。你今年十又四,唉,已经过了十多年啦。”秦仲海听他话外有话,一时大为起疑,心道:“他问我的生辰做什么?难道别有阴谋么?”当下心中狐疑,暗暗留上了神。 刘敬走了两步,忽然手指远处的承天门,皱眉道:“倘若有只兵马,想要硬攻承天门,你要如何抵挡?”秦仲海大惊失色,道:“谁这么大胆?” 刘敬微微一笑,道:“咱家只是打个比方,想考你一考。”秦仲海沉吟片刻,回话道:“若有人领兵攻打承天门,末将自当率人埋伏在西顺门,只等他大军冲入一半,再行伏击。”刘敬哦了一声,奇道:“你怎不正面抵挡,却要埋伏在西顺门?” 秦仲海低头垂目,沈声道:“渡河未济,击其中流,待其尾不能相应,贼寇手到擒来矣。” 刘敬哈哈大笑,颔道:“高明!高明!都说柳门人才辈出,我总算见识了。”他轻拍秦仲海肩头,微笑道:“那咱们掉个头尾吧!若是由你来打承天门,你要怎么下手?”秦仲海陡地听了这话,只感大吃一惊,霎时全身巨震,饶他天生大胆,此时也不敢应答,只低头不语。 刘敬哈哈一笑,道:“怎么不说话了?你答不出么?”秦仲海额头冷汗涔出,往地下一跪,颤声道:“末将便算吃了熊心豹胆,也不敢为此逆乱之事。”刘敬面带微笑,伸手将他扶起,道:“知己知彼,战胜,此乃防患未然,秦将军何必忧惧?” 秦仲海知道这刘敬手段厉害,自己别要给他抓到把柄,到时落入这帮监手中,定是水深火热,惨不堪言。他咳了一声,摇头道:“在下鲁钝,实不知这承天门该如何攻打,公公另请高明吧!”刘敬微微一笑,道:“秦将军过谦了。”他眼望承天门,神色凝重,道:“秦将军,你原是朝廷的征北游击将军,本来好端端在前线驻防,却怎地忽然调回京城,在这宫里管事。此中情节,你可曾知晓?” 秦仲海心下又是一惊,他进宫当差一事,若照柳昂天所言,当是江充为剥柳门兵权,剪除羽翼,这才使出明升暗削的手段。但此刻刘敬忽尔提起,料来其中另有隐情,当下低头拱手,道:“此事末将正要请教,请公公提点。” 刘敬眼望远方,淡淡地道:“不瞒你说,你之所以进宫办事,全是我向皇上荐保的。”秦仲海啊地一声,惊道:“我与公公非亲非故,公公为何如此提拔?”他受调大内,连生两级,可称破格晋升,两人并无故旧关系,却不知刘敬有何居心了。 刘敬听了问话,转头便看向秦仲海,温言道:“秦将军,我一直很欢喜你,你不知此事吧?” 秦仲海闻言一惊,寻思道:“***!这老监欢喜我?莫非他看我年轻体健,想要这个那个?”他每日里读的都是金瓶梅,自是满脑邪念,陡地想到歪处去,全身鸡皮疙瘩都出来了,连忙摇手道:“我这人中看下中用,那档事不行的……” 刘敬哪听得出他话中的言外之意,只是笑了笑,忽道:“秦将军,你师父他老人家还好吧?什么时候回去探望他一番啊?”秦仲海咦地一声,不知刘敬何以问起自己的师父,他心下一凛,收拾疲懒,沈声道:“公公忽地垂询家师,是何用意?” 刘敬淡淡一笑,道:“上回在华山见到方老前辈,唉,他还是挺不开心的模样……你师徒二人虽然不能相认,但你可不能数典忘祖,还是要好好孝顺他啊!” 秦仲海大惊失色,全身冷汗落下,他的师承来历为隐密,当朝除卢云一人以外,无人知晓,不知刘敬怎么察觉的。他心念急转,寻思道:“这是怎么回事?这老贼怎地知道我是九州剑王的弟?莫非是卢兄弟多口?还是这刘敬早在查我的底细?”想起师父方敬过去曾经投身怒苍,反叛朝廷,心下更是惊惧不定。 刘敬上下打量他一眼,忽地一笑,道:“你莫要害怕,明日去城西鬼屋看一看,再来找我不迟。”秦仲海一愣,道:“城西鬼屋?那是什么地方?”刘敬淡淡地道:“现下不便多说,等你看过之后,再来找我说吧!” 秦仲海满心狐疑:心道:“这老监到底有何打算,我可得加倍小心了。” 刘敬斜睨他一眼,跟着哈哈一笑,便尔离去。 秦仲海见刘敬笑嘻嘻地离开,似乎满是机心,他抓了抓脑袋,满腹狐疑中,只见众属下已然过来。众人见他大功告成,都说要祝贺他交差,想邀他同去宜花楼吃酒。 秦仲海一听情由,立时笑骂道:“***!你们这帮混蛋,摆明是想淫乐,还要找因头替老庆功?还不是要你爷爷去付帐!”众手下听他说穿阴谋,都是尴尬一笑。 众人一嘻笑谩骂,行到宜花楼去,那老鸨早已得知财神驾临,自率大批莺莺燕燕在楼下等候。众女一见秦仲海,无不眉花眼笑,纷纷叫道:“秦将军又来啦!” 一众下属笑道:“你们该改口啦!以后要叫秦大士!咱们老大才从渊阁出来哪!”众女大喜,更是死缠烂打,慌下迭地将众人迎到楼上去了。 秦仲海哈哈大笑,眼看众属下兴冲冲地上楼,他前脚跨出,便要跟上楼去,忽然袖一紧,却是给人拉住了。秦仲海皱起眉头,回头看去,只见一名美女俏生生地立在眼前,正自凝视着自己。 秦仲海热门熟,自知这美女便是京城名妓青青,此女才华洋溢,精通书画,尤擅吟诗歌唱,直可说是才貌双绝,深得王公大臣的仰慕,只是秦仲海天生粗鲁,自是不解这等风情,向来少与她往来。眼见青青望着自己,他心下烦闷,不由咳了一声,拱手道:“姑娘有何指教?” 青青凝视着他,轻声道:“秦将军,我想向你打听姊姊的事。”秦仲海神情老大不自在,咳了一声,方才道:“姑娘好端端地,怎么忽然问起她?可有什么大事吗?”青青幽幽地叹了口气,道:“秦将军,这两年来,柳侯爷待她可好?”秦仲海身一震,竟尔低下头去,拱手道:“抱歉了,此事恕在下不知情。姑娘若是要问,不妨差人到柳府去问。” 青青泪光闪动,啜泣道:“秦将军,你又不是岁这等话?好容易姊姊嫁人了,我们这种低下四的人,怎可再去扰她?”秦仲海嗯了一声,他常在酒楼打滚,自知欢场女的苦楚,便道:“说得也是,她现下幸福了,人人都尊她一声七夫人,为了她的名声着想,你们自不该再去找她。” 青青面带泪水,悲声道:“幸福了?嫁给一个老头,哪有幸福可言?秦将军,当年姊姊如此爱你,你却理都不理她的死活么?”说着拉住秦仲海的衣袖,泪水更是滑落面颊。 秦仲海苦笑两声,嘶哑着道:“好姑娘,你姊姊是咱顶头上司的老婆,我没唤她一声干娘便不错了,你还要姓秦的怎么样?”青青哭道:“无情无义!若非你这死没良心的迟迟不娶她,她又怎会嫁给柳昂天那老头?薄幸之徒!你去死!”大悲之下,竟是出拳来打,秦仲海不敢还手,只给她头脸手脚乱打一阵,一旁龟公见了,急忙来拉,秦仲海才得以脱身而去。只是他给这么一扰,兴致退了大半,只感烦乱不堪。 秦仲海上得楼去,心下甚是苦恼,才一坐下,低头只管痛饮,众属下见他神情忽尔变得如此,都感讶异。 秦仲海叹了几声,想起刘敬之事,更觉闷了,霎时连尽十来杯烈酒,兀自觉得不足。 他呆呆坐着,想道:“这刘敬真个怪了,为何对我的事情这般熟悉?莫非他与师父有什么恩怨?可是有意害我?”转念又想:“不对,这老监若要整我,老早便能下手了,何必对我般呵护?照他的神情看,好似要找我干些大事。说不得,明日去找侯爷商量一番。”只是想到自己前去柳府,不免要与七夫人照面,烦心之余,又在那儿举杯痛饮。 一旁粉头见他愁闷,忙道:“秦将军难得过来,不要再烦那些公事了,好好陪奴家喝两杯嘛!”说着挨了过去,在那儿磨磨蹭蹭。秦仲海给她胡乱挤了一阵,心情转好,登时哈哈一笑,道:“正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天下有什么为难事?”说着举起酒杯,一饮而尽,众下属大喜,急急为他斟上了酒。也是他生性豁达,当下便不再发愁,自与下属猜拳行令,喝了个畅快淋漓。 正喝得兴起,一名下属见相好姘头没来,便问道:“小绿姑娘呢?怎地今日不来接客?”众人闻言,纷纷取笑,道:“怎么,害相思啦!”那下属脸上一红,呸了几声,骂道:“随口问问而已,看你们得意的。”忽听一名粉头轻轻一叹,摇头道:“你们别开玩笑啦!咱们小绿姑娘病啦!” 那下属忍不住啊地一声,神情颇为关心,敢忙问道:“什么病?可严重么?”那粉头神神秘秘的摇了摇头,跟着低声道:“明白告诉你们吧,咱们小绿前几日出门,不意给鬼吓了,这几日怕得不敢出门呢。”众人哈哈大笑,道:“真***活见鬼!” 那粉头嗔道:“别笑!谁跟你们说笑了?小绿前夜经过咱街边的一处鬼屋,只因奸奇,在门口踱了几步,谁知真遇上了鬼,便给吓出病来了。”众人嘻嘻一笑,显是不信。那粉头见众人狐疑,只哼了一声,望着另一名粉头,道:“我可没胡说,众姊妹都是见证。那鬼屋离咱们宜花院不远,咱们每晚都怕闹鬼呢!”那粉头答腔道:“是啊!真的有鬼呢!” 一名下属嗤嗤淫笑,道:“有什么鬼怪?最多不过是老这色鬼而已!”说着摸手摸脚,神态粗俗,那粉头捏了他一把,嗔道:“跟你说正格儿的,还这幅死德行。” 秦仲海本在饮酒,听得众人对答,猛地大惊失色,跳了起来,问向那粉头道:“你说的那处鬼屋,可就是人称的城西鬼屋么?”那粉头见他气急败坏,不知发生了何事,只点头道:“好像是吧!别人都是这样称呼。” 秦仲海深深吸了口气,问道:“你把话说清楚,那鬼屋究竟有何古怪之处?” 那粉头低声道:“听说二十多年前出了桩灭门惨案,满屋老老小小含冤而死,冤魂一到夜间,便出来作祟了。”秦仲海双眉一轩,看到了关键所在,当即沈声道:“左右无事,姑娘能否带我去瞧上一瞧?” 众属下闻言,都感诧异,不知秦仲海何以对那鬼屋如此好奇:那粉头更是吃惊,双手连摇,道:“奴家半点胆也没有,将军可别要我带。”另一名粉头忙道:“将军若是要看,不妨自行去看。那鬼屋就在对街转角处,几步就到。”秦仲海点了点头,提起钢刀,竟是立时要去察看,连一时片刻也等不得。 几名下属急急劝阻,道:“老大啊!此时夜深人静,若真有事,何不明日再说?” 秦仲海想起刘敬所言,摇头道:“不成,我定要去看看。”十来名下属见劝说不过,但自己上司深夜犯险,总不能袖手旁观,只得苦苦脸道:“好吧!既然老大拼了,咱们舍命陪君,便来个夜闯鬼屋吧!” 一名美貌粉头生性大胆,笑道:“都说那屋里有些厉害鬼怪,我早想见识一番,不如一起去吧!”众下属听得佳人过来,无不大喜过望,想起一会儿夜探鬼屋,定可摸手摸脚,乱挤一通,只感神魂颠倒。 众人下得楼去,走不数步,便已行到街角,那粉头知道秦仲海尚未娶亲,便挤了过来,拉住秦仲海的手臂,笑道:“秦将军要找鬼屋,就是这里了。” 秦仲海抬头去看,见是一座大屋,阴森森地甚是怕人。门上的匾额早已拆去,两扇大门也已破烂腐朽,从门外望去,院中颇见幽暗,想来早无人居。 众下属身为御前侍卫,莫不是大胆包天的狂徒,眼见鬼屋在前,却无一人畏惧,只听一人哈哈大笑,道:“有什么狗屁鬼怪,待老会上一会。”另一人道:“最好还是个女鬼,让老来消消她的怨气。”又一人笑道:“那可要像咱家小绿这般美才行。”几人闹做一堆,嘻笑不绝,便往里头行去。 那粉头先前说了大话,其实只是想找机会亲近秦仲海,此时便妖妖挠挠地贴着他,腻声道:“秦将军!你可要保护奴家哦!”看她眉花眼笑,却原来醉翁之意不在酒,只想趁势掳掠撩拨,日后也好当个将军夫人什么的。 秦仲海打了个哈欠,迳自走进院中,那粉头心下暗自生气,想道:“这秦将军不解风情,真是讨厌!”小脚轻踩,急急追了过去。 秦仲海踏入院中,只觉一阵阴气森森,好似真有什么死去幽魂在此作祟,只是他这人从不信鬼神之说,霎时抽出钢刀,运起刚劲,刀上生出隐隐红光,便以此为灯,向院中深处行去。那粉头见他这等武功架式,心中直是爱煞,又靠了过来,擦擦挨挨地道:“秦将军别走这么快嘛!奴家会怕呢?” 秦仲海嘿地一声,道:“我有正经事要干!你别这般碍手碍脚的!”那粉头没好气地道:“我专程来陪你,你却这般无情。”秦仲海懒得答理,打了个酒嗝,自朝屋内行去。几名属下见老大不理那粉头,便嘻嘻一笑,纷纷过来搭讪。 走入屋中,只见厅中并无家具,早成空旷一片,墙上蛛网纠结,地下满是鸟屎鼠粪,秦仲海见了这等苍凉景象,心下暗暗奇怪,寻思道:“此地荒凉无人,早已废弃,刘敬为何要我过来?他到底有何用意?” 他四下打量一阵,只见这屋实在过凄清,却看不出有什么特异之处。他皱起眉头,正自思量,只听几名下属哈哈大笑,大声道:“有无鬼怪否,快些出来啊!”众人叫了几声,见无甚异状,都是嘻笑喧闹起来。 一名下属素来干练,便上前秉告:“将军,我看这屋空荡荡的,根本没啥好瞧。想来姓定是见旧屋荒凉无人,便来绘声绘影的胡说一通,什么鬼怪之说,不过是乡间谬传而已。咱们不必在此干耗着。”秦仲海四下探看,点了点头,道:“此言有理。”当下吩咐众人:“好啦!时候不早了,大家回去歇息吧!” 众人早想离开,此时纷纷答应,便要离开,其中一人酒喝多了,甚是尿急,当下解了裤档,奔到一处角落,迳自尿了起来。那粉头啐了一口,道:“喂!搞不好这儿真的有鬼,你可别这般无礼。”那人笑道:“你** *!老还是童身,这尿算是童尿,最能驱邪不过。”那粉头听他说得无聊,忍不住啐道:“死相!没正经的!” 那人嘻嘻一笑,哗啦啦地尿了一地,正自舒爽间,忽听脚边一声呻吟:“谁……谁在这 里……”那声音满是苦楚,好似幽灵哭喊一般,簧夜听来更让人恐惧万分。 那人本在撒尿,匆听鬼怪说话,忍不住惨叫道:“***!真的有鬼啊!”一时竟吓得屁滚 尿流,那泡尿更是洒得淋漓尽致,裤带不及拉上,便朝屋外冲去。 众侍卫听了这幽怨声音,也是大惊道:“糟了!真有鬼怪!”饶他们适才出言豪壮,此刻也是魂飞天外,纷纷朝外冲出。那粉头惊道:“等等我啊!”连滚带爬的奔了出去,霎时大厅里走得一个不剩。 大屋之中,只余秦仲海一人,他英雄气慨,莽莽苍苍,自是不为所动。 那声音幽幽叹了一声,道:“你是谁?”秦仲海冷笑道:“你装神弄鬼,却又是谁?”那 声音低低哀哭起来,道:“我是孤魂野鬼。” 秦仲海哈哈大笑,道:“孤魂野鬼?这世间焉有鬼神?” 豪放的笑声中,“火贪一刀”使出,当即满室生辉,只见一名老者缩在墙角,脸上全是泪水,衣衫破烂肮脏,虽在深秋时分,仍打着两只满是脓疮的赤脚,倘若一时不备,撞见此人,恐怕真会当他是鬼。 秦仲海点了点头:心道:“这人模样如此可怕,难怪会有鬼神传说生出。”他见这人不过是个迈遢乞丐,便放下心来,问道:“你是干什么的?怎地一人在此悲哭?” 那老人垂下泪来,道:“我说过了,我是个孤魂野鬼。”秦仲海暗暗摇头,从怀中取出一只金元宝,扔向那老人,道:“拿去吃个饭,洗个澡,把脚上的烂疮治上一治。”那老人面带讶异,伸手拾起,道:“你是谁?为何给我钱财?” 秦仲海微微一笑,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何必问这许多,”他仰头打了个哈欠,匆见梁上些碗盆,想来长年居住此地,便问道:“老丈,你住这儿久了,可曾知道这屋的来历?我看这里雕梁画栋,当是大户人家,怎会破败成这个德行?” 那老人听了问话,只低下头去,摇了摇头,叹道:“唉……人世间的沧海桑田,那是说不完的……”秦仲海听他吐属雅,不似寻常乞丐,便问道:“怎么?你识得此间主人?” 那老人面露哀伤,却是点了点头。秦仲海仰头去看梁柱,道:“看这梁上绘的尽是五彩龙凤,此间主人宫做得不小吧?”那老人低声轻叹,道:“不瞒你吧,十年前,这栋屋正是当年征西大都督的官邸。” 听了征西大都督五字,秦仲海吃了一惊,当场跳了起来,大声道:“征西大都督?莫非是武德侯的住处么?” 那老人听他叫破屋主来历,心下甚喜,颔道:“阁下知道的挺多,这里正是武德侯的旧宅。”秦仲海想起柳昂天所言,叹道:“这位武德侯,便是下手杀害先皇的那人吧?”那老人面色一颤,忽地爬起身来,指着秦仲海,大声叫道:“侯爷没有害死皇上!你不要信口雌黄!”模样竟是十分激动。 秦仲海见他气愤至,忙道:“在下是听旁人说得,不是有意不敬,老丈莫怪。”那老人哼了一声,却不回话。 秦仲海见那老人面带泪痕,知道他必与武德侯有所牵连,便问道:“老丈你又是谁了?听你替武德侯辩驳,莫非你是他的家人么?”那老人叹息一阵,道:“老头哪有这福气?咱姓李,以前是侯爷的管家。” 秦仲海点头道:“原来是侯爷府上的管家,那你又为何沦落至此?” 那老人摇了摇头,忽地垂下泪来,哭道:“老头命大,十年前侯爷府满门抄斩,侥幸捡回一条命,就一直在此行乞维生。”秦仲海听他哭泣甚哀,便问道:“侯爷家里还剩那些人?全都死光了么?” 那老人咬住了牙,啜泣道:“还能有人活么?朝廷下令满门抄斩,侯爷府四十门人都死了,老天爷……你好残忍……”说着放声大哭。 秦仲海叹息一阵,心道:“这事真惨哪,无怪旁人要把此处当成鬼屋了。”他摇了摇头,在屋内绕行一圈,眼见别无异状,便要离去。那老人见他要离开,想起此人赏给自己金银,自该叩谢恩德,他心中感激,忙爬了过来,跪地道:“这位大爷,老头收了你的金元宝,不能不知恩公大名。” 秦仲海笑道:“区区几两金,又算得什么?你不必记在心上。”那老人摇头道:“老头虽然不济,但也是读过几天书的,请大爷务必留下姓名,也好让我回报则个。” 秦仲海见他有些风骨,心下多少生出敬意,便抱拳道:“某姓秦,双名仲海。” 那老人听了他的名字,猛地全身巨震,站了起来,颤声道:“你……你姓秦?” 秦仲海见那老者神态紧张,心下微微一凛,忙道:“在下正是姓秦,有何不安么?”那老人全身颤抖,泪水飕飕而下,猛地奔了过来,细细望着秦仲海,好似在打量他的五官。秦仲海心下起疑,道:“老丈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事么?” 老人仰天大哭,已然跪在地下,喊道:“老天爷开眼!老天爷开眼!”秦仲海甚是惊诧,心道:“这老人疯了。”他咳了一声,正不知高低间,只见人影一闪,那老人猛地扑了过来,霎时抓住了秦仲海的手,惨嚎道:“老天爷在上,我这几十年日夜祷告,终于把你盼回来了!二少爷啊二少爷!你终于回家了!” 秦仲海惊道:“你……你胡说什么?”那老人紧紧握住秦仲海的手掌,大哭道:“二少爷……那年大少爷抱着你走……他挨枪死了,你却不见了,我只求老天爷保佑,定要让你活……二少爷……你终于回来了…你成本领没有……秦家满门受冤而死,你……你定要为你爹娘哥哥报仇……”说着抱住秦仲海,痛哭不已。 秦仲海听他胡言乱语,猛地将他推开,喝道:“混蛋东西!你老姓秦,双名仲海,与你家主人毫无干系,你可别乱来!”那老人放声大哭,仰天喊叫:“你爹爹便是秦霸先啊!你忘了吗?你小时候都在这大屋里玩的啊!” 秦仲海如中雷轰,耳中嗡地一声,想道:“原来如此,秦霸先便是武德侯,武德侯便是秦霸先,两个根本是同一个人。” 直到此时秦仲海方才明了,当年先皇座下第一大将,征西大都督武德侯,竟是那开立怒苍山,人称本朝第一大贼逆的匪酋秦霸先! 那日在柳昂天府上,秦仲海也曾听过武德侯的事迹,知道此人谋害先皇,落个满门抄斩的下场,但柳昂天只说到武德侯杀死皇帝,却不愿言明日后之事,原来这名朝廷大臣满门惨死后,随即起兵造反,创立了贼寇聚集的怒苍山。想来这等丑事,柳昂天为保同僚死后的名声,自是不愿明说。 秦仲海呆了半晌,忽觉怀中一紧,那老人泪如雨下,又抱了过来,模样甚是悲切。秦仲海给他抱得全身肉麻,忍不住怒道:“你这老疯,快快放开我了!” 那老人哭得死去活来,打死不退,喊道:“二少爷……你娘亲死得好惨……那帮贼好狠,一下就杀了难…:你娘好美好温柔……就这样给人剥光……老天……我……我每日每夜都见到她的冤魂!”秦仲海惊骇之间,竟是挣扎不开。那老人又哭又叫,手指屋内一角,大声道:“二少爷……你娘的冤魂就站在那里……你快看啊!快看啊!”秦仲海听他说得激荡悲惨,忍不住转头去看,但见屋内昏暗,空无一人,连个鬼影也没有。 那老人指甲抓入他的肉里,凄厉地惨叫道:“你知道吗?你哥哥给他们一枪打死,你娘身 分离,不得全尸,你全家老小含冤而死,你……你是这桩冤案的遗孤啊!” 秦仲海被他乱抓乱咬,只觉全身鸡皮疙瘩生起,心下直是烦惧异常,猛听那老人哭道:“二少爷,你定要报仇!要为秦家满门报仇!”秦仲海虎吼一声,暍道:“滚开!滚开!”他双手用力一挥,那老人猛地滚了出去,脑袋撞在墙上,鲜血长流。 秦仲海喘息一阵,想起那老人说的冤魂,背上好似真有阴风吹来,他心中般痛骂刘敬,想道:“***!这死监不知是何居心,硬要把老拐来这里,惹这一身霉气。”满心咒骂不休,转头看去,只见那老人摔在地下,兀白哭泣道:“二少爷,我认得你,你长得跟舅老爷一个样……你额头上的伤,那是小时候摔的,我都认得出来……二少爷……二少爷……”他气息渐弱,竟似不活了。 秦仲海大吃一惊,想不到此人身虚弱至此,连一拂之力也受不住,他慌忙奔去,将那老人扶起,眼见他昏迷不醒:心下更是大叫倒楣。 秦仲海咒骂一声,伸手将他抱起,心想:“***,半夜遇上一个疯,可别让他为我而死()。”跟着冲出破屋,直往药铺奔去。 此时更半夜,四下无人,药铺自也门窗紧闭,秦仲海一脚踢开大门,大声道:“大夫!有病人过来,你快快出来诊治!”他叫嚷一阵,一名中年男揉着双眼,缓缓走了出来,没好气地道:“干什么啊!可是死了人么?” 秦仲海将那老人放在桌上,跟着解下外袍,盖在他身上,道:“这人摔得厉害,你赶紧给他治伤。”那大夫看了这老人一眼,已将他认了出来,笑道:“这不是鬼屋里的疯么?这种人整日鼠窃狗偷,贼模贼样,何必要救?” 秦仲海适才给那老人唠唠叨叨的念了一阵:心情不佳,此时听这大夫出言调笑,登时大怒,他揪住那大夫的衣襟,冷冷地道:“你救人不救?”那大夫沉下脸来,喝道:“你好大胆,怎敢如此无礼!”秦仲海抽出钢刀,猛地插在板桌上,冷笑一声,道:“操你祖宗!你有胆再说一句,老立刻杀了你!” 那大夫全身颤抖,这才知道来人凶狠,忙道:“好汉饶命!” 秦仲海满面杀气,森然道:“老是御前侍卫虎林军头领,官居四带刀,你现下一个手贱,救不活这老头,休怪你爷爷杀你全家!”那大夫听他说得凶狠,忙道:“原来是统领大人,我也认得几位宫里当差的……”他还要说,猛见秦仲海面色不善,便急急去看那老人的伤势,他先将伤口洗净,跟着取出伤药,细细擦抹。 秦仲海见他尽心,脸色已和缓下来,当下凑头过来,问道:“他伤势如何?”那大夫慌忙答道:“他外伤不重,不过撞伤了脑,只是一会儿头疼起来,怕会想吐()。” 秦仲海放下心来,点头道:“你只管放心治伤,多少银两我都付。”说着取出一锭金,扔在桌上。他打伤这名老者,自觉心中有愧,付起钱来更是不计代价。 那大夫见他出手阔绰,忙道:“不用这许多,几两银就够了。”秦仲海摇头道:“这老头儿脚上烂疮,身骨又虚,你给照料着,总之疗养好为止。这些金是给你的饭钱。”那大夫双手连摇,道:“我们从不留诊……” 秦仲海冷笑道:“老的刀也不留头。”那大夫见他神气凶狠,只得吞了口唾沫,惨然一笑,道:“今日破个例好了。” 秦仲海见他还算识相,便嘿嘿一笑,拍了他肩头一记,道:“某姓秦,双名仲海,大夫既然爽快,我也不会亏待你,日后遇上麻烦,托人稍个口信来虎林军。咱自会替你出头。”那大大听了这话,自是喜上眉梢,他在京城开业,不免有些无赖地皮前来滋事,若有御前侍卫前来照拂,那是天王老来当靠山了,他心下大喜,连连哈腰。 行出药铺,天色已明,黎明间上无人,秦仲海见这老人捡回一命,也有了个归宿,他嘘出一口长气,心道:“今日且做一回滥好人。” 他回头看着秦家旧宅,初冬时分,轻烟薄雾中,看来倍感朦胧。想起这一家老小所遇之惨,不由得心下恻然,叹了一声。 秦仲海闷闷下乐,迳自回到西角牌楼,只见十来名弟兄兀自在睡,他不去打扰众人睡觉,便暖了壶酒,坐在屋角,自饮自酌起来:心道:“这几日好生不顺当,先是撞见妃偷人,又给贼人闯进渊阁,唉……现下又遇上这老疯,实是倒了大霉()。” 他喝了一阵闷洒,只觉背上有些发痒,当是那老人身上的跳蚤爬了过来,他咒骂两声,正想解下夹衫,忽地之间,猛地想起一事:“***!咱怎忘了背上的剌青!”大惊之下,一口酒呛了出来,竟把自己满身衣襟喷得肮脏。 秦仲海内力深厚,酒量更是罕有,此时喝酒竟会呛咳,那是前所未有之事,他颤抖着双手,心中震荡已,想道:“老天!我背上有幅来历不明的剌花,当年血战煞金,那厮如此勇猛,见了我这剌花,却也莫名其妙的放我生……还有……咱师父他老人家居然是怒苍山的巨贼,他既是怒苍山的人马,一定识得那个秦霸先!我……我与这秦霸先到底有何关系?这……这里头到底有什么机密?” 这京城四周好似充满了疑云,琼贵妃偷人、薛奴儿有意刺杀皇帝、自己无缘无故地受调进宫、渊阁里的贼……这一桩桩事情好似全无干系,却又像有条看不见的丝线牵连,紧紧地围绕在他身边,里头好似有些诡异之处,可他又看不明白。 秦仲海面色铁青,想起那日青鸟啄腿的怪梦,心下竟觉无比害怕,他素来胆气豪勇,此刻心感恐惧,那是生平未有的难堪。他只觉身上越来越冷,连忙举起酒壶,大口大口的牛饮. 正文 第一章 宦海前程 什么世道啊? 当正就是邪、黑就是白,当是与非的份际不再清晰,天地便会成为灰蒙蒙的一片。 红橙黄绿蓝靛紫,都不见了;灰,那是人间仅有的颜色。 曾有那么一个人,在那孤单的年岁里,他的体内依然流着滚烫的热血,他的眼神或许悲凉,他的身体或容孱弱,但他相信,他也坚持,他能用自己的刀与剑,护卫自己信仰的道。 冷眼傲对千夫指。 芸芸众生中唯一还有颜色的,只剩下了他,那是炽热的血红色。 侠客,他这么称呼自己。 疯,世人这么称呼他。 滚烫的热血喷洒而出,迷迷蒙蒙间,伍定远身急速下坠,扑通一声,冰冷的河水淹过口鼻,其寒彻骨。 沉入水中,心头出奇的平静。抬头往上,日光透入碧幽幽的江水,那光芒黯淡隐晦,仿佛悲悯世人的天神不复在矣,渺茫无踪……胸膛伤处的热血急速渗出,伍定远闭上了眼,只因他不再想睁眼。 能够决定对与错的,只剩下强与弱? 伍定远忽然两手握拳,脸上现出了愤慨,用力挣扎着,但身就是难以浮起。深深的恨意让他不能自已,在这生死一刻,一人破水而入,他架住了伍定远的身,死命将他往上托。 眼前这张脸好生熟悉,那是卢云。 “卢兄弟……” 伍定远想要说话,但寒冷的河水不曾让他发出声音,他连喝了几口冷水,再也支撑不住,当场昏晕过去。 “他醒了!” 伍定远悠悠转醒,只见自己躺在一张柔软的大床上,还不及呻吟,一人便已探头来看,这人剑眉星目,长方脸蛋,正是卢云、他身旁站著名美貌少女,却是见过几次面的顾家小姐。 床边炭火艳红,几上油灯晕暗,将冬天寒,房里却显得好生温馨,伍定远呆了半晌,想要起身,却是力不从心,卢云赶忙上前,扶侍他躺下,温言道:“你安心躺着,你现下人在我家,平安得紧。” 伍定远微微一醒,想起自己与卓凌昭相约决战,那时中了致命一剑,之后摔入江中,尔后就人事不知了,看来是卢云将他救了起来、伍定远喘息半晌,眼前又浮起一张冰冷高傲的面孔,好似卓凌昭还在自己面前冷笑不休,嘲讽他不自量力。 伍定远大声道:“卓凌昭人呢?他……他上哪去了?” 卢云轻叹一声,摇了摇头,道:“他取回神剑之后,连夜便走了。” 伍定远大怒欲狂,忍不住便要站起,卢云急忙按住他,劝道:“你好容易保住性命,千万别乱动,免得伤处又破了。”伍定远心下一凛,低头便往自己胸口望去,霎时见了一处血洞,这洞足有小指粗细,却是被“神剑擒龙”刺出的伤口,望之深不见底,里头填着些棉花药粉,看来情状是可怖。 伍定远满心愤慨,竟尔置之不理,咬牙道:“卓凌昭一日不死,我就一日不得心安,这点伤还拦不住我!”说着将卢云推开,仍是执意下床。 顾倩兮看在眼里,忙劝道:“伍制使,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现下你还是养伤要紧,快快躺回去吧。” 伍定远嘿嘿一笑,并不答应,他与顾家小姐不熟,若是身边小事,也许会卖她个面,但他与昆仑的恩怨何其重大,哪是只言片语便能解开的?当下不加理会,便要从床沿翻下。 忽听一声叹息,房中传来一个声音,淡淡地道:“卓凌昭得了神剑,早率门人远离长洲,以你现今的伤势,那是万万追不上他的。快别白费气力了。”伍定远撇眼看去,只见说话那人端坐几旁,说话声音平平淡淡,不是那杨肃观是谁? 伍定远一见杨肃观的面,立时满心怒火,那时卓凌昭当面坦承,说杨肃观与他定有密约,这条计策却没对伍定远明说,全把他蒙在鼓里。 伍定远陡见杨肃观,登即冷笑,讥讽道:“伍某武功低微,自然追不上卓凌昭,却不知你杨郎中的少林真传如何?不过你俩家早已握手言和,结为生死至交,又何必追赶什么呢?哈哈!哈哈!”大笑声中,目光扫过,朝卢云狠狠一瞪,眼神大有责怪之意, 卢云面色一颤,咳道:“伍兄先别动气,大家把话说清楚,你再发怒不迟。” 伍定远不应不答,神色满是气愤,当下更要站起,卢云与顾倩兮对望一眼,都不知该如何相劝。 便在此时,一只纤纤素手伸了过来,扶住了伍定远的肩头,柔声道:“君报仇,年未晚,伍大爷武功高强,又何必急在一时呢?” 伍定远听这话声好熟,他虎目斜望,霎时见到了一名美貌少女,这女孩儿满面温柔,唇颤樱颗,生得是白腻瓜脸蛋,还没将手扶来,便已闻得芳气袭人,如此动人楚楚,自是艳婷来了。 伍定远微微一愣,道:“你……你也在这儿?”艳婷颔道:“我随师父过来拜寿,刚巧也到了长洲。”她扶住了伍定远的肩膀,柔声道:“伍大爷这回真是命大呢,你受了这么重的伤,若非我师父刚好在长洲,又有谁能救治?来吧,我扶你坐下。”说着纤手伸去,便将伍定远扶回床边。 伍定远怔怔望着她:心中忽起柔情,给她搀扶着,便缓缓坐回床上。 卢云看在眼里,只想过去帮忙,顾倩兮却伸手拉住,摇了摇头、众人守在一旁,看着艳婷拍枕拢被,扶侍伍定远回床歇息。 伍定远躺了下来,问道:“尊师还在长洲么?他老人家救我一命,我得拜谢恩德才是。”艳婷听他口气和缓许多,微笑道:“我师父带着师妹先回山了,只是怕你的伤势有甚变化,才命我留下照护。”说着替伍定远端来一碗伤药,送到他的唇边,便要喂他去和喝。 伍定远正想凑嘴过去,忽尔想起众人都在一旁看着,忍不住有些尴尬,杨肃观轻咳一声,别过头去,提声道:“定远你好生休养,我有些事要与卢知川谈,咱们先出去了。”说着伸手拉住卢云,示意他离开。 卢云皱起眉头,低声道:“这不好吧,你放定远一人在房里……”话声未毕,顾倩兮已是掩嘴轻笑,她摇了摇头,伸手往卢云背上一推,催促他离去、卢云手上给人拉着,背后又给推着,这才不情不愿地走了。 偌大的房里,只余下艳婷与伍定远二人,两人默默相对。 眼看众人离开,艳婷放落手上汤碗,当场垂下泪来,伍定远躺在床上,本等着喝汤,待见她无端哭泣,不由一惊,道:“姑娘怎么哭了?”艳婷啜泣道:“伍大爷,你……你从不爱惜自己的性命,神机洞里是这样,虎丘山顶也还是这样……我看你在悬崖上同人打斗,后来又掉到江里,我心里好怕,就担心你中剑死了……” 伍定远见地面上带着泪光,直是娇弱可怜的神色,他心下感慨,叹道:“小丫头,你我萍水相逢,不必老记挂找。”艳婷在床边蹲下,抓着伍定远的铁手,贴在白己的脸颊上,道:“神机洞中,你一命换一命,把我救了出来,艳婷终身不忘伍大爷的恩情。” 伍定远伸出左手,轻轻抚摸艳婷的秀发,叹道:“那日我自知有死无生,不过死前多做一件好事而已,你不必记在心里,知道了么?” 艳婷摇了摇头,端来汤药,跟着将伍定远扶了起来,柔声道:“伍大爷,我现下不管别的,只要你好好养伤,顺顺当当,艳婷就开心了。” 艳婷坐在床沿,服侍伍定远吃药,伍定远闻着地身上的幽香,又觉她的身躯温暖轻柔,虽在重伤垂危之际,仍感心动不已,接过了汤碗,两口喝完。 艳婷取出伤药,低声道:“这药是我师父精心调制的,擦抹一阵,伤处便会凝和。” 她以金针挑起伤药,将伍定远的衣衫解开,在他**的胸瞠上擦拭。伍定远闭起了眼,体受这柔若无骨的抚触,脸上泛起了一丝笑容。 那日在华山上,灵定大师也曾亲受剑芒之伤,便是靠着青衣秀士的灵丹妙药才救得性命,此时伍定远亲自领受,只觉这药入体冰凉,微微-抹,伤口便不再火烫。伍定远敬佩叹服,微笑道:“尊师治伤的本领当真难得,真无愧是天下奇人。” 艳婷见他神态温和,更是着意温顺,只怕弄痛了他。良久,将他衣襟合起,服侍他躺下。伍定远见她满脸爱怜地望着自己,一时喜乐无限,心中为平安。 艳婷擦药已毕,自行搬过凳,坐在伍定远面前,道:“伍大爷,你日后有何打算?” 伍定远原本满心欢喜,陡听她问及往后营生,不由得微微一愣,道:“打算?什么打算?” 艳婷道:“听杨大人说,你目下离京辞官,一个人在江湖闯荡,我很是担心你。” 伍定远哈哈一笑,道:“原来是这档事。”他看着艳婷秀美的脸庞,微笑道:“放心吧!你伍大哥本领高强得很,以后四海为家,何处不能去?又有什么好担忧的?” 伍定远这话倒也不假,他现下武功奇高,江湖上可说罕逢敌手,即便强如萨魔,也要甘拜下风,日后遇上了金凌霜、屠凌心、罗摩什等高手,自能从容应付,除非遇上四大宗师正面为敌,料来天下之大,也无人能奈他何。凭着这番本领,日后闯荡天下,开山立派,自有一番局面,心念于此,更是大为振奋。 艳婷听了这话,却是双肩颤动,泪水忽地洒落下来,伍定远吓了一跳,惊道:“干什么了?又……又哭啦?”伍定远昔日是西凉捕头,生平只在刀光剑影中打滚,少与女相处,艳婷动不动便哭,只教他惊惶不已。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安慰。 艳婷哭道:“你说要闯荡江湖,其实又要去报仇了,对不对?卓凌昭拿了神剑,你打得过他么?” 伍定远摇了摇头,想起决战时的生死豪气,说道:“打得过,打不过,都不要紧,老天爷没让我死,便是要让伍某奋战到底。便算死在卓凌昭手下,我也是心甘情愿。” 艳婷泪如雨下,她往前一靠,紧紧抱住了仇定远,伍定远吃了一惊,道:“你这是做什么?”艳婷垂泪道:“伍大爷,你别糟蹋自己的性命了,都说好死不如歹活,我师叔便是这样莫名其妙死在坏人手上,求求你别再招惹卓凌昭……” 伍定远听她提起张之越,登时闭目长叹,道:“人生在世,苦多乐少。何异禽兽?气节而已。”这几句话却是张之越死前的遗言,此际感慨脱出,竟隐约生出同感。 艳婷啜泣道:“伍大爷,别提师叔那些书人的话了,他死的容易,咱们师姊妹却要孤零零地活在世上,受人轻贱欺侮……你想要赌命报仇,真该替你的家人朋友想想,他们没了你,可要多难受……”伍定远听了这话,忍不住哈哈大笑:“我父母双亡,故旧离散,只怕伍某死后,连个收尸的也没有。哪有人难受呢?” 艳婷哭道:“伍大爷,便算你没有亲人,你怎可忘了艳婷?你几番救我性命,早已是艳婷的亲人,你死之后,我只要想起你曝尸荒野,心里就会痛苦难受啊!”这几句话不见什么修饰,但此情此景,说来恰如其分,竟让伍定远动容。 艳婷哽咽道:“伍大爷,你以后四海飘零,居无定所,却要艳婷如何找你?难道……难道你一点也不念着我?”说着低下头去,目光满是哀怨。 伍定远光棍数十年,从不曾受半个女爱慕崇仰,此时听艳婷话外有话,忍不住便是一愣,颤声道:“艳婷姑娘,你……你……要我念着你……” 艳婷低声道:“你待我这般好,两次番救我性命,我该当好好服侍你才是。伍大爷,求你看在艳婷的份上,好生爱护自个儿。” 伍定远又惊又喜,颤声道:“艳婷姑娘,你……你可是想……想和我一块儿……”他难掩感动惊诧之情,一时心下激动,伸手抓住她的肩头。 艳婷听了这话,登时抬起头来,凝视着伍定远,良久良久,目光都不稍瞬。伍定远见她脸上满是柔情,心中又是激荡,又是兴奋,只盼她能轻轻点个头,答应一声,那他伍定远就终身无憾了。 过了半晌,艳婷却是不言不语,良久良久,终于一声叹息,将眼光转了开来。伍定远呆了半晌,把手从她的肩上移开,想要说话,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强挂着一幅苦涩笑容。 艳婷见他脸色难看,当即伸手过去,紧紧抓住伍定远粗大的手掌,低声道:“伍大爷,我有个主意,不知你觉得好不好?”伍定远本感难受,忽听她如此说话:心中又生希望,忙道:“什么主意?” 艳婷柔声道:“伍大爷,咱们一起回北京,成么?” 伍定远惊道:“回北京?” 艳婷点了点头,道:“伍大爷,你是柳侯爷手下爱将,怎好这样不声不响的离开?不如你早些回到京城,日后艳婷也好探望你,好么?” 伍定远原本面带笑容,听了这话,霎时表情变得僵直,想道:“不对……艳婷这小丫头一向对杨郎中十分钟情,怎会忽然对我这般好?难道……难道……“他连想了几个“难道”,心中竟尔一酸,不愿往下多想,便只摇了摇头,不曾接口。 艳婷见他不语,忙道:“伍大爷,你答应了么?” 伍定远有意试探,他低头叹息,道:“你别劝了。倘我真的回京,与卓凌昭照面了,恐会坏了杨郎中他们的大事,到时反而不美。” 艳婷将伍定远的手掌抱起,轻轻放在脸上摩擦,腻声道:“伍大爷,忘了卓凌昭的事情吧,你好容易做到了九制使,为了日后的前程,别再为难自己了……” 伍定远本在猜疑艳婷的用心,听了她这句话,再无怀疑,已知杨肃观背后教唆,居然想让艳婷说服自己。否则艳婷一个小小姑娘,什么时候知道“宦海前程”的道理了?若非杨肃观怂恿,她又怎会对自己这般好?伍定远心中酸苦,霎时低下头去,双肩微微颤抖。 艳婷见他低头不动,兀自道:“等你回了京城,我定会常来探望你,只盼你能好好保养身,好不好……”耳听艳婷一骨脑儿地讨好自己,伍定远心下既悲且恨,他抬起头来,咬牙道:“别再说了……这些话究竟是谁教你说的?是杨郎中吗?” 艳婷吓了一跳,忙道:“不……不是,是我自己说的……” 伍定远听她兀自隐埋,心中痛,一时不怒反悲,竟尔仰头哈哈大笑起来。 艳婷颤声道:“伍大爷,你怎么了?别吓我好么?” 伍定远放声大笑,其实内心沉重之,只听他喘息道:“艳婷姑娘,请你转告杨郎中一句,莫小看伍定远了!姓伍的辞官南下,早已不要性命,求的便是“公道”两字!你试想想,当年我要是贪恋富贵之人,又怎会舍命救你?你千不该,万不该,便是作人家的说客,过来讨好于我。”他说到悲痛处,再也耐不住心里的悲愤,脸上泪水流了下来,将手指向门外,厉声道:“走!” 艳婷见他发怒,吓得全身发抖,连连摇手道:“没有,我没有……” 伍定远见她不动,当下更不说话,自行起身,便往门外走去,竟是头也不回。 艳婷冲上前去,叫道:“伍大爷!你别走!”说着抓住了他的手掌。 伍定远嘿地一声,大声道:“把手松了!” 艳婷兀自紧抓不放,伍定远大怒,举手一震,艳婷如何抓他的住?霎时身飞了出去,摔在地下。艳婷又怕又惊,吃痛难受,忍不住大哭起来。 伍定远见自己一个冲动,竟在妒恨中摔她一跤,可别误伤她了,他呆呆看着,艳婷哭得梨花春带雨,大见柔弱之态,伍定远从震怒中回神,想道:“不妙,我这番大怒,恐怕吓坏这小女孩儿了。” 伍定远柔情忽动,当下行到艳婷身边,柔声道:“怎么了?摔伤了么?”艳婷泣不成声,哭道:“你走吧!我不要见你了!”伍定远蹲下身,伸手抚摸她的秀发,温言道:“乖孩,快别哭了。好不好?”伍定远对付女人的法比卢云更加蠢笨,自不知该如何安慰女孩,想来想去,也只把她当婴孩一样来哄,身边若是有糖,怕也拿出来喂她吃了。 艳婷泪水盈盈,哽咽道:“我怕你荒废一身本领,这才出言相劝,可……可你把我当成别有居心,我听了好难过……你别理我,快快走吧……” 伍定远叹了口气,寻思道:“也许她真是好心,给我错怪了也说不定。唉……我同她发什么脾气,找杨肃观过来,把话说清楚,那才是好汉所为。”当下温言道:“好了,伍大哥乖乖留着便是,只是我心里有几句话,不能不和杨大人说明白,请你找他过来。” 艳婷止住厂泪水,低声道:“有话好好说,你别寻他相骂。” 伍定远哈哈一笑,道:“昔年杨大人对我有救命之恩,饮水思源,我怎会为难他?快快请他进来吧!”艳婷急急点头,当下便出门寻找杨肃观。 伍定远这番话只是来哄艳婷,其实他自己根本不愿再回北京,此时只想把杨肃观找来,把话交代了,从此便要远走高飞,再不与柳门中人有所牵扯,他坐在茶几旁,想起日后孤身闯荡江湖,心中忽起疲倦之感。 伍定远转动几上的茶壶,想道:“当年从西凉来到京城,现下却到了该走的时候,嘿嘿,官辞了,朋友也得罪完了,我该去哪儿呢?回西凉,再做一个捕快么?还是去关外,那又该做什么?这辈便这样算了?” 转念一想,心里又浮出卓凌昭冷傲的面孔,更是心如死灰。“现下这杀人魔王从容离开,还把神剑夺走,我日后若要找他报仇,怕还是打他不过。唉……好容易得了这一身武功,难道还要看着这帮凶徒横行天下?我对得起齐润翔父么?”想着想,心中逐渐萧,一时豪气尽失。 正想问,艳婷已然走进,伍定远抬起头来,问道:“杨大人呢?”艳婷低声道:“卢知州说,杨郎中收拾了行囊,已先回京去了。” 伍定远满面错愕,双手紧紧握拳,大声道:“他…他为何要避开我?” 艳婷听他又自发怒,面色一颤,道:“杨郎中留下一封书信,要你过目。” 伍定远嘿地一声,伸手接过,艳婷看了他一眼,怕他大发脾气,低声便道:“你慢慢看,我先出去了。”她见伍定远心境不佳,不敢久留,便自离房。 伍定远抓住了书信,咬牙切齿,心道:“好你个杨郎中,事事料先,居然先走一步了!嘿嘿,我伍定远心意已决,谅你城府再深,这回也是用了!”他将信纸抖开,只见字迹摸色墨色未干,足见行色匆匆。伍定远面带冷笑,读道: “定远吾友足下,君艰苦卓绝,千里奔波,只为遗孤申冤雪恨,此诚忠义心。相识经年,弟辄念高义,深敬服也。” 这段话写的是杨肃观对他的感佩敬重,只是伍定远心里明白,杨肃观这人心机颇多,写的未必是真心话,当下只哼了一声,自往下读去。 “考诸当今大局,朝政祸秧,八虎横行,外有江充威逼,内有刘敬制肘,弟此来长洲,肩负外交,立柳门于不败之地,然诸友辱责,众人皆以我为无耻,弟悲心自问,吾何尝有过矣?” 这段话孤臣丹心,字里行间,草书飞舞,仿佛垂泪一般。伍定远读后,自也不能无感。他出神半晌,摇了摇头,便又往下看去。只见杨肃观又写道: “弟此番折返京师,昆仑诸人若守信约,腊月二十当于大理寺相见,若弃守盟约,则万事俱亡矣。**势大,柳门既已择战,焉得图存?当定祸亡无日也。江充一日不除,如置黎民水深火热,此天下义士共知之。然观君之所为,以私怨盖公利,见小仇而忘大义,岂英雄所为哉?” 伍定远看了“以私怨盖公利,见小仇忘大义”这两行话,仿佛当头棒喝,忍不住嘿地一声,身震动。他低头读着信上最后一段话: “君本高节,洁身自好,待弟斧戎加身,君可至坟前祝祷焚香,聊尽往昔义理。弟肃观顿再拜。” 伍定远反覆读了几遍,将信纸折起,低头苦思前因后果,此时朝廷双雄相争,柳昂天既已出面拉拢卓凌昭,这招险棋一走,算来已与一代权臣正面开战,如今柳门如要自保,定需卓凌昭信守然诺()。倘使剑神弃盟远走,柳门一系怕如信上所言,已至祸亡无日的地步了。 伍定远叹息一声:心道:“杨郎中手段虽然不光明,但一切苦心意旨,只为侯爷的事业奔忙,此番用心,却非我伍定远可及。”他站起身来,反覆踱步,又想道:“眼前朝中派决一死战,我若在此时背弃侯爷而去,他会怎么想?卢兄弟、秦将军、韦护卫他们又会怎么想?这许多弟兄的性命都不看在我眼里了么?我这么一意孤行,难道便是义气么?” 想着想:心中微软,渐生回京之念,忽地心念一闪,又想道:“不成,一样是性命,燕陵镖局满门的性命却为何这般下贱?卓凌昭辣手杀死镖局老小,杨肃观身为少林弟,却不把这段仇恨放在心里,似他这般凉薄,我伍定远能做得到么?我今日贸然回去京城,又怎对得起无辜冤死之人?” 想起自己得了一身神功,做起事来居然缚手缚脚,比往日干捕头时,居然还差了老大一截,伍定远紧握书信,雄浑的内力到处,掌中信纸尽成粉碎。 他怒目冷视,咬牙道:“杨郎中,休怪伍定远无情了。”霎时推窗向外,掌力送出,满手碎纸随风飞去,便如花蝴蝶般飘入院中。 伍定远既已做出抉择,便不再多想什么,他舒出一口长气,正要阖上窗扉,忽听一声叹息,伍定远斜目看去,满天纸雨中,一人孤身悄立院中,这人身穿白衣,背上负着行囊,却是杨肃观。 乍见此人,伍定远不免大吃一惊,他此时功力通神,与卓凌昭、宁不凡等人相差无几,哪知杨肃观悄声行入院中,他竟会一无所觉,伍定远愣了半晌,道:“你……你不是回京了么?” 满天纸片飞舞,杨肃观静静站立,他伸出手来,握住一小块纸层,低垂凤目,待见是自己写就的书信,忍不住叹了口气,他摇了摇头,俯身弯腰,自行拾起满地散置的纸片()。 伍定远见杨肃观神情平淡,不露喜怒之情,只低身去捡地下的纸屑。他看在眼里,心头微感歉意,只想跃出窗去,和他软语相向,转念想起燕陵镖局的案:心头又复刚硬,便硬生生忍住了。 良久良久,杨肃观将碎屑一一拾起,收入怀中,他走到窗下,凝视着伍定远。 伍定远此时已无歉疚之情,冷冷地道:“杨郎中忽然回来,莫非是想劝我回京么?” 杨肃观目光柔和,道:“那倒不是。我此番折返,只因心中害伯。” 伍定远哼了一声,杨肃观位高权重,城府又深,便是江充也未必拿他奈何,口出害怕二字,未免做作。伍定远皱起眉头,沈声道:“你怕什么?”杨肃观叹道:“你自己看吧,”说着右手指天,向上比去。 伍定远微微一奇,不知他有何用意,当下顺着他的指端往上去看,霎时之间,身一震,竟尔向后退开了一步。 莽莽星空中,一只硕大无比的彗星横空而过,彗光芒璀璨,气势滂沱,遮蔽了无数星辰,长尾如帚,绵延天际,以明月的彩艳,被那万丈雄光一逼,竟也为之黯然失色。 天际忽生异象,伍定远满心惊诧,抬头看着难得一见的天奇景()。 杨肃观仰望星空,面色凝重,道:“典籍记载,这彗星七十余年现世一回,上次降临人间,宫室便生骨肉之乱,七十万军民陷于战火,今次再来临,尚且直入紫微帝宫……唉……”他摇了摇头,凝目看向伍定远,怔怔地道:“莫非,又要改朝换代了?” 伍定远听了“改朝换代”四字,想起神机洞中的所见所闻,饶他内力之厚,世所罕见,还是全身巨颤,神色为震恐。 杨肃观仰再看星象,道:“肃观自幼受戒持身,灵台清明,了无牵挂。但方才上行走,见了这妖星降临,我却忽地折返回来……定远,你可知杨某的心意?” 伍定远静静听着,如何不知杨肃观关心同僚的心情?他吞了口唾沫,不由低下头去。 两人辞别在即,杨肃观自知不必多言,淡淡地道:“我走之后,你专心养伤,其余身外之事,不必烦心挂记。”说着转身过去,道:“日后能否相见,一切随缘,肃观绝无勉强之意。” 神光照耀大地,映得杨肃观的脸颊更加雪白,他仰头望着万丈彗芒,霎时一声轻啸,背起行囊,悄然北去. 正文 第二章 助汉则楚亡 景泰十二年十月己巳,钦天少监奏帝曰,彗星见西北,如火变白,光芒长可六七尺,正昼犹见,卷舌入紫微垣,竟天东行,无所不犯,十日而灭。 深秋星变,客星陡至,眼看彗孛横穿长空,尚且直入紫微中宫,帝象受侵,黎民姓得见奇观,自是大为震动,上起宫室大夫,下至陋巷平民,千万人仰头惊叹,或谓妖星,或谓瑞星,各自议论纷纷。 “师父!师父!大事不好了!” 是夜更,铸铁山庄的几名弟本在看守天炉,哪知好端端的,却见炉忽尔腾烧起来,众人见怪事生出,火势更是越烧越烈,忙匆匆回庄禀报,登把熟睡中的欧阳南给惊醒了。 欧阳南缓缓起身,让夫人披上了外衣,推开房门,待见弟跪在门口,沈声便问:“生出什么事了?这般大惊小怪?”一名弟面带惧怕,颤声道:“适才天炉不知怎地,居然自行烧起,大火冲天,恐怕会泱及城内。” 欧阳南心下一惊,忙道:“师父立刻过去。你们也去通知大师兄一声,请他速速带人过来。”那弟应道:“大师兄早已得知消息,他怕火势一发不可收拾,此际已率人过去救火了。”欧阳南听说事态严重,更不打话,急急驾马出庄,便往城郊疾驰而去。 赶到城郊,距天炉尚有一里之,已见烈焰冲天,热气更是逼人,欧阳南催马向前,赫见大批弟接力送水,巩志正自指挥全场,一桶又一桶的冷水浇下天炉,全力灌救,但火势兀自四下延烧,周围尺内的树木都已焚为灰烬,众弟见水桶无济于事,便从庄里运来水龙,打算直接抽出井水,好来浇熄火头。 欧阳南行到巩志身边,沈声便问:“怎会生出大火?可有人粗心大意,弄出祝融之灾?” 巩志抹去脸上的飞灰,喘息道:“弟也不清楚,天炉破损,这几日师兄弟们都在出力修补,好容易昨夜有个头绪,哪知时之际,这天炉竟然无端焚烧,至今不歇。” 欧阳南面色惨白,道:“炉里有东西么?” 巩志摇了摇头,道:“除了铁精残渣,炉内空无一物,照说是烧不起来的。真不知为何会窜出火苗。” 欧阳南长叹一声,摇头道:“错了,错了,咱们全搞错了。那些底料不是残渣,而是千古难得的铁精骨。咱们差点糟蹋了奇珍异宝,罪过啊罪过,”巩志奇道:“什么铁精骨?师父的话好生难懂。” 欧阳南不去理他,迳自提声喝道:“来人!去取雷泽刑天锤!”众弟听师父要取来神锤,那是有意造剑了,众人答应一声,便急急赶回庄去。巩志心中惊讶,忙问道:“师父,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您可否明说?” 欧阳南神情凝重,道:天地万物有正便有反,有阴便有阳,卓凌昭带来的那块铁精,阴柔精华全给“神剑擒龙”得去,余下的残存之物,定是至刚至猛的骨渣,却给咱们当成了废料。天炉灵性不泯,不甘良质美才荒废其中,这才自行冶炼,烧起了大火。”巩志听得目瞪口呆,骇然道:“这么厉害?那又会烧出什么样的兵刀来?” 欧阳南沉思半晌,道:“我欧阳家故老相传,这块风水宝地若有灵物冶炼,便会造出一柄绝世神兵。名唤“擒龙”,果然此剑降世,便即睥睨天下,无人能挡。只是万物依着阴阳五行的道理,无不相生相克,一旦生出天下无敌的物事,造物便会另辟途径,以求制肘。”他凝望天炉,叹了口气,道:“照此看来,说不定天炉另行烧结了一柄兵刀,以来抗衡擒龙剑。” 巩志吃了一惊,那“神剑擒龙”已是怪异莫名的妖物,若还另生一把威力无穷的奇形兵器,天下岂不大乱?他还想再问,却也不知从何说起,已是呆立当场。 过不多时,神锤已然取来,欧阳南走向天炉,提声喝道:“大家各持一只水龙,分占角落,以水柱为我开,我要进炉!”众弟闻言大惊,巩志更是急急劝阻,但欧阳南执意甚坚,众人奈何不了,只有听命行事,霎时六座水龙同时洒水,替欧阳南开道,巩志更是亲驾一座水龙,紧临欧阳南之旁,水柱直直喷洒身上,就怕师父年老有失,别遭烈焰吞噬。 大火飞腾,洪武天炉望之若同魔龙怪兽,一时呼啸喷火,似欲烧尽世间万物,欧阳南行近炉口,巩志喷洒的水柱尽成弥漫水气,猛听欧阳南惨叫一声,全身已然着火,巩志急道:“快浇水!”六道水柱同朝欧阳南喷去,已然扑灭他身上的火势。巩志怕师父受伤,当下顾不得师父责怪,拖着水龙,也往炉口冲去。 大水冲下,烈焰卷出,水火交攻之间,四处都是蒸发水雾,但旋即又给热气冲开。欧阳南仰天暴喝,抱住神锤,竟无视于高热烈焰,猛朝火头下窜人。 巩志怕他有所闪失,拖着一座水龙,紧靠炉口,猛将水柱灌了进去,热焰烧来,连他的衣角都已着火。 众弟见师父奋不顾身的冲进,大师兄也已面临生死大险,心下都是惊骇震荡,众人不顾己身安危,无不朝炉口靠近,一时之间,众志成城,六座水龙一同挤在炉口浇灌,漫天水气飞扬,齐心合力之下,火头竟被压下。水气弥漫中,但见一人朝外滚出,此人全身焦黑一片,身上衣衫被烧个精光,连眉毛头发也不能幸免,这人模样狼狈,却是一代铸剑宗师欧阳南,怀中兀自紧抱那只刑天锤。 巩志靠在炉旁,自也惨遭波及,身上手上满是水泡,他见师父滚倒在地,生死不知,顾不得自己身上疼痛,急忙上前扶起,叫唤道:“师父!你怎么了!” 他叫了一阵,欧阳南却浑然不觉,只是一动不动,好似死了一般。 巩志知道拖延不得,当下剪开师父的衣衫,取过清水,将他上下冲洗干净,跟着急急命人取过伤药,替他细细擦抹。铸铁山庄整日与火为伍,救治烫伤之术,算是天下无双,自来烧伤者多死于各种感染,凭着伤药中防脓止烂的奇效,只要欧阳南没给烧成焦炭,在他们眼中都算有救。果然伤药擦在欧阳南身上,宛如冰镇,伤处的红肿糜烂更见消灭。 欧阳南给这么一阵治疗,已然缓缓苏醒,他稍一恢复神智,立时指向炉口,惨嚎道:“神剑现世,魔刀随生……大家快逃呀!生灵涂炭啊!”说着双手连连挥舞,宛如失心疯一般。 巩志等人闻言大惊,急忙探头去看,却见炉内一片焦黑,除了满地铁渣之外,实在看不出有何怪异之处。 巩志咳了一声,低声吩咐众人:“先将师父带下去歇着,等火头降下,咱们再进炉去找。” 欧阳南给弟抬起,眼神仍是惊恐无限,喃喃地道:“神剑擒龙,业火魔刀,里头的东西是柄妖物……咱们决计不能让它现世,否则天下要有兵祸……”他口角微动,欲言又止,霎时全身乏力,晕了过去。 巩志望着黑沈的炉口,想起里头的东西玄妙异常,绝不在神剑之下,心下自感惊骇,他召来门人,低声吩咐道:“大家听了,师父方才所言,绝计不能外泄,否则各大门派前来劫夺神兵,咱们铸铁山庄定有覆亡之祸。”众弟答应一声,心下都是惴惴,不知炉里面的东西是何来历。 火龙窜天,欧阳南身受重伤,已被抬离火场,余人犹在全力灭火,巩志抬头望天,只见彗星横空而过,当此异象,巩志想起师尊所言的“业火魔刀”,心中只感忧虑,良久良久,仍是说不出话来。 却说秦仲海看过城西鬼屋之后,心里只感烦乱不堪,料知刘敬定有什么阴谋,怕还是冲着自己来的,秦仲海生来机敏警觉,遇上这等事,自是逃都来不及。他这几日专躲着刘敬,只在西角牌楼喝酒,足不出户,连家也不回了。听了属下秉报彗星降临,好生美丽,要他到外头赏玩,秦仲海也当屁一样来听,全不理会。 连躲了二十余日,这夜宫中无事,虎林军众人心存孝顺,知道老大这几日闷得厉害,便从御膳房偷出好酒好肉,取过大批赌具银两,便想让秦仲海乐上一乐。秦仲海见大伙儿这般心意,怎好推拒?当即第一个带头胡搅,率着-众下属袒胸露肚,群来赌博欢饮。直把牌楼深处当仙境,虎林军中做天堂,便天王也换不得。 诸人围坐五桌,你吃酒,我吃肉,众人神色紧张,一时骰乱滚,银两推移,直是“沧海桑田输脱裤,泪眼犹湿钱复还”,赌局直是起伏不定,让人大喊痛快。 正厮杀间,门口传来-阵敲门声,此时夜深人静,还有几名下属在宫中巡逻,大概是回来歇息的,一名下属哈哈一笑,道:“他***,大半夜的,八成是回来拉屎的弟兄。”说着上前应门。 板门才一打开,那人已挨了个清脆的耳光,跟着向后滚出,众人吃了一惊,无不拔出钢刀,翻身站起,霎时一名监跨入大门,傲然望着众人,却是薛奴儿来了。 深夜之际,薛奴儿以东厂副总管之尊,居然降尊纡贵,亲自过来造访?秦仲海万没料到此节,一时不及躲起:心下只是叫苦连天。薛奴儿见他嘴歪眼斜,料来定在诅咒自己,当下十分着恼,骂道:“你装着一张怪脸做什么?心里骂我么?” 秦仲海心中烦躁,口气却似没事人一般,他哈哈两声,道:“没事,我见副总管大好了,可以下床走,心里替你欢喜,难免表情多了些,您可别见怪。” 薛奴儿前些日卷入祸端,竟给皇帝送去毒打一大板,看他现下武功尽复旧观,伤势定已痊愈。薛奴儿想起当日被秦仲海作弄的情状,恨恨只道:“死家伙,你上回偷看咱家的屁……屁那个,给我小心点,” 秦仲海听他支支吾吾,立时笑道:“什么那个这个的,不就是个屁股么?公公的屁股左边长黑痣,右边生黑毛,模样挺威严的,跟面孔差不多。秦某真算有眼福了。”他笑了笑,又问道:“公公深夜过来西角牌楼,可是专程来谈这“屁经”的么?” 秦仲海说话荒唐不经,大批虎林军手下自是掩嘴偷笑,薛奴儿大怒欲狂,他竭力自制,喘息良久,这才呸了一声,尖声道:“混蛋东西!要不是刘总管有事找你,你当咱家闲得无聊,自愿上你这狗窝来吗?你再给我贫嘴,休怪我赏你两个耳括!” 秦仲海听他提起刘敬,心下便是一凛,他咳了两声,推托道:“原来是刘总管召见,他老人家平日公事忙得很吧?什么时候方便见我?” 薛奴儿冷然道:“什么方便不方便的?他现在便要见你!你乖乖跟我来,别耍花招!” 秦仲海吃了一惊,想不到刘敬竟会深夜召唤,丝毫不让自己有推托的机会,此番召见如此慎重,定有大事生出。薛奴儿见他迟迟不移步,便冷笑道:“怎么样?到底敢不敢来?” 秦仲海心下打量,既然麻烦上门,推也推不掉,倒也不必再藏头露尾,性便来一探究竟。当下翻身站起,道:“既然如此,有劳薛副总管带。” 虎林军诸人听了这话,无不替秦仲海担忧,薛奴儿平日手段凶狠,性格残暴,若是有意来害, 秦仲海不免要糟。秦仲海见下属多有惶急之意,便向他们暗暗摇手,示意众人放心。上回刘敬自称替自己保举高升,不会无端对自己不利,只是刘敬要他过去城西鬼屋,又称识得他的师父,定是有备而来,想到一会儿定有意想不到的大事,还是忍不住忌惮。 当下两人一前一后,秦仲海便跟着薛奴儿离去。 深夜之中,二人在宫中行走,他两位一是东厂要角,一是禁军统领,自无人敢过来罗唆,只见薛奴儿脚下疾走,却是往宫外行去,秦仲海微微一怔,叫道:“刘总管不在宫内么?”薛奴儿不去理会,冷然便道:“你只管跟在后头,问这许多做啥?” 眼见他行止神秘,秦仲海更起疑心,虽知东厂之人不会下手加害自己,但刘敬安排得如此奇怪,不能不叫他加倍提防戒慎。 行到承天门,已要出宫,门口侍卫见副总管过来,自是赶紧让,连问也不敢问上一句,秦仲海看在眼里,自是暗暗摇头,当时朝政大坏,监随意来去宫门,众人习以为常,早已见怪不怪。只是长久以往,纲常法纪不免紊乱,结党营私,更是由此而生。 薛奴儿走了出去,便换秦仲海了,他虽与守卫相识,却乖乖取出令牌,送上缴验,那守卫看过令牌,低声便问:“将军也要出去?”秦仲海咳了一声,道:“我有些急事回家一趟,去去就回,劳烦兄弟开门。”他平日虽然荒诞不经,但遇上正事,却仍方寸严谨,一板-眼,丝毫马虎不得。若非如此,却要他如何带出纵横沙场的精兵? 那守卫知道薛奴儿与秦仲海一向不和,岂知两人却同出宫门,心下虽觉奇怪,但也不敢多问,急急开了宫门,任他二人离开。 薛奴儿见秦仲海缓缓走出,霎时冷笑不休,道:“不过出个宫而已,居然还要缴验令牌,看你们柳门就是少了点人望,真个可笑啊。”秦仲海冷冷地道:“薛副总管人望这般高,何不上江师府上晃去?每日喝骂属下,专在自家地盘招摇,这种祟隆声誉,秦仲海可不敢要。” 薛奴儿气得脸色惨白,可又答不上腔,只得尖叫道:“少废话!随我过来!”只见他运起轻功,左一绕,右一拐,便往城郊而去。秦仲海见他身法快绝,便也提气直追,紧跟在后。 薛奴儿方才给他讥嘲一顿:心下有气,只想板回些脸面,冷笑道:“好你个秦仲海!咱俩没打过架,这下刚好比比脚力,看看谁才是大内第一!”他脚下一点,已如飞箭般向前射出。秦仲海哼了一声,也是发力急追。 秦仲海比薛奴儿年轻了二十岁,体力健旺,起初几里丝毫不落下风,只是程一长,便不能没有内功相佐,秦仲海虽有九州剑王这等名师点拨武艺,但内力修为仍不及薛奴儿深厚,果然行出十余里,已是相形见拙。 薛奴儿见秦仲海坠后,心下更是大乐,他有意戏弄,不停左右窜跃,上下飞驰,好让秦仲海追个脸红脖粗。秦仲海跑得气喘吁吁,自知不敌,霎时停下脚来,喝骂道:“操你奶奶雄!姓薛的!你再敢戏侮老,便自己去见刘总管!”薛奴儿是个暴躁性儿,听他拒绝同往,立时取出天外金轮,尖声道:“杂碎!你轻功不及我,正该乖乖认输,向公公磕头请益,现下却耍无赖?你不同我去,休怪公公给你点颜色瞧瞧!” 秦仲海咒骂两声,掉头便走,连话也懒得多应一句,薛奴儿见他对自己毫不理睬,不由得慌了手脚,忙道:“喂!姓秦的!你别生气了,快回来啊!” 秦仲海呸了一声,停下脚来,往地下吐了口脓痰,恶狠狠地道:“来不及啦!你现下抬八人 大轿过来,老也懒得理你。你自个儿去死吧。” 薛奴儿脸色又青又红,不知该如何是好,要他低头去求秦仲海,不如跳崖自杀还来得爽利,可要眼睁睁地看着秦仲海离开,却又不能向上头交差,他连连搓手,全没了主意。 秦仲海满心得意,左摇右摆,大剌剌地离去,正走间,忽见边坐着一名老者,这人头上带着斗笠,两脚却挡在中,若要正面行过,定须跨过这人的双腿,秦仲海不愿惹事,当下侧身让开,哪知那老者两脚忽尔抬起,脚尖却是往秦仲海膝间点来,秦仲海见这老者后发先至,已然算准他闪避数,当下微微一凛,他抬起右脚,便往那老者的脚尖踢去,那老者不闪不避,等他脚下踢实,脚掌一侧,已将脚跟对准秦仲海的足底,秦仲海这脚若要踢下,不免脚板受伤。 秦仲海见此人武功毫无霸气,但招敷却是精奇沉稳,他嘿地一声,跳开两步,手握刀柄,冷笑道:“俗话说了,好狗不挡,老兄行止这般凶恶,却是哪家香肉铺里逃出来的?” 那老者再笨十倍,也知秦仲海骂他是狗,他听毕之后,却不动气,只哈哈一笑,道:“秦将军说话实在难听,咱家见你走得好急,一时心急,才把你留了下来,倒没什么恶意。”说着解下斗笠,秦仲海转目急看,这人七十来岁年纪,脸上没半根胡须,正是东厂总管刘敬。 此时薛奴儿也已赶来,他凑了过去,低声向刘敬道:“总管,这姓秦的小脾气坏,嘴又贱得紧,不教训一下不成。让我揍他一顿吧。”秦仲海挖了挖耳孔,冷冷地道:“别那么话,薛公公倘要动手,秦某立刻奉陪。”他给东厂两大高手围住了,非但不让步,反而主动搦战,想来确是性格刚强,吃不得亏,当下拔刀出鞘,真要干上了。 薛奴儿听他口气甚恶,登时大怒,他性格强悍,王府胡同双战昆仑二把交椅,西域客店身受江系大主将联手夹攻,无不从容应付,丝毫不落下风。武功之高,自是不言可喻,此时秦仲海狂言挑战,他如何会怕?当下尖叫一声,便要取出金轮杀人。 刘敬看在眼里,忙拦到两人中间,笑道:“干什么啊,都是自家人,有什么好争的?”说着左掌轻挥,推开了薛奴儿,右手便往秦仲海肩上搭去、秦仲海见他神态亲热,讪讪便道:“刘公公,别来这套了。我依着您老人家指示,鬼屋也瞧过了,您到底有何吩咐,不妨快说吧!” 刘敬微微一笑,道:“去过鬼屋了,那你可见到鬼了么?”秦仲海呸了一声,嘴上没说话,心中却道:“老活见鬼,见了你这没鸟的烂鬼,”刘敬看他满脸不忿,便拍了拍他的肩头,笑道:“好啦,不管你有无撞上鬼怪,咱家这便带你去开个眼界,见识一下真正冤死的孤魂野鬼。” 秦仲海咦了一声,正要开口询问,刘敬已拉着他,纵身朝西方一条小径行去。秦仲海有意把事情看个明白,便任由他带着,倒也不再多问什么。那薛奴儿却神态戒慎,一上四处张望,不时跃上树梢,眺头远望,似怕后头有人跟踪。 人行到一处地方,已是黎明时分,秦仲海藉着曙光望去,眼前好一片湖水,湖面如镜,深秋破晓中,湖水罩在薄雾中,岸边矗着几间宗祠寺庙,土墙红砖,看来颇有诗意。 湖边几名汉本在垂钓,似是渔夫,一见刘敬过来,立时放下鱼竿,过来相迎,引着刘敬等人,便往湖畔建筑而去。秦仲海跟在后头,见这几名渔夫下盘功夫扎实,武功竟是不弱,心下暗暗警戒。 人行到深处,见是座小小佛堂,门外两人自坐地下,这两人光头秃顶,一人手中編著竹篮,一人拿着鱼篓洗刷。秦仲海见这两人低头不语,面无表情,但阳穴高高鼓起,目中神光湛然,看来武功绝非泛泛。秦仲海吃了一惊,想道:“好你个刘叭,什么时候招揽这许多高手?这老家伙究 竟想干什么?” 正猜忌间,刘敬已然走入佛堂,跟着伸手召唤秦仲海,秦仲海跨脚进去,却见薛奴儿守在外头,不曾进来。秦仲海犹疑片刻,就怕里头有什么机关,正要发问,却听刘敬笑道:“你莫理旁人,只管进来。”秦仲海干笑两声,只得拱手人内。 跨入门中,只见佛堂里摆着张茶几,两张竹凳。堂后挂了幅笑眯眯的弥勒佛像,望之颇为简陋,好似真是贫苦修道人的住处般。 刘敬招呼秦仲海坐下,亲自为他斟茶,秦仲海见刘敬一不言不语,好生神秘,有心杀杀他的威风。当下伸手端起茶碗,猛吸了一大口,跟着漱了漱嘴,呸地一声,整碗吐到了地下,弄得佛堂肮脏无比。 秦仲海眯起了眼,懒洋洋地道:“刘总管大半夜地,硬把老秦拉到佛堂里参拜,可是要劝我出家么?”说着又咳了一口痰,狠狠往地下吐去。刘敬看他举止粗鲁,却仍笑眯眯地,道:“秦将军说笑了,你乃当世虎将,大块吃肉,大口喝酒,是块做大事的好料,谁敢要你长伴青灯?” 秦仲海把脚高高翘起,哈哈笑道:“好说,好说。刘总管,我这人性直,不喜拐弯抹角。前几日总管替我遮掩了渊阁的丑事,小感激不尽,今日你老若有什么吩咐,只管开门见山,别来尔虞我诈,好不烦人。” 刘敬微微一笑,并不说话,静静替他斟上茶水。秦仲海见他仍是阴阳怪气,当下一把将茶杯抢过,扔出佛堂,讪讪地道:“别倒什么鸟茶了,昨晚吃酒开心,兴致却给你们打断,爷爷还没喝够哪;有酒便取出来吧!” 茶杯飞出门外,立时听到薛奴儿的咒骂声,秦仲海哈哈大笑:“他***,可是砸中这老贼的脑门了?”刘敬听他满嘴粗话,又见了恶形恶状,忍不住看了他一眼,摇头道:“秦将军,你如此粗鲁无,可是打小没了娘亲教诲,方才野成这模样?” 这话要在常人听来,刘敬自在讥讽秦仲海举止鄙俗,毫无家教,秦仲海自也该反唇相讥。但秦仲海自从在鬼屋中给人搅扰,心神始终不宁,此时听刘敬提起自己的娘亲,莫名间,身便是一震,但此刻他与权臣对席而谈,万万不能示弱,这惊诧神色一闪而过,便即哈哈笑道:“不瞒总管吧,秦某孤儿出身,一向无父无母,石头里蹦出来的。少了娘儿们过来罗唆管教,恰好粗鲁痛快,自在逍。” 刘敬听了这话,却是一声轻叹,道:“乡下人常说,有娘的孩像个宝,没娘的孩似颗草。可怜你自小没有母爱温暖,风雨飘摇,独个儿过活,唉……这许多年下来,可真生受你了。” 秦仲海精明老练,旁人心里想的盼的,他只要摸个片刻,便能猜个**不离十,哪知与刘敬相识以来,始终落于下风,不曾猜出这名老监半点心思想。他听刘敬这话毫无来由,直是莫名其妙,当下喝道:“你到底要说什么?” 刘敬喝了口茶,淡淡地道:“秦将军别生气,闲聊几句而已。”秦仲海心里的疙瘩给他连番撩起,颇感不快,冷冷地道:“你再东拉西扯,休怪我掉头便走。” 刘敬微微一笑,道:“秦将军不喜欢谈家事,那咱们便谈谈国事吧。”他凝目看着秦仲海, 笑道:“秦将军,冒昧问你一句,你忠于皇上么?” 秦仲海听他这话又是天外飞来,不由得皱起眉头,不知这老监何出此问,莫非是要刺探自己,他急忙定神,冷笑道:“秦某奉公守法,自问没半分对不起朝廷之处,公公何须试探?” 刘敬面带微笑,望着弥勒画像,颔道:“你与柳昂天情同父,他忠于国家,你秦仲海自也跟着效忠,这我当然知道。只是我今日问你一句,倘若皇上赐你一死,你待要如何?” 刘敬这么说话,要是卢云坐在这里,定会全身巨震,所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卢云身为儒生,自是深受薰陶,若是皇帝下令赐死,尽管般悲怨,他还是会引颈就戮。便是伍定远听了这话,也会心口剧痛,想着慷慨赴死的壮志豪情。 哪知秦仲海实是天生的土匪料,听了这话,却只嗤地一声,把痰吐到了地下,跟着冷笑两声,睥睨斜视,全不作答。 刘敬看了他一眼,道:“看来忠君一事,秦将军好像还差了那么点。” 秦仲海哼了两哼,他从不是什么忠臣孝的典范,皇帝若要赐死,管他天大理由,他老秦自是左脚抹牛油,右脚擦猪油,当场溜之大吉,但这话既是刘敬所问,自也不好明说,当下只嘿嘿干笑,道:“公公你呢?皇上若要你死,你会死么?” 刘敬昂向天,凛然道:“士为知己者死,我虽是个肢体残缺之人,这点气节也还有的。” 秦仲海嘻嘻一笑,假意哦了一声,道:“了不起啊,好一个士为知己者死啊,却不知那日副总管差点把皇帝老儿切成两半,这又算他***哪门知己啊?”说着哈哈大笑起来。 数月前皇帝狩猎,忽遇双虎袭击,那时薛奴儿以金轮救驾,却差点伤及皇帝,秦仲海始终怀疑此事有诈,此时便提了出来,要看刘敬如何应付。 刘敬听了问话,神态一如平常。他斜了秦仲海一眼,淡淡地道:“此事纯属意外,将军休得讥讽。”秦仲海当场嗤之以鼻,冷笑道:“刘老爹,你瞒得过锦衣街那帮蠢才,却瞒不过老秦的眼去啊。凭薛副总管的武功,不过是杀只大虫,焉有失手之理?打开天窗说亮话,你们……嘿嘿……你们***是不是想…想…嗯…啊?”秦仲海想将“谋害皇上”四字说出,却又不敢开口,便只“嗯啊”两声混过,毕竟这事牵连广,岂能随意言之,当下便不明说。刘敬面对森厉质问,神态却是不温不火,他淡淡一笑,道:“秦将军,难得有缘谈心,别说这些恼人的。你静下心来,先让咱家同你说个故事,可好?”秦仲海听他面无喜怒,只轻轻巧巧地转过话头,心下暗暗敬佩:“这老监行事沈稳,等闲不露真性。那江充虽然厉害,但与这老贼相较,火候怕也差了一截。” 刘敬见他目光凌厉,便微笑道:“怎么样?这故事将军听是不听?”秦仲海双眉一挑,冷冷地道:“公公日理万机,今日却好兴致。您要说故事,在下自然洗耳恭听。” 刘敬微微一笑,道:“你愿听便好。不过这故事也没什么了不起的,说不定你也听过了。距今十二年前,朝廷有场御驾亲征,这事你知道么?” 秦仲海听他提起此事,忍不住心下一凛,颔道:“这事我听柳侯爷说过。听说先皇武英帝兵败西疆,遭大臣反噬,终于死在异邦。” 刘敬笑了笑,说道:“你家侯爷说的不错,不过这只是江充的说法。” 秦仲海嘿嘿一笑,道:“听总管这么说,难不成还有别的俾宫野史传下么?” 刘敬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道:“当年御驾亲征的惨祸,牵动天下气运,几达十年之久,余波所及,非但弄出个怒苍山来,还伤及无数英雄好汉的身家性命。说起来,不只秦霸先,便连江充、你家侯爷、我刘某人,无不大受影响。甚至一些武林人物,像是少林天绝僧、华山宁不凡,“九州剑王”方敬,也都深受其累。” 听得这许多人物牵扯在御驾亲征的大祸中,秦仲海心下一惊,面上却不动声色,只凝视着刘敬、知道他一会儿所言,定与薛奴儿刺杀皇帝、琼贵妃偷人等情有关。当下正襟危坐,不敢再有轻视之意。 刘敬往他看了一眼,两人目光相遇,刘敬忽地叹了口气,道:“此事株连之大,死伤之惨,实非常人所能见。秦将军,当年便你一个小小孩童,也因而改变一生,这你晓得么?” 猛听此言,秦仲海忍不住嘿了一声,前几日那老人将他误认为秦家二少爷,已令他好生不快,此时刘敬又影射自己与秦家有关,直教他心中又恨又烦,秦仲海伸手往桌一拍,怒道:“刘总管!你番四次的影射秦某的身世,究竟想说些什么?老不过姓秦,又***犯了天条吗?” 刘敬听他怒喝,却只微微一笑,道:“有空去看看师父,方大侠会说个明白的。” 秦仲海听他提起方敬,更是怒不可遏,他手按刀柄,霍地站起,喝道:“刘敬!我明白告诉你!你别以为我师父反逆出身,你便能挟制秦某人,你如意算盘可打错了!” 刘敬看了他一眼,自顾自地喝了口茶,道:“你多疑了。我刘敬若要挟制你,方法何其之多,真会用这蠢笨的法么?”说着森然一笑,眼神中全是奸狡。 秦仲海全身冷汗涔涔而下,立时想起刘敬的诸多厉害手段,此人若要对付自己,确有无数法门,实不必拿自己的师承来历作章。他放脱刀柄,坐了下来,哼道:“我丑话说在前头,你若有意整我,那是找错人了,秦某给逼急了,杀人放火,无所不为,你硬来惹我,那是自找死。” 刘敬听他说得凶狠,知道他心里暗自害怕,反而笑了笑,道:“你别生气,咱家只是要你听个故事而已,别无用意。”秦仲海嘿地一声,他按耐住性,挥手道:“公公有话请说,有屁快放。我一会儿急着回宫。” 刘敬喝了口茶,道:“武英十五年腊月,御驾亲征惨败,前线飞鸽传书,转送军情回京。信中指证历历,言道武德侯谋害先皇,亲手将圣上杀死。此事传出,风云变色,群臣哗然,京城立即戒严。”秦仲海熟知此事,便点了点头。 刘敬又道:“听说皇帝被害,满朝武无不骇然,秦霸先一向忠于皇上,如何无故反叛?虽说军情如此,却无人相信此说。阁揆大人立即召集六部,便要派人查证,说不定皇帝仍然好端端地在西疆,只怕有心人从中挑拨生事。”秦仲海冷笑道:“这位有心人姓江吧!” 刘敬哈哈大笑,颇见欢畅,道:“秦将军快人快语,真是一言中的。”他有意缓和场面,让秦仲海稍稍松弛,便取过一只新茶碗,替他倒了杯热茶,又朝自己碗里加了水,道:“当时朝廷快刀斩乱麻,一方面派人赶赴玉门关,要将事情查个明白,二方面由老臣徐忠进、国丈琼武川领衔,一同请出后垂帘听政,好来过这兵荒马乱的大危难。” 秦仲海举起茶碗去喝,听得大理寺卿徐忠进、国丈琼武川这几位老人出马,顿觉放心,他喝了口清茶,降了降火气,点头道:“几位老臣果然精明,这当口正该如此办理。” 刘敬道:“不过事情毫不顺利,朝廷人马尚未离开北京,就出了天大的乱。”秦仲海吃了一惊,嘴里茶水猛地喷了出来,他举袖擦拭,惊道:“什么乱?” 刘敬端起茶来,轻啜一口,道:“也先可汗兵临城下,开始攻打北京。” 秦仲海茫然张嘴,那时柳昂天曾提及武德侯杀害皇帝一事,却未多谈也无攻打北京一节,此时听刘敬提到此事,秦仲海却是第一回听到。 刘敬道:“也先大兵杀圣京城,朝廷上下无不惊恐,国家已入朝不保夕的惨况。那时天下军马急急来援,你家侯爷率领十万大军,与也先激战城郊,双方杀得血流成河,此战若败,京师必入蛮夷之手,只怕神州姓都要沦为异族奴隶。但我朝十七勤王人马不能无人统帅,几名大臣力陈国家下可无主,须得拥立一人代位,以保社稷,此事送入景福宫,后便急急下诏,立泯王为皇储,暂由御弟监国。” 泯王便是当今的景泰皇帝,他在风雨飘摇间接任皇位,天下无不称道,此事秦仲海自也知闻。 刘敬又道:“皇储接位,一心思地替他兄长报仇,立即下令处死秦霸先满门老小,当时我会同柳昂天、琼武川等老臣,忠言谏,言道案情尚不明朗,想请皇帝收? ?成命,但皇上眼见兄长惨死,这武德侯罪嫌最大,如何忍得下这口怨气?他召唤四军马入城,封锁京中来往道,即刻将秦家满门处死,不容走脱一人。”听得此言,秦仲海登时想起城西鬼屋里的那个老头,他身-颤,心头出了几个疙瘩,竟似不舒坦。 刘敬道:“那时大祸临头,京城上下都为秦家满门忧虑。秦霸先的妻颜氏,听说大军入城,就要过来抄家,她一人挡在门口,手持先皇赐下的免死金牌,只想凭手上金牌救命,好让满门老小逃过一劫。” 秦仲海十分关心,颤声道:“后来呢?” 刘敬道:“她一个妇道人家有这胆色,也算难得了。不过闯入秦府的军官多是凶狠暴戾之辈,看也不看她手中金牌,一刀便把她的脑袋砍了。”秦仲海啊地一声,悲声道:“她……她死了……” 刘敬低声道:“人无头,安能活?颜氏贤慧貌美,聪明博,人人都对秦霸先好生称羡,谁知她这样娇弱的女,到头来却成了刀下的无头鬼。可怜她两个孩不过稚弱,便成了孤儿。”说着又往秦仲海看了一眼,那眼神满是怜悯同情。 秦仲海与他目光相接,霎时心中一酸,泪水几欲洒落,他生性洒脱,从小到大没哭过几次,此时泪水满盈,却连自己都不明白为何哀伤。他急急以衣袖遮面,就怕给刘敬见了笑话。 刘敬殊无取笑之意,他叹了一声,转过话头,又道:“城内军马杀人满门,城外大军却要给人屠杀。当时也先已至城外里,情势危急,景泰皇帝亲自领军接战,双方大杀一阵,胜负虽分难解之际,阵前却出现了一人,此人好生了得,化千戈为玉帛,居然说动了也先可汗,让他不待胜负分出,便自行率军离去。” 秦仲海抹去泪水,神色已然宁定,他知道当年双方决战,江充曾在阵前出现,当下清了清嗓,道:“此事有些悬疑,据侯爷说,江充给也先可汗在天山抓住,便一押解回国的。”刘敬嘿嘿一笑,道:“这是王宁、梁知义这帮读书人查出来的吧?” 秦仲海点头道:“公公说的不错,此事正是梁知府、王御史他们查出来的。只是他两人一得消息,不久便已陨命。”刘敬摇头叹息道:“好人不长命,蠢人兢投胎。又好又蠢的,更要天生给人当箭靶,唉……这帮书生只知气节义理,却没半点手段,没给五马分尸,凌迟处死,已算是好运了……”言下所指,自是感慨王宁、梁知义这帮孤臣的下梢了。 秦仲海嘿嘿一笑,道:“好人不长命,蠢人下场惨,那又坏又聪颖的呢?” 刘敬哈哈一笑,自嘲道:“那便是老朽与江充这等人了。看他江充年过半,咱家也有七十好几,数十年来好鱼好肉,日快活得很,将军这不是明知故问么?” 秦仲海纵声长笑,道:“难得有人自承奸恶,真是大大的不容易啊!” 刘敬听了嘲讽,却也不生气,只淡淡一笑,道:“咱们说正事要紧,别损我这老头了。”他苦笑一阵,又道:“只是王宁那帮读书人虽笨,却也不算白死,他们查得不错,江充甫一回京,也先可汗便自行退兵,此间定然有诈,只是当时朝廷甫脱大难,众人庆幸生还之余,哪有余力查访内情?当时先皇下落下明,泯王与后心中挂念,便明大臣四下寻访,却始终找之不着,过了不久,眼见先皇实在踪影全失,泯王爷只好以监国皇储之名正式登基,接任皇位。”秦仲海哼了一声,道:“你们这帮大臣便这么敷衍了事,真是世态炎凉。” 刘敬道:“国家不可一日无君,泯王爷拖了一阵才接位,已算不容易了。只是说到接位一事,你家侯爷也算立过大功,念在他这份拥戴功劳上,朝廷日后才有了分局面。” 秦仲海沉吟片刻,道:“那秦霸先呢?他那时究竟在做什么?为何不回朝廷替自己分辩?” 刘敬摇了摇头,道:“据说也先围城之时,他还有意杀回京城,替国家解围,但后来他听说全家惨死,便杀向关内,起兵作乱起来。” 秦仲海听了内情,皱眉便问:“这秦霸先到底是何来历?”他曾听韦壮说过这人出身武 当,但除此之外,却是一无所知,此时便出言相询,也好多探听一些事迹。 刘敬目中闪过一丝忧伤,道:“秦霸先,原名秦策,官拜征西大都督,爵赐武德侯,霸先是他的号。当年他与你家侯爷并称双雄,北昂天,西霸先,乃是武英朝廷的两大支柱。” 耳听柳昂天与天下第一大反贼并列,秦仲海一时心中味杂陈,不知该说些什么。 刘敬叹了一声,又道:“当年秦家满门抄斩,天下无人能救,秦霸先自是大怒欲征,他率军打破五门关,一杀向关内,两边激战数回合,朝廷节节败退,一退到了虎牢关,此关坐拥天险,守将也非易与之辈,秦霸先纵然武勇,一时间却也打不入关中。眼看是个僵局,秦霸先性立马怒苍,广招天下勇士,从此双方便开始十数年的对峙,中问打了又谈,谈了又打,皇帝每次派使臣过去安抚,都被秦霸先乱棒打回,始终是个僵局。” 秦仲海在渊阁见到这人的姓名时,本恨自己生得晚,不能与他一决雌雄,但连着几番事情下来,对此人又是同情,又是恐惧。他伸手抓起茶杯,呼噜噜地喝个精光。 刘敬替他斟上了茶,又道:“秦霸先造反,等于默认他谋害皇帝。当年他起兵造反,天下都曰该死,我也是其中之一,只是朝廷名将虽多,却无人能出其右,你家侯爷一来需驻防北疆,二来朝廷知道他们俩家有旧,就怕他二人联手作乱,始终不敢把柳昂天召回。直到景泰十四年……” 秦仲海跳了起来,惊道:“景泰十四年?”刘敬奇道:“怎么了?”随即意会,道:“渊阁遗失的奏章,全都是这一年份的物,是不是?”秦仲海点了点头,道:“正是如此。” 刘敬闻言,忽然哈哈大笑,道:“好家伙,连你也后悔了么?哈哈!哈哈!”此时天色早已大明,刘敬转头望着窗外,晨光暖和,映在他的老脸上,望之皱纹深刻,更显出智慧来。秦仲海不知刘敬在说些什么,自是不敢接口,只静听他说话。 刘敬凝视晨上湖烟,悠悠地道:“景泰十四年,那年怒苍山一伙全力反扑,攻下霸州,直捣京师,逼得皇帝召回柳昂天,下旨天下兵马勤王。双方兵连祸结,最后秦霸先惨死神鬼亭,一切全在景泰十四年发生的。此事诡谲多变,比之国里最精彩的桥段,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秦仲海恍然大悟,原来怒苍山之所以灭亡,全在此年。他沉吟片刻,问道:“究竟这中间有何隐密之处?为何有人要偷取奏章遮掩?” 刘敬冷冷一笑,忽道:“秦仲海,你若想知道其中隐情,须得回答公公一事。否则“疏不间亲”,刘某人没拿到证物之前,绝不会明白告诉你。免得打草惊蛇,反而不妙。” 秦仲海见他神色沉重,浑不似平日笑咪咪的模样,他心下一凛,拱手道:“请公公公示下,仲海定会审慎回话。” 刘敬听他回答的直接,反倒不好开口,他低下头去,转动手中茶杯,似在思如何启齿。秦仲海不敢打扰,只是静静等待。 过了良久,刘敬缓缓地道:“生你者父母,成你者朝廷,倘若两者相冲相害,你当如何?” 从城西鬼屋开始,刘敬一都在秦仲海身世上打转,此时听他再次提起,惶恐之情却不曾稍减,秦仲海心头大震,只是此刻不能露出惊惶之态,以免落于下风。当下故做轻松,摇头道:“刘总管多此一问,我爹娘老早死了,我不须烦恼这个题目。” 刘敬长叹一声,道:“秦仲海啊秦仲海,你既然见过鬼屋里的老人,心里便该有个底,又何必装傻?我问你一句,你父母若是死于朝廷之手,你会替他们报仇吗?你站在朝廷这端,难免成了不孝孙。”他顿了顿,道:“秦仲海,忠孝难以两全,你还想逃避么?” 秦仲海内心大震,一时惊怒交进,喝道:“放你妈的狗屁!老明白告诉你,我打小没爹没娘,是个孤儿,什么时候又生出这些狗屁不如的事来!” 刘敬冷冷地道:“有个女人脑袋被人砍落,死后**示众,羞耻难言。有个男惨遭剥皮分尸,葬在异乡大树下,永世不得回归故土。这些你都当作是屁了?”秦仲海越听越惊,越惊越怒,霎时怒气冲天,大喝道:“你胡言乱语什么?老操你奶奶!”他站起身来,转身便走。刘敬道:“不忠不孝,不仁下义,那便是天地不容的无耻之徒。” 秦仲海暴喝一声,刀锋出鞘,转身便砍,轰地一声响过,茶几已给他砍成两半。 刘敬面色不瞬,举起茶杯,轻轻喝了一口,道:“方敬教你一身武功,便是用来投靠权贵的么?”秦仲海心头震恐万端,他压下怒火,心道:“这老头不知从哪打听到我的师承,竟想要胁老,说不得,今日若不能杀他,恐怕一生都要受制此人()。”他手握刀柄,沈声道:“刘总管,你今日找我来,到底想做什么?难不成便是要威胁于我,让秦仲海一生听命于你么?”只要刘敬一个回答不对,秦仲海便要使出绝招“龙火噬天”,一举将之击毙,至于外头薛奴儿等人怎么处置自己,那也管不了这许多了。 刘敬道:“你多疑了,我今日找你过来,便是同你说这个放事,你若不想理我,那也无妨。只管转身便走,无人会来扰你。”秦仲海不信此言,冷然道:“你少放几个狗屁,你刘敬阴谋诡诈,何必故做善良,却来诈欺于我?你当我是岁小孩么?” 刘敬哈哈一笑,道:“我向来说话算话,你怕什么呢?”秦仲海大声道:“话是你说的, 老现下就走!”说着转身走出。 正要跨出佛堂,匆听刘敬轻轻一叹,低声道:“若要洗雪家门仇怨,日后亥时打开承天门,我们一起图谋大业。” 秦仲海如中雷轰,全身冷汗飕飕而下,心中的震恐责难言喻,霎时想道:“原来如此,他……他要造反!”先前刘敬问他家国之事,又番两次暗指他的身世与秦霸先有关,原来一切都是为了拉拢他一齐造反。 刘敬轻轻地道:“两名武功高手,一千名禁卫军,足以济事了吧?”秦仲海面如死灰,连话也不想答,当下急急离去。 出得斗室,已是午后,那两名武功高手仍坐地下,仍只呆呆望天,竟连眼角也不撇向自己。秦仲海深深吸了口气:心道:“原来这座庙便是刘敬造反的根据地,这些高手都是他罗来的,我可不能与他们混在一起()。”他急往庙门走出,脚下渐渐加快,忽听前头一人尖声道:“你为啥走这么快?”那声音尖利难听,却是薛奴儿。 秦仲海见薛奴儿拦住去,登时大为戒备,情知自己已有杀身之祸。 薛奴儿冷笑一声,道:“你在怕什么?为何满身冷汗?”秦仲海呸了一声,大声道:“谁 流汗了?回家问你妹去?”薛奴儿长眉一挑,只听咻咻两声,秦仲海察觉背后生出两股劲风,他斜眼偷看,已见那两名秃顶高手掩身而来,竟是有意动手。 眼见这两名高手分占左右,与薛奴儿合为鼎足之势,将自己围在圈内,秦仲海自知双方若要动手,自己绝难离开此地。薛奴儿取出金轮,尖声道:“姓秦的,我早知道你是个祸胎,偏生咱们总管喜欢你,现下看你这幅獐头鼠目的鬼样,当是容你不得了。” 秦仲海虽当逆境,但这等凶杀拼斗之事,他自是熟门熟,反不如方才与刘敬对谈时来的惊骇。他定下神来,手握刀柄,冷笑道:“凭你们个人要拦我,只怕还差了点吧!” 四人相互试探,各自凝运功力在身,秦仲海见那两名高手呼吸漫长,内力怕不在薛奴儿之下,他心中盘算,打算使出绝招“贪火奔腾”,趁众人挡架之时,急速朝外逃走。 薛奴儿暴喝一声:“杀!”秦仲海狂吼一声,刀锋也已出鞘,内力到处,便要出招。 众人正要大开杀戒,却听一人喝道:“且慢动手()!”四人抬头急看,却是刘敬来了。 刘敬飞入人群,伸手护住了秦仲海。薛奴儿见状一愣,道:“总管,你这是干什么?” 刘敬望向众人,摇头道:“你们不要为难他,放他走。”薛奴儿气愤地道:“这人满脸惊惧,决计会泄漏此间秘密,咱们怎能留他性命?” 刘敬看着秦仰海,道:“他若是讲忠尽义之人,便会守门如瓶。他若要投靠仇敌,做那无耻奸贼,我也无话可说。”薛奴儿大声道:“总管,你不能信他……” 刘敬面色一沉,袍袖微拂,将诸人震开几步,说道:“秦仲海,你可以走了。日之后,十一月初九,承天门轮你驻防,咱们成也在你,败也在你。”秦仲海全身震动,知道刘敬要他做内奸,等乱事一起,便要他打开皇城相迎,慌乱之间,掌心满是冷汗。 刘敬见他面色惨白,凑过头来,附耳道:“你这日安安静静的,万莫心慌,动手前我会准备个东西给你瞧,包管你看过之后,心里再无犹疑。” 秦仲海不愿多说,当下深深吸了口气,微微拱手,便自离庙而去。后头薛奴儿兀自喃喃不休,在那埋怨刘敬举措不当. 正文 第三章 煮酒论英雄 行回京城,秦仲海只觉心中又烦又乱,他既不想回宫,也不愿回府,更不希望碰上熟人,一时之间,偌大京城居然找不到歇息地方,他在街上胡乱行走,忽见街边有处烧饼铺,此时犹在早晨,店家仍自招呼生意,秦仲海见此地偏僻,便走了进去,也好歇息一阵。 秦仲海要了副烧饼,吃在嘴里,虽感酥脆芳香,但此刻心头烦闷,又怎吃得出滋味?他嚼蜡般啃着,寻思道:“刘敬这老小不知发了什么疯,这当口居然想造反,嘿,朝廷这下可多事了。”想起自己也涉在里头,心头烦乱,端起碗来,把豆浆当作了酒水,一饮而尽。 前几月薛奴儿以金轮暗算皇帝,虽然瞒过江充等人,却难以瞒过武功精强的秦仲海,他早觉其中有诈,恐怕薛奴儿真有意害死皇帝,此时对照刘敬的说话,果然如此。 那日皇帝命在旦夕,自己赶到座驾之旁,只要一伸手,便能解了天之危,刘敬看暗杀难成,性抢先出手救人,事后也好闪躲罪名,至于薛奴儿的性命,在弃车保帅的意图下,自然随时可以舍去。看刘敬这人老奸巨猾,手段阴险,心机犹在江充之上。 秦仲海越想越惊,用力痛咬烧饼,直当成刘敬的肉来嚼,想道:“刘敬这王八蛋好端端的,为何要政变?他位高权重,势力庞大,皇上有哪点待他不好?他还能有什么不满?再说这老小不过是个监,真要谋害皇帝之后,难道还能取而代之么?到时天下英雄出兵讨伐他,他又能讨得什么好处?”他猜想一阵,想不出刘敬的用意何在,心下只是烦闷。 他心烦意乱,在那儿张口大吃,老板见他咬牙切齿的吃着,哪敢过来罗唆,每逢一招手,便急急送上一副烧饼,一碗豆浆,秦仲海无意间,竞连吃了十来副烧饼,把店中豆浆喝个一干二净,店外行人见了这怪汉,无不在那啧啧称奇。 吃喝良久,肚皮快撑破了,仰头看看时辰,已近正午,秦仲海举袖擦抹油腻,跟着起身结帐,那老板张罗了零钱,塞在秦仲海手中。秦仲海正要收入钱囊,心头忽起一个念头:“刘敬造反,这事我该不该告诉侯爷?” 此念闪过,全身忍不住一颤,满手碎银铜钱翻洒一地。现下他若是透露机密给柳昂天,刘敬必然东窗事发,罪诛九族,死得惨不忍睹,可他若不告诉柳昂天,到时政权真要变动,柳昂天一个不小心,站错了边,只怕也是满门抄斩的大祸,那些知交好友,不知还有几人能活? 刘敬政变在即,于情于理,他都应该告知柳昂天此事,可他心底却有些犹豫。 秦仲海呆呆看着满地碎银,心中不知为何,就是觉得不对劲。他背上有幅来历不明的刺青,他师父又是怒苍山的五虎上将,这些莫名其妙的事,都让他心里升起一股寒意,就怕自己的身世真与秦霸先有关。 倘真如此,那他秦仲海非只不能在朝为官,还算是朝廷的敌人了。连带的,柳昂天、杨肃观、伍定远、甚圣好友卢云,全会视自己为乱党余孽。 秦仲海用力摇了摇头,他举脚将银两铜钱踢散,飞得满地都是。心道:“不会的,我绝不是逆党之,这一切都是刘敬编出来骗我的。”想忘掉刘敬所言,但耳边全是他方才说的那几句话:“有个女人脑袋被人砍落,死后**示众……有个男被人剥皮分尸,永世不得回归故土……这些你全当作是屁了?” 那饼铺老板看他行止怪异,只惊得呆了,忙唤道:“客官,您还好么?” 秦仲海握紧双争,猛地一举打在桌上,震得木桌裂了开来。他心里明白,倘若他真是秦霸先之,那父母双亲死得如此之惨,真算不能瞑目了,眼前刘敬若要造反,可说是间接为他报仇,他自该与刘敬联手叛国。可他若不是什么逆党之后,只是刘敬设计收编他的计谋,到时一个不小心,徒然害死了柳昂天,岂下可笑之至? 那老板见秦仲海满面怒火,只吓得全身发软,不敢再说一字,只躲到店里去了。 秦仲海想起柳昂天对待自己的多年恩义,眼中慢慢生出温情,他俯下身去,一一捡拾碎银,捡着捡,又想到秦家惨案,眼前都是那一家孤儿寡妇的身影,心中竟是难决。 助刘则国灭,反刘则刘亡,可怜天下气运竟压在他一人肩上,直教秦仲海喘不过气来。 秦仲海蹲在地下,想起师父,心道:“如果师父在我身边,不知他会怎么说?”想到师父,心下一阵温暖,好似汪洋中见了岸,九州剑王从小抚养他长大,虽然待他颇为严厉,但两人仍有父般的微妙情感。 秦仲海叹了口气,寻思道:“无论如何,天下问只有师父明白我的身世,等此间大事一了,我定要寻他出来,把话问个明白。” 正捡拾碎银间,忽然脚步声响起,一双靴停在眼前,听得气喘吁吁的声音道:“总算找到你了!你这几日跑哪儿去啦!”秦仲海听这声音好熟,抬头一看,却是韦壮来了。 秦仲海面色微微一变,此时情势危急,他本就不想见熟人,哪知还是给韦壮撞见了。他收敛心神,随即宁定,道:“怎么了?韦护卫找我有事?”韦壮嘿了一声,道:“当然有事了!这几日侯爷两次番找你出宫议事,你都推辞不到,究竟在忙些什么?” 秦仲海不答,只缓缓站起身来,唤过了老板,将满手碎银都赏给了他,跟着干笑几声,回话道:“前些日渊阁在献,真的走不开。”韦壮伸手搭上他的肩头,笑道:“真是这样么?你该不会是怕见我这债主吧?”那日韦壮借了秦仲海五两银,秦仲海至今未还,此时便提了这桩公案出来,想来定是怕他耍赖。 秦仲海想起此事,不由得尴尬一笑,道:“韦护卫,韦大哥,韦老爷,下月就发饷银了,你可别催我。”韦壮啐了一口,道:“谁来催你了?杨郎中从江南回来了,只在侯爷府里等你商量大事,你快些去吧!”; 秦仲海心中微微发愁,知道该来的跑不掉,他伸了懒腰,道:“成,这便随你过去。” 两人一先一后,缓缓往侯爷府行去。 秦仲海跟在后头,脚步越走越慢,他望着韦壮微微发福的背影,想起当年相识的情景,心下不由得满是感慨:“自我艺成下山以来,已有十年了,唉……当年见面,韦老哥才新婚不久,我也还是个毛头小……嘿嘿,几年下来,他孩也该有个七八岁了吧?说起来,我们也相识好久了。”忽然之间,泪水涌上眼眶,朦胧中,似乎见到诸多好友死于战火的模样,秦仲海心神激荡,直想把内情透露出来。 正感难以把持,匆听远处有人喊道:“肃敬-回避-闲人莫看-”大官出巡,秦韦两人自是避在道旁,只见远处抬来一顶轿,当先公人举着一面大招,上书七字,正是“京城秉笔监刘”,韦壮吃了一惊,道:“怎么刘总管出宫了?可有什么大事么?”秦仲海知道来的是刘敬的座轿,他叹息一声,不愿正眼去瞧,只转过了头,把目光掠在一旁。 日后,刘敬便要政变,倘若他出卖此人,其事必败;但他若隐瞒不说,也许北京就要改朝换代,满朝武尽皆大祸临头。秦仲海心中只觉又苦又难,不知怎地,他就是不愿出卖刘敬对自己的信任,但也不愿柳昂天等人陷入危难,满心烦躁间,不由得长叹一声。 待刘敬离去,二人便匆匆行到柳府,此时已是下午,柳昂天、杨肃观早已等候多时。秦仲海见了柳昂天,不免心中有愧,连忙低下头去,道:“侯爷。”柳昂天骂道:“这当口才来,八成又去喝酒了!对不对!” 秦仲海给他胡骂一阵,两眼忽地一红,柳昂天待他的恩义着实非小,柳门诸人中,柳昂天虽最倚仗杨肃观,但以情感而言,向来与他最为亲厚,总把他当亲生儿看待。秦仲海心想:“这十年来,咱俩不知相骂过多少次了。唉……倘若侯爷有什么意外,我……我对得起他吗……” 柳昂天见他虎目发红,忙道:“你干什么?眼睛红成那样,可是偷看女人家洗澡,长了针眼么?”秦仲海笑道:“你猜得没错,我正是偷看你老婆。”柳昂天大怒,拿起鸡毛掸去打,秦仲海哈哈大笑,闪身躲开,眼见柳昂天待他如昔:心中只有加倍苦闷。 众人笑骂一阵,各自坐定,秦仲海见伍定远不曾回来,便问道:“怎么?没找到定远么?” 那日伍定远辞官南下,恰巧给秦仲海发觉,便急速命人通报杨肃观,以免生出意外。此际杨肃观业已归来,却不见了伍定远,不免有些惊疑。 杨肃观微微一笑,道:“秦将军莫要担忧,定远没事的,现下只在卢知州府中养伤。”秦仲海惊道:“养伤?他受了什么伤?” 杨肃观叹息一声,便把卓凌昭如何打造神剑,伍定远如何约定比武,两人如何在虎丘山激战等情一一说了。 秦仲海摇头叹道:“卓凌昭武功高强,这下给他拿到神剑,日后谁还能奈何他?” 杨肃观低声道:“此事不慌,我这趟南下,奉着侯爷之命,已与卓凌昭和解。下月二十日,卓凌昭若是信守誓约,便会亲临大理寺,揭发江充的罪状。” 秦仲海陡听此事,虽然心中另有大事,还是吃了一惊,他哼了一声,道:“你***!这事如此重大,你怎拖到现下才说?我是最后一个知情的吧?” 杨肃观看了柳昂天一眼,却不答话。柳昂天轻咳一声,道:“老夫吩咐肃观贤侄,要他严守秘密,不等卓凌昭肯盟约,绝不外传此事。” 秦仲海心中不悦,侧开脸去,想道:“好你个侯爷,居然也这般尔虞我诈,把这等大事瞒住了我。”看来柳昂天知道自己性格刚强,听这主意过于阴沈,不免与他性情不合,这才隐瞒不说,秦仲海哼了两哼,想起自己也有事瞒他,只觉大家扯了个平,谁也不欠谁。 杨肃观道:“论及卓凌昭之事,不知秦将军有何看法?”秦仲海双手一摊,没好气地道: “你们生米都已煮成熟饭,我还有啥好说?难不成还能叫你撤手么?”杨肃观咳了一声,道:“快别这样了,你若有主意,只管说了便是,大家都等着听呢。” 秦仲海听了这话,却只斜了杨肃观一眼,拿起茶碗,自行喝了起来。却是懒得应答。 柳昂天见秦仲海这般神气,反倒放心下来,知道他无意深入此事。当即咳了一声,点头道:“仲海没别的主意也好,只是江充这人心机深沉,就怕他另出奇谋,把咱们的局给搅了……”说着便自分析局面,与杨肃观谈了起来。 众人说了良久,都在谈如何对付江充,秦仲海心事重重,根本无心去听,此时刘敬另出奇兵,别说什么审判江充了,连皇帝的性命都如危卵一般,江充的死活,根本不在他的眼下。只是此刻情势浑沌,他也不便提起此事,只是哼哼啊啊地胡混。 说到后来,杨肃观话锋一转,低声道:“侯爷,我这几日探听了消息,据说刘敬前夜曾邀熊飞营的将领密谈,不知有何图谋。咱们可得小心了。”秦仲海听他提起刘敬的动静,心下便是一惊,想道:“杨郎中的消息果然灵通,这事他也知道了。”想起杨肃观查知此事,背后冷汗竟是涔涔而下。 那熊飞营的总兵姓李,双名保正,乃是前朝老臣,曾受武英皇帝拔擢重用,爵位虽不及柳昂天,但军旅辈分绝不在他之下,刘敬无端与他联系,自是引人疑窦。柳昂天摇了摇头,想起李保正不日便要受调进京驻防,心中更觉纳闷,问道:“仲海,你这几日在宫中行走,可曾听过什么风声?” 秦仲海知晓的事可多了,上从薛奴儿刺杀皇帝,下至琼贵妃偷人,无一不是耸动至的大事,但此时局面险恶异常,秦仲海自知一言一行足以扭转全局,还未想通其中道理之前,决计不能多言,当即耸了耸肩,敷衍道:“刘敬一直想拉拢军中将领,大伙儿又不是不知道?想那李总兵不日便要进京,刘敬身为大内总管,怎能不多加联系?杨郎中未免过虑了。” 柳昂天听他言之成理,便自哈哈一笑,道:“你这小这么猾头,连你也没看出端倪,想来真没什么事情。咱们是不该杞人忧天。”秦仲海听了这几句话,心头忽然一悲,不知自己这般回答,会给柳昂天带来什么样的悲惨命运,饶他面皮厚如壁板,此刻内心也是波涛汹涌,他双手微微发抖,登给杨肃观看了出来。杨肃观嘿了一声,道:“仲海,你有点奇怪,”秦仲海举起茶杯,装作漫不经心的神气,道:“有什么奇怪?”杨肃观沉吟片刻,道:“你今日有些不同。” 杨肃观目光如此锐利,秦仲海自是暗暗吃惊,口中却道:“什么不同?八成是老痔疮犯了,这几日好生疼痛,这才不同吧?你可要帮我看看?”说着将面盆大的屁股对准杨肃观,便要解下裤,杨肃观吓了一跳。忙道:“你……你别胡闹!” 秦仲海作弄他一阵,口中哈哈一笑,心头却甚苦涩、众人商议已定,卓凌昭此番赴京到案,前去大理寺指证,只要江充一个应对不慎,便会大祸临头。柳昂天得了这个上风,心下甚喜,笑道:“仲海今夜不忙着回宫,留在我府里吃饭吧!”秦仲海想到为难无比的局面,深怕酒后言语有失,摇头便道:“不了,今儿个宫里有事,还是改天吧!” 柳昂天颇见失望,摇头道:“好久没和你喝酒划拳了,本来我找了瓶年好酒,要与你同醉一场,真扫兴了……”说着在那嘀咕许久。秦仲海不敢再听,就怕人情之下,自己一个冲动,便把刘敬嘱托之事丢到一旁,当即向柳昂天告辞,速速行出。 秦仲海走到府外,自往大街行去,还没走上两步,便见街边行来一名少*妇,这女人衣着华贵,带着几名婢女,正要回府,秦仲海见这女生得好生貌美,肤白胜雪,身材玲珑,约莫二十七八年纪,正是那七夫人,想起酒家里青青托他打听声息,秦仲海竟尔害怕起来,急忙转头,跟着往巷中窜入。 秦仲海躲在巷里,只等着七夫人离开,站了半晌,也是水喝多了,又是豆浆,又是茶水,竟有些尿急,当下拉开裤档,便在巷中洒起尿来。正舒爽问,匆听巷口一人道:“秦将军,好端端的上行走,为何躲到这儿来了?”秦仲海不必抬头,也知说话之人便是七夫人,秦仲海吓得魂飞天外,一泡尿洒得左右飞射,他运起全身内力,慌乱间急急洒完,跟着将裤档一拉,拱手回身道:“属下见过夫人。” 那女走了上来,凝视秦仲海,柔声道:“你最近还好么?每回见我就跑,让人怪担心的。”说着伸手出去,替他了衣领。秦仲海满脸尴尬,往后退开一步,干笑道:“夫人多虑了。卑职一时腹痛,想要解手,这才往巷中窜来,万请莫怪。” 那女面色黯淡,叹道:“现下四处无人,你别再称我夫人,好么?”秦仲海长揖到地,道:“夫人乃是主上爱妾,身居家长,卑职便算胆大妄为十倍,也不敢滥用昔日称谓。”言语之间,十分恭敬,丝毫不敢怠慢松懈,往日的疲懒更收拾的半分不见。 那女痴痴看着他,忽尔身一颤,想起了往事,霎时泪光闪动,轻声道:“仲海…仲海……前夜青青差人过来找我,她说曾在酒家里遇上你,问我近日光景,你却置之不理……仲海……我嫁入柳家一年了,这一年来你从不牵挂于我,全然不记得昔日情份了么?” 秦仲海别过头去,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卑职福缘浅薄,命数如此,夫复何言?”七夫人哽咽出声,哭道:“没有什么命数不命数,你哪日要带我走,天涯海角,我都跟着你!”说着泪水洒下,竟尔抱了上来,便往秦仲海唇上吻去。 秦仲海吓得魂飞天外,身往地下-扑,双膝跪地,磕头加捣蒜,慌道:“夫人万莫如此!卑职一心效命侯爷,只把夫人当作母亲敬拜,请夫人再别提起过往之事,侯爷面上可不好看。”那女泪如雨下,垂泪道:“我嫁给柳昂天,那是情不得已的,只盼早晚都能见你一面,那就于心足矣……可每回你都如此薄情,好似世间没有我这人……秦仲海,你……你叫我好生失望……”说着掩面失声,转身奔出。 七夫人离巷而去,秦仲海喘息不已,犹在地下磕头,不敢稍动。 好容易脚步声远去,秦仲海松了口气:心道:“逃过一劫了。”正要站起,忽听一人笑道:“秦将军,怎么好端端的,却跪在这儿啊?。” 秦仲海吃了一惊,心道:“这人脚步声实在轻缓,我居然没听到!”他猛地抬头去看,却见那人面目英挺,腰悬长剑,正是杨肃观来了。 秦仲海慌忙爬起,尴尬道:“他***,老走走得累了,便跪上一跪,也好恢复精神。”杨肃观听他胡言乱语,知道他向来如此,却不以为意。微笑便道:“原来如此,看你跪在这儿,我还以为皇上忽然驾到呢。” 秦仲海见他凝目望着自己,眼神颇不寻常,心中便想:“这小于一向精明,方才七夫人找上了我,他定然看在眼里,嘿嘿,我可小心了。”他伸了个懒腰,道:“啊,天色不早了,老有些累了,该回府里补一觉啦!改天再聊吧。”杨肃观似知他在回避自己,微笑便道:“不过晚饭光景,秦将军未免睡得早了些,这样吧,咱们去暍上一盅,小弟作东。” 秦仲海微微一奇,这杨肃观从不找他喝酒赌博,今日却怎地这么好兴致,不由得心下一凛,想道::“这小向来谨慎,无事下登宝殿,他今夜可有什么阴谋?” 杨肃观见他眼神满是猜疑,便笑道:“难得邀你喝酒,可别拒绝我。卢知州刚到任,定远对卓凌昭的事情又是耿耿于怀,这些事你不能不知,咱俩便来聊聊吧。” 秦仲海这几日虽然事多心烦,但仍关切众多好友的近况,他打量半晌,颔便道:“行,既然杨郎中做邀,咱们便去喝上一杯。”杨肃观哈哈一笑,颇见心喜,当下一同离去。 两人行到街上,连逛了几家酒铺,只因晚饭时分,店中都挤满了人,连张空桌也找之不着两人,二人又走半晌,匆见一处污秽小店空旷旷的,里头没半个客人,秦仲海稍一辨认,便知这店不是别的地方,却是往昔卢云惯常光顾的那家肮脏小店。想起年前与卢云初次相遇,便是在这个地方,嘴角忍不住泛起了微笑,心道:“当年卢兄弟为情所困,搞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现下却中了状元,嘿嘿,算来老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哪!” 正想问,杨肃观已走入店中,他转头看向秦仲海,歉然道:“实在对不住,我事先没安排,一时又找不到好地方,只有请将军将就吧。”秦仲海不以为意,哈哈笑道:“讲究什么?只要有酒喝,老上哪儿都成,别拉我去粪坑就成了。” 说话问,两人找了张板桌,秦仲海正要去坐,杨肃观却拦住了他,跟着取取出手巾,四下擦抹桌椅。也是那酒铺着实污秽,稍一擦拭,便抹出一大片黑油渍不知积了多少年的陈污烂垢,秦仲海见他兀自忙碌,忍不住笑道:“别擦了!等会儿还要吃酒,你这般擦,不怕把老板的火气擦出来么?”杨肃观微微一笑,将手巾折起,道:“秦将军说的是,入境随俗,既来之,则安之,将军这便上座。”说着率先坐了下来。 杨肃观身穿淡黄长衫,下摆袖口稍沾桌椅,立生污渍痕印,望之是显眼。至于秦仲海,这人衣衫无论何时何地,向来都是皱巴巴地,东一块油渍,西一滩酱油,料来便算跳入烂泥堆里,怕也脏不到哪儿去,这桌椅上区区几点油斑泥垢,自也算不上什么了。当下一股脑坐了下来,屁股如同抹布般擦过,倒替老板省了许多气力。 两人坐了下来,店主人便来招呼,这客店没几张桌,也没什么掌柜伙计,就只一人在那照顾,生意也甚清淡。杨肃观要了几盆热炒,又捡了五样凉拌,跟着取过了酒壶杯碗,便要替秦仲海斟酒。 秦仲海见那酒杯甚小,登即笑道:“用这等小杯喝,算什么好汉?”伸手抓了两只饭碗,往桌上重重一放,笑道:“杨武秦,便该有这种海量!”说着替杨肃观满满斟了一大碗。 杨肃观皱眉道:“这么大碗,却要如何喝?”秦仲海哈哈大笑,道:“一饮而尽,方是真豪杰。”他举起酒碗,咕噜噜地喝个精光,跟着碗口翻转,朝地下一比,示意饮尽,便等杨肃观来喝。秦仲海这几日心情烦乱,早想伺机一醉,偏生杨肃观自行撞了门来,这当口寻他喝酒,那是自找死了。杨肃观见了流氓也似的拼酒法,如何不惊?当下摇手道:“在下酒量不及,不能勉强……”话声未毕,已听秦仲海两声冷笑,眼神飘来,满是不屑之意。杨肃观看在眼里,只得苦笑道:“也罢,今夜豪兴会饮,肃观自是舍命陪君。”举起酒碗,霎时仰头饮尽,神态甚豪。 秦仲海见他脸不红、气不喘地喝完这一大碗,心下暗暗吃惊,想道:“这小定是每日在家中偷喝酒,终于给老抓到把柄了。” 正想间,杨肃观已给他斟上了酒,秦仲海见他举止温周到,便伸手去接酒壶,笑道:“行了,我自个儿斟酒,不敢劳驾。”杨肃观却下放手,摇头道:“难得能为将军效劳,在下乐意之至。将军万莫客气,” 秦仲海听他说得谦卑,当即嘿嘿一笑,道:“杨郎中,跟别人一块儿,你可以玩这套肉麻把戏,在我老秦面前,这些虚伪功夫全免了。”说着一把握住壶柄,凝视着杨肃观;杨肃观哈哈大笑,他将手指松开,任凭秦仲海接过酒壶,颌道:“秦将军,和你在一块儿,便是再阴沈的人,也要开朗些;”秦仲海斜目看了他一眼,抓起烤鸭腿大嚼,囫图地道:“嗯……你这小很阴沈……”杨肃观听了这话,便是一声叹息,道:“秦将军,说真的,我好生羡慕你。” 秦仲海听了这话,忍不住便是哦了一声,杨肃观既高,武功也强,人更是俊雅迷人,此时却无端来羡慕自己这个流氓头,真不知是何用意。秦仲海笑道:“你羡慕我?我有什么好让你羡慕的?你羡慕老常去宜花楼么?”这几句话倒也不是胡说,他除了常去风月之地以外,倒不知杨肃观要羡慕自己什么。 杨肃观摇头道:“你这不是取笑我了?我生来家教严谨,难能自在,若能似将军这般洒脱逍,真不知有多快活。”他见秦仲海似笑非笑,尽在瞅着自己,料来不信自己的说话,当即哈哈一笑,道:“也罢,便算羡慕你常去宜花楼好了,来,咱们这就敬宜花楼一杯。”说着举起酒碗,霎时又暍个干净。 秦仲海大笑道:“看你这么痛快,老也开心起来了,来!一会儿一起去宜花楼!老介绍个姘头给你!”他平日少与杨肃观出门同游,两人相识已达七八年之久,此时却是头一回私下出来吃酒。哪知竟然十分投机,一时雀跃连连。 两人喝了几盅,秦仲海夹了一筷牛肉丝,边嚼边问:“怎么样?你这回去长洲,到底遇上了什么事,说来听听吧?”杨肃观听了这话,却只叹息一声,并不言语。 秦仲海见他面带苦闷,想起顾倩兮已与卢云跑了,忍不住笑道:“你干什么啊?长洲见不着心上人,你老兄便成这龟儿模样?”杨肃观知道他指的是顾倩兮,忍不住眉头一皱,道:“我哪来的心上人,你可别胡绉。” 秦仲海嘻嘻一笑,道:“好啦:心上没人下打紧,床上有人就好了。你老兄既然号称“风流杨郎中”,京里这许多姑娘,哪个不是爱煞了你,吃亏一回又算得什么?我明日帮你传扬出去,包管因祸得福,张家的闺女,李家的寡妇,全都往你床上挤来啦!没有心上人,床上满是人,哈哈!哈哈!”他越说越高兴,直是欣喜欲狂。 杨肃观呸了一声,拂然道:“你当我是什么?急色之人吗?”秦仲海笑道:“可你也不是什么专情角色,老又不是不知。”杨肃观长眉一挑,道:“何以见得?” 秦仲海举起酒碗,大口喝干,笑道:“你这人重利害多于重情感,爱名声甚于爱性命,虽比老小了七八岁,却是个狠角色,似你这般人,怎会放不下情场纠葛?说你不专情,那是抬举你了,该说你天生无情才是。” 杨箫观听了这番话,却是哈哈大笑,只听他道:“生我者父母,知我者仲海也!”举起洒碗,道:“你我同是当朝的狠角色,这碗不能不喝。”说着又是一大碗喝下,可说爽气至。 秦仲海见他一饮而尽,却只含笑来看,全不动身前的酒碗。 杨肃观见他不饮,当即道:“秦将军为何不干?”秦仲海摇头道:“我秦仲海虽也计较利害,但生性租疏,只爱痛快豪迈的举动,比起你杨肃观的心机城府,那是差得远了,这碗如何能喝?” 杨肃观笑道:“秦将军过谦了,今日我找你喝酒,那便是敬重你的人才武功,阁下何须自谦?” 秦仲海心道:“他要说到正题了。”当下装作茫然不解,道:“我天生粗胚,有什么人才武功?杨郎中所言,叫人好生难懂。” 杨肃观微笑道:“秦将军这般说话,岂不愧煞天下英豪?” 秦仲海哈哈一笑,道:“你抬举了。世间高人所在多有,我区区一个小,却又算得什么?”那日他在华山斩灭烛火,便曾出言自谦,自承不敢与群雄并肩,看来真有自知之明了。 杨肃观哦了一声,道:“听仲海如此谦冲,好似天下满是风流人物。却不知阁下心中的英雄是谁?可否托了出来,也好让小弟瞻仰一番?” 秦仲海嘴角斜起:心道:“***,这小于要点酒论英雄了。”当年曹操与刘备约在花园饮酒,便有一段煮酒论英雄的豪举,看来杨肃观有意效法先贤,也想来评天下风流人物,耳听杨肃观催促,秦仲海哈哈一笑,随口敷衍道:“说起我心目中天下第一的英雄,自然是当今圣上了!他年少时临危受命,接任皇位,一手章又是盖世才,这般人,自是当今大英雄!你说是么?” 杨肃观听罢,却是面带讥嘲,道:“仲海之言,莫非要逼我诽谤当今?”秦仲海心道:“这。我绝不会外漏半句口风。” 杨肃观微微一笑,道:“人生难得几回醉?趁着今夜酒兴,我不妨明说。当今圣上气量狭窄,用人目光如豆,若非如此,朝政怎会如斯败坏?官场风气又怎会如此贪婪?这般人若称英雄,岂不令人齿冷?”这话犯了杀头重罪,但杨肃观竟是侃侃而谈,丝毫不惧,想来是多喝两杯,这才口无遮拦。 秦仲海情知如此,连连点头道:“你所言不错。”这附和之言也是充军之罪,只是秦仲海向来粗鲁,也管不到这许多了。 杨肃观笑道:“还有呢?除了皇上以外,方今能入你眼下的英雄,不知还有几人?” 秦仲海目生异光,嘿嘿冷笑,道:“江充世之枭雄,称霸当今,无人能挡,可称英雄矣;” 杨肃观闻言,竟仰头大笑,声震屋瓦,只把泥沙震得飕飕而下。 秦仲海惊道:“你干什么?中邪了么?” 杨肃观冷笑道:“江充虽精权谋,但为人多疑善变,好利忘义,这等人之能嚣张,全因昏君所致。放眼明日,不过一阶下囚而已。” 秦仲海悚然一惊,道:“那刘敬呢?此人心机深沉,谋划出,又兼武功精强,可称英雄吧?”杨肃观嗤地一声,道:“刘敬手段虽高,格局却低,只擅宫廷之斗,却不明天地之变。是以身居内官之,数年来不能培植亲信,挟制江充。照我看来,此人已是昨日黄花,不堪一顾。” 秦仲海见他连着斥骂当今两大权臣:心下也是暗暗罕异,当即道:“好吧!既然这两人都不入你的眼,那咱们侯爷呢?他北抗蒙古,西敌也先,数十年来战功彪炳,这种莽莽苍苍的英雄气魄,当世能有几人?”他举起酒碗,一饮而尽,以表对柳昂天的敬意。 杨肃观也举碗痛饮,却是不言不语、秦仲海笑道:“怎么样?侯爷该是你心中的英雄吧!”杨肃观叹了一声,道:“我追随侯爷已有七年,但他临事不决,常自犹疑,虽对下属亲爱,却因气量有限,不能重用奇人异士,以致今日柳门人才虽多,却难与江刘两派抗衡,此吾心之忧矣。” 秦仲海情知杨肃观所言不假,心下不禁微微叹息。倘若柳昂天是见机快的人,他今日也不会隐瞒刘敬密谋造反一事了。他摇了摇头,道:“朝中大臣都被你看扁了,当今天下还有谁入得你眼?” 杨肃观端坐持酒,沈声道:“当今天下英雄,唯有你和我!” 秦仲海大吃一惊,碗里酒水洒了出来。 杨肃观昂然道:“你秦仲海貌似粗莽,实精心计,权谋诡诈,你一望即知。再加你量大如海,视钱财美女如云烟,唯有你这般见识,狂士如卢云方能为你所用。秦将军,你这般心机气,久后必成当世英雄!”他举起酒碗,大口喝完。 秦仲海见他如此推崇自己,心下只感骇异,寻思道:“看他马屁拍得这等很,今日必定有事。”他正自心疑猜忌,又听杨肃观道:“仲海,你我往昔虽不亲近,但日后不妨多所交谊,以谋重振大业如何?” 秦仲海早巳算到此节,当即嘿嘿冶笑,道:“什么重振大业?肃观说的可是干掉江充么?此事我一向赞同啊,你何必忧心呢?”杨肃观哼了一声,道:“仲海啊仲海,你别小看我杨肃观。你今日有事瞒我,当我看不出吗?” 秦仲海心下暗暗诧异,嘴中遮掩道:“我哪有事瞒你?你可别胡思乱想。” 杨肃观嘴角微斜,道:“在我面前,你不必装傻了。这几日东厂与你走得近,必有什么图谋吧!”秦仲海大吃一惊,碗里酒水险些溅了出来,他心念急转,寻思道:“他若知刘敬密谋造反一事,东厂诸人死无葬身之地。我得要探他一探。”当即抛出假绣球,问道:“你说的什么同谋,可是薛奴儿误伤皇帝一事么?” 杨肃观双目一亮,道:“听说此事有诈,却不知详情如何?” 秦仲海心下稍定,暗想:“看他紧张成这个模样,连这点老掉牙的消息也不知,怎会晓得刘敬谋反一事。”他见杨肃观不知内情,便随口胡扯道:“我是听别人说的,好像薛奴儿? ??身时没割干净,搞上了皇后,后来被皇上撞见脏事,薛奴儿便想下手谋害皇帝,还好给刘大人拦下来了()。” 杨肃观半信半疑,皱眉道:“没割干净?世上怎有这种事?”秦仲海低声道:“杨郎中有所不知,听说他割的时候没割稳,只割掉小部份,后来又长出来了……” 杨肃观听他满口胡说八道,摇头苦笑道:“你还是信不过我。”他叹息一声,旋即站起身来,拱手道:“今夜良晤,十分尽兴。盼将军不弃,来日还能再聚。” 秦仲海也自起身,问道:“你要回去了?”杨肃观叹道:“今夜兴高,言多必失,恕话间脚下微微踉跄,竟有些站不稳了,秦仲海哈哈一笑,伸手扶住,笑道:“你小心些,可要我送你一程?”杨肃观摇头大笑,道:“不过喝个几杯,焉能有事?”他袍袖一拂,俊目回斜,当下便要离开,谁知实在喝多了,饶他平日精明能干,此时脚下也是一滑,险些摔倒在地,秦仲海笑道:“还说不必我送?看你小于醉成这德行?”他自行唤过店家,替杨肃观会了钞,这才将他扶了起来,二人直往杨府行去。 杨武秦,难得真心相谈,秦仲海看着夜空,只觉今夜星光灿烂,真比平日更加动人,一时之间,嘴角泛起了微笑。 行到杨府,秦仲海正欲敲门,杨肃观一把拦住,喘道:“别敲……我家教严,一会儿我爹见我喝成这幅模样,定会大大生气。秦仲海倒不知杨大士管教儿这般严厉,他嘻嘻一笑,暗自庆幸自个儿无父无母,跟着手指高墙,道:“你内力还在?可跳得过去吗?”杨肃观醉眼蒙胧,点了点头,霎时提气一纵,飞身过墙。 秦仲海心下暗赞:“这小不愧是少林寺出来的,酒醉之下,还能使出这等轻功()。” 正想问,只听哗啦一声,杨肃观好似掉到了池塘之中,秦仲海吓了一跳,连忙跳上墙头,果见杨肃观摔在水池里,全身**地。秦仲海啧啧摇头,下墙将他扶起,杨肃观低声嘱咐:“小声点,别让我爹爹听到了。”秦仲海笑道:“都这么大的人了,你怕他个屁?”杨肃观叹息一声,便要站起,忽地酒意上涌,昏昏沉沈间,竟又摔在秦仲海怀里。 秦仲海拍了拍他的脸颊,叫道:“嘿!快起来了!”叫了两声,耳听鼻息细细,杨肃观竟已熟睡。秦仲海凝目去看,只见月光洒在他英挺的脸上,看来好似个纯情天真的大男孩,实难想像适才他在客店中口出豪语的模样。 秦仲海微微一笑:心道:“肃观虽甚聪明老练,其实还只是个孩。他父亲杨大士管他严,才让他变得这般老气横秋。” 秦仲海仰望星空,想起后日刘敬便要举兵谋反,到时只怕柳门大祸临头,非只柳昂天有事,怕连杨肃观、伍定远、韦壮、卢云等人也要受到牵连。此时此刻,若不能透露一点口风,日后好友死伤殆尽,却要他心中如何不愧? 秦仲海咬住银牙,浓眉纠结:心道:“刘总管啊刘总管,非是秦某有意反叛,我总得让自己兄弟准备一下,也好应付变局。”他俯身到杨肃观耳边,压低嗓音,道:“日之后,午夜时,天地必有大祸,你让侯爷到城郊威武兵营避一避。”他不言明何事发生,更只字不提刘敬要攻打承天门一事,只稍稍提点,让柳门诸人先行准备则个,以免卷入祸端。 杨肃观迷迷糊糊地道:“什么日后有大祸?你说什么啊?”声音低微难辨,却是醉得厉害()。 秦仲海识得杨肃观已久,知道他心机深、城府重,只要自己稍微漏个口风,他定能不负所托,自可将话带到,当下也不再多说,转身便行。 便在此时,忽觉远处传来一阵阴侧侧的笑声,秦仲海抬头一看,只见一人站在远处树梢,正自凝视着自己,这人面目阴沈,秃顶无发,却是刘敬罗而来的高手,二人曾在庙中见过一面。 秦仲海心下暗暗吃惊,才知自己的行踪已被东厂盯上。天幸适才自己说话之声微,又只贴耳说了一句,想来不至被人发现。 秦仲海见那秃顶男望着自己,神态下善,便自哈哈一笑,挥手道:“夜深了,老兄一盯哨,可真幸苦啦!”那人森然一笑,冷冷地道:“秦将军,守口如瓶称君,背地中伤是小人。盼你记得。”话声甫毕,双足一点,霎时飘出墙去,竟已隐没不见。 秦仲海见了这等轻功,也是暗自吃惊。寻思道:“好险没在侯爷府上漏口风,不然这条命怕已不在了。” 秦仲海冷汗流了一身,提气纵身,也往墙外飞去,身法闪动中,自回西角牌楼去了. 正文 第四章 江海夜归人 却说杨肃观走後,伍定远沈吟不决,只在考量去留,卢云有心做东道主,便诚意相邀,请他留在府里疗养。伍定远见卢云心诚,倒也不便推拒,这几日便都留在长洲养伤。 那艳婷一来受了师父嘱托,二来念及伍定远相救自己的恩德,这几日便留下陪伴,伍定远伤势虽重,但毕竟体质不同常人,歇息数日,功力便已恢复了五六成,伤口更已慢慢凝合,料来再过半月,便无大碍了。 这日阳光普照,伍定远见气候甚佳,又嫌房里待得气闷,便想出门走走。这几日艳婷没听他提起往後打算,性也不再问,免得他又疑心自己别有居心。她见伍定远兴致甚高,直嚷著出门,不似前些日那般凶霸霸的,倒也乐意相陪,两人便一块儿出门。 伍定远行出府邸大门,门口家丁识得他,知道他是知州大人的好友,一见他要出门,忙问道:“伍大爷要出门?可要小人替您备车?”艳婷侧目望向伍定远,微笑道:“要坐车么?” 伍定远见日头暖和,只想多走几步,活活筋骨,他两手叉腰,深深吸了口气,却不打话。艳婷明白他的心意,便向家丁摇了摇头,跟著携了伍定远的手,便往街上行去。 伍定远自从大发脾气之後,对艳婷已不再存有什么奢想,他知道此女对杨肃观爱慕甚深,两人实在没有婚姻缘份,自己若要痴心,反倒让人看轻了。他见艳婷握住自己的手掌,举止颇为亲昵,忍不住眉头皱起,只想伺机将手抽出。 两人一默默无言,一来伍定远并非健谈之人,二来艳婷与他年岁相差甚多,伍定远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管低头疾走,若非艳婷携著伍定远的手,两人便似全然无关的人。 走了好一阵,行到一条岔,艳婷抬头问道:“伍大爷,现下该走哪条?” 伍定远给她这么一问,竟是回答不出,他一低头想著自己的心事,倒也不知该往何处去,他微微苦笑,道:“咱们随便走走吧。” 艳婷思了一声,正要回答,怱见大批乡民过来,诸人各拉板车,上头载满钢锹铁铲,不知有何用途,伍定远微感好奇,拦住一名汉来问,那人笑道:“咱们知州大人传令下来,说要找些耕地家伙来用,我也不知要做什么。” 伍定远听了之後,登时哦了一声,艳婷望著伍定远,问道:“卢大人是伍大爷的好友,你可知他要做什么?”伍定远笑道:“卢兄弟做事一向出人意表,谁也不知他心里的主意,左右没事,咱们不妨过去看看。”艳婷颇感好奇,二人便随乡民而去。 行出数里,已到城外,只见江水浩荡,此地正是运河与娄江相会之处,碧波万顷中,江水蜿蜒,朝一处湖泊汇入,那湖泊水面宽阔,却不知是长荡湖,抑或是阳城湖。 艳婷眺头看去,只见大批乡民正自群聚,听著一人派令,那人长方脸蛋,剑眉星口,正是卢云。艳婷心下奇怪,见洪捕头远远走来,便叫住了他,问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怎地聚集这许多人?” 洪捕头识得艳婷,知道她是知州府上的宾客,看她如此貌美,可别又是知州的心上人了,忙陪话道:“回姑娘的话,咱们大人前些日过来运河巡查,他见河水浅,不能行船,须得大批纤夫拉纤,便起意建造一处水闸,把娄江大水引入运河之中,一来方便行船,二来灌溉田地,可说好处多多呢。” 伍定远与艳婷听了这话,都是大为惊奇,伍定远走到高处,眺头远观,只见娄江水位比运河高了一些,若能将江水引入运河,再以水闸开关,确可调节水位,日後商船来往,自当方便许多。 艳婷见此地颇多纤夫苦力,不禁皱眉道:“卢知州工程一开,这些纤夫平素拉船维生,往後少了营生,要他们如何日?”洪捕头笑道:“姑娘多虑了,那日卢大人过来视察,一看纤夫生活辛苦,当场就掉了眼泪,直说要替他们找个好营生。听知州大人说,他要纤夫出力挖河道,衙门出钱盖水闸,两边各出一半气力,待竣工之後,便让这帮苦力维护水闸,向来往商船收些钱银,所得一半归朝廷,一半归他们所有,以後再也不必过苦日了。” 艳婷恍然大悟,颔道:“卢知州果然是个好官,这么体恤姓。” 两人说话问,怱听一人远远叫道:“定远、艳婷姑娘,你们也来啦?” 众人转头去看,只见卢云脱了上身,手上拿著铲,正自快步行来,艳婷见他**上身,忍不住满脸羞红,当下别过头去,不敢多看,心中想道:“原来卢状元肤色也那么白,倒不输杨郎中了。”她满面娇羞,不敢望向卢云,过不片刻,却又好奇难忍,忍不住又偷瞄了一眼,脸色更见晕红。 伍定远见卢云过来,立时满面微笑,奔上前去,拉住了他的双手,笑道:“做这么大事业,却不要哥哥帮忙,你可见外了。”卢云道:“你卧病在床,怎好要你做这些粗活?否则伍兄那么高武功,难得过来长洲,想我会放过你么?” 两人相顾大笑,卢云当下领著众人,朝江边行去,此时工程已到紧要处,大批苦力正在河道中费力挖掘,只等将运河娄江两端凿开,江水便能一涌而入了。 卢云提起铁锹,跃人河道之中,检视运河这端情况,此刻工程将峻,只等凿开一尺厚薄的上墙,便能打通河道。卢云吩咐巩志过去娄江那端察看,只要两边同时凿通,引江入河的壮举便将大功告成。 卢云站在沟里,提声叫道:“怎么样?凿得通么?”远远传来巩志的声音,只听他叫道:“有块大石挡在道中,一下凿不穿!” 卢云闻言,不由得吃了一惊,这几日众民工都在挖掘河道,却没听他们回报此节,当下急急奔去,待见巨岩深藏泥土之下,不由扼腕叹息,道:“这可糟了,顽石挡,难不成要另掘河道么?”巩志道:“这石头如此巨大,那是凿不穿的,看来只要绕道一途了。”卢云叹了一声,虽知此举定要大费人力,但当此情势,也只有如此办理。 两人正自商议,忽听一人笑道:“区区顽石,岂能令天下英雄束手?卢兄弟,让我来吧。” 众人听这声音满是自信,急忙回头去看,只见一条大汉缓缓行来,这人身高膀粗,一脸浩然正气,正是伍定远。卢云知道他身上带伤,不能使力,忙摇手道:“使不得,定远你好容易身好转,哪能干这些粗活……” 伍定远不去理他,自行将上衣脱去,只见他胸肌隆起,筋骨雄壮,上身虽然包著绷带,却丝毫无损男气概,一众男见他虎背熊腰,更是心下称羡。 艳婷怕他伤势末愈,正要上前劝阻,伍定远却已解下铁手,自行跃入河床,向卢云摆了个手势,大声道:“卢兄弟,你自管去运河那头,这头有我守著,咱们一起打通河道,” 卢云见他自信满满,心下大喜,便亲持铁锹,行到河道另一端,只等两边同时动手,便要打破河壁,让江水涌人道中。 卢云提声喊道:“定远!可以动手了!”吼声如雷,远远传了过去,他提起内劲,力灌铁锹,轰地一声巨响,已将泥墙砸开,一时间水势奔腾,登从缺口涌了进来。 卢云见大水冲来,已至面前,当下伸足朝两旁上壁一点,已如飞鸟般跃起,巩志怕他被水冲走,急忙伸手来拉,两人手掌相握,半空画过一个弧形,卢云便稳稳落了下来。 运河大水已入河道,伍定远那边却迟迟不动手,只见他守在泥墙之前,双掌成圆,似在凝运气力,眼见大水将至,卢云急忙喊道:“定远!快些动手了!” 此时大水冲来,若将河道淹没水底,再想打通江河两侧,必是难上加难。 岸上众人各有惶惑之意,艳婷更是俏脸惨白,她见水流湍急,深怕伍定远重伤之下,无力逃脱,正想跃下接应,忽听伍定远大吼一声,一掌重重击落,右臂仗著毒性猛烈,登时将大岩腐蚀出一处深洞,便在此时,哗啦啦水声激响,已朝伍定远背後涌来。 众人目瞪口呆,不知高低,只见伍定远不急不徐,双掌贯通,按在岩石腐蚀处,猛地断喝一声,掌力发动,那腐蚀处瞬即裂开,身後水流冲来,直朝裂缝灌入,伍定远接连发劲,那裂缝越变越大,只听轰隆一声,那岩石竟尔向後翻倒,滚入了娄江之中。便在此刻,娄江大水朝著伍定远面前冲来,背后运河大水也是汹涌急至,已将伍定远四周包围。 艳婷又惊又急,半空一个纵跃,便要入水去救,陡然间一个身影从江中跃起,搂住艳婷的腰间,将她带回了岸上,这人身法如此快疾,还能是旁人吗?自是伍定远出手了,众人惊喜交集,无不大声欢呼,卢云等人急急上前,向他问候致谢,伍定远向众人颔,示意不必多礼,跟著向艳婷一笑,道:“艳婷姑娘,你别贸然下水犯险,你师父要是知道了,可会怪死我了。”说话神情自然,丝毫不见往日的扭捏。 艳婷望著伍定远那张风霜老脸,忽觉心头有些异样,忙低下头去,竟是有些害羞。 此刻数人围在伍定远身边,都在称颂他的武功胆识,忽然一名孩童抢了上来,手上拿著一只铁手套,大声道:“大叔!你的东西!” 这铁手正是伍定远适才抛上岸去的,没想给这孩捡了起来。伍定远随手接过,将手套戴起,他见那孩仰头看著自己,神色满是崇敬,不禁微微一笑,伸手抚摸那孩的头顶,道:“多谢你了。”那孩听了称谢,一时大为兴奋,两只手指纠著,好似得了皇帝的圣旨一般,直是喜形於色。 一众乡民围著伍定远,只在那问东问西,却让他脱不了身,卢云见状,便赶了过来,笑道:大家别围著他!咱们的英雄肚也会饿呢,让他去吃饭吧。”众人闻言,都是笑了起来,卢云便拉著伍定远,直往岸边一处棚架行去,只见里头人声鼎沸,不少乡民拿著碗盘,就地蹲食,一名美貌少女带著几名家丁打理伙食,却是顾倩兮。 伍定远吃了一惊,没想这位官家小姐还能开伙煮食,忙问卢云道:“怎么?顾小姐能烧饭?”卢云附耳过去,低声道:“面是我煮的,她只是做个样。” 伍定远听罢,竟是连拍心口,好似颇为惊险。艳婷一旁听著,不由得啐了一口,道:“你们背後这般损人,一会儿我跟顾去,看你们怎么交代。”卢伍二人相视苦笑,神态甚是尴尬。 众人来到棚架,洪捕头替众人安排了桌椅,顾倩兮携著卢云的手,笑道:“你们可辛若了,这便吃饭吧?i卢云颔微笑,道:“你先招呼朋友们坐下,我来盛面。” 伍定远听卢云与顾倩兮说话,言语虽然平淡,但话中不分彼此,已如夫妻一般。看他俩情感如此深厚,旁人便想另生波折,也是万万不能了。 众人各自坐下,艳婷与顾倩兮同坐一侧,两人各自低声谈笑。伍定远听她们说的都是家常事,如何插得下口?正觉无聊间,撇眼望去,只见一名孩童缩在人堆里,正自偷偷看著自己,这孩约莫十岁上下,黝黑瘦弱,正是方才替自己拾还铁手的那名孩。两人眼神相对,那孩脸上一红,忙低下头去,不敢与他目光相会。 伍定远微微一笑,伸手招唤,那孩愣住了,似不知他叫的便是自己,左右看了看,待见伍定远确实叫的是他,画上一阵惊喜,跟著蹑手蹑脚地行向前来,站到了伍定远身前。 伍定远见这孩衣杉褴褛,当下问道:“孩,你叫什么名字?”那孩低下头去,小声道:“我没名字。”一旁两名美女见了这孩过来,无下大为讶异,顾倩兮凑了过去,在那孩身边蹲下,笑道:“小弟弟,你没有名字,旁人要怎么称呼你?告诉姊姊吧?” 那孩见她貌美如花,肤色白皙,又闻到她身上的香气,脸上红得更厉害了,一张黑泥脸好似烧红的木炭,嚅嚿地道:“大家都叫我小鬼。”顾倩兮噗嗤一笑,又问道:“那你怎么会待在江边?你父母呢?” 那孩微微一愣,随口道:“我没爹娘,打小就在这儿拉纤,叔叔伯伯们会给我饭吃。”众人听他是个孤儿,身世堪怜,但回话口气平平顺顺,似不以自己的处境为苦。 顾倩兮心生恻隐,向艳婷使了个眼色,艳婷登时会意,取出了手帕,替他擦抹脸颊的黑泥,柔声道:“小兄弟,小鬼这个名儿不好听,咱们以后给你另取一个,你说好不好?” 那孩还没说话,只听一声吆喝,一人左右双手各持两只面碗,大声道:“各位客倌,小人的大卤面正宗山东口味,不吃可惜哪!快趁热尝尝味道吧!”众人不必回头,也知卢云这位知州大人再次干起老营生,又来卖面了,他呼啸一声,四只面碗朝众人面前一搁,笑道:“客倌们,请吧!”说著拉开板凳,便在顾倩兮身边坐下。 他见伍定远身边站著一名孩童,知道是住居此地的孤儿,便笑道:“小朋友还没吃吧? 来,我这碗给你。”将自己的面碗递了过去,示意那孩来吃。那孩却不敢应答,待见伍定远向他点头微笑,这才紧挨在伍定远身边坐下。 伍定远微笑道:“卢兄弟,你那碗面给了这孩,自个儿可没得吃了。”说著将自己那碗推了过去,道:“来,你吃我这碗吧。” 卢云还没回话,却见顾倩兮与艳婷同声道:“不忙,吃我这碗吧。”说著又送上了两碗面,卢云见自己面前搁著大碗面,不禁微微一愣,他哪知顾倩兮等少女食量甚小,一见这碗大如脸盆,还没吃便已饱了,一见有机可趁,如何不来推托?这才全数搁在他面前。 伍定远见卢云面色难看,登时一笑,解围道:“两位姑娘,咱们卢兄弟大卤面做得道地,你们便算不饿,也该尝个两口,不辜负他的苦心。”说著自行端起面碗,稀哩呼噜地吸起面条,跟著渣吧渣吧地吃著,口中还下住发出喝叫,好似为美味。一旁那孩看在眼里,心中敬佩,登也著伍定远的模样,端起面碗,一时咀嚼声大起。 顾倩兮与艳婷见他俩吃得香甜,便也举起筷,各自尝了一口,卢云喜道:“怎么样? 好吃么?”他见两名少女眉头紧皱,却又连连点头,好似颇为可口,卢云心中甚喜,正要说明煮法,却见顾倩兮将面碗推了过来,道:“你干了一天活,累得紧,还是先吃一些吧。” 卢云不疑有他,低头去吃,却又见艳婷将碗中的面条大把大把地夹起,送到了伍定远的碗中,柔声道:“伍大爷身上有伤,定要补补身,多吃些吧。”伍定远寒着一张老脸,摇手道:“快别夹了,你自己总要留一些吧。” 卢云惨然道:“有那么难吃吗?”众人同声颔,道:“好吃得紧,没吃过那么好的面呢!”卢云哦了一声,这才放心下来。 众人吃过饭後,又忙了一个下午,这才将水闸细部工事安排妥当,那孩整个下午都依偎在伍定远身边,不时抚摸他的铁手,模样崇敬佩服,好似把他当成天神一般。 时值傍晚,众人伴著夕阳,缓缓而归,伍定远与卢云并肩同行,顾倩兮与艳婷在前头行走,二女一左一右,携著那孩的手,晚霞照在五人身上,说不出的和暖平静。伍定远这些年来宦海浮沈,历经沧桑,难得有了片刻的宁静,他望著艳婷的背景,忽地叹了口气。 卢云见他喟然,便问道:“想起卓凌昭了?” 伍定远微微一笑,却没说话。只是这么一笑,便挤出了眼角旁深深的皱纹,当年他从西凉接下燕陵镖局一案,只有十四岁上下,几年过去了,自己即将走到不惑之年,岁月如梭,但人生却还是满布疑惑,是与非,对与错,没一样好懂。 此时柳昂天有意与他的仇人和解,伍定远夹在中间,要他如何自处?自然不便多言了。 卢云知晓他的心事,劝道:“当年小弟沦落江湖,怀才不遇,定远兄劝过我,要卢云多加忍耐,些人情世故,终有苦尽甘来的一日()。今日小弟斗胆,也想劝勉伍兄,别为难自己了。” 伍定远望天边晚霞,怔怔地道:“打啊…杀啊…斗啊……是是非非,忠奸黑白,人生难道没别的事好做了?卢兄弟……你可知道,我心里好寂寞……”他摇了摇头,眼中泛起泪光,神情是萧。卢云陪著叹了几声,也不知该如何相劝。 伍定远深怕失态,急忙定了定神,他转过话头,微笑道:“卢兄弟,别提我的事了。倒是你这趟下来,怎么顾小姐居然住到你府上了?到底你俩是什么关系?” 顾倩兮是尚书府的小姐,过去也曾被杨肃观屡次追求,哪知竟会悄悄南下,还住到卢云家里,伍定远看在眼里,自感惊诧,难得抓到机会与卢云独处,便启口来问,只想探听一些内情。 卢云面色难看,不知如何回话,他与伍定远交情匪浅,昔日一同亡命江湖,自不能以表妹远亲之类的情由塘塞,只得道:“我…我们在扬州便识得了……” 伍定远知道他不便多说,自也不好让他为难,当下哈哈一笑,拍了拍卢云的肩头,道: “难得有此佳人相伴,赶紧成亲吧!也让哥哥我喝上一杯喜酒。” 卢云尴尬一笑,道:“倩兮离家出走,多少是我的过错,日後返京之时,我可不知要如何向顾伯伯请罪了。”i伍定远哈哈一笑,道:“赶紧提亲,便是请罪了。不然你下次返回长洲,难道还要顾小姐没名没份地随你下来么?”卢云点了点头,连连称是()。 诸人行到城门,那孩童停下脚来,奔回伍定远身边,道:“大叔,谢谢你今天陪我玩,我要回去了。”伍定远望著那孩童,问道:“你要回去了?回哪儿去?” 那孩童抹著鼻,道:“我要回江边啊。那里是我的家。” 众人闻言,都知这孩无父无母,便要回去过那孤儿的苦日,一时心下都甚不忍,那孩童却浑然不觉,只回问伍定远道:“大叔你呢?你要去哪里?” 伍定远听了问话,忽地全身一颤,低下头去。这个问题杨肃观问过,卢云问过,甚至艳婷也问过,但伍定远却都置之不理,直到这名幼小稚童开口来问,他心中才生出一个念头:“是啊!我……我要去哪里?”先前那股举目无亲、寂寞凄凉的感觉,又再次袭上心头。 那孩见他怔征发呆,便拉著他的手,再次问道:“大叔,你住在哪里啊?小鬼以後想你时,要如何找你啊?” 伍定远听他这么说话,忍不住心中感动,他抬起头来,艳婷、顾倩兮、卢云等人目不转睛地望著自己,诸人关切之情,溢於言表,伍定远全身颤动,霎时之间,已知自己的去向。 伍定远蹲了下来,凝视那孩,道:“小朋友,听过京城吗?” 那孩愣了半晌,傻傻问道:“京城?在这附近么?” 伍定远微微一笑,摸著那孩的头顶,道:“京城便是皇帝住的地方,好生热闹繁华,孩,你我有缘,可想随大叔去京城见识一下?” 那孩听了问话,却只面色呆滞,不知要如何回话,艳婷心下大喜,知道伍定远有意收他为义,急忙蹲了下来,贴在那孩耳边,轻声道:“傻孩,大叔要带你回家啊,你要不要去?那孩看著伍定远,神色好似不信,伍定远摸了摸他的脸颊,颔道:“乖孩,以後便跟著我吧()!”那孩陡地全身震动,这才信了,霎时扑在伍定远怀里,放声尖叫。 卢云与顾倩兮一旁听著,都知伍定远有意返京为官,心下都替他感到高兴。 伍定远把那孩抱入怀中,朝艳婷凝望而去。艳婷与他目光交会,身忍不住一颤,伍定远的眼神不同以往,那里头没有丝毫漏*点爱欲,只有淡淡的寂寞,好似怀抱孩的他,已是自己结缡多年的丈夫,正痴痴等著任性的自己回到家中。 艳婷心下一动,想要说话,伍定远却已站起身,携著那孩的手,从她身边擦了过去。 艳婷回眸望去,夕阳西下,映在天山传人宽阔的肩上,好似是一座巍峨的高山,艳婷心里忽起一个念头,只想走了上去,搂住伍定远那粗壮的臂膀。她识得伍定远虽久,却是头一回现出这种想法,那是连她自己都不明白的微妙心事……. 正文 第五章 忠义孤臣枉痴心 景泰十二年十一月初八北京紫禁城十一月初八,冬至,这一日,照着习俗,北京的姓多会饮酒宴席,庆贺冬日的到来,上午时分,天降瑞雪,下了入冬以来第一场好雪,更让人感到风调雨顺,早已忘了前些日见到的客星怪象。 只是没人知晓,明天,十一月初九,即将发生一件改变天下黎民苍生的大事,不论是王公大臣,还是贩夫走卒,无人能逃过命运的捉弄。佛的轮回,正在应验…… 眼看明日便是十一月初九,说好了便是刘敬约定动手之日,此时京城局势外弛内张,秦仲海更是密谋成功与否的关键之一,虽说刘敬看重他,但东厂上下依旧在西角牌楼布满眼线,时时察看他的动静,秦仲海心下了然,知道东厂诸人怕他外泄讯息,性整日下出牌楼一步,也省得让人起疑猜忌。他本是个豁达性,反正之前已点过杨肃观,能做的也做了,便下再多想,只在脾楼里赌博的饮酒,刘敬没掀出最后底牌之前,他绝不会贸然做出任何决定。 待到晚问,秦仲海镇日饮酒,早喝得昏昏沉沈,只在那蒙头大睡,一名属下煮好了宵夜,将他摇醒,秦仲海揉着惺忪睡眼,接过热腾腾的宵夜,迳自吃了起来,是夜万籁俱寂,般无聊中,秦仲海一边吃着宵夜,一边唤来下属,与众人围坐赌博,众下属见他主动邀战,无不欣然答应。秦仲海向来出手毫阔,便赢了钱,也会自掏腰包,请客吃红,便输了,自管摸鼻认栽,这等赌友便打灯笼也找不着,当下便聚了十来人,兴高采烈地聚赌起来。 秦仲海此时赌博,只为了消磨时光,省得记挂那些烦人事,哪知无心插柳,吃暍问竟然赢了几十两银,眼看手气好的不像话,忍不住笑道:“嘿嘿!老交上天王运了,今日赌运不恶!”眼看身前堆着十来只元宝,只要再赢个几把,便能还清韦壮那五两银,一时更是大声吆喝,准备把把通吃,杀他个血流成河。 众人正自赌博喧闹,忽听远处传来喊叫声,好似有大批人马入宫,秦仲海吃了一惊,想起刘敬之事,忙道:“夜深人静的,怎会有人喊叫?你们快去看看。i两名下属答应一声,立时奔了出去;秦仲海听这喊叫声越来越大,似有人马朝前殿广场奔入,直是坐立难安,他放下赌具,沈声道:“大家带好家伙,这就跟我来。” 众下属知道这名上司平日散漫怠惰,但真遇上大事,却是含糊不得,乃是看大不看小,轻重缓急抓得准的人物,听了吩咐,当场齐声答应,纷纷取过乓器,便要朝外走出。 秦仲海不待下属出门,他抽出腰刀,一马当先地冲了出去,才到前殿广场,果见大扯人马已然进宫,足有数名之众,秦仲海大吃一惊,想道:“糟了,难不成刘敬提前动手?” 正要冲向前去,猛见这帮人身穿红袍,竟是锦衣卫的人。这帮人的职责向来是警戒禁城要冲,若不得皇帝号令,从不准随意入宫,此时忽尔到来,定然有事。 秦仲海怕刘敬东窗事发,急忙抓住一名喽罗,暍问道:“你们这帮人干什么来着?是谁准你们进宫的?”那卫士见秦仲海身着统领服色,倒也不敢造次,忙道:“我等奉江大人之令,前来禁宫拿人。” 秦仲海喃喃地道:“你……你们要拿什么人?”那卫上摇头道:“卑职只是随长官前来,倒不知要抓的是谁。” 秦仲海料知逼问不出,摔开那人,冲向前去,喝道:“安道京呢?快给我滚出来了!” 说话问,一名肥壮的男走了过来,正是安道京。秦仲海奔到他面前,提声暍道:“大胆安道京!禁城是御前侍卫守护的地盘,你们来干什么?想造反么?”安道京知道秦仲海性凶暴,倒也不敢招惹,忙摇手道:“秦将军切莫胡言乱语,我等奉江大人指示,前来禁城逮捕要犯,绝非有意犯上。”秦仲海悚然一惊,心道:“难道刘敬事机败露,已给江充发觉了?”他有意探话,当即冷笑道:“捉拿要犯?禁城里全是皇亲国戚,你们想捉谁啊?皇后么?” 安道京听他随口编排,连皇帝的娘也给扯进去了,一时脸色惨白,急忙摇手道:“秦将军别这样,咱们真有公干,请您别管这许多。” 秦仲海听他口风甚紧,登即喝道:“放你娘的屁!要在宫里抓人,那也是我们御前侍卫的差事。什么时候轮到你们进宫拿人?”别地一声,已将腰刀抽出,跟着冷冷地道:“我限你一柱香时分退出禁城,否则休怪秦某刀下无情。”说话间凛然望着安道京,只要他稍有不从,便是一场好杀。他仗着自己职在身,倒也不怕江充事后算帐。 安道京知道秦仲海武功了得,见他挚刀在手,心下也是暗自忌惮,当下退开一步,道:“你别这样强凶霸道,大家擒拿犯人要紧,有话回头再说吧!” 秦仲海冷笑道:“我方才说过,限你一柱香时分退出禁城,难道你聋了吗?说着喝来属下,拦住了道,安道京身怀要务,自也不能示弱,他呼啸一声,锦衣卫众人也都抽出了兵刃,一时之间,情势剑拔弩张。 便在此时,一人急急赶了过来,看这人形貌威武,正是金吾卫的头领巩正仪。秦仲海见他到来,还带着大批金吾卫的手下,急忙叫道:“巩兄来得正好,这姓安的乱闯禁城,咱们职责所在,快把这批妄人拿下吧!” 巩正仪听了这话,却只满面惊惶。叫道:“别理这些人了!方才我得到消息,说江大人亲入禁宫,已到仁智殿抓人了!咱们快快过去吧!” 秦仲海眺了起来,颤声道:“仁智殿?他去仁智殿做什么?”巩正仪不曾回话,只快步离开。秦仲海面色铁青,这仁智殿里藏有琼贵妃的**把戏,若给江充掀了出来,薛奴儿包庇贵妃偷人情,只怕难逃一死,刘敬更要元气大伤。秦仲海心下暗惊,江充什么时候不好入宫抓人,偏生选在刘敬举兵前夕出手,莫非他早已得知内情? 眼看巩正仪已朝仁智殿而去,秦仲海自也运起轻功,紧跟在后,安道京这厢也率领大批手下,匆匆追随而去。 众人行到近处,只见仁智殿四周满是人潮,足有数名兵卒,竟已被人包围。那罗摩什、九幽道人等江系好手,更已云集此地。秦仲海见了这等阵仗,心下更感骇异,一个箭步,忙往殿内奔去,九幽道人跳了过来,一把拦住,喝道:“没有江大人的令牌,谁也不能进去。” 便在此时,只听殿内传来一名女的斥喝,道:“你们抓着我做什么!不怕犯上吗?” 秦仲海听得这是琼贵妃的声音,哪还管什么九幽道人、八爪乌龟,双足一点,便从众人头上飞了过去。九幽道人怒道:“你好大胆!”想要伸手阻拦,却见一旁巩正仪、安道京等人也先后奔入殿去,竟无一人理会于他,九幽道人又急又气,只有跟着进去了。 秦仲海行到殿中,只见琼贵妃已被两名卫士架起,大批火枪手指住一名高瘦监,正是“花妖”薛奴儿,只见他脸上神气难看至,好似给冰水浸泡过一般,惨白得吓人。秦仲海暗惊在心,想道:“这下全玩完了,琼贵妃与薛奴儿一起被捕,恐怕东厂要糟。” 那琼贵妃四十好几的年纪,见过大场面,此刻给众人抓住了,神态仍是无惧,只冷冷地道:“你们好大的胆,居然敢抓着皇嫂不放,不怕抄家灭族吗?”她最后一句话声音提得甚高,尽威吓之能事,那两名卫士闻言一惊,急忙松开了手。 猛听殿上传来一声断喝,朗声道:“冰清玉洁,持身贞淑,虽是乡野民妇,也为天下人所敬,但若淫秽后宫,行止妖妄,便是皇亲国戚,一样为人所不耻。琼贵妃,你以皇嫂自居,眼里却有皇上么?” 说话问,只见一人身穿蟒袍,傲然前行,正是那大奸臣江充。 琼贵妃听了森然质问,脸色却一如平常。她深深吸了口气,道:“江师,你莫要仗着官高权重,便来血口喷人。我父乃是本朝功臣,手握铁卷丹书,你若敢扣押本宫,休怪日后琼家灭你的族!”众卫士听她这么一说,无下全身发抖,薛奴儿站在一旁,帮腔道:“正是如此!大胆江充,你若想活命,便快快放开我们了!” 江充听了威吓,却是仰天大笑,道:“说得好!咱们两家不妨斗个法,你琼家有本领灭我江充的族,江某人自也乖乖认栽!”当下伸手一挥,喝道:“给我押起来了!”那两名卫士本已放开琼贵妃,此时有了江充撑腰,胆又大了起来,登时定上前去,将琼贵妃再次架起,江充科目看着薛琼两人,冶笑道:“现下咱们看个明白吧!看看谁要满门抄斩?谁要罪诛九族?”当下押着两人,便往仁智殿深处走去。 秦仲海知道仁智殿里的秘密若给江充查出,薛奴儿与琼贵妃两人非死不可。他奔上前去,拦住了道,沈声道:“江大人,这里是虎林军的辖地,你想做什么?”秦仲海与薛奴儿向来不睦,哪知在这生死关头,秦仲海竟会为他出头,薛奴儿忍不住咦地一声,神色间有着七分诧异,分感激。 江充斜目看了秦仲海一眼,冷笑道:“你这小好大胆,可是仗着柳昂天的势头来着?回家劝你侯爷一句,没事别来扯这烂污,否则死无葬身之地。” 秦仲海哼了一声,心道:“看他这个模样,想来还未抓到奸夫。看在刘总管的面上,说什么也要拦他一阵。”他横刀当胸,沈声道:“江大人虽然位高权重,但仁智殿是我虎林军的执掌,便是到来,一样非请莫入。请诸位速离,否则便以行刺皇上论罪!” 江充见他面色坚决,一步不让,登时哈哈大笑,从怀中摸出一封公,丢向秦仲海,厉声道:“把公给我看清楚了!然后夹着尾巴滚!” 秦仲海心下一凛,将公接住,展了开来,还未读字,便见到玉玺宝印,秦仲海心下惨然,知道江充早已有备,竟是奉着皇命来此。江充见他神色难看,登即将公一把抢回,自行读道:“朕查薛奴儿、琼玉瑛行止不端,盗卖宫中珍,特命十八省总按察、师江充便宜行事,详查仁智殿内一应物事,诸卿听从调,不得有违。钦此。秦仲海心下了然,看来皇帝已然知道琼贵妃暗中偷人,只是此事过于淫秽,不能任意外传,这才以“盗卖宫中珍藏”来混淆视听,否则在场众人听了这等**家务事,恐怕个个性命不保。 圣旨当前,锦衣卫诸人士气大振,薛奴儿、秦仲海等人则是面如死灰。江充傲然上前,将秦仲海一把推开,暴喝道:“大家跟我来!有敢挡者,立斩不饶!” 连声吆喝中,大批人马向前行去,众卫七半拉半拖,将琼贵妃、薛奴儿等人带入殿内。江充行到那幅书画之前,便自凝立下动。秦仲海心下一凛,情知江充已然掌握内情。果听这奸臣笑道:“薛公公,这里到底有什么秘密,你快些交代出来吧。否则休怪我下手不容情哦。” 薛奴儿先前甚是害怕,此时大势已去,反而尽去惧色,他尖起了嗓,又恢复了高傲神态,冷泠地道:“江充,你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休想从我这儿听到一字半句。” 江充哈哈大笑,却是胸有成竹的模样,他伸手一挥,暍道:“给我带上来了!”只听后头传来几声暴喝,脚步杂沓中,大批侍卫押上了一人,薛奴儿见那人乖头丧气,当场尖叫一声,叫道:“奸贼!是你!是你出卖咱们!”说着扑了上去,便想当场击杀。秦仲海吓了一跳,转头看去,只见那人身穿监服色,正是胡忠。 薛奴儿气急败坏,死抓着胡忠不放,两旁侍卫过来拉扯,竟都分不开二人,薛奴儿叫骂道:“你这贼!你这吃里扒外的东西!”连珠炮的叫骂声中,胡忠的哭声不住传来,哭道:“没有,我没有,不是我……”薛奴儿怒不可抑,尖声道:“卑鄙的东西,敢做不敢说的败类!若不是你,谁会泄漏秘密?”胡忠哭道:“我不知道啊!我也是刚才给带来的!” 薛奴儿哪里肯信,只是在那高声叫骂。 秦仲海生性精明,绝非薛奴儿可比,一旁听着,心里登时生疑,想道:“不对,这胡忠不是才给刘敬收服了么?刘总管手上握着他亲友的性命,胡忠胆再大十倍,也不可能背叛,东厂叛徒另有其人。” 念头方动,便听江充笑道:“你们别错怪胡忠了,泄漏口风的不是他,来人带上来了!”话声未毕,只见一名小监快步抢上,向江充跪地叩,唤道:“小六参见江大人!”这孩约莫十一一岁年纪,正是胡忠的义,名唤小六的那名小监。众人见他到来,都是目瞪口呆。胡忠见义忽尔出现,登时惨叫道:“小六,你怎么也给抓来了!”江充斜目看了胡忠一眼,笑道:“什么抓来了?说得这么难听。好孩,你向你干爹说说,这里的秘密是谁透露出来的啊?”小六高举右臂,大声答道:“我!” 胡忠全身巨震,一声惊叫之后,当场软倒在地。薛奴儿与秦仲海对望一眼,脸色都成惨白。 江充拍了拍小监的头顶,笑道:“好孩,你再告诉你干爹一句,打入宫起,是谁叫你同干爹亲近的?”小六毫不犹豫,大声答道:“是江大人!” 江充凝视着薛奴儿,冷笑道:“你们刘总管千提防、万提防,却万万料不到我江充在东厂里安的真正奸细,乃是这个小小孩儿吧?”他见薛奴儿气愤已,登时哈哈大笑,道:“这孩每日套问他干爹,日也问,夜也问,终于从胡忠口里套出仁智殿的脏事,老早就传消息给我了。你们真以为我江充不知情么?告诉你们,没到最后关头之前,我是不会动手发难的!” 薛奴儿心下了然,知道胡忠定在无意间漏口风,才让小六察知了秘密。他气得全身发抖,但此时给十来只火枪指住,便想动手杀人,也是万万不能了。薛奴儿垂下去,不再言语,但眼中却露出火焰般的恨意,看来直是吓人。 秦仲海一旁看着,自也目瞪口呆,心道:“好一帮奸贼,当真无所不用其。” 那时刘敬抓到了胡忠的马脚,自以为能够以小六为胁,逼迫胡忠来作反间,哪知那毫不起眼的义小六,原来才是江充手下忠心耿耿的奸细,刘敬如此失算,自然一败涂地了。 以东厂总管行事的老道,秦仲海目光的锐利,居然都没瞧出这天真孩暗藏鬼胎。其实别有心机,江充也真算是用心良苦了,江充见场面已在自己的掌握之下,登时哈哈大笑,手指墙上的书画,道:“胡忠,你不必袒护这帮无耻男女了,快快把实情交代出来,咱们这就去抓贼啦!” 秦仲海见大势已去,实在难以阻挡,只得叹息一声。此时巩正仪等人也已进殿,见了江充横行霸道的模样,如何敢多置一词,纷纷让到了一旁。 胡忠神色凄然,朝薛奴儿看了一眼,薛奴儿面无惧色,只冷冷地道:“咱们东厂几人的性命,全在你一念之间。胡忠听了这话,身一震,转头便往小六看去,只见义依偎在江充身边,脸上还是挂着那幅童椎的笑容,但那天真无邪却是世上最恶毒的虚伪做作,胡忠泪水盈眶,他望着小六,喃喃地道:“当年你给人欺凌侮辱,爹爹见你好生孤独可怜,这才起了保护你的意思……小六……话问泪水滚滚而下,眼光只是瞅着义。 小六给他盯着,却无不适之感,只听他笑道:“干爹,江大人在等你说话呢,您别干耗着。”胡忠听他这么回话,已知义平日对他全是作假,并无半分真情,他惨然一笑,举头便往墙上撞去,砰地一声大响,霎时问脑浆进裂,已然死于非命。秦仲海、巩正仪等人没料到他会自杀,都是为之一惊,薛奴儿更是又惊又痛,想要喝止,却已晚了-步。 胡忠撞死墙上,壁砖登给撞裂一处,隐约现出暗门的痕迹,江充哈哈大笑,道:“好你个白痴,自杀也不会挑地方,可把秘密透出来了。”他一脚踢开胡忠的尸,举手喝道:“来人!把这堵墙给我砸了!” 两旁卫士答应一声,举起大铁锤,猛力往墙上敲落,只听轰隆一声,霎时便现出暗门,左右卫士大喜,加力砸落,一时飞灰四起,暗门当场给敲开一块。江充仰天大笑,道:“上天有眼,终教你们这群贼无所遁形。” 忮俩揭穿,琼贵妃与薛奴儿对望一眼,两人脸色惨澹,连话也说不出来了,其余人等见了机关,也是骇然出身。秦仲海看在眼里,额头冷汗涔涔落下,心道:“完了,一会儿只要抓出奸夫,刘总管定然垮台。”想要出手帮忙,却又无计可施,只有静观其变了。众人见密道现形,一时连连挥锤,霎时便将墙壁打个稀烂,现出一个大洞来。江充长笑一声,他命罗摩什率先走入,跟着道:“你们看好了,这里头藏有一只脏东西,秽乱后宫,无所不为。看我不把里头那人干刀万剐,势不为人!”琼贵妃原本神色甚是镇静,听了这话,再也按耐不住,冲向前去,尖叫道:“你敢!你可知他是谁!” 汀充使了个眼色,安道京立刻抢上,掩住琼贵妃的嘴,不让她多发一声。薛奴儿见状大怒,想要喝骂,却给人用枪止住了,一时气喘不休,只得眼睁睁看着江充等人放肆,秦仲海一旁看着,也是心乱如麻,眼见罗摩什、江充当先走入密道,薛奴儿、琼贵妃也给锦衣卫众人押了进去。秦仲海心下着急,便也想奔入密道,两旁卫士急忙拦住,喝道:“没有江大人的号令,任何人休想妄动!”秦仲海哼了一声,道:“这是我掌管的地方,你们凭什么不让我进去?” 江充本已走入一半,听了外头的对话,陡地停下脚来,他微一沉吟,便道:“不打紧。你们让这姓秦的我栽赃政敌。” 秦仲海不待话说完,便一把推开卫士,大踏步朝密道走进。巩正仪见秦仲海走入,便要抢上,江充面色一变,喝道:“你们把他拦住,别让这人进来!”众人急忙冲上,把巩正仪隔了开来。巩正仪满面焦急,却不得其门而入,秦仲海暗自纳闷,江充既要找人进来见证,何以不让巩正仪进来,却要柳门嫡系的自己入内?他猜想不透,眼前情势又紧张,只得急急走入,不再多想了。 那甬道也不甚长,众人走了一阵,便已进到一处密室,江充回头过去,冷笑道:“你们听好了,这等目无法纪、**宫妃的无耻之徒,最是该死不过。看我来个就地正法。”说着举起火枪,喝道:“你们退开些!”霎时只听背后传来琼贵妃的尖叫,大声道:“江充!你好大的胆!快快住手!” 江充呸了一声,立时往密室里疯狂射击,后头火枪手也跟着动手,只听轰轰连响,室里已是堙硝弥漫。枪声震响中,夹杂着背后琼贵妃的哭叫声,听她声音满是绝望凄厉,想来定是不忍奸夫惨死,这才放声惨嚎。 秦仲海心道:“照他这般干法,里头那人便是大罗金仙,怕也死得透了,这江充连口供也不要,一会儿怎么揪出同党,真是莫名其妙。” 此时琼贵妃早已哭晕在地,众人不待烟雾退散,便即走进密室,江充面色兴奋,大笑道:“世上与我江充为敌的,全没一个好下场!” 秦仲海凝目细看石室四周,霎时冷笑道:“江大人,谁和你为敌了?你看看里头吧!” 江充一愣,急忙往四下探看,此时烟雾从甬道飘出,已可看清室内景象,只见房里摆了张木床,一张木桌,此外别无长物,更没见到半个人影。 秦仲海哈哈大笑,道:“江大人啊,你无端入宫,把东厂副总管、先皇爱妃扣押起来,便是要找这张烂床么?这等稀奇古怪的事,我非同咱家侯爷说上一说不可,他定也觉得有趣得紧。” 此时胡忠已给活生生逼死,若是找不出奸夫的尸体,事情恐难善了,江充稍一推算,知道要糟,一时只感又急又气,对着这里有人么?”小六惊恐万状,跪下道:“大人明查,我听干爹说过,他随琼贵妃前来此地时,真有听到男在里头说话的声音啊!” 江充听了这话,霎时恍然大悟,他沉下气来,冷笑道:“刘敬啊刘敬,算你厉害,居然还是快我一步!”他低头探看四处,沈声道:“大家给我!这地方决计有些古怪!”众人闻言,登即在里头细细。 秦仲海双手抱胸,冷眼看着众人四下查,只见这些人到处翻破坏,就希望能找出蛛丝马迹。秦仲海心下暗笑,想道:“好一个刘总管,看来这名奸夫定是他弄走的。他也真神通广大,不过刹那之间,居然就把人藏得无影无踪,不知是如何办到的。” 众人查了一阵,却不见有什么可疑之处,回秉道:“四下翻过了,找不到什么可疑之处。”江充面色惨白,道:“不可能,这石室里头的男一定还在宫里,你们加把劲,好好给我找!” 众人正自翻查寻找,匆听远处脚步声杂沓,竟有大批人马朝石室行来,秦仲海心下起疑,暗道:“这当口还有谁来?难道是刘敬么?” 秦仲海正自猜测不休,猛听一人喊道:“圣上驾到!”众人闻得皇帝驾临,莫不震惊,江充惹出祸端,自也面带忧色,急急奔向门口,等候皇帝到来。 秦仲海心下暗喜,想道:“江充滥权妄为,擅入禁宫查,却没找出半个人,这下可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正想问,黄袍闪动,龙履入室,来人五十出头年纪,面貌英俊,果然便是景泰皇帝到了。 江充立即跪下,大声道:“臣江充,恭迎吾皇万岁、万万岁。”众人见江充跪下,霎时也都跪倒在地。秦仲海趴在地下,眼角偷瞄,只见皇帝青着一张脸,神色颇不寻常。 秦仲海见皇帝气急败坏,心下正感不妙,果听皇帝喝道:“人呢?”江充跪秉道:“启禀万岁,臣反覆查一遍,都不见有人。”皇帝忽地怒气勃发,厉声吼道:“不见了?好端端的,怎能下见了?”一脚便朝江充头上踢去,江充受了这脚,却是一动不动,只是低头忍耐。 众人见了皇帝怒责大臣,竟然还举脚去踢,都是为之震惊。秦仲海心下自也骇然,过去他与皇帝见面,见他性好,修养甚佳,哪知却气成这个模样。便算皇嫂真的偷人,他也不该生这么大气,何况此时不曾抓到奸夫,逼出口供,如何能责打大臣泄恨?说来确实有些不合情理之处。秦仲海心下暗暗猜测,只觉其中另有隐情,恐怕不是贵妃偷人那么简单。 江充趴伏在地,喘息道:“启禀皇上,此人之所以消失无踪,定是刘总管所为。请皇上将刘敬传来,必能查个水落石出。”皇帝铁青着脸,喝道:“传刘总管!”众人答应一声,急急传下号令,命人将刘敬带到、秦仲海心下惨澹,想道:“完了,刘总管这下功亏一篑了,还没叛变,便先闹出事来。”他暗暗发愁,就怕刘敬挡不过今天这-关,到时撤职查办事小,一个不小心,只怕要落得抄家灭族的悲惨下场。 皇帝一言不发,双手紧紧握拳,神色悲怒交集,此时薛奴儿与琼贵妃已给押入密室,两人低头不动,料来心里定是害怕至。 过下乡时,一名近侍急急奔来,皇帝喝道:“刘总管人呢?带他过来见朕!”那近侍跪地回秉:“启奏圣上,方才东厂与刘总管的府邸匆起大火,里头的公悉数焚毁,不知发生了何事。刘总管更是下落不明,不知去了哪里。” 此言一出,众人莫不吃惊,皇帝更是倒退一步,撞在墙上。秦仲海心下震动,冷汗涔涔而下,心道:“完了,大势已去,刘敬见局势不妙,已然弃职逃亡了。”情势急转直下,远比想像中紧张,秦仲海心下了然,知道刘敬垮台已成定局,朝廷分局面终将结束。他心下暗暗担忧,就怕自己也给牵连进去。 江充急急上前,低声道:“皇上,看来刘总管也牵涉在内,已然畏罪潜逃了。” 皇帝握紧拳头,大叫道:“刘总管!你去哪里了?”神态激动已。众人大吃一惊,霎时一齐跪倒,颤声道:“皇上息怒!” 江充见皇帝忿恨难抑,忙道:“皇上,刘总管虽然不见踪影,但他的手下薛奴儿却给臣拿住了,皇上可要审他?”皇帝大声道:“带他过来!”江充急忙使个眼色,两旁侍卫押上薛奴儿、琼贵妃二人,送到皇帝面前。 秦仲海偷眼去看,只见薛奴儿面如死灰,嘴角微微颤抖,琼贵妃却扬起下巴,神态冷傲,丝毫不见惧色。 皇帝看着薛奴儿,森然道:“薛副总管,你们刘总管上哪儿去了?”薛奴儿跪下道:“臣不知。”皇帝厉声道:“你不知?那你更半夜的,来仁智殿做什么?”眉宇之间,满是杀气。众人见了皇帝的神态,无下骇异恐惧,就怕惹上杀身之祸。 当今天亲口威吓,薛奴儿只闭紧双唇,拜伏在地,竟是只字不答,好似没听到皇帝的问话一般。秦仲海平日虽与他不睦,此时也暗自为他担忧。 皇帝见他不言不语,忍不住大怒欲狂,喝道:“薛奴儿!你……你倒说一说,你跟着我……朕多……多少年了?”他气愤之下,语气微微发颤,说话时生出口误,竟把朕说成了我,想来气愤已至点。听得皇上结巴,众人心中都想:“皇上气坏了,竟连话也说不顺。” 薛奴儿轻叹一声,低声道:“臣跟随皇上,已有十二载。” 皇帝大声道:“好!你还算得明白!这十二年来,朕可有亏待你之处?”薛奴儿叩道:“皇上待臣,恩义并重。” 皇帝眼中一红,大声道:“你……你既知朕待你不薄,可你……你为何要反朕?你心里有国家社稷吗?”薛奴儿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叩。秦仲海则是心下大惊,暗道:“反?皇上怎会用到这个字?难道他已查知刘总管叛变一事?” 皇帝面色惨白,道:“上回你差点伤了朕,可知朕为何不来办你?只因你随朕多年,朕不相信你真会下手来害,才破例特赦,饶了你的性命……可你……你居然如此回报……你这样对得起朕吗?”说到气愤处,泪水竟尔流了下来。两旁侍卫听得皇帝语带哽咽,连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只是躬身垂,深怕在这当口触怒皇帝。 薛奴儿仍是不言不语,只是连连叩。 皇帝不去理他,命人拖来琼贵圮,暍道:“琼玉瑛!朕敬你是皇嫂,从不曾管你,谁知你却做出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来?你快快说出,黄…这里头的…跑哪儿去了?” 琼贵妃听他支支吾吾,登时冷笑一声,道:“你问着这个做什么?你还有脸见他么?”众人听她说话大胆至,竟似豁出去了,忍不住骇异出声。皇帝见了她森厉仇恨的眼神,竟尔倒退一步,江充冲了上来,戟指喝道:“大胆女!你胆敢狂言犯上,不想活了么?” 琼贵妃抬头向天,闭眼道:“江师,到底是谁犯上,你自己心里有数。”江充大怒,一耳光便挥了过去,手掌堪堪及到粉颊,匆地想起此女身分非常,只得硬生生的收手。 秦仲海看在眼里:心头大疑,想道:“到底这石室里的人是谁?怎地琼贵妃会这般说话?又怎会惊动皇上亲自前来质问,逼得刘敬弃官逃亡?”眼看情势混乱已,秦仲海心中乱成一片,却又理不出头绪来,只有静观情势发展。 皇帝给琼贵妃一瞪,竟然生出惊慌之情,他喘息半晌,压下了怒气,又恢复了当今天的气派,沈声便道:“琼贵圮,你莫要仗着自己是功臣之女,便敢藐视法纪,目无伦常。朕现下给你个自新的机会,你老老实实的说,这石室里的人去哪儿了?” 琼贵妃冷冷地道:“我不会说的,你杀了我吧!”皇帝嘿地一声,沈声道:“你是朕的嫂,朕如何能杀你?” 琼贵妃面带不屑,冷笑道:“嫂?什么叫做嫂?你少在那里假仁假义了。”皇帝大怒欲狂,喝道:“你说什么?” 琼贵妃纵声大笑,骂道:“乱臣贼,狼狈为奸!天下间最无耻的的便是你!朱谨!”耳听琼贵妃直呼御名,皇帝已是怒火焚身,霎时抽出一旁卫士的腰刀,猛向琼贵妃砍落。琼贵妃神态冷峭,不避不让,竟是闭目待死。 众人惊呼声中,只见宝刀入体,血溅五步,一人挡在琼贵妃面前,那人脸上施着厚厚的白粉,嘴角擦得红亮,却是东厂副总管薛奴儿,在这关键-刻,他舍命救主替琼贵妃挨了这致命的一刀。 皇帝这刀穿体而过,薛奴儿如何经受得起?他眼望秦仲海,右手扬起,似想说什么,秦仲海想起往事,一时心中大恸,只想抢上前去,握住他的手,但此刻局面紧张异常,若要贸然出头,定会给牵连进去,当下硬生生地别开了头,不愿与他目光相对。 薛奴儿老泪纵横,摔倒在地,性命已在旦夕问,琼贵妃见他将死,霎时伸手抱住了他,痛哭失声。薛奴儿喘息连连,霎时头一侧,便已断气。 皇帝身居九五更尊,生平从未亲手杀人,此时见了薛奴儿的惨状,忍不住大叫一声,这才从盛怒之中醒觉,他将宝刀摔在地下,掩面叫道:“为什么?你们为什么要这般做?朕有什么对不起你们的?为什么啊?”又惊又怕间,几欲软倒,两旁侍卫大惊,慌忙扶住。 江充走上前去,低声道:“皇上,现下抓人要紧,刘敬虽然逃了,但这女定然知晓“他”的行踪,且让臣来逼供一番,这贱女人若再嘴硬,咱们便将她送入军营,充作营妓,看她还说不说?”皇帝听了他的谗言,只是神色凄然,呆呆地坐在木床上,宛若一座石像。 琼贵妃缓缓放下薛奴儿的尸身,怒目望向皇帝,那眼神冷峭,好似有无限深仇。 江充见她兀自神态冰冷,当即行上前来,冷笑道:“姓琼的,莫说你爹爹是什么顾命大臣、开国元勋,今夜也救不了你的性命!劝你老实些,否则便要把你送到边疆去,让你落个千人骑、万人压的下稍,看你还神气什么?” 琼贵妃闻言大怒,尖声道:“大胆江充,你敢!”江充冷笑道:“有什么不敢?你再要狂悖,我现下就命人把你剥光,看你还猖狂什么?”琼贵妃尖叫一声,便向墙上撞去,竟是有意自尽。 江充冷冷地看着她,冶笑道:“想死?有那么容易么?”说着一把将她抓住,跟着用力朝地下一推,冷笑道:“还想留着贞操,便乖乖交代事情,不然一会儿把你拖下去,明日就送入军营。”说着? ?个眼色,左右答应一声,便往琼贵妃身上抓去。 琼贵妃怒道:“大胆!有敢碰我者,祖高庙阴殛之!”每当皇帝无道,当朝大臣将死之际,多会以祖高庙之名诅咒皇帝,此时琼贵圮赫然说出,一来点名她宗室之女的身分,二来也有挑战皇帝权威的意思,果然皇帝听了这话,便已惊觉,只是呆呆的看着琼贵圮。 那两名卫士闻言,自感犹豫,江充笑道:“有什么打紧的,这等无耻女人,你们尽量碰。”说着命人托起琼贵圮,当场将她外衣撕破,露出了里头的亵衣,琼贵妃大声尖叫,知道今夜一个不巧,便会惨遭奸辱,霎时泪水便已滴下。此时皇帝睁大双眼,口中念念有辞,对江充等人的恶行却是视而不见。 江充冷笑道:“你们两个把她剥光了,今夜让大家瞧瞧,琼武川的女儿是什么**模样。” 那两名侍卫见琼贵妃虽已徐娘半老,但模样仍是十分动人,待见了她白腻的软肉,听了江充吩咐,立时色眯眯地上前,便要将她衣杉扒光。秦仲海看在眼里,实在不忍,但此时只要发出一声劝谏,便会给安上同谋大罪,他轻叹一声,脚步向后,只想早些离开石室,不愿再看下去。 正危急问,忽听两声惨叫,那两名侍卫身往后飞出,猛地撞在墙上,跟着一条飞影窜起,直朝皇帝扑去,这人身法快得异乎寻常,正是重伤垂危的薛奴儿。 秦仲海大为震惊:“好你个薛奴儿,居然诈死!”众人见薛奴儿忽然活转无不大为惊骇,皇帝更吓得全身发软,一时掩面大叫。江充见薛奴儿直朝皇帝扑去,一时又惊又急,颤声道:“快!快保护皇上!” 这薛奴儿武功高绝,只比卓凌昭稍逊半筹,一举手、一投足,都能断木裂石,杀虎屠龙,若要空手杀死皇帝,绝不是什么难事。众卫士未料薛奴儿还能暴起伤人,不曾有备,忙从背上解下火枪御敌,但他手脚快,此刻已到皇帝面前尺,其势已有不及。 一旁罗摩什、九幽道人见状不好,急急挡在皇帝身前,薛奴儿一声尖叫,左右两掌击出,九幽道人与罗摩什各出一掌抵挡,人四掌相对,薛奴儿掌力发出,九幽道人立时口吐鲜血,摔在地下,罗摩什功力较九幽道人为厚,但受了这掌之后,也是面色铁青,腾腾腾地向后退出步。 薛奴儿见无人阻拦自己,狂吼一声,便向皇帝扑去。江充吓得面无人色,取枪出来,直往薛奴儿射去,只听轰隆一声,那枪只打在墙上,却没击中要害。 秦仲海心下大惊,急急按住刀柄,却不知要帮哪一方。 此时薛奴儿全身浴血,身上伤口不住喷出血来,但他拼出残余气力,已然压住皇帝,手指岔住喉头,尖声道:“皇上!你…你可知道…她是你嫂啊!再怎么样,你……你也不能如此待她,你好忍心!皇帝神色惊恐,但喉咙给人岔住了,竟是说不出话来。薛奴儿尖叫一声,用力捏下,只听喀地一声,皇帝喉头软骨竟欲碎裂,他吸不到气,舌头已然外吐,面呈青紫之色。 万岁命在须臾,江充顾不得自己的安危,冲上前来,死命抓住薛奴儿的手,奋力外拉,想让他的手指离开皇帝的喉头,但江充武艺低微,如何拉得开?他又惊又怕,惨叫道:“救命啊!快来人救命啊!” 左右虽已举枪在手,但此时一枪下去,虽能杀死薛奴儿,却也会连皇帝一块儿射死,一时无人敢开枪。 眼看皇帝将死,罗摩什不及调匀气息,当下翻身跳起,一把推开江充,使出“幽冥玄指”,猛往薛奴儿背上点落。薛奴儿背后吃痛,五指却更加用力,皇帝手脚痉挛,已要断气了,秦仲海心中震撼,想道:“我这刀下去,定可救得皇帝一命,我要不要救他?” 罗摩什大惊,更是加紧出指,一旁九幽道人也上来拉扯击打,安道京最是机警,心中登生一计。一招“九转刀”砍落,猛地将薛奴儿双手剁下,他身手分离。身便落在地上。 江充惊惶不已,一见薛奴儿摔倒在地,立时暍道:“大家快开枪!”众人见状,连开数十枪,轰轰巨响,将薛奴儿打得蜂窝也似。江充惊怒交进,对着尸身一阵乱踢,跟着暍道:“把琼玉瑛押去军营!” 众人暴喝一声,便要上前,忽听皇帝道:“且慢!”众人急急跪下,都等皇帝圣裁。 江充喜道:“皇上是不是要杀了她?”皇帝叹息道:“薛奴儿说的对,她好歹是我嫂,万万不可辱她,你们把她押下去,交给后发落。”江充急道:“皇上,此女犯上作乱,这……这怎么可以……” 皇帝神色萧,挥了挥手,道:“别说这许多了,你们只管照办。”江充悻悻然地道:“臣领旨。”使了个眼色,两旁手下便押起琼玉瑛,将她拖了下去,一会儿便送到景福宫,交由后处置。秦仲海松了口气,后远比皇帝明理,虽不会饶过琼贵妃,但至少不会羞辱于她,总算能保住清白了。 琼贵把给拖了下去,口中兀自高声尖叫,喊着皇帝的御名。皇帝伸手抚面,嘶哑着嗓,喘息道:“为什么?为什么?他…他人都死了十年了,为什么还有人替他卖命?朕……朕真的这么不得人心吗?”秦仲海心下暗暗奇怪,寻思道:“什么死了十年?谁死了十年?” 江充听皇帝言语有失,忙上前低声禀报:“皇上,人多口杂,说话千万小心。” 皇帝呆呆坐着,不言不语,忽然间泪水洒下,重重挥出一拳,直往墙上打了一记,只听砰地一响,拳上满是鲜血,已然受伤。 众人大惊,急急上前察看。江充替他包扎伤势,低声劝道:“圣上爱惜龙体,切莫如此愤怒。”皇帝扬起脸来,脸上神情既痛楚,又悲哀,好似心死一般。秦仲海看在眼里,心里满是惊诧,知道今夜之事另有重大内情,料来日后定会牵连无数,自己可要小心了。 一旁罗摩什见皇帝一拳捶下,那墙竟有微微松动之象,情知有异,忙走了上来,低声向江充道:“江大人,这墙有点问题,里头怕是空心的。” 江充今夜功亏一匮,没能抓住生平死敌刘敬,一听此言:心下大喜,忙道:“国师若有主意,只管来试。”罗摩什点了点头,运起“幽冥玄指”,一指便往墙上戳落,这“幽冥玄指”专事内部破坏,那砖头虽然厚实,却也是寻常青砖,怎耐得武林高手的一击?只见墙面震荡,砖头尽成粉碎,赫然现出一个空洞来。 江充大喜,急忙挖开泥尘,往里头张望一阵,暍道:“来人!给我砸开这面墙!”众人提起铁锤,猛往墙面砸下。只听轰地一声,灰尘四散中,又现出一条长长的甬道。 皇帝见了这条隧道,心下大惊,颤声道:“怎会有这条密道?这……这是做什么用的?” 江充仰天大笑,喝道:“来人进去给我!刘敬定在里面!”火枪手冲了上来,当先开,安道京、罗摩什、江充等人便也鱼贯行入,秦仲海满心诧异,自也跟随在后、只见这甬道好长,直达里许,秦仲海细看四处,这甬道竟是新近所掘,他暗暗吃惊,知道必是刘敬暗中挖掘而成,看来他此次密谋造反,早已准备经年,绝非临时起意。 行到远处,空气渐渐清凉,众人行出甬道,推开一处暗门,已然走入一问房舍。 秦仲海转头看着四周:心下顿时一凛,此处不是别的地方,正是那日他与刘敬密谈的庙中单堂。那弥勒佛像,兀自笑吟吟地挂在墙上,便如当日一般情景。 秦仲海面色铁青,心道:“好一个刘总管,原来还有这一手。无怪他能把奸夫接出宫去。”看来刘敬得到消息,趁着薛奴儿、秦仲海等人拖延时光,他便趁势把人带走,看此处空无一人的情状,刘敬已然远走高飞了。 大批锦衣卫人马四下察看,但偌大的庙中竟无一人驻留,刘敬早已脱身。秦仲海随着众人看了一阵,只见几处厅房中满是刀枪兵器,足供千人之用,秦仲海心下了然,这批器械当是供明日举兵之用,谁知刘敬功亏一匮,竟在此刻失足。 秦仲海回看着密道,想道:“这条甬道地点隐密,若要袭击皇宫,定可从容遣入名武功高手,只要再有人袭击承天门,移转禁军主力的注意,声东击西之下,皇上的性命便在股掌之间了。”他心下敬佩,对刘敬的计策更是叹服不已。 此刻皇帝也已到来,他见了这许多刀枪,又见到新掘密道,已知刘敬居心叵测,竟然图谋不轨。想起平日刘敬恭顺的模样,皇帝脸色惨白,哭道:“刘总管啊刘总管,枉费朕对你一片信赖,你……你好狠心……”脚下一软,竟要滑倒,江充急忙上前扶住,劝道:“圣上切莫悲戚,让臣把事情察清楚,您先回宫歇息吧。” 皇帝倒在江充的怀里,喃喃地道:“江爱卿,天地之间,只有你对朕真正忠心……” 江充点了点头,让手下扶住了皇帝,跟着提声高喝:“东厂总管刘敬有意谋反,行剌圣上,经察属实,即刻发布全国通缉,捕刘敬孽党!”锦衣卫众人答应一声,各自出庙追查。 东厂总管密谋政变,那是何等大事,第二日清早,宫中便已发布戒严,大批人马出城追捕刘敬,皇帝命锦衣卫直接掌管禁宫,反命御前侍卫离开禁城。众人都知皇帝不再信任宫中人马,看来江充独大的时刻已然到来。 琼武川簧夜间便已得知爱女被捕,火速便往景福宫面见后,希望能救下女儿的一条性命,但琼贵妃犯了这等叛乱罪行,却无人看好她能逃脱劫难。 戒严消息一经传出,无数东厂监都被擒下,那监大宝是薜奴儿的义,自是当其冲,连夜便已被捕。刘敬精心招募的武林高手或死或逃,转眼间便已烟硝瓦解。大批锦衣卫高于提刀在京城捉拿人犯,整个京城都是闹哄哄地。只是刘敬本人却像凭空消失一般,无人查知他的行踪,也找不出蛛丝马迹。江充明白刘敬潜力甚深,就怕他另有图谋,只是严命下属加紧寻访,此人若是不死,他便一日不得放心。 十日之内,京城便已改头换面,从原本热闹喜气的大城,变为满是肃杀之气的鬼域。 情势如此紧张,秦仲海身居虎林军领,自也奉命出城捕,此际刘敬倒台,江充更是稳若泰山,朝中派去了一脚,鼎足之势已成云烟,下一个恐怕便是柳昂天倒楣了。 大军开抵城郊,一众侍卫沿山,一遇可疑人等,便自拦下盘问。秦仲海自坐一旁,反覆推算局势。心道:“不知侯爷他们可曾接到消息?可别给此事纠缠上了。”他明白自己与东厂走的颇近,眼下身处嫌疑之地,定需谨言慎行,千万不要给牵连在内。也是为此,他也不便再与柳门之人联系,以免他们惹祸上身。 正想间,天边匆地飘下雪来,秦仲海抬头望着落下的雪花,初冬瑞雪,本是吉兆,但朝廷局势如此危急,众人心里发慌,都是无心观看。 秦仲海坐在一旁,忽听远处传来大声暍问,便起身去看,只见数十名男女老幼排成一列,各自接受下属的盘问。这些姓多是住在附近的乡民,平日担着蔬果,入城贩售维生,只因城里戒严,连着几日不放闲杂人等出入,好容易部队打开城门,此刻定是赶着回家的。只是刘敬多半还留在城里,他若想离开北京,定会乔装成贩夫走卒,虎林军诸人不敢有失职守,自定加紧盘问。 属下逐一询问乡民姓名来历,待见无甚可疑之处,这才放了过去,若遇四十岁以上男,更须带到角落,脱裤验身。众乡民见了朝廷摆下的阵仗,都有骇然之感。各人给盘查一阵,莫不急急逃窜。 正问话间,对面走来一名老妇,看她来的方位,却原来是进城的。一名侍卫见她着背,满头银发,手上提着只竹篮,面色甚是慈祥。不由得心下一奇,问道:“这位婆婆,京城里一片大乱,你怎么还赶着进去?”那老妇回话道:“老身本姓陈,少年嫁入秦家,先翁葬在城南,今日是他的忌日,老身缅怀秦家的恩德,便想进城扫墓。”说话声音苍老,用词遣字却颇雅,想来是见过世面的人,那妇人自称嫁给秦姓之人,秦仲海听在耳里,早留上了神。那侍卫却不觉有异,待见这老妇容貌慈祥,便如自己的祖母一般,他心下忽起亲切之感,便道:“好了,没你的事,可以进城去了。” 那老妇微微一笑,问道:“这位军爷,这样便可以走了么?”此时等候出城之人纵列绵延直达数里,真不知要盘查到什么时候,另一名侍卫乃是虎豹之流,-听那老妇罗唆,更感不耐,暴喝道:“放你走,哪里还生出这许多废话?滚!”伸手一挥,将那老妇推开一步,那老妇给他这么推挤,一个不留神,便将手上的竹篮打翻,香烛金纸滚得满地都是。 那老妇叹了口气,迳自弯腰捡拾,口中念念有词,叹道:“人心不古啊!不过是进城扫个墓,也要这般鸡飞狗跳的。唉……现下的人都不知慎终追远,连祖上姓啥叫谁也忘了,真是忘八德啊!” 秦仲海听她言中蕴有深意:心下登时一凛,急忙细目去看,只见那老妇越看越是眼熟,两人四目相对,赫然之间,那老妇向他眨了眨眼,目光中透出一丝狡狯,秦仲海猛地跳了起来,霎时已认出这老妇的身分来历。 “她”便是刘敬! 天下都在追拿此人,他却好整以暇地在此晃荡? 那老妇捡拾香烛,低声自言自语:“数典忘祖,认贼作父,老婆活了这么大岁数,真算见识了。”她叹息良久,转身便朝城里行去。 秦仲海心下暗暗惊诧,想道:“这刘敬失心疯了,还是怎地?现下满城都在追捕他,他还大摇大摆的回到北京,难道不怕死么?”他虽认出刘敬,却无意拿他到案,反希望他能顺利逃离江充的追捕。眼见刘敬缓步离开,便招来下属,吩咐众人:“你们好生看着,瞧瞧有无可疑人等,我自去别处察看。”众下属不疑有他,齐声答应,各自干活去了。秦仲海放下心来,当即手提钢刀,缓缓跟在刘敬之后。 只见刘敬脚步蹒跚,装作寻常老妇的模样,一行动迟缓,好容易行到一处山坳,四下已无人烟,秦仲海便要上前招呼,忽见眼前一花,竟有一物朝自己脸面射来,秦仲海吃了一惊,慌忙问往旁闪开,那物撞在地下,当地一声大响,激起无数火花。秦仲海低头急看,却是只烛台。 秦仲海惊道:“刘总管,你这是做什么?”刘敬冷笑一声,猛地转身飞扑,掌风已然扫过,秦仲海慌忙向后退开,口中喝道:“刘总管,你别会错意了,我无意拿你归案!” 刘敬呸了一声,除下乔装假发,厉声道:“秦仲海!你还有脸和我说话么!”双手连舞,招招都往秦仲海喉头锁去,这刘敬不动手则已,一旦出招,便是雷霆万钧之势,这人内力不如卓凌昭,并无凌人霸气,套也不如薛奴儿那般紧迫逼人,但一招一式的搭配却甚灵巧,仿佛身上武功便如他这个人一般,处处出人意料,叫人防不胜防。 秦仲海给他抢攻一阵,钢刀不及出鞘,只得左右闪躲,连番避让杀招,他知道刘敬怀疑自己出卖他,心下只是叫苦连天,一边闪躲,一边急喝:“刘总管莫要冤枉我,你事情之所以败露,全是因为胡忠的那个义小六,我秦仲海绝无出卖你的地方。”只听刘敬冷笑道:“秦仲海啊秦仲海,你这般幼稚,日后要怎么在朝廷混?那江充什么时候不好翻脸,偏生选在我举兵前一日动手拿人,你不觉得巧了些么?”秦仲海嘿了一声,道:“刘总管,你自己御下不严,出了叛徒,还想赖到我身上么?” 刘敬大怒,喝道:“胡说八道!”霎时双腿连踢,激起无数白雪,阻住了秦仲海的视线。 秦仲海见他脚法精奇,情知空手难以御敌,忙往地下滚倒,跟着拔刀出鞘,空斩四记,将刘敬逼开一步,跟着翻身跳起,沈声道:“在下自问无愧,总管若要不信,我也没法了。” 秦仲海此言倒也不假,刘敬谋反一事,他并未透露给任何人,只含含糊糊地交代杨肃观,言道日后有大祸,要柳昂天出城相避。他既未说出下手之人,也未透露谋反情事,不过含糊说了两句话,若说如此便能坏了大事,却让他难以置信。 刘敬呸了一声,霎时一脚踢来,秦仲海手上钢刀砍出,一招“贪火奔腾”,火龙闪过,直朝身前尺扫去,刘敬知道这招厉害,不敢正面抵挡,往旁微微二让,避开了刀锋。 秦仲海无意与他硬拼,一见他退后,便想收手罢斗,哪知刘敬毫不放松,瞬间揉身再上。只见他足掌下踢,直朝秦仲海小腿陉骨踹来。秦仲海忙道:“刘总管,事已至此,你再生气也是无用。我劝你快快离京吧!”刘敬喝道:“无知之徒,给我闭嘴!” 刘敬一身武功都在腿上,足技千变万化,秦仲海闪开了踢向小腿的那脚,正要后退,匆见刘敬脚尖提起,已朝喉问踢来,招招杀手,攻势延绵不断,秦仲海没料到他变招如此之快,忙侧身斜让,躲开了致命一击,刘敬早已算到他闪躲数,当下一声泠笑,原本金鸡独立,左足举起,猛然问右脚发力,身高高弹起,左足不及放落,右足便朝秦仲海颈斜踢过去,秦仲海掼刀在地,左拳挥出,挡住了刘敬的右脚,两人内力相激,身都是微微一晃。 刘敬身落下,举掌一挥,五指牢牢握住秦仲海的左拳,功力发出,竟以全身内力来袭。秦仲海嘿地一声,想要劝阻,但对方内力发来,自己实无余力再行说话,当下急急运力抵御。 两人功力互拼,秦仲海只觉对方的内力虽不刚猛,却是悠长细腻,运起功来绵密不断,秦仲海几次运力甩开他的手掌,却都难以办到。过了一柱香时分,秦仲海已知对方功力高于自己“心想:今番也托大了,早知他对我误会,有意下手害我,我便不该贸然追来。” 两人相持一会儿,秦仲海情知时候一长,自己必会死于此人之手,他暴和一声,奋起生平功力,左拳奋力一推,将刘敬右手震开,跟着举刀猛挥,火贪一招第八重功力使出,一招“龙火噬天”,便朝刘敬门面砍去。这招是“九州剑王”的独门绝,当年秦仲海与煞金、言二娘对决,不知多少次靠这招救命,果然绝招使出,一时火龙飞扑,烈焰逼人,饶他刘总管武功卓绝,也给这刚猛绝招逼退一步。 刘敬一时占不到上风,只哼了一声,冷冷望着秦仲海。 秦仲海按连使出杀招,先以拳力震开刘敬,再以绝招将他逼退,两招下来,内力几已尽,他气喘连连,拄刀在地,喘道:“刘总管,你摸着良心问问,秦某若真有心害你,何不带着下属过来捉拿?又何必随你到这杳无人烟的鬼地方来?你……你可别错杀妤人!” 刘敬冷冷地道:“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纵然你不曾起意加害,但你此番心念不坚,这才害死了大家,这个罪责该由你担。” 秦仲海听他指责,心下登时一凛,他将事情来龙去脉推想一遍,摇头便道:“刘总管,坦白同你说吧,你要举兵一事,我曾含含混混转告柳门一位兄弟,言道日后有大祸,要咱家侯爷有个防备。若说这样便能坏事,秦某实在不信。”他顿了顿,又道:“你真要杀人出气,只管去找小六,那孩背反义父,好生凉薄,决计是个祸胎。” 刘敬呸了一声,面色阴骛,冶笑道:“秦仲海啊秦仲海,你好生不晓事,你真以为江充靠个不济事的小鬼,便能扳倒我刘某?枉费咱家这么看重你,你若这般想,那咱家真要心冷了。” 秦仲海摇头道:“小六出卖义父,我亲眼所见,刘总管要不认栽,我也没法想。” 刘敬森然道:“你口口声声小六坏事,你可知仁智殿里藏的是什么?胡忠、小六这帮人身分低微,他们又能知道什么?真是妃偷人、淫秽后宫?江充日理万机,什么事情不好管,专往妃裙下钻?秦仲海啊秦仲海,你把事情看得浅了。江充选在这时候发难,没有两的把握,他是不敢动手的!” 秦仲海听了这话,脑中只是混乱一片,他颤声道:“难道……难道柳门另有叛徒?” 刘敬哼了一声,道:“此番举事,我为了瞒住江充,还故意作假,专程联系熊飞营的李保正,我如此大费周章,便是要江充误判形势,以为政变自外而起,反而疏忽宫内。嘿嘿,只是我用心良苦,却给他轻而易举的识破了,你倒给我说说,若无其他管道泄密,事情怎能发展至此?”说到后来,语气严厉异常,随时都要翻脸。那李保正身居熊飞营总兵,月内便要受调入京,刘敬事前与他连络,柳门诸人早已知情,秦仲海心念急转,确知事情另有蹊跷。只是此刻局势大坏,东厂烟消云散,便算找出前因后果,也无济于事了。他叹了口气,道:“刘总管,便算真有人泄漏机密,但现下江充掌握全局,咱们还是保命要紧,不知刘总管有 何打算?” 刘敬哈哈大笑,道:“掌握全局?江充这免崽这么容易就斗垮我?秦仲海啊秦仲海,你小看我了!”秦仲海听他口气甚为自信,似乎还有王牌未揭,不由得一惊,道:“公公还想东山再起?” 刘敬睥睨冶笑,颔道:“傻,只要你我两人未死,这局便不算玩完了。”秦仲海听他牵扯自己,更感诧异,说来自己不过是个小官,不知在他眼中,为何如此要紧?他见刘敬满面肃然,缓缓朝自己走近,秦仲海心中一凛,就怕他再次起意杀人,急忙举刀当胸,护住了全身要害。刘敬哼了一声,道:“你紧张什糜?我冒着牛死大险入城,就是为了杀你这小王八蛋?你以为自己这么值钱么?把刀放下,我不会害你。”秦仲海心想不错,刘敬此时逃命都来不及,如何有心思对付自己,当下还刀入鞘,道:“公公既然这么说,秦某便信你一次。” 刘敬微微颔,道:“提得起,放得下,一言而决。秦仲海,公公没看走眼,你确实是块做大事的料。”此时他性命不保,说话还是一派自信从容,秦仲海听在耳里,自感纳罕。 正想间,忽听刘敬道:“秦将军,刘某有件大事相托。不知你能否帮忙?” 秦仲海心下大奇,想道:“他密谋已败,性命都保下住了,还想办什么事?买棺材么?这刘敬阴谋出,绝非易与之人,眼前若有事情交代,定是天大的为难事,秦仲海是个明白人,如何愿意惹祸上身,当下敷衍道:“公公你逃命要紧,快别挂怀这些身外之事了。” 刘敬略略听去,便知秦仲海一心推诿,毫无意愿替他办事,刘敬淡淡笑道:“我话都还没说完,你也别急着推拒,先看过一件东西再说。”说着从怀中拿出一只油包,扔给秦仲海。 秦仲海伸手接过,只觉那油包甚轻,不知里头装的是什么物事。刘敬望着他,道:“咱家说过,政变那夜我会带样东西到承天门,等你看过之后,绝无心二意。”他自嘲似地笑了笑,道:“现下局给破了,承天门自然去不了,不过那也不打紧,咱们便在这里看吧,意思是一样的。” 秦仲海听这油包如此要紧,只是将信将疑,刘敬见他怀疑有诈,便道:“你别多想什么,只管打开包袱,一切自会真相大白,” 秦仲海见他执意甚坚,只得道:“刘总管,等我看过这物事后,你可得快些离开京城,你留在此处一刻,便是一刻的危险。可好?”他心里打定主意,不管包袱里装的是什么东西,只等看过之后,便即护送刘敬离开北京,反正自己所求无多,只盼刘敬别死在自己面前,至于这老头儿日后是要退隐山林,还是继续结党作乱,他也懒得多管了。 刘敬听他这么说,便回话道:“咱家日后的行止自有打算,下必你来操心,你只管打开包袱。秦仲海叹息一声,不再多言,自将油包解开,霎时间,露出一张硝制的皮革,色如人肤,卷做轴状,不知是什么怪东西;秦仲海颇感讶异,奇道:“这是什么东西?” 刘敬森然道:“这是一张人皮。” 秦仲海面色一变,他战场上杀人如麻,却没见过人皮,此时乍然见到,自也悚然,他吞了口唾沫,干笑道:“刘总管,这等莫名其妙的东西,你给我做啥?” 刘敬冷冷地道:“你别多问,只管把人皮铺在地下,便知端倪。”秦仲海满头雾水,但听刘敬催促甚急,只得依言蹲下,便要将人皮张开,把东西来历瞧个明白。 秦仲海蹲在地下,正要铺开人皮,忽见人皮上闪过一阵黑影,好似鬼魂影一般,秦仲海忽起异感,竟不敢展开,背后刘敬沉声道:“你别拖延时光,快把人皮展开了。” 便在此时,人皮上的黑影急速摇晃,好似有什么东西作祟,秦仲海全身鸡皮疙瘩冒了出来,他吞了口唾沫,心道:“***,大白天闹鬼。”他抬头眺看日光,猛然间,只见树丛里冒出一个身影,直朝刘敬背后杀去,赫然是个蒙面刺客! 秦仲海大吃一惊,他和刘敬都是武林第一流高手,二人耳音灵敏,机警过人,孰料此地竟有刺客埋伏,尚且能瞒过二人!看此人身法诡异,无声无息地出手暗算,刘敬不知怪客已到背后,兀自凝视着秦仲海,似不知他为何惊骇。 秦仲海知道刺客定是江充派来的,忙中不及暍喊,眼见长剑闪动,已朝刘敬刺落,秦仲海当下暴喝一声,手上钢刀猛地掷出,便往刘敬背后扔去。刘敬吃了一惊,急急回头去看,只见半空杀来一个人影,那影躲开秦仲海的钢刀,仍朝自己扑来。 秦仲海正要惊呼,刘敬却已冷笑一声,道:“想刺杀刘某人么?嘿嘿,那真是强盗遇上贼爷爷了。”他提气纵起,半空中一个筋斗翻过,陡地身一转,竟已到了那刺客后方,竟在一招间逆转形势。 那人见刘敬武功了得,深怕背后要害受制,急急往旁一滚,跟着高高跳起,霎时又跃上了树顶,刘敬呼啸一声,身落下,双脚在地下一点,瞬间便高高弹起,靠着这一下纵跃,身反而高过了树头。秦仲海看得心旷神怡,自是暗暗称赞:“刘总管的武功当真深不可测,尚比薛奴儿高出半筹,要说谁才是东厂第一高手,这老头当之无愧。”想着,忽然醒起薛奴儿已然惨死,不由得心下一阵黯然,轻轻叹了一声。 此时刘敬与那刺客在树梢激战,刘敬仗着身手轻盈,脚法精奇,已然占得上风。那刺客几次隐身树干之后,都给刘敬左右连赐疾攻,硬生生地逼了出来,那刺客手中虽有兵刃,但每回逼近刘敬尺,反给他跃上头顶,倒陷绝境。看来不出十招,那刺客便要落败。 猛听一声断喝,刘敬双手拉住树枝,左脚侧踢,直朝那刺客脸颊踢去,这脚力道扎实,若给踢中了,定会颈断骨折而死,那刺客知道厉害,忙向右侧树枝跳去,刘敬何等精明,早巳算定他闪躲的数,霎时右脚后发先至,已到胸口,那刺客闪避不及,冷不防已被踢中,一声闷哼之后,身倒飞出去,已然摔在树下。 刘敬见胜负已分,便也飞身下树,行到那刺客面前。他凝目看去,只见那刺客头戴面罩,看不清脸面,只露出了一双瞳,那目光冷若秋霜,只睁眼注视自己,并无恐惧之色。 刘敬冷冷地道:“你既然替江充办事,必定朝廷命官,又何必藏头露尾,把面目蒙住?你究竟是谁?”说着走上前去,便往那刺客脸上抓去,要将他的面罩揭下。 秦仲海本已拾起钢刀,在一旁笑吟吟看着,眼看刘敬便要揭开那人面目,莫名之间,秦仲海匆地生出不祥预感,急忙叫道:“刘总管小心!”话声未毕,只听刷地一声响,寒光闪动中,那剠客已然拔剑出鞘,剑尖一晃,笼罩刘敬上半身无数要害,剑法竟是高妙难言。 刘敬大吃一惊,本见此人已给制服,没想他心机如此深沉,竟先诈败倒地,之后再出绝招抢攻,此时刘敬与他相隔近,眼看剑尖如雪花般飘来,端的是又急又紧,刘敬知道只要一个闪失,便会给割断喉咙,惨死当场,他身影连晃,仗着脚法灵动,须臾间躲开了当喉剑,但对方攻势无止连绵,毫不放松,刘敬把心一横,矮下身,反向那刺客怀里冲去,这招致死地而后生,称作“投桃报李”,专用在空手应付长兵刀之时,一能闪躲敌手杀招,二可贴身肉搏,果见刘敬矮小的身穿过无数剑花,紧挨在刺客身前,霎时左掌印上胸口,一声轻响传过,已将他击飞出去。 那刺客心机深沉,手段阴狠至,若非刘敬武功精湛,临敌经验丰富,此刻早巳失手被杀,秦仲海又惊又佩,他急急奔来,护住了刘敬,问道:“怎么样?贼伤到总管了么?” 刘敬摇了摇头,正要回话,忽感肩上有些疼痛,他低头看去,只见右肩擦出一个血痕,却是给那刺客劫伤的。先前剑上寒星连绵下绝,刘敬却只给擦伤皮肉,武功之高,自是不在话下。秦仲海见那刺客盘膝坐地,动弹不得,登时嘿嘿一笑,道:“一剑换一掌,总管这生意真是稳赚不赔了。”刘敬殊无喜悦之意,皱眉道:“咱家行定江湖几十年,不曾给人伤了-根毫毛,没想会给这人割伤了。”他深深吸了口气,凝望那蒙面人,森然道:“若想死前少受点苦,便把面罩解下,让咱家看看你是谁。” 那刺客受了一掌,此时盘膝坐在地下,正自运功疗伤,听了刘敬的质问,却无回话之意。刘敬见他不理不睬,登时哼了一声,道:“你受了我的穿心掌,内伤不轻,还想起身再战么?咱家劝你一句,你乖乖地…地……” 他连着两个“地”字说下,却没了下,秦仲海微微一奇,正要去看刘敬,猛听刘敬呕地一声,竟已捣住胸口,摔倒在地。秦仲海大吃一惊,暍道:“刘总管!你怎么了?” 刘敬原本好端端的说话,一没受暗器暗算,二没走火入魔,哪知会忽然摔倒?便在此时,猛听那刺客一个呼啸,竟尔翻身跳起,直朝刘敬刺出一剑,先前这刺客受了刘敬重击,居然还有气力再战,秦仲海只感瞠目结舌,急忙举起钢刀,接过了战局。 雪花纷飞中,秦仲海紧守刘敬身遭,每逢那刺客靠近,秦仲海便全力抢攻,将那刺客逼开,一时以快打快,连过十余招,那刺客? ?法快绝,招数忽奇忽正,有时像是名门正派的武功,有时又像不曾习剑的疯汉,竟连武功招式也是前所未见。 两人缠斗连连,秦仲海将钢刀使得泼水不入,忙中朝刘敬看了一眼,只见他脸上生出黑气,好似中毒一般。秦仲海心下震惊,恍然大悟:“原来如此!这小贩的剑上喂有剧毒!”若非如此,刘敬怎会一剑便倒?看来剑上的毒药必定霸道异常;此时雪势越下越大,地下已堆出薄薄一层积雪,两人互斗几招,秦仲海脚步沉重,只踩得雪泥四溅,满是脚印。那人步伐却甚轻盈,不曾踩出分毫痕迹,秦仲海心下罕异,寻思道:“这人到底是谁?江湖上有此武功的寥寥可数,难道他是卓凌昭么?可他为何要蒙上了面?”想起卓凌昭有意与柳昂天和解,心下更是茫然。 “当”地一声轻响,刀剑相交,那剑沿着刀锋擦下,霎时竟把秦仲海肩上衣衫划破,秦仲海心下越惊,此人非只剑法高绝,尚且剑上喂毒,自己若要给擦破一点油皮,立时便要落败,更是紧守门户,丝毫不敢大意。 秦仲海心悸之下,不敢使出绝招硬拼,一时险象环生,好几次险些给刺中了。天幸这刺客挨了刘敬一掌,身法不如之前那般快,两人才勉强打成平手。激战之中,秦仲海力辨认此人身分,只见那刺客身穿夜行装,脸上还罩着黑布,除了一双粲然生光的眸,其余五官都给遮掩了,着实认不出此人的来历。 此刻已过一柱香时分,秦仲海知道再过片刻,刘敬便会毒发毕命,若不能全力抢攻,抢夺解药到手,否则万事俱往。他有意速战速决,再也顾不得自己的安危,提起真气,纵身跃起,一招“火云八方”,便往那人身周削下。 这招“火云八方”,乃是火贪刀第五重功力,刀势广,散布全身八方,可说攻中有守,守中有攻,料来此招一过,趁着敌手惊慌闪避之时,他便能补上一招“贪火奔腾”,刀锋连同火焰般的内力,当可一刀斩杀敌手,届时出解药,自能救回刘敬的性命了:绝招使出,那人却是不闪不避,似乎胸有成竹,秦仲海眉头一皱,不知他打得是什么算盘,正纳闷间,咻地一声响,长剑如鬼如魅,竟然穿过火云般的刀网,正中秦仲海手腕。 这受伤部位似曾相识,秦仲海顿时醒悟,一时惊怒交迸,大声喝道:“***!又是你这贼!” 这名刺客剑法诡异难测,竟与那日渊阁中遇见的怪客一模一样,便连腕上受伤的部位也是毫无差异。秦仲海那时看守渊阁,给那怪客连着刺伤两处,乃是生平罕有的大败,自将他武功招式记得清清楚楚,待见此人剑法与那怪客全然一样,便将他认了出来+那怪客冷冷看着秦仲海,却不上前进击,想来秦仲海手腕中剑,不旋踵便会毒发。那怪客不急着出手,只等着敌人自行倒毙。 秦仲海虽然受伤,却是丝毫不惧,只听他仰天狂啸,举刀便往那人头上直劈而下,劲力丝毫不缓,好似要将那人割成两半,方才遂心。那人冷笑一声,转身避开,秦仲海哪肯放松,火光闪过,由左往右横斩,气势奔腾已。那刺客吃了一惊,急忙举剑架住刀刃,刀剑相交,秦仲海刀上内力刚猛雄浑,登将那刺客震退一步。秦仲海趁势冲上,左拳重重挥出,霎时打中那刺客胸口。 那刺客吃痛,往后退开,他见秦仲海毫无中毒之象,自感诧异无比,秦仲海哈哈大笑,掀开夹袖,露出戴在腕上的精钢护腕,喝道:“老前几日中了你的阴招,哪还会给你的狗把戏得逞?去死吧!”一时狂吼连连,举刀乱劈,已是拼命郎的打法。 那刺客先给刘敬打了一掌,又给秦仲海击中一拳,连着受伤,身法便没那么快,秦仲海接连抢攻,转瞬间拆过数十招,但那人调匀气息,慢慢又恢复了气力,一柄剑越使越奇,森森剑花裹来,只逼得秦仲海四下跳跃,又给他扳回平局。 秦仲海撇眼看去,此时刘敬已然毒发倒地,随时都能毕命。秦仲海咬紧牙关,心道:“罢了,罢了,老欠刘敬不少人情,今日为他赌上一次性命吧!” 他仰天虎吼,“龙火噬天”使出,身已如陀螺般地腾空飞起,猛向那人扑去,这招“龙火噬天”己达火贪刀第八重,说来是秦仲海的必杀绝招,但对方剑法精奇,似有潜力未出,此时忽使这等大开大阖的招式,未必能占得上风,倘对方另有破解妙方,一招便能要了秦仲海的性命。只是此刻刘敬性命危急,倘若出手还有保留,待刘敬伤发毒死,日后自己回想起来,只有徒乎负负了,也是为此,秦仲海只想为他拼命一场,全不为自己留下余地。 “龙火噬天”使出,果见那人不慌不忙,似有破解之道,秦仲海心下骇然,这才知道糟糕,待要收招,其势已有不及,慌乱间,那人已然直剌中宫,霎时剑光竟从火圈外透入,猛朝门面刺来。看来自己也要追随刘敬的脚步,一同命丧黄泉了。 眼见危急,秦仲海怪叫一声:“操你祖宗!”钢刀掷出,也往那人脸面扔去,这下胡乱投掷兵刀,纯是秦仲海打死不吃亏的脾气,却非方敬传下的武艺,别地一声响,刀身从刺客脸颊旁刮过,劲风刮过,脸上黑布竟给擦落。那人吃了一惊,急忙回剑自救。 秦仲海着地滚去,喝道:“下贱狗贼!今日叫老看清你的脏嘴脸!”说着便要抱住那人的小腿,那人一个惊吓,双手捧住脸面,急急往后一纵,竟尔逃了开来。秦仲海拾起钢刀,急急迫了上去,暍道:“你***别走,快把解药交出来!”大喊大叫间,放足直追而去。 奔不数尺,背后一声低喘,叹道:“别追了,你打不过他的。”秦仲海一愣,回头去看,说话那人正是刘敬,只见他脸色已成深紫,性命恐已垂危,秦仲海旁徨无计,此刻刺客已然远走,身边并无解药救命,饶他见多识广,也只能连连搓手,全没了主意。 刘敬见他满面惊惶,却只微微一笑,看了秦仲海一眼,缓缓地道:“你将我扶起,我要运功驱毒。秦仲海大喜,知道刘敬还有自救的法,当下依言将他扶正。刘敬盘膝坐地,左手指天,右手指地,开始调息运功,不多时,只见他头上升起袅袅白气,脸色匆尔红润,匆尔泛黑,似与毒伤全力搏斗。 秦仲海出身军旅,与刘敬并无故旧渊源,真个说来,刘敬死活如何,与他并无大千系,但秦仲海入宫以来,连着几次与刘敬相处,甚爱此人的气风范,眼看他在生死边缘:心中只盼他别死。秦仲海虽然不信鬼神,但旁徨无计间,也只有暗暗祝祷,盼老天放他一马,别把他的性命收去。 过了片刻,忽听刘敬大叫一声:“天亡吾也!”四字一出,那黑气竟又弥漫脸上,秦仲海大惊,不知如何是好,猛见刘敬口吐鲜血,身缓缓往旁倒下,秦仲海抱住了他,咬牙唤道:“刘总管,你撑住啊!” 刘敬倒在他怀里,喘息道:“这是天竺海蛇的怪毒,中者无不毕命。我……我没法将毒躯出,看来是不成了……秦仲海不愿就此放弃,当即握住刘敬的手,将内力输了过去,一时全力行功,盼能替他驱毒救命。刘敬面色苍白若纸,叹道:“没用的,你省点气力吧!” 秦仲海又惊又急,喝道:“你休要罗唆!放着秦仲海在这里,我绝不能眼睁睁见你死!”说着将他抱起,大声道:“刘总管!咱们赶回京里,找大夫治伤!” 刘敬怔怔望着他,摇头道:“放我下来,时间不多了,你好生听我吩咐……否则……否则咱家死不瞑目……”秦仲海听他提到了“死”字,顿时全身一震,心道:“他……他真要死了!”他蹲在刘敬脚边,想说些什么,喉头却似哽了,竟发不出一点声音。 刘敬喘道:“你把刚才那个油包拿出来。”秦仲海连忙将之取出,又见到那张肉色的硝皮。 刘敬低声吩咐:“你……你将硝皮铺在地下……快……”秦仲海见他性命垂危,点了点头,不敢违背,忙将那张皮铺在雪地上。 刘敬叹了口气,道:“你看到什么了?” 秦仲海全身剧震,颤声道:这……这是我…我背上的剌花…” 只见皮上刺着幅图,一只插翅猛虎,神态狞恶,正自仰空飞上,旁有两行血宇,上书“他日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那股不屈不挠的凛然反骨,正从图中傲然透出。 这幅刺青,竟与秦仲海背上那幅一模一样。 刘敬微微一笑,道:“你……你见过这幅刺花吧?”秦仲海喘息不止,颔道:“这幅刺花从小便生在我背上,我怎会不认得?刘总管,这刺花是从何而来?”当年决战煞金,这幅刺青还曾救他一命,秦仲海自知这幅刺青必与自己的身世有着莫大牵连,便急急出言相询。 刘敬叹了口气,道:“这张皮,是怒苍山头领秦霸先的遗物。” 秦仲海颤声道:“这是秦霸先的东西?”刘敬目露怜悯,颉道:“正是。” 霎时之间,秦仲海颓然跪倒,心中再无半点怀疑,他便是秦霸先的儿。 他抬头望天,喃喃地道:“我……我真是秦家最后一个遗孤?”刘敬叹了口气,道:“当年秦霸先惨死神鬼亭,尸体落入朝廷手中,刑部公人便将之剥皮抽筋,碎尸万段,才有了这张皮留在刑部大牢里。好容易前两日牢中押入一名蒙古逃犯,守卫栘转注意,我才能差人偷出这张人皮;嘿嘿,本想在承天门交给你的……没想……没想……”说到恨处,已是上气不接下气。 秦仲海虎目含泪,他轻轻抚摸人皮,哽咽道:“刘总管,我…我父亲究竟是忠是奸?他真如外界所说,是个大奸臣么?想起生父秦霸先便是朝廷反贼,杀害先皇的元凶巨恶,不由得心乱如麻,就盼刘敬能说个“不”宇。 刘敬凝视着他,霎时重重一叹,摇头道:“秦仲海啊秦仲海,你怎地这般想不开呢?什么忠奸善恶,那都是外人眼中的事,秦霸先便算是十恶不赦的反贼,他还是你的父亲啊!” 秦仲海霎时醒悟,无论秦霸先是善是恶,是忠是奸,都是他这身骨血的生身之父。秦仲海紧抱父亲遗物,大哭道:“爹爹!”声音满是悲凉痛楚,远远传了出去。 刘敬喘道:“你父亲死得惨不堪言,乃是天地一大冤案……等此事一了,你一定要找出方敬,向他问个明白……我不明白他为何隐瞒你的身世不说,他也许另有苦衷……” 秦仲海抹去泪水,哽咽道:“刘总管,我……我要是早些看到这幅剌青,也许……也许我就不会把秘密说出去了……”他本以为话,已知其中另有变数,虽不知是否与柳门有关,但心里仍有难受之感。 刘敬叹了口气,道:“你错了。就算那日我取出这幅刺青,你还是会把秘密透露给柳昂天,”秦仲海呆了半晌,道:“为什么?” 刘敬凝视着他,一字一顿,道:“因为你是血性人。” 秦仲海纵声大叫,一时痛哭流涕,悲声道:“刘总管!是我害了你!” 刘敬微微一笑,道:“秦仲海,你不必自责。其实我这次拼命一搏,也只是聊尽人事而已。”他说着说,猛地一口血喷了出来,染红了满地白雪,秦仲海知道他死在眼前,忙抓住他的双手,急道:“刘总管,你…你千万别死!” 刘敬喘道:“秦仲海,念在令尊的份上,再帮我最后一次忙……我这次冒险入城,便是为了这件事,你……你定要替我办到……”秦仲海拼命点头,大声道:“公公尽管吩咐,只要秦某一息尚存,便会替你把事办好!”此时他满是愧疚之意,不论刘敬说出的事何等难办,他都会竭心尽力,以竟其功。” 刘敬惨然一笑,道:“把“他”带走。” 秦仲海惊道:““他”?“他”是谁?”刘敬口中冒血,摇头道:“为了你自己好,你……你不必管他是谁,我……我将他藏在秦家大宅的密室里,你只管把这人带出来,送他到乡下安余生,我……我刘敬便感激不尽了……秦仲海见他出气多,入气少,转眼便要死去,心中又惊又急,大声道:“刘总管!你别死啊!” 刘敬紧握秦仲海的大手,喘息道:“如果我料得不错,除了江充以外,还有一帮人马在找“他”,只是我们不知道而已……秦仲海……情势危险,你和我走得近,你得万般小心,平安把“他”带出京城,绝不能相信任何人……否则……否则连你都要出事……”秦仲海急道:“刘总管,到底他是谁?你告诉我啊!” 刘敬并不回答,他命在顷刻,全身气力渐渐衰弱,他缓缓挣扎起身,朝京城拜了下去,霎时面露悲伤,大哭道:“皇上!老臣尽力了!”说着身僵直,再也下动弹了。 大雪纷飞,慢慢盖在两人身上,秦仲海呆呆的看着刘敬,不到一个月内,朝廷鼎足形势烟消云散,东厂好手更是死伤殆尽,刘敬双目未暝,脸上兀自挂着两行清泪,好似心中悲痛已。 秦仲海哭出了声,他抱住了一代枭雄的尸身,啜泣道:“刘总管,不论此人是谁,我秦仲海绝不负你的嘱托,定会替你完成遗愿!” 秦仲海满心激荡,抱起刘敬的尸体,缓缓往前行走。雪势越来越大,已将眼前道盖起,深达膝问。秦仲海脑中乱成一片:心道:“刘总管政变失败,真是我害的么?那秘密又真是杨郎中泄漏的么?刘敬托我带出的那人,却又是谁?为何又藏在秦家大宅里?” 心思恍惚问,已然行出里许,不自觉间,自己却是朝北京的方位而去。秦仲海低头看着怀中的刘敬,想道:“我若带他回京,只怕他还要遭到五马分尸之苦。说不得,我就把他葬在这儿吧!”他走到树林里,见一株大树参天而起,气势磅礴,他叹了口气,想道:“这株古木好生雄伟,也只有这般气势,才配得上这位当世枭雄。”他取出钢刀,挖了个洞,跟着将刘敬埋人士里。 秦仲海跪在刘敬墓前:心乱如麻:“我是秦霸先的儿,此事已无疑问。等此间大事一了,赶紧找师父问个明白。唉……宦海十年原是梦,我秦仲海好容易干到四带刀,谁知竟是反逆之。看来这官也不能做了……” 他过去为朝廷戮力征战,今日却成幻梦一场,秦仲海心绪烦乱,想起全家惨死之状,忍不住一声悲吼,在树皮上刻下“忠义孤臣枉痴心”七字,跟着提刀转身,踏雪回京。 秦仲海回到防地,与下属会合便往京城去了。只见他们面色悻悻,神色气馁,想来众人劳苦数日,却仍一无所获,不免躁闷。秦仲海望着众弟兄,心中忽感战栗,他是朝廷大敌之,一旦身分被揭发,这帮属下皇命难违,定也会成为自己的敌人。秦仲海心下感慨,摇了摇头,想道:“便算真有这么一日,我也不杀这帮下属。” 想起卢云、柳昂天与自己的情义,心中更感烦闷,恍恍惚惚间,一名下属附耳过来,道:“老大,锦衣卫的人来了。秦仲海一愣,抬头望着前方,方才发觉自己回到了京城连着几天发生大事,竟让他心神凌乱至此。 远处一人暍道:“兀那虎林军的狗!全给我滚了!”说话那人耳穿厂卫服色却是一名锦衣卫的校尉,这人率领大批人马四处盘查,逢人便打,姓见了凶狠情状,自是纷纷躲避,区区一个下级校尉,怎敢如此嚣张?虎林军侍卫看在眼里,自是大怒,都有出手之意,秦仲海嘿了一声,低声吩咐道:“大家别动手,回避则个。” 此时刘敬垮台,天下无人能挡江充,锦衣卫便算嚣张十倍,自己也不能过去招惹,当下只得率着部属,自行让在道旁。众侍卫见锦衣卫猖狂至此,想起日后定要给这帮恶贼骑在头上,无不咬牙切齿,在那暗自咒骂。 行到宫门,秦仲海唤过众人,吩咐道:“城里乱,我得去侯爷府上打探消息,你们先回宫去吧。”众人听他要去柳府,无不大为振奋,秦仲海是柳门大将,刘敬一死,柳昂天便成了朝廷唯一的寄望,自己日后能否有平安日过,全看这位征北大都督的作为了,众下属急忙答应,各自回宫去了。 秦仲海身处嫌疑之地,哪有心思去找柳昂天,一见下属离开,心中便在盘算,想道:“刘敬死前重托,要我把那人安顿了。不管这家伙是谁,看在老刘的面上,我可赶紧过去秦家大宅,把人弄出京城再说。”想起此行离京,不知何时方能回来,上不能没有银两使唤,反身便朝自己家里自出事以来,秦仲海已有十余日不曾回到府上,管家见他回来,急急奔上,禀道:“老爷啊,柳侯爷几次差人过来,说有大事商量,请你一回家中,立刻过去会合。秦仲海点了点头,想来柳昂天得知宫中大祸,自也惶急。只是此时已知自己的真实身世,又处在嫌疑之地,一切未明朗前,还是别连络柳昂天为上,以免替众人带来杀身之祸。 管家见他眉头深锁:心里有些害怕,低声问道:“究竟京里发生了什么事?怪吓人的……”秦仲海从怀中取出两张两银票,塞在那管家手里,说道:“你把大门锁好,一会儿先回故乡去。”那管家望着银票,嚅嚿地道:“老爷,你这是做什么?” 秦仲海没去回话,只拍了拍他的肩头,示意安慰。他换上便服,将钢刀藏在包袱里,身上带妥几两银票,又再吩咐管家几句,便往秦家大宅而去。只等找到宅里的那人,便要将他带离京城,先避过风头再说。 行到街上,正是华灯初上的时候,地下积了薄雪,颇见寒意。秦仲海望着街道四处,寻思道:“时光好快,自返京以来,已有半年多了。嘿嘿,人世间的变幻无常,那还真是说之不尽啊!” 他初回京城时,还只是个自由自在的游击将军,在朝廷大派之间打混日,逍闲适无人管,哪知半年不到,物换星移,自己竟成为朝廷反逆的遗孤,在身世谜团之问挣扎,秦仲海想着,心中实是感慨良多。 来到秦家府宅,大门深处萧条依旧,和上次来时别无差异,那行乞老人也不见踪影,秦仲海见四下无人,当即一个闪身,躲进了院中。他走入屋内,在主宅中绕行。想道:“刘敬死前交代过,说他把那人藏在密室之中,我可得用心寻找了。” 他四处探看,只见大厅里满地泥灰,不知多久没人打扫,往厅房看去,一间间都是破败不堪,不少老鼠蜘蛛见人行来,更是急急乱爬。秦仲海找了半个时辰,实在擦不出那人的踪影,心中只感烦闷。 秦仲海行到后院,蹲在墙下发呆,此处残垣倾塌,满布青苔,地下搁着几只破烂竹篓,更显得古旧凄凉。秦仲海叹了一声,寻思道:“刘敬托我带走的这个人,究竟是什么来历?那时仁智殿出事,刘敬不顾琼贵妃、薛奴儿的生死,孤身一人远走,却又为了这人犯险回京,这人到底是谁?怎会让刘敬如此重视?” 他思良久,想不出前因后果,满心寂寥间,手一挥,好似打翻什么东西,秦仲海低头去看,只见地下翻倒了几只竹笼。他摇了摇头,把竹笼拾起,猛见笼下竟有一处洞穴,不知是通往什么地方的。秦仲海心下大喜,想道:“好啊!说不定这便是机关所在。”当下伸头进去,便要细察一番。 那洞穴很是窄小,秦仲海身形高大,侧肩攀爬,仍感不易,他向前爬行几尺,脸颊沾上了青苔,又再往前挤出数尺,赫然之间,看到了两只裤脚,正站在自己眼前。原来这穴是处狗洞,一通到外头的闹街上,倒没什么隐密机关。 秦仲海缩头回来,一个下留神,脑袋在狗洞上撞了一下,只感疼痛不已,秦仲海呸了一声,回到了院中。他摸着脑袋,喃喃诅咒两句,跟着一脚朝墙壁踢去,啪地一响,青苔泥灰飕飕而落,陡然问露出一处记号,模样颇似图画()。 秦仲海大喜过望,想道:“刘总管果然厉害,便算死了,还能留线给我。” 他急急蹲下察看,只见墙角用炭条画着些小猫小狗,这笔迹幼稚拙劣,哪是刘敬留下的痕迹,却是孩童涂鸦所为。秦仲海又骂两声,心道:“***,哪里冒出来的猫狗?不知是哪个调皮小鬼干的,该给爷爷重重打上一顿才是。” 他手上沾满青苔,伸手抹了抹鼻,忽然之间,一股味道冲入鼻端,竟有似曾相识之感,秦仲海啊了一声,拿起手上青苔,用力嗅了嗅,心中震荡:“没错,是这个味道没错……我记得这个味道……” 霎时脑中电光雷闪,知道自己确是秦霸先的儿,两岁之前定曾住过此地,再无疑问。 他痴痴望苦墙角的涂鸦,已知是自己亲人所为,他嘴角忽起微笑,想道:“看这几只猫狗如此神骏,难道是老的杰作么?还是我那小鬼哥哥干的好事?嘿嘿……我们那么调皮,娘亲定要生气了。” 秦仲海从小不曾有过母爱,当此情景,忍不住想像母亲的面貌:“听刘总管说,我娘亲姓颜,还是位名动公卿的大美人,可不知是什么美法?她要是见了我这流氓模样,可会吓得吱吱乱叫?” 他哈哈一笑,站起身来,看着眼前的断壁残垣,只见墙上攀着几只蜗牛,在那儿吃草还是什么的。他双手叉腰,怔怔出神,忽然之间,好似耳边有个温柔的声音,轻声向自己诉说:“蜗牛,来看蜗牛赛跑……” 眼前出现了一幅景象,少*妇带着两名稚童,人仰头望着墙上蜗牛,正自嬉戏指点()。 秦仲海喉头哽咽,霎时泪水盈眶,已是跪倒在地。他双手颤抖,轻轻抚摸那几只小猫小狗,想起这些亲人无一在世,偌大的人间,只余下他一人孤伶伶地活着。悲痛难忍之际,忍不住泪如雨下。 他压抑声息,偷偷哭了一阵,眼前情势紧张,自不能过失态,心中便想:“他***,人都死了,我却哭个屁?这几日哭了好几回,实在也丢脸,可不能再这般干了。” 秦仲海把泪水擦抹了,翻身跳起,直往大屋而去,这下出手不再留情,一见任何家具,便即抽刀砍烂,察看有无可疑机关,一拆墙裂板,行到了厨房,见到了一只水缸,事隔多年,没想到缸里还盛着水,秦仲海看了一会儿,心念一动,伸手便去搬那只缸,他力大如牛,哪知却搬之不动,好似缸底黏在地下一般。秦仲海运起内劲,上下扳动扭扯一阵,忽觉那水缸可以左右转动,他用力转了一圈,匆听柜橱传来几声嘎嘎怪响,秦仲海心下大喜,知道找着了刘敬所言的密室,忙挺起钢刀,往柜橱暗门走去。 行入门内,只见那密室盖在地下深处,当是秦家满门用来躲避灾厄之处,秦仲海知道那神秘人物即将现身,心下焦急,脚步不自觉地放快,想道:“这家伙先是跑到仁智殿搞上妃,后来又给刘敬藏了起来,这人到底是谁?难道也是个姓秦的么?”想起或有亲人在世,更是喜悦不定。 走过阶梯,眼前又是一座铁门,门上生满铁锈,却不见什么锁孔铁链,秦仲海深深吸了口气,想道:“只要我推开铁门,便可以看到那人了()。”他吞了口唾沫,头怦怦乱跳,好似自己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年,要去见梦中情人一般。秦仲海呸了两声,暗骂自己不成气候,霎时粗暴性起,举脚一踢,将铁门踹了开来。 碰地一响,铁门撞在墙上,那密室中却是空无一人,只余下一张棉被,几个碗盆。 秦仲海心下一惊,暗道:“有人先我一步,把人带走了!”他心念急转,却又猜不透怎么回事,看这局面,只能先回宫里,之后再行定夺了。 秦仲海将铁门掩上,朝梯上走去。行过暗门,他将机关锁起,跟着转身走出。 霎时之间,他张大了嘴,全然不能置信眼前的景象! 一代奸臣江充正自冷冷地看着他,身旁站着来名火枪手,京城好手全数云集。 秦仲海知道事机败露,他虎吼一声,拔刀出鞘,便要斩杀这名奸臣,钢刀才一举起,数十柄刀枪指住了他全身要害,跟着背后大力压下,将他按倒在地,手上钢刀已被抢过。 秦仲海自知无幸,缓缓地闭上了眼. 正文 第六章 纵使相逢应不识 自伍定远离去后,卢云便自专心整治州政,他有顾倩兮帮着打点内外,凡事自能驾轻就熟,一连数月,都在审讯断案,处置民讼,众姓见他廉明公正,从无收受贿赂的恶行,心中自然敬服。闲暇时卢云又命人加筑水坝工事,在娄江畔灌溉水利,更使姓感激称道。 秋去冬来,转眼便入腊月,这一个半月间,顾家已送来几回家书,都在询问顾倩兮的近况,顾倩兮怕爹娘生气,竟是不敢回信,反倒卢云修书一封,向顾嗣源频频致歉,就怕未来岳丈不能原谅爱女离家出走,到时他若要提亲求婚,不免大费周章,又要给二姨娘般滋扰。 这日已到腊月初一,依着朝廷往例,卢云便要返京述职,于大年初一官迎春之时,向皇帝禀明政务细节。家丁收拾了家当印信,足足坐了两辆大车,巩志一送到城外,临行前卢云细细吩咐州政,反覆交代巩志打理,这才放心启程。 下来时仅在九月,回程却已是腊月时分,天气早已寒冷异常,不时落下鹅毛般的大雪,越往北走,气候越寒,一行人探看车外,只见漫山遍野都是白茫茫一片,只是天地虽寒,但车里却是和暖如春,反增添了好些温馨之意。 行出十来日,已入河北省境,卢云回思长洲数月生活,仿佛便是人间天堂,他一生颠沛流离,得中状元,苦尽甘来,滋味自是加倍甜美,他望着爱侣,问道:“倩兮,下回我再来长洲,你还会随我一块同行么?”顾倩兮微笑道:“你想让爹爹赶我出门么?” 卢云笑道:“你这样一个千伶俐的乖女儿,顾伯伯怎舍得赶你走?”顾倩号叹道:“我此番离家出走,爹爹定是气坏了。可别打死我才好。”她久不见父母双亲,自是心里挂记,但想起见面时少不得一阵挨骂,却又有些担心。 卢云握住顾倩兮的小手,柔声道:“你别怕,你若要挨打,我一定陪你。” 顾倩兮笑道:“这是你说的,可不许赖。”卢云神色郑重,道:“我此次回京,便要向顾伯伯提亲。只要他老人家恩准,下回你来长洲,便是我卢云的妻了。”顾倩兮听他说得直接,登时又羞又喜,啐道:“你好不害臊,我非嫁你不可吗?” 卢云笑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叫你不得不从。” 颜倩兮刮了刮他的脸颊,正要出言取笑,忽然大车颠簸,竟然停了下来,卢云与顾倩兮对望一眼,都是微微一愣,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卢云掀开车帘,问道:“怎么回事?” 车夫手指远方,慌忙答道:“前头有人拦道,不知是干什么的。” 此时已在河北省境,离京不远,向来少有盗匪出没,卢云不知来人是谁,便要下车察看,顾倩兮与小红面色惨白,拉住了卢云的衣袖,都不愿他贸然下车,免生危险。 卢云摇了摇手,示意她们莫要害怕,便在此时,前头已传来说话声响,只听一人喝道:“朝廷有命,来人止步,下车受检!芦云听说话之人是朝廷命官,登时放心,他探头车外,只见道尽头站着来名军健,四处栅栏刀枪,已然设下重重关卡。卢云见他们面带杀气,不知发生了什么大事,便向顾倩兮主仆道:“我先下去看看,你们别出来。” 卢云才一下车,几名军士便迎上前来,对着车夫喝道:“兀你这下贱东西,还不知道下来?”那车夫听这口气甚恶,吃了一惊,慌下迭地下车,卢云看这几人行径恶劣,十分扰民,一时心下有气,上前喝道:“你们是哪个卫所的?” 一名军士冷笑道:“军老爷的事你也敢管?快叫你车上的人全数下来,老要一个个!男的女的、老的小的,全都要!”卢云听他口气实在恶,忍不住冷笑一声,道:“凭什么?”那军士见他态高傲,先是一愣,跟着大怒道:“凭什么?就凭老手上的刀!”说着冲向前来,一拳便要往卢云脸上打去。 卢云脚下一勾,手上一扭,已将那人摔倒在地。他伸脚踩住那人的背,喝道:“大胆狂徒!本官是长洲知州卢云,奉命返京述职,你举止间莫得无礼!”说着朗声道:“此间官长是谁?速速过来说话!” 卢云正自发怒,一名军官急忙走来,向他拱手道:“原来是知州大人的座车,卑职真是得罪了。卢云进士出身,七顶戴,比知县还大了一个级,那军官自然不敢得罪,卢云听他言语行礼,当下收敛怒容,沈声道:“究竟有何大事,却要设下关卡查?” 那军官回话道:“不瞒知州大人,前些日朝廷生出大事,东厂总管刘敬密谋叛国,行刺皇上,宫里发下海捕公,凡是出入京城的车马,都需接受盘捡,以防窝藏人犯。” 卢云听得刘敬反叛,直是震惊难言,颤声道:“刘总管叛国?这怎么可能?” 那军官摇头道:“这些王公大臣的事,下官也不知晓,知洲大人若要明白内情,还请回京去问。” 卢云点了点头,面色苍白若纸,心道:“刘敬叛国,此事非同小可,不知顾伯伯、柳侯爷他们可曾有事?” 那军官秉过详情,便向卢云躬身行礼,道:“启禀大人,眼前局势紧张,您虽是朝廷命官,下官职责所在,还是须盘检则个,请大人勿要见怪。”卢云点了点头,道:“这我理会得。”说着便请顾倩兮、卢云是七知州,那军官还是查得严密无比,毫无放松之意。举凡藏人所在,无论是行李还是包裹,无不被拆开细查,只怕漏了一处半处,连卢云的行囊也被翻及,可说半点面也不给。卢云眉头紧皱,心道:“看他们紧张成这个模样,朝廷这几日定是风声鹤唳了。” 顾倩兮满心纳闷,过来问了内情,一听刘敬造反,也惊得呆了,就怕父亲给牵连在内-行人悬念亲友,都想急速返京。 只是他们心里越焦急,程反而越慢,这一行去,已是步一冈、五步一哨,端的是天罗地网一般,卢云取出知州令牌,希望守关军士能放行通融,让他们早些返京,但众军士毫不领情,逢关必检,短短五里,竟然耗了整个上午。 行到未时,好容易来到城门口,卢云探头车外,目远眺,霎时心下大惊,眼看顾倩兮便要探头出来,急急掩住她的双眼,喝道:“快闭眼。”顾倩兮吃了一惊,道:“你做什么?” 卢云深深吸了口气,摇头道:“城上有些东西,你千万别看,否则会受惊吓。” 那小红听了这话,登时自行捂住脸面,就怕看了什么吓人的场面。 其余家丁就没这么好运了,众人随卢云的目光看去,霎时毛骨悚然,纷纷惊叫,只见城墙挂满了级,看发髻形式,死者多是东厂监,想来这帮监给刘敬一案牵连,全数枭示众,以敬效尤。 卢云细看一阵,只见薛奴儿、熊飞营统领等人的头颅都在其中,却没见到刘敬的级,以此人的阴谋深沉,定仍逃亡在外,没给缉拿住。大车入城,从无数级之下行过,车夫家丁无不全身发抖,口中念佛,就怕给冤魂缠身。 入城后,街上空无-人,竟无姓上街,只稀稀落落开着几家店铺,但也无甚生意。几处民房已给烧成灰烬,却不知是何人所为。道上尽是骑马飞驰的锦衣卫众,满是戒严肃杀的气味,卢云心下暗暗惊惧,命车夫快快朝顾府行去,走到大明门附近,赫见一群无赖游手好闲,只在街上晃荡,几人模样猛恶,形状不似中土人士,正自放火烧屋,殴打姓。锦衣卫诸人见了扰民惨状,却是不闻不问,任由暴徒四下行走打杀。 卢云心下大惊,急急吩咐诸女:“你们用头巾包住脸面,别给这些暴民瞧见了。”他怕女眷给这些豺狼虎豹骚扰,当下套上朝服,手提钢刀,亲自下车领,走不数步,便有几人探头过来,在那儿贼头贼脑地盯着,瞧他们的模样,定打着什么坏主意,卢云吩咐家丁,要他们全数下车,手提棍棒,随自己一前行。众家丁虽然不敢,但卢云口气严峻,也只好照办了。 一行去,颇壮声势,众暴民看了卢云手上白晃晃的家伙,倒也不敢过来招惹,虽遇上几人过来骚扰,但多是落单流民,两下便给卢云打发了,倒不曾遇上乱贼主力。 上心惊胆跳,好容易返抵顾府,却见大门紧闭,并无一人看守,卢云吃了一惊,就怕顾家也出事了,急忙上前打门,喊道:“我是卢云,带着你家小姐回来了!快快开门!” 这番话颇为直接无礼,但此刻情势紧张,不容人温吞吞地行礼如仪,卢云喊了一会儿,不见有人过来应门,心下是担忧,顾倩兮坐在车里,自也紧张万分,正不知高低间,那门嘎地一声,开了条细缝,跟着一张脸凑了过来,却是阿福。 卢云惊道:“怎么了?老爷发生什么事了?”阿福见是卢云回来,连拍心口,忙向后头高声叫唤:“老爷!不是坏人,是卢公带着小姐回来了!” 话声未毕,大门已然打开,卢云望向门内,只见顾嗣源带着管家,急急迎了出来。卢云见他完好无事,登时放下心来,急忙上前道:“顾伯伯,小侄未曾禀告在先,便大胆邀约令嫒南下,还请重重责罚。”他怕心上人挨骂,便把罪责揽在自己身上,又在下人面前自派不是,以免顾倩兮难做人。 正担心挨骂,匆听耳边一个娇怯怯的声音道:“爹爹。”卢云侧头看去,此刻顾倩兮也已下车,只见她面带忧虑,似怕给父亲当场责备。 哪知顾嗣源毫无生气之意,只见他神色慌张,连连往街边探看,口中催促道:“回来就好,你们快些进来,别耽搁了!”顾嗣源平日清贵隽雅,什么时候露出这等惶急神情,好似大难临头一般?卢云看在眼里,忍不住暗自诧异,料想京城这几日定然大乱,才让这位兵部尚书惊惧至此。 众人行人院中,顾嗣源急命管家掩上大门,卢云侧目看去,只见院中围了数十名家丁,人人手持锄头菜刀,十来名随扈侍卫更是拔刀出鞘,人人神情戒备,如临大敌。卢云惊道:“这是干什么?” 顾嗣源见大门已然关紧,上了又重又厚的门闩,方才放下心来,喘息道:“天前京中来了一群暴民,给一个叫“萨魔”的要犯领着,这帮人无恶不作,谁也不敢管。城里生出这等无法无天的事情,皇上又称病不上朝,大家只好自求多福了。” 卢云惊道:“萨魔?那又是谁?”顾嗣源紧皱眉头,摇道:““这我也不 晓得,这人先前给押在刑部大牢,江充却把这暴徒放了出来,任凭他在京城** 掳掠,无人敢管,唉……这些人好生残暴,竟放火把礼部尚书的房烧了。” 卢云想起今年同榜登科的胡志廉,连忙问道:“胡尚书一家没事吧?”顾嗣源叹道:“那群暴民来势汹汹,下纷青红皂白地冲进胡府,当场便把胡家老大杀了,跟着放火烧屋,把胡家兄弟打得遍体鳞伤,跪地讨饶。” 说话问,众人已进大厅,顾夫人、二姨娘闻得小姐回家,早在厅心相候,顾倩兮见了娘亲,想起自己的任性,已然满面歉容。只是京城乱成这样,顾夫人与二姨娘脾气再大,也没心思多说什么,眼见顾倩兮平安回来,便已心满意足了。 卢云坐了下来,下人便奉上茶来,顾嗣源叹道:“我本已发信,要你们迟几日返京,别在这节骨眼回来,哪晓得京城内外道都给锦衣卫封锁了,根本无法向外传讯。” 卢云呆了半晌,道:“京里怎会变得这样?刑部衙门、旗手卫的人都不出面管么?”顾嗣源摇头道:“我看这批暴民乱军根本是江充教唆的,刑部、旗手卫芝麻点大,如何敢管?这江充好不心狠,他藉着京中戒严之便,趁机发动暴民,四下清除异己。那萨魔武功又高,寻常护院伴当根本不是对手。唉……胡尚书平日与刘敬走的近,自是当其冲了。” 卢云心下担忧,急问道:“柳侯爷那儿没事吧?”顾嗣源叹道:“唇亡齿寒,你们侯爷现下是江充的眼中钉,这些时日也挺为难。” 想到好友的安危,卢云全身冷汗涔涔而下,急道:“说不得,我先过去采探情况。”顾嗣源面色犹豫,劝告道:“云儿,你好容易成了朝廷命官,别牵连在斗争里头。” 卢云呆了半晌,想到众人与自己的交情,如何能撤手不管?他摇了摇头,自管起身,看模样竟要立刻出门,前去侯爷府上探听声息。 顾嗣源吃了一惊,伸手拦阻:“眼前局面为难,云儿可别任性。”卢云嗯了一声,敷衍道:“多谢顾伯伯提点。我此行自有分寸,不会惹出事来的。” 卢云性刚好直,顾嗣源与他相处经年,如何不知性情?眼看难以劝说,只得叹息一声,取过一只令符,道:“也罢,你既然执意要去,便带着这只令符,这是我兵部的印信,你上若遇了为难事,只管把这令符给他们瞧,锦衣卫的人看了,多少会卖我的面。卢云接过称谢,便要离府。 便在此时,忽听道:“卢郎且慢!”卢云回头一看,却是顾倩兮来了。 顾倩兮握住他的双手,摇头道:“现下局势乱,你别急着过去,过几日再说吧!” 卢云低下头去,却不答话。顾倩兮见了卢云坚决的神色,已知心意,她叹了一声,道:“非去不可?”卢云微感歉意,温言道:“对不住……你知道我的……” 此时此景,顾倩兮见识非常,自知若要阻拦,也是无济无事,她伸手过去,替卢云扎紧腰带,正色道:“你执意要去,我也不会拦你,只是你须得依我件事,否则你走出顾家大门容易,再要回来,便算爹爹愿意见你,我也不要再看你一眼。” 卢云听了这话,自是悚然一惊,忙道:“我这儿听着,你只管吩咐。” 顾倩兮伸出食指,道:“第一件事,上遇了不平事,不管多为难,我不许你出头。”卢云惊道:“这怎么使得?倘若暴民杀人放火,我也不能管?”顾倩兮摇头道:“你多大份量,自己个清楚么?倘若柳侯爷、孔阁揆都自身难保,你还想如何?” 卢云情知如此,只得叹了口气,道:“说第二件吧。” 顾倩兮点了点头,伸出第二根指头,道:“今夜不许留宿柳府,回我家来睡。” 卢云听第二件事为容易,忙道:“成,上再为难,我也会回到府里守着你。” 顾嗣源一旁听着,心下暗自赞许爱女见识独到,朝中鼎足已去一脚,柳门自然情势紧张,顾倩兮担心情郎牵连其中,这才要他远离纷争,免生后患。 顾倩兮见他答应,心下甚喜,她走了上去,柔声道:“卢郎,最后一件事,也是最要紧的一件,我要你知道,不管你发生了什么事,缺胳臂也好,断腿也好,我都会等你回来。” 卢云全身一震,握紧她的手,点头道:“你放一万个心,无论如何,我都会回来的。” 顾家上下看在眼里,自都感动,二姨娘擦了泪水,骂道:“姓卢的,你这死没良心的小鬼,柳昂天是给你什么好处了?你的状元又不是他赏的,干么替他效死力?给姨娘乖乖留着吧!” 顾倩兮听了这话,反而往卢云背上轻轻一推,催促道:“你只管去,旁人的言语,不必放在心上。卢云转头看去,只见顾嗣源也向自己微微颔,他不再多言,也不要家丁开门,当下一个健步,飞身上了高墙,跟着纵入大街,顾府中人多不知他身怀武功,见了卢云这等身手,多少放下心来,想来他便遇上暴民拦,也能从容脱身。 卢云仓促离去,顾倩兮却神色平淡,面上表情无忧无喜,只凝视着灰蒙蒙的天际,谁也不知她在想些什么。 卢云离开顾府,从小巷绕而去,他知道京中要冲已被暴民占据,恐怕行不几步,便会正面遭遇,一过了长安大街,好容易来到王府胡同附近,已在柳宅不远,赫见一排房屋已给烧成灰烬,上更倒毙许多尸,或官或民,无不遍体鳞伤,卢云心中忐忑,知道情势严峻异常,说不定柳昂天也已惨遭横祸。 正想问,匆听一人暍道:“你是谁,在此鬼鬼祟祟地做什么?”卢云转身去看,却是名锦衣卫士,正自横眉竖目地看着自己。卢云取出知州令牌,道:“在下长洲知州,奉命返京,特来此地访友。二名卫士哼道:“访什么友?现下京城戒严,你不乖乖的待在屋里,便有乱党之嫌!”这几人隶属锦衣卫,不比先前守城拦捡的军亡身分低微,说起话来竟是霸道至。 卢云心道:“这人说话好生蛮横,不必多招惹。”他口袋中虽有兵部尚书的令符,但这几人模样无法无天,便算是当今皇帝的圣旨,怕也派不上用场,当下微一拱手,转身便行。 那人喝道:“好话,怎敢掉头便走?”伸掌出来,便往卢云背上搭去,卢云伸手格挡,道:“阁下有话好说,何必这般动手动脚?”那人见他还手,登时大怒,他使了个眼色,另两人登时呼朋引伴,大声叫嚣,过不多时,四周人群喧哗,已然围上数十名卫士。 卢云见情势急转直下:心下大惊,忙道:“你们要做什么?”那人冷笑道:“这几日江大人下令,只要遇到可疑情状,七宫以下先斩后奏,七宫以上当场纠捕查办,不须公调令。看你这小年纪轻轻,又是几宫了?”卢云沈声道:“在下官居七知州。” 那人哈哈大笑,道:“原来是个七小宫。大家上,把这狗官宰了!”众人发一声喊,纷纷街上前来。 卢云心道:“这群人疯了,不必与他们多费口舌。”此时局面紧张异常,官大官小,不如拳头有用,当下举脚一踢,把那人踹了开来,跟着着地翻滚,从人群里逃了出来。 那人给卢云一脚踢上胸口,疼痛异常,登时高声怒喝:“大胆小贼!你胆敢殴打锦衣卫中人,定是刘敬一伙乱党,还想生离此处么?”名锦衣卫士拔刀出鞘,纷从四面八方追来,卢云几个纵跃,已到柳昂天宅邸附近,凝目望去,柳府却是大门深锁,卢云心下暗暗叫苦,后头追兵已到,柳门又无人出来接应,情况定是要槽。卢云心道:“这下糟了,这些人都是朝廷命官,不能随手乱杀,我可要如何脱身?” 正旁徨间,柳府大门打开,里头冲出无数车健,众人弯弓搭箭,指住了一众锦衣卫士。众卫士见了这等阵式,纷纷怒喝:“这是干什么?想造反了吗?” 柳府大门走出一条胖大汉,喝道:“滚!这里是征北大都督的官邸,岂是你们这群狗来的地方?”此人声若洪钟,正是韦壮。卢云陡见故人,登时舒出一口长气。 锦衣卫众人不愿就此示弱,当下自行商议:“传讯给安统领,就说征北都督柳昂天有意造反,马上调人来抓。”韦壮却也不来怕,只冷笑道:“你快传讯给安道京,看他有无本领进来拿人?” 两人正自僵持,陡听一声牛吼,远远传来,这声间低沉,宛如妖魔现身,一众锦衣卫听了这声音,无不飕飕发抖,喃喃道:“萨魔……萨魔来了……” 卢云也曾听过这个名字,不知是何许人,正起疑间,一声惨叫传来,卢云急急看去,只见一名锦衣卫七被人捏住头颅,拖在地下行走,伸手抓人的却是一名怪汉,背后还跟着来人,个个满身血迹,神情狰狞,都做囚犯服色。 锦衣卫士见了这帮人,模样竟是十分害怕,锦衣卫带头军官喊道:“你们快别闹了!都是自己人!江大人放你们出来,是要你们对付柳昂天啊!”话声未毕,萨魔举脚重踏,已将拖行的那名卫士一脚踩死。余下锦衣卫众不敢多发一言,急忙缩到街边去了。 卢云暗暗诧异,眼见这条大汉貌如蛮牛,身形长大,举止更是残忍凶暴,不分青红皂白,直是见人就杀,连自己人也不放过,心惊之下,不由得往后退开了一步。 猛听萨魔狂吼一声,率着贼匪,迳往柳昂天府上杀来,韦壮见状不好,忙叫道:“卢知州,你快些进来,我要关门了!”卢云大声道:“你只管关门,不必管我,我一会儿自能翻墙进去!慌乱间,萨魔已然奔到门口,一掌便对韦壮击打过去,掌风刚猛,力道雄浑,来势又是奇快,恐怕几掌之间,胜负便分。 韦壮自知掌力不如此人,忙运起“八卦游身掌”的柔劲,想要消解掉对手的内力,所谓至柔克至刚,或能稍阻对方攻势,掌力对撞,萨魔根本无意掌伤敌人,只见他手掌挥出,引开韦壮的注意,巨大的身却趁势抢上,已然贴身靠近,韦壮没料到他身材高大,居然会来近身短打,想要退后,却迟了一步,霎时腰眼竟被对方拿住。猛听萨魔一声大吼,竟将韦壮胖大的身拦腰举起。 卢云一旁看着,直是震惊难言,韦壮的功夫他是见识过的,哪料到世间竟有人能在一招间将他拿下,卢云不待细想,呼啸一声,运起“无双连拳”,使出拳腿双绝的功夫,便往萨魔背后打落。 砰啪数声连响,卢云接连施展重手,萨魔后背连连受击,手一松,韦壮便落了下来,几名暴民见状,急忙赶来助拳,都给柳府兵士拦住,双方杀红了眼,只在混战不休。卢云急叫道:“秦将军与杨郎中他们人呢?怎么不见人影?”韦壮喘息道:“杨郎中拿着柳侯爷的令符,说要去找援兵过来,咱们先撑住!” 说话问,人又过十来招,萨魔武功高,拳脚数又怪,韦壮正面抵挡,卢云一旁掠阵,两人虽然联手,兀自遮拦多,进攻少,每回萨魔使出怪招,韦壮难以防御,都靠卢云施展重手偷袭,方才救了性命。另一厢暴民人多势众,下手又狠,众兵卒血战不敌,渐渐退后,看来大门是守不住了。 情况危急,急听巷外传来阵阵马蹄声响,竟有千余人行向柳府,卢云心下一惊:“好一个江充,援军居然来得这么快?”韦壮见了大军行来,也是微微一惊,柳府若给萨魔强攻而入,后果实在不堪设想。韦卢二人心中惶急,却也无计可施。 马蹄声响中,千余骑傲然行来,众军盔甲晶亮,腰挂钢刀,当先两人领军,一人身形高壮,手上带着铁手套,却是伍定远。另一名男身穿朝服,面如冠玉,正是杨肃观。卢云大喜:心道:“原来是自己人,真是吓死人了。” 锦衣卫众人见了这等阵仗,只吓得魂飞魄散,杨肃观提声喝道:“我等奉后之命,提兵进京,保卫王府胡同安宁!你们快快离去!”他手举一面黄招,正是景福宫下来的后喻旨。卢云松了口气,心道:“刘总管造反,皇上在气头上,什么都不顾了,天幸还有后在,总算有人主持公道。” 锦衣卫人众见了后的手谕,自知难以抗拒,只得悻悻离去,萨魔这厢却不受朝廷约制,仍在率人猛攻,杨肃观摆下阵式,命人放箭抢攻,立时射死十来名暴徒,萨魔大怒之下,仰天一声狂吼,便要往守军杀来,便在此时,一道紫光后发先至,挡在萨魔面前,正是伍定远来了。 伍定远冷冷望着萨魔,道:“你如果想打,伍某奉陪到底。”萨魔吃过伍定远的亏,见他忽尔到来,只得往后退开一步,看萨魔眼中惊怒不定,对伍定远真是又怕又恨。 大援已到,形势逆转,锦衣卫与暴民凶徒先后离去,杨肃观便命守军围住王府胡同,保护一众王公大臣。情势棺定,众人各自过来见面,杨肃观、伍定远二人面容困顿,看来这几日京城形势险恶,他们定是劳碌异常。 局面混乱,众人无心寒喧,各自进府,韦壮边走边问,向卢云道:“这几日宫中乱成一片,大家都赶着离京避祸,你怎么反而回来了?”卢云摇头道:“我人在外地,没人给我报讯,哪晓得生出这许多事来。” 杨肃观一旁听着,便问道:“顾伯伯府上情况如何?”卢云道:“我刚从顾府过来,天幸没给暴民滋扰。”杨肃观沉吟道:“这会儿没事,你还是先回去。顾家侍卫虽多,却无高手,不能没人照应。” 说话间,众人先后进厅,柳昂天已在厅心相候,一旁还坐着十来名家眷,人人面色凝重。一名男迎了上来,卢云见他白白胖胖,模样颇似柳昂天,却不知是谁。韦壮带着卢云拜见了,原来那人便是柳昂天的公,名唤云风,柳昂天官高爵重,泽荫诸,柳家受封山西,诸世居封地,甚少返京,只因年关将届,这才回来团聚。卢云这是第一回见到他。 众人坐了下来,杨肃观秉道:“侯爷,咱们已将威武兵营的军马带来,这几日不论锦衣卫过来骚扰,还是暴民前来生事,都有因应之道。”柳昂天微微颔,道:“辛苦你们了。” 卢云站起身来,拱手道:“卑职匆匆回京,未及禀明侯爷,还请见谅。”柳昂天叹道:“卢贤侄来得不巧了,京城兵荒马乱,皇上无心早朝,你这番返京述职,恐怕要无所事事好一阵了。” 卢云想起腊月二十的审案,当即问道:“现下刘敬已倒,那大理寺会审江充一案,是否还如期审讯?”柳昂天颔道:“目下京城虽是戒严,但照徐忠进徐大人的意思,他依旧要如期审案。”卢云赞叹道:“真不愧是徐铁头!现今江充势大,他居然挑这时候办案?” 柳昂天仰天大笑,意兴甚豪,大声道:“这个自然,否则他怎称得上铁头二字?” 卢云松了口气,刘敬虽然倒台,但朝廷还是有反制江充的正气,想来众大臣尚有退,倒不至祸亡无日。 卢云转头望向四周,问道:“秦将军呢?怎没见到他人?”众人听得此言,面色都是一变,各自低下头去。卢云心下奇怪,问向伍定远,道:“伍兄回来得早,可曾见到秦将军?” 伍定远听了问话,却是轻咳一声,转头看向杨肃观,并不言语。 伍定远比他早一月离开长洲,自当与秦仲海照面,卢云心下起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忙问道:“仲海人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们快说啊?”杨肃观叹息一声,道:“你刚返京不久,需先歇息一阵,咱们慢慢再说不迟。” 杨肃观话声未毕,忽听一声哽咽,似有人在哭泣,卢云转头急看,却见柳门一名女眷泪洒当场,哭泣甚哀。卢云吃了一惊,待要相询,柳昂天却是重重叹了一声,挥手道:“卢贤侄这几日好生歇息,过两日得了空闲,老夫再与你说吧!” 卢云见众人神情凝重,各自沉默不语,料知必有大事生出,他们既然不愿多说,卢云便起意自行查访,便道:“既然侯爷吩咐了,下官便先走一步,明日再来商量事情。”说着朝厅上诸人一一拱手,便自出厅。 伍定远抢了过来,道:“京城大乱,上歹徒多,让我送你回去吧。”卢云心下大喜,知道伍定远私下有话要说,点头便道:“如此多谢了。” 两人行出府去,伍定远见后头无人跟来,急急把卢云拉到一旁,低声道:“秦将军被捕了!”卢云面色大变,惊道:“被捕了?” 伍定远点头道:“我方回京城,便见到朝廷贴出布告,说秦将军参与政变,有意谋反,已被押入天牢问斩。”卢云听了这话,脑中嗡地一声,几欲软倒,伍定远急忙扶住,道:“你别慌,镇静点。” 卢云心中难受至,喃喃道:“怎…怎会这样?” 伍定远道:“这事好生奇怪,我回京之时,秦将军已给抓了起来,侯爷带着我和杨郎中,过去找江充质问,结果……结果……” 卢云急问道:“结果如何?见到仲海了?”伍定远叹道:“那倒没有,咱们只看到了一张人皮,说是从反贼身上剥下的……侯爷听说秦将军背后也有一幅同样的剌花,当场就软倒在地。江充说秦将军非但参与政变,还与朝廷反逆渊源深,这几日严刑拷打,硬要逼他招出同谋……卢云又惊又急,颤声道:“现下案情发展得如何?仲海挺得过么?” 伍定远摇头道:“这我也不知情,只知秦将军他……他明日便要问斩。” 卢云听了这话,吓得魂飞魄散,他连连搓手,急道:“你们可曾探过监?” 伍定远道:“皇上知道秦将军出身柳门,早在怀疑侯爷也是同谋,杨郎中怕大家给牵累入罪,要咱们别去探监。”此时京城株连祸结,人人自危,明哲保身尚嫌不及,如何还有余力去照看乱党?想来情势如此严峻,杨肃观情不得已,才有这个吩咐下来。 卢云想起秦仲海与自己的交情,心中悲痛,颤声道:“定远,我与仲海相交以义,眼下他便要死了,咱们便这样放手不管么?”伍定远叹了口气,他压低嗓,小声道:“其实我前晚夜探大牢,察过了地形,可一来看守得严,二来皇上又下了一道圣旨,只要秦将军给人劫狱,他便会找侯爷算帐,唉……若非如此,我已经……” 卢云怔怔听着,知道朝廷防备森严,已有株连之势,想起秦仲海对自己的恩义,泪水忍不住落了下来。伍定远叹道:“情势如此,你便算过去看他,除了徒增伤心,怕也无济于事。为了顾小姐,为了你自己,还是甭去了。” 卢云悲声道:“不成!仲海明日便要问斩了,便算摘掉我的官帽,打断我的腿,我还是要见他一面。”说着双手紧紧握拳,全身颤抖不止。 伍定远当年与卢云一同浪迹江湖,几番受他相救恩情,知道他是个重情义的人,如今秦仲海身陷牢笼,怎可能要卢云撒手不管?伍定远沉吟半晌,道:“既然如此,我便与你同行。一卢云拉住他的衣袖,急道:“事不宜迟,咱们快些走吧!一两人正要离去,匆见巷口斜倚着一人,道:“你们要去哪儿?”卢云抬头一看,见是杨肃观。卢云知道杨肃观生性沈稳,遇上这等事,定会加以拦阻,当即绕道避开,不予理会。 杨肃观抢了上来,伸手拦住,道:“小不忍则乱大谋,你们执意去探监,可曾想过侯爷的处境?”卢云哼了一声,冷冷地道:“你们若要怕事,那我一个人去好了。我与柳门渊源不深,朝廷要怀疑我是同党,我自己出面担待便了。” 杨肃观听他说得轻蔑,登时怒道:“你这是什么话?大家患难相持,本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若生出事来,我们怎好袖手旁观?” 卢云不去理他,迳自跨步前行,杨肃观伸手拉住,大声道:“局面紧张啊!你万莫莽撞!”卢云嘿地一声,手上劲力发出,便要将杨肃观震开,但杨肃观功力深厚,“无绝心法”发出,居然震之不脱? ? 卢云沈声道:“杨郎中,你再不松手,我可要动武了。”杨肃观冷冷地道:“你现下如此冲动,定会害人害己。我不能放你过去。”卢云更不打话,举脚便往杨肃观膝问扫去,要逼他退开,杨肃观右足轻抬,微微闪过,跟着使出“沾衣十八跌”的擒拿功夫,便往卢云手臂抓来,要将他牢牢制住。 卢云大喝一声,下手也不再容情,“无双连拳”使出,力随意转,便往杨肃观手上挡去。 伍定远见两人打了起来,连忙拦在中间,将他们隔了开来,劝道:“大家有话好说,干什么动手动脚的?”卢云大声道:“谁叫他拦我去处?”说着一举便往杨肃观击去,这拳真力非小,风声嗤嗤,竟是用上了全力。杨肃观嘿地一声,道:“我是好心拦阻,你别不识好歹。”双掌一推,掌风便向卢云扑去,硬要挡下他这一拳。 伍定远忙道:“都是自己人,怎好下这重手?”他快若闪电地采出左腕,登时抓住卢云的肩头,“披罗紫气”使出,竟逼得卢云不能动弹。伍定远身为天山传人,此刻小试身手,果然一举压过卢云。 伍定远制住卢云,右手探出,也朝杨肃观抓去,这爪快如闪电,便算萨魔也难挡一击,哪知一抓之下,居然拿了个空! 伍定远心下大奇,他自己武功来历甚奇,趋退如神,当日与卓凌昭的无形剑芒激战,一样从容进退,岂知杨肃观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他居然抓之不着? 伍定远满心纳闷,凝目往杨肃观看去,只见他足不沾地,退后之时,烟尘不起,竟有奇门玄功护身,伍定远吃了一惊,一年不见杨肃观动手,倒不知他武功进境如此神速。 伍定远一面暗赞少林手段了得,一面道:“杨郎中看我面上,不必动怒,大家这就罢斗吧!”杨肃观立足凝身,道:“我本就无意伤人,只是怕卢知州莽撞冲动,身陷案情不能自拔,这才出手阻拦。” 卢云哼了一声,凛然道:“我身受仲海无数恩情,岂能不见他最后一面?杨郎中向知人情世故,切莫再阻拦了。”杨肃观叹道:“你不知京城乱成什么样。你贸然过去探监,倘给江充抓到把柄,日后给织罗罪名,这又何苦来哉?” 卢云摇头道:“事情惹来,我也不怕事。仲海明日便要给处斩了,我若不能见他最后一面,听他把遗言交代清楚,这辈都不能心安。”杨肃观大声道:“你当仲海是你一人的朋友吗?我识得他七年,时日可比你久多了!” 卢云叹了口气,道:“杨郎中,我不想再听这些,我要见仲海,不是你能拦住的。” 此时天色将晚,冬日晚霞映来,将入的影拉成长长几条,杨肃观低头望着地下,霎时咬牙道:“成!既然你执意去看,我便陪着你去,免得你遭人诬陷,留下话柄,” 伍定远大喜过望,忙道:“这可好了,咱们快些走吧,别再延误时机。” 时近黄昏,等天色全黑,怕连牢房也进下去了,人便急急往刑部而去,上不少暴民过来罗唆,人使出轻功闪躲,一众乱民见他们身法快,以为遇到什么冤死鬼魂,都是骇然吃惊。 行到刑部天牢,卢云想起秦仲海命运未卜,心中直是忐忑不定,人朝大门走去,远远门口守卫见他们过来,立时提声喝道:“你们这几只小的,想来干什么?” 人此行过来,都是身穿朝服,但此刻京师大乱,往往一个小卒便能扳倒一名王公大臣,那是谁也不怕谁的局面,是以这名守卫见了他们几人,仍是一幅傲慢神色。 杨肃观向前一步,拱手道:“老兄行个方便,我们要进去探监。”那守卫冷笑道:“这当口乱成一片,满城都是死人,你们还探什么监?过几日再来收尸吧!” 卢云听他口气坏,忍不住气往上冲,杨肃观一把拦住,跟着取出一张两银票,塞在那守卫手里。那守卫见有钱可拿,心下大喜,又看杨肃观连连哈腰,用心颇诚,立时改口道:“好吧,看你们人心诚,我倒想帮忙了,让我替你们通报一声。” 过不多时,那守卫便已出来,跟着放众人入内。想来干穿万穿,金银不穿,可比马屁管用多了.刑部天牢阴气逼人,一走去都是昏黑晦暗,恶臭难言,此际虽只黄昏,却已黑沉得十分怕人。行到地牢门口,一名狱卒拦了过来,喝道:“你们个有何公干?” 杨肃观取出银票,塞在那人手中,低声道:“我们要见犯人,请大哥行个方便,在下重重酬谢。”那狱卒抢过银票,上下打量杨肃观几眼,道:“你们要找谁?” 卢云抢上前去,答道:“我们要见一位将军,他姓秦,官拜虎林军统领。” 那狱卒嗤之以鼻,冷冷地道:“这里没什么狗屁将军,只有贼而已。”他见卢云满面不忿,登把话重说了一逼,大声叫道:“听不懂么?贼!只有贼!” 卢云大怒,双手紧握拳头,伍定远怕他打人,忙挡在卢云身前,深深一揖, 缓颊道:“这位兄台,我们这位朋友姓秦,双名仲海。劳烦您了。” 那狱卒冶笑一声,道:“这小的亲友不少,前些日才来个女人,在那儿磨磨蹭赠,挨了大半晚才走,怎么今天又来了条大汉?他这条命还真值钱啊!” 众人听了这话,心下一凛,都没料到有人过来探监,杨肃观忙问道:“有人过来探监?她是谁?”那狱卒将手一伸,满脸狞笑,杨肃观会意,又取出一张两银票,塞入那狱卒手里。 那狱卒见钱眼开,将银票往怀中一揣,笑道:“看你是个聪明人,这就告诉你吧。几天前来了个美女,二十七八岁年纪,长得挺标致,像是有钱人家的小妾。” 杨肃观面色铁青,望着伍卢二人,低声道:“是七夫人来了。” 卢云与伍定远不知内情,纳闷道:“七夫人?她来做什么?”杨肃观久在京城,自然无事不晓,他低声叹道:“七夫人嫁给侯爷之前,乃是京城第一名妓,也是这样,她便识得仲海。唉……这当口仲海性命垂危,实在没什么好说的,你们听过便忘,别再往外传了。” 人说话间,只听那狱卒暍道:“老爷我赶着交班,你们想看人,那便快快过来,少在那儿罗唆!”此刻京城情势不比平时,杨肃观家世再好,卢云才再高,伍定远拳头再大,都少下了挨顿排头,众人听了怒喝,赶忙闭口,随那狱卒入内。 行到牢中,秽气冲鼻,满是粪便之味,四处栅栏丛立,铁门深锁,一众囚徒浑身污秽,俱都在里头等死。伍定远昔日是衙门捕头,丰房是来多了,闻了恶臭,自是不以为意,卢云也曾住在牢里月余,对之毫不陌生,杨肃观却是第一回入到牢狱,忍不住取帕捂鼻。 人行到最后一问牢房,只见牢中有牢,门中有门,里里外外上了道锁链,牢门外还坐着十来名公人,看守得是严密。想来秦仲海便是关在里头了。 那狱卒道:“大伙儿让让,有人来探监了。”几名公人让了开来,让卢云等人行近。人靠在铁栏旁,只见一名男趴倒在地,面朝地下,身上盖着条毯,上头沾满血迹。 卢云心中大恸,低声叫道:“秦将军!我们来看你了。” 秦仲海听了叫唤,却是一动不动,好似死了一般。 杨肃观见那狱卒守在一旁,毫无开门之意,当即递过银票,低声道:“大哥行个好,让我们进去。”那狱卒冶然以对,道:“什么事情都好办,此事恕难从命。”口中这般说,却把银票一把抢过,放入怀里,全无归还之意。 卢云心悬好友生死,忙道:“这位大哥,里头那位与咱们交情匪浅,大哥好人做到底,便开个门吧!”那狱卒冷笑道:“里里外外道锁,你瞧瞧,那锁上 还有火漆,怎能随意开启?要是上头怪责下来,却要我如何担待啊?。” 先前七夫人前来探监,尚能进入牢房,这人如此说话,不过是想多捞几两银,卢云气往上街,怒道:“你好大胆!到底要多少钱,开个价出来!”那狱卒咦地一声,道:“你凶什么凶啊?是你求我,还是我求你啊?卢云见他死皮赖脸,当下沉下脸来,内劲发动,只想将他一拳打翻,伍定远知道卢云的脾气,见他面色不善,急忙拉住,低声劝道:“别气,让杨郎中排解。” 果然杨肃观是个懂事的,他从怀中取出剩余银票,全数塞在那人手里,陪话道:“这位大哥,在下是兵部职方司五郎中,刑部也识得几个长宫,你现下把锁开了,日后京城安定了,杨某自会回报。”那人听了甜头,又数了手上银票,反而贪念陡生,摇头冷笑道:“说什么以后?咱们这些小人物只看今朝,不问明日。五两银,只能开两道锁。” 伍定远从身上掏出银票,沈声道:“我这里有两,劳烦大哥帮个忙。” 那狱卒嘿嘿一笑,转向卢云道:“你几位朋友都懂事,你呢?你这穷酸有多少两银?”先前卢云说话冲撞他,他便有意出言羞辱,模样甚是冷傲。 卢云心中着急,忙伸手去掏,将身上银两都取了出来,交在那狱卒手上。那狱卒见是些碎银,随手掂了掂,冷笑道:“不到十两,真是个穷鬼。”说着打开了锁,道:“你们进去吧!”卢云第一个冲进,那狱卒伸手拦住,喝道:“他们两人可以进去,就你不准!”卢云大吼一声,反手抓住那狱卒,便要将之痛殴,那狱卒吓了一跳,颤声道:“你……你要干什么?” 伍定远急忙拉开卢云,劝道:“快别这样了。”跟着向那狱卒道:“这位大哥,我这兄弟性刚硬,你别再激他了。否则真要生出什么事来,我也没法了。” 那狱卒听了狠话,虽想反唇相讥,但看伍定远身材高壮,怕也不是好惹的,只吞了口唾沫,不敢多置一词。 此时卢云早巳奔进牢房,将秦仲海扶了起来,急急唤道:“秦将军!我是卢云啊!” 秦仲海给他摇了一阵,缓缓睁开了眼,他见到了卢云,却是一脸茫然,跟着又闭上了眼,好似认不出他一般。卢云心中难过,待见秦仲海满脸血污,身上全是秽物,忙取出手巾,便要为他擦拭。 手触肌肤,只觉秦仲海额上火烫,卢云惊道:“怎么烧成这样?莫非是病了?” 伍定远与杨肃观听了这话,也急急过来探望,伍定远伸手一拨,将秦仲海头发撩开,霎时见他额头上刺个血字,恤定远吃了一惊,把那字读了出来,却是个“罪”字。 卢云大惊道:“这…这是刺的?” 额上刺字,书写罪名,杨肃观自也骇然出声,自来纹面多是书写姓名与那发配之地,字迹最多小小一行,却从未见过这般醒目的刺字。 那狱卒守在外头,冷言冷语地道:“前些日江大人过来审问,咱们把这小贼的衣衫剥了,江大人一见这贼背后的刺花,只惊得他跳了起来,说这家伙是贼逆之,罪不容诛,当场便差人刺了这个字。” 卢云闻言泪下,颤声道:“仲海,仲海,你到底犯了什么天条?”说着便要将他抱起,他伸丰到毯下,霎时只觉手上一空,忍不住惊道:“腿!仲海!你的腿呢?” 伍定远急急上来,将毛毯掀开。一见之下,众人忍不住掩面,卢云更是放声大哭。 秦仲海左腿齐膝而断,已遭江充刖足。 那狱卒笑道:“你们哭什么?不过断了条左腿而已,该看看他的琵琶骨哪!” 伍定远急忙扶住秦仲海,赫见他双肩各被打了个洞,中间穿了血淋淋的铁链,霎时全身颤抖,已然说不出话来。 那狱卒笑道:“穿了是么?懂得意思吧?”眼见卢云与杨肃观茫然不解,伍定远久任捕头,自是深知厉害,他叹息一声,低声道:“琵琶骨被穿,秦将军一身武功全废了,只怕以后连饭碗也端不起……”杨卢二人闻言,都是大吃一惊。 外头那狱卒笑道:“老兄果然明白道理,以前也是吃公门饭的吧!” 卢云见好友给折磨得不成*人形,霎时紧紧抱住秦仲海,哭道:“断腿残废、纹面刺罪……这要他以俊如何过活?”秦仲海闭紧双眼,毫无知觉,早已不醒人事,自也不知卢云抱着他。 众人想起秦仲海过去豪放不羁的大笑,现下却残废断肢,成了这等模样,心下都是叹息不已()。 那狱卒听卢云说得悲伤,便自笑道:“哎呀!什么以后怎么活?他明日乍时便要给处斩了,你们何必发什么愁?快些为他挑幅好棺材,那才是真正的大事哪!” 说着朝秦仲海右脚一指,笑道:“江大人说过了,原本要将这小贼的四肢斩断,千刀万剐,好来凌迟处死,要不是赶在腊月二十前处决这人,哪有这么容易放他死啊!” 卢云再也忍耐不住,猛地回过头去,厉声道:“你再说一句试试!”那狱卒吓了一跳,颤声道:“你想干什么?”卢云二话不说,猛地站起身来,他心中哀戚,又给连番冷言冷语,早巳气愤至,只想出手殴打这名狱卒。先前与顾倩兮约定的件事,早已抛到九霄云外了。伍杨二人挡住了他,低声劝道:“你别这样,咱们便算打死这人,也是无济于事。” 卢云给劝了一阵,只得黯然罢手。杨肃观想问秦仲海遗言,但他只是昏迷不醒,非但认不出人,连话也说不来。伍定远与杨肃观商议几句,都是无计可施。 那狱卒在一旁唠唠叨叨,道:“你们要看到什么时候,难不成也要睡在这儿么?快快走吧!” 他急着交班走人,便不住催促众人离去。 杨肃观见天色已晚,摇头叹道:“仲海成了这个样,咱们也没法,先回去再说吧!”卢云听了这话,更是紧握秦仲海的手掌,良久良久,一言不发,只在凝视他的睑庞。 伍定远蹲在卢云身旁,劝道:“杨郎中说的不错,大家杵在这儿也不是办法,先回去商量吧()。”他劝了几句,卢云既不答话,也不移动脚步。杨肃观摇了摇头,向伍定远使了个眼色,低声道:“快走吧,再拖下去,可别把锦衣卫的人引来了。” 伍定远情知如此,伸手便朝卢云拉去。卢云伸手一挥,示意他们不要过来,当下霍地站起,自行走了出去。 出得大牢,杨伍二人见卢云无言无语,默默前行,不知在想些什么,杨伍二人对望一眼,心下反增惊惧,深怕卢云做出傻事。 杨肃观走到卢云身边,劝道:“卢兄,秦将军涉及叛乱,犯下天条,皇帝又定下连坐罪刑,那是谁也没法救的。你看开些吧!”伍定远也是低声劝慰,道:“卢兄弟,咱们现下唯一能做的事,便是问出秦将军家里还有哪些人,日后也好代他奉养。你说是么?” 卢云低头前行,竟连应也不应上一句。 伍定远摇了摇头,问向杨肃观,道:“杨郎中可认得秦将军的家人?”杨肃观摇头道:“听说他老家在淮南,父母也都亡故,不知还有什么人剩下。秦仲海尚未婚姻,孓然一身,怕除了他们这几位京中朋友以外,连收尸的人也找不到半个。 二人说话之间,卢云已然离去,伍定远心下担忧,急忙追了上去,叫唤道:“卢兄弟,你要去哪儿?” 卢云停下脚来,回头问道:“定远,这几日城里大乱,死了好些姓,你可知他们葬在什么地方?”伍定远见他神色变得是奇异,更是暗暗惊惧,忙劝道:“朝廷大乱,你千万别做傻事()。”卢云淡淡地道:“别说这些了。你只管告诉我,那些尸葬在何处?” 伍定远深深吸了口气,道:“无辜枉死的尸,全都埋在兔儿山附近。”卢云不置可否,点了点头,便要离开。杨肃观向来精明,一看卢云的神色,哪会不知他有意劫狱,他拦了上来,厉声道:“卢云!你不为自己想,不为侯爷想,也该为顾家小姐想想!你一意孤行,若要弄到丢官亡命的下稍,你要倩兮日后怎么办?”杨肃观一向举止温,但此时担忧卢云的前程,说起话来竟是一反常态,教训之意甚为明显。 卢云听得此言,却是坦然一笑,他看了杨肃观一眼,道:“反正还有你杨郎中在,便要有什么大祸,你也能护持她平安周全。是不是?” 杨肃观面色一变,往后退开两步,惊道:“你……你说什么?” 卢云摇了摇头,道:“没什么。我先走一步了。”说着转身离开。 雪花纷飞,卢云已然远去。只见地下留着他的两行足迹,寒风冷雪中,看来倍感孤寂。 杨伍二人对望一眼,都是叹了口气. 正文 第七章 兄弟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腊月寒风中,顾倩兮见时候已晚,已在房内歇息,这日她被娘亲姨娘重重数落一阵,小红也被罚了不能吃饭,算是对她主仆两人的小小惩戒。家里的事情有个了结,顾倩兮却还放心不下,只因她心中挂念卢云,眼见他下午匆匆奔出,至今踪影不见,心下不免惴惴。 她孤身坐在窗沿,正自守候卢云,忽听窗台传来一声轻响,顾倩兮心下大喜,料知是卢云回来了。她急急推窗探头,果见卢云站在院中,正自痴痴地看着自己。 寒风拂面,雪花飞入房中,顾倩兮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娇声道:“外头好冷,你快些进来吧!” 卢云微微一笑,道:“我是翻墙进来的,没会惊动顾伯伯,不方便进去。” 顾倩兮嫣然一笑,道:“你不进来,那我出去好了。”当下取了件毛裘,披在肩上,跟着爬窗而出。 卢云站在下头,张开双臂,示意她跳下来,顾倩兮双眼紧闭,纵身一跃,正落在卢云怀里,卢云笑道:“看你离家出走以后,越越坏了。”顾倩兮躺在他的臂弯里,浅浅一笑,道:“跟着你这无赖,想不坏也难。” 卢云哈哈一笑,抱着她的腿弯,轻轻往树上一跳,几个纵跃,已然坐在树梢。 寒风袭人,彤云密布,遮往满天星月,四下一片昏暗。顾倩兮靠在情郎的怀里,朝廷局势虽然紧张,她心中却觉一片平安喜乐。 卢云微笑道:“倩兮,朝廷大祸,你怕不怕?”顾倩兮摇颈道:“只要和你在一块儿,什么都不打紧。”卢云在她粉脸上亲了亲,道:“如果我忽然死了,你会如何?” 顾倩兮大吃一惊,颤声道:“你……你好端端的,说这个干什么?” 卢云眼望远方,面露苦涩,却不答话。 顾倩兮生性聪颖,听他如此”说,已然猜中几分内情,颤声道:“你……你的朋友出事了,对不对?”卢云看了她一眼,只是默默点头。 顾倩兮心中害怕,紧紧抓住他的手掌,颤声道:“卢郎…你……你是不是要做什么傻事?” 卢云低声道:“不瞒你吧。秦将军被押入天牢,明日午时问斩,我要救他出来。” 顾倩兮全身震动,道:“你要救人…!你……你这是去送死啊!” 卢云双目远眺天边,淡淡地道:“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舍生而取义,可以近仁乎。”他叹了口气,道:“无论如何,我都要赌这把。” 顾倩兮垂下泪来,啜泣道:“舍生取义?那我呢?”卢云轻怃她的发稍,黯然道:“你秉性聪颖,姿容貌美,倘若我失风被捕,你便少了我,也能独活。” 顾倩兮大哭道:“我不准你去做傻事!现下朝廷风声鹤唳,你若要冒险救人,那是必死无疑的!”说着抓住卢云的臂膀,大声尖叫道:“你不许去!不许去!” 顾倩兮大声喊叫,房内诸人听闻声响,纷纷走到院中察看,卢云知道顾嗣源便要出来,忙道,“咱们在院中相会,别给人家撞见了,我送你回房吧!”顾倩兮知道他此番离去,便要去做赌命傻事,当下死抓着臂膀不放,哭道:“卢云!我不许你走!你乖乖留在我家,哪里也不许去!” 卢云摇了摇头,伸手抱住顾倩兮,翻身下树,跟着双手低垂,便将她放落在地。众家丁听了小姐的喊声,本以为有歹徒,待见是卢云,都知他是未来的姑爷,一时纷纷退开,不愿打扰他二人说话。 两人默默相望,此时顾倩兮已恢复镇静,她抹去泪水,不再哭叫,只俏生生地站在院中,凝视着卢云。卢云不愿与她目光相对,只侧过头去,看着地下。 便在此时,二姨娘也已出来,一见卢云的面,登时怒道:“又是你这小!” 更半夜的,躲在我家院干什么?卢云看了她一眼,回思往事,忽地有种亲切之感。在这乱世之中,也许只有二姨娘这般泼悍性儿,才能维护顾府上下周全,他眼中露出温情,柔声道:“姨娘,小姐以后便拜托你了。” 二姨娘听了这番怪话,先是一愣,跟着呸了一声,骂道:“你说这什么鬼话?小姐不拜托我,还能拜托谁?难不成托给你这无赖么?”说着唧唧聒聒,开始咒念卢云如何不守教养礼法,如何拐带顾倩兮南下云云,直是喋喋不休。 卢云向与二姨娘不睦,过去一听她数落讥讽,便要发怒,此时听了许久,心里没有丝毫愤怒,却只感到淡淡的离别哀愁,他叹了口气,低声道:“倩兮,我这就去了。” 顾倩兮听了这话,身微微一颤,她走了过去,替卢云拢了拢衣领,轻声说道:“你若念着这份情,明日午时,到城南凉亭见我。”说着转身进屋,不再出言劝说。 卢云深深吸了口气,明日秦仲海午时处斩,他若要赶赴顾倩兮的约会,定然无法救人,他抬头望着二楼,只见顾倩兮的闺房已然点上了灯火,雪夜中望来,让人倍觉温暖。 卢云轻叹”声,心道:“情兮,义理之前,我别无选择,求你原谅我。”霎时双足一点,飞身出墙。 深夜时分,卢云拉着一辆推车,从街边一拉过,几名公人过来查问,他都乖乖送上银两打发。行到刑部左近,他将推车停放街边,跟着从车上提下一只大包袱。这包袱沉重异常,饶他内功有成,也须双手使力,方能搬运,却没人知道里头摆的是什么。 卢云带着大包袱,行入街边客栈,向掌柜道:“给间房,靠街边的,还有床及越大越好。” 这些时日京城大乱,哪有客人上门,那掌柜听了吩咐,登时大喜:“客倌来得正是时候,这个把月没半桩生意上门,空房多的是哪!您要大床,咱便给你个大通铺,便十个女人也能应付。” 说着满面堆奢淫笑,自管打躬作揖,依着卢云意思,给了间上房。 卢云见这房间紧临街道,床板也甚宽阔,、心下甚喜,给过赏银,便自关上房门。当下将包袱解开,取出一应物事,见是柄大铲,一份京城地图,还有数十根木桩。只是那包袱里头似乎还隐得有物,却不知是什么东西。 卢书推开窗,往外望去,只见刑部大牢只在对街不远,卢云低声祝祷,心 道:“成与不成,全看上天的造化了。” 正要阖上窗扉,忽听窗下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道:“卢兄弟,算我一份吧。” 卢云吃了一惊,忙探头出去,只见一条大汉坐在窗下,正自回望着自己。 这人肩宽膀阔,一张凛然国字脸,不是伍定远是谁? 时近正午,刑部天牢开启,一众官差只等着押出人犯,便要送往午门斩。 皇帝下了连坐圣旨,言明秦仲海若给劫狱,便要柳昂天承担罪责,以防柳门趁势作弊。只是江充心机狠辣,虽有圣旨防备,但他万般小心,仍邀柳昂天一同监斩,还指明伍定远、杨肃观同来观看。杨肃观来是不来,江充并不在意,他放心不下的,便只伍定远一人。此人身为天山传人,武功高绝,倘若蒙起脸面劫狱,怕没人阻拦的住,也是为此,这才要伍定远留在刑场,也好来个紧迫盯人。 江充守在刑场,眼看柳昂天坐在上旁,伍定远、杨肃观、韦壮分在身后,便取笑道:“都说你们柳门人口过多,这下少了个碍眼的,果然清静不少。侯爷您觉得呢?” 众人闻言,心下无不狂怒,柳昂天面色铁青,冷冷地道:“江师,您要说嘴,腊月二十那日,不妨上大理寺说去。徐铁头定想同你聊上几句。” 双方唇枪舌剑,谁也不让谁,只是今日处斩的不是别人,而是柳昂天重用十年的手下爱将秦仲海,柳昂天便算天生铁石心肠,也不能无感,何况他与秦仲海推心置腹,情同父?江充见他面色沉重,说话时双手更微微颤抖,得意之余,自是没口的取笑。 众人等了半晌,人犯仍迟迟未来,杨肃观咳了一声,道:“怎地来得这么迟?定远,劳烦你过去街口瞧瞧。”伍定远正要答应,忽听江充冷笑道:“杨肃观啊杨肃观,江某人面前,你黄口竖甭想搞鬼。安统领,你陪伍制使过去。” 此时江系大将也已云集,安道京身为锦衣卫统领,自然也在现场。他答应一声,便与位定远一同行出。两人来到街口,并肩等候刑部官差。 守候一阵,安道京有些无聊了,他打了个哈欠,道:“伍制使,恭喜你了。” 同侪将死,伍定远心下正感难受,听了这没来由的一句怪话,忍不住皱起眉头,道:“恭喜什么?” 安道京哈哈”笑,道:“你真是死脑筋。秦仲海死了以后,你马上便要升官啦!柳门就那么几个人,什么“扬武秦”,没两日便要成了“扬武伍”,你说我不该恭喜你么?” 伍定远气愤至,喝道:“无耻之徒!休来幸灾乐祸!”抡起拳头,作势欲挥,安道京知道伍定远武功高绝,这拳挥下,连卓凌昭也未必受得起,何况自己这个小丑?当场吓得魂飞天外,急忙掩住脸面,惊道:“妈呀!别打我啊!” 叫了两声,伍定远生性稳重,毕竟不会真的来打,安道京松开双手,讪讪笑道:“好啦,样做过了,大家都知道你是好人啦,我跟你说,没事别假惺惺地,镇日装成正人君,那多累人啊……”他正待唠唠叨叨地述说,忽地心下一惊,只见身边空无一人,伍定远竟然不翼而飞了! 嘎地一磬,刑部大门开启,十来名公人鱼贯走出,腰上带刀,分列两旁,跟着大批官差跨门出来,众人半拉半址,带出了一名重囚,只见他面色迷茫,虽给人拖了出来,仍是昏迷不醒。看这囚犯毫无知觉,左腿齐膝而断,不是秦仲海是谁? 秦仲海给扔在天牢门口,人才一放落,便生一股可怖恶臭,众官差闻了味道,忍不住都掩上了口鼻。只见他腿上场处已然生蛆化脓,腐烂见骨,阵阵恶臭便是从伤口飘出来的。 领头官差拉过囚车,喝道:“你们手脚俐落点!把这小抬进来!”众官差抓住他的四肢,便要将之抬起,一名官差惨然道:“嘿!为什么是我抓他的断腿?味道真得受不了哪!”几名官差笑了起来,道:“你若不抬,总不能叫他自个儿爬进去吧!” 那抱怨官差骂道:“为什么不行?”他暴喝一声,伸脚便往秦仲海身上踹落,喝道:“爬!自个儿爬进去!” 秦仲海哪有半点知觉?只趴在地下,挨了几脚,身却一动不动,好似死了一般。 领头官差骂道:“别再瞎搅和了,江大人在等候监斩哪!误了时辰,谁吃罪得起?快把人抬起来了!”一名官差笑道:“真是的,老要把人送到午门,真个麻烦。怎不在刑部大门问斩,岂不方便许多?”带头官差喝道:“混帐东西!你们到底抬不抬?”众人不敢再说,当下伸出手去,抓起秦仲海的四肢,齐声发力,便要将他抬起。 猛听“轰”地一声大响,街边一辆推车忽地烧了起来,烈焰冲天,跟着四下延烧,大火直往刑部大门烧来,众官差见了情状,忍不住吃了一惊,叫道:“大家快去灭火!”领头官差却甚老练,一看情势不妙,立时生出警觉,沈声道:“大家小心点,可别是有人劫狱,快把人犯带回去了!”几人答应一声,便要将秦仲海拖回牢房。 便在此时,推卓炸了开来,直直喷出一团火球,是只烧着的竹篮,那竹篮飞上半空,忽然一股怪风吹来,把竹篮吹了过去,竟恰好落在秦仲海身旁,将他罩了起来。众官差怕火,急急往旁一跳,领头官差见那火头直往秦仲海身上烧去,大惊道:“快灭火!可别烧死囚犯了!”此时火势蔓延,连刑部房舍也给烧着了,四下火头窜出,到处乱糟糟一片,众官差手忙脚乱,急急找来水桶沙包,便往火堆上扔洒。 过不多时,火势渐息。火堆中竟尔露出一个断腿焦尸。 众官差大惊失色,叫道:“糟了,这人活生生地烧死了,这可怎么办?”领头官差自也惊骇莫名,急忙喝道,“来人啊!把四周街道全数堵死,快去通报江大人!”霎时之间,天牢所有官差一并奔出,众人取出绳,将四周街道围起,就怕有人趁乱劫狱。 却说安道京不见了伍定远,先是大吃一惊,之后阴冷一笑,心道:“你***白痴,你们这群人尽管去劫狱啊,咱江大人早等着把你们一网打尽,要你柳门死无葬身之地。” 安道京跟随江充已久,如何不知顶头上司的心事?先前江充上奏皇帝,费尽气力弄来连坐圣旨,倒不是真怕柳门派人劫狱,反而盼望柳昂天沉不住气,真个遣人劫夺秦仲海,只等抓到把柄,江充便能一股做气,趁势将柳昂天斗垮,这才叫做釜底抽薪的毒计。 安道京等候半晌,料知伍定远已然走远,他嘻嘻一笑,直直冲向刑场,高呼道:“不得了啊!不得了啊!发生大事啦!” 此时诸大臣云集刑场,俱在等候监斩,刑部赵尚书职责所在,自也到来。众人听了安道京的叫喊,无不诧异,纷纷抬头来看。江充睁大了眼,问道:“怎么了?生出什么事了么?”安道京往地下一跪,哭道:“属下方才一个不留神,那伍定远不见踪影,不知跑去做什么了。” 江充惊道:“真有此事?”安道京大声道:“千真万确,决计错不了,属下方才一个不留神,他便…便……” 正想把“溜去劫狱”几字说出,却在此时,一人走到安道京背后,道:“便怎么啦?” 安道京回头一看,说话那人眉头紧皱,只在望着自己,不是伍定远是谁?安道京干笑两声,道:“便唱起歌来了。” 众大臣闻言,无不放声大笑,杨肃观讪讪地道:“安统领,伍制使刚才随你出去,没半晌便回刑场来了,比你还早那么会儿,哪有时光去唱歌呢?”江充见属下丢丑,实在气愤至,喝道:“来人!安道京说话没上没下,给我掌嘴!” 劈啪声响中,安道京给人乱打耳光,脸颊登时高高肿起,锦衣卫下属恨他已久,难得有这良机出手,无不加力去打,一时打得满身是汗,心下大喊过瘾。 正打间,快马奔来,一名官差翻身下马,跪地道:“启禀大人,刑合大门突起大火,人犯己被活活烧死。”江充吃了一惊,这才知道有鬼,他立时起身,喝道:“来人!即刻往刑部进发!”说着狠狠望向柳昂天,森然道:“柳侯爷,可别给我查出蛛丝马迹,看你怎么向皇上交代。” 柳昂天脸色一如平常,只端起茶碗,轻啜了一口,却没回话。 铜锣声响起,师江充已率大批人马到来,大批锦衣卫士云集刑部大门,登将街道挤得水泻不通。此时情况未曾明朗,安道京便传令一众卫士,吩咐他们牢牢把守邻近街道,只要遇上人,不论身分高低,一率带回衙门审问。 江充怒道:“你们这是搞什么?那姓秦的囚犯呢?”领头官差抬来焦黑男尸,低声道:“人犯在此,只是给烧焦了。” 江充低头看向尸身,只见焦黑一片,面目早已全毁,实难辨认身分,便问道:“怎会搞成这个模样,到底怎么回事?”那官差道:“适才不知怎地,街边忽有一物炸开,跟着烧了起来。这才将人犯烧成黑炭。”他顿了一顿,陪笑道:“大人啊,反正这犯人处斩与烧死也没两样,何必这么紧张呢?”另一名官差道:“是啊,你看这尸体断了条腿,还会有别人么?” 江充知道他们一心只想脱罪,登时大怒,一耳刮打去,喝道!“放屁!这人何等要紧,我不亲眼见他人头落地,那便食不落饭!”他唤来累下属,大声道:“给我细细的查,只要有分毫劫狱嫌疑,咱们决计放他不过!”众人见江充脾气老大,不由得吓了一跳,急忙过去办事。 江充生了一阵闷气,自知安道京敷衍懒散,其他下属也是不长见识的,当即吩咐下去,传罗摩什过来验尸,料来以汗国前国师的聪明才智,定能查出这具尸的真正身分。 众人将街道堵死,反覆,安道京命人搬来师椅,升上炉火,让江充亲自坐镇调。忙了一阵,罗摩什这才赶到,江充急道:“大师快过来,帮我验验这尸的身分,看他是不是秦仲海本人。” 江充站在罗摩什身边,见他反覆察看尸,忙道:“怎么样,这人是秦仲海么?”罗摩什摇头道:“这人全身皮肤都给烧焦,很难看出身分。”秦仲海额上刺罪,背后刺虎,身上两处刺青,照理不难辨认,但此时全身烧焦,实难找到认记。 江充嘿了一声,一来他深恨怒苍匪酋,不能不认出真身;二来他有盖栽赃柳昂天,只想找出证据,趁机斗垮这名政敌,便吩咐道:“大师看仔细些,直到验出真身为止。” 罗摩什低头思量,已有辨认法,便道:“大人不忙,这秦仲海给刺穿琵琶骨,肩胛骨定有破孔,咱们不妨以此辨认。”江充大喜过望,道:“没错,还是大师心思周密。” 罗摩川不圬说话,当下察看那尸体的双肩,他细看良久,赫然见到肩背破孔,霎时站起身来,道:“启禀大人,这尸体肩胛骨已穿,定是秦仲海本人无疑。”江充哦了一声,亲自俯身察看,他见那尸体断了左腿,琵琶骨上破孔透肩,地下还散置着铁链杂物,无不给烧得漆黑损毁,料来此言无虚,这尸定是秦仲海,看他死状如此之惨,死前必是饱受苦难。江充想起秦霸先与刘敬的凶狠,心下微感快意,冷笑道:“看来真是这小了,嘿嘿,倒给柳昂天逃过一劫了。” 安道京守在一旁,一看罗摩什逞威,心头便感妒嫉,当下冷言冷语,反驳道:“大师啊!你说这死尸是秦仲海,可那推车又为何无故烧起,这不也奇怪了么?”说话间只瞧着江充,满脸谄媚,只盼这番责问能难倒罗摩什,也好大展威望一番。 罗摩什听了质问,便自察看推车,他四下探看,跟着从地下捡起一只物事,送到江充面前,问道:“大人见闻广博,可知这是什么东西?”江先把那东西拿在手上,低头细看,又听罗摩什问道:“恕老纳眼拙!不曾见过这等东西。大人可知这物事的来历?” 江充叹了一声,道:“这是节爆竹。大师久在外国,自然不曾见过了。” 那物事外头包着厚纸,里头藏着火药粉末,自是爆竹无疑。看来案情已然明了,年节将至,那推车里放置爆竹,却在押出犯人之时,刚巧不巧地炸了开来,还把房舍烧得一塌糊涂,看来人犯真是给烧死的,纯是意外所致。 江充把爆竹扔在地下,摇了摇头,道:“我令五申,不准姓呜放爆竹,居然还有人胆大妄为,果然闹出了事情。安道京,你给说说,这事该找谁问?” 安道京责难不成,反给罗摩什将上一军,急忙推卸责任,陪笑道:“大人莫要生气,咱们明日便把旗手卫都统找来,赏他个十大板。来个杀鸡儆猴,好不好?” 江充微微颔,却没说话。此时天气酷寒,众人身处户外已久,嘴唇早已冻裂,江充接过下属通来的热茶,轻啜一口,道:“无论如何,今日杀了秦仲海,也算喜事一件。这小十年前就该毕命,拖到今日才死,倒是便宜他了。”他伸了个懒腰,吩咐安道京:“既然没别的事,我这就回府了。你好生看着,查查其他线,只要有任何可疑之处,只管到府通报。” 天边落下大雪,安道京早已冻得全身酸痛,只想回家钻入暖被窝,一见江充率领随扈离开,哪管他先前的吩咐,当即交代道:“好啦!大伙儿听了,你们好好现场,本官还有些公务要办。你们若查到蛛丝马迹,只管送到府里给我。” 江充前脚一走,安道京后脚便溜,余人心下咒骂,待见长官走得一个不剩,哪还管什么推车爆竹,死尸焦尸,霎时上行下效,全数散去。偌大街道只余几名官差收拾器械,整顿现场,一人将焦尸拖过,斩下级,自管送到午门示众。 夜已深沉,长长的街道冷冷清倩,除了几名官差留守,其他别无一人。天候酷寒,大求注飘下,众人手上提着酒葫芦,你一口我一”口,在那儿轮喝取暖。 “喀啦”一声轻响,客房地板给人推了开来,露出下头的一处深洞。一名男从洞里窜出,跟着拖出一只大包袱,他抹去脸上的泥灰,舒了一口长气,神色颇见疲累。 这人长方脸蛋,双眉紧皱,正是卢云。他将包袱放在脚边,跟着伸手一拉,将床板推开,只见床下堆满泥沙,足可装满两大车。卢云抹去污水,举铲填洞,他仗着内力深厚,手脚快速,不多时,便将深洞填起。 卢云背起大包袱,走出客房结帐。那掌柜忙道:“这位客倌,白日里来了好些官差查,我见你不在房中,那些差老爷又一个比一个凶,只好让他们进房,你可没掉什么东西吧?卢云摇了摇头,并未答话,只快手快脚地付了帐,便往店外走出。 一名官差在刑部前留守,见到卢云行踪诡异,立时冲了上来,他尚未说话,卢云已然双足一点,直朝屋顶飞去,霎时隐没在黑暗之中。那官差目瞪口杲,揉眼道:“***,我是见鬼了么?” 卢云行到王府胡同,便朝倾倒污水的水道跃下,那年他与伍定远沿逃命,想不到今日今时,竟会旧地重游,重温亡命生涯。卢云泡在沟渠中,将包袱举过头顶,缓缓向前游出。 游出水道,已是二更时分。卢云急急背起包袱,赶赴城郊兔儿山,不到半个时辰,已到了一处山洞。 卢云将包袱解开,跟着从里头搬出一人,那人满面尘埃,双目紧闭,正是秦仲海。 原来这一切乱事全是出自卢云的谋划。昨夜他一离开顾家,便去兔儿山的乱葬岗寻找尸体,也是近日京城大乱,暴民四处杀人,死尸堆积如山,没费多大气力,便给他找到一具合用尸,他见那尸体与秦仲淹身形相似,便先用烈火烧焦,再剁足断骨,做得天衣无缝,这才得以从容掉包,将秦仲海救了出来。他虽知毁损姓尸体甚是不该,但秦仲海死在眼前,他便再迂腐十倍,也只有硬着头皮干了。 靠着卢云连夜挖洞掘道,再靠伍定远侧面出手,才合得现场火势焚烧,一片大乱。若非如此,众目睽睽之下,卢云便再神通广大十倍,也难开启隧道,偷天换日。他事前筹划虽久,但中间惊险历程不到一柱香时分,也是因此,伍定远才得以来去自如,仗着身法快缓,居然在刹那间来回午门与刑部之间,过程可说天衣无缝,让人拍案叫绝。 卢云抹去污水,只见洞里摆着许多物事,酒水粮食一应俱全,看来伍定远照着约定,已虚柬西准备妥当,剩下的事惰,便要靠他卢云了。 卢云抱住秦仲海,见他昏迷不醒,急忙拍打脸颊,大声唤道:“仲海,你醒醒,我是卢云啊!他连叫数声,秦仲海仍是一动不动,卢云见他呼吸迟缓,只怕已是命在日歹,卢云忙找了处平台,在上头铺好毛毯,将秦仲海放落,他知道秦仲海好酒如命,便从洞中取出一瓶酒,倒在他的嘴里。 酒人喉头,秦仲海干裂的嘴唇立时渗血,但仍无苏醒之象。卢云心道:“不成,得立时为他治伤。拖点起烛火,将尖刀在火上一烤,对准秦仲海膝间伤处割下,腐肉割去,本当剧痛,谁知秦仲海仍是毫无知觉,好似死尸一般。卢云摇头叹息,默默为他清理伤口,将腐肉烂蛆一一挑出,跟着取出绷带,将伤处包扎妥当。 从头到尾,秦仲海都是紧闭双目,不曾出声叫唤,也不见他动过一根手指。 眼见秦仲海高烧不退,呼吸越缓,卢云耳边彷佛响起秦仲海狂放不羁的大笑,他念及两人间的恩义,霎时抓住秦仲海的双手,大叫道:“秦将军!你决不能死在此处!还有多少大事等着你干啊!你快快醒来!” 最早两人相识,卢云还只是个不得志的面贩,那时秦仲海不惜簧夜遍走京城,只为寻找自己做他的军师,后来平反罪名、科考中第,全出此人之功,但眼前这人额上剌了一个醒目的“罪”字,断腿串骨,已同死人,卢云情知他凶多吉少,忍不住泪下。 相交虽只两年,称谓虽非兄弟,但早已是知己。 正垂泪间,忽听一声呻吟,秦仲海似要醒转,卢云大喜,连忙抓住秦仲海双手,叫道:“塞将军!我是卢书啊!”秦仲淹缓缓睁眼,他喘息半晌,茫然道:“我……我在哪里?” 卢云忙道:“你在兔儿山养伤,平安得紧。”秦仲海喘了几口气,这才见到了卢云,他挤出了苦笑,低声道:“卢兄弟,是……是你救我出来的?” 卢云点了点头,温言道:“你什么都别问,这就好好养伤吧!” 秦仲海微微一笑,喘道:“老……老给姓江的拿……拿住,本以为死定了,嘿……多亏你了……地想要移动身,忽觉腿上一阵火烫,甚是疼痛,他呻吟一声,缓缓低下头去,猛见左膝齐膝而断的惨状,秦仲海大叫一声,惨嚎道:“我的腿!我的腿!” 卢云怕他伤、心,急忙道:“你什么都不要想,快快躺下吧!”秦仲海想起昏迷前的酷刑,恨很地道:“江充……你这贼***狠……真砍了我的腿……” 他想抬起手来,却牵动肩上铁链,霎时又是“啊”地一声惨叫,已是痛入心肺。 卢云见地疼痛难忍,急忙握住他的手掌,低声道:“你高烧不退,先躺一阵吧。” 秦仲海喘息半晌,定住-神,道:“酒,先给我酒……”卢云取了酒碗,交在他手里,但秦仲海手上无力,竟连酒碗也拿不稳,手上一颤,酒碗翻倒,只洒得满身都是。 秦仲海一愣,不知自己为何没有气力二时只呆住了,卢云哪敢明说实情,只咳了两声,另倒了一碗酒,便要去喂秦仲海。 秦仲海自小到大,什么时候给人喂过了?他哼了一声,伸手去接酒碗,怒道:“你……你别当我是病人,我……我还没死哪!让我自个儿来喝!”卢云不敢违逆,只得将酒碗交在秦仲海手里。 秦仲海伸手去接,酒碗将就嘴唇,忽然之间,手上无力,酒碗登时翻倒在地,只泼得满地都是酒水。秦仲海大吃一惊,颤声道:“这是怎么搞得?”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肩,赫见琵琶骨已给穿起,他茫然看着卢云,悲声道:“琵琶骨……我的琵琶骨结穿了?” 卢云泪眼盈眶,知道瞒不住此事,只好点了点头,秦仲海啊地一声惨叫,大声道:“老天爷,我成了废人?” 卢云长叹一声,颓然坐倒。 自古以来,各门各派若要废去罪人的一身武功,都以铁链穿透琵琶骨,只要琵琶骨被穿,任你天大的内力,都不能再行运使。卢云心下明白,秦仲海日后非只不能提刀动剑,怕连端碗也有困难。 秦仲海心有不甘,蓦地大吼一声,便要站起,卢云连忙道:“你……你别起来……”秦仲海大叫道:“我没有废,我没有废!我秦仲海还可以打!,”他想验证自己未成废人,只想站起,霎时身一滚,竟从台上滚落,重重摔下地面。 卢云吃了…惊,急忙靠了过来,道:“你…你摔伤了么?”秦仲海狂吼道:“你别过来!我…我要自己爬起来!卢云与秦仲海相交深,知道他天性倔强,是个打死不服输的性,此刻听他呼喊,只得退开两步,免得伤及好友自尊。 只见秦仲海两手挡在地下,额上全是汗水,他嘿地一声大叫,只想挺起身,但连叫数声,身却是”动不动。秦仲海毫不认命,他大喝一声,仰头狂叫道:“我要起来!”他叫得声嘶力竭,身仍是分毫不动,双肩铁链却已渗出鲜血,染红了衣衫。卢云见了这幅惨状,只得撇过头去,不忍再看。 只听一声长叹,秦仲海已然软倒在地,无力再行爬起。他自知一身武功不剩半点,已成废人一个,想起日后便要半身不遂的日,不禁面如死灰,已说不出半句话来。 卢云叹道:“养伤之事急不得,你先歇上一阵吧!”说着走上前去,便要将秦仲海抱起。 眼见卢云靠向自己,秦仲海眼中生出异光,忽地大吼一声,伸手向前二把抢过卢云腰上的钢刀,便朝自己颈中抹去。卢云惊道:“你…你莫要这样!”他怕秦仲海寻了短见,连忙出手阻拦,谁知手指尚未碰到秦仲海身上,“当”地一响,那刀已自行落地。 秦仲海满面悲痛,低头望着自己颤抖不止的双手,那昔日如铁似钢的两只臂膀,如今上下抖动不止,竟连一柄力也拿不稳,卢云根本不必出手阻拦,他手中的钢刀便已摔落。 当年“火贪一刀”屠龙斩虎,威名所至,孰敢轻忽?谁知今日沦落至此。 秦仲海虎目含泪,仰头悲哭道:“老天爷啊!我连死都死不了,我…我以后要怎么办?便要这样渡一生么?”他心下悲痛,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 卢云抱住了他,低声道:“仲海,山不转转,终有治好你的法。”他这话不过是安慰之意,连自己也骗不了,虽想再说,但喉头哽咽,也是泪如雨下。 洞外大雪不住飘下,两人想起日后艰难,一齐抱头痛哭。 二人哭了一阵,卢云急急抹去泪水,心道:“这当口仲海神智已失,一切全看我的了,可须打起精神来了。他站起身来,想将秦仲海抱起,待见他目光死气沉沉,神情杲若木鸡,卢云低叹一声,不知要如何安慰,当下也不敢抱他起来,轻声道:“仲海你先歇歇,我去煮点东西来。你吃过之后,咱们再做打算。” 眼看卢云走开,秦仲海身软下,趴倒在地,有若死尸一般。 他脸颊触地,只觉地下冰凉寒冷,酷寒彷佛穿心而过,教他难以阖眼。想要爬起身来,撑了半晌,身就是动不了分毫,想唤卢云扶他起来,却又丢不下这个脸面。 秦仲海茫然睁眼,心道:“以后我该怎么办?难道真要事事让人扶侍,成了个也走不动的废人么?转念又想到刘敬、薛奴儿等人,东厂诸人此番政变失利,死得死,散得散,自己也给牵连成这个德性,想起刘敬死前的遗言,更感悲伤,泪水扑飕飕地落了下来。 秦仲海压抑声息,低低哭了许久,心道:“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我这个模样,连个岁小孩也打不赢,还能上哪儿去?天下虽大,却有谁敢收留我?” 他望着远处卢云的背影,知道他赌上了性命,定会 竭力安顿自己,想起往事,秦仲海心中更觉难受,寻思道:“卢兄弟这般义气,不怕丢官送命,竟把我救了出来,这种兄弟打灯笼也找不到……可秦仲海啊,你就这样一直拖累他么?他真能照顾你一生一世么?他为了你流亡江湖,连前程也不要了,你对得起他吗?秦仲海、秦仲海,你快快拿出法啊!” 心念于此,忍不住拼命挣扎,就想让身动个一点半点,谁知双肩好似不是自己的一般,任凭内心激荡悲愤,身上就是没半点气力。 秦仲海心下惨然,自知已成废人,再也无药可救了。此时便算是个不会半点武功的寻常人,照样能把他打得死去活来。从今以后,武林中没了“火贪一刀”这号人物,剩下来得不过是个残废而已。 秦仲海哀叹一声,想起自己身世之惨,更是心如刀割,他咬住银牙,心中悲吼无限:一***贼老天啊!你为何这般待我,我爹娘仇恨未雪,满身都是血债,你要么…别让我知道身世……要么…让我完好无缺地报仇,可你为何断我手脚,让我终身抑郁?你待我何其残忍,何其不公啊!” 霎时泪如雨下,朦朦胧胧间,彷佛见到未曾谋面的爹娘,他心中悲愤已,纵声长叫:“**你祖宗啊!” 当此绝境,蓦地激发了英雄肝胆,秦仲海狂叫一声,双手奋力往下支撑,不知从哪儿生出了一股怪力,竟给他缓缓撑起上身。 此刻肩膀上的疼痛不住传来,直让秦仲海痛得双眼翻白,险些晕了过去,但他心中有股激昂的恨意,好似要把这些日的委屈,一股脑儿地发泄出来,霎时伸头出去,用力僮上岩壁,跟着用力顶住,靠着头上的力目里,缓缓让身弓起。 剧痛之下,秦仲海嘴角口水直流,泪水混着鲜血,一同洒落衣衫。他心中一个念头大叫:“杀!我要杀!杀!”他伸手抓住岩壁,用力抓住,霎时仰天狂吼一声,双肩鲜血迸出,终于挨挨擦擦地直起身。 双肩穿洞,左腿已断,四肢去了只,照理绝无法移动身,但他凭着一股刚毅之气,居然忍人所不能忍,靠着心底深处的恨意,终于站了起来。 卢云本在煮食,听了叫声,急急走了进来,待见秦仲海竟尔站起身来,不禁又惊又喜,大声叫道:“仲海!你爬起来了!” 秦仲海适才重伤垂危,命在日歹,不过半晌之间,居然便能站起,不能不叫卢云悲喜交集,他连忙冲上,一把扶住秦仲海,眼中全是佩服之意。 秦仲海扶着卢云肩头,喘自心道:“卢兄弟,帮我斩断铁链。” 卢书道:“你现下身虚,怕受不住。还是等伤势好转再说吧。”秦仲海只觉全身发烫,胸口烦闷欲吐,现下之能站起,全凭胸口一股倔强之气,此时若再倒下,不知自己是否还有勇气站起,他咬牙道:“我身上伤重,能活上多久,还在未定之天,你……你要我断气时,还带这劳什么?” 卢云叹了口气,道:“好吧!你忍着点。”他取出钢刀,奋力向铁链斩落。 “当”地”声大响,铁链震荡,牵动肩上伤处,只痛得秦仲海纵声长呼,但铁链被卢云浑厚的内力一斩,也已断成两截。卢云面带不忍,道:“仲海,你再忍片刻。” 他见秦仲海点头,登时拉住铁链一端,使劲一抽,鲜血四溅中,伴着秦仲海的惨叫,已将铁链拉出。 秦仲海满面都是冷汗,已然咬碎银牙,他抱住卢云,喘道:“酒!拿酒来!” 卢云举起酒碗,对着秦仲海嘴角倒下,秦仲海任凭他喂着,大口大口地吞落酒水。 卢云见他能吃能喝,心下甚喜,道:“我在附近准备了一匹马,你先吃点东西,歇息一会儿,我再带你去乡下疗养。”秦仲海喘息”陈,道:“不必吃了,事不宜迟,咱们现下就走。”卢云见他执意甚坚,不敢相违,只得扶着秦仲海的肩头,朝洞外走出。 此时洞外微微光亮,已在黎明时分。两人行到马匹旁,秦仲海喘道:“扶我上马。”卢云伸手在他脚下一托,已将他推上马背。 秦仲海趴在马上,眺望远方,他征战十载,马背上翻滚如同儿戏,哪知此刻上马,却要旁人搀扶,想起爱马“云里雒”下落不明,更觉悲了。秦仲海叹息一声,道:“卢兄弟,把刀悬在我腰间。” 卢云明知秦仲海双肩残废,再也无法用刀,但这话又如何说得出口?当下只得取过钢刀,依言绑在秦仲海腰带上。跟着取下背后包袱,塞在马鞍旁的暗袋里,便要翻身上马。 秦仲海见他包袱里露出银票一角,见是两一张的形式,他嘿了一声,低声道:“看不出来,你还挺有钱的……”卢云听他说笑,知道他多少恢复了往日风采,心下甚是高兴,当即微笑道:“我现下是卢知州了,怎能没有家当呢?”秦仲海干笑两磬,道:“可别是民脂民膏就好。” 说话间,卢雪已将秦仲海扶正,便要翻上马背,与他共骑逃难。秦仲海忽地想起一事,道:“洞里可曾清理干净了?”卢云啊地一声,醒起洞中还摆着囚服铁链,若要给人翻了出来,劫狱换尸一事不免见诸于世,到时株连祸结,柳昂天定会大难临头。卢云、心下一惊,忙道:“亏你心细,洞里尚须打理一番。你先等我一会儿,我去去就回。”他见大雪飘下,怕秦仲海身上受凉,忙解下外炮,披在他肩上。 秦仲海微微一笑,道:“卢兄弟,你待我真好。”卢云哈哈一笑,道:“你这话感也见外了,要不是你,我今日还是个面贩哪!” 秦仲海颤巍巍地伸出手去,握住卢云的手掌,道:“卢兄弟,谢谢你。” 卢云微微一笑,道:“快别这样了。能救你出来,我实在高兴了,我先带你回山东,咱们再合计将来。”秦仲海点了点头,道:“你快进洞收拾吧!咱们得趁着黎明离开。”卢云不再多言,当即转身,急急回到洞中收拾。 秦仲海望着他的背影,他再也忍耐不住,泪水夺眶而出,心道:“卢兄弟,再会了。愿你日后官运亨通,心想事成。”霎时轻提缰绳,驾马便行。 卢云人在山洞,细细收拾一阵,他在地下掘了个坑,将秦仲海身上铁链囚衣尽皆埋入,跟着掩上了土。他儿洞中还有不少干粮酒水,想来上可以带着吃,便引做一大包。眼儿四下干净妥当,这才行出洞来。 南出洞外,卢云一楞,手上物事掉落一地,只见雪地留下淡淡的蹄印,秦仲海早已去得远了。 秦仲海不愿连累他,竟尔自己走了。 大雪纷飞,慢慢掩上了地下的蹄印,卢云念及秦仲海此行的艰难,急忙追了出去,但见四下风雪交加,白蒙蒙的一片,哪还找得到人?卢云毫不死心,只在山野间呼号喊叫,多少往事飞入心中,奔跑喊叫间,已在痛哭。 卢云满怀忧伤,遍寻不见秦仲海的踪影,只有默默回到京城。 行经城南,早已是午后,卢云找了处客店坐下,这才想起顾倩兮前夜与自己的约定,他叹了口气,心道:“倩兮前夜与我约在城南凉亭,我却爽约了,唉……她定会气坏了,说不定咱俩就这么没了。这约会定在昨日正午,算来已过一日夜,顾倩兮定然早已离去。眼看凉亭就在不远,卢云吃过午饭,便顺道过去一看。 他行到凉亭附近,眼见地下积雪已厚,一株株枯树已成白头,他不见顾倩兮踪影,便自坐亭中赏雪。此刻乱党多已被诛,京城戒备略略松懈,远处已有不少游人出没,卢云见他们双双对对,自在冻湖上滑冰,笑声不住传来,他想到昨夜的惊险,对照今日的景象,直有恍如隔世之感。 卢云想起这回冒险行事,定让顾倩兮伤心欲绝,但形势如此,总不能让他见死不救。其实他昨夜能平安救出秦仲海,一半靠着自己的谋划,一半却是靠着伍定远出手,若非伍定远讲究义气,又对自己信任备置,少了天山传人的俐落身手,此番救人根本毫无机会。再来便是运气了,这些官差若把秦仲海放得远了,不曾接近他挖掘的洞口,那也是无计可施。算来天时地利尽皆相合,这才顺利将人救出。 卢云想起秦仲海武功全废,半生不死的闯荡江湖,实不知今生能否再见此人,心中又自悲痛,忍不住潸然泪下。 便在此时,一人伸手搭上了他的肩头,柔声道:“卢郎,你为何伤心?”卢云回头一看,只见一名少怔怔地看着自己,正是顾倩兮。她身穿裘袄,面色惨白,嘴唇已被冻裂,看这个模样,竟在雪地中等候了一日夜。 卢云颤声道:“倩兮,你……你一直在等我?”眼见顾倩兮缓缓地点头,卢云心下感动,一把抱住了她,大哭道:“倩兮……我…!我对不起你!” 顾倩兮靠在他的胸膛上,低声道:“你要做傻事,我劝不了你,也不该劝你()。可你若不回来,我…我也只有一直等下去了。”面在严冬中守候一日一夜,心力早已憔悴,说完这句话,便已晕倒在卢云怀中。 卢云泪如雨下,紧紧抱住了她,心道:“卢云啊卢云,你欠她的恩情,实在数也数不尽了!”寒冬冰雪,多少伤心无奈,卢云抱着顾倩兮回府,心中有若痴了。 刑部大门,深夜四更二名官差打了个哈欠,啊地一声,泪水登从眼角挤了出来,讪讪骂道:一他***搞什么鬼,大半夜的,非要咱们排班轮守,真是莫名其妙。” 那人身边另站一名官差,模样甚是年轻,只听他道:“蔡老你少说两句,多喝点酒吧。”说着送过酒葫芦,让那蔡姓官差喝了一口。 那蔡姓官差抹去嘴角酒水,骂道:“真是莫名其妙,不过烧死个犯人,也要这般大惊小怪,还搞什么轮班守夜,真是狗屈不如……,咱们以后还能过日么?”那年轻官差不去理他,只嗯了一声,自管上下跳动,活动筋骨。 老蔡怨天尤人,骂道:“跳什么?回家往妹身上跳去,别再惹人心烦啦!” 那年轻官差笑道:“天候这般冷,我可不想生冻疮。”说着手脚摆动,上下纵跃,跳得更加厉害了。那蔡姓官差呸了一声,提起酒葫芦,自管灌着,却也不再多言。 忽然之间,那年轻官差停下脚来,好似看到了什么古怪,神情甚是奇异。那蔡姓官差笑道:“总算停下来啦?可是闪到脚啦?”那年轻官差低头打量脚下,好似在思什么,跟着又用力跳了跳()。那蔡姓官差见他举止怪异,登时骂道:“活跳尸,大半夜跟你一同守夜,***资我倒楣。” 忽见那年轻官差踬了下来,细细察看脚下,他看了半晌,颤声道:“蔡老,地板会跳。”蔡姓官差懒得理会,只淡淡骂了一句:“跳你妈的大头。” 那年轻官差却不气馁,他拨开了积雪泥土,并命往下挖着,霎时之间,地下竟露出了一块木板。那年轻官差见了怪东西,颤声便道:“这是什么东西?怎会有块木板?” 那蔡姓官差低头去看,霎时倒抽一口冷气,他把年轻官差一把推开,跟着趴在地下,轻轻敲打那块木板,他敲一敲,听一听,霎时哈哈大笑道:“发了!发了!咱们这下可发了!”那年轻官差吃了一惊,道:“什么发了?怎么回事?” 那蔡姓官差不去理他,自行将木板掀起,霎时见到下头一条隧道,他笑得人仰马翻,好似见到了天下最开心的事情,那年轻官差不明究理,皱眉道:“不过是条通道,你到底在笑什么?” 那蔡姓官差笑道:“你这个白痴,前两日不是有个要犯结烧死么?你不记得了?”那年轻官差又惊又喜,这才把事情看清楚了,只听他颤声道:“你是说……有人从这里把人带走?” 那蔡姓官差笑道:“说你蠢,你又不算笨。咱们把事情往上报,江大人这几日都在注意此事,你看看,咱们还不立刻升官发财吗?”说着哈哈大笑起来。那年轻官差也是喜不自胜,只在那儿搓手嘻笑,直是欢喜到心坎里了。 两人正自喜悦,忽听一个声音叹道:“唉……大过年的,真不想杀人……” 那蔡姓官差听这声音忽尔出现,事前没有半点痕迹,忍不住心下大惊,正要回头喝问,喉头已然一凉,再也发不出半点声音,手脚痉挛一阵,便已死去()。 那年轻官差见同伴忽然被杀,登时满心恐惧,他勉强回过头去,只见一名俊美男站在背后,看他身穿淡黄衫,腰悬令牌,却是一位贵公来了。 那年轻官差知道自己将死,他双手连摇,跪地哭道:“我求求你,别杀我……别杀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那贵公仰天一叹,摇头道:“对不住了。你的家人妻小,我会给你照顾的。” 霎时长剑抖出,已将那人了帐。 那贵公还剑入鞘,将两具尸踹落隧道,跟着掩上木板泥土,把模样遮掩了。从头到尾,手脚俐落至,全无分毫犹豫。 满天星辰闪耀,那贵公仰望浩瀚银河,轻声道:“方今天下英雄,唯有你和我……仲海啊仲海,你定要东山再起,可别辜负我的心意了……”. 正文 第八章 仗义多从屠狗辈 腊月十五,月围时分,大理寺中传出消息,外号“铁头”的寺卿徐忠进,已决议开案审判江先,当此京城动乱、奸臣独大的时刻,此一决议实在振奋人心,刘敬已垮,江充无人能制,倘若大理寺群臣能压制此人的气焰,京城自当恢复平静。 此次审讯,两案并陈,一切关键只在一人,这人不是什么忠义孤臣,却是当世第一狠将,世称“剑神”的昆仑掌门卓凌昭! 天下之间,只有“剑神”倒戈,方能给江充致命一击。只是无人知晓他会否依约前来。照着卓凌昭的傲性,江充这些时日对他大加冷落,他不无反叛可能,但此刻奸臣势大,他若是怕事畏缩,想与江充和解,那也是合情合理。 大理寺早收到燕陵镖局的状纸,只等日后审讯此案。柳门上下不论是否与卓凌绍有怨,都在等候这名枭雄到来。 腊月十七日午后,城里行来一群白袍客,人人腰悬长剑,神态傲慢,守城士兵想要阻拦,却给他们打得鼻青脸肿。锦衣卫众人见了,无不大为震惊,即刻通报安道京知晓,安道京不敢怠慢,旋即上禀江充。 顷刻之间,消息传扬,江系柳系无不震动。 “昆仑剑出血汪洋,千里直驱黄河黄。” 这“剑神”卓凌昭,毕竟还是到了。 柳门诸人闻讯,立时赶抵城门,果见卓凌昭率着门人,已在一处客栈歇脚,那卓凌昭自暖一壶酒,坐在酒楼窗边看雪,模样颇似清闲。远处锦衣卫众人包围客栈,在那儿指指点点,但诸人震于卓凌昭的威名,无人敢上前喝骂,就怕惹来杀身之祸。 此时秦仲海残废远走,柳门四将只余人,卢云、杨肃观、伍定远都已到来。伍定远陡见卓凌昭,往事飞入心中,一时悲怒交迸,卓凌昭一千人杀了他的公门好友黄济,又在他面前灭人满门,甚且逼得他走投无,娄江决战将他打入江中,这口气着实叫他难忍。但此时此刻,若无卓凌昭拔刀相助,天地间又有谁能奈何江充? 伍定远叹了口气,只觉为难至。 杨肃观见他这幅神气,心下暗自忧虑,此时艳婷早回九华山去了,少了这名女相劝,伍定远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当下便低声对韦壮道:“看好伍制使,别让他生出事来。” 韦壮望了伍定远一眼,大声道:“杨郎中放心,伍制使是个顾大局的人,绝不会在这个关头坏事。”他这话倒有一半是说给伍定远听的。伍定远听后,果然面色一瞬,杀气大减。 杨肃观知道卢云心思机敏,与江湖门派间无甚恩怨,便请他陪同自己,一同往客栈行去。卢云自救出秦仲海之后,这几日守在京城,每日里除了陪伴顾倩兮以外,便是无所事事,此时杨肃观有事相求,他自也不好推拒,便随他一同过去会见昆仑门人。 两人走入客栈大门,那钱凌异已然跳了出来,喝道:“你们两只小的,想干什么?” 金凌霜是个明白人,杨肃观此时过来,定是代柳昂天前来传话,当即喝道:“四师弟退开,让杨郎中进来。”钱凌异哼了一声,冷冷看了杨肃观一眼,道:“二师兄,咱们真要与江大人干开么?” 金凌霜沈声道:“京城耳目众多,你休得多嘴。只管乖乖听掌门吩咐,犯不着多心。” 钱凌异口中咕哝几句,但师兄已然吩咐了,只得回座饮酒,眼角却瞅着动静。 眼看昆仑众人各去饮酒打尖,无人露出戒备之情。杨肃观微微一笑,行入店中,走到卓凌昭座位之旁,躬身道:“卓掌门,小侄来给您行礼了。”他有求于卓凌昭,便执礼甚恭,全以江湖晚辈的身分见面。 杨肃观是少林天绝僧亲传弟,辈分同于方丈,此时如此谦逊,自是为倒戈一事而来。但礼多人不怪,卓凌昭虽知他别有用心,嘴角还是泛起微笑,道:“杨贤侄不必客气,快快请坐。”说话口气也自居长辈起来,存心占那灵智方丈一个便宜。 杨肃观对礼俗之事一向豁达,倒是不以为意,向卢云使了个眼色,两人便自坐下。 杨肃观拱手道:“难得卓掌们驾临京城,这几日若得清闲,可愿与朝廷几位大臣见面谈心?大家说起卓掌门神功盖世,都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若蒙掌门不弃,小侄可以引荐一番。” 卓凌昭听了这话,自是心旷神怡,笑道:“杨郎中客气了,来,咱们今日不谈公事,多喝点酒是真。”说着亲自提起酒壶,便为杨肃观斟酒。杨肃观受宠若惊,当即双手持杯,道:“谢掌门赐饮。” 卓凌昭哈哈大笑,道:“柳昂天有你这般机灵的手下,定是无往不利了。”杨肃观察言观色,连忙自行举杯一饮而尽。 卓凌昭与他喝了几盅,酒兴甚高,说道:“师弟,难得杨郎中过来,你也来敬一杯。” 屠凌心寒着一张丑脸,自行走来,举起酒杯,大声道:“杨郎中,屠凌心跟你喝一杯!” 杨肃观微微一笑,道:“屠侠武功高绝,来日若有良机,咱们不妨较量一番。”这屠凌心当年杀害燕陵镖局十八名镖师,乃是伍定远不拿不甘的要犯,杨肃观此时出言切磋,颇肴挑衅之意,屠凌心嘿嘿冷笑,说道:“杨郎中好兴头,可想与在下决个生死?” 杨肃观微笑道:“请屠侠莫要误会,素合阁下的“剑蛊”颇有独到之秘,在下心仪已久,早有意与屠侠研讨武,绝无丝毫挑战报复之意。” 杨肃观出言讨好屠凌心,倒不是随口来拍马屁,而是另有深意在内,他曾听灵音说过,这屠凌心在神机洞时屡次出言冒犯江充,端的是悍勇至的恶汉,自己若要挑拨昆仑与江先两边破脸,屠凌心身为昆仑第一凶徒,自须大力拉拢,当下趁着见面,便多说几句好话,日后也好相处。 果然屠凌心听他称赞自己,已然哈哈大笑,很是乐意,道:“杨郎中这么客气,我屠凌心如何敢当?”当下举杯饮尽,杨肃观也陪了一杯。 卢云见杨肃观言笑晏晏,神态为热络,忍不住轻轻一叹,转头望向对街,只见伍定远也自眺望过来,卢云见他神色激荡,想来见了杨肃观与昆仑众人谈笑风生,心有不忿之故。卢云微起叹息之意,面上却不动声色,自管低头不语。 卓凌昭攻于心计,他见卢云面有不豫,便知他对自己仍有恶感,当即说道:“这位是卢知州吧!月前咱们在长洲见过一面,给你添了好些麻烦,来,本座敬你一杯,算是个赂罪。”说着举起酒杯,向卢云一笑,眼中全是试探之意。 杨肃观心下一喜,卓凌昭主动敬酒,真有意与柳门化解一干恩怨,他连忙替卢云斟酒,跟着连使眼色。 卢云曾受卓凌昭一掌,情知此人心狠手辣,实在不愿为伍,但形势使然,不由他硬颈不从。卢云咧开嘴皮,却是皮笑肉不笑的神气。他举起酒杯,道。“昔日种种,譬如朝露,车掌门既愿察暗投明,仗义相助,在下自当喝了这杯水酒。”说话间凝视着卓凌昭,并不来动酒水。 卢云这番话颇有嘲讽之意,“昔日种种,譬如朝露”,这八字更在讥讽卓凌昭过去的恶行,言下之意,如果卓凌咱不会倒戈,他根本不屑与之共饮。杨肃观听了这话,心下暗暗叫苦,想说些话来排解,却怕卢云又有惊人言辞脱出,只得硬生生忍住。 果然卓凌昭听了这话,心中很是不乐,他面带杀气,冷冷地道:“卢知州说我是弃暗投明,不知从何说起?” 卢云见他满面不悦,倒也不怕,沈声便道:“卓掌门昔日为江充办事,成了他手中的杀人之力,那便是暗,今日愿意揭发江充罪行,为天下人除害,这便是明。卓掌门今是昨非,人神共知,不知在下这席话有何难明之处?”此番话直指卓凌昭之过,可谓气势凛然,未有寸让,只说得杨肃观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十分坐立难安。 卓凌昭给卢云责问一顿,不怒反笑,回话道:“卢知州此言谬矣。我杀人如麻,昨日为江充杀,明日为柳昂天杀,都是一般的杀人,有何是非之分?”卢云哼了一声,道:“既然卓掌门如是观,却又为何倒出江系,转与柳侯爷共事?”这话问到要紧处,关系着卓凌昭的真心本意,杨肃观如此精明,自也留上了神,也在细细聆听。 卓凌昭嘿嘿一笑,道:“难得卢知州性直,快人快语,在下也坦白回话吧。我此次选择柳昂天,说明白点,绝非什么弃暗投明,襄助义举,老实说吧,只因我厌烦了江充,懒得再与他打交道,如此而已。” 眼见众人都有不解神色,卓凌昭淡淡一笑,续道:“当年我为了江充,徒然杀死燕陵镖局满门老小,成了武林公敌,弄到最后半点好处也无,很是吃亏。但卓某身居一派之长,这些蝇头小利,我也懒得多加计较。只是江充千不该、万不该,便是不该过河拆板、落井下石!一见我惨败宁不凡之手,立时翻脸不认人,从此对我派不理不睬。”他说到恨处,眼中生出浓烈杀气,阴森森地道:“只是江充忘了一件要紧事,我卓凌昭既然自号剑神,就非他江充所能玩弄!大家走着瞧吧!” 那日卓凌昭惨败,江充便有弃他不顾的意思,卓凌昭每每念及此事,心中的忿很实是难以言喻。江充可以疏远他,但绝不能轻视他,更不能视他为一柄用后就丢的杀人之刀,这要自号剑神的他如何吞下这口气?也是为此,杨肃观一放话出来,卓凌昭立时肯,答应联手对付江充。 卢云心道:“狗咬狗,一嘴毛。这卓凌昭与我们合作,也不见得安了什么好心,只不过要利用我们对付江充而已。唉……尔虞我诈,无一人存心良善。” 卓凌昭见卢云摇头无语,当即哈哈一笑,举杯道:“好了,咱们别说这些不痛快的,眼下卓某得了神剑,从此海阔天空,无人可制,也该是行侠仗义的时候了,真不该再与江充混做一堆。来,便看在。侠义。这两个字的份上,大家与我喝上一杯吧!”卓凌昭先前话说得过露骨,又是斗争,又是仇恨,至不给柳昂天半点面,这一侠义士一字一说,用意便是缓颊,免得柳门诸人脸上过难看。杨肃观连忙道:“正是。卓掌门行侠江湖,从此成为正道豪杰共仰的大英雄。咱们这杯是结盟酒,若不倒江,势不甘休。”霎时众人一齐举杯,连卢云也将酒杯拿起。 众人正待要喝,忽听门口传来一声叹息,道:“错了,错了,卓掌门,你全然错了。”众人闻言,霎时一齐转头。 只见门口站着一名喇嘛,正是江充手下爱将罗摩什。 卓凌昭见他到来,便自一笑,道:“大师,咱们好久不见了,不如坐下喝一杯吧?” 杨肃观闻得此言,心下微微一凛,深怕卓凌照见了此人,又要变卦。哪知罗摩什无意饮酒,听了邀约,却只缓缓摇头,说道:“卓掌门,我是来传话的。” 卓凌昭哦地一声,道:“是江大人要你过来的么?”罗摩什点头道:“正是。江大人吩咐下来,卓掌门若还记着昔年情谊,明夜便到他府上一聚,他有几句话说与掌门说。” 卓凌昭哦了一声,道:“江大人若要见我,何不自己过来。”此言自高身分,挑明他与江充平起平坐。罗摩什听在耳里,自是不加理会,合十便道:“对不住了,江大人忙于公务,无暇亲访。” 卓凌昭面上青气一闪,佯打个哈欠,道:“原来如此,不过本座最近也挺忙的,不如腊月二十那日,咱们大理寺再见好了。” 罗摩什面色一沉,道:“卓掌门,江大人已掌朝中大权,刘敬倒台,天下无人能挡,柳昂天、徐忠进、琼武川这帮老人俱都无用,我劝你别自找麻烦。” 杨肃观听他话说得硬,登时放下心来,想道:“罗摩什枉称典籍精通,明辨妙悟,谁知口才拙劣至此,连卓凌昭的性也摸不透,他这几句话已把卓凌昭重重得罪了。” 果然卓凌昭面带杀气,他举起酒杯,冷冷地道:“你回去告诉江先,神机洞的秘密我也知道,休要意火卓某,连你皇宫大内也鸡犬不宁。”罗摩什面色惊恐,大怒道:“你好大胆,京城里竟敢这般说话?不怕杀头么?” 卓凌昭使了个眼色,屠凌心登时跳了出来,恶狠狠地道:“操你祖宗的狗杂碎!罗摩什,别以为你主天下无敌。回去告诉那贼臣,我家掌门得了天下第一神剑,世间也是无人能挡!” 罗摩什深深吸了口气,伸手一挥,外头奔出名火枪手,举枪指向店内。这批火枪手仿照帖木儿开国编制,由罗摩什一手调教出来,近一年来习练不断,已不逊于当年神机洞中的那批好手。 卓凌昭笑道:“大师要来硬的吗?”刷刷几声连响,昆仑门下也是拔剑在手,剑光森森,已将罗摩什堵住。杨卢二人安坐不动,静观其变。店中伙引则吓得飕飕发抖,立时躲到后田,无人有胆出来看上一眼。 罗摩什喝道:“火枪手预备!”众军士举枪上膛,枪口对准了店内诸人。卓凌昭有恃无恐,迳自举杯对着杨肃观,笑道:“杨郎中,咱们喝一杯。”神态傲慢之至,丝毫不把西域火枪放在眼里。罗摩什怒喝道:“卓凌昭!此处是天脚下,你莫要猖狂!” 卓凌昭取出蓝澄澄的铁胆,哈哈大笑道:“话说公谨当年,羽扇纶巾…”杨肃观顺着话头,接口道:“谈笑问,强虏飞灰湮灭!”话声未毕,蓝光闪动,只听叮叮咚咚之声不绝于耳,名火枪手的枪管已给砍断。 罗摩什惊骇之余,忍不住向后退了一步,颤声道:“神剑擒龙?”卓凌昭淡淡地道:“大师好眼力。”侠者,以武犯禁,卓凌昭有意仗着超卓武功,挑战江充惊动天地的巨大势力,这场斗争实最世间罕见,胜负之际,恐怕更是难说。 罗摩什眼见硬来不成,只好讪讪地留下一封书信,拱手道:“老纳话已带到,这里是张请柬,卓掌门若肯赏光,今夜江大人府上再见。”卓凌昭微微一笑,命人将请柬收起,却是不置可否。 眼见双方形同破脸,绝无转圈余地,杨肃观心下宁定,当即起身道:“承蒙卓掌门高义,在下代柳侯爷在此谢过。”卓凌昭点头道:“你放心好了,腊月二十当日,我定会到大理寺指认**,到时只要审官清廉,定能断出公理。”说着又补了一句,道:“倘若燕陵镖局的案板不倒他,我这儿还有个大秘密奉上,到时天地逆转,形势可就难说了。” 杨肃观目中露出喜悦的光芒,大声道:“承蒙高义,肃观多谢了!” 卓凌昭微微一笑,正要说话,忽觉背后两道凌厉目光射来,卓凌昭转头望向对街,只见伍定远神情凝重,也在凝视自己,脸上满是肃杀之气。 卓凌昭哈哈一笑,向他挥了挥手,神态甚是潇洒。 这日午间,一众京官忽地接到请柬,只见上头写着短短两行字,言道“隆冬雪景难得,相约赏雪一叙”,这种请帖谁不是每日收到来张,但细看署名,一见“十八省总按察、师江充”十二字,众人知道无可推托,纵然宴无好宴,也只有过去拜见了。 江充此刻邀约官,用意自是冲着大理手会审一案而来。众人若有意与之妥协,目需赴宴出席,表示忠心,倘有抗拒不至者,等同与江系诸人翻脸。众官虽然犹疑,但此时江充权势薰天,谁敢推辞不至?只有乖乖地到府“赏雪”了。 傍晚时分,华灯初上,江府大门排了长长的两条队伍,武官挤在门口,都在等着大内,只见吏部尚书到了、户部尚书到、某某侍郎到了……一时坐轿纷至,冠盖云集。 宴席方开,满堂宾客虽坐席上,却无人敢动眼前的菜肴,人人面色惨白,不言不语,好似囚犯一般。江充自居座,傲然望着满堂宾客,冷冷问向安道京,道二人都到得齐了么?”安道京翻了翻手上名册,道:“除了徐忠进、琼武川、柳昂天这些怪物之外,五位当朝大士只有杨远尚未到来,六部尚书则只兵部尚书顾嗣源、礼部尚书胡志孝两位没到。” 那大士杨远是杨肃观之父,平日不与朝中派走近,算是中立之人。顾嗣源则是著名的特异独行之辈,这两人如此风骨,自不会过来低头。那胡尚书情况更是特殊,他平日非但与刘敬交好,前些日生母更给江充派人杀死,房也遭焚毁,如此深仇大很,胡尚书心中怨恨,早已豁了出去,绝无可能过来与会。 江充冷笑一声,道:“把这些名字都给记下了,咱们可要反省反省,看看人家为何不愿与咱们交朋友?”安道京道:“大人放心,下官已将名字抄下了。日后定会过去请益。” 昔日刘敬挟制江充,两派相互抗衡,江充便不敢过嚣张,此时刘敬垮台,天下间一人独大,那是任凭奸臣予取予求的场面了。众人听他说得冷,莫不心中一寒,都不知江充要如何对付这批人。 江充转头看向满堂宾客,笑道:“大家不必害怕,尽管喝酒啊。”他话虽这般说,众官却无人敢动酒菜,只是垂不语。 忽有一人越足而出,大声喝问:“敢问江大人劳师动众,召集武官到府,究竟所欲何事?便是要听你大言不惭地对付政敌么?”那人姓牟,名俊逸,约莫四十来岁,乃是都察院的官儿,他的妹鄂妃更是当今皇帝的宠妃,仗着皇亲国戚的身分,平日倒也不怕江充,过去更因妹的缘故,向与刘敬走得近。他此番与会,只因督察院左御史大力相邀,这才过来赴宴,哪知江充行径如此冷傲,直比昔日更加猖獗,他心有不忿,便来出言讥讽。 江充斜目看了他一眼,冷冷地道:“什么对付政敌?哪有这种事?我此番邀你们过来,帖上写的明明白白,说是要来赏雪,牟大人难道不识字么?”牟俊逸冷笑道:“此处乃是内厅,如何见得雪景?大人若要赏雪,何不到院去?江大人既然别有用心,便明白说了,何必藏头露尾!” 江充嘿嘿一笑,道:“你说对了,我与其他这几位大人是别有目的,不过对老兄你嘛!那纯是赏雪而已了。”牟俊逸冷笑不休,道:“我是皇上的话,可须检点一二。” 江充哪来理他,当下提声喝道:“来人啊!这位牟大人要赏雪,快把雪给我端出来了!” 众人心下一奇,不知这雪要如何端出?几名朝廷老人知道江充手段厉害,定是要对付牟俊逸,心下都是暗自忌惮。 过不多时,只见一名侍卫端着只海碗出来,道:“启禀大人,白雪一升,已然备妥。” 江充哈哈大笑,道:“牟大人,你要赏雪,现下给你送上来了。” 那侍卫将海碗端-,牟俊逸低头。看,碗里哪是雪了,却是满满一碗白盐,他正要说话,却听江充笑道:“牟大人要赏雪,现下雪已端来了,你便给我安安静静地赏上一赏,少在那里罗唆。” 牟俊逸怒道:“这是盐啊!怎地是雪了?” 江充哦地一声,道:“这是盐么?”他走下堂来,亲试一口,茫然道:“这是雪啊!怎会是盐呢?” 牟俊逸大声道:“你休要戏侮我。你惹火了我,休怪我找贵妃说去。”江充微微一笑,唤来何御史,这何大人当年也曾护送公主和亲,算与柳门有些渊源,江充有意试探,便笑道:“何大人,你说这是雪还是盐?” 何大人低头尝了一口,道:“这是盐。”江充嘿嘿一笑,道:“真是盐?”何大人见他面色不善,吓了一跳,忙道:“这是雪。”江充点了点头,道:“不错,还不算老眼昏花。” 牟俊逸怒道:“何大人,这般指鹿为马的事,你也干得出来?”江充啧啧摇头,唤过一名官员,问道:“这是盐还是雪?”那人尝了一口,忙道:“入口无味,是雪无疑。”这人甚是精乖,眼看江先有意恶整牟俊逸,如何愿意卷入其中,立时出言附和。 江充哈哈大笑,道:“大家都说是雪,偏只你说是盐。”牟俊逸怒道:“既是雪,那又为可不化?” 江充冷笑道:“要化还不简单?来人啊!把他的嘴给我撬开了。” 两旁侍卫立即上前,一把将牟俊逸按住,跟着拉开他的上下颚,江充把大碗精盐都倒入他嘴里,笑道:“这不是化了么?” 牟俊逸脸上涨得通红,作呕连连,挣扎叫喊道:“江充!你这般整我……我……我定要报复。大家走着瞧!”江充哈哈大笑,吩咐手下道:“牟大人了得啊!来人,把他的嘴堵上了!”两旁侍卫将牟俊逸上下颚按住,不让他呕将出来,硬生生逼他吞落一大碗精盐。 江充兀自觉得不足,提声喝道:“来人啊!把他衣服剥了,带到院里赏雪,让他货个够!” 众侍卫冲上前来,将牟俊逸压出。此时适值隆冬,气候正寒,只怕他要给冻成冰棍一般。 江充有意大张气焰,一举制住武官,便先拿这牟俊逸开刀。众人见牟俊逸虽有鄂妃撑腰,仍给整治得面无人色,下一个若要轮到自己,不知会有什么下稍,当此权臣为祸,满堂宾客面如死灰,都在飕飕发抖。 江充笑了一阵,忽地问向大土孔安,道:“孔合揆,听说你有个宝贝千金小姐,可有此事?”孔安吓了一跳,忙道:“不敢有瞒大人,下官确实有个女儿。”孔安是当朝第一大士,算来是官之,众人听他自称下官,那是自扁身价的行径,忍不住都是一声叹息。 江充笑道:“听说令嫒孔小姐花容月貌,肤白胜雪,端的是美女一个,是也不是?”孔安不知要发生什么大祸,双手连摇,慌道:!大人过奖了,这孩血盆大口,肤色如墨,姿容奇丑,哪称得上美人?” 江充啧了一声,道:“你们读书人就是这么谦逊,真没意思。”他拍了拍孔安的肩膀,跟着附耳过去,笑道:“孔大人,我跟你说个喜事。”孔安急急陪笑,道:“可是大人要发正经的。” 孔安咳了两声,急忙起身肃立,拱手道:“下官洗耳恭听。”江充看他怕的厉害,登时攀了上去,搂住他的腰,状亲热,笑道:“这桩喜事是咱们两家的。” 孔安听了这句话,心头大叫倒楣,嘴上却嚅齿地道:“真……真的么?” 江充笑道:“唉……说来真是难为情,我家侄儿大清,爱上你家闺女了。”孔安想起江大清不无术的模样,不由得、心生恐惧,惊道:“怎有此事?大人说笑了?” 江充眉头一皱,道:“你是说我骗人了?”孔安急急擦抹冷汗,陪笑道:“下官岂有此意。 只是小女容貌丑陋至,令侄大清兄何等俊美,如何能得垂青?”江充哈哈大笑,道:“我那侄儿容貌俊美?这我倒是第一回听说,孔大人真是好口才,无怪能久居阁揆了。” 孔安吞了口唾沫,呵呵呵地干笑声,道:“大人夸奖了。” 江充斜目看他一眼,笑道:“咱们不说这些了,小两口男欢女爱,咱们做长上的快些让他们成亲,也好成全我那过世大哥的一桩心愿。”孔安嘴角发抖,他自己就这么个宝贝女儿,若要嫁给江大清这败类,日后哪有幸福可言,忙道:“大人有所不知啊,小女已与户部陈尚书的公定亲,年底就要完婚。” 江充面带愁容,摇头道:“可我那侄儿大清整日茶不思、饭不想,一心就想你家闺女,你说此事该怎么办?”孔安何等机灵,一见江充咄咄逼人,心中登生诡计,忙道:“江大人明鉴,并非下官不识抬举,只因小女早经许配,算来已是陈家的人了,江大人若要迎娶小女,下官心里虽然是一万个欢喜,但放着陈尚书的面,咱们也不好不理啊!” 众人见他使出移祸江东的毒计,此人身为阁揆,居然没担当到这个地步,都是暗暗摇头。 江充听了这话,面上闪过一阵阴影,森然道:“户部陈尚书何在?”陈尚书早听见二人的对答,此刻闻召,起身拱手道:“下官拜见大人。”看他陈尚书凛然无惧,当是颇有风骨的人。 江充伸手指他,傲然道:“令郎与我家侄儿同时爱上一名女,你说该怎么办?”陈尚书站在道理的”边,却也不来怕,当下沉声道:“天下事抬不过一个理字,犬早与孔大人爱女定亲,不知大人此言何意?”江充冷笑道:“听不懂吗?安道京,你去帮帮他。” 安道京面无喜怒,迳自走出,躬身道:“陈尚书,江大人的意思很是简单,不过想请你玉成此事,请你成全吧。”陈尚书哼了”声,摇头道:“婚姻岂同儿戏?你退下去。我没空多说。” 安道京听他直言斥责,声时哦了一声,转身向江充道:“江大人,陈尚书还是听不懂。” 江充叹自心一声,道:“想来他年纪大了,耳背的厉害,你帮他治治吧!”安道京拔出宝刀,便往陈尚书行来,口中喃喃地道:“陈大人耳孔过小,八成要挖上一挖,不然听不懂我们的话。” 饶他陈尚书平日有守有为,此时看着白晃晃的刀,也不禁倒抽冷气,连连退后。安道京皱眉道:“大人听懂了么?”陈尚书心如刀割,霎时撇开脸去,叹道:“懂了。” 江充笑道:“也好,既然懂了,咱两家长辈也都算玉成此事,这桩婚事也不好再拖。”霎时伸手一挥,大声道:“来人啊!带上来了!” 话磬未毕,远远传来一阵惊叫,只见一对男女神色惊慌,正给众武士硬架进厅,那对男女形貌俊雅,端的是一对璧人()。孔安与陈尚书见了这对男女的面貌,霎时同声惊呼,一齐跪下道:“大人万万高抬贵手啊!”这对男女正是他二人的女,不知怎地,却给江充拿来了。 江充笑道:“什么高抬贵手。婚姻不就是喜事么。还告什么饶啊。”他朝厅后呼唤:“大清,孔小姐到了,你快快出来吧!”话声未毕,殿后笑嘻嘻地奔出一名肥大男,正是江大清,看他口涎横流,喜不自胜,当是欢喜到心坎了。江充笑道:“你方才已听见了吧?人家陈尚书有意割爱,要把孔家小姐让给你,你还不快去谢谢他?”那对小男女听到此言,面上已是惨无人色,那陈公惊道:“爹爹!你……你怎么说出这种话?” 陈尚书不敢面对爱,别过头去,一言不发,江大清哈哈大笑,伸手往陈尚书肩上一拍,大笑道:“多谢啦,”跟着便朝孔家小姐冲去,模样粗俗不堪。 陈尚书惊道:“等……等一下……”他想伸手阻拦,安道京已然重重一哼,只吓得陈尚书哑口无言,陡将那句言语吞落。 江大清走向孔家小姐,垂涎道:“小美人儿,今晚就住下来吧。”那女孩儿吓了一跳,急急往陈公背后一躲,陈公大著胆,说理道:“这位兄台,孔小姐是我未过门的妻,求您尊重点。”江大清一个耳光揭向那陈公,已将他打倒在地,喝道:“你***,我只要见到你这种小白脸,心里就有气!”陈公脸颊肿起,却不屈服,站起身来,又挡在心上人面前,竟是宁死不让。陈尚书怕生出事来,急忙奔到江充面前,颤声道:“江大人,求你大人大量,放过犬吧!” 言语之间,已在求恳()。 江充笑道:“谁要为难他了?我侄儿只是要讨老婆,哪碍到他什么啊?”江大清知道叔父给自己撑腰,登时笑道:“是啊!我疼自己老婆,这人却来捣蛋,真是莫名其妙。”说着”把推开陈公,跟着搂住孔家小姐,伸嘴便往她粉颊亲去。 孔小姐拼命挣扎,哭道:“爹!救命啊!”孔安呆呆看着,眼见江大清当众乱吻自己的爱女,把他的掌上明珠当作酒楼陪笑的妓女一般对待,孔安心如刀割,霎时气急败坏,指着江充,喝道:“江……江大人,你……别过分了!”江充冷笑道:“怎么过分了?咱们有缘作亲家,这便是过分了么?难不成非得做了仇家,孔大人才会高兴么?”孔安面色惨澹,气喘不止,”时也不知要不要翻脸,只在那里犹疑不定。 眼看岳丈无法保住爱妻清白,自己父亲也是一脸怯懦,陈公是个年轻有血性的,他不忍心上人惨遭凌辱,登时大叫一声,从卫士手上抢过一柄刀,直直冲向江大清,喝道:“大胆东西!你放开我媳妇!”他豁了出去,竟是有意以死相拼。陈尚书见儿发狂一般,霎时惊道:“住手!要人还不多吗?快别做傻事啊!” 在众宾客惊叫之中,陈公已然冲向江大清,丝毫没有退后的意思。 江充见多识广,如何把一个弱书生看在眼下?登时笑道:“好你个陈公啊!这小朋友有意谋杀我侄儿,若不就地正法,怕是不行了。安统领,把他的手剁了。” 安道京闻得此言,伸手挥刀,便往陈公手臂砍去。 那陈公是个读书人,安道京却是当今锦衣卫统领,京城有数的刀法高手,却要他如何挡得下这刀?陈尚书见爱有断手之祸,一时吓得破胆,已然晕去()。其余厅上宾客或掩面、或闭眼,无人愿见这等人间惨祸。 只听“啊”地一声惨叫,鲜血长流,溅满大厅,众责容急急看去,只见陈公好端端的站在厅心,彷佛没事人一般,那钢刀却插在安道京手上,那血竟是他流的。厅上宾客见状,忍不住满脸诧异,都以为那公练有武艺,居然能在一刀之间,便伤了锦衣卫统领。 江充虽无武艺,此时也知有异,他勃然大怒,喝道:“谁在捣乱?” 厅外传来一声长笑,朗声道:“仗义多从屠狗辈,负心每是读书人。你们这群士大夫,我真是没眼瞧了。”江充认出这声音,登时心下一凛,道:“原来是卓掌门驾到。” 长笑声中一群白衣客走进,当先一人手握铁胆,神色倨傲,正是“剑神”卓凌昭。 昆仑众人神态狂傲,冷冷地看着厅上语人,全不把江充放在眼里。几名侍卫上来阻拦,都给他们踹得滚跌在地,罗摩什心下生畏,知道卓凌昭此番过来,只要场面一个不好,便会大开杀戒,当场传令下去,调派大批火枪手进厅。九幽道人、安道京等好手更是大为戒备. 正文 第九章 人生三宝 卓凌昭站入厅心,长眉挑起,森然道:“江大人,蒙你赐帖召唤,卓某不敢不来。你若有话交代,赶紧请说吧!”江充嘿嘿一笑,道:“卓掌门别急,咱们喝上一杯,再说不迟。”说着便命人摆下桌椅,便请卓凌昭上座。 车凌昭却不就座,只是冷眼看着江充,讪讪地道:“我今儿个忙得很,怕不能久留,江大人有话就说,不必做这些虚功!” 江充合得此言,忍不住有些恼怒,但眼前形势微妙,绝不能轻易破脸,只得隐忍不发。 江充心里明白,此时刘敬垮台,朝中残存大臣已在串连对付他,徐忠进、琼武川两名老臣,各有后撑腰,万万轻忽不得,柳昂天手握十万大军,也是个难缠角色。刘敬倒台后,这人为求自保,定然互为唇齿,卓凌昭若上大理手指证罪行,以徐忠进断案之严,只等证据确凿,必然一状告到后面前,届时皇上看着后的面,自也不好替自己求情,一个不巧,说不定要给连降级,送去边疆放羊牧马。釜底抽薪之计,要不派人暗杀徐忠进,再不便收买卓凌昭。但徐忠进乃是朝元老,深受后宠信,若是贸然杀之,只怕惹起轩然大波,自己事后定难脱身。算来还是与卓凌昭妥协一途可行。 江充算清楚个中厉害,登时轻咳一声,道:“卓掌门,柳昂天不过一介武夫,见机缓慢,已是黄昏之势。所谓良禽择木而栖,你又何必与他共事呢?” 卓凌昭听了劝说,却只哈哈一笑,道:“江大人,你休要担心柳侯爷,先为自个儿打量吧!”江充面上闪过寒气,沈声道:“卓掌门,我今日请你来此,那是惜才之意,难道你真以为燕陵镖局的案动得了江某人?” 卓凌昭嘴角斜起,微笑道:“江大人,燕陵镖局一案不够看,那么凭着“戊辰岁终”四句话,总该够份量吧?”说着哈哈大笑起来,江充手上一颤,杯里酒水泼了出来,转瞬之间,便已面无人色。 卓凌昭冷冷望着他,道:“谁是夕阳之势?谁是朝不保夕?江大人心里有数吧!” 当年江充与卓凌昭在神机洞里做过交易,当时便把秘密转述出来,此刻卓凌昭忽尔提出,竟使江充惊惧骇异,深宾客不明这四句话有何神奇之处,一时面露不解,各自低头议论。 江充喘息不止,过了良久,方自宁定。只听他干笑道:“卓掌门快别这样了,大家都是好朋友,何必说这些狠话呢?来来,难得见面,先让我送上几件礼,给您消消气吧。” 卓凌昭听他口气放软,已有屈服之意,登时冷笑道:“江大人何礼相送?” 江充咳了一声,道“说来也没什么稀奇,不过是人生宝而已。”众宾客听了“人生宝”,都不知那是什么奇妙物事,心下暗自猜疑。江充见卓凌昭面带不屑,就怕他掉头离开,忙叫道:“左右来人,快送上东西来。”两旁家丁闻言,立时扛出一只大铁箱,抬到卓凌昭面前。 卓凌昭看着那只大铁箱,皱眉道:“这里头是什么?”江充笑道:“人可胸无点墨,却不能腰中无财。人生第一宝,便是金银财。” 铁箱”开,满室生辉。只见红是红宝,晶莹剔透,蓝是蓝宝,大若卵黄,圆是珍珠闪耀,方是象牙凝脂,箱中珍宝,端的是入手难舍,入眼难忘,每一件都堪为传家之宝。看来江充富甲天下的传言,果是无虚。 满堂宾客京官出身,都是大有见识的人,但见了这箱价值连城的珍,也不禁骇然出声,昆仑门人乡野鄙人,气大大不如,一见珠宝,更是喜形于色,急急向前聚拢赏玩。 眼见门人都有艳羡喜爱之意,除了金凌霜、屠凌心、莫凌山等寥寥数人,其余都已上前把玩,卓凌昭便了个眼色,金凌霜宣息,当即喝道:“大家退开,听掌门人吩咐!”众人依依不舍,但掌门御下严厉,不能稍违,只得往后退了几步。钱凌异见势头不妙,、心想:“糟了,看掌门这等神气,定不要这些宝贝了。”慌乱之中,赶忙抓起几颗宝石,便往自己怀里塞去。 卓凌昭仰天大笑,道:“昆仑剑派乃是武林门户,又不是开钱庄、做买卖,要什么钱财使唤?这些珠宝全是身外之外,留之何用!人生第一宝,乃是知足乐。只要你能知足,便是粗茶淡饭,也能平安逍。若不知足,便是金山银山,犹觉不足。整日里财来财去,难能超脱,如何求武之进境?” 昆仑门下听了这话,难掩失望神色,钱凌异拍了拍心口,暗道:“好险老有先见之明,不然又要来去空空了。” 卓凌昭本性虽贪,但图的是武功剑法,以求笑傲天下,睥睨群雄,这些金银财宝不过亮眼些、闪烁些”,“剑神”如何放在眼下?自是不屑一顾了。再说卓凌昭武造诣登峰造,皇宫内院自是来去自如,若要抢些珍奇古玩在手,也非什么难事。此时江充有意以财货收买他,真算小看“剑神”了。 卓凌昭哼地一声,冷冷地道:“财多败家,招意杀机,卓某宁可多练几套剑法,让门人开一处武馆谋生,那才是日后的生财之道。”说着命屠凌心抬起铁箱,摔在江充面前。众官见卓凌昭满身凛然,视钱财如粪土,心下无不暗自佩服。 江充见他满睑不屑,却也不气恼,忙道:“卓掌门不喜爱珠宝,那也没关系。”说着提声喝道:“送上第二件礼!”话声未毕,众家丁又抬出一只铁箱,送到卓凌昭面前,江充笑道:“卓掌门,这第二样大礼赞了我好一番苦心,你心得笑纳啊!”钱凌异早已心痒难怪,一见卓凌昭微微颔,便慌不迭地上前开箱,他探头去看,箱里不见什么物事,却是个活生生的人。 钱凌异见了那人,脸色大变,忍不住气血翻涌,腾腾地退出数步。昆仑门下见他神情如此,、心下无不震惊,寻思道:“里头是什么人,隔空便能伤人?难不成是宁不凡么?” 宁不凡退隐之后,至今踪影全无,江充若将这位天下第一高手送上,卓凌昭天性好胜,自会欣喜笑纳,只是人家宁不凡武功超凡入圣,又岂能给人囚在这只铁箱中? 众人猜想不透,不知箱中那人究竟是谁,都想一探究竟。 便在此时,只见箱中那人直起了身,对卓凌昭一笑,卓凌昭见了此人,忍不住也是脸色一变,满堂宾客更是哗然出声,大为惊叹。 这人到底是谁,居然能让剑神变色、宾客大哗?说来毫不稀奇,却也稀奇之至,箱中之人,正是一名倾国倾城的绝代尤物。 那女唇若丹朱,红颤颤地彷佛一点春露,那张粉脸有如白雪,两腮不施半点胭脂,却是一抹天生娇羞。她那双清澈大眼并不怎么勾魂摄魄,却总带点善解人意的温存,似有千般柔情要同你诉说,叫你不能不听,不得不怜。 众人见了这等美女,都是瞪大了眼珠,只想再多看两眼。心中更一个念头盼望,希望这可人儿能朝自己望来。 那女向卓凌昭微微一笑,柔声浅笑,唤道:“卓掌门。”樱唇倾吐,顿时满室生香,众人与她目光相接,心下无不震动,心中都想:“昔年妲己号称一代妖姬,当是这等美貌吧!” 众人细看这女,都觉她最最动人处不在美貌,而在一股自然浑成的气质,亲如长姐,娇似么妹,端凝时贵如国母,慰解时柔似妾婢,举止高贵,心意温柔,管你年究,千年高僧,一见此女之面,也要陡生男气概。果然上至阁揆,下至家丁,看了这女的亲切笑颦,无不全身发抖,脸色阴晴不定。 方才陈公为了孔家小姐拔刀杀人,一幅义愤填膺的神气,此刻却不住眼偷看,他与那女四目相投,顿时满面通红,急忙低下头去。江大清更是急色之徒,见了这等美女,忙奔了出来,叫道:“叔叔,我要这女人,不要孔小姐了!” 先前二郎争妻,现下却弃如敝履,那孔小姐只气得脸色惨白,但真要与这名美女的绝代容貌相较,却又不能不让她自惭形秽,当此尤物,除了低头遮面,也是别无它途了。 钱凌异满脸胀红,大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那女星目回眸,温软轻叹,道:“小女无名无姓,只盼能嫁人卓家,为卓掌门洗手做饭,养儿育女,今生已无他愿。”众人全身发软,心中大感艳羡,钱凌异更是般责骂自己:“***,以前怎不好好练剑,这当口便换我做掌门了。” 眼见满堂宾客目瞪口杲,卓凌昭登时仰头大笑,声震屋瓦,那女见了卓凌昭的绝世神功,更是满脸娇羞,她跨出箱中,向卓凌昭盈盈下拜,道:“贱妾此生别无心愿,盼为卓家侍婢,求掌门收容。”众人听她吐嘱高雅,彷佛还曾饱读诗书,心下更是爱煞。 卓凌昭笑道:“江大人,这等美女为何不留在身边?再不送到宫里,也能讨好皇帝老儿,却为何送到我家来?”江充嘿嘿一笑,道:“自古英雄惜美女,这等美人儿,天下也只掌门道等武功才吃得消啊。” 卓凌昭哈哈大笑,道:“无怪你前些日气血败坏,原来是沉迷女色,以致如斯!”江充干笑道:“好说,好说,人生第二宝,便是闺房乐。有此美女相伴,不枉此生矣。” 卓凌昭放声大笑,道:“闺房淫乐、床第打滚,这是卓某做的事么?我说人生第二宝,乃是志气高!温柔香枕,莺啼燕叱,不过心有窒碍,何能求剑道之高远。美女为礼,俗气!”说着袍袖一拂,已将那女摔向江大清,江大清大喜,一把将她抱住,跟着伸嘴吻去,那女嘤咛一声,粉颊已被江大清吻上,陡然间江大清如中雷击,一陈淫笑之后,全身抖降酸软,竟如烂泥般倒在地下。 一吻之功,魅人若斯,眼见江大清宛如脱力,满堂宾客无不议论纷纷。 卓凌昭笑道:“好厉害的毒药啊!我卓凌昭年功力,可耐得住几个**?”江充干笑道:“卓掌门不爱金银珠宝,不爱绝世美女,我只好送上第件礼了。” 卓凌昭眯起了眼,说道:“金银财宝,绝代尤物都送过了,你还想送什么?” 江充淡淡地道:“不瞒掌门,人生宝,最后乃是一句忠言奉告。”卓凌昭嘿嘿冷笑,道:“你有话快说,我生平最恨故弄玄虚之人。” 江充听了这话,忽地摇了摇头,叹道:“卓掌门,你真要破脸么?” 卓凌昭袍袖一拂,蓝光闪动,猛地厅上地板裂出一条约莫寸宽、长达十余丈的裂缝。众宾客心下震动,都知卓凌昭这是“割席绝交”之意。 安道京怒道:“姓卓的!你别敬酒不喝喝罚酒!”安道京话声未毕,一点蓝光立时转向,猛向他身前刺来,安道京大吃一惊,急忙将身前八仙桌翻起,只听剥地一声响,桌面已被刺破,跟着伸进”条蓝澄澄的剑刀,安道京急急举刀挡架,“九转刀”砍落,刀剑相交,刀身竟无声无息地断成两截。 蓝光势道不歇,兀自向前戳来,安道京吓得面无人色,双定一点,往后跃出丈余,但那神剑来得更快,转眼便在他肩上刺出一个血洞。安道京闷哼一声,已然摔落堂前。 安道京武功绝非泛泛,岂知连一招也还不了手,顷刻间便已受伤败阵,足见“神剑擒龙”的威力何其之大。 卓凌昭伸手朝地下一指,冷笑道:“昔日本无古一情,来日更无恩义,你我之间,如同此道鸿沟而已。”霎时带着门人,转身便行。 江充双眉一轩,使了个眼色,门口便堵上名火枪手,后头九幽道人、安道京、罗摩什各自率领好手,”同围住昆仑诸人。屋顶上脚步声杂沓,不知有多少高手埋伏。众宾客骇然出声,都在四下探看退,就怕给这场打斗牵连上了。 当此险境,卓凌昭却不以为意,自顾自地道:“这几日道上奔波,有些累了。众位弟,你们替我打发吧。”说着取了张椅坐下,模样甚是悠闲。 九幽道人冲上前去,喝道:“姓卓的,你好大的胆,居然敢在江大人府上嚣张,你难道不怕……”忽听屠凌心暴喝道:“死!”身影”闪,冲上前去,提剑便对九幽道人刺落,九幽道人急忙使动判官笔,已与屠凌心斗在一起。 “剑蛊”使出,风声劲急,招式刚猛已,九幽道人内力虽然不弱,但每接一剑,胸口便是一痛,有如针戳刀刺,转瞬间两人拆了十来招,他胸口已是疼痛异常。陡然间屠凌、心暴喝”声,使上十成功力,当头便往九幽道人头顶斩下,九幽道人提笔挡过,当地一响,真力不济,胸口血箭喷出,竟被钻心剑蛊戳伤心脉,霎时摔在地下,全然不能动弹。 左右卫土上前急救,屠凌心大喝一声,剃光圈转,已在众人兵刃上各撞一下,只听惨叫声不绝于耳,众卫士手搞胸口,都已倒地不起。 屠凌心提起九幽道人,一把摔向江充,喝道:“姓江的!你家这几只狗只会摇尾乞怜,难与虎豹匹敌!你快快撤下门口的阵仗,省得我昆仑山血染京城!”众宾客见层凌心满脸刀疤,神态凶狠残戾,心下都是暗自害怕。此人生平残暴,一向不爱女色财物,只以杀人为乐,真无愧昆仑第一暴徒的凶名。 金银财宝、绝世美人、威吓暴力,江充以此宝,不知罗致了天下多少豪杰,谁知却奈何不了剑神半点,眼看难以为济,江充却不慌不忙,好似还有什么救命法宝未曾使出。只听他淡淡地道:“卓掌门,我第样礼要来了。” 卓凌昭自坐椅上,傲然道:“还是那句废话么?”江充微笑道:“卓掌门,人心叵测,再所难防。”卓凌昭哈哈大笑,道:“这两句废话,便是你要送我的大礼么?”他提起神剑,喝道:“卓某原封不动,退还与你!” 蓝光闪动,卓凌昭正要出剑杀人,忽觉背、心风声劲急,竟有人出手暗算自己,卓凌昭心下微微一惊,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淡淡地道:“门户有变,师弟,为我清理了。” 屠凌心飞身下场,提剑直劈,已与一人斗在一起,只见那人手持无影宝剑,正是排行第四的“剑影”钱凌异。 卓凌昭叹道:“江充啊江充,你居然买通我门人暗算我,你身为朝廷大员,不觉得可耻么?” 江充微微一笑,道:“对付阁下这种人,原就不必讲究什么道义。你说是么?” 卓凌绍冷笑道:“钱凌异这人好色贪财,言行卑鄙,对我殊无敬服之意,这人我早就想下手除去了,多谢你为我派除害,倒省了我不少力……” 他正自说得高兴,忽听刷地一声响,背后似有人拔出长剑,卓凌昭心下一凛,知道门下还有叛徒,他双目闭上,嘴角斜起,冷冷地道:“门中还有叛徒,二师弟!为我出手料理了。” 金凌霜答道:“是。谨奉掌门意旨。”卓凌昭冷冷望着江充,道:“你还有什么花招,尽量使出来,卓某这里接……”那个“招”字尚未出口,只听扑地一声,卓凌昭喉头一甜,一口鲜血直喷了出来,他满脸诧异,低头望着自己胸口,只见一柄长剑穿胸而过。卓凌昭呆住了,他转过头去,只见一人手挺寒剑,满脸泪水的看着自己,正是“剑寒”金凌霜本人。 卓凌昭睁大了眼,同门五十年,他赖以为左右手的二师弟,谁知竟会成为叛徒?聿凌昭想起江充所言的“人心叵测,再所难防”,忍不住身一晃,一口血喷了出来。 屠凌心又惊又怕,颤声道:“二师兄。你……你这是做什么?”他与金凌霜交好,特见他忽然无缘无故杀伤掌门,实叫他惊骇莫名。 场面混乱,卓凌昭的心中却是酸苦难忍,他望着师弟,低声问道:“你我相知相惜,同门兄弟五十年,你为何叛我?为了掌门之位么……”金凌霜垂泪道:“掌门人,我对不起你。”他大叫一声,霎时拔剑出来,转往自己小腹刺落。 只见长剑透腹而过,鲜血疾喷而出,卓凌昭大为震惊,抱住了他,大声叫道:“你干什么?” 金凌霜身颤抖,老泪纵横,对着江充叫道:“江大人,请你依约放了我家老小。” 卓凌昭不知他还有家人亲属,霎时身于巨震,转头望着江充,只听一代奸臣哈哈笑道:“卓凌昭啊,这姓金的老家还有什么人,住在什么地方,你可曾知晓?他平日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你又何尝知道?你枉称心机,在我江充面前,直如岁着伸手一挥,只见一名兵卒走了出来,手上牵着一条长长的绳,串在十来名老小的颈上,便似俘虏一般。 卓凌昭恍然大悟,他低头看向金凌霜,问道:“他抓了你的家人?”眼见金凌霜含泪点头,卓凌昭心下反而安慰,师兄弟交情多年,若非如此,怎能叫金凌霜忽然叛变? 卓凌昭心结解开,心神已然宁定,他知道伤势沉重,须得立时救治,当下五指轻轮,止住金凌霜小腹的流血,跟着点上自己胸口的穴道,金凌霜哭道:“掌门人,你不让我死吗?”卓凌昭喝道:“此次是本座失算,你情不得已,我不怪你!” 卓凌昭运起功力,握住“神剑擒龙”,咬牙道:“昆仑门下,一齐杀出重围!” 只听唱地一声暴响,昆仑门下全数执剑在手,那剑锋却是朝自己指来! 卓凌昭震惊之下,忍不住向后倒退一步。 江充哈哈大笑,道:“卓凌昭!当年你纵容门下杀人放火,你门中还有忠义之士么?除了你与那姓屠的疯癫,还有谁是买不动、吓不倒的?管你武功练得多高,我只要一伸小指头,便要你众叛亲离。” 卓凌昭全身颤抖,凝目看着众人,眼中尽是疑惑,只听钱凌异哈哈大笑,道:“姓卓的。你作威作福,镇日价打人骂人,老早想除掉你了。只是忌惮你武功了得,这才难以下手,好容易江大人出手相助,有此大好机会,你领死吧!” 卓凌昭受伤不轻,但此刻的心痛,却比剑伤更为锥心,激动之下,忍不住一口鲜血咳出,全身气力登时消散,众们人见他伤重,莫不大喜,登时挺剑刺去。屠凌心对掌门为忠心,眼看危急,便要奔来保护。 钱异冷笑道:“老啊,你再要冥顽不灵,休怪我们连你一起杀。”他呼啸一声,许凌飞、刘凌川登时挡住屠凌心的去,两人联手围攻,登与“剑蛊”激战起来。 钱凌异哈哈大笑,道:“大家快快动手,等卓老儿死了之后,咱们便是老大啦!一紧门人举起长剑,又要往前刺下,屠凌心见状,一时大惊失色,只想动手救人,但两边相隔远,又给刘凌川、许凌飞等人拦住了,竟是无能为力。 在这关键时刻,猛见一人搀扶住卓凌昭,将他护在身后,怒道:“你们胆敢犯上,难道没有门规了么?” 众人急看此人面目,却是莫凌山,此人向有侠义心肠,从来与昆仑门下不睦,此次钱凌异唆使门人叛变,自然未曾知会于他。他见屠凌心兀在激战!卓凌昭又是伤重难动,除非他出面”拼,掌们人定然惨死无疑,他想拉拢几人过来相助,当即大声道:“大家快醒醒。不要再受人挑拨了!” 钱凌异冷笑道:“莫凌山,你永远是个半吊,当年我们杀害燕陵镖局满门,你龟缩不出,只一昧地咒骂卓凌昭。现下我们联手反叛,你又护住了他,你到底想什么?” 莫凌山怒道:“我虽然不服卓凌昭,却也不会背叛师门!你们现下这般干法,那是天地最最不容的无耻之徒!你们死后焉有脸面见咱们祖师?”众人听他疾言厉色的指责,心下有愧,都是低下头去。钱凌异骂道:“祖个屁师!老便是祖师!大家动手!” 众人暴喝一声,一同举剑戳下,莫凌山使出绝招“剑豹”,剑光闪动,有如千花飞舞,一口气挡下了七八剑,但钱凌异那剑乃是“无形剑影”,却叫他难以阻拦,霎时剑影及身,嗤地一响,已然透胸而过,莫凌山脸色惨白,鲜血狂喷,软倒在卓凌昭怀中。 卓凌昭心下大恸,叫道:“六师弟!”伸手抱住了莫凌山,两人一同摔倒在地。莫凌山一向与他不利,当年为了“燕陵镖局”案,两人几成反目,哪知他到了最后关头,居然挺身而出,卓凌昭、心中凄然,才知“忠义”二字的意思。 江充见昆仑门下一个接着一个,不停有人出面代卓凌昭一死,忍不住皱眉道:“你们这些人反反覆覆,到底在干什么?快快杀了他啊!” 此时火枪手围在外圈,昆仑剑土挡住内圈,金凌霜、莫凌山濒死,屠凌心又给围攻,再也没人能救卓凌昭了。江充笑道:“加把劲,把卓老儿杀了,大家都有好处。” 众人长剑正要递出,猛听一声暴然巨响,只震得众人耳中生疼,纷纷倒跌,那巨响越来越大,桌上碗盘喀喀作响,梁上泥灰为巨响所震,更是飕飕而落。 巨响震耳欲聋,厅上宾客自是骇异万分,各自掩耳叫苦,江充惊疑不定,只缩在罗摩什怀里发抖,猛然间巨响止息,跟着一声大笑响起,厉声道:“你们以为自己在跟谁说话?听好了,我的名字叫做剑神卓凌昭!”众人只见一个身影站了起来,正是卓凌昭本人!他森然望向江充,内力灌注,霎时使动“神剑擒龙”,无数剑刀窜了出来,护卫身周,望之如同妖魔鬼怪。 方才卓凌昭怒狂啸,竟能生出惊世巨响,众人见他杀气腾腾,无不大惊,一时急急退后。 卓凌昭面色惨白,但睑上杀气却浓冽,他手指众人,沈声道:“昆仑门下听好了,反出我门,只有一个死字!你们现下反悔,我可以既往不咎。”说话间举起神剑,更显出睥睨气势。 昆仑门人多是见利忘义之徒,一见掌门起身喊话,气便馁了,积威之下,实在不敢动手,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犹豫不决。 钱凌异见众人退缩,登即大叫道:“卓凌昭命在日歹,还在那装腔作势。大家不要怕他,快杀了他啊!”他举剑向前奔出,便往掌门胸口攻落。 卓凌昭怒喝一声:“大胆!”蓝光一闪,“神剑擒龙”已然刺出,只听剥地一声,钱凌异忽觉身一矮,难以向前奔去,他大怒道:“卓凌昭!你还敢顽抗?”耳听众人都在惊呼,他低头往下一看,只吓得魂飞魄散,原来自己已给卓凌昭腰斩,他大叫道:“姓卓的!你……”话声未毕,“神剑擒龙”的剑力扑面而来,钱凌异只觉眼前一黑,已然身分离。 当年奸杀燕陵镖局满门,钱凌异正是恶,终也到了恶贯满盈的一日。 昆仑众人见钱凌异死状奇惨,吓得浑身发抖,一时不敢上前。江充呸了一声,催促道:“你们要封官荫爵,那就快快上前啊!” 卓凌昭提声喝道:“昆仑弟听了!只要大家乖乖听话,一齐杀出重围,本座可以忘掉今日之事!”众弟听双方不断喊话,人人都是犹豫难决,既不敢攻,也不敢退,只是呆呆的站着。 江充见昆仑弟都有犹豫之心,打了个哈欠,道:“算了,这些人留着也没什么用,叫火枪手把他们全数杀了。”昆仑众人大惊失色,刘凌川与许凌飞同声惊叫:“不要杀我们啊!”江充哪里管他们的死活,只是懒洋洋地挥了挥手,罗摩什立时唱道:“火枪手!射!”霎时枪声达发,轰然有声,直往卓凌昭等人射去。 卓凌昭断喝一声,纵身跃起,跟着神剑飞出,前排火枪手都给斩成两段,场面乱成一片。 此时厅内大乱,宛若屠场,一众京官吓得魂飞魄散,各自滚倒桌下,寻找掩蔽。屠凌心抱着莫凌山,也在急急闪躲。只是火枪如此密集,其余昆仑门人却难幸免,刘凌川当其冲,登给打成蜂窝一般,众们人大声哭叫,外头火枪速发,声声袭来,内圈剑光飞舞,过去赖为长城的掌门神剑朝外斩出,匆忙之间,已是见人就杀,不再留情。 枪声哭声混成一片,不少门人弟已然烂死在地。众京官见昆仑门人死法如此之惨,、心下暗自叹息:“这群人又奸又笨,实在死有余辜。” 满厅死伤狼藉,只有江充好整以暇,兀自端着一杯水酒,笑吟吟地看着眼前的屠场,神态甚是清闲。 卓凌昭见门下死伤惨重,虽说这些人反叛自己,但多年情谊,心中岂能无感?他见江充满面得意,心下直是狂怒,提声暴喝:“**!你好生奸滑,今日要你陪葬!” 吼声未毕,蓝光闪动,直向江充刺去,江充正在那儿指指点点,与罗摩什谈笑风月,哪料到两边相隔十余丈,神剑却已袭来,他大吃一惊,便往桌下滚倒,但蓝星来得快,已到喉前尺,罗摩什见状不好,急急往前扑去,寒星飞落,穿过罗摩什腰间,势道不休,“啊”地一声惨叫,又刺穿江充手臂,只把一代好臣痛得高声惨呼。 罗摩什与江充两人全身浴血,滚倒在地,各自喘息不止。其实若不是卓凌昭有伤在身,凭他的功力,此剑足可诛杀两人,绝无失手之理。 卓凌昭见江充已往厅内狂奔,陡地追上前去,只想将之杀死。屠凌心左手夹着莫凌山,转朝门外奔出,他见卓凌昭兀自不走,忙叫道:“掌门人。不必与他们硬拼!咱们快走!” 卓凌昭大声道:“你们先走!我随后就到!”他吃了秤佗铁了心,不杀江充,绝不能甘休,当下身影飞动,连杀数十名武士,鲜血狂流中,已朝厅内追去。 江充见满地都是官兵的尸,急忙按住手臂伤处,惊叫道:“来人啊!救命啊。”安道京率领名军健,挡在江充身后,只见卓凌昭几个纵跃,已然奔近,安道京喝道:“放箭!快放箭!” 弓弦连响,箭齐发,卓凌昭内力催动,神剑幻化出来只剑刃,转眼间便斩下无数来箭,跟着剑刀攻去,蓝光闪动,已将名军士刺死,竟无一个活口。 眼见名军士居然挡不下卓凌昭一击,安道京吓得话也说不出了,他急急抱起江充,便往廊下奔逃,此刻罗摩什也已赶来,他与安道京对望一眼,都是铁青着脸,不知能否挡下卓凌昭一剑。江充慌道:“你们快带我去书房,那里有密道可走。”人惊慌不已,急向书房逃去。 背后卓凌昭大喝一声:“哪里走!”神剑斩来,人滚做一堆,避了开来,剑力所及,已将廊柱砍断。江充“啊呀”一声惨叫,半爬半滚之间,已然逃入书房。 卓凌昭流血甚多,头量眼花,但此刻若不能斩杀江充,实在心有不甘,他勉力支撑,也已冲入书房,只见江充与罗摩什等人挤做一堆,都在桌后飕飕发抖,卓凌昭大笑道:“**!你也有今日!”笑声牵动胸口伤势,一时呛咳不止。 江充告饶道:“卓掌门,请你饶过我一命,我日后出钱出力,让你重建昆仑。”卓凌昭骂道:“死狗贼!江湖下滥也不如的脏东西!我卓凌昭若要重建门派,哪须你这狗东西相助?看我今日将你剜心活祭,洗雪卓某今日之耻!” 他大叫一声,蓝光闪出,忽地脚下一空,身便往下头坠去。卓凌昭心下一醒!知道江充在此设下陷阱,他低头看去,只见下头深洞寒光森森,满是刀山剑山,抬头眺望,上空鱼网撒来,左右长卷到,这书房竟有无数机关埋伏。 当此危境,卓凌昭心下却不惊惧,他举剑一挥,神剑登时伸长,刺中墙壁,他籍力纵起,已然跳出深洞,便在此刻,鱼网长也已扑面而来,卓凌昭一声轻啸,举剑斜劈,已将网二物切为细碎。 卓凌昭人在半空,赫然叫道:“江充!你纳命来吧!” 忽听细细破空之声入耳,竟有暗器来袭,卓凌昭半空一个筋斗,已然闪过暗器,他回头一看,只见一名妖妖娆娆的女行向前来,正是江充手下女将胡媚儿,原来这阴毒暗器正是此女所发。 胡媚儿见他望着自己,登时笑道:“卓掌门,好久不见啦!” 此刻前有罗摩什、安道京,后有胡媚儿,一旁还有无数陷阱暗器等着算计自己,卓凌昭审局面,自知讨不了好,已有离去打算,他哼了一声,双足轻点,便要飞上大梁,破屋离去,便在此时,掌风扑面而来,卓凌昭吃了一惊,才知尚有高手埋伏,此人功力强霸,绝非安道京、胡媚儿之流可比,他斜身闪避,跟着落下地来。 只见屋梁上跃下一名巨汉,此人身长九尺,面丑如牛,正是蒙古凶神萨魔。 卓凌昭嘿嘿冷笑,他若是完好无伤,便无神剑在手,这萨魔如何在他眼下?此时胸口重伤,强敌环伺,再加昆仑满门死伤殆尽,、心神俱碎之余,却要他如何专心对付这名凶徒? 江充笑道:“卓掌门,为了对付你,我连这种妖怪都放出来了,看你今夜怎么逃过劫难()!” 卓凌昭捣住胸口伤处,冷笑道:“连这等杀人**的盗匪你都能结交,你死后不怕打入十八层地狱么?”江充哈哈大笑,道:“我有什么好怕的?要下地狱,还有你卓凌昭先替我探哪,”说着伸手一挥,大声道:“把他杀了。” 呼地一声,萨魔抢先挥出巨掌,直往卓凌昭脸上掴去,安道京滚倒在地,抽出宝刀,砍向卓凌昭脚踝,一旁罗摩什运起“冥玄指”便朝卓凌昭背后要害点去。 人同时出招,萨魔更是绝顶高手,卓凌昭嘿地一声,“神剑擒龙”窜出道剑刀,剥地轻响,第一道剑刀刺穿萨魔掌心,痛得他惨喷退让,喀地怪响,安道京宝刀已断,肩膀给斩出一道缺口。罗摩什见对手兵刃实在怪,心下慌张,他凝自去看第道剑刀,霎时高声大叫:“大人!小心啊!” 猛听“啊”地一声惨叫,江充全身浴血,神剑穿透肩骨,已将他牢牢刺在墙上。 卓凌昭心机深沉,绝非寻常武林人物可比,这剑看似往罗摩什刺去,其实只在诱敌,用意全在格杀江充,果然剑刃转向,便给他一举得手了。 卓凌昭狂笑不止,竟有癫狂之态,持把江充砍为两截,以泄心头之恨,忽然之间,背后一阵麻痒,竟已中了几只银针。 卓凌昭嘿了一声,这才想起了最最阴毒的胡媚儿,一时大为悔恨,恨自己不光下手对付她()。却在这胜负将分的一刻,给她硬生生打断诛杀奸臣的乐趣。 其实卓凌昭连战高手之下,早已心神俱疲,再加上身上阳重,内力不如以往,自无法察觉身周异状,这才给胡媚儿侥幸得手了,若在平常,便是有千根银针偷袭暗算,他也有防御之道,看来今日死面大于活面,恐怕真要死于此处了。 麻木感急速传来,卓凌昭急于运气抵御,便将内力收拢,那神剑全仗深厚内力运使,此刻他以? ?力为己疗伤,一时间难以为继,神剑便缩回铁胆模样。神剑回缩,江充立时摔在地下,浑身浴血间,只在那儿哀号。 罗摩什、安道京一见胡媚儿得手,立时反身杀出,便要趁机坐收渔利,胡媚儿怒道:“这人是我杀的,你们怎好来抢功?”安道京碎了一口,喝道:“谁割下他的脑袋,功劳就是谁的!” 人冲上前去,都要一举杀死卓凌昭。 只见罗摩什运起“幽冥玄指”,安道京使开“九转刀法”,胡媚儿挥舞拂尘银针,人对卓凌昭大加围攻,饶他剑神武功超凡入圣,此刻全力驱毒,无暇运剑伤敌,只好凭着灵动身法,在人的拳脚兵力间闪避。 眼看罗摩什一指戳来,卓凌昭不敢硬接,只有向旁闪开,安道京举刀砍落,卓凌昭双足”点,纵身飞起,明媚儿冷笑道:“哪里走?”拂尘一挥,枚银针又自飞出,卓凌昭袍袖拂去,挡下大半银针,身形闪动,又闪过小半,眼看便要逃过劫难,飞上屋顶离去,猛听一声怪笑,一只铁拳直朝胸口打来,正是萨魔出手。 卓凌昭眼看闪避不及,慌忙间举起膝盖,便往那拳挡去,只听喀啦一声响,膝盖骨已然碎裂()。 卓凌昭膝间粉碎,痛入骨髓,背上毒伤发作,已无抵御之力,众人大喜,各自运力杀下。江充更是兴奋大叫,喝道:“杀了他!杀了他!”卓凌昭全身是伤,再无余力出手,自知大限将至,长叹一声,闭目待死。 便在此时,屋顶轰地一声破开,一条绳从天而降,这绳来得好快,宛若半空飞出的一条神龙。罗摩什、安道京等人张大了口,纷纷喝问道:“什么人?” 只见绳从左到右的一甩,已将萨魔等人逼开,安道京、胡媚儿功力较弱,给那绳一带,虎口发热,兵刀拂尘更已脱手。四人大惊之余,只见绳已将卓凌昭卷起,跟着急速向上退去,瞬间便将卓凌昭带走。 胡媚儿尖叫一声,手上银针又已射出,忽然一阵掌风由上往下扑来,将银针的势头带开,掌力余波所及,竟将木桌震裂。众人大吃一惊,不知是何方高手驾临,都不敢再追。眼见那人身影飘动,便要远走而去。江充急急大叫:“你们别愣在这儿!快追啊!” 罗摩什等人急急翻上屋顶,却已见不到那人的身影,只是江充有命,还是装模作样一番,四下胡乱寻. 正文 第十章 今夕复何夕 卓凌昭给那人抱着,只觉来人奔行奇速,转眼便至城边,霎时之间,那人左足一点,右足一撑,已然飞过城头,卓凌昭虽在困乏中,心下仍是一凛,寻思道:“这人武功好强,究竟是谁?” 那人翻身过墙,守城军士尚未警觉,那人已然飞出城外,片刻间便已远走。 那人又奔一阵,来到一处山谷之旁,跟着停下脚来。卓凌昭抓住他的手臂,喘气道:“阁……阁下河人,为何救我?那人将他放落在地,俯身下望,卓凌昭凝目看去,只见此人一张凛然国字脸,正自凝视着自己。 这男不是别人,正是当年的生死大仇,西凉捕快伍定远。 卓凌昭见了他,忍不住哈哈大笑,口中吐出血来,喘道:“好啊!原来是你啊!你要杀我报仇吗?快快动手啊!” 伍定远摇了摇头,并不答话,眼中却现出一丝怜悯。卓凌昭不愿受他的恩惠,冷笑道:“你想替燕陵镖局报仇,那便动手吧!免得我一会儿死了,叫你终身遗憾。” 伍定远摇头道:“卓掌门,你始终没搞清楚。你我之间的纠葛并非出于私怨。我若要害你,又何必出手救你?” 卓凌昭想起他与柳昂天的约定,登时闷哼一声,道:“原来如此。你会救我,全是出于柳昂天的授意?杨肃观人呢?快叫他出来见我!”伍定远摇头道:“卓掌门搞错了。柳侯爷得知你去师府赴宴,已命杨郎中与卢知州率人过去接应,不过他们知道你我有仇,怕我趁机出手加害,事前连照会一声都没有,哪敢要我出手救你?” 卓凌昭愣住了,道:“那你又为何相救?你想折辱我么?” 伍定远一声长叹,道:“错了,错了,只因你是昆仑派最后一个活口,我才出手救你。” 卓凌昭颤声道:“你说什么?活口?我是活口?”他武功高强,杀人如麻,生平只有自己杀人害人,却没想过有朝一日,“活口”这两个字竟会掉到自己身上。 伍定远道:“师府血战一场,屠凌心与那莫凌山给人乱刀砍杀,凶多吉少,金凌霜身上重伤,又给江充扣押起来,料来死一条。杨郎中虽然率人过去抢救,却是为时已晚。”他顿了顿,叹道:“昆仑十剑连同数十名弟全数战死,只余你一人活着。” 卓凌昭啊地一声惨叫,心下又痛又惊,想起满门弟全数覆灭,口中鲜血更是狂喷而出。伍定远怕他伤重而死,急拍他胸口穴道,替他止住了吐血。 伍定远面露悲悯之色,道:“上天有好生之德。你虽是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但也是昆仑满门的最后一人,我伍定远虽视你如匪盗,却不忍你昆仑山如此败亡,这才出手相救。卓掌门,你懂了吗?”卓凌昭呆了半晌,霎时低下头去,心中酸楚无尽。 当年为了一桩灭门惨案,伍定远可以丢官亡命,也绝不屈服在卓凌昭、江充的淫威下,但现下同样为了“灭门”二字,伍定远也可以舍去私仇前嫌,将昔年的仇敌抢救出来。 只因他心中的尺告诉自己,只要他一息尚存,便不容世间有人斗胆灭人满门! 卓凌昭呆呆的望着天际,满脸都是疑惑,好似傻了一般。伍定远见他日光如同死灰,只得叹自心一声,道:“你先定一定神,看有无法将伤势镇住。一会儿我带你回京,有柳侯爷保着你,谅他江充也不敢过来罗唆。” 卓凌昭怔怔发呆,好似傻了,伍定远不再多言,细细检视卓凌昭伤处,只见他膝盖已碎,后背中针,胸口中剑处穿透肺叶,破胸而出,若非卓凌昭功力深厚已,恐怕早已死去。 伍定远面色凝重,明白卓凌昭伤势沉重,难以解救,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 卓凌昭望向无尽星空,怔怔地掉下泪来,凄然道:“我自号剑神,纵横西域,四十岁后,不曾得败。本想一举称霸当今,谁知先败于宁不凡,后败于江充。满门老小,无一得活。今日今时,为我送终的更是昔年仇敌。这一切,莫非全是天意……”将死之际,再也按耐不住,竟是泪如雨下。 伍定远叹息一声,道:“你错了,这不是天意,这是报应。” 卓凌昭张大了嘴,转头看向伍定远,茫然道:“报应?” 伍定远点头道:“你还记得么,当年你门下杀害燕陵镖局满门老小,下手何其之毒,何其之辣,今日今时,江充也以此相报,这些苦果终让你们尝到了。” 卓凌昭面色惨澹,脑中响起伍定远决斗时说的几句话:“你们辣手杀死齐伯川,可曾想过他是齐家最后一个遗孤?你何尝想过,多杀这一人,却是灭人满门!” 卓凌昭一声长叹,心中多少生出一股悔意,当此绝境,一代剑神傲气无存,他面色凄凉,怔怔地道:“我生平作恶多端,死后盖棺论定,伍捕头……世人会否嘲讽于我?” 伍定远见他后悔往日行径,叹道。“可惜啊,你若能早些体悟是非,贵派也不会覆亡了。卓掌门,趁你还有一口气,快些向死者忏悔吧,也好消除你一些罪业。” 卓凌昭愣住了,他仰望天际,痴痴地道:“忏悔?你要我忏悔?”伍定远点头道:“正是如此。你生平罪孽多,死前快些忏悔,免得永世不得超生。” 卓凌昭望着伍定远,见他目光中满是同情怜悯,他忽地哈哈大笑,厉声道:“忏悔?凭你也想要我忏悔?我卓凌昭死便死了,岂容你出言侮辱()!”他毕竟是枭雄之性,一听伍定远出言教训,胸中傲气陡生,当下潜运神功,力灌双腿,猛地站起身来。 伍定远见他还有气力站起,忍不住讶异,忙道:“你若还想多活片刻,千万不要乱动。” 卓凌昭面带傲气,凝望脚下深谷,冷冷地道:“伍定远,凭你这点道行,想向卓某说教,怕还差了一截。你可以杀死卓某,却万万不能叫我低头。你懂了么?”他深深吐纳运气,面色宁定,又恢复成一代宗匠的气势。 伍定远摇了摇头,心道:“这人到死,都还要装模作样一番。” 卓凌昭面向西方昆仑,静静地道:“弟卓凌昭,今日战败京城,致令满门惨死,无人得归本山,弟无颜面对列祖列宗,今日唯有一死,以谢天下。” 伍定远劝道:“卓掌门,你的伤势虽重,也未必全然无救,让我带你回京,请大夫会诊,切莫轻言放弃……”他还待唠唠叨叨地再说,卓凌昭却已仰天大笑,道:“败军之将,何颜偷生?伍捕头不必多言了!”伍定远轻轻一叹,知道卓凌昭死志已决,便不再做劝说。 卓凌昭伸手入怀,取出了一本经书,扔给了伍定远,道:“这是剑神古谱,乃是我一生武精华,我死之后,盼你能传之后世,万莫落入江充之手。”伍定远微微颔,应道:“卓掌门放心,你死之后,我定会择一英雄侠士,传与神功,使其行侠仗义,以来补报你的杀业。” 卓凌昭摇头道:“剑本凶器,出剑便是杀人,没什么补报可言。”他不再说话,运起最后功力,内力到处,“神剑擒龙”登出无尽剑芒,夜空中加倍耀眼,伍定远知道这是卓凌昭最后一次出手,心中忍不住慨然()。 卓凌昭飞身跃向深谷,霎时仰天一叹,泪水洒下,轻轻地道:“愿来生来世,再为一名剑客!”剑芒喷出,却是朝自己身上刺来。 剑芒闪耀,已是世间绝响,烟消弥漫间,一代剑神就此消失不见。 “啪”地一响,“神剑擒龙”复为铁胆,直直坠下山谷,再无踪迹。伍定远想起卓凌昭一生事迹,心中感慨万千,此人杀人如麻,绝非侠义中人,但他武功卓绝,性格高傲,确是一代宗师的风范,只是想不到凭他的绝世武功,反在如此凄惨的处境下自尽身亡。 伍定远虽与此人有仇,此时还是幽幽地叹了口气,他双手合掌,向半空轻轻一拜,道:“卓掌门,再会了。” 剑神已死,江充独大,天地昏黑一片,何时方能重现光明? 伍定远心下恻然,将剑神古谱收入怀中,摇了摇头,便自转身回京。 一名男身穿蓑衣,蹲在地下,望着一枚蓝澄澄的铁胆,他细细抚摸,只觉上头似还有着余温,那男双手合十,喃喃祝福,跟着将铁胆收在怀中,转朝一辆大车走去。 那男跨车入座,提疆前行,便在此时,后头稻草堆中钻出一名中年女,她未施脂粉,颇见蓬头垢面,但一股天生高雅丽质,仍是依稀可见。只听她柔声道:“怎么停下来了?可是发生什么事么?” 那男摇了摇头,道:“一个朋友死了,忍不住想停车凭吊()。” 那女听了个“死”字,忍不住幽幽叹了口气,道:“死了,又死了……刘总管、薛奴儿,一个个都死了……只留下我们孤零零地活着……”说着掩住了脸面,低声哭泣起来。 那男伸手出去,握住她的手掌,道:“你别哭,我答应过刘总管,只要我还活着,便会扶持你平安周全。”那女啜泣道:“可你发过誓,不再动刀动剑,你虽把我们带出来了,但现下前有狼,后有虎,大家都在找“他”,你……你孤身一个人,要怎么保护我们?”说着更是放声大哭,其状甚哀。 那男道:“此事你无须多虑,我现下带你去的地方,最是平安不过,江充手下才智之士再多,却无人能算到这个藏身之处。”那女哦了一声,抹去泪水,问道:“什么地方?” 那男咬着一株稻草,含浑地道:“河南……”那女颇见诧异,问道:“河南?” 那男将稻草抛开,时将黎明,他望着天边泛白鱼肚,悠然道:“河南嵩山少林寺……” “待续”. 正文 第一章 爷爷生在天地间 却说秦仲海不愿连累卢云,独自骑马离去,他怕卢云般寻,又把自己找了出来,便躲在森林深处,待卢云走远后,方才驾马离开。他心里只一个念头,便算孤身死在客途,也不能牵连旧日好友,任凭卢云嘶声呐喊,他也默不作声,不应不答。 北风紧、天候寒,雪势越大,深夜之间,秦仲海孤身上,他身上伤势沉重,高烧持续不退,疮口更已化脓腐烂,行了半里,便感气力不济,几次给大风一刮,险些给吹落马下。他自知早晚会给颠落马背,便解下腰带,将自己牢牢系在马上,只是手上这番用力,又让他双肩筋骨煎熬,直欲昏晕。 人生到了这个田地,已是走一步、算一步,能多活一时半刻,也算自己运气,秦仲海不管自己朝何处行去,只知离开北京越远,自己活命的机会便大一些。 浑浑噩噩间,经过一里又一里,秦仲海早已昏迷,也不知身在何方。行到深夜,风势转紧,只把他给冻醒了,睁眼一看,只见四下漆黑,不见星辰,除了风雪呼啸依旧,其他别无人影,秦仲海眯着双眼,眼见那马与自己相依为命,此刻却在道旁睡觉,着实懒得厉害,他心下咒骂:“操你奶奶雄,老都沦落到这个德行了,你这贼厮马居然还敢打混,**!”右腿轻踢马腹,那马登时嘶鸣一声,又往前行。 秦仲海也不管它往何处去,只知情势紧张,自己绝不能在北京一带逗留,以免连累同侪,只是连夜奔波之下,腹中饥饿难忍,便伸手到马腹旁的行囊中掏摸,登给他找出一只冷馒头。秦仲海胡乱咬了几口,但他手中无力,稍一颠抖,那馒头便坠到地下,秦仲海身上重伤,无力捡拾,迷迷糊糊间,又已昏迷过去。 便这样不死不活地行了几日夜,秦仲海既不曾饮水吃食,也不曾下马歇息,只如死尸般挂在马上,当年西夏国战士虽死马上,犹不坠地,现下却给秦仲海用来逃难,倒也算是管用。 一日黎明,秦仲海趴在马背上,已是气若游丝,迷糊间听得人声沸腾,好似到了一处市集,陡然问,一人伸手拦住马儿,暴喝道:“老兄!你死了吗?” 秦仲海给那人用力摇了一阵,缓缓醒觉,他抬起头来,呻吟道:“你…你……是谁?”那人暍道:“我是谁?我还要问你是谁哪!你这病痨要上哪儿去啊?”秦仲海勉强拾起头来,茫然道:“我……我在什么地方?”那人嘿了一声,人喝道:“你在黄河边上啦!” 秦仲海吃了一惊,道:“黄河?”他目看去,只见大水滔滔,浊浊东流,真已到了黄河之畔。 原来拦住秦仲海的男是个船家,这日他见一匹孤马独行渡口,马上却没乘客,心下颇觉奇异,靠近一瞧,赫见马背上半死不活地挂着一人,忙伸手拦住,这才见到了秦仲海。 那人见秦仲海满面风霜,双肩隐隐出血,又断了只左腿,心下对他颇为同情,便问道:“老兄你伤得不轻,可要下马歇息?”秦仲海全身高烧,思心欲吐,只想找个温暖地方躺下,一听此言,便轻轻点了点头。那人更不打话,解开他身上绑缚,衣一松开,秦仲海身立时坠下,摔入那人怀里。 那人抱着秦仲海,见他伤势如此沉重,心下只感骇异:“这人重伤残废,怎会在严冬中跋涉?真是奇哉怪也。”渡口众船家见秦仲海形容憔悴,又少了条左腿,自也为之侧目。诸人低声议论,都在猜测他的来历。 那人抱着秦仲海,见他喘气不止,好似随时都要断气,急忙取来酒水,倒入嘴中。秦仲海体格粗壮,远过常人,虽在伤病间,仍是能吃能喝,给喂了几口烈酒,慢慢苏醒过来。他挣扎起身,喘息道:“多……多谢了……” 那人皱眉道:“老兄伤得这般重,可要找个大夫过来看看?”秦仲海知道自己是朝廷钦犯,决计不能露面,便只摇了摇头。那人嘿了一声,道:“老兄别逞强哪!别要一个不巧,真让你死在这里,到时咱俩非亲非故,可别指望我替你收尸啊!” 这话虽然难听,却也是实情无疑。秦仲海叹了口气,望向滚滚大河,心道:“我现下死不死、活不活,又是朝廷钦犯,却该怎生是好?京城是回不去了,旧日朋友也不该拖累,我……我以后要怎么办?” 他心下一酸,只感万念俱灰,忽然之间,脑中一闪,想到了方敬。 秦仲海深深吸了口气,心中生出熊熊火焰:“师父!我怎么忘了师父?咱师父是朝廷大反贼,江充那狗根本不在他眼里,眼下我既成了小反逆,自该去投靠他了。”他这几日昏昏沉沈,大半时间都在昏睡,脑筋始终不曾清楚,此时一见黄河,精神略复,便算定了日后行止。 秦仲海扶住那人肩头,喘道:“你这船是上哪儿去的?”那人道:“我现下是朝山东走,你要上船么?” 秦仲海的师父号称“九州剑王”,向来居无定所,这几年更是云游四海,行踪甚是飘忽,只是秦仲海幼年随师父练功时,曾在兰州住过一阵,若是运气不坏,或可遇见也不一定,他咳了一声,道:“可有船往甘肃去?”那人哈哈一笑,道:“算你好运道。今年暖和些,黄河之水尚未冰冻,搞不好还有船家走这条线。” 秦仲海从包袱中找出几两碎银,塞在那人手上,道:“劳烦替我打听一番,五十两银走这一趟。”那人吃了一惊,道:“五十两?这么多?” 秦仲海无力打话,已然坐倒在地,随手挥了挥,催促他去办事。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那人到渡口喊了几声,过不半晌,便有船家过来商量,秦仲海没气力讨价,只低声吩咐:“舱行兰州,每日给我料理餐,五十两银。”船家闻言大喜,忙道:“成!成!”寻常出船做活,便是载满一船货物,二十两白银便嫌多了,秦仲海如此大方,那船家自是大喜过望,当下将他搬入船舱,替他准备了软铺。 秦仲海高热不退,已无暇顾及卢云送他的那匹马,便胡乱给了方才那位热心人。那人只因一个好心,便无端捡了个大便宜,自是慌不迭地道谢,更一把秦仲海送上船舱,这才挥手作别。秦仲海患难之际,能遇上这个热心人,运气倒也不算背到家了。 天候严寒,船行逆流向西,直往陕甘道进发,连着日,秦仲海靠着船家打理伙食,沿岸采买药,终于把那发烧高热挺了过去,算是熬过了最最要命的一关。他从鬼门关旁捡回性命,但病痛煎熬之余,身已然瘦了一大圈,脸上也生满胡须,直似变了个人。 秦仲海自知琵琶骨已穿,武功不剩半点,但他生性是好强,当此逆境,却不低头认命,逢得空闲之时,必在舱中习练内功,只是练来练去,身上还是发不出半点劲力,每回内力行到肩井,身体便是痛楚万状,别说提刀动武了,便在平日,也仅能挨着舱板勉强行走,吃饭时更是双手颤抖,有如中风病人一般。那船家原本甚是殷勤,待见他身有残疾,慢慢冷漠起来,平素叫唤时,呼方有一诺,秦仲海看在眼里,心下自然生气,但此时手脚无力,不比以往粗勇,也只有任人摆布了。 船行数日,已近岁末年关,河面来往船只更少,这夜到了一处小镇,船行靠岸,秦仲海命船家买些酒菜回舱,拿了十两银出去,却只剩钱交回,余下的自给人污了。秦仲海也懒得多问,自在舱外痛饮,酒入愁肠,分外醉人,不过喝了半壶酒,便有醺醺之意。 喝到半夜,雪势加大,河面冰块不住撞击船身,咚咚作响,秦仲海望着大河冰雪:心中愁闷无限,想到去岁今日,自己还是护驾和亲的大军主将,对照此时的孤单寂寥,忍不住叹了口气。 秦仲海这人一向乐天达观,性勇好斗,生平从不知个“怕”字,战场上身先士卒,酒楼里烂醉如泥,从未有过烦忧。但这几个月来,先是发觉自己与朝廷反逆间的渊源,后又卷入刘敬叛国的密谋之中,终至今日武功全废,孤身一人漂荡江湖。念及柳昂天年事已高,此番离京,自己连声道别也不及说,实不知此生能否再见,霎时眼眶一红,再也按耐不住,怔怔地落下泪来。 秦仲海举起酒瓶,胡乱喝了几口,他手中颤抖无力,每喝一口,瓶口便溅出大半。他看着滚滚黄河,心中感慨:“老不知犯了什么岁星,一个月不到,便活生牛地毁成这鬼样,唉……” 想到气愤处,忍不住大吼道:“老操你奶奶雄!”举起酒瓶,朝船下一丢,但手上无力,那酒瓶不能及远,只沿舷摔下河去。秦仲海见自己如此不济,心中又气又恨,只回舱闷闷睡了。 河水轻拍船身,秦仲海裹紧棉被,睁眼望着舱板,在那儿怔怔发呆。不多时,听得船家解开绳,船身缓缓离岸,往河心驶去。看这船家平日懒散,今夜却忽尔勤奋,想来适值年关岁末,这船家定然心悬故里,自想早些赶完这桩生意,也好返乡过年。 想起岁末将至,心里又是一酸。每逢年节之时,他都是在外地渡过,有时在军营,有时在上,从不知与亲人团聚的滋味。他摇了摇头,想道:“早知如此,当年便该找个好女孩儿娶了,省得这般形单影孤的。”但现下自己断腿残肢,重伤颓靡,哪里还会有女人想嫁他?看来注定是光棍一个了。 想着想,匆地舱身震荡,似被什么物事撞击,此时天候严寒,河面上满是冰块漂浮,想来是河冰碰船,这才发出大响,倒也不需大惊小怪。正欲闭眼再睡,猛觉船身一晃,似有人跃上船来。 秦仲海大吃一惊,此刻忽有外人上船,定然有诈。他武功虽失,见识却还在,立时坐起身来,想道:“不妙,可别坐上黑船了!”此时夜黑风高,又在严冬之际,夜半有人上船,来者绝非善类,可别是船家勾结盗匪,那可大事不妙了。秦仲海想起那船家平日的嘴脸,心中越是担忧。 甲板轻响,秦仲海侧耳倾听,察觉脚步声众多,来人竟达七八人之多。他自知命在旦夕,当下慌忙爬起,手持钢刀,躲在舱中杂物之后。 只听一人道:“李老五,你说这羊挺肥,真的假的?”那船家笑道:“废话。一出手就是五十两银,你说肥不肥?” 秦仲海恍然大悟,想道:“***,老出手这般阔绰,无怪会引来杀机。”所谓财不露白,秦仲海身上带着卢云给的数两银票,算得身怀巨款,再兼身体虚弱,重病不起,给人瞧在眼里,如何不想铤而走险?秦仲海暗暗懊悔,痛骂自己粗心大意,怪只怪他往昔武功强,只有他来招惹旁人,哪有人敢岁爷头上动上?也是这样,终在人生最最病弱之时,着上了贼人的道儿。 当此危机,秦仲海心念急转,只想找条脱身之计,思道:“钱财乃是身外之物,这帮小贼只是要钱,与我无冤无仇,一会儿把身上银两全数交出就是,说不定能留下一条性命。”他颤巍巍地解下上衣,仅穿了条裤,示意身无长物,跟着取出银两物事,一并放在甲板上。 他低头看了钢刀一眼,不由轻轻叹了口气,此时自己武功全失,说来兵器已无用处,只是练武多年,有刀防身:心里便踏实许多,当下将钢刀藏入杂物堆中,以防万一。 脚步声响,那船家当先走进,猛见秦仲海已然端坐,不由得吃了一惊,道:“你醒啦?” 秦仲海宫居四带刀,生平不知见过多少大阵仗,战场上力敌万军,斩杀敌酋,可称当朝罕有的虎将,但此刻亮落平阳,除了乖乖低头,焉行其他法活命?秦仲海哼了一声,心道:“死杂碎,你爷爷若是武功还在,便梦游也杀光你们这群小贼。”但此时命悬人手,这话如何出得了口,便点了点头。 那船家瞧了他一眼,道:“你脱光衣服做什么?”秦仲海把银两往前一推,道:“我身上 所有物事都在这里。等会儿几位大哥若要取财,尽管自便。” 那船家暗暗称异,心道:“来了个懂事的,倒省了一番手脚。”说话间,大批盗匪也已进 舱,众人见他脱了上衣,自行坐在地下,好似预知自己要给抢劫,也都惊奇不已。 秦仲海咳了一声,伸手朝地下银票一指,道:“年关将至,诸位寒夜来此卒苦,这点钱财算是在下一点心意,尽管拿去喝酒。”那船家笑道:“你这人倒挺大方。” 秦仲海干笑道:“四海之内皆兄弟,诸位欠钱使唤,小弟身上多了些银两,怎好一人独占?还请诸位笑纳吧!” 那船家嗤嗤贼笑,迳自上前,取过地下银票,便点了起来,他数了半晌,颔道:“这小真有钱,足足带了五两银票哪!”两旁贼匪大喜,道:“咱们这下可发财了!”寻常商旅出门,顶多也只带余两出门,要遇到秦仲海这等肥羊,十回也撞不上一回,人人点着银票,嘴角泛起笑容,想来真是欢喜到心坎里了。秦仲海自坐甲板,也陪着干笑两声。 秦仲海大惊,他此刻身有残疾,便要走也难,如何能游得水?何况此际乃是隆冬,若给他们扔入水里,便不溺死,也要给活生生冻死。饶他平日胆气豪壮,此刻也慌了起来,忙道:“小弟身上不方便,还请船老大行个好,送我上岸吧!”二名贼人见他断腿残废,若要丢入水里,怕会害了性命,便点头道:“盗亦有道,咱们拿了人家的钱财,不好下手害人,这便送他上岸吧!” 那船家嗯了一声,反手掀开舱帘,但见河上波涛汹涌,远处雾气弥漫,若要靠岸,定要多费手脚,想来便叫人心烦,他懒性大发,摇头便道:“我那口等我回去过年,没工夫耽搁。”秦仲海闻言大惊,颤声道:“船老大,你……你这话是……” 那船家嘿嘿一笑,手指舱门,道:“断腿的,念在你爽快的份上,留你个全尸。自己跳下水吧!” 秦仲海又惊又伯,拱手低头道:“这位大爷,在下身上有病,实在游不得水,求你送我上岸,我日夜给你烧香祝祷,感谢你的不杀之恩。”那船家打了个哈欠,道:“别罗唆了,谁要你烧什么香,拜什么佛?快快给我跳下水去,我还急着赶哪!” 秦仲海又急又气,想道:“好贼,钱财一到手,马上翻脸不认人了。”那船家见他兀自不动,举刀威吓道:“你快站起了!少在这里瞎拖着!”秦仲海叹息一声,他伸手撑住舱壁,只想勉力起身,但重伤之下,全身乏力,一时擦擦挨挨,竟是站之不起。 那船家冷冷地道:“你快些起来,我没工夫与你耗。”秦仲海低头喘息:“我腿恁煞疼了,站不起。”那船家冷笑道:“我昨夜见你到船尾解手,怎会站不起?快别装死了!”说着举脚往秦仲海臀上一踢,神态狂妄至。 秦仲海本想静静待死,此时给这人一踢,心下不禁狂怒,当下怒目回,直往那船家瞪去。那船家见他眼中全是杀气,又看他背上刺着猛虎,不由得心生胆怯,但转念一想,眼前这人生得再凶再狠,也不过是个残废瘸,自己又何必怕他?霎时喝道:“小敢瞪爷爷?想死么?”一个耳光打去,正中秦仲海脸颊,登把他打翻在地。 秦仲海虽是能屈能伸之辈,但生平何尝给人这般轻贱过了?连着几下侮辱,心中既痛且恨,一时引发般悲怨,他气得全身发抖,想道:“你们要杀要抢,老都随你整治,可你们这般狂悖,却把我当成什么了?操你奶奶!我秦仲海不杀你一两只,吞不落孟婆汤!”他眼中冒出千丈怒火,咬碎银牙,全身颤抖不已。 那船家以为他心里害怕,喝道:“废物!你再不爬起,休怪爷爷揍你!”秦仲海趴在地下,只是不应不答。那船家斥骂几声,从舱后摸来一只棍棒,对着秦仲海身上一阵乱打,喝道:“废人!快给我爬出去!”秦仲海低头挨打,只当自己已然死了,全不理会。 众匪见两人拖拖拉拉,自感不耐,纷纷催促道:“你这是在干什么?一刀杀死下就得了?连个瘸也摆置不定!”那船家回嘴道:“***!一会儿杀得满舱是血,你来给我洗啊!” 群匪听他说得怠惰,忍不住啐了一口,骂道:“你这小又懒又坏,连土匪也做不道地,真***!”众人咒骂声中,各自走出舱外,懒得再去理会。 那船家给同伴嘲笑一顿,自是又羞又怒,一股怒气全往秦仲海身上发去,他举棍猛打,口中暴喝道:“死肥猪!快快给我爬出去!”秦仲海抱住脸面,在地下滚动闪游,冷不防一棒打上脑门,秦仲海登时惨叫一声,已然昏死过去。 那船家扔下木棍,皱眉道:“惨了,这下打死人了,可得搬他出去啦!”他生性懒散,眼看秦仲海身躯高壮,搬起来定费气力,一时长吁短叹,两手托住秦仲海腋下,死命拉扯,只是秦仲海着实高大,那船家走不数步,便已气喘吁吁,力尽难动。 那船家抹了抹额角汗水,矮下身去,将秦仲海背起,口中咒骂道:“死猪一头,满身肥油,生得这般壮大干啥……”那船家正自低头埋怨,忽听背后传来一声冷笑,道:“***贼!老生得这般壮大,便是为了赏你一刀!” 那船家急忙回头,猛见秦仲海趴在自己背上,手上拿着钢刀,虎目暴睁,神态恁煞凶狠,那船家吓得魂飞天外,方知秦仲海装昏卖乖,正想讨饶,秦仲海早已持住钢刀,死命撞下,刀柄随着身压落,鲜血四溅中,那船家脏腑戳裂,惨死当场,便与秦仲海一同摔倒在地。 秦仲海兀自目露凶光,冷笑道:“杂碎东西,今日让你见识真正的魔头!”说着伸出舌头,舔了舔手上的鲜血,好似厉鬼命一般。 众匪等了一阵,迟迟不见那船家出来,众人心下奇怪,纷纷喝道:“李老五!大伙儿没工夫陪你耗,快些出来啊!”众匪叫了几声,不听有人回话,便自挺刀入舱,过来察看。 众人进得舱里,赫见秦仲海与那船家对面而卧,两人都是一动下动。好似在睡觉一般。众匪心下纳闷,不知李老五在弄什么玄虚。一人暍道:“老五!你不是要把他丢到水里么?怎么睡起觉来啦?”唤了两声,眼见二人毫不动弹,一名高壮匪徒走了过去,蹲在两人中间,将那船家身搬正,道:“李老五!快起来啦!” 此时众人看得清楚,那船家脸面向上,身上满是鲜血,竟已气绝身亡。那高壮匪徒吃了一惊,还没想清楚怎么回事,蓦地秦仲海坐了起来,对着他心口便是一刀,这刀力道虽弱,但方位拿捏准,恰从两条肋骨中刺入心口,手上不必费力,便能深入心脏,若无多年刀法根基,绝难办到。那匪徒想要喊叫,却没了声息,两手挥舞几下,便自摔倒在地。 众匪大吃一惊,纷纷叫道:“小贼杀人()!”一连死了两名同伴,诸匪又惊又气,便要拔出腰刀对付。 秦仲海武功虽失,见机仍是快,他见众人身微动,立时滚倒在地,他自知双手无力御敌,便把钢刀往嘴里一衔,如恶犬般盯着众匪。 众匪见他怪模怪样:心下暗暗害怕,一人鼓起勇气,暍道:“大家杀啊!”喊声四起,众人一同抽出钢刀,便往秦仲海身上砍来,秦仲海杀红了眼,只想拼死一搏,当下口衔钢刀,好似野狗般冲向群匪。 一人怒道:“瘸还敢撒泼!”狂怒之下,挥刀便往秦仲海杀去,只是舱中地势狭窄,那人武艺低微,出刀势头过大,刀刀竟然砍中舱板,秦仲海见有机可趁,着地一滚,反朝那贼腿上撞去, 那人重心下稳,立时摔倒,秦仲海扑了上去,右膝顶住那贼腰眼,紧咬刀柄,用力往那贼喉头抹去。 在那人的惨嚎声中,鲜血溅满船舱,又是一名匪人当场毙命。 众匪惊怒交集,同时举刀砍落,秦仲海顺势滚到桌下,他两腿只余一只,但这只脚完好无缺,乃是四肢中唯一堪用的,他狂吼一声,右足踢出,已将桌上油灯踢落,灯火落到杂物之上,登时烧了起来,大火蔓延,瞬间便波及船身,众匪惊骇之下,急急往后退开。 秦仲海趴在地下,口衔钢刀,转头瞪着众匪,口中还不住呜呜低吼,宛若野兽一般。众匪见他俯身趴地,全身浴血,背上还有幅狰狞可怖的刺青,一时吓得魂飞魄散,惊道:“这是鬼啊()!”大惊之下,直往舱外逃去。秦仲海肢急爬,-追到舱门,此时舱门火苗窜起,已将去堵住, 秦仲海自也无法追出、那几名匪徒见他停步,哪还敢恋战?只管上船起锚,落荒而逃之余,连同伴的尸都顾不得了。 琵琶骨被穿,左腿惨遭刖刑,四肢中废了肢,秦仲海却靠着不要命的狂性,居然杀了名匪徒陪葬,他嘴上一松,放脱钢刀,满身血污中,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他仰天狂吼,大叫道:“来啊!过来啊!你们这帮奸臣贼,怎么不过来杀我啊!哈哈!哈哈!” 船身着火,火势一发不可收拾,转瞬间便已烧到眼前,秦仲海此时已有疯态,霎时狂笑道:“老便算死了,也要死在黄河中!绝不跟你们这帮小贼死在一起!”怒吼声中,举头往舱板一撞,脑门鲜血长流,那板壁却不曾破,秦仲海狂叫一声,再次用力撞下,喀地一声大响,登把壁板撞出一个大洞,身往前倾斜,直朝河中坠落。 适值寒冬黑夜,四下不见一物,那河水宛若寒冰,秦仲海泡在河水之中,只觉全身发颤,呼吸更不由自主地急促起来,转瞬间麻木感便至腰问。 河水打来,身竟尔漂起,秦仲海自知死在片刻,要不溺死,要不冻死,但不知怎地:心下只感一片宁静。他仰望满天繁星,回思此生,虽称不上英雄无敌,但也是精彩纷陈,痛快之至!他纵声狂啸,霎时激发了英雄肝胆,高声唱道: 爷爷生在天地间!杀贼杀官把命玩! 阎王大帝奈我何?观音菩萨又怎般()! 难忍世间无义事,只为生平性情刚! 举刀乱杀随我心,明朝便死又何妨? 秦仲海哈哈大笑,纵声高呼道:“玉皇大帝你看好了!老秦仲海来啦!” 河水漂荡,秦仲海随波逐流,只觉身越来越泠,他自知难以支撑,便缓缓闭上了眼,静待死神降临。 正要昏迷之际,猛地一个大浪打来,竟将他带上半空,秦仲海双眼紧闭,嘴角却泛起微笑:“老天爷看我不顺眼,死前还要给我苦头吃。”想着想,身从半空坠下,身上一痛,竟似摔上了地面,秦仲海吃了一惊,他身在河中,焉能忽至岸边,莫非到了河底龙宫?他睁眼一看,却见自己躺在一只冰块上。 秦仲海仰天大笑:“老天爷!你不让我死是不是?难道你冥冥中***天意,还想让我干一番大事业么?哈哈!哈哈!”他笑得欢畅,腮边却滚下两行清泪。 寒风袭来,秦仲海上身**,连打寒颤,慢慢地睡意渐浓,他知道此时只要一睡,便会死在这悠悠河水上,但他满心都是自暴自弃的念头,根本不管明朝之事,哼地一声,迳自闭上了眼,沉沉睡去. 正文 第二章 风雨故人来 不知睡了多久,只觉鼻孔一阵发痒,秦仲海暴喝道:“操你奶奶雄!谁敢吵你老睡觉!” 猛地睁开双眼,只觉阳光耀眼,自己竟然倒在一处河岸,身旁几名孩童拿着羽毛,正拨弄他鼻孔为戏。几名孩童见他转醒,拍手笑道:“鬼醒了!鬼醒了!” 秦仲海大怒,暴暍道:“滚!”几名孩吓得屁滚尿流,急急往岸上逃去,一名孩童年纪幼小,实在逃不快,小脚在石上一绊,摔了个狗吃屎,登时大哭起来。 秦仲海哼了一声:心道:“这群孩没义气,留了个小鬼下来。”他勉强爬起身来,看向四周,只见远处有着炊烟,料来附近定有城镇,秦仲海嘘了口气,想道:“***,老天爷赏脸,那冰块居然飘到了岸边。”他勉强打起精神,察看身遭,只见自己上身**,全身上下除了这条裤,居然别无长物。 秦仲海苦笑两声,他人在异乡,身无分,又兼身体重伤,真可说是身处绝境了,只是他早已抱着烂命一条的想法,能活多久,便算多久,倒也懒得发愁,眼见那孩童仍在啼哭,粗着嗓便道:“小鬼!这是他***什么鬼地方?”那小童见他望着自己,只吓得全身发抖,放声哭道:“鬼大叔!别言我啊!别害我啊!” 秦仲海听他称呼自己做鬼,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模样,倒也有分相似,他啐了一口,笑骂道:“你***!老这般惨都没哭了,你好端端的又哭个什么劲儿?快给老住了!” 那孩童给他一骂,哭得更加厉害了。秦仲海眉头一皱,只想拿出糖果安慰一番,但此时身上仅有一条裤,如何请得出手?他摇了摇头,懒得再理那孩童,从岸边捡了只破烂枯枝,以之为杖,半拖半爬间,自朝镇上行去。 行人城镇,上满是行人摊贩,想来是处热闹地方,秦仲海不知自己身在何地,只想找人过来探问,可人虽多,却无人敢答理。众人见他断腿裸身,背后还有幅凶狠狰狞的剠花,都当他做凶神恶煞,看他朝自己探头探脑,自是远远避开,没人敢多看半眼。 秦仲海般无奈,只得蹲在墙角发呆,寻思道:“这下惨了,老钱也没了,腿又断了,这番兰州之行,却要如何去得?莫非要一爬去么?” 寒风阵阵吹来,只冻得他直打哆唆,他大病初愈,如何耐得起这般风吹,立时大声咳嗽起来。 秦仲海苦着一张脸,想起师父行踪飘渺,自己便能挨到兰州,说不定还是见不到他人,到时怕连活下去的勇气也没了。 他眉头紧皱,只感心头愁闷,匆听旁传来一声叹息,像是妇女所发,秦仲海抬头去看,只见一名少*妇望着自己,手上牵着一名女童,口中说道:“这人好生可怜,孩,把这铜板给他吧!”那女童脸颊红通通地,模样颇为可人,她小手捧着几钱,走到秦仲海面前,嘟着嘴道:“我娘说你很可怜,要给你一些铜板吃饭。” 秦仲海见那女童可爱,本想摸摸她的小脑袋,一听她把自己当作乞丐,忍不住勃然大怒,暴暍道:“怜你娘的大头鬼!老昂藏七尺之躯,又不是乞丐!给我滚远点!”那女童吓了一跳,手上铜板当啷啷地洒了一地,慌张之下,急急朝娘亲奔去,那少*妇安慰女童一阵,两人便急急走了。 那对母女离开后,地下却还留着几枚铜板,秦仲海看着地下的铜钱,心中感慨万千:“搞什么,老过去是四带刀,在边疆立下多少汗马功劳,岂知今日给人当成乞丐。真***没天理了。” 秦仲海唉声叹气,长吁短叹,在那怨天尤人,忽然之间,远远飘来一阵香味,那香味甜辣浓郁,正是鲜美可口的羊肉羹,秦仲海斜目去看,只见街边有人摆着摊,十来名客人各自聚拢,众人嘴上呼噜噜地,在那儿蹲坐围吃。 在这无边苦海之中,居然还有这等香气?秦仲海眯起眼来,狂吸了几口,甜啊、辣啊、羊肉的鲜味啊,都在这香味里,他眯眼吸气,已是馋涎欲滴。 秦仲海食指大动,他偷看地下的几钱,心道:“秦仲海啊秦仲海,肚要紧呢,还是骨气要紧啊?”他左右偷看几眼,眼见四下无人,当下嘻嘻一笑,自管爬向虬去,将铜钱偷偷摸摸地收入手中。想起有肉羹可吃,哪管什么死活?今朝有酒今朝醉,便死也做饱死鬼。那才是快活人生。 秦仲海满心喜悦,口中哼着小曲儿,以杖拄地,爬起身来,一跛一跛地离开。 正走间,忽听背后一个声音粗里粗气,喝道:“你这家伙是谁?打哪儿来的?” 秦仲海转过头去,只见一名猥琐男盯着自己猛瞧,那人身上衣衫破烂,想来也是名乞丐。秦仲海不去理他,自顾自地离开。那乞丐抢了上来,恶狠狠地道:“大胆小!谁准你在这儿行乞的?”秦仲海呸地一声,自往地下吐了口脓痰,喝道:“玉皇大帝。” 那乞丐茫然张嘴,问道:“谁?” 秦仲海暴喝道:“玉皇大帝!”他懒得再理这人,便要去买肉羹吃食。 那乞丐追了过去,喝道:“你给我站住!你可知此地是蒋门神的地盘?没他老人家的许可,谁也不准在这儿乞食!”秦仲海冷笑道:“滚你妈的,什么门神灶神,你爷爷还是阎罗王哪。”那乞丐听他口气好狂,又见他背上刺着一幅凶狠的猛虎,倒也不敢怠慢,大声便问:“你是哪条道上的?” 秦仲海给这么一问,反倒愣住了,他眼珠一转,笑道:“你爷爷出身西角牌楼,好啦,算是虎林道的吧。”那乞丐茫然道:“西角脾楼?虎林道的?江湖有虎林帮么?” 秦仲海只当那人是疯,全不理会,迳去摊边,对那摊贩道:“你这肉羹怎么卖?”那摊贩道:“五钱一碗。”秦仲海数着手上铜钱,却只有枚,他皱眉道:“我只买半碗,好不好?”那摊贩见他断了条腿,心下有些可怜他,微笑道:“钱也成。”便端了碗羊肉羹过来。 秦仲海闻得肉羹香味,大喜道:“多谢啦!”张开大嘴,呼噜噜地喝着热汤,他眯着双眼,嚼了几口羊肉,只觉嘴里辣呼呼地,身上便暖了起来,热汗冒出,两耳鼻头也下再疼痛,一时只觉人生好不快活,便算身残废了,只要能有这几口热汤喝,那又何必去死? 那摊贩见他吃得欢喜,当下笑道:“客倌挺饿的,不如再来一碗吧?”秦仲海哈哈笑道:“那不成,我身上没钱了。”那摊贩是个好心人,摇头便道:“客倌甭客气,这碗我请客。”取过秦仲海的汤碗,又为他舀了一大瓢。 难得遇上好样的,秦仲海心下甚喜,便要伸手去接,忽然腰问一痛,却是有人朝他狠狠地踢了一脚。秦仲海只靠单腿立地,如何抵挡得住?当下摔了出去,扑地倒了。他抬头一看,只见一名肥壮男狠狠看着自己,身旁还跟着十来名喽罗,其中一名猥琐汉正自指指点点,却是方才和他拌嘴的那名乞丐。 那摊贩见大批凶徒到来,如何敢挡?惊怕之间,急忙收摊逃走。两旁吃喝的客人也都闪到一旁,就伯招惹了流氓。 秦仲海爬起身来,喘道:“你我无冤无仇,为何打我?”那肥壮男沈声道:“没我蒋门 神的号令,谁敢在这儿行乞?”秦仲海哦地一声,才知这男便是什么蒋门神了,他干笑两声,道:“原来这是老兄的地头。失敬、失敬。” 蒋门神冷笑道:“现下知道还不嫌晚,你给我乖乖磕上个响头,叫几声亲爷爷,老便放你走。否则……嘿嘿……”说着举起拳头,朝天挥了挥,模样甚是狠辣。 秦仲海眯起了眼,心道:“好你个贼小,要狠要到老头上了。”他细看蒋门神的手掌,只见掌中隐隐有股黑气,秦仲海见多识广,知道这是河南地方流传的黑风掌,看来这个蒋门神武功不差,怕还是地方上的一名好手。 若在往日,他“火贪一刀”使出手来,便十个门神也给他砍成灶神,但此刻双肩残废,左腿断折,只剩下一条腿御敌,若要与这等好手硬拼,定会给黑风掌活活打死。秦仲海皱起眉头,寻思道:“好汉不吃眼前亏,这群人全是无赖,不必与他们拼命。不然枉自断送性命,实在过不智。”此刻不比河上遇匪的险状,那时自己若不赌上性命,必无生机,眼前局面并下为难,只要自己能够忍过一时屈辱,日后便能海阔天空,实在不必拼命蛮干。 心念于此,秦仲海已然跪倒在地,纳笑拜:“爷爷在上,小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爷爷,这给您磕头道歉罗。”蒋门神哈哈大笑,坦然受他叩拜,正是得意洋洋的写照,哪料到地下跪的秦仲海正自千般诅咒他的祖宗,直是骂得难听到家:“你奶奶个雄,你这歹命王八受老一拜,家里便死一人,两拜死一对,拜死精光。你等会儿回家,全家便要大出丧啦!”秦仲海心里咒骂不休,嘴上却笑嘻嘻地,兀自在那跪拜不休。 蒋门神见他乖顺,登时大笑道:“狗杂碎,知道厉害了吧!”说着伸脚出去,踩在秦仲海背上,直是狂妄不可一世,两旁喽罗更是窃笑不已。 秦仲海嘴上虽然谄笑,但毕竟不能尽掩虎狼之性,给蒋门神一踩,额头青筋立时暴起,目中更是凶光乍现,只是此刻敌众我寡,又没到生死关头,何须拼死搏命?当下默不作声,在那低头忍受,只求全身而退。 蒋门神见作弄他够了,便道:“好啦!以后街角那处便给你行乞吧!记得早晚来给爷爷磕头问安。”秦仲海满脸疲懒,仰头干笑两声,心道:“老早晚去你老婆炕上问安,送你个便宜儿姓蒋。”口中却道:“多谢大爷。” 两旁喽罗见他毫没骨气,都笑道:“这瘸好听话,真个乖巧哪!” 秦仲海爬地而过,跟着缩到街角,这才缓缓起身。他挖了挖鼻孔,虽说竭力克制,心中仍是不免烦躁:“你***,老这幅鬼德行,却要如何过去兰州?***,难道真要行乞过去么?” 想到此行前去寻访师父,不知有多少闲气要受,一时间:心中竟有些气馁,他摇了摇头,连吐了几口脓痰,也算去些霉运。 正寂寥间,忽听对街传来一声尖叫,似是女所发,跟着喝骂踢打之声不断,秦仲海侧目看去,只见一名美貌女给蒋门神拖着,后头一名老者哭哭啼啼,抱着蒋门神的腿,秦仲海熟知世情,不消说,又是那蒋门神在使威卖狠,玩那欺压善良的把戏。 只听那老汉哭叫不歇,垂泪道:“蒋门神!您老快别这样,我过两日便还你钱了,求求你放过我闺女啊!”远处传来喽罗的声音,暍道:“滚你妈的!你这老头整日拖欠钱银,再不拿闺女来押!难道要拿性命来偿吗?” 此时正值白昼,地方又是闹街,上却门户紧闭,无人敢多看一眼,更没半个人敢来多管闲事。秦仲海摇了摇头,想道:“看这群贼无法无天的模样,八成与官府有些渊源,否则光天化日之下,怎敢如此无耻?”他见那女楚楚可怜,那老汉又哭得凄惨,一时之间,只想出手去管,但转念一想,醒起自己泥菩萨过江,若非方才向人磕头讨饶,此时性命哪里还能留着?他心下叹息,便背转了身,只作不见。 秦仲海闭上了眼,不愿去看,但那对父女呼天喊地,叫声还是不绝入耳。只听蒋门神喝道:“滚你妈的!你这死老头,别再死抱不放了,小心我打死你!”那老汉不依,只在啼哭不止,秦仲海心下难受,只掩住了双耳,就盼能蒙混过去。 忽然之间,远处响起一声断暍,跟著有人滚了过来,碰到了自己背后,秦仲海回头看去,只见那老汉倒在自己身旁,却是给蒋门神踢了一脚,竟尔骨溜溜地撞了过来。 那老汉倒在秦仲海身边,满脸是血,兀自啼哭道:“蒋老爷……求求你放过咱闺女啊!我不过欠你两本钱,你却硬赖我五十两纹银,还硬要我拿闺女来还,你不能这样啊!” 蒋门神不去理他,迳自向那女孩儿一笑,道:“走!你爹爹不济事,咱们这就去洞房花烛吧!”那女哭得死去活来,大声尖叫:“爹爹!救救我啊!救救我啊!”她不知从哪儿生出的气力,一股脑儿扑了出来,趴在那老汉脚边,哀哀啼哭。 蒋门神大怒,喝道:“给我拖过来了!”几名喽罗吆暍一声,便往前冲来,那老汉急忙拉住女儿,双手使力,死命将她抱在怀里,几名喽罗死命来拉,却都分之不开。 蒋门神怒道:“搞什么!连个老头也摆不平!”他挥舞双掌,便朝那老者走来。 秦仲海情知蒋门神掌力了得,倘若一掌打在那老汉身上,只怕当场便要了他的其叩,他不愿那老汉如此丧命,但自己武功全失,若要上前助拳,不过白饶一条性命而已。他轻叹一声,撇开了头,不愿去看那对父女的惨状。 猛听喀啦一声响,那老汉胸口挨了一记黑风掌,肋骨登时断折,那女孩儿放声大哭,尖叫道:“爹爹!”秦仲海侧目看去,只见那老汉口吐鲜血,两眼翻白,但双手犹在紧抓女儿不放。 蒋门神喝道:“你放不放!”那老汉咬牙道:“你便打死我,我也不放,不放……” 蒋门神狞笑道:“打死便打死,那有什么了不得的?”轰地一掌劈去,正中那老汉肚腹,那老汉如何吃得了沉重掌力,身如同破布袋一般,登时飞了出去,撞上土墙,已是出气多,入气少,眼看便是不活了。 蒋门神命人拉过他的闺女,淫笑道:“你越费我气力,一会儿你女儿越多折腾。”说着往那女孩儿脸上一摸,笑道:“一会儿快活时,你便要忘了自己姓啥名谁啦!”那女孩不住啼哭,口中叫着爹爹,脚下却给硬拉着走了。 那老汉听了蒋门神的无耻说话,直是心头淌血,他绝望惨嚎,仰望穹苍,悲声道:“老天爷……老天爷……都说你法力无边,你的眼睛呢?我们穷人家却为何这般命贱,生来便是给人做奴隶么?上苍啊上苍!我们也是人哪!”他悲声狂吼,跪倒在地,泪水却是滚滚而下,显是悲愤已。 秦仲海全身震动,他看着那老汉的惨状,心中直是狂涛怒波,霎时之间,想起了生平志向。 英雄志!快意恩仇而已! 秦仲海扶住泥墙,霍地站起身来,暴吼道:“狗杂碎!给老站住了!” 众喽罗吃了一惊,纷纷回过头来,那蒋门神本待离去,此时听得秦仲海的暴喝,也不禁一愣,登时停步。 众人见秦仲海瘸着一条腿,满脸杀气的望来,都不知他意欲为何,一名喽罗笑道:“你这瘸,想要干什么啊?” 秦仲海冷冷地道:“放开这女孩。”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一睑愕然,眼看这瘸适才磕头求饶,是个没半点骨气的人,谁知此际居然充起英雄好汉,莫非是看上这美女了?众人忍俊不禁,霎时同声大笑。 秦仲海双目生出凶光,森然道:“再问你们一次,放人不放?”一名喽罗走上前去,对着秦仲海就是一耳光,喝道:“狗一样的瘸,便你这残废儿,也来逞什么英雄?”秦仲海嘴角流血,仍是沈声道:“我再说一次,把这女放了。”那喽罗听他说得狂,忍不住哦地一声,涎着睑道:“老不想放,你打算怎么办啊?” 秦仲海淡淡地道:“那只有死了。” 那喽罗哈哈大笑,正想打出耳光,猛地秦仲海往前一扑,已然压在那喽罗身上,只听一声惨嚎,那喽罗脸上竟给硬生生咬下一块肉来。那喽罗痛到骨里了,纵声惨叫道:“救命啊!快来救命啊!” 这群喽罗只是地方的流氓,什么时候见过豪侠了?此刻秦仲海满嘴是血,如鬼怪般嘶咬不休,众喽罗吓得心惊胆颤,纷纷往后退开。 蒋门神喝道:“你们还呆在那儿干什么?还不快去救人?”众喽罗答应一声,急急抓向秦仲海,秦仲海虎吼连连,着地乱滚,真个是逢人就咬。一时几个喽罗给他扑倒在地,不论脸上臀上,都给他硬生生地咬下肉来,比之疯狗还要凶狠十倍。 蒋门神越看越怒,大声道:“死小!我弟兄你也敢咬!”他狂喝一声,举脚便往秦仲海腹中踢去,蒋门神身怀武艺,岂是寻常人可比?秦仲海虽想闪躲,却是晚了一步,大脚踢下,直把秦仲海踢得高高飞出。 秦仲海口吐鲜血,摔倒在地,蒋门神犹觉不足,怒道:“你这小好大胆,非但到我地盘来捣乱,还来咬伤我弟兄,今日下活剥你的狗皮,如何出得了老胸口恶气!”当下伸起醋钵大的拳头,便往秦仲海身上招呼。 眼看蒋门神挥拳欲打,秦仲海着地滚开,反朝蒋门神腿上撞去,这下滚动身法乃是方敬所传,蒋门神如何躲得过?霎时便给他撞倒在地。秦仲海张开血盆大口,奋力往腿骨咬落。蒋门神给人狂咬一口,登时痛彻心肺,一时长声惨嚎,大叫爹娘。 两旁流氓见秦仲海如同疯狗,都是惊得呆了,蒋门神又哭又叫,喊道:“你们快拉开他啊!快啊!几人慌忙去拉,使尽力气分开两人,但秦仲海拼尽全力,死命啮咬之下,谁能拉他得动?此刻大街混战不休,秦仲海孤身一条疯狗,在那血战数十人,那女孩儿无人看管她,当下趁着乱,急忙扶起爹爹,父女俩半滚半爬地走了。 蒋门神痛得眼泪鼻涕齐流,尖叫道:“快!快杀了他!”众流氓取出木棍,朝着秦仲海背后打落,秦仲海吃痛,心中的忿恨却更深了,直把蒋门神当成江充来咬,恨不得将之一口咬死,猛听喀啦一声,蒋门神的腿骨已碎,当场大哭道:“妈呀!饶命啊!” 两旁流氓又惊又怕,木棍打得更狠了,秦仲海身上脸上无一不中,额头更被打得鲜血长流,但他只当自己是死人,始终紧咬不放。 一人灵机一动,举起木棍,猛朝秦仲海断腿处打下,那伤处日前才结了痂,不曾痊愈,此时给木棍打落,伤处立即破裂,秦仲海痛得仰天狂叫,嘴自松了,蒋门神急急把脚抽回,也是疼得脸色惨淡,他抓起秦仲海,运起黑风掌,猛力朝他胸口打下,只听喀啦一声,秦仲海胸口肋骨断折,口中鲜血直喷而出。腿间软倒,更已跪地不起。 蒋门神适才爹娘祖宗地乱叫,着实丢脸已,又羞又怒之间,放声骂道:“你这个狗残废!老杀了你!”从边抱起一块大石,直朝秦仲海脑门砸落。 秦仲海望着迎面而来的大石,此刻胸前骨折,全无气力闪避,大石砸落,自己必会脑浆进裂,死于非命。只是说来奇怪,将死之际,心里竟没半分感觉,好似能这般放手痛杀,便死也遂心。秦仲海性仰头大笑,形容如癫如狂。 便在此时,街边行来男一女。四人听到秦仲海的笑声,忍不住驻足观看。一名男指着秦仲海,惊道:“大姊!你看那残废背上的刺花!”那人形貌如兔,两颗门牙突起,模样甚是怪异。 说了这话以后,只在拉着一名女不放。那女“啊”地一声,道:““他日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那是龙头大哥的刺花!” 那兔般的男皱起眉头,道:“这刺花怎会在这儿出现?”那女如何知情,眼看那残废性命已在片刻,当下双足一点,飞身过去,将蒋门神拦住,喝道:“你干什么!这般欺侮一个残废?” 蒋门神雄霸地方,什么时候怕过谁了,一见这女过来罗唆,立时怒骂:“贱货,给老滚远点,休来多管闲事!”那女冷笑道:“看你身强体壮,却只会欺侮残废人,难道不知耻么?”蒋门神大声道:“骚娘儿回家给人压去,少来这里卖骚!”说着便往她脸上掴去,那女听他骂得轻贱:心下狂怒,霎时提声轻叱,众人眼前一花,陡地飞镖疾射而出,蒋门神闪避不及,啊呀一声惨叫,手上鲜血淋漓,已中了一枚钢镖。 那女冷冷地道:“看你我无冤无仇,这镖便没上毒。只是你要敢嘴贱,休怪我下手不容情!”蒋门神喝骂道:“下贱婊!妓女!没人要的烂……”那个“货”字还没说出,那女 呸地一声,右手轻扬,飞镖直朝他嘴上射去,蒋门神先前吃过亏,急忙侧头闪开,谁知这镖只是虚招,那女还有后着,咻地一声,一镖后发先至,直朝嘴唇飞来。蒋门神闪避不开,登给射破嘴唇,飞镖力道不歇,尚且撞落门牙,直直射入嘴里。 这镖如此阴毒,蒋门神如何承受得起?霎时“啊”地一声惨叫,滚倒在地。 一名喽罗颇知江湖事,见暗器手段厉害,大惊道:“这是双喜燕,她是红粉麒麟言二娘!” 众人听了“红粉麒鳞”四字,登时惊骇出声,仿佛言二娘是头六臂的怪物,众人惊叫声中,夹着蒋门神急急逃走。那言二娘的几名弟兄不肯放过,手提棍棒,一上前追打,一时大街上惨叫连连,不少喽罗当场头破血流。 言二娘不去理会他们,她蹲下身来,低头朝秦仲海背后刺花看去,喃喃地道:“这刺花真与龙头大哥的一模一样,这人到底是谁?”她翻转秦仲海的身于,陡地见到他高鼻阔口的一张脸,言二娘全身一震,颤声道:“是……是你……” 秦仲海紧闭双目,满脸鲜血,已是昏迷不醒,根本答不上半个字儿。 那女正是言二娘、自怒苍山毁败后,她便带着弟兄四处流亡,一年前她行刺银川公主不成,与当时奉命护驾的秦仲海大打出手,两人激战一场,言二娘大败亏输,心灰意冷之余,竟在怒苍山顶自杀,却又蒙强敌秦仲海出手解救,是以两人曾有一面之缘。当年小兔哈不二、铁牛欧阳勇、金毛龟陶清等人给秦仲海捉住了,却又给银川公王释放,此际早从天山返回中原,没想却在此见到了秦仲海。 哈不二等人毒打无赖,大呼痛快,眼看流氓远走,便各自走回,待见了秦仲海的面貌,众人都是为之一惊。哈不二茫然不解,奇道:“这家伙不是朝廷鹰爪么?他武功高强,怎会变成这幅德行?” 言二娘自也不知内情,她望着秦仲海,忽尔想起两人在怒苍山顶接骨的往事,忍下住脸上一阵羞红,伸手掩住了胸脯。哈不二看她脸色晕红,不由愣道:“大姊怎么了?给黑风掌扫中了么?” 言二娘娇咳一声,脸色却更显得羞红。一旁陶清心思细腻,见大姊脸色有异,料知定有心事,忙圆场道:“别说这些了。这人当年放过咱们性命,算是有些恩义,先把他带回去吧!”众人答应一声,“铁牛”欧阳勇身形高大,当下便由他背起秦仲海,一同回客栈去了。 秦仲海身本虚,又中了那蒋门神的黑风掌,回到客栈后,只是昏睡不醒,言二娘怕他伤势加重,连夜找了大夫过来治伤。那大夫见秦仲海**上身,双肩破损穿孔之处清晰可见,不由得大吃一惊,道:“他琵琶骨被穿,这是什么人干的?” 言二娘不曾察看伤势,待细看了秦仲海的肩头,也是赫然一惊,颤声道:“真的被穿了……这……这是怎么搞得?”那大夫是个醒觉的,见她不知内情,倒也不便多问,自管将秦仲海肋骨断处扶正,架上了木板,不敢多置一词。言二娘一旁守着,低声问道:“他的伤严重么?” 那大夫叹了口气,道:“这人肋骨折断、左腿齐膝被斩,过几日都能愈合,麻烦的是肩上的伤处,他琵琶骨被穿,终身使不出气力,怕要成为废人了。言娘惊道:“废人?你……你是说……”那大夫面带怜悯,道:“恕在下见识浅薄,这种外伤我无能为力。” 眼看言二娘茫然张嘴,那大夫自也不敢多说,他见秦仲海身上伤势怪异,十之**是朝廷钦犯,那大夫深怕惹祸上身,当下开了几服药方,便尔匆匆离去。 那大夫走后,言二娘独守榻边,她望着秦仲海昏迷不醒的面孔,心道:“这人过去专替朝廷办事,可身上又有那幅刺青……真是奇怪了。”想起那日自己在怒苍山上吊自杀,若非秦仲海出手相救,自己早巳死于非命,事隔年余,二人再次相见,没想到是这个场面。言二娘轻叹一声,心道:“他武功高强,心地也算可以,想不到却成了这模样,唉……真是世事难料啊。” 却说秦仲海昏睡不醒,身更是动弹不得,眼看便要活生生饿死,哪知天外飞来好事,竟有汤汁自行流入嘴中,只是秦仲海这人不识好歹,虽在昏迷间,仍是焉挑嘴,遇上鲜肉汤,咂咂嘴,多吞两口,遇上苦药,呸地一声,全数喷出嘴去。睡梦间还有人过来擦抹身体,好似在为自己换药, 秦仲海给纤纤素手一摸,只觉舒坦之至,非但忘了身上种种苦楚,更常无端发出淫笑。 这日气候严寒,炕上暖和,秦仲海身上盖着棉被,自管呼呼大睡,正睡得舒爽,忽然有人抚摸自己胸口,秦仲海给摸了一阵,已觉身在仙境,忽然问,又闻到鼻端飘来的一阵淡淡幽香。所谓饱暖思淫欲,秦仲海陡闻香气,心中登起淫念,他睁开了眼,只见一张红扑扑的粉脸,正往自己胸口探视。 天外飞来美女,秦仲海自是又惊又喜,他搞不清自己身在何处,脑中只胡思乱想:“老不是在给蒋门神毒打么?怎会忽然冒出一名女?啊!是了,定是蒋门神的老娘知道儿不肖,特来给老赔罪了?” 秦仲海心中狂喜,眼见那女仍在抚摸不休,当下一把往胸前抱去,大笑道:“蒋老母!别摸我了!换老来效劳啦!”跟着凑出大嘴,便往那女脸颊吻去。 猛听一声尖叫,那女将秦仲海一把推开,大喝道:“疯!”秦仲海给这么一推,立时撞上照壁,胸口断骨移位,煞是疼痛,忍不住呻吟起来。 那女气急败坏,怒道:“无耻轻薄!活该疼死你!”秦仲海抚胸喘息,心道:“好泼辣的老母,无怪会生出蒋门神这般下流的儿。”他咒骂几声,抬头去看那女,只见眼前的美女十来岁年纪,模样分煞气、七分艳丽,正是当年与自己大打出手的言二娘。秦仲海大吃一惊,双手连摇,颤声道:“你不是言二娘么?什么时候变成蒋大妈的?” 言二娘听他满嘴胡言乱语,忍下住大怒欲狂,喝道:“蒋你个大头鬼!胡说八道什么?若不是本女侠出手救人,你早给人活活打死了,还能在这里作怪?” 秦仲海啊地一声,道:“是你救了我?”言二娘点了点头,道:“一报还一报,当年你救我性命,我也还你一次恩情,从此咱们两不相欠。秦仲海听她提起往事,不由得尴尬一笑,他望着自己的断腿,叹道:“说得好,正是一报还一报……只是未免来得快了些……” 秦仲海此言满是凄凉无奈,自有无限感伤,但言二娘性直爽,乍听之下,又怎知其中的弦外之音?当下只嗯了一声,道:“我记得你姓秦,好像叫什么……什么海来着的……” 秦仲海听她支支吾吾,把自己名字叫得歪七扭八,忍下住咳了一声,接口道:“仲海。” 言二娘点了点头,道:“对,秦仲海,好像就是这名字。”她说着话,脸色忽然一红,竟有些扭扭捏捏,其实她对秦仲海记忆深刻,怎会记不得他的姓名?只是自己身为女,若将人家的名字牢记在心,不免惹人讪笑,便只能套问姓名遮掩了。 言二娘低头半晌,又问道:“那时你不是公主的侍卫么?怎么沦落成这个样?”秦仲海微微一笑,摇头道:“我不是公主的侍卫。”秦仲海最后一个职务乃是虎林军统领,官至四带刀,秩比锦衣卫统领还大,若要说出身分,定会吓言二娘一跳。只是他一向不喜卖弄身分,何况此时流亡江湖,往昔便有天大的来历,眼下也只是个笑话,当下便不多提过去的事迹。 言二娘微微点头:心道:“他与咱们龙头大哥同姓,背上又有那幅剌青,说不定有什么渊源。 且让我来探一探。”她沉吟半晌,又问道:“你背上刺花哪来的?” 一提背上刺花,立时勾起秦仲海的心事,他想起刘敬,又想到未曾谋面的父亲,心下一酸,便只微微苦笑,并不回话。 言二娘见他眉宇间满是愁苦,登时留上了神,轻声道:“我识得一个人,他背上也有一幅刺花,与你的一模一样,秦将军,你这刺花到底打哪来的?可否跟我说?” 秦仲海与她不过道上相逢,虽不到素昧平生的地步,却也没甚交情,如何能明说实情,他心下愁苦,脸上却不动声色,只装了一张笑脸,随口胡扯道:“唉……不瞒你吧,这刺花是我几个月前刺上的,足足花了万两银,说来真是贵啊……” 言二娘将信将疑,道:“你可别诓我,谁给你剌的,带我去瞧瞧。” 秦仲海见她秀眉微撇,好似信了自己的鬼话,料知她是个老实人,他天生最是捣蛋,想起有乐可搞,更是装得般为难,叹道:“不能说啊,我答应过人家的。”言二娘嗔道:“不过是个刺花师傅,有什么不能说的,我还能杀了他么?你快快告诉我,这花是谁刺的?” 秦仲海叹道:“好吧,既然救命恩人要问,我也不能不招啦。那地方叫宜花院,是一位姓言的婊…姑娘给刺上的,唉……也不知她还认不认得我……” 言二娘心下一愣,想道:“姓言的表姑娘?怎么剌花师傅是个女的,居然也姓言?”想着想,忽地大怒,一掌便往秦仲海头上打去,啐骂道:“贫嘴!还敢戏要我!” 秦仲海脑门给她打了一记,登时哀哀告饶,言二娘呸了一声,骂道:“你再不说实话,我便把你丢回大街上,活该饿死你!秦仲海见言二娘老实,言两语一激,便给逗得团团转,他心下甚觉有趣,顺口调侃道:“你要舍得,自管丢吧!” 言二娘听他满口轻薄言语,忍不住又羞又气,正想将他扔出房间,眼角一瞄,又瞧见了秦仲海的断腿,方才醒起眼前这人早成残废,若非天生豁达已,怎能与自己这般说笑? 她望着秦仲海,暗生同情之意,只是脸上不能露出怜悯,免得被他多占便宜。当下娇哼一声,道:“不说就算了。只是你既然是个朝廷命官,又有谁能下这等重手,把你害成……害得那么惨?” 秦仲海嘿嘿干笑,摇头道:“朝廷的事还不就那一套,你要给人斗垮了,便成了丧家之犬,边的野狗,有谁打不得?嘿嘿,这等丢脸的事,没什么好说的。” 言二娘叹了口气,道:“朝廷这帮人最最恶毒不过,那时你啊……还拼着老命劝我归降,要真听了你的话啊,包管下场比你还惨,早成? ?乱葬冈的死尸啦!面说着说,想起朝廷对待自己一家的恶毒,心头越感气愤,只在咒骂不休,看来对满朝武真个是憎恶万分。 秦仲海知道言二娘丈夫失踪,兄长阵亡,全为官府所害,不免对朝廷中人憎恨仇视,只是事已至此,便算骂得口干舌燥,也不过白费唇舌而已。秦仲海轻叹一声,坐直了身,左右打量自己身处的房间,他见窗边放着几株盆栽,房里流香暗飘,茶几摆着琉璃烛台,火光映出,好似灯笼一般。 秦仲海见房中布置得颇为雅致,不禁心下一奇,打断了言二娘的咒骂,问道:“这儿挺漂亮的,是你的闺房么?” 言二娘露出一抹微笑,道:“这是我开的店。你住的是间上房。”秦仲海张大了嘴,惊道:“你开的店?难道你找到老公了?” 言二娘听得此言,却幽幽叹了口气,道:“二年来,我走遍大江南北,仍旧找不到夫君的下落……唉……过了这许多年,我也慢慢想通了,兄弟们年岁越来越大,总不成一直这样流浪下去。我思来想去,便想找个地方落脚,日后带着他们做些小买卖,也好让他们娶妻生,安身立命。” 秦仲海左右探看客房,笑道:“看你这房布置得干净别致,将来包管鸿图大展,生意兴隆,我看你这老板娘马上要发财啦!”言娘脸上一红,似乎有些腼腆,说道:“你别笑我了,我这个料只会杀人打架,若非走投无,又怎会抛头露面,出来做这些营生?” 秦仲海笑道:“这营生有啥不好?不偷不抢的,哪里输人了?看你那几个弟兄又是酒保、又是大厨,个个都是厉害角色,你这般安排,那可是替他们找了好出,他们都该庆幸有你这好大姊哪!”言二娘噗嗤一笑,道:“你这张嘴真甜,尽逗人开心。” 秦仲海听她夸赞自己,登时哈哈大笑,言二娘见他一双眸炯炯有神,尽在自己身上游来移去,想起那日山上接骨的情事,心下大羞,伸手遮住了身。 秦仲海见她本来英风爽飒,却忽地露出小女的羞态,想来她非但天性老实,还该是个十分娇嫩的女人。秦仲海微微沉吟,想道:“这女人外冷内热,其实生性很是温柔。看她这块料,定是靠着武功匠硬,不然怎能当人家的大姊?”当下脱口便问:“二娘,你是么妹出身,对不对?”言二娘啊了一声,颔道:“你怎么知道?我以前告诉过你么?” 秦仲海哈哈一笑,随口扯道:“那倒没有,我恰巧会相命,一看你的眉毛,便知你是个小么女了。” 言二娘与他相处时日不长,还没见识秦仲海信口雌黄的本领,听了这话,只是半信半疑。其实秦仲海哪里懂得相命了,只是看言二娘举止气质较常女为娇,猜知她是么妹出身,果然给他一举中的了。秦仲海笑道:“你要是不信,一会儿把生辰八字给我,我帮你起个卦,包你趋吉避凶、财源广进,你谢我都来不及哪。” 言二娘做了个鬼脸,取笑道:“听你夸口的,你要这么厉害,又怎会弄成残废?” 秦仲海原本与她说笑,心情甚是快活,好似自己身体重新完好,又变回那个自在逍的将军,此时猛听了“残废”两宇,霎时如同当头棒喝,一时脸色恁煞苍白,望来为吓人。 言二娘心下愧疚,知道自己无意问刺伤了他,歉然道:“对不住,我不是有意这样说的,你快别难过了。好不好?”言二娘是个直性人,却不知自己这般直言安慰,不免真把秦仲海当作了可怜人,反而更着形迹,非但抚慰不了人家,反而让他更加无奈。 果然秦仲海听了这话,心中更感酸楚,但他毕竟饱经历练,等闲不露真性,当下下动声色,强笑道:“谁难过啦?你可别胡乱编排呀!我明白说了吧,老秦仲海身体虽残,心却不残,照样活泼泼地转坏主意,你要小看我,当心给我害了!再听了,老双手虽残,嘴却不残,一样开口骂人祖宗娘亲,十八代中绝不少个半代!这叫做体残嘴不残,懂了么?”说着说,竟然仰头大笑起来,模样甚是得意。 言二娘见秦仲海脸上挂着笑容,但眼神中却透出一丝凄苦,她看在眼里,心下更觉不忍了,她知道自己口才不佳,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安慰,叹息一声,道:“别说这些了。我去拿些吃的来。” 当下替他拢了拢被,转身走出房门。 秦仲海看着她苗条的背影,泪水再也忍耐不住,扑飕飕地落了下来,当年他与言二娘见面时,自己还是个武功高强的游击将军,谁知现下却成了躺在病榻上的废人。他不愿人前失态,便把眼泪擦在棉被上,擦了几下,恐怕留下痕迹,性连鼻涕一起擤了上去,免得给人发现自己掉泪。 过不多时,言二娘瑞了碗稀饭进来,正要奉上,忽地惊道:“你这是干什么?怎么在棉被上擤鼻涕?”秦仲海呸了一声,讪讪地道:“什么鼻涕?我还尿床呢!快把吃的端来,爷爷饿啦!”言二娘原本对他是同情,待见了无赖模样,也不禁微感生气,她摇了摇头,把稀饭递了过 去,没好气地道:“你身不方便,要不要我帮你?” 秦仲海伸手接过,笑道:“不过吃个稀饭,有啥大不了的?”他手端饭碗,哪知手上实在无力,连连颤抖之下,热汤从碗里泼出,只溅得满手都是()。 秦仲海见自己如此不济,心下如同刀割,只是强笑道:“***!这鬼稀饭怎这般烫手?你扶我起来,我上桌去吃。”言二娘微微摇头,伸手接过饭碗,柔声道:“你好好躺着,我来喂你吧。” 秦仲海呸了一声,拂然道:“我堂堂一条铁汉,要你喂什么?”说着硬要起来。 言二娘不去理他,迳在碗里舀了一匙稀饭,送到秦仲海口边,腻声道:“来,张开嘴,吃了吧。”秦仲海尴尬一笑,道:“别闹了,真当我是岁婴孩吗?” 言二娘笑了笑,凑上睑去,与秦仲海相隔咫尺,柔声道:“别要逞强,乖乖把嘴张了。嗯?” 看她神态温婉,真把秦仲海当成幼儿来看了,秦仲海是个刀头舔血的狂徒,此时身受女细心照拂,那是前所未有之事,一时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连番催促之下,也不便拂逆她的好意,只得依言张嘴,那稀饭含在嘴里,温温热热的,却说不出什么滋味。 言二娘微笑道:“好吃么?”秦仲海做了个鬼脸,只想说几句笑话调侃,哪知一时之间,心中突生异感,感觉像是怪怪的,不仅说不出半句话来,连那口稀饭也是难以下咽。 言二娘却未察觉异状,她又舀了一匙,低下头去,轻轻在汤匙上吹了几口,柔声道:“来,再吃一口吧()。”她把汤匙送到秦仲海嘴边,满面温柔地看着他。秦仲海痴痴望着言二娘,霎时心中酸苦,眼眶竟尔红了,当下急忙别过头去,不再说话。 言二娘微觉奇怪,道:“你别难为情,快来吃吧!” 秦仲海把脸朝向照壁,嘶哑着嗓,低声道:“谢谢你,我已经吃饱了。劳烦你帮我雇辆车,我有些急事,一会儿赶着走。”言二娘心下诧异,惊道:“你……你重伤未愈,外头又是天寒地冻的,你想去哪里?” 秦仲海面向壁板,却是一言不发。 言二娘摇了摇头,霎时放下饭碗,伸手出去,硬把秦仲海的脸面转向自己,凤眼低垂,只在注视病榻上倔强的男。 秦仲海避开了她的眼光,神情竟有些慌张。 言二娘神色郑重,摇头道:“你的性命是我救的,你便得乖乖听我的话。我现下要你吃饭,你便快吃,哪里都不准去。”她不容秦仲海分说,取起汤匙,一瓢瓢送入他的口中,每当汤汁溅出,言二娘便取出手巾,替他擦拭嘴角。 出道以来,何尝如此狼狈?秦仲海被言二娘一口接一口喂着,想要转头逃避,却又抗拒不了人家的温情,他口含稀饭,想起日后便要这般日,一时心酸难忍,残废以来的种种痛苦全数爆发,悲伤、无奈、绝望,同时撞入心坎…… 秦仲海闭紧双眼,他知道眼泪便要垂下。他用尽全身内力,拼死不让泪水渗出,但他内息荡然无存,眼角哪还听半点吩咐? 终于,眼眶一红,腮边滚下了泪水()。那威风的大老虎终于哭了,竟在外人面前坠下虎之泪。 先前秦仲海谈笑风生,装得没事人似的,此时终于垂下泪来,言二娘看在眼里,心下也甚难过,她不知该如何安慰,只得握住秦仲海的大手,低声道:“别哭了,就把这儿当作自己家,专心养伤,好么?”她叹息良久,伸手帮秦仲海擦去了泪水,默默收拾碗瓢,转身离客。 言二娘走了出去,房里只剩秦仲海孤身一人。 在这宁静祥和的乍后,秦仲海张大了一双眼,怔怔望着窗外。他没有气力移动身,他唯一能做的,只剩紧咬自己的嘴唇。 废了,残了,哪里也去不了。***,你还能咬吧? 咬……咬到破,咬到裂,咬到渗出鲜血…… 血水混着眼泪,缓缓流入嘴中,秦仲海舔了舔,只觉那滋味好生甜美,竟比酒水还要醇…… “哈哈!哈哈!”他就这样笑了起来. 正文 第三章 自古圣贤多寂寞 “武之政,布在方策,其人存则其政举,其人亡则其政息。” 这段话出自中庸第二十章,昔年哀公问政,孔夫便告诉他“为政在人”,取人以身,修身以道,修道以仁,唯有勤修君之道,方能以爱人之心,行仁者之政,而使天下平。 千年来,这段话不知有多少士大夫读过,可古往今来,世间读书人何止千万,茫茫人海中,真能切身履行的又有几人? 午后大雪纷飞,雪花落在屋瓦上,更显得静谧安详。顾倩兮守在客房里,独自沉思往事。 这日正是己巳年除夕,景泰十二年的最后一天。爆竹一声除旧岁,当此岁末时光,顾府上下忙里忙外,就等着今晚的围炉守岁。不过今年有些不同了,家里多了一人过来守岁,顾倩兮微微一笑,心里现出了温情,她放落手上的书本,转头望着炕上的年轻男。 “卢郎……”顾倩兮轻抚情郎的脸颊,眼中露出了爱怜。 当年在扬州仰天悲吼的穷苦小厮,在京城茶铺里掉头离去的傲骨书生,现下终于安安静静地躺在她身边。这一刻,没有为天地立心的豪情、没有乱世章的悲愤……剩下的,只有午后的和煦阳光,窗外的静谧雪景,顾倩兮缓缓卧倒炕上,躺在卢云身侧,睑蛋儿枕上情郎宽阔的胸膛,心中感到了平安。 顾倩兮望着卢云的侧脸,挺直的鼻梁,坚毅的下颚,再再点出他脾气的刚硬,即使在睡梦中,他的眉心也是紧锁着,好似有什么难言苦处。 顾倩兮轻轻颤抖:心中忽然感到忧虑:“卢郎啊卢郎,你已经高中状元,扬名立万了,为何还不开心呢?究竟你在求什么?为何你总是不能平心日?” 她轻轻叹了口气,望着自己手上那本残破书册。也许,答案就在这本书里头。那是再平常不过的四书了,外观古旧,书页里却写满了蝇头小楷,那是卢云亲手记下的心得。 风骨、丹心、死谏、杀身以成仁,宇里行间,一个又一个飞舞的红宇,再再让人怵目惊心。 “孔夫啊孔夫,你究竟要把我的情郎变成什么样的人?你希望他毁了自己么?” 顾倩兮呆呆望着熟睡中的卢云,好似痴了一般。 却说卢云无缘无故,怎会睡在小姐身边呢?原来昨夜顾嗣源趁着佳节时光,便宴请京中好友,前来府里聚会饮酒,诸人欢饮之余,却把卢云灌得烂醉如泥,终于醉成这个模样。顾倩兮虽也饮了些酒,但毕竟没喝多少,一早便起身照料情郎,直到此刻都不曾离开半步。 说起顾嗣源的家宴,却有些典故在里头了。原来腊月十九那夜,“剑神”愤然出手,卓凌昭仗着一身神功,除了杀死数名侍卫,还险些把江充当场戳死,据御医说道,江充手臂、肩膀两处重伤,将有个月动弹不得,非但不能批阅公,连下床行走也有困难。少了奸臣撑腰,一众乱军暴民自然散去,刘敬垮台后的乱局终于告一段落了。 当此天大喜事,朝中大臣谁不是额手称庆?只是碍着江充的面,不好公然叫好而已,也是为此,顾嗣源才假借过年因头,在府里好好庆贺一顿。 难得家宴,诸位朝官心情激昂,破口大骂江充之余,自不免多喝了两杯,卢云与顾倩兮陪坐在旁,众家叔伯见了这对璧人,心中称羡,又听说卢云曾在柳昂天麾下为官,军旅出身,武全才,更拼命拿酒来灌,顾倩兮虽然尽力阻挡,但卢云是个老实头,向来酒到杯干,不懂推拒,终于给灌得不支倒地,让阿福等人抬回客房去了,直弄到现下还没醒来。 顾倩兮昨夜不得好眠,今日又起了个早,着实疲惫,她环抱着卢云,一时间睡眼惺忪,慢慢也睡了。只是憩不半刻,便听有人叩门,顾倩兮吓了一跳,急忙睁眼,此刻自己抱着情郎,虽无违礼之事,却也不能给人撞见,当下连忙起身,稍稍了衣衫,便迎上开门。 房门打开,只见门口站着一名老者,模样清翟瘦削,正是她的父亲顾嗣源。顾倩兮福了一福,轻声唤道:“爹爹。” 顾家是官宦世家,讲究礼法,纵然亲如夫妻父女,日常无人时也不能少了应对,久而久之,自然生出一股教养,自与江充那些横发横破的匪人不同。 顾嗣源走入房来,见卢云仍在昏睡,低声便问:“怎么,醉得这么厉害?”顾倩兮嗯了一声,道:“昨夜你们十来人轮着灌他,谁能撑得住?” 顾嗣源听女儿说话微有怨怼,想起女大不中留的道理,不禁摇头苦笑,他拉开一张凳,自行坐下。顾倩兮一言不发,替父亲斟了杯热茶,便也陪坐身侧。 顾嗣源见她神情不悦,微笑便道:“多灌云儿两杯,你就生爹爹的气了?”顾倩兮秀眉紧蹙,摇头道:“女儿哪来的胆,敢生爹爹的气。”知女莫若父,顾嗣源见爱女那幅神气,知道她心里着实不开心,他抚着女儿的小手,道:“你别这样,男汉大丈夫,谁不多喝两杯?也是你那些叔叔伯伯好生喜欢卢云,这才多灌了几杯黄汤,你该往好处想才是。” 听得父亲的朋友们欢喜卢云,顾倩兮自是乐意,当下哦了一声,问道:“真的么?他们真欢喜卢郎?”顾嗣源哈哈一笑,道:“这个自然了。云儿官居知州,武全能,人又老实正直,这样的女婿,我上哪儿找去?” 顾倩兮娇嗔道:“我又没答应嫁他,谁说他是你的女婿了?” 顾嗣源抚掌大笑,顺着话头道:“原来你不欢喜他啊,那爹爹也不勉强了。这样吧,过年时让爹爹安排个聚会,把你介绍给别人家的公,你说好么?” 顾倩兮知道他在取笑自己,不由得满脸羞红,嗔道:“爹爹,您老是这样。” 顾嗣源笑了一阵,忽地面色凝重,道:“不说这些了,朝廷情势乱,有些事情倒真的拖不得,也不该拖,倩儿,爹爹想问你的意思。”顾倩兮见父亲神色凝重,自也不敢说笑,忙道:“爹爹有话请说。” 顾嗣源沉吟道:“这些时日看似宁静,其实暗藏玄机,等江充伤势一好,必会生出无数争斗,爹爹希望你离开京城,到江南避一避。”顾倩兮何等聪明,听了这话,忍不住掩嘴娇呼,心中怦怦直跳,知道父亲真的要安排自己的婚事了。果见顾嗣源面带微笑,道:“过完年后,云儿便要回长洲去了。在那之前,爹爹要让你俩先行定亲,你说可好?” 顾倩兮虽然行事大胆,但这种事总要有些矜持,当下别过头去,不发一言,嘴角却含着笑。 顾嗣源握着她的小手,轻声道:“女儿啊,爹爹就只有你这么一个心肝宝贝,一定要让你平平安安的。刘敬倒台,江充已无后患,未来一年,柳昂天定然腹背受敌,除非国内生了什么大乱,抑或北境再起战事,否则他的兵权定然不保。我不要云儿牵扯进去,更不想你留在京城,你们越早到江南,爹爹越能放心得下。” 顾倩兮原本甚是欢喜,听了这些情由,脸上闪过一阵阴影,低声道:“爹爹,我们走了,那你呢?”顾嗣源微笑道:“爹爹也是老狐狸,哪这么容易给人斗垮?你放心,一个柳侯爷就够江充忙了,他不会招惹爹爹的。” 顾倩兮叹了口气,她抬头望着父亲,幽幽地道:“爹爹,我好恨自己是姑娘。” 顾嗣源知道女儿生性好强,从小便喜欢与男孩一较长短,他淡淡一笑,摇头道:“你又这样了,都快嫁人了,怎还说这种话?爹爹从小教你读书写字,男孩能的,你哪样不会,还有什么好恨的?” 顾倩兮道:“我不是真的恨,我只是觉得难受。当个女儿家,终究不能出仕为官。明知朝廷局面险恶,却也帮不上忙,只能眼睁睁看着亲人受苦受难……”说着望向卢云,又叹了口气。 这几日卢云都住在她家里,两人虽然天天见面,但顾倩兮回想卢云那日的诀别,心头仍感惴惴。倘若当时东窗事发,卢云被捕入狱,恐怕他俩终身不得相见了,顾倩兮虽知卢云有他的苦处,至今回想起来,仍感心惊不已。 顾倩兮伸出纤纤素手,提起桌上的墨条,在砚台上轻轻研磨,她秀目低望,轻声又道:“女儿打小读史,从没看过一件好事,只有你争我夺,阴谋杀戮。那些王公大臣起起伏伏,下场好点的自杀投环,下场差点的满门凌迟……每回看到这些记载,我心里就好烦……我不要你们也这样,不管你们以后做多大的宫,结果是输是赢,我都不想见到这些……” 顾嗣源喝了口热茶,低头道:“想得功名,便需熬过这些苦。当年你祖母过世,我返乡丁忧年,现下回想那段光阴,还真是无忧无虑。唉……福兮祸所倚,别说旁人了,便是爹爹这个兵部尚书能做多久,也还在未定之天……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顾倩兮听了父亲的泄气话,反而微微点头,道:“爹爹要是辞宫不做,倩儿最是开心。” 顾嗣源呵呵一笑,捏了捏她的粉脸,道:“爹爹不做官,那你的如意郎君呢?你快出嫁罗, 云儿若不好好拼一番事业,以后怎么安顿你?” 顾倩兮叹道:“我也不喜欢卢郎做官。最好大家都回扬州去,过自己的平安日,什么也别管。那最是开心了。” 听了女儿的感慨,顾嗣源摸了摸她的脑袋,微笑道:“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卷而怀之。倘若朝廷真的给江充把持住了,爹爹一定立即辞官回乡,好不好?”顾倩兮大喜道:“君一 言!”顾嗣源笑道:“快马一鞭!”父女两人心意相通,登时相顾大笑。 倘若国家有道,政治清廉,士大夫自该出仕为官,但若国家为奸臣小人把持,则当退隐求去,不干禄、无志谷。以孔夫见识之高,也以君当如是,顾嗣源深明儒,时候一到,自也该效法先贤了。 两人谈说一阵,天色渐暗,顾嗣源站起身来,道:“差不多该围炉了,咱们一会儿要上香祭祖,爹爹得去换作衣裳。”说着朝卢云看了一眼,道:“该把云儿唤醒了,叫他好好梳理一番,不然你姨娘又有得念了。”顾倩兮把他推了出去,笑道:“女儿知道了。” 打扬州到北京,从小厮到状元,这段围炉夜话不知等了多久,想起终能与情郎一同守岁,直教人心花怒放。父亲一出房门,顾倩兮立即坐到榻边,此时卢云犹在熟睡,顾倩兮望着心上人的面孔,暗暗祝祷:“但愿老天爷保佑,不求富贵,不求显达,只盼年年如今朝,于愿足矣。” 她伸手轻抚卢云脸颊:心中满是柔情,忽然之间,卢云翻转了身,却是朝自己腿上倒卧过来,一时间头脸枕在自己大腿上,口中还打着呼。 顾倩兮微起害羞之意,只是卢云昨夜给父亲的好友们饱灌黄汤,情郎生性傲骨,她是见识过的,若非看在自己面上,怎会甘愿给人作弄?顾倩兮心下怜惜,便不忍将他推开,任由他枕在自己腿上。 过了半晌,眼看天下全黑,不能下唤他起来,便拍了拍卢云的脸颊,道:“卢郎,快起来了,一会儿要吃饭呢。” 那卢云给叫了一阵,却是听而不闻,反往顾倩兮腿上挤去。他原本卧在枕上,哪知一个侧身,枕头便自行生出芳香,还变得温暖柔腻,好似软玉一般。卢云仿佛置身梦中桃源,非只脸泛微笑,不自觉间,还伸手去抱,想将枕头紧紧搂住。 卢云一把搂住香枕,更是睡得神魂颠倒,不片刻,那枕头微微发烫,跟着一声嘤咛,竟然远远逃开。眼看枕头居然会生脚逃走,实在其哉怪也,卢云心生不满,虽在睡梦间,兀自皱起了眉头喉间还发出咿呜怪响。 顾倩兮站在床边,满睑通红,心道:“吓死人了。卢郎平日正经八,睡姿却这般难看,东翻西滚的,一会儿可别摔下床才好。”她摇了摇头,正想把卢云叫醒,忽听门口传来一个尖锐的嗓音,道:“小姐,新衣改好了,小红请你过去试穿。”顾倩兮听是阿福过来,当下答应一声,便走出房去。 阿福见小姐离开,正想转身离开,匆听房里传来咿咿低吼,好似有什么野兽躲在里头,他吓了一跳,蹑手蹑脚地走入房里,只见床上躺着一名英俊男,剑眉紧蹙,双手对空挥舞,脸上神情不满,不是卢云是谁?阿福心下一惊,颤声道:“这不是阿云大人么?怎么喘成这样?给鬼压了吗?” 他低头近靠,只想过去察看,猛然间双手挥来,竟给人拦腰抱住了,阿福吓得全身发软,不知如何是好,眼看卢云的脑袋往他的大腿枕来,阿福大惊之下,急急挣扎,但卢云练有无绝心法,常人如何抵御?终于给牢牢枕住了。 只听阿福惊道:“你别乱摸啊!搞什么,怪痒的,啊啊!” 顾倩兮本在试穿新衣,才褪去衣裳,便听客房中一先一后,传来两声惨叫,听来像是阿福与卢云同声惨叫,她满心纳闷,却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可别情郎摔下床才好。 除夕围炉,顾府家人满满坐了一桌,卢云坐在下,陪坐顾倩兮身旁,侧目看去,但看心上人身穿红袄罗裙,未施困脂,香腮却带赤,回眸一笑,星目自能传情。卢云宿醉方醒,把顾倩兮的姿容看在眼里,竟又有些醉了,拿着酒水的那只手更是不听使唤,抖啊抖,酒都泼上了身。二姨娘瞧在眼里,登时暗暗咒骂,顾夫人却是笑吟吟地,似乎不以为意。 顾嗣源哈哈一笑,环顾众人,道:“好容易除夕过年,佳节欢聚,咱们是书香世家,不能不出点题目应景,你们说如何啊?”他见家人拍手叫好,当下手指卢云,笑道:“除夕围炉,云儿却睡昏昏,连酒杯也拿不稳,先罚他吧!” 卢云脸上一红,知道顾嗣源把他的丑态看入眼了。他尴尬道:“顾伯伯要怎么罚?喝一杯还是一壶?”他昨夜给人痛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没半样事对的,不知给罚了多少杯。一听要罚,立时便要自饮杯。顾嗣源笑道:“别忙着喝,顾伯伯要你起诗应景,七言下限律,起不出罚杯,起得乱罚一杯。卢云是状元出身,才岂同小可,顾嗣源要他应景作诗,那是存心让他扳回一城了。他沉吟半晌,回望着窗外,道:“昔年在扬州过年,今朝在北京贺岁,我便以此为诗,可好?”顾嗣源又惊又喜,道:;云儿若有灵感,自管说。” 卢云想起多年沧桑,想也不想,登时吟诗一:“去岁冷挑红雪去,今朝离尘紫云来;蹉跎谁惜春风逝,衣上犹沾牢狱苔。” 卢云这诗感慨际遇起伏,又点出了自己的胸怀,句虽好,却煞了风景,众人都觉闷了,顾嗣源回思往事,更是长叹一声。 二姨娘暗暗诅咒:“这小老是发疯,大过年的,专讨晦气。” 顾倩兮见家人各有不悦,忙缓颊道:“难得佳节,我也起一。” 二姨娘拍手起哄,笑道:“小姐好才,我们等着听呢。”顾嗣源哈哈一笑,道:“是啊,难得倩儿要作诗,咱们快快有请。”当下与夫人相视微笑,就等爱女大显身手。 顾倩兮思片刻,往卢云望了一眼,霎时微启樱唇,倾吐诗怀,吟道:“酒未开樽句未裁,寻春问腊至蓬莱:不求闻达龙中,常开心田喜自在。” 这几句诗意境深远,求的是平淡闲适,自有隐士之风,顾嗣源听了之后,登时哈哈一笑,道:“平稳中肯,有些意思了。”众人听他这么说话,那是不置可否了,好似女儿快婿的诗都入不了眼,众人好奇之下,登央顾嗣源吟诗一,也好让人开开眼界。 顾嗣源也是状元出身,才非同小可,听了家人的请求,自感得意洋洋,他提起酒杯,眼角转动,已在思佳句。 卢云一旁等着,忽见心上人一双妙目撇着自己,好似有什么话说。卢云凑过脸去,低声问道:“有事么?” 顾倩兮附耳道:“难得过年,该说的便说。不带喜的话,那就别提了。” 卢云心下领悟,知道顾倩兮担忧自己脾气刚直,一会儿评未来岳丈的大作时,竟尔口无遮拦起来,忙低声道:“你别担忧,一会儿不管顾伯伯念得诗是好是坏,我都拍手叫好。” 顾倩兮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刮了刮他的脸颊,啐道:“你啊你,真当自己是天下第一吗?”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腊月、送神、除夕,好快啊,又是一年了。 午夜时分,爆竹响起,顾府家丁侍卫难得休憩,纷纷开局赌博,卢云则与顾倩兮携手赏雪,两人院中独处,只感温馨。 这夜京中好友各自忙碌,伍定远安顿了居所,带着义秉烛守岁,杨肃观贵为京中豪门,自与亲友欢聚一堂,排场不比顾府小了。任凭天下起伏纷扰,京城的这一刻依旧宁静祥和。卢云仰望天际雪花,怔怔出神。 从戊辰到己巳……这一年,天下真是多事啊!年初公主和番,伍定远初探玄境,二月宁不凡退隐,八月自己高中状元,十一月东厂政变,秦仲海远定流亡,到得岁末年终,昆仑更是合派覆灭,卓凌昭自尽身亡。 乱世之中,熊虎横行,稍一不慎,便要家破人亡,这一年,天下祸乱不休,有的升天,有的坠地,或生或死,没人能忘掉这年的变故。 明年呢?岁次庚午,世间又会发生什么大事? 想到秦仲海,卢云摇了摇头,轻轻地叹了口气。 千里之外,也是一声叹息响起。 瑞雪飘飘,降在荒芜的大漠上,目所见,空旷辽远,星光点点,火光熊熊,参天古木下蹲坐一条大汉,他拿着纸钱,送到了火堆里,朔风吹起火堆里的飞灰,伴着末烧化的纸钱,舞上了半空。 背系双刀,脚旁平躺一柄马刀,十尺高的身躯,蹲在地下也有常人高矮,石像般的面孔不怒自威。他正是帖木儿汗国的勇士煞金。 数不清是第几回过来了,自来西疆以后,每至除夕深夜,煞金总会孤身来到这株大树下,替土里的一代豪杰烧化纸钱。 武功到了他这个境界,练与不练也没什么不同,开疆拓土、扬名立万,反正都是为异族效劳,也没什么值得夸口的,做与不做,俱都无妨。宛如苏武牧羊,他心头唯一的寄托,只剩这株大树。 纸钱染上了红火,缓缓蜷曲,虽然最后只会剩下残渣灰烬,但此刻纸堆燃起的熊熊火焰,却是如此的耀眼夺目。 风声潇潇,煞金的神情也甚萧,他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白雪,便要伸手拾起脚边的马刀,转身离开。 忽然之间,背后传来一声低微异响,煞金双眉一轩,登时留上了神。 细微的落地声,不同于雪花触地,也不似枯叶飘降,这是行人的脚步声。 声音既低且细,几非入耳能闻。若非煞金内力通神,也决计听不到这下声响。 第一下脚步过后,相隔良久,方才出了第二下声响,煞金侧耳倾听,那脚步在地下一点,细微的发力声响过,单足甫沾雪地,便又重新高高跃起。煞金心下一凛,已知此人以脚尖行走,双腿迈步远,非只身材高大,轻功也高明。 煞金深深吸了口气,将十二尺长的大马刀抄在手中。除夕雪夜,腊月寒风,在这己巳年的最后一夜,谁会无端到来关外荒漠?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何况过来的人还是个武高手?煞金提起内劲,运行周天,只等脚步声再次响起,他便预备向后横扫一刀。方圆十二尺内,中者必死。 来人落地,脚步声陡地顿住,与自己恰隔十二尺,一寸不差。煞金暗暗钦佩,背后那人武艺着实了得,不过随意跨步,便算准自己兵刀的长短,此番停步,展现此人武根柢何其深厚。 煞金浓眉斜起,嘴角也斜起,马刀的机关已然松开,随时可化为一柄刀。 飞攻敌,方圆几达两丈。雪夜怪客若敢妄动,便是一场好杀。 气氛肃杀,背后却没传来丝毫的杀气,良久良久,那人只是站立不动。 煞金微微起疑,背后这人武艺如此渊深,却又毫无敌意,来者究竟何人?能够无声无息踏雪行走,又知道此座参天古木的来历,他到底是谁? 是天绝僧么?不是他,他受朝廷请托,与怒苍山连年交战,绝不会来此凭吊匪逆。是大名鼎鼎的宁不凡么?不,也不是他,这小于纵横武林二十年,既然退隐了,便不会无端扯入江湖事。是谁呢?听说卓凌昭已死,那灵智叉不曾离开嵩山,蒙古的萨魔也不曾来过西域,更不可能知道这株大树的来历…… 煞金哈哈大笑,将刀损在地下,转身暍道:“一别十八年,剑王别来无恙?” 是,来人必是方敬无疑。天绝僧与怒苍有怨,宁不凡已然退隐,卓凌昭更已亡故,在这寒冬冷夜,四大宗师中唯有方敬会来此地。 洪荒大漠中,眼前站着-名高瘦老者,煞金向前踏步,与他对面站立。 两人一言不发,相互凝视,十八年没见,方敬依旧满头乌丝,不见一根白发,六十来岁的人,目光还是晶莹温润,让人不敢逼视。 岁月没伤到他,大概伤到了自己。煞金眯起了虎眼,他的眼神依然锐利如鹰,双眉仍旧通天斜飞,一切都与十八年前一个模样,唯一不同的是那满头白发,以及那悲怆孤寂的一颗心。 方敬似乎看出他的感伤,他叹了口气,望着地下的火堆,问道:“你年年过来祭拜?” 煞金并非多话的人,他双手抱胸,点了点头,却不多言。方敬自行蹲了下来,凝视着寒冻冰封的黄土堆,若有所思。 煞金低下头去,想起年前一场决战,眼前忽地出现了一幅刺花,问道:“少主近日可好?” 方敬皱起眉头,道:“少主?” 煞金哼了一声,道:“我指的是远,二少爷。”方敬哈哈一笑,他站起身来,拍了拍膝问的雪泥,摇头道:“我不识得什么狗屁少主,我只识得我徒弟。” 煞金听他言语颇多冒犯,森然便道:“方先生,当年你斩断石虎,便非怒苍山的人了,倘若说话再不检点,对大都督有所不敬,休怨我发怒动手。” 方敬微微一笑,道:“摆明上山造反的人,你还唤他大都督?既是反贼,便该有反贼的骨气,一心牵扯朝廷,徒然惹人耻笑而已。” 煞金怒吼一声,将背后两只兵刃抽了出来,双刀左上右下,一长一短,单看起手式,便知双刀调和阴阳,不同凡响,煞金手提双刀,冷冷地道:“方先生,昔年大伙儿是弟兄,彼此不便讨教,现下山寨毁了,你我再无关系,剑王何不演个几招,也好让我开开眼界?” 方敬微笑道:“几年不见,你还是这幅火爆脾气。” 煞金双刀成十,暴喝道:“别说这些废话!你亮兵刀吧!” 煞金深知方敬武功非凡,若要以十二尺马刀决战强敌,不免破绽多,当下便把双刀招式摆出,唯有反璞归真的阴阳双刀,方有可能克敌致胜。 煞金放手挑战,满面杀气,方敬却是哈哈一笑,霎时右臂平举,食指向东,好似要空手与他放对。 煞金冷笑一声,森然道:“你不拿兵刀出来?你我伯仲之间,不怕托大了么?” 方敬微微摇头,道:“看清楚些,我的手指朝向什么地方?”煞金随着他的指端望去,只见他手指东方,那境之处,不是别的地方,正是故土中国。方敬见他双目生光,登时缩手回袖,道:“懂了么?我此番过来,便是劝你回国的。” 煞金哼了一声,道:“你倒忘得快,大都督是怎么死的?奸臣不倒,我一日不回中土。” 方敬微笑道:“别再提秦霸先了,该走的人,便让他走吧。活着的人,才是咱们心里的光。” 煞金全身一震,颤声道:“你……你是说大都督的公要……要……” 方敬颌道:“京城大乱,东厂造反,你的少主牵涉政变,侥幸逃过死劫,以他的性,无论局面多艰难,他都会东山再起。”他顿了顿,又道:“兵祸一起,中原定要烽火烛天,你身为秦霸先的爱将,能够袖手旁观么?” 煞金惊道:“东厂造反?少主……少主他还好么?” 方敬淡淡一笑,道:“他琵琶骨被穿,武功全废,至今下落不明。”煞金倒退一步,颤声道:“老天爷,他是秦家唯一的骨血,咱们快启程找他啊!” 方敬笑道:“你莫要急,该来的,自然会来。时候到了,你自然能见到他。” 煞金心急如焚,额头冷汗涔出,眼见方敬还是莫测高深的模样,忍下住喝道:“方敬!你徒弟琵琶骨被穿,一身武功都没了,你这师父不心急么?” 方敬冷笑一声,将上身衣衫解了下来,背对着煞金。星光照耀,煞金看得清楚,他背后皮肤雪白,除了肩膀上两处茶碗大小的红印,其他别无印记。 煞金深深吸了口气,道:“你……你的肩胛骨……” 方敬回望着自己肩井,霎时放声大笑。 春暖雪融,阳光普照,一艘画舫在河中行驶,忽听船上响起一名少女的惊叹。 “卢郎,你看这条鱼!” 哗啦一声,一只鲤鱼翻身跃起,从黄河中跳了起来,阳光洒上鱼鳞,黄金闪烁,衬得鱼身宛如金龙一般。 卢云喝了声采,道:“鲤鱼跃龙门,便该是这个样!”那少女依偎身边,回眸一笑,两人手掌紧紧相握。 过完年没多久,朝廷还未召见卢云述职,他左右无事,便约了顾倩兮主仆,共赴黄河游览。诸人兴之所至,有时夜宿船舱,有时上岸投宿,端看心意如何,当真神仙也似。 这天已在第日上,来到了怀庆附近。此城位在河南,若从北京到开封,不论水陆两道,都会经此地。虽比不上洛阳等大城,但城中的烧窑远近驰名,所制碗碟不输博州、景德等地精,顾倩兮出身书香门第,自然兴致高昂,便有意上岸去看。 人入城游览观光,各自闲看,顾倩兮喜爱精雅物,眼见店家摆设的瓷器不俗,便与小红驻足赏玩,卢云见街上人潮汹涌,已是午饭时光,便道:“街上人多,你们先在这儿看着,我先去饭馆找个位。”顾倩兮答应了,卢云便朝街上走去,要找处像样地方吃饭。 卢云此番过来怀庆,看似前来游览,其实只是为下聘一事而来。前些日顾嗣源找卢云说了,言道十日后恰是吉日,最宜定亲嫁女,话只说一半,卢云已是大喜欲狂,知道顾嗣源已应允了这椿婚事。 顾嗣源喜爱卢云,已非一日,难得爱女与他情投意合,顾嗣源看在眼里,自想让他两人早些完婚,也好了结一桩心事。此番先让俩人定亲,卢云返回长洲时,爱女便能名正言顺地随他南下,也好离京避祸。 顾嗣源是兵部尚书,卢云又是地方官员,两家定亲,自然引人注目。只是京城乱事甫歇,顾嗣源不想过招摇,便只知会了自家亲友,没曾惊动大臣。饶是如此,还是整整寄了五张名帖。天幸定只须宴请女方宾客,不然男方这边坐不满两桌,那可难看得紧了。 有道是定亲容易提亲难,当此喜事,繁褥节是跑不掉的。登门求亲更不能两手空空,想到此节,卢云更是大为头痛,他身为朝廷命官,出手自不能过寒酸,但他往昔是个穷光蛋,着实挤不出什么银两,韦壮听说了,便禀告了柳昂天,这位征北大都督才一听说,当场便掏出腰包,重金相借,韦壮、伍定远、杨肃观也各送钱银济急,也好让卢云从容打礼聘礼。 欣逢喜事,好友们自须庆贺,离京前伍定远、杨肃观约了他,人小小喝了一顿,经历了许多事,诸人更无芥蒂,彼此也知心许多。难得饮酒,更是天南地北地闲谈。 只是卢云心里明白,这回人生大事,少了一位最最重要的朋友过来祝贺,一切都黯淡了。只因遇上了他,自己一生际遇才得以改变,让他由当年的落寞颓丧,走到今日的扬眉吐气。少了这个人,内心就是觉得遗憾…… 卢云长吁短叹,低头走着,匆听一个声音叫道:“众位客倌快快来啊!小店手艺道地,包君满意!炒的、煮的、炸的,应有尽有,水里游的,地下爬的,天上飞的,管他动静自如,咱们全给他煮来吃了!您快来尝尝啊!” 卢云听这掌柜唱作俱佳,抬头一看,前头饭馆富丽堂皇,楼高层,上书迎宾楼,卢云见门口掌柜大声揽客,神态热切,便停步下来,问道:“店里还有空位么?” 那掌柜闻言转头,待见卢云身无绸缎,指缺戒环,顶上衣冠不见珠瓒,料来是个穷苦书生,便只有气无力地伸手出来,懒洋洋地挤了个宇:“坐……” 卢云见了掌柜的神气,知道他把自己当作了穷酸、只是此刻卢云贵为一甲状元,一走来,早已看尽世间炎凉,见了掌柜的势利情状,却只微微一笑,不以为意,便自行朝店里走去。 堂里伙计见客人过来,忙提茶壶迎上,待见来客年纪轻轻,料来是抖不出两银的穷酸,手上热茶砰地-声,便住店门第一张桌放落,爱理不理地走了,卢云微笑摇头,自管提起茶壶,斟了杯热茶,便等顾倩兮与小红过来。 一杯茶还没喝完,门口走来一名少女,看她容色秀丽,脸上笑吟吟地,却是顾倩兮来了。那掌柜守在门口,一见美女楚楚动人,腕上翡翠玉镯青绿晶莹,料来是个官家大小姐,赶忙匆匆迎上,大声道:“哈!小姐快请座!”回头暴喝道:“赶紧送茶来!” 堂里伙计哦了一声,他原本端着茶梗迎客,赶忙换了壶香片招呼,还没送上茶水,门口又是一名少女过来,却是名婢。那掌柜眉头一皱,正要伸手拦住,那婢却浑然不觉,只从他身边绕开,手拿着一只朝廷令牌,笑道:“卢相公、卢知州、卢大人,你老是把令牌忘在舱里,一会儿给船家偷了怎么办?” 卢云生性朴素,向不喜这些朝廷威仪,甚少把令牌佩在腰上,没想又给忘了,他干笑两声,接过了令牌,眼望顾倩兮,笑道:“是你叫小红回舱拿的?” 顾倩兮嫣然一笑,正要说话,猛听门口传来一声惨叫:“原来是大人驾到,小人有眼无珠,快请楼上雅座!”跟着背后又是一声耳光传出:“混蛋东西,大人驾临小店,谁要你拿这种烂茶!快快送上碧罗春啊!” 小红呆若木鸡,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顾倩兮却已含笑过来,拉着卢云的手,道:“河边有间饭馆,好生清静雅致,咱们上那儿坐吧。”卢云嗯了一声,跟着去了,后头那掌柜慌忙追出,口中大声 嚷嚷,也不知在喊些什么。 主仆人穿过小巷,来到一处饭馆,还没进店,便见门口种了几株银杏,此时天气尚寒,树上积着残雪,但见四下清闲祥和,颇为幽静。 行人店中,只见后厨一名男挑着水桶,见了客人过来,却只点了点头,微笑道:“客倌宽坐,我一会儿过来招呼。”卢云含笑点头,人便各自探看,只见堂上空间宽阔,桌椅临窗放置,丝毫不显紧迫,顾倩兮见地板擦得晶亮,一尘不染,心下更是喜欢。 卢云微笑道:“果然是个好所在。”当下携了顾倩兮的手,便找了桌椅坐下。那小红碍着身分,便只守在小姐身旁,并不入座,卢云拉着她的小手,微笑道:“小红过来,咱们一起吃饭。” 小红给卢云握住了手,忍不住脸上一红,心跳竟有些急促,待见小姐也是含笑点头,这才放心下来,自行坐定。 人方才坐下,先前挑水男便已上来招呼,只听他含笑道:“几位客倌面生,可是打京里来的?”卢云哦了一声,道:“掌柜的眼光真利,咱们还没开口,便给您认了出来。” 那男笑道:“客倌容貌英挺,腰悬令符,两位小姐又是秀雅宜人,若不是京城来的人物,哪里有这样的风流?” 卢云哈哈一笑,转头凝视那男,只见他头颈甚短,身材矮胖,好似乌龟一般,卢云心下一愣,仿佛与他似曾相识,便问道:“这位掌柜,咱们见过面么?” 那掌柜笑了笑,不置可否:“有缘千里来相会,小人虽与客倌第一次见面,已有亲切之感。请您这就吩咐几道菜,小人这就安排去。”卢云见他甚是面熟,脑中急急思,想把他的来历瞧出来。顾倩兮却已饿了,便问道:“请教掌柜,您这儿有什么清淡菜肴?” 那掌柜颔道:“小姐想吃清淡的,那是找对地方了。小人给您荐上一道应景的菜,称作“鲤跃冬”,包管您喜欢。”顾倩兮听这菜名不俗,登时哦了一声,道:“鲤跃冬?我在北方好些年,却没听过这道菜。” 那掌柜微笑道:“这个自然。这道菜是小店独门的菜色,别地方吃不到的。尤其这冬,指的是样特别材料,都与冰雪有关,还请小姐猜上一猜。”顾倩兮虽然不会烧菜,但她出身官家,什么稀奇古怪的菜式没见过?当即微笑道:“我猜第一样材料定是鲤鱼本身了,不知是也不是?” 那掌柜哈哈一笑,道:“小姐果然聪慧,这鲤鱼得来不易,称作冰鲤。若要捕捉,须得凿开河冰,再行垂钓,每钓一尾,往往耗上几个时辰。不过冬日天寒,鲤鱼特别肥嫩,吃来别有滋味,倒也算是值得。”小红掩嘴惊叹:“这么难?倒与书里的卧冰求鲤差不多了。” 那掌柜微微一笑,道:“说是卧冰求鲤,那也大夸大了。只是这菜既然叫作鲤跃冬,总不好诓骗客人,别的时节过来,那便没这口福了。”他顿了顿,又道:“第二样材料便是雪莲,这雪莲生于高山之上,也是性寒之物,冰鲤钓起之后,咱们就用雪莲来蒸,火喉须得温巧,雪莲香气清甜,鱼肉滋味鲜美,可说相得益彰。” 顾倩兮听这道菜如此难得,自想尝鲜,便问卢云道:“怎么样?你想吃么?”卢云若有所思,只嗯了一声,却没回话,了样材料,还一样是什么?” 那掌柜道:“再一样东西也与冰雪有关,吃来滋味甜美,却又四季唾手可得,小姐公不妨猜上一猜。”小红奇道:“与冰雪有关,吃起来又甜?那是什么东西?”顾倩兮眼波流动,霎时便已猜到了,她微微一笑,道:“可是冰糖么?” 那掌柜双手轻拍,颔道:“小姐果然聪慧,正是冰糖。”又道:“冰糖滋味不同蔗糖,甜而不腻,化开之后,与雪莲泥搅配,更能提味。” 了,听得好饿呢,赶紧去准备吧!”那掌柜哈哈一笑,登时躬身道:“小人这就去配菜色,请位稍后。” 卢云此刻心神不宁,犹在猜测那掌柜身分,只见他行到后厨,正与一名妇人附耳交谈,卢云凝目看去,那妇人十五六年纪,容貌颇美,一双凤眼隐隐带煞,也正凝视着自己()。 卢云儿了这女,心下登时一惊,这女不是别人,却是当年刺杀公主的言二娘。他心念急转,立将方才那掌柜认了出来,却是那“金毛龟”陶清。 卢云忽见反贼,心下自是震惊,此处若是黑店,那可大大下妙,当下站起身来,神态大为戒备。顾倩兮见他面色阴晴不定,忙道:“卢郎怎么了?可有什么奇怪么?” 卢云不愿打草惊蛇,以免当场动手,便不回话,只深深吸了口气,盘算计策。 忽见那掌柜陶清走了出来,手上端只盘,上头放满酒壶杯碗,却是送酒来了。 陶清见卢云脸色阴沈,登时一个躬身,微笑道:“这位公,劳烦您坐下。先让小人送上杯碗。可好?” 卢云不言不动,只是哼了一声,陶清哈哈一笑,送上了一只瓷瓶。只听他道:“白瓷胜金盆,独爱洗手酒,醉饮两相忘,四海任遨游。”说着替众人倒了酒,又自斟一杯,躬身道:“大人海量,小人先干为敬。”霎时举杯过顶,酒水半空倾倒而下,流入嘴中。 顾倩兮与话,又见他举止怪异,心下都觉奇怪,不知他在做些什么。 陶清喝完了酒,便端上小菜,让众人挑选。卢云捡了碟腌菜心,跟着举起酒杯,向自己照了照,也是一饮而尽。 陶清原本面带忧色,一见卢云喝酒,便即大喜,颔道:“多谢公,一会儿咱们便上菜 了,这就请您慢用吧()。”说着躬身离去,不再多言。 顾倩兮见掌柜离开,忙问卢云道:“你们在做什么?打哑谜么?”卢云微笑道:“没事, 你别多心。”举箸夹起菜心,自行尝了一口,赞道:“手艺还不错,你们也试试。” 顾倩兮与小红互望一眼,都感茫然。 顾倩兮纵然聪颖,又怎知这店里的人全数出身反逆,适才那掌柜见身分败露,便来向卢云表明心迹,送上瓷壶时,说那白瓷胜“金盆”,独爱“洗手”酒,又称醉饮两相忘,自是表明“金盆洗手”的心意,他举杯过顶,更是请卢云高抬贵手,莫再追究。 卢云见他表明心迹,又见陶清待客熟练周到,料来这帮反贼真有意开店营生,从此退隐洗手。卢云一向与人为善,也乐见反逆从良,便不再为难他们,当下捡了碟菜心,又以酒杯自照,自是“心照不宣”的意思。 过了一会儿,陶清送上菜肴,众人都知“鲤跃冬”乃是名菜,纷纷取筷去夹,果然鱼肉多脂肥嫩,入口便化,雪莲香气配上香嫩鱼肉,更增甜美,众人都是赞不绝口。陶清另配了四色冷盘,白黄绿红,颜色恰到好处。白是杏雪蒜泥肉、黄是秋香嫩薰鸡、绿是松柏长年菜、红是赤云烤叉烧,都是给卢云下酒的。除此之外,还有一笼蒸虾,一大碗鱼汤。家常菜色,但材料鲜美,手艺道地,众人吃在嘴里,都是眉开眼笑()。 酒足饭饱之后,陶清知道客人吃多了水产,口中不免留有味道,便又送上一壶香片,让众人去腥。人啜饮热茶,临窗赏景,寒冬白雪,河冰漂荡,别有一番风景。 人坐了一阵,卢云正想说话,忽见小红睁着一双圆圆的眼睛,尽向自己笑,卢云与她主仆在长洲相处月余,知道她有些女儿私事要同,却不便自己来听,当下咳了一声,道:“坐得气闷,我出去走走。” 他站起身来,在客店中来回踱了几步,果见小红凑了过去,只在些什么。卢云微微一笑,便往门口走出。 行出店门,一股凉风吹来,竟是有些寒冷,卢云把衣襟一拉,仰头看去,只见天上彤云密布,好似又要刮风下雪了。 卢云想着自己的心事,匆听一声哈嗤,院里有人打了个喷嚏,跟着传来吐痰的声音。 卢云听了这声响,一时全身大震,他转头看去,只见一条大汉坐在院里,这人断了条腿,脸上生着乱须,正在院里洗菜剥叶,口中还不住喃喃低语。 乍见故人,卢云激动之下,已是泪水盈眶. 正文 第四章 三十功名尘与土 秦仲海自从侥幸捡回性命以来,便一直留在言二娘的客店养伤,至今已有个把月了。只是秦仲海不愿拖累言二娘等人,始终不愿坦白自己的来历,只等养好伤后,再行打算。不过言二娘见了秦仲海背上的剌花,早已猜知他与山寨间的渊源深,秦仲海纵不明说,言二娘这些日仍是竭力照护,不敢稍懈。 秦仲海是个识相的人,自从在言二娘面前坠过泪后,从此不再露出心事,只把睑上悲苦收拾得一干二净,整日价就是嘻皮笑脸。后来伤势好转,他不愿白吃白喝,便自愿找活来干,只是秦仲海行动不便,既不能稍重担米,也下懂酿酒做菜,便只能帮着做些杂事了 这日秦仲海便照着往常邋遢模样,大剌剌地坐入院中,拿着大白菜在那儿剥洗。他目光向地,喃喃低语,却没人知道他在说些什么。正剥菜间,匆见一双靴停在眼前,看那靴油光晶亮,来人当是要紧人物。 秦仲海此时心灰意懒,江湖上算没他这号人物了,来人便算是少林方丈,也不关他的事,当下头也不抬,迳自道:“客倌如要吃酒,请从大门进去,掌柜自会过来招呼。”秦仲海说了几句,那靴并无移步迹象,仅直挺挺地站在面前。 秦仲海心头烦闷,不知那人所欲为何,他闷哼一声,头也不抬,迳自皱眉道:“老兄到底想做什么?难道是要买白菜么?” 话声未毕,只听那人一声叹息,轻声唤道:“仲海。” 秦仲海听了这声音,登时全身巨震,手上菜篮翻倒,白菜叶瓣洒落满地。 来人目光含泪,神色悲伤,正自低头凝望自己,不是那卢云是谁? 秦仲海手上拿着白菜梗,也不知要往哪儿摆,他只觉喉头干涩,勉强干笑两声,慢慢挤出了个字:“卢兄弟。” 二人四目交投,卢云缓缓蹲了下来,仰头望着自己,神情为激动。秦仲海泯住下唇,只想说笑几句,但就是说不出话来。霎时之间,秦仲海心中哽咽,想起了那鄩阳楼记: “少时曾攻经史,长成亦有权谋,恰如猛虎卧荒丘,潜伏爪牙忍受。” “谁知刺纹双颊,那堪配在江州,他日若得报怨仇,血染鄩阳江头。” 当年京城之会,二人在污秽小酒家见面,便有这番豪迈言语,如今一个升天,一个坠地,两人再次见面,却是如此凄凉光景…… 良久良久,两人只是相互凝视。秦仲海给卢云这么盯着,自也不感好受,他颤巍巍地伸出手去,摸了摸卢云的头顶,骂道:“***,老又不是鬼,快别这样盯着瞧了。” 卢云听他调侃,登时破涕为笑,他擦拭眼角,强笑道:“对不住……没料到会在这儿见到你,心里有些激动了。”秦仲海点了点头,微笑道:“是啊,我也没料到。” 正月迎春,气候严寒,天边飘下一朵朵雪花,卢云见秦仲海手里仍抓着白菜梗,忙弯下腰来,替他捡拾满地的菜叶。卢云手上抓着一把白菜,低声便问:“仲海……你怎么会在这儿?” 秦仲海笑道:“那日离开北京,一搭船逃亡,嘿嘿,没想来到了怀庆,便遇上疯婆,终于给她绑到这儿来了。” 卢云知道他喜说玩笑话,倒也不会信以为真,当下只默默捡拾白菜,二放到菜篓里。 秦仲海想起柳昂天等人,问道:“大家都还好么?” 卢云听了这话,眼前浮起了当年京中欢聚的景象,他心下伤痛,擦着红眼睛,干笑道:“大家都好……只是年前卓凌昭和江充火并一场,两虎相争,必有一伤,卓凌昭死了,江充也落个重伤的下场。托他剑神的福,江充不能作怪,这个把月总算天下平,大家都过了个好年。” 秦仲海听得剑神巳死,忍不住呆了。过了半晌,方才怔怔再问:“卓凌昭……死了?” 卢云叹了口气,道:“那时杨郎中出面说项,终让剑神反出江系,本以为他从此弃暗投明,专与正道人士为伍,没想此计反为他带来杀身之祸,说来真是始料未及了。” 刘敬惨死,卓凌昭身亡,秦仲海忍不住微微苦笑。其实他与卓凌昭毫无交情,彼此间恶感还多于好感,但乍听剑神亡故,对照自己残废的下稍,竟有兔死狐悲之慨,一时间只是低头不语。 良久良久,卢云鼓起勇气,终于启口来问:“仲海,你……你以后有何打算?” 秦仲海微微摇头,道:“以后怎么打算,我也不知道……只是这几日伤势好得差不多了,也该是走的时候了。” 卢云抬起头来,紧握秦仲海的双手,柔声道:“仲海,跟我回长洲吧!”秦仲海愣道:“长洲?”随即醒悟卢云不日便要南下地方,再去做朝廷官长了。 卢云睁眼望着他,目光诚恳,一言不发,只管紧握秦仲海的手掌。秦仲海给他牢牢握着,一时之间,只觉卢云的手劲好大,用力捏来,自己的手掌酸痛难忍,虽想抽手,但力量就是不及,疼痛感传来,脸上已然流下冷汗。 卢云兀自不察,只是等着秦仲海回话。匆听一个女的声音厉声道:“放开他!”卢云愣住了,回望去,只见言二娘怒目看向自己,森然问道:“你是他的朋友?” 卢云见她神态不忿,目光严厉异常,忙道:“怎么了?”言二娘将卢云一把推开,冷冷地道:“你弄痛他了。”卢云醒觉过来,慌忙去看,只见好友的双手微起淤血,卢云又惊又痛,方才醒起秦仲海武功尽失,根本耐不起自己随手一握,他眼中含泪,紧泯嘴唇,也不知该说什么,若要道歉,反而更着了形迹,一时心下甚是愧疚。 言二娘见他神情如此,也不便再有责怪,她站到秦仲海身前,将两人挡了开来,向卢云道:“你不必担心他什么。他在这儿很好,有咱们照料着,你快快走吧。” 卢云听她催促自己离去,心下甚急,只是拼命摇头,他与秦仲海虽然相交不久,但两人言语投机,情感亲昵,有如兄弟一般,好容易再见面了,怎能这样离开?言二娘见他要亲口询问秦仲海,双手拦,将秦仲海遮在身后,不让两人相见。 卢云心下大急,叫道:“仲海,你真要留在这儿吗?”秦仲海听了这话,想起了京城岁月, 往事浮现眼前,他心中一动,便想站起身来。 忽听一声长叹,一个身影挡了过来,却是陶清来了。只听他劝道:“这位小哥,你朋友已非朝廷中人,从此与官府径渭分明,你硬拉他回去,若给人查出身分,不是活生生害死他么?你放他走吧!”陶清此言入情入理,登让卢秦二人醒了过来,卢云脑中嗡地一声,想道:“是了,秦将军再也不是朝廷中人,我硬要带他回去,只有害了他!” 回思往事,卢云心如刀割,默然无语。秦仲海也是怔怔坐倒在地,只在茫然望天。 陶清轻推卢云的肩头,低声道:“这位官人,你看那儿。”卢云回看去,只见院中站着一名少女,正自凝视自己,看她满脸担忧,眼中却又带着安慰之意,不是顾倩兮是谁? 卢云默默低下头去,他想向秦仲海道别,却给言二娘挡住了,当下轻叹一声,小声道:“仲海,我走了,你自己保重。” 秦仲海听了这话,知道卢云随即便要离去,他想伸头探看,但言二娘挡在身前,却见不到卢云的身影,想要说话,喉咙却又嘶哑,只能啊啊叫着,他双手连连挥舞,像是要说再见,又似要拉住卢云,连自己也不知究竟想做什么…… 夜阑人静,星稀月明,秦仲海躺在床板上,睁着满足血丝的双眼,呆呆望着房顶。 他身旁睡着几人,左边是陶清,右边是欧阳勇,再过去是哈不二,大伙儿睡通铺已有个把月了,平时他夜夜好眠,总是一觉到天明,为何今夜会忽尔失眠? 秦仲海缓缓闭上了眼,脑海里浮出了一张脸,那是卢云的同情之泪。 他烦乱难受,情知再也睡不着,当下悄悄爬起身来,小心翼翼地扶着墙,从陶清身上跨过去。 秦仲海赤着一只左脚,摸到了拐杖,高大的身倚在墙上,挨挨擦擦地往门口移,他不愿吵醒众人,只因这夜半无人的时刻,方是他安心独处的时光。只有这一刻,他可以哭,可以笑,可以在 地下打滚,更不会有人为他掉半滴眼泪。 走出后厨,来到店里,夜深无人之际,桌上摆满板凳,堂下地板却擦得干干净净。秦仲海孤身站在堂上,缓缓转过身去,望着一只橱柜,霎时之间,身轻轻颤抖。 他走到橱柜,从里头拿出一件东西。那是一柄刀,一柄寻常不过的钢刀。 秦仲海眼中露出了光彩,连刀带鞘紧抱怀里,口唇低动不休,好似那是什么宝贝一般。 来到了院里,秦仲海斜倚墙边,仰望明月,自八岁练刀开始算起,至今已有二十余年,刀便如他身上的一块肉,一根骨,再也熟悉下过。他心生感触,霎时双手高举,持刀向天,口中发出噫噫声响。 从小到大,不知用过多少柄刀了,每当刀口缺了,残了,师父便再给他找一柄刀,他便这样砍啊、杀啊、练啊,直到刀口再次卷了、缺了,再来一柄新的刀为止。 刀刀断了,可以再铸,可是那用刀的手断了,还能再续么? 秦仲海仰望天际,那闪耀月轮中,仿佛出现一个身影,正回头向自己笑着。 那人双肩宽阔,身批胄甲,两道浓眉斜飞,单手提刀傲笑,那笑容好生爽朗,无忧无惧,自信豪迈,好似天下没事能放在他眼里。 这人不是他自己,却又是谁? 秦仲海咬住了牙,右手紧握刀柄,刷地一声,抽出了钢刀! 气沈丹田,右手使劲,钢刀如扇形画过,这是“火贪一刀”的起手式。“侵掠如火,噬血成贪,杀人何用第二刀?” 九州剑王的谆谆教诲在耳边响起,秦仲海轻喝一声,便要发力出招。 当地一声响,钢刀落在地下,黑暗中只剩下自己发抖的右手,掌中空无一物。 秦仲海嘎嘎叫着,好像一只折翅的鸟,莫名之间,泪水落了下来。他发力向前奔跑,似要逃脱这一切,霎时脚下一个踉舱,摔倒在地。 他呼呼喘息,用力撑起身体,肩膀好生疼痛,但他只想更痛,最好就这样疼死,刚好解脱了,他嘶嘎怪笑,有如夜枭。奋力举起拐杖,直直向院外逃去,来到了大街上。 走啊、跑啊、逃啊,穿过了一条又一条的巷弄,孤单的身影在那不知名的地方穿梭着,疯狂间,他听到了水流声响,朝着响声来处走去,忽然之问,眼前一花,见到了一条汹涌澎湃的大水。 轰隆隆、轰隆隆,浪花飞溅,波涛起伏,长达千里的黄河巨浪,正在自己面前奔腾窜流! 秦仲海痴痴望向大水,河面壮阔,水气飘渺,大河的彼端,是刘邦的关中、是李元昊的河套、 是马孟起的凉州……大河的尽头,是天下英雄的故乡啊! 秦仲海哈哈大笑,他举起手上的拐杖,一步步向怒涛行去,他要让无边怒海将自己吞没,把他 残破的身躯卷向无边地狱…… 这夜言二娘正自熟睡,却给陶清摇醒了,言二娘不及问话,便给陶清掩上了嘴,跟着示意她去看院。言二娘心知有异,急忙探头,只见秦仲海颤巍巍地走出院,不知要去哪儿。 此时哈下二等人都已转醒,四人一跟随而去,待见秦仲海自行走入大河,好似要去自杀一般,都是惊得呆了。哈不二见秦仲海行止怪异,登时骂道:“这家伙大半夜的不睡觉,原来是跑来跳河自尽。这般没出息,真枉费大姊救他性命。” 眼看秦仲海跨入大水,一步接着一步,转眼便要给淹没了,哈下二啐骂两口,便要起身去救,陶清却将他一把拉住,低声道:“咱们别急,先让他下水去。”哈不二嘿地一声,道:“你这是什么话?水势这么大,不怕淹死他么?” 陶清目露悲悯,摇头道:“他心里很苦,就让他静静吧,我一会儿会下去救的。 言二娘听了这话,登时一声哽咽,竟然低声啜泣起来,众人听在耳里,都感诧异。 言二娘痴痴望向大河,轻声道:“秦将军,你是不是很想走?你告诉我,我……我要怎么帮你?”她珠泪低垂,好似不忍再看下去,霎时掩面掉头,逃了开来。 说话之间,只见秦仲海早巳跨入水中,水势汹涌,已将之灭顶,拐杖更被冲得不见踪影,过不半晌,身打横飘起,竟要给大水冲走了,哈不二惊道:“金毛龟,你再不下去,这家伙一会儿便要淹死啦!” 陶清见不能再拖,旋即飞奔而出,一个健步纵入水中,便朝秦仲海游去。他身形若龟,在水里载沈载浮,其速颇劲。过不多时,便已夹住秦仲海高壮的身躯,慢慢将他拖回岸边。看来他名唤金毛龟,果然水性甚佳。 人守在秦仲海身旁,见他肚腹高高鼓起,好似灌满了水,面色更是惨白,陶清在他胸口按了按,秦仲海呕地一声,吐出了几口水。陶清见他醒转,便将之扶起,让他坐在地下。 哈不二见秦仲海目光茫然,一时按耐不住,责备道:“老兄啊,天下残废的又不止你一个,你看咱们欧阳大哥不也是哑巴么?可他也没自尽啊!”哈不二虽然说话难听,却也是一番规劝心意,陶清听在耳里,便也没劝阻,只暗暗留意秦仲海的神色。 黑暗中,诸人鸦雀无声,却听秦仲海淡淡一笑,摇头道:“谁说我要自尽了?” 哈不二听他兀自嘴硬,没好气道:“那你跳到河里干什么?下水抓鱼么?”秦仲海微微一笑,手指大河,道:“我要过去对岸。”众人哦了一声,齐声道:“对岸?” 秦仲海轻轻颔,月光映照,黄河滔滔浊流,疾行向东,望之奔腾澎湃,秦仲海凝目望着大河,轻轻地道:“总有一日,我秦仲海会领着十万雄师,从大河的那端过来。”他深深吸了口气,回头望着众人,微笑道:“你们相信么?” 秦仲海重伤残废,连也走不了,如何还能带兵打仗?哈不二向陶清看了一眼,摇了摇头。陶清与欧阳勇自也暗暗感慨,众人都怕说话刺伤了他,俱都无言。 便在此刻,陡听一个女大叫:“我相信!” 众人急忙回过头去,只见一名俏丽女站在岸边,正是他们的大姐言二娘来了。 哈不二心下一喜,正想说话,忽见言二娘背后火光烛天,竟有大火焚烧。火舌飞舞,光芒流窜,只照得言二娘更加艳丽。 哈不二惊道:“怎么烧起火来了?可别烧到咱们店里了!”说着便要起身去看,他奔到言二娘身边,已被一把拉住,只听言二娘淡淡地道:“不必回去了,我把店烧了。” 众人闻言,尽皆大惊,不知何以如此。言二娘却不多加解释,只缓缓蹲在秦仲海身边,凛然道:“秦将军,我相信你不是凡人。总有一日,你定能领着我们大家,一起杀回中原。” 秦仲海微微一笑,颔道:“谢谢你。” 言二娘凝望着他,忽然之间,凑过头上,竟在秦仲海唇上深深一吻。 哈不二与欧阳勇见了这情状,忍不住张大了口,不知大姊是疯了还是怎地,直感惊疑不定。陶清却不惊诧,只是笑吟吟地,便把两名兄弟拉到一边去了。 良久良久,言二娘放开了秦仲海,轻声道:“我们走吧。不管去哪里,我们都跟着你。”说话间目光温柔,全是转柔情。秦仲海摸了摸自己的嘴唇,张开大嘴,陡地放声狂笑。 言二娘是个重情义的女人,此番为秦仲海亲手烧店,重出江湖,自有她的一番心转折,那是不足为外人道了。只是这么一蛮干,却不免害得弟兄们无家可归了,纵然天寒地冻,也只能露宿野外。 五人围坐火堆,天气寒冷,没人睡得着,言二娘见秦仲海眼望营火,似乎满腹心事,便也不多说什么,只静静陪坐一旁。哈不二叹道:“大姊啊,咱们不是要洗手退隐么?好容易买了块地,现下什么都没了,以后要怎么日啊?” 陶清竖指唇边,示意哈不二下要多口,哈不二骂道:“死金龟,你心里不烦,我还替你发愁呢,你给我说说,咱们以后要怎么办?” 言二娘为秦仲海放火烧店,本就过卤莽,此时听了兄弟的责问,也不知如何回答。秦仲海知道她口才不佳,兄弟们若要见责,定会难以招架,当下微微一笑,道:“诸位,咱们上兰州去。” 陶清哦了一声,道:“兰州?秦将军有朋友在那儿么?”秦仲海颔道:“老实说吧,我要去寻师父。”众人闻言,都是哦了一声,秦仲海往日武功卓绝,乃是朝廷倚仗的大将,想来他的 师父必是当世高人,纷纷问道:“究竟令师是谁?怎没听你提起过?” 秦仲海微笑道:“你们该认得他老人家的,我师父姓方,便是当今四大宗师之一,人称“九州剑王”。”哈不二想起秦仲海背上的刹青,霎时惊道:“原来方老师躲在兰州!他是我们山寨的五虎大将啊!你……你姓秦,又是方老师的弟,到底与龙头大哥怎么称呼?” 秦仲海看着夜空,想起了刘敬死前的悲切神色,他面色黯淡,摇头道:“这件事不方便提,等见了家师的面,咱们慢慢再说。” 哈不二满心疑问,只想提问,言二娘拦住了,她也问过秦仲海的来历,知道他心里另有顾虑,不愿明说,当下缓颊道:“说起方老师的为人处事,咱们都是佩服的。山寨垮了以后,咱们四下找不到他人。真没想到他是你师父呢。” 秦仲海知道师父是过去山寨的五虎上将,陶清等人自当知晓他的事迹,便问道:“诸位与我师父熟么?”陶清叹息一声,道:“方老师一向神龙见不见尾,当年他不住山上,少与弟兄们往来,只打仗时才现身,战场上总戴着个鬼面具,身手好生了得,江湖中人不知他的身分,只管叫他鬼头将军。后来……后来他离开寨,老寨主更不许咱们提他的名号……” 秦仲海心下一凛,想起大殿上的断头虎,忙问道:“我师父不是五虎之-么?他怎会离开山寨?” 陶清望了言二娘一眼,见她微微颔,方道:“当年山寨好生兴旺,一打到霸川,方老师劝咱们龙头大哥杀入北京,大哥不答允,两人便争执起来,方老师一气之下,把石老虎的脑袋斩了,说从此不问寨里的事。之后咱们兵败如山倒,走得走,散得散,唉……” 言二娘听他说起往事,眼角登时泛起泪光,自也感慨万千。秦仲海满头雾水,问道:“当年怒苍山好生强盛,究竟是怎么垮的?你们可曾知晓?” 言二娘微微苦笑,摇头道:“当年我只是个丫头,除了带兵打仗,其他什么都不知道。那年我刚嫁人没多久,上半年寨里打了几个胜仗,大家都说是沾了我的喜气。没想到隔了半年,那年龙头大哥失踪了,朝廷围起寨猛打,少了几个领头的,没多久,咱们就守不住了,从此兵败如山倒……”秦仲海沉吟片刻,道:“这一切都是在景泰十四年发生的吧?” 陶清见言二娘面带悲苦,泪水涔涔而下,便向秦仲海使了个眼色,要他别再多问。 秦仲海回想刘敬所言,当年朝廷能剿灭怒苍山,似乎牵涉许多秘辛。那时自己看守渊阁,也曾遇上匪人劫夺奏章,看来景泰十四年间准生了什么不可告人的大事,这才有人劳师动众地毁去旧日献。 言二娘哭了半晌,眼看众兄弟望着自己,忙止住啜泣,问向秦仲海,道:“别说这些往事了。倒是你,你跟方老师练了多久的武艺?”秦仲海道:“打小便练起,一直到十八岁才下山。”言二娘咦了一声,屈指算数,道:“照这时光推算,怒苍山垮时,你也有十四岁年纪啊!你既是方老师的弟,武功定也了得,怎没见过你上山?” 秦仲海自也茫然不解,其实若非他亲眼见了朝廷的名录,怕还不知自己的师父居然与怒苍山有关。后来经过刘敬辗转安排,这才知道自己的身世。但之后朝廷爆发大祸,非但刘敬惨死,自己也被捕入狱。想到那时华山相会,方敬避而不见,真不知师父心里在想些什么。秦仲海摇了摇头,道:“这些事我也不知情,只有找师父问了。” 众人想起往事,都是心下烦乱,一时无人作声。言二娘手握钢刀,往火堆里拨了拨,心道:“方先生神通广大,也许能治好他徒弟的伤也不一定。说不定……说不定他知道我夫君的下落……” 想到此节,身忽然轻轻一颤,若能得知夫君行踪,一偿夙愿,自该心喜激动,只是她心中殊无欢喜,瞅了秦仲海一眼,却是低声叹了口气。 此后众人兼程倍道,直往兰州而去,此行满怀希望,秦仲海的伤病、言二娘的心事、乃至于一众兄弟日后的出,全部依仗方敬指点,直说是重大之至。 行到西北地方,秦仲海辨认道,引领众人远离城郭,不过-个上午,便已来到一处偏僻地方,只见四下荒芜一片,仅几处高高低低的山峰,荒漠中颇引人侧目。秦仲海手指一峰,微笑道:“我师父便住在那儿了。” 诸人望去,见是座山峰,这地方高耸陡峭,光秃秃的一片,不见有啥花木。言二娘见此处如此荒僻,暗想道:“原来方先生住在这种杳无人烟的地方,难怪这许多年来,大家都没能找到他的行踪。” 这地方正是秦仲海当年的练功之地。十四年前艺成下山,至今已有十多年。秦仲海见景物依旧,回想当年自己下山时的意气风发,对照今日的残废落寞,一时也有些感伤。他叹息一声,想道:“当年师父不要我从军,我却一意孤行,现下他见到我这幅惨状,不知要怎么骂我?”当年方敬不愿他投效朝廷,想来定是为了自己扑朔迷离的身世。秦仲海摇头叹息,心中真有千言万语想问。 众人依着秦仲海的指点,便朝山崖爬上。铁牛儿身强壮,便由他负着秦仲海,这几人武功都算不弱,那山崖虽有些陡峭,却难不倒他们。不用多久,便已爬到峰顶。 众人上得山顶,只见山巅旁盖着一座茅草屋,望之古旧破烂,想来便是方敬所居之处了。哈不二等人见那茅屋毫不起眼,都不禁啧啧称奇,想不到九州剑王名震天下,住处居然简陋至此,简直连个贫农也不如。 秦仲海要众人停下脚来,吩咐道:“我师父不喜见外人,你们先在这儿等上一会儿,我去去就来。”言二娘等人也识得方敬,多少知道他的脾气,当下便都守候在外。 秦仲海一拐一拐地行向茅屋,来到门口,只见房舍古旧肮脏,比当日下山时更要破烂,他心下微起恐惧,伸手敲了敲门,低声道:“师父,仲海回来看你了。”敲了良久,不见有人应门,便自行推门进去。 秦仲海往屋内一瞧,霎时低下头去,苦笑不语。茅屋里空无一物,墙上满是蛛网灰尘,方敬早巳不知去向。“九州剑王”居无定所,一旦出门云游,足迹遍布五湖四海,自己却要怎么找他? 那日初离京城,自己仗着一股硬气,始终支撑不倒,残废也好,烂死也好,全都无所谓,那是豁出性命的想法。后来遇见了言二娘,靠着她从旁照料,秦仲海饱暖之余,身体虽然好转,但心里反生痛苦,更是加倍憎恶自己的处境。尔后言二娘情深义重,为自己放火烧店,秦仲海便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方敬身上,谁知师父竟不知到何处云游去了,更不知他何时会回到此处。 秦仲海举手抚面,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脚下一软,已然跌坐堂下。 过了良久,言二娘等人不见秦仲海出来,迳自走入草堂察看,只见秦仲海嘴教带愁,孤身坐在地下,众人看了一阵,不见方敬的踪迹,言二娘低声问道:“尊师呢?他不在么?”她直把话说了两遍,秦仲海才嗯地一声,道:“他……他不在这儿。” 言二娘见他满面愁容,安慰道:“你别心急,咱们在这儿等上几日,说不定方先生会回来。” 言二娘原本已经洗手退隐,却又为了自己重出江湖,哪知现下却找不到方敬的行踪,秦仲海叹了口气,不知该怎么回答,只缓缓爬起身来,便朝屋外走去。 言二娘转身望着秦仲海的背影,此时方值午后,山顶上起了大雾,已成灰蒙蒙的,秦仲海一人跛脚独行,望之为凄凉,言二娘看在眼里,自是替他难过。她低声吩咐陶清等人:“你们守在这儿,我先过去陪着他。” 哈不二见她满脸柔情,想起大姊在河边亲吻秦仲海: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脸色登时沉了下来。陶清怕他作怪,举起拳头,便往哈不二脑门捶下,颔道:“也好,咱们便在这儿守着吧,说不定方大侠立时便到。” 言二娘跟在秦仲海背后,两人一前一后,在山巅上缓缓行走,言二娘虽然心里担忧,却不敢过靠近。心中只想:“当年他武功何等高强,我连出十来招,全都给他轻易破去,现下他却连也走不动了。秦将军不过十来岁年纪,往后岁月要他怎么活?”心念于此,更想上前搀扶他,但又怕伤了他的自尊,只好默默跟在后头。 两人定了一阵,忽见秦仲海坐在悬崖旁,身一动也不动。言二娘怕他忽做傻事,一个想不开,竟往崖下一跳,忙奔了过去,挨着他坐下。 秦仲海看了她一眼,笑道:“干什么,怕我跳崖自尽么?”言二娘目露怜悯,柔声道:“我知道你天性坚强,不会做别这种傻事的,对不对?” 秦仲海放声大笑,他望着脚下的水雾,淡然道:“二娘,倘若你一辈都是废人,却又背负了满身血仇,你待要如何?傻呼呼地活下去么?”秦仲海口气越是平淡,越是让人心惊,言二娘知道秦仲海已近发狂不远,她心念急转,霎时樱唇微张,腻声道:“搂住我。” 秦仲海原本满面萧,听了这话,也不禁愣住了,他转头看着言二娘,茫然道:“你说什么?” 书二娘解开胸前的钮扣,沈声道:“你若是个男人,那便搂住我。” 秦仲海原本心灰意懒,此时天外飞来好的,登时“咦”了一声,摸了摸脑袋。言二娘扬起脸蛋儿,闭上了眼,只等他伸手来抱。 秦仲海见言二娘一动不动,一抹酥胸白腻饱满,从敞开的领口瞄去,直是若隐若现,煞是诱人。秦仲海心头怦怦直跳,他双肩虽然残废,但下半身好好的,又没给阉了,当下舔了舔嘴,嘿嘿淫笑,伸出手去,搂住了香肩。 言二娘眺望远方,缓缓倒在秦仲海怀里,她原本凶狠泼辣,此时却满面柔情,秦仲海想起她在河边亲吻自己额头的模样:心里嘿嘿两声,以为言二娘暗恋自己,想到得意处,更把她的香肩紧了一紧。 山岚飘来,雾气弥漫,两人给裹在雾里,真有伸手不见五指之感。迷蒙之中,秦仲海心中更起淫念:“逗地方烟雨蒙蒙,没人看得到咱们在干什么,嘿嘿,看老更上层楼。” 虽说自己身残废,但指的是挑水担重、握刀握剑那档事,至于香喷喷的好事,便算手筋脚筋全给挑断了,自也做得来。秦仲海吞了口唾沫,偷眼望着四周,正想放大胆乱摸,匆听言二娘叹了口气,道:“秦将军,这二十年来,我始终东奔西走,四海为家,坚持不和朝廷妥协,你可知我……我为何忽然洗手退隐?” 秦仲海听她忽然开口,登时吓了一跳,忙把手缩了回去,干笑道:“你怕弟兄们一直流落江湖,想替他们安身立命,这才起意退隐?” 言二娘摇了摇头,轻声道:“不是这样的……其实……其实是因为我……”她满脸羞红,低叹口气,道:“我想和你在一块儿……” 秦仲海吃了一惊,过去两人只有一面之缘,言二娘便算花痴倍,自己也不可能有这份量,他只感莫名其妙,颤声道:“你说什么?” 言二娘幽幽地道:“还记得咱们在怒苍山脚大战一场么,那时咱俩打得好凶,后来却又蒙你解救性命,那时你解了我的衣衫,替我接骨,还劝我一起投效朝廷、我看你模样粗鲁,其实心里很善良,又很善解人意,当时我心里就……就有个念头,想和你一块儿走……” 秦仲海心下一醒,想起自己曾经触摸她的身,当时言二娘哭得好凶,还急得昏晕过去,没想这女人居然一直记得此事。言二娘脸上起了红晕,她低下头去,小声道:“那时情势不比现下,我带着兄弟流落江湖,你又是朝廷命宫,来头大,我便算跟你走了,怕也没有好下场,弟兄们更不会答应……”她说着说,握住了秦仲海的手,微笑道:“天可怜见,让你离开了朝廷,又遇上了我。咱俩真个有缘,你说是么?” 秦仲海听了她的心事,忍不住张大了嘴,万没料到言二娘好端端的,居然会喜欢他这个满嘴污言秽语的大老粗?秦仲海干笑两声,道:“好姑娘,你……你这是寻我开心么?” 言二娘微微一笑,正要回话,忽听背后脚步声响,似有人过来了,言二娘脸上登时一红,急忙把身坐直,就怕弟兄们见了自己的羞态()。秦仲海虽是包赌包色的魔头,此时旁人过来,若给撞见了,不免也有些腼腆。忙直起身,一动不动。 两人正感难为情,忽听背后那人朗声道:“前面这位朋友,可是昔日征北都督麾下,辽东游击秦仲海秦将军么?” 秦仲海听那人以旧日称谓叫唤自己,登时吃了一惊,他使了个眼色,示意言二娘扶自己起来,他转身喝道:“朋友是谁?如何知道秦某来历?” 浓雾中走出一名僧人,这人白眉长须,容貌慈祥,言二娘与秦仲海对望一眼,都见到彼此眼中的纳闷,想来俱都不识这僧人。 那僧人合十微笑,道:“老衲白龙山止观和尚,奉九州剑王之命,特来迎接将军。” 秦仲海心下一凛,道:“这位大师认得家师?”那僧人颔道:“多年故友,岂同寻常?” 秦仲海过去不曾见过止观,此刻听他自承是方敬好友,却只眉头紧皱,不作应答。止观见他神色纳闷,似有不信之意,便解疑道:“秦将军切莫不信小僧之言。只因方大侠人在乌斯藏的扎布伦什寺,一时走不开,这才请我代他一行,前来迎接将军。”猛听方敬人在乌斯藏,秦仲海与言二娘忍不住同声惊诧,道:“乌斯藏?” 乌斯藏,古称吐番,又称西藏,距四川马湖府千五里,距? ?州达五千余里()。地势高,位中原西南。乌斯藏邻朵甘,乃是佛国胜地,民风纯朴,多僧侣,无城郭,至今犹向朝廷来贡,比之西域蒙古,只有更为神秘。 止观合十道:“方大侠已在乌斯藏等候将军,还请诸位及早动身,与我一同过去会合。” 陶清等人听闻说话声响,纷纷出来探看,待听说方敬远在异邦,不由得满是诧异,一时议论纷纷。 言二娘定了定神,道:“方老师好端端的,为何会到后藏去?” 止观道:“这便是缘法了。藏僧每多高人,其中有能知生者,国人敬为活佛,号为灌顶大国师。方大侠五年前在四川巧遇一位活佛,名为大慈法王,两人先是切磋武艺,彼此佩服之余,后又秉烛夜谈,互相启蒙人生道理。从此法王便经常下帖邀约,请方大侠前去日喀则的扎布伦什寺,一来听讲佛法,二来指点寺僧武艺。”秦仲海听得目瞪口呆:心道:“师父居然信起佛法了?该不会想出家吧?” 言二娘沉思半晌,道:“方老师知道秦将军给……给逐出朝廷了么?” 止观合十道:“阿弥陀佛,方大侠与秦将军师徒连心,怎会不知此事?方大侠此番赴藏,用意便是为秦将军治伤。”众人闻言大喜,尽皆欢呼,秦仲海更是喜形于色。 止观见众人欢欣,便也微笑颔,道:“相传乌斯藏蕴有“神山圣水”()。神山指的是纳木 那尼峰,与冈仁波齐峰相连,山腹有座殿堂,是为释迦讲经之处,亦为天竺湿婆神修行之处。此峰一为神山,一为雪山之王,两山问有座玛旁雍错湖,世称圣湖,乃是佛祖赐予人间的甘露,相传只要入湖沐浴,便能医治病。” 言二娘欢容道:“圣湖可以医治病?莫非也可以接续琵琶断骨么?” 止观微笑道:“阿弥陀佛,凡人若有病痛,无论身心,圣湖神灵都能为之开示。” 陡听世上还有什么“神山圣湖”,好似能够救命一般。秦仲海大喜过望,虽说只有一只脚,还是跳了起来,大笑道:“他***!老有救啦!哈哈!哈哈!***好啊!” 言二娘自也欢喜异常,她拉着秦仲海的双手,两人圈圈打转,神态是亲昵。 哈不二与欧阳勇看在眼里:心里暗暗诧异。陶清忙咳了一声,道:“既然有这圣水救命,那是再好不过了,咱们事不宜迟,即刻动身吧。” 哈不二暗暗叫苦,这些日奔波劳苦,非只从怀庆远赴兰州,现下居然要往青藏高原去了,一时唉声叹气,甚是烦闷. 正文 第五章 当恨此身非我有 此行远去乌斯藏,难免舟车劳苦,不只哈不二疲惫不堪,到得后来,连那欧阳勇、陶清都是面有菜色。众人中只有言二娘神采奕奕,她虽是女,但自幼出身军旅,马背上骁勇作战,根本不把这点辛苦放在眼里,平日里起得早,睡得晚,尽在催促众人赶。遇上露宿野外时,更靠着她守夜巡逻,秦仲海看在眼里,心下自感佩服,方才明白为何陶清的年纪大过言二娘,却仍尊她一声大姊了。 上众人问起止观来历,方知他是白龙山的一位住持,与方敬多有来往,但要细问其他事情,止观话却不多,都只淡淡几句交代过去,并不热络。他对言二娘等人甚为平淡,但对秦仲海却是敬重,平日言谈举止,丝毫不敢怠慢。哈不二等人看在眼里,都是啧啧称奇,想来方敬的面很大,才让止观如此恭敬。 众人由兰州至西宁,越巴颜喀啦山,入朵甘卫,此后穿越青海,行走驿大道,沿边入藏。从二月出发,来到前藏之时,已在四月春暖时分。 前藏已位高原之上,虽在四月暮春时节,气候仍寒冷,此地世称千湖之国,放眼望去,草原辽阔一片,湖光雪影尽收眼底,好似塞外一般。但天边群峰连绵不断,高耸巍峨,有如巨人俯视大地,却又大大不同于北方旷野的一望无际。除此之外,边行走的野兽更是前所未见,让人叹为观止。 止观沿解释风景,道:“乌斯藏地势奇高,位在冈底斯山、唐古拉山之间,藏语称“姜唐”,意思便是北方高地。中国朝廷在此设有乌斯藏都指挥使,参赞军政事宜。”他知道秦仲海曾是朝廷猛将,熟悉军政,当下便举目来望,等他开口评论。 秦仲海颔道:“乌斯藏确实有都指挥使,不过这官儿是谁,咱也不识、过去咱们这些武将只要犯了大错,或是得罪了人,往往便给送来乌斯藏驻守。明里升官,暗地是帮你送终。”哈不二惊道:“送终?怎会这样?”秦仲海笑道:“这地方最多和尚喇嘛,每日里阿弥陀佛来,善哉善哉去,久而久之,你老兄还不呜呼哀哉,一命归阴么?”众人闻言,都是笑了起来。 此后十余日,众人深入藏地,只觉地势越加高耸,非只风土人情透着神秘,便连景观也是大异其趣。第一个察觉的便是天空的不同,头顶蓝天全无云彩遮蔽,望去深邃湛蓝,横亘万里,阳光更是耀眼刺目,日夜温差犹大。再一个便是空气既干且冷,稀薄异常,若是贸然大口吸气,不免一阵干咳。 言二娘等人身怀武功,便连小兔也有内力护身,气候虽然异常,众人却是不以为意。但秦仲海可惨了,他身体残疾,体力虚弱,方入藏时还能说笑几句,但时候一久,便感难以支撑,高山气候煎熬之下,整日里头晕发烧,吃什么吐什么,症状奇多,晚间更是彻夜难眠。 高地气候奇特,藏地饮食更是怪异,众人每日吃喝胃口甚差。天幸哈不二是个道地厨,只要有米有火,他便能烧出上等菜肴,替众人解馋,这才没弄出病来。 好容易到了拉萨,众人便在旅店打尖,稍事歇息。止观会说藏语,凡事便由他出面,言二娘等人倒是省了不少气力。诸人稍一住定,哈不二等人听说城里有大昭寺、小昭寺,都是兴高采烈,嚷着要去观光。小昭寺供着尼泊尔公主带来的八尊佛像,大昭寺更与中国渊源深刻,寺里供奉着唐代成公主带来的释迦等身镀金佛,其珍贵。 难得入藏,众人自都过去寺庙参拜了。却只秦仲海一人动弹不得,言二娘听说大昭寺灵验,便也过去祝祷,为秦仲海求了平安,之后便足不出户,专在客店里陪伴。止观知道秦仲海身难受,便替他抓药开方。秦仲海性命虽然无碍,但每日里发烧伤风,除了吃药吃饭以外,大半时候都在睡觉。 离闲拉萨后,众人搭乘牛车,便往日喀则行去,他们本从青海带来十来匹骏马,但入藏之后,马匹习性与高冷寒地不和,根本难以行走。此行便换上了牦牛,这种怪牛平地见不到,身上长满长毛,体型硕大,料来也只有这等怪物,才熬得起高原严峻无比的气候。 行近日喀则,风景变得更怪,神峻高山已在眼前,遍地更是布满冰河,时时可见。晚间在荒郊过夜,那高山便如天神般鸟瞰大地,更让人心存敬畏。 这日气候忽变,转为酷寒,欧阳勇在前座驾车,更是大叫起来,众人心下好奇,纷纷下车来看,阳光照映,只见眼前一道蜿蜒冰川,森若蓝带,绵延数里不绝。止观微笑道:“这便是大名鼎鼎的绒布冰川。再往下走,咱们便能见到冰塔林了。那可是毕生难见的奇景,诸位可要好生赏玩,方不负上天赐下的奇景。”哈不二早已疲惫不堪,听了赏玩两字,立时嗤之以鼻,低声咒骂:“什么冰塔火塔,我只想早些回家。” 这夜便在冰河旁扎营,众人从兰州出发,至今已走了两个月有余,诸人神疲力乏,纷纷倒卧在地。陶清虽然稳重,此时却也按耐不住,问向止观:“大师啊,过两日便能见到方老师了吧?” 止观道:“前些日我差人过去打听,方老师已离开扎布伦什寺,现下应在山里。咱们还得赶上几天。”哈不二等人听得还要赶,无不暗暗叫苦,可是口中又不便顶撞,只得苦着一张臭脸,在那儿唉声叹气。 日不是说了,那方老师要带我们去找“神山圣水”,他便是去办这件事么?” 止观口宣佛号,合十道:“出家人不打诓语,这件事小僧只是听方老师转述。是否真有其事,不敢妄论。”言二娘“啊”了一声,尖叫道:“你……你说什么?没有神山圣湖?” 止观见她神情恼怒,忙咳了一声,改口道:“圣湖之说,小僧也曾听人提起,此事应有无疑。”言二娘性甚直,听他一下东、一下西,一时茫然睁眼,转头只看着陶清,全没了主意。陶清心思机敏,见言二娘望着自己,已知她心有疑窦,却又不知如何探问,当下便由他启口探话,说道:“敢问大师,在下过去人在中原,也曾听说一些乌斯藏高僧的神妙传说,都说藏圣法力无边,能够起死回生,不知是否真有这等事?” 止观宁定心神,颔道:“这个自然,乌斯藏乃是佛国,自多神通之力。无须怀疑。”说着手指远方,道:“从这儿出发,便会见到无数神奇山峰,洛峰、卓傲友峰、玛卡鲁峰、纳木那尼峰、无一不是险峻神异,绝非人迹所能至。山里高人无数,自也能帮着治病。” 陶清心下起疑,问道:“大师,咱们不去神山圣湖了么?” 止观咳了一声,道:“心若诚,便是土石也是神山:心若不诚,神山也不过是土石而已。” 众人听他打起谜语来了,心下无下懊恼。止观先前说得好听,好似随他离去,秦仲海便能药到病除,哪知现下人到了乌斯藏,一提什么神山圣湖,却没有半分着落。 言二娘越想越气,怒目去看止观,只见他低头念经,-幅道貌岸然的样。她抓起一颗石,便往火堆扔去,那石撞上炭火,啪地一响,一块木炭陡地弹了起来,直往止观脸上飞去,正是绝招“双喜燕”。止观吃了一惊,急忙侧头让过。 陶清听他说法不断变化,先是纳木那尼峰的神山圣水,现下又顺着自己的话头,变成和尚高僧过来医病,他冷笑一声,当下站起身来,道:“大师,你真的识得方老师么?” 此话一出,已近破脸,言二娘知道陶清性沈稳,此刻这般说话,那是真的犯了疑。哈不二等人一走来,早巳气闷之至,当下各自抓了兵刃,已将止观围住。 止观见了这势头,知道自己要槽,这帮反贼过去反逆出身,杀人放火稀松平常,若要下手杀害止观,真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一件。止观审局面,知道只要一个不慎,自己便会惨死当场,他合十礼拜,道:“二娘,且听我一言。” 言二娘本已暗恨在心,听他叫唤自己,只把怀中飞镖拿了出来,冷冷地道:“大师有何吩咐?只要不是骗人的,一切都好说。”说着夹住飞镖,自在指缝间把玩,藉着火光看去,蓝澄澄的飞镖满是剧毒,实让人心悸难当。 一片肃杀间,止观轻轻地道:“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 言二娘陡听说话,登时全身剧震,陶清、哈不二等人也是大为震惊,一时你看看我,我看看 你,脸色阴晴不定。言二娘喘息良久,颤声道:“你……你怎会听过这两句话?” 止观叹了口气,道:“听过密十一么?”言二娘倒抽一口冷气,与陶清对望一眼,两人都见到对方眼神中的诧异。 言二娘投入怒苍山时年方稚幼,仅十四岁上下,虽不曾参与军机,却曾听兄长言振武提过,怒苍山在江湖上设有一个隐密帮会,名为“密十一”,专门打采各方声息,买卖情报。只因职责涉及枢机,是以“密十一”的把身分为隐密,除秦霸先本人与几名枢机头领外,无人得缘识荆。方才止观说出的那两句话,“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便是怒苍山毁败之日,小吕布与言二娘的道别之言,想不到居然给止观知道了,他若非山寨的顶尖人物,绝无可能知道。止观借此托出身分,果然立即让人信服。 止观淡淡一笑,道:“过去我为总寨主办事,山上没几个人认得我,山寨毁败后,朝廷倒也不曾过来扰我,在下看破红尘,性出家为僧。嘿……今日有缘相见,却也不枉了。” 言二娘泪水盈盈,悲声道:“大师……你……你知道我夫君的下落么?” 止观轻叹一声,眼看言二娘如此痴心,目中登时现出怜悯。只见他嘴唇轻动,伸手出去,朝地下一处指去,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言二娘心中震荡,随他的手指望去,霎时只见地下倒着一名男,看他身上盖毛毯,兀自沉睡不醒,却不是秦仲海是谁? 言二娘颤声道:“大师,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止观法相庄严,说谒道:“一切爱憎会,皆以因缘故,你已经找到你要找的人了。” 言二娘心中大恸,登时放声大哭。陶清一旁听着,深知止观点化之意,眼看他言两语便解开言二娘多年心结,心下也是暗暗佩服,当下拱手道:“大师既是自己人,咱们信得过你。”说着向哈不二等人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把兵刀收起。 陶清多年追随言二娘,怎不知她外刚内柔的性?言二娘多年寻找丈夫不果,眼看这生便要守寡到老,抱着贞节牌坊入土,也是上天垂怜,年前一场恶斗,却让这位烈性佳人与秦仲海照面了。 言二娘是么妹娇性,长年寂寞之余,其实早想找人依靠,待见秦仲海英风爽飒,模样看似粗鲁,却对自己十分温柔照护,心中竟然动情,之后开立客店,退隐江湖等节,多也是受了此事的启发。陶清看在眼里,暗暗感慨,自也希望她能早些找到归宿,省得再受苦难。 也是机缘巧合,众人在怀庆定居之后,居然又与秦仲海见面了。喜的是秦仲海早巳脱离朝廷,成为逃犯,两人若要结合,一个是造反寡妇,一个是落难将军,身分再相偕不过。可惜的是秦仲海武功全失,终身残废,不免让喜事蒙尘。也是为此,陶清拼着性命不要,也要随止观走这一遭,总要治好秦仲海的伤势为止,也好让大姊后半生喜乐平安。 自此一事,众人已知止观绝无恶意,便只随他西去,不再多言,又走数日,地势渐高,崎岖异常,诸人不知止观意欲为何,难免心中生疑,但对方既与山寨渊源深,倒也不便直言逼问,只有任他带着走了。 这日山陡峭,牛车行走困难,行到一处地方,已定动弹不得。止观便道:“方老师便在不远处,这就请诸位下车步行吧。”众人听了吩咐,鱼贯下车,欧阳勇体型高大,便由他抱着秦仲海。 陶清见眼前荒山冷雪,一片寂寥,登时皱眉道:“这是什么地方?莫非便是大师说得神山圣水么?”止观摇头道:“那倒不是。咱们身处的地方人迹罕见,比起纳木那尼山的神山圣水,还要让人崇敬。”哈不二心下隐隐害怕,忙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止观伸手向上一指,凛然道:“珠母朗玛,便是此行终点。”说着合十顶礼,向天膜拜。 众人随他的眼光看去,霎时纷纷惊叫出声。此时恰在午后,山顶天空湛蓝,并无云雾遮蔽,众人看得清楚,此山状做锥形,基地雄伟,坡道高险陡峭,山峰直达天顶,好似一块通天大冰柱,一破天而出,直逼穹苍。 此山如此险峻,岂是一个高字了得?众人瞠目结舌,心下只感震骇。 众人正看间,一股猛烈寒冷的山风刮来,那风带着冰雪,直如刀割一般,众人见峰顶处白蒙蒙的,想来定有狂风暴雪肆虐,心下更是暗自害怕。 止观解释道:“珠母,便是女神之意,朗玛,译为第,咱们要去的地方,世称神女第峰,也就是方老师、天绝僧等绝顶高手尊为“齐天”的险地。” 哈不二掩住了脸面,放声叫了起来:“齐什么天啊!每天都是山啊峰啊,我可受不了啦!方 老师到底在哪里!快叫他出来见徒弟啊!”止观手指连绵山峰,微笑道:“方大侠人在山中,咱们一会儿攀上山去,便能见到他了。” 哈不二听了这话,登时惨叫一声,软倒在欧阳勇怀里,哀号道:“不去了,不去了,这山高成这样,谁能爬得动?你们喜欢,自管去爬吧!”陶清看那山峰高达天顶,心下自也暗暗骇异,他知轻身功夫有限,万难攀爬得上,摇头便道:“止观大师,秦将军身体有病,禁不起这等劳苦,你能否请方老师下山一叙?” 止观摇头道:“对不住,方老师反覆交代,定要秦将军攀缘入山,这才能够见他。几位若不愿去,自管沿冰川折返,到绒布寺歇脚。等我们下山回来,自会找诸位会合。” 哈不二没好气地道:“好,话可是你说的,我这就回去。”说着抓起毛毯,便又跳回牛车去了。 言二娘一把拦住,皱眉道:“费了几个月的光阴,好容易来到这里,哈兄弟快别闹了。”她望向止观,自行道:“我这兄弟上不了抬盘,大师不必理会,咱们这就走吧。”止观微微颔,背起行囊,便要往山道走去。 言二娘正要跟上脚步,猛听哈不二大声叫道:“大姊!要去你只管自己去,可别再把咱们几个扯进来了!”言二娘又惊又气,回怒道:“你说什么?” 哈下二大声道:“打怀庆遇到这残废,你便好生偏心,你眼里就只他一人,全不为弟兄们着想!大姊,我明说了,你根本不配做咱们的头儿!” 言二娘气得险些没晕去,怒道:“你哪来的胆!这样跟我说话!” 哈不二满脸不忿,倒似豁了出去,只听他气愤愤地道:“好容易我们在怀庆开了客店,安定下来,你却为了这个姓秦的,先把店烧了,后来又到处东奔西跑,简直是莫名其妙!”说到气愤处,把身上毛毯往地下一扔,竟已翻脸了。 言二娘给她这么一阵数说,只气得全身发抖,泪水更已盈眶,止观见他们内哄起来,自知不便多言,只管走得远远的,等他们商议之后,再行说话,以免更添争吵。 陶清见言二娘眼眶发红,似要哭泣,他是这群人的第二把交椅,自须出来解围,当下缓颊道:“哈兄弟,当年秦将军救过大家的性命,咱们这般辛劳,也是为了报恩。大姊这么做,哪里有错了?” 哈不二眼眶一红,大声道:“什么报恩?大姊早把小吕布忘得一干二净,摆明的只想嫁给这残废!她以后相夫教,生儿育女,哪会记挂咱们几个弟兄的死活!”陶清大怒道:“你胡说什么,快快住口了!”说着向欧阳勇使了个眼色,两人便伸手来拉。 哈不二闪了开来,大声道:“金毛龟,你还看不透么?大姊以后是人家的老婆了,再也跟咱们没半点关系!女人就是女人:心里没有弟兄,只有相好男人!大家今天把话说清楚,这就分手吧!”他说到激动处,泪水落下,已在号啕大哭。 听了这话,众人都是面色尴尬,言二娘更是心如刀割,一时泪如雨下。这四人中以哈不二年纪最小,也最是依恋言二娘,早先在怀庆看她对秦仲海的神态,心里便有醋意,之后他见两人越来越是亲昵,众弟兄又有搓和之意,更是心怀不忿,终于找机会发作出来了。 陶清怒目望向哈下二,喝道:“你这张嘴没半点分寸!走开!”他走了过去,劝向言二娘, 道:“大姊,你别去理他,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咱们现下上山要紧……” 言二娘叹了口气,当下抹去了泪水,摇头道:“陶兄弟,我对不起大家,害你们受苦了。” 陶清眉头一皱,正要劝解,匆见言二娘仰起头来,望向高山,叹道:“弟言二娘,今日向天发誓,我若自行嫁人,出卖弟兄……” 陶清听她忽尔这般说话,定是要罚下毒誓,他心下大惊,急忙拉住大姊,立时便要阻止,言二娘举袖将他甩开,大声道:“我言二娘若自行嫁人,对不起弟兄,叫我这辈……” 她喊得声嘶力竭,正要罚出毒誓,-个雄浑的声音从车蓬里缓缓响起,接口道:“教你这辈永远平安喜乐,再没半分烦恼。”只见一条大汉缓缓爬出车里,正是秦仲海来了。 哈不二陡见他来,立将小老弟的哭态收拾了,换上了小霸王的嘴脸,哼了一声,冷笑道:“劳什,终于醒啦!” 秦仲海不去理他,自管走到言二娘身边,低声道:“二娘,你带着弟兄,全数在山下守着,我自个儿上去成了。”言二娘尚未答话,哈不二已是哈哈大笑,他指着高耸入云的峭壁,笑道:“凭你吗?没有咱们一带着,你连山脚都来不了,要怎么爬上去啊!” 秦仲海听了嘲讽,并不发怒,只往哈不二斜睨一眼。哈不二本在出言嘲笑,忽见秦仲海目光威严森然,哈不二见了这眼神,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明知秦仲海是个残废,决计打不赢自己,却还是吓了一跳,他惧怕之余,急忙缩到欧阳勇背后,不敢再说了, 言二娘听了秦仲海的说话,只是又惊又急,忙拉住他,惊道:“怎么成?这山峰那么高,你是上下去的,让铁牛儿背你走吧!” 秦仲海微微一笑,示意言二娘退开。他走到山峰旁,伸手摸了摸山壁,只觉山壁滑溜,地势又是垂直陡峭,此山满布冰雪,正是大名鼎鼎的珠母朗玛,秦仲海纵然完好无伤,要爬这山也非易事,何况此时武功尽失,毫无气力? 秦仲海沉吟半晌,忽然脱下外衣,蹲地脱靴,跟着双手扶着山壁,赤脚起身。 哈不二缩在欧阳勇背后,低声笑道:“看哪,他要飞上去。” 秦仲海听了讥讽,陡地狂吼一声,双手各抓一块尖石,嘶嘎怪响中,双肩已在用力,只想把身撑起来,哈不二嘻嘻一笑,正想再出言嘲讽,匆听喀啦一声,秦仲海肩颈伤处暴开,那伤处本已逐渐愈合,此时却又破裂出血,霎时已染红了背后刺花,在众人的惊叫声中,秦仲海靠着这股怪力,身竟然缓缓撑起。 众人看得目瞪口呆,言二娘更是大惊失色,正要上前暍止,止观却走了过来,他拦住言二娘,摇头道:“让他爬,别伤了人家的自尊。”言二娘闻言止步,一时嘴角紧泯,两手反覆纠缠,竟比她自己攀爬还要难熬。 在众人的注视下,秦仲海缓缓向上攀去。他琵琶骨已穿,照理不能这般使力,但他靠着一股硬气,居然一寸寸往上攀爬,每当身下坠,他便张开大嘴,死命咬住岩壁尖角,右脚足趾顶住岩石, 这才撑住巨大身体。哈不二看在眼里,纵然敌意再深,也不敢再出言嘲讽。喃喃只道:“怪物……这家伙真是个怪物……” 万籁俱寂中,只闻山风呼啸,其他别无声响。此时秦仲海已爬上十来丈,陡然间,一阵狂风刮来,他再也支撑不住,身便摔落下去,众人见状,都是大惊失色,言二娘更急忙奔去接应。 便在此时,一条绳从山顶飞降而下,套中秦仲海的腰间,登时阻住了下坠之势。众人大吃一惊,不知是怎么回事,止观却是微微一笑,道:“方老师在北坳处等着我们。他怕大家爬山辛苦,这才放了绳下来,咱们这就上去吧。” 他簇唇作啃,霎时又是一道绳降下,正落在众人面前。哈不二低声咒骂:“讨厌鬼,明明有绳,早不放,晚不放,却偏偏选这时候放。”此时众人纷纷攀缘而上,欧阳勇斜了哈不二一眼,呜呜低吼两声,似问他愿否上去。哈不二呸了一声,嘟着一张兔嘴,往前一跳,便也攀爬上去。 有了绳倚仗,攀山自然轻松许多,那绳中间打结,一块块突了出来,有如脚蹬一般,脚下既能使力,攀缘更是加倍容易了。 也不知攀了多久,只觉风势越来越大,几次把绳吹得打横飘起,天幸众人身怀武艺,只牢牢抓住绳,这才没给吹落下去。秦仲海倒是轻松省力,他身给绳吊住,不必用力,便能缓缓上升,哈不二心下生羡,只想跳了过去,抓着绳顺势上峰,但此时身在高处,他轻功根柢有限,自也无胆去试了。 攀爬许久,距山脚已有数尺之高,众人攀爬已久,已感支撑不过,一见眼前有处平台,急忙攀上歇息。诸人疲累之余,俱都在地下,各自气喘不休,连那止观功力不弱,也在打坐顺气。 过了半晌,止观调匀气息,他将秦仲海扶起,手指前方,低声道:“秦将军,你师父就在前面,过去找他吧。”众人听了这话,都知方敬已在眼前,连忙抬头去看,只见前方不远处又有座峭壁,上头小小一方平台,看来“九州剑王”便在那儿了。 哈不二惊道:“老天爷!又要咱们爬了么?”止观摇了摇头,道:“方大侠只见秦将军一 人,还请快些过去吧。” 秦仲海仰天大叫,单脚跳跃,直直奔向峭壁,霎时身扑上峭壁,便如疯狗般乱咬乱爬起来。 先前秦仲海之所以能爬上悬崖十来丈,靠的全是一股血气,只因言二娘被兄弟责难,秦仲海不愿她受人轻侮,便死也要替她出头,也是为此,尽管病体孱弱,残肢断腿,仗着血性,仍能逐步爬上。只是此刻不比刚才,双肩非但流血不止,全身气力更已用罄,要他如何能有寸进? 言二娘见秦仲海狂吼不止,身却是一动不动,她心下惶急,顾不得止观先前的吩咐,当下一个健步奔出,来到秦仲海身边,将他放在自己背上,便往悬崖攀去。 止观看在眼里,却也不来阻拦,只摇了摇头,叹道:“病由心中起……身体残废也就罢了,倘连心都残了,便神仙也救不得……” 陶清等人听不懂玄机禅语,只眨了眨眼,不知如何回话。言二娘背着秦仲海,靠着双手攀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这才气喘吁吁地来到平台。 言二娘抱着秦仲海,此时两人身在高处,风雪交加,四下雾气茫茫,丝毫不见方敬的人影。她见秦仲海上身**,满是鲜血,只在颤抖不止,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当下提声便叫:“方老师!你在哪里啊!” 她叫了良久,风声劲急,哪里见得到半个人影,更无人回答自己,言二娘摇了摇头,又慌又急间,只见山壁内侧有处洞穴,似可躲避风雪,当下将秦仲海搬入洞里,先躲上一阵再说。 两人行入洞中,只见洞里黑暗深邃,此时虽在白日,仍是伸手不见五指。言二娘打着了火褶,弯下腰去,只想找些枯枝干柴,好来生火取暖。 言二娘正自探看,匆见前方立着一双脚,直直站在自己面前,看来竟有人隐在洞中。言二娘心下大喜,不及细看,抬头便唤:“方老师,是你么?” 火折映照,那人的面貌映入眼帘,言二娘登时傻住了,眼前那人不是方敬,却是一名小小孩童,只见他垂看着自己,目光黯淡,脸上神情甚是悲戚。 言二娘大吃一惊:心道:“深山峻岭,怎么冒个孩出来?”她心下诧异,手上火褶便要落下,正在此时,一只手缓缓伸出,一把接住了火褶。言二娘定了定神,撇眼望去,只见秦仲海趴在自己肩上,看他痴痴望着那名孩童,好似伤痛至。 言二娘惊道:“怎么了?你识得他?” 秦仲海悲声道:“他是我大哥!”蓦地泪水夺眶而出。 言二娘见他忽然落泪,又称一名稚童为兄,忍不住吃了一惊,不知这孩究竟有何古怪。她转头去看,火光照下,只见那孩童面色惨白,脸上覆盖薄冰,腰间更有处伤口,似是枪弹所伤。洞中虽然火光黯淡,那伤处深入脏腑,仍是清晰可见。言二娘霎时懂了,原来这孩童早已死去,只因身在雪山寒地,尸才得以保存不坏。 陡见冰尸,言二娘纵然战场出身:心中仍感惊骇,她全身发抖,颤声道:“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孩究竟是谁?” 匆听洞外传来一声叹息,道:“秦长,秦远,一长一幼,两人都是秦霸先的公。这孩童便是秦长,死时年仅十二岁。”陡听说话,言二娘急急回头过去,只见一名清秀高瘦的老者跨入洞来,手中提着一只火把,正是“九州剑王”方敬到了! 言二娘当年也曾在山寨待过,自然认得这位绝顶高手,猛一见他,登时又惊又喜,脱口唤道:“方先生!” 火光明艳,映得洞中一片血红。方敬将火把插入岩缝,行到那孩童身边,道:“当年我赶赴秦府,想将你全家接出来,谁知还是晚了一步。满门老小中,只活了一个孤儿远,那便是你了,仲海。”言二娘心下震动:“果然秦将军是老寨主的儿,本名还叫做远。”她侧目去看秦仲海,只见他紧泯嘴角,低头不动,脸上神情是痛苦。 方敬指着那孩,道:“仲海,这里站的,便是你亲哥哥。十年来,我没让他下葬,便是待你知悉身世后,能来此地与他相认。”他取出只火褶,一一点燃,放在地下,说道:“这孩死时只有十二岁,倘若还活在世上,也该有四十来岁年纪了。你从未祭拜过他,现下拜吧!” 言二娘细看那孩的面孔,只见他双目迷蒙,脸上满是痛楚,想来死时心里定有什么不舍,她原本甚是害怕这具童尸,此时心中隐隐出了怜悯之意,倒也不再觉得害怕。 秦仲海缓缓跪下,仰望那名孩童,忽然之间,鼻端出现一股泥涩的气味,这味道好生熟悉,那是青苔的味道,他在秦家大宅时便曾闻过。秦仲海脑中一片晕眩,霎时煎熬难忍,竟然呕吐出来。 言二娘吃了一惊,急忙上前扶住,秦仲海抹着嘴边的秽物,低头咬牙,想起家门怨仇无一得报,霎时满面都是复仇怒火,厉声叫道:“师父!我大哥死得这般惨,我便算丢了性命,也要杀光仇家,让他满门鸡犬不留!” 方敬摇了摇头,叹道:“你说这狠话前,先抬头看着你兄长。” 秦仲海心下一凛,仰头望着那小童,冰霜冻结,那孩面上肌肉早已僵硬,但神色中那股悲悯不舍,还是清楚可见。 方敬道:“看出来了么?他死前在想些什么?” 秦仲海身震动,怔怔地道:“我不知道……” 方敬叹道:“这孩年方稚弱,死时不过是个小小儿童。怜他如此年幼,生命走到最后一段:心里却还挂记着一人。那人比他更加弱小可怜,犹在襁褓之中……仲海啊仲海,你告诉我,这孩挂记的人是谁?” 秦仲海心中震荡已,霎时泪如雨下,大哭道:“大哥!仲海已经长大成*人,回来看你了!” 秦仲海满面泪水,大声叫喊,紧紧抱住那孩童的尸身。他身长大,那孩给抱在怀里,真似婴孩一般。言二娘深受触动,忍不住也是哭泣出声。 秦仲海抽噎难忍,他颤抖着右手,欲待抚上兄长的眼皮,但手上就是抖得厉害,竟然盖之不下。方敬缓缓伸出手去,按住秦仲海肩头,一股温和的内力行去,登让他不再发颤,藉着火贪一刀的热气,那孩僵硬的眼皮慢慢软化,终给秦仲海阖上了。 众人心下感伤,各自低声祝祷,忽然之间,只见那孩双目渗出清水,看在眼里,仿佛流泪一般。十年前他舍命带走的婴孩,如今已长成猛虎般的高壮男,回来此地祭拜自己。这孩倘若地下有知,也该瞑目了。 众人虽知这是冰雪为热气所逼,这才融解渗出,但此时此景,这两行清泪陡地滑落,真如显灵一般,众人看在眼里,都是为之鼻酸,秦仲海更是放声大哭。言二娘心下凄然,便也过来祭拜一番。 埋好了尸,众人走出洞外,此时已到傍晚,山风凛冽,阳西沈,远处五宝大雪山缤纷瑰丽,真似宝玉一般。崖下云海千里,变幻莫测。当此美景,言二娘却无心多看,她搀扶着秦仲海,见他满面肃杀,神情狰狞,言二娘心下暗自害怕,不敢多发只言片语。 方敬端坐大石之上,他面向云海,忽地双臂张开,朗声道:“天下!” 秦仲海凝目眺望,夕阳西照,晚霞映得四下血红一片,群山彷佛染血,直如地狱一般。秦仲海心有所感,霎时放声狂啸,脱口喝道:“天下!”言二娘听他忽发霹雳吼声,登时吓了一跳,心惊之间,却也不敢放开手,只管低头忍耐。 众人沉默良久,方敬神色肃穆,道:“命中注定的,怎么也逃不掉,仲海,当年你执意要投效朝廷,现下可曾后悔?秦仲海闭上了眼,回思十年往事,眼前浮起众多好友的面孔,他睁开双目,摇头便道:“大丈夫生死无悔,何况弟十年间痛快日,今日纵使残疾一生,亦无后悔之处。” 方十敬伸手入怀,取出一团破布,扔向秦仲海,此时山风强劲,刮面如刀,那东西却仍缓缓向前飞行,足见方敬功力深厚至。 秦仲海伸手揪住,将破布展了开来,言二娘急忙凑头来看,待见旗面上写着一个血红的“怒”字,登时大吃一惊,叫道:“这是怒苍军旗!” 方敬缓缓点头,道:“这面旗帜,便是秦霸先留下来的遗物,自今而后,由你保管。” 秦仲海望着布旗,神态甚是激动,却又不知该收到哪儿,只紧紧抓着不放。言二娘面带怜悯,叹道:“来,把旗给我吧。”当下轻? ??扳开秦仲海的手掌,将旗帜收入了怀里。” 方敬凝视爱徒,道:“你本名叫做远。仲海二字,乃是为师替你取的名字。你可知其中含意?”他见秦仲海摇头,便伸出食指,在地下写了,道:“伯仲叔季,仲这一字,点明你上头还有个兄长。海这一字,里头有个母亲,便是要你记得死去的亲娘。”他凝视着秦仲海,问道:“现下你得知身世,可要改回本名?” 秦仲海长到十几岁,方知名字竟有如此深远的含意,甚且牵涉了家门血仇,他心下感慨,咬牙道:“亲人血仇:永铭在心。仲海二字,弟终生不改。” 方敬不见喜怒,复又道:“怒苍山创立十四年以来,你父亲曾经来看过你次,他亲手送来这面军旗的那年,你只十四岁大,那也是你父最后一次相见,”秦仲海心下一凛,道:“我父亲来看过我?” 方敬点了点头,道:“每年中秋前后,师父都会给你些铜板,让你去镇上市集玩要,你还记得么?”秦仲海回思童年,不由叹了口气,低声道:“记得。” 方敬微微一笑,道:“那时你每回拿了铜板,定要去买什么?”秦仲海嘴里似乎生出一股酸甜味道,颔道:“玫瑰甜糕。弟打小便爱吃。” 方敬凝视着他,一字一顿,道:“那个卖甜糕的男,他便是你父亲。” 秦仲海脑中嗡地一响,颤声道:“甜糕大叔,这……就……就是他?”方敬点头道:“每回你爹爹过来看你,便会先在山脚下乔装打扮,再提一担甜糕过来。趁着你买糕吃的时候,便来跟你说上一回话。” 秦仲海呆呆听着,眼前浮现出一个小老头,笑吟吟地递给自己一块甜糕,秦仲海忽地大笑不止,道:“***……难怪那老头那么罗唆……哈哈!哈哈!原来是老的爹啊!”他笑着笑,泪水却从睑颊旁落了下来。 言二娘一旁听着,只感诧异,她低声问向方敬,道:“老寨主怎么这般奇怪?他怎么不点破自己的身分,也好父相认?为何要隐瞒自己的来历?” 方敬道:“秦霸先这么做,自有他的苦心。他怕儿也走上反逆之,终身不能自拔,便特意加以隐瞒。怒苍山之中,除我之外,便只潜龙军师知道此间秘密。” 秦仲海收住了泪,回想父亲一生事迹,他上山造反,震动群臣,又曾官拜征西大都督,实是了得的大人物,秦仲海满心骄傲,双手握拳,朗声道:“师父!爹爹很爱我,对不对?- 方敬听了这话,却没回答。他仰望峰顶,面色却甚沉重。秦仲海先前那一问,本是兴之所至,却没想到师父的神情竟会变得如此。言二娘看在眼里,更是暗暗纳闷,父亲爱,本是天经地义之事,不知方敬何以不言不语:心下只感奇怪。 秦仲海深深吸了口气,又问道:“师父,我父亲很爱我,是不是?” 方敬忽地笑了笑,他仰望天下第一高峰,道:“秦霸先,他孤高卓绝,便像这座珠母朗玛,又高、又沈、又冷,让人喘不过气来。他心里总藏着一些事情,没人猜得透……仲海,你父亲究竟爱不爱你,师父无法代他回答……”说着叹了口气,目光更见深沉。 秦仲海跪倒在地,竟似呆了,他随着方敬的目光望去,暮色下的珠母朗玛宛若巨人,正自俯视着渺小的自己。在天下第一峰面前,除了自己的卑微以外,还能感觉到什么? 秦仲海微微苦笑,也许,这就是他的父亲……一个他永远不能见面的人…… 言二娘见他神情黯淡,急忙握住大手,低声劝道:“秦将军,我认得老寨主,他是个慈祥的人,向来爱护晚辈……你是老寨主的亲生儿,他定很爱你的……” 晚霞照来,四下昏沉,秦仲海与方敬各怀心事,两人都是沉默不语。只有言二娘在那低声劝慰,方敬也不过来打扰,过了良久,方才走到秦仲海面前,沈声道:“你过来,让师父看你的伤。” 秦仲海深深吸了口气,当下缓缓起身。此行千辛万苦,只为过来治伤,现下终于到了关键时刻,想到复原在即,不免又喜又怕!言二娘扶着秦仲海,便让他跪在师父脚边。 方敬低下头去,察看他肩头的伤势,看了良久,只在低头沉吟,并不说话。 言二娘心下担忧,秦仲海自也又惊又怕,深恐师父说出“没救”二字,那自己这生就算完了。 秦仲海等候良久,不见师父说话,当下鼓起勇气,道:“师父若是有话,但请明说。仲海禁得起打击。”他喉头干渴,这几句话说得直是嘶哑之至。 方敬叹了口气,道:“既是如此,师父也不隐瞒了·你琵琶骨被穿,内息不能贯通背俞,肩胛诸大穴尽皆受损。左右井兰、养心、凤池、肩灵、乔肋不能复用。秦仲海听了这话,一时哑口无言,跌坐在地,已是面如死灰。 方敬毫不留情,顿了一顿,又道:“此伤非只断骨,尚且损伤十二正脉,世间无药石可治。你此生已废,别说使刀动剑,便是双肩使力也不能过五斤,日后天寒时风湿酸痛,尤其难忍。” 言二娘心生不满,秦仲海便算无药可救,也不该这般明说,这不是要硬生生逼死他?她掩住双耳,尖叫道:“别说了!” 方敬不去理她,迳自向秦仲海道:“你虽然残废了,但性命还留着,总算能保存秦家的一点骨血。为师点你一条活,一会儿我命止观送你离山,找处乡下地方安居,从此隐姓埋名,传宗接代,再不问江湖事,也算尽了为人孙的孝道。你说如何?” 言二娘听这条如此无奈,登时啜泣起来。秦仲海听了师父的规劝,却只抬头向天,两眼睁得老大,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方敬见爱徒面无人色,便道:“你心意如何?” 秦仲海忽地纵声长笑,他斜望方敬,森然道:“师父啊,你大老远把我弄来鸟斯藏,便是想说这些废话么?”方敬哦了一声,道:“你这么说话,又想如何?” 秦仲海仰天狂啸,厉声道:“杀!” 言二娘闻言大惊,秦仲海明明身体重残,但此刻匆尔脱出杀字,竟似鬼哭神号,仿佛武林问便要腥风血雨,一时间,竟让她冶汗涔涔而下,想要说话劝阻,却又不敢。方敬冷冷地道:“小,你重伤残废,还想杀谁?江充么?” 秦仲海吐了唾沫在地,不屑地道:“狗样杂碎,焉值秦某一刀?”言二娘呆住了,喃喃地道:“那……那你要杀谁?” 夕阳满天,照得峰顶一片赤红,秦仲海双手紧紧握拳,暴吼道:“上苍!” 言二娘尖叫一声,往后退开几步,全身只在发抖。方敬却是个偏激的,听了徒弟发疯也似的怒吼,仍是不惊不惧,微笑便道:“你好大的狗胆,竟敢顶撞穹苍上帝?你不怕天谴么?” 秦仲海斜起浓眉,回望着师父,霎时掀开额上乱发,露出了血红的“罪”字,秦仲海虽没说话,但意思甚是明白,若真有天谴,他已经领教过了。 秦仲海仰望苍天,不作一声。忽然之间,只见他虎目发红,泪水滚滚而下,大吼道“老天爷!我不服气,我不服气啊!”他内心激荡,只是放声大喊,那谷间回音不断,满是悲愤叫声。言二娘急忙抢上,将他一把抱住,也是大哭起来。 方敬静静听着两人痛哭,只是不置一词。他待秦仲海声嘶力竭,便笑道:“小别再哭了。 师父教你武功,便是让你成天哭哭啼啼么?·”秦仲海听了师父的嘲笑,霎时怒火烧起,把泪水一收,反瞪着师父,大声道:“残废的是我,又不是你,你当然幸灾乐祸了。” 言二娘原本泪流满面,听了这对师徒的对答,忍不住也是目瞪口呆,这两人说话非但毫无礼数,甚且难听无比,也难怪秦仲海平日里总是狂放不羁,对谁都是没大没小,原来对自己师父也是一个模样。 所谓知莫若父,方敬与他师徒之亲,自然深知秦仲海的性,先前那般冷语嘲讽,纯是要激一激徒弟,让他别再怨天尤人。待见徒弟又恢复勃勃生机,当即一笑,说道:“要你哭,你便笑,你这家伙打小便是个混蛋。也罢,你既然不愿下山养鸡养鸭,那为师便再引你一条走,只不知你这小鬼有胆否?” 言二娘不知方敬还有什么古怪主意:心里隐隐害怕。只是秦仲海早想自杀,哪管什么死活,只要不让他养鸡养鸭,什么都成。他斜目看了方敬一眼,却是点了点头。 方敬微微一笑,手指珠母朗玛,道:“不想下来,那便上去吧。珠母朗玛,与天同高,你心里若有话想与老天爷说,那便爬上峰顶去喊,上帝自会听见你的不平。” 秦仲海闻言震动,他顺着师父的指端向上看去,只见峰顶雾气飘摇,杳无人烟,正是与天同高的绝境。秦仲海自知身体重伤,万难攀爬山峰:心惊之下,便又往山下探看,只见峡谷溪流淙淙,绿意盎然,却是一片温暖祥和。 方敬见他犹疑,当即左手指天,右手指地,微笑便道;“上去还是下来,自己选吧。” 四目相接,秦仲海见师父眼光中隐隐有着轻视之意,他嘿地一声,已知师父在激自己,霎时冷笑道:“***师父,你要老爬这鬼山,明白说了便是,又何必唠唠叨叨说这一大篇废话!” 师徒两人相互凝视,霎时一起放声狂笑。言二娘不知他们师徒在搞什么把戏,心里只是担忧。 营火堆中,秦仲海**上身,俯身跪地,众人在一旁围观,只见方敬取出细长尖针,往秦仲海背后大穴一一插下。长针一根接着一根,直直通入经脉,却不知要做些什么。 哈不二满心纳闷,低声问向陶清:“他们到底在干什么?这是在治伤么?”陶清嘘了一声,放低了喉咙,细声道:“秦将军要去爬山。” 哈不二吞了口唾沫,惊道:“爬山?爬得还不够高么?”陶清摇了摇头,低声叹道:“听大姊说,秦将军要攀上举世第一高峰。” 哈不二吓了一跳,抬头望向山峰,只见峰顶高耸入云,此处已在千丈高地,那峰顶又比此处高上倍,哈不二哑然失笑,摇头道:“搞什么?这山峰高成这般,没事干啥爬上去,上头很好玩么?还是上面有什么神仙鬼怪,能替这家伙治病?”陶清面露迷茫,叹道:“听方老师说,如果秦将军爬上去,就可以和老天爷说话。” 哈不二噗嗤一笑,道:“鬼话,长那么大,没听过那么蠢的事。” 话声未毕,四道目光瞪来,却是止观与言二娘怒目来看,哈不二吓得连连摇手,不敢再说了。 说话间,方敬插针已毕,口中说道:“你琵琶骨被穿,经穴已毁,内力无法运转周天。为师现在替你针灸八大输穴,打通内关、公孙、后溪、申脉、外关、足泣临、列缺、照海,贯通十二经常脉与奇经八大脉,使你内息暂得通途,不受生理所制。” 言二娘闻言大喜,道:“可以运使内力?那不是病好了吗?”方敬摇头道:“银针一起,内力便断。”跟着向徒儿道:“你运气试试。” 秦仲海调匀气息,从止观手中取过钢刀,双手抓住刀柄,依言吐纳运气,霎时间,只听他放声惨嚎,已然摔在地下,身上插针处鲜血长流,神态痛楚之。 言二娘大惊,她尖叫一声,便要奔上相扶,止观已将她一把拦住,低声道:“别急,方老师有他的用意。” 方敬命秦仲海爬起,道:“十二经常脉与奇经八大脉不相统属,内力万难通关,咱们靠着银针会合经脉,自属逆天行事,只要运气使力,身上便会痛苦异常。”当下再次吩咐:“你若真有决志登顶,那便再次使力。为师想看看你的气魄。” 秦仲海依言爬起,他眼望山峰,气忾陡生,霎时再次发力,只听惨叫声撕裂夜空,仿佛身受酷刑。言二娘不忍再看,掩面哭道:“你们师徒俩在想什么?为何要去爬那险峰啊……” 正哭泣间,忽听众人大声惊叫,言二娘急忙去看,登时低呼一声,只见秦仲海手上钢刀更已燃起熊熊火光,事隔月余,火贪一刀竟然重现人间()! 秦仲海见她哭泣不止,当下忍住了疼痛,走到言二娘身边,微笑道:“别哭了,你瞧,老不是好端端的?”言二娘又惊又疑,又喜又悲,颤声道:“这……这是怎么回事?”一下好、一下坏的……”秦仲海哈哈一笑,只伸手抚摸她的脸颊,神色甚是温和。 方敬走了过来,拍了拍秦仲海的肩头,道:“你若想攻顶,可得尽速出发。等明日这个时辰,你身上的银针便会自行脱落。届时变回废人,为师的可就爱莫能助了。” 秦仲海哈哈一笑,道:“多谢师父了。徒儿重残已久,能做一天的老虎,胜过十年的残废,此生了无遗憾。”他转头看向言二娘,柔声道:“二娘,劳烦您吩咐弟兄,替在下准备一壶水,几个饭团,我要过去了。”言二娘颤声道:“你真要登顶?”秦仲海咧嘴一笑,却是点了点头。 言二娘心下惊慌,大声道:“你既然要去,不如我随你上峰!” 方敬拦住了她,摇头道:“这峰顶险,贸然过去,有死无生。你不必枉送性命。” 言二娘尖声大叫,怒道:“你也知道上头险恶,那你又为何要他过去,你到底安的是什么心?究竟上面有什么?有神,还是有鬼?” 方敬眯起了眼,淡淡地道:“上面有天。” 言二娘又气又恨,只当自己遇上了疯,把脚重重一顿,霎时掩面奔开()。 风声潇潇,夜幕低垂,只见月光照在珠母朗玛峰上,更显得凄冷孤高,秦仲海临行在即,忽起叹息之意,他转过头去,向众人逐一凝视。 眼前这群人奔亡多年,无论武功高如宗师方敬,还是低如厨哈不二,十年来都如丧家之犬一般,暗无天日的过活。秦仲海回想自身沈沦的历程,不到半年,他从威名赫赫的朝廷命宫摇身一变,也成了现下这个亡命天涯的残废。他心中感慨良多,无限疑惑,无尽无奈,再再等着解答。 秦仲海向陶清、止观等人逐一拱手,说道:“承蒙诸位高义相助,让在下得见业师,感激不尽。倘秦某不得归来,明年今日,请焚上一支香,便知心意。” “铁牛”欧阳勇走了上来,递过一柄钢刀,跟着打了几个手势,陶清解释道:“欧阳大哥说这柄刀很是锋利,也许攀峰时有些助益。要将军尽管拿去用。” 秦仲海点头称谢,正要缚在腰上,忽然方敬走了上来,亲手替他缚上腰间。他不愿外人见到脸上神情,身只背对着众人,更不瞧上秦仲海一眼,只低头专心缚刀。 秦仲海望着师父的面孔:心道:“其实师父舍不得我,却还怕别人见了笑话。” 他师徒两人都是倔强傲性,名为师徒,其实谁也不让谁。小时候秦仲海与师父赌气,常常五天不吃饭,逼得方敬把他吊起来毒打,但不论如何毒打都是无用,秦仲海说不吃便不吃,每回方 敬都靠激将法得手,否则秦仲海老早饿死了()。 秦仲海回思往事,想起师父年老,自己若死于道中,他晚年必定寂寥难受。秦仲海心下一个激荡,猛将方敬抱住,低声道:“弟不能尽孝,师父自己保重。”方敬摇了摇头,嘱咐道:“别想这些身外之事,只管专心上山。记得,珠母朗玛乃是人间第一圣地,没到峰顶前,绝不可半途而废。” 秦仲海听他吩咐得郑重,登时微微一笑,道:“峰顶上到底有什么?真***有神么?” 方敬摇头道:“你去了便知,不必多想。” 此行非但要徒手攀登神女第峰,尚且要在一日内登顶,否则上银针脱落,复为废人,可又徒劳无功了。 时值四月暮春,天候变化多端,月光照下,只见山顶雪花纷飞,似有狂风暴雪肆虐,众人看在眼里,都为秦仲海担忧。 性命堪忧,秦仲海却只笑嘻嘻地不以为意,仿佛送死的不是他一般。他左右探看,只想找言二娘说个几句话,这女人却不知跑哪儿去了,秦仲海摇了摇头,更不多言,霎时左手持杖,腰悬钢刀,转身便行. 正文 第七章 我自横刀向天笑 却说峰下陶清、哈不二等人找不着言二娘,已知她与秦仲海同去攀峰,众人惶急之下,纷纷来找止观,说要上山寻。止观听了众人的主意,心下大惊,急忙阻拦道:“你们可别妄动,珠母朗玛岂同寻常山峰,你们武功不到,若想徒手上山,那是非死不可的!” 陶清想起言二娘处境堪虞,更感惊慌,忙道:“这山如此凶险,那咱们大姊岂不更糟?说不得,咱们立刻上去吧!”止观嘿了一声,道:“你们若真要去,得先折返绒布寺,找寺里僧人借过绳钢钉,否则老衲不能答应!” 陶清举目眺望,只见山顶白茫茫地,自己若要折返绒布寺,便算施展轻功,往返也须日以上,到时言二娘如何还有生?他咬牙转头,霎时想到了方敬,以他武功之高,上山下海如同家常便饭,只能求他出手了,他急急奔到方敬面前,唤道:“方老师!” 此时方敬独坐大石之上,双目半睁半闭,似在入定。陶清唤了半天,看他不言不动,登时求恳道:“方老师,我大姊人在山上,生死不明,请你救人吧!” 方敬只管闭目养神、练气打坐,仍是不理不睬,也不知有无听见陶清的说话。 陶清见他冷漠,更是惊惶。先前秦仲海孤身上山,他看在眼里,心中已是不解,此时又见他一幅莫测高深的模样,只感无计可施。 陶清正感旁徨,哈不二却是个莽性,只听他尖叫一声,奔了过来,指着方敬叫道:“姓方的!你让徒弟去死,咱们这些外人自然管不着!可咱家大姊与你徒弟一同爬山,现下生死未卜,大家当年都是怒苍山的人,你却要袖手旁观么?你这无耻的败类!” 止观听他说话无礼,不由得暗暗心焦,方于敬武功高绝,当年以卓凌昭的盛气凌人,江充的权势薰天,尚且不敢冲撞挑衅,哈不二武艺低微,无拳无勇,别要惹恼了剑王,十个脑袋也不够杀,当下急忙抢上,把他一把拉开了。 便在此时,方敬双目睁开,眼中神光湛然,他往哈不二看了一眼,跟着缓缓起身。 止观吃了一惊,急忙挡在哈不二面前,拱手求情道:“方大侠手下留情。” 方敬并无伤人之意,只斜目看了他们一眼,跟着眺望天下第一峰,神态肃穆。 陶清知道方敬脾气古怪,但此时言二娘命在旦夕,不能不救,当下硬着头皮道:“方老师,你是本山五虎,我陶清来没有资格求你什么。但我家大姊多年辛劳,只为山寨的事情奔走,她现下性命垂危,请你务必出手相救。”说着跪了下去,向方敬叩。 怒苍山豪杰多是桀傲不驯之辈,等闲不向人下跪,陶清这么一跪,已然抛却了自尊,哈不二见了,急急唤他起身。陶清听了喊叫,却仍双膝跪地,对叫喊不理不睬。 方敬冷泠望了陶清一眼,并不言语。陶清并不气馁,只是叩不止。眼看方敬毫不理会,欧阳勇口中啊啊大叫,将陶清一把拉起,大吼了几声。他口中虽然不能言语,但神情气愤,想来对方敬也甚不满,哈不二扶住了兄弟,戟指叫骂:“咱们别求这群王八蛋!什么五虎上将,比边的野狗还薄情,咱们自己上山去找!”哈不二硬拉着陶清,众人便自掉头离去,止观知道他们旋即便要上山,虽想出面劝阻,却也不知该如何说话。 便在此时,忽听方敬冷冷地道:“你们这群无知东西!我先前说过了,这峰顶只能一人上去,言二娘愚蠢坏事,若要搅扰我徒弟治伤,可别怪我找她算帐。”众人听他说话如此难听,更是大怒欲狂,都要反身叫骂。陶清却是个精明的,忙拉住两名弟兄,问道:“方老师要秦将军上山,是要帮他治伤?i 方敬冶笑一声,将上身衣衫解下,众人看得明白,只见肩胛骨上两处茶碗大小的疤痕,晨光照来,倍感显目。 方敬将衣衫穿上,只静静眺望山峰,不再多言。 众人目瞪口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怔怔地说不出话来。过了半晌,哈不二吞了口唾沫,颤声道:“这老怪物的琵琶骨给人穿了?老天,方敬居然是个残废……” 方敬武功通神,位列四大宗师,他这般身手若算残废,天下人岂不全数半身不遂?陶清心知有异,转头望向止观,低声道:“大师,方先生叫徒弟攀爬高峰,究竟有何用意?” 止观轻咳一声,道:“方大侠同我说过,琵琶骨被穿,等同打通六经八脉,算得上一条练功捷径。”他话声虽低,但众人仍然听得清楚,霎时一齐转过头来,惊道:“你说什么?” 止观看了方敬的背影一眼,见他没有阻拦自己,低声又道:“秦将军身体残废,只是表象之状,其实他琵琶骨被穿,反能因祸得福,只要他在绝境中激发自己的潜力,打通了阴阳六经,尔后再连上八条奇脉,全身经脉自能贯通,从此便能进入武的最高殿堂。” 众人只觉匪夷所思,纷纷喃喃自语:“打通全身经脉,这怎么可能?” 人身经脉,内属脏腑,外络肢节,乃定气血运行的通,穴道则是经络通达体表的感应位置。由于经络联系全身内外,每当疾病时,只要针灸体表穴位,便能通过经络调整气血,以达疗病止伤之效。每条经络各有特色,阴阳六经和奇经八脉不相统属,各有各的。也是因此,各门各派的内功心法便专挑一条经脉来走,专练阴的心诀不练阳,专练阳的又练不到阴,更别说是任督冲带阴矫阳维等八脉。世上练功法虽多,却从未听过有人可以一举贯通六经八脉。 眼看陶清等人茫然不解,止观示意他们往方敬看去,道:“你们莫要不信,那儿便有个活生生的例。方大侠全身经脉与常人不同。他身上六十一处穴位大相迳庭,便是因为六经八脉全数贯通。”哈不二讪讪地道:“听起来好厉害,只是搞成怪物一样,那又有啥好处?” 止观微微一笑,道:“常人运功,最多以一条经脉搬运内力,管你内力多厚,潜力不免大大受制。方大侠却不同,他能同时发动六经八脉的内力,如此行功,力道自是排山倒海、丝毫不受限制。打个比方说,拳头若是车,人家方大侠的拳头有六条猛虎八条牛来拖,比起咱们的一只小毛驴,自是不可同日而语了。” 哈不二吓了一跳,急急奔到方敬背后,在那上下打量,好似眼前站的人是什么怪物一般。陶清暗暗颔,心道:“难怪方老师武功如此了得,二十多岁便已打遍天下无敌手,原来是靠着这等练功法。”他低声又问:“既然方老师要替秦将军治伤,为何不明说出来?弄得大家人心惶惶的?” 止观尚未回答,只听一个冷硬的声音道:“玉不琢、不成器,若非遭逢生死奇险,如何打造炼精钢?要过生死玄关,便须决死壮志,否则天下凡夫俗个个自断琵琶骨,岂不人人成为绝顶高手?”众人不必转头去看,也知说话之人正是方敬。 陶清惊道:“便是为此,方老师才不明说秦将军上峰的好处?” 方敬道:“欲练神功,便不能不吃大苦头,心里挂着好处,手上抱着美女,怎能生出必死之心?火贪-刀讲究心境,仲海自小便是刚毅卓绝的性,唯有让他经历生死绝境,方能有所大成。”他仰望山峰,叹道:“只是他现下给二娘搅扰了,心境不免大受干扰。究竟能走到哪一步,会否从万仞悬崖上摔将下来,我也不知道了。” 陶清心道:“原来如此。先前方先生逼迫秦将军爬山,咱们还好生奇怪,其实我早该料到了,他俩人师徒情深,方老师又怎会逼他徒儿去死?” 只听方敬道:“二娘这丫头心软多事,可别阻碍了锻炼良机。仲海今次若不得神功,等伤势完全愈合,那就真的终身残废了。到时便算大罗金仙过来,怕也救不得了。”他叹息良久,挥手道:“算了,事已至此,不必多言,咱们上山找人吧。”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自古人们求神拜佛,问卦占卜,心里求的是苍天恩赐,怕的是神降刑罚。人生自古谁无死,在神佛的无边法力之前,便是帝王将相,也要低头退让,何况自己小小一个游击将军? 秦仲海仰头望着峰顶,喉头发出了喘息。 那山峰如此之高,如此接近穹苍造物,秦仲海看到眼里:心里便生了一个奇怪的念头,只想到峰顶去看……要看那上头是不是真有一个天,一个道,在那引领众生,奖善惩恶,制定轮回?他想知道,满天神佛受人膜拜景仰,为何他的民饱受苦难之时,他们总是沉默无语,杳无痕迹? 嘿嘿,真有天界的话,是不是上面都是安道京一样的人?不然世间怎会乱成这样? 秦仲海放声狂笑,怒目望着上苍,心中再次兴起滔天巨浪。 这珠母朗玛何等之高,站在上面疯狂叫喊,老天爷该听得到他的狂啸怒吼吧? 问天命,便是此行的用意,齐天高,便是心中的狂念。 也不知爬了多久,白雪茫茫,眼前模糊一片。秦仲海爬过北麓悬崖,来到了陡坡。他上身**,伏地爬行,烈日烤下,烧得额头一片焦黑,寒风吹来,却又奇寒彻骨,内外交煎之下,实是非人之境。 秦仲海呼吸困难,神智渐失,拼命提起内劲御寒,只是内力枯竭,丹田好似枯井一般,只是空无一物。秦仲海口中不住咳嗽,心里越来越恨,自言自语道:“老这么惨,为何还要活着……***,又是谁在整我?我好累,柳侯爷、卢兄弟,你们在哪里啊,快快带我走……秦霸先、刘总管……你们老是阴魂不散……放过我吧……” 待到后来,雪盲加重,目不能视,好似瞎眼一般。他实在支撑不住,开始不断欺骗自己:“秦仲海!你再爬两尺,你就对得起师父、对得起二娘、对得起自己了,到时你便可以闭眼睡觉,永远歇息了……”他不断的欺骗自己,上得两尺,喘个一喘,想上一想,便又开始爬行。 日升中天,复又西下,秦仲海终于失去神智,只如蚂蚁般往上爬行,山峰间的小黑点有时全然不动,有时又缓缓往上移去,他背上银针本有八处,但他不断催熬内力,竟有两根银针离身而去,秦仲海浑然不觉,只管趴地蠕动。 清冷的月光洒在峰顶,一只满足鲜血的手掌陡地探出,牢牢抓住地下一块尖石,跟着崖下传来重重的气喘声,霎时一声嘶嘎怪叫,一条血淋淋的右腿跨了上来,一条大汉骨溜溜地滚上峰顶,正是秦仲海。 秦仲海面无人色,缓缓在地下爬行,他喃喃地道:“师父,你看到了吗?老爬上来了!爬上来了!” 艰难奋长戟,万古用一夫,秦仲海办到了。他嘿嘿干笑,有些神智不清,目眺望四周,只见天下第一峰宽约尺,乃是条长约十余尺的山脊。秦仲海挖了挖鼻孔,他手指麻木,一时鼻血长流,但疲累之余,却是浑然不觉疼痛。他蹲在地下喘息,仰天笑道:“喂!你***不是有神仙吗?快快出来啊?” 他满脸疲懒,自管爬起身来,向天顶挥了挥手,只见天际繁星无限,却不见神仙飞将出来。秦仲海舔了舔肿起的嘴唇,看了良久,越来越感茫然,霎时暴喝道:“***!神呢?鬼呢?全部给我滚出来啊!”狂怒之下,摔跌在地,忽然间,见到了一个人! 孤寂凄凉的峰顶,一名披头散发的男望着自己,这人额上刺着血红色的“罪”字,左腿断折,浑身浴血。这人好惨的模样,不是他自己,却又是谁?秦仲海呆呆望着地下,那地面结了一层薄冰,平滑如镜,却把自己的丑态照了出来。秦仲海痴痴望着自己的倒影,抚摸满是血污的面孔,喃喃地道:“你***,原来老就是神啊?” 费尽辛苦,九死一生,看到的却是一个半死不活的自己。秦仲海忍不住哈哈大笑,泪水滚落,骂道:“操你***!师父!这算是什么屁啊!你戏弄我吗!”他举起拳头,奋力往薄冰捶落,霎时将之击为粉碎。 秦仲海爬起身来,口中狂骂不休,乱挥乱打之间,一时全身脱力,跪倒在地。他仰天叫道:“老天爷!你回答我!刺面流放,这就是我秦仲海的下稍吗?”他纵声大叫,陡地狂风击来,好似正面给他一拳,已将他吹翻在地。这风世间绝无仅有,乃是万仞高空之上才有的气流,风势急速,带动无数雪块泥沙,全数打在身上,比之绝顶高手的掌风还要猛烈。 秦仲海牢牢抓住地下岩石,以免给烈风卷走,一时风刮岩石,起了尖锐怪响,好似鬼魅笑声,秦仲海恍然大悟,这声响正是先前在山腰听到的笑声,哪有什么妖怪了?不过是烈风呼啸而已。 无神无鬼,无妖无魔,焉有什么奇迹出现?秦仲海心如死灰,霎时滚倒在地,乱叫乱吼:“假的!***全都是假的!什么天命,什么奇迹,放屁!全是放屁!” 秦仲海苦笑一声,颓然抱头。他刚从京城出来时,伤得连也走不动,但方敬一番言语相激,却激发他一身的倔强之气,终使他攀上峰顶,俯瞰天下。可再来呢?还能做什么?再去攀另一座山峰么?然后呢? 秦仲海怔怔出神,终于明白自己的处境。不论再爬多少山峰,他永远都是一个残废,一个穿了琵琶骨的断腿瘸。秦仲海爬起身来,悲愤大叫:“狗杂碎!你们这般待我,终有一日,秦仲海十倍报答!”他嘶声大吼,难以自己,忽然之间,又从地下碎冰见到了自己的倒影,只见自己跪在地下,全身残废,却还满面复仇怒火,实在不自量力到了点。 秦仲海呆了半晌,软倒在地,心道:“秦仲海啊,你身体残废,连山峰也下不去,还想再杀人放火么?算了,下山吧,我这条命是大哥换出来的,自该珍惜。秦仲海啊秦仲海,乖乖回乡种田养鸡,娶房媳妇日。传宗接代,隐姓埋名,这便是你的天命……” 他嘴角泛起苦笑,闭上了眼,想像自己背着婴孩,打水煮饭,从此过着与世无争的日。他轻叹一声,咬住了下唇,霎时之间,想到了娘亲。 秦仲海心下大恸,泪水夺眶而出,刘敬说她给人一刀斩去级,死后**示众,羞耻难言,她一个妇道人家,又有什么罪?想自己哥哥不过是个十二岁的孩,死前饱受惊吓,腰间给人用火枪打出大洞,难道这便是他的天命么? 这上苍何其残忍,一样是人,自己爹爹只是杀死皇帝一人,却要用满门老小的性命来陪,难道这便是公道?便是老天爷订下的规矩么? 秦仲海心中悲苦难言,他是当世虎将,身怀血海深仇,哪知却沦落成这样苟延残喘的下稍,他掩面大哭,傲气荡然无存,霎时跪地磕头,叫道:“老天爷!求你开开眼,我是当世虎将,我不要种田养鸡,我不要做残废,我要为爹娘哥哥报仇……你开开眼,把武功还给我吧!”他此刻神智恍惚,如同癫狂,一下哭,一下笑,全然制不住自己,心神激荡间,只是跪倒在地,叩连连。 跪拜良久,满空星光照耀峰顶,山峰上一片寂静,除了秦仲海抽抽咿咿的哭声,四下别无声响,他哭了良久,呆呆望着天际,上天却一如平常,只冷冷俯视苍生疾苦。 秦仲海茫然张嘴,蓦地心下一醒,想道:“我这是在干什么?老干么求神拜佛?这老天爷好生凉薄,只会任那坏人横行霸道,胡作非为,便似衙门里那帮懒鬼一样。你跟他磕烂脑袋,他理你个屁?你***求什么饶啊?” 天道无常,岂有道理可言?看那世间万物,强者生,弱者死,老虎吃绵羊,绵羊吃青草,谁要心软不吃,谁便会活活饿死,连带的断宗灭种,从此消失不见。人世间不也是这样么?江充统治安道京,安道京欺侮老姓,谁要心软下不了手,谁就会给踢出大门,从此了无生机。 上苍啊上苍,如果仁爱是你的道,你又怎会用这凶狠法统治世间? 秦仲海怒目望向夜空,霎时间,竟是豁然开朗。那不是替天行道的念头,而是一股与天同高的信念,油然从胸中生出。 他将心一横,爬起身来,仰天吼道:“贼老天!老秦仲海爬上天下第一峰,便与你满天神佛同高!操!”他此刻已近疯狂,霎时解下裤档,哗啦啦地撒起尿来,口中骂道:“老是***尿神!你们撒尿时全要拜我!” 他哈哈大笑,闹了好一阵,一时甚感得意,反正插针时辰已近,等那时候一到,自己又要变回残废了,到时也不必麻烦老天爷降下什么天谴,只要一个无知小儿挥挥拳头,便能将他判生定死,让他跪地求饶了。 秦仲海凝视远方,静静回想一生事迹。他闭上了眼,一时好似人在无尽草原之上,天苍苍、野茫茫,他驾着爱马云里骓,白衣白甲,前呼后拥,左一面大招,上书“兴兵雪恨”,右一面锦旗,上写“复寨报仇”。 秦仲海咬住牙关,如果自己身无残疾,如果武功尚在,他定要起兵雪恨,逐鹿中原,为了自己,为了爹娘,他即将重建怒苍,再制天道……他有好多好多事要做…… “天苍苍兮临下土,胡为不救万灵苦?英雄便该凌迟死,悲愤垂泪苦无语?我自横刀向天叫,忠义孤臣枉痴心,安得大千复浑沌,莫叫我辈知天命!” 他低声念着几句话,那是西域决战时听煞金唱过的,却给他记在了心里,此时心境相合,便一一涌上了心头。 秦仲海怪叫一声,单脚飞起,猛朝崖边一跳,身离峰飞出,急速往下坠去。 当死之际,秦仲海举起钢刀,猛力向山峰劈下,发出生平最后一刀。 筋肉收紧,气力爆发,蓦然间体内窜起八道热流,急急冲向丹田,六根银针给内力一逼,全数离身飞起。火光烛天,钢刀闪动,秦仲海这刀好重,直直砍入山峰,一时间激起了滔天巨响,无数雪浪随之崩坍而下。 明月当空,书二娘气喘吁吁,正竭力往上攀爬,那秦仲海好生心狠,竟把她撇了下来,却让自己孤身一人去攀高峰,言二娘又气又恨,趁着雪势缓歇,连忙自行上峰,便要去找秦仲海。 她先前给秦仲海输了一阵内力,丹田至今仍是火烫烫的,身也不甚寒冷,靠着这股内力支撑,这才撑了大半天,只是越近山顶,呼吸越是困难,胸肺嗖嗖,吸气时疼痛难忍,好似哮喘重病一般。 好容易攀过悬崖,忽见头顶大雪崩坍,无数泥沙雪块直朝自己冲来,言二娘大惊失色,眼看附近有块巨岩,底下有些空隙,当下急忙运起残余内力,匆匆朝岩下躲入。 言二娘躲在石下,只听巨响不绝于耳,大雪如潮水涌下,瞬间便把出盖住,言二娘又惊又怕,四下黑暗一片,自己若要贸然破雪而出,反而会给活埋。她自知要死,再也忍耐不住,登时大哭起来。 哭了好一阵:心里生出了悲愤,想起秦仲海把自己孤零零地扔了,又想到丈夫独自下山的绝情,黑暗中当场破口大骂:“疯!全是疯!小吕布、秦仲海,男人统通一样,全都是些凉薄东西!卑鄙无耻!全部去死吧!” 又哭又骂间,忽觉雪水融化,一滴滴落到自己脸上,言二娘哭得梨花春带雨,哪晓得这些水珠哪儿冒出来的,管它泪水抑或雪水,只在那儿痛哭不已。 哭不片刻,那雪水越融越快,好似下雨一般,把衣衫都给浸湿了,她再钝十倍,见了这等情状,也知有异,她只觉雪洞里越来越湿,呼吸竟是有些困难,言二娘心下害怕,惊慌之间,手足无措,急忙跪倒在地,低声祝祷:“老天爷在上,弟言二娘这里求恳,请老天爷大发慈悲,带弟远离苦难……” 她全身发颤,跪下祷告,忽然间冰雪松动,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响了起来,喝道:“喂!老天爷挺忙,没空听你的,只有尿神老爷今天有闲,特来英雄救美啦!”此地位在高山,杳无人烟,怎能有人过来相救?这声音若非是神,却又是谁?言二娘心下又惊又怕,想道:“世上真的有神么?老天爷啊,你当真听到我的祝祷了?” 想着想,那声音唱起了小曲儿,言二娘又敬又怕,当作天籁来听,哪知听了一会儿,只觉内容不堪入耳,都是些淫秽歌词,言二娘心中惊疑不定,想道:“这神好生下流。怎么天界有这等龌龊人物?” 正想间,忽然冰雪破开,一条大汉探头进来,看他**上身,额头焦黑,满面狼狈,但眼神中却透出一股光华,不是秦仲海是谁? 言二娘呆住了,她凝视着秦仲海,泪水涔涔而下,霎时破涕为笑,道:“不是神仙过来英雄救美吗?怎么又变成你这吗?老是天界尿神!你们撒尿时都要拜老!” 两人同声大笑:心神激荡间,一时紧紧相拥。便在此刻,头顶雪块崩坍,直往两人身上压来,秦仲海仰头骂道:“去你妈的!尿神你也敢压!”左掌挥起,内力发动,激起一股灼热无比的气流,冰雪给热气一逼,立即化为淙淙温水,滴落在两人身上。 眼看秦仲海内劲雄强,武功非但全数恢复,似还远胜往昔,言二娘又惊又喜,尖叫道:“天啊!你身大好了!上头真有神仙么?” 秦仲海微微一笑,正想胡说八道,待见言二娘睑上挂着泪珠,脸上爱怜备置,饶他是个狂徒,心下也不禁感动,当即凑了过去,在言二娘脸上深深一吻。 却说方敬率人上山,众人脚程甚快,方敬又熟悉途,半天过去,已近山腰附近,正赶问,忽见峰顶坠下一个小小黑点,直朝崖下摔去,陶清大吃一惊,叫道:“有东西掉下来了!”众人睁大了眼,欧阳勇双手紧揪,哈不二连连跳脚,神色都是紧张无比。 方敬见了情状,霎时纵声长啸,喝道:“仲海!让为师看看你的潜力!” 啸声甫毕,远处传来轰隆一声,好似在呼应一般,只见红光泛天,激起一股强韧至的气流,霎时雪块崩塌,轰然有声:众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感惊疑不定。止观忙道:“方大侠,方才那黑点是秦将军么?” 方敬眉心紧蹙,神色有些担忧,听了问话,却只驻足眺望,不言不语。 正看间,峰顶飘起大雾,狂风吹拂之下,竟是久久不散,方敬见状大喜,脚下轻点,急奔而去。止观心下诧异,此刻云淡风清,无风无雪,焉能忽然起雾?众人情知有异,便也急急跟随而去。 行出十来里,已近北麓山坳,风势转紧,寒风猛烈异常,陶清等人内力不到,早巳坠后,只在雪地里挣扎行走。止观深怕他们出事,当即慢下脚步,一陪同照拂。 陶清等人气喘吁吁,向前爬行,止观内力较深,仍能直身行走,又走半里,上毫无人影,只有漫山遍野的积雪,景色实在荒凉。哈不二情知凶多吉少,登时哭道:“完了,这儿根本不是人来的地方,咱们大姊在山上待了一日夜,定是死了”其余众人神情沉重,想起峰顶坠下的那人必是秦仲海无疑,心下更感不祥。 又走片刻,已到北麓悬崖,止观忽地停下脚步,低声道:“大家别哭了,往前头看。” 众人屏气凝神,一齐往前看去,只见悬崖附近站着一名老者,此人身形瘦削,狂风刮来,身却是一动不动,这人功力如此深厚,不是方敬是谁?他身边不远处缩着一名美艳女,躲在山壁之下,看她面容憔悴,眉宇间却带着欢喜,正是言二娘! 哈不二又惊又喜,欢声叫道:“大姊!”当下一马当先,便要窜上,陶清嘘了一声,将他一把拉住,示意他稍安勿躁。 哈不二醒觉过来,眼见众人凝视崖边,急忙随着众人目光看去,只见悬崖旁立着一条虎样大汉,这人双手抱胸,单足立地,背后挂着一幅**剌青,上书两行鲜红刺字:“他日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 这人正是先前坠下峰顶的大汉,昔年朝廷反逆之,官拜四带刀的秦仲海。 哈不二惊道:“这家伙不是掉下来了么?怎地还活着,到底怎么回事啊?”他连着几个问题问下,众人如何能答?诸人神情凝重,都在等候方敬说话。 风雪之中,方敬缓缓向前,与秦仲海并肩而立。四下水气弥漫,大雪落在这对师徒之间,登给蒸成水雾,寒风袭来,雾气凝结,水雾复为细冰,给狂风一吹,立时打上众人脸庞,火辣辣地好不疼痛。陶清等人见了这等异象,无下骇然恐惧,一时无人敢作一声。 风声呼啸,雪势劲急,师徒两人同眺远方。只听方敬肃然道:“业火千丈,洗尽一身孽。仲海,你活了。”秦仲海转过身来,侧望师父,微笑道:“我武功忽尔恢复,正要请教师父缘由。” 方敬道:“潜力出尽,烧融筋脉,在那生死存亡的一刻,你的怒火已然贯穿阴阳六经,打通正奇穴脉。从今以后,天地虽大,再无人制得住你。” 秦仲海喜道:“无人制得住我?”方敬颔道:“正是。你此番熬过大苦,功力直逼为师盛年之时,便算少林天绝亲至,天山传人出手,也都未必能胜过现下的你。” 秦仲海暴吼一声,抓起脚旁钢刀,身便如陀螺般转起,霎时激起耀眼火光,一时之间,身边冰雪全数销融,悬崖旁现出一个丈许开外的半圆。众人见他功力浑厚若此,都是又惊又佩。 方敬见他武功远胜往昔,心下也是暗自赞许,道:“你武功方复,别忙着使力,先歇一歇,把心静下来,咱们慢慢打量日后行止。”秦仲海嘴角斜起,森然道:“打量什么?眼前只一条走,别无它途!”方敬嘿地一声,道:“你大病初愈,已是侥天之幸,还想如何?” 秦仲海大吼道:“我要造反!”那声音威震山冈,远远传了出去。众人闻言,都是大为震惊。 秦仲海举刀向天,悲吼道:“他日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我秦仲海身负父兄血仇,朝廷尚且断我生,逼得我有国难投,有家难归,今日我侥幸不死,便以此刀向天发誓!我秦仲海要重建怒苍,举兵称雄,逐鹿中原,不杀光满朝奸臣,誓不为人!” 钢刀挥出,火焰燃起,映得夜空一片血红,陶清等人多年流亡,耳听此言,尽皆泪下。 方敬走向爱徒,凝目望着他,叹道:“高处不胜寒,你若要造反,只怕会身心受苦,终身郁郁寡欢。你的父亲,唉……便是个例。” 秦仲海掀开额上乱发,露出血红的“罪”字,狰狞地道:“我现下就在受苦!地狱业火,焚我残躯!这当中的苦,师父啊,你看到了么?” 方敬闭目无言,只轻轻叹了口气:心道:“自今而后,天下又要大乱了。” 十八年前,秦霸先兵败自杀,流寇灭尽。十八年后,秦仲海举刀立约,誓言重建怒苍,时值景泰十年四月初四,恰逢殊菩萨佛诞。 第二日早,众人便启程返回日喀则,预备在乌斯藏歇息一个月,之后再返回中原。结局如此圆满,言二娘自是言笑晏晏,陶清等人也是暗自欢喜,只有哈不二撅着兔嘴,眼看大姊与秦仲海日益亲近,吃醋发怒之余,为秦仲海做菜时更是拼命吐痰,以泄心头之恨。 到了日喀则,欧阳勇便找了家铁铺,为秦仲海打出一只义肢。欧阳勇手艺非凡,那义肢长短合,有如真足一般,只是秦仲海坚持要以精钢打造,不免让义肢沉重至,足有九九八十一斤。这么一来,秦仲海可就老实多了,他原本喜欢翘脚上桌,在那抖啊抖地,铁足上身,若还勉强提脚上桌,不免掀翻桌面,怕要弄得狼狈不堪。 众人在日喀则住下,秦仲海调养一阵,气血渐渐红润,不再是苍白败坏的模样,每日里看他荡来摆去,尽在日喀则街上闲混,又恢复成当年那个凶狠逍的恶徒。 这日万里无云,众人嫌城里气闷,便到郊外赏景、众人行到一处树林,方敬与秦仲海并肩散步,他见日头温暖,一时兴致甚高,说道:“难得你功力大进,身又调理得当,左右无事,师父便授你“火贪一刀”最后几式吧!” 秦仲海大喜,火贪一刀共分十二重功劲,起手套称为“飞火十二式”,之后循序渐进,“星火燎原”、“贪火奔腾”、“火云八方”,乃至于秦仲海的护命绝招“龙火噬天”,无一不是博大精深,只是“龙火噬天”虽然雄强,却只到第八重功力,其余招式只因他功力不到,当年师父便没把最后几式传给他。这几日秦仲海闲得发慌,早在动这套刀法的脑筋,听得师父自己送上门来,自是欣喜欲狂,想道:“我此番下山,须与天下英豪较量,正愁没有压箱底的绝技,师父要将火贪一刀的最后几招传我,那就万事不愁了。” 此时众人围观,言二娘、陶清、止观等人都在一旁,方敬却不怕师门绝技外传,只命秦仲海细心观看,道:“你看好了。这便是火贪刀第九重功力。”接过秦仲海手上钢刀,深深吸了一口气,举刀向空虚劈一记,只听劈劈啪啪之声不绝于耳,众人瞠目结舌,不知一记虚劈何以能发出连番暴响。” 方敬凝视爱徒,道:“懂了么?”秦仲海心下一凛,接过了钢刀,霎时也是一劈,只听劈啪两声巨响发出,登让众人吓了一跳。秦仲海将钢刀还了回去,摇头叹道:“弟功力不到,还请师父再加教诲。” 方敬笑道:“什么时候得虚伪了?第一回试刀便得二连斩,已是大大不易了。” 哈不二一旁听着,只感纳闷,低声向陶清道:“这是干什么的?砍一刀,出两声,这刀法有啥用处啊?” 方敬听了哈不二的说话,登时哈哈大笑,提刀便向一块大石斩落,咻地一声响,那大石竟给切成十块碎屑。众人恍然大悟,便连哈不二也懂了,眼看钢刀出手,大石断为十截,才知方敬出刀快,看似一刀斩下,其实竟有九刀出手,无怪会有如此连绵的响声。 方敬还刀入鞘,道:“这招名唤“火贪九连斩”,一刀九斩,威力傲视四海,旁人挡你一斩,却挡不下后头接二连的重击,便算对手是江湖第一流高手,也接不下你这一刀。” 秦仲海大为欣喜,正要接刀试炼,方敬却摇了摇手,道:“不忙,难得日头暖和,咱们今日多练几招。”他提起钢刀,对着半空再次虚斩,这刀砍下,却没丝毫声响,众人都不知有何用处。 哈不二眉头皱起,正要发问,忽见方敬身前一处的大树猛地着火,跟着缓缓倾斜。 众人大声惊叫,这刀距树五尺有余,但刀劲却能斩断大树,引火燃烧,足见 威力之大。以此观之,此招气势绝不在卓凌昭的八尺剑芒之下。众人见了这等刚猛绝招,都是暗自惊叹。 方敬微笑道:“出刀若能快,气流自会为之腾烧。这招称为“火贪虚风斩”,乃是火贪一刀第十式,厉害处不在钢刀本身,而在于刀上的烈风。”他双足不丁不八,再次虚劈一记,这刀飘飘渺渺,好似有气无力,众人纳闷间,轰第一声响,地下赫然现出一只五尺火轮,以方敬为圆心,将他夹在其中。 秦仲海惊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方敬道:“出刀得法,自能运劲成圆,等你详加习练之后,刀上烈风便能随心所欲了,这招便是火贪刀第十一式,“开天大火轮”,算得上攻守具备的绝招。” 秦仲海大喜,道:“日后便遇上宁不凡、卓凌昭这些高手,我也不用怕啦!” 方敬摇头道:“你切莫天山传人难挡,便算剑芒出手,你也不一定能胜。若真要独步武林,你还得参悟最后一式。” 秦仲海喜道:“还有最后一式啊!快请师父演招吧!” 方敬一笑,道:“这招名唤“烈火焚城”,我只创出招式心法,但因机缘没到,连我自己也没使出来过。”众人闻言,尽皆不解。秦仲海奇道:“师父也没用过?那又何必创这一招?” 方敬道:“每门每派在武林里混,总得有个压箱宝,咱们爷俩人丁虽薄,却不能输了门面。人家宁不凡有“勇剑斩天罡”,卓凌昭有那招“霞光千道”,咱们也有这招“烈火焚城”。” 他顿了顿,又道:“只是“烈火焚城”招式霸道异常,所需的内力也刚猛,你现下虽然打通了经脉,寻常时候却也发不出这等雄浑力道,唯有遭遇生死大险之时,方有可能出尽潜力。仲海,你日后如果遇上真正的死敌,必能彻底发挥出来。” 秦仲海哦了一声,笑道:“原来师父武功过厉害,遇不到像样对手,这才没使出来过。” 方敬摇了摇头,道:“那倒不是。宁下凡、卓凌昭、天绝僧,这些人位列四大宗师,武功都很了得,只是大家功力悉敌,他们便算与我动手,也不可能把我逼到绝境。心境不到,自也发不出这招生死绝……唉……世间惟有他……惟有他,才能让我发出这招“烈火焚城”……” 以方敬武功之高,世间焉能有人将他逼入绝境?眼看众人各有纳闷之意,方敬低头叹息,道:“老实告诉你们吧,当年我创出这招“烈火焚城”的本意,其实是用来和秦霸先较量的。” 众人吃了一惊,齐声道:“方先生要与龙头大哥较量?” 方敬点了点头,道:“为了练成这一招,我连自己的琵琶骨都挑断了,才给我摸出了一条运气捷径……嘿嘿,你们想想,这是开玩笑的么?”众人惊叫声中,秦仲海更感骇然,师父是自己父亲的好友,便算有心比武,又何必拼到这个地步,一时只感茫然。 方敬微笑道:“秦霸先人都死了,你们还担忧什么?嘿嘿,本想靠着这招将他打得心服口服,但一切都晚了,他已经死了。”他低下头去,幽幽唤着好友的名字,神态甚痴。 秦仲海咳了一声,问道:“师父怎么和那秦……嗯,我爹爹相识的?”他从未见过秦霸先,虽知他是自己生父,但彼此间并无情感羁绊,随口称谓,差点连名带姓的叫了,这个爹爹着实叫得勉强,止观、言二娘等人与秦霸先相识,一时都是暗暗摇头。 方敬却是不以为意,他将钢刀还给了徒弟,道:“那可说来话长了。当年我与秦霸先识得,他还只是个武当派的门徒,年仅十八岁,扎了个傻不隆冬的道士头,看起来傻瓜也似,着实可笑。”说着捡了块大石坐下,嘴角却还挂着一幅笑。 听得秦霸先出身武当,众人俱都吃惊纳闷,秦仲海曾听韦壮说过父亲的来历,反而不感讶异。 方敬续道:“那时他是个小小牛鼻,我也好不到哪儿,只是个流浪江湖的小流氓,那时我俩年少气盛,在天津一处酒铺相遇,两人坐在那儿,彼此瞄了几眼,登时生出厌恶之感。我看他唇红齿白,尽惹姑娘家偷看,准是个不守清规的败类,当下便冷嘲热讽几句,嘿嘿,秦霸先那小也不是省油的灯,骂起粗话来比我还溜,两人一言不合,登时打了起来。哈哈,从此也结下了不解之缘。” 众人听秦霸先会骂粗话,一时议论纷纷,登感不信。言二娘却是翻起白眼,心道:“原来老寨主也是这样的货色,看他们秦家真是家渊源了。” 方敬见众人都有怀疑之意,便笑道:“秦霸先这老小很会装,年纪越大,越是虚伪。你们别看他平日道貌岸然的,其实跟我老方也没啥不同。那时的他啊,不叫什么秦霸先,还是用着秦策两个字,道号叫元冲什么的。”他向秦仲海一笑,道:“你爹爹年轻时是条好汉,仿佛就是你这个德行,可比后来的秦霸先可爱多了。”方敬平日眉头深锁,提起了往事,竟是一展难得的欢颜,想来对这些陈年旧事很是怀念。 秦仲海道:“爹爹出身武当,师父当年却师承何处?”方敬哈哈笑道:“我这人狂傲无比,向来是个孤魂野鬼,谁想收容我?当年我入少林武当拜师,还没进门,便先揍人,这些名门大派嫌我性过狂,都不愿收录门下,逼得我独自一人在荒山野地练剑,那时我心怀不忿,只要遇上名门弟,便要擦他分个高低,看看谁才是武林正宗。” 众人大为叹服,才知方敬一身武功无师自通,那是江湖上罕见的异数了。秦仲海心道:“原来师父也曾走投无,他这般狂傲性,倒与我那卢云兄弟有些相似。”念及卢云,不知他近况如何,不由得有些挂记。 方于敬又道:“秦霸先从小在武当山出家,绵掌功夫了得,被目为日后武当掌门的不二人选,也是我这般傲性,才会找上秦霸先的麻烦,第一年动手,我俩功夫底粗,一动手便收不住,可怜天津酒铺倒了大霉,一连给咱们砸毁十来家。我见一时分不出胜负,便威胁秦霸先,说他若不跟比武,我便要一状告上武当,说他砸毁酒家,调戏少女,无恶不作,武当山门规森严,这小定会给吊起来毒打了。他看我凶狠无赖,只得约定明年再行较量……呵呵,这混帐小……”众人见他眼角闪起泪光,回想老寨主的事迹,心下都是感慨。只有秦仲海全不识得生父,只在那儿一头雾水。 方敬感叹一阵,定了定神,又道:“第二年咱们约到了无锡比武,这次我有备而来,自己又发明了几套剑法,本想打得他灰头土脸,谁知这小武功进境神速,还是奈何不了他,两人激斗一日一夜,依旧是个平手局面,我俩无奈,只好约定第年再打。” 秦仲海微微一笑,心道:“师父年轻时还真是闲,居然有工夫和人死缠烂打,要我的话,老早便回家睡大觉了。” 方敬见众人兴致盎然,便又道:“连着干了两年,已是不打不快,倒也不必威胁什么了。第年我还没找他,他居然自行堵上门来,说有些想我,还带了坛酒过来,说喝饱再打。我看这小神情潇洒,料来不会在酒中下毒加害,便与他痛饮一番,嘿,这坛酒喝下,咱们居然喝出情感来了。第二日比武时,双方虽是出尽全力,却没人想杀死对方。这大概是英雄惜英雄,好汉惜好汉吧!从此之后,我俩聚会是真,比试是假,每回相约比武,都要聚个两日才走。” 秦仲海听到此处,只觉喉头发痒难忍,问向陶清道:“你不是酿酒师傅么?什么时候酿坛酒给我尝尝?”陶清笑道:“秦将军有旨,在下自当遵命。”说着从竹篮里提出一瓶酒,送到秦仲海面前。跟着拿出饭团烧饼,送到了方敬手里。秦仲海见他早有准备,一时又惊又喜,急忙大口灌下,笑道:“真好酒也!” 言二娘接过酒壶,取出几只酒杯,交到秦仲海手上,微笑道:“陶兄弟酿酒工夫非比寻常,只怕会把你醉死。”秦仲海哈哈一笑,想说几句风月之言调笑,旋即川想起言二娘是陶请等人的头领,万不可在众人面前轻侮,当下苦苦忍住。言二娘见他嘴角微笑,忽又努力忍住,不知他在搞什么名堂,心下暗自奇怪。 方敬拿着饭团,微笑道:“仲海啊,你好久没吃师父的山芋了,一会儿练完武功,师父烤几个给你吃,怎么样啊?” 这烤山芒正是方敬的拿手好戏,当年便拿着只芋头大闹华山,只把江充、安道京吓得屁滚尿流。秦仲海陡听山芋,立时吓了一跳,想起儿提时面黄肌瘦的惨状,双手拼命摇晃。众人不知他师徒俩在弄什么玄虚,都是暗自奇怪。 方敬吃了几口饭团,提着酒杯道:“我与秦霸先前后比了几年武,始终比不出胜负,只是彼此感情深了,也当对方是朋友。比到第五年上,咱们约在庐山相见,这回秦霸先仍是依约前来,只是过不两招,他便气力不济,摔倒不动,我吃了一惊,急忙上前察看,才知他身上带着内伤。我看他这幅惨状,自是纳闷不解,当时我俩虽只二十四岁,但武功已非泛泛,江湖上更是罕逢敌手,怎能被人打成这德行?我问他是谁下的手,他始终不肯言明,只说自己依约前来比武,不曾失了信约。可他重伤在身,我怎能强人所难?当下便放他过去了。” 秦仲海骂道:“***,谁那么大胆,居然敢伤我老?非杀了不可!”方敬摇头道:“秦霸先是个聪明多智的人,他不肯明说,定有缘故。只是我见他身上有伤,怕他上遇着仇家,便暗中跟随保护,上遇到了武当山的人马追杀他,才晓得秦霸先已然反出武当,他身上的伤,原来是被同门长辈打的。”秦仲海想起韦壮所言,立时道:“他可是爱上了一名女,这才被破门出教?” 方敬哈哈大笑,道:“你也听说了。这女正是你的亲生母亲,她出身世家望族,人称湖北第一美人便是。秦仲海听师父提起娘亲的风采,不由轻叹一声。言二娘懂他的心事,当下坐到身边,握住了他的大手。 方敬把两人的举止看在眼里,只是微笑颔,道:“秦霸先虽是个道士,其实尘心不灭,人又长得英挺俊俏,看他风流倜傥的模样,哪个女孩儿不倾心,也是这样,你娘便爱上了他,两人私订终身,从此私奔。”他看了秦仲海一眼,笑道:“仲海啊!你虽是秦霸先所生,但你容貌凶猛,只像你外公,比你那爹爹的模样可差远了。” 秦仲海想到那管家所言,说自己长得与舅老爷一个样,他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干笑数声,道:“我本来就丑,长得怪鸟一样,看来这辈要打光棍啦。” 言二娘微笑道:“方老师这话就不是了。男儿汉重志气高,本就该长得威武凶猛,容貌虽不及潘安,但只要志气比得天高,也能让女孩儿家爱煞。”秦仲海听她替自己遮掩,心中便道:“老最爱喝酒吃肉,志气不高不低,女孩儿家也只爱个一半。” 方于敬又道:“那时你父亲带着老婆私奔,你娘亲出身湖北颜家,算是有头有脸的大户,家中长辈如何丢得起这个睑?连夜便上真武观告状,武当掌门大怒欲狂,自是倾力捕,秦霸先武功虽高,如何耐得住大批好手围攻,只把他打得遍体鳞伤,天幸他人缘不坏,几名师兄弟不忍他给押回山去,便偷偷放了他。与我碰面后,我又暗中保着他,这才让他小俩口远走高飞,一逃到西北地方去了。” 秦仲海微微一笑,想到了韦壮,心道:“看咱们韦护卫那熊样,八成也是个心软的,当年定也放过我爹爹了。” 言二娘听得兴起,忙问道:“后来呢?” 方敬道:“后来可就出人意料了。秦霸先反出武当时只二十四岁,自赴西北以后,从此行踪便成谜团。过了两年,京城传来消息,说有个年轻人高中状元,姓秦,名唤霸先,当时我人在京城,恰好目睹状元郎游街,赫然便见到昔日强敌的身影,我心下好不奇怪,这小好好一块练武材料,不去乖乖练功,怎么跑去读书考试了?我怕他荒废武艺,日后少了一名较量对手,连夜便摸到他家里,把他揪了出来,喝道,“你好端端的不去练功,考啥劳什功名?”秦霸先答的妙,居然说道,“我武功已然天下无敌,再练下去也无进境,实在没别的事好做了,只好来当官啦!” “我一听之下,只没气炸了胸膛,他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少年郎,居然敢夸口武功天下第一?当时二话不说,立时出手教训他,谁知打了一阵,却觉得他的身手快得非比寻常,宛如妖魔一般。不到一合,便给他打翻在地。我大吃一惊,两年前大家平分秋色,怎地他进境如此之快?他坦承其事,说在天山里找到一个神秘洞穴,已在里头练成了绝世神功,现下是真龙之体,当世无人能敌。” 秦仲海心下一惊,想到了伍定远,忙问道:“我爹爹是一代真龙?宁不凡不也曾这么称呼伍制使?”方敬叹道:“天山神机洞里藏有绝世武功,这个秘密正是你爹爹挖掘出来的,说来他该算是天山武的第一代传人。只是神机洞的武功有些诡异,据说常人碰不得,非得机缘巧合、奇盖顶之人来练,不然碰者必死。也是这样,才给那个伍定远得去。” 秦仲海想起伍定远的身手,登时点头道:“伍制使武功了得,连蒙古高手也败在他手里。确实有些门道。”方敬叹道:“一代真龙岂同小可?眼下伍定远武功还嫩,再过几年磨练,必成当世第一高手。怕连宁不凡也敌他不过了。” 秦仲海哦地一声,却是有些不服:“他比师父还厉害么?”方敬如何不知他在激将,当下把球踢了回去,摇头道:“你师父年岁老了,要靠你来较量啦!”秦仲海此刻神功盖世,体力气血都是登峰造的时候,早有手痒打人之意,听方敬这么一说,直是欢喜到心坎里了,笑道:“这个自然。不过伍制使与我交情不坏,人家点到为止好啦!” 方敬哈哈一笑,又道:“那时我与秦霸先动手,给他打得头破血流,心中只觉忿忿不平,便回山苦思武艺,想找个法制住他。我整整花了午时光,创出了“罗喉剑”绝招,我自觉功夫已深,料来秦霸先便有真龙之体,怕也不是我这套剑法的对手,便兴冲冲地赶到京师与他比武,谁知这小得了皇帝宠爱,居然调到西疆打仗去了。我毫不死心,一追到西疆去,这王八蛋却又调回北京了,一追来找去,始终遇不上人,直把我气得七窍生烟。” 秦仲海曾听柳昂天提过这段往事,知道那时父亲与柳昂天联手出征,正和也先可汗大战,自无暇理会这些江湖争斗。 方敬又道:“匆匆数年过去,我几次找秦霸先比武,他都推辞不受,只说自己有家有业,不便再做这些比试,我见他看我不起,大怒之下,便与他绝交,自去找其他好手决战。”他说到此处,脸上现出豪气干云的气色,续道:“自此之后,我四下征战,逢人便打,几年下来,山五岳都给我打遍了,什么卓凌昭、宁不凡,那时都是名不见经传的狗屁,除了少林寺的天绝老僧以外,江湖上根本没人能接我一招半式,从此之后,我便得了“剑王”的外号。只是我念及天山传人未曾与我较量,便在“剑王”之前加上“九州”二字,以示我为关内第一。” 众人纷纷点头,露出崇敬的神色。方敬不是名门正派的弟,也不曾有过什么巧合机缘,全靠着自己的悟性习练武功,直至今日威震当世的地位,说来其余几名宗师各有门户师承,独独方敬是靠着一己之力开山立派,比之天绝僧、卓凌昭、宁不凡等人,可说更为可敬。 方敬又道:“时光匆匆,我号称剑王也有十年了,那秦霸先也安安稳稳地当他的官,大家老死不相往来,直到……唉……直到一日,江湖传来一件大消息,只把我惊得坐立难安,寝食不稳。逼得我连夜往京城进发。”言二娘奇道:“什么大事这般厉害?”秦仲海心思机敏,已然猜中情由,当即道:“这消息是说我爹爹密谋叛国一事吧?” 方敬叹息一声,道:“没错。江湖传言说了,言道秦霸先密谋政变,已然下手杀死皇帝,当时我人在辽宁,听了这个传言,自是大为震动,管他皇帝老儿是死是活,连夜便赶往北京,想把消息打听清楚。谁知赶到京城,根本不必探听什么,便已见到军马入城,直往秦家大宅而去。”秦仲海泪眼朦胧,低下头去。其余几人也都叹息出声。 方敬道:“我见了这等势头,知道秦家满门命在旦夕,念及我与秦霸先的交情,方某岂容旁人加害他的家属?当下便决定孤身前去救人。但那时京师戒严,形势着实凶险非常,如何能自由进出?我胡乱冲入城门,当场杀他个血流成河,把贼官贼兵砍得尸积如山,好容易赶抵秦家,却已晚了一步。秦夫人早给斩,满门老小死伤狼藉,只余下两个孤苦孩,唉……那群官兵好不狠辣,一个冷枪放过,当场便打死大的,只留下-个婴儿给我。仲海,那便是你了。” 众人听了这等惨祸,无不悲愤。秦仲海虎目含泪,跪地道:“秦仲海有生之年,绝不忘师父恩义。” 方敬叹道:“后来我带着你与你哥哥的尸身,一东躲西藏,最后来到乌斯藏,便躲入这处山头,料来朝廷养的高手武功有限,决计无法大举上峰。眼看风声紧急,你父亲踪影全无,便先把你哥哥藏在雪山上,先保存他的尸体,再找了个乳母来养育你,那时我想找秦霸先的踪迹,却又毫无音讯,半年之后,听说他造反进关,开立怒苍,已与朝廷大战数合,我便带着你,连夜前去找他。” 秦仲海啊了一声:心道:“原来我只几岁大时,便曾上过怒苍山。” 方敬道:“当时秦霸先见了小儿,哭得死去活来,可他军务繁忙,无暇顾及一个婴儿,便求恳我代为照顾。我见他大变之后,明明十四五岁的人,却忽然变得小老头一般,我看他悲伤过,也只好接下这个大任。几年以后,你越发活泼,师父也好生欢喜你,授业传艺之时,不曾半点藏私。仲海,不管你是谁的儿,师父教养你的心,始终不变。” 秦仲海呆呆听着,竟觉自己生父的面目好生远,他望着眼前的师父,见他面貌苍老,比十多年前分手时更老了许多。想起从小到大蒙受抚养的往事,霎时一个激动,抱住了方敬,哭道:“师父,你待徒儿如此,你才是我爹爹!”方敬伸手摸着他的头,叹道:“方敬无妻无,孩啊!其实我早把你当作是亲生儿一样了。那日听说你入狱,你可知师父有多忧心?”念及师尊恩情,秦仲海泣不成声,众人也是为之鼻酸。 方敬叹息一阵,道:“两年后,怒苍山势力越大,朝廷派出大将刘梦龙征讨,合计动用十余万大军、数名高手围攻山寨,当时武林最有名望的几个家族也被征召出马。我见怒苍山危急,便自行下山助战,我与其余四虎大将联手,只把各大门派打得屁滚尿流,最后逼得天绝僧率军出山,与我决一死战,那场大战,嘿嘿,只打得昏天暗地,死伤惨重。最后形势逆转,朝廷惨败,天绝僧见后援断绝,也只能硬生生地退走了。” 他说到得意处,望着言二娘,道:“小丫头那时也在山上,应该知道此事吧?” 言二娘点头道:“老先生武功非常,名震天下,山寨兄弟无不钦仰,若非如此,龙头大哥怎 会尊称先生为五虎之?”方敬嘿嘿一笑,道:“五虎上将,那是你们山寨里的称呼,我方敬不是谁的手下大将,只是仗义相助而已。”秦仲海听了这话,暗想道:“其实师父武功如此了得,足为一派之长,又何必屈居他人之下?这口气可真忍得很了。” 方敬见他若有所思,当即一笑,道:“小啊,师父之所以替你爹爹打仗,其实一半也是为了你这小鬼。”秦仲海尴尬地道:“为了我?怎会这样?”方敬笑道:“你小时很是讨我喜欢,我怕你没了娘亲之后,连爹爹也没了,这才为秦霸先出力,你知道么?”秦仲海哈哈一笑,道:“师父你也便宜了,非但做人家的保姆,还连保镖也干上了。” 方敬哈哈一笑,续道:“便这样,怒苍山过了几年快活日,直到景泰十四年,怒苍山惨败神鬼亭为止。”听到此处,众人心下都是一凛,怒苍山灭亡之时,除秦仲海不在山上,其余几人都曾亲睹山寨覆亡,回想此事,各人身上冷汗涔涔而下,言二娘更是痛哭失声。 言二娘垂泪道:“方先生,我始终不曾明了,咱们何以败得如此之惨?以龙头大哥的武功,加上左右军师的机智,为何朝廷还能轻易得手?”陶清也道:“是啊!当年山寨一打到霸州,逼得京师戒严,为何一夕间风云变色,反而兵败如山倒?” 方敬斜目看了止观一眼,摇头道:“你是军机头,你来说吧。”止观叹了口气,道:“一切只怪朝廷招安。”众人吃了一惊,颤声道:“招安?” 止观颔道:“当年大军直入霸州,进逼京师,前后打死了几名总兵典史。江充见咱们要玩真的了,便奏请皇帝,派出密使上山,言明要与龙头和谈。只是密使尚未进门,便给人察觉消息,当场给乱棒轰了出去,皇帝先后派出名密使,都不曾成功。最后请出了后的谕旨,龙头大哥终于肯,双方才约在神鬼亭谈判。”秦仲海回思渊阁的怪客,情知密奏被夺定与招安一事有关,更是留神倾听。 方敬接口道:“那时消息传来,说秦霸先有意接受招安,嘿嘿,他这小不顾妻小被杀,居然还想投降狗皇帝,这般死奴才,我方敬如何放他得过?连夜便赶赴山上,当面表达反对之意。”他顿了顿,面上露出杀气,又道:“当时我明白告诉秦霸先,朝廷既然杀了他全家满门,他便不能与皇帝修好,否则妻小家人不全都白死了?我闹得很厉害,硬要山寨所有弟兄表明心意,当时左右军师意见各是不同,潜龙理都不理我,只主张接受招安和议,凤羽却说其中必有阴谋,五虎上将也为之吵成一团。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言二娘插嘴道:“我夫君意下如何?”方敬呸了一声:“韩毅那小出身朝廷,官拜应川都指挥使,怎么不想归顺?也是主张最力的一人了。”言二娘叹息一声,默默不语。 方敬又道:“当时陆孤瞻、李铁衫两人大力反对招安,韩毅赞同,那“气冲塞北”石刚最是忠心,凡事以秦霸先马是瞻,自也表赞成之意。五虎中两人反对,两人赞成。秦霸先见左龙右凤也是僵持不下,便求恳道,“大家再吵下去,只怕招安未成,山寨便先垮了。请诸位念在我多年微功,便答应和议之请吧!”龙头既然如此说了,众人自也不便多言。我看凤羽军师不发一言,陆孤瞻与李铁衫也是沉默不语,都有让步之意,全场只剩下我一个顽固,当场便道,“你莫要废话,若要招安和议,需得过我手中长剑,否则此事休得再议!”秦霸先听后,便道,“好!既然大家都是武之人,今日之事,便以武高低做一决断吧!”当即取出长剑,与我一决胜负。” 众人听得两位高手再动手,心中都是震惊下已,当时方敬名气之响,早已震动大江南北,以声势而论,不知超过秦霸先多少倍,但秦霸先身负真龙之体,武功自是惊天动地,想来这场好斗,定是精彩绝伦。 秦仲海微起叹息,两大高手对决,一方是生父,一方却是恩师,虽然事过境迁,却还是叫他暗暗摇头。 方敬想往事,怔怔地道:“这场拼斗是十八年前的往事,现下回想起来,却似在眼前一般。那时秦霸先说道,“我之所以接受招安,实有不得以的苦衷,既然方兄不能见谅,我也只好舍命陪君了!”我也哈哈大笑,道,“莫说你是天山传人,须知我手中长剑也非易与!大家分个胜负吧!”当下两人各出一招,便在怒苍山大殿动手。” 他说到此处,忽地叹了一口气,不言不动。 众人急问道:“胜负如何?” 方敬沉默半晌,低声道:“天山传人,果然名不虚传。” 众人心下一凛,都知他此战非只败北,看来还输得惨。 秦仲海见师父神色郁郁,一时只觉心中万般愧疚,想道:“爹爹这般做不对,咱们秦家欠师父的实在数也数不清了,怎能再与他动手?难道招安真的这么重要么?”他浓眉紧皱,只是猜不透父亲的用意,心里更透着不满。 方敬道:“我惨败之后,心里又惊又怒,没想秦霸先居然强到这个地步,气愤之下,恼羞成怒,一剑便将殿上石虎的脑袋砍去,表明从此与怒苍山无关。那时众人急急相劝,要我不可如此,但他秦霸先能做朝廷的狗,我方敬自在逍,又何必受谁管束?我愤怒无比,大声道,“方敬自今以后,与诸位恩断义绝。祝你们这群王八蛋早些加官晋爵,每日替皇帝老娘洗脚!”操他娘的,老理都不理,当场便离山而去。”激动之下,竟是粗话连篇。 秦仲海听他谩骂不休:心下暗暗感叹:“师父如此痛恨朝廷,无怪那时我要从军,他会发这么大的火气,唉……原来有这许多往事……” 方敬骂了半晌,见众人各自低头不语,便收了粗口,道:“我回山之后,只等他秦大将军早复公侯之位,便要将他的宝贝儿送还……”说到这里,看了止观一眼,又道:“谁知世事难料,一日这位老弟跑来找我,说神鬼亭一场谈判下来,满山兄弟死得死,伤得伤。我听说秦霸先战死,只惊得呆了,便急急下山去看,那时山寨已被大军合围,实在没法救了,我勉强救了几人,但朝廷下手实在狠,也只能撤手。从此以后,怒苍山便烟消云散,半点势力也不剩下。我深恨秦霸先一意孤行,但事已至此,除了徒乎负负,又能如何?” 秦仲海叹道:“究竟朝廷用了什么计谋,居然这等厉害?”方敬冷冷地道:“管他的,我既然不知情由,也懒得去查访,反正木已成舟,山寨已毁,便算我找出其中情由,又能如何呢?” 他摇了摇头,望着秦仲海,道:“四年后,你终于十八岁了,一心想去投效朝廷,我本来气愤填膺,打死不让你去,但后来转念一想,反正山寨毁了,你父亲人也死了,往事烟消云散,我又何必把你硬框在仇恨里,替你父亲背这些无谓包袱?人生在世,求的是快活,你既想从军,师父也不为难你,也就任凭你去报效国家了……” 秦仲海回想几年往事,低声道:“师父别这样说。柳侯爷待我情深义重,仲海这几年为他办事,心里很是快活,此事我终身不悔。” 方敬道:“不后悔便好。只要你活得开心,师父也无话可说。”他叹了口气,怔怔望向远方的珠母朗玛,幽幽地道:“秦霸先,咱们相交几十年,你儿算我替你养的,你这老小不要天伦之乐,不要山寨弟兄,你啊你……到底在想什么?” 言二娘见他望着天下第一峰,一时兴起,便问道:“方老师,你曾以天下第一峰比喻老寨主,你自己呢?你又是这群山峰里的哪一座?” 方敬微微颔,道:“方今天下武林人物荟萃,便如群山之海……你们看那座山峰()。”众人顺着他的指尖望去,只见远处一座高峰昂然巍峨,隐隐与珠母朗玛相对,似不输给天下第-峰,一时都是啧啧称奇。 方敬道:“这座山乃是干城章嘉,汉名叫做五宝大雪山,若非世间有座珠母朗玛压在头上,它便是天下第一峰了。”秦仲海见他心有所感,便道:“师父,倘若我爹爹是珠母朗玛,您便是干城章嘉了,对不对?” 方敬摇了摇头,道:“真要打比方,这座五宝大雪山也该是华山宁不凡,也只有方今天下第二高手的声势,才能与你爹爹一较长短……”秦仲海看他有些气馁,连忙移转话头,道:“别管宁不凡那猥琐家伙了,这里好多山哪!师父您若要自况,却是哪座高峰?” 方敬了望群山,怔怔地道:“我的山不在这里……”众人心下大奇,纷纷问道:“不在这儿?那又在何处?” 方敬道:“听过乔格里峰么?”他见众人茫然,便叹了口气,摇头不语。 止观原本静静听讲,此时忽然插口,道:“乔格里峰位于喀啦昆仑山,乃是天下数一数二的高峰。此山险峻,未必在珠母朗玛之下,但只因此峰远在西域,不在藏边的群山之海,是以不为世人所知。除了绝顶山客,少有人听闻大名。”止观见众人纷纷颔,又道:“天下人看的是虚名,洛峰也好,雪山之王也好,都因荟萃高地,仗着天生地势,这才广为世人推崇()。诸君啊诸君,恕我明说吧,天下高手虽多,却都各有凭藉,真如方大侠这般自开局面的人物,世上又有几人呢?” 止观这话倒非奉承,方敬独创武,自开门户,乃是当代独一无二的开派宗师,宁不凡天资虽高,却多少靠着天隐道人留传的达剑,这才有了一身傲人剑法。天绝僧纵然了得,少了嵩山嫡传的七十二绝艺,武功也要大打折扣,秦霸先、卓凌昭等人更是如此。 世间虽大,却只有方敬奠基于无,以名门大派的弃徒身分空手起家,练到了今日的绝顶之境。此番壮志豪气,又岂是天下任何高手可比? 方敬听了止观的这番话,登时仰天轻叹,似有无限感慨。 止观凝目望着剑王,微笑道:“方大侠,旁人不知也就罢了,有句话我一定要说。其实您这十多年来武功大进,在那招“烈火焚城”面前,谁敢自称必胜?您又何必气馁呢?” 方敬淡淡地道:“我没有气馁,只是心懒而已。赢不是高,输不是低,武高低,不在生死胜负,而在武道法的领悟贯通,那才是一代宗师所为。宁不凡以稚龄崛起江湖,此人天资之高,犹在方某之上,似他这种天才之人,只要练一天的武,天下武便有一天的进境,等他到了我这个年纪,不知还要创出多少心法武功?放着这种人物,我怎好与他生死相拼?嘿嘿……倒是神机洞门重新开启,天山传人再次行走江湖,反而让我有些手痒了……” 他转头看向秦仲海,微笑道:“我年事已高,不该再做这些无谓争斗。当此风烛残年,只 希望爱徒能好好锻链武功,让“火贪一刀”名震千古,也算留了点东西在这世上()。” 秦仲海心神激荡,霍地站起身来,道:“仲海不忘师尊教诲,从此必会好自用功!什么天山传人,什么天下第一,弟都要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叫他们知道九州剑王的厉害!” 方敬轻轻点了点头,神态竟有些腼腆,当下将秦仲海带到僻静处,细细将刀法口诀传他,两人便自练起功来。 数日后,秦仲海身上伤势已愈,再兼刀法已甚熟练,便向方敬与止观辞行,言道要早些返回怒苍,察看情况。方敬见他雄心勃勃的神气,只淡淡地道:“政治之事,师父是不懂的,但这批朝臣远比江湖人物更坏,你与他们交手时,可要万般小心了。” 秦仲海拜伏在地,道:“弟出身朝廷,自知此间伎俩,请师父莫要担忧。等弟事业有成,请师父上山共享富贵。” 方敬微笑道:“能见你好端端的活着,那便是最难得的富贵了。”初见面之时,方敬全是冷冰冰的神气,孰料离别之际,却如慈父一般,想来秦仲海此番活得性命,他心中定是欢喜异常。 盛暑将至,满地花开,秦仲海急于返回怒苍山察看,便与言二娘等人一同离去. 正文 第八章 初出茅庐第一功 众人自西南出发,一向北而去。这怒苍山位于平凉与天水之间,距兰州约余里,秦仲海护驾相亲曾顺道过,当年便上过山去,是以并不陌生。 行入甘肃,已近五月,这日行过天水,来到一处小镇,仅离怒苍山二十里不到。只见天边雾蒙蒙地,缓缓飘下细雨。言二娘见镇上老小杀鸡宰丰,面带欢容,她屈指算算时节,再过两日,便是端午了。 每逢佳节倍思亲,何况又是来到伤心地?言二娘心下伤感,叹道:“又快端午了,唉……” 年复一年,好快啊……”秦仲海嗯了一声,他是孤儿出身,孩提时逢到端午,每回吵着要吃棕,方敬便把烤山芋胡乱包入棕叶,拿来骗他吃了。长年恶整之下,听到端午将临,自是毫无感受。他看了言二娘一眼,道:“以往寨里逢年过节,你们都怎生庆贺?” 言二娘眼眶一红,道:“往昔逢到大节,不管是端午、中秋,还是过年,寨里总挤满了好汉,大家饮酒赌博,恁煞热闹……”说不两句,已是哽咽难言。陶清等人互望一眼,回想昔年山寨盛况,也都不胜伤感。 秦仲海摇了摇头,心道:“他们流亡天涯,四下里受气挨打,今日回到故土,难免有此感伤。”他有意为众人打气,当下哈哈大笑,道:“大伙儿好容易相聚,为啥叹气?二娘你去准备准备,咱们可得过个像样的粽节。” 言二娘喜道:“你……你要上山过节?”秦仲海笑道:“正是!一来庆贺我重拾武功,二来庆祝咱们久后重逢,正该趁机喝上两杯,吃上一顿。” 言二娘微微一笑,她虽然脾气暴躁,却不是笨蛋,自知秦仲海要替大伙儿打气。她抹去泪水,道:“哈兄弟,你随我去买些蔬果鸡鸭,咱们带上山去。”哈不二是怒苍山的厨,怀庆饭铺里的招牌师傅,烧饭煮菜自是在行,闻言笑道:“好啊!我小兔儿打仗杀敌是不行的,不过做菜这档事,找我便成了!包君满意!包君满意!”当下众人便在镇上找了间客栈,略事歇息,言二娘则与哈不二同去准备酒食干粮,以免上山后断炊。 秦仲海领着欧阳勇、陶清,人进了客栈,各自坐定。秦仲海微望着金毛龟,微笑道:“陶兄,你们这群人中,你算是第二把交椅吧?”陶清面色微微一变,随即宁定,干笑道:“秦将军见笑了,孤魂野鬼,哪还分什么座次?留着性命便不错了。” 秦仲海哈哈一笑,道:“那时公主审讯老兄,我听你言语得体,便知你是个人物,来来,先敬你-杯。”说着提起酒壶,帮陶清与欧阳勇各倒了一杯,人人一饮而尽。 秦仲海替他们再斟一杯,心头暗暗盘算,眼前怒苍山就在不远,若要返山察看,那自是轻而易举的事。只是他日前扬刀立誓,言道要重建怒苍,那就不是简单的事情了。秦仲海心里却只烦恼不休,思有无可用之兵。 秦仲海心下忽起叹息,想道:“我那卢兄弟足智多谋,武功了得,人又讲义气。倘若他人在这儿,当是大大的帮手。”只是卢云此时乃是朝廷命官,没来捉拿自己,已是大幸了,哪能再想这些?当下把陶清当成参谋,破题便问:“陶老哥,年前我曾上山一回,那山寨房舍破败荒凉,旧日兄弟走得一个不剩,究竟他们跑哪儿去了?你可曾耳闻?” 陶清心思缜密,一听此言,自知秦仲海急于重整山寨,定要号召旧日弟兄。忙道:“不敢有瞒将军,咱们这些年四下寻访,只知几位大将走的走,散的散,有退隐不问世事的,也有流亡异乡、不再回国的。一时之间,恐怕很难找得全。” 秦仲海沉吟片刻,问道:“当年山寨里共有多少兄弟?”陶清神态恭敬,禀道:“盛时 约有五万兵马。山上基业大,分内堂、外五关,马水步军,居中枢机之地称为忠义堂,堂上龙头正是令尊老寨主秦霸先。此外尚有两位军师、五位马军将领、一位水军教头,其他还有好些步军好手,真是数也数不尽呢。” 秦仲海嗯了一声,又道:“那你们大姊呢?她又执掌什么?”陶清道:“她是五关小彪将之-,镇守懿德关,以山寨里的职位而言,她比咱们这些厨、酒保、铁匠都高得多了。” 秦仲海眯起了眼:心道:“无怪言二娘的年纪比之陶清、欧阳勇还小了几岁,可却给他们奉为领,果然是职位之故。” 正皱眉间,陡地想起一人,秦仲海猛地一拍木桌,大声道:“我记得怒苍山脚有座破庙,里头好似还住个怪老头,打死都不肯出来,这家伙究竞是何来历?”陶清叹了口气,道:“那人姓项名天寿,武功高明,乃是昔年山寨的天权堂主。” 秦仲海双眉一轩,忙问道:“天权堂主?那又是什么玩意儿了?” 陶清道:“山寨昔年有天科、天权、天禄堂,一司功绩核考,一司刑罚纪律,一司钱银买卖。这位项堂主铁面无私,见事明快,早年便给龙头大哥拔擢为天权堂主,兄弟们要有什么争执打闹,一律送到天权堂受审。管你是五虎上将,还是兵卒小厮,他都秉公断案,丝毫不差。” 秦仲海点了点头,知道这二堂乃是仿效朝廷的司,又问道:“这人既然如此了得,却又为何囚在庙里?” 陶清叹道:“此事也是个谜团。当年山寨袵破时,大伙儿四散逃命,项天寿便率着天权堂弟兄夺下山。一场大战下来,他的弟兄都已逃命离去,却留下他一个人关在庙里,十八年来一步不出,据我猜测,他定是受了什么委屈,这才不便离开。” 正说话间,言二娘等人准备了干粮酒菜,恰好走入店里,哈不二听他们在说项天寿的事情,立时大怒,呸道:“没事提那姓项的混蛋干什么?他长年躲在庙里,老早失心疯啦!” 陶清听了埋怨,想起项天寿当时的绝情,忍不住微微叹息,道:“也许真如哈兄弟说的吧,搞不好项堂主已然疯了。那庙里别无长物,好好一个人,怎能长年熬在那儿?” 秦仲海听了说话:心中自有定见,想道:“我父既然器重项天寿,这人必是有谋有勇之人,岂有自缚手脚的道理?看来其中定有什么隐情。”吩咐道:“不忙着猜,一会儿咱们过去山脚,先向这位项堂主打声招呼,再约他一同上山举事。” 哈不二大声道:“不成哪!上回咱们不过跟他说几句话,差点便给他打成重伤!等一下你要跟他拉拉扯扯,八成会给他活活打死!” 秦仲海哈哈大笑,道:“哈兄弟别担忧,姓秦的别的本事没有,挨打的工夫倒是过人一等。你们等着看吧。”哈不二做了个鬼脸,吐舌道:“吹法螺!” 言二娘见秦仲海自信满满,凡事尽皆胸有成竹,与当年自己走投无的惨状截然不同,想起日后局面定当大大不同,心下自感振奋。 众人行到山脚,四下莽莽黄沙,破庙已在不远。秦仲海想当年,自己曾与卢云、薛奴儿等人在此追捕言二娘,没想到人中薛奴儿已死,卢云在朝为官,自己这个游击将军反成了盗匪一,心念及此,忍不住轻叹一声。 正想着往事,匆听庙中传来一声咳嗽,那声响虽低,却没瞒过秦仲海的耳去。秦仲海暗暗冷笑,想道:“好你个项天寿,不愧是天权堂主,武功果然不俗,老远便听到我们的脚步声。”眼看项天寿武功高强,远在陶清之上,秦仲海不忧反喜,自己若能收服此人,山寨里又添一名高手了。他示意言二娘等人先行过去,自己却躲在远处,以免给项天寿发觉自己。 行不数步,庙里那人早巳查知有人过来,开口便道:“二娘,咱们不是约定过了,要你们日后别再烦我,怎地又来了?”言二娘听他单凭脚步声响便能认出自己,心下也感佩服,忙道:“项堂主莫误会,端午佳节将至,我们只想看看你,别无他意。” 庙中那人一声叹息,道:“孤魂野鬼,破庙里了此残生,又有什么” 言二娘柔声道:“项堂主别这般说话,咱们昔日都是好兄弟,逢年过节的,怎好忘了你?” 项天寿长年孤单独处,听了温柔说话,好似心事被触,长叹间,轻轻说道:“好快啊……山寨毁后,转眼便满二十年了……”他幽幽叹了口气,又道:“二娘你呢?你找到夫君了么?” 言二娘听他提起丈夫,不由得全身一震,俏脸已成惨白。秦仲海虽隐身远处,但仍在注意场中情势,他看言二娘眼眶一红,料来立时要哭,便向陶清使了眼色,陶清会意,清了嗓门,越众而出,朗声说道:“项老,我是金毛龟!咱们今日有个不情之请,想请您老一块儿上山团圆,不知意下如何?” 项天寿嘿嘿一笑,道:“命都保不了,还求什么团圆?你们快走吧,一会儿朝廷鹰爪撞见你们,又要惹上麻烦。”陶清皱眉道:“项堂主,你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项天寿冷笑道:“我耐性有限,你们少给我废话,立刻滚!” 哈不二听他说话难听,登时跳了出来,破口大骂:“废话连篇!姓项的,咱们不过要你出来吃饭,又不是拿毒药害你,你还在卖什么乖啊!”话声末毕,忽听破空劲急,一粒石从庙中飞出,看这石的方位,却是朝哈不二门牙打来,看这飞石用意不在杀人,只在惩戒他说话无礼。哈不二尖叫一声,不知该如何抵挡。 正惊骇间,秦仲海从地下拾起一把黄沙,便朝哈不二身前撒去,此时风声强劲,那黄沙相距虽远,但在秦仲海浑厚的内力驱使下,却如沙幕般护住了哈不二,那两枚石给沙幕一阻,力道减缓,势头更是歪斜,只落到地下去了。 哈下二救回两颗门牙,一时连拍心口,想道:“还好有这家伙在,不然少了门牙,小兔的外号可要没了。看在门牙的份上,以后做菜时不给他吐痰了。” 秦仲海见哈不二觑着自己,便向他微微一笑,眨了眨眼。哈不二脸上一红,心道:“这家伙明明没大我几岁,老爱装大哥,真个讨厌死了。”想着想,又往秦仲海偷看一眼,见他神色自信豪迈,忍不住又做了个鬼脸。 秦仲海出手救人,项天寿武功何等高明,自然察觉有异,当下喝道:“朝廷的哪位高人驾临,何不现身一叙?”言二娘忙道:“项堂主莫要多心,这里只有山寨的弟兄,没有旁人。” 项天寿素知言二娘是个老实性,自不会说话骗人。他嘿了一声,笑道:“小娘这几年武功越练越高,有了这身功夫,以后还怕什么?快快找个处所安身立命吧,别再做孤魂野鬼了。”言二娘听他相劝,勾起了昔年聚义的往事,她眼角泛起泪光,道:“项大哥,请你出来吧,我们大家真的好想你……”她言语真诚,频频拭泪,陶清等人回想往事,心中都是一酸。 项大寿听她这般说话,自也不好再逞威,只低声道:“对不住,我不能出来。请你见谅。”言语感伤,自也不胜唏嘘。言二娘哽咽道:“项大哥……这儿有些酒菜,给你留在门口,你不愿出来也没关系……记得一会儿取来吃了……”她将竹篮里的酒菜取出,放到庙门,跟着掩面哭了起来。 项天寿似也难受至,霎时哽咽道:“二娘,谢谢你。” 众人泪眼汪汪,哭哭啼啼,忽听一人放声大笑,道:“人家是四郎探母,你来个二娘探贼秃,还哭得大出丧也似,老真***没眼看了。” 众人急忙掉转头去,只见发笑之人搔头摸腮,模样疲懒,正是秦仲海。项天寿听了秦仲海的说话,登时又惊又怒,暴喝道:“你是谁?我怎没听出你的脚步声?” 秦仲海此时武功非凡,左脚虽是铁制义肢,但靠着内功大成,走起来一样安静无声,是以项天寿耳音虽灵,却是听不出来。 秦仲海笑道:“老兄莫要惊慌,在下是个无名是不是啊?”他这话半真半假,身有残疾是实,但给人背来却是假,众人都不知该怎么答话。 项天寿乍听之下,却是信了,想他何等耳力,居然没听到此人的脚步声,想来这家伙定是给人背来的无疑。当即喝道:“既是无名小卒,焉敢在此发笑?快快给我滚了!” 秦仲海闻言,更是捧腹大笑,久久不止。项天寿狂怒不已,喝道:“大胆小,你再敢笑上一句,我便要你死!”语气转严,更显杀气,陶清素知项天寿之能,虽知秦仲海有玄功护体,心下还是暗暗为他担忧。 秦仲海勉强压抑笑意,忍耐道:“对不住啊,在下真的不是有意发笑,只因生平有个怪僻,每次见到乌龟,便会无缘无故大笑一阵,实在难以抑遏,实在对不住啊!” 项天寿大怒道:“你敢说我是乌龟?你到底是谁!”言二娘怕生出事来,急忙道:“这位是秦将军,与咱们山寨有旧……”秦仲海向她微微摇手,要她不必说出自己的身分,言二娘心下惊奇,寻思道:“秦将军到底有何用意,为何不让我说出他的来历?” 项天寿听言二娘支支吾吾,登时怒道:“二娘,这人到底是谁?是不是朝廷的走狗?”秦仲海笑骂道:“不是走狗,是走龟,会走动的缩头龟!”项天寿怒气冲天,更不答话,一枚飞石从门缝射出,直朝秦仲海脸面飞来。 众人惊叫声中,秦仲海却是不慌不忙,只见他拔刀出鞘,向前虚劈一记,霎时火光闪起,热焰喷出,飞石竟然消失无形,这招正是方敬传下的“火贪虚风斩”。言二娘等人见秦仲海武功远超过往,一时心中更增敬畏。 虚风斩使出,无声无息,项天寿人在庙里,自也看不见秦仲海出刀,便只侧耳倾听,留意外头的动静。秦仲海知道他在察看自己的生死,当即呜呼两声发出,大叫道:“好厉害的飞石啊!老肚给打穿了,胸口也破了,嗯……啊呀!”胡乱喊出几声惨叫,身乱抖几下,便不再出声了。言二娘等人不知他在弄什么玄虚,都是暗自诧异。 项天寿听了惨叫声,想来秦仲海确已惨死,立时冷笑道:“小,你口无遮拦,屡次出言侮辱辱前辈,休怪我手下狠毒了……”他冷笑连连,喋喋不休,急听门外又接连发出呜呼惨叫,那声音咿咿呀呀,夹杂着吐痰声响,连珠炮也似。 项天寿又惊又怒,喝道:“搞什么鬼?还没死透么?”秦仲海有意锉锉他的锐气,让他从此心服口服,当下哈哈大笑,道:“老刚才下去地狱一趟,还没过奈何桥,想起没带钱包出门,这又回来拿啦!” 项天寿大怒欲狂,喝道:“滚远点!”霎时枚石扔出,全数从门板缝中飞出,众人见那门缝不过寸许宽,项天寿却能从中击出飞石,都是大为吃惊。言二娘自己是暗器高手,见了项天寿这手听风辨位的神技:心下更是暗暗钦佩。 秦仲海听了破空声响,知道石上蕴有深厚内劲,只是自己神功甫成,又新练了方敬传下的绝招,对方纵然了得十倍,他秦仲海焉有惧怕之理?他示意言二娘等人退开,反往庙门跨上两步,喝道:“今日不把你这乌龟拖出壳来,誓不甘休。” 飞石及身,秦仲海目光精准,霹雳般地下了杀手,咻咻咻刀出手,喀喀喀六石落地,他有意卖弄刀法,非只将飞石剖为两半,刀锋更切过石中线,他拿起断石察看,只见切口平滑,大小工整,足见刀上火喉更胜以往,已到炉火纯青之境。 秦仲海武功本就精湛,受伤前已能轻易击败言二娘,此时初试刀法,只觉自己内力远过以往,出刀更是快了十倍不止。他心下甚喜,将断石放在掌心抛了抛,笑道:“老兄的飞石果然了得,不过要杀我嘛,只怕还差了那么点,我看你还是快快出庙,也能多些胜算。”说着便朝庙门走上两步,只要略一伸手,便可将庙门推开。有意以暴力打服项天寿。 项大寿更不答话,飕飕之声连响,转瞬间便飞出十枚飞石,分朝秦仲海四肢打来。 项天寿身在庙中,不能见物,暗器居然仍有这等准头,秦仲海心下也是暗暗喝采。眼看飞石行近面处,他却不惊慌,将掌中裂石掂了掂,笑道:“老兄,庙里石不多,我怕你家伙用完了,这便还你吧!”他有意测试自己的功力,运起全身气力,举手一挥,六枚断石便朝庙门飞去。 两方飞行对撞,只听砰砰之声连响,庙门前飞灰弥漫,项天寿踯出的飞石竟遭粉碎! 断石对飞行,秦仲海拿六吃十,竟是大获全胜。言二娘等人茫然不解,都感纳闷,其实秦仲海此番以寡击众,仗的绝非暗器手法,而是过人的内力听致。 秦仲海掷出的断石准头甚差,但大批石丢出,总有一两颗能击中对方,但因他内力浑厚,飞行给断石击中,立成粉碎,碎屑四散之下,余波所及,竟将剩余的飞石全数撞碎,足见石上所附的内力何等惊人。 项天寿大吃一惊,没料到秦仲海十来岁年纪,功力居然远胜自己,正骇异间,忽听风声呼啸,那六枚石完好无缺,竟还向前飞来! 项天寿震骇不已,对方非但破了他的飞石阵,尚且行有余力,他怎也想不到世间会有这等怪事,慌乱之间,六枚石已将庙门撞成粉碎,直朝内堂冲入。 眼看断石来势奇速,项天寿不敢硬接,慌忙间趴地闪避,飞石从头上半尺刮过,烈风袭来,头顶竟感火辣辣地,项天寿惊怒交加,还没决定该当如何,掹听后堂传来喀啦巨响,那人枚石竟又打穿了照壁,直从后堂飞了出去。 一掷之力,势道强悍若此,庙内庙外众人没见过这等霸道武功,一时齐声惊叫。项天寿功力深厚,昔年与薛奴儿较量,尚且以飞石之力撼动天外金轮,谁知此际与秦仲海的雄浑内劲相抗,仿佛以卵击石,伍定远便算贵为“一代真龙”,见了这等霸道手劲,也要人为震惊。 秦仲海看着自己的双手:心中大感欣慰。自知历经生死大险之后,终于练成了盖世神功,日后行定天下,自当无往不利。 秦仲海武功根底本佳,受伤前已在江湖一流高手之列,当日跃下山崖之际,更靠着心中的一股悲愤,激发了自身的潜能,从此因祸得福,打通了六经八脉。不论阴、厥阴、少阴、阳明、少阳、阳等六经,还是任、督、冲、带、阴跷、阳跷、阴维、阳维等八脉,此时内力都能来去自如,再不受自然气血所制。照着那日止观的转述,便如六虎八牛蛮力加身,潜力自是惊人无比。 其实止观所提的好处,还仅是其中一半,寻常门派常有打通任督二脉之说,便是希望运功时运转周天,一来易于增强内力,二来发劲时也易于凝聚功力。此时秦仲海非只打通任督二脉,内息尚且贯通全身,同样的一拳打出,六经八脉的内力全数灌注,力道自是加倍雄强。同样的打坐练气,一口真气导入六经八脉,功效更是远过常人十倍不止。也是有这般便利,方敬才会以这等怪异法练功,也好求其速效。 庙门已破,众人便朝深处看去,只见一名老者坐在地下,看他形容枯槁,胡须几达膝间,头上毛发更是掉得一根不剩,这人模样虽然狼狈,但细看他眉宇,赫然却是当年的“天权堂主”项天寿。众人见庙中地下全是死鸟,看来项天寿当是以鸟为食,这几十年才得以存活。众人见了这等惨状,无不唏嘘。 秦仲海拱手道:“庙门已破,老哥便请出来吧!”项天寿怒道:“你给我滚!当年我立下毒誓,此生不出庙门一步,你想让我破戒么?”秦仲海心下一凛,才知项天寿何以多年不离庙门一步,只下知他当年为何立这怪誓了。秦仲海面上下动声色,劝道:“哎呀,怕什么啊?咱们现下不过是破个小戒而已,又有什么大不了的?你看我昨日才发誓说戒酒戒色,明朝便来吃喝嫖赌,一口气把它破光,正所谓不立不破,不破不立。老兄快出来破戒吧,明儿个心情好了,团圆酒吃了,再回庙里缩一缩,那不就得了!” 项天寿大声道:“你当我是谁?与你一般无耻么?”秦仲海哈哈一笑,道:“行无耻事胜于干无聊事,那也没什么不好。快来喝酒喔!”双足轻点,已然踏入庙内。 项天寿狂吼一声,身扑天而起,直朝秦仲海冲来,秦仲海见他盘膝坐地,居然手脚不抬,便能直冲而至:心下也是暗自惊奇。项天寿人在半空,喝道:“你快快退出去!”说话间,已然踢出脚,秦仲海轻挥猿臂,一一架过,甚是轻描淡写。项天寿越斗越惊,两人掌腿相对,项天寿的脚踝踢出,如同碰上烙铁,直是疼痛不堪,他摸不清秦仲海武功师承,一时不知该如何拆解,已是大落下风。 项天寿人在半空,须臾间便已拆过十招,秦仲海早把项天寿的套看得明明白白,眼见他又是一脚踢来,秦仲海忽地暍道:“小心了!”霎时右手探出,急往项天寿胸口抓去,这抓快若闪电,力道十足,项天寿大惊,双足点地,便要往后头窜去,谁知秦仲海后发先至,脚下也是一点,瞬间便已赶上,跟着手指探出,已然搭上他的胸口,他暴喝一声,劲力发出,力灌对手经脉,霎时已将项天寿按倒在地。 言二娘等人尽皆惊叹,秦仲海武功比之当日,非但不见稍逊,还有大胜往昔的气概,居然在几招内便制服武功精湛的项天寿,众人见他神功如此,想起此人日后领导山寨,定是无往不利,战胜,忍不住面露欢喜之情()。 秦仲海一把拉住项天寿,笑道:“老兄啊老兄,何必在里头吃鸦吞鼠,干那恶心难过之事,快来一同饮酒欢唱,共享团圆之乐吧!”项天寿不依,只是喝道:“快放开我!” 秦仲海摇了摇头,正色道:“别倔强了。人家言二娘-介女流,尚且含悲忍辱,复兴山寨,阁下身为须眉汉,却只会在这儿长吁短叹,龟缩不出,你若还知骨气两个字,便快快随我走吧!” 项天寿又痛又悲,大叫道:“你别再说了!我立誓不出庙门一步,你若害我破了誓言,我项天寿只有一死谢罪!”霎时逆运经脉,已有自尽之意。 秦仲海吓了一跳,心道:“这家伙玩真的。”他生怕活活逼死这人,当下松开右手,劝道:“有话好好说,你可别干傻事。”项天寿摔在地下,双手挥舞,厉声道:“你们全给我走,别逼我自杀了!” 秦仲海转头望向言二娘,只见她也是摇了摇头,丝毫没有办法。秦仲海叹道:“老兄,我再问一次,你真个愿出庙么?”项天寿厉声道:“十八年前我发下重誓,终身不出此庙一步,请你别再扰我!”秦仲海点了点头,颔道:“很好,我不会让你破戒的。”转身便走,竟似放弃了。 项天寿正自松了一口气,猛听秦仲海大喝一声:“倒!”钢刀杀出,红焰焰的火云往四方冲过,正是“火贪虚风斩”。火云喷出,庙中墙壁本已腐朽,此时给那刚猛至的刀风热焰吹过,转瞬间喀喀作响,不到片刻便成碎屑,随即往外崩坍()。 项天寿惊道:“你……你这是干什么?”秦仲海摸了摸脑袋,双手一摊,笑道:“老兄啊老兄,你的庙……没了。你的誓言,嘿嘿,空了。” 项天寿转头看着四方,果然破庙已成灰烬,放眼望去,身已在旷野之中、他张大了嘴,一脸茫然之色,他曾立誓不出此庙一步,但此刻庙已成灰,却要他如何遵守当年誓言?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感惶急痛苦。 秦仲海眯着眼道:“庙即是空,空即是庙。亏你老兄头顶光秃,-幅和尚模样,居然连这个道理也参不透,你再不走,我可要走了。阿弥陀佛,再会了。”说着迳自转身,迈步离去。言二娘等人望着项天寿,只见他呆呆地坐在地下,兀自满脸茫然。想来他多年苦心守戒,转眼成空,不能不让他感到无所适从,便成了这幅痴呆模样? 朔风吹来,将烂为一团的庙门吹起,哈不二惊道:“破庙跑走了,这下真要破戒啦!”项天寿大惊失色,急急往庙门追去,忽然又是一阵狂风吹来,将余下灰烬吹散,转瞬间便已飘出数里,全然不见踪影。 哈不二皱眉道:“完啦,这庙飞到天边去了,项堂主可有得追了。”项天寿闻言更慌,急忙追出,但灰烬细碎,又要如何寻找?项天寿吓得面无人色,四下乱窜乱滚,悲哭道:“老天爷!我破戒了!我破戒了!”霎时伏地大哭,悲不自胜。众人见他守戒如此之严,都有骇然之感。 陶清向前扶起,劝道:“项堂主看开些吧。这庙既已纷飞海角天崖,项老何必还要为难自己呢?”眼看项天寿兀自低头不语,秦仲海猛地跳了过来,蒲扇大手往他肩头就这么重重一记,大声道:“咄()!痴人!现下庙门已到北,墙壁也到东海,破庙既已飞往天涯四方,这人间已成破庙,破庙便是人间!阿弥陀佛,老兄你只要不飞上九重天,有何破戒之处!” 项天寿喃喃地道:“人间即庙,庙即人间!”他猛地一拍头顶,大喜道:“妙!妙!正是这个道理!”说着手舞足蹈,口中唱起歌来了。 秦仲海胡乱发明佛理,只讲得他口干舌燥,头晕眼花,心中想道:“这个白痴,总算开通了。” 只听项天寿仰天大笑,大声道:“天绝老贼、灵音大师!你们听好了!并非项天寿没有遵守约定,只因这庙自行生脚逃走,我也没办法啦!你们可别来怪我!” 众人听了“破庙生脚逃走”这句话,忍不住觉得荒唐,但项天寿性刚强,言二娘等人怕他翻脸,不敢放声大笑,一时忍俊不禁,只在掩嘴莞尔。 秦仲海听项天寿提到天绝僧,心下却是一凛,寻思道:“原来他是给天绝僧囚在此处的,看来当年剿灭山寨,高山少林也有份。” 想起杨肃观出身少林,说不定两人便要为此大开杀戒,一时心下竟有些不舒坦. 正文 第九章 狼烟再起 正想间,项天寿已然宁定,上前拱手道:“这位小哥,蒙你点化,项某实感恩德。适才若有得罪之处,尚请海涵。”秦仲海见他执礼甚恭,微笑便道:“好说,项老守信重义,一言九鼎,实在让人佩服、在下若非为了山寨的前途,岂敢随意得罪相逼?” 两人说话间,陶清走上前来,引荐道:“项堂主,这位将军姓秦,双名仲海,便是霸先公的二公,昔日朝廷赖为长城的名将。有他这般家世才干,咱们山寨定有重建良机。日后还请项堂主多多帮忙呢。”这回秦仲海倒没有打断说话,任凭他介绍自己的来历。 项天寿听得秦仲海是昔日山主的儿,一时颇感讶异,道:“真有此事?霸先公不是满门抄斩么?什么时候多了个儿出来?”说着上下打量秦仲海,显是不信。 秦仲海被方敬收养一事,天下间没几人知道,项天寿如此怀疑,也属自然,言二娘眉头一皱,正待要说,秦仰海却-把拦住,笑道:“项堂主,倘若我真是老寨主的儿,项老兄便会念在故人之情,与我-同上山么?”项天寿点头道:“我身受霸先公重恩,倘若阁下真是秦家后人,自当追随左右”秦仲海哦了一声,微笑又道:“那咱们掉个头,倘若在下并非秦霸先之,只是冒名顶替的狂妄之徒,老兄欲待如何?” 项天寿哼了一声,道:“若真如此,那我又何必跟着你走?” 言二娘暗暗叫苦,不知秦仲海为何这般说话,正纳闷间,只见秦仲海昂然向天,将手一摆,做送客状。口中沈声道:“项兄啊项兄,某姓秦也好,姓龟也好,阁下都不该以此计较。咱们江湖上行走,讲究的是自己的眼光,绝非什么狗屁身世!我即便是秦家后人,但倘若庸懦无能,贪生怕死,众位便奉我为主,焉能成得大事?”说着一拱手,道:“项兄如此着重出身,秦某不敢强留。这就再会。”蓦地转身走开。 秦仲海好容易把人弄出来了,却这样放了过去。众人闻言,一时面面相觑,不知高低。言二娘又惊又急,追了过去,喊道:“秦仲海!难得大家团圆,你这是干什么?”秦仲海却不理会,只管自行上山。 项天寿望着他的背影,忽地心有所感,当下提声喊道:“将军且慢!”秦仲海转过头来,拱手道:“先生何事指教?” 项天寿哈哈大笑,奔到秦仲海面前,抱拳道:“将军这般脾气,实在让人喜欢!似你这等豪迈人,不论你是否真是老寨主的儿,项某都愿与你共创大业!” 两人四目凝视,秦仲海纵声长笑,大声道:“好爽气!打天下便是要这样!这才是咱们怒苍英豪!秦仲海是个爱才惜才的人,当年身在朝廷,尚且星夜寻访卢云,怕他埋没,如今为自己的志业拼斗,更不愿放过任何一个共创大业的弟兄,适才那般说话,只是要表明心迹,说他无意借父之名。眼看项天寿肯上山,想起又多了一个豪杰相随,更是大为兴奋。 两人相顾大笑,立时勾肩搭背起来。只是项天寿身上跳蚤奇多,秦仲海抱着他,跳蚤还不趁机搬家?吸血小虫欢喜迁居,秦仲海身上难免奇痒,一时歪嘴斜眼,抖手抖脚,模样有点怪异。 言二娘见他两人重修于好,心下甚喜,她怕二人性怪异,一会儿又生出事来,忙道:“秦将军,人家都这么说了,你怎好再瞒身分?快把背上的剌花露出来吧,别让人猜疑了。” 秦仲海身上发痒,早想脱衣,赶忙将上衣脱下,两手还不住往背后乱抓。项天寿哪管他在胡抓什么,刺花入目,眼中登时泪光闪动,他跪倒在地,仰天哭道:“老天爷在上,霸先公得如此,虽死无憾!”秦仲海听他提到父亲,赶忙收拾丑态,将他扶了起来,微笑道:“项堂主错爱了,小日后得众位扶持,自当好好经营山寨,不负先父之名。” 言二娘嫣然笑道:“别说这些了。咱们这就上山过节了,一起走吧!”项天寿听得过节两宇,霎时仰天长叹,道:“我有十八年没喝酒了,唉……若有一杯好酒落肚,死而无憾……”陶清微笑道:“别发愁,有我金毛龟在,怕没酒喝么?” 秦仲海大笑道:“无肉令人瘦,无酒令人苦!有这杜康好朋友,咱们山寨人虽少,却绝不冷清!”众人想起晚间欢聚一堂的场面,心中都是雀跃无比。 众人回到山顶,只见山寨破败依旧,器物腐朽,几无一件堪用,欧阳勇取出钢刀,劈竹砍木,转瞬间便做出几张桌椅,秦仲海见他器械应用精,心下暗自称许,想道:“这位铁牛老兄着实了得,日后由他总管兵械制作,山寨兴旺可期。” 秦仲海自坐堂上,只见众人洗手做饭,清理打扫,言二娘更笑吟吟地四下布置,她把方敬传下的那面旗帜高挂堂上,那火红的怒字一现,立时让众人欢呼起来。 秦仲海看着生气勃勃的忠义堂,回思年前上山的破败,嘴角泛起了微笑:“以后这里便是我的家了。当年爹爹创建此处,与天下英豪在此相聚,谁知功败垂成,死于道上。今后便由我这儿接手吧。嘿嘿,不论日后情势多艰难,我定要重建怒苍,再起忠义之师!” 眼见天色将黑,言二娘取出纸笔,便请秦仲海挥毫写字,秦仲海闻言大惊:“老哪会写字?最多只会画几只乌龟而已,你可要看么?”言二娘嫣然一笑,知道这人甚低,当下道:“你不想挥毫,那便让我来写,好么?”往日言二娘与他说话泰半凶狠粗暴,今日却忽尔婉转温柔,料来心情定是不恶。秦仲海见她眼波盈盈,心中蓦地一动,笑道:“你尽量写,想写多少,便写多少。最好把肉蒲团默出来了。” 言二娘听不懂他在胡说什么,当下摇头一笑,迳自写了起来。 秦仲海探头去看,只见第一张纸上写着几字,见是“怒苍山创建之祖,秦公霸无之灵位”。 秦仲海啊地一声,道:“多亏二娘心细,否则我倒忘了祭拜先人!”言二娘微微一笑,低声道:“你这人本来就粗心,不过也没干系,以后有我替你打理呢……”说到这里,脸颊忽地晕红如火。她连忙定了定神,继续往下写去,见是她兄长言振武的灵位。秦仲海心想:“二娘与朝廷仇深似海,她的身世如此悲惨,倒与我同病相怜了。” 言二娘眼眶微红,又提笔写道:“天禄堂堂主童新之灵位”、“大正关守将常飞之灵位”、“水军教头孟无痕之灵位”……一时洋洋洒洒地写了数十人。秦仲海越看越惊,心道:“当年山寨被破,居然死了这许多弟兄!看来景泰十四年这场大战,当真非同小可。”转看哈不二等人,都已放声大哭,连项天寿这等硬颈之人,也在默默忍泪。 言二娘连写数十人,忽地一咬牙,霎时写道:“马军五虎将、西凉小吕布韩毅之灵位”。秦仲海大吃一惊,心道:“这不是她的老公么?二娘怎地写下他的灵位了?”正想间,陶清拉住了他的衣袖,跟着凑过头来,在他耳边道:“秦将军,咱们大姊拜托你了。” 秦仲海何等聪明,一听提点,立时暗骂自己愚蠢:“秦仲海啊,这等事情你也看不透,可真越活越回去啦!” 言二娘十五岁守寡,至今已有十八年岁月,与来这段婚姻实在可怜。此刻她写下小吕布的灵位,从此自当解脱,陶清知道秦仲海与言二娘彼此有情,当下便来提醒一番,希望玉成此事。 眼见言二娘泪水飕飕而落,虽说心酸无限,但也算是解脱了。秦仲海拍了拍陶清的肩头,要他不必多虑。陶清则是报以一笑,拱了拱手,满是祝贺之意。 众人将白纸贴在木牌上,一一上桌供奉。秦仲海当前焚香主祭,颂祷曰:“秦某受刑下狱,本当必死,幸赖众家兄弟先后扶持,诸位先贤天上护佑,终令性命保全,得还武功。当此大难不死,秦某秉先父之名,必重整山寨,再举大业,不负天下之望。”他跪了下去,拜道:“今者,项天寿、言二娘、欧阳勇、陶清、哈不二等人皆在堂前聚会,共叙生平之义。祈吾父山主庇佑我等再举大旗,一应战死弟兄英灵不远,得已瞑目。” 主祭已毕,众人各自上前焚香祝祷,只见言二娘跪在小吕布灵前,眼中泪光盈盈,口中低念不休,似有无尽的话要说。秦仲海自知不该过去打扰,便走到一旁饮酒,让她一吐心中悲郁。 端节畅饮,雄黄酒浓,众人欢聚一堂,哈不二更包了好些粽,恶声恶气递给秦仲海,看他脸上微红,不住偷眼看他是否满意,料来与他芥蒂尽释,欧阳勇口中虽不能言语,却拼命找秦仲海喝酒,料来对他佩服之至。 怒苍山自景泰十四年破败以来,近二十年来次有人在此聚,烛光掩映,好汉痛饮,虽不见金碧辉煌的殿阁楼宇,但众人的这份心情,却足以让人咏怀一世了。 众人欢饮正酣,哈不二见言二娘始终不曾过来,便问道:“大姊呢?怎么不见人影?”陶清知道言二娘犹在小吕布灵前祝祷,便往秦仲海看了一眼,低声道:“秦将军,大姊伤心过,能否请你劝她过来?”陶清追随言二娘多年,若要自己去劝,自然热门熟,只是他不自己过去,却执意要秦仲海去找人,用心自是不言可喻了。 秦仲海是个乖觉的,起身便道:“陶兄不慌,我这就过去看看。”正要转身,忽听一个娇柔的声音道:“不用找了,我来了。”众人回头疾视,霎时同声惊叹。 只见言二娘睑上薄施脂粉,换上了粉红色的袄,一头秀发更是梳得乌亮,正俏生生地站在秦仲海背后。哈不二等人追随她已久,都不曾见她这般精心打扮,心中自都罕纳。言二娘有些腼腆,看了秦仲海一眼,含羞道:“好久没穿这些衣裳了,还能看么?”秦仲海见了她艳丽的神色,又看她身材婀挪多姿,只来拼命点头,却是有些口水横流了。 言二娘微微一笑,把羞态收拾了,迳自坐在秦仲海身旁,端起酒杯,向众人道:“适值佳节,二娘敬诸位一杯。”霎时一饮而尽。火光映上她的面颊,更显得娇艳不可方物。秦仲海看得心旷神怡,哈哈大笑间,便也回敬一杯。 是夜众人喝得大醉,各自倒在堂前沉睡。秦仲海酒量远胜诸人,此时众人倒睡,仅余他一人独坐饮酒。他见火堆将熄,便添了些柴火,含笑看着众人。 火光旁陶清、哈不二、欧阳勇个个睡得舒畅,脸上都挂着一幅笑容,秦仲海心道:“这许多弟兄的身家性命,日后全着落在我身上了,秦仲海啊秦仲海,你可要好自为之啊!” 他舒出一口长气,只觉自己肩头使命重大,万万轻忽不得。那日他跳下珠母朗玛,举刀誓反,本只为了心中的一股激愤,但现下慢慢梦想成真,更要般小心,绝不能再有闪失。 正想间,忽听一声嘤咛,却是言二娘的声音。秦仲海见她睡在兄弟间,模样甚是娇憨。那小兔紧挨着大姊来睡,更是大揩其油。秦仲海微微一笑:心道:“这个傻大姊,十好几了,还不懂得男女之隔。”当下将小兔一脚踢开,再将言二娘抱起,送入了房中。 他在忠义堂旁找了个房间,把杂物泥灰清理了,便将言二娘放入炕上。秦仲海见她眼角有些湿润,想道:“她本想带着兄弟安身立命,不再江湖上打滚,现下为了我,又再次卷入是非之中,嘿嘿,秦仲海啊秦仲海,你说什么也要让她平安喜乐,绝不能再让她吃半点苦了。”伸手解下外袍,盖在言二娘身上,跟着自行走回大殿。 火光掩映,偌大的殿上只余秦仲海一人孤坐,想起这一年来的人生起伏,不由得满心感慨,缓缓走出殿外,但见夜凉如水,星光满天,他眺望远山,怔怔出神,心里忽发奇想:“倘若侯爷到山寨里做大王,昔年众兄弟同来造反,那该有多快意?” 他自知此念过于荒唐,忍不住苦笑两声,摇了摇头,转念又想到刘敬,他仰天祝祷:“刘总管,那日你死得不明不白,死前遗言我也没替你做到,可我秦仲海终于活下来了。愿你在天之灵保佑,让我干掉你生平死敌江充,也好为你一吐怨气。” 正叹息间,匆听一人道:“将军何事发愁?”秦仲海回头去看,来人却是项天寿。 秦仲海微笑道:“睡不着么?”项天寿哈哈笑道:“在破庙待了十八年,换了新床,有些不惯了。真是命贱啊。”项天寿内功精湛,远非哈不二等人可比,几壶酒自是醉他不倒,再加他甫脱桎锆,当此佳节欢庆,自也难以入眠,便来与秦仲海谈心。 秦仲海眼望远山,道:“项堂主,咱们虽然重回山寨,但山上无兵无将,寨中也无金银使唤,咱们废待举,不知你有何高见?”项天寿见他微有发愁之意,忙道:“山寨重建,绝非一日之功,当年老寨主起兵造反,也费了好些气力,才有局面出来。将军不必急于一时。” 秦仲海叹息一声,坐了下来,道:“日间听你说起,似乎你被关入庙中,与那少林寺有关?”项天寿面色凝重,点头道:“当年围攻山寨的,除了朝廷军马之外,尚有无数正道高手。非只少林武当这些名门大派出手围攻,便连一些绿林人物也给朝廷征召出马。说来咱们是以一山之力,对抗举国之兵。” 秦仲海心下烦恼,想道:“杨郎中出身少林,韦护卫师承武当,这次我重建怒苍山,不免与他们的师门冲突。嘿,可别弄到不可收拾才好啊!”心念于此,更感忧心。他叹了几声,又问道:“老兄武功了得,不知当年是怎么给少林和尚捉住的?” 项天寿微微摇头,道:“我不是给人抓住的。姓项的虽然下才,却也没那么不济。当年我是一命换一命,把弟兄们赎出来的。”秦仲海吃了一惊,道:“赎出来?这是怎么回事?” 项天寿回思往事,道:“当年天绝僧受朝廷之邀,率军直冲本山。我看山寨被破,大批官军接连上山,实在不能硬挡,便率着寨里残存弟兄,急从后山小径逃走,本以为能够安然撤离,谁知遇上了少林和尚埋伏,一场大战下来,兄弟们全数给人擒下,只余我一人走脱。”秦仲海颔道:原来如此。后来你便以命相代,把他们救出来?” 项天寿微微苦笑,道:“我是天权堂堂主,那时山上硬手都到神鬼亭去了,寨里剩下的弟兄属我位望最高,朝廷自是不拿不快了,我见弟兄们被俘,如何能一人远走?虽想救人,但少林高手如云,实在难以得手,眼看双方僵持,灵音大师便出面说项,说只要我自愿投降,他担保天绝僧会放走我天权堂弟兄。”秦仲海惊道:“天绝僧?是他逼你罚下毒誓的?” 项天寿凄然点头,道:“当然是他了。也是我讲信重义,江湖有些名气,灵音又帮著作保,天绝这才信了我的誓言。过了几年,我那些老弟兄打听了我在这里,便过来找我出庙,嘿,项天寿岂是反反覆覆之人?便都让我赶走了……一回逼得紧,我还打伤了几名弟兄,消息传出,江湖上都说项天寿疯了。唉,谁又知道我的苦衷?” 秦仲海心下佩服,想道:“此人虽只是个土匪,却是个一言九鼎的人物,我能与这般人为伍,倒也不枉了。” 秦仲海眼望山下,问道:“项堂主追随我父,可知他昔年如何举事?”他对秦霸先的过去所知不多,只晓得他得知满门被杀,从此入关造反,其余所知不详,便启口来问。 项天寿沉吟半晌,道:“我也不是一开始便追随老寨主的。听说当年令尊出兵关内,身边仅有几名部属相陪。其中武功最高的便是石刚。这人号称“气冲塞北”,五虎大将行二,起初打天下的万弟兵全由此人率领入关,老寨王以此为基,这才能号召天下义士共响大业,创立了怒苍山出来。”他望着秦仲海,道:“将军若能仿效老寨主,也从朝廷借几只兵马过来,那就万事不愁了。” 秦仲海自己造反也就罢了,怎能连累柳昂天?当下摇头道:“我过去虽是朝廷命官,但权柄却不能与我父亲同日而语。这件事没处想。” 项天寿沉吟道:“那可不妙了,咱们人少力孤,朝廷却兵马雄强。将军有何妙策么?” 秦仲海眼望星空,微笑道:“先别烦恼这些事了。坐而言不如起而行,趁着夜色不坏,咱俩先下山收些庄稼再说。”说着向项天寿眨了眨眼,嘴角努了努。 项天寿原本满心纳闷,待见了秦仲海眼中的狡狯,登时哈哈大笑,道:“将军要干这档事,找我老项真是找对人啦!” 两人相顾大笑,登即联袂下山。 第二日早,言二娘等人宿醉方醒,稍稍梳洗后,便到殿前相见。还没说上半句话,便听殿顶叮叮咚咚,似有人在敲打物事,众人听了声响,赶忙出殿去看,只见一条大汉蹲在屋顶,手拿榔头在那儿敲敲打打。言二娘吃了一惊,秦仲海平素怠惰懒散,哪知竟会亲手做这些杂事,她抬头叫道:“秦将军,你一夜没睡么?” 秦仲海哈哈一笑,从屋顶纵跃下地,道:“你们都醒啦?”陶清见他手上还提着那只榔头,忙道:“秦将军,你是咱们的大将,不必做这些细琐,让我们来办行了。” 秦仲海笑道:“山寨就咱们几只小猫小狗,还分什么彼此?谁做都一样的。”他挥了挥手,提着嗓门叫道:“老项!过来一会儿!”言二娘等人面面相觑,心中都想:“老项?”目瞪口呆中,只见项天寿匆匆走来,微笑道:“老弟何事吩咐?” 言二娘听他两人称谓亲昵,不由得满是诧异,想道:“怎么一个晚上不见,这两人好似便混得熟了?”秦仲海没去留意她的神色,迳道:“咱们山寨刚起,事情繁多,我有些事情交代各位,还请大家辛苦些,务必尽心去做。”陶清大喜,当下拉着哈不二,提声答应:“将军放心,我等竭心尽力,必不有失!” 秦仲海微微一笑,望着言二娘,道:“二娘,你与项堂主武功高、脚程快,劳烦你两人这两日下山,把附近里的朝廷驻军情况查清楚。” 言二娘次得令,自是精神抖擞,忙道:“你放心,我定会把事情办好。” 秦仲海颔,转望哈不二,吩咐道:“咱们山寨储粮不足,也少了牲口家畜,哈兄弟,劳烦你与欧阳兄弟到天水一趟,采买些家畜马匹回来。” 哈不二睁着圆眼,茫然道:“咱们身上没钱,买什么东西啊?”秦仲海使了个眼色,项天寿立时搬出五只铁箱,迳往地下一摔,笑道:“这些够了么?” 陶清等人急忙抢上,只见铁箱共计五只,箱中整整齐齐排着二十只元宝,每只元宝五十两重,竟有五千两白银之数,下由得骇然出声。 言二娘皱眉道:“这钱是哪来的?偷的么?”秦仲海耸肩道:“什么偷的,怎说得这般难 听?咱们是跟地方豪门借的,懂了么?”说着与项天寿相顾大笑,神态甚豪、众人啊地一声。这才知道秦仲海昨晚一夜没睡,便是去干这档贼事,看五只铁箱上贴着银铺的封条,却不知是哪家行号倒楣了。 这五只铁箱沉重至,项天寿与秦仲海竟能带着来回疾奔,武功当真了得。言二娘心下佩服,拱手笑道:“项堂主身手高明,小女总算见识了。”项天寿微笑道:“偷东西容易,买东西就难了。我和秦将军两个长相不好,一个光头竖眼,一个铁脚横眉,一到天水城里,怕会吓死老姓,只有劳烦你们去打理了。” 言二娘噗嗤一笑,道:“成,便让小兔他们办吧。” 项天寿模样古怪,秦仲海凶神恶煞,但言二娘的弟兄们也不见得是什么慈眉善目的长相,看那金毛龟体型矮肥,哈不二形状滑稽,铁牛儿貌似怪物,个个都是怪模怪样。但比起秦仲海天生土匪的长相,哈不二等人已能算是常人了,当下便托他们入城买办。 这日吩咐事情已毕,便让哈不二与欧阳勇同去天水,书二娘、项天寿、秦仲海人各自下山察看军情,以明朝廷部防,陶清生性谨慎,便由他负责留守山寨,眼见秦仲海分派得当,心下暗赞:“秦将军不愧是朝廷出身的大将,做起事来果然井并有条。”想起此人行事老练,气量广大,更觉山寨复兴有望。 这日各去办事,到得夜间,众人一一回山。哈不二与欧阳勇率先从天水回来,看他们买了十来只马匹,马上驮着大批干粮用,想来狠狠用了一大笔钱,定是享了整日的大爷威风。 陶清迎上前去,笑道:“怎么样?天水城还热闹么?”哈不二笑道:“那还闲说?酒楼妓院,窑赌场,该有的没少半样。怎么,你也想去玩么?” 陶清皱眉道:“老是提这些风月地方,你们可没乱花银吧?” 哈不二笑骂道:“嘿,你可别胡乱编排,咱们先去买面粉干粮,再去买青苗种,你看看这么一大堆玩意儿,沉得紧哪,哪来时光干坏事……” 哈不二唠唠叨叨地述说,陶清懒得多听,自去取落马背上的物事,他手上拿着两大担米,正要弯身置地,陡然问,见到了马臀上的官记烙印。 陶清心下起疑,唤来哈不二,指着印记道:“这些马哪儿来的?不是抢来的吧?” 哈下二笑道:“你倒聪明。咱俩上见了几只狗官差牵着好马,看着不顺眼,当场便出手抢了,还顺手打了他们一顿哪。哈哈,真是痛快呢!陶清心下大惊,忙往欧阳勇看去,见他也连连颔,霎时已知哈不二说的是实情。 眼见陶清面色惨淡,哈不二心下奇怪,皱眉道:“看你怕得,怎么样,咱们不能招惹官府么?”陶清深深吸了口气,道:“别说这些了,先问你一句,你俩出手时没提山寨的名字吧?” 哈不二笑道:“你这傻,好容易招兵买马,上山结伙,遇上这等威风场面,咱们怎能不提山寨的大名?自然好好宣扬一下了,哈哈,不然咱们怒苍山的脸往哪儿摆去?” 陶清全身发抖,颤声道:“,秦将军为何不自己去天水?他……他没长脚么?”哈不二哈哈笑道:“那倒不是。他长得不体面,怕给朝廷认出身分,这才叫咱们几个去。”陶清惨然道:“这你也知道。那你为何还下手抢马?你疯了么?” 哈不二咦了一声,只伸手抓了抓脑袋,脸色兀自茫然。二人说话问,忽听一人道:“你们回来啦?东西买了么?” 人回过望去,只见言二娘与项天寿已然回山。陶清紧皱眉头,往哈不二背上一推,催促道:“自己去说。”哈不二兀自不知厉害,大摇大摆地向两人走去,口中笑道:“大姊啊,你看看,咱抢了好些官马回来呢!” 言二娘吃了一惊,当下急忙奔去察看,待见真是官马,战栗之下,险些软倒在地。哈不二奇道:“大姊你干什么?肚于疼么?”言二娘伸手掩面,悲声道:“山寨重起没两天,你们便来惹麻烦……老天爷,你们忘了朝廷的狠毒么?”哈不二茫然道:“怪了,你们在怕什么啊?秦将军他们不也去偷去抢么?咱们这样干有啥不对了?” 言二娘气急败坏,尖叫道:“傻,人家是去抢银铺啊,你抢的可是衙门呀!咱们这下要打仗了!”她又急又怒,一个耳光挥出,便朝哈不二脸颊打去。 这掌正要打落,猛地一人伸出手来,替哈不二挡住了这掌。众人急忙去看,却是秦仲海回来了,只见他面色凝重,一言不发,想来已听到了众人的对答。 言二娘又愧又气,低头道:“对不住了,我这几个弟兄不懂事,惹上了麻烦……” 秦仲海摇头道:“不打紧,事情既然弄出来了,咱们便来收拾。反正迟早要与朝廷决一死战,早一些,晚一些,全都是一样的。”哈不二听了秦仲海的说话,才知事情远比想像严重,但他向来嘴硬,兀自反驳道:“咱们不过抢了几匹马,朝廷哪会当真?不会打过来的!” 秦仲海叹道:“我父昔年是朝廷死仇,至今满朝武提起怒苍二宇,仍是戒慎恐惧,现下官马被劫,差人往上禀报,消息定会传到江翼耳中。若不出我所料,十日之内,必有兵马围山。”众人惊道:“这么快?” 哈不二也是吓了一跳,一时哑然无语、秦仲海拍了拍他的肩头,叫他莫要自责。当下不再多言,提声喝道:“项天寿何在!” 项天寿吃了一惊,急忙向前,拱手道:“将军何事吩咐?”秦仲海沈声道:“山寨旧日若是有事,怎生传递讯息?”项天寿不知他何出此问,呆了半晌,才道:“山上有处烽火台,只要燃起狼烟,黑烟直冲丈高,里内皆能仰望。” 秦仲海朗声道:“好!事不宜迟,咱们便来举火放烟吧!”说着便要出殿。项天寿吃了一惊,急忙伸手拦住,道:“将军且慢!狼烟放起,只怕往昔弟兄没来,便先把邻近州郡的兵马引来了,到时咱们区区五六人,却要如何抵挡人家的千军万马?” 秦仲海哈哈大笑,道:“要干大事,岂能惜身?反正风声已然传出,朝廷什么时候遣兵过来,只是迟早的事。咱们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先发制人!” 陶清惊道:“昕以……所以将军干脆放烟为讯,号召弟兄回山?” 秦仲海微笑道:“正是如此。此番狼烟再起,天下皆知。倘若朝廷比旧日弟兄快了一步,那大伙儿别无他途,只有弃寨离去、倘若昔年弟兄有情有义,反比朝廷快了一步回山,嘿嘿,那咱们这番起事,便算成了大半。”他说到这里,双目虎视众人,沈声道:“诸位,咱们没得选,这把非赌不可!” 众人对望一眼,都是嚅嚅嚿嚿,良久说不出话来。只有言二娘仇恨朝廷至,早把性命置之外,便一个人在那儿叫好。 众人行到烽火台,秦仲海是游击将军出身,自知如何放烟为讯,当下与项天寿擦来干柴,将之堆积排列,跟着运起火贪一刀的刚劲,猛地挥下。 只听“轰”地一声大响,熊熊烈火腾空,直扑九重云霄,黑夜之际,分外震人。 项天寿惊道:“好样的!这是什么工夫!”秦仲海笑了笑,道:“不瞒项老哥,这便是九州剑王亲传的“火贪一刀”,还使得吧?”项天寿心下一凛,忙道:“原来将军是方先生的弟!真是失敬了!” 火光烛天,染红了夜空,以这火势之高,里之外亦能见闻,想来邻近州郡官长见了这等异状,定会震动不已。言二娘等人驻足观看,虽说不知往后吉凶,但山寨十八年来不曾燃起烽火,此时大火重起,仿佛便是当年怒苍山雄踞天下的气势。众人看在眼里,自都又喜又怕。 烽火烧起后,秦仲海知道朝廷立时会派探前来察看,便命陶清、项天寿下山看守来往道,若有异状,随时回山通报。另吩咐哈不二准备迎宾酒食,招待即将到来的弟兄。 夜已深沉,秦仲海知道今夜难眠,他交代过事情,便搬过大石,独坐烽火台旁,心里反覆打量眼前局势。 他这人形貌虽莽,其实颇有城府。此番朝廷得知消息,数日内便会挥军攻打怒苍,以他现下的人手,根本耐不上一击,但若燃起狼烟,昔年弟兄看在义气两个字上,或会回山一探究竟,此计虽是行险,却是招揽兵马的捷径。假使旧日弟兄们远比想像凉薄,那也没什么,只管带着言二娘、项天寿等人落草为寇。以他们这批人武功之强,若要转到绿林杀人放火,自也有一番局面。 秦仲海叹了口气,他重建山寨的本意,原在招贤纳士,雄踞一方,倘真沦为打家劫舍的盗匪,那可无颜见他父亲了。他仰望烽火,转念又想到柳昂天,思道:“我这番燃起狼烟,可别为侯爷惹来麻烦才好。唉……火烧眉毛了,怎还想着别人的事,明天能不能撑下来,都还不知道哪……” 忽听轰隆一声,天边亮起了一道闪电,看来竟要下雨了。秦仲海嘿地一声,心道:“好容易烧了大火,老天爷可别来搅活。”所谓天有不测风云,担心不过半晌,果然大雨倾盆,雨滴哗啦啦地落下,只把秦仲海全身淋得湿了。他口中怒骂不休,拼命在那里加柴添火,就怕火势熄灭。 正忙间,一人快步奔来,惊道:“怎么样?火熄了么?”秦仲海抹去脸上水珠,抬头看去,见一名美貌女**地奔来,正是言二娘。秦仲海嘿了一声,道:“雨势大,你快回屋里去,可别着凉了。这里有我守着。” 言二娘啐了一口,道:“你又来了,我言二娘战场出身,什么场面没见过,不过淋个雨,又有什么好怕的?”说着手抱干柴,堆到烽火台旁的低棚下,免得给雨水打湿。 两人忙了一会儿,秦仲海见火头犹旺,一时半刻下会熄灭,忙拉着言二娘,道:“好啦,咱们到那边躲躲。”说着手指一处山岩,看那底下有个凹洞,足容两人避雨? 两人躲了进去,紧紧挨着,秦仲海见她浑身湿透,忍不住笑道:“你大半夜的不睡觉,专找雨淋,真个自讨苦吃啊。”言二娘哼了一声,正想出口去骂,忽见秦仲海满脸雨水,当下取出手巾,伸手替他擦拭了。只是那手帕也沾满了水,擦了半天,秦仲海仍如落汤鸡一般。 秦仲海微微-笑,发动身上内力,不多时,水气飘起,身竟已干爽。言二娘啊了一声,笑道:“我倒忘了你有这身功夫,倒糟蹋我的手巾儿了。”说着将手帕折起,放回怀中。 秦仲海见她兀自湿答答地,当下张开双臂,微笑道:“过来,让我替你烘干身。” 言二娘见秦仲海目光炯炯地望着自己,忍不住睑上羞红,别开了脸蛋儿。秦仲海拉住她的手腕,轻声道:“别害羞,咱们共过生死,算是患难弟兄。不必怕羞。”说着手上使力,将言二娘拉入自己怀里,双手环抱她的身。 言二娘给他抱着,忍不住心头怦怦直跳,过了半晌,想起两人曾在珠峰这般依偎,慢慢便换上了安祥的神色,好似二人又回到巅峰寒境,正在那儿相互取暖怯寒。 言二娘闭上了眼,柔声道:“秦将军,你以前替朝廷打仗时,心里在想什么?” 秦仲海听她唤自己做将军,当即低头望向怀里,微笑道:“二娘,你老是叫我秦将军,要不便是连名带姓乱喊一气。今日以后,管我叫仲海吧。”言二娘脸上微微一红,道:“我喊你仲海,那你……你又喊我什么?” 秦仲海笑道:“喊你一声二娘罗? ??你要不喜欢,喊你妹也成。”言二娘今年十有四,比秦仲海尚且大了两岁,听他把妹两字一叫,好似这人真是自己大哥一样,一时竟把脸蛋藏在他怀里,羞道:“现今兵荒马乱的,大家随便喊吧。不用讲究这许多了。” 秦仲海哈哈一笑,道:“话是你说的吆,那以后管你叫阿花啦。” 言二娘红晕褪去,挣扎起身,大怒道:“什么阿花?把我喊得那么土!你有胆再喊一声试试!”气愤之下,竟要伸手来打,秦仲海急忙闪过,笑道:“好啦!不叫阿花也成!”他一把抓住言二娘的素手,将她搂在怀里,微笑道:“从今以后,管你叫娘,成不成?” 言二娘听了这话,只感全身酸软无力,她娇喘挣扎,气愤道:“你可别轻薄我!” 秦仲海见她俏脸含怒,反把双手环紧纤腰,微笑道:“二娘可别小觑我了。秦某何等人物,怎会轻薄自己弟兄?我明白说吧,咱俩十好几,也都不是孩了………”言二娘拼命挣扎,尖叫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秦仲海凑过嘴去,在言二娘耳边吹了口气,低声道:“我想娶你做老婆。” 言二娘愣住了,虽说这几日两人日益亲近,但眼下局面紧张,朝不保夕,实在料不到秦仲海会在此时求婚()。她望着秦仲海那张高鼻鹰目的大脸,自己若真的答应了,这条大汉以后便是自己的丈夫了。忽然之间,只感心头直跳,全身更是无端发烫。 秦仲海见她不言不语,怕她不答允,连忙把手紧了一紧,道:“二娘,我是真心的。姓秦的征战四海,向来只知青楼女的风情,从不知世间真有巾帼英雄……自识得你以来,我便不曾忘了你……”说着放开双手,跪倒在地,拜道:“怜我多年孤单,乞二娘与某共驾一驹,嚣战大江南北。秦某得妻如此,终生无憾。” 言二娘又羞又喜,自来求婚谁不是寻媒下聘,往返答礼,哪有人这般破口质问,简直强盗也似,她将秀脸侧过,望着夜空中的雨丝,低声道:“男儿膝下有黄金,你别这样跪着,怪难看的。” 秦仲海叩道:“能得佳人相伴,黄金又算什么狗屁?你若不开口答应,我便不起来。” 言二娘满心害羞,她见秦仲海双目尽是求恳之意,心下只想:“我该不该答应他?”想要开口答允,却又含羞为难,就怕陶清他们见了笑话,可要一口回绝,又怕秦仲海从此死了这条心,也是她生性腼腆,只想找个法遮掩混过。 便在此时,忽听峰下传来叫喊,道:“怎么下起雨来了!可别让烽火熄啦!”跟着脚步声杂沓,似有大堆人马上来。言二娘脸色一变,忙道:“你……你……弟兄们来了,咱们一会儿再说,好不好……”秦仲海摇头道:“不成,那我得跪着说。” 言二娘听众人越奔越近,一会儿他们见秦仲海无端跪着,必会出言质问,她又慌又怕,嚅嚿只道:“你别跪了,我……我暂且答应好了,等一下再从长计议……” 秦仲海呸了一声,皱眉道:“婚姻大事,岂同儿戏,哪有什么暂且不暂且的?咱们男汉大丈夫,一言而决,你快吩咐一声吧,到底做不做我老婆?”言二娘心下扭捏,哪里听得出秦仲海的语病,当下咬牙道:“好,我……我答应便是,可你得应允一件事,咱俩完婚前,你可不能举止下流,若想轻薄于我,休怪我放飞镖射你……” 秦仲海愣住了,霎时哈哈笑道:“你这女人好怪,我又没提洞房花烛的事,你便要我别乱来()!二娘啊,到底是你比我急啊!”言二娘又羞又气,登时一脚踢去,秦仲海跪倒在地,却要如何闪躲?立时给她踢出洞外。他骨溜溜地一滚,霎时满身是水,口中却还哈哈大笑。 哈不二、欧阳勇站在一旁,只是满头雾水,不知他俩在闹些什么。 大雨倾盆,怒苍山烽火兀**烧不休,黑烟直上青空,望来有如怒龙啸天。 深夜风雨间,山脚一名僧侣身穿蓑衣,仰望天顶黑烟。他叹了口气,低声道:“平静了二十年,又要打仗了。”从竹笼中取出一只白鸽,双手捧起,向天一放,白鸽登时振翅冲天,从烟雨中飞了出去。远远看去,仿佛要逃离黑龙的啮咬一般。 白鸽翱翔天际,直向东方而去。黎明时分,朝霞满天,黄河大水已在眼前,白影迅急,来到了河边茅屋。一名僧人簇唇做哨,信鸽闻声飞落,停在那人手上()。 那僧人中年岁数,宝相庄严,只见他眯起双眼,从鸽筒取出字条。定睛细读之下,霎时长叹一声,摇头道:“第一个预言验证了。” 两旁僧人大惊失色,慌忙站起,同声道:“怒苍山真的举事了?” 耶中年僧人将字条收入怀里,叹道:“不错。怒苍再起,天下兵祸不远。当年山寨豪杰倘若一同归山,天地形势必然逆转。”众僧面色惨淡,合十道:“阿弥陀佛。” 那中年僧人目光向地,摇头道:“有因必有果,有果必有因。朝廷残暴,反贼便生。二十年前种下的孽因业果,终于要到收拾的时刻了。” 他叹息良久,转看群僧,道:“事不宜迟,灵音师兄,请你即刻赶往京城,要肃观师弟回来一趟。”一名高大侩人吼道:“方丈,咱们干脆直接杀上怒苍山,扑灭这股妖火!” 那中年僧人摇头道:“魔火降世,乃是业报,不是一两个人挡得住的。我寺当年牺牲惨重,不必再替奸臣捐躯。”他眼望远方,淡淡地道:“大家即刻返回嵩山本院,请天绝师叔出关定夺。” 《英雄志》十一卷完. 正文 第一章 大敌当前 夏日午后,雨过天青,泥土儿透着香,地下还湿答答地。 蓝天若海,明亮如镜,看这万里晴空,好似被雨水洗透了,凉风徐吹,更是沁爽宜人。这般好日头,恰是游山玩水的时节,不然便缩身檐下小憩片刻,也不失为一件妙事。 ※※※ 当然,得先把这讨厌家伙撵走才成。 众弟皱起眉头,凝视院中的怪汉。那是个大胡,看他软倒椅上,半躺半坐,眼神兀自飘忽,脚尖更是摇啊抖地,满脸悻悻无赖神色。 这不只是个大胡而已,还是个该死至的大胡。 说来荒唐,方才这怪汉大摇大摆地跨入庄里,屁股朝练武场的教头椅一放,便大剌剌地坐了下来。几人去赶,他老兄两只怪眼半眯半睁,既不开口说话,也不理睬旁人,好似天将府是供人纳凉的茶水铺,他老兄腿酸了,便进来歇上一歇。 这怪汉模样狂妄,任谁看在眼里,心里都会不喜,弟们不知如何处置这名无赖,只好请今日轮守庄院的十师叔出面了。 ※※※ “天成师叔。” 高天成点了点头,示意弟们退开。他定下心神,凝目打量来人。 眼前这条怪汉蓄着络腮胡,乱发污秽,胸前衣衫敞开,露出满是黑毛的胸膛,看来若给这家伙一柄丈八蛇矛,便是图画里的莽张飞了。 高天成咳了一声,冷冷地道:“朋友,你可知这是什么地方?” 怪汉伸手挠腮,歪嘴扭鼻,把脚抖了抖,看这个神气,全没把高天成放在眼里,自然也没把话儿听进耳里。 “混帐东西!”左右弟大怒欲狂,纷纷上前叫骂,高天成举手拦住了。天将府非只是武林世家,尚是朝廷册封的地方望族,还没打听清楚对方的来历,谁都不该妄动。 “朋友,你可知这是什么地方?” 高天成耐下性,把话再问了一遍,对方不知是装聋作哑,还是失心疯癫,仍是不应不答。高天成脾气再好,火气也犯上了。他把脸色沉下,森然道:“这位朋友,高某人明白说了,这里便是淮西天将府,十二天将的总舵。你现下擅闯我庄,一会儿咱们劝你不听,休怪动手伤人!” “淮西天将府”五字一出,怪汉面色微微一变,喉间咳了咳,似要开口说话,众弟暗喜在心,天将府声威远播,果然名号才一出口,便能慑走群小鼠魂。眼看对方让步,高天成自也面挂微笑,颔道:“阁下既然识相,我们也不为难你,还请站起说……” 那个“话”字未了,一口脓痰朝脸面吐来,高天成吃了一惊,急使铁板桥闪避,嘴边“话”字陡成“哇”字,险些把痰吃到嘴里。 高天成心下大怒,来人如此狂妄,何须多言赘语?事关脸面,这怪汉存心挑衅,今日唯有白刀进,红刀出,让他直的人进来,躺的尸出去,谁要惹火十二天将,谁便倒大楣,这便是高家天将府的规矩。 高天成大喝一声,右足顿地点落,力道发出,身形弹上半空,跟着左足闪电探出,直往怪汉胸口印去,只等对手离座闪避,他便半空急使一个回旋,化左为右,来个飞燕倒剪,将这该死的不速之客当胸踢死。 “飕!”一声轻响划破长空。 有暗器? 高天成面色惨白,身一转,急忙落下地来,傲人绝技“秋燕剪”没曾使出,反给人将了一军。他强做镇静,正想开口说话,忽见额头长长的几条发丝垂落,在眼前迎风飘动。 高天成心底发毛,他不敢移动身,仅吊起眼珠,向自己头上看去。 一根亮白的雪雉羽毛定在自己的发髻上,那是只白羽长箭。 箭簇晶亮,箭羽随风迎颤,在头上晃动不休,高天成倒吸一口冷气,敌手好高超的箭法,方才他发出绝招“秋燕剪”,身形急转,其势颇速,哪知这只冷箭竟能正面穿透发髻,看来敌手非只准头惊人,时机拿捏更是绝妙。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那怪汉有恃无恐,果然是有备而来。高天成挥了挥手,示意众弟退到屋檐下,免遭冷箭偷袭。 此刻场中只余自己一人,敌方随时能放箭暗算,说来局面大大不妙。 虽然处于劣势,高天成却没慌,他是能争惯战的老将,不是没见过大场面。他把心静了下来,凝视远方,觑着庄前绿油油的一片竹林。 这片竹林好生茂密,乃是二十年前宗主亲自栽种而成,多年繁衍之下,竹叶苍翠青绿,风过竹稍,知了蝉鸣,蝉儿求偶声此起彼落,盛暑中让人烦躁尽去。 平常时候,这片林让人流连忘返,但在这个要紧关头,竹林却成了决死战场。 高天成明白,竹林里隐伏浓烈杀机,敌方箭手正在林间深处窥伺自己…… 一声断喝响起,高天成双足轻点,立时往后飘开尺,只要能退回檐下,脱离对方冷箭挟制,一会儿凭着己方人多势众,定能将这帮不速之客一网打尽。 眼看便要退出场外,咻咻几声连响,亮光接踵而来,眨眼间大批箭簇已到眼前!这几支箭彷佛天上冒出,势道快绝,高天成不知如何闪躲,心慌之下,只得凝力不动。 脚边爆出四声响,几似同时发出,竟无先后分别。高天成冷汗直流,低头望着身周,只见四支飞箭透土立地,恰恰射在自己脚边。只见正前、正后、身侧左右各有一支,四箭彷佛事先以墨斗计量,各距身寸,已将自己围在正中。 须臾间,他的身竟已被箭网包围! 高天成心下了然,放箭之人无意杀他,但他若再敢妄动,下一箭便会透胸而过。 高天成又惊又怒,他凝目望着大胡,颤声道:“你……你们到底要什么?”他堂堂一个天将,居然在自家门口尝到这等羞辱,盛怒之下,身不由自主地抖了起来。 怪汉双目圆睁,喀啦一声大响,胯下竹椅已成粉碎。他缓缓起身,伸出食指,定向厅内照壁,众弟又惊又疑,急忙回头去看。 午后阳光闪耀,厅内两道光辉闪耀,宛如明镜高悬。高天成愣住了:“你要母阴阳刃?” 怪汉点了点头,两手交握,指节喀喀脆响,入场以来第一回开口,但刺耳的交待却只把众人的火气给激了。 “咱们杀上一场,不然乖乖交出东西。你们几位……”怪汉环顾众人,耸了耸肩:“没第条选。” ※※※ 从没见过这么狂的事…… 打出道以来,还没见过谁在天将府这么说话。高天成握紧双拳,额角青筋突起,怒气让他的眼珠突出,脸色涨得红中带紫,“小……小!”他的声音被怒气切得断断续续,“淮西天将面前,你……你也敢这么嚣张?” 那人摸了摸脸颊上的胡须,眼皮缓缓盖上,他不必说话,盖上的眼皮已替他说了千言万语。高天成望着眼前的无赖汉,也不再多说什么,不该说话的时候,那便闭上嘴。 高天成心下明白,眼下他孤身在场,暴露于敌方刺客的箭网之下,已然形同人质,天将府高手再多,也不能下手围攻这名怪汉。 高天成咬住了牙,此局绝非无解,你有箭手,天将府威镇淮西,使阴的刺客还少了么? 风过竹林,林间传出悉悉嗖嗖的响声,高天成面色阴沉,心中喃喃祝祷:“哥,拜托你了。” ※※※ 嘎…… 弓弦撑开,石弹已然满弦,只等破空飞出。 十二天将不是摆着“抚远四大家,淮西高天将”,景泰十四年,天将府随军远征怒苍,与河北祝铁枪、岭南赵醒狮、山东宋神刀一同血战沙场,四大家牺牲无数人命,终于换来满门富贵,高家先人受封关内侯,从此退隐歇手,不问武林事。哪晓得虎落平阳,今日竟被疯狗咬上门来。 “神弹”高天业秉住呼吸,缩身林间,只等一个满弦发弓,便要将敌方箭手除去。 先前弟仓皇来报,说有高手入庄滋扰,终于惊动了这位“神弹”。十二天将各有所司,高天业行,人如其号,正是天将府中最擅暗器的好手。来人既以暗箭下手,那便是“神弹”出手的时候了。 使阴耍狠,刺客暗杀,江湖可属他内行。 大敌当前,高天业眼角往两方飘移,竹林左侧隐藏他的九师弟,“扑天镖”高天羽,右侧缩着他的十二师弟,“火蒺蔾”高天芒,同族弟兄各占东北西角,人联手御敌,其利何止断金?管他敌人技法再高,也要给他们一举掠倒。 “神弹”回去看校场,此时场内情况未曾有变,高天成依旧站立不动,看他镇静自若,当知大援已届,毕竟师兄弟多年,默契非常。 一片肃杀中,怪汉与高天成都没说话,两人只是僵持不动,这厢“神弹”师兄弟以对一,也与刺客相互对峙。 僵局已成,谁都不能妄动。高天成身处射程之内,随时都会挨上一记冷箭,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敌人若要贸然发箭,必会暴露身形,届时高天业赏出弹,自能将敌人爽快了帐。局面如此险峻,惊惶也是无用,只能看谁率先出手发难了。 ※※※ 良久良久,双方都没有动静。 人家耐得住性,“神弹”老练过人,也不至束手无策。对方既无动静,便看自己能否洞烛先机,抢先一步找出敌人藏身方位。高天业定下心来,回望向场内,打量着师弟脚旁的四只飞箭。 箭尾指向何方,便是敌人藏身之所。高天业凝目细看,便要把刺客的埋伏处找出来。 好了得……高天业暗暗赞赏,这四只长箭不偏不倚,恰把师弟圈在核心,看那四株箭尾各朝东西南北四方,彷佛是从四个不同方位出箭,来人隐藏射箭径,箭法果然匪夷所思。 箭法若神,时时别出心裁,这是失传已久的“春藻箭”。 “嘿嘿,厉害是厉害,可也过匠气了。”高天业心中生出冷笑,刺客为瞒藏身之处,竟让箭尾分朝东西南北四方,东是正东,西是正西,南是正南……准头虽精,箭法虽高,可惜做得过火了。要么箭头偏一些,要么箭尾歪个分毫,这番做作,反给高天业看出端倪。 以地形量,竹林中能使出这种高超箭法的处所,除了最高的那株绿竹外,别无其它地方…… 武林厮杀,未必艺高者胜。所谓“斗智斗力”,这个智字还在力之上。看来对方刺客一定年轻,过于卖弄箭法,反让神技泄了自己的马脚。“神弹”嘴角泛笑,双目如鹰,扫过林间深处,细细蛛丝马迹。 赫然间,茂盛竹林中露出了衣衫一角,果然是在最高的那株绿竹上。高天业冷笑一声,将弹弓对准过去。 六枚钢珠兜在指缝间,中食两指将松未松,双肩不用力,钢珠凑在眼旁,等衣衫一角与珠儿贴合,神技“六连珠”便会验证高天业的神弹美誉。 便在此时,一声细微响声传过,左手丈外,一人抢先出手。只见红光扑天,一物直朝刺客藏身处飞去。 高天业暗暗喝采,来物如火艳红,那是高天芒的“火蒺蔾”,他也看到了敌手的踪影。 红物翱翔,“火蒺蔾”势道猛烈,冲入敌人藏身处,眨眼间断竹斩枝,竹林坍塌中,“火蒺蔾”兀自向前飞行不坠。 天将府流传十二样绝技,所谓明九暗,“钢弹”、“火蒺蔾”、“扑天镖”样,正是十二天将的大暗杀绝活。以力道来说,十二师弟的“火蒺蔾”从来都是第一。高天业微笑颔,知道师弟的武功更上层楼了。 他闭上双眼,松了口气,师弟既然得手,自己也能休息片刻了。他将弹弓松开,当下便要飞身下地,前去察看敌人尸。 正要离开竹林,忽在此时,只听一声惨叫入耳,高天业心下一凛,立时凝住身形。 不对劲,“火蒺蔾”出手已有半晌,怎还有惨叫声发出?他静下心来,倾听周遭声响。忽然间,冷汗从额头坠下,呼吸不由自主急促起来。 林间还有一股杀气弥漫,这气息浓冽冷酷,好生紧迫。 暗器不同于拳脚,拳脚仗的是手沉力大、应变快急,暗器讲究的却是腕松肩弛、心静如水,正因刺杀敌人全在远处进行,有时杀了人,尚且不知敌手样貌,更不知对方伤势如何,正因如此,生死直觉远较心思反应要紧。 高天业暗暗感到不祥,他不敢移动脖,就怕颈椎响声会暴露身形。他移转眼珠,以余光去看地下。 果然……高天业泪眼朦胧,深深自责……重伤倒地的不是什么面生的敌人,而是自己的师弟,“火蒺蔾”高天芒…… 高天业又痛又惊,咬紧牙关,知道自己中计了。 适才露出的衣衫一角不过是敌人的阴谋,用意仅在引出己方人马。可怜高天芒眼急手快,反倒先一步中箭。恨只恨自己身为师兄,却不曾提防在先,反让师弟中了暗算,己方折了一员大将,他却连敌人的身影也没看到。 高天业鼻梁皱起,现出了怒痕。每回他要杀人前,便是这个模样。他把弹弓再次拉满,瞳孔紧盯竹林中央,点未必知道敌方有人埋伏,只要这名卑鄙刺客现身落地,前去察看高天芒的伤势,自己的连环六珠旋即发出,敌人势将死无葬身之地。 “嘿……” 果然有人飞身出来,高天业双目发光,手指便要松开,眼看钢弹便要激射而出,霎时之间,心下震惊,手指再次收紧。 来人身穿青衫,那是他的九师弟“扑天镖”高天羽。看他面带喜乐,兀自不知“火蒺蔾”已倒,犹想过去察看敌人尸。 高天羽年轻识浅,暴露了自己的身形,敌人只要一个冷箭放过,他便要一命呜呼。 要喝住他么?高天业犹豫了。此时自己若要呼唤师弟,声响发出,暴露位置,自己定会先一步遭殃,等他倒地了,师弟功力浅弱,决计无法替他报仇,天将府恐怕要一败涂地。 “天羽,哥对不起你,只有请你做饵了……”高天业把弹弓拉得满弦,高天羽若是中箭倒地,他也会看出敌手踪影,替师弟们手刃大仇。 竹林间鸟叫虫鸣,午后流风徐徐吹来,猛听破空声响,飞箭已然射出,高天羽必死无疑! 高天业咬紧牙关,怒目看向声响来处。破空声起于竹林西北,约莫十六丈外,“神弹”凝目细望,果见竹林高处附着人影。 竹叶浓密,几非人眼所能辨识,但“神弹”何等功力,区区十六丈远近,怎能让他束手?手指微松,六枚钢珠接连射出,全数往竹林飞入。正中一颗击碎竹干,后头一颗瞄向敌身,其余四颗分打上下左右,六弹连珠,无论敌手怎么闪躲,决计挡不下这手绝技。 “狗贼,便宜你了……”靠着九师弟舍命换来的良机,才让“神弹”一举得手。高天业轻声叹息,泪光闪动中,眼前浮起了手足相互扶持的陈年往事。 高天业摇了摇头,低头去看两位师弟的尸体,霎时间,忍不住愣住了,只见“扑天镖”好端端的蹲在地下,手上抱着师弟高天芒,正在替他包扎伤势。 高天业满心惊诧,只是一头雾水:“这……这是怎么回事?” 忽听弓弦声响,背后有人拉了满弓,声响仅在一丈远近。高天业满心惊诧,斜目去看背后,只见一名汉面带微笑,提弓对着自己的后心。 可耻啊可耻,又中计了……高天业气得七窍生烟,性转过身去,凝视着强敌。 眼前的刺客长得很端正,白白净净的,含笑望着自己。高天业输得很不服气,不知敌人是怎么发觉自己的,他目光发直,瞪视着敌人,好似要喷出怒火一般。 那刺客见他目光带恨,登时笑了笑,嘴角一努,示意高天业朝他腰际看去。 高天业心下一凛,急忙看去,赫然间,一条绳进入眼帘,这细柔,色做深绿,便与竹叶相似。也难怪自己没看出来。 高天业暗暗心惊,沿线看去,尽处却在一张轻弓上,距己恰是十六丈。 难怪九师弟没事。敌人藏身远方,却用绳来拉动弓弦,这箭毫无准头,九师弟自是完好无伤,只是可怜了自己……敌方一切布置安排,只为引得“神弹”出手。等最强的刺客倒下,“扑天镖”、“火蒺蔾”两人功力浅薄,自然手到擒来。 高天业嘴角挤出一丝苦笑,霎时间翻身后仰,一个觔斗翻出,直往下头跃去。 肩井一痛,飞箭射入肩头,高天业纵声狂叫,示警声如同水银泻地,须臾间震惊了整座庄院。 情不得已,只有惊动宗主了,唯有头牌天将,方能挡下这群不速之客…… ※※※ 天威出马,高家天将第一人! 高天业纵声惨叫,头牌高手闻声出门,看他迈步时双肩不动,左右各执法器相随,此人不愧是头牌高手,一出场便让十二天将一字排开,气派果然不凡。 天将府占地广阔,田产连绵直达十来里,十二天将同临练武场,更是景泰十四年后前所未见的大事。 这头牌天将是个白发老头,身长不过五尺,看似矮小滑稽,但他目光略略撇过,便让人知道他不是好惹的。 场中众人肃然无声,只有怪汉还是懒洋洋的,一幅爱理不理的神气。 白发老头打量他几眼,冷冷地道:“疯刀常飞的儿?” 怪汉入庄以来,不论是谁过来问话,从头至尾尽皆散慢待人,哪知此刻听了白发老头的说话,两眼登时睁得老大:“你……你识得我爹爹?”惊诧之中,竟已站起身来。 双方还没动手,对方随口一句话便让怪汉起身,两方形势孰强孰弱,已然分晓。 白发老头听了问话,却只斜着颈,笑了笑。这幅神态点出他的来历非比寻常,眼前这名怪汉与他天差地远,从武技到气量,那是天王老与门前守卒的差距。 白发老头鼻中喷出浊气,冷冷地道:“小,不想走你爹爹的老,那便爬出我的庄。” 没有什么轻视意思,这是奉劝的话。怪汉呆了半晌,霎时翻起怪眼,怒声大吼,便在此时,竹林深处的刺客抢先一步,只听半空传来咻咻连响,破空声劲急,已然放出暗箭。 白发老头翻身跃起,半空画过一道飞影,只见他鞋底如弧形扫过,踢落了半空射来的四只飞箭。这招正是“秋燕剪”,先前高天成使将出来,长箭穿髻而过,硬教他丢丑露乖,哪知同样一招在他脚下使来,却有如此惊人的气象。 高天威把手一伸,将四只长箭抄在手里,冷笑道:“几年不出江湖,花猫都能扮猛虎了!“九命疯”常雪恨,“火眼梭猊”解滔,便你们两只不成气候的小鬼,也敢上天将府撒野么?” 咄地一声怒喝,四只长箭倒飞而出,直往怪汉胸前插去,箭羽嗡嗡作响,去势快绝,与大弓射出的势道相较,竟是不簧多让。此时两方近在咫尺,怪汉性命已在股掌间。 一个身影闪入场中,猛然间怪汉衣领一紧,身忽尔平移尺,乱箭从身旁擦过,实在险到颠毫。 场内众人见怪汉逃过死劫,心中都是惊疑不定。凝睛去看,但见一条大汉揪着常雪恨的衣领,却是他在刹那间出手救人。这人出手快绝,入场、揪衣、救人,式合一,沉稳老辣,宛如事先排练过无数回。 高天威见了这手硬功夫,也知此人来历非小,当下提声喝道:“来者何人?” 那大汉左手鹤嘴,右手蛇形,由左到右一扫而过,森然道:“前锦衣卫枪棒教头郝震湘,特来领教天将府高招。” 高天威深深吸了口气,道:“湖南的“蛇鹤双行”?”那大汉把右足向前重重一踏,轰地一声,尘土漫天,泥沙四起,料来这记踏足便是他的回答。 高天威嘿嘿冷笑,将外袍解了下来,缓缓跨入场中。时近黄昏,两大高手相互凝视,都在等着动手出招。 便在此时,远处传来啡啡马鸣,高天威心下一凛,知道还有人在旁窥探。他抬头远眺,暮色迷茫中,只见竹林外火光隐隐,似有千军万马埋伏。风动竹叶,现出了一个身影,只见一人独坐马背,这人满面雍容,手提马鞭,正朝自己这方望来。 “江东帆影”……这四个字在脑中浮起,高天威矮小的身颤动,忍不住往后退开一步,面色显得阴骛无比。 左右天将急忙抢上扶住,低声问道:“宗主,咱们要硬拼么?” 敌军压境,天将府势孤力单,恐难与之抗衡。高天威凝视暮色中的敌军,摇道:“送上母阴阳刃。”陡听此言,众将尽皆骇然,慌道:“使不得!前代宗主千辛万苦,方才夺来这镇府之宝,怎好随意给人?” 高天威眯起双眼,淡淡地道:“东西怎么来,便该怎么去。母阴阳刃沾满反逆鲜血,这种东西多留一日,便有一日的祸害。不必多说了,把双刀回给他们。” 众弟不敢多言,自管飞奔回府,不多时便把双刀送上。 此役双龙战天将,江东群豪兵不血刃,便已压服强敌,更显堂堂之师的绝伦气势。暮色茫茫,敌军已然开拔,马背上的那人有如一尊沉默的神像,不动如山,可又令人敬畏万分…… 高天威双手抱胸,凛然无语,只静静目视敌军向西而去。 ※※※ 胡天六月,草原沧茫似海,长城连绵无尽,关门正前旌旗招展,这里正是中国驻辽东守军第一线防地,号称天下第一关的“山海关”。 刘敬叛国以来,善穆侯柳昂天次离京,赴疆视察防务。皇帝按着朝廷往例,遣左御史大夫何大人陪同赴边,权做监军。 消息传出,柳门众将皆赴山海关谒上。骏马一字排开,但见柳昂天身边冠盖云集,建州都指挥使左从义、中郎将石凭、先锋黄应等十余将领陪同身侧,足见声势浩大。 大都督亲来视察,柳门老将自是精神抖擞,卖力操演,点将台前大军数组在前,左做蓝军,右做白军,两军兵强马壮,相互对阵不动。高台上两名大员凛视操演,何大人缩身在左,柳侯爷豪笑在右,二人目不转睛,专看诸将展示中**威。 呜呜号角鸣响,杀伐之声大起,将士纵马飞驰,来回作势冲撞厮杀,杀声震天,传向草原尽头,引得无数边疆游民驻足观看。 ※※※ 此行演军耗费不辎,所为何来?何大人官场混得久了,事理自然看得明白。柳昂天此次忽尔出关,矛头绝非指向鞑靼、瓦剌这些蛮夷。近年北疆天候干旱,鞑靼、瓦剌两国饱受饥荒,国内变乱丛生,食粮尚且不足,何来余力侵犯中原? 既然如此,这回劳师动众的召集防部,究竟是冲着谁来?何大人向来聪明,怎会不知其中道理?他望着台下呼号的军,心中微起惊骇…… 刀兵点水工,两个字,江充。演军阵式如此雄壮,自是演给这名奸臣看的。用意只有那句话:奸臣,你少来惹我。 何大人了然,柳侯爷明白,甚至天下群臣也都心知肚明。柳门真正的敌人绝非鞑靼瓦剌这些蛮族,更非沿海作乱的倭寇水盗……飞鸟不尽,良弓不藏,说来可悲,外敌一日雄强,柳昂天就有一日的地位。 对柳门将领而言,真正凶狠的敌寇不在千里之外,反在身边里不到,那宁静祥和的禁城中,才是强敌隐伏之处…… “杀啊!” 台下杀声大起,惊醒了沉思中的何大人,他吓了一跳,险些从椅上摔跌下去,便在此时,一人伸手拉住了他,那人满面堆笑,身形魁梧,正是征北都督柳昂天。 “大人莫要惊慌。”柳昂天的笑容很是诚恳,白发在阳光下尤其闪亮,“难得皇上派您同来,您可得保重身,要有什么万一,我可吃罪不起啊。” 柳昂天如此体恤何大人,倒不是什么客气话,何大人与柳门相熟,天下皆知,这回柳昂天巡边,江充有意遣人监军,哪知皇帝一口回绝提议,另遣何大人过来。皇上如此圣明,用意自不难明白,足鼎立虽已幻灭,但他仍想借重柳昂天。此番遣何大人随军出发,意思便是要柳门诸人安心,明白自己地位安稳,皇帝对他们这帮武人仍器重。 何大人思绪烦乱,坐立难安,恨不得军演赶紧结束。一会儿照着安排,柳昂天定会让自己去辽东游览歇宿,届时莺啼燕叱、温柔乡枕玉胳膊,也不辜负自己舟车劳顿的辛苦了。 便在此时,草原上奔来一只马队,何大人凝目望去,只见他们纵马飞奔,好似身有要事,不旋踵便至点将台前。 这队人马不做军士服色,只穿黑衣劲装,何大人也不是第一回见识,自知那是中国驻军的探。平常若无急事,绝不在人前现身。 何大人生出不祥预感,正猜测间,只见马上军官神情凝重,一言不发,径自翻身下马,跟着从马腹的皮囊中取出一道公,急急朝点将台走来。看这情状,当有要紧军情回报。 脚步声响起,来人一级一级地踏过阶梯,最后跪倒座前,奉上了一道秘密军情。 何大人撇眼去看,只见身边的柳侯爷霍地起身,脸色微微发白,何大人眼珠骨溜溜地一转,身开始发抖,想道:“这下可惨了……紧急军情来报,该不会鞑靼忽然发狂,竟选在这时候出兵攻打中国吧?” 想起了护驾和亲的往事,何大人的脸色立时泛紫发黑。当时四王叛乱,他便曾莫名其妙地卷入西域大战,直到现下还惊魂未定。回忆战场上的凶险,何大人飕飕发抖,口中不自觉地喃喃自语,竟是念起了法华经。 柳昂天接过密报,展开去读,霎时只听他倒抽一口冷气,倒坐椅上,颤声道:“老天爷!” 连柳昂天都在叫唤老天了,何大人胆小如鼠,岂不连阿娘都要叫出口来?他喉头滚动,冷汗直流,心念急转间,已将自己身后事全数安排妥当。大儿平素精明能干,给他京里大宅,小儿体贴心意,那就送他老家田产,女儿女婿还算孝顺,给他们些珠宝字画变卖……至于天福号的五万两私房现银,咳,分给个私生好了…… 咦?送完了?自己辛苦了一辈,怎地什么都没留下? “我不要死啊!”伴随着这个念头,满面泪水的何大人一把抢过军情公,奋力读出了声:“嘉峪关守军急报,查西疆忽起不明敌军,分四迂回入关,直犯西北而去。番兵数约万,月内至天水。朝廷各军马闻报速援。” 何大人呆了半晌,忽地抹去泪水,连拍心口,道:“恭喜侯爷了!”柳昂天斜了他一眼,叹道:“大人恭喜我什么?”何大人笑道:“嘉峪关是江充管辖的地方,蛮夷潜入他的辖地,皇上发个火气,来个降旨定罪,他江师呜呼哀哉,那我还不该恭喜你柳侯爷么?” 柳昂天微微叹息,道:“何大人,你把公看清楚,那只番军打破关隘,现今开往何处?” 何大人急看而去,只见了“天水”两字,这天水无甚奇特,乃是西北穷苦地方,除了牛羊皮革,便是一片荒漠,实在没啥稀奇之处,何大人不知柳昂天为何有此一问,他略略思,忽然心念一动,想到了一处地方。 何大人身又开始发抖,颤声道:“天水城……老天爷,他们……他们是去怒苍山?” 柳昂天不去理他,转望向军情探,问道:“现下是谁据山造反?可是……可是他么?” 那军官答道:“侯爷所料不错,正是秦将军。” 柳昂天长叹一声,闭目不语。何大人则是吓得全身乱抖,七魂六魄只余一半。 刑部一场大火烧死了虎林军统领,也把反逆余孽化为灰烬,哪知魔王之非但不曾死去,甚且还在蠢蠢欲动,情势如此紧张,也难怪柳昂天要震惊坐倒了。 半年前皇帝立下连坐罪罚,倘若秦仲海给人劫狱,便拿柳昂天是问。现下这人不只逃出生天,居然还更上层楼,在那儿聚众称反,不知皇上狂怒之下,柳昂天会有什么下稍。 何大人摇头叹息,眼中露出了怜悯,望着眼前的柳大都督。 听得昔年爱将向朝廷挑战,柳昂天没有发怒大吼,他只轻轻一笑,抬头望着一片晴空,神色竟是十分寂寥()。四下一片幽静,只听他轻轻一叹,道:“霸先公,对不起了。” 何大人听他提起霸先公字,蓦地心下便是一凛,便在此时,他从柳昂天眼中看到了一丝光芒。这光芒并不陌生,当今权臣江充、昔年要角刘敬、甚至十年前在朝为官的武德侯秦霸先,这些人的目光都如这般深邃幽远,让人猜不透他们心中的想法…… 何大人心下大惊:“这是怎么搞得?柳侯爷一向忠厚,怎么会有这种眼色?”正想开口询问,忽见柳昂天转头过来,朝自己看了一眼,跟着缓缓闭上了眼。 何大人咦了一声,便在此时,几名军官走到何大人身前,手指慢慢朝刀柄靠去。 何大人额角冒出冷汗,牙关上下颤动,喀喀作响,在这生死绝命的刹那,终于知晓柳昂天的意图了。这位精忠报国的大都督,恐怕要一姓安的手段…… 姓安的很多,有笨蛋安道京、神医安道全、大力士安士容,当然,还有一个名震千古、令各朝各代君臣念念不忘的人物。那便是大名鼎鼎的山节使,安禄山。 要问谁才是两朝元老、国家基石,看看台下的十万精兵就知道了。如要忠奸不分,残民以逞,真个惹恼了忠君报国之士,那可不是东厂总管挖挖地道那么简单。 渔阳鼙鼓起边关,待我重拾旧河山。 愤怒会烧起什么样的火焰,征西大都督秦霸先已经展现过了()。倘若柳昂天给逼急了,怕会走上这条老。何大人身为监军,柳昂天若要称反,第一个杀得便是他。 何大人全身冷汗涔涔而下,眼中怜悯更甚,不过这回可不是替旁人怜悯,而是替自个儿的命运哀戚。他心中一酸,双膝软倒,跪地哭道:“侯爷!皇上是个聪明人,他不会要当唐明皇的,你可别做安禄山啊!”长恨歌的故事好生凄清,景泰皇帝是个聪明人,戏台上的剧码何其之多,什么不好演,他不会要这个角色的。 柳昂天不去理他,自向手下喝道:“取绳来!” 何大人拼命磕头,抱住了他的腿,哭道:“不要啊!别杀我啊!” 柳昂天听他大声哭嚎,忍不住啧了一声,将他一把扶起,责备道:“何大人,什么杀不杀的?您说得是什么话?柳某忠君爱国,怎有谋反之心,大人别要误会了。” 何大人嚅嚅啮啮,自管低下头去,此刻情势危急,柳昂天倘不拥兵自重,皇帝只要下旨夺他兵权,定然万劫不复,这当口谈什么忠君报国,不免做作了。 柳昂天弯下腰去,替何大人拍去膝间黄泥,温言道:“何大人,我想拜托你一? ??事。” 何大人心下害怕,双手连摇,但想起命悬人手,又是拼命点头,颤声道:“大……大人何事相托……”柳昂天将头上盔甲取下,交在何大人手里,跟着从下属手中接过绳,微笑道:“何大人,请你将我押回北京,老臣要向皇上请罪。” 何大人茫然张嘴,心下只感惊诧()。却听柳昂天淡淡地道:“我这个征北都督做了几十年,实在倦得很了。此番管教下属不力,自当负荆请罪。唉……还请皇上成全,让我这个待罪之身告老还乡,柳某于愿足矣……” 何大人嘿了一声,急道:“侯爷,你恁也天真了,江充老早巴望接你的兵权,你真想退隐,也得安排个人选,好来接替您的位……” 说话之间,柳昂天已自缚双手,转朝自己走来,看他嘴角带笑,眼神飘往远方,神态竟是十分轻松。何大人见了浑不在意的神色,方才醒了过来。他急拍额头,暗忖道:“我可傻了,人家是以退为进啊!怒苍山造反,各反贼汇聚本山,这当口火烧眉毛,谁拿兵权谁倒霉,江充便算猴急倍,也不会选在这时候接管兵权。” 姜是老的辣,柳昂天两朝元老,城府何等厉害?此番负荆请罪,用意自在以退为进。江充想让柳门与怒苍山斗个两败俱伤,自己再来渔翁得利,心机必然付诸流水。 正想间,柳昂天已然站到眼前,只等自己上前押解。何大人干笑两声,反往后退开一步。 何大人心下明白,柳昂天此番辞去军权,已将烫手山芋扔了出来,满朝武不管谁沾了,恐怕死无葬身之地,可千万别是自己才好……. 正文 第二章 初生之犊 “嘘嘘,过来这儿!有好东西给你!” “喂!你们别吵他,让他自个儿选!” 大厅里人声喧哗,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俱带欢容,好似有什么喜事一般,人头钻动中,数十人挤在一张圆桌旁,盯着桌上一名小小婴儿。 那婴孩倒也没头六臂,只见他圆圆一张脸,白胖红润,趴在满桌物事之中,神色甚为呆滞。桌上左置笔砚纸墨、四书五经,右见盔甲木刀、兵法军符,的武的都有。再看黄秤杆、红算盘放置中间,却是商人用的器械。 士农工商、儒道僧法,来样东西把圆桌塞得满了,直是应有尽有。那婴孩置身其中,茫然地望着四遭嘻笑不绝的人群,似不知他们为何围在自己身边。 那婴孩啊啊傻笑,往前爬行,忽然摸到了一只笔杆,随手握住了。 “拿起来了!拿起来了!”那婴孩听了众人的喊叫,登时一惊,忙把毛笔扔了开来,又往前爬动不休。桌边一名少*妇大怒,高声道:“你们别吵!我儿本来要拿笔杆儿的,全都是给你们吓的!” 众人急忙闭上了嘴,脸上却都挂着笑。都说母连心,难得喜获麟儿,当此“抓周”关头,也难怪她替儿紧张了。 古有礼俗,婴孩周岁之时,父母尊长便会藉“抓周”习俗,看看婴孩欢喜什么物事,也好明了这孩日后的性好成就。此时中国民风尚,尤重功名身分,是以父母多盼小儿能在抓周时捡样房四宝,也好讨个彩头。 众目睽睽,目不转睛,只盯着婴孩瞧。那孩神情呆傻,往桌心爬入,一穿越笔砚纸墨,却都视而不见,陡然间,那婴儿见了妇人穿的肚兜,似乎有些好奇,竟尔停下身来,跟着低头去望。那少*妇如临大敌,就怕儿伸手去拿,霎时连连挥手,喝道:“不许碰那个!快快走开!”那婴孩听了娘亲的喊叫,反而啊啊欢笑,更把肚兜提在手上,好似要穿将起来。 那少*妇见了儿的举止,登时惨叫一声,惊道:“不行!不行拿啊!” 眼看少*妇泪眼汪汪,面色惨白,旁观众人纷纷哈哈大笑,道:“淑姐啊,这下可恭喜你啦!生了个风流浪哪!”那少*妇淑姐掩耳大叫:“不算!不算!这鬼东西是谁放进来的?哪有人这般缺德?” 一人噗嗤一笑,当即越众出来,歉然道:“对不住,这肚兜是我放的。” 淑姐转目一瞧,这人约莫二十来岁,生得是唇红齿白,模样俊俏,正是表弟杨绍奇,她越想越气,霎时哭出了声:“绍奇,我和你有什么仇,干么这样整你外甥?呜呜……呜呜……你这表舅是怎么做的?”杨绍奇面色尴尬,忙咳了一声,道:“我只是看桌上全是书本,一时好奇,便放了些旁的物事进去,没想……没想……”身旁一人接口道:“没想这小小婴儿好生了得,已是个登徒浪啦!”众人闻言,又是大笑起来。 淑姐往身边一名妇人扑去,靠在她怀中,哭道:“二姨妈,表弟欺侮我儿,你要给评评理啊!”说着顿足嗔语,硬是不依。那中年美妇皱起眉头,望着杨绍奇,摇头叹道:“看看你,真没半点样,怎不你哥哥……二十岁的人,连进士都中了,还这么顽皮?” 杨绍奇听了母亲责备,知道不好多说,当下吐了吐舌头,向那少*妇道:“淑姊,是我错了,这件肚兜就送给令郎,算是赔礼了,你说好不好?”众人望向那名婴孩,只见他真把肚兜套上了身,淑姊看了儿的丑态,更是放声大哭。 中年美妇嘿了一声,有些发怒了,嗔道:“还敢贫嘴!这般不好!等爹爹回来,看他怎么罚你!”当下低声安慰,只盼外甥女别再啼哭。 眼看表姊哭泣不止,杨绍奇也知道这个祸闯得不轻,他咳了一声,上前劝道:“淑姊快别哭了,这抓周做不得准的,你可别当真。”那淑姊嗔道:“你自己是进士大官,当然不在意了,却把我儿弄成……弄成……”她也不知该说什么,往儿看了一眼,只见他兴高采烈,兀自把玩女的亵衣,忍不住又大哭起来。 杨夫人忙安慰道:“别哭了。绍奇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抓周真做不得准的。你可知绍奇小时候抓的是什么?”淑姊泪眼汪汪,没好气地道:“他那么会读书,还能抓什么?不是笔杆便是书本了,还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么?” 杨夫人微微一笑,吩咐管家道:“老蔡,取那只木箱来。”不多时,那管家老蔡急急搬过一只木箱,珍而重之的送到杨夫人面前。众人心下好奇,都在等着看。 杨夫人微微一笑,从箱中取出一件物事,道:“淑媛,你张眼瞧瞧,这是什么东西?” 淑姊惊呼一声,急忙伸手接过,见是一张木制花脸,却是小童拿来玩耍的京剧面谱。 杨夫人笑道:“那年绍奇什么不好捡,偏偏挑了张花脸谱,他爹爹见了,可没气煞了。当场便要打他一顿呢。”管家凑了过来,陪笑道:“可不是吗?那年老爷气急败坏,说家里出了个戏,要活活打死小少爷。天幸夫人眼尖,一看花脸上有个八卦印记,认出是诸葛亮徒弟姜维的面谱,赶忙向老爷说了,咱们小少爷才没给打坏哪。” 淑姊哦了一声,拿起面具左右瞧了瞧,霎时破涕为笑,向杨绍奇横了一眼,道:“看不出来,你还是诸葛亮的徒弟呢?”杨绍奇摇头笑道:“别取笑我了。人家的师傅是卧龙,我的师傅是个老究,怎好相比呢?”他顿了顿,微笑又道:“只是说来奇怪,年纪越大,越是发觉自己欢喜唱戏,你们可要听我来段空城计?” 耳听众人大声叫好,杨绍奇伸出两指,身一兜,身段放了出来,但见他面目俊白,模样十分漂亮,杨夫人却一把拦住,皱眉道:“不许唱了。你爹爹才说过你的,怎么又忘了?” 众人一听之下,便知杨远家教严峻,不喜小儿沉迷旁门左道,果见杨绍奇叹了口气,颔道:“好吧,不唱便不唱,那也没什么。”原本清朗的脸庞现出一丝落寞,好似有些感伤。杨夫人微微一笑,道:“这才是娘的心肝宝。”说着握住了他的手,示意他别要难受。 ※※※ 便在此时,忽听大门开启,却是有人回府了。此时天落大雨,众家丁急忙撑伞出迎,脚步声杂沓,一人行入院中,厅上众宾回去望,只见一名男身着官服,缓缓行来,看他俊眉星目,右手举着油伞。正是杨家大少爷回来了。 淑姊今年二十有,虽说早已出嫁生,但此时一见表哥走入院中,还是忍不住脸红心跳,隐隐有着喟然之意。她眼望杨夫人,低声问道:“二姨妈,肃观表哥做得那么大官,人家都叫他风流郎中,他……他抓周时拿的是什么东西?” 杨夫人眉头皱起,道:“什么风流郎中,别叫他这个外号,我一点也不喜欢。” 淑姊脸上一红,心里反倒生出盼望,适才儿抓的是肚兜,八成也是个风流人物,倘若长大以后真有杨肃观一半的英挺杰出,她这个做娘的真可要心花怒放了。她拉着姨妈的手,缠道:“姨妈快快说嘛,肃观表哥小时抓的是什么?” 杨夫人禁不住烦,将木箱再次打开,只见箱里摆着一本书,见是孔夫的论语,其它别无长物。淑姊啊了一声,将书本拿了出来,道:“他……他抓的是本书?” 淑姊随手翻阅,只想评几句,霎时一样东西从夹页中滑下,其状甚小,眼看便要落地,一旁管家目光甚锐,忙把东西抄在手里。杨夫人面露不豫,快手便将书本夺回,跟着从管家手中取回物事,慎而重之地夹回书去。 淑姊一旁看着,只见那琐物状呈圆形,约莫指甲大小,好似是只布钮扣,她满心好奇,便想多问两句,但察言观色中,二姨妈神色好似不大自在。淑姊心生警觉,忙把话吞了回去。 ※※※ 不知是谁说过的,妇道人家若当乱世,第一要紧便是觅个如意郎君,替自己找个好归宿;若不可得,那便退而求其次,找个能彰显贞淑的高尚之地,以成淑女之道。 贞淑、贤淑,这些字眼对于氏来说,便是她一生的写照。 嫁给大士杨远,匆匆已过数十载。昔年家中赤贫,于氏含辛茹苦,贩制羊皮维生,终于结识当年风流倜傥的杨远。日后两人结缡,二成材,终于苦尽甘来了。尤其长更是名闻遐迩的“风流司郎中”,更是羡煞了世间的贤妻良母。 人生至此,夫复何求,不正是这句话么?杨夫人心里这样想着,嘴角含笑,替儿把发髻拢起,母俩同坐窗边小几,阳光照来,俩人一般的肤光胜雪,一般挺直秀气的鼻梁,让人一望即知他俩是对母,还是一对天下最漂亮的母。 杨夫人望着镜中的爱,比起他弟弟,杨肃观显得老沉许多,低头思时,俊美中更透出一股智能来。这样的男儿,怎不让女孩儿爱煞? 杨夫人满面柔情,在爱儿面颊上轻轻一吻,紧挨着他坐下。问道:“刚才淑媛还问呢,前些日你不是和顾家小姐好么?怎地好端端的,她却和别的男孩定亲了?” 杨肃观咳了一声,道:“娘可别多心。顾大小姐是孩儿顶头上司的爱女,平日对她嘘寒问暖,本属应然,孩儿绝没别的用意。”杨夫人浅笑摇,道:“别来那套大公无私的官场章。你爹爹人又不在这儿,别跟娘说这些。”她倒了杯热茶,送到了爱嘴边,喂着他喝了一口,问道:“观观,跟娘说,你到底有没有意中人?” 杨夫人出身江南,说起话来轻声细气,不管儿做了多大官、长了多少岁,只要四下无人,她还是称呼爱儿的小名。那个观观两字,第一声高,第二声短,更是加倍亲昵。杨肃观不以为意,接过了茶杯,摇头道:“娘别烦恼。我二十好几的人了,什么事打理不来?婚姻的事哪还需要您操心?” 杨夫人斜觑了他一眼,温婉一笑,道:“你啊,打小读书考试、练武做官,都有你爹爹管着,娘没别的事好想,当然挑你婚姻大事烦恼。”她把爱的发稍梳理了,道:“上回你舅提的事情,你意思究竟怎么样?” 杨肃观把茶杯放了下来,颔道:“也好,便依舅舅意思,请淑宁表妹上家里住一阵吧。” 杨夫人大为欢喜,搂住爱儿的颈,笑道:“淑宁好生乖巧,娘老早便有这个撮合意思,你舅几次向娘提,娘怕你不高兴,始终没答应……” ※※※ 两人正自述说,房门忽地推开,一名老者踏步入内,神情严肃异常。杨夫人放开儿,急忙站到几旁,与儿分得远远的。杨肃观轻抖官袍,站起身,向老者微微颔,唤道:“爹爹。” 来人约莫五十来岁,虽过半,模样仍是十分清秀,正是五辅大士杨远,“风流司郎中”之父。杨远捡了张椅坐下,端起茶碗,向夫人看了一眼,示意她出去。杨夫人知道夫君有事交代爱,当下不敢久留,便自转身离房。 杨远气定神闲,提起茶碗,径啜一口,似在享用满口清香。杨肃观守在一旁,却是端立不动,看他两眼直视前方,浑不似平日的从容潇洒,想来杨远的家规定是森厉无比。 良久良久,杨远终于放下茶碗,他眼望爱,道:“人生在世,习练武,所求为何?” 杨肃观低头向地,答道:“所求无他,力争上游而已。”杨远神情甚是嘉许,又道:“居家待人,官场处事,所重为何?”杨肃观轻轻叹了口气,答道:“侍父如君,奉母以孝,取财求官之际,当局不能迷。” 杨远拍了拍手,微笑道:“很好。不愧爹爹多年苦心教导。”杨肃观躬身道:“肃观不敢忘父亲教诲。” 杨远眯起双眼,喝了口茶水,道:“爹爹自小对你严厉,全是为你的前程着想,你得多忍着点。”说着站起身来,拉住杨肃观的手掌,牢牢握住了。 他父两人修长身材,高矮一般,杨肃观给父亲的目光逼视,竟有些不自在,当下别开头去,目光不愿相接。他俊美的脸庞带着笑容,但表情有些僵直,似连呼吸也要停顿。 杨远看了他的神色,忽地笑了笑,将手缓缓松开,道:“你自幼替爹爹在少林寺出家,十八岁才返回京城,难怪咱们比寻常父生份多了。” 杨肃观欠了欠身,道:“观儿今年二十五六,早已长大成*人,不再是不懂事的孩,请爹爹不必担心。” 杨远微微点头,他上前一步,将窗扉掩上。霎时之间,举掌重重往桌上一拍,喝道:“你还说你懂事?到底有什么事瞒我!”茶碗禁不起震荡,立时滚落到桌下,打了个粉碎! ※※※ 场面急转直下,杨肃观虽是沉稳老练之人,脸上还是闪过一阵惊诧,霎时举起双掌,往后飘开尺,师门心法更已弥漫全身。陡然间,想起眼前这人是自己父亲,实不必如此戒备,忙放下双手,调匀气息,回话道:“观儿不敢有事隐瞒爹爹,请爹爹息怒。” 杨远冷冷地道:“肃观啊肃观,你爹爹一生经过了多少大场面,才干得这个五辅大士。你心里藏着事情,还想瞒住我么?”杨肃观听了这话,身忍不住一震,拱手低头间,只是不言不语。 杨远稳住了脾气,他上前一步,面向爱,冷冷地道:“打你替柳侯爷办事开始,爹爹看在侯爷面上,就没管过你什么事。你给说说,今日爹爹为何这般气愤?” 杨肃观叹息一声,道:“因为“他”很要紧。” 杨远颔道:“好,你也知道“他”要紧,那爹爹得问你……”他顿了顿,语气神态其冰冷。“告诉爹,“他”……人呢?” 杨肃观闭上了眼,摇了摇头,道:“孩儿方才说过,那日没找到“他”。” 杨远大怒欲狂,喝道:“没找到“他”?那日明明是你先赶到秦家大宅,为何还找不到人?肃观啊肃观,你这孩打谎,需知你瞒得过柳昂天,却瞒不过我杨远!”说到愤怒处,手掌高高举起,旋即便要一掌拍落,直朝爱面上击去。 杨肃观不挡不避,只昂向天,双目紧闭。眼看这掌便要打下,杨远陡地醒了。他停下手来,两手放上儿的肩头,叹道:“对不住,爹爹一时心急,老毛病又犯了。看在你娘的份上,别来怪爹爹,好么?” 杨肃观面上闪过一阵阴影,道:“爹爹,孩儿对您一向言听计从,绝无欺瞒之处。那日我虽然急急赶去,但却找不到那人的踪影。”他叹了口气,摇头道:“爹爹,孩儿本领再大,也不知“他”上哪儿去了。您若是不信,我也没法想。” 杨远听了这话,一张脸变得冰冷僵直,若非眼珠微微转动,便似座石像一般。 良久良久,杨远深深吸了口气,道:“好,你既然这么说话,爹爹便信得过你。这件事到此为止。”说着握住爱的双手,面露慈祥之色。 杨肃观躬身道:“多谢爹爹。”他回避了父亲的握手,侧开身,自在一旁垂手侍立。 ※※※ 杨远见儿面色难看,便拍了拍肩头,以做安慰。他走回几旁,提杯喝了口茶水,道:“先别说这些了。昨晚灵音和尚到府找你,究竟有何大事?”杨肃观将目光撇向一旁,轻声道:“天绝师尊托师兄传讯,要我回去少林一趟,商讨朝廷局势。” 杨远面露佩服之色,颔道:“天绝大师化外之人,还能先天下之忧而忧,真是了不起。”他微微一笑,侧头望着爱,道:“过几日你娘要做寿,家里有些事情要忙,你早去早回,也好替爹爹打点。”杨肃观颔道:“孩儿知道,请爹爹莫要挂心。” 杨远微微一笑,良久良久,终于缓缓起身,已要离开了。 杨肃观平素泰然自在,但处在父亲面前,却始终恭敬拘谨。他抢在父亲前头,推开了门,躬身等候。忽见杨远停脚下来,侧目笑道:“儿啊,昨日爹爹在宫里见到一道机密奏章,你想知道详情么?” 杨肃观心下一凛,躬身道:“爹爹爱护观儿,倘若您觉得孩儿该知,必会提点。”他这话甚是厉害,既不开口相求,也不出言回拒,只把话推了回去。 杨远听了说话,登时微笑颔,道:“这奏章是关于你的,你当然该知道。” 杨肃观虽然精明,此时也不禁微微一奇,他只是个五官员,既非六部尚书,也非内阁士,却不知这道奏章为何提到自己。当下只望着父亲,眼神中满是疑问。 杨肃观凑过头去,咬耳道:“孩,你终于出头了。柳昂天上书朝廷,说自己病体沉重,不能任事。他一力荐保,要皇帝连升你一十二级,好让你代理征北大都督之位。” 杨肃观满脸愕然,霎时如同五雷轰顶,已是作声不得。 杨远望着爱,微笑道:“国家中枢,死生之地,半点轻忽不得。你日后多加小心,爹爹会从旁边辅助你的。知道么?” 杨肃观没有正面回话,把头撇开了,躬身道:“爹爹慢走。” ※※※ 大士转身离开,反手掩上了门,房里只余五郎中一人。 很静,听不到别的声响,当然也不会有人在旁窥伺。杨肃观倒了杯水,正要去饮,忽然间,他面上现出了愤慨,奋然将手上茶杯砸出,当啷一声大响,茶杯碰上墙壁,瓷屑纷飞,伴着无数水花,全数洒在地下。 杨肃观软瘫椅上,伸手掩住了脸面,状甚疲惫。 很寂寞的感觉,没人相信他…… 阳光映来,斜照在挺直的鼻梁上。阴影下的嘴角微微发抖,也许是悲伤,也许是怜悯,也许……也许那里还有别的心情,那是连他自己也看不到的颜色…… ※※※ 却说那夜大雨滂沱,秦仲海燃起狼烟,召集昔年弟兄归山,言二娘怕火势熄灭,本在一旁守护,哪知秦仲海居然趁着两人独处时光,在烽火下向她求婚。言二娘又羞又喜,胡乱逼问之下,便也胡乱答应了。 秦仲海是个痛快的人,自从坦白心事以来,便把言二娘当作情人,从此再无顾忌。只是言二娘不比他这般爽直,平素兄弟们相处时还算镇定,但每逢两人独处时,言二娘总感别扭,每一醒起秦仲海将成自己夫婿,莫名间便生许多女儿羞态。要她过来,反倒退后,妄想亲嘴,耳光赏出,伸手欲搂娇躯,更见飞镖射来。真让人哭笑不得了。 ※※※ 自放起狼烟以来,情势已然险恶异常,朝廷兵马随时会杀上山来,但说不定旧日弟兄念在情份上,也会及时赶来助阵,秦仲海等人为表诚心,便轮流驻守山脚,等候过往弟兄。 这日风和日丽,除项天寿留在山上外,其余诸人都到山脚等候兄弟。哈不二、陶清更准备了美酒佳肴,只是足足等了一个上午,仍没半个人影出现。 眼看午时将届,言二娘秀眉微撇,道:“真是怪了。守了几天,却还没人过来,难不成是烽火不够旺么?”秦仲海抬头往烽火台看去,但见火势扑天而起,势道雄烈,便在里许之外,也当清晰可见,他哈哈一笑,摇头道:“火头够旺,怕只怕是情义忘了。” 言二娘听他这么说,不禁微微一叹,倘若弟兄们真个薄情寡义,这番举事不免前功尽弃,等朝廷兵马打来,怕连这个总寨也守不住了。 正想间,忽听马蹄声响,哈不二惊喜不已,叫道:“谁说弟兄们薄情?你瞧,这会儿不是有人来了?”他满面欢容,便要往前迎去。陶清将他一把拉住,慌道:“不忙过去,说不定是朝廷兵马过来呢。” 哈不二闻言心惊,急忙停步,他提起脚跟眺望,只见远方烟尘弥漫,似有军马到来。慌忙再看,只见为一人身着军服,腰悬直刀,果如陶清所料,真是朝廷的人马到了! 哈不二又惊又怕,忙道:“怎么办?大军杀来了,咱们要逃么?”言二娘哼了一声,抽出柳叶刀,立时便要上前杀人。秦仲海见他们举止无措,登时咳了一声,道:“大伙儿稍安勿躁,照朝廷用兵的规矩,这些人应是探,只是过来察看情势的。且放他们过来,我一会儿有话要问。” 秦仲海出身柳门,自知朝廷如何用兵,言二娘等人给他叫住了,只得凝步不动,各自守在道旁。 过不多时,当先军官驾马行来,猛见一条大汉懒洋洋地坐在大石上,旁边还站着一名美女、几名怪人。众人先是吃了一惊,随即喝道:“你们这些人打哪来的?那烽火可是你们放的?”哈不二一心想出风头,当下跳了过去,着秦仲海的模样,登时戟指叫骂:“你们几只狗听好了!咱便是怒苍山的哈不二,早些夹着尾巴滚,爷爷可以饶你们一命!” 耳听哈不二说得凶狠,众军士面面相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便你这只兔,也敢称什么怒苍土匪?真个笑掉大牙了!”带头军官叹道:“真是荒唐了,咱们劳师动众,却遇着疯,唉……可真闹笑话了。” 众人讪笑声中,哈不二自是惊怒交迸,只在那儿破口大骂。 众军官本想察看情势,也好立些功劳,待见山脚只聚集五只无名小卒,忍不住感到扫兴。想来这些无知妄人打听了怒苍山的名字,便也在那儿人据山称反。带头军官白忙一场,只在咒骂不休,待见言二娘颇为貌美,想起上司性情好色,便道:“好了,大家把这个女贼抓回去,总算能交差。”众人答应一声,各自驾马围拢。一名高大汉叫道:“小娘皮!你叫什么名字啊!” 言二娘听他们言语轻薄,心下大怒欲狂,只想出手杀人,却听秦仲海沉声道:“二娘,你退下。” 言二娘听他语气带着杀气,心下一凛,知道秦仲海要亲自出面说话,便退到一旁守候。 秦仲海此时虽已造反,但他过去替朝廷征战多年,军中人面熟,出手时多少留些香火之情,绝非见人就杀的狂徒。只是这帮军官调戏妇女,犯了忌讳,秦仲海看在眼里,已有下手杀害的念头。他拦在道上,沉声道:“你们是哪个卫所的,长官是谁?” 一名军官听他说话口气沉稳,好似也是朝廷的人,忍不住一惊,道:“你是谁?” 秦仲海面上杀气大盛,眯起了眼,冷冷地道:“你家长官没教过你么?与人说话须得下马,方不显得无礼!闭嘴、下马,然后通报名字上来。” 那军官听他说话口气,直如长官教训部属,忍不住怒道:“混蛋!你是什么东西!敢跟我这般说话!”秦仲海嘿嘿冷笑,道:“想问我是谁,那便照老规矩。闭嘴,下马,然后自报姓名,否则你等调戏妇女,照军纪论,定斩不饶。” 此行军官足有十来人,听秦仲海说得狂,又见对方仅五人,其中还有个女,实在势孤力单之至,纷纷大笑起来,骂道:“这浑人哪里冒出来的?当真滑稽哪!” 言二娘忍耐不住,大怒道:“大胆!他便是昔年朝廷四带刀统领、当今怒苍山主秦仲海,你们说话时可得小心!” 带头军官地位不到,怎知眼前这人便是当年柳昂天麾下的猛将秦仲海,他打了个哈欠,笑道:“什么怒苍山主?便这五只不成材的孤魂野鬼,也敢称什么大王么?”众人闻言,再次大笑起来。言二娘又气又恨,取出了钢镖,立时便要动手。 便在此时,忽听远处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幽幽地道:“怒苍山主是谁……谁是怒苍山主……” 这声音悠长苍凉,初发话时仅在远处,但说不两句,声音却越来越响,场中众人无论是朝廷军官、抑或是怒苍群豪,心中都是一凛。众人转过头去,日正当中,一顶软舆缓缓行来,前后各四名挑夫担着,正中端坐一条白发大汉,看他身披斗篷,盘膝而坐,膝间平置一柄大铁剑,虽然沉默无语,但一股威仪油然而生,让人不自觉地心惊怯步。 言二娘、哈不二等人见了这名白发老者,登时欢呼起来。言二娘欣喜之下,便要上前相认,哪知走不数步,却给人一把拉住了,她转头去看,只见一人含笑望着自己,那人身穿袈裟,光头秃顶,身形颇见瘦小,正是前些时日一同前去乌斯藏的止观和尚。 言二娘大喜,道:“大师也来了?”止观微微颔,却把她拉到了一旁。言二娘不知他所欲为何,正想开口去问,止观却竖指在唇,示意噤声。言二娘自知有异,当下默守一旁,静观其变。 ※※※ 众军官见那老者忽尔到来,先是一惊,待见他只几名轿夫相随,登又狂妄起来,一名军官驾马上前,喝骂道:“老头,你是哪条道上的?这般年纪,不在家里等死,却跑来这儿闹什么……”那老者置若罔闻,他双目低垂,道:“谁是怒苍山主?” 这话先前便已问过,那军官呸了一声,道:“老头!爷爷便是怒苍山主,你待要如何?” 那老者虎吼一声,猛地抬起头来,双目凶焰暴射而出。那军官先是吃了一惊,但想起己方人多,精神复又一振,笑道:“怎么?爷爷是怒苍山主,你听了不服气么?” 那军官正自讪笑,忽听头顶风声劲急,他抬头急看,只见一柄铁剑狂斩而至,宛如乌云盖顶,那军官惊得面无人色,他身带双枪,一见黑影当头噬来,急忙提枪去挡。 轰地一声响,双枪与铁剑相接,登时断做四截,那军官连哀号也不及发出,连人带马便给劈为一团烂泥,鲜血飞洒,怵目心惊。 那老者深深吸了口气,转望着众人,森然道:“谁是怒苍山主?” 言二娘、哈不二等人与他目光相接,心下都感震惊,一时尽皆退后。 众军卒见同伴惨死,一时又惊又怒,带头军官提声喝道:“狗贼刁民,竟敢杀害朝廷命官?大家准备弓箭,把这人射死了!”众人慌忙答应,当下弯弓搭箭,刷刷连响中,无数弓矢便朝那老者射去。 箭雨繁密,那老者却是视若无睹,只听他仰天大吼:“谁敢自称怒苍山主!给我站出来了!”他提起铁剑回旋一劈,伴随着霹雳般的吼叫声,尘烟弥漫中,只见地下升起一道沙幕,高达丈许,众人未曾见过这等怪象,纷纷尖叫起来,马嘶人号中,无数箭矢撞上沙幕,纷纷坠地,那老者兀自狂嚎不休,好似妖魔一般。 过了良久,啸声止歇,四下哒哒声密如雨点,那沙幕彷佛暴雨一般,终于落回地下。众人心惊胆跳,各自凑眼去望,只见沙地上给铁剑砍出一道深沟,纵横直达一丈,敌我双方见了这等威势,俱都面无人色,只在暗自发抖。 ※※※ 眼看那老者彷佛妖怪一般,谁还敢动上分毫,说个一字半句?那老者面带杀气,望着带头军官,冷冷地道:“是你自称怒苍山主?”说话间翻身下轿,便朝带头军官走去。 这老者身材高大,目光生威,眼看一步步走来,好似要张口吃人一般,带头军官大惊,自知死无葬身之地,急急翻落马背,双膝软倒,拱手求饶道:“大王,不关小人的事!”其余兵卒见状,也是吓得心惊肉跳,一时全数滚落马背,只管跪地不动,少时更有啜泣声传出。 那老者傲然上前,冷冷望着言二娘等人,道:“是谁自称怒苍山主,给我站出来了。” 陶清、哈不二等人虽想答话,但给这老者一瞪,全身只感发冷,到口的话便又吞了回去。言二娘自来胆气毫勇,正要上前说话,一人已抢到前头,沉声道:“朋友,有话冲着我说。别找旁人麻烦。”这人气沉稳,神色丝毫无惧,正是秦仲海来了! 那老者森然道:“你便是怒苍山主?”秦仲海微微一笑,道:“我可没认,那是旁人封我的号,做不得准的。”那老者面上闪过怒气,暴喝道:“狂妄!” 蓦地黑影一闪,一物当头劈下,众人大声尖叫:“小心啊!” 火光窜动,当地一声巨响,众人耳中剧痛,却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众人定睛看去,只见秦仲海单手提刀,已然架住了那道黑影。旁观众人看得明白,那黑影却是一柄大铁剑,剑长九尺,若要立在地下,怕比常人还要高上一个头,重剑夹内劲之威奋力斩落,着实让人骇然,若非秦仲海神功已成,绝无可能挡得住这等刚猛剑法。 那老者深深吸了口气,沉声道:“好刀法,这就是“火贪一刀”?”秦仲海听他叫破自己名号,登时把刀一收,拱手道:“正是在下。敢问先生高姓大……” “名”字未及出口,那老者举起铁剑,剑风狂啸中,直向秦仲海横切过来,秦仲海见来剑气势强,当即力灌左臂,单手硬接这一剑。 刀往剑来,当然巨响中,一股刚猛怪力撞上自己的臂膀,秦仲海面上闪过红光,双足灌下力气,断喝一声,这才撑住了身体。 那老者将铁剑收起,冷冷地道:“知道我是谁了么?” 秦仲海连番与他重剑对撞,哪会不知此人来历?当即吐出一口浊气,道:“无愧“铁剑震天南”之名,前辈剑法果然了得。” ※※※ 来人正是“铁剑震天南”李铁衫。自离天山以后,眼看奸臣当道,中原无光,李铁衫心灰意懒,便率着门人弟在西域定居。本想在异国了此残生,哪知前些日止观差人传讯,言道怒苍山有意复振霸业,他听说此事,便率门人弟,一同返回中原察看情势。此刻便是他与秦仲海的第一回会面。 李铁衫双足跨开,以剑做杖,两手按在剑柄上,仰望怒苍神火。日头高挂天际,辉映他老迈深刻的脸庞,更似当年雄距怒苍的猛将气势。只听他一字一顿,缓缓地道:“朋友,你我虽然素昧平生,但今番你既燃起圣火,老夫身为昔年五虎之一,便不能置之不理。” 秦仲海听他说话爽快,心下大喜,忙拱手道:“承蒙高义,在下不胜之喜。”李铁衫斜目望向秦仲海,冷冷地道:“先别谢我,想要老夫入伙,须先回答一事。” 秦仲海咳了一声,道:“前辈但问无妨,小据实以告。” 李铁衫白眉竖起,仰望天际,看他神情严肃,当在回思往事。场中众人不敢打扰,都在静静守候。除了狂风呼啸,便只众官兵抽抽咿咿的哭声送入耳中,更让人心添惊惧。 过了半晌,李铁衫吐了口长气,森然道:“制霸天下,所用者:一曰天,二曰势,曰德。昔年山主秦霸先天势德者兼备,终得成就局面,雄霸中原一十四年。你今日想举兵称反,须得告诉老夫,天势德宝,你有哪一条?” 秦仲海给他这么一问,忍不住愣了。自己残废断肢,命运乖离,天命是差得远了,再看形势,己方只五只小猫,却要与朝廷 数十万大军开战,那更是空空如也。偏生自己又是狂嫖烂赌之徒,如要谈德望,那更是缘木求鱼了。 秦仲海尴尬一笑,摇头道:“抱歉得紧,这样东西,我统通没有。”李铁衫愣住了,睁眼凝视着眼前的青年,竟不知该说什么。秦仲海见他面色难看,当下双手一摊,耸肩笑道:“你别生气,咱们上山起兵,但求一场痛快,什么天人鬼怪的,我真的半样也没有。” 李铁衫见他飞扬跳脱,凡事浑不在意,心下已不舒坦,待听他说话口气随兴,忍不住眼中愠起怒火,戟指骂道:“大胆狂徒!你既然一无所有,怎敢上山称反?这些弟兄随着你,岂不如孤魂随野鬼?你说,你想举山复寨,却是凭什么?” 李铁衫怒声大喝,震得诸人耳中嗡嗡作响。只是此问虽然严厉,却干系了山寨日后的进退方策,言二娘、哈不二等人看了李铁衫的神态,俱都感到心惊。陶清、止观却留上了神,要听秦仲海如何回话。 秦仲海见他气得厉害,怕他中风了,忙将手上钢刀举了起来,干笑道:“老哥别气,好啦,我有这个。” 李铁衫怒反笑,喝道:“好狂的小!咱们便过个两招!” 当下更不打话,他脱下了衣衫,露出背后一大幅刺青,见是只猛虎,上书“恰如猛虎卧荒丘,潜伏爪牙忍受”。那猛虎额上,却刺了个“南”字。 李铁衫提起铁剑,眼中杀气腾腾,秦仲海二话不说,当下也除去外衣,露出了背后的飞虎刺花,见是“他日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 秦仲海横刀在胸,凝视着李铁衫,二人相距丈许,各自凝运内力。 ※※※ 众官军知道高手便要过招,深恐被他两人的刀风剑气波及,万分恐惧间,只跪在地下发抖,连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此时项天寿闻讯,也已赶来山脚,观看两大高手过招,众人屏气凝神,就等他二人分一高下。 言二娘哪有心思理会谁强谁弱,一见他俩莫名其妙地杀了起来,忍不住惊道:“这是干什么?怎地打起来了?”心惊之下,便要奔去阻止,止观急忙拉住,低声道:“二娘莫急。李庄主只是想试试秦将军,与他交个心,你别去打扰。” 言二娘听了这话,兀自感到惊惶。项天寿走了过来,微笑便道:“二娘,这不像平常的你哦。”言二娘心下一醒,知道自己过挂念秦仲海的安危,竟尔忘了寨里的规矩。往年山寨弟兄见面,自要列座排名,这“以武会友”便是一等一要紧的大事了。且不论来人是否加入山寨,秦仲海若不露个两手,日后却要如何服众? 言二娘叹了口气,当下不再多言,只是静静观看。 ※※※ 双雄一动不动,各自运气凝力,只等着发招。 李铁衫全身肌肉奋张,头上白雾袅袅升起,跟着缓缓举起铁剑,这铁剑本已重,李铁衫这般举法,更有如泰山压顶,似蕴千斤之力。旁观诸人见了这等内力,自是暗暗骇异。 此时场中除了秦仲海、李铁衫之外,便属项天寿武功最高。他见李铁衫功力大进,登时微笑颔:“多年不见,铁衫将军功力更深了。看这千斤铁剑,有谁能挡他一击?” 李铁衫提剑过肩,眼望秦仲海,森然道:“你我动手之前,老夫可得劝你一句,这柄剑曾斩断巨岩,名动公卿,一会儿若要砍落,只怕你经受不起,小若是害怕,不妨快些认输。” 秦仲海哈哈大笑,道:“不瞒前辈,我这柄刀也曾伏狮屠虎,边疆之上,立威无数,焉有退让之理?” 李铁衫本怕下手重,竟尔误伤了他,待见秦仲海自信满满,颔便道:“既是如此,我就不多言了。” 秦仲海微笑道:“好说。请庄主发招吧。” ※※※ 场内吼声暴响,铁剑劈落,风声如雷,“当”地一声,秦仲海举刀过顶,单臂接下李铁衫惊天动地的一斩。这响声好生巨大,只震得众人耳鼓几近破裂。 李铁衫吃了一惊,他剑法刚猛,便是当年卓凌昭与之放对,也需行巧作弊,实不敢正面顶他一剑,谁知眼前这条大汉不过十来岁年纪,便能浑若无事地接下这刚猛一斩,看来此人确实有些门道。 李铁衫收起小觑之心,退开一步,沉声道:“好了得,再接我一剑试试!”他暴吼一声,双手持剑,从左至右横砍而过,气势磅礴至。秦仲海点头道:“好威风!”他弯膝沉肩,立刀身旁,又是“当”地一声大响。 火光四溅,刚猛内力对撞,李铁衫只觉虎口一热,铁剑几乎脱手,他心下暗自诧异,想道:“这人好高明的武功,到底是何门道?”眼看对手武功不在自己之下,李铁衫不再担忧误伤对方,大吼一声,霎时呼啸连连,挥剑猛攻,已与秦仲海激斗起来。 李铁衫年岁虽老,但他身手矫健,丝毫不下少年,沉重至的铁剑在他手下使开,居然轻盈无比,攻到快,更是剑光挥舞,招式连绵不断,威力却远非常剑可比。 秦仲海暗自佩服,想道:“这人武功如此了得,当不在少林四大金刚之下,怒苍山果然是人才济济。”他想多见识李铁衫的剑法,当下紧看门户,专守不攻。 他两人一使刀,一使剑,武功强悍至,出剑挥刀时满天沙尘飞扬,足见功夫走的都是最刚最猛的,这两般重兵刃遇在一块儿,每回碰撞,都震出惊天巨响,众人见两人武功过霸道,一招一式都足以斩铁碎金,只要稍有不慎,便有一人惨死当场。言二娘心悬秦仲海、哈不二、陶清武功有限,诸人见场面惊险,自都满头冷汗。 一旁止观与项天寿却心无窒碍,难得遇上高手对决,便抓紧良机,凝目细看他二人招式,各以自身武功印证。 ※※※ 斗到酣处,二人已拆余招,李铁衫内力虽然深厚,但恶斗之下,一柄铁剑直是使得泼水不入,却也令他真力渐渐不济。李铁衫知道久战对自己不利,此战欲胜,定须速决,当下灌注功力,铁剑已如长枪般刺出,面上真气大盛,口中更是呼啸作响。 项天寿嘿了一声,赞叹道:“毒龙潭!他要使绝命式了!”众人多不知李铁衫武功底细,听了“毒龙潭”字,只是满面茫然,不知高低。 铁剑出招,不是横砍,便是直劈,哪来的突刺?秦仲海见了这招“毒龙潭”,忍不住吃了一惊,急忙侧身闪过,铁剑便从身边擦去,相距不过数寸。 九尺剑身穿过一半,已到五尺远近,李铁衫提声暴喝:“虎横江!”刷地一声锐响,铁剑拦腰斩来,竟在须臾间转刺为砍,足见剑上真力何等凶猛。 这招“虎横江”来势快,秦仲海紧邻铁剑,相距仅寸不到,若要退后闪避,脚步定没剑快,若要纵身跃起,不免暴露空门,秦仲海咬住银牙,竖刀身侧,刀剑对撞,巨响发出,霎时便以深厚内力接下这招“虎横江”。只是大力震来,却让秦仲海眼冒金星,五脏六腑一起翻转,实在难受至。 李铁衫毫不放松,只听他厉声喝道:“定军山!”霎时奋起生平功力,铁剑过顶,已如泰山压顶般当头斩落。烈风卷来,登令四下黄沙飞散,端的是骇人至。 “毒龙潭”、“虎横江”、“定军山”,合称绝命式,先以突刺近身,再以铁剑横身腰斩,最后当头一击,式连绵,快速劲急,自来无人可挡,尤其最后一招“定军山”,更见气势滂沱,宛若天将下凡,直让人心生惊惧。 言二娘大惊失色,正要脱口叫唤,猛听秦仲海纵声狂吼,彷佛猛虎呼啸,铿锵一声大响,铁剑已然荡了开来。“定军山”被敌刃击回,那是前所未见的事,李铁衫大吃一惊,正要发出第二剑,猛听秦仲海虎吼连连,不待李铁衫发招,竟已开始全力抢攻。看他招式大开大阖,一刀砍出,登生无数巨响,正是“火贪九连斩”的神技。 这番刀剑对砍,全是硬碰硬的真工夫,丝毫没有取巧余地。刀剑相交,火烫的内力逼来,竟让李铁衫虎口酸麻。李铁衫暗自心惊,知道对方武功远在自己想象之上,当下急忙奋力抵挡。只听当当连响不断,秦仲海一刀快似一刀,重刀斩落,正面砍上十尺大铁剑,响声如雷,有如佛寺撞钟,眨眼间铁剑已被重斩六记。 李铁衫虽然全力行功,此时却仅能勉力防御,一股又一股的巨力朝手腕撞来,铁剑受力越来越是沉重,转瞬间李铁衫面色惨白,若非靠着一股刚毅支撑,早已倒下。 斩到第七记时,猛听秦仲海狂吼一声,大力震来,李铁衫实在抓不住铁剑,手上一松,五十斤的大剑登即脱手,远远飞了出去。秦仲海毫不留情,钢刀飞快斩下第八记,口中暴喝道:“中!”眼看李铁衫性命垂危,旁观众人齐声大叫:“刀下留人!” 李铁衫见这刀来势快,怕是收不住了,只把他惊得面无人色,闭目待死。 ※※※ 刀锋及胸,陡然间停了下来,李铁衫睁开了眼,只见秦仲海笑吟吟地看着自己,拱手道:“庄主武功卓绝,果然名不虚传。若非我了这招“火贪九连斩”,怕也不是你的对手。” 李铁衫见他刀法随心,收发自如,这重重一斩说停就停,武功真是在自己之上,不由得骇然,道:“好你个小,真已得了方敬的真传。” 秦仲海哈哈一笑,将铁剑拾起,还给了李铁衫,笑道:“好啦,打也打过了,李老爹,咱们还是废话少说。您要是看得起姓秦的,那便快快上山吧。”李铁衫听他把自己叫成了李老爹,忍不住呆了,过了半晌,竟尔哈哈大笑起来。 秦仲海道;“好啦,李老爹到底赏不赏光?”李铁衫一把拍上他的肩头,朗声道:“就这么一句话,以后山寨要有什么生意,算我一份便是!” 秦仲海大喜,喝道:“多谢啦!”他转头望向止观,只想来个趁胜追击,当即笑问道:“大师啊,您虽是闲云野鹤,但您看在我师父面上,可愿一同上山,助在下一臂之力?” 止观微微一笑,拍了拍手,提声喝道:“都出来吧!”霎时远处行来几辆大车,车帘掀开,涌出一批男女,或作庄客打扮,或做沙弥服色,众人见了秦仲海,各自抱拳为礼。秦仲海心下惊喜,问道:“这些朋友是何来历,大师可否引荐?” 止观微笑道:“这些是小僧与李庄主的门人,秦将军,咱们连家人弟都带来了,你说老衲还会不上山么?”秦仲海大喜欲狂,狂笑道:“好呀!又凑了一群高手啦!”此时山寨除他与言二娘等人外,尚有止观、项天寿、李铁衫等高手,说来颇有声势,与一般江湖门派较量,更无畏惧之理。 项天寿、言二娘等人与李铁衫多年不见,各自上前问好,李铁衫一扫严肃神态,对谁都是笑嘻嘻地。言二娘见他盯着秦仲海不放,神态有些奇异,忙问道:“李将军,你好端端地,干啥尽是瞧着他?”李铁衫笑道:“我说秦将军的长相真是难得。” 秦仲海长得流氓也似,竟有人称颂他的长相,众人闻言,心下自是大奇。言二娘颇感诧异,忙道:“难得什么?” 李铁衫笑道:“以前咱们霸先公什么都好,就是长相过斯俊秀,少了土匪味儿,害我老是犯嘀咕。难得他的儿长成青面獠牙的模样,这下咱们怒苍山定会日益兴旺了!” 众人听了这话,各自掩嘴莞尔,秦仲海也不知该哭该笑,只得吐了口痰,算是回答了。 ※※※ 说话间,忽听一名军官跪地哭道:“几位壮士既然相聚了,可否放小人们回家?咱们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大爷们,只是小人上有高堂,下有妻小,实在不能死啊!还早您放我们走吧。”这几人先前给李铁衫逼下马来,此时俱在发抖,哈不二跳了过去,每人脑门各踢一脚,骂道:“什么上有老母,下有龟孙,讨饶也不说些新花样!” 一名军官给他乱踢几脚,忙道:“有有有,这就端新花样来了。小人左有娇妻,右有美妾,实在舍不得死,您这就饶我吧!”哈不二呸了一声,正要再骂,秦仲海出身朝廷,不愿这帮武人多受无谓侮辱,伸手拦住了,道:“诸位是哪个卫所的?” 一名军官哀哀哭道:“启禀大王,我们是陕甘提督麾下、平凉都指挥使前锋哨所……”秦仲海打断他的话头,道:“平凉都指挥使?你们的头儿可是张方蒙?”那军官听他说出自己长官的名号,忍不住吞了口唾沫,点头道:“正是张统领。大王果然渊博。” 秦仲海微笑道:“诸位过来察看,必然带有公吧。可否拿出来瞧瞧?” 那军官苦着一张脸,低头把公榜拿出来了,颤巍巍地送上。秦仲海低头去读,便是一声冷笑。言二娘见秦仲海面有愠色,忙问道:“怎么了?” 秦仲海把公送了过去,言二娘、陶清等人纷纷凑来,读道:“查怒苍山烟火再起,唯恐鼠辈无知,流窜上山,速令平凉都指挥使张方蒙领军二千,荡灭群小,日内回报。”官印处见是“陕西提督江”五个篆字,这江提督不是别人,正是江充的胞弟江翼。 哈不二怒道:“可恶!居然把咱们当成了鼠辈!实在看不起人!”言二娘见了公,也是怒火中烧,看来朝廷不知怒苍旧部齐聚,居然这般轻视他们,实在让人颜面无存。 李铁衫听得公如此写就,登时跨步走来,冷冷望向那军官,道:“狗官。把手伸出来。” 那军官最怕李铁衫,此刻如何敢伸手,只在那儿陪笑发抖,李铁衫倏地探出掌去,已将那人左手抓住,跟着匕挥落,已将那军官的手指削掉一块肉,一时鲜血长流。 那军官惊声惨嚎,叫道:“救命啊!别杀我啊!”李铁衫哼了一声,提着那军官的手,径自在公上写着:“怒苍山领秦仲海诰命陕甘两道武官员,山寨初成,欠银欠饷,勒令提督江翼即日送上白银十万两,马匹五千只,以示跪拜之意。钦此。”跟着一脚往那军官踢落,喝道:“把这公送回去,要你们提督自己看着办。” 那军官又痛又怕,又惊又喜,惊的是李铁衫如此凶狠残暴,直视朝廷如无物,喜的是他要自己送回公,那是捡回一条性命了,当下率着下属,急急抱头鼠窜而去。 李铁衫冷笑道:“弟兄们,留下他们的兵刃马匹,咱们山寨日后有用。”哈不二等人早有意出手打人,当即抖擞精神,一追杀过去,只听远处兵卒惨叫声四起,料来又给他们毒打一顿。秦仲海平素虽然凶猛,此刻见了李铁衫的手段,却也自叹不如,方才知道昔年怒苍英豪行事的手段。 ※※※ 众人上得山去,李铁衫与止观各带家丁弟入山,总计达七八十人。幸好怒苍山房舍广,当下便由陶清安排住所,将众人一一安置。 夜间开席,诸人同坐饮酒,项天寿问起此行由来,李铁衫道:“那日止观大师找到了我,把方老师的信给我看了,信中说怒苍山已然复寨,要我回山一观,我收到信后,便马不停蹄地赶来啦!” 秦仲海听说师父写就亲笔信函,邀请旧日弟兄一一出面,不由心下一阵温暖,想道:“师父虽没随我们上山,其实早在出力打点,就怕徒弟吃亏了。” 秦仲海见众家好汉群聚一堂,李铁衫更是名列五虎,想起年前所见的怒苍名录,便问道:“我在朝为官时,曾经奉命驻守渊阁,见过各位英雄的大名,却不知诸位好汉有何英雄事迹?可否说来听听?” 李铁衫嘿嘿一笑,道:“怒苍山好汉云集,称霸当世,要说风流历史哪,只怕日夜也说不完呢!” 止观微微颔,道:“我山初创时,便有万兵马,待到后期,更达五万之数,忠义堂前左龙右凤,分掌军机政要;座下五虎,力敌万军;殿前堂,各有所司;五关彪将,护卫安危。除这几条好汉外,尚有无数营堂头领,专责营造、打铁、军械、钱粮、畜马,各有所司,可说井井有条。”他向来职司军情打探,山上一应故事自都详熟,说起来竟是如数家珍。 秦仲海点了点头,也甚叹服怒苍山人材之盛,道:“可惜当年我年纪幼小,不能追随诸位前辈,如今却要这般艰难的起事。”止观微笑道:“凭仗父兄基业,非好汉所为。将军忍人所不能忍,为人所不能为,久后必传诵后世。”秦仲海听了这称颂,不禁飘飘然起来,心道:“止观和尚不愧是军机头目,马屁工夫十分了得。” 项天寿不曾见过止观,待见这和尚气不凡,当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人物,可自己却认不出他来,便问道:“这位大师是何来历,却在哪处宝刹出家?” 言二娘曾听止观提过来历,便替他答了,笑道:“项堂主可曾听过密十一?”项天寿恍然大悟,急忙站起身来,拱手道:“失敬、失敬,原来是军机把过来。恕我眼生。” 项天寿过去是内堂堂主,主管刑罚司法,止观则是“密十一”的头目,这“密十一”并非帮会,亦非门派,乃是怒苍山总舵外坛,奉着秦霸先的号命打探声息,连络江湖豪杰。除了秦霸先与其它几名核心人物外,其余兄弟皆不知密十一把的真正身分。项天寿地位不到,自也不曾与闻。 止观见项天寿满面惊喜,微笑便道:“好说,老衲废人一个,怒苍山毁败后,尽在白龙山念佛。也难怪大家不识得了一阵,才知止观后来出家为僧,不再涉足江湖。那李铁衫则是隐居西凉近郊,与昆仑山着实交手过几次。 李铁衫昔年与韩毅同为马军上将,先前见了言二娘,早想向她打听小吕布的事情,他举起酒杯,问道:“二娘,你这些年还在寻韩兄弟的下落么?”言二娘听了这话,忍不住叹了口气,她尚未启口,止观却代她说了,合十道:“韩兄弟下落不明,二娘苦了二十年,却始终找不到半点踪迹。” 李铁衫听止观代她回话,心下微微一奇,他侧目看去,只见秦仲海与言二娘举止亲密,霎时已有领悟,颔便道:“原来如此。也真辛苦你了。”便也不多提话间,忽见一人匆匆走进,这人做沙弥打扮,正是止观的弟,只见他附耳过去,向师父低声说了几句话,止观闻言,面色立变,众人见他神情有异,都问道:“怎么了?有什么事么?”止观低声道:“朝廷前部军马已到山下十里,咱们得立刻御敌。”此言一出,众皆大惊,纷纷离座站起。却只秦仲海一人端坐不动,兀自微笑饮酒。 止观见他毫不惊慌,便问道:“将军已然有备?”秦仲海冷笑道:“平凉都指挥使是个废人,咱们兵来将挡,水来土淹,怕他个屁?”提起酒杯,一饮而尽,当即率众出殿,立在山边眺望。 只见远处一支军马缓缓开近,约莫两千之数,黑夜间难辨旗帜,哈不二惨叫道:“完啦!我们这里不过人,人家却有数千兵马,这仗要怎么打啊!” 那只兵马行到山脚,却是无意扎营,径自开往山道,竟要迂回上山。众人见状,无不大怒。看来敌方将领知道山寨无兵,这才敢如此嚣张。 李铁衫喝道:“狗官恁也狂了!看老夫杀光他们!” 秦仲海久在朝廷,过去也曾听过张方蒙的事迹,知道此人傲下忍上,绝非豪杰,己方只要用几个计谋,定能让他锻羽而归。当下仰天笑道:“庄主说得好,狗官既敢黑夜上山,如此贸然送死,咱们怎好放过呢?”霎时提声喝道:“来人!备马!” 陶清牵来座骑,秦仲海右足一点,稳稳飞上马背,朗声道:“敌将如此张狂,咱们便来个瓮中捉鳖,哪位兄弟敢随我下山诱敌?”在座皆是胆气豪勇之辈,虽当大敌,却无一人畏惧,此时纷纷请缨,都有意下山决一死战。 正激昂间,猛听李铁衫愤然吼道:“全退下!老夫身为五虎,谁敢抢我的第一功?”五虎上将出手,余人自无异议,尽皆退开。秦仲海哈哈大笑,道:“铁剑将军同阵出战,便有千军万马,秦某何惧之有!”他转头喝道:“项天寿、言二娘听令!” 项天寿与言二娘等人听了他的断喝,登时吓了一跳,急忙拱手道:“谨听将军吩咐!” 秦仲海唤二人走近,低声吩咐:“你二人即刻率领铁剑山庄家丁,准备只火把。只等我号令,便须如此如此……” 言二娘虽是心上人,但这等打仗杀敌之事,却也容不下男女私情,便当一般弟兄指派了。天幸言二娘是个识大体的人,向来性直爽,从没什么心眼,只欢欢喜喜地接令去了。看来唤她一声傻大姊,倒也没叫错了。 项言二人接令而去,秦仲海又喝道:“哈不二、陶清、欧阳勇人听命!”哈不二等人急急上前,拱手道:“属下在!”秦仲海低声道:“你人率领止观大师的弟,准备二十尺长的大木,只等我号令,便须如此如此……” 秦仲海安排计谋,调有方,止观一旁看着,心中暗暗喜悦:“都说“柳门二将,杨武秦”,看来秦将军不愧是朝廷出身,果然详熟兵马。日后有这人带领,我怒苍山兴旺可期。” 正想间,只听秦仲海道:“止观大师。”止观正等着号令,一听吩咐,心下大喜,上前道:“将军尽管吩咐,老衲这里听着。”止观是师父的好友,秦仲海倒也不敢失了敬意,拱手便道:“事出匆忙,不敢有劳大师出手杀敌,还请大师代我下山打探,看看这批军马后头有无援军。只要消息属实,还请速速回报。” 止观闻得此令,登时微微一笑,心道:“未启战,先观势,这秦将军果然是战场老将。”当下颔道:“请将军放心。老衲这便去办。” 眼看分派已定,秦仲海拍马向前,高声道:“奉吾父之名,我怒苍再起战火,今夜之役,我等必定旗开得胜!”众人听了这豪壮立约,霎时也是热血沸腾。秦仲海看着李铁衫,哈哈笑道:“铁剑将军,咱俩打头阵!” 两人相视一笑,一提大刀,一举铁剑,并肩往山下冲去。 ※※※ 山脚人声马鸣,大军已然开近怒苍。此军马来历不小,乃是平凉卫所的江系先锋,主将姓张,名方蒙。此人军旅生涯多年,算是名老将,十日前见了怒苍山燃起狼烟,便派下属察看,哪知得回一张狂妄至的血书,上头还有着“秦仲海”字,张方蒙大吃一惊,不知堂堂柳门大将怎会忽然叛国?他久在外地,自不知此人业属刘敬逆党,此际已成逃犯。张方蒙又惊又怒之余,登即连夜出兵,只想将秦仲海生擒回营,也好向提督江翼邀功。 大军行到山脚,忽听前头马蹄声响,竟是有人杀来,张方蒙命人停军等候,过不多时,只见两条大汉骑马而至,借着火光看去,这两人只是孤身前来,竟无兵卒相随。 张方蒙心下暗笑:“原来只有两名贼人,我居然还劳师动众,率着大军过来,着实好笑。”他摇了摇头,提声喝道:“众军预备,把这两名妄人踩成烂泥!”众军嘶声大喊,提起缰绳,便自向前冲杀。 大军涌来,秦仲海当先杀出:“火贪一刀”发动,烈风逼来,前头十来名兵卒登时摔下马来,只吓得屎尿俱出。张方蒙大吃一惊,这才醒起来将凶狠异常,乃是昔日柳昂天手下头牌猛将秦仲海,万万轻忽不得。当下急忙传令:“大家先停步,布好阵式再说!” 众军闻得号令,慌忙向后退开,秦仲海也不追杀,只勒强停步,立在原地,喝道:“张方蒙,识得你爷爷么?”张方蒙呸了一声,喝道:“大胆秦仲海,你这叛国奸贼,好生无耻下流,焉敢喊我的名号!” 秦仲海骂道:“姓张的!你若听过爷爷的名字,便该知道厉害!老要杀的只是江充、江翼这对狗兄弟,不想杀你们这帮无辜武人!快快退回去,否则休怪你老婆变寡妇!” 张方蒙哼了一声,想起秦仲海过去的事迹,暗生畏惧之感,转看敌方,却只两人守山,心中又生轻视:“这小往日虽然武勇,今日手中无兵无将,谅他能变出什么把戏?我今日再不趁机生擒此人,却要何日立这功劳?” 张方蒙杀机已定,当即冷笑道:“秦仲海!你目无法纪,聚山反叛,已是诛九族的大罪,你心里若还有你家侯爷,那便快快率人投降,我留你们一个全尸便是!” 猛听柳昂天字,秦仲海全身大震,想道:“糟了,我恁也莽撞了,怎把侯爷给忘了?咱此番起兵作乱,还把名号传了出去,侯爷定受我连累。”霎时冷汗涔涔而下,竟有退却之意。李铁衫见他神色有异,急忙驾马向前,低声道:“秦将军,主将贸然退却,山寨弟兄死无葬身之地。” 秦仲海深深吸了口气,急忙定下心神,想道:“李庄主说得是。此时兄弟全靠我一人带领,家仇未报,旧怨未了,如何能管身外之事?侯爷根基深厚,自有他活命之道,我又何须多虑?”他想通此节,登时喝道:“姓张的,我起兵造反,纯是个人所为,与柳侯爷绝无半点关系,你少在那儿胡乱嚼舌。我现下问你一句,你退兵不退?” 张方蒙冷笑道:“我职责在身,如何能退?你快快投降吧,免得死于乱军之中。”他见秦仲海不语,立时暴喝道:“军听命,上前杀敌!” 人嘶马鸣中,两方已要开杀,秦仲海举刀向天,无尽夜空中,彷佛见到自己昔年为朝廷戮力征战的身影,那斩向敌酋的刀锋,终于要转向中原大地,一时心头竟有些彷徨。他深深吸了口气,忽然出了一身冷汗,心道:“老天啊老天,我真的要反叛朝廷了。” 迷蒙之间,朝廷大军蜂拥而来,李铁衫纵声狂啸,提起大铁剑,愤然道:“死!”霎时已朝敌军杀入。秦仲海见他动手,再无犹疑余地,当下也驾马冲入敌阵。 张方蒙见他二人不要命似的冲来,登即大笑道:“秦仲海,你再武勇倍,如何挡得住这许多兵马?来人,杀!”大军合围,猛朝秦李二人扑去,秦仲海飞驰向前,容貌宛如死神,厉声道:“挡我者死!”大刀砍出,红焰火光闪过,一时人头飞起,当先军士无一不死,数十具无头尸体便自摔落马下。 众军士见他武勇非凡,都是急急退后,李铁衫虎吼道:“想逃!有那么容易?”铁剑斩出,一名副将提起铁锤去挡,但铁剑威力实在惊人,当场将他连人带锤斩为两段,这剑好生残暴,直让敌军胆寒退却。 张方蒙又惊又怒,喝道:“来人!快快放箭!射住阵脚了!”后头奔出来名马弓手,乱矢飞出,直朝两人射去。 秦李二人武功虽高,但战场乱箭齐发,最是难挡不过,一时挥舞兵刃挡架,难以再进寸尺。张方蒙哈哈大笑,喝道:“管你项羽在世,也挡不尽天下兵马,秦仲海,你领死吧!” 一声令下,马军借着弓箭掩护,当先杀出,大军列起长矛阵,奋勇向前。蹄声隆隆中,看那千根长矛寒光森森,几达丈许,直是中者必死,远处弓箭手飞矢不断射出,更是箭如雨下。秦仲海与李铁衫虽有通天武,但与数千兵马正面冲撞,也不免重伤危殆。 秦仲海久在战场,自知个中厉害,当下挥刀急挡,大声道:“李庄主!咱们快退!” 李铁衫答应一声,袍袖急拂,将当头射来的飞箭扫开,跟着转身驾马,急急往坡上逃去。秦仲海持刀断后,一见长矛刺来,立时抓住矛柄,牢牢握住,跟着使劲倒推回去,当场以内力震死四人。其余兵士不敢贸然抢攻,秦仲海便也趁势上坡,急急远遁。 张方蒙见敌将逃窜,登时笑道:“有勇无谋,枉费你是朝廷出身,真个山贼也不如。大家给我追,我要亲缚此人回京!”大军发一声喊,便朝坡上追去。 眼看秦李二人分往草丛窜入,已是落荒而逃的模样。张方蒙大是喜悦,笑道:“秦仲海啊秦仲海,你手下只有两你智勇双全,我看是狗屁不如了。”得意洋洋间,两千军马沿道上山,四下拨弄草丛,想将秦仲海赶出来。 追出数里,大军已在山腰,秦仲海却似消失一般,全然不见踪影。张方蒙看着黑漆漆的山道,情知若要找出此人,定须大举山,恐怕要费上五日不止。张方蒙心下烦闷,只想早些擒拿此人,提声便喝:“秦仲海!你已经输啦!有种便快快出来,别要在那里藏头露尾的!”他叫了良久,仍不见人影,当即改口激将:“秦仲海!别再做缩头乌龟了,快快给我滚出来,咱俩单枪匹马,一对一放对如何?” 他知道秦仲海绝不敢出来挑衅,便来个狂言相激,日后也好向人说嘴自夸。 张方蒙不见有人回答,登时笑道:“识相啊识相,秦仲海,你也知道本将的武功厉害,还不算笨到家了。”正沾沾自喜间,忽听林间一人笑道:“张方蒙,你想跟我放对么?快过来啊!”张方蒙听出是秦仲海的声音,登时大惊,喝道:“大家快放箭,把他射成马蜂窝!” 秦仲海缩身树林,讪讪笑道:“好你个杂碎,不是要跟我单挑么?怎地又后悔啦?” 张方蒙面红耳赤,大声道:“大家快快放箭,不要理会此人!”众兵卒闻言,立时弯弓搭箭,便往声音来处射去。 秦仲海此时已然下马,只在那儿左闪右躲,他身法灵动,弓箭自是射他不着。张方蒙怒道:“死小!”旋即一马当先,提疆追捕,才奔到树林之旁,便听树林里传来一声断喝,喝道:“白痴!你中计啦!”跟着四下笑声响起,似有无数兵马埋伏。 张方蒙惊疑不定,颤声道:“有伏兵?” 秦仲海远远叫道:“废话,这里没有伏兵,难道还有饭馆么?傻小,你死定啦()!”张方蒙吃了一惊,便要驾马回奔,眨眼间火光四起,竟逼得众人连眼睛也睁不开了。 便在此时,两旁火把接连丢来,几名下属身上着火,惨叫连连,大军慌忙四散,众军惊惶叫喊:“有陷阱!贼布陷阱啦!” 黑夜之间贸然攻坚,乃是兵法的下下之策。张方蒙此番冒险上山,果然大败。他满头冷汗,心道:“唉……都说秦仲海老奸巨猾,果然如此。原来他备有大批军马。先前却来骗我。真个可恨啊!”慌张之下,只想急速下山脱困,当即纵马飞驰,转向来逃窜。 行不尺,又听一声大喝,一名大将从道旁草丛冲出,这人光头秃顶,形容枯槁,正是项天寿。只听他喝道:“大胆狗官!放我项天寿在此,居然敢上山作乱!纳命来吧!” < p>只见项天寿背后火光闪动,不知还有多少伏兵。张方蒙惊道:“这里也有埋伏!”眼见项天寿杀来,属下全无斗志,只想早些逃走。众军不及察看,全数蜂拥逃亡。只把山道挤得满了。项天寿却也不追赶,眼看众军远走,便只停下脚步,任由他们去了。 大军急急撤退,行不半晌,又听一声怒喝,跟着一名女从树林杀出,看她香腮带赤,娇美中隐着一股暴戾之气,正是言二娘到来。话声未启,钢镖已然飞来,一时连射十余人,张方蒙惊道:“搞什么,到底秦仲海有多少人?” 言二娘娇叱连连,已在放手大杀,火光闪耀中,林中还不时探出钢刀杀人,不知有几万人埋伏山上()。众军心慌之下,竟无一人敢驻足还手,众军低头急奔,直朝山下道逃去。一横冲直撞,不少人摔跌在地,却无人敢停步救援。 此时官兵已然溃不成军,人人争先恐后,只想早些下山。张方蒙更是吓得屁滚尿流,好容易行到尽头,已在山脚不远,张方蒙松了口气,心道:“好险,毕竟秦仲海不善计谋,还是给我逃过一劫了。”慌忙中加紧催疆,急速冲出,背后军士欢声雷动,也在全力奔逃。 眼看大军便要逃出生天,忽听道旁草丛传来暴响:“怒苍山哈不二、陶清、欧阳勇在此等候多时!” 众人发力叫喊,数十人推出一根巨木,直直拦入道中,只见木头火焰腾烧,已将下山道堵住。张方蒙见了大火,连忙拉住马匹,正想转从两旁小径逃命,猛见己方败军已如潮水般涌来,张方蒙惊道:“前头有火,大家不要推挤!”但众人惊慌之间,如何懂得停步,前后两人马撞在一起,不少人活生生地滚入火堆,呼天抢地起来。 张方蒙叫道:“大家别撞!别撞啊!”但猛力推来,已将他连人带马压入火堆,张方蒙全身着火,死得惨不堪言,惨叫声中后头部队还在压来,数人摔在火上,终把火势压熄了,后头乱军便踩着尸身逃出,全军纪律荡然无存。 眼看大势抵定,秦仲海扬刀暴喝:“怒苍山全伙弟兄听命!上前杀敌!”众人抓起兵刃,纷纷朝山下冲杀,虽只余人,气势却如千军万马一般,朝廷军马一来死了主将,二来军心涣散,人数虽多了十倍不止,听了喊叫,兀自一昧奔逃,竟没人敢停步多看一眼,转瞬间满地尸,死伤惨重。 项天寿等人追出里许,黑夜中忽见远处黑压压的,蹄声隆隆间,似有大军过来()。张方蒙的残部向前奔逃,登与来军主力相撞,只听黑暗中惨嚎声不断,一时人头乱滚,数名乱军竟给当场格杀。 星光隐隐,敌军轰天震地而来,金甲银盔,名将前呼后拥,当前主帅不着军装,反穿官袍,神色是冷酷沉稳。秦仲海大吃一惊,喝住了下属,立马凝目去望,但见远处大军汹涌,如潮水袭来,黑夜间,敌军高举一面大旗,上书黄底绿字,秦仲海看得分明,见是“陕甘提督江”五个大字。 正看间,忽见一名僧人骑马奔来,看他神情狼狈,正是止观和尚。陡听他提声叫道:“陕西提督江翼亲率大军五万,正往山寨而来,大家赶紧退上山!” 江家兄弟,长兄早死,江充行二,江翼行,这两人都是深沉阴险的权谋术士。此际江翼领军万余,主力已至山脚,看来张方蒙不过是前部探哨,根本死不足惜。 两边相距数里,随时都会接战,敌军飞奔疾驰,却是井然有序,秦仲海久在朝廷,自知江充能与柳昂天抗衡,靠的便是这支精锐兵马。秦仲海全身冷汗狂流,喝道:“大家快快退回山上,千万不要硬拼!” 众人知道厉害,自不敢正面迎敌,当下掉转马头,急急回山而去. 正文 第三章 修罗王 清晨天光微亮,残月冷照青松,钟声清扬,山顶佛院现曙光。 达摩院、藏经阁、大雄殿、罗汉堂……要说这座古刹的事迹,那真是天夜也说不完啊。 大宋理宗年间,华山天隐道人心有灵犀,制达剑传世,年前君宝丰独领风骚,立足武当仰望天下,这几位都是武的宗师豪杰,世人提起他们的名字,无不瞻仰敬佩。 江山多娇,近代宁不凡以天才之姿崛起江湖,卓凌昭以霸王气势纵横四海,一时多少豪杰。只是千年来江湖潮起潮落,英雄人物多如过江之鲫,却只有一个门派堪称中流砥柱,始终在一**滔天骇浪中屹立不摇。 河南、嵩山、少林寺。天下第一大门派,我佛千年的大慈悲。 自开山祖师一苇渡江以来,历朝历代的高手中何尝少过嵩山门人?宁不凡也好、卓凌昭也罢,真要以江湖势力论断,谁敢与武林正宗相提并论? 水雾漂荡,幽隐讳暗,达摩院前四名僧人并肩站立,此乃智定音真,少林四大金刚。丈许外站立一名白衣青年,正是天绝僧关门弟杨肃观。 “达摩院中宝圣,罗汉堂前四金刚”,四大神僧群聚此地,连朝廷命官风流司郎中也到了。今日少林脑云集本山,必有大事。 天绝,传闻中的山神,十八年来不曾离山一步,今时今地,正是宝圣开关之日,以此人行事的果决,天地必起狂涛怒潮…… ※※※ “师叔,肃观师弟已到。请您开关吧。” 晨间薄雾,水气弥漫,灵智站在山门前合十说话,任他宝相庄严,方丈之尊,那大门不曾应声开启,仍是紧紧闭锁。众僧面面相觑,不知高低。 灵定躬身上前,正要再问,忽然一阵山风徐徐吹来,达摩院前水雾飘散,现出了柔和曙光。 咩……咩…… 佛光暖和,黎明曙曦中,众人彷佛置身梦境,伴随着远处的咩咩低叫,一群山羊缓缓而来,这是少室山野生的羊只。晨光中十来只大小白羊相互依偎,让人倍感温馨。众僧脸上都浮出了笑容。灵音生具佛性,眼见羊儿行到面前,更伸出了苍斑大手,轻抚羊身,神色满是慈爱。 嘶……嘶…… 柔和梦境中,忽听喷气声不绝传来,这声响好生严酷,似如阎罗将至,群羊听了声响,心中立生感应,一时惊惶失措,纷纷向前逃散,赫然间,一头猛虎从草丛窜出,虎眼幽生碧光,那是造物创出的食肉魔物。 羊群惊慌无措,咩咩声响中,猛虎飞扑而上,须臾间压住其中一只,便要张口大啖。 白羊痛楚挣扎,蹄在地下乱扑乱打,但猛虎力大,要它如何抵挡?眼看血盆大口将至颈间,羊儿惊慌惨叫,已在生死边缘。余下羊只无力相助,只能仓皇逃入林间,眼睁睁看着同伴被吃。 众僧看在眼里,无不震惊,灵真大跨步而出,霎时仰天怒吼:“畜生!” 灵真虽是莽和尚,但毕竟是佛门中人,一见弱小受欺,心中便生恻隐,他抓起地下一块石,运起大力金刚指,飞石便如火炮般打出,轰然巨响中,已将猛虎惊退。降魔护法,本乃众僧之职,何况性烈如灵真?此番出手,更见豪侠之气。 可怜白羊虽然逃过一死,但身上给利爪扑过,已然鲜血淋漓,看它咩咩哀鸣,竟已无力站起。 那猛虎本想饱食一顿,哪知却给人打断了,它心有不甘,只在林间喘气徘徊,低声嘶吼,似乎随时都要扑将过来。灵真看在眼里,便是一声冷笑:“什么玩意儿?你这家伙只会欺侮弱小,且让佛爷熬你一身虎骨煎药。”抡起醋钵大的拳头,只等两拳把猛虎打死,也算替山林除害了。 正要下手,猛听一声幽幽叹息,道:“住……” 语气平淡无奇,不过是区区一个住字,却令众僧闻声愕然。只因话声是从达摩院而来,说话之人非同小可,正是本寺辈分最高的天绝大师。 灵真本要开杀,听了门里的喝阻,忍不住便是一愣,道:“怎么了?师叔不让我宰杀这畜生?” 达摩院里佛音低荡,声音低沉缓慢,断断续续,但听它轻轻地道:“众生万物,依天行事,如同风吹草郾……虎吃羊,羊吃草,物性本来如此,何罪之有?师侄岂能无妄杀生……” 灵真望着地下挣扎的白羊,见它痛苦哀鸣,一意求生,他动了慈悲心,摇头便道:“师叔,我现下杀死一只老虎,却能救得山中无数羊群,一命抵命,说来不算坏,是不是?” 那声音叹道:“错了……错了……虎吃羊多,还是人吃羊多?若要一命抵命,京城涮羊肉铺十家,为救天下亿万羊儿,师侄何不下手毁去?”灵真听了这话,不禁傻住了,他咦地一声,颔道:“是啊,我怎没想到?赶明儿可得上京城去了。” 他生性卤莽,不及深思说话,一心只想扑杀猛虎,他纵跃过去,正要提脚去踹,便在此时,两只幼虎从草丛中窜了出来,在母虎身边依偎玩耍。其中一只幼虎向灵真脚边靠来,小爪挥舞,已在玩耍。众僧见这虎竟有二,直是震惊难言,连灵真也缓下手来,呆立不语。 那声音叹了口气,道:“大千业报,众生皆苦。虎数日未食,数日后便会饥渴而死,可怜羊儿又是何辜,要为母虎果腹?呜呼,虎何辜?羊何辜?轮回一日犹在,人间即地狱,地狱即人间。天道如此,诸君要如何播施佛法,普渡众生?” 造物神通之前,众人虽精修佛,但也是区区凡人,却要如何逆天而行?众僧听了叹息,却都无言以对。灵音号为“慈悲金刚”,生来最具佛性,当下跨步向前,合十道:“天生万物,无脱轮回苦。我辈求佛之人秉大慈悲,一朝见万物相残,当舍一己无用身。以求苍生普渡。”那声音叹了口气,道:“你想投身喂虎?” 灵音更不打话,当即解脱僧袍,露出了干瘦背脊。他缓缓行到猛虎面前,静待虎口加身,竟是有意肉身布施。 那母虎原本等着吃羊,忽见灵音无故走来,竟似有些惊吓,非但不曾往前扑咬,反往后退开数尺。灵音跪在地下,面露悲悯,低声道:“别怕,过来吃我吧。”那两只幼虎听了这话,只在他身边扑戏玩耍,却哪里有吃他的意思? 那声音叹道:“痴人啊痴人,涅盘经有言,“人身难得,如优昙花”,这虎不曾食人,你今日妄自舍身,让它无端吃了人肉,可知这虎得了滋味,日后有多少乡民要死于虎吻?” 灵音心头大震,他一心存念赴死,却没想过这些身外事,猛听师叔当头棒喝,一时呆立当场,不知高低。 山雾飘渺,众僧见地下羊儿哀鸣挣扎,苦苦求生,一旁猛虎腹饥难忍,早已趴地喘息。 苦啊,天生万物,无一不苦,被吃的临死垂泪、痛楚挣扎,着实可怜。但那吃食的却又何尝不苦?看那只恶虎相互吻舔,母亲情何尝少了?母虎饥火难忍,只想张口去咬白羊,可碍着众人在旁,却又苦不能得。众僧满是无奈,此时救了一端,却又不免害了另一端,四大金刚面面相觑,却都束手无策,满是彷徨之意。 佛祖啊佛祖,众生无穷苦,地狱即人间,如来门徒信仰何等虔诚,你为何还要开他们这么一个大玩笑? 灵音心头痛楚,霎时悲声惨叫:“我佛慈悲啊!”举起左臂,右掌满布真气,便要将自己的左臂切下。 当此悲苦之刻,佛院里传来滔天狂啸,但听山门隆隆开启,达摩院大门忽地粉碎,只见一道布如巨龙般盘来,转眼便已缠住灵音的头顶。 那声音尽悲吼,厉声道:“神佛舍弃我等,我等却不舍弃众生!少林门徒,让老衲带你们杀出血,复位轮回大道!” 灵音还不及说话,那布震出巨力,硬要逼他跪下。灵音面色惨白,两手撑住地下,只能勉强站立。那布毫不放松,逐步下沉,一心让灵音五体投地。 那声音森然道:“灵音,你误解佛法,师叔今天要罚你的痴业……你贸然把左手切了,明日这虎一样腹饥要吃,你这痴人待要如何?把另一只手切下来么?割肉喂鹰,投身喂虎,不过是故事里的笑话,你这般痴妄,除了消解自己的无奈悲苦,何益于天下云云众生?”那声音越说越怒,说话间,布紧绷,如同泰山压顶,逼得灵音双膝及地,那布不缓下压之势,力量迫来,竟逼得灵音面露痛楚,背脊如同断折。 灵定大吃一惊,就怕师弟受了内伤,慌张之下伸出双掌,托住了布,想要分摊下压力道,但师叔的内劲实在霸道,真力到处,竟把他震得气血翻涌,往后退开了一步。 灵定知道师叔脾气怪异,深怕师弟无端给他伤了,当下顾不得禁忌,猛一咬牙,双手抓住了布,暴喝道:“师叔手下留情!”虎吼声中,竟已发动了邪功,霎时露出凶恶法相。 世间惟有“修罗神功”这般禁传武,方能抗击本寺第一高人。 “修罗神功”激荡魔性,发功者虽然力大无穷,却不免显出狂态。门里一声冷笑,霎时布力道更如排山倒海,灵定面色涨红,口中暴吼,连连催动内力,但布实在沉,灵定给力道一带,胸口气闷异常,脚下竟也缓缓软倒。 灵定当年以修罗神功决战卓凌昭,逼得剑神四下窜逃,最后以“霞光千道”才分出胜负。哪知此刻在师叔面前发功,竟似不堪一击。众僧没料到天绝闭关十八年,竟已练成这等武功,心下都感骇然。 便在此时,清和佛号响起,只见一人伸手搭上布,一股温和内力传了过来,这股内力泊然纯正,绵绵不绝,来得正是时候,恰巧消弭双方紧绷的力道。两边力道相互抵消,那布便软绵绵地垂下。灵定、灵音二僧趁势急退,各在一旁喘息。 出手之人宝相庄严,正是少林方丈、四大金刚之的灵智和尚。看他容貌俊雅,形如中年士,谁知武功却在几名师兄之上,以内力观之,更与天绝相距不远。几名师兄弟都是当代高手,把方丈与天绝僧过招情状看在眼里,俱都感到敬佩。 那布倒飞回去,门里传来轻声赞叹,道:“难得啊难得,阎浮提人间飘香,你不过数月功夫习练香袖,居然有此功力。” 灵智挡在两名师弟面前,合十道:“灵音本菩提之心,行佛门之法,便算偏执一些,也非罪业。师叔不该罚他。” 那声音平稳依然,淡淡地道:“汝乃方丈,既说不罚,谁能异议?只是今番饿虎食羊,活羊不能全虎,活虎不能全羊,两者将有一亡。照方丈高见,又该如何?” 灵智望向母虎,不见兽之王衅衅吼,但见饥渴难言锥心悲。他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又往白羊看了一眼,只见可怜羊儿哀鸣低喘,仅在向自己乞怜。灵智低下头去,叹道:“万物生生死死,死死生生,俱乃前生轮回所定……”灵真本是莽和尚,一旁听着,立时惊道:“方丈要让老虎吃羊?”灵智面露悲悯,摇了摇头,道:“不是我让老虎吃羊,是老虎自己去吃的。轮回道法之前,众生自有业报,我等无法干涉。” 门里那声音哈哈大笑,冷冷地道:“好一个方丈,原来你读佛法、练武功,便是来逃避世间悲苦?虎吃羊,算是羊儿的业报,那何不让灵真下手杀死猛虎,不也算猛虎的业报?再看土匪奸杀妇女,官府残虐忠臣,一样是死者的业报,你又何必干涉什么?灵智啊灵智,你的这个智字,便是你的业障!” 灵智叹了口气,眼神满是悲悯,但佛道如此制定轮回,人力有时而穷,却又能如何?他心中感慨,一时低念佛号,却是无言以对。 那猛虎本就等着饱餐一顿,一见无人过来打扰,便领着两只幼虎,齐往羊儿聚拢。那白羊见自己即将身死,众僧俱无干涉之意,登时惊惶咩叫,它不知从哪儿生出一股气力,爬起身来,直向众僧奔去。老虎见羊儿奔逃,一时激发了猛性,四足发力,便要扑上啮咬。 便在此时,刷地一声响,长剑出鞘,已将猛虎驱了开来,那出剑之人白衣雪面,却是天绝僧的关门弟杨肃观。灵音、灵定、灵真等人见他出手,心下都感欣慰,只有灵智合十念佛,恍若不见。 羊儿甫脱虎口,仍是满心惊惶,虽想急速逃离,但它背上伤重,只能躺地挣扎,良久不能起身。杨肃观将它抱入怀中,作势安慰。羊儿哪里知道他的用意,就怕杨肃观下手来害,惊惶之间,更是拼命扭动身躯。 杨肃观低声道:“乖乖,别怕。”他手抚羊毛,面露慈悲之色,口唇轻动,好似在诉说什么。羊儿听了安慰,竟尔不再挣扎,小小羊身倚在杨肃观怀里,缓缓闭上了眼,喉间咩咩低叫,神态甚是安详。 杨肃观轻触羊儿颈间,柔声道:“乖……好乖……” 忽然间,喀地一声低响传过,众僧看在眼里,忍不住骇然,只见杨肃观手掌轻轻扭动,须臾间竟将羊颈折断,让那白羊于寂静中往生。 众僧又惊又怕,满心诧异间,不知是否要出言指责,忽见杨肃观抱起羊身,将小羊送到了猛虎面前,低声道:“吃吧。” 虎急急向前,张口大嚼,看它们气喘吁吁,拼命嘶咬羊身,腹中饥火驱使之下,比之地狱饿鬼还要不如,哪还有兽之王的半分威风?不过半晌,羊儿血肉模糊,已给吃掉一半。众僧满心悲戚,当下低声诵念往生咒,替那羊儿超。 晨光映照,一片诵佛声中,杨肃观静静看着造物天道,他面无悲喜,那双清澈俊眼彷如黑夜星空,谁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阿弥陀佛……” 门里传来一声佛号,正是天绝僧说话。晨间寂静,只听他轻轻说道:“告诉师父,你为何杀羊?”杨肃观缓缓上前,跪地道:“欲救众生苦,须持修罗法。修罗王临,众生无惧死,无惧死则无心苦,无心苦则无悲无泪,如此天下安乐矣。” 世间万物求生厌死,本是应然。众僧听了杨肃观的说话,都是茫然不解,天绝僧叹了口气,道:“何谓修罗法?” 杨肃观凛然道:“修罗王临,生不能使之喜,死不能使之惧。生者不恋生,生非生。死者不惧死,死非死。唯此,万物停争息斗,轮回终有休止一日。”众僧闻言,无不震动。门里一声叹息,又问道:“你,便是修罗王?” 杨肃观跪地合十,答曰:“愿天地罪孽,尽归吾身。” 门内不言不语,过得半晌,布轻挥,功力到处,已将杨肃观托起。只听天绝的声音在门内响起,道:“真佛之……进门吧……”那声音幽幽暗暗,若有似无,杨肃观微微颔,向灵智等人躬身行礼,便自跨入门内。 惟生不恋生,死不惧死,世间方无悲怆。众僧低声诉念那两句话,俱现悲悯之情。也许,惟有“生非生、死非死”的最后境,人间方能悲喜两忘,天下才有平宁日…… ※※※ 昏暗的斗室中,淡淡晨光映照进来,仰看去,空旷高耸的墙上悬满朝廷赐匾,有的是景福宫后的赠匾,有的则是武英、景泰两朝皇帝赐下的黄榜,此处深受历代朝廷仰仗,正是嵩山少林达摩内堂,少林天绝的练功之地。 杨肃观望着对面老僧,合十拜道:“弟参见师父。” 对面那人点了点头,和煦阳光映照他的右颊,只见此人身穿僧袍,形容枯朽,皮肤满是绉褶,彷佛早已入定坐化。乍见此人,任谁都料想不到,这名看来行将就木的枯瘦老僧,竟是少林阖寺多年倚为长城的神僧,宝天绝。 ※※※ “汝称修罗道,当知天绝法,今日为师特来阐因证果,开化汝心。” 杨肃观闻言赞叹,道:“弟谨聆师尊教诲。” 天绝左右掌心缓缓并起,呈合十状,丹田微微吐纳,道:“昔有小沙弥,念向佛祖辉。日日习佛法,离家心不悔。” 杨肃观知道师父要以故事说喻佛道,便只低头合十,不敢稍动。 佛音嘹亮,如同梵唱,悠扬不绝于耳。但听师父道:“一日秋气爽,沙弥出山游,横天迈古道,喜逢群羊归。人羊相见欢,日夜亲亲爱,沙弥喜不胜,造物贺相会。” 四下一片宁静,只听天绝语气渐渐沉重,又道: “忽日双虎至,威啸惊天雷,羊儿徨惶走,咩咩我心悲。狂虎嘶扑咬,白羊血泪垂。孤寡哀山门,求僧驱虎威。白羊哭哀戚,沙弥动慈悲,菩提禅杖落,诛杀额王匪,匆匆十日尽,虎尸如山堆。 “大羊喜不胜,咩咩食花蕾,小羊走溪谷,健步漫山飞。人间复乐,天地无邪狂。从此不闻猛虎啸,但见群羊日日肥。” 远处佛音梵唱,庄严神圣,杨肃观叹了一声,低声问道:“后来呢?” ※※※ “来岁天大寒,漫地无绿黄,群羊食无处,声声转忧伤。辗转求果实,方圆不复得。” 杨肃观摇叹息,幽幽问道:“羊儿全死了?” 天绝微微颔,道:“有生便有死,有死便有生,违者,便当天绝。只因小沙弥一个心软,灭绝了虎群,终令生死轮回幻灭,羊儿繁养过,食尽花草,反而全数灭绝。”他眉目低垂,合十道:“那小沙弥见自己闯下大祸,心生自责,从此动心忍性,潜心轮回之道,终一日大澈大悟,遂改名为天绝。这便是为师法号的由来。” 杨肃观啊了一声,方知为何上代僧人圆字定辈,师父却号天绝,原来其中竟有这段典故。 天绝僧又道:“天道轮回,本就残忍异常,万物相残相食,唯强者生。我辈佛之人,唯令众生无乐生、不惧死,方脱轮回之苦。”他站起身来,推开了窗扉,让柔和的晨光映入室内,道:“观你今日所作所为,为师甚是欣慰。知道你下山多年,已有所悟。” 杨肃观跪倒在地,肃然道:“弟身为天绝传人,一日不忘师尊教诲。” ※※※ 师徒两人默默相对,过了半晌,天绝僧递过一本经书,道:“听过这套功夫么?”杨肃观急忙接过,定睛看去,书皮写着十字楷书,见是“罗恸罗障月阿修罗心法”。 罗恸罗手障日月,遮蔽其光,乃是佛经中最为骁勇的阿修罗神。这套心法取名罗恸罗阿修罗,足见威力如何。杨肃观常年受师门教诲,自是深知其中厉害。忙合十道:“这套武功是灵定师兄的护身神功,弟曾见师兄在华山使出一次。” 天绝微微一笑,道:“少林五大禁传神功,尽在此地收藏。”说着又取出四本经书,送到杨肃观面前。杨肃观面色铁青,虽不知师父取出这几本经书的用意,但好奇之下,还是低头去看。只见第一本经书横写一列梵,上书“阎浮提南瞻部洲人间香袖”。 杨肃观吃了一惊,“阎浮提”乃是梵语,汉译为人间,传闻这套“人间香袖”修炼时业障重重,习练者须经化生,得“定、戒、持、忘、断”五层真我,方修正果。 这套武功难习练,千年来阖寺僧人不少练至“戒我”、“持我”之后,便生大凶险,每往上多练一层,便多心魔,进而发狂自杀者有之。五十年前罗汉堂座因之自尽后,本寺高僧便将本经列为禁传,不许僧人再行修炼,哪知此刻竟会再现人间。 天绝僧并不言语,将剩余经书缓缓摆开,书名或汉或梵,楷草不一,本本皆难辨识。杨肃观勉力读去,见是“底栗车卵胎湿化四绝手”、“泥犁耶十八泥犁地狱经”、“障大威德饿鬼真昧火”。 杨肃观长年受佛门熏陶,自知“底栗车”乃“畜生道”,又名旁生,含卵、胎、湿、化四兽形,不消说,那四绝手定是阴损诡异的恶武。泥犁耶则是地狱之名,大威德更是饿鬼之最,想来这几部经书所载的武也非善类。 “人间香袖”尚有一个人字,已令修炼者丧志灭性,才给列为禁传,看这部经书全属佛家的“恶道”,又是畜生道、又是地狱道,又是饿鬼道,经中武必属恶邪之术。 杨肃观毛骨悚然,不知师父为何要取出这几本经书。 天绝僧口轩佛号,将最后一本经书送上,这一本杨肃观却甚熟稔,正是师父的独门绝“天诀”。 这部经书博大精深,记载达摩一生武要旨,谓为“天诀”。天绝僧的拳掌剑宝神通如意,尽出所藏,其中那套“菩提达摩十天剑”,更是这部武经里的要旨。杨肃观数月前返寺,便曾得传心法,从此武功大进。他亲身领受,自知这套神功的了得之处。当即定下心神,问道:“师父,您取出这些经书,是何用意?” 天绝僧看了他一眼,拿起第一本经书,在杨肃观面前一晃,微笑道:“罗恸罗,修罗之道,习之躁心。六年来熬死十八修炼僧,波及无辜枉死者余。年前禁传寺僧。” 杨肃观面露茫然之色,不知师父为何提这段典故。正想间,天绝僧将经书放在自己身边,跟着取起第二本经书,道:“阎浮提,人间香袖,习之丧志。二十年害六僧,毁罗汉堂座一人。五十年前禁传。”说着又将经书放在杨肃观身边。 他接二连拿起经书,每提一本,便加解释。霎时间六道法名及其来由,不断在耳边响起,杨肃观身边也摆满经书,从罗恸罗到大威德,五部经书将他围在核心,正是少林禁传的五大绝艺。 杨肃观不明师尊之意,只是安坐不动。天绝僧双手合十,低声道:“武并无善恶之分,发功者善,则武为善,发功者恶,武术自然为恶。只是五大禁术躁心、丧志、败德、乱性、灭神,修习者莫不神智狂悖。是以部部禁传,不准寺僧习练。” 杨肃观也听寺里僧人提过这些典故,当年师兄灵定与卓凌昭放对,尽管局面不利,还是不愿使出“修罗神功”御敌,便是因为这个缘故了。他叹了口气,道:“既然习之有害,师父为何要拿出这些害人武术?” 天绝僧见他若有所思,当即微笑道:“上回你归返寺门,可知为何你功力不到,师父仍执意传你“天诀”?”杨肃观沉吟半晌,道:“师父知道我武功不足,屡次行走江湖皆有挫败,便生砥砺之意?” 天绝僧微笑道:“你莫要自责。当此乱世,便不能墨守成规。我寺僧人前败于方敬,后败于卓凌昭,若再食古不化,定会自掘坟墓。灵定练有修罗神通,月前师父也将其余心法传你位师兄,以智音真僧功力,这些时日当有小成。” 杨肃观大吃一惊,额头冷汗涔下,颤声道:“师父把禁传神功传下了?”天绝僧颔道:“师父要你们习练这些禁传武功,甚且要你提早习练天诀心法,用意只在六道轮回。” 杨肃观听他这么一说,登已看到关键之处,忙道:“还请师父开示。”天绝微笑道:“少林故老相传,天下没有无敌的武功,却有无敌的阵式。天诀引领,发菩提心,启大智能,令天、人、修罗、地狱、饿鬼、畜生诸道逆转,终达六道轮回之境。”说着微笑颔,将五部经书交在杨肃观手中。 耳听师父大费周章,杨肃观忍不住吃惊,忙道:“师父,您要我们练这些邪功,莫非是为了……”师徒连心,天绝僧不必听完说话,便已颔接口,道:“你料得没错。此阵正是为怒苍山而设!” “怒苍山”字一出,杨肃观不禁全身大震,正要回话,忽听斗室下方传来一声叹息,那声音如鬼如魅,好生低沉,可那音波到处,却又震得茶碗喀喀作响,水波竟尔荡漾不止。杨肃观面色一颤,霍地起身,大惊道:“下头有人?” 他自幼便常来此处斗室,却不曾听过这等奇异声音,饶他平日行止雍容,见闻阅历远过常人,此刻也不禁大为诧异。 天绝僧示意徒弟不必惊惶,他微微一笑,道:“此番怒苍再起,虽说情由可原,但一昧仇恨杀戮,不过断送万民福祉,岂能令死者回生?”他闭目含笑,双手做捧物包合状,道:“师父准备这个剑阵,并非是要消灭怒苍山,而是要开化他们。” 杨肃观大惊失色:“师父!您……您要收服怒苍山?” 天绝僧微笑合十,道:“阿弥陀佛,为师此番召你回寺,便是为了这桩天地奇冤而来。盼死者往生,生者臣服,多年杀业终在你我二人手上了结。” 杨肃观瞠目结舌,呆呆的看着师父,过了良久,灵台返空照明,诧异渐去,又恢复了沉稳心机,他脑中几个念头盘转,摇头便道:“师父,据徒儿所知,怒苍众人与朝廷仇深似海,师父有何妙计,却能收降这帮豪杰?”他虽没开口反驳,但言中之意甚是明了,自对师父不感苟同。 天绝僧看了他一眼,霎时提笔挥毫,在纸上写了四行十六字,送到杨肃观面前。 杨肃观垂近望,只见纸上明明白白写着四句谒语: 戊辰岁终, 龙皇动世, 天机犹真, 神鬼自在。 天绝僧道:“这四句话牵连天下苍生,秦霸先造反,神机洞开启、宁不凡退隐,甚至刘敬政变,莫不受这四句话引动……”说着举笔挥落,一条黑线由右上往左下落去,霎时间臂膀提起,又一条线从左上画至右下。杨肃观沿线去读,低声念道:“戊、皇、犹、在、神、机、洞、终……”他念了两遍,忍不住全身大震,颤声道:“吾皇犹在神机洞中?” 天绝僧叹了口气,道:“当年举国扑杀秦霸先,识他为天地第一大反贼,其实这人忠心意旨,一切只为武英皇帝奔走。”他沉默半晌,目中现出了悲悯:“昔年我受朝廷之邀,屡次出马与怒苍决战,却不曾知晓这些内情。直到去岁神机洞门开启,我才信了潜龙的话。” 杨肃观惊道:“潜龙?他又是谁?” 天绝僧并不回答,他微微一笑,凝视着徒儿,忽道:“肃观,你想见“他”么?” ““他”……“他”……是谁?” 杨肃观的声音不自觉地发抖,虽然这话只区区四字,却花了好大的气力才说出口()。 天绝僧微笑道:““他”,便是朱炎。前朝的武英皇帝。”杨肃观啊的一声,往后倒退一步,砰地一声,后背已撞上了壁板。 天绝僧又道:“乱世再起,却非无解。世间唯有“他”,方能扭转全局,令反逆再次偃旗息鼓;也只有“他”,才能定国镇魂,令怒苍枭雄再为朝廷所用。” 他顿了顿,又道:“此人藏身达摩院的秘密,举世合你我在内,只人知晓。此事甚为隐密。连你方丈师兄也不得而知。时机不到,万万不可外传。” 杨肃观纵然生性精明,等闲不露心情,此时听了这个秘密,冷汗涔下,呼吸更是粗重起来。他吞了口唾沫,力遏止激动,低声说道:“师父,此间大计牵涉过大,徒儿虽然愚鲁,也知权臣手段可畏,请您务必谨慎从事。”他一字一缓,只想全力劝说。 天绝僧见他面色惨白,知道他心中另有疑虑,当下安慰道:“你别担忧,为师自有妙计。来,看那儿……”伸手出去,指向对面一处壁板,杨肃观顺指回望,赫见墙上挂着一面黄榜,上书景福宫字。杨肃观大惊道:“师父!您……您要将“他”交给后?” 天绝僧颔道:“正是如此。等后下旨调停,定下朱炎皇兄圣名,从此景泰解开心腹之患,必能重起仁治,朝中群小自也无所造业了。”他缓缓起身,轻拂僧袖,道:“形势底定,秦霸先心愿了结,朝廷也能以“征西大都督”之位收揽反逆,再复秦家忠义之名。师父这番苦心,还盼你能知晓……” “征西大都督”便是武德侯秦霸先的官职,杨肃观听得师父的话,竟是要平反秦霸先的冤案,再以爵位重赐秦仲海()。杨肃观茫然张口,细细推想师父的计谋,忽地之间,想起了一事,他啊地一声,全身气力松垮,登时一跤坐倒,颤声道:“师父,不成的……不成的……他们……他们不会答应的……这会害死大家的!”他语带悲音,心急之下,彷佛已要垂泪。 天绝僧听他口中惊惶,连连叫唤,料知必有所惧。当下摇头笑道:“江充那儿莫需担忧。此次怒苍再起,五虎归山,必将重创朝廷兵马。依此天时、地利、人和,大事可为。”杨肃观双手挥舞,惊道:“不是江充,不是江充,师父,你会害死自己的……” 天绝僧一把扶起徒儿,温言慰道:“别怕,凡事有师父在啊……只要收服这帮反贼,便能为天下苍生消弭兵祸。二圣当朝,景泰知所节制,自也能成就仁君之道,何乐而不为?” 他不再劝说,左手扶着杨肃观,右手便去发动机关,口中连连安抚:“观儿,观儿……你现下跟着师父,一起去见“他”……唯有见了“他”,天下形势才能安定,反贼才能止灭叛心……看啊……“他”正在等你哪……” ※※※ 伴随着师父的低沉话语,嘎嘎声响中,暗门已然开启。 只见地底缓缓分开,现出了一条密道。隧道幽深,望之无边黑暗……杨肃观望向地底深处,霎时之间,全身大震。 修罗王…… 那神魔彷佛隐身地底,飞舞千眼千臂,正向自己招手微笑…… 杨肃观热泪盈眶,陡然间脑中一片混乱,他面露痛苦之色,伸手掩住了右耳,跪倒在地,抱住了天绝僧的腿,悲声道:“师父,徒儿求求你……不要……不要下去……” 天绝僧扶起了徒弟,微笑道:“别怕……你不是要做修罗王么?见了“他”,二十年来的孽因业果便得了结啊()!等你见了“他”,少林便能创制佛国,令天下苍生再得福报!来……别怕……只管跟师父来……” 天绝僧低声念佛,好似乐之境的天籁召唤,杨肃观欲言又止,喉头已感哽咽。 他咬牙低头,再也忍耐不住心中的悲痛,陡然间,两行眼泪坠落下来。 没法选了。 自今而后,人生即将十面埋伏,那条道再也无法回避…… 满布鲜血的修罗之。 仁义杨师……. 正文 第四章 渔阳鼙鼓动地来 “启禀提督,平凉先锋张方蒙被杀,贼匪约余人,至今据山不离。” 传令回报军情,陕甘提督本营战将云集,各人听得战况,并无一人惊慌,只等上前献策。 一人霍地站起,只见他身穿官袍,面上神色其肃杀,正是提督江翼本人。他坐定案前,提笔挥毫,霎时写就了一张字条,吩咐左右道:“即刻飞鸽传书回京,禀报师此间情况。”传令跪地接过,急急去办。 江翼不言不语,低头走出帐外,只见旷野间满是将士,望之足有五万之数。大军此际业已拔营,人人神情肃穆,只等着提督一声令下,便要发兵征讨敌山。 夏夜燥热,江翼望着夜空,忍不住有些烦乱,景泰十四年来江家富贵满门,稳若盘石,如今魔火却再次飞腾。江翼久在朝廷,熟暗政事,深知覆巢之下无完卵的道理。此战当胜不败,唯此,方不负当今圣上栽培江家一脉的恩情。 江翼宁定了心神,望着下属,朗声说道:“诸君!怒苍再起,我等忠君报国之士,绝不能坐令战火蔓延!今番出兵进讨,诸君定要奋不顾身,斩杀敌酋,方不负吾皇所托!” 慷慨激昂的说话中,大军只是静静听讲,无一人敢任意言动,足见军律之严整。江翼微微颔,方才安下心来。他召唤心腹诸将,旋即定夺战策,当下军兵,分东西南方,全面包抄怒苍。 ※※※ 深夜时分,月光洒下,众人聚在峰顶观看,朝廷军马已在山下十里扎营。眼看各兵马络绎不绝,分从四方赶来会合,依阵形计算,约有五万军马之谱。看那张方蒙只是前锋而已,江翼兵马才是真正的围山主力。 项天寿看了一阵,摇头便道:“真是荒唐,说来咱们不过余人,朝廷何须动用大军围山?那不大惊小怪了么?”止观道:“这也怪他们不得。怒苍山名气响,趁着星星之火尚未燎原,他们自要一股作气,趁势扑灭咱们。”众人闻言,各自沉默不语。看来江充对怒苍山真个心存忌惮,稍有风吹草动,便要风声鹤唳地对付。 言二娘见众人神情凝重,她有意鼓舞众人,大声便道:“大家别怕!朝廷这些家伙不过人多一点,又有什么了得的?他若敢过来,咱们照张方蒙那般办理,来一个,杀一只,来两只,杀一双,何惧之有?” 止观、项天寿、陶清等人俱为谋略之士,见了山下的阵仗,自知万万不是对手,听了言二娘的说话,一时无人答腔。此时山寨上不过余人,山下却有五万精兵合围,再看江翼精明干练,麾下猛将如林,谋士如雨,先前计谋瞒得住张方蒙那蠢才,却怎地瞒得住人家? 秦仲海曾是朝廷猛将,自也知道厉害,他低头沉思,过了半晌,却想不出什么救命良策,开口便问:“当前局势困难,恐怕难逃一死,各位可有法挽救局面?”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摇叹息,并无一人能献出半条计策。秦仲海情知如此,当下叹息一声,问道:“止观大师久闻军机,可知山上有什么密道脱身?”止观摇头道:“不曾听过。” 其实以秦仲海的武勇,只要给他五千军马,决计能保着众人杀向山下,但此时山寨方举,万事尚未就绪,连一千之数都凑不出来,却要如何挤出五千军士?诸人沮丧之余,只是嗟叹不已。 言二娘见诸人面色黯淡,立时大声道:“大家叹什么气?大不了便是死在一起,咱们当年早该追随龙头大哥于地下,现下苟且偷生了十八年,难道还嫌不足么?”这几句话掷地有声,甚是激亢,四座尽皆动容。 项天寿暗暗点头,心道:“二娘真是女中豪杰,平日虽然优柔寡断,但遇到真正的大关头,却是把持的住。”便道:“言家妹说得是,人生自古谁无死?咱们能为忠义而死,也不负生平结义的豪情了。”众人听了此言,都是大声叫好。 众人视死如归,秦仲海听在耳里,便是一声苦笑。李铁衫见他愁眉不展,当下拍了拍肩头,笑道:“老弟啊,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那些家丁弟也都是铁峥峥的好汉,你可别看他们不起。”他转头看向众人,喝道:“大家都死在这儿,你们怕么?”陶清、哈不二、欧阳勇等人也都豁了出去,登时大声喊叫,以振军威。 秦仲海听了众人的说话,心中更感烦乱,寻思道:“若是爹爹在此,他会如何退敌?唉……别提爹爹了,只要昔日兵马任一只在山上,我又何必怕他江翼?”当年他在柳昂天麾下,卢云、李副官等人相随,也曾在西域以寡击众,大战叛军余合,只因手握兵马部众,便不感惶惑,只是现下强弱之势实在过悬殊,却不能不让他感到烦心惶惑。 黎明将至,残星晓月,冷咧的山风吹来,备觉凄清。众人望着山下的严谨阵式,料知天色一明,江翼便要下令攻打山寨,到时便是死一条了。止观微笑道:“秦将军,此间兄弟,多是高义之辈,便算明日便死,那也不过是求仁得仁而已,何苦之有呢?” 秦仲海苦笑两声,心道:“怒苍山是守不住了,不过好歹召回了几名弟兄。这番举事倒也不枉了。”他叹了口气,又想:“现下可得想条计策,至少让大家能够脱身,至于爹爹留下的这处山寨,只好任凭朝廷接管了。” 他细看山下布局,江翼分面围山,东西南方全给敌军包围,北面一却是江翼本寨,若要正面冲撞上去,定死无疑。秦仲海细细思量,见地下有着许多绳,却是用来捆绑干柴的,他想着想,忽地心生一计,提声便喝:“项天寿、欧阳勇何在?” 项天寿赶忙向前,听命道:“将军有何示下?” 秦仲海将绳拾起,道:“请项堂主与欧阳兄弟率领铁剑山庄的弟,即刻将马匹连疆串阵,阵长十列,每列十匹……”话未说完,众人已然吃惊低呼,纷纷来问:“将军要组连环马阵?” 秦仲海微微颔,略做解释,道:“这马阵以绳将众多马匹连起,以之进退攻守,无往不利。我昔日曾在北强用过。眼下咱们武功高手众多,恰是施展连环马的良机。说不定能杀出一条血!” 连环马阵,专用在平原冲锋交兵,秦仲海长年与北方蛮夷作战,自知伎俩,敌军每以连环马阵杀来,己方防守阵地便要大乱,同样的十匹马,倘若连串一气,共同冲锋,往往比分散御敌强上十倍不止,此时敌众我寡,局面大大不利,秦仲海便想了这条计策突围。 秦仲海眼望众人,微笑道:“人家呼延将军以二十四匹连环马名震千古,我们便来个匹良驹闯江湖,看看谁高谁低!”众人虽都抱着必死决心,但人生在世,能多活一日,便有一丝希望,听得秦仲海的计谋,尽皆欢呼起来。 只是连环马阵虽然厉害,却也有些缺陷。匹连环马一组,阵式不免庞大,调遣为不易,尤其驾驭之人非只需精湛骑术,尚要腕力过人,方能一次驾驭数十匹快马。只是秦仲海这厢高手众多,人人腕力惊人,再加上铁剑山庄与止观弟俱都身怀武艺,此节倒是不足为虑。 众人先前从张方蒙手下夺来数十匹马,加上寨里本就养了一些,当下从马群中挑出良好未伤的,便由欧阳勇制作器械、项天寿架疆置鞍,组为马阵。秦仲海召集余人,细说阵法,要众人记熟了号令。此阵应左实右,应右实左,停为攻,攻为停,凡事都掉转来说,更能让敌人措手不及。 ※※※ 日头东升,渐渐天色已明,江翼随时发兵来攻,大战已在眼前。局面险恶,别无逃命法,唯有埋头下山,硬杀一条血出来。项天寿取出弓箭兵刃,交予众人,各人守在阵旁,只等号令传出,便要一齐上马。 此时山上弟兄未满人,连铁剑山庄的家丁弟在内,总计不过七十人,只是人数虽少,却都是当代菁英,此阵冲锋威力十足,开、断后两者最需高手领阵,众人中以秦仲海、李铁衫二人武功最高,当下便由“火贪一刀”秦仲海当头开道,“五虎上将”李铁衫居尾断后,项天寿当左,止观居右,言二娘率陶清、欧阳勇、哈不二等人,暨止观、李铁衫弟居中策应,何处情况危急,便即出手救援。 晨光映照,已在炎夏时分,秦仲海提声道:“诸位,今日我等下山杀敌,转进他方,来日若有良机,再行夺山回寨,各位可有异议?”众人抖擞精神,大声答应,秦仲海微笑颔,正待下令上马,忽听一声娇叱:“且慢!” 秦仲海回过头去,说话之人正是言二娘。他微微一奇,问道:“二娘有何话说?”言二娘大声道:“秦仲海!你为什么把我放在阵式中间?你又当我是女流之辈么?” 秦仲海忙道:“没有的事,咱们四方各一主将镇守,中间需得一人策应,只有劳烦二娘……”言二娘打断他的说话,大声道:“你别说了,让我和你一块儿打头阵,你若死了,我也不要活!”说着说,眼眶已然红了。 这话一出口,等同将两人的情意当众宣出,但生死当前,言二娘想起当年小吕布的惨祸,如何放心得下?已然打定主意,倘若秦仲海有何不测,她也要一同战死,绝不再孤零零地一人活下去。 秦仲海心中感激,却也不便多言,点了点头,转而吩咐陶清:“请陶兄弟居间策应,二娘与我并肩开。”陶清跪地答应:“将军放心,陶某虽死不降。” 眼看言二娘喜孜孜地奔了过来,率先跃上马背,秦仲海便也翻身上马,两人共乘一骑。 大敌当前,虽说生死由命,但美人香躯在抱,丰腴柔臀坐正前方,秦仲海这等酒色狂徒,自不免坐怀大乱。只觉发丝阵阵拂面,更让人心神俱醉。秦仲海脸上一红,心道:“**搞下去,一会儿先来个欲火焚身,哪还能烈火焚城?可别弄死自己了。”铁脚一点,翻身跃上邻座马背,不敢再坐美女身后。言二娘奇道:“你跳来跳去的,却是做什么?” 秦仲海干笑道:“肉蒲团伤身,肉马鞍败肾,我这是在修身养性。”言二娘听不懂他的肮脏心事,只在摸头发呆。 说话间,山下号角鸣响,五万兵卒缓缓分开,分蔓延上山,正中一只兵马策应,却是江翼本寨。过不多时,山道大火焚烧,竟是要将怒苍群豪逼将出来。 秦仲海见事不宜迟,须得急速离山,当即喝道:“众将官一同上马!”众人坐上马背,将兵刃盾牌分派了,秦仲海深深吸了口气,纵声长啸,率军直朝山下冲去。 此时朝廷全面围山,每万余兵卒,阵长里许,望之如同兵海,连环马阵若要冲入敌军之中,实如飞蛾扑火。秦仲海心中了然,此刻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姿,抢先杀出血,否则朝廷军马合围,众人定会动弹不得。心念于此,更是加紧呐喊,众人手提缰绳,全数催促马匹急奔。 隆隆马蹄声,马阵已至山脚,与东先锋部队正面遭遇,那军马正在道间放火,忽见马阵杀下山道,转瞬便撞至眼前。带头将领吃了一惊,尚不及回防,刀光闪过,脑袋已被砍落。 双边正面交战,秦仲海举刀狂斩,提声下令:“众将官听命,有挡者,杀!”人吼声如雷,漫天血海中,秦仲海狂刀斩出,如同虎入羊群,立时为马阵开出血,一旁敌军想以弓箭暗算,都被言二娘的钢镖料理了。此时连环马已然深入敌阵,两边全面短兵相接。 怒苍山群雄武功高强,绝非寻常军士可比,敌我双方紧临交兵,秦仲海等人自是大占上风,一时刀锋斩落,所向披靡,七十人协同出手,马阵好似一只奔跑兵刃,直直插入敌阵中央,登让敌方大乱起来。 连环马冲杀一阵,已离山脚半里,此时前后左右都是敌军,各兵马受本营调遣,皆来捕捉秦仲海等人。只是东第一兵马与秦仲海正面冲撞,阵式被破,军心已乱,已是溃不成军,但此间合围兵马全是朝廷精兵,主将虽死,副将仍能从容指挥,他见秦仲海等人武艺娴熟,料知抵挡不过,当即鸣金退兵,要将两边距离拉开,重新立定阵式。 秦仲海知道己方全仗冲锋威力,双边相距一,敌军仗着人多,再加弓箭之利,自能立于不败之地。当即喝道:“大家别放过他们,快快冲啊!”众人急急驾马,已在全力奔驰。 蹄声震地隆隆,紧追不舍,敌兵多是步卒,又是倒退缓撤,如何撇得开秦仲海等人,给他们连着冲撞几次,已然尸积如山,死了千人之众。敌军副将急急传令,要部队各自寻找掩蔽,陡然间一只长矛雷电般飞至胸前,已将他定下马去,秦仲海大喜,回头看去,这长矛正是李铁衫所发。无怪如此准头。 敌军正副将皆死,说来已无战力,秦仲海等人只要冲过乱军,便能从容离山而去,众人急催缰绳,正要突破重围,猛地左前方马蹄飞驰,一骑兵赶了上来,箭矢急飞,侧面攻打连环马阵,十来名家丁登给当场射杀。项天寿大惊不已,连放飞石去挡,但敌众我寡,局面大为困难。 秦仲海侧目急看,只见来军将领虎背熊腰,正气凛然,却是当年的宫中同侪,官拜金吾卫都统的巩正仪。秦仲海吃了一惊,心道:“连他也给调出宫来了,朝廷此次出兵,定是名将云集!” 巩正仪带着骑兵放箭滋扰,不时冲撞左右两翼,逼得连环马阵摇摆绕行,又过半晌,只见他取出火炮,向天扔出,碰地一声炮响,只见大批步卒如潮水般涌上道,足达万人之数,列阵长达里许。秦仲海吃了一惊,方才知道巩正仪的用意在出兵扰敌,只要能阻扰连环马一时半刻,步卒便能从容布阵,看来朝廷竟有意活捉怒苍群豪。 秦仲海又惊又怒,急急眺头去看,只见大批步卒相邻如墙,人人手举盾牌,每面皆有两人高矮,已如栅栏般守住道。秦仲海转看四方兵卒,前后左右各有盾牌阵靠近,时候一久,盾阵合拢之下,己方再无生机,当下提声叫喊:“大家别怕!冲过去!” 回山之已封,前头又有无数军士拦,除了硬碰硬一途,再无别的法活命,众人发一声喊,便随主将向正前方冲锋。 ※※※ 四只马蹄践踏,黄沙漫天飞扬,连环马全力飞驰,已距盾阵不远,止观军机出身,向来行事谨慎,眼看两军即将对撞,他留神四遭,赫见前方地下有些隆起,模样颇不寻常。 止观心下大惊,霎时急叫道:“将军小心,前头有绊马!” 秦仲海吓了一跳,急忙探头去看,便在此时,一条钢从地面升起,离地约莫六尺,上头布满钢荆,看模样真是绊马,乃是对付马阵的头号利器。秦仲海面色灰败,知道第一列马匹若撞了上去,定会惨嘶翻倒,前方一倒,后头马儿撞了上来,全军都要被杀。秦仲海冷汗狂流,喝道:“二娘!准备钢镖!把持军士杀了!” 绊马长约二十余丈,左右两边各有十名军士拉扯,言二娘娇叱连连,提镖狂射,她准头奇佳,当先持兵卒中镖倒毙,死伤狼藉。但敌军人数多,死了一人,立时又有人抢上,项天寿见情势不妙,也以飞石帮着出手,一时竟是杀不胜杀。 眼看马蹄已在前不远,只要绊上了,全军定然覆灭,秦仲海咬紧牙关,心道:“爹爹啊!您定要保佑大家生离此地!”他右足落地,左右两手各托一匹马腹,愤然道:“起!” 在言二娘的惊叫中,第一列马儿飞身跃起,居然跳过了绊马,秦仲海大吼连连,接二连出力去托,众人欢声雷动,连环马阵居然穿过了绊马,逃过了生死关卡。 马阵践踏而过,秦仲海纵然神功盖世,但此番给乱蹄踏过,不免全身疼痛,只在原地喘休不止。马阵一过钢羁绊,便要远扬而去,朝廷兵马又是紧追在后,已近尺远近,转眼秦仲海便会陷入敌阵。李铁衫身为阵后主将,自不能任凭少主给人俘虏,他伸出铁剑,凑到秦仲海面前,喝道:“上来!” 秦仲海举足往剑身一踏,身离地飞起,心下大喜:“有这位铁剑大叔做帮手,当真无往不利。”后头骑兵见秦仲海落单,便要趁机暗算,李铁衫铁剑扫出,烈风所至,敌军纷纷惨死,一时无人敢近十尺之内。李铁衫高声喝道:“秦将军!你到前头开,这儿有我守着!”秦仲海答应了,马背上几个纵跃,便又回到阵。 快马飞驰,前有盾阵,后有追兵,端的是险恶至。言二娘见他回来,急急便叫:“前头盾牌密布,咱们要怎么办?”秦仲海冷笑道:“***,还能怎么办?”他提声暴喝:“陶清听命!列长矛阵!” 陶清居中策应,听得叫唤,自是高声答应,当下取过长矛,率着家丁众人,纷纷趴到马背上,十根长矛整整齐齐地凸在前方,随马向前急飞,势头厉害无比。 盾牌已在前方十尺,两边立时便要对撞,秦仲海暴喝道:“大家伸出左手,肩搭着肩!”人人提声答应,右手举矛,左手搭住同伴肩膀,便连言二娘也是一般。众人屏气凝神,猛听秦仲海怒声狂啸:“龙火噬天!” 众人全身火烫,强悍内力沿着同伴左手传到身上,火贪一刀使动,果然威力非凡,众人的长矛附上秦仲海的浑厚内力,赫将竹藤所制的盾牌撞裂碰翻,长达里许的盾牌阵登时被破,众人大声欢呼,连连催促马儿,便向东方奔逃。 正要逃出生天,忽见一人快步追来,这人腰上挂着两只金瓜锤,身携重物之下,脚法却静寂无声,奔跑间更是尘烟不起。眼看他势道如飞,转眼便追至马阵之后,众人见他武功远超寻常,一时甚为骇异,不知何方高人驾到。 李铁衫见来人武功奇高,当下提声怒吼,喝道:“退开!”他提剑去砍,烈风扑面而去,那人知道铁剑威力奇大,不愿正面抵挡,侧身绕,闪开了李铁衫的攻势,只是他脚下丝毫不缓,往前纵出丈许,霎时便至止观座骑之旁,飞身随马奔驰,半点不见坠后。 止观吃了一惊,叫道:“萨魔!”看这人形貌如鬼,身形又高大,果然便是蒙古怪汉萨魔! 萨魔冷笑一声,一掌便向止观打去,止观慌忙欲接,岂知敌人狡猾阴险,身影微转,双足飞起,竟已翻身跃入马阵之中,他出手好狠,转眼便打死两名家丁,尸身失了凭借,立时坠到地下。止观又惊又怕,急忙叫道:“大家小心,敌人溜入阵中了!” 萨魔潜入马阵,只在马背上奔跑,众人全力抵挡,止观在右、欧阳勇、哈不二居中,众人急忙出力去杀,但萨魔武功好高,高大的身在阵中翻滚,众人居然打他不到,他拿起金瓜锤打下,却是要往马儿脑门打去,只要砸死一两匹,连环马阵不能贯连,阵形定破无疑。 秦仲海身在阵中,岂能任凭宵小作祟?他怒吼一声,身形拔起,半空一个倒翻,霎时已到萨魔面前尺,铁脚更如雷霆般踢出。萨魔却不惊慌,只听他怪笑一声,使出摔角技法,拉住秦仲海的铁脚,两人便一同滚落马阵。看他好生卑鄙,却原来醉翁之意不在酒,用心只在擒拿主将一人。 此时连环马已然冲出盾阵,说来早已脱险,哪知主将却忽尔坠落马下,言二娘大声尖叫道:“大家停步,秦将军掉下去了!”秦仲海是怒苍少主,众人不愿自行逃生,当下勒缰定绳,只在等候主帅。 此时情况险恶,朝廷军马全力掩杀而来,巩正仪率军在左,萨魔近身缠斗在右,后头更见无数追兵赶将过来。秦仲海惊道:“你们快快走啊!我一会儿自能脱身?”他双手连连挥舞,示意言二娘等人离开,但诸人心悬秦仲海的安危,如何愿意离去,反而回军过来,要将秦仲海接应过去。 秦仲海啧了一声,发足急奔,便要与众人会合,萨魔哪能放他过去,举起金瓜锤,只在死缠烂打,便在此时,巩正仪也已率军冲杀而至,局面登时大坏。 当此逆境,秦仲海放声狂吼,全身神功发动,一招“贪火奔腾”,身形如同着火,反朝敌军冲入,只听惨嚎之声不绝于耳,“火贪九连斩”绝技使出,第一排兵卒叫他连人带刀砍做两截,连萨魔这等内力,虎口也被震得破裂流血。 左右军士见他武功高强,便远远避开,改以弓箭对付。此时连环马阵也已过来接应,言二娘攀上马头,上半身前倾,左手拉住缰绳,右手伸得长长的,大声道:“仲海!你快快上马!” 秦仲海二话不说,一招“火贪虚风斩”,逼开身前兵卒,拉着言二娘的手,便如大鸟般飞上马背。 就这么一缓,朝廷骑兵军分,再次将马阵包围。 巩正仪知道秦仲海武功厉害,自知短兵相接情况不利,便只率着属下隔空放箭。弓弦连响,箭如雨下,箭势忽高忽低,秦仲海刀法俐落,一刀一箭,已将无数箭头砍落,箭羽无锋,入肉仅是一痛,不曾伤了筋骨,躲在后头的人众自都平安。但言二娘与他并肩御敌,得不到秦仲海照拂,闪闪躲躲之间,全无挡架之力,转瞬间肩头便已中箭。 主将尚且如此,何况言二娘背后的家丁门人?满天飞箭落下,霎时惨叫连连,十来人中箭受伤。 秦仲海见状不好,急忙举刀护住了言二娘,替她拨开箭雨,言二娘疼得面色惨淡,喘道:“你走开,别来护我。”秦仲海嘿地一声,正要再说,巩正仪哪容他分心,一声令下,十名骑兵挺起长矛,直直冲向前来,秦仲海暴吼一声:“大胆!”从后头家丁手中接过大刀,霎时双刀齐下,左护言二娘,右斩贼官军,眨眼间连杀十人。 巩正仪见秦仲海武勇非凡,知道不能硬拼,当即召旗一挥,喝道:“大家避开前锋,朝左右两翼冲杀!”秦仲海闻言大惊,左右两翼是项天寿与止观护阵,不知他们能否抵挡,当下急急回头去看。 只见敌军主力重新布阵,转朝己方两翼杀去,项天寿守住左翼,只见他武功精强,一面以飞石杀人,一面以单刀御敌,虽在敌兵冲杀下,仍是游刃有余,丝毫不露败象。秦仲海松了一口气,正要转头,却听得右翼传来几声惨叫,他心下一惊,急急望去,只见止观连连遇险,右翼阵式已然松动。看来止观功夫逊于项天寿一筹,大军杀来,无力招架攻势,情状已甚危急。 秦仲海眼看不妙,这止观只要一倒,连环马阵便会被破,他虎吼一声,从马背跃起,猛朝右翼扑去。他人在半空,一招“贪火奔腾”,火热烈焰杀去,当先官军惨叫不断,身上纷纷着火。 秦仲海跃到右翼杀敌,虽然解开止观的危厄,但言二娘那边少了护持,局面大见困难,只见大批敌兵趁势冲上,无数长矛戳来,却要言二娘怎么抵挡?只听一声尖叫,言二娘腰眼中了一枪,登时摔下马去,左右慌忙拉住,这才保住性命。 主将一倒,阵式立即大乱。朝廷兵卒发一声喊,全力朝马阵掩杀,秦仲海大惊,慌忙间又跳到前方,举刀乱砍,替言二娘解围。秦仲海见她腰上那枪伤势沉重,血流不止,忙将她抱起,往中军送入,吩咐哈不二道:“你们看好她了!”言二娘只是不依,兀自尖叫道:“我还能打!你不要管我!” 秦仲海不去理她,自行跃到前头开。只是少了言二娘帮手,铁剑山庄的家丁登时死伤惨重,不少人被弓箭射中,转眼间便死了十余人。 局势一片紧张,言二娘受伤、止观遇险,项天寿也仅能勉强自保,无一不是大见为难,众人中只有李铁衫仗着武艺渊深,无论长矛飞箭,无一能奈他何,全然不须旁人支持,在他的带领下,欧阳勇、陶清等人并力杀敌,这才保住后方阵式不乱。秦仲海看在眼里,心下暗暗佩服:“此人不愧是昔年五虎上将之一,能得他出手相助,实是天幸!” ※※※ 众人且战且走,斗得筋疲力尽,秦仲海刀法虽精,但杀了数人后,刀口也已卷起,眼看敌兵仍是蜂拥而至,不知还有多少人拦道,秦仲海又累又气,已感凶多吉少,正想法救命,忽见一人立马后方,观赏己方的困兽之斗,看这人神态潇洒从容,正是陕西提督江翼本人。 秦仲海心下大喜,想道:“擒贼擒王,我若能一举杀了此人,必可扭转局面!”他咬住银牙,提声大叫:“李庄主!换你去前头开!我来断后!”李铁衫答应一声,高大的身影跃起,便从众人头上飞去,两人换位,秦仲海甫到后方,立时从马背上翻身而起,看他在一名敌兵头上踩落,竟从人群中穿了进去,径朝骑兵副将冲过。 那副将见他如飞将军般地赶到,只吓得面无人色,惊道:“快来人啊!”此言未毕,秦仲海已然提刀斩落,霎时将那副将斩为两截。余下士卒震撼之余,全数逃散开来,敌军不知前方有变,后头兵卒却仍源源不绝抢上,两相对撞之下,阵式登即大乱。 秦仲海不待众人自相践踏,立时朝敌军冲入,用心只在江翼一人。李铁衫见他孤身杀回敌阵,惊道:“秦将军!你做什么?” 秦仲海大声道:“我要擒拿主帅,你快带着大伙儿逃命!” 话声未毕,秦仲海已然着地滚落,举刀掩杀,无数士卒都给他砍断双足,滚倒在地,他任凭兵卒在地下翻滚嚎叫,却不忙着结果性命,只想以此扰乱敌方攻势。果然敌军见自己人倒在地下,追赶的势头便自缓歇,秦仲海趁此良机,更是见缝插针,左冲右突,往江翼方向杀去。 江翼见他势如疯虎,无人可挡,忙道:“快放箭!”左右亲兵举起弓箭,急急朝秦仲海射去,秦仲海半空抓起一名副将,挡在面前,自己却缩起身,只将那人当作了盾牌。那人连中数箭,转眼便成刺猬一只,死得惨不堪言。 秦仲海将那刺猬人丢出,压倒当先几名士兵,跟着嘶吼一声,身冲天飞起,便往江翼扑去,江翼大惊失色,转身往后方逃去,左右护卫齐来抵挡,秦仲海铁脚踢出,右手挥刀,转眼便将他二人了帐,他大叫一声:“姓江的!今日要你死无葬身之地!” 秦仲海身影闪动,左手疾探,便往江翼背后抓去。只要能捉住此人,局面定能逆转。 便在此时,一柄刀砍了过来,招数颇见精奇,秦仲海心下一凛,凝神还了一招,只见来人身穿锦袍,阴侧侧地看着自己,正是锦衣卫统领安道京。江翼面色惨白,急急躲到他背后去了。 秦仲海冷笑道:“好啊!你这混蛋也来了!”安道京哼了一声,道:“过去看你贼头贼脑,本官早在疑心有鬼,果不出所料,你这话间,安道京举刀抢攻,秦仲海有意速战速决,正要出招将他了帐,忽然背后风声紧急,又是一刀砍下,这刀力道雄浑,来人武功竟是不弱。秦仲海急急举刀挡住,只见这人一脸正气,凛然地看着自己,正是金吾卫统领巩正仪。这人素来足智多谋,一见秦仲海杀向主帅,便知他有意挟持人质,此刻早已赶来护驾。 秦仲海摇了摇头,这人过去是自己的同侪,一同在紫禁城办事,算是有些交情,谁知现下却成了阵前大敌?他大喝一声:“老巩,刘总管一死,你便成了江充的走狗么?”巩正仪铁着一张脸,舞刀狂攻,却不打话。秦仲海见他神情郁闷,全不敢与自己说话,料他担忧闲言闲语,这才佯做不识。 秦仲海左挡巩正仪,右抵安道京,根本无力去管江翼,反而身陷重围。他急于脱身,登时骂道:“两个打一个,要脸不要!” 安道京冷笑道:“便是十个打一个,那也稀松平常!”秦仲海喝道:“无耻!”当下提刀便砍,安道京斜肩闪开,运起“九转刀”的招式,也朝秦仲海攻去,两人叮叮当当地连过数招,巩正仪见安道京抵挡不住,急忙出刀来救,他怕江翼疑心自己不忠,使的全是不要命的打法。 秦仲海此刻武功大进,虽在安道京、巩正仪的围攻下,兀自占着上风,但他要提防身边军士暗箭偷袭,便不能不留力自保,忽在此时,后方吼声连连,不少兵卒给扔走踢开,只见一员虎将提着金瓜锤,急速赶来助阵,却是那蒙古凶神萨魔!秦仲海适才与他过招,情知此人武功非俗,功力远在安道京之上,着实是个劲敌。 大高手联合出招,猛攻不止,一旁兵卒帮着戳枪放箭,一时险象环生。 情势虽然不妙,但秦仲海神功已成,战况越是不利,越能发挥潜力,那日他以残废之身,尚且攀上万仞高峰,此时身怀绝技,焉有惧怕之理?安道京见他越斗越勇,心下暗自惊骇,想道:“这啊。” 安道京每接一刀,虎口便是一痛,当下暗暗留力,不与秦仲海硬拼对招,把大半攻势都留给萨魔、巩正仪两人去挡。巩正仪虽知安道京弄鬼,但人家是江充爱将,如何是自己能比?一时只得拼死出力,缠住了秦仲海。那萨魔却是个杀人狂徒,哪管这些无聊心机,一时间杀个淋漓尽致,不时还顺手打死几名朝廷步卒,神情好似鬼怪一般。 秦仲海看自己打不开局面,转头便往李铁衫等人望去,只见江翼逃过自己的暗算,此刻早已掉转大军,全力朝连环马阵攻去,敌军密密叠叠,如蚂蚁般一**涌上,马阵全凭李铁衫、项天寿二人支撑,其余众人气喘吁吁,或伤或倒,无一能战。 秦仲海心里凉了半截:“完了!完了!咱们没救了!”那止观身中数箭,言二娘奄奄一息,两人挂在马背上,死活不明。止观倒下,遗下的防守重任便由欧阳勇接去。阵式后方本有欧阳勇、哈不二、陶清人抵挡,欧阳勇一走,只余二人防守,更是险象环生,大见危急。 朝廷大军接连冲击,只等欧阳勇、哈不二等人一倒,阵式便要被破,到时李铁衫便再武勇十倍,也是英雄无用武之地了。 秦仲海惊急彷徨,眼看己方人马支撑不住,阵式随时都会给人冲破。他把心一横,暗道:“便算要死,咱也和兄弟们死在一块儿!”大叫一声,跃起身来,在一名军士头上一踩,便从万军头顶飞奔而过,只听脚下兵卒惊嚎不断,长矛大戟乱挥,却哪里伤他得到? 江翼早已缩身阵后,他见秦仲海如鬼如魅,在己方阵地飞来纵去,如入无人之境,一时气得连连跳脚,骂道:“安道京!巩正仪!你们两个废物是干什么吃的,快给我杀了他啊!” 安道京与巩正仪二人暗暗羞愧,当即举刀跃起,着秦仲海的模样,一从军士头上奔跑而过。那厢萨魔狂吼大叫,把步卒一个个举起扔出 ,也在人群中紧追不舍。 眼看秦仲海便要回阵,朝廷军马更是加紧攻势,直朝连环马阵扑杀,弓矢飞射,刀枪齐挥,长矛大戟茂密如林,李铁衫吼叫一声,铁剑从左到右急砍而过,立将前方十七八名兵卒腰斩。江翼看在眼里,心下自是大惊,寻思道:“怒苍群匪当真了得,不提那秦仲海,便这白发老头武功也是深不可测,无怪二哥这般惧怕他们。” 李铁衫武功强,敌军不敢正面硬攻,便全力往最弱的欧阳勇杀去,一时又是长矛、又是飞箭,欧阳勇只凭单刀抵挡,如何挡得下这许多攻势?过不多时,只听他“啊”地一声惨叫,已然中箭落马。 哈不二、陶清等人守在阵后,一见欧阳勇坠落马下,霎时纷纷哭叫:“铁牛!”哈不二心神略分,竟也被飞箭射中,陶清大叫一声:“兄弟!”双手抱出,将哈不二接住,两人一起摔下马去。 右翼守将倒地,后头两员将领也已不支,连环马已然被破。其实怒苍群豪以骑冲杀敌军数万,能支撑到这一刻,已算难能的壮举了。秦仲海虎目含泪,知道己方覆灭在即,心中直是悲痛难忍。江翼则是哈哈大笑,喝道:“来人啊!把这些人杀光了!” 一名将领纵马上前,提刀便往欧阳勇砍去。李铁衫、项天寿等人自顾不暇,秦仲海又给安巩二人缠住了,都是难以上前解救。 大刀砍落,欧阳勇死在顷刻,陡听一声断喝:“中!” 吼声如雷,一柄鬼头刀飞来,刀刮劲风,惨声大作,一时鲜血四溅,秦仲海、李铁衫、项天寿等人纷纷别开头去,不忍再看。 猛听敌方惊惶大叫,似有什么变故生出,秦仲海吃了一惊,急急探头去看,这一望之下,却让他也呆了,只见江翼手下大将早已惨死马下,身上还插着一柄鬼头刀。 鬼头刀重达二十斤,哪知竟有人能当暗器扔掷,秦仲海心下大喜,情知有人出手援救,他挥刀逼开安道京,闪过萨魔挥来的金瓜锤,提声大喊:“来将何人?” 远处一条大汉飞驰而来,他抽起敌人身上的鬼头刀,跟着将欧阳勇拦腰抱起,喝道:“某乃“蛇鹤双行”郝震湘!特来解救贵山之围!” 安道京听得“郝震湘”字,登时面如死灰,向后退开一步。 江翼大怒,喝道:“不过来了只孤魂野鬼,大家怕什么?再杀!再杀!” 众军发一声喊,又往郝震湘扑去,飕飕几箭射来,当先军士摔落马下,颈上都插了只血淋淋的箭杆,江翼心下大惊,回头急看,但见远处人潮汹涌,竟有大批军马杀来,转眼便将郝震湘接应过去。 只见这军马好生剽悍,蹄声激昂,大军掩杀,左一人手持大弓,箭无虚发,正是“火眼梭猊”解滔;右那人手提钢刀,见人就杀,却是“九命疯”常雪恨。两人冲到郝震湘身边,人混作一,齐声喝道:“大胆奸臣!江东双龙寨全伙好汉在此,要借你的头颅一用!”大军猛攻疾冲,霎时便向朝廷军马正面冲杀。 江翼傻住了,喃喃地道:“这是何方反贼?从哪儿冒出来的?” ※※※ 来军兵马娴熟,身穿重甲,已与朝廷大军全面混战,后头部队源源不绝赶上,保着正中一名儒将,但见左右高举两面大招,左那面写着“江东湖双龙寨”、右那面大书“马军上将陆孤瞻”。却说是什么人这般了得?原来是怒苍山五虎上将之一:“江东帆影”陆孤瞻大军开到! 李铁衫得见故人,自是放声大笑:“老陆啊,你终于赶来啦!”远处传来一个清越的声音,笑道:“怒苍山狼烟重燃,陆孤瞻忝为旧将,焉敢不至?” 秦仲海早知“江东帆影”陆孤瞻的大名,想不到却在此处见面,他大喜之下,急朝来奔去,便要与众人会合。安道京上前阻拦,喝道:“大家把这小拦住了!” 安道京呼啸一声,便与巩正仪、萨魔联手出招,将秦仲海围在圈内,口中冷笑不休:“贼小,江大人一心要你的命,你想大摇大摆过去会合,哪有那么容易……” 他正说得高兴,猛听背后传来一声悲凉怒吼:“奸贼!你还记得我么?” 安道京回头一看,登时吓得魂飞天外,只见乱军中奔出一条虎样大汉,领着数军健杀来,正是昔日锦衣卫的枪棒教头郝震湘。 安道京当年做了亏心事,一见此人之面,不免全身发软,颤声道:“郝教头,你……你还活着?”郝震湘驾马狂奔,手中大刀闪动,怒吼道:“奸贼!你还有脸和我说话么?” 安道京一来心下有愧,二来武功不及,慌忙间不敢抵挡,便想朝后头窜逃。郝震湘哪容他从容走脱,一时接连猛攻数刀,怒声便道:“安道京,你为了一己荣华富贵,却把自己手下活生生害死,某今日要挖你心肝,看看是啥颜色?”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当年郝震湘出生入死,全力替锦衣卫开创局面,最后却给安道京一刀捅落,落了个肝胆俱裂的下场,此刻再见这名奸徒,自是咬碎银牙,只想将安道京碎尸万段,以泄心头之恨,鬼头刀下鬼神泣,只杀得当今锦衣卫统领险象环生。安道京料知抵挡不过,趁着巩正仪过来协防,急急滚落马背,跟着抱头鼠窜,窜回了大军之中。任凭江翼般怒喝,都是打死不出。 原本人联手围攻秦仲海,此刻少了安道京援手,对方又多了一名好手助阵,巩正仪与萨魔料知讨不了好,便也往本营退去。 ※※※ 双龙寨好汉天外飞来,战况急转直下,军心已见涣散之象,江翼惊怒交迸,骂道:“你们怕什么?不过是几千人,何足道哉!大家快加把劲,把他们全数杀了!”怒吼之下,军分,又往秦仲海等人全力包抄。 郝震湘见大军围拢,无暇多做打斗,他召集了属下,向秦仲海道:“敌军将至,请将军随我冲杀出去,与陆爷会合再说。”秦仲海哈哈笑道:“成!还请老哥开。” 郝震湘更不打话,鬼头刀使得泼水不入,当下破阵杀出,秦仲海跟在他背后,给双龙寨好汉紧护核心,反而无所事事。自十八岁上战场算起,哪回大战不是杀得满身大汗,何尝有这般清福享用?一时之间,竟有些不习惯了。 江东兵马反扑而来,数千之众奋勇向前,已将秦仲海接应回阵。秦仲海哈哈大笑,大声道:“哪位是江东陆爷?秦某这里拜见了!”正喊叫间,一人缓缓驾马向前,拱手道:“秦将军,在下陆孤瞻。” 秦仲海凝目去看,只见陆孤瞻须长尺,面如冠玉,虽在大军厮杀之间,气仍是雍容华贵,丝毫不见奔忙之情。秦仲海一见此人,心中便生好感,大声道:“陆爷高义援手,仲海终身不忘!”陆孤瞻微笑颔,道:“陆某身为怒苍山五虎之一,闻得山寨重建,焉有袖手之理?将军此言,可把我当外人了!” 此时战场厮杀,虽有双龙寨好汉救援,但敌众我寡,两边人数相差十倍有余,情况仍见紧迫。陆孤瞻沉吟道:“贼寇势大,平原作战不易取胜,咱们先回山寨,占据险要再说。”秦仲海早有此意,当即哈哈大笑,喝道:“正是!咱们一起杀上山去!” 李铁衫等人士气大振,齐声高喊,陆孤瞻举旗一挥,提声道:“众军听命,转进怒苍!”手下千兵马暴起怒吼,全数转进,直朝山上道行去。 己方士气松动,渐露败象,江翼想起亲兄长江充的嘱托,自知承担重责大任,绝不能任凭猛虎归山。他不顾局面险恶,登时飞马上前,高展军旗,提声喝道:“我朝将士听命!某奉师号令,勒令诸君上前杀敌!有斩敌军一名,重赏黄金两,擒杀敌将一员,官升六参将!诸君如战死,本官上奏朝廷,保你封庇荫,满门衣食无虞!” 众官兵战场辛劳,为的不过是一口饭吃,听得千载难逢的重赏,诸人欢声雷动,便又上前堵住道。 秦仲海见敌兵顽强无比,运起绝招“龙火噬天”,直从马背上扑起,如火球般杀向敌军,刀光火光辉映一片,转眼便杀十余人。陆孤瞻颔微笑,向李铁衫望了一眼,道:“年轻人了得,咱们两个老的也不能丢份了。”两人一执铁剑,一提铜鞭,也朝敌阵冲入。 此际不比先前缚手缚脚,秦仲海、李铁衫、陆孤瞻合力出招,联袂杀敌,这人武功罕逢敌手,钢刀、铁剑、铜鞭,任一样兵刃都有石破天惊的威力,联手冲锋之下,直是所向无敌,几名大将过来拦阻,撑不过合,便给当场打死。 先前秦仲海人数不及,只想弃山远走,此时多了双龙寨好汉助阵,只想早些夺山回寨,以来占险称雄。江翼情知怒苍山多是熊虎之辈,正面无法抵挡,便转以弓箭抢攻,但有这名硬手当前开,一排重兵刃挥舞成盘,箭雨再密,却如何伤得到人?转瞬间虎将杀至敌阵,竟逼得步弓手惊惶走避,第一波阵式已然被破。 江翼见局面告急,当下弃守阵地,全军后撤半里,跟着调出本营大军,在山脚下组成第二波防御。朝廷这厢兵多将广,足有五万之众,后头援军源源不绝抢上,连盾牌手、火枪手也准备了,第、第四波防御定是铜墙铁壁。 江翼名将出身,绝非易与之辈,他亲自上场调,高声喝道:“大家定要撑住,为了朝廷安宁,别让这帮反贼再次上山!”军齐声答应,如天雷震。 但见朝廷这方器械全出,飞弩、弓矢、火枪、铁盾,无一不备,当先箭手一排又一排,全数躲在壕沟之中,阵中发石机弦绷簧紧,更等着放石杀人。这厢怒苍虎将又何尝退让半步?秦、李、陆虎当前开,彪将奋勇攻敌,但见“火眼梭猊”解滔、“九命疯”常雪恨、“天权堂主”项天寿,一齐戮力冲杀。郝震湘武功高强,更由他率军押阵,保着言二娘、止观等伤者平安。 两方人马舍生忘死,全力厮杀,一边要朝山上冲去,一边却抵死不放道,这场好杀真个惊天动地,怒苍山这方人马虽只千兵卒,但个个身怀武艺,身穿重甲犹能来去自如,朝廷弓箭虽利,却也奈何不得。再加五虎上将威猛无比,每回将领上前厮杀,无人能挡合,靠着兵精将勇,一时连连冲撞江翼的五万大军,双方竟然打成平局。 ※※※ 两军士气高昂,杀声震天,正激战间,忽听西方传来巨响,双方众人心惊之下,急忙转头去望,但见远处烟尘弥漫,轰隆隆、轰隆隆之声不绝于耳,似有无数军马向山脚行来。 怒苍山众人心下一惊,颤声都问:“朝廷还有援军?”这厢江翼自是大喜过望,想来兄长知道战况紧急,这才派人过来驰援。唤来手下,问道:“是哪军马赶来助阵?可是玉门关守军?”众将面色茫然,却无一人知晓。 蹄声隆隆,溅起无数泥尘,两方人马停下手来,各自退开,只想见识来者是何方神圣。 此时秦仲海、李铁衫等人身上都中了十余只箭,满身鲜血,言二娘、哈不二等人早已昏晕,只给郝震湘、常雪恨、解滔等人保在军马中。远处马蹄声仍旧隆隆不断,一步步地向前行近,秦仲海等人面色惨白,都知朝廷援军一到,众人都要成了阶下之囚。 ※※※ 李铁衫见己方人马士气松动,恐怕不耐久战,忙奔到陆孤瞻身边,低声便问:“怎么样?咱们可要退回去?”情势紧张,倘若朝廷再有援军赶来,任凭千兵马再勇猛十倍,只要时候一久,也绝无幸存之理,李铁衫久在战阵,自知厉害,便来询问陆孤瞻的意思。 陆孤瞻微微一笑,从马背行囊取出两只兵刃,跟着向李铁衫望了一眼。李铁衫大喜,道:“他也来了?”陆孤瞻淡淡地道:“我与他约定了,看两人谁先回山,这老家伙晚我一步,实在该罚。”其余众将听了二人的对答,却只一头雾水,十分摸不清底细。 漫天烟尘之中,蹄声飞动,万马奔腾,大地几给震破一般,大军已在眼前。猛听一声粗豪之的呼喊:“加里拉歪歪儿!” 秦仲海心下一醒:“加里拉歪歪儿?这话好熟,我在哪儿听过?”他眺头去看,只见远处大军奔来,当前一骑坐着一名威武大将,这人紫面长须,手提十二尺大马刀,秦仲海立时醒起,此人素有万夫不当之勇,正是当年与他决战西域,号称帖木儿汗国第一勇士的煞金! 煞金仰天高歌,神态豪壮,背后军马漫山遍野,个个**上身,披头散发,竟都是西域汗国的番兵。 这煞金向来是可汗身边倚重的大将,不知何以现身中原,秦仲海惊道:“这不是煞金么!他怎么来了?”江翼也是大惊失色,道:“这是怎么回事?哪来的一群蛮?”朝廷众将惊疑不定,数十名传令在参谋间奔来跑去,人人都在相互打探番兵的来历。 ※※※ 战场静默无声,只闻煞金一人的豪放笑声,李铁衫心生感应,登也哈哈大笑,提声道:“老小!你终于来啦!”怒苍众人面色茫然:“什么他也来了?这番将究竟是谁?” 煞金重重一哼,撕裂上衣,露出背后的一只猛虎,那虎额上却刺了个“北”字。便在此时,两名番兵手持大招,纵马奔出,左那面弯弯曲曲地写着番,见是“帖木儿第一武勇御赐战名煞金”,另一面以汉写着:“怒苍山五虎上将气冲塞北石刚”。秦仲海猛地醒觉,心道:“***!原来他便是“气冲塞北”,无怪那日他见了我背上的刺花,立时便放我一条生。” 正想间,只听煞金大声狂啸:“奸臣!你们下手害死大都督,逼得我投降番邦,隐姓埋名二十年,这番恩德,今日我要好好报答!” 陶清、止观等人虽然重伤垂危,此时见了煞金归来,无不又悲又喜,敌军阵营中见了这等态势,却是军心大乱。颤声都道:“怎会这样?哪来这许多反贼?” 煞金仰天大吼,举手狂挥,以番话喝道:“勇士们!上前杀蛮!” 这厢陆孤瞻提声呼应:“双龙寨的弟兄们,大家并肩杀敌!别输给西域来的朋友!”郝震湘、常雪恨、解滔等人同声答应,千兵马立时转向,直往朝廷大军杀去。 两方人马急于相会,煞金远远叫道:“老陆啊!我迟到片刻,这回较量可输给你啦。”陆孤瞻取出了双刃,奋力扔出,连过数十丈,直从万军头上穿过,只听他大声道:“甭说这许多,咱们第二回较量,看谁先杀了姓江的奸臣!”煞金接过双刀,先是一愣,跟着放声狂笑:“连母阴阳刃都取了回来!老陆啊老陆,我可受不起你这个大人情啊!” 说话间,秦仲海与李铁衫早已杀入敌阵,煞金不愿坠后,他将双刀悬挂腰间,嘿地一声,马刀抖开,已然幻化为一只刀,跟着拍马疾驰,向前厮杀。 ※※※ 轰隆隆、轰隆隆,蹄声震地而来,数万番兵如鬼如魅,朝江翼主力冲去。安道京吓得面无人色,颤声道:“反了,全反了!好一群贼,居然通番卖国!”众将见是帖木儿汗国的大将到来,也都震惊不已,一时不知该如何抵挡。 秦仲海当先冲出,左郝震湘、常雪恨护驾,右李铁衫、解滔随行,煞金与陆孤瞻两人分从东西两翼包抄,六员猛将轮番冲击,番兵番将又是凶残毒辣,万番军杀来,江翼如何守他得住?霎时溃不成军。 一名将领上前秉道:“番兵势大,咱们先退向虎牢关,再向朝廷求援!”江翼扼腕长叹,摇头道:“不得已。大家撤军吧!”当下急急带着安道京、巩正仪,人携着千余名亲兵,率先走了。萨魔又惊又怒,不知该当如何,只得朝小径逃窜。众将见主帅离去,自然无心恋战,纷纷叫道:“全军转进,开抵虎牢关!” 朝廷军马仓促后撤,虽不至丢盔弃甲,却也颇见仓皇,秦仲海等人纷纷追出,剩余将领不敢顽抗,急急驾马逃离。众人随番军追出十里,又斩杀了千名官军,兀觉不足,只想一打向北京,才能一吐心中怨气。 待得鸣金收兵时,已是黄昏时分,秦仲海等人清点战果,一共斩杀敌将二十余名,俘虏官军四千,道上斩获财物兵甲无数。 近二十年来,怒苍山次与朝廷开战,原本山寨覆灭在即,但侥天之幸,凭借着两员大将及时来归,终于扭转乾坤,一举重创朝廷主力。李铁衫、项天寿等老将多年辛酸,眼见此役战果如此辉煌,山寨复兴终于在即,各人心中激荡,无不大为振奋。 ※※※ 众人回到山寨,只见己方死伤也甚惨重,言二娘、止观、欧阳勇、哈不二、陶清等人尽皆重伤,秦仲海、李铁衫、项天寿等人也中了十来只箭。秦仲海望着东北两名上将,叹道:“若无诸位及时来救,只怕我们真要覆灭在此了。” 陆孤瞻与煞金相视一笑,都道:“此乃份内之事,将军又何必见外?” 李铁衫问向石陆二人,道:“你二人离山已久,一向不见踪影,怎会这般巧,恰好赶到此地?”陆孤瞻微微一笑,取出一封书信,道:“九州剑王亲笔来信,说怒苍山重起大业,要天下离散兄弟回山听命,陆某身为座下五虎大将之一,闻得剑王召唤,岂能不至?” 李铁衫向与方敬交好,听了这话,登时击掌赞叹:“好啊!果来是剑王的精心安排!” 陆孤瞻事业非小,在江东也算赫赫有名的人物,秦仲海若要求他入伙,自不免大费周章,但若由方敬出面邀约,却远较秦仲海出面管用。秦仲海想起师父照护的恩情,心中更是感激万分。 ※※※ 众人说笑几句,只听煞金叹了口气,忽道:“这些家常闲话,过些时候再说吧。咱们先来安顿大都督吧。”众人听他要安顿秦霸先,心下都是一奇,陆孤瞻却点了点头,叹道:“你把大都督请回来了?” 煞金命人捧上一个石瓮,道:“秦将军,当年令尊兵败神鬼亭,终于自尽身亡。此番我等再起山寨,便不能任他曝尸荒野,这便是他的骨灰。”说着便将骨灰坛交了过去。 秦仲海抱着父亲的骨灰,一时神情凝重,也不知该说什么。陆孤瞻神色黯然,叹道:“朝廷残忍,你父亲无法葬回中原,过去咱们只能在关外树下祭拜他。现下怒苍烽火再起,咱们定须将他迎回本山,好生供奉。” 煞金更不打话,引着众人,便往烽火台去了。 众人站上峰顶,眺望山下的大千世界,煞金拍着秦仲海的肩头,道:“你父亲往日喜欢在这儿沉思事情,咱们便把他供在这儿吧。”他接过骨灰坛,将秦霸先的骨灰供在山顶最高处,让这位一代豪杰得以瞭望山河,永世庇佑自己一手创立的山寨。 秦仲海跪倒在地,焚香祭天,祝祷道:“上天垂怜,今日怒苍弟兄得以杀退奸臣,兴复大业。自今尔后,本山弟兄秉持天意,诛奸杀佞,除恶移暴,将姓从昏君奸臣的手中解救出来!爹爹天上有灵,定要护佑吾寨弟兄,成此大业!”说着叩不已,众人也随他拜了拜,这才站起。 秦仲海手持火把,点起了狼烟,他望着熊熊烈焰,想起父兄血仇,内心也如怒火腾烧,直冲天界千丈。狂风吹起,将他额上乱发拂开,霎时露出了血红的“罪”字,更显得他满面怒容,神情是肃杀。 ※※※ 怒苍山一举重创朝廷五万兵马,旗开得胜,这几日自是士气大振。此时山寨兵强马壮,已非当日寂寥一片的窘境。以兵力而论,有了煞金的万弟兵,再加陆孤瞻的几千人马,朝廷若要贸然来攻,凭着山上天险,大军居高临下,若无名将出马、十万大军合围,决计奈何不了他们。 局面稍定,诸大领一面安顿新入伙的好汉,一面疗养伤者。山上多了许多弟兄,不免要大兴土木,所幸怒苍山占地辽阔,基业庞大,稍事整顿,驻营居处自也不虞匮乏。连着几日赶工,众人已将大殿清理出来。 这日风和日丽,恰逢黄道吉日,止观建请秦仲海开办酒宴,替众好汉接风洗尘。秦仲海每日里只想喝酒,一听此言,登时大喜,便命陶清、哈不二安排宴席。 哈不二精于烹调,陶清善于经理,有这两人整治酒席,再加双龙寨与番军原有的来名火头,办起事来自然俐落无比,众人杀猪宰羊,不过一日时光,便治了千桌酒席出来。 是夜众人欢聚一堂,怒苍山诸多老人数十年不见,各自交杯畅饮,述往忆旧。言二娘虽然有伤,但大宴难得,便也让秦仲海扶了出来,与一众老将见面。 ※※※ 当年山寨毁后,石刚便下落不明,没想居然成了西域第一武勇的“煞金”。众人心中好奇,均想知道别后情事。石刚听众人问起,登时叹道:“此事说来话长了。唉……若非少主重起山寨,我此生也不知能否再回中原……”秦仲海流氓一个,什么时候当过少爷了?听石刚又以“少主”二字称呼自己,不免有些扭捏,想要他改个称呼,却又不知如何说话方是妥当,一时只是咳嗽连连。 项天寿问道:“早些听陆爷说了,他是接到剑王的传书,这才及时回山,您此番回归中土,莫非也是接到方老师的信么?”石刚嘿嘿一笑,道:“小,把你衣衫解下来吧!” 秦仲海点了点头,当即脱下上身,露出背后狰狞的刺花。陆孤瞻见了上头的图,登时颔道:“方老师信上所言果然是真!霸先公真有后人在这世上。” 石刚颔道:“当年老寨主有两个儿,这位便是小少爷还在世上,我听了以后,也只是将信将疑,直到年前我在西疆遇上了他,两人动上了手,一个不小心砍破他的衣衫,见了他背上的刺花,方才认出这孩的身分来。” 秦仲海回思往事,心道:“什么一个不小心?老险些给你老兄砍成两半。”他现下是山寨的重要人物,须得领导群雄,这些玩笑话自是不便出口。但想起那日的奇险,心中实在不忿,便运起一口脓痰,狠狠地朝地下吐去。 秦霸先乃是世间儒将,双龙寨诸人都曾听闻,眼见秦仲海恶形恶状,心下不禁奇怪,陆孤瞻暗暗摇头,心中暗叹:“这位秦将军非但长得不像他爹,连性也大不相同。”只有李铁衫见识过秦仲海的粗鲁,一时呵呵大笑,甚见欢畅。 ※※※ 秦仲海这桌坐的都是山寨的头领,众人自需上前敬酒,陆孤瞻手下硬将最多,便由他为众人引荐弟兄。只见解滔双手捧酒,走向秦仲海,躬身道:“昔年我在湖之旁,便曾听说“柳门二将,杨武秦”这八个字,对秦将军心仪已久,这杯非喝不可。”说着举杯一饮而尽,神态颇为恭谨。众人心中都想:“看这人斯周到,好生有礼,陆孤瞻治军有道,无怪能称雄东南了。” 正赞叹间,却见一个大胡走了过来,笑道:“解老兄又在拍马屁了!咱家老大每日都在骂你们这些朝廷狗官,说你们全是酒囊饭袋哪!”说着哈哈大笑起来。 秦仲海过去出身朝廷,这人如此说话,自不免得罪了人。众人忍不住眉头一皱,又想:“陆孤瞻是怎么教下属的?这人贼头贼脑,说话实在不得体,这般军纪,真不知他们怎能雄霸江南?真是奇哉怪也。”却又把方才的赞誉丢到一旁,改为一幅不耐神色。 秦仲海却是不以为意,只是微微一笑,问向那大胡道:“老兄怎么称呼?” 那大胡尚未回答,陆孤瞻已然接口道:“这孩姓常,便是当年五关小彪将“疯刀”常飞的公,山寨破后,便给我养在寨里。”席上众人大喜,尽皆赞叹:“原来是故人之!” 陆孤瞻续道:“当年他父亲过世,我便带着这个孩远走江南,之后替他改名雪恨,便是要他替父亲报仇雪恨之意。”他拍了拍常雪恨的肩头,道:“来,快敬大伙儿一杯。” 常雪恨手持酒杯,尚未说话,李铁衫已是满面激荡,想起了常飞与自己的交情,便把常雪恨拉了过来,颔道:“好孩,昔年我与你父亲交情深厚,日后你若有事,尽管来找李伯伯吧!” 常雪恨皱眉道:“你***屁哪!爷爷啥事要托你这贼老头?先喝了这杯再说吧!” 李铁衫听他言语粗鲁无比,已是惊得呆了,陆孤瞻心下羞愧,只管低头不语。言二娘皱起眉头,心道:“真是江河日下。这等流氓再来几个,咱们山寨真要成了土匪窝。” 秦仲海这厢却是满心欢喜,他听了常雪恨的污言秽语,彷佛见到亲人一般,当即拉住常雪恨,笑道:“原来常大哥也与山寨有旧,不知贵庚几何?” 常雪恨笑道:“老今年二十又七。” 秦仲海吃了一惊,眼看常雪恨满面胡须,有如四五十岁一般,谁知竟然未过而立之年。 常雪恨见他面色讶异,登即嘿嘿冷笑,道:“他奶奶个雄,你干啥满脸吃惊?可是见老英俊,要替我安排个姑娘相识么?” 秦仲海听他满口“婆婆妈妈”,又自称老,在他面前来这个调调,那是自找死了。当下笑道:“你小天生土匪模样,还想识得什么姑娘,爷爷看你认识婊是真。回头咱们乔装回京,爷爷带你这小鬼上宜花楼走走,保你乐不思蜀,连土匪也不想干了。”他听常雪恨喜欢自称老,便改口称自己为爷爷,表示他还是人家的老,绝不吃亏。 常雪恨大笑道:“好!祖宗信你的鬼话,赶明日你陪着祖宗,那便去京城逍吧!”他自称祖宗,那更是毫无相让之意。 众人见他二人言语粗俗无聊,忍不住皱起眉头,言二娘更是哀叹不已。陆孤瞻满心叹息:“霸先公过去是当朝状元,武全才,想不到儿竟是个无赖流氓,几与我那雪恨孩儿一个德行……唉……他应该识字吧……”陆孤瞻向爱之士,当年才会传授卢云一套“无双连拳”,此刻见了秦仲海土匪的模样,回思秦霸先的采,心中自是感慨万千。 ※※※ 常雪恨正自吵闹,忽见一条大汉走了出来,看他虎豹般的身形,脸上全是凛然正气,料来武功必高。他手捧酒杯,躬身道:“诸位英雄,在下湘南郝震湘,有缘与诸位英雄相聚,幸何如之。” 李铁衫见他肩宽膀阔,样貌不凡,忙道:“这位兄弟是何来历?”陆孤瞻道:“这位是郝先生,便是昔年的锦衣卫枪棒总教头,他武功高超,犹精“蛇鹤双行拳”,现下是双龙寨的兵马教习。只因朝廷奸贼量小气窄,这才给逼得入寨造反。” 当年神鬼亭外一场激斗,安道京给胡媚儿一阵挑拨,居然下手暗算自己的大将,郝震湘临危之际,大受折辱,若非陆孤瞻恰好驾临神鬼亭,只怕已是黄泉上的不平客了。 秦仲海听得来历,情知郝震湘过去也是朝廷命官,他想起一事,忙拉着郝震湘的手,问道:“郝教头,你在干锦衣卫之前,可是刑部的总教习?”郝震湘颇见惊奇,忍不住啊地一声,颔道:“那是多年往事了,亏得将军还记得。” 秦仲海笑道:“我曾听京城伍制使提过阁下的大名,一直想要登门拜见,谁知昔年无缘识荆,却在此处见面了。”郝震湘微微苦笑,心道:“你我二人同是朝廷命官,在京城不得相见,却来土匪窝里碰头,也算是命运坎坷了。”他摇了摇头,道:“在下过去人在京城,也知杨武秦的大名,闻名不如见面,今日得见将军,郝某快慰生平。”说着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郝震湘上山造反,多少是被安道京逼迫的,当年他身受重伤,无可去,只得留在双龙寨养伤。陆孤瞻知道他心悬家小,便将他的家人取回水寨,郝震湘感激之余,也不好再提离开一事,从此便绝了返京之念,成了寨中的一号土匪。 常雪恨见他二人颇有惺惺相惜的意思,又自走了出来,嘻笑道:“你两个朝廷狗官一般命苦,咱郝教头在陕西给人捅了一刀,命大没死,你秦将军给人砍掉左脚,脸上刺字,也是一个惨字。说来你两位一般悲惨,该当结拜才是。” 郝震湘摇头苦笑,颇感尴尬。秦仲海听说他给捅了一刀,忙问道:“谁这般该死,居然敢伤郝教头?”解滔见郝震湘低头不语,料来不愿多提过往之事,便替他回答了:“不瞒将军,郝教头是给安道京伤的!”说着将事情缘由说了一遍。秦仲海听是安道京作怪,登时大怒,喝道:“又是这安道京,此人无恶不作,无耻之尤,下次遇上,非把他斩为肉泥不可!” 郝震湘摇头苦笑,道:“多谢秦将军好意,不过若有良机复仇,这刀在下定要亲手为之。” 秦仲海笑道:“正是。大丈夫快意恩仇,这刀定要重重捅入,轻轻拔出,才算如愿。” 郝震湘毕竟出身朝廷,与常雪恨等人大不相同,每每念及过往志向,总有不胜唏嘘之慨,此时见了秦仲海这位朝廷同侪,莫名便生亲切之感。二人闲聊几句,都在谈说京城人物,言二娘一旁听着,回思那日秦仲海与卢云见面的情景,心中便想:“秦将军满口官场话儿,该不会还想着朝廷的朋友吧?”秦仲海是个重情份的人,万一日后战场上要与过去同侪交兵,说不定会下不了手,言二娘心下烦恼,不免有些担忧。 言二娘正自担心,却听秦仲海沉着嗓,说道:“郝教头,快别想以前的事了。朝廷功名,转眼便成过眼云烟。想我秦仲海昔日为朝廷打下多少边功,干到了四带刀,一旦斗垮倒台,还不一样断脚刺面?你我大难不死,有缘在此相聚,总比在十八层地狱相会强些,说来该当大笑一场。你说是么?” 郝震湘微微一笑,道:“秦将军教训得是,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这杯酒便算与往事告别吧。”说着举起酒杯,与秦仲海一齐饮尽。言二娘听他们这般说话,这才放下了心事。 眼见双龙寨高手如云,那“九命疯”常雪恨豪迈勇猛:“火眼梭猊”解滔箭法如神,郝震湘更是一等一的好汉。众人都是没口的称赞,连石刚、李铁衫都陪了几杯。 过不多时,西域番将也上来敬酒,五员猛将一字排开,见是女二男,个个英风爽飒,明俊开朗。众人靠石刚通译,才知这五人乃是兄妹,自幼随石刚南征北讨,更拜他为义父。此番石刚匆匆留书可汗,带着弟兵杀回中原,这五兄妹与他情同父,便也跟随而来了。 众人问过姓名,方知他们复姓腾腾,大哥叫古力罕,二哥叫阿莫罕,个妹妹分叫明儿罕、阿青罕、宁宁罕,反正罕来罕去,阿阿呜呜,一时也记不了那么多,众人只能咿咿呀呀 地胡叫。只是名边疆女容色娇艳,身材饱满,比中原女更见高挑,往大堂一站,直似满室生辉。常雪恨、解滔等年轻之辈目眩神驰,心仪之余,只拉着石刚在那儿伯伯叔叔地乱喊,看他们这般神情,定是想拉拢人家的长辈,也好探听有无一亲芳泽的良机。 ※※※ 席间聊起了秦仲海的身世,煞金问道:“仲海啊!咱俩在西疆打斗时,你好似还不知自己的身世,你是什么时候察觉的?可是剑王点破的么?”秦仲海摇头道:“那倒不是。家师盼我自由自在,不想我去背负父亲留下的包袱,始终不愿明说我的身世。” 他喝了杯酒,想起了刘敬,忍不住轻轻一叹,道:“其实若无东厂刘总管提点,恐怕直到今日,我还不知晓自己的身世。”众人吃了一惊,这刘敬向与江充制霸朝廷,合称双奸,谁知竟会提点秦仲海的身世来历。陆孤瞻奇道:“你的身世十分隐密,连寨里也没几个人知道,这刘敬恁也神通广大了,他是怎么查知的?” 秦仲海摇头道:“这我也不知情。不过当年我受保入宫,正是刘总管所为。他知道我是反逆出身,老早便邀我出手政变,准备以两名武功好手、一千名禁卫军起兵举事。他计画周详,还从城外挖了条密道进宫……嘿,谁知江充还是棋高一着,这才功败垂成……”他叹了口气,自嘲似地一笑,摇头道:“多亏了刘总管这番好心,否则秦某好好一个朝廷命官,怎会落得断脚刺面的下稍?” 陆孤瞻皱眉道:“刘敬密谋政变,事情闹得好大,连我人在江南,也曾耳闻。只是他做到那么大的官儿了,为何还要反叛皇帝?”秦仲海沉吟片刻,摇头道:“这我也不知情了。” 李铁衫叹息一声,道:“别说刘敬了,便连卓凌昭这等见识眼力,还不是害在江充手里?那时我在神机洞见过江充这奸臣,此人气雍容,老奸巨猾,果然阴险厉害。唉……江充如此张狂,天下还有谁能制他得住?”秦仲海举起酒壶,面露烦闷,自饮自酌道:“一提这贼人,我就心烦。昔年我在朝廷,柳侯爷待我甚是亲厚,唉……我此番上山造反,可别让江充假借因头滋扰,到时定会连累了侯爷……” 众人听他对柳昂天留有旧情,心下都是一惊,言二娘先前听他与郝震湘的对答,本已放下心来,此刻再听这番说话,忍不住脸上变色。项天寿岔开话头,道:“别说这许多了,大家打杀了一日,多喝两杯酒吧!”陆孤瞻也是精明之辈,忙咳了一声,道:“没错,难得大家相聚,今日不醉不休!” 众人相互敬酒划拳,各自吆喝起来,一时喝得畅快淋漓,却没人再提朝廷的事情。 ※※※ 酒席将散,山上弟兄各自回营去睡,言二娘这几日都在房里养伤,不免有些气闷,便央秦仲海陪着,两人只在山间漫步。 晚风徐徐吹送,两人对坐石上,但见夜色如水,山上营火点点,远非当日上山的凄凉可比。秦仲海握着言二娘的手,指着远处一株大树,笑道:“二娘,当年你挂在那株树上,要是我晚了片刻救你,咱们以后可就见不到面了。” 言二娘微笑道:“我也救过你,大家算是扯个平,你可别夸口。”秦仲海回想怀庆客店的事,登时笑道:“这可不成,那时你胸骨断了,还劳动我替你接骨,你可没帮我干过这档事,怎能说是扯平呢?” 言二娘听了这话,登即满脸羞红,想到秦仲海曾经触摸自己身,忍不住全身发烧,往秦仲海身上打了一记,啐道:“你这人好坏,也不怕丑,尽来提这些事。” 秦仲海微微一笑,握着她的手,柔声道:“现下山寨定了,二娘,等你伤势痊愈,咱们便尽速成亲,你说可好?”言二娘啊地一声,心中直是欢喜欲狂,这些时日山寨安稳下来,她每日每夜盼得便是这句话,只是秦仲海迟迟不提此事,自己也不便多问。嚅啮便道,“你……你是说真的么?” 秦仲海笑道:“娘啊,这山寨又没青楼酒铺,我还会跟自己过不去么?”言二娘最恨他言语轻薄,呸了一声,立时便要站起,秦仲海却环着她的腰,不让她离开,一张大嘴便往她唇上吻去。 言二娘欲迎还接,眼角却瞅着周遭,就怕小兔他们冒将出来,那可难看了。 四唇婉转欲接,忽听后头传来一声闷咳,言二娘大惊之下,急急往后跳开,自做赏玩风景状。秦仲海翻起白眼,心道:“***,是哪个混蛋打扰老?” 转过头去,眼前立着一条巨汉,正自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秦仲海干笑两声,拱手道:“原来是石大叔,有何贵干么?” 石刚含笑望着两人,只是一言不发,过去小吕布是五虎之一,他自然与言二娘的夫君相熟。言二娘看在眼里,心中颇感尴尬,忙道:“山上有点冷,我先回房去了。你们两位慢慢聊吧。”说着向石刚微微颔,便自急急走了。 原本娇躯在抱,大有机会亲热,哪知却给人打断了,秦仲海望着二娘的倩影,心中只是哀叹无限。石刚走了过来,微笑道:“真是个好女人,不是么?”秦仲海哈哈一笑,不知该如何回话,只得挠腮抚面,却是有些难为情了。 石刚道:“男婚女嫁,没什么好害臊的。起来二娘很是可怜。”他拍了拍秦仲海的肩头,道:“你们这段缘份,我石刚衷心祝贺,日后倘有弟兄背后闲言闲语,休怪我双刀下手不容情。” 秦仲海生性精明,自也知道石刚与小吕布必有深交,眼看他也玉成此事,那是万事不愁了,当下喜道:“多谢大叔啦!” 石刚淡淡一笑,忽道:“仲海,咱可以这样叫你么?”他本以少主相称,此刻改称仲海,自有亲昵之意。秦仲海生平最恨少爷少主这些纨裤称号,听他这般称呼,登时大喜,笑道:“***,有啥不可以?别唤我娘就成了。”煞金听他打趣,忍不住哈哈大笑,颔道:“无怪方敬这般欢喜你,你这孩果然有些不同。” 秦仲海听他提起师父,微笑便道:“石大叔和家师很熟吧?” 石刚嘿嘿冷笑,道:“方敬性情孤僻,向来我行我素,石某人也是个傲性的,从来看他不顺眼。大伙儿脾气都不算好,你倒说说,我和你师父能熟么?”秦仲海微微苦笑,心道:“这群武林高手真个莫名其妙,每天傲来傲去,也不知要傲个什么玩意儿。” 石刚见他出神不语,又道:“仲海,我有件事与你商量,方才人多口杂,我不方便提。 秦仲海心下一凛,不知他何事相询,忙道:“大叔有话只管说。” 石刚叹了口气,低声道:“你听过羊皮的事么?” 秦仲海咦了一声,道:“那羊皮是江充卖国的物证,早给柳侯爷毁去了。这些陈年往事,大叔干么挂在心里?”石刚摇头道:“这件事异常要紧,咱们可别疏忽。仲海,你爹爹何等人物,却为重视这个东西,羊皮若是江充卖国的物证,那根本不会放在他心里……”他顿了顿,又道:“据我所知,羊皮另有奇妙用途,事关重大,恐怕要查个水落石出。” 当年伍定远丢官亡命,全因羊皮而起,之后杨肃观与伍定远辗转赴边查访,弄得鸡飞狗跳,血肉横飞,到得众人转回京城,柳昂天却把羊皮销毁了,哪知会惹得石刚这般重视。 秦仲海回思往事,忍不住摇了摇头,道:“大叔啊,管它羊皮是什么狗屁,咱们上山造反,朝廷和咱们再没干系,羊皮是屁也好,不是屁也罢,咱们还理这些杂事做啥?” 石刚神情凝重,摇头道:“不对。你爹爹与刘总管都算朝廷忠臣,据我猜想,他们之所以反叛朝廷,当与羊皮有莫大关连。咱们此番造反,定须将其中详情查个明白。” 秦仲海啧了一声,道:“大叔怎么这般说话?刘总管为啥造反,我是不知道,但我爹爹造反,只是为娘亲哥哥报仇,怎么会和羊皮有啥关连?恕我说话不客气,那羊皮即便重要倍,也万万比不上娘亲哥哥的性命!”秦仲海的母亲兄长死于朝廷之手,若说父亲忍心不替他们报仇,反是为一块无名羊皮奔忙,岂不让母兄两位亲人死得一不值?秦仲海心下气愤,说起话来自然带着不悦。 石刚叹道:“你别动气。我从出道以来,便替霸先公办事,主母便同我的亲大嫂,霸先公的家人,石刚何尝忘了?” 他眼望秦仲海,目光甚是诚挚,秦仲海给人看着,自也想起了往事。当年他与石刚西域决战,原本要出手暗算于他,待见石刚在古木下跪地祭拜,其情甚真,竟让自己下不了手。此刻回想起来,当时石刚自在凭吊自己爹爹,这人如此重情,又怎会轻辱自己的家人?秦仲海目光转和,颔道:“大叔是性情中人,我信得过你。” 石刚微微叹息,道:“其实你说得没错,起初你爹爹造反,我也以为他要替家人报仇。只是几年下来,我见你爹爹心有旁骛,始终与朝廷留有修好余地。我思来想去,恐怕你爹爹有事瞒着弟兄。”秦仲海惊道:“爹爹有事瞒着大家?此话怎说?” 石刚沉吟半晌,似在思如何启口,过了半晌,才道:“那时朝廷约你爹爹招安和谈,你爹爹一开口答应,我便知其中另有蹊窍。否则他与朝廷仇深似海,为何要答允这些事情?那不是亏待了自己的家人?为了这件事,方敬先和你爹爹翻脸,两人弄得好生不快,右凤唐军师也是深为不满,剑王离山时,你爹爹居然也没挽留。咳……弟兄们虽然不说话,心里却……却……”他又咳了一声,续道:“出发前那晚,我找了你爹爹,询问他其中原委,他没说什么,只淡淡吩咐我了,说他此行若有万一,须得将羊皮找回,之后与潜龙军师会合,把一人从天山里迎接出来,也好了结他的心愿。” 听得“神鬼亭”字,秦仲海暗暗心惊,知道朝廷当年阴谋暗算,怒苍山一败涂地,便是在这个不祥地方。他皱起眉头,问道:“大叔,究竟我爹爹为何要答应招安?朝廷到底允诺了什么事?” 石刚尚未回答,便听背后传来一声叹息,道:“秦将军啊,你现下问的话,恰是陆某长年来的疑问……当年咱们一败涂地,究竟为的是什么呢?” 秦仲海与石刚回过头去,来人身形高大,正是陆孤瞻。只见他从山道走将上来,与煞金并肩一站,二人真似画中的门神下凡一般。秦仲海体魄虽然雄壮,但与他们相比,却也矮了半个头。 陆孤瞻叹息一声,向秦仲海颔示意,便问石刚道:“当年霸先公死于神鬼亭,曾交代了四句话,说是“戊辰岁终,龙皇动世,天机犹真,神鬼自在”,石兄可知那是什么意思?” 当年神鬼亭惨祸,满山兄弟独独陆孤瞻一人陪伴在侧,这才得回四句箴言。他借过石刚的刀刃,在地下写了十六字谒语,只在皱眉苦思。 石刚沉吟半晌,道:“我也见过这四句话。霸先公当年入关,也曾以此交代过我,只是后来兵荒马乱,倒没听他再提过……”两员虎将低头望着四句谒语,各自沉吟不语。 石刚皱眉道:“当年大都督要我拿着羊皮,与潜龙军师会合,潜龙生来最是聪明,大概也只有他知晓个中典故。” 陆孤瞻颔叹息,道:“或许吧……大都督向来最是信任朱阳,秘密应是传他无疑……” 秦仲海一旁听着,忍不住心有所感,眼前这两人位居马军五虎上将,山寨覆亡后,一个寻访羊皮,一个牢记谒语,始终不忘所托()。可怜他们忠心耿耿,却连山寨为何败亡也不知晓。看他二人目光萧,对父亲虽无怨怼,却有深深的不解之情。 赫然之间,秦仲海脑中电光雷闪,想到了柳昂天。 秦仲海忽起叹息,想道:“这些大人物都是一样的。当年我替侯爷办事,还不是一个样?每件事都是瞒东瞒西,从不让底下人知道详情……”他不忍两员虎将如此伤神,登即跳了过来,喝道:“操他***狗屁不如!这四句话有啥了不起的,老偏也知道其中秘密,你们看好了!”说着伸脚出去,从左上往右下点过,又从右上往左下一抹,喝道:“听好了!吾皇犹在神机洞中,便是这四句狗屁的典故!” 陆孤瞻听得此言,全身剧震,竟往后退开几步,口中喃喃自语:“原来……原来是这样……”石刚也是面色惨白,低声道:“吾皇犹在神机洞中……老天爷……大都督他……他……”一声哽咽,泪水落了下来。秦仲海见了他两人的神情,反倒吃了一惊,忙问道:“我爹爹怎么了?你们把话说清楚啊!” 陆孤瞻面露痛楚之情,叹道:“秦将军,我终于明白你爹爹为何接受招安了。嘿嘿……也罢,他人都死了,咱们就当不知吧……”他拍了拍秦仲海的肩头,自行转身走开。 眼看陆孤瞻黯然离去,秦仲海自是诧异难解,当即转问石刚,茫然道:“大叔,究竟怎么回事?陆爷很不高兴么?”石刚抹去了泪水,叹道:“仲海,告诉大叔,你为何造反?” 秦仲海咦了一声,这话李铁衫也曾问过他,当时自己想也不想,便回答了问话()。此时给石刚一问,反而有些茫然,他沉吟半晌,道:“我父母兄长死于朝廷之手,我身为人,自该报仇。” 石刚摇头叹道:“仲海,老寨主人都死了。你便算杀光满朝奸臣,也是于事无补啊。”他低叹良久,又道:“我再问你,假使江充站在这里,让你一刀砍死报仇,咱们再来要做什么?让弟兄们散伙回家?还是让那个柳昂天出面招安,你便带着咱们乖乖回京做官?” 秦仲海呆了半晌,倘使自己能一刀杀死江充,了却心事,确也痛快至,可之后呢……杀了江充之后,他还要杀谁?难道杀死皇帝吗?还是一股脑儿拆山散伙,大伙儿各自返乡耕田,过着与世无争的好日?而自己便能开始传宗接代,养鸡养鸭? 秦仲海茫然望天,那时方敬给他两条选,他一听养鸡养鸭,便要号啕大哭,那时他说得好,不是告诉自己那四个字么? 与天同高! 秦仲海热血沸腾,霎时仰天一声大吼,转头望向石刚,哈哈大笑道:“大叔,我想打仗!” 石刚眼中泪光闪动,颤声道:“仲海……告诉我,你是为何而战?” 秦仲海放声狂啸,仰天叫道:“吾乃天地第一高()!我此番起兵称雄,断骨残驱,岂假惺惺为人而战?我秦仲海领军出征,只为己而战!只要天地间仍有对手,我山兵马一日不散!” 石刚听了这番激扬怒吼,忍不住全身激荡,嘴角颤抖:“反骨……天生反骨……仲海啊仲海,你可别忘了今日的承诺……” 良久良久,石刚收了泪水,微笑道:“听了你的话,咱心里踏实许多。”他握紧秦仲海的双手,道:“让我带你去见一个人,这个人和你一样,也是天生反骨,他若听了你方才的话,打心坎里便会笑出来。”秦仲海听他说得神秘,心下只是犯疑,忙问道:“他是谁?” 石刚嘴角带笑,道:“听过青衣秀士么?” 青衣秀士名头何等响亮,乃是武林正道八大掌门之一,秦仲海曾在华山见过这人,自然知晓他的大名,颔便道:“当然听过了!这人是九华山的掌门,轻功甚是了得。” 石刚哈哈大笑,道:“秦将军,昔年司马水镜有言:“伏龙凤雏,两人得一,可安天下。”咱们脚步可得快些,别让七派掌门抢先一步,那可万事俱往了!” 秦仲海咦了一声,摸了摸脑袋,满面茫然中,只听石刚放声狂笑,已然跨步离去. 正文 第五章 乱世儿女 “呼……好热啊……” 溪水淙淙,盛夏中就属溪水最能消暑了,水花湍急,冰凉沁心,把那高山积雪化成的溪水往脸上泼一泼,嗯……睡意全消了,真个凉爽哪…… 他发出了这样的赞叹,伸出袖往脸上抹了抹,原本泥黑的脸颊给这么一擦,登时露出下头雪白的肌肤,他眯起了眼,嘴角泛起了笑,忽然之间,从溪水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嗯,这个老兄年纪不小了…… 与脸上的稚气全不相称,这个倒影鬓角霜白,一双眼瞳又黑又亮,看来好生精神,雪白脸蛋上长了一对凤眼,眼儿长长媚媚,望来有点像是女孩儿,怪秀气的。 要不是头上那顶傻里傻气的花冠,这个倒影真算是美男了。 哎呀一声低叫,他怪里怪气地翻起白眼,跟着便要拿下头顶的花冠。 “阿傻!你在干什么?” 他吃了一惊,急急把双手放落,规规矩矩摆在腿上,脸上做出正经八的神情。跟着偷偷回眸,打量背后少女的动静。 “哼,稍不留神,你便想把花冠拿下来了,对不对?” 他慌忙摇手,惨然道:“没有啊,我头痒想抓抓,不是要把娟儿姊姊的花冠摘下啊!” ※※※ 眼前的小女孩长得一张漂亮鹅蛋脸,酒涡儿明艳讨喜,不正是自封“玉女神剑小精灵”的小淘气娟儿么?焦不离孟,孟不离焦,这个娟儿向与傻大个形影不离,那名痴呆中年男必是阿傻无疑了。 娟儿大剌剌走到阿傻身边,故做俨然道:“你们男人啊,全没一个好东西,姑娘我好心替你做了顶花冠,你却拿来当笑话看,不要就算啦!”说着气鼓鼓地,作势去摘阿傻头上的花冠。阿傻闪了开来,呵呵傻笑道:“娟儿姊姊,你说话好生难懂,什么叫男人不是好东西?” 娟儿听他装傻,登时在他脑门上打了一记,笑骂道:“连这句话都听不懂?你的疯病还没那么厉害,当姑娘不知道么?”阿傻嘻嘻一笑,眨了眨眼,神色装得更加茫然。 娟儿闹了一会儿,却也有些倦了,她挨着阿傻坐下,两人背对着背,同时打了个哈欠。娟儿懒洋洋地道:“你干什么?我打哈欠你打呼,样样事都我?” 阿傻哈欠连连,摇头道:“没有的事,我刚才放屁,你便没放,我哪有你啊?” 娟儿噗嗤一笑,捏了阿傻脸颊一把,道:“贫嘴。” 此时犹在午后,阳光晒过树影,洒在溪水上,远处绿影幽幽,伴着石上清泉,更让人懒性大发,夏日炎炎正好眠,二人相倚,慢慢要睡着了。 阿傻睡眼惺忪,低声问道:“娟儿姊姊,你不练剑了吗?” 娟儿听了这话,睡意尽失,陡地跳了起来,惊道:“哎呀,你不提,我倒忘了,晚上师父要考剑法哪,这可怎么办?” 这个娟儿长到十五岁大,每日里还是迷迷糊糊,她状似鬼灵精,其实心思全都摆到杂事上,真要练武练剑,她小姑娘可是一个心眼都没开,打死动不上半点脑筋。 想起师父平素温儒雅,但打起人来着实厉害,娟儿吓得泪眼汪汪,哀求阿傻道:“阿傻,你可得帮个忙,赶紧替我温习一下,不然晚上没饭吃了。” 阿傻哦了一声,眯着眼道:“没饭吃打什么紧,咱们吃肉丸啊!”说他傻,他又不傻,这阿傻每回遇上旁人求他,老有奇形怪状的话儿推搪。娟儿想起皮肉之苦,哪来的心思斗口,忙哀告道:“好啦,帮姊姊一个小忙,明儿个我买糕儿给你吃。” 阿傻双目喷出精光,冷笑道:“不行,我要上镇赌博,你得帮我遮掩。”娟儿急得跺脚,苦苦告饶道:“随你吧……快帮我把“倒卷珠帘”使上一遍,这招是飞濂剑法第七式,上回师父教我时,你在旁边见过的。” 阿傻嘻嘻一笑,道:“说好啰,明儿个你得带我上镇去赌。”娟儿颔连连,道:“成,你快些把……”话声未毕,阿傻巨大的身一个回旋,刹那间便将娟儿的佩剑抽了出来,动作快捷无比,但见剑光霍霍,阿傻刷刷刷剑出手,霎时之间,已将“倒卷珠帘”连使遍。这招剑法本有女阴柔之气,阿傻虽然身材高大异常,但他外貌俊美,乍然使出,却也有些脱尘之态。 娟儿揉了揉眼睛,嗔道:“快啦!你下手慢些,使得这般快急,谁看得清楚?”阿傻嗯了一声,缓缓使出剑招,他将手腕一抖,先把剑花晃过,尔后右脚向前一伸,左手捏住剑诀,弯身回腰,提剑倒劈而下。正是这招“倒卷珠濂”的精华所在。 娟儿看得心旷神怡,当下抢过长剑,笑道:“这个容易,换我啦!”说着依样画葫芦,也来模仿一番,她将手腕一抖,那剑花只开了半朵,右脚前跨,剑诀却忘了捏,倒劈那记倒是做得煞有介事。她还剑入鞘,笑道:“你来评一下,我做得道地么?” 这招“倒卷珠帘”有两大要诀,第一样在剑花,那是练武人的基本功,腕力不到,剑花自然展不全,急也急不来。再一样要诀便是左手的剑诀了。这剑诀绝非摆着出手拿捏,远近方寸,全靠左手剑诀的指引,便似火枪手的准星一般,娟儿连剑诀都忘了捏,却要如何使得全招式? 阿傻茫然睁眼,摇了摇头,他口齿不佳,也不知该怎么点出症结。娟儿见他不语,当即笑颦绽放,先前剑花绽不全,这下春花绽放,反倒全了。也这么一笑,就衬出娟儿日后定是美人胚无疑。她此时年纪还幼,但几年过后,定如出水芙蓉,当不在她师姐艳婷之下。 只听她拍手欢笑,雀跃道:“好了!我练成啦!这下可以睡觉了!”说着把长剑往地下一扔,又开始歇息了。似她这般疲懒怠惰,今晚一个不巧,说不定会给青衣秀士活活打死。 娟儿练过剑后,便在溪边午睡打闹,一会儿泼水为戏,一会儿拍手唱歌,真把阿傻当玩伴一般。两人直到天色全黑,这才回去吃饭。 二人沿道回山,月轮初生,银光闪耀,映得上雪白一片。娟儿不是多愁善感的人,倒也没什么诗意,她一蹦一蹦地回家,行到练武场旁,只见里头黑漆漆地空无一人,想来艳婷早已回去吃饭。娟儿做了个鬼脸,笑道:“讨厌的师姐,自己还不是个懒鬼,还敢说我?” 自张之越死后,艳婷越来越有掌门人的架式,原本还和娟儿有说有笑,但自长洲归来以后,平日里老板着一张俏脸数说师妹,娟儿听了教训,自是掩耳急奔,这几个月除了游逛市集之外,两姊妹从不一起出门,否则上老是拌嘴吵架,那也真没意思。 此时已在晚饭时分,娟儿自然饿坏了,她携着阿傻的手,便往观里行去。走到观门不远,已听得里头传来说话的声音,那声音好重,似在骂人一般。娟儿心下大喜,低声笑道:“好了,师姐做坏事给抓到啦!” 艳婷平日乖巧听话,行事益发稳重,难得可以看她挨骂,娟儿自然乐到心坎里了,当下忍着腹饥,拉着阿傻,两人偷偷摸摸地躲到了柴房,隔着窥孔偷看堂上情状。 娟儿凑眼去望,第一眼便看到了师姐,只见她立在堂上东,秀眉紧蹙,似在烦恼什么。娟儿暗暗偷笑:“姊姊啊,都叫你每天和我一起玩,你却不听,唉……还不是一样落得挨打?”武林中人高手不多,若要找懒鬼,不分男女老幼,随时可以叫出一大排来,只是懒人虽多,却少有人能与娟儿相比。看她这般能耐,多半能在八大门派中名列前矛了。 娟儿眼瞳溜溜直转,便朝堂上师父惯坐的位瞧去,果见他老人家端坐不动,脸上戴着一幅人皮面具,却看不到脸上神情。娟儿原本嘻皮笑脸,待见师父戴着面具,忍不住微微一惊:“怎么搞得?只师姐一个人在,师父干么戴面具?难道有客人么?” 正看间,阿傻凑过头来,不耐地道:“娟儿姊姊,我肚饿啦!”娟儿向他摇了摇手,低声道:“别说话,里头好象有客人,咱们看看再说。”不知为何,她一见师父戴上面具,心里便有些不舒坦,当下便要阿傻忍耐则个,先把状况查明再说。 ※※※ 娟儿正自猜疑,忽听隔墙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说道:“青衣掌门,你考虑得如何了?” 这人声音好生难听,有如乌鸦一般,娟儿心下一惊,忙又凑眼去看,只见说话那人是个中年男,这人在堂上踱来走去,面色蜡黄,长得着实丑。娟儿凝目再看,只见厅上另有人,一个青面皮老头,一个庄稼汉,另一人却是个油头粉面的少年,约莫十五六岁大小。看那少年不住眼地偷看艳婷的丽色,神色却是有些轻浮。 青衣秀士一向少与武林人物往来,此时忽有名客人到来,已算今年难得的盛会。娟儿心下暗暗奇怪,想道:“明明有人过来作客,师父昨晚怎不先说?” 平常若有客人过来,师父多会请饭馆的师傅上山开伙,整治几桌宴席出来,自己也能趁机大快朵颐,娟儿心下纳闷,眼珠转了转,想道:“真是怪了,到底怎么回事……难道……难道这些人是忽然上山的,连师父事先也不知情?”她平日虽然调皮,人却非常机警,一见情况有异,立时留上了神。 正想间,那黄面男咳了一声,又问道:“青衣掌门,你究竟考虑得如何?可愿意跟我们走么?”青衣秀士听了问话,只低头不语,一旁艳婷接口道:“这位宋二爷,您说的话好难明白。家师好端端的在山上修道,碍得着你们神刀门么?为何非要家师迁住京城?难不成九华山掌门是个岁小孩,连住哪儿也不知晓,却要你来越俎代庖?” 艳婷这两年来颇经历练,与武林大豪对面说话丝毫不惧,看她有模有样,字字清脆,更把“越俎代庖”四字拖得长,自在讽刺神刀门行事不当。 娟儿凑眼去看,只见那宋二爷给艳婷抢白几句,脸色变得更加难看,寻常人若是恼羞成怒,脸色定然红涨,但这宋二爷好似生了肝病,心下气愤,脸色却更加黄了。娟儿却不知道,这人姓宋名德光,外号叫“黄面鬼”,只因练功不慎,误伤内脏,才成了这等蜡黄模样。 宋德光想要出言反驳,却又想不出什么话来说。正气躁间,厅上一个稚气的声音响起,只见一名少年站起身来,笑道:“艳婷师妹责备得是,宋二爷确实说话不当。咱们此番长途跋涉过来九华,一片诚心,只想邀请掌门下山游玩,哪知宋二爷说话过直爽,自然让人反感了。艳婷师妹,我这里替他致歉,还请你海涵则个。” 艳婷芳年十九,这少年年岁甚轻,看模样尚比她起话来老气横秋,口口声声把艳婷唤成师妹,躬身弯腰时目光更是一瞬不瞬,只盯着艳婷的秋水双瞳,做得十分俊俏身段。娟儿看在眼里,心下却是暗暗冷笑:“哪里来的小白脸,真当自己是潘安再世么?人家伍制使喜欢师姐,连性命都可以不要,你想讨我师姐欢心,那可差得远了。” 那少年代人道歉,用意只在讨好艳婷,但这番言语说出,却不免开罪了宋二爷。果听他怒喝一声,大声道:“好你个话直?你这黄口孺如此这般分派是非,眼里还有我家宋大爷么?”话声未毕,那少年身边站起一人,正是先前看过的庄稼汉,只听他微笑道:“二爷别动气,我家小少爷没有恶意的。你神刀门与我祝家庄本为世交,何必为一句话犯火?” 那宋德光听了庄稼汉的说话,面上黄气更加浓浊,冷笑便道:“好,看你鲁教头的面,我便不再多言吧。”那庄稼汉自居仆佣,彷佛是祝家的伴当,其实却是祝家庄的武功教头,此人姓鲁,单名一个裕字,正因祝家受过朝廷册封,主人爵位在身,乃是非同小可的大户人家,鲁裕这才甘心为用,甚且自居下人了。 鲁教头向青衣秀士微微一笑,道:“青衣掌门,我家少爷歉也道过了,场面话也交代了,算是给足您面。这就跟我们走吧。” 这鲁裕语气轻松,其实说话的霸道更在宋德光之上,艳婷听在耳里,如何不怒,正想出言讥讽,青衣秀士却轻叹一声,挥手道:“各位别再说了。在下接任掌门以来,始终专心求道,教化弟,不再过问朝廷之事。这趟京城之旅,还是免了吧。”说着缓缓起身,拱手道:“诸位高贤,恕我待客简慢了。” 耳听青衣秀士下了逐客令,再无转圜余地,鲁裕缓缓站起,双手叉腰,微笑道:“青衣掌门,不看僧面看佛面,铁枪祝老夫人的面,掌门真不愿理会么?” 青衣秀士听他语带威胁,淡淡便道:“祝也好,宋大也好,来者既然是客,焉有强要主人离山之理?还请鲁教头把我这几句话带回去,祝家庄的面虽大,却大不过九华山的祖宗牌位,倘若老夫人还一昧怪罪,青衣秀士不敢失敬,随时候驾接招。”他话声平静,却把鲁裕的话原封不动地挤了回去,登让他发作不了。 眼看鲁裕语塞,祝康是他的小主人,已是不能不出面。他离座站起,微笑道:“青衣掌门别生气,其实祝家庄这回请您下山,也是一番好意。这样吧,既然您嫌京城远,反正祝家庄也在陕北,与您隔不寸许,不如咱们好好摆上一桌酒,向您道个歉、行个礼,您说好么?” 耳听这帮人一股脑儿地要师父下山,反而更让人心存疑窦。厅里的艳婷、厅外的娟儿,姊妹俩心中暗暗诧异,不知这帮人打的是什么算盘。 祝康自信满满,嘴角含笑,只等对方回答。青衣秀士毫不领情,摇头便道:“几位的诚心,本座已然收下。至于那杯水酒,还是不必喝了。天色已晚,本山人丁单薄,未替贵客准备酒饭,还请早些下山吧。” 青衣秀士待人一向平和,甚少露出不悦之情,似他这般说话,已算难得的大怒,艳婷、娟儿见了这情状,心下更感纳罕。不知这些人到底所欲为何,竟让师父如此不快。 宋德光怒道:“青衣秀士,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大伙儿是看你无所作为,有心向善,这才饶过你,你可别自找死,成了武林公敌!”这几句话说出,已近破脸,青衣秀士修养再好,也容不得有人这般上门放肆,当下冷冷地道:“艳婷,替师父送客!” 宋德光冷笑一声,露出了强凶霸道的神气,便在此时,堂上缓缓站起一个矮小的身影,看这人面皮发青,入厅以来始终一言不发,但此时稍一起身,便生一股威仪,看来当是门户宗师,绝非祝康、鲁裕、宋德光之流可比。 青衣秀士见了这个矮小的身影,身微微一震,但语气仍是平淡如常:“高庄主,你十二天将也要逼我下山么?”那矮了。你与那帮匪人的事情,江湖尚未传开。烦请你看在朝廷的面上,随我等赴京一行,免惹大臣猜忌。否则……你也知道下场如何。” 这矮话语气更是自信之至,正是天将府的头牌硬手高天威。 青衣秀士深深吸了口气,道:“我方才说过了,在下不问世事已久,无论天下是否乱起,我也不会背离九华。阁下要是不信,我也没法。”高天威冷冷地道:“我再劝你一次,跟我们走吧。倘使九华山给正道人士除名,你要如何面对列祖列宗?” 眼看已无转圜余地,青衣秀士登时摇头叹息,道:“往日卓凌昭横行江湖,说话也比不上阁下霸道。艳婷,取我剑来。”艳婷又惊又喜,知道师父已要动手,青衣秀士名列武林八大掌门,武功仅逊卓凌昭、方敬一筹,若真发怒动手,定是迅雷不及掩耳之势。 艳婷送上长剑,烛光影动,鞘上“九华山龙吟阁”六字篆更显古拙。青衣秀士手提长剑,缓缓离座,道:“今夜良兴,以武会友,青衣秀士蒙诸位高贤赐教,荣幸之至,哪位朋友上来赐教?”说话间缓缓抽出长剑,嗡地一声响,剑尖微微摆荡,彷如蛇信一般。 天下剑法何止一端,昆仑剑气雄浑,武当剑走轻柔,华山剑法灵飘,九华山则以轻功快剑搭配,江湖上独具一格,青衣秀士手腕一颤,但见长剑摆动,已如盘蛇般旋绕一圈,莫名间厅上便生一股寒气,娟儿虽然躲在隔房,仍感心头惴惴,艳婷人在堂内,更是满身冷汗。 宋德光嘿嘿笑道:“高天威,你上还是我上?”那矮话,忍不住皱起眉头,道:“青衣掌门,咱们这边四人在场,一会儿动手时,你还要分心保护徒弟,说来没有胜算的……” 这个“的”字一出,陡地青光一闪,长剑直往梁上飞去,众人错愕之下,都是抬头急看。便在此时,一个身影如鬼魅般闪过,已在宋德光面前一尺! 这下身法疾如飞箭,快得匪夷所思,正是青衣秀士出手。宋德光满心注意全在梁上长剑,大惊下不及防备,慌忙间提起双掌,便向门面护去,却在此时,脚下给绊了一记,霎时身斜倒,便朝高天威倒下。 青衣秀士武功卓绝,出手时更以心机见长,此时先以长剑扰敌,之后再选宋德光动手,定有什么奇谋妙计。高天威临危不乱,左手扶住宋德光,右掌提起,护住身前,正待去看敌人动静,猛听嘿哈两声传过,跟着传来轰然大响,一名男撞破了窗格,已然倒飞出厅,正是祝家庄的教头鲁裕。 看他壮硕的身竟在一招之间给青衣秀士震飞,高天威不禁又惊又怒,喝道:“青衣掌门,你真要干了么?”说话间全身发劲,真气鼓荡之下,衣衫已然涨起,好似皮球一般。 青衣秀士见了这等异状,却是无忧无惧,他伸手拉过一名少年,温言道:“高兄说话恁煞难听了。兄台既然信不过我的话,那便让祝家少爷来和阁下说,可好?” 眼看祝家少爷落入敌手,高天威恍然大悟,一时气得全身发抖,心道:“都说此人智谋出,果然是条老狐狸!” ※※※ 青衣秀士智谋远虑,动手前早把场内情势看得明白,堂上四人以高天威武功最高,祝家少爷地位最尊,宋德光性情最躁,青衣秀士适才扔出长剑,只为移转众人注意,之后假意攻向宋德光,以这人的暴躁性情来看,若遭暗算,定会不加闪避,反会出手硬拼,青衣秀士武功本就高出此人一大截,一看他拼出双掌,瞬间便以脚法将他扫倒,跟着踢向武功最强的高天威。高天威给这么一阻,青衣秀士便趁机攻向教头鲁裕,伴当保镖一倒,最最要紧的祝家少爷便在掌握之中了。 名好手合围,高天威更是江湖罕见的硬手,哪知青衣秀士从容不迫,转眼间便已扭转劣势,此战胜得如此轻松,除开青衣秀士身形如电,最重要的便是他过人的机心妙算,高天威输得心服口服,只能嘿嘿干笑。 青衣秀士伸手按住祝家少爷的头顶,语气宁和,道:“请高庄主带着几位不速之客,赶紧下山吧。”宋德光大声道:“你……你要拿祝少爷怎么样?” 青衣秀士道:“我先前说了,在下早已不问世事,谁造反,谁当权,一概与我无涉。只是你们硬不相信,我自得找些东西质押典当,免得说话没份量,老是让人取笑。” 他话中之意甚是明白,自是要扣留祝少爷为人质了。那祝家少爷一张面孔惨白无比,原本老对艳婷眉目传情,此时却面无血色,比僵尸还要难看许多。 这模样本来十分好笑,娟儿看在眼里,自该放声嘻笑。只是她见师父无端与那么多客人动手,心中隐隐觉得不对劲,惊怕之间,只睁着一双清澈大眼,在那儿怔怔看着。 ※※※ 情势逆转,高天威却不慌张,森然便道:“青衣掌门,恕在下劝你一句。你若想扣留祝家少爷,不免招惹我四大家族。日后四族长上联手出马,一同上山向你问好,你难道不怕么?” 青衣秀士叹道:“我怕。”宋德光打蛇随棍上,喝道:“那还不把人放了?” 青衣秀士忽道:“婷儿,赶紧收拾细软,咱们要下山。”宋德光嘿地一声,道:“你这是搞什么?早些答应不就成了,干啥和咱们破脸……”青衣秀士微笑道:“宋二爷,我此番离山,不是要去京城。” 宋德光愣道:“那你要去哪儿?”青衣秀士微笑道:“一个看不着你们的地方。”那个方字甫出,猛听一声惨叫,祝少爷的身已向宋德光撞去,此人身分要紧,不能有所闪失,宋德光不敢去挡,只能以双手去抱。高天威看在眼里,已知他要故技重施,登时冷哼一声,心道:“好个青衣秀士,你想声东击西,趁机暗算宋德光?没那么容易!” 青衣秀士仅孤身御敌,堂上还有一个娇弱可欺的艳婷,高天威冷笑一声,运起双掌,便要往艳婷打去,打算以围魏救赵之策,破解青衣秀士的声东击西。 正要动手,忽然面前青影一闪,青衣秀士已至身前尺,高天威大吃一惊,万没料到此人竟是冲着自己而来,此时两大高手相距近,二人内力相互挤压碰撞,一时气流四窜,高天威呼吸困难,慌忙欲退,便在此时,胸口穴道微微一麻,竟已着了敌人的道儿。 高天威武功高强,景泰初年声名远播,哪知竟会着了敌人的暗算?他又惊又怒,急运内力冲破玄关,也是他功力深厚,不过眨眼间,便已打通穴道,正要发怒出招,猛听“啊”地一声惨叫,那宋德光已与祝康一同滚倒堂上,看两人动弹不得的模样,当被青衣秀士下手偷袭,制住了穴道。 高天威脸色难看,才知自己一个粗心大意,又着了人家的阴谋。 此时祝家教头鲁裕倒在厅外,死活不知,少爷祝康也给人擒拿在地,便连神刀门的宋德光也无力再战。堂上除高天威一人以外,所有好手已被剪除。适才敌方四人倘若同时出手,青衣秀士要分心保护艳婷,绝难全身而退,也是为此,他便低声下气,只在伺机出手,循序渐进剪除羽翼,待到高天威孤身一人,已是单打独斗的局面。 青衣秀士叹了口气,道:“高庄主,九华山这个地方,我们是不能待了。我想请你传个口信,便说青衣秀士带着徒弟自杀了,您说好吗?”高天威冷笑道:“你想装死,法还不多么?干啥要我当人证?难不成你怕我通风报信么?” 青衣秀士深深吸了口气,道:“高大爷,我不想杀人,你别逼我动手()。”说着往前站上一步,双手缓缓举起。 高天威审局面,青衣秀士轻功天下无双,廊庑进退如鬼如魅,自己若在屋内与他打斗,已然输了一半,他身为淮西天将府第一高手,应敌火候远非常人可比,心念甫动,脚下便是一个急点,背上用力,轰地一声,已然破墙倒飞而出。 眼看青衣秀士不曾追来,高天威松了口气,正要立定身形,忽然背后一股柔和力道推来,登时止住后退之势。高天威大惊失色:“有埋伏?”他喉头干渴,面色铁青,颤巍巍地转过身去,只见一名高大老者站在背后,看他体魄威武,高天威冷汗涔涔而下,嘶哑地道:“您……您也来了?” 便在此时,厅外教场传来豪迈笑声,一时无数人影现身,高天威又惊又喜,慌忙拱手道:“惭愧,惭愧,几位宗主同临九华,我居然事前不知,可真让我无地自容了。” ※※※ 高天威破墙离开,说来强敌已然退却,艳婷松了口气,正要询问师父内情,忽听门外传来雄浑笑声,却不知又是何方高人驾到。 艳婷脸上变色,正要提声喝问,师父听了笑声,却是目光黯淡。他拉住了徒弟的手腕,轻声道:“婷儿、娟儿,分别的时候到了。日后不管你们身在何处,别忘了师父给你们的锦囊。”说着走到墙边,敲了敲壁板,墙外的娟儿听了这话,珠泪已是盈盈欲坠。 双姝心下明白,每逢过年时,师父总会发给她们师姐妹一个红包,另带一个绣花锦囊,言道他身死之日,便要两姊妹开启来看()。娟儿大悲之下,只想出声叫唤,忽在此时,门外传来一声大吼,道:“青衣掌门,在下山东宋公迈,这里给您问好了。” 艳婷见一名老者走入门来,此人身材高大,入堂时尚须弯腰,体魄着实骇人。她正想缩到师父身后,又听窗外响起笑声,一个尖锐的嗓音道:“掌门啊,我那祝康孩儿着实无用,可真让您笑话了。”艳婷急忙转头,只见一个人影在窗格外隐隐闪动,好似鬼魅一般。 脚步声杂沓,大批好手奔入厅来,艳婷又惊又怕,颤声问道:“师父,这……这是怎么回事……”青衣秀士凄然一笑,摇头道,“孩们,你们要吃苦了。” 艳婷心下大惊,眼看厅里厅外挤满虎豹,个个不怀好意,只盯着她的娇躯猛瞧,那眼神好生贪婪,艳婷生来貌美,对那种目光自不陌生,那是狼,是饿狼的眼色……她尖叫一声,紧紧抱住师父,乞求他的庇护。 朝廷官府,便是天下最大势力,即使强如卓凌昭,雄如怒苍山,若与之正面碰撞,谁不飞灰湮灭?青衣秀士微微苦笑,轻抚爱徒的秀发,眼中露出一丝凄苦。 正教好手合围,饶他聪明变,却要如何脱身?难不成真能化作一只凤凰,冲天遁地而走么? ※※※ 月升中天,凄冷的月光照入空无一人的大堂,几上烛火兀自未熄,只在随风飘摇,望之更为凄清()。 一名少女奔入了大堂,哭叫道:“师父!师父!”先前师父师姐给人包围,娟儿又惊又怕,却又不敢出声,只能压抑声息哭泣,眼睁睁看着至亲挚爱给人带走。 几个时辰前,这堂上还是自己撒娇依偎的地方,现下却再也见不到亲人的影了。此时此刻,哪怕是师父的责备也好,师姐的奚落也好,她都愿意听上千句。娟儿心悬亲人的生死,心酸难忍间,坐倒地下,双手掩面,已然啜泣起来。 泪眼朦胧间,忽然想起师父方才的嘱咐,娟儿心中生出希望,忙从腰间摸出锦囊,急急打开去瞧,但见里面放着字条,上头写着八个蝇头小字:“缘尽爱灭,速投怒苍。”娟儿看不懂上头的意思,更不知怒苍山在什么地方,惶惑之间,再也按耐不住,终于大哭起来。 便在此时,一个傻呼呼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娟儿姊姊怎么了?有谁欺侮你么?” 娟儿听了这话,心中忽感宁定,还有他,还有他能保护自己…… “阿傻!” 她纵身入怀,紧紧抱住阿傻,泪如雨下间,即使幼小如她,也知前所未见的大难已然降临……. 正文 第六章 智敌群雄 怒苍大殿好汉云集,复寨以来,今日正是头领次议事。 忠义堂前名将会,五虎中除了方敬性格孤高、小吕布下落不明以外,其余名猛将尽皆聚会本山。 怒苍再起,重新往日气象,大殿阶下五只石老虎给搬入殿角,殿旁石壁照着先前的商议,便改悬山寨众将的名牌。排名第一为秦仲海的恩师方敬,其次为威震汗国的煞金石刚,其则是开立双龙寨的陆爷孤瞻,其四为秦霸先之、“火贪一刀”秦仲海,其五则为“铁剑震天南”李铁衫,其六为内堂的“天权堂主”项天寿,再下则是前锦衣卫枪棒教头郝震湘、“密十一”头领和尚止观、“红粉麒麟”言二娘、解滔、常雪恨、煞金麾下五名忠心番将、陶清、哈不二、欧阳勇等人,共计一十四名汉军头领,五名番军彪将。 大殿高台本已破败,秦仲海看着不顺眼,性命人拆除,台上也不再摆设大位,只如寻常大户人家厅堂模样,左右对置十来张桌椅茶几。眼前众家好汉各有来历,有的甚至语言不通,但诸人心下明白,此番各方豪杰能再至怒苍相会,仗的全是秦仲海舍命举事,煞金、陆孤瞻等人虽不明说,但心里早已认定秦仲海是本山之主,只等他立下大功之后,便要公开推举,让他稳坐头牌山主的大位。 只是山寨虽有虎将,却不能没有智谋远虑的谋士入伙,当年怒苍山两大军师,合称左龙右凤,乃是山主秦霸先的左右手。这两人滔武略,聪明绝顶,在寨中地位高绝,除秦霸先本人外,便属他二人地位最高,权柄也重。前夜秦仲海听了煞金的说话,问明青衣秀士与本山的渊源,赫然发觉他便是当年的右凤唐士谦。 秦仲海当年簧夜寻访卢云,自然深知智囊的要紧,得知此事后,自是大喜欲狂,次日便找齐众将会商,打算即刻启程前去九华山,也好探听青衣秀士的心意。 ※※※ 此刻厅上众将云集,只秦仲海尚未到来,诸人便在殿中闲谈等候,常雪恨午睡方醒,顶着蓬发乱须,搓*揉惺忪睡眼,匆匆奔入殿来,眼看一人背对自己,随手拉了过来,问道:“今儿个是干什么?怎地把大伙儿都找来了?”他问了两句,那人却不回话,常雪恨嘿了一声,把话再说了一次,却听那人骂道:“加里拉歪歪儿!” 秦仲海吓了一跳,急忙去看,眼前这人体格壮硕,容貌不似中原人士,却是煞金手下番将古力罕,乃是腾腾一家的大哥。他听不懂常雪恨问些什么,耐不住烦,便自出言来骂。 常雪恨听了番话,自也茫然不解,问道:“家里拉什么?拉屎吗?” 正疑惑间,一人哈哈大笑,走到常雪恨身边,道:“常兄弟,人家拉你奶奶,你还挺开心的啊!”常雪恨呸了一声,回头去看,但见说话之人容貌威武,身穿胄甲,正是秦仲海,看他身边站着一名美娇娘,身穿淡紫绸缎罗裙,却是言二娘。 常雪恨正要开口去骂,秦仲海却已坐了下来,跟着向堂中一名男点头示意,看那人身材高大,满面怒容,却是“煞金”石刚。他咳嗽一声,道:“人到齐了,请诸位就座。” 常雪恨啊了一声,知道众人立时要议事,他左右探看,忽见一名美艳女坐在西,却是古力罕的妹妹宁宁罕,他嘻嘻一笑,便即晃了过去,凑着美女坐下。 才一坐定,便听石刚道:“此次寻访左龙右凤,为表诚心,须得秦将军亲自过访。诸位身怀绝艺,谁愿与秦将军一同下山?”常雪恨哪管什么龙凤乌龟,他闻到宁宁罕身上的香气,只感全身发软,当下挤眉弄眼,做出浪风情,微笑道:“小姑娘,天气不坏啊。” 宁宁罕见他模样低俗,不愿多加理会,只睁着一双水瞳大眼,静听石刚说话。常雪恨哼了一声,心道:“你这番女又听不懂汉话,装什么正经。” 他咳了两声,正想再说,却见堂中一人缓缓起身,问道:“敢问石将军,左龙右凤失踪已久,咱们有何线,却要如何寻访他们两位?”这人神态沉稳,身形却甚滑稽,正是“金毛龟”陶清。眼见宁宁罕神情疑惑,似不认得这人,常雪恨有意搭讪,便道:“他是金毛龟陶清,来,我教你说汉话,龟……金龟……” 宁宁罕睫毛轻轻一眨,转头望向常雪恨,霎时露出了如花笑容。常雪恨看得心旷神怡,伸手朝自己指了指,笑道:“公,叫老公。”说着眯起了眼,朝秦仲海等人指了指,讪讪地道:“龟……他们全是龟……”眼看宁宁罕樱唇微颤,口唇欲动,常雪恨更是欣喜若狂,涎着一张脸,等着佳人出言叫唤,也好怡然自得一番。 猛听啪地一声大响,常雪恨脸颊高高肿起,那宁宁罕走入场中,挨着石刚高大的身躯,腻声道:“干爹,那人好生无聊,一直风言风语的,女儿能不能换张位坐?”语音清脆,说得却是一口道地的汉话。常雪恨没料到她懂汉语,一时惊得呆了,心下只是叫苦连天。 石刚大踏步走来,喝道:“大胆正经事,你怎敢趁机滋扰宁宁?”他把拳头握紧,冷冷地道:“看在老陆的面上,给你个自新良机。方才咱们说什么来着,你给重述一遍。”常雪恨吓得全身发软,慌忙道:“我那个……你……你娘要抓龟……” 石刚拳头抡起,作势欲挥,怒道:“好好的左龙右凤,什么时候变成龟的?混蛋东西!”常雪恨出身双龙寨,哪知龙凤名号,那煞金又是满口北方乡音,他闻之不清,惨然叫道:“别打我啊!什么酌龙油凤的,可是菜名么?可我只听过油鸡啊!” 众人闻言,登时哄堂大笑,常雪恨出身双龙寨,行径如此丢份,陆孤瞻、解滔、郝震湘等人都是面红耳赤。解滔是个乖觉的,他急于挽回双龙寨的颜面,沉声便问:“陆爷,都说左龙右凤乃是本山两大支柱,属下耳闻已久,却不曾得知详情。您老人家可否解说则个,也好解开属下心中的疑惑。”他说话十分得体,仪表又修饰得整齐端正,宁宁罕看在眼里,登时发出赞叹,常雪恨适才吃了闷亏,此刻犹在留心美女举止,一见她对解滔的这番神态,登感嫉火焚烧:“死火眼的,来日别落入老手里,要你大大出丑,连裤也没得穿!” 陆孤瞻听得下属发问,忙道:“解兄弟问得好。当年本山左军师姓朱名阳,道号潜龙,右军师姓唐,双名士谦,外号“凤羽”,这两人神机妙算,智谋出,兵法道术无一不通。可惜当年神鬼亭一役之后,踪影全失,再没人见过他们了。” 陆孤瞻识渊博,乃是五虎中仅有的儒将,智谋胆识称雄江南,解滔与郝震湘听他十分推崇龙凤,都是哦了一声,想来这两位军师定有过人之处,才能让陆孤瞻如此佩服。解滔面露神往之情,赞叹道:“这两位先辈若在山上,那可是十分快意之事了。” 陆孤瞻微微一笑,道:“左军师虽然不见踪影,但右凤却在掌中。” 解滔闻言大喜,登即拍手道:“这凤军师在哪儿?陆爷快快请说!” 陆孤瞻微笑道:“各位识得青衣秀士么?” 众人心下奇怪,好端端说着左龙右凤,却怎地忽然提到此人,不由得一脸诧异。解滔吃了一惊,忙道:“他是九华山的掌门啊!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可与山寨有旧么?” 陆孤瞻微笑道:“你可知他为何要戴着一幅人皮面具?”解滔心念一动,若有人长年遮掩本来面目,定是怕给人认出他的面貌,他心下一醒,颤声道:“难道…难道他便是右军师?” 陆孤瞻笑道:“没错。他便是右凤唐士谦,当年山寨里的第把交椅。” 此言一出,众人都是哗然,青衣秀士剑法独步,轻功更是傲视宇内,乃是名门大派的掌门,谁知他竟然是昔年怒苍山的右军师,一时间难以置信,在那儿议论纷纷。 煞金见众人各有怀疑,便道:“诸位不必疑心。唐先生进士出身,历任翰林院修撰、左都御史等官,他官职显赫,曾蒙先皇赐下凤羽,亲手插上顶戴,是以有个外号,叫做“御赐凤羽”。”常雪恨惊道:“***,原来是个大官,那他又为何做土匪?” 言二娘啐了一口,道:“大胡口无遮拦,谁是土匪了?”常雪恨嘿嘿冷笑,正要反唇相讥,解滔是个懂事的,在酒宴上见了她与秦仲海的神色,早知他两人关系深刻,常雪恨若要满口粗话,招惹佳人,不免冒犯了猛虎,当下一把拉住,要他安静闭嘴。 煞金没有理会常雪恨,又道:“这位唐先生是个弱书生,阖山中只他一人全无武艺,但他攻于心计,长于谋划,对朝廷情势了若指掌,便给大都督拜为右军师。”说着眼望止观,道:“沐先生,我说得没错吧?” 止观是昔年的军机头目,自然无事不晓,这沐字便是他出家前的俗姓。只见他微笑点头,道:“石将军所言不错。山寨毁败后,唐先生从此退隐遁世,求道于九华。数十年过去,终于练成绝世武功,成为正教八大掌门之一,号为“青衣秀士”。” 众人闻言,都是议论纷纷,秦仲海早知详情,此时便只微笑不语。解滔忙问道:“青衣掌门出身怒苍,难道武林正教都不知晓么?” 陆孤瞻眉头深锁,道:“你这话说到了要紧处。咱们此番离山求教,便是怕这帮人抢先一步,把他劝走了。”常雪恨惊道:“怎么?八大门派的兔崽会招他入伙么?” 陆孤瞻颔道:“当年朝廷招安,唐军师面上虽给说服了,其实心里早已心灰意冷,便向咱们几位上将告明心意,说等大事底定,大家有了归宿,他便要隐姓埋名,上山求道。后来他果然出家离尘,从此不再过问山上的事。”他叹了一声,又道:“也是他退隐之心甚是坚决,当年唐先生拜师求艺时,便曾应允九华山前代掌门,言明他不再与旧日弟兄牵连。此后他多行善事,行侠仗义,赢得正教中人的敬重,待他接任掌门之位时,少林方丈与武当掌教还曾应邀观礼,丝毫不以他的出身为意。” 众人听了这些典故,心下都感不祥,照此观来,此番怒苍再次举事,青衣秀士未必愿意再次上山,说不定还会给名门大派拉拢过去,反来对付自己人。哈不二惊道:“那咱们手脚可得快点,要是少林和尚抢先了一步,那局面就玩完啦!” 秦仲海见众人议论纷纷,当下不再多言,自行往厅中一跨,沉声道:“诸位,此番下山,谁愿与某同往?”常雪恨第一个冲了出来,大声道:“我要去!我要去!人家刘皇叔有伏龙凤雏,我们也有潜龙凤羽,***,人家一个人就抓了两只,快活得什么也似,咱们可快快去抓一只回家!可别给人家抢走了!”众人听他说得粗鲁,忍不住大笑起来。李铁衫笑道:“咱们这位小朋友办事挺来劲儿,看来倒是个帮手。” 陆孤瞻皱眉道:“李兄却不知晓。这小往日多爱坏事,上次在山东还失风被捕,这回秦将军要去干正事,万万不能携他同往。”前回常雪恨给押在山东省城,刚巧不巧,正是与卢云同牢为友,秦仲海虽与卢云相熟,却也不知此节。 常雪恨啐了一口,道:“陆爷你不知晓,这回秦将军下山远游,倘少了我小常,那是办不成事的。”陆孤瞻哦了一声,道:“你又有什么能耐了?” 常雪恨道:“你们听了,一来我能解闷开心,秦仲海上要去风月之地,少了我这因头,不免玩得不快,到时心头苦闷,难免生出病来,他人都生病了,如何抓得住龙凤?再说我酒量不坏,一上若遇上江湖好汉的鸿门宴,咱还能替他挡酒消灾,让他安安心心抓龙捕凤,你说咱有这两样好处,还能不陪他下山么?”他左一句抓龙,又一句捕凤,直把两大军师当作禽兽看待,众人听在耳里,都是皱起眉头。 解滔心道:“常兄弟平日里乱七八糟,我看秦将军外表粗暴,定也是流氓一般的人。这两个人物混在一起,不知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来,这“九命疯”还是别去得好。”正想开口劝阻,哪知秦仲海已然哈哈大笑,他本怕上气闷,听得常雪恨有意同去,登时大喜,只听他道:“难得常兄弟这番好意,我怎好推拒呢?咱们快快走吧!” 常雪恨奔到秦仲海身边,霎时淫笑道:“宜花楼!冲啊!”两人嘻嘻一笑,便要离山。 忽听一名女喝道:“且慢!我也要去!”众人听她声音中气不足,却是言二娘。秦仲海心下大惊,慌道:“二娘身不曾痊愈,还是不要去了。” 言二娘瞪了常雪恨一眼,摇头道:“不成,你们两人混在一起,定会做出禽兽不如的事,我非跟去不可。” 陆孤瞻与石刚对望一眼,两人都感莞薾。言二娘与秦仲海相互爱慕一事,寨中早已传开,若有她一同前往,秦仲海做起坏事来不免多有忌惮,二人心念及此,当即异口同声:“如此甚好,不如项堂主、陶兄弟也一块去吧!到时若有什么情况,也好有个照应。”以陶清行事的稳重,项天寿的高超武术,到时上若有什么危机,定也能化险为夷,平安渡过。 此行人数众多,又是怪异光头,又是凶狠婆娘,上少了花头,定会气闷无比,秦仲海与常雪恨苦着脸,只在那儿唉声叹气。 ※※※ 当下秦仲海领头,率同言二娘、陶清、项天寿、常雪恨等人,浩浩荡荡地往九华山出发。这些日他人不在山上,便请陆孤瞻代为主持局面,止观在旁襄赞。这两人都是智能深湛之人,料来定能不负所托。至于山寨巡防、教练士卒的重任,自由“煞金”石刚领头,李铁衫、郝震湘两人陪同帮办。为防上有甚意外,陆孤瞻另请解滔下山,陪同众人前去九华山,上若有什么大事,“火眼狻猊”轻功了得,自也能来往传讯,不至受困。 众人晓行夜宿,一朝九华山而去,只等遇上青衣秀士,便要恭请他回山任职。 上项天寿细细解说青衣秀士的过往事迹,众人方知昔日山寨风貌。过去左龙主外,右凤主内,一掌军政,一握枢机,两人各有所长,各有所司,从不干涉冲突。这青衣秀士主管山寨防务,凭着一己的聪明才智,为山寨制造了无数器械火炮,更料理得内外钱粮一应俱全,使众家好汉毫无后顾之忧。 秦仲海听得暗自点头,想道:“难怪过去山寨固若金汤,朝廷攻不下,原来是有这等人材在运筹幄。嘿嘿,我爹爹能有这等豪杰相随,真是不枉一生了。”其余众人心仪之余,想起见面在即,无不大为兴奋。 项天寿知道青衣秀士性特异,若要请他回山,不免多费周章,问起秦仲海有何妙策,却听他冷笑道:“心诚则灵,哪要什么计策?人家刘备顾茅庐,把诸葛亮弄了出来,青衣秀士若是推辞不出,老便要顾茅庐、千顾茅庐、万顾茅芦,直接住在他家里,看这老家伙出是不出?” 项天寿苦笑道:“将军这番求贤若渴的心意,真是叫人感动万分啊!” ※※※ 九华山位于陕北,与怒苍山同在一省,说来程不过数日。这日午后来到甘泉府,离九华山脚不远。只是此际已在申牌时分,若要贸然上山过访,会面时恐怕已至晚间,说来为失礼。陶清便道:“秦将军,我看不如这样,咱们今晚先歇一歇,明早我持你的名帖,先去探听人家的心意,你说可好?”秦仲海自知陶清行事稳重,天幸有他同来,诸事自多便利。当即喜道:“好!便这么办理!” 众人安排妥当,便到镇上一处客店打尖,要等明日再行过访。言二娘与项天寿正自安顿住处,那常雪恨却是个好酒如命的人,只见他冲向酒保,大声怒喝:“***!快给老拿酒来!” 那酒保见他满脸胡须,凶神恶煞一般,忍不住吓了一跳,道:“客倌要什么酒?”常雪恨喝道:“取坛白酒出来!再给老送上只大碗,炒几个热炒!”那酒保心下暗自害怕,连忙送上酒菜。 秦仲海早感喉头发痒,一看常雪恨弄了酒菜,便也一屁股坐来,笑道:“原来常兄弟也是酒国高手啊!咱们可真是知己了。”常雪恨耸了耸肩,懒懒地道:“高手未必,不过与老兄相比,只怕还胜过那么一点。”秦仲海嘿嘿冷笑,常雪恨竟敢在他面前如此说话,那不是自找死?当下伸手搭上肩头,笑道:“老弟这般厉害啊?那醉八仙会不会?”说话间解滔也已过来坐下,秦仲海却不理会,只与常雪恨低声说话。 常雪恨眯起了眼,满面高傲,道:“醉八仙俗得佷,咱们江南时兴猜酒令,那可雅多了。”秦仲海奇道:“行酒令?怎么个玩法,说两句听听。” 常雪恨用力咳了几声,朗声道:“听了!王家姑娘穿青裙,李家老娘换衣裳,快快,换你了……”秦仲海听他言语下流,忍不住又惊又喜,道:“这是什么鬼东西?” 常雪恨嗤嗤淫笑,道:“你要这样接,侯府小弟破裤档,张府老爷脱落裤,咱们这酒令讲究声韵对仗,选词嘛,随你说成语俗话,还是他***诗词歌赋,无一不可。”秦仲海笑道:“这个够粗俗,对老的调儿。”两人手持酒杯,淫笑连连,登时污言秽语地说了起来。 ※※※ 所谓酒令,自古便是人欢饮聚会的助兴游戏,古诗云“城头稚传花枝,席上搏拳握松”,便是描述行令的情趣。若遇上卢云、顾嗣源这般才士,自有“白毛分绿水,红掌拨清波”这般诗雅辞达的名句应景,但秦仲海与常雪恨这两个流氓粗俗无,能有什么好话出来,二人大声嚷嚷,都是些“女儿哭,嫁个男是乌龟”、“老娘笑,闺房冒出只猴”之类的低俗言语。 解滔坐在一旁,早已听得面红耳赤,他左右探看,只见店中客人无不朝他们这桌望来,脸上还挂着一幅笑,想来定在嘲笑他们。解滔唉声叹气,心道:“常雪恨这小,以前独个人搞不出什么花样,现下给他遇上秦将军,两人一般低俗,真个投缘了。唉……这两人形状恁煞难看,我可得换桌坐坐。”心慌之下,急忙坐到另一张空桌,跟着叫了酒菜,只在那埋头苦喝,对秦常二人直做不识。 常雪恨见他躲了开来,登时一举冲上,指着解滔怒喝道:“嘿!你这是做啥?怎地一个人溜得老远?”解滔低下头去,咳嗽不断,哀叹道:“我伤风头晕,想要静一静。” 常雪恨大声道:“静你个大头!你昨日里生龙活虎的,伤个屁风?想要静,除非先对了老的酒令!”解滔见四下客人指指点点,连忙低声道:“对就对,你说话小声点。” 常雪恨扯开嗓门,喊道:“听好啦!左边肉肉是棒槌,你给我对!”解滔惊道:“什么棒槌铁锤的?这……这算是什么酒令?” 店中酒客听得这下流言语,忍不住皱起眉头。秦仲海却是大喜欲狂,哈哈大笑:“哎呀!解兄弟外貌斯,怎么才这般差劲,连这令儿也对不出来。”他摇头晃脑一阵,道:“你们给老听啦!“左边肉肉是棒槌”,便该答道,“右边肥肥是乌龟”!” 常雪恨是个不无术的盲,听了秦仲海的回答,登即仰头狂笑:“好!好一个右边肥肥是乌龟!妙啊!”霎时竟然鼓起掌来了,秦仲海洋洋自得,在那儿抱拳答谢。 店中客人听了这两人的对答,谁不大惊失色?众人议论纷纷,只在打探这群无聊男的来历。解滔满脸羞愧,只管低头不语。 秦仲海兴致高昂,笑道:“我帮解兄弟答了,可有什么奖赏?”常雪恨望着解滔,怒喝道:“火眼的!你这小才差,丢尽了双龙寨人马的脸,他***该罚一杯!”说着塞过一只大酒碗,暴喝道:“快喝!” 解滔苦笑道:“你们别胡闹了,明早咱们还要赶哪!” 常雪恨气得吹胡瞪眼,他挥舞铁拳,怒道:“你不喝么?莫非看不起老?”解滔怕他闹事,忙道:“喝就喝,你乖乖坐着,可别乱来啊。”当下举起酒碗,咕噜噜地灌下。 ※※※ 却说言二娘安顿好行李,自与项天寿、陶清走了出来,人听得外头店中喧哗,似有人在那儿胡闹。陶清皱眉道:“这好象是秦将军的声音?他们在做什么?”言二娘哼了一声,知道秦仲海素行不良,此刻多半在带头捣蛋,当即走入堂上,要狠狠数说他们一顿。 言二娘行入堂中,正要提声怒喝,却见秦仲海与常雪恨两人安安静静的对饮,只有解滔一人满脸通红,在那儿大声叫嚷,好似醉眼朦胧的模样。言二娘吃了一惊,这解滔平日模样斯,行止稳重,哪知稍稍离山,便成了这幅鬼模样,看来陆孤瞻定是少了管教。 那解滔不知喝了多少酒,只见他手指着九命疯,大声道:“可恶的家伙,你这混蛋每日里专来欺侮我,现下换我出令了,你给乖乖接着!”只听他摇头晃脑,唱道:“美人儿,赛西施,浓妆艳抹两相宜,你给我答!”他略高,说话稍为雅,行的酒令自有两分诗韵。常雪恨听了令,却只嘻嘻一笑,道:“这有什么难的,听好啦,“王八蛋,比龟蛋,油炸清蒸都完蛋!你给我吃!””秦仲海听他回的妙,霎时放声大笑。 言二娘听他们口无遮拦,赫然怒道:“你们在讲些什么?这等无聊话也敢说!” 秦仲海见言二娘来了,一时吓得满身冷汗,想起自己已是山寨中的要紧人物,忙装作神色俨然的模样,伸手朝解滔指去,沉声道:“解兄弟喝多了,人在兴头上,咱们不忍坏他酒兴,只得在这儿照料相陪。”说着凝目望向常雪恨,道:“常兄弟,你说是么?” 常雪恨急忙颔,帮腔道:“是啊!都是解兄弟言语下流,举止卑鄙,害得咱们好生丢脸,现下全在帮他收拾呢。”这两人好不奸恶,不说自己喝酒胡闹,却把罪名往解滔身上一推,自己全不担半点责。言二娘心下起疑,问道:“解兄弟,你真的喝多了么?” 解滔醉眼惺忪,斜视着言二娘,忽地冷笑道:“陈皮梅,和稀泥,黑泥料底豆渣皮,看了难堪!”看来真是喝多了,这几句话都在嘲讽言二娘徐娘半老。言二娘听他调笑,如何不怒,喝道:“软脚虾,浸油炸,红光粉面烂泥肚,吃也白痴!” 解滔怒道:“你敢骂我?”言二娘脾气暴躁,有什么不敢的?大怒之下,**踢来,解滔已然着地滚了出去。言二娘正要补上一脚,忽见解滔酒气上涌,呕地几声,秽物大口喷出,只见左一滩面渣,右一洼烂汁,左右摆头间,转眼便把自己陷在吐堆里,一时臭气熏天。言二娘尖叫一声,急急往后闪开,险些给秽物弄脏了罗衫。 店中客人见了秦仲海等人恶形恶状,心中已感害怕,此时又见恶婆娘打人,吓得面无人色,全数夺门而逃。陶清见大姊兀自气愤,上前劝道:“大家都是自己人,快别这样了。”这解滔是双龙寨新入伙的好汉,便看在陆孤瞻的面上,也该让他分,绝不能趁他醉酒时责打,陶清是个晓事的,便急忙上来劝阻。 ※※※ 项天寿捏着鼻,扶着解滔喝了醒酒汤,热汤入肚,神智已然清楚,他见自己满身污秽,言二娘又是满面怒气地望着自己,解滔不知所以,心下只感骇然。 正想去问秦仲海,忽听店门口马嘶声响,一人喝唤道:“快!明日大会便要召开了,咱们可别迟啦!”众人听这话声好急,各从窗口望外,只见匹高头骏马行过店门,身上打扮却是点苍山的人。 秦仲海等人心下一惊,他们此时业已造反,说来是武林正道的公敌,点苍山位列武林八大门派之一,自与怒苍山是敌非友。秦仲海不动声色,便向项天寿、陶清使了个眼色,人一起行到街边观看。 才到店门,便听人声马鸣,街道中又有几骑飞驰而过,马蹄践踏,只惊得姓仓皇走避。陶清心下一凛,走到秦仲海身边,低声道:“此处是九华山脚下,怎会有武林人物在此骑马奔驰?不看僧面看佛面,他们这般无礼,岂不轻看了青衣秀士的名头?” 武林中人约定成俗,来到其它门派附近,必当偃旗息鼓,尤其不能招惹姓,哪知这些人行径居然嚣张若此,秦仲海看在眼里,自也暗暗奇怪。 过了一会儿,不见飞骑过来,秦仲海心下隐隐觉得不祥,皱眉便道:“看这等势头,可别是九华山出了什么事,事不宜迟,咱们须得连夜上山。”吩咐诸人准备兵刃家伙,不顾天色将晚,便即延道入山。 ※※※ 行入山道,上羊肠小径,满是岔,众人走走停停,着实找不到去处,好容易遇上乡民,言二娘急忙上前,问道:“敢问大哥,可知九华山龙吟阁在山上什么地方?”那村民哦了一声,上下打量她几眼,见她唇红齿白,容色秀丽,心下有些好感,便道:“这位少奶奶,您找青衣菩萨有何贵干?” 秦仲海知道言二娘生性老实,多半说不了谎,便要凑来说话,那乡民见他横眉竖眼,还没开口便已十分怕人,一时双手连摇,连连向后退开。秦仲海呵呵笑道:“老兄别怕,咱们这趟是来还钱的。只因青衣掌门借了我千两银,上回又来得急,没把道记清楚,还请您指点去。”一听是来还钱的,那乡民哦了一声,换上了俨然脸色,道:“看不出来啊,你等外地来的,居然也受过青衣菩萨的好处?”说话尾音提高,却是打起官腔来了。 常雪恨凑了过来,奇道:“你怎老是唤他做菩萨?青衣秀士有法力么?” 那乡民道:“青衣菩萨虽无法力,但慈悲心肠与菩萨无二。他向来体恤姓,每逢收成不好,来春便会给我们种仔耕作,绝不让村民典押土地。正因如此,这一带的姓安居乐业,家家有地耕,无人沦为佃农。大家感念恩德,当然叫他做菩萨啦!” 秦仲海倒不知青衣秀士如此受姓爱戴,他暗暗点头,想道:“好一个青衣掌门,这般干法,可连朝廷也比下去了。”眼看天色将黑,众人不再多言,言二娘细细问过龙吟阁去处,便即启程上山。 一行去,只见两旁道灿烂锦绣,夕阳西下,更照得奇花异草缤纷艳丽,言二娘左右探看,心下赞叹:“唐先生还是这般神奇,总是为人所不能为。” 众人纷纷点头,先前山脚风景恶山恶水,荒芜干燥,哪知山上却花木扶疏,满是奇罕树种,想来定是青衣秀士栽种而成。 秦仲海指着一片树林,道:“大家看那儿!”众人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只见好大一片树林,树上满是奇珍异果,似桃非桃,似果非果,尽皆罕异。 秦仲海道:“九华山物产富饶,名满天下,京城里的王公贵族,逢年过节时都会差人来买九华山的灵芝糖、人参果、蟠桃茶,看来便是这处树林了。” 常雪恨笑道:“人参果?就在这片树上么?”秦仲海耸了耸肩,道:“这就不清楚了,不过我听人说过,这人参果一个值得两银,好似吃了会延年益寿,还有壮阳补身之类的奇效。”常雪恨听得壮阳二字,心下大喜欲狂,当下冲进树林,立时往树上攀爬。 项天寿怕他闯祸,大声道:“常兄弟快快下来吧!咱们上山有正事,你别要胡闹了!” 常雪恨哪里肯听,猛见树上结了一棵拳头大的果,红亮亮地娇艳欲滴,好似香甜可口。常雪恨喜道:“壮阳了!”他这人平日里甚是节省,要他花钱买书读书,半点也舍不得,生平积蓄全都用在吃喝嫖赌四字箴言上,听了滋补壮阳,那是欢乐之源,自然乐不可支。凑上鼻一闻,更觉果清香无比,他心下大喜,想道:“这般香,吃了定然不得了!”霎时淫笑连连,便要伸手去摘,猛见那果颤抖一阵,忽地往旁让过,竟尔闪了开来。 常雪恨吃了一惊,心道:“***!这果居然会走!”急忙伸手去抓,那果却四处飞跃,逃得更加快了。 秦仲海等人见他在树上飞来跳去,心下都是奇怪,纷纷问道:“你在干什么?” 常雪恨怒吼连连,喝道:“我在捕果!”秦仲海与众人对望一眼,奇道:“捕果?”从来只听过摘果,什么时候会用到“捕”这个字? 猛听常雪恨叫道:“我抓到了!抓到了!”言二娘劝道:“这果栽种不易,又是人家山里的东西,你可别胡乱吃了。”常雪恨哪里肯听,只喀啦啦地啃了起来,跟着跃树下地,朝秦仲海等人走来。 秦仲海笑道:“好吃么?”常雪恨吐出几口果肉,骂道:“闻起来香,吃起来却难吃得紧,比狗屎还臭。”项天寿闻言一奇,道:“你吃过狗屎么?” 常雪恨骂道:“老打个比方,你啰唆什么?”说话间,他忽地跳了起来,颤声道:“这果咬我!”众人大奇,道:“什么果咬你?” 常雪恨张开大嘴,只见他舌头已然高高肿起,好似真给什么物事咬了一口。秦仲海惊道:“***,果有毒,咱们快快上山!”常雪恨嘴里肿得黑胀异常,定已中了奇毒,倘若不得解药,怕有性命之忧。 众人背起了常雪恨,运起轻功,急急往龙吟阁而去,常雪恨趴在解滔背上,含糊不清地道:“混帐东西!居然陷害我!老操青衣秀士祖宗十八代……”他口齿不清,却仍咒骂不休,不曾少歇。解滔喝多了酒,兀自头晕脑胀,听了许久,心下着实不耐,忍不住骂道:“听说九华山开山祖师也姓常,你再这般操下去,怕骂到自个儿祖宗了。” 常雪恨大怒,喝道:“我先操你姓解的祖宗!”说着污言秽语地骂了起来,解滔叹了口气,只运起轻功,快步向前。言二娘翻起了白眼,心道:“老天保佑,最好把这讨厌鬼毒死了,也算替咱们山寨除害。” ※※※ 行过练武场,见到了一处宅院,看这建筑不俗,好似庙宇一般,想来便是九华山龙吟阁了。众人行到门口,却见门户紧闭,彷佛四下无人。秦仲海使了个眼色,陶清立时走上,叩门道:“有人在么?”敲了良久,却不见有人。他毫不死心,又打了一阵,仍是无人应答。 陶清摇头道:“看来真个不巧,青衣掌门不在山上。”解滔急道:“可咱们常兄弟又中了毒,这要如何是好?”众人见常雪恨脸色黑漆,全身不住颤抖,看来若无解药,真会伤发毕命。 秦仲海沉吟道:“说不定他屋里有解药,情况紧急,咱们只好进屋去。”当下举起铁脚,便要往大门踹落。 猛听一人急急叫道: “别踢!别踢!这就来了!”众人回头急看,只见一名老汉奔了过来,身旁还跟着几个妇女孩童。那老汉见了秦仲海等人,慌忙鞠躬,神态甚是害怕。陶清忙道:“这位老丈,咱们是青衣掌门的朋友,今日特来上山拜访,敢问掌门仙踪何在?” 那老汉抹去额上冷汗,道:“老头听山脚开店的说了,前些日山上来了几个武林人物,把掌门请下山去。只因他走得急,事前也没交代老头,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哪。” 秦仲海吃了一惊,道:“武林人物?来的人是少林和尚么?” 那老汉摇头道:“对不住了,老头是山脚的乡民,专帮掌门打理房舍,什么武林人物,咱们一个也不相识。”秦仲海见这几人下盘虚浮,不似身有武功的模样,看来真不是九华山的门人,他与项天寿对望一眼,都是摇了摇头。秦仲海踌躇片刻,问道:“敢问老丈,九华山还有两名小姑娘,一个叫做艳婷,一个叫做娟儿,她们人上哪儿去了?” 那老汉道:“掌门下山时,大师姑跟着走了。小师姑却不知跑哪儿去了。这两位师姑平日里待人和气,模样又生得标致,大家都好生欢喜她们呢……”秦仲海见他说话不着边际,又看常雪恨面色发黑,不能再拖,忙道:“老丈,咱们这位朋友吃了毒果,现下命在旦夕,青衣掌门又不在山上,这可要如何是好?” 那老汉走了过来,朝常雪恨面色一望,颔便道:“我看他面色发黑,八成是偷吃了蟠桃甲虫,这毒伤不难解救。几位大哥莫要操心。”众人闻言一惊,齐声道:“蟠桃甲虫?” 那老汉点头道:“只因不少歹徒经常前来偷吃王母蟠桃、人参仙果,青衣掌门便在树林里养了些甲虫,以来防备。这些虫长得与蟠桃一个样,平日咱们若要分辨,需用火烛试探,才能分出真假。”众人听了这话,只感匪夷所思。常雪恨嘿了一声,含浑地道:“难怪那果好腥好黏,壳又生硬,吃起来臭得不得了,原来是***甲虫,**他甲虫祖宗……”一时骂得声嘶力竭,气喘吁吁。 那老汉见众人各有惶惑之意,便道:“诸位莫要担忧,你们既然是青衣掌门的朋友,老头就不能见死不救。”说着唤过一名孩童,往他肩上一拍,道:“去救人吧!” 言二娘奇道:“这孩懂得医术么?”那老汉摇头道:“不懂。” 言二娘茫然道:“那他要怎么救人?” 那老汉笑道:“少奶奶别慌,他随身带着解药。” 眼见那孩童衣衫褴褛,身无长物,模样甚是天真,哪像身怀灵丹的模样,忍不住都是起疑。项天寿怕那老叟昏庸,到时反而加重常雪恨的病情,便蹲下身去,向那男孩道:“小弟弟,你真会救人么?”那男童大声道:“当然会!”项天寿皱起眉头,低声道:“人命关天,小弟弟可别信口开河。”那男童嘻嘻一笑,大声道:“我正是要开河!” 众人心下一奇,正要发问,猛见那男孩跳到常雪恨面前,跟着解下裤档,竟尔对着常雪恨的大脸尿了起来,言二娘又羞又惊,连忙呸了一声,别开头去,不敢再看。 常雪恨可倒霉了,此时倒在地下,难以动弹,便给尿了一头一脸。众人大吃一惊,纷纷喝道:“这是干什么!”那老者笑道:“诸位朋友莫要惊讶,这位大胡老弟误食蟠桃甲虫,便需用童尿解毒。寻常村民前来偷吃人参果,多半带着孩童过来。” 常雪恨平素恶形恶状,比秦仲海还惹人厌,此时给整得面无人色,众人看在眼里,各自低声偷笑。只项天寿一人满脸关切,就怕常雪恨性命不保。 那男童哗啦啦地尿着,口中兀自大声数说:“嘴巴张开点啊!你不张口喝,毒怎么会解?”常雪恨原本不会动弹,给人浇了一头尿水,猛地暴吼一声,将那男童狠狠揪住,喝道:“操你奶奶!老杀了你!”那男童吓了一跳,颤声道:“救命啊!坏人啊!”一时尿得更加急了,只淋得常雪恨更加狼狈难堪。 解滔见常雪恨忽然能动,大喜道:“常兄弟!你病好了!”常雪恨一愣,松手放开那孩童,摸着大脸道:“是啊!老的舌头像是不肿了。”众人见他脸上黑气已褪,说话声音也不再含浑,想来童尿甚是对证,直似药到病除。项天寿大喜,忙鞠躬答谢,道:“多谢老丈高义援手,我等感激不尽。”说着从怀中取出银钱,便要做为赠金。 那老叟慌忙摇手道:“诸位朋友万莫客气,你们是青衣掌门的朋友,老头没曾招待,已是过意不去,怎好再收你们的钱两呢?”说着坚拒不收。项天寿劝了几次,眼看对方心意甚诚,只得把钱两揣回怀里,不再坚持了。 众人找不着青衣秀士,便要下山而去。却见常雪恨原地大嚷大叫,兀自在那孩身边绕来跑去,不知又在胡闹什么。解滔大声道:“常兄弟俐落点!别要坠后了。”常雪恨呸了一声,道:“老舌头还有点肿,得要这小鬼帮帮我。”他一把拉住那孩,道:“小兄弟,老舌头还有点疼,你可否再赏一些解药,老要喝大口的!” 那孩先前给他凶过一阵,心中犹有余悸,当下别开头去,哼道:“你是坏人,解药不能给你。”常雪恨怒道:“你神气什么?老宰了你!”说着拔出钢刀,直直砍了过去。那孩吓得屁滚尿流,顿又湿了裤。常雪恨大喜欲狂,张开虎口,便要扑去痛饮。 言二娘脸色发青,急忙拉开那孩童,喝道:“解滔,你们双龙寨出身的,全是这种不要脸的货色么?”解滔面红耳赤,拦住了常雪恨,低声道:“别再瞎搞了!大家都在等你哪!” 常雪恨呸了一声,道:“我舌头还肿着,毒还没清干净呢!” 解滔死拖活拉,拼命哀求,就差没跪下,常雪恨这才不情不愿地走了。 ※※※ 行到山脚,已在夜间时分。此行非但没找到青衣秀士,便连艳婷、娟儿也不见踪影,众人心下担忧,都有发愁之意。 正烦恼间,忽听马蹄声响,道上两骑缓缓行来,马上乘客身着劲装,正自高声交谈,想来定是武林人物。秦仲海大喜,知道来人必与九华山有关,忙示意众人噤声,跟着缩身街边,要把马上乘客的对话听个明白。 马蹄杂沓间,那两人已然行近,只听一人道:“都说九华山财宝堆积如山,这回帮主派咱们过来,咱们可得加把劲,好好捞些油水。”另一人笑道:“可不是么!等祝家庄审判一了,大家便能分派九华山的金银珠宝,那可大大发财了。” 秦仲海听他们提起九华山,心下一凛,便向项天寿使了个眼色。项天寿会意,当即装作一名村汉,径自蹲在道中,佯装穿鞋模样,身却刚巧不巧地挡住二骑去处。 马上乘客喝道:“兀你这老头儿,老爷在你面前经过,你怎敢大模大样地在此穿鞋?快快给我滚开了!”项天寿乔装耳聋痴呆,茫然道:“谁在叫我啊?怎地好象有人说话?”那人大怒,马鞭猛地朝他挥了下来,项天寿身微斜,闪过了鞭头,跟着举脚一踩,使出千斤坠的功夫,已将鞭头定在脚下。 那人喝道:“你找死么?”项天寿笑道:“不过穿只鞋而已,怎么会是找死呢?”那人骂道:“该死的狗东西!”一时怒喝连连,手拉长鞭,拼命往后回夺,那鞭头却如压在千斤大石之下,全然不为所动,项天寿待他使出全力,忽将脚底一松,那人用力过猛,重心不稳,登时摔下马去,他脑袋撞在石上,鲜血长流之中,已然昏晕。 另一名乘客怒道:“你是谁!怎敢招惹我们江帮?”项天寿身分已漏,也不再乔装痴呆,他走到马旁,笑道:“江帮?那是什么东西?莫非是江充、江翼、江大清这朝中江么?”说话间,项天寿手拉缰绳:“嘿”地一声,神力灌注,那马被这股大力一扯,身不自主地跪倒在地,那人又惊又怒,拔出腰上短刀,便往项天寿刺去,项天寿左手一挥,后发先至,已将这人一把揪住,跟着随手掼在地下,那人摔得哼哼唧唧,半天爬不起身。 眼看项天寿武勇非凡,秦仲海心下暗赞:“项堂主武功了得,虽比不上五虎这般勇猛,但与一般江湖人物较量,那可是绰绰有余了。”怒苍山高手如云,上有方敬、石刚、陆孤瞻、李铁衫等五虎,下有言二娘、解滔等一干彪将,项天寿身为“天权堂堂主”,武功见识自也不凡,当足以在江湖上独当一面,此刻稍试身手,秦仲海便有惊艳之感。 解滔出身江南,听了江帮名号,便认出这两人的来历,当即道:“启禀秦将军。这江帮是江南一带的帮派,总舵只在钱塘江附近。这两人一个叫“神水鳅”王二、另一个叫“水里横蟹”谢七,在江南一带小有名气。”秦仲海昔年是朝廷命官,多在边疆活动,自然不识江南人物,便问道:“这可怪了,这两人既在江南地头讨饭吃,怎会跑到西北来了?” 项天寿听到秦仲海的问话,当即低下身去,向谢七道:“谢老兄神色匆忙,可是有何公干么?”谢七喃喃地道:“没……没有公干……”项天寿笑道:“原来没有公干?那可是有什么私干么?”谢七低下头去,却是一个字也答不上。 项天寿见他不理睬自己,登时打了个哈欠,道:“咱说话乡音重,这谢老兄江南人士,听不懂我的土话。”他退开一步,向常雪恨笑道:“常老弟啊,还是你来问吧!你们都是江南来的风流人物,聊起来定当对盘。” 常雪恨性情狠戾,素来凶狠好杀,一听项天寿要让他逼供,自是大喜欲狂,当下便冲上前去,一幅要生吞活剥的模样。 那“水里横蟹”谢七本来无精打采,一见常雪恨满脸胡须的外貌,已将他认了出来,惊道:“你……你不是双龙寨的九命疯么?怎会跑来西北地方?” 常雪恨嗤嗤地笑了起来,道:“问得好!老一从江南来到西北,便是专程来捕你这只大肥蟹的。”左手揪起谢七,右手提起尖刀,笑道:“这几日人在西北,吃不到鱼虾水族,口中馋得紧,一会儿清蒸烂泥鳅,火烤大毛蟹,滋味大概不坏。”说着举刀挥下,就要将他这只大横蟹当场宰杀。 谢七尖叫道:“不要吃我!不要吃我!”他给常雪恨这么一吓,顿时尿湿裤。众人见谢七怕得如此厉害,忍不住好笑。 常雪恨一见裤湿了,登时想起自己余毒未清,忙问道:“你是不是童?” 谢七不明究里,颤声道:“我……我这般大年纪,很少人这样叫我了。我家有锅、铲、娘,壮士若是要用,只管随我去取……” 常雪恨怒道:“谁问你这些了,我问你是不是童身!” 谢七吓得面色如纸,寻思道:“这家伙怎么忽然问这个?我每日里荒淫酒色,哪还能是童身?”他见常雪恨神态凶狠,忙摇手道:“是…不…我…”嚅嚅啮啮之间,只是一昧发抖,全然不知所措。 “松下问童,言师采药去”,那是何等雅景象,这厢常雪恨殷问童,意欲采药,也算差相彷佛了。旁观众人忍俊不禁,登时捧腹大笑。 ※※※ 常雪恨见逼问不出,心下只感着恼,陡然间福至心灵,想到了一条计策,忙伸手朝后头一指,大声道:“看!可人儿来啦!”谢七一听美女到来,色心顿起,喜道:“可人儿在哪?快快指给我看()!”说话间探头去望,神态猴急无比。 常雪恨见谢七满脸急切,定已破身,哪还能身藏“解药”,心中直似大怒。这厢谢七兀自不知大祸临头,他见道空无一人,哪有美女翩然走来,却只言二娘一名女瞪视自己。谢七怅然若失,叹道:“哪里来的可人儿?只有老婆,没瞧见半个美女啊!” 常雪恨冷笑道:“小,你想瞧美女,慢慢去地狱找吧!”刀光一闪,便要将谢七当场斩杀,冷不防背后挨了言二娘一脚,竟尔扑倒在地,言二娘余怒未消,更按住谢七毒打。众人见了荒唐情状,无不笑得打跌。 ※※※ 闹了一阵,项天寿又上前问话。他将谢七一把拉起,微笑道:“这位谢老兄,我好心好意地问你话,你却不理不睬,一会儿我们肚饿了,难免又想宰你下酒,到时我可帮不上忙啦!”谢七此时怕言二娘尤甚余人,颤声便道:“不…不…老兄你行个好,我不要留在这儿……她会杀了我的……”项天寿微笑道:“要不要帮忙,全看你这张嘴了。” 常雪恨凶狠、言二娘泼辣、秃顶老头深不可测,都不是好惹的人物,谢七心惊之下,急忙撇眼去看,只见道旁另站着几人,其中一个高鼻鹰目,站在言二娘身旁,笑嘻嘻地望向自己,倒似是天生的一对雌雄大盗,只把谢七惊得头皮发麻,蟹脚发酥,陪笑道:“大爷有啥要问,只管说,小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项天寿见他懂事,登时微微一笑,道:“听你们二人方才的对答,好似与青衣掌门有关,究竟是何大事?”谢七皱眉道:“这……这是本门的机密,帮主交代了,要我万万不能传扬……”项天寿轻咳一声,朝言二娘一指,谢七最怕此女,一看她要过来,立时大惊道:“没有机密,没有机密,大爷要知道,小人一五一十的全盘托出()。” 常雪恨笑道:“老兄识相点,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谢七吞下一口唾沫,苦着脸道:“不瞒大爷,这几日咱们帮主传话过来,说有几个大门派捉住九华山师徒,说他以前是怒苍山的反贼,怕他贼性不改,便约在祝家庄公审。咱帮主便要我们过来此地,看看有无需要仗义相助的地方……” 众人只听了一半,脸色便已发白。项天寿哼了一声,问道:“人家审讯青衣掌门,你们江帮来凑什么热闹?”谢七笑道:“九华山上满是不义之财,须得劫富济贫一下,我们江帮见义勇为,便想来奉献心力……”常雪恨嘿嘿冷笑,道:“不必奉献什么心力了,大家肚饿了,就等你老兄奉献两只蟹脚出来,也好拿来下酒哪。” 项天寿看谢七怕得厉害,便挡开常雪恨,问道:“这件事是什么人主持的,又是谁揭发内情?你可知晓?”谢七颤声道:“我……我也不知道,好象……好象是祝家庄出面邀集大家的。反正青衣秀士给人捉住了,我们也搞不清楚……” 秦仲海暗自推算情势,想来怒苍山复兴在即,正教高手自然全力捕反逆余孽,青衣秀士过去坐了怒苍第把交椅,现下又是八大掌门之一,身分一旦给人知晓,自不免当其冲。只是看他过去与人为善,同正教几位掌门都有交情,却没料到事情会来得如此之快,倒是始料未及了。 项天寿又问谢七几句,他却嚅嚅啮啮地答不出来,料得江帮身分低微,以谢七这等小人物,这等大事自也不会知晓多()。当下将他点上穴道,扔到边水沟,免得他去通风报信。 项天寿走到秦仲海身边,低声道:“青衣掌门身分败露,被各大门派联手围攻,怕是凶多吉少了。人家那儿高手如云,咱们若要贸然动手,只怕占不到便宜,这可如何是好?”他过去吃过少林寺的大亏,想起要与这些名门大派放对,竟是未战先惊。 秦仲海沉声道:“项堂主莫慌。青衣掌门是本山军师,他若遭逢危难,我们决不能袖手旁观。”他伸手招来解滔,嘱咐道:“解兄弟,你脚程快些,现下赶紧启程回山,请寨里兄弟率领兵马,前来祝家庄相助。”解滔轻功盖世,当代除青衣秀士,怕属他轻功最是了得,若由他施展轻功回去,不出二日,定可回山。解滔答应一声,双足点地,已如轻烟般遁走。 秦仲海望向众人,道:“现下情势危急,青衣掌门命在旦夕,咱们可得快快赶到祝家庄。” 常雪恨听得有架可打,笑道:“好呀!老生平最是痛恨名门正派的兔崽,一会儿非杀他个血流成河不可。” 诸人略做乔装,各戴大毡遮住门面,当即匆匆赶,直朝祝家庄而去. 正文 第七章 血战通天塔 正教武林,四雄四强。 武林门户何止千万,然以正教八派最为著名,“四雄”分为少林、武当、昆仑、华山,“四强”则为九华、崆峒、点苍、峨眉。天下四大宗师,人出身八派,足见四雄四强领袖群伦,地位非凡。 只是奸臣独大,正教武林未必全受制约,景泰十年初,宁不凡退隐,景泰十年底,卓凌昭战死京城,昆仑、华山两派脑分与奸臣反目疏远,从此江充对八大门派心生猜疑,再不愿加以重用,四雄四强不复往日风采。 朝廷育养天下万民,王座之下能人无数,岂华山之倾、昆仑之覆便能折损天威? 王镇天下,抚远四大家! 景泰十五年,朝廷敉平怒苍,当今圣上感念群臣功劳,除赏赐正道门户以外,另以爵位追赠死伤惨重的四大家族,史列册如下: “山东宋神刀,淮西高天将、河北祝铁枪、岭南赵醒狮。” 忠烈英魂,灵位供于宗庙,受后世万民景仰。 四家功臣侥幸未死者,皆封里侯,另赏千亩良田,免孙赋役,赴省县衙门赐坐。 今番怒苍再起,江充急急传书四家后人,祝家庄、天将府已然卷入战火,抚远四家是否联手出征,自然备受瞩目。 大风起兮云飞扬,或许四方猛士重出江湖之日,已在不远…… ※※※ 怒苍群英深夜赶,直往祝家庄而去,众人想起正教好手必然云集,己方只秦仲海、项天寿、言二娘、陶清、常雪恨等五名好手。除秦项二人之外,其余诸人武艺有限,若与对方宗主过招,怕连一柱香也撑不过去,众人想起局面为难,心下不免惴惴。 上问起祝家庄的来历,项天寿道:“将军久在朝廷,当知“河北祝铁枪”的名头。当年神鬼亭大战,四大家族联手征讨,祝家兄弟自也奉命出手。不意祝家大哥、二哥都已战死,只道,这祝弘心中郁闷,回家不过两年便已自杀,仅留孙儿祝康一条血脉。祝老夫人伤心之余,性迁居陕北,不再涉足江湖。” 秦仲海叹了口气,心道:“当年朝廷与爹爹激战,兵凶战危,双方死伤都惨重。” 想起日后山寨要雄距天下,不知得杀死多少英雄豪杰,到时旧友牵涉进来,自己可没退走了。秦仲海想着想,不免有些烦闷。言二娘知道他的心思,当下挨了过来,附耳道:“你莫要烦心,你那些朋友多是正直之辈,不会与咱们交手的。” 但愿如二娘金口,若得如此,那是万事不愁了。秦仲海轻叹一声,只是沉默不语。 ※※※ 行出十里,已至破晓时分。盛夏黎明早,寅牌天光已现,但见道上行人渐多,这批人脚程颇速,显是身怀武功。秦仲海不愿与武林人物朝相,便率众躲入长草丛中,等他们行过再说。 群英缩身观看,半个时辰过去,已过来行人。这些人个个携刀执剑,服色不一,看来各有统属,众人心下暗自忌惮,已知祝家庄的约会非同小可,若想救出青衣秀士,恐怕难上加难。 曙曦晓雾中,忽见道上一名老者快步行来,这人眉蹙脸沉,身形矮小,两旁行人见了他,却都慌忙让道,神态甚是恭敬。秦仲海心下一凛,忙问道:“项堂主可识得这老人?” 项天寿见了这人的身影,身躯竟是微微一颤:“连高天威也来了,四大家族可别再次联手,那情势就有些麻烦了。” 常雪恨伏在两人中间,听了这话,却丝毫不显得怕。只听他嘻嘻一笑,道:“项老哥啊,什么天将府地藏府的,咱们双龙寨上个月过去闹场,打得他们灰头土脸,你未免胆小啦。” 项天寿却不反驳,低声只道:“但愿如你所说,敌人不堪一击,能让我们全身而退。” 项天寿行事稳重,此时这般说话,情势必然紧张,常雪恨哼了一声,虽然装得漫不经心,却也暗暗留上了神。 ※※※ 又过小半个时辰,上已无行人过来,众人从草丛穿出,秦仲海见局面不利,此役敌众我寡,须以奇兵制胜,沉吟便道:“陶兄弟、二娘,你们一会儿别进庄里,烦请你两位到城郊准备匹快马,在城南里外相候。”陶清吃了一惊,道:“匹马?为何要这么多?” 秦仲海沉声道:“一会儿咱们若能救人出来,大批追兵必然出门追杀,匹快马分八方逃窜,或能略分敌众。”陶清听他言出有理,赶忙答应了。言二娘却走到秦仲海面前,两人四手交握,只怔怔地望着他。 秦仲海知道她担忧自己,当下环住她的纤腰,柔声道:“二娘莫要害怕。八大派虽然人多势众,但他们死了个卓凌昭、那宁不凡又已退隐,好手尽去,余下崆峒、点苍、峨眉那帮人没啥本领,看你老公打得他们落花流水,要他们这伙贼自讨没趣。” 言二娘听他说笑,脸上却没有丝毫笑意,她握住秦仲海的大手,轻声道:“仲海……仲海……你答应我……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你都能传讯给我。” 秦仲海在她脸上亲了亲,将她一把抱入怀中,微笑道:“我秦仲海出马打仗,一向都能活着回家。别担忧,我不是小吕布,绝不会一去不回。” 言二娘叹了口气,她原本甚是腼腆,但此刻众目睽睽下给秦仲海抱住,却无不适之感,她闭上了眼,倚倒怀中,彷佛两人再不亲昵温存,此后便再无机会了。 秦仲海抚摸她的秀发,心中隐隐生出烦闷之感。适才他提了峨眉、点苍、崆峒这些门派,却独独漏去少林二字不提,自不想二娘替自己忧虑。 此番硬战,倘天绝神僧率众亲赴祝家庄,与那四大家族联手围攻,恐怕自己这条命也难保住了。 ※※※ 秦仲海吩咐下去,要言二娘、陶清安排退,余下人遮掩本来面貌,一缓缓行去,不久便至祝家庄。众人停下脚来,从道上远眺庄内,黎明时分,但见庄院四角灯笼尚未熄灭,晨烟灯晕,更显出祝家的阔气来。 走近尺,已听人声喧哗,门口人潮络绎不绝,看来足有数之谱。秦仲海嘿嘿冷笑,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倘若今日是青衣秀士的寿宴,恐怕来的人连一半也不到了。”这话虽然难听,却也是实情无疑,九华山富可敌国,寻常武林人物早已眼红,此时有现成便宜可捡,如何不来凑这个热闹?适才那谢七远从江南赶来,便是其中之一了。所谓人情冷暖,总到寒冬时才尝得出滋味。 秦仲海四下看了一阵,见庄外每隔丈便放一只水缸,里头盛满了水,这陈设与京城一模一样,料知陕北天干物躁,这些水缸专防祝融之灾,以备不急之需。秦仲海心生一计,吩咐常雪恨道:“常兄弟,你一会儿溜到庄里后院,等我讯号一起,便向马房、主宅下手纵火。火头越狠越好。”常雪恨大喜,知道他要趁乱救人,当下嘿嘿一笑,道:“放心吧。杀人放火这档事,找九命疯就对了。看我不烧几只烤乳猪出来,便跟***祝老龟姓猪。” 秦仲海哈哈一笑,拍了拍他的肩头,眼见常雪恨贼恁兮兮地离开,他便率着项天寿,两人直朝庄内行去。 秦仲海此番兵分多,用意再明白不过,敌方高手多,全是当今武林的顶尖儿人物,双方若要正面开打,言二娘、常雪恨武功有限,必然碍手碍脚,除了自己与项天寿两人,其余同伴全无能力自保,只因这样,便找个因头把人支开了,以免出手时还要分心保护他们。 行到门口,只见场内人头黑压压的,项天寿低声道:“怎么样?咱们要混进去么?” 秦仲海摇了摇头,他出身朝廷,正道人物多半与他熟识,若在人堆里打转,两下便给人认出了身分,他抬头四望,寻找可供藏身的地方。忽见庄院围墙高耸,约莫丈许高矮,黄瓦朱檐,格局宽阔,当容自己隐伏,当下急急招呼项天寿,两人便自闪身出庄。 二人沿墙行走,待见墙外别无看守,急忙翻身上墙,隐身在朱檐之上。 ※※※ 两人躲稳了,忽听场内传来一个阴冷的声音,道:“青衣掌门,按着咱们的约定,你这局通天塔若要败了,便须与我们回去京城,永世不得为贼匪设谋,你可不能违背承诺。”秦仲海听了说话,急忙探头出去,往场内望过,此地居高临下,场中众人一言一行,尽收眼底。 但见广场正中搭了处台,高约五尺,形如戏棚,台上两名男对面站立,相距五尺,左那人头戴书生巾,身穿黄袍,脸上笑眯眯地,却是峨眉掌门严松。 这严松曾帮着卓凌昭,在华山争夺武林盟主之位,算是个厉害人物,秦仲海见了这人,登感不妙,他往右看去,果见那人宽袍大袖,面带人皮面具,正是九华山掌门青衣秀士。 只见两人脚旁各摆一只大铁箱,里头放满了骨牌,却不知是做什么用的。 严松微笑道:“青衣掌门,这局你玩是不玩?” 青衣秀士叹了口气,转头往台下一名女孩看去,摇头道:“我还有得选么?阁下请吧。” 严松闻言,登时哈哈大笑,他从铁箱里拿出大把骨牌,双手一松一合,只听哗啦啦声响不绝于耳,无数骨牌在他手中飞舞,猛听啪地一声,数十张骨牌合为长长一条,严松提声喝道:“通天塔第一局,站!” 他口中呼啸,双手便往地下一掼,猛听一声大响,赫见地面现出了一座牌塔,这塔由数十张骨牌层层相叠,竖立在地,已有半人高矮,想来便是他口中的“通天塔”了。台下众人见了这手绝技,登时鼓起掌来,峨眉弟更是大声喝彩。秦仲海却是不明究理,看这严松行止好生奇怪,彷佛在叠积木一般。他与项天寿对望一眼,心下都感茫然。 正猜想间,场内传来严松的声音,说道:“青衣掌门,我派门人精擅“通天塔”,所传已有年,您若想弃手认输,也无不可,没人会来笑话你的。”青衣秀士叹道:“严掌门见笑了。在下虽然不才,但为了九华命脉,却也不能勉力一试。” 严松扔了一枚骨牌过去,笑道:“掌门可别小看通天塔了。叠木虽为小技,其实也有机心问,我可提醒在先了。”青衣秀士伸手接住,他凝望严松放立的牌塔,颔道:“输赢胜负,自有天定。一会儿在下若能赢得此局,还盼掌门信守诺言,不可再骚扰我山。” 严松自信满满,微笑便道:“掌门放心,严某自来说话算话。” 秦仲海与项天寿听了对答,登即恍然大悟,才知他们两人正以“通天塔”为赌局,以来一决胜负。 所谓“通天塔”,乃是峨眉独传的戏法,以骨牌为戏,参赛者轮将手中骨牌放落,落手处须在下方骨牌上面,一人一回,便似叠积木一般,直到弄垮天塔为止。除此之外,参赛者起手后记数下,天塔若能不倒,便该下一人出手,当然也不能触碰旁人放过的骨牌,其它别无规矩。 前些日恰逢端午,传闻端节正午那一刻,世间鸡蛋可以竖立起来,山寨好汉喝酒欢饮之余,也曾以鸡蛋立地,秦仲海试了几次,只因手粗脚重,便都没成功。眼看台上骨牌薄薄一张,约莫一指长,半指宽,厚仅枚铜钱交叠,说来十分单薄,哪知严松却能让它们层层相交,垂直立地,说来大大不易。想来这人若非技艺惊人,便是练有什么作弊技法。 项天寿叹道:“峨眉山武功偏向阴柔一,门派里的女弟犹精刺绣,让严松玩这通天塔,那是再妥切不过了。”秦仲海听了这话,心中便想:“难怪这姓严的家伙会以“通天塔”为注,看他这么精道,根本是稳操胜卷。这人当真奸诈不过了。” 严松这局虽称赌注,其实只是幌,他熟门熟,凭仗天下罕见的阴柔内力,要令骨牌交叠立起,那是易如反掌的事了,说来绝无失手之理。赌局云云,只是拿来堵天下人悠悠之口,免得有人说名门正派以多欺少,恃强凌弱。 秦仲海见青衣秀士行止如常,身上穴道并未受制,以他的盖世轻功身法,自可从容离去,却不知为何要做这险恶赌局?他撇眼看去,待见艳婷坐在台下不远,登即恍然,想来正派高手人数虽众,却难以拦下轻功高绝的青衣秀士,此番定以艳婷为质,若非如此,也不能强逼青衣秀士留在场中了。 ※※※ 双方已做约定,青衣秀士便不再多言,他拿着一张骨牌,思自己该要如何放置。 天塔摇摇欲坠,若有风吹草动,不免坍塌,秦仲海等人都替他捏把冷汗。旁观众人多是名门正派的弟,眼见青衣秀士迟迟不出手,登时轰然大叫:“快快投降吧!你斗不过严掌门的!”吵嚷声中,青衣秀士却丝毫不受打扰,只在低头思,对这些叫声充耳不闻。 良久良久,只听青衣秀士叹了口气,道:“严掌门,我有一事相询,不知阁下能否回答?”严松胜卷在握,神色甚是轻松,点头便道:“只要无关于朝廷正义,青衣掌门但问无妨。” 青衣秀士望着高高立起的牌塔,叹道:“在下二十年前出家,身分来历一向隐密,你们这回联手围捕我,却是从何得知的消息?”严松哈哈一笑,正要回话,忽听一人道:“青衣师兄,你莫要责怪旁人,你身分外泄,正是我山掌教真人元清师兄所为。” 青衣秀士撇头看去,只见说话之人满面歉意,却是武当山的元易。 秦仲海见了元易到来,心下不免一惊,暗拊道:“武当高手也到场了,难道少林人马也已齐聚?”他急看场内,赫见台下站着几个熟面孔,赫见崆峒邢玄宝、点苍七雄的海川、赤川、玉川,以及先前见过的高天威等人都在其中,一时却没见到华山、嵩山两派人马。 眼看少林门人不在场中,秦仲海稍感放心,只是天下第一大派的脑未到,眼前的阵仗还是异常为难,一会儿双方若要打斗起来,凭着怒苍山区区两名援军,未免过自不量力。秦仲海武功虽高,但在大批高手围攻之下,恐怕也难以脱身,至于项天寿,那是更加没有指望了。 ※※※ 当年华山之会,元易便曾代表武当出言发难,指责卓凌昭不公不义,哪知现下居然自承武当山是泄密元凶?青衣秀士摇头叹息,道:“元易师兄,我俩算是有些交情的,你却为何拆我的台?难不成九华山有何对不起你武当之处么?” 元易摇了摇头,拱手道:“掌门错怪我们了。这回元清师兄透露阁下身分,用意绝非要对你不利,更不是觊觎九华山的财宝。只因怒苍再起,天下将乱,正衰邪长之间,本山掌教真人担忧您再次误入歧途,才会出此下策。还请见谅。” 青衣秀士淡淡一笑,道:“这般说来,元易师兄是为我好了?” 元易颔道:“道兄多年修为,已成正果,切莫如我那秦师……咳……那般无法自拔。” 元易原本说话平稳,哪知提了个秦字,便急急打住,好似口吃一般。场中众人听了这话,自然纳闷不解,这厢秦仲海心下却是了然,想来元易一时口快,差点把秦霸先的事说了出口。此间正道人士多不知秦霸先与武当的渊源,若要传扬出去,不免惹出无数纷扰,便是为此,元易才急忙改口。 青衣秀士听了元易的一番话,便只淡淡一笑,他转头望向高高一叠骨牌,不再多言。 ※※※ 此时场内众人鸦雀无声,都在等着青衣秀士放落骨牌。他沉吟不语,伸出指甲,在牌上画了几条线。过了半晌,他将手中骨牌举起,缓缓下落。这回却不将骨牌直立,仅横面向下,要将之拦腰平摆,放在下头骨牌的上方。 一片寂静中,两只骨牌一横一直,缓缓靠近,随时都要相接。青衣秀士的手掌彷佛冻结,仅一分一毫地落下,霎时之间,直横两面相接,下方牌塔受了外力,登时激荡摇摆,随时都要倒下,众人惊叫声中,青衣秀士把手一撤,那平摆的骨牌摇摇欲坠,便如儿童嬉戏的翘翘板一般,左右晃荡不已。 一阵摇晃中,严松开始计数,只听他念道:“一……二……”字出口,那平摆骨牌终于安定下来。只见它左右重量相称,恰以下方骨牌为基,稳稳托住中线重心。场内众人见了这等神技,虽说都是严松这边的人,却还是爆出了一声彩,那艳婷坐在一旁,一看师父脱险,惨白的脸上登时现出红晕,情势如此惊险,也难怪她心惊肉跳了。 秦仲海暗赞在心,这回青衣秀士能够脱险,靠得并非什么奇妙武功,而是过人的算术心法。他先用指甲去画木块横面,便是要找出重心所在,反复探看竖立骨牌,更是在细细计算基座是否安稳,看他如此神机妙算,真不愧是“御赐凤羽”了。 严松见他脱险,登时哈哈一笑,道:“聪明、聪明,阁下不愧是天下争夺的大军师,片刻之间,便让你找到“通天塔”的关键所在。” 轮到严松出手,场面却轻松许多,他提起一只骨牌,再次以垂直之姿放下,正摆在青衣秀士放落的骨牌上,看他举轻若重,手起牌落,直是稳扎稳打,视天塔如无物。这峨眉阴劲轻缓巧妙,果然是非同凡响。 严松笑道:“青衣掌门,又换你了。”青衣秀士微微颔,道:“严掌门当真好功夫,实在让人大开眼界。”他从木盒中取出骨牌,这回也是以横为面,放在严松的骨牌上,有了上次的试练,此次下手便快了许多,只见天塔新加牌,底横、中直、上横,丝毫不让严松专美于前。 万籁俱寂中,两人相互比试,毫不相让,不过一盏茶时分,骨牌横直交陈,已叠得比人还高,足足有四十来条,看这骨牌陈叠得通天而起,倒真似一座通天塔了。 ※※※ 斗到酣处,已过辰牌时分,骨牌早已叠近丈许。放落骨牌时更须提起脚跟,晨光映照之下,“通天塔”摇摇欲坠,好似随时都要崩坍,望来是诡异。 严松提起脚跟,小心翼翼地放落手上骨牌,笑道:“青衣掌门,又换你了。”青衣秀士抬头去看,几十根骨牌参差摆置,已比自己高了两个头不止,此时若要把骨牌放上,定须纵身跃起,但天塔稍受激荡,便会坍塌,说来局面大为险恶。 青衣秀士手执骨牌,深深吸了口气,过了许久,仍是不见动手。 台下众人鼓噪起来,大声道:“青衣秀士!你快快投降吧,不要拖延了!”吼声如雷,更让人掩耳皱眉,青衣秀士却只不言不语,仅在低头沉思。 便在此时,一名男奔了出来,怒道:“别让这种奸滑之徒拖延时光,他再不动手,咱们一刀杀了他徒儿!”说话之人神态愤然,胸口又扎着绷带,正是前些日给青衣秀士打伤的宋德光。他心怀不忿,一心只想杀害九华山师徒,此刻见了良机,便自出面吆喝煽动。两旁众人闻言起哄,叫道:“是啊!少看他玩把戏,快快杀了他!杀了他!” 艳婷听了雷动一般的巨响,心下只感害怕,泪水滚来滚去,几要坠下。但她生性坚毅,当此逆境,只是拼命强忍泪珠,绝不在敌人面前示弱。 正忍耐间,忽听身边一个声音道:“别怕,有我在这儿,没人敢动你的。” 这人说话声音十分稚气,恰从艳婷背后传来。他弯下腰身,侧面望着艳婷,看他油头粉面,打扮得十分入时,正是先前在山上给师父擒住的那名少年。不过这祝康来头不来也算半个主人,若想保住艳婷的性命,倒不是没有可能。 祝康笑了笑,眼看艳婷脸颊羞红如火,一时心中动情,竟尔低下头去,在她脸颊上轻轻一吻。 艳婷给他亲吻,登时尖叫一声,把身缩了缩,祝康见她害怕,伸手便搂住了肩头,笑道:“你别怕我,我不会害你的。” 若非师门大祸,艳婷好好一个名门正派的徒,哪会给人擒在这里,动弹不得?艳婷泪水盈眶,只把手中一块令牌牢牢握住。那令牌镶着“兵部职方司”五字,正是杨肃观在长洲土地庙送给她的。她全身颤抖,上下排牙齿含在舌头上,一会儿倘有人过来侵犯身,她便要当场嚼舌自尽,绝不苟活在人世间。 ※※※ 徒儿连番受辱,说来是九华山的奇耻大辱,只是青衣秀士脸戴面具,旁人自也瞧不出他是惊是怒,过了良久,忽听青衣秀士一声清啸,霎时提起真气,便往天塔顶端飘去。 天塔比人还高,若想放落骨牌,便须纵跃跳起,只见青衣秀士足不沾地,彷佛盘天神龙,越飞越高,他在半空旋转一圈,终于把骨牌放在天塔之上,这才落了下来。眼看青衣秀士滞空如此之久,真如长翅一般,正教中人目瞪口呆之余,竟连赞叹也忘了发出。严松自也惊诧难言,心道:“这人轻功天下第一的传闻,果然无虚。我可要处于下风了。” 正诧异间,忽见青衣秀士上前一步,拱手道:“严掌门,承让了。” 场内众人闻言,无不“咦”了一声,同声道:“你说什么?”青衣秀士拱手依旧,却不言语。严松皱眉道:“青衣掌门,天塔虽高,却不能拿严某奈何。你可别小觑峨眉。”青衣秀士摇头道:“严掌门莫要动气,还请下场吧。” 严松冷笑一声,更不打话,便走到牌塔之旁,严松身形高瘦过人,玩这“通天塔”时大占居高临下的便宜。只是此刻牌塔已高,若想提起脚跟放落骨牌,不免有些为难。他哼了一声,拔出腰间长剑,往地下用力一掼,跟着飞身站上剑柄,他身高八尺寸,剑长四尺,便又高过了天塔,当下提起骨牌,又要往上安置。 剑刃柔软,剑柄仅寸方大小,严松却能站立其上,这下轻身功夫一露,众人都是暗暗颔,只是先前他们见识过青衣秀士的腾空神技,此刻再见严松的轻功,却也觉得不过尔尔。众人之中,只有峨眉男女弟大声赞叹,在那儿稀稀落落地叫好。严松脸上一红,心道:“这青衣秀士好生猖狂,一会儿定要让他心服口服,否则峨眉的脸面往哪儿放去?” 当年严松这“通天塔”,本意只在煎熬耐心、锻炼柔劲,哪知越玩越觉奥妙无穷,待得后来苦心钻研,更觉当世无敌手,岂知今日与人同台较量,竟有人敢轻视自己。严松自知若要败了,日后武林地位必定一落千丈,想到江充对他的期待,更是满心激昂。 他站在剑柄之上,身已高过天塔,正想拿出阴招对付,莫名之间,心中震惊万分,竟从剑柄上摔了下来。峨眉弟大惊失色,纷纷奔出,问道:“师父怎么了?” 严松全身颤动,已是心如死灰,他向青衣秀士拱了拱手,道:“青衣掌门,在下技不如人,甘败下风。”众人大惊失色,严松自始至终谈笑自若,彷佛通天塔已在他股掌间,这下怎么忽尔认输?莫非塔顶有什么机关不成? 点苍掌门海川快步抢上,急急喊道:“严掌门,这通天塔不是你的看门绝活吗?你怎能莫名其妙地认输?快快上去放骨牌啊!”这海川平素庸庸懦懦,哪知心急之下,说起话来便如教训侄一般,峨眉门人闻言,各有不悦之色。 严松却是叹息不已,他坐地抚面,拱手道:“海川道长教训的是。在下不才,哪位高人愿替本人下场,峨眉上下感激不尽。”旁观众人听他这么说,更是纳闷不已,不知天塔上有何古怪,不少人心存好奇,只在那儿跳跃不止,想把上头情况看个清楚。 忽听一人纵声大笑,道:“峨眉掌门不济,让我来!”说话间一名矮小老者迈步而出,正是十二天将之,淮西宗主高天威来了。他朝严松斜了一眼,冷笑道:“几年没出江湖,猴也能称霸王,这些雕虫小技,居然能分啥高低?” 峨眉众弟听他说话无礼,无不大怒,高天威却只蔑笑几声,忽然之间,刀光闪过,众人看得明白,他弯刀挥出,已从铁箱里扫出一张骨牌,只直挺挺地立在刀背上。高天威向祝家门人借过铁枪,嘿地一声断喝,铁枪倒插入地,身如同旱地拔葱,霎时高飞过塔,便在此时,刀过塔顶,刷地一声,刀背上的骨牌随刀送出,已然稳稳放在塔顶之上。 高天威常笑称自己是“刀切豆腐两面光”,虽有调侃之意,其实是在炫耀自己的刀法,以他家传刀法的缓、绝、轻大诀,区区一块骨牌自不在他眼下。场内满是四大家族的知交好友,众人见了这手绝活,无不暴雷也似的叫好。 高天威得意洋洋地退到台边,望向严松,笑道:“严掌门,小孩的玩意儿,亏你们川人拿来当宝?可真笑煞天下人了,嗯?”严松听他说得狂,却只擦去了冷汗,拱手微笑道:“多谢高先生解围。此番放走青衣秀士的罪责,当由阁下出面担待,我峨眉可吃罪不起。” 高天威斜目瞪他一眼,口中更是呸地一声,这严松无缘无故损他,高天威如此傲性,焉能不怒?正要开口怒骂,忽听背后传来嘎嘎轻响,高天威耳音过人,已察觉这声响是从塔中传出,当下急急转头,赫见笔直一线的牌塔已然斜倾,随时都要倒塌! 高天威大为震惊,道:“不可能!我手劲向来沉稳,不过放个骨牌,怎能出事?” 严松喟然道:“高兄看清楚吧。人家青衣掌门架好了陷阱,只等你跳进去哪。” 高天威咦了一声,急忙定睛去看,他越看越奇,赶忙举起食指,比在两眼之间,霎时之间,身竟尔巨震! 高天威以食指为准心,一瞄望而去,只见青衣秀士放的木块参参差差,每块骨牌虽做平躺,但一块比一块朝右偏置,所差虽只分毫,但几十块放落,整座天塔的重心早已右倾,若非严松摆的骨牌笔直如线,天塔早已倾倒。 高天威这才明白,适才自己放落的骨牌已是最后一根稻草,哪怕这只骆驼再大,此刻也要烟消云散!直到此时,方知适才严松为何忽尔罢手,青衣秀士为何自信必胜,这两人阴谋老沉,却拿自己这个粗人来当祭了,高天威尴尬之下,忍不住苦笑不语。 ※※※ 场边项天寿与秦仲海二人隐身观看,眼看青衣秀士击败强敌,己方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将人带走,心下无不欢喜。两人正要说话,忽见台上走来一名白发老头,这人好生高大,竟不在陆孤瞻、煞金等虎将之下,秦仲海低声道:“这老乌龟是谁?” 项天寿深深吸了口气,颤声道:“老天,山东宋神刀要出手了!” 听了“宋神刀”字,秦仲海也是啊了一声,颔道:“好小,原来他便是宋公迈。” 抚远四大家,除了淮西高天将,便属这个宋神刀最是了得。宋公迈继承父祖之业,将“神刀门”办得好生兴旺,四大家族中更只神刀宋家还在江湖行走。只因宋公迈年老,这几年不再过问世事,已算是隐退了,没想又在此时跑了出来,想来十之**是受奸臣撩拨,专来对付本山英雄。项天寿摇头叹道:“当年围攻山寨的好手甚多,这宋公迈便是主将之一。看来鹿死谁手,还不能分晓。”秦仲海听了这话,却只嘿嘿冷笑,他手握刀柄,只等时机一到,便换他下场大显神威了。 宋公迈走到台上,此时骨牌缓缓倾斜,天塔即将倾塌,宋公迈忽地虎吼一声,双手按在矮几上,暴喝道:“神刀劲!” 雄霸无比的内功灌入,那天塔原本已要倒塌,内力隔物传劲,彷佛从中支撑,那天塔倏地凝住,顶端骨牌原本滑动不止,此刻却似黏住了。只见整座塔倾向右侧,凝定不动,蔚为奇观。 宋公迈发动内功,不能开口,便望了高天威一眼,示意他替自己发言。高天威大喜,急忙口中计数,跟着转望青衣秀士,冷笑道:“青衣掌门,我已放落了骨牌,现下换你出手了。”青衣秀士哼了一声,道:“贵方人出场,联手对付我一人,这算是公平么?” 高天威笑道:“你要觉得不公平,那便叫几个同伴过来帮忙啊!要不唤你徒儿过来也成,哈哈!哈哈!”秦仲海人在左近,听这高天威说话是无耻,忍不住大怒,项天寿却把他拉住了,低声道:“稍安勿躁,且看右军师手段。” 此时场中情况急转直下,高天威与宋公迈联手上场,一个以深厚内功定住斜塔,一个专责堆牌积塔,以宋公迈的功力,高天威不管怎么摆置骨牌,在内功支撑下,这牌塔绝不会倾倒,反倒是青衣秀士这厢尽困难,他只要放落骨牌,宋公迈若把内力一撤,那斜塔要不半晌,便会自行坍塌,届时自算青衣秀士输了。 局面有败无胜,青衣秀士戴着人皮面具,旁人自也看不到他的惊惶之情。高天威冷笑道:“作法自毙,怪不得别人,姓唐的,当年你设下无数计谋,害惨了咱们四大家族,你想我们会放你活吗?”说话间面带肃杀,好似有无尽血海深仇。元易、刑玄宝等正教人士听了这话,都是暗自心惊。 正教人士之所以揭露青衣秀士的身分,绝非与他有什么怨仇,一切用心只在悬崖勒马,以免这位正教掌门给人劝回山上,再为匪寇。哪知四大家族此番别有居心,一心只想借机杀人,料来青衣秀士这局若是输了,依着赌约,性命自当凶多吉少。 眼看青衣秀士这局是输定了,一名老者越众而出,急急劝道:“青衣掌门,趁着大家没伤和气,你就快快认输吧。反正这几年你已经改过向善,到时老头出面说项,找大臣帮你说话保命,谅这帮人也嚼不动舌根。这就把赌局撤了,和我们走吧!” 众人转头急看,说话之人满头白发,约莫八十来岁,正是崆峒掌门刑玄宝。这人风吹两面倒,骑墙工夫十分了得。那时宁不凡退隐,正教人士便曾见识这人的丑态,哪知当得关键时刻,他竟会出面替青衣秀士缓颊,已算生平难得的侠义之举。识得他的人更感诧异。 邢玄宝如此说话,自也有他的私心,此时怒苍再起,四大家族定会重出江湖,这些人深受朝廷倚重,日后颐指气使,难免爬到正道门派之上。八大派折了卓凌昭、宁不凡,若再少了青衣秀士,人才更见凋零,邢玄宝心忧于此,便来提点一番。 青衣秀士听他这般说话,只是叹了口气,手上骨牌举起放下,心中十分难决。若要他答应邢玄宝,从此自己再无自由可言,若要硬拼到底,怕连艳婷也葬送此地。邢玄宝知道元易与他交好,便要他过去相劝,元易上前一步,也不知该如何劝说,只是皱眉不语。 高天威见他迟迟不动手,登时笑道:“掌门多所拖延,无益大局, 非正人君所为。让我来催催你。”霎时提声高喝:“来人,把他徒儿押出来!” 青衣秀士身震动,转头望去,只见天将府诸人越众而出,高天成、高天业两人带出了艳婷,将她送到台上。高天威笑道:“青衣掌门,我跟你说了,以前咱们四大家族只要抓到怒苍山的女贼,一律剥衣火焚,枭示众,你现下若不知进退,一旦给打入妖匪一流,你也知道你徒儿下场如何?” 那祝康本对艳婷有意,待见她惊惶流泪,神态痛楚,当下慌忙走出,躬身求情道:“高世伯,请看小侄面上,饶过了这名女孩如何?”高天威笑道:“你看上她了?”祝康面色微微一窘,道:“高世伯取笑了。九华一脉本是武林正道,咱们何必赶尽杀绝?” 便在此时,猛听一个尖锐的声音道:“没志气的东西!妖魔一流,咱们便是要赶尽杀绝!”这声怒喝尖锐至,好似铲刮铁锅,众人回头去看,只见人潮分开,一名老妇从人群间踏步走出,她手提拐杖,躬身行走,脸上却满是仇恨怒火,艳婷与她冰冷的眼神相对,冷不住打了个寒噤。连那邢玄宝、元易等正教人物也是面色微变,料来这老婆定是凶狠异常。 祝康叹了一声,道:“奶奶。” 那老妇用力打了他一个耳刮,骂道:“没出息!你爹爹、大伯、二伯是怎么死的?看了漂亮女人,便连自己姓啥名谁也忘了?祝家没你这种无用的畜生!”祝康给她一个耳光打落,几乎摔跌在地,一旁教头抢上扶住,低声劝道:“主母莫要生气,且看高大爷、宋大爷手段便了。” 那老妇提声叫道:“唐士谦!你给我听好了!限你一柱香时分动手,否则看老娘亲手剥光你徒儿,便似秦霸先的那个贱婆娘一样!让天下人看个够!” 项天寿听她当众侮辱秦家主母,赫地便是一惊,他慌张之下,急忙去看秦仲海。只见秦仲海低头无语,只是双目圆睁,怔怔望着地下。项天寿见他兀自镇定,稍感心安。 便在此时,忽见秦仲海身一颤,双目竟尔坠下两行清泪,嘴角更渗出血来,项天寿大惊失色,才知秦仲海悲愤之际,竟把牙龈咬出血来。 项天寿全身微微发抖,知道秦仲海杀机已动,以这人的武功,一旦决心杀人,今日场中众人至少会死上大半,届时人头乱滚,遍地死尸,双方的怨仇恐怕越结越深了。 ※※※ 秦仲海悲恨无限,青衣秀士却是心如死灰。只见祝夫人满面仇恨地望向台上,满是仇恨之意,一旁艳婷则满面泪痕,娇小的身不住发抖,大见稚弱。 青衣秀士长叹一声,自知今日若要抗命不从,这群人决计会出手杀死艳婷,他缓缓放下手中骨牌,叹道:“我个人早已看破生死,这局是胜是败,于我都是无妨,只怕九华山从我手中而绝。列位,今日青衣秀士向你们认输,要杀要剐,要囚要禁,随你们处置。只求你们放过我徒儿。”这话无泪无恨,无悲无喜,全然听不出悲怒哀痛,声音也不曾颤抖恐惧。 高天威见他镇静若此,心下也是暗暗佩服,他微微一笑,道:“我抓这女孩儿做什么?只要你乖乖随我们走,咱们自会放了她。” 众人听青衣秀士自承败北,无不大声叫好。高天威使了个眼色,台下走来一名男,身上扎着绷带,却是给解滔射伤的高天业。只听他哈哈大笑,道:“都说青衣秀士智计绝伦,原来不过尔尔。”他手持牛筋,走了上来,暴喝道:“你既知道输了,那便束手就擒吧!” 青衣秀士轻轻吐了口气,摇头道:“给我个面,把我徒儿带上来,我有几句话和她说。” 高天业冷笑道:“败军之将,还讨什么脸面,乖乖伸出手来。”他正要上前,元易已是大怒,把他拦住了,冷冷地道:“高天业,这里还轮不到你放肆。” 高天业哼了一声,转头便往宗主看去,高天威微微一笑,知道这些正教人士唇寒齿亡,乃是强弩之末,卓凌昭已死、宁不凡隐退,这青衣秀士旋即更要垮台,日后朝廷下旨征讨怒苍,又是四大家族的局面了。他想到快活处,登时挥手示意,要门下不必与这些人正面冲撞。 青衣秀士向元易点了点头,以示谢意。艳婷一得自由,立时扑到师父怀里,大哭道:“师父!你行侠仗义,生平救过多少乡民,你快快告诉他们,你不是什么反贼啊!”她激荡之中,只希望这一切都是假的,师父仍是以前那个受人敬重的掌门,自己也还是无忧无虑的女孩儿。一时紧紧抱住了师父,全身更是颤抖不止。 青衣秀士伸出双手,在她秀发上轻轻抚摸,叹道:“师父本名唐士谦,原是朝廷命官,武英十四年的进士。只因师父替秦霸先上奏辩护,被景泰皇帝贬为庶人,发配贵州充军,这才有了今日之事……”艳婷大哭道:“师父!我不管这些,我只要回家!” 时近午时,阳光灿烂,青衣秀士听了徒弟的哭声,心下自也感伤。他仰望蓝空,轻声道:“孩啊孩,师父这几年来隐姓埋名,日夜担忧,始终怕身分暴露,便连你师叔过世,也不能替他出头,师父对不起九华山……”说到后来,声音越悲,面具下的那双眼睛再也按耐不住,竟尔流下泪来。 艳婷自小蒙师父养大,平日只见他足智多谋,定力深厚,哪知他竟会悲声啜泣,师徒二人悲戚难忍,艳婷更已放声大哭。 青衣秀士叹息不答,他轻抚艳婷的背脊,转头望向元易,道:“道兄,在下向你讨个人情。”元易与他交情深厚,听得垂询,立时上前道:“掌门有何吩咐?” 青衣秀士淡淡地道:“请道兄念在昔日的交情,日后多多提携九华一脉。”刑玄宝等人与他相识经年,此刻见他已在托孤,心中无不感慨。元易愤然便道:“掌门莫惊!有我武当保着你,谅这些小人也不敢动你分毫!”四大家族门下闻言,莫不大怒,纷纷喝道:“谁是清楚了!”双方门人怒目相视,各自叫嚣起来,场中登时乱成一片。 青衣秀士听元易答应得爽快,淡淡笑道:“闻君一席话,不枉我投身正道多年。在下先谢过了。”他站起身来,伸出双手,向高天业道:“阁下可以动手了。” 高天业哈哈笑道:“如此得罪了。”当下取过牛筋,将青衣秀士牢牢绑起。这牛筋入肉,便紧紧绷住手腕,任凭青衣秀士再大的内力,一时半刻间也挣之不断,已算将他制住了。 高天威走上前来,手指远处囚车,道:“青衣掌门,劳驾你到京城走走,江大人有几句话问你。” 艳婷见师父就要给人带走,心下大悲,大叫道:“师父!师父!他们要把你怎么样?”她拼死抓住师父,任凭高天成、高天芒等人来拉,却都分之不开,她心里明白,师徒两人命运乖离,今日一分离,恐怕再也见不到面,当下只是紧紧抱住师父,难舍难分。 场中众人见这对师徒如此悲戚,心下都是暗自怜悯,但此刻只要出言替他求情,难免会被扣上同情反逆的帽,众人噤若寒蝉,无人敢发一声。连那元易也在咬牙忍耐。 青衣秀士目光满是爱怜,只是他双手被缚,虽想抚摸爱徒脸颊,却已不可得。他弯下腰去,贴在艳婷耳边,轻声道:“等你脱离险境,记得打开师父给你的锦囊。你记得,九华山一脉绝不能断。”他交代已毕,更不多言,缓缓推开艳婷,面向高天成等人,凛然道:“诸位久等了。咱们走吧。”艳婷见师父已要离去,登时伏地大哭。 青衣秀士慷慨赴义,神态从容,旁观众人见了,口中虽没言语,内心却都暗生敬意。 ※※※ 青衣秀士正要跨入囚车,忽然一名老妇仰天大笑,跟着越众而出,正是先前扬言要杀艳婷的祝老婆。青衣秀士吃了一惊,急忙定下脚来,不知她所欲为何。 正猜疑间,猛听祝老妇手指艳婷,喝道:“来人啊!把这女也押了起来!”脚步声杂沓,十余人已将艳婷围起。艳婷见了这等阵仗,忍不住面上变色,登时“啊”地一声,叫了出来。 青衣秀士悚然一惊,颤声道:“不是说好放我徒儿么?你们怎可出尔反尔?”祝老妇冷笑道:“那是高天威说得话,与我们祝家庄毫无干系。”她转身喝道:“来人啊!给我押下这名女!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咱们要来个斩草除根!” 青衣秀士虽是著名的大军师,却万万料不到对方身为堂堂耆宿,行事竟会如此无耻。他又惊又急,连忙往元易看去,目中全是求恳之色。元易是武当元老,从来言出必行,自不能坐视不理。他伸手护住艳婷,沉声道:“老夫人,放我元易在此,便没有食言而肥的事。请尊驾莫要为难这名女孩!” 祝老妇不加理会,自行使了眼色,几名手下答应一声,便随一名教头上前,当场要将艳婷押走。元易嘿了一声,双掌轻推,将祝家门人挡开。他拦在道中,护住了艳婷,喝道:“武当弟言而有信!你们想要带走这名女孩,除非杀了我!” 祝老妇见他丝毫不让,登时冷笑道:“元易道长,要死还不容易么?你再不退开,休怪我把秦霸先的事情抖了出来,看你们武当山还有什么颜面立足江湖?” 元易惊怒交迸,颤声道:“你……你恁也狠毒卑鄙了……”高天威见了这情状,更是落井下石,笑道:“这下好了。八大门派要与怒苍山联手了,武林还有正道人活命的地方么?” 元易面色惨淡,全身发抖,点苍七雄熟知江湖典故,自知情况如何,几名师兄弟赶忙过来,众人伸手拉开元易,低声都道:“算了,咱们别淌这混水。免得惹祸上身。” 元易武功高强,拳剑号称双绝,怎会怕什么祝家庄?但当今江充势大,只要给人参上一本,目为反贼,到时武当可要落到万劫不复的境地了。心念于此,虽是一千个不情愿,也只有让人拉开了。旁观众人心知肚明,从此武当山与四大家族结下梁,日后两方人马道上遭遇,定有一番恶斗。 ※※※ 眼看元易给几名同道劝开,仅余艳婷一个孤女在场,她泪眼汪汪,颤声道:“帮我……你们帮帮我,好不好?”正教中人稍有义理心的,无不心如刀割,只是朝廷是非之前,众人如果贸然出头,一个不巧,说不定落得满门抄斩的下稍,此刻听了艳婷的哀求,也只有置之不理,恍若无闻了。 艳婷面色惨然,却是逃无去,那祝家教头高声笑道:“小姑娘,没人敢帮你的,这就乖乖跟我们走吧!让老夫人好好教你一身道理,把你这身贼性洗洗干净哪。” 艳婷听他言语轻薄,一时气得面色惨白,她虽非金枝玉叶,但也是名门弟,当年便在神机洞时,卓凌昭也是以礼相待,不曾受过昆仑弟的轻薄侮辱,哪知此际落入名门正派弟手中,反而要受人调戏,一时又急又气,泪水几欲夺眶而出。 那人五指搭上她的肩头,狞笑道:“咱们走吧!” 便在此时,众人听得剥啦一声,跟着眼前一花,那人身忽地颤抖不止,一道血箭从胸口激射而出。众人急急看去,只见一个青影挡在艳婷身前,正是青衣秀士。 场中众人见情势忽地逆转,无不吃惊诧异,不知青衣秀士使得是什么奇妙手法,居然能在刹那间出手救人,众人中只有宋公迈、元易、秦仲海几个绝顶高手看的明白,方才一眨眼时光,青衣秀士先以内力震断牛筋,再以迅雷不及掩耳的身法飞入场中,破缚、入场、杀人连一技,所用招式之精,认位之准,已到化境。 青衣秀士沉着一张脸,将艳婷拉在身后,他一双凤眼不再温和,只恶狠狠地盯着场中众人,神态大不寻常。 那教头软瘫在地,血流如注,祝康急忙抢上,将他抱了起来。祝老妇戟指怒骂:“青衣秀士,放着天下英雄在此,你居然敢出手伤人,看我不把你斩成碎片,誓不为人!”她口中怒骂,手上也没闲着,霎时举枪刺出,这枪却是朝艳婷戳去。 祝家以铁枪闻名于世,枪法使出,果然又阴又狠,祝老妇身为女,更把那阴狠两字诀发挥得淋漓尽致。方一出招,便挑对方弱点痛下毒手。 青衣秀士哼了一声,身影一闪,拉着艳婷侧身躲开,跟着凌空还了一掌,这掌风好生强劲,直朝敌人胸前撞去()。祝老妇冷笑道:“区区劈空掌力,如何奈何得我?” 她年岁甚老,功力自也不凡,左手拿住铁枪,右掌高举,要以掌力挡住对方的掌风,双掌相接,只听嗤地一声轻响,莫名之间,剧痛传入掌心,手掌竟喷出血来,鲜血飞洒中,祝老妇身摔跌而出,已然吐血倒地。 众人吃了一惊,高天威急忙上前,从地下拾起了一枚暗器,却是一枚骨牌。 青衣秀士一动手,便把不可一世的铁枪祝家打得一败涂地,四大家族门人弟又惊又怒,人人拔出兵刃,严阵以待。元易、邢玄宝等人惊惶失措,也不知要不要上前相助。 青衣秀士仰天长啸,喝道:“世人虽当我是乱臣贼,唐某却不曾做过一件伤天害理的事。过往在怒苍山如此,现下身在九华山,更是如此。今日你等如此相逼,竟连我的徒儿也不放过,休怪唐某杀无赦!”言毕,右手一抹,将面具解了下来,露出隐藏多年的面目。 只见他云鬓斑白,清瞿俊秀,右颊上却刺了一行金字,上书“罪囚唐士谦贬庶人,发配贵州”一十二字,令他好好一张秀面孔如同贼徒一般。众人恍然大悟,心中都想:“原来他长年带着人皮面具,便是为了颊上这行金字。” 青衣秀士袍袖一拂,指着远处,沉声道:“婷儿,你尽管走,有师父在这儿,没人敢拦住你。”他解下面具之后,言语中竟也变得粗犷许多,丝毫没有顾忌。艳婷颤声道:“师父,那……那你呢?”青衣秀士摇头道:“甭问这许多,你只管走()。” 高天成哈哈大笑,大声道:“谁都不许……”那个“走”字尚未出口,一条青影飞过,正是青衣秀士来袭。天将府众人见状不好,一时火蒺藜、扑天镖纷飞而至,只想将青衣秀士阻拦下来。 只是敌人身法实在快,暗器发出之时,青衣秀士已到面前,只见他左手抱着艳婷,右掌已然打来。高天威知道对方武功既阴且高,见状不妙,身形拔起,运起十足十掌力,便要替师弟接下一击,猛听“哼”、“嘿”两声传过,高天威掌力传来,青衣秀士半空一个转折,气沈丹田,借力打力,两大高手合力之下,艳婷的身登给远远扔出,已然飞出二十来丈。艳婷身在半空,兀自大哭道:“师父!师父!” 高天威心下一醒,这才知道他在借用自己的掌力,好让徒弟逃生,咬牙喝道:“来人,把这小丫头抓起来了!”青衣秀士此时坠下地来,已给人群包围,他随手打翻一名天将府弟,抢过长剑,厉声道:“你们谁敢为难我徒儿,唐士谦担保他满门鸡犬不留!”嗡地一声大响,手上长剑连开数十朵寒花,彷佛一个大光球一般。 青衣秀士陡然自称唐士谦,乃是入场以来第一回,虽在千军万马的包围之中,仍是毫无惧色,这几句话更满是威吓之意,众人见他眼角满是怒气,再不见慈和之色,都知他绝不非虚张声势,一时间场内数人无一敢动,各自静默无声。 艳婷远远飞了出去,不旋踵,便已落下地来,她落地处本站着几名江湖人物,但这些人一来忌惮青衣秀士的武功厉害,不愿惹祸上身,二来其中多有正直之士,他们不愿与高天威、祝老妇同来欺侮孤女,便往旁让了开来,更有人示意她快快离开()。 艳婷茫然望着四周人群,竟不知何去何从,只呆呆站在原地,一众好手看着她,既无人上前阻拦,也无人出言相慰。一名点苍弟心生不忍,低声道:“小姑娘,九华山已经亡了,你若还不走,却要你师父如何安心赴死?”此言一出,艳婷登时泪流满面,情知今日之后,九华山的兴亡已在她的肩上了。她痛哭失声,盈盈跪倒,啜泣道:“师父育养之恩,艳婷无以为报,还盼来日找到师妹,将她教养成*人,绝不让九华山香烟就此而绝。” 旁观众人虽然事不关己,但听她说得悲苦,也都有鼻酸之意。 艳婷爬起身来,频频拭泪,走两步,回头望一望,有如海国千山行一般。 便在此时,天将府与祝家庄两好手已然赶到,当头之人正是高天业,只听他暴喝道:“弟兄们!拦住这丫头!”十余名好手分两包抄,正教好手多半可怜艳婷孤苦,不愿她给敌人抓住,只站定脚步,趁势阻挡追兵。四大家族的人马大呼小叫,在人群中拼命向前推挤。 艳婷见实在不能再拖,大哭道:“师父!再见了!”她慌忙使出轻功,急朝北方飞奔而去,她身法快绝,一旦施展轻功,转瞬身影便已不见。高天业等人追赶不及,又给人潮挡住了,一时只有徒乎负负,在那儿指天骂地. 正文 第八章 双雄会 眼见艳婷已然远走,青衣秀士便放落心来,便在此时,忽觉背后传来一股杀意,他急急回头,却见“宋神刀”已无声无息地来到他身边。适才高天威、祝老妇言而无信,大见无耻之态,这“宋神刀”却不随着出手,只在一旁静静观看。看他气不俗,当是一号劲敌。 青衣秀士微微一笑,道:“宋先生,青衣秀士号称轻功独步武林,若是要走,岂是你们拦得下的?”宋公迈摇头道:“别说青衣秀士信义卓著,便是当年的右凤军师也是名满天下,岂是失信之人?你既然自承认输,便不会背信逃走。” 青衣秀士哈哈一笑,当下身影一闪,又已飞回台上,众人见他身法实在快,如入无人之境,心下都是骇然。 此刻台上围着八名神刀门弟,人人以功力灌注,都在维系斜塔不倒,宋公迈缓缓走回台上,指着天塔道:“青衣掌门,依照咱们的约定,你若胜了这局,咱们自当恭送你离去,只是你方才不幸败北,便须随我等回京,面谒江大人。这便随我们走吧!” 说话间上来十来名好手,一齐举刀对着青衣秀士,只要他稍有动弹,便要乱刀斩下。 青衣秀士往前跨上两步,仰望骨牌堆成的高塔,森然道:“你等出尔反尔,加害弱女,我本可拂袖而去,但今日今时,若不破解这局,怕你把“九华山”个字看得小了!”他仰天长啸,袍袖一拂,功力到处,骨牌震动,斜塔竟要倒塌,众弟大惊,纷纷退避。 宋公迈双掌推出,口称:“下!”一股柔和的罡气压下,骨牌竟尔落了下来,又恢复斜塔原状。两人略一较劲,不分胜负,彼此暗自钦佩。 此时高天威也已转回台上,蔑笑道:“青衣秀士,你还想怎地?硬撑下去么?” 青衣秀士怒反笑,袍袖拂出,登从铁箱中卷出一张骨牌,冷冷地道:“看清楚了。“青衣秀士”斗不过你们,那便由“唐士谦”来破这个局!”宋公迈摇头道:“时至今日,你还不知悔悟,难道不知自己已坠入魔道了么?” 青衣秀士嗤地一声,道:“魔道?什么叫做魔道?朝廷狠毒,残害贤良,这就是魔!今日你等孽因既种,世上终要反逆集结,以为孽果。”他取起骨牌,厉声道:“我现下这步,便是天下英雄豪杰的血泪!你给接着了!”高天威听他叫得狠,反而哈哈大笑起来。 宋公迈手按地下,内力发动,登把局面接过。先前负责的八名弟有如虚脱,急急下台休息。此时天塔以内力镇住,才令骨牌牢牢凝定,始终不倒,倘若内力一撤,斜塔立时便要倒塌,可说胜负全由宋公迈来定。青衣秀士若想赢得此局,绝无机会可言。 众人屏气凝神,都要看青衣秀士如何应变。 忽听一声轻啸,青衣秀士伸指一弹,那骨牌嗖地一声,直往上空飞去,霎时隐没不见。 众人神色茫然,都不知他此举何意,高天威哈哈笑道:“亏你号称凤羽,怎地这般愚笨?宋兄,咱们撤塔!”说话间宋公迈举起双手,内力松弛,天塔登时崩坍。 青衣秀士嘴角斜起,俊挺秀气的面孔露出难得的杀气,他袍袖一拂,喝道:“天下英雄!全数起来!” 袖风到处,骨牌尽皆飘起,只见无数牌点飞舞半空,跟着一张张往下落去,井然有序中,第一张骨牌平躺在地,接着第二张、第张、第四张……层叠坠落而下,霎时之间,上张骨牌全数横列,整整齐齐地叠成一座七尺来高的“通天塔”! 青衣秀士抬头仰上,轻声道:“下来吧!”便在此时,半空落下一只骨牌,不偏不倚地插在天塔上方,这张骨牌却非横倒,而是以尖锥一角斜插倒立,阳光照下,但见骨牌锥角隐隐生辉,更让场中人士诧异莫名。 高天威骇然吃惊,颤声道:“你……你这是什么武功?” 青衣秀士不去答理,只眯起了眼,淡淡地道:“在下放落骨牌,现下换你们了。” ※※※ 场内众人定睛去看,眼前天塔高约七尺,顶端骨牌斜倒竖立,好似戴了顶官帽,直是不可思议。这幅骨牌以四川红桧制作,上裹红漆,坚硬似铁,却又滑溜如油,却不知青衣秀士是怎么办到的。众高手思来想去,那骨牌定然附有青衣秀士的深湛内力,方能刺穿下方牌木,以之安稳座基。众人猜疑间,却听严松叹道:“了得,了得,这招“金角锥”都能无师自通,青衣秀士无愧是天下谋士。”旁观众人听他如此赞叹,想来“金角锥”真是大大不易的绝招,一会儿无论是宋公迈下场,或是高天威出手,局面定然困顿。 此刻天塔顶端已成尖锥,再要放置物事,非得置上尖角不可,可这骨牌滑不溜手,稍一摆上尖角,当场便要滑溜坠地。说来已是无解。青衣秀士微笑道:“诸位,你们谁愿下场玩上一玩?” 高天威嘿了一声,万没想到世间竟有这等怪事,他不知如何应变,便只沉默不语。 却听宋公迈哼了一声,沉声道:“老夫来接你的招。”说着提起骨牌,便往天塔旁一站。他身材高大,足有煞金那般高矮,此时站在塔边,竟比天塔高出了半个头,但见他举起骨牌,拳头运劲紧握,当场便要出手。 众人暗暗诧异,此刻塔顶如锥,根本不能放置任何物事,按着规矩,宋公迈定要摆上一张骨牌,却不知他要如何落手?难不成要让骨牌凌空漂荡么?几名心思机敏的人都在急急思破解之道,刑玄宝想了许久,不得其解,登时咳了一声,问向严松道:“严掌门,这局有法应么?”严松颔道:“我派前代高手练有神力,可用“弯儿碗”来破“金角锥”。”众人听了“弯儿碗”,却不知那是什么奇妙招式,心下都在猜测不休。 只是台上高天威却没这般好兴致,心下只在暗自叫苦。这宋公迈刀法虽然厉害,却仅擅长外门武功,这等堆塔积木的细活,他一个虎样壮汉如何讨得便宜?正要出言阻止,却听宋公迈仰天喝道:“神刀劲!” 但见他举手捶落,轰地一声大响,牌塔震动不已,摇摇欲坠,宋公迈立时提声计数,跟着喝道:“青衣掌门,我已经干了!现下当你的回合!”众人见他两下便摆置完毕,自感惊诧,各人急急去看塔顶,霎时惊呼起来。 只见塔顶骨牌形状弯曲,竟给宋公迈的雄浑内力捏做碗形。那骨牌兜在尖角上,兀自摇摆不定。众人哗然出声,纷纷赞叹,才知严松所称的“弯儿碗”是什么意思。看来要将骨牌放上尖角,形状定须成碗做钩,否则万难办到。只是这骨牌是红桧所制,硬如核桃,想将之捏弯握曲,倘无天大气力,决计无法办到。 眼见宋公迈握力远超常人,足与少林硬功相比,众人无不大为钦服。 ※※※ 形势逆转,先前青衣秀士倒置骨牌,尖角向上,已是难以化解的绝招,但这宋公迈实在匪夷所思,竟以外门硬功将骨牌捏为碗状,滑溜溜的碗儿兜上塔锥,背成弧形,任谁都不能再放物事上去了。说来此局已然无解。 邢玄宝情知严松精擅“通天塔”,忙问道:“怎么样?这局还有得救么?”严松咳了一声,道:““金角锥”一旦被“弯儿碗”破解,通常便算玩完了。”旁观众人听了这话,纷纷点头。看严松见识老道,连他都说此局无解,青衣秀士这边应是无救了。 宋公迈冷笑一声,心道:“青衣掌门,任你心机再深,这当口也无计可施了吧?” 这招“弯儿碗”着实诡异,非只解开对方布下的难题,还反将敌手一军。一会儿青衣秀士想把骨牌放落,不管怎么干法,都是必输无疑。青衣秀士虽然聪明绝顶,此刻也只能拿着骨牌,在那儿怔怔出神。想来他才智虽高,却也无法解开难题。 高天威最喜冷言冷语,登时笑道:“你还想撑什么?快快认输吧。难道非要出丑卖乖,把这天塔弄倒弄坍,你才懂得服气?”青衣秀士微微苦笑,他低头细观骨牌,叹道:“情势如此,在下别无选择,只有尽力一试了。” 宋公迈听他还要再试,忍不住哦了一声,道:“掌门一定要应,我也无异议,这便请吧。” 此刻天塔顶端弯滑如碗,青衣秀士如果放上骨牌,立时便要滑崩,倘若他真有破解妙方,宋公迈自也想见识一番,当下伸手肃客,请他下场出手。 青衣秀士轻叹一声,更不打话,霎时看也不看,随手将手中骨牌往半空一扔,跟着闭上了双眼。 这下骨牌冲天飞出,根本不是朝牌塔扔去,而是往院一角落下,这下非但宋公迈惊讶,便连高天威、元易、严松等人也是大为惊奇,众人纳闷之间,都在看着青衣秀士,不知他在弄什么玄虚。哪知青衣秀士却恍若不闻,只是闭目不语。 宋公迈嘿地一声,皱眉道:“你不是说好要破这个局么?怎地胡闹起来了?”青衣秀士闭上双眼,道:“门主不急,这骨牌一会儿就回来了。”众人听了这话,都是哦了一声,不知他有什么诡计。台下高天业等人耐不住烦,登时大声咆哮:“你要动手便快,少在那儿装神弄鬼!”青衣秀士任凭众人叫骂,却只闭目养神,一幅老僧入定的模样。 宋公迈皱眉道:“严松师兄,青衣掌门不曾弄瘫天塔,但他也不曾把骨牌置上塔顶,这个胜负怎么算法?”严松向来智谋多端,口才更是厉害,此刻却神情尴尬,摇头道:“我……我也不知道……在下从来没见过这等事。” 这话倒是实情无疑,自来叠牌架塔,谁不是心惊胆战地拿着骨牌,小心翼翼地放上塔顶,却哪有人这般乱扔乱丢?严松悔不当初,只恨自己设下这“通天塔”的比试法,在这帮武林奇才面前,竟然怪招纷呈,让人大喊不可思议,却把自己这个提议人逼得无地自容了。 ※※※ 青衣秀士忽尔将骨牌扔出,秦仲海自也暗暗吃惊,不知他有何救命绝招,正想间,忽然颈后落下一个东西,冷冰冰的甚是坚硬,吃惊之下,急忙伸手往颈后一摸,抓起了一张物事,却见那东西状若直条,四端成角,竟是一只骨牌! 秦仲海心下一凛,思道:“青衣掌门知道我来了,他这是在向我求援!” 一旁项天寿探头过来,惊道:“这是什么东西?”秦仲海嘿嘿一笑,道:“这是咱们山寨弟兄的血泪啊!”常雪恨惊道:“血泪?那是什么?” 秦仲海望着台上,只见台里台外合计数人,又是正道八派、又是四大家族,诸人紧围台边,更有不少人开口喝骂,更显得青衣秀士的形单影孤。秦仲海一咬牙:“***!这群人枉称名门正派,居然敢这样欺侮我山弟兄,放我秦仲海在此,绝不饶过他们!”想起先前祝老婆侮辱母亲,更是大怒欲狂,虎吼一声,纵身离墙,便朝台上扑去。 ※※※ 众人见青衣秀士闭目打坐,神态大是清闲,不由得暗怒在心,高天威正要开口去骂,忽听一声巨响,陡然间一人从天而降,这人直直落在台上,彷佛飞将军一般,手上却拿着一只骨牌,口中兀自哈哈大笑:“他***!总算换你老上场啦!” 台上众人大惊失色,急急相避。只有青衣秀士兀自打坐,恍若不觉。 场内场外众人又惊又怒,都不知来人是谁。宋公迈满面讶异,道:“这……这位是……” 青衣秀士缓缓起身,道:“门主莫要惊讶,只因这张牌关系气运,唐某不敢擅自作主,这才请枭雄过来,代应一着,还请莫怪。”宋公迈一愣,问道:“枭雄?” 青衣秀士淡淡地道:“市井之中,每多藏伏枭雄,朝廷虽然森厉,终将制压不住。”说着轻推那人的背脊,道:“秦将军,放着天下正教英雄在此,这回便请你出手吧!” 来人神情粗豪,神态威武,脚上却还装了只铁脚,不是朝廷反逆之、当今怒苍山头领秦仲海,却又是谁? 秦仲海行到宋公迈身边,一把攀上这老汉的肩头,状似亲热地道:“老小,听了秦仲海字,总算认得我吧?”宋公迈脸色难看,神刀劲发动,已将秦仲海震开,勉强咳了一阵,道:“柳门二将,杨武秦,武林谁不知晓?素闻秦将军仲海骁勇善战,有胆有谋,敝人今日见得虎颜,不胜之喜。” 此话一出口,场中众人尽皆大喊起来,高天威、祝老妇等人听了“秦仲海”字,忍不住大为震惊。秦仲海平日多在军中,少在江湖走动,旁观众人除了脑人物以外,并非尽识,此时纷纷交头接耳,各自打听秦仲海的来历。 秦仲海忽地到来,这人乃是怒苍山领,此番飞蛾扑火,那是自找死了。高天威不惊反喜,当即冷笑道:“秦仲海,你要自投罗网,可别怪我抓你回去了。”秦仲海哈哈大笑:“你老兄动起手来像只脚猫,说起话来却像狮大开口,快快闭嘴滚开吧!省得老杀你的徒徒孙出气。”高天威贵为四大家族的脑,想不到秦仲海竟尔出言轻蔑,脸色登成铁青之色。 说话间,项天寿也已飞身过来,来到秦仲海身边守护。 秦仲海望向天塔,把手上骨牌抛了抛,道:“唐先生,你可是要我来玩这一手?” 青衣秀士点了点头,道:“为了你攀上朱母朗玛,九州剑王邀集旧日山寨好汉,石刚、陆孤瞻、李铁衫云集忠义堂,大势颇有可为。今日天下英雄引颈眺望,都在等你的一手好牌。” 宋公迈虽不解青衣秀士的用意,但此时局面尽在掌握之中,不管是谁过来,结果都是一样。他说话不失礼数气,当即颔道:“听说将军乃是怒苍山老寨主的后人,这回若由秦将军来应,那是再妥当不过了。还请秦将军起手吧!” 秦仲海哈哈大笑:“甭急!想要认输,还怕没机会么?”他着青衣秀士的模样,把骨牌往半空一扔,众人抬头眺望,只见那骨牌直冲云霄,竟尔隐没不见。 众人咦了一声,都不知秦仲海在搞什么鬼,便在此时,只见半空传来嘎地一声怪叫,一只燕急急冲来,衔住了骨牌,它嘎嘎鸣叫几声,半空盘旋一阵,便要飞去。众人见状,忍不住放声大笑。 秦仲海却无羞惭之意,在众人的大笑声中,他陡地气沈丹田,竟尔提气狂吼起来。 吼声如雷,彷佛龙吟虎啸,过去秦仲海远征西域,万军中发声怒号,便能震动敌酋,当时神功未成,便有如斯天威气势,今日打通玄关,全身阴阳六经应运自如,吼声更如万虎咆哮,只震得平台隐隐震荡,众人兵刃喀喀作响,除了元易、宋公迈、青衣秀士等高手,余人都已掩住耳孔,在那竭力忍耐。 秦仲海怒吼不休,那燕吓了一跳,鸟喙一松,骨牌便又坠了下来。 潮水般的吼声中,只听宋公迈淡淡地道:“秦将军,恕我提醒一句。照着先前的约定,你只要弄垮了天塔,青衣掌门便要随我们回京,还请你小心。”此时秦仲海仰天狂啸,宋公迈这几句话却清晰可闻,更难得的是话声平淡,丝毫不显霸躁之气,此人身居四大家族之,功力果然非同凡响。 秦仲海歇止了啸声,心道:“这老狗果然有两下,倒也不是摆着” 便在此时,骨牌飞坠而下,秦仲海伸手接住,暴吼一声,喝道:“火贪刀!” 万籁俱寂中,秦仲海身长八尺,比天塔高了一些,右手高举塔上,寂静之中,众人忽听哒哒声响,一声接着一声,似有什么水珠滴落。宋公迈心下大奇,便往天塔旁走近,他身形高大,稍一低头,便已见到塔顶情状。 情况入眼,宋公迈嘿地一声,面色变得惨淡之至,拱手道:“神技!神技!在下佩服之至。”场内其余众人听了这话,都感诧异,高天威向不服输,听得此言,登时冷笑一声,他身形矮小,便以铁枪跓地,攀上塔顶去看。 便这么一瞧,连高天威也是倒抽一口冷气,登时坠落下来。台下门人弟心中大奇,不少人叠起罗汉,纷纷探头眺望。 ※※※ 众人定睛望下,无不大声惊叹,只见天塔顶端红烟纷飞,热气弥漫,秦仲海手中的红桧骨牌却已烧融,红漆大滴大滴地落了下来,正打在天塔顶上。 红漆烧为黏糊状,沾上了宋公迈捏成的弯儿碗,立时凝结成珠,好似蜡烛烧融一般,秦仲海把手上的骨牌轻轻放落,靠着烧黏的红漆,登时黏住弯儿碗,一阵摇晃之后,终于牢牢定住了,彷佛蜡烛一般。众人错愕之间,都不知该说什么,要说秦仲海此举作弊,却也算合了规矩,一不曾弄塌天塔一点半点,二也稳稳放落了骨牌,说来算是过关了。 秦仲海内力骇人听闻,掌中热力竟能烧化红漆,想来掌温定是烫如烙铁。宋公迈自知不敌,他摇了摇头,叹道:“想不到天下有这等武功,在下真是大开眼界了。秦将军,你既然技压全场,便请带人离开吧。” 秦仲海哈哈大笑,道:“老兄说话爽快,秦某倒是佩服得紧,日后遇上神刀门徒,老就少杀两个人吧。”宋公迈嘿地一声,眼中闪过怒色,只是自己已然答应让人离去,却也不便反悔,他闭上双眼,摆手道:“将军不必多做口舌之争,这便走吧。” ※※※ 在秦仲海的大笑声中,人便要离台而去,青衣秀士行到元易身旁,忽道:“道兄,这次大难临头,阁下始终维护本山,虽没救下我徒儿,但您这份心意,唐士谦收下了。”元易听他用旧日名号自谓,又看他随秦仲海等人离开,忍不住惊道:“你……你要投上怒苍山?” 青衣秀士淡淡一笑:“正道中人,不过尔尔,往昔卓凌昭在世,虽然杀人如麻,却也非落井下石的凉薄之人,与这帮人为伍,岂不愧对神明?”言毕,袍袖一拂,便尔转身离开。 元易心中有愧,自知无法相劝,只是低下头去,默然无语。 正教八派不愿背信,宋公迈也已答允对方离开,却只祝老妇一人放声尖叫。她听往日仇人便要大摇大摆地离庄,如何不恨气交加?秦霸先一伙人害死她的个儿,乃是她生平死敌,恨意到处,直似全身毛孔都竖了起来。她冲了上去,尖叫道:“大家看好这群贼!可别走了一个!” 秦仲海认得这个老妇,先前便是此人侮辱他的生母,狂怒之下,铁脚一点,身影飞起,直朝祝老妇飞去。旁观众人见他来势劲急,都是大吃一惊,祝老妇身上虽然带伤,但仇人到来,焉有惧理?纵声怒叫:“贼!我杀了你!” 眼看秦仲海当头飞来,祝老妇奋起铁枪,猛向秦仲海击去,只听“当”地一声,火光闪过,红焰焰地刀锋砍来,已将她的铁枪震碎,刀锋到处,又向胸口斩去,这刀若是斩实,只怕这位祝老夫人便要断为两截,死得惨不堪言。高天威、刑玄宝、元易等人有心相救,却都晚了一步。 黄影一晃,一人后发先至,硬生生地将她拉开,但见刀锋砍落,地下竟给秦仲海劈出尺来深的长沟。秦仲海见有人下场阻拦,更不打话,立刻再发一刀,猛烈的刀锋虚斩而去,热腾火焰弥漫四周,正是方敬传下的绝艺,“火贪虚风斩”。 对面那人举袖拂出,嗖地一声轻响,气流传出,已将火焰推向两旁,火光一闪而过,热气异常逼人,却也消解了秦仲海的虚风烈斩。 众人急看那人,却见他身穿僧袍,宝相庄严,正是嵩山少林住持,四大金刚之的灵智大师!场中众人见他忽尔到来,一时交头接耳,议论纷纷。灵智法号有个“智”字,平日里看似迂腐,其实算得佛门中的谋略人物,此刻他忽地现身,场内的青衣秀士、秦仲海、项天寿,无不感到讶异,都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便连元易、刑玄宝等正教中人,高天威、宋公迈等家族宗主,也都感到纳闷。 只听灵智合十道:“秦将军,这位女施主一时口快,并无该死之处。还请将军高抬贵手。” 秦仲海尚未答话,那老妇已是大怒,喝道:“你嘴里小心,我祝家庄与这帮人仇深似海,要他们饶?”她想摔开灵智,谁知在这高僧的挟制下,身上竟使不出半点力来,只红着脸喘气,大见恼怒之情。 秦仲海不知灵智何以到来,他心中暗自忌惮,口中却冷冷地道:“老贼婆既然不领方丈的情,一会儿你划下道来,要软要硬,秦某都奉陪到底。”身影一闪,便又纵回青衣秀士身边,中途还踹倒名祝家庄的门人。 众人见他来去自若,武功出神入化,都是暗自心惊。偌大场中只余祝老妇一人大声嚷嚷,在那儿咒骂不休。 灵智忽尔到来,情势又有变故。青衣秀士上前一步,沉声道:“灵智大师,莫非您也要阻拦我们么?”灵智合十微笑,道:“少林弟慈悲为怀,岂有此意,只是咱们见几位施主叠塔为约,很让小僧心仪。可否也让少林和尚玩上一局,算是成全我寺上下思念掌门的一番心意?” 此刻灵智提议下场,众人无不诧异,先前众家好汉全力厮拼,又是倒插骨牌,又是怪碗悬空,又是红漆淋漓,牌塔能拖到这时还保存完好,已算大大不易了。青衣秀士不知灵智为何要下这个苦海,便自一笑,颔道:“方丈如能破解此局,在下自也乐见其成,还请下场吧。” 灵智含笑合十,提声唤道:“灵真师弟,劳烦你过来吧。” 众人听说少林还有好手在场,急忙眺头探看,果见几名僧人从台下跨步而上,正是灵定、灵音、灵真等四大金刚,宋公迈暗暗诧异,却不知他们什么时候到来的,自己竟然一无所觉。看来武林间只要还有一座少林寺,四大家族要想称雄称霸,怕还是力有未逮。 正想间,灵真已然合十走上,躬身向众人道:“青衣掌门,不是我要找你麻烦,只是怒苍山这帮人无恶不作,咱们方丈怕你给带坏了,这才要我出马,还请你别生气。”青衣秀士见他面色真诚,倒也不似作假,当下也合十为敬,道:“大师尽管动手,在下拭目以待。” 万籁俱寂中,众人都等着看灵真的手段,只见他提起骨牌,缓缓走到天塔之旁,此时塔顶一张弯曲骨牌,渣汁上黏着一块不成模样的烂骨牌,要不多久,这塔便会自行崩坍,众人素知灵真乃是莽和尚,向无聪辩智能,不知他要如何化解本局。 众人屏气凝神,但见灵真跨步上前,缓缓将骨牌放下,底端登与秦仲海放落的烂骨牌相接。他动作轻缓,口唇低念不休,脸上更隐隐泛起黑气,虽在白日间,犹似与鬼魂说话一般。这人以往痛快豪迈,现下模样却让人毛骨悚然,众人心下暗暗害怕,各自往后退开一步。 天塔饱经摧残,稍有风吹草动,便要倒塌倾崩,如此情势,不知灵真还能做些什么,但看他煞有介事,却又不似戏弄众人。正起疑间,忽听一人惊道:“裂痕!天塔裂开了!” 话声未毕,又是一人惊叫起来,众人吃惊之下,急忙往天塔去看,只见塔顶真的生出无数细小裂痕,便如蛛网蔓延向下,分向四面八方裂开。 青衣秀士颤声道:“泥梨耶?”灵智含笑点头,道:“正是泥梨耶。施主果然见闻广博,小僧佩服。”宋公迈也是武林耆宿,听得他二人的对答,登时脸色大变,颤声道:“你们说得是少林禁传神功?” 眼看灵智不置可否,宋公迈额头坠下汗珠,竟尔往后退开一步。 ※※※ “泥梨耶”乃是梵,便是汉名的“地狱”之意,全名唤叫“泥梨耶十八地狱经”,正是少林五大禁传神功之一,看灵真脸上黑气隐隐,口唇低颂经,内力源源不绝发出,竟让红桧所制的骨牌全数碎裂。阴劲传来,手中的骨牌更已震为木屑,余波所及,连青衣秀士的金角锥、宋公迈的弯儿碗、秦仲海的烂骨牌,全如粉末般洒落塔顶。只是灵真内力虽然强霸,但下方骨牌却依然立为塔状,丝毫不倒不散,只一笔直立地,看这股内力如此阴狠,无怪会以“泥梨耶”这等凶名相称。 场中众人不曾见过这等怪异情状,无不飕飕发抖,那严松虽是此道高手,但他做梦也想不着,这通天塔竟能玩到这个境界,不消说,此刻早已喃喃自语,神情迷茫。 灵智微笑合十,转向青衣秀士,道:“灵真师弟已然堆栈骨牌,该请施主出手了。” 青衣秀士嘿地一声,他长年带着面具,面色自然苍白,听了这话,更是毫无血色。 ※※※ 泥梨耶内力过后,牌塔已如沙塔一般,稍加一指外力,便要崩坍倒地,便不提骨牌碰撞,一会儿便有什么风吹草动,天雨阴霾,怕也会让天塔坍塌。在少林五大禁传神功之下,对手实在万无生机。灵智见怒苍人俱都无言,微笑便道:“青衣掌门,我师叔别无用意,此番命我等下山,只想请掌门到寺一叙,以求善尽前缘,不知掌门意下如何?” 青衣秀士转看局面,此刻少林武僧群聚,灵智、灵定双僧更是绝顶高手,这两人武功都足与四大宗师较量,联手来攻,自己纵然轻功高绝,也难飞遁离开,何况一旁尚有宋公迈、高天威、元易、邢玄宝等正教高手虎视眈眈?却让己方人如何生离此处? 青衣秀士叹了口气,眼前只有两条走,不然死拼一场,让秦仲海、项天寿陪自己葬身祝家庄,再不便随少林僧返回嵩山,让天绝裁断自己的命运。前有狼、后有虎,四大家族凶狠阴险,少林天绝行事冷酷,这两方都非易与之辈,却要如何逃出生天? 青衣秀士稍稍打量,便有腹案。他合十躬身,道:“方丈大师,请你大发慈悲,让秦将军、项堂主离开,我便随你回山如何?”灵智尚未说话,已听高天威喝道:“大胆!这里是祝家庄,外人谁敢发号施令?”灵智听了这话,眉头微蹙,料知四大家族定会向己方抢人。 青衣秀士叹道:“方丈信义昭著,天下知名,只要能答应在下请求,自当随贵寺僧人离去。” 灵智尚未回答,高天威等人又已喝骂起来,吼道:“打什么如意算盘,哪里都别想去,你只能去见江师!”叫骂声中,忽听一人冷冷地道:“青衣掌门,你何苦去求这帮混帐!秦某人千辛万苦来此,便是为了带你走,岂容旁人一指欺压于你!”众人急急回头去看,来人却是秦仲海,他左手提着钢刀,右手拿着骨牌,眼望天塔,神态为肃杀。 灵智见他面色带煞,登时微微一笑,道:“将军若想破解此局,也无不可,不如你我也打个赌……”青衣秀士听得赌约,深怕秦仲海中计,忙道:“秦将军,此事与怒苍无关。你不必理会此局,快带着项堂主走吧……”他还待要说,猛听秦仲海霹雳般地暴吼:“烧啊!” 他举起手上骨牌,奋力砸向天塔,霎时之间,拔刀出鞘,身边五尺注销火花,火光耀眼,形如正圆,已将他围在核心,那天塔被火花波及,登时起火腾烧,先前扔出的那张骨牌飞到半,早已烧得不见踪影,竟连飞灰也没剩下。 台上台下众人见了这等怪事,无不齐声惊呼,这才明白秦仲海那刀蕴含深厚内力,刚劲传出,竟令天塔剧烈焚烧。场中众人大惊失色,蓦地乱成一片。 这招正是火贪刀十二式,“开天大火轮”。天塔被毁,正教中人额头冷汗涔下,不知该当如何,一旁高天威叫嚣起来,喝道:“作弊!这小犯忌了!”秦仲海不去理会旁人,他双手抱胸,冷冷地看着灵智,道:“老方丈,打我爹爹算起,十年来咱们不管做什么,你们总是看不顺眼。不如今日你我狠狠杀上一场,拼个死活痛快,你说怎么样!” 众人见他言行猖狂,贡高自慢,丝毫不把正教人众放在眼里,场内场外无不震动。 那灵真原本守在一旁,待见秦仲海这般嚣张,不禁狂怒攻心,大声道:“大胆反贼,方丈之前,居然出此狂言!让佛爷来教训你这狂徒!”他暴吼一声,霎时众僧一齐取出兵刃,纷纷往亭中奔来,台下数名正教好手也是大声呼喝,将秦仲海等人团团围住。 秦仲海斜目看着台下,冷笑道:“我明白说了,你们这帮贼人多,当然可以杀光咱们人,不过秦某这里立个生死状,嘿嘿,今日我大开杀戒,不分男女老幼,要你们人陪葬!”说到后来,须发俱张,神情如同魔王,众人与他眼光相接,心下无不惊惧。 项天寿听了说话,当下脚尖连踢,激起地下大批石,众石跃至胸口,项天寿中指连弹,无数石便往台下飞去,他知道正教高手如云,倘不能先杀一两人立威,恐难吓阻众人,几十枚飞石绝技便灌入生平内力,直如流星般往人群撞入。霎时逼得台下众人惊慌走避。 场面大乱,猛听秦仲海暴吼一声,身飞扑而出,直往高天威脑门砍去。 高天威没想到他会暴起伤人,吃惊之下,身矮倒,急忙向后滚开,轰地一声大响,戏台已给砍为两截,台上众人全数往下摔去。霎时鸡鸣狗叫,人声喧哗,已然乱成一片。 混乱之中,庄院后头炸出大火,莫名其妙地烧了起来,秦仲海知道常雪恨已然得手,大喜之下,登时喝道:“怒苍兄弟,今日血战祝家庄!” 此际大火腾烧,多方人马混战,秦仲海等人全力往外冲杀,四大家族各出高手抵挡,秦仲海刀法凶狠,青衣秀士身如鬼魅,便连项天寿也是拳脚狠辣,登让场面凶险异常。 秦仲海杀红了眼,直直往人丛奔入,霎时拖出一人,正是那祝老。但听秦仲海厉声道:“老虔婆!你适才辱骂我娘,老今日先拿你这贱婆娘开刀!也好祭拜我那无辜枉死的娘亲哥哥!”祝老满面惊惶,尖叫连连,两旁众人想要上前抢救,却又怕秦仲海一刀将她砍死,众人面面相觑,却都不知如何是好。 ※※※ 在这乱糟糟的一刻,忽听一人朗声道:“诸位且慢动手!且听在下一言!”这声音清脆优雅,悦耳动听,登时将杀伐之声掩盖下去。场中众人听这说话不急不徐,转头急视,却见一人从庄门行入,此人貌如其声,清隽悠扬,彷佛便是个贵公。 秦仲海见了这人,忍不住便是一愣,来人正是他昔日的柳门同侪,号称“风流司郎中”的杨肃观。只见杨肃观走到自己面前,躬身道:“秦将军,权看在下面上,且慢杀人。” 年前杨肃观到刑部探监,是为两人最后一会,当时秦仲海生死关头,气息奄奄,不能辨人,此刻却又意气风发,与同伙狂 战群豪。说来两人虽只半年不见,但此际再会,却有隔世之感。 陡见故人,秦仲海便缓下手来,不再争打,他哼了一声,点住了祝老妇的穴道,一把推向项天寿。其余四大家族仍想上前夺人,少林僧众登时拦在道中,将两边人马隔了开来。 黄昏时分,杨肃观往场中一站,满天晚霞映照,更显得玉树临风。他环顾场中,向秦仲海拱了拱手,叹道:“秦将军,京城匆匆分离,别来无恙?” 秦仲海往自己的铁脚一指,冷笑道:“杨郎中也是来拿我的么?” 杨肃观摇头道:“忝为旧友,怎能绝人活?我奉家师之命,今日有样东西要奉给将军。” 天绝僧与本山有仇,哪有什么好东西送给自己?秦仲海哈哈一笑,道:“你师父要送我什么东西?血淋淋的一把刀么?” 杨肃观摇头叹息,道:“将军莫要疑心,我等绝无恶意。”说着伸手入怀,取出一只信封,双手奉给秦仲海。 秦仲海不疑有他,便将信纸取了出来,大声念道: “君危难,不适仇国。日前闻君扬刀约反,意欲据山争衡,称雄宇内,贫僧秉菩提佛心,为天下苍生请命,盼君赴嵩山达摩院合参佛法,以求正果。少林天绝顿。” 秦仲海念得口干舌燥,登时咦了一声,道:“他在说什么?”他低落,虽非目不识丁,但这段信颇有艰涩,便让他满头雾水了。青衣秀士听毕,却不禁双眉一轩,昔日怒苍山与武林正派间恩怨无数,天绝此刻出马邀约,定是要双方做一了断。 那厢项天寿曾被天绝僧俘虏,此刻听了“少林天绝”四字法号,身竟是微微发颤,旁人看在眼里,也不知他究竟是惊是怕、抑或是悲是恨。 秦仲海把信纸反复又看了几遍,这才搞清楚了。天绝邀约自己上山念佛,料来定有什么阴谋,只听他哈哈一笑,道:“杨郎中,你师父要我来研读佛经?他***,他既然这般好心,为何不去感化皇帝、江充这帮昏君奸臣,却独独来惹我这土匪?”他手指杨肃观,喝道:“回去告诉你家老头,秦某人不吃这套!” 杨肃观摇了摇头,道:“秦将军切莫动怒。据家师言道,贵山有一人长年在我山聆听佛法,只因他与贵山有旧,便有几句话想同秦兄说,这才作兴相邀。请诸位定要赏光。” 秦仲海哼了一声,讥嘲道:“咱们有人在少林寺念佛?那是谁啊?难道是言八娘么?” 杨肃观淡淡一笑,转头看向灵智方丈,道:“方丈师兄,此事我不便多言,还请你来说吧。”灵智叹了口气,他眼望青衣秀士,悠悠地道:“青衣掌门,出家人不打诳语,这人与你有旧,昔日还与你并称龙凤,你应当还记得这些往事吧?” 青衣秀士神色凛然,只点了点头,并不回话,那厢项天寿却已大吃一惊,颤声道:“朱军师人在少林寺?” 怒苍山潜龙凤羽,昔年辅佐山主,智退万军,端的是威震天下的谋臣,但二十年前怒苍山败亡,凤羽出家求道,潜龙下落不明,如今好容易找出道号“御赐凤羽”的唐士谦,却又听得潜龙落在少林手里,怒苍人心下一凛,只觉棘手之。 杨肃观不再多言,朝秦仲海拱了拱手,道:“家师诚心相约,还请秦兄率领阖山弟兄,同来礼佛参拜,敝寺上下竭诚招待,不敢有分毫失礼。” 秦仲海心道:“***,原来潜龙在少林贼秃手里,这下可有得打了。”他心下虽然烦躁,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淡淡地道:“杨郎中订下这约会来,是要咱们现下就跟你回寺么?” 杨肃观躬身拱手,道:“家师言道,贵山能人众多,若只请了寥寥数人,不免失礼,便想请贵寨所有弟兄同来敝寺,盘桓数日再走不迟。” 听得此言,怒苍山众人无不大怒,照天绝僧的意思来看,竟是有意一举挑倒整座山寨了。秦仲海嘿嘿冷笑,道:“尊师好大的胃口,只是咱们身上的肉多得很,他一口吃得完么?” 杨肃观微笑道:“秦兄若要担忧害怕,那便不必来了。” 秦仲海暗自盘算,山寨复兴不过月余,说来根基未定,各方豪杰散居四海,未闻怒苍复寨者所在多有,方今若想提振声势,定须开战立威,少林要以江湖规矩邀战,倒不失为一个便宜的宣扬法,一来少去许多兵马损伤,二来又能迎回本山军师,何乐而不为? 秦仲海武功大成之后,早有意与天下豪杰较量,心念于此,登即朗声大笑,喝道:“好!就请杨郎中传话回去,便说七月一日鬼门开之时,我怒苍弟兄自会到少林拜山,与你师父谈武说,讲古论今!”杨肃观欠身道:“秦兄快人快语,在下在这里代家师谢过了。” 双方约会已定,杨肃观便拱手肃客,道:“诸位可以离去了。”高天威等人见他喧宾夺主,不免面露怒色,宋德光更是大声叫道:“这帮贼人好生可恶,怎能放他们离开?” 杨肃观微微颔,朝祝家老妇一指,道:“诸位,咱们既定约会,不必在此刻多起争执,不知几位能否看在家师的面上,放过这位婆婆?” 秦仲海哈哈大笑,道:“好!就看你杨郎中的面!今日且放这贼婆回去!”他深恨这名老妇说话侮蔑自己母亲,有意狠狠惩戒一番,说着便揪起她的衣领,伸臂一挥,将她奋力掷出,在那老妇的尖叫声中,身直朝高天威等人飞去。 高天威等人见祝老夫人直直撞来,势头实在强,不敢伸手硬接,便让了开来,灵智站在一旁,眼看情况危急,当下袍袖轻拂,劲力到处,已将来势消解,那老妇的身便跌下地来,她虽然身怀武艺,但秦仲海这么随手一抓,内力直透体内经脉,只摔得狗吃屎一般,弄得狼狈无比()。 秦仲海喝道:“这老贼婆口无遮拦,正该教训她一番!大家这便走吧!” 正教诸人见秦杨二人已做约会,知道正教即将与怒苍山开战,届时双方龙争虎斗,只怕是江湖难得一见的大厮杀,当下便都让开道,无人再上前阻拦。 那祝老夫人最恨怒苍群匪,想起名爱死于这帮人手中,内心直如泣血,只见她孤身缩在角落,脸上神情悲苦,口中低语,却没人知道她在说些什么…… ※※※ 杨肃观见自己随口一个请求,秦仲海便尔释放人质,料来他对自己还念着旧情。他望着秦仲海的背影,眼看他便要离庄而去,忽地脱口唤道:“仲海!” 秦仲海听他以旧日称谓叫唤自己,心中也是一动,忍不住停下脚来,回道:“杨郎中还有事么?” 杨肃观并不言语,只缓缓上前,与他并肩站立。 时值黄昏,二人各怀心事,同望满天晚霞。 “柳门二将,杨武秦”,过去多少回并肩同眺?自今而后,两人是敌非友()。人生沧海桑田,潮起潮落,真如春梦一般。一旁有识得他俩的,无不暗暗感喟。 杨肃观低声道:“仲海,你怨我么?” 秦仲海摇头微笑,他拍了拍自己的铁脚,道:“套一句你们和尚庙的说法,咱俩各有各的缘法,不羡,不怨。你有你的为难,我有我的命数,秦某便算死在你的剑下,也不来怪你。” 夕阳无限好,晚霞映上他们的面孔,竟让人睁不开眼。杨肃观眯起了俊眼,忽道:“还记得京城那家小酒铺么?” 秦仲海哈哈一笑,那夜杨肃观作兴相邀,两人喝得酩酊大醉,乃是相识来第一回共饮,哪知道命运乖离,第一回也是最后一回,从此秦仲海断体残躯,受难离京,直到半年后才再次相会。秦仲海拍了拍他的肩头,取笑道:“不说别的,你的酒量实在差了点,喝得乱呕乱吐,全身肮脏,还要劳动老送你回家。可真羞得很了。” 杨肃观嘿了一声,佯怒道:“哪有这等事,你可别胡乱编排。” 回思往事,两人同声大笑,秦仲海挂念卢云、伍定远等旧日弟兄,便问道:“大伙儿这些日怎么样?你和卢兄弟、伍制使还常去喝酒?”言语之中,竟似有些热切。杨肃观淡淡一笑,道:“伍制使外放辽东,卢知州也定亲了。大家都忙得紧,哪来时光饮酒?” 听得故人尽皆安好,秦仲海脸上露出微笑,问道:“韦壮那小呢?又生儿了?” 杨肃观道:“他托我转告一事,说你欠他的五两银甭还了()。”秦仲海哈哈大笑,道:“亏他还记得,我倒全忘了。” 两人说笑一阵,杨肃观忽地叹了口气,他眼光向地,轻声道:“保重了。咱们少林寺再会。”说着自行转身,眼看灵智等人在等候自己,便自行走了过去。 秦仲海抬头望去,只见青衣秀士与项天寿也在相候,他迈步过去,忽然之间,眼前光芒闪耀,落日余晖洒上脸庞,一时间,好似回到了熟悉的京城,只要穿过眼前的小巷,再朝右转过弯,便能来到柳昂天府上,听见那爽朗豪迈的笑声,看到那帮熟悉的弟兄…… 迷蒙之间,泪水竟已盈眶。 秦仲海缓下脚来,转身便往杨肃观看去。也在此时,杨肃观恰好回转身,凝目朝自己望来。 青山依旧,夕阳依旧,天边云彩也依旧,唯一不同的,只有你和我…… 双雄相互凝视,点了点头,霎时不约而同,一齐转身离开。 天下英雄,唯你我…… 时值景泰十年六月,少林之役前夕. 正文 第九章 很久以前有一只公鸡,它喜欢吃米。 东边一颗碎谷糠,西边一点残米渣,公鸡咯咯欢喜,拼命去啄。它的眼力特好,别的鸡看不着的米,它总是能瞧见。在人家饿肚的时候,它总能吃得喙满翼肥。 有一天,鸡儿们饿得火了,也忽然开悟了,大家发疯也似地跟着公鸡去跑,只要看它低头去找吃食,鸡儿们一涌而上,把地下的米糠抢先啄去。 公鸡吃不到东西,越来越饿,越来越瘦,后来它也懂了,它不再费力去找吃的,管他满地碎谷糠,只管随着鸡群守候,一切都好办了。 咦,看那边啊!有个笨蛋低头去啄米,大家快上啊! ※※※ 江充的嘴边泛起了微笑,嘴角边沾着一粒米。 对面的黑衣人咳了一声,面罩下的双目生辉,伸手朝江充的嘴角一指,江充哦了一声,伸手往嘴边一抹,把白米放入嘴里,舔嘴咂舌间,犹在回味白米滋味。 谁知盘中飧,粒粒皆辛苦,世人多以为江充奢豪糜烂,其实他是个苦过来的人,也只有他这样的人,才知饿肚的苦楚。 黑衣人再次咳了一声,道:“江大人,深夜匆匆传唤,究竟有何指教?” 江充嘴角泛起狞笑:“柳征北的奏章,嘿,皇上照准了。这事你知道么?”黑衣人听闻大事,却是不动声色,只淡淡地道:“柳昂天早有意试探我父。这是迟早的事,没什么大不了。”江充嘿嘿一笑,道:“可不是么,刘敬垮得这般快,柳昂天再笨十倍,也要疑心身边另有敌人窥伺。这些日你可得小心了。” 听了刘敬垮台一事,黑衣人只闭目养神,不多理会,彷佛此事与他无关。 江充见他气定神闲,登时冷冷一笑。都说朝中江刘柳大臣何其了得,其实眼下这人之狠之辣,恐怕还在大脑之上。江充咳了一声,瞅着眼前的黑衣人:“不说这些闲事。我问你一句,这回柳昂天保举你儿,你打算如何应变?” 黑衣人将手拢在袖中,淡淡地道:“无须惊慌。凡事以不变应万变,自有折冲之道。” 江充抓到了上风,登时取笑道:“儿是你的,可不是我的,当前反逆气势已成,绝非易与。到时一个不巧,皇帝亲下圣旨,硬要砍掉小朋友的脑袋,你难道不心疼么?” 黑衣人斜觑江充一眼,道:“江大人,天下最惹人厌的,莫过幸灾乐祸之徒。” 江充放声大笑,所谓虎毒不弑,一个人要是连儿的米也啄,那还算是人吗?他江充虽然狠毒,这等事情却还做不出来。他笑了一阵,道:“罢了,罢了,到了这田地还不求我,你这做爹的也真嘴硬。这样也好,我便等着看少林寺的手段,说不定英雄出少年,真能给不定啊。” 江充笑得好生快活,直是意气风发,只是任凭他狂笑嘲弄,黑衣人依旧默默无语。 面罩下幽幽暗暗,黑衣人双目精光闪烁。会吠的狗老是张牙舞爪,如何咬得到人?那安静无声的石头,往往才是砸死人的凶器。看着吧,谁才是当朝最可怕的权谋术士,即将分晓…… ※※※ 群豪迎回青衣秀士,两大军师已到其一,五虎上将得其四,再加上“密十一”领止观、双龙寨教头郝震湘、“火眼狻猊”解滔、“九命疯”常雪恨,以及煞金的万兵马,山寨直可说是声威大振,比起当年的盛况,也仅一步之隔而已。 有了杨肃观与少林寺作保,人便自从容离庄。少林寺既已出面邀约,定了来月在嵩山会面,四大家族虽然暗恨在心,却也不便当着灵智方丈的面翻脸动手,便只忍气吞声,目视人离开。 正走间,一名大胡奔了过来,笑道:“他***,老这把火烧得鸡飞狗跳,真***过瘾。”这人满口污言秽语,自是常雪恨来了。他见了青衣秀士,登时奇道:“这位就是右凤大军师么?身上怎么没有羽毛?” 秦仲海笑骂道:“你***,什么羽毛屁毛,咱们快去和二娘会合吧。”常雪恨笑道:“是啊,你老婆担心你给人家宰了,这当口别哭得泪眼汪汪,那可难看了。” 两人哈哈大笑,勾肩搭背而去,背后青衣秀士听得“二娘”两字,却是全身一震,他深深吸了口气,问道:“二娘已回山寨?”项天寿颔道:“是啊。秦将军那时重伤垂危,便是二娘带他去找方老师的,她待秦将军情深义重,当真羡煞人了。” 青衣秀士听了“情深义重”四字,更是全身大震,面色铁青。项天寿见他欲言又止,忍不住咳了一声,道:“唐军师,可有什么奇怪的么?” 青衣秀士叹了口气,幽幽地道:“上天捉弄,剑王行天下,却没提到这件事……算了,生死名节,老天自有安排……”众人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都是一头雾水。 ※※※ 说话间,树林四周传来低响,众人侧耳倾听,只闻林间隐伏着呼吸声响,听来约有十来人,个个呼吸悠长,料来内力不弱。项天寿皱眉道:“兔崽又来找死了,先杀几个再说。” 秦仲海暗暗冷笑,这些人不忿青衣秀士投上山寨,料来不杀他们不能甘心,当下招来项天寿,低声道:“看在少林寺的面上,不必杀人。大家兵分两,你先带着掌门回去山寨,我和常兄弟去找二娘碰头。”项天寿与秦仲海动过手,知道他的武功不在方敬之下,不论局面多难,都能来去自如,颔便道:“如此有劳将军了。” 商量未定,便听树顶杀声四起,林中窜出十来名好手,各朝众人扑来,只见祝康、宋德光等人都在里头,料来他们不忿老受人侮辱,趁着敌人未曾远走,便率众过来报仇。 秦仲海喝道:“大家分头行事!走!”项天寿手持飞石,当先开,青衣秀士知道自己是众矢之的,便不正面交锋,只让项天寿保着自己,朝林外奔出。几人想去追赶,却给秦、常二人挡住了。 晚风吹拂,林间虫鸣鸟叫,吹在身上颇有凉意。秦仲海把袖拉上,露出了粗壮的臂膀,笑道:“你们是要单打独斗,还是一块儿上啊?”众人包围成圈,互望一眼,同声呐喊发招。常雪恨拔刀出鞘,正要御敌,秦仲海却将他拉开,口中哈哈大笑,钢刀往前一劈,怒喝道:“倒下!” 钢刀斩出,刀风自是雄烈难言,众人先前便曾见识过火贪刀的威力。祝康见这刀当头劈来,别要把自己烧成了乳猪,他吓得魂飞天外,慌忙间滚倒在地。只是他这么一闪避,包围阵式已然被破,众人既惊且馁,发一声喊,脚下往后退开一步。 祝康咬牙切齿,大声道:“众家弟兄,大伙儿再上!”宋德光大起了胆,奋力向前冲杀,秦仲海老神在在,待他近靠尺,再次举刀威吓,宋德光吃了一惊,眼看后头同伴大呼小叫,喊得十分卖力,却无人随自己上前杀敌,慌张之下“虚空斩”绝技已到眼前,宋德光面色惨淡,只得着地滚开,恰恰巧撞着了后头的祝康,两人滚倒一地。 秦仲海见他们如此脓包,登时眯眼笑道:“好啦!既然你们一心要带我回家,老也不客气了,这便去找祝老磕瓜啦!”当下提刀暴吼,领着常雪恨,便朝祝家庄的方位杀去。 祝康吓得面色惨淡,惊道:“大家快退!退啊!” ※※※ 眼看众人跑的一个不剩,秦仲海与常雪恨登时哈哈大笑。常雪恨笑道:“赶跑了贼,咱们可要追上项堂主他们?”秦仲海沉吟半晌,摇头道:“宋神刀与高天威还在左近,咱们先避上一避,等天色全黑再走。”宋公迈武功高超,高天威也不是易与之辈,自己既然脱身,便无须与他们正面开战,当下在树林里找处地方,狠狠睡上一阵再说。待得天色全黑,再与言二娘、陶清两人会合。 仲夏昼长夜短,待到夜幕低垂,已在酉牌时分。秦仲海睡得饱了,摇醒了常雪恨,两人这才懒洋洋地离开。 先前言二娘奉命夺马,已在城郊南麓等候。秦仲海怕给人认出来了,上便找了黑泥抹脸,又偷了两顶乡农斗笠遮掩。此时天色昏暗,料来除非正面朝相,否则应无人能察觉他二人的身分。 ※※※ 秦常两人沿道入城,直往城南而去。只是他们怪模怪样,打扮既不似僧侣,也不似乞丐,一不免引人侧目,天幸没曾欲上武林人士,否则少不了又是一场好打。 走到一处馒头铺,只觉香味弥漫,常雪恨道:“***,饿得很了,吃些东西吧!”秦仲海颔,心道:“二娘是北方人,喜欢面食,买些给她吃吧。”当下取出钱银,叫道:“店家,给拿几个白肉馒头过来!另再捡几个花卷!” 这几日江湖中人聚集祝家庄,那店家早已看得惯了,虽见两名斗笠怪客在门口呼喊,倒也不觉得害怕。赶忙答应了一声,拿过两只油纸袋,便让他们从蒸笼中自行挑捡。 秦仲海与那店家算过钱银,忽见一名小乞丐冲了过来,往常雪恨手上一夺,抓着袋狂奔而去。常雪恨是江洋大盗,哪知有人敢岁爷头上动土,忍不住吃了一惊,道:“***,这不是活腻了?” 秦仲海见那店家张口欲叫,便拍了拍肩头,道:“没事,几个馒头而已。不必慌。” 那店家摇头叹息:“世风日下,现下的乞丐们,可真越来越不成话了,居然敢当街行抢。唉……真不知王法上哪儿去了?”常雪恨嘿嘿冷笑,道:“不打紧,王法不济事,便看土匪的手段。强盗遇上贼爷爷,这小乞丐要糟了。”那店家惊得面色惨白,颤声道:“您……您方才说……说什么……” 常雪恨不去理他,径自提气奔出,秦仲海也紧随在后,两人跟随那小乞丐,要等行到无人之处,再来好好教训一番。 ※※※ 秦常二人一跟随而去,只见小乞丐东躲西藏,窜入了一条无人小巷,常雪恨嘿嘿冷笑,挥舞拳头,便要上去揍人,秦仲海知道他出手不留分寸,可别无端打死人了,当下微微一笑,道:“不忙,让我来吧。”铁足一点,直直冲天而去,霎时间已然拦住去。 那小乞丐大惊失色,没料到会有人过来追赶,他退开一步,登时掉头就跑。 常雪恨哈哈大笑,道:“小杂碎,抢了爷爷的馒头,还想跑哪儿去?”双足一跨,拦在小乞儿面前,小乞儿没料到竟有两人拦,慌张间右足在墙上一点,竟尔飞上墙头。 秦仲海暗暗心惊:“这孩身法不俗,他是什么人?”常雪恨哪容他走脱?右臂暴长,抓住了小乞丐的背心衣衫,嘶地一声,竟将衣衫撕裂了,那小乞丐尖叫一声,便给他硬扯下地。 那小乞丐拼命反抗,口中大声叫骂:“不要脸的东西!无耻下流!你快快放开我!” 秦仲海听他口音甚娇,又见她背心肌肤白细柔嫩,光可鉴人,实在不像个乞丐。他心中微微一动,急看而去,只见那小乞儿脸上虽脏,却生得一张鹅蛋脸,脸上带着甜甜的两个酒涡,这哪里是个乞儿?正是九华山的娟儿! ※※※ 秦仲海吃了一惊,这娟儿是青衣秀士的高徒,常雪恨可别下手不知轻重,竟尔打伤了她,忙叫道:“常兄弟,放开她!”常雪恨咦了一声,手上略松,娟儿一脱桎梏,急忙逃窜出巷,她怕后头怪人追来,慌慌张张地躲入人群,矮着身跑了一阵,就怕再次给人抓到。 连过了两条街,娟儿惊魂甫定,气喘吁吁地朝后望去,她见追兵已给甩开,忙拍了拍心口,喘道:“好险哪!差点给瘟神撞着了。”忽听前头一人道:“唉……明摆的是五财神,却给你当作是瘟神,老真是难过啊!” 娟儿抬头急看,一人龇牙咧嘴地对着自己猛笑,不是那斗笠怪人是谁?她啊地一声尖叫,又往后头奔去。 她运起师传轻功,全力向后奔逃,上行人见她一个小乞丐,却在满街乱跑,都是为之侧目。跑了半晌,娟儿急急回头,就怕秦仲海追来,天幸没见到他的影,瞧来应是放过自己了。 她正自回头探看,一个不小心,猛地撞上一人,她连忙定神,跟着福了一福,道:“对不住,撞了爷台。”那人笑道:“没关系,不疼的。”娟儿听他话声好熟,抬头一看,又是怪人来了! 娟儿惊叫起来,大声道:“救命啊!抢人啊!”这女孩儿做贼喊抓贼,秦仲海听在耳里,不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当下牢牢揪住了,掩上樱唇,娟儿年岁虽稚,但此时身形逐渐发育,已算得十分动人,给人这般拉住了,料来定遭侮辱,她又惊又怕,奋力便往秦仲海手背咬落,秦仲海筋肉缩紧,那手臂自是硬如钢铁,娟儿这么恶狠狠地一咬,只疼得泪眼汪汪,贝齿生疼,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 秦仲海满脸尴尬,心道:“***疯婆,什么招式都来。”他把斗笠解下,附耳过去,低声道:“别哭了!我是秦仲海,不是坏人。” 娟儿正在大哭大闹,听了秦仲海的说话,急忙抬头去看,果见眼前这条大汉英风爽飒,好生面熟,正是当年西疆一同归返的朝廷将军秦仲海。 陡见故人,娟儿痴痴望着秦仲海,两眼一红,登时纵身入怀,大哭道:“秦大叔!” 娟儿芳龄十六,秦仲海今年十好几了,说来两人相差十多岁,叫声大叔也是应该,只是秦仲海给这么一喊,不免觉得自己当真老了,他干笑两声,待见娟儿满脸泥灰,身上衣衫破烂,忙安慰道:“先别哭,告诉大……大哥,你怎么会弄成这模样?” 娟儿泣不成声,悲声道:“秦大叔,我师父被坏人抓走了!我和阿傻没地方去,只有躲到城里来了,我们没钱,也没东西吃,只有去偷东西了……呜呜……呜呜……” 此时常雪恨也已赶来,低声问道:“这小姑娘是谁?”秦仲海叹道:“她便是青衣掌门的起别来情由,登时了然。先前青衣秀士给人围在祝家庄,身边只见艳婷一人相陪,却不见娟儿的踪影,原来这小孩已然逃下山去了。可怜她一个女孩儿,少了师父师姐在身边照护,纵然平日是个小精灵,这关头却也没了主意,终于沦落成小乞儿,镇日偷抢维生。没想却招惹了常雪恨这个魔头,才让自己见到了她。 娟儿抽抽噎噎,道:“师父要我带阿傻去一个地方,叫做什么怒苍山,可我也不认得那是什么地方,问了几个人,也没人听过,你……你可不可以告诉我怎么走……”常雪恨哈哈大笑,道:“小姑娘问对了,咱们正是怒苍山的人!” 秦仲海微微一笑,心道:“好一个青衣掌门,原来他早已料到会有今日之事,已然吩咐过徒儿了。可怜小姑娘人面不熟,绕来绕去,还是在陕西省境打转。” 娟儿拉着秦仲海的手,茫然问道:“你们是怒苍山的人?秦将军,你不是住在北京么?”常雪恨正要解释,秦仲海打断他的话头,拉着娟儿的手,微笑道:“你别多想什么。一会儿先把肚填饱,再找衣裳换上,打扮得干净整齐,咱带你去找师父。” 娟儿听他要带自己去找师父,忍不住又惊又喜,道:“你……你知道师父在哪儿?”秦仲海哈哈笑道:“这个自然。咱俩是好朋友,以前在华山见过面的,我还会骗你这小丫头么?” 娟儿破涕为笑,揉了揉眼珠,道:“大叔,谢谢你。” 秦仲海过去见到这小姑娘,总见她天真烂漫,此刻听她楚楚可怜地向自己道谢,那是前所未有的事,想来这段时日如此煎熬,竟让她一夕之间长大许多。 秦仲海听了道谢,心下更起爱怜,伸出衣袖,替她擦去脸上污泥,柔声道:“先别说这些了,咱有个朋友在城南等着,你这便跟着大哥,快快过去会合。”他前脚迈步,正要离开,娟儿却拉住他的手,道:“大叔等一下,阿傻还在破屋里。我要回去找他。” 听了“阿傻”二字,秦仲海忍不住哦了一声,想起华山上见过的那名疯汉。登时笑道:“阿傻?便是那位疯疯癫癫的老兄吧?”娟儿鼓着腮梆,面带不悦,道:“大叔不许笑他。” 秦仲海见她生气,当即微微一笑,道:“老……老秦说错话了。你别见怪。” 娟儿拼命点头,道:“阿傻人很好的,你可不能欺侮他。”携着秦仲海的手,从大街穿过,便去寻找阿傻。 人施展轻功,快步行走,走不数步,常雪恨已然凑过头来,取笑道:“你这怪物狂嫖烂赌,什么时候疼起小女孩儿了?可是想要老牛吃嫩草啊?”秦仲海铁脚踢去,怒道:“去你妈的!满脑邪念,早些去死吧!”常雪恨闪躲开来,脸上却还挂着一幅奸笑。 ※※※ 上东转西绕,行入一条狭窄陋巷。只见四下烂屋破瓦,黑沉沉的甚是怕人。正看间,娟儿已朝一处破屋奔入,那地方断壁残垣,也不见门板遮掩,实在简陋得很。秦仲海暗暗摇头:“亏得这个小姑娘了。带着一个疯汉东奔西跑,这苦头可吃大了。” 秦仲海跨门入户,眼见常雪恨也要跟入,忙挡开了他,摇头道:“你这家伙性暴躁,给我等在外头。”常雪恨口中哈哈,笑道:“嫩草香得很,老哥慢慢吃啊。” 秦仲海呸了一声,斜目瞪了他一眼,便往里头走去。只听屋内传来一个轻柔的声音,低声唤道:“阿傻、阿傻,娟儿姊姊找来吃的了。你快快出来啊!” 她语气温柔,好似把阿傻当作了孩童,哪知叫了两声,却不见有人回答,娟儿皱眉道:“糟了,阿傻该不会又跑出去玩了?”那阿傻性好赌博,只要找着良机,定要作怪一番,秦仲海摇了摇头,房里昏暗,他正要以火贪功劲照亮屋内,忽听角落传来一声呻吟,似有什么野兽隐伏。 秦仲海吃了一惊,把娟儿拉到背后,沉声道:“什么人?”那娟儿却不觉得怕,从油纸袋里取出一个馒头,抢前道:“阿傻,你看姊姊给你带了什么回来?白馒头呢!” 话声未毕,黑暗中一个巨大的身影站了起来,这人威武昂藏,身形高壮,足与煞金、陆孤瞻鼎足而。秦仲海心下暗暗赞许:“这人如此壮硕巨大,当是万中选一的先锋良才。” 娟儿见了那高大黑影,反而迎了上去,笑道:“你可是睡着了?叫了半天都不应。” 那人打了个哈欠,没精打采地道:“娟儿姊姊可回来了。阿傻睡了又睡,头疼、肚疼,全身都疼呢。”娟儿嘻嘻一笑,拿起了白馒头,便想交给阿傻,待见他两手肮脏,便撕开馒头,提起脚跟,塞到阿傻嘴里。 阿傻身形实在高大,娟儿虽然提起足跟,仍构不上阿傻的嘴边,她示意阿傻弯腰,这才把半只馒头送到了他的嘴里。阿傻眯眼微笑,扎巴扎巴地吃了起来。 娟儿喂了他几口,秦仲海觉得房里气闷,便掀开窗边杂物,让清凉晚风透入。星光点点,映入了屋内,秦仲海上下打量阿傻,那日华山上匆匆一会,不曾细看这名男,此时近望之下,这人虽然衣衫褴褛,满面泥灰,但他轮廓深刻,脸上污尘再多,却也不能尽掩英气,星光下目朗生辉,英挺过人,虽然有些年纪,仍是难得一见的美男。 秦仲海知道娟儿腹中饥饿,但她满面柔情,只在喂着阿傻吃食,自己却不动手上馒头。秦仲海微微一笑,想道:“看这小丫头的模样,定是对阿傻动情了。这老小好生了得,摆明疯一个,居然还能引动芳心,真可与咱们杨郎中一较长短了。” 娟儿见阿傻吃得欢喜,便在他的大脸上吻了一下,道:“你今天很乖,没有到处乱跑。” 秦仲海看在眼里,心中更是狂羡,想道:“***好艳福,下次老也装白痴好了。”他心生艳羡,脸上便也露出痴呆神情,张开大嘴,似等娟儿过来亲吻。 柳门中人多曾与阿傻照面,各得不同心事。伍定远当年在大同府遇上此人,看了阿傻的福态,便是一阵长吁短叹,卢云在长洲见了,则是满面惊奇,诧异不已。此时秦仲海在陕北小镇撞见了,便来满脸疲懒,有样样一番。 阿傻见秦仲海怪模怪样,忽道:“娟儿姊姊,他看起来傻呼呼的,是谁啊?”秦仲海听得此言,心头火起,暗道:“老傻呼呼,你也傻呼呼,莫非你是我的种?”他心中这般想,脸上便现出凶恶神情。阿傻吓了一跳,惊道:“坏人!” 秦仲海抓了抓脑袋,心道:“说你傻,你却精,还认得老是坏蛋。” 便在此时,门外常雪恨耐不住烦,凑头进来,讪讪骂道:“嫩草到底吃好了没?***老尿急啦!”阿傻见了常雪恨,登时惊道:“好丑的坏人!”常雪恨满头雾水,道:“这死王八是谁,居然骂老丑?”秦仲海哈哈大笑,伸手挥了挥,示意他别吵嚷。 娟儿微微颔,拉住了阿傻,道:“阿傻,咱们走吧。”阿傻见屋内的秦仲海满面狞恶,屋外的常雪恨满面胡须,不由得有些害怕,颤声道:“去哪儿?” 娟儿指向秦仲海,微笑道:“他是姊姊的朋友,要带咱们去找师父。” 阿傻往后头退开一步,双手连摇,道:“他是坏人,我不要跟他去。”秦仲海皱起眉头,便要伸手去拉,娟儿惊道:“大叔,不能碰他!” 秦仲海咦了一声,回转头去,正要发问,便在此时,一股强猛掌风扑扫而来,冷不防正中右肩。秦仲海一阵剧痛,身倒飞而出,眼看便要撞上墙壁,他急运神功,阴阳六经内力涌出,双足灌力,这才立定了脚跟。 娟儿奔了过来,惊道:“怎么样,没打伤你吧?”秦仲海嘿了一声,这一掌好生厉害,只打得他眼冒金星,若不是他打通全身经脉,内力无须转念,便能护体,恐怕这掌已让他身受重伤了。常雪恨听得响声,急忙奔了进来,待见秦仲海挨了一掌,虽说两人平日嘻皮笑脸,但兄弟之情却甚浓厚,他吃了一惊,大声道:“秦老大怎么了?可是给伤到了?” 秦仲海提起右臂,上下挥动一阵,虽然皮疼肉痛,倒也不曾伤了筋骨。他微微一笑,道:“这位傻老哥武功不弱,这掌倒也了得。”娟儿怕他生气,忙劝道:“大叔,阿傻脑不清楚,你方才贸然去拉,他心里害怕,这才出手伤人。你可别怪他了。” 那阿傻拿着馒头大嚼,丝毫不知自己已经闯祸,常雪恨戟指暴喝:“***混蛋!少在那里装疯卖傻,爷爷看了就头大,快快跟老走了!” 眼看娟儿一股脑儿维护阿傻,若是言二娘在这儿,定要跟她翻脸了。秦仲海是豁达心性,倒也不会真的在意,当下拉开常雪恨,吩咐娟儿道:“时候不早了,你这就带着他,咱们快快走吧。” 娟儿答应一声,便缓缓向阿傻走去,阿傻见她过来,二话不说,便往杂物堆里窜去,巨大的身躲在里头,一幅打死不出的模样。 秦仲海见阿傻缩在里头,若要拉他出来,不免多费手脚,忙道:“咱们没时光耽搁,快把他带出来了。”娟儿听他口气有些不耐,忙叫道:“阿傻快出来!这位大叔不是坏人,你吃的馒头便是他给的,快随咱们走吧!” 话声未毕,忽然有东西飞了出来,便往秦仲海脑门打去,却是两只馒头。只听阿傻叫道:“有什么希罕的!阿傻不吃坏人的东西!” 常雪恨大为光火,狂怒之下,钢刀斩出,两只馒头给他斩成四只,他把半只馒头往嘴里一塞,含浑不清地道:“老疯,你再敢招惹秦老大,看我把你活活打死……” 话声未毕,又是一张破烂椅扔了过来,常雪恨骂道:“去死!”再次举刀去砍,刀物相交,正要斩做两截,猛然间那椅飘了起来,暗劲传到,竟然砸上常雪恨的脑袋,一时鲜血长流。 娟儿吓了一跳,忙要相劝,常雪恨又气又恨,哪容旁人多说,他把鲜血擦去,跟着推开娟儿,大脚踹出,轰地一声大响,杂物一扫而空。冷笑道:“傻小,你打了咱们老大一掌,现下又再卖乖,快给老快起来,否则休怪横着出去。” 杂物飞出,只见阿傻孤身蹲在地下,好似野狗一般。眼看有人拿刀对着他,眼神回望间,竟是十分锐利。常雪恨举起小指,勾了勾,傲然道:“起来,咱们过个两招。” 阿傻仰天大吼,霍地飞扑过来,势道快如闪电,常雪恨见阿傻迎面扑来,心道:“老现下拿刀对付一个手无寸铁的疯,日后传扬出去,有失陆爷的脸面。”把钢刀往地下一掼,当即举拳挥出,朝他胸口打落。 阿傻大喊一声:“杀啊!”不挡不避,也是一拳挥出,他身材高大,足比常雪恨高了一尺,正拳当胸挥出,却是朝常雪恨门面轰来,风声劲急之至。两人拳头半空相遇,常雪恨只觉对方拳力大得异常,两人拳头若要相撞,自己的手骨定会断折,慌忙之下,化拳为掌,双掌同出,已是用上了全力,阿傻哈哈一笑,单拳挥去,轰地一声,已将常雪恨震退数步。 秦仲海双手抱胸,一旁守护,他有意把阿傻的武功来历看个明白,便不喝止两人。只是常雪恨脚下不住后退,有些招架不住,口中兀自骂道:“***,这疯好生厉害!” 阿傻得理不饶人,一看自己居于上风,手脚更是加快十倍,只逼得常雪恨狼狈不堪,眼看难以支撑,当下一腿踢出,将阿傻逼开,跟着从地下拔出钢刀,刀光闪动,由下往上斜劈出去,家传疯刀使出,已是全力求胜。 阿傻嘿地一声,左掌轻挥,右脚微抬,一个金鸡独立,转瞬便躲过绝招。这下功力一显,哪里还是个疯,直如武宗师的气派。眼看阿傻非但不倒,还越来越占上风,常雪恨咬牙道:“这番托大了,早知道便把解兄弟找来,咱俩人一同出手,决不输这疯。”他见自己绝招出尽,居然还奈何不了一个疯,忍不住有些气馁。 两人激战间,忽听娟儿却只叹了口气,道:“秦大叔,阿傻武功很厉害的,一会儿你朋友若要有事,你定要出手救他。”秦仲海听了这话,登时咳了一声,常雪恨更加不是滋味,他身居湖双雄之一,武功岂同凡俗?听了娟儿的说话,更是疯狂抢攻,寒光闪耀间,已是毫不留情,只想保住一些颜面。 ※※※ 二人身影翻翻滚滚,都是以快打快,转眼间又拆了十招,斗到酣处,阿傻卖了个破绽,常雪恨大喜,心道:“毕竟是个疯,脑袋还是不清楚!”他飞出右拳,便往阿傻肚腹击去,拳锋将至,忽见阿傻深深地吸了口气,跟着小腹内缩,居然避开他这拳。 常雪恨心下大惊,知道中计,他来不及回防,陡见阿傻一掌探出,直往胸口而来,常雪恨面色惨然,心道:“今日死在疯狗手里。” 阿傻掌力发出,这掌若是打实了,只怕会把常雪恨的脏腑硬生生的震碎。娟儿又惊又急,叫道:“阿傻,别要杀人啊!” 就在此时,一人从半空中飞了过来,五爪成勾,直朝阿傻背后抓下,阿傻急忙回身去挡,但这人身法好快,却是慢了一步,登给拉住后心衣衫,力量到处,将阿傻拉开尺。 常雪恨靠着这么一缓,已然着地滚开,救回了性命。他抬头急看,那出手之人稳稳地落下地来,正是“火贪一刀”秦仲海来了。 秦仲海手指加力,正要点住阿傻的穴道,猛听他狂声大吼,身向前纵出,嘶地一声大响,背后衣衫已然破裂,但也脱离了对手掌握。娟儿拉起常雪恨,问道:“你没事吧?”常雪恨又恨又怒,骂道:“操他伊拉娘!谁要你这小贱人假好心了,老非杀他不可!” 娟儿忙道:“你莫要生气,阿傻性本来就怪,别和他计较。”常雪恨呸了一声,朝秦仲海叫道:“秦老大,现下到底要怎样?这小疯成这德行,还要带他走么?” ※※※ 常雪恨大声喊叫,却见秦仲海面色迷蒙,呆呆的望着前方,神色竟是有些凄苦。常雪恨愣了,与娟儿对望一眼,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两人顺着秦仲海的目光望去,霎时见到了一幅刺花。 星光点点映照,只见阿傻背后刺着一只下山猛虎,上书“恰如猛虎卧荒丘,潜伏爪牙忍受。”那虎额上却刺着一个“西”字。常雪恨心下一惊,想道:“咱们老大是江东帆影,虎头上有个“东”字。这疯狗背后有个“西”字,难道他……难道他便是……”想到此节,忍不住张大了嘴,往后退开了一步。 娟儿见秦仲海若有所思,登时喜道:“秦将军,你认得这个刺花么?” 秦仲海微微苦笑,点了点头,他正要开口回话,却见常雪恨冲了过来,喝道:“且慢!”跟着一把将秦仲海拉到屋角,睁着一双大眼,用力瞪着他。 秦仲海给他看得难受,当下别过头去,叹道:“怎么样?有什么事么?” 常雪恨一把抱住了他,低声道:“***秦仲海,老和你相识不久,可从来喜欢你的痛快俐落,你可知道么?”秦仲海苦笑道:“常兄弟,你爱上我了么?这当口说这干什么?” 常雪恨搂住他的肩头,附耳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咱们马上走人,当作这一切都没发生过。”秦仲海惊道:“你……你说什么!” 常雪恨冷笑道:“操他娘,什么小吕布大吕布,操他伊拉娘,老只认得你秦仲海!这疯是死是活,关我屁事?咱们就当没遇见他,快快走吧。” 秦仲海微微苦笑,只是摇头不语。常雪恨一把拍上他的肩头,咬牙道:“老大!你***想清楚,二娘还在等你啊!” 秦仲海全身大震,念及这些日来的深情蜜意,心中一酸,霎时双腿酸软,坐倒在地,以他现下的武功,便算正面挨了天绝僧一掌,受了宁不凡一剑,也不至于这样失态。若非心中酸苦已,却怎会摔跌在地?常雪恨面露不忍,将他扶住了,低声劝道:“秦将军,听我的话没错,咱们快快走吧。” 秦仲海叹了口气,他低头望地,不知该如何回答。 ※※※ 这下倒轮娟儿吃惊了,她听了两人的对答,好似要做什么不利阿傻的事,忍不住颤声道:“秦将军,你……你不是要带我们去找师父么?你……你不去了么?” 秦仲海抬头看着娟儿,只见她满面泥尘,彷佛是小乞儿一般,眼中哀怜悲戚,一心只想寻访亲人,一旁那阿傻全身肮脏,缩在娟儿身边,眼神甚是害怕,好似丧家之犬一般。 这两人的命运,全在自己一念之间。秦仲海目光黯淡,他站起了身,走到阿傻面前,抬头望着眼前这人。 阿傻原本天不怕、地不怕,哪知秦仲海一走过来,便让他心生惊? ??,当场便要闪避,秦仲海知道他害怕自己,便自行向后退开,低声道:“你别怕,我不会害你的。” 娟儿不知他要做些什么,连忙护在阿傻身前,颤声道:“秦将军,你……你要做什么?” 秦仲海见阿傻一脸茫然,轻声又道:“山寨再起,将军过去在我父麾下效力,今番可愿再回本山,共聚生平大义?”这几句话本该说得慷慨激昂,但他喉头哽恶,语气更是微微发抖。阿傻根本不知他在说些什么,只躲在娟儿身边,身飕飕发抖。 娟儿见秦仲海眼中满是凄苦,她过去与这人相处,总见他豪放快乐,从不曾有过难受,娟儿心中暗自纳闷,忍不住问道:“秦将军,你到底在伤心什么?” 秦仲海再也忍耐不住,眼眶径自红了,他微微苦笑,向娟儿挥了挥手,低声道:“娟儿姑娘,请你等一会儿,我去去就来。”说着转身踏出破屋。 常雪恨啧了一声,急急跟了出去,一把拉住秦仲海,大声道:“秦将军,你到底要如何打算?”秦仲海叹道:“常兄弟,你想劝我不忠不义么?” 常雪恨嘿了一声,急道:“什么狗屁忠义,少跟我来这套。你硬把这王八蛋弄回山寨,一会儿他醒了,找你要老婆,你要二娘怎么办?” 秦仲海一脸平淡,仰望着星空,轻轻地道:“我也不知道。” 常雪恨死抓着他,劝道:“你别说老常是小人,我也懂得许多道理的。二娘好生喜欢你,老看到眼里,知道你们拆不开。你现下把这疯狗弄回来,对你对二娘都是不好……咱们当作不知道这件事,青衣秀士那里让我遮掩,你说好不好?” 秦仲海点了点头,拍了拍他的肩头,道:“好。”常雪恨又惊又喜,道:“真的好?” 秦仲海却不答话,脚下轻点,已然去得远了。 ※※※ 夜深时分,大街上静无人声,店家更已关门歇息,空荡荡的街心只余秦仲海一人独行。远处打更的声音不绝传来,已在二更时分了。 今儿个是几号了?秦仲海眯眼望着星空,心里忽然这样想着()。 重建山寨有多久了?一月、两月、月?忘了……真的忘了…… 唯一还记得的,是二娘……和她相处,已经半年了……这半年不比旁人的半年,那是铭心刻骨的六个月,是生死相知的八十天…… 要让小吕布回来么?还是照着常雪恨的话儿,把他与娟儿弃之不顾,让他们继续流落街头,过那不见天日的日? 秦仲海微微苦笑,这不是他行事的法,他不可能这般做。 可二娘呢?小吕布是她的丈夫,今番把他带回山寨,该要二娘如何自处? 秦仲海低下头去,嘴角露出了苦笑。或许不该问二娘如何自处,该问的是他自己……秦仲海啊秦仲海,你要问的是,没了她,你日后该当如何自处啊! 遇上这样的事,也许一年前的秦仲海会哈哈大笑,但经历过人生波涛起伏的秦仲海,现下却只想哭。 这一生逍自在,并未真心爱上任何女,直到自己流亡江湖,落魄潦倒,孤身赴死的那一刻,终于见到了今生的挚爱。眼前的那个背影并不十分美丽,却是如此的毅然深情。 两人共辔驾马,飞驰草原的那一幕,让他永世难忘。 扔下小吕布吧,他有他自己的造化,关你什么事呢?可秦仲海啊,你在山上喊的是什么?你不是说要举刀称反,嚣战宇内,说你的肩头可以挑大担么? 秦仲海虎目含泪,再也按耐不住,终于在空旷的大街中飞奔起来()。 “仲海!” 当这一声叫唤响起,秦仲海已知地狱之门已然开启。他心中悲伤,转头看着眼前的言二娘。她眼中满是欣慰,奔了过来,握住了秦仲海的手。 按着约定,言二娘与陶清早已等候多时,远处群马嘶鸣,他两人果然不负所托,风尘仆仆地办好事情了。 言二娘笑道:“你们怎地拖得这般久?害我们好生担心呢。”秦仲海听了这话,却只低头不答。言二娘心下奇怪,正要发问,陡见秦仲海眼神中的凄苦,忍不住大吃一惊,颤声道:“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秦仲海想要开口,想把刚才发生的事告诉她,但他就是挤不出气力。 自我了断?这要他怎么办得到? 秦仲海望着言二娘娇艳的脸庞,那红润欲滴的嘴唇,忽然之间,他张开双臂,将言二娘紧抱怀中,跟着吻了上去。 言二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任凭秦仲海吻着自己。过了良久,两人终于缓缓分开,言二娘柔声道:“仲海,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我都不会离开你的。” 秦仲海听了这话,只是一言不发,泪水却扑飕飕地落了下来()。 言二娘虽与秦仲海相识不久,但两人一起渡过无数惊涛骇浪,相知相爱间,关系岂同寻常男女?当日秦仲海残废断腿,也只坠过几滴泪水,此刻见他当众哭泣,言二娘自是震惊难言,慌道:“怎么了?有什么不顺遂的事,尽管告诉我……”她抱住了秦仲海,轻抚背脊,让他靠在自己的肩头,口中不住安慰。 陡然间,耳边响起师父那日的说话:“高处不胜寒,你现下若要造反,只怕终身郁郁寡欢,你的父亲……便是一个活生生的例……” 懂了,就在这个刹那。 当你的肩膀担上一群人的命,你就不再是自己。你只是一个悲伤的空壳而已…… 如果可以选择,是不是该回到怀庆客店里,做个快乐的残废?如果可以,是不是该听师父的话,乖乖从朱母朗玛下去,做个养鸡养鸭的平凡人…… 秦仲海泪如雨下,他心里明白,眼前已经没走了,因为时光不会倒流,他已经选了他要走的…… 铁与血的道……. 正文 第十章 圣旨到 “圣旨到()!” 景泰十年六月十二午夜,紫禁城中大臣深夜会集,御门听政,情势非比寻常。 时诏书送出干清门,定明日晨间昭告天下。书事涉官员名,定当震动天下()。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善穆侯柳昂天病体沉重,朕悯忠直,特擢兵部职方司正五秩郎中杨肃观暂代权符,行管征北都督一应武参赞事宜,另设剿匪诸员额如下,各省官员一应查照,便宜行事: 剿匪中军本营统帅一员代征北大都督职杨肃观 剿匪中军本营总兵二员辽东前锋营总兵左从义 辽东都指挥使司石凭 剿匪中军本营前锋一员直隶征北检教制使伍定远 剿匪中军本营参谋二员玉门关本营参谋钟思 长洲知州卢云 剿匪本营监军一员某某、剿匪左军统帅一员某某、总兵一员某某、剿匪右军统帅一员某某、总兵一员某某……钦此。” 朝廷破格拔擢,所用不分江系、柳系,皆为世间名将,军分六,起兵十万,向南而去。 天下兵祸将起,少林战,已在不远……. 正文 第一章 天涯共此时 打开衣箱,陈腐的发霉味儿冲鼻而来,凑眼望去,入眼的是件大红袍。金线绣花,喜气洋洋,那是去秋攒花宴的衣裳。天下间除开一甲状元,无人能穿。 卢云将状元袍抖了抖,拍落了上头的灰尘,双手捧开。他再次伸手出去,又往衣箱掏拿,这回取出了一件官袍。看那胸前绣着一只鸟儿,这是件朝觐礼袍。 武官最重级,服色记号万万逆乱不得。所谓“禽武兽”,便是说官以禽别,武官以兽做秩。一仙鹤,二锦鸡,孔雀,皆珍禽大鸟也,专供膜拜赞赏。再看四云雁、五白鹇、六鹭鸶,皆益鸟也,倒也能帮着吃些蝗虫蛀虫。最后看垫底的彩鸂、黄鹂、鹌鹑……这些小鸟啾啾鸣叫,悦耳动听,那是让皇上听来高兴的。 看这袍上绣着彩鸂,正是自己这个七知州的朝觐礼服,自去年返京述职后,再没碰过半回。卢云拿着手上的官袍,嘴角泛起了苦笑,上是拿来给人看的,中是用来办事的,可这彩鸂么……卢云叹了口气,他十年苦读圣贤书,可不是为了在皇帝面前啾啾唱歌,翩翩起舞。彩衣娱圣这等事,他可做不来。叹息之间,随手将鸟官袍一扔,丢上床去了。 再往衣箱掏拿,霎时眼前一亮,终于找到了他要的东西。 阳光透入窗儿,照得那件衣衫隐隐生辉,如梦似幻。 一面东风万军,当年此处定分。手上拿的是件铠甲。一时之间,耳边人声马鸣,内心战志激昂,彷佛回到了西疆战场,自己足跨骏马,手提长枪,正于万军之中放手一搏。 卢云望着手中的铠甲,慢慢回过神来。几年安逸下来,没想这身铠甲朽旧成这模样。看那胸甲锈蚀,肩铜泽绿,实在不能看了。他摇了摇头,取了牛油出来,就沾着棉花,只在细细擦抹。自西疆归来后,还没上阵打过仗,也该把戎装清理一番了。 细心擦着,翻转了盔甲,见到了背后的一处箭孔。 那道箭痕透甲而入,依稀可见当年弓箭之利。卢云轻轻抚摸破孔,脑海中浮起一张秀美高贵的脸蛋儿。 银川公主…… 往事历历在目,回思那生死相依的几日,天山激战、大军厮杀、林间分手,好似昨日才发生过。 “但愿老天有眼,你与顾家小姐有情人终成眷属,待你成婚之日,请人稍信过来汗国,我自也替你欢喜。” 当年两人分离之时,公主便曾为自己诚心祝祷。言犹在耳,如今人生真个否泰来,自己非但贵为一甲状元,更与心上人定亲,一切真如公主金口,半分都没差。 卢云擦着盔甲,默默思念远在异乡的佳人,莫名之间,泪水便已盈眶。 ※※※ 往事一一飘过眼前,手上铠甲也已隐隐生辉。卢云舒了口长气,缓缓放落手上棉花,便要开始着穿戎装。 摘我乌纱帽、宽某青禽袍、除余书生巾,脱那一身弱装,方知原本英雄貌。 卢云赤着上身,望着镜中的自己。他深深吸了口气,低下头去,从抽屉中取出一道公,低声读道:“查怒苍群小据山作乱,秦匪仲海率众犯事,为祸多端,不日侵州犯界,着长洲知州卢云即刻北上河南,听从调遣,不得有误。” 卢云闭上了眼,将公放了下来。 怀庆店里的残废儿,雪地里孤身离去的背影,如今终于找回自己的人生,再次引领万军,与天同高。知己东山再起,说来真该替他高兴才是…… 只是故人这回选择的道,却成了一道十万火急的公,朝自己的衙门火速送来…… 卢云睁开双眼,蓦地一声轻啸,满心激昂中,正拳击出,震脚踏下,碰地一声大响,竟将盔甲震得跳将起来。这招正是“拳腿双绝”,当年西疆大战的救命绝招。 “无绝心法”还算使得,“无双连拳”也有模有样,拳脚还不算生疏,看来这几年虽在官场日,却没忘了昔年志向。 卢云向镜中的自己点了点头,彷佛眼前这人无所不能,凭着一身忠肝义胆,终能扭转乾坤,为万世开平。 ※※※ 自唐代以来,天下读书人便分两大宗,一称山东经生,一称江南士,两者一北一南,一通经史,一擅诗词,各有所长。看卢云北方出身,性刚好直,自属山东经生无疑。 这些年来南方人物独占鳌头,金榜题名者大大多于北方,卢云这帮经生中举倍难,平日便只能耕田维生,苦待出头之日。长年贫苦煎熬之下,虽练就了满身筋肉,却也造就了一身愤世嫉俗的死硬脾气。 论灵性,山东经生不比江南大理的人情秀巧,讲才气,更不及苏扬两州的章耀眼。差堪一提的,恐怕便是那打死不低头的硬气,与那下田农耕苦熬出来的铁骨。 果不其然,看卢云这位状元高头大马,体格精壮,将那束带环腰,重盔厚甲一一戴上,腐儒书呆拿起腰刀,狠狠往刀鞘一插,霎时摇身一变,成了个虎视鹰扬的大丈夫。 穿好了军装,大踏步走到内厅,顾倩兮与小红已在相候。顾倩兮走了过来,眼望着情郎,日光照上黄甲,胸口护心镜闪耀,更显得英姿勃发。自两人相识以来,这还是第一回见卢云身着戎装,没想衣着一换,诌诌的书生竟有这身男气概,让人不觉多看了两眼。 卢云见这对主仆目不转瞬,只在看着自己,忍不住奇道:“怎么了?有何不妥之处?” 顾倩兮心头有些异样,脸上起了羞红,别过头去,轻声道:“没事。” 卢云不觉有异,只喔了一声,自问小红道:“洪捕头他们到了么?” 那小红平日专见卢云无病呻吟,早把他当成腐儒一样,哪知此刻与未来的姑爷目光相触,忽尔脸红心跳,满脸娇羞间,只是低下头去,竟没回答卢云的问话。 卢云咦地一声,有些纳闷了。他却不知此刻自己气象一新,左悬钢刀,右挂箭袋,满身钢盔铁甲,不过往厅里一站,便似凛然生威,小红这个小丫嬛哪里敢与他目光相接?一给他的凤眼盯住,芳心早已怦怦乱跳,全身更是酸软无力。 卢云满头雾水,当小红耳背了,他用力咳了几声,再次问道:“洪捕头呢?” 小红忸扭捏捏,细声道:“洪……洪捕……那个头在外……外面……” 卢云听她一句话说得歪七扭八,好似口吃一般,更感奇怪,他满心疑惑,便往顾倩兮看去。顾倩兮看入眼里,忍不住也笑了,她走到不清楚。”当年身在扬州,小红何等威风,如今却身发烫,两腮火红,低声道:“婢看卢……卢大人好生威武,心里有些……有些害怕……” 顾倩兮面带微笑,伸指在小红面颊上轻轻刮了刮,算是小小惩戒。 顾倩兮生性大方,从不是个小气姑娘,更非善妒之人,情郎能令女仰慕心仪,她只会欢喜自得,绝无吃醋忧虑之情。也是为此,每回她以公主的往事取笑情郎,从来是骄傲多于妒嫉,一切只在自信二字。 ※※※ 府中虽然温馨,其实天下情势其严峻。兵祸将起,朝廷为挡怒苍军马,早已号令朝廷群英齐聚河南,为少林高僧助阵。卢云乃是柳门大将之一,自也接到了朝廷圣旨,此际便要由长洲启程出发。 顾倩兮缓步行上,亲手为卢云胄甲,她俯身弯腰,替心上人把刀鞘环扣锁紧,这还是她生平第一回触碰兵刃,不免显得有些手忙脚乱。卢云见未婚妻替自己做这些琐事,心里有些怜惜,握住玉手,道:“别忙,我一会儿就走了。” 顾倩兮回握他的手掌,柔声便道:“此去务必珍重,朋友情义固然要紧,但自己的性命前程更是要紧,你定要平安归来。好么?” 顾倩兮是兵部尚书之女,这几日早把详情打听过了,此行朝廷起兵十万,远征怒苍,说来大占赢面,反贼想要以寡击众,恐怕大是不易。说来军情并不吃紧。顾倩兮自不担忧。 其实便算朝廷吃了败仗,顾倩兮也不会害怕,凭心上人与敌方脑的私交,便算兵败被俘,性命也无危险。唯一让她放心不下的,反而是卢云那身脾气,此行出征,龙蛇混杂,倘与那些奸臣不定会惹上事端,那才是真正让人发愁的事。 卢云见顾倩兮凝视自己,目光隐带忧虑,他轻抚秀发,温言道:“你别烦恼。此行有杨郎中做咱们的主帅,他办事一向俐落,不会出什么乱的。” 想起杨肃观那张俊脸,顾倩兮登时松了口气,她与杨肃观相处年余,自知此人性情沈稳,精明多智,有这人领军,自己的心上人定能平安。顾倩兮稍感安心,颔道:“,谨慎些总没错的。你知道……咱们中秋时就要……就要……” 卢云抱住了她,微笑道:“咱们中秋时便要成亲了,我怎会忘了呢?放心吧,就要成家立业的人,不会贸然犯险的。” ※※※ 两人说过了话,卢云便与顾倩兮同到外厅。知州大人携眷出来,厅上两人立时起身相迎。其中一人面貌凶猛,身穿官差服色,正是衙门属下洪捕头,另一人却是个军官,看他面长如马,却是当年护驾和亲的那位李副官。 当年众人西疆归返,各有各的际遇,看半年后卢云高中状元,秦仲海也升任禁军统领,这李副官终也得了封赏,官拜九都尉,这几年只在江夏驻防。只是没想两人这回见面,居然是托了秦仲海造反的福,说来真让人唏嘘不已。 卢云尚未坐下,那洪捕头立时秉道:“启禀卢大人,巩师爷交代属下,说他一会儿有件东西要呈给知州,请大人相候则个,别急着走。”卢云哦了一声,那巩志是自己的师爷,前两日早将州政托付给他,大小事井井有条,却不知启程在即,却有何事要他相候? 卢云此时官居知州,行事多少也有些派头,便只微微颔,示作会意,跟着自行走向李副官。待见这位同侪神色郁郁,料知李副官烦心军情,当即拍了拍他的肩头,安慰道:“李兄别愁,咱们这趟是去做和事佬的。打不起来的。” 李副官自从接到令书以来,想起要与昔日上司开打,始终愁眉苦脸,听得此役另有内情,心下立时一喜,忙道:“大人此话怎说?”卢云庄容道:“杨郎中修了封密函过来,说他师父有意与怒苍山和谈,只要调解得当,双方各做让步,这仗未必打得起来。” 李副官啊了一声,细声便问:“听大人的意思,难不成朝廷有意招安?” 卢云缓缓摇头,道:“详情我也不清楚。不过杨郎中信中交代,咱们只需盯紧江充那厢人马,别让他们无端开启战端,其余事情少林寺自有折冲。”他顿了顿,又道:“无论朝廷奸臣心意如何,有杨郎中主事安排,加上侯爷与诸位大臣的力道,此战必有转机。” 顾倩兮顺着话头,接口道:“正是如此。便算他们几位大臣使不上力,朝廷里还有我爹爹帮着,只要那位秦将军真个有心投效朝廷,有众大臣一齐作保,事情定有转折。” 顾嗣源乃是兵部尚书,说话自有份量,满厅人众都松了口气。非只小红、洪捕头等人大感心安,便连李副官久历沙场,此刻也是连拍心口,料来都放下了心中重担。 李副官哈哈大笑,正要接口,洪捕头已咳了一声,低声道:“李大人,您还没拜见顾大小姐吧?”眼看李副官满面茫然,洪捕头附耳过去,低声道:“顾小姐是未过门的座知州,又是兵部尚书的千金。军爷可得小心伺候着。” 李副官望了顾倩兮一眼,当场哎呀一声,道:“我可粗心了,该死!该死!”顾倩兮名门出身,李副官的官碟上还盖着顾嗣源的大印,便不看卢云的面,自己也该拜见。忙向顾倩兮躬身哈腰,道:“末将拜见顾大小姐,知州小姐佳偶天成,珠联璧合,这里向您贺喜了!” 顾倩兮回了一礼,嫣然笑道:“多谢李爷金口。李爷英勇非凡。今日一见,果然是忠义大将的气。” 李副官草莽出身,不曾读过什么书,一听美女称颂,便即飘飘然起来。笑道:“卢大人过誉了!当年护驾和亲时,他卢大人那才叫神勇哪!看他万军之中狂战番僧,把咱们公主娘娘抱在怀里,一翻山越岭,不眠不休,真个让人佩服万分!小人不过躲在阵里射射弓箭,哪比得上卢大人的万一啊!” 眼看李副官比手画脚,说得口沫横飞,顾倩兮也连连称是,只是这个马屁却把卢云的俊脸给拍肿了。他脸上青红不定,咳了几声,道:“时候差不多了,咱们该启程了吧?”李副官哈哈笑道:“军马早在城外相候,只要知州高兴,随时都可以出发。” 众人正要出门,忽听一人叫道:“知州大人留步!”卢云尚未回话,只见厅门匆匆奔入一人,抹汗道:“幸甚,幸甚,总算没误了事儿。”看这人神色匆忙,手上捧着一柄宝剑,正是巩志。众人见他携剑入府,不由一怔,都不知他的用意。 正猜测间,巩志两手捧剑,弯腰躬身,沉声道:“此剑名为“云梦泽”,家师听闻知州即日远征,特以此剑相赠,还望大人笑纳。”巩志的师父便是欧阳南,此人铸剑之术名闻天下,见精湛,众人没料到欧阳老爷如此多礼,都是暗暗纳罕。 欧阳南如此诚心,卢云自不免受宠若惊,只是他精擅“无双连拳”,不闇用剑,再加接任知州以来少涉江湖之事,想起自己剑法如此粗疏,怎好暴殄天物,糟蹋人家的宝贝?摇头便道:“宝剑赠烈士,我的剑法稀松平常,切切菜或还使得,怎能用得这般神物?” 巩志早料到卢云必会推辞,自也不觉诧异。他向顾倩兮望去,道:“大小姐,此剑切金断玉,实乃护身利器,知州大人随身带着,凡事趋吉避凶,有利而无害。” 顾倩兮听了宝剑足以护身,立时留上了神。她与卢云两地相隔,分离多年,好容易相聚了,对心上人自是爱渝性命,只要对卢云有利的事,便要她倾家荡产的维护,也是甘之如饴,何况是人家送来的一片诚心?当下走了过来,低声嘱咐道:“人家欧阳老爷专程送礼,怎好推托什么?快快收起吧。”巩志听了这话,自也忙着帮腔:“知州大人望重乡里,战场上若有闪失,我等定会痛心疾,深以自责。这是家师的一番心意,还请收下吧。” 卢云听顾倩兮这么一说,自也不好推托。再看巩志的模样,好似自己若要推辞不受,他便无法回去向师父交差,卢云这些年也了不少人情世故,铁头书生的模样收拾了不少,当下咳了几声,便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请师爷传话回去,便说下官拜领盛情,当用此剑自卫防身,绝不辜负老爷的一片厚爱。” 巩志大喜,道:“谨奉宝剑,望知州旗开得胜。早日平安归来。”说着捧剑过肩,连剑带鞘交到卢云手里。卢云单手接过,掌心微微向下一沉,心下登时一凛:“这剑好重。” 众人围拢过来,各自细看赏玩,只见剑鞘乌木所制,通体黑褐,既无花纹缀饰,也无剑穗连附,形状朴素,好似黑黝黝的一根大木头,不知有何高妙之处。巩志见众人各有疑惑,忙来解释道:“此剑长四尺二,只因剑身锋锐,剑光若水,宛如大泽之美,家师遍查古书,终以“云梦泽”名之。宝剑难得,还望知州大人试剑。” 卢云更不打话,登即拔剑出鞘,只听嗡地一声,堂上精光暴现,果然剑刃若水,映得大堂流光隐动。众皆大惊,赞道:“真好剑也!”卢云看在眼里,自也暗暗称异,他提剑虚劈,陡听呼地一声轻响,彷如流风轻送,足见剑刃之柔之韧,已达境。 原来这剑来历不凡,正是“剑神”卓凌昭留在铸铁山庄的五件兵器之一。当年洪武天炉重起神火,铁精为骨,终在当朝第一炼铁师手中打出十多柄兵刃,其中一柄王者利器,便是旷古绝今的“神剑擒龙”。后来卓凌昭试剑出招,虽然毁去了大批兵刃,但铁精造出的利刃多,终于还是留下了五柄完好无缺的,便一一让欧阳南打出问世。这柄剑便是其中之一。 这“云梦泽剑”曾被误认为“擒龙”,一旦出鞘,如同出水芙蓉,尽光彩夺目,此剑若在天下排名,定在前十之列,无论是点苍镇派之宝“赤龙”,抑或是神刀门的“天雄”,全都无法相提并论。只是巩志知道卢云性刚直,定不喜此剑与卓凌昭的渊源,此刻便隐瞒不说,以免他又弃而不用。 卢云正要还剑入鞘,忽见巩志伸手入怀,取了个信封出来,塞入卢云手里。口中低声道:“这封信拜托知州大人。”卢云见他模样鬼鬼祟祟,一时颇感错愕,他随手接过信封,见弥封处写着“乞转铁牛儿欧阳勇”。忍不住咦了一声,不知巩志用意为何。 巩志满面殷切,附耳贴身,低声道:“这位欧阳勇是我师父的儿。他昔年受奸人所害,以致误入歧途,投上山寨。至今离家已渝十年。我师年岁已老,日夜悬念爱近况,却又找不着门送信问讯,还乞大人可怜他老人家一片爱痴心,成全则个。” 卢云听了这番情由,心下已是了然。当年朝廷一场大祸,不知拆散了多少人家,卢云也曾听青衣秀士提过,那时欧阳家的大儿受“洪武天炉”一案牵连,硬遭鸠毒喑哑,充军流放,想来不堪朝廷荼毒,便也投上怒苍山去了。卢云虽是朝廷命官,但他性情耿介,深恨奸臣为恶,面露悲悯之余,点了点头,便将信封揣入怀里。 巩志见他慷慨相助,丝毫不以反逆之意,一时满面钦仰,拱手道:“知州仁义之名,小人见识了。”卢云拍了拍他的肩头,低声道:“师爷何出此言?卢某是儒生,不是刀笔吏。” 他怕众人起疑,当下不再多说,自行转过身去,朗声道:“蒙欧阳老爷赠以宝剑,有此神物照拂,卢云此行必定平安而归!” 在李副官、洪捕头的叫好声中,顾倩兮已盈盈走来,两人双手交握,相视良久,彼此虽无只言词组,但一切爱意眷恋,尽在不言中。 洪捕头、小红等人望着两人的神态,嘴角都泛起了微笑。只有巩师爷一人眉心深锁,他把目光撇开,转望窗外,只见乌云遮日,随时要起暴雨。 天有不测风云,此去少林,恐怕艰难无比,知州大人,您要多多保重啊…… ※※※ 雨云横亘南北,万里江山都为之笼罩,黑影重重,京城日月无光,明明是午后时光,此际却黑沉沉地彷如深夜,大都督府点起了烛火,更显得天色的阴森。 “嘿,看那模样,八成要下雨了。”这嗓带着湖北口音,调拖得慢长长,看那说话之人生得张圆圆胖胖的大脸,正是柳昂天的头牌护卫,武当出身的韦壮。 一旁坐着高大男,右手戴了个铁套,却是伍定远。他看着阴霾天色,皱眉道:“这可烦了,这两日我还得出京,上可别积水才好。” 话声未毕,轰隆一声巨响,窗外暴闪亮光,众人惊呼声中,只见天际闪电飞来,如同神龙探,正爆在京城半空,刹那间染白了天地万物。 雷神咆哮,巨响轰然,天边大雨坠檐,啪哒哒地甚是密集。 “啊呀!” 雷声隆隆中,一声稚嫩惊呼在厅上响起,只见小小孩童往伍定远怀里钻去,径自发起抖来。伍定远拍着背心,安慰道:“莫惊,打个雷而已。”韦壮见那孩好生胆小,不由取笑道:“真是的,快十岁的人了,怎还怕打雷?过来,给韦伯伯瞧瞧。” 伍定远将那孩童轻轻拉开了,温言道:“快过去,见过韦伯伯。” 窗外暴雨如瀑,天边雷电轰闪,那孩童兀自害怕,皱着一张黑炭脸,低声唤道:“韦伯伯。” 韦壮望着眼前干瘦的孩,嘴角不禁泛起了笑。那时伍定远从长洲返京,没带个如花似玉的老婆回来,身边却多了个干瘪瘪的小鬼。看他好生疼爱这儿,还特地找了算命先生,为儿取了个堂堂正正的好名,叫做什么“崇卿”,想来伍定远望成龙,定也想义好好读书,日后着卢云的考试应举,没准也能弄个功名什么的。 韦壮正要逗那孩,忽听脚步声响,大雨飞洒入厅,几名家丁忙去关窗掩门,韦壮猛地暴喝:“甭关!一会儿闷!让厅上几扇窗开着。” 暴雷也似的吼声传过,家丁赶忙照办,改置干布于窗边地下,韦壮嗯了一声,甚是满意,忽觉身旁那孩不住发抖,一双大眼盯着地下,直似泪眼汪汪。韦壮醒觉了,自知惊吓了孩童,他从怀中取出一锭小小元宝,塞入那孩手心,温言道:“别怕,韦伯伯是在管教他们,不是凶你,懂了么?” 那孩嚅嚅啮啮,手上捧着元宝,也不知该不该收起,便往伍定远望去。 伍定远捕头出身,向知人情世故,微笑便道:“伯伯打赏,还不快道谢?”那孩又惊又喜,忙把元宝捧过头顶,慌乱间跪在地下,叩道:“谢谢伯伯。” 韦壮一把将他拉起,笑道:“真是乡下孩,一个元宝便让你磕破头了,可别让人看了笑话。”他手指厅角一名婢女,温言道:“跟那位姊姊玩儿去,伯伯和你爹爹有事要谈。” 那孩童哦了一声,转头望去,只见那婢女满面笑颦,模样甚是亲切,这孩一向害羞,虽看姊姊貌美,仍不敢与人家多说一字半句,自管缩身低头,任那婢女携手走了。 大雨稀沥沥地下着,到处都水蒙蒙的。那孩随婢女离开,偌大的花厅更无人声,水花四溅,院中一片雨景,衬得大堂加倍寂静。十来张桌椅空空荡荡,此时只伍定远与韦壮二人对坐,望来倍觉幽深。 伍定远两手抱胸,凝目望着空旷的大厅,满心寂寥间,只在怔怔出神…… 一年之前,对面的大位上端坐一名威风老者,左手陪坐一名俊秀公爷,右手椅上跨着条凶猛虎汉,再看那耿介书生、刚直捕快,各在下相陪,众人欢笑吵嚷,好不快活…… 雨水声哗啦啦地响着,脑海中的那幅景象也渐渐淡去,现下厅上冷清寂寥,眼前除了韦壮那张胖脸,再也看不到旁人。伍定远伸手抚脸,叹了口气。 韦壮见他目光呆滞,忍不住咳了一声,他取起了茶碗,问道:“什么时候过去少林?” 伍定远觑着厅心,淡淡地道:“明儿吧。”韦壮喝了口茶,颔道:“早些过去帮手,怒苍再起,那可不是闹着玩得。” 伍定远神态萧然,自顾自地望着院中的暴雨。雨花四落,院里水珠倒弹起来,从这儿看去,彷佛成千上万人立的小小兵儿,正在院中列阵激战。 砍吧、杀吧……天下群雄会少林,此战会是什么下稍呢?奸臣当道,英雄豪杰却要互相凶杀,连自己都要下这苦海,世上还有谁能自外这场混局? 国破山河在,尽管战火尚未腾烧,便已毁去无数家园。念及那位佳人,伍定远忍不住感伤,他这些时日辗转难眠,心中悬忧挂念,只要想起她下落不明,便似如坐针毡。 眼前浮起艳婷那张端鼻樱口的雪白脸蛋,伍定远伸手掩面,手掌下的大嘴轻轻抽*动。 “艳婷……你在哪儿啊?” 九华山惨遭正道人物围攻,青衣秀士弃山远走,艳婷、娟儿两名少女下落不明。消息传来,惊得他寝食难安,半个月来到处奔波打探,却还是找不到佳人芳踪…… ※※※ “定远,你来了?” 一声威严问话响起,赫然打断了伍定远的沉思。抬头看去,只见一名老者身着缓袍,正从内厅走将出来,正是柳昂天来了。伍定远赶忙起身,拱手道:“侯爷。” 柳昂天微微颔,示意伍定远坐下。看柳侯爷好生福气,尽管称病不出,身边仍见群美服侍,左一名女四十来岁,正是四姨。右侧一名女容貌清丽,十上下,却是小妾七夫人。伍定远凝目看去,见她肚腹隆起,竟已身怀六甲,当有七八个月的身孕。 在这乱世之中,居然还有喜事?伍定远又惊又喜,忙问韦壮:“七夫人有喜了?” 韦壮尚未回答,柳昂天已然哈哈大笑,道:“当然是有喜了,还能是胖了么?”看七夫人面红过耳,颇见娇羞。伍定远急忙起身,躬身拱手道:“卑职恭喜侯爷了!” 柳昂天哈哈大笑,颇见得意。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柳昂天六十好几的人了,此番老当益壮,床第上虎虎生风,自然要大肆宣扬一番,伍定远又惊又佩,这声道喜更见诚挚。 柳昂天畅怀大笑,其状甚豪,大堂上便响起了无数回声。伍定远听在耳里,不免又叹了口气。此刻喜事临门,若照往昔模样,柳门定会热闹非凡,看顶头上司老蚌生珠,秦仲海如此捣蛋,还不第一个带头作乱?不把临老入花丛的丑态加油添醋来说,定不甘休。柳昂天受了捉弄,自也会作势打人,再看杨肃观周到,定赠名贵药材,卢云穷酸,只能拿着典籍讲说医安胎……众人打打闹闹,谈谈说说,不知要有多快活…… 只是今朝不比以往,看现下门可罗雀,车马凄清,非只“杨武秦”踪影全无,便连卢伍两名新人,也只自己一人陪同在侧。满厅寂静中,只听柳昂天一人哈哈笑着,那笑声稀稀落落,越来越低,越来越干,终至寂静无声…… 哗啦啦……除了院中暴雨不绝于耳,再无其它声响。 ※※※ 柳昂天擦拭眼角,也不知是笑得过开心,抑或是心中隐感悲伤,竟然流泪了。他缓缓就坐,拍了拍手边的茶几,大声道:“定远你来,陪老夫说话解闷。”那位紧临柳昂天左侧,向来是柳门中第一张大位,过去坐的人自是杨肃观无疑,如今“风流司郎中”上少林去了,位自是空无一人。伍定远不及深思,当即躬身拱手,便自入坐。 两人隔几相邻,柳昂天探头过去,拿起伍定远的铁手细细打量,啧啧赞道:“以往没瞧仔细,倒不知这手套纯钢打造,挺沉的吧?”伍定远摇头道:“十来斤而已,一点不沉。”一只义手十来斤,自不能算轻,伍定远这般回话,不过是谦虚之词而已。 韦壮见他俩就坐,当下提起茶壶,便为柳伍二人斟茶。柳昂天笑道:“定远啊,听韦护卫说过,好似你武功越练越高了,现今中原武林没几人打得赢你。这话是么?” 伍定远一向内敛,听了嘉言赞誉,赶忙起身,拱手道:“韦护卫过誉了。正教掌门个个本领通天,武功何其了得。属下这身粗浅武,如何与人相比?”伍定远一身武功实乃天授,与秦霸先同为天山传人,他这般身手若要自况粗浅,天下有谁敢自居高手?韦壮此时正在斟茶,听了这话,忍不住用力咳了两声,想来不表苟同。 柳昂天哈哈大笑,拍了拍伍定远的肩头,道:“定远,你的霸气呢?想在朝廷里混,没点霸气是不成的。这里就咱们几个在,说你强,那便是真心夸你强,何必谦让什么?” 伍定远听他责备,慌忙起身道:“多蒙侯爷指点,属下知错了。” 柳昂天微微一笑,示意他坐下。双眼却盯着伍定远不放。 柳昂天久在朝廷,带过的属下不计其数,正直的、阴险的、鲁钝的、勇猛的……多如过江之鲫。眼前这位伍定远虽有些世故,却不是奉承谄媚之人。看他几年官场历练下来,却没什么长进,仍是一幅乡下捕快的土模样,老实如故。但掉句话来说,官场这个大染缸也没弄污了他。这是难得的事情。 想着想,柳昂天嘴角泛起了微笑,他看了伍定远一眼,忽道:“定远,你老实回答老夫,倘若你与韦护卫过招,你俩谁胜谁负?” 伍定远啊了一声,尚未回答,韦壮已然说了:“属下不是定远的对手。” 柳昂天微微一笑,道:“好,那老夫再问一人,你若与当年的卓凌昭较量,可有把握取胜?”伍定远摇头叹息,低声道:“剑神若持神剑,卑职不是对手。” 柳昂天微微一笑,道:“能打得赢空手的卓凌昭,那也不是容易的事了。”他眯起了眼,喝了口茶,低头道:“那我再问一个人,好不好?”伍定远忙道:“侯爷请说。” 柳昂天抬起头来,朝他斜觑了一眼,低声道:“你若与仲海较量,谁输谁赢?” 此言一出,韦壮忍不住吃了一惊,伍定远也是咦了一声,两人正要询问详情,猛听当琅一声大响,厅侧一只茶碗坠到了地下,打了个粉碎。众人回头看去,却是七夫人。只见她掩嘴惊呼,睁着一双妙目,神色显得十分讶异。 韦壮慌忙起身,行到两位夫人身边,拱手道:“二位主母,天落大雨,外厅湿滑,别要一个不慎摔跤,难免动了胎气。还请到内厅歇息吧。” 四姨知道老爷有大事相商,她一个妇道人家,自是不敢多听,当下急急站起,便往后厅去了,那七夫人面带犹豫,脚下虽望前走,眼角却不离柳昂天身边,似乎不很情愿走。韦壮见了,更是一扶着她,把她请入了后厅。 ※※※ 过了半晌,韦壮转了回来,伍定远见厅中别无旁人,当即惶恐站起,低声道:“大人,您……您要我和秦将军较量,可是想抓他么?”柳昂天摇了摇头,道:“你别胡思乱想。我要抓他,何必还要你出手?他的兵法是跟我的,咱爷俩真要较量兵法,他打不过我的。” 伍定远忙道:“侯爷那您……您为何要我……” 柳昂天叹了口气,眼角泛起了泪光,说道:“说来你们也许不信,我有些挂念他。” 耳听众人惊呼,柳昂天自行低下头去,叹道:“仲海这孩和我投缘,我带过这么多下属,没一个像他这般讨我喜欢。那年他残废坐牢,听他要死,我心里好痛,可现下他活了,偏又走上他爹爹的老,我听了心里更烦……”伍定远心中同情,当下大着胆,伸手出去,握住了柳昂天的手,略做安慰。 柳昂天浑然不觉,他撇望着院中暴雨,幽幽地道:“我年纪老了,不知这辈还能不能见到他。定远……你如果遇上仲海,请你代老夫转告一声,就说……就说我累了,想和他一同归隐……”一时之间,泪水夺眶而出,竟是老泪纵横。 柳昂天一向疼爱秦仲海,两人言语投机,情同父,柳门中人自是深知。伍定远听在耳里,心下也甚明白。想来柳昂天将兵权传给杨肃观,便是不想与昔年爱将正面冲突。伍定远低声道:“侯爷,杨郎中办事很厉害的,也许事情还有转机,您别烦忧。” 柳昂天茫然望着院中,忽然伸手出去,按住伍定远的手背,幽幽地道:“定? ??,老夫身边没人了。现下只有你,只有你最可靠……你生来是个老实人,比谁都有侠烈之气,不论此战胜负如何,等你回来以后,老夫都要重用你……”说到此处,他紧紧抓住伍定远的臂膀,咬牙道:“居庸关!待你回京,老夫传令下去,从此居庸关军马便让你接管……” 这居庸关何等要紧,非只紧临京城,兵马众多,更是柳门数一数二的大位,伍定远啊了一声,颤声道:“这……这怎么使得?”柳昂天喘息道:“当然使得。老夫不会看错人的。” 自赴京以来,伍定远始终在运粮运米的杂事上打转,不曾掌过什么兵权,万没料到一旦受人器重,第一个职务便如此吃紧,茫然之间,只是张口无语,连谢字也忘了说。 ※※※ 众人说谈一阵,时候已在傍晚,眼看柳昂天入厅去了,伍定远便也携着义告辞。 韦壮张伞相送,一来到了大门。家丁才一开门,大雨立时溅洒进来。伍定远怕韦壮淋湿了,拱手便道:“韦护卫留步,咱们自个儿走成了。” 雨势甚大,伍定远的义尚未行出,身便湿了半边,韦壮心下怜惜,轻抚着小脑袋,道:“你这回过去打仗,带个孩定不方便。要不把他留在北京吧,我帮你看着。” 一听此言,伍定远登时大喜,这话他是求之不得,只是不好启口而已。他蹲下身去,问向义道:“卿儿,爹爹要去河南,你这几日乖乖随着韦伯伯,好不好?” 那孩看了韦壮一眼,心里有些怕,低声便道:“爹爹,您……您什么时候回来?”伍定远温言道:“爹爹没两日便回来了。你这几日乖乖听话,爹爹回京时给你带些好玩的,嗯?”那孩虽不很乐意,但他乡下出身,向来听话温顺,眉心紧蹙间,还是点了点头。 伍定远站起身来,微笑道:“多谢韦大哥了。”韦壮握住他的铁手,嘱咐道:“转告杨郎中一声,凡事多加小心。这仗我们输不起。” 两旁家丁抢上,自将大门阖起。伍定远站在门外,回头向门内看去,只见雨水不断落下,彷如水帘一般,门里的义张着大眼,满脸都是不舍。伍定远向他微笑摇手,那张小脸张口欲叫,便在此时,大门缓缓合起,那张小脸也慢慢隐去,终于看不见了。 闪电交加,大雨滂沱,伍定远深深吸了口气,自管踏步出门,此刻狂风暴雨,街上行人早已跑得一个不见。伍定远无须照顾孩,性连伞也不撑了,只在街心大步行走。此时了无牵挂,又似恢复了当年孤身赴京的痛快心情。 雨点实在密急,好似当头泼浇而来,伍定远不曾练过“火贪一刀”,自不能凭借热气蒸发雨水,但他贵为“一代真龙”,自也有御水之道,他略提内息,真气鼓荡之下,衣衫灌满了内力,彷如钢盔铁甲,雨水难浸衣衫,便顺着袖口洒落地面,直似透水不入。 当年受难来京,如今神功盖世,尽管一走来风风雨雨,但这几年也不算白过了。 ※※※ 一沿着长安大街行去,身上都甚干爽,他低头想着自己的心事,不知不觉间,已然来到了大明门,却见不远处矗着一栋大宅,正是大士杨远的府邸。 伍定远凝视着雾蒙蒙的豪宅,忍不住停下了脚步。上回入得杨府,还只去秋的事情,当时柳门众将同去饮酒,卢云在杨府巧遇顾倩兮,一时大见失态,弄了好些事情出来,最后靠得秦仲海侧面帮忙,有情人终成眷属,总算有个美满收场。 伍定远回想这些往事,嘴角起了微笑。 便在此时,忽听杨府门前传来叩门声响,听得一个声音道:“这位大哥,敢问……敢问杨郎中回家了吗?”那声音是个少女,说话时颇带鼻音,好似伤风一般,伍定远低叹摇头,想来杨肃观受人爱慕,便在大雨淋漓的傍晚,也有少女登门求见。 门口传来家丁的声音,冷冷地道:“这位姑娘,你问了好几回啦,我不是说过了么?咱们大少爷不在家里。”那少女啊了一声,道:“对不住,那……那我改日再来吧……” 嘎地一声,大门关上了。雨声淅沥沥的,伍定远人在街心,侧目看去,只见那少女苗条的身影在街上缓缓行走,手上却也没拿伞,只淋得她落汤鸡一般。 伍定远凝视那少女的背影,心下暗暗叹息。杨肃观如此家世武功,岂是寻常姓女儿配得上的?看她如此痴心妄想,恐怕有得苦头吃了。 那少女走着走,街上行来一顶轿,那女孩儿赶忙让开,自行躲到街边观望。她驻足不动,痴痴望着杨家大门,八成以为轿中人是杨肃观。过不多时,那顶官轿停在杨府门口,里头行出一名老者,却是杨大士回府了。 主人回府,大批家丁忙着举伞出迎,那少女没见到人,神色落寞间,忍不住发出一声叹息。那叹息声满是幽怨,却有着无尽相思。伍定远心生恻隐,当下回去看这名痴心女孩。 大雨之中,只见那少女秀发**地,贴在前额上,看她长长的睫毛,姿容艳丽,不是艳婷是谁? 伍定远全身大震,双膝一软,正是踏破铁鞋无觅,佳人原在灯火阑珊处。 自从接到九华大难的消息以来,伍定远早在出力寻访艳婷,此行赶回京城,更是逢人便问,其间还花了大把银,托人探听九华山两名少女的下落,哪知竟在此地遇上了她,伍定远心中激动,不知有多少话想说,当场便要奔将过去。 脚步才动,便见艳婷伸手入怀,取出一块令牌,跟着低头啜泣起来。 伍定远眼力远超常人,举手投足都有石破天惊的大威力,此刻稍一凝力,无数雨点彷佛半空静止,目光飞出,直从迷蒙大雨中穿过,他把令牌字样看得明白,见是“兵部职方司”五字篆。 伍定远本要过去相认,但这令牌一出,登让他脚下发软,竟似动弹不得。他苦笑两声,把脚步缩回了,一时心中也如天雨般阴霾。 四下闪电交加,雷声隆隆中,杨远早已行入府中,大门便紧紧关上了。艳婷看在眼里,却无移步的意思,只痴痴地守在门口,她手中紧握令牌,看来还在等着杨肃观回家。 “傻孩,杨郎中人到少林去了,你怎还等得到人啊?” 伍定远望着丈许外的艳婷,心中这般喊着。雨势不歇,两人各自守在一处屋檐下,水瀑如帘,把两人隔了开来。伍定远侧头望去,佳人虽在咫尺之外,但水气蒙蒙,艳婷苗条的身影却已逐渐模糊,彷如天涯海角之隔。 伍定远正想着自己的心事,忽听一声咳嗽,那艳婷低头抚胸,模样竟似十分难受。伍定远回想方才她与家丁的对答,那时听她的鼻音是沉重,说不定已受了风寒。 伍定远摇了摇头,把左手伸了出去,触碰檐下倾落的雨水,不觉叹了一声。 这雨水冰凉彻寒,好生透心,连“一代真龙”也觉得冷,可怜艳婷一个小女孩儿,身上全湿透了,却要她如何支撑? ※※※ 天色将暗,已在晚饭时光,艳婷低诉徘徊,始终不肯离去,慢慢华灯初上,街边窗户一间又一间地亮起,杨府大门终于打开了,艳婷神色激动,正要奔上前去,却见一名家丁走出,点上了门口灯笼的烛火,灯光晕映,照得地下一片金黄。 天色已黑,看来杨肃观今日是不会回来了。艳婷淋着雨水,垂头丧气,终于低头走了。伍定远心中担忧,自在背后远远跟着。两人一言不发,各怀心事,一前一后地离去。 行出了城门,二人已到荒郊,伍定远四下打量,只见附近杳无人烟,望来漆黑一片,除了雨水溅响,其它别无声息。他不知艳婷为何来到这等地方过夜,心中只感纳闷。 眼看艳婷穿过了荒烟小径,伍定远不敢跟得近,只与她相隔十来丈,再行不远,来到一处草棚,只见艳婷缩入棚中一角,从乱草中找出包袱,取了个馒头出来,低头啃着。 那草棚为简陋,伍定远凝目去看,却是一座废弃马槽,早给人弃置多年。伍定远心下难过,才知艳婷落魄潦倒,这几日都在这破烂处所过夜。 雨水阵阵,哗啦啦地打在草棚上,听来彷佛琵琶连珠。黑暗中艳婷一人独坐草棚,身影望来倍加孤单。伍定远看入眼里,心中酸苦,眼眶径自红了。 艳婷满身雨水,不断咳嗽,她拱了个火堆,便在棚中生火取暖,只是连着几日大雨落下,柴薪早已湿透,打了几下火石,却始终生不起火来。艳婷孤身坐在地下,心中万般无奈,再也按耐不住,两手掩面,终于哭出了声。 忽然间,一个低沉声音在耳边响起,跟着一双大手扶住了她,低声道:“乖孩,别哭了。” 艳婷回过头去,眼前那人眼角含泪,满面关切地望着自己,不是伍定远是谁? 陡见故人,艳婷放声大哭,霎时纵身入怀,悲声道:“伍大哥!” 多少年了,自己这个伍大爷终于变成了伍大哥。伍定远心中大恸,一把抱住艳婷,哽咽道:“可怜的孩,你吃苦了。” 艳婷趴在他的怀里,哭道:“师父被人围攻,我实在没法,只有自己走了……上找不到师妹,又有好多坏人过来抓我,我一躲躲藏藏,和他们打了几场,伍大哥……我该怎么办?”伍定远目光温柔,握住她的这些。你上京城多久了?” 艳婷啜泣道:“我来京城几日了,这里到处都是官府衙门,我怕朝廷的人找我麻烦,也不敢住客店,又找不到熟人……”她回顾身周,待见自己的潦倒模样,一时深为羞愧,痛哭道:“伍大哥,我……我真没用……” 伍定远伸出左手,轻抚她的面颊,柔声道:“乖,别哭了。先让大哥安顿你,好么?” 艳婷看着眼前的汉,只见他眼神中满是关怀,那是为真诚的神色。她心下感激,泪流满面间,只是连连点头。 伍定远见她手中兀自抓着那块令牌,不由想到了杨肃观,便道:“等你住定下来,日安稳了,大哥再带你去找杨郎中,好么?” 艳婷听得这话,一时又惊又喜,霎时便是一声低呼。伍定远心仪自己已久,艳婷怎会不知心意?哪料到此时此刻,自己受难蒙尘,伍定远却无趁人之危的念头,艳婷又是感激,又是高兴,忍不住又哭了起来。 伍定远伸手出去,把艳婷的手掌紧紧握住,低声道:“别担心什么,但教伍某人一息尚存,天下便没人动得了你。来,这就跟伍大哥走。” 当年神机洞里一命换一命,那时伍定远还只是个武艺低微的捕快,尽管生死危难加身,却始终信守诺言,不曾相负。如今贵为天山传人,说起话来更是一言九鼎,面色更透出一股坚决。他拉住艳婷的小手,便要带她离开。 艳婷却没移步脚步,她抬头看着眼前粗壮诚恳的汉,嘴角微微颤动。 伍定远面露不解,问道:“怎么了?冷么?” 艳婷泪流满面,伸出手去,轻轻抚摸伍定远的脸颊。 人生总是这样,总要到那受难蒙尘的一刻,方知世间真情。 ※※※ 伍定远见艳婷哽咽啜泣,却又迟迟不移步,伍定远满心茫然,猜不透心事,他咳了一声,道:“你先收拾一下,看看有没少了东西。”说着站到草棚一角,任由艳婷哭着。 艳婷低下头去,背转了身,从怀中取出师父给她的锦囊。她轻轻打开师父最后的叮嘱,先看到了锦囊中的那份藏宝地图,以及那张早已看过无数次的字条。 那是一份细心爱护,也是一个有远见的叮嘱,上头只写了个字:“伍定远”。 泪水滑落面颊,艳婷仍是一言不发,缓缓将字条放了回去。她转望掌心的令牌,在这泪流满面的时刻,嘴角竟是苦笑起来。 那五字篆好生繁复,直到现今,她还是看不懂上头的字。她痴痴望着,珠泪顺着雨水落下,滴到了令牌上,那五字篆变成了美丽的迷蒙图画,再也不能辨识。 艳婷忽然掩住了脸,伸手一挥,将那令牌远远扔了出去。 伍定远吓了一跳,惊道:“你……你这是做什么?” 艳婷一双美目回斜,凝视着眼前的大汉,霎时一声嘤咛,紧紧抱住了伍定远。伍定远见她突如其来的抱了过来,心下赫地慌乱起来,忙道:“艳婷,你……你怎么了……” 他还不及说话,怀中少女提起脚跟,双臂绕上后颈,樱唇近靠,已然吻了上来。 少女吐气如兰,一点朱唇柔软芬芳,贴在嘴上直似烫入心魂。伍定远心惊手忙,待见艳婷满面柔情,闭紧双眼,只在专心吻着自己,更有不知所措之感。 人生难得几回醉?当此美梦成真,伍定远却显得十分惶恐。他虽是十五六的大男人,但这般情真意切的与女拥吻,却是人生头一遭。他既不敢推开艳婷,也不敢伸手去搂纤腰,两手不知该往哪儿放去,中指只得紧贴裤缝,好似在立正听训一般。 ※※※ 大雨中飞来一样物事,咚地轻响,那东西正坠在草丛之中。一双修长手掌伸了出来,缓缓将之拾起,低头去看,那令牌上刻着几字,见是“兵部职方司”五字篆。 将令牌揣入了怀中,跟着一个身影转了过来,那人左手打伞,身穿黄衫,看他模样沉稳,俊脸英挺,正是令牌的主人来了。 雨夜寂寥,“风流司郎中”身怀讨逆要务,却在深夜来到荒野,莫非有甚图谋? 杨肃观淡淡一笑,回头朝草棚看去。黑夜间营火升起,远望过去,火光暖和,看来好生温馨。 没什么图谋,簧夜来此,只是为了两位故人而已。小不忍则乱大谋,人海茫茫,不该相认的人,那便不能乱了方寸。哪怕是万人咒骂,那也不必在乎。 愿天地罪孽尽归吾身,杨肃观既能说出这等话,人生如何下场,他早有觉悟。他向草棚里的两人微微颔,霎时袍袖轻拂,飘然远飁。 ※※※ 杨肃观满腹心事,缓缓朝京城走去。 大战将起,天下风起云涌,少林一战生死难卜,江充也好、怒苍也罢,甚至连师父的计策也让人放心不下。此战如此凶险,为求避人耳目,杨肃观便伪离京城,这几日只在京城暗中走动。他私下差人察看艳婷的动静,直至伍定远现身接手,这才放下了一桩心事。 该做的都已做了,心事已了,再无旁骛,便该嘱咐自己的身后事了。 身后事,便是交代遗言。自从看过达摩院的那人以来,他已有必死觉悟。以当年刘敬的声势手段,只要误触朝廷陷阱,还不是给人群起攻之,落个一败涂地的下场?杨肃观自知一只脚已踏入了鬼门关,少林之战若败,代罪羔羊必死无疑,便算侥幸险胜,为了达摩院里的那人,怕也难逃厄运。也是为此,离家时便已交代胞弟绍奇,要他今夜时到东华门的广南客栈相候,为了娘亲弟弟,他有几件大事要亲**代。 ※※※ 时值深夜,天雨滑,大街上见不到半个行人。杨肃观手中打着油伞,彷如清莲般飘过街心。他看似神色从容,其实眼角不住打量身遭,脚下更是渐渐加快,陡见他提身一纵,跃过了房顶,隐身后巷之中。 杨肃观才一藏起身影,便听大街上传来呼啸口哨,人影闪动,四周民房跃出大批探,看这些人神色惊慌,俱都现身出来,只在察看自己的踪迹。 自接任“代征北”的大位以来,江充的眼线满布身遭,时时刺探声息,只要一个不小心,军机随时都会外泄。杨肃观自是加倍谨慎。 过了良久,脚步声渐远,杨肃观这才走出巷外,他望着黑漆漆的大街,神色甚是孤寂。 乱世之中,身不由己,有时连自己都不能相信,何况他人呢? ※※※ 行到了客栈,杨肃观不从门口进去,他从后院翻身过墙,跟着从厨门闪身入内。 脚步方入,便见一名老妇蹲地洗碗,她见一名贵公无故入内,霎时大吃一惊,便要出声尖叫。杨肃观竖指唇边,示意噤声,跟着从腰囊中取出几两碎银,塞在老妇手中。那老妇见他形貌尊贵,本已心生敬意,待见了银,心下更是大喜,一时只向杨肃观哈腰连连,再不多问一字半句。 丙字房位在楼上,弟弟绍奇已在相候,杨肃观不愿惊动掌柜,放缓了脚步,直似落地无声,从楼梯间匆匆行过,便往客房走去。 来到了门口,杨肃观四下打量,见四周并无旁人窥伺,这才闪身入内。 方入房中,掩上了门,正要出声叫唤弟弟,猛见屋中黑沉沉地一片,并无半个人影。 杨肃观心下微起疑惑,按着两人的约定,弟弟绍奇当在房中相候,怎会不见人影?难不成有事绊住了?杨肃观颇感纳闷,便要点上烛火。 赫然间,背后生了一股寒意。 好冷……冷得心头发寒……这股寒意好生逼人,彷如背后鬼魅吹气颈间,登让“风流司郎中”冷汗直下…… 从小到大,时时觉得背后传来一股寒意,便连睡梦中也不得稍瞬。十余年苦熬下来,那无数惊惧的寒夜,令人魂胆冻结的鬼魔,永远挥之不去。 面对无穷无尽的恐惧,一个人可以抱头鼠窜,也能哭诉求饶,当然,也可以…… 嗖!伞尖直扫背后,全身功力灌注,天诀正宗内力爆出。 “除灭它()!” 当琅一声碎响,背后传来花瓶落地的声音,后头并没有敌人。 杨肃观心头大震,他伸手按上剑柄,正要拔出长剑,忽然眼前光芒刺目,一盏孔明灯赫地亮起,那房内原本黑暗阴沉,乍出耀眼光芒,只逼得杨肃观紧眯双眼,他看不清眼前景象,当即双手护住胸前要害,便往后头纵开。 忽然间背心一凉,背后碰上了一只铁条,那东西长管成圆,透骨之寒,杨肃观嘴角发颤,身上发冷,自知后心撞上了火枪管,背后只要一个冷枪放过,自己必死无疑。 便在此时,火光再次熄灭,房里又成了灰暗一片,茶几旁传来一声叹息,那声音好生低沉,轻轻地道:“别想和我斗。你嫩了,万万斗不过我的。” 没听过的苍老口音,像个湖广人,但口气却让自己好生熟悉。杨肃观全身颤抖,来人实在厉害,根本没发一招半式,便牢牢制住武功高绝的自己。他自知没有胜算,当下低头垂手,右手放脱剑柄,左手将油伞扔出,已然认输了。 那声音叹道:“想要通风报信么?你啊你,逃得掉么?” 杨肃观没有回话,也不愿回话,便在此时,门外传来一个稚气口音,唤道:“哥哥,我依约来了,你在里头吗?”这嗓音官话道地,字字清脆,来人正是杨绍奇。 耳听绍奇便要推门入房,手足情深,杨肃观不禁冷汗直流,却听那声音幽幽叹道:“为了妈妈弟弟着想,做大哥的总该乖一点,不是吗?” 杨肃观双目生出怒光,再也不管背后火枪会否打死自己,霎时向前扑出,直朝声音来处扑去,乒乓之声大作,房内乱成一片,门外的杨绍奇大惊失色,急忙推开房门,尖叫道:“哥哥,怎么了?” 杨绍奇手提油灯,只见房里倒着两人,一个是自己哥哥,看他满面肃杀,紧抓着一名老者不放,好似要勒死他()。杨绍奇定睛看去,只见那老人满面惊惶,舌头外吐,双手拼命摇晃,好似快死了一般。杨绍奇惊叫道:“哥哥,这人是楼下掌柜的,别打死他了!” 杨肃观听了这话,霎时清醒过来,他瞪了那老人一眼,放开了双手,自行跃起。 杨绍奇奔上前去,打量着老人,这人满面皱纹,确是两日前订房时看过的掌柜。杨绍奇惊道:“掌柜的这是做什么?谁让你进到我房里的?” 那掌柜揉着喉头,面色难堪,嘶哑地道:“对不住,有人给我五十两银,要我到房里守着,说有人进来的话,我就……我就……”杨肃观不愿弟弟多听江湖事,登时夹手抢过掌柜手中的字条,冷冷地道:“你就照着这张字条,把这几句话念出来,是不是?” 那掌柜神色惶恐,连连颔道:“是……是……” 杨肃观深深吸了口气,他将掌柜一把拉起,跟着指着门外,森然道:“出去。” 掌柜满面堆笑,只得慌忙出门,杨肃观不愿多加理会,他低头探看字条,果见上头写着几句话,从房门开启、花瓶碎裂、一写到点上孔明灯,所有情事依序写就,这张字条的主人着实可敬可畏,乃是天下难得的权谋术士()。杨肃观深深吸了口气,转头望向房里,只见墙边立了座半人高的橱柜,看那柜上放着一根物事,却是根拨弄炭火的铁条。 方才制住自己的东西哪是什么火枪,却原来是这样不起眼的玩意儿。 来人神机妙算,既没用一招半式,也没用半样兵器法宝,仅凭事前臆测敌人举措,便让自己一败涂地。杨肃观大败亏输,咬牙忿恨间,眼中杀气大现,已是震怒欲狂。 杨绍奇急忙上前,低声道:“哥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听了弟弟问话,杨肃观登时收敛怒容,摇头道:“没事,只是想见见你而已。” 杨绍奇满面狐疑,哥哥前晚般郑重吩咐,要他偷偷摸摸地半夜出门,前来此地相会,哪知大半夜辛辛苦苦地过来,却似没事了? 油灯闪烁不定,杨绍奇凝望自小景仰的大哥,只见他的目光也随着灯火隐隐流动,那眼神好生奇怪,似有些恐惧、又似有些兴奋,不免让人更加不解了……. 正文 第二章 秦霸先 好大的雨,地下积水盈尺。 从昨日算起,这场大雨已然下了一日夜,深夜间犹未停息,看来是年罕见的暴雨。 雨水倾盆,深夜之中,临街的二楼客房灯火未熄。水气漂荡,窗外雾蒙蒙的,那房内却是灯晕暖和,只见一名美女斜倚炕边,她解下发髻,将一双浑圆嫩白的玉足坐在臀下,看她满面娇羞,水嫩的面颊白里透红,梳理着一头流云乌发,似在等候什么人过来。 嘎地一声,房门忽地打开,一团火焰旋了进来,一条虎样大汉全身**地,大踏步走了进来。那大汉目光如炬,跨门入户,反手便将房门掩上。他把满手物事朝桌上一放,忽见美女脱了鞋袜,露出一双纤美玉足,登时两眼发直,咦了一声。 那美女脸上闪过红晕,将玉足缓缓伸出,雪白的脚背上缀点青葱,更见风流。她媚眼横波,觑了那大汉一眼,娇声道:“瞧你那双贼眼溜溜,坏得紧。”那大汉仰头笑道:“什么贼眼溜溜?老是闻了房里臭,心里有些奇怪,便来闻闻是谁的臭脚这般恶酸?” 这话阴损无聊,低俗难言,人家玉趾留香,脚指头儿玫瑰粉红,指甲瓣儿更修剪得整齐端庄,再看足踝浑圆,**修长,这双赤足多少外人想瞧还瞧不着,若非彼此爱慕眷恋,哪里会露给你看?这般柔情美意,竟遭无情取笑,炕上美女啐了一口,轻嗔薄怒中,一枚飞镖扔了出来,那大汉兀自哈哈大笑,一时冷不及防,竟给射个正着,当场倒了下去。 那美女又惊又慌,收拾了泼辣神态,叫道:“喂!跟你闹着玩得,怎么不躲啊!” 猛听那大汉一声惨嚎,中毒后似要伤发毕命了。美女心慌之下,急忙下炕来看,哪知没动上半步,那大汉嘻嘻一笑,陡地翻身跳起,抱住美女腿弯,往上这么一使力,竟将佳人一把抱起。看那飞镖好端端的夹在指缝,原来不过是装模作样而已。 那大汉笑道:“没事别乱射飞镖,真该打顿屁股。”美女轻抒玉臂,勾住了大汉的颈,笑骂道:“没把你这坏蛋毒死,真算便宜你了!”那大汉往她的赤足望了一眼,不怀好意地笑道:“光闻一闻就臭死了,还毒什么?”那美女大怒,登时乱抓乱咬,弄得一片狼狈。 客店温馨,满是醉人风情,看那大汉英风爽飒,粗豪模样中带着几分捣蛋,自是秦仲海了,不消说,那美女定是言二娘无疑。 秦仲海把美人放了下来,笑道:“不是喊饿么?看我买了什么给你?”说着从竹篮中取出碗盘,朝桌上摆开,见是些卤味,另有瓶竹叶青,几盆热炒。言二娘早已饿了,一见有宵夜可吃,便喜孜孜地燃起两只红烛,烛光影动中,两人对座饮食,更添情趣。 言二娘吃了几口卤味,想到了哈不二,问道:“这客栈好生气闷无趣,咱们怎么不回山寨,镇日却留在这儿?”秦仲海笑道:“这雨下得***大,咱们怎生赶回山?再说难得可以独处,咱俩便多留个几日,那又有什么不好?” 言二娘微微一笑,她与秦仲海相处日久,深知此人外貌粗莽,实善谋划,与这等男相处,凡事自也不用她来操心。她伸了个懒腰,腻声道:“随你吧!我要喝酒,替我倒。” 秦仲海听她向自己撒娇,登时哈哈大笑,提起酒壶,倒了两杯酒水,又拿过一只小瓶,斟和玫瑰清露,道:“来,咱俩干一杯。” 言二娘伸手接酒,随口喝了。那玫瑰卤尝在嘴里,自是甜到心里。 深夜时分,喜气洋洋,两人对面喝酒,秦仲海也不怜香惜玉,看他酒量惊人,又来拼命劝酒,专以大杯来灌美人,想来定有什么图谋。言二娘双颊晕红如火,低声笑道:“你干么拼命灌我?今晚想占便宜么?”秦仲海笑道:“老想占便宜,自管开口直说,干啥要把你灌醉?”这话好生卑鄙,若照平时,言二娘非赏他个大耳刮不可,但现下两人独处,还没喝酒便已醉了,一时毫无生气之感,看她眼波流动,举起筷,夹了一口韭菜腊肉,送到秦仲海嘴边,径喂着他吃了。 眼看秦仲海扎巴扎巴地嚼着,言二娘登时想起怀庆客店的往事,那时秦仲海倒在病榻上,动弹不得,自己也曾亲手喂他吃粥,看他现下神情爽朗,身早已大好,事业更是辉煌宏大,言二娘心中柔情忽动,倒在秦仲海怀里,便往他唇上吻去。 秦仲海哈哈一笑,道:“慢点、慢点,咱们先拜拜。”他搬开了桌椅,伸手朝两只大红烛指了指。言二娘奇道:“拜什么?哪有人晚上拜土地公的?”秦仲海在她粉面上轻轻一吻,笑道:“二娘,咱们是拜天地啊。” 言二娘听得此言,立时醒悟了,知道秦仲海立时要在房里拜堂。她一颗芳心怦怦跳动,颤声道:“这么仓促?”秦仲海微笑道:“磕几个头,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那便成了。” 言二娘当年下嫁小吕布,山寨难得喜宴,婚礼自是热闹无比,便以方敬的孤僻,也曾喝上一杯喜酒,足见盛况空前。不过昔日越是热闹,现下越不该招摇,毕竟是再作人妇,嫁的男又比自己年轻两岁,为免招惹议论,自是越少人知道越好。她轻轻叹了口气,手抚秦仲海的面颊,悄声道:“你是寨中老大,又是头一回成亲,却要这般委屈,我真对不起你……” 秦仲海笑道:“咱不是皇帝,你不是公主,爷爷奶奶凑不到一块儿,大家甭说这些废话,磕头便是了。”说着拉住言二娘,一起跪倒在地。秦仲海二话不说,自行俯身磕头,言二娘也跟着盈盈下拜。他俩先朝窗外苍天拜了拜,跟着对面拜了几拜,这才缓缓站起。 言二娘满面红晕,娇怯怯地道:“这就成了么?”秦仲海哈哈大笑,从怀中取过一个锦盒,送到言二娘手中,道:“不然要怎么样?非脱了裤才算数么?” 言二娘羞红过耳,啐了一口,狠狠捏了秦仲海一把。 在秦仲海的笑声中,言二娘自行接过了锦盒。看那木盒鹅黄漆金,沉甸甸地,拿在手里便觉尊贵,她知道里头必有珠宝珍,心中欢喜,便要打开来看。秦仲海见她有些醉了,登时笑道:“别急,明早再看吧。”说着将木盒接过,自行塞到枕头下。 言二娘借着分酒意,胆也大了许多,她躺到了床上,在棉被里褪下罗裙,跟着把裙往锦帐外一扔,裸了双粉嫩修长的美腿。腻声道:“仲海,你来。” 秦仲海哈哈大笑,依言坐在床边,言二娘除去外衣,露出里头的亵衣肚兜,笑道:“咱俩是天生一对,谁也拆不开。对不对?”秦仲海握住言二娘的手,凝视着眼前的佳人,无言之中,却是点了点头。 言二娘如痴如醉,伸手抱住秦仲海,将他拉上了床,一来也是酒醉,二来心中情动,手上用力大了,竟将秦仲海上身衣衫撕破。只见虎汉露出满身刺花,肩胛骨上两道红印依旧醒目,望来恁煞心惊。 言二娘轻触秦仲海的伤疤,叹道:“这伤还疼么?”秦仲海摇头道:“下雨时有些酸,其它倒是还好。” 言二娘浅浅一笑,吻着他肩头的伤痕,跟着伸手到自己后颈,便要解开肚兜绑缚。 ※※※ 风光绮旎,在这荡人心神的一刻,客房门口响了起来,却是有人伸手打门。秦仲海翻身站起,便要过去开门,言二娘心头烦闷,大声怒骂:“大半夜的,是哪个讨厌鬼?” 门口传来陶清的声音,歉然道:“对不住,是我。”言二娘骂道:“半夜里大雨倾盆,为啥过来敲门,可是谁家闹水鬼了么?” 陶清听了责骂,却不答腔,只咳了一声,道:“秦将军,青衣秀士他们到了。” 陡听青衣秀士到来,言二娘这才醒悟。看来这几日留守客店,定是在等候这名军师,她啊了一声,慌忙便道:“唐先生来了?可要我过去拜见?”秦仲海摇了摇头,道:“时光晚了,你且别忙着见他。咱先和他碰个面、点个头,一会儿便回来陪你。” 天雨滑,言二娘本就不想出门,听了这话,登时笑道:“要没别的事,你快去快回。我这儿等着你。”秦仲海走回床边,替她拢了拢被,柔声道:“乖妹,好生睡吧,一会儿醒来,便会见到老公了。” 言二娘听他调笑,登时嘻嘻一笑,做了个鬼脸。秦仲海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会儿,便自行过去开门。言二娘怕春光外泄,忙把棉被一拉,遮住了白嫩滑腻的大腿。 桌上红烛影动,房中一片平安喜悦,言二娘满心欢愉,也是累了一天,听着稀沥沥的雨声,闭上眼帘,沉沉睡去。 ※※※ 深夜大雨,伴随着杂沓脚步声,大批人马向前行来,看这群人个个样貌不凡,体型更是远过常人,或见相貌堂堂、身负重剑者,或见凶神恶煞、提刀虎视者,却不知这帮人是何门何派,竟尔簧夜在此群集。 人群缓缓分开,一名清翟老者双手拢袖,缓步向前。屋边的矮胖男见了这老者过来,当下急忙躬身,拱手道:“启禀军师,人已经找到了,就在破屋里头。这几日咱们细心看顾,不曾出过乱。”看这人如此外貌,说话却甚得体,却是“金毛龟”陶清。 那老者顺着陶清的目光看去,只见废墟中矗着一栋旧宅,这房屋毁损破败,好似被大火烧过一般。他凝望破屋,良久不语,似乎有甚心事。 人群中传来一个苍老口音,催促道:“唐军师,祝家庄离此不远,敌方好手若得讯息,必然赶来围杀。事不宜迟,咱们赶紧唤醒小吕布,早些带他回山吧。” 那老者回望去,背后那人体魄威武,身负铁剑,正是“铁剑震天南”,他身边另站着几人,却是项天寿、常雪恨、解滔等人,另二人轮廓深刻,不似中原人士,却是煞金的义古力罕与阿莫罕两兄弟。 十日前陶清传书出去,说找到了小吕布,人更在祝家庄左近,听得这等大事,寨中立时遣出大批好手,右凤军师亲自出马,李铁衫率领煞金手下番将,领军一千,前来此地迎接虎将归山。今夜便是众兄弟与小吕布的次相会。 此时众人俱在等候号令,城外明儿罕等番女率着兵马,早在埋伏,看来确实拖不得。青衣秀士点了点头,转问陶清道:“秦将军人呢?”陶清躬身道:“回军师的话,这几日将军专在客店守候,只等诸位过来。”青衣秀士深深吸了口气,问道:“二娘还不知此事吧?” 陶清点了点头,低声道:“是。” 青衣秀士听了这话,眉毛微微一扬,道:“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同她提?”陶清面色犹豫,不知该如何接口,却听一个低沉声音道:“不劳军师担忧,秦某会亲口告诉她。” 众人不约而同地回转身去,望向街边一名男。来人不怒自威,正是秦仲海到了。 ※※※ 暴雨倾盆,浇灌着世间万物,伴随着低沉话声,天边惊起闪电,大雨哗啦啦地落了下来。这片雨云横亘中原,非只北京雨势滂沱,便连西北地方也是风雨交加。 秦仲海双手抱胸,神态凛然,雨声凄凄中,陶清低头无语,常雪恨唉声叹气,更无人敢说上一字半句。过了半晌,青衣秀士沉声道:“秦将军,借一步说话。” 秦仲海微微颔,跨步迈出,便随青衣秀士行到街边。两人并肩站立,同望夜空雨丝。青衣秀士手撑油伞,仰天道:“秦将军,昔年令尊与我相交,名为主从,实乃知己。为了故人之一生幸福,今夜我须得相询一事。”秦仲海叹道:“军师有话直说,仲海这里听着。” 青衣秀士深深吸了口气,一字一顿,道:“秦将军,你真要让小吕布醒来?” 青衣秀士语音清缓,却又字字穿心。秦仲海全身已给大雨浸湿,雨水顺着脸颊滚落,彷佛垂泪一般。无言之中,却是点了点头。 青衣秀士低声道:“小吕布是二娘的丈夫,你一会儿把人弄醒了,他定会问你妻下落。二娘跟着人家走了,你愿意么?”他见秦仲海垂无言,迟迟不答,便又道:“我来这儿之前,已与大伙儿商量过了。乱世之中,胡涂过日有时反而是种福份,小吕布如何?阿傻又如何?便算重拾当年英雄身分,也不见得快活……” 青衣秀士正要再说,秦仲海却打断了他的说话,他低下头去,轻声道:“凤军师的好意,某心领了。只是我得问您一句,倘若是我爹爹遇上这桩事情,你说……他会让小吕布睡下去么?”青衣秀士听得这话,已知秦仲海心意,他轻轻一笑,道:“好吧,便照你的意思。” 人生如梦,但那醒醒睡睡之间,都是自己的一生,岂能让他人决定?秦霸先号称仁义之师,绝不会做这等无义事。青衣秀士无意多劝,便走回人群,道:“诸位,咱们走吧。” 李铁衫、项天寿等人听了这话,登时大喜过望,小吕布若要醒来,秦仲海不免受创,可这人果然不愧当代豪杰的美名,看他提得起、放得下,实乃顶天立地的一条好汉,想来山寨弟兄都是多操这个心了。 秦仲海既无异议,李铁衫便是一声大喝:“好!既然没事了,大伙儿这便走吧!”李铁衫一个心念,便是让韩毅重回英雄身份,只要五虎归山,群雄归心,山寨大事必能顺当。至于其它林林总总,他可没想那么多,当下第一个跨步离开。 ※※※ 深夜之间,大雨漫天洒落,李铁衫心无旁骛,率先朝破屋走去。项天寿望了秦仲海一眼,只见他兀自站在街角,远远望去,背影竟似有些驼了。项天寿与秦仲海相识虽然不深,却十分喜爱此人的性,现下看他消沉,却也不知该说什么,他摇了摇头,便跟着李铁衫离开。 解滔向来心细,他见秦仲海停留原地,神态好似苦闷异常,不觉心里有些担忧,便缓步行了过来,伸手朝他拉了一下。 秦仲海给人拉着,脚下却无移步的意思。解滔怕他生气,忙道:“秦将军一起来吧,你是昔日山主的公,小吕布若要清醒,第一个拜见的便该是你……”他还想再说,那常雪恨使劲往地下积水一踢,伸手朝解滔身上大力推落,暴吼道:“人家已经充好汉了,你们总该知足啦,这还来啰唆什么?走啦!”常雪恨满面不忿,推着解滔离开,他与秦仲海擦肩而过,往他肩头便是狠狠一拳,骂道:“***混蛋,早叫你听我的……” 解常二人相继离去,秦仲海给打了一记,却只如石像般立在原地,好似傻了一般。 过了半晌,又是一人走来,停在他面前,却是陶清。秦仲海见他望着自己,低声便道:“快走吧,别耽搁了……”陶清望着秦仲海,想要安慰几句,但枯肠,却是无言以对。 自怀庆到兰州,再从兰州赶赴朱母朗玛,一多少故事。大姊、小兔、铁牛儿、大老虎……众人结伴而行,经历了无数生死大险,终于重建怒苍。哪知此刻团圆却是别离,今日之后,景物依旧,人事却要全非。回思前尘往事,陶清泪水迸出,他撇开头去,哽咽道:“秦将军,我代大姊和小吕布谢谢你,你永远是咱们的头儿。” 秦仲海闭上双眼,缓缓点头,低声道:“陶兄,相识以来,蒙你一照护扶持,这份恩情,秦某永远记得。”听得这话,陶清已是泪如雨下,他不愿多惹秦仲海伤心,当下一个躬身,便自转身奔离。 ※※※ 夜阑人静,雨声不绝于耳,秦仲海抬头向天,任凭那漫天雨水打落面上,在这孤寂的时刻,耳边蓦然响起了一句说话。 “秦将军,恭喜你了。” 在这一刻,居然有人向自己道喜?秦仲海愣住了,回过头去,望着眼前的青衣秀士。 “你已经是秦霸先了。” 秦仲海听了这话,更是一脸愕然,不解他话中意思。 “要做真正的大人物,第一个杀的便是自己。您已经过关了。” 秦仲海闻得此言,不觉大惊失色,脚下一软,已是跌坐在地。 爱人者,人恒爱之,杀人者,人曰可杀。是啊,一个人如果连自己都舍去了,天下间还有什么舍不得、杀不得的? 秦仲海垂无语,宽阔的双肩隐隐颤抖。 青衣秀士目光低郁,望着眼前的虎汉。看他低头苦笑,伸手抚面,那暌违已久的悲凉神情,正与他父亲当年一个模样。 这对父一个在武当长大,一个蒙剑王收养,两人非只样貌不似,便连说话口音也大不相同,但在这心境相通的一刻,竟让人感到他俩如斯相似。那低缓疲惫的语气,那苦痛深沉的目光,再再让人想起当年的秦霸先。 青衣秀士迈步离开,临行前回眸过来,望了秦仲海一眼,轻声道:“秦将军,保重了。” 在这悲郁的刹那,秦仲海紧握双拳,竟尔仰天狂笑起来。 天上鸟儿对对翱翔,林间鹿儿依偎成双,却独独那高岗猛虎,永远形单影只,在那荒野间孤身低吼。 千辛万苦到头来,原来这便是自己追逐的人生? ※※※ 雷电轰闪而过,照得破屋一片明亮,雨点坠落,打得台阶一片清响,众家好汉无人言语,各自包围破屋,只等着青衣秀士的号令。 大雨哗哗下着,屋内传来阵阵笑声,那房舍虽甚破败,此刻却显得十分温暖。只听一个傻呼呼的声音道:“娟儿姊姊,你说师父要带我们回山,怎么还不来啊?”一个调皮稚气的声音响起,笑道:“耐心点!那个秦将军不是说了么,师父这两日便要过来,到时咱们又可以回家啰!”那傻笑道:“回家好!回家有衣穿,有果吃,再也不必挨饿了!” 青衣秀士听了这番幼稚对答,心中隐隐生出感慨。离开山寨近二十年,自己已成九华山的正教掌门,岂知风云际会,大批正教好手苦苦相逼,终于逼得他返回山寨,再为怒苍运筹幄。只可怜自己第一个苦差,便是要拆散秦仲海与言二娘这对爱侣。再看平日娟儿对阿傻的神色,恐怕又是一桩冤孽了。 项天寿问道:“唐军师,这小吕布疯得十分厉害,您有何良方让他醒转?” 青衣秀士目光如冰,道:“疯病并不难治,难治的是心病。当年小吕布脑门挨了一掌,从此浑浑噩噩,不醒人事。后来道上遇着了我,终得醒悟。只是他大梦方醒,耐不住家破人亡之苦,竟尔屡屡出手自杀……”众人听到此处,忍不住都是“啊”了一声,甚感惊愕。李铁衫叹了口气,道:“这也不怪他,当年神鬼亭惨祸,谁不是饱受折磨?” 他这话倒是实情,以方敬的孤高、煞金的刚勇、陆孤瞻的沉稳,这些年来谁不是反复沉沦,漂荡四方?便他自己也曾满心悲苦,除了归隐西凉,聊聊日,实在别无排遣,更何况是年纪轻轻、有家有世的韩毅? 青衣秀士屡遭苦难,自是明了心情,他微微苦笑,又道:“我见他痛苦难当,便以银针替他镇神,让他继续沉睡下去。几年下来,他虽然痴痴呆呆,但日却快活了许多。当个阿傻,毕竟比韩毅好……”众听此言,尽皆搓叹。看来疯病并不难治,难治的是那颗支离破碎的心,天幸言二娘已在左近,想来小吕布清醒后得见发妻,终能平复过来。 青衣秀士不再多言,派令道:“铁衫将军、项堂主。这当口韩兄弟神智不清,我一会儿要在他玉枕穴上扎针,为免他暴起伤人,请你两位埋伏屋外,伺机将他制服。”李项二人答应了,青衣秀士又吩咐常雪恨、解滔:“倘若韩毅走脱,必会从巷口逃离,你们两人埋伏着,随时听我号令。”四人得令,各自过去准备,青衣秀士转望古力罕,以番话道:“你们两兄弟把“方天画戟”准备了,一会儿情势若要有变,便拿画戟给他看,自能让他想起许多往事。” 两名番将各自点头,径自从背后取出一柄巨大兵刃。这柄兵器好生威武,正是欧阳勇连夜依着图式打造出来的大戟,单以锋利而论,自不在当年的那柄神兵之下。 诸人准备妥当,青衣秀士便向陶清使个眼色,示意他过去打门。 陶清吞了口唾沫,缓步走到破屋门口,轻轻敲了敲门板,低声道:“娟儿姑娘,你师父来了。” 门板嘎地一声打开,一个小女孩儿奔了出来,欢声大叫:“师父!你终于来了!” 小小身影直奔而来,扑到了师父怀里,看她面上满是泪水,当是又喜又悲。娟儿趴在怀中,欢容叫道:“师父!我们可以回家了么!”青衣秀士听了这话,脸上现出一丝阴影,他没有回答,反而别开头去,脸上神情黯淡,彷佛又戴上了面具。 娟儿咦了一声,隐觉师父的神色有些不对,她急忙转看四周,却没见到师姐艳婷的身影,她大声问道:“师父,师姐呢?她怎么不见了?”青衣秀士抚摸她的秀发,轻声道:“孩,你师姐已经走了。” 娟儿不明所以,喃喃地道:“走了?师姐去哪儿了?”青衣秀士微微摇头,却没回话。 娟儿听不懂玄机,她茫然看着周遭,只见身边围着几人,看那白发老人身形高壮,秃头老者目光深沉,两名番人凶神恶煞,这几人模样颇似坏人,让人心生害怕。娟儿似知厄运将临,不由得全身发抖,悲声道:“师父……他们……他们是谁?我们……我们不是要回家么?”娟儿正自害怕,便在此时,破屋内传出脚步声,一个傻气的声音响起:“娟儿姊姊,你在哪里啊?”正是阿傻找不到娟儿,便要出屋来看。 眼看高大无比的身影便要走出,青衣秀士目如寒冰,冷冷地道:“动手。” 方才跨步出门,便见李铁衫斜身扑上,两道掌风当面打来,阿傻急忙转身去挡,哼嘿两声闷响,两条巨汉以力相持,碰撞挤压之下,四周房舍壁板登时碎裂。阿傻自痴呆以来,从未与这等高手较量,他全力抵挡李铁衫,自知敌人武功厉害,口中大叫道:“娟儿姊姊,有坏人来了,你快逃啊!”娟儿又惊又怕,尖叫起来:“你们干什么,为什么打他?” 阿傻正与李铁衫僵持,忽然间背后风声劲急,竟有两枚飞石射到,只是他此刻全神贯注,全无余力抵挡,霎时闷哼一声,背后连中暗算,疼痛下再无气力出手,身向后便倒。 李铁衫见机不可失,旋即扑向前去,将阿傻一举压倒在地。青衣秀士从怀中取出银针,沉声道:“别点穴道,把他的手脚按住。”自来针灸疗伤定须气血畅通,不能对患者再行点穴,此时只能凭着暴力将阿傻压住,其它别无办法。项天寿见阿傻手脚挥舞,挣扎得是激烈,他怕李铁衫支撑不过,便赶忙过来帮手。 眼看师父手持长针,与几个大汉联手对付阿傻,好似要做什么可怕的事。娟儿又惊又慌,冲了过去,挡在师父面前,尖叫道:“师父!你要做什么?” 青衣秀士右手轻挥,道:“把她带走。”陶清立时抢上,将娟儿架了开来。青衣秀士手持银针,逐步朝阿傻走去。阿傻心中害怕,手脚却给人制住了,一时拼死挣扎,口中叫道:“放开我!放开我啊!”李铁衫、项天寿纵然神勇,但阿傻怪力惊人,着实难制,项天寿咬牙道:“大家快快过来,一起把他压住了!”解滔、常雪恨答应了,便也来帮着按住手脚。 娟儿给陶清牢牢抓住了,眼见师父好似变了个人,非只说话奇怪,连举止也让人害怕。看他手中长针一步步刺向阿傻,娟儿心下惊恐万分,尖叫道:“不要啊!阿傻快点逃啊!”阿傻倒在地下,哪里挣扎得脱,一时也是满面泪水,大哭道:“娟儿姊姊!娟儿姊姊!救命啊!” 长针将至,已到关键时分,此刻更是放松不得,李铁衫等人出尽全力,奋力压住四肢,就怕阿傻忽尔逃脱。 “滚开啊!” 陡听一声霹雳般的狂吼,阿傻不知从哪里冒出了气力,震开了李铁衫,飞身纵起,健步便往娟儿奔去,陶清又惊又怕,慌忙挡在道上,叫道:“韩大哥!” 阿傻哪来理他?高壮的身扑来,肩头侧过,当场便能将陶清撞死,解滔眼明手快,赶忙纵身扑上,便将陶清按倒在地,轰地一响,阿傻已从身边半寸穿过,可说惊险之至。 乱世小儿女相互靠近,立时抱在一起,二人大声哭叫,彷佛末日降临。李铁衫铁石心肠,不为所动,喝道:“大家上!别让他走了!”一声令下,诸人围拢过来,随时等着出手拿人。 娟儿看了这阵仗,心中怕了起来,哭哭啼啼间,赶忙躲到阿傻怀里,那阿傻看了李铁衫凶狠的模样,要他如何不惊?两人慌张恐惧,缩身相拥,模样是可怜。 陶清险些给人撞死,他爬起身来,定了定神,眼看娟儿与阿傻哭泣不已,二人脚下不住退后,霎时背心碰上了屋墙,已是退无可退。当下劝道:“娟儿姑娘别误会,你师父不是要害这位傻大哥,而是要帮他治伤。你懂么?”娟儿受了惊吓,此时只在啜泣不已,平常了半天,却似对牛弹琴一般。 项天寿见她目光呆滞,便亲来劝说,他行向前去,低声道:“小妹妹别怕。我们不是坏人,我们是专程来替这位傻大哥治伤的,你别缠着他,好不好?”说着伸手出去,便要分开两人,只是手指一触娟儿,登听她发出锐利尖叫。阿傻狂吼一声,扑出一掌,喝道:“滚开!” 项天寿往后退开一步,叹道:“小妹妹别闹了,你拉着傻大哥要去哪儿?你知不知道,九华山已经散了啊。”陡听此言,娟儿如中雷击,连那青衣秀士也是身一震。娟儿这几日只想着回家,听得人家开口诅咒,已是惊怒交迸,霎时便回过神来,娇声喝道:“胡说!你胡说!你们家才散了!” 项天寿面露不忍,口中却道:“九华山真的散了,你要不信,问问你师父。” 娟儿呸了一声,转头便往师父看去,大声道:“师父,这人胡说八道,他说九华山散了,那是骗人的,对不对?”她叫了几声,却见青衣秀士不言不语,娟儿毫不气馁,犹在尖叫不止:“师父,你说话啊!”只是不管她怎么叫,青衣秀士仍是低头无言,目光更见黯淡。 娟儿见了这神态,也知有异,她喊叫口气慢慢缓了下来,她掩住了脸,悲声道:“师父,求求你告诉我,他是骗人的……对不对……”说到后来,已是放声大哭。 没有师父,没有师姐,也没有家了,剩下的只有空屋而已。 ※※※ 大雨飞溅而下,破屋前水气弥漫,此时此刻,每个人都是沉默无语。只见娟儿趴倒在地,抽抽咿咿,她尽管幼小,在这无家可归、亲人各奔东西的一刻,也知真正的苦难已然到来。阿傻见她哭得悲切,忙弯下腰去,把她紧紧抱在怀里,大声道:“娟儿姊姊不哭!娟儿姊姊不哭!”娟儿紧紧抱住唯一的亲人,悲声道:“阿傻,师父不要我们了,我们自己走,我们自己回家!” 阿傻大声答应,抱起她娇小的身,便朝后巷窜去。这阿傻武功高绝,此行遣出大批高手围捕,便是要将他生擒回去,万万不能放他离开。李铁衫怒吼一声,喝道:“***!好好一个高手,搞成白痴也似,老偏不信邪!”从阿莫罕手中抢过画戟,跟着奋力扔出。 怪吼一声传过,人群中飞出一柄重兵,直从阿傻头上飞越过去,那兵刃着实沉重,飞不两丈,便已力尽落地。 那阿傻本已抱着娟儿离开,忽听地下一声闷响,眼前一柄重兵倒插在地,正把去挡住了。阿傻正想绕离开,忽然雷光闪动,刃面闪过一道光芒,刺得他眯眼停步。 阿傻深深吸了口气,怔怔望向眼前的重兵,只见双刃月牙隐隐生辉,戟柄长,虽是斜插地下,兀比常人高了个头。青衣秀士淡淡地道:“你认得它么?” 阿傻嘶哑着嗓,拼命颔,大声叫道:“我认得它!我认得它!” 李铁衫哈哈大笑,喝道:“你当然认得它,它可是你的手脚啊!” 这柄神兵形式如此威武,正是当年银戟温侯赖以耀武扬威,于英战吕布中名震千古的“方天画戟”。电光闪耀间,多年未见的随身兵刃现身,阿傻彷佛看到了至亲,他心中震荡,登时啊啊大叫起来。 青衣秀士上前一步,温言道:“韩兄弟,几十年了,它一直等着你。过去摸摸它吧。” 俗谚有云,“剑在人在,剑亡人亡”,便是说武者与兵器间的相思之情。江湖风波险恶,真正患难相随的不是那些会溜会跑的弟兄,而是那柄不会言语的兵器。刀也好,剑也罢,锋利与否尚在其次,一次次的性命相搏,武者与兵器一同写下荣辱与共的故事。兵器便是自己的春秋,道尽了主人一生的沧桑。 大戟倒立在地,雨水打落,沿柄下垂,似泣平生不得志。阿傻心生感应,泪流满面间,便要走将过去。背后娟儿抱住了他,哭道:“阿傻,你不是要带姊姊走么?我们快逃啊!” 阿傻呆住了,茫然望着背后的娟儿,又看了看地下的方天画戟,神色有些犹疑。李铁衫跨步迈出,随即从背后抽出大铁剑,轰地一声巨响,斩碎了屋墙,这剑气势十足,正是成名绝技“虎横江”。李铁衫戟指暴喝:“看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兵刃!你的兵器呢?你看看,它是不是在呜呜哭泣,它在等着主人来用啊!” 阿傻眼中泪水闪动,茫然看着方天画戟,娟儿急急拍打,他却置若恍闻。青衣秀士轻声便道:“阿莫罕、古力罕,出阵!把他打醒。” 风声大作,两柄重兵器奋力挥出,左是“立瓜骨朵”,右是“纯钢镋耙”,一柄是四十斤重的骨朵金瓜锤,一柄则是生满利齿的镋耙大叉,两柄重兵同声出手,当头重击之下,却要小吕布如何抵挡? 伴随着霹雳般地暴吼,阿傻已将娟儿推开,看他满面激昂,霎时便将绝世神兵拔出。只听铿鏮两声巨响,力道相撞,骨朵已然受震脱手,远远飞出十来丈,撞破了旧屋墙壁,直直滚了进去。众人见了方天画戟的大威力,都是骇然无语。 这“立瓜骨朵”顶如蒜瓣,重达四十来斤,此刻却给震飞十丈有余,足见阿傻内力何等雄浑。那铛耙给大力一震,则是向外荡开尺许,旋即力尽垂地,把地下砸出个坑来。两员西域虎将虎口剧痛,面露痛楚,只在一旁喘歇。 戟者,号称“仪仗之王”,乃是上古车战最为雄猛的利器,开宝四年,宋祖列戟开封,赐皇弟一十四支大戟,以威尹门,此时名将风流,搭配“仪仗之王”的大威力,更 见气势非凡。 那阿傻好似打得狂了,眼看阿莫罕、古力罕不堪一击,霎时便往常、解两人杀去。暴喝声中,常雪恨手持“凤嘴长刀”,也已下场出手,看他身边另有一人护驾,此人左提麻背弓,右执甩手箭,正是解滔。 常雪恨长刀加力出手,当场便来抵挡。这“凤嘴刀”形状威武,乃是常雪恨家传兵刃,这厢“凤嘴刀”抗击“仪仗之王”,不知谁输谁赢? 当地一声轻响,“凤嘴刀”已给画戟的月牙刃夹住,这招正是画戟的独门锁拿,只待一个翻转,便能解下常雪恨的兵刃,解滔吃了一惊,提起“甩手箭”,便要当胸刺落,霎时雷过天际,精光耀眼,戟面反射电光,竟刺得解滔眯眼难睁,便在此时,大戟绞住凤嘴刀,一起朝自己面前砍落,解滔大吃一惊,急忙以手上兵器去挡,轰地巨响一声,解滔虎口剧痛,大弓长箭俱已冲天飞出。 神兵出手,国士无双,小吕布放声长啸,虎将风采终于再现江湖!李铁衫哈哈大笑,喝道:“好一个小吕布!这才是五虎上将的威风!” 阿傻纵声大叫,他单臂提起画戟,右手自然而然回向胸前,脚下向前跨步,嘿地一声,大戟飞舞如盘,缠头近绕,如痴如醉,正是失传已久的“温侯戟舞”。兵谚有云:“剑不缠头,戟不舞花”,双月牙平衡不易,这大戟若要舞花,重心立失,阿傻却能把重兵使得飞天纵地,如此戟法,若非小吕布亲来出手,世上谁能办到? ※※※ 阿傻好生快活,自在兵器中沉醉,娟儿却满身雨水,孤身跌坐在地下,神色甚是茫然,项天寿心下不忍,蹲在娟儿身边,低声道:“小妹妹别哭,你看看他,多么威风啊?” 娟儿抬头望去,只见阿傻手执大戟,摆了个立马式,左足上举,脸面向右急看,喝地一声,看他虽然衣衫褴褛,但手执古拙神兵之下,哪里还是个傻?真是英姿勃勃的大将军,场边彩声连连,众家好汉纷纷拍手叫好。 娟儿痴痴看着眼前的玩伴,那柄兵器好生巨大,阿傻却能挥舞劲疾,旋转成盘,娟儿与他相处经年,除了赌博之时,从不曾看他这等喜悦。项天寿手指阿傻,温言道:“你这位傻大哥不是普通人,他本姓韩,单名一个毅字,曾是朝廷的应州指挥使,后来更是怒苍山的五虎上将。过去出马打仗,他向来是我们的先锋。你看看他,像不像个大将军?” 娟儿哭哭啼啼,泪如雨下中,却还是点了点头。项天寿微笑道:“小妹妹,你想不想让他醒来,再一次变成大将军?”娟儿摇头哭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当年这疯汉上得九华山来,艳婷见他模样肮脏,行为幼稚,便离得远远地,不耻为伍。娟儿这小小孤儿却心有灵犀,一见这人的面,便知仪表堂堂的他绝非凡人。起初她会接近这人,还只是好奇他武功高强,模样好笑,谁知相处半年之后,每回只要与阿傻聚在一块儿,便觉说不出的投缘,慢慢已有不见不快之感。她虽然年纪幼小,不懂得男女之情,但也知自己只要和这人分离,便会心生痛苦难过,不知不觉间,已然情根深种。 去秋在长洲城隍庙里,阿傻便曾醒来过一次,那时真把她吓坏了,那个阿傻好生可怕,非但不认得她,说话更是凶霸霸的,直到现今,她心里都还惦记那个可怕景象。此刻若让阿傻再次醒来,真不知他还认不认得自己这个姊姊。娟儿想到此处,两只小手紧紧揪着,脸色已成惨白。 猛听场内传来啪地一声,众人急望过去,只见阿傻仰天狂叫,身上衣衫尽裂,露出了背后的刺花,那只额西猛虎步下山丘,神态狞恶,登时惊吓了娟儿。她心中害怕,飕飕发抖,正要往项天寿靠去,却听他口中发出暴雷也似的喝彩,娟儿听了大吼,又给吓坏了,一时缩身不敢稍动。她偷眼去看场内众人,只见四下人众欢欣鼓舞,全都在高声叫好。项天寿满面怡然,摸着娟儿的脸颊,微笑道:“英雄好汉,铁打的小吕布,咱们的猛虎总算回家了。” 听得这话,娟儿忍不住张大了嘴,她望着项天寿,又朝其它人看了看,霎时便已懂了。 师父也好、阿傻也好,还有这一大堆不认识的人,他们全都是一样的,他们都是老虎,他们不是凡人。 把老虎圈在家里养,老虎会哭的,现下阿傻的同伴来了,只要随这些人离去,他便不再是只人人笑骂的脏兮兮野狗。让他威风凛凛地回到山林吧,跟着大家一起吃肉捕羊,老虎才会快活啊! 娟儿呆呆看着天空,竟是苦笑起来。 一夜之间,什么都没了,师父变了,师姐走了,连阿傻也要变成大将军,舍己而去,只有十六岁的小精灵,现下只能孤坐地下,茫然望着夜空雨丝。 项天寿伸出衣袖,替娟儿拭泪,道:“小姑娘别哭,和我们一起回家吧。山寨上有好多好玩的,有许多哥哥姊姊,大家都会照顾你……让你每天开开心心……” 说话间,娟儿忽尔站起身来,自行向前走着,项天寿吃了一惊,追了过去,问道:“小姑娘,你要去哪儿?” 娟儿低下头去,轻轻地道:“我要回家。” 项天寿急道:“你师父人在这儿,他的家便是你的家啊,快跟我们走吧。” 娟儿回头望了青衣秀士一眼,幽幽地道:“他不是我师父。” 青衣秀士听了这话,身登时一震,项天寿嘿了一声,责备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怎说这等话?” 娟儿不去理他,她呆呆望着前方,轻声道:“师叔,师叔,你知道么,九华山已经散了,师父也不要我们了……不过娟儿不怕,娟儿要自己一个人回家,只要有娟儿在,九华山就没有散……” 张之越在世时,尽管敌人般折侮,至死犹不辱师门,他倘若人在此地,会任凭九华山散掉么?场中众人多知这位“快剑”的刚毅性格,听得娟儿道出师叔之名,心下无不肃然。 见了徒儿的痴态,任他青衣秀士老谋深算,心机城府无一不备,此刻也不禁心如刀割。他不愿弟兄们见到自己失态,霎时背转身去,掩住了口鼻,一时涕泪纵横。 梦耶?幻耶?在这似曾相识的一刻,彷佛轮回降临。去秋阿傻清醒,跪地痛哭之际,青衣秀士手抚痴人的头顶,把他点悟开化了。哪知一年过后,怒苍神火再次焚烧,余波所及,却将九华山一把烧成了灰烬。 人生在世,彷如一场春梦,青衣秀士想起当年拜入九华的誓言,如今形势严峻,逼得自己再次上山,背叛诺言。却要他何颜面对祖师?泪眼朦胧间,真盼有人拿着一根银针,让他从此昏睡过去,再也不用面对这无穷无尽的苦海…… ※※※ 娟儿行到巷口,临行前回眸一眼,欲待向阿傻道别,但那阿傻早已忘了自己便在身旁,只自顾自地挥舞兵刃,对身周之事一概不闻。娟儿自知今日一别,再要相见不知何年何月。她眼角含泪,伸手出去,轻声道:“阿傻,姊姊要走了,你以后要照顾自己,知道么?” 场中虎吼声不断,阿傻哪里听闻了,只拼命把玩家生。那兵刃扫来,更险些打上娟儿的手掌。娟儿缩手回去,她眼望阿傻,低声倾诉,待见阿傻仍是不知不觉,娟儿两行泪水落下,霎时咬住了牙,狠下了心肠,当场飞奔离去。 来乃是天大的喜事,只是场内众人看了娟儿的痴态,又想到秦仲海的心伤,心下都感难受。项天寿面露不忍,解滔沉默无语,便连陶清也别过头去,不愿去看娟儿的神态。那常雪恨却是个直性,他深恨青衣秀士无血无泪,登时跳了过来,戟指骂道:“***贼军师!你徒儿跑了,你这老混蛋不去追么?” 青衣秀士格于门规,自不能劝徒弟上山为寇,听了这话,却是颓然无语。李铁衫转头吩咐解滔,道:“解兄弟,这孩是咱们军师的徒弟,万不能让她落入贼人之手。劳烦你一跟随过去,把她落脚处看个明白。一会儿回报过来。” 解滔答应一声,便自发足追出,想来娟儿轻功虽佳,却比不过解滔的身法,定能将她看住。 ※※※ 也不知过了多久,阿傻总算将一套戟舞使全,他抹去头上汗水,好似玩得过瘾了,这才回过头来,他不知娟儿早已走远,兀自哈哈笑道:“娟儿姊姊,好好玩哪!你看我厉不厉害?” 他问了几声,却没听娟儿回答,凝目看去,只见四下寂静寥然,除了雨声稀稀落落,哪里还有自己姊姊的踪影? 阿傻惊叫道:“娟儿姊姊,你在哪里啊?”慌张之下,口中大喊大叫,看他手上抱住方天画戟,便要飞身去找娟儿,竟想来个大小通吃。 李铁衫哪容他再次走脱,一看他茫然若失,少了防备,霎时快如闪电地出手,一把揪住阿傻脉门。阿傻心下激动,他暴喝一声,内力激发,竟尔震脱李铁衫的五指,跟着一个转身,右拳便往他面上击来。 李铁衫见他这拳力道刚猛,万万小看不得,急忙举掌相格,碰地一响大响,两人功力相若,各被对方力道震退一步。 阿傻看着漆黑的道,登时狂叫道:“姊姊呢?是谁把姊姊藏起来的?是谁啊?”喊叫之间,提起兵刃乱挥乱打,“方天画戟”夹着雨点杀出,力道几达千斤,逼得众人仓皇走避。眼看他狂态已成,李铁衫身为五虎之一,自须由他出面抵御。他提起铁剑,暴喝道:“韩兄弟!住手!” 轰地一声,铁剑横劈而出,阿傻纵声大叫,画戟也是重重斩落,当然巨响中,二人内劲含入重兵,力道正面相撞,如同两只大象对面冲撞,两人虎口剧痛,胸口气闷,各自往后退开一步,面色都甚惨淡。 阿傻怒吼一声,再次向前发出绝招,丝毫不留余地,李铁衫也杀红了眼,狂啸之下,使动了“必杀式”,再也不容情面。 此时两大高手各以阳刚力道相拼,重兵相击,胜负全在力大,最是凶险不过。月前秦仲海曾与李铁衫决战一场,一凭火贪刀,一仗重铁剑,只因秦仲海功力炉火纯青,尚胜李铁衫一筹,攻守得法之间,便不曾让李铁衫身受内伤,只是现下小吕布与李铁衫功力相近,一个疯,一个猛,两人势均力敌,一砍翻砸烂身边物事,破屋给他们高壮的身接连挤撞,砖瓦壁板早已碎裂,料来时候一长,两大高手都要不支倒地。 此际场面大为凶险,陶清怕他们有何闪失,忙道:“唐军师,请您下场吧。”青衣秀士微微颔,道:“项堂主,劳烦你飞石出手,打他肩灵、凤池。” 肩灵凤池,一在肩胛,一在后背,俱是人身要穴,项天寿闻言断喝,飞石直往阿傻身上射去,青衣秀士沉声又道:“李将军,使“铁牛犁地式”。”此时大戟当头砍来,但李铁衫素知右凤之能,当下不闪不避,铁剑反落地扫出,左右砂石飞溅中,已朝阿傻足径掠去。 阿傻嘿了一声,眼看石朝肩灵而来,当即铁戟斜挥,用月牙刃挡开了一枚飞石,大戟借势下垂,架住了李铁衫的铁剑。便在此时,朝凤池射出的那枚飞石已到面前,阿傻吐气扬声,画戟往地下一撑,身如同旱地拔葱,直直往上翻起,几达丈余之高,登时避开了那枚飞石。 好容易逃过杀手,哪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碰地一声大响,脑门居然撞上了硬物,阿傻只感天旋地转,立时摔了下来。场中众人看得明白,方才青衣秀士料敌机先,后发先至,早已飞身跃到阿傻头上,他手举长剑,却不除下剑鞘,仅以守株待兔之势停在半空,阿傻提气跃起,反而是拿脑门去撞剑身,大力相碰之下,登时摔落在地。 这厢李铁衫、项天寿乃是沙场老将,看青衣秀士轻易制服武功高超的韩毅,诸人自是佩服得五体投地。方才青衣秀士要项天寿飞石出手,李铁衫铁剑下扫,用意只在逼迫“小吕布”飞身闪避,看场内大高手的武功尽在掌握之中,真无愧神机妙算的军师美名。 趁着阿傻倒地昏晕,青衣秀士立时取出银针,在他后脑后颈等处扎了几回。陶清等人心下担忧,各自过来询问,青衣秀士竖指唇边,示意他们不要多话,自行道:“先让他睡。一会儿我会唤他起来。”众人不知高低,自也不敢多言,只耐心在一旁守候。 过了小半个时辰,青衣秀士见天将黎明,当年小吕布脑门中招便在这个时辰,当下蹲在阿傻身边,伸手拍了拍,低声道:“韩兄弟,强敌已退,快醒来吧。”那阿傻听了说话,蓦地低吼了几声,他张开双眼,翻身跃起,仰望即将黎明的天空,神色见痴盲。 众人见阿傻起身,便又围了上来,青衣秀士挥了挥手,将他们驱开,吩咐道:“古力罕,把他的兵刃拿来。”古力罕答应一声,双手拖着方天画戟,送到了阿傻手中。 阿傻喘气不休,原本甚是慌乱,手上拿到了方天画戟,神态稍显安心。他摸着脑袋,四下望了望,忽地咦了一声,劈头第一句话便问:“大都督人呢?” 众人听得这话,立时大喜道:“他醒了!” 韩毅茫然张眼,左右看了几眼,李铁衫第一个抢上,大声道:“韩兄弟,你还认得我么?”韩毅听了李铁衫的声音,慌忙转头过去,霎时全身发颤,一把抱住了他,大哭道:“铁衫!你可来了!”李铁衫又喜又悲,往后退开一步,他双手扶住多年的好弟兄,忍泪道:“醒了,你可终于醒了,不枉我一从山寨赶来,终于把你救醒了。” 两人四目相望,阿傻忽然吃了一惊,他伸出手去,在李铁衫的头上抚摸不休,神色既慌且乱。李铁衫不知所以,怕他又无端发起疯来,忙道:“怎么啦?有啥奇怪么?” 韩毅又惊又急,连连问道:“铁衫,发生了什么事?为何你的头发全白了?”李铁衫啊了一声,一时只是惊诧不语。韩毅见他不答,当下转过头去,霎时又见了项天寿,忍不住惊道:“项堂主,你……你的头发呢?你不是留守山寨么?怎地几天不见,你就成了这模样?” 听得此言,众人心下都已了然。此时的韩毅早已忘了自己身在何方,他还活在二十年前神鬼亭旁的那场激斗里。李铁衫抱住了他,哽咽道:“兄弟啊,已经过了二十年了,你醒醒吧。”韩毅面露不解,茫然道:“二十年?什么二十年?咱们不是在神鬼亭么?” 李铁衫摇了摇头,自将盔甲除下,取过了胸口护心镜,低声道:“好兄弟,你自己看吧。” 韩毅接过护心镜,朝自己的面貌看了一眼。晨光将届,镜面如雪,镜中的男两鬓霜白,早已过了不惑之年。他如中雷击,这才明白李铁衫的意思。一时呆立无语,悲声道:“二……二十年了?” 眼看李铁衫点了点头,众人垂泪无语,韩毅放声大哭,泪如雨下间,身向后便倒。 ※※※ 大雨渐渐缓歇,晨间阳光灿烂,客店里的烛泪却已枯干,终于坠满了烛台。 阳光从窗缝里透入室中,照在言二娘雪白的粉脸上,她揉了揉眼珠,缓缓起身,眼看已在清晨时分,桌上兀自摆着残酒盘碗,这一夜却没见秦仲海回来。 她有点纳闷了,眼看自己还裸着双腿,脸上微红,忙穿着了衣裳,当即开门走出。 方才启门,便见一人坐在门边守候,看他面容憔悴,似是一夜未睡,却是“金毛龟”陶清()。言二娘愣住了,道:“你这是干什么,整夜蹲在门口?” 陶清微微苦笑,他站起身来,低声道:“大姊,我带你看个人。” 言二娘见他神神秘秘,一幅欲言又止的模样,登时笑道:“瞧你神神秘秘的,不就是唐军师来了么?昨晚仲海老早跟我提了……”言二娘叼叼絮絮,陶清却不多话,自管行入客房,将窗扉推开,低声道:“大姊,你自个儿看吧。” 言二娘见他眼中泪水滚动,好似有什么苦楚,她满心纳闷,复感好奇,便凑头过来,朝窗外望去。 晨光柔和,斜照在院中的榕树上,蝉鸣声声,绿影丛丛,一名英俊男斜倚树下,但看他剑眉薄唇,侧脸眺望远方,星目回斜间,好似若有所思。 言二娘倒抽一口冷气,在这震骇的一刻,一颗芳心彷佛停止跳动,眼前更是一片空白。咚地一声,脑中昏沉晕眩,已然跌坐在地。 陶清见她茫然张口,眼神朦胧,好似傻了一般,赶忙上前相扶,手指还没触到言二娘身上,陡听她放声尖叫,霎时便从窗口跃了出去。陶清又惊又急,却也不及拉住她,忙中急从窗口探望,只见大姊已颤巍巍地走向树下,看她面色迷茫,好似要看看眼前这人,亲手摸摸他,好来确信他是否真是活人。 那男听得背后脚步声响,又听啜泣声隐隐传来,他回身转头,眼前佳人芳华已逝,但眉宇间的不让须眉,却与当年的红脸姑娘并无二致。 两人相互凝望,俱都无言()。昔年一见钟情的爱侣各经大难,此时也只能默默打量对方。 言二娘珠泪欲垂,伸手轻抚那人的面颊,哭道:“是你么?是你么?”那男轻轻点头,握住了言二娘的手,叹道:“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二娘……这些年来,辛苦你了。”说着往前跨上一步,将言二娘抱入怀里。 在这满是意外的人生中,处处藏着惊奇,却也处处透着无奈。寻寻觅觅,整整执着了二十年,如今梦想成真,最后却是这样的解答。 人生如萍,飘浮不定,有时连自己何去何从也不知晓,却要自己怎么望前看?言二娘此刻芳心凄凄,只是不知所措,她仰头望向早已陌生的丈夫,嗅着似曾相识的气味,往事如同浮光掠影,尽已朦胧,双手掩面间,终于低声啜泣起来。 那男搂住她的腰,将她紧了紧,低声道:“二娘,你吃苦了。等咱们回了山寨,我定要好好补报你。”言二娘听了“山寨”两字,蓦地心下一醒,她尖叫起来,往后退开了几步。话,发妻已然飞奔逃开。 ※※※ 陶清始终守在客店里,陡见言二娘掩面奔回,当下急忙迎上,低声道:“大姊,你先定定神……”言二娘又恨又悲,登时一个耳光打出,大声尖叫:“出去!” 陶清自知她心神激动,难免有些疯态,又知自己这些日也将她蒙在鼓里,说来很是过意不去,当即闪身避让,他不再多做劝说,自行走出客房,反手掩上了门()。 窗外一片宁静祥和,昨夜的风雨早已止歇,言二娘的一颗心却已被撕成碎片,她咬住了下唇,泪水朦胧间,从枕头下取出一个木盒。那是秦仲海昨夜亲手交给她的。 她双手发颤,轻轻打开盒盖,取出了里头的物事。 霎时之间,言二娘扑在床上,已然放声大哭。 木盒里一张图画,一个女人身上负了只大猫,正缓缓向山顶爬去。看那大猫满身是伤,断折了左腿,所指自是不言可喻。画旁另写两行字:“姐弟情深,永志毋忘。” 那画风狂放,字迹拙劣,但笔力却甚刚劲,一望便知是秦仲海所为。 昨夜一场香烛对拜,原来不是夫妻结缡,却是义结金兰。怀庆店里为他重出江湖,朱母朗玛生死相许,在这相知相惜的半年,最后得回了这八个字。 言二娘将图画抱在怀里,哭道:“仲海,你回答我,这……这就是我的人生么?”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在这满是意外的人生里,随遇而安吧……. 正文 第三章 龙潜大海 空旷的院里传来一声低咳,跟着响起一个北京来的嗓音,喝哩渣呼的。 “赵爵爷,到底您家老六……”江充清了清嗓,“成不成啊?” 对面站着一个高壮胖,年莫二十七八,他皱着眉,斜着眼,大脸模样开阔,但他方言浓重,一口呵嗨唔嘻的官话,嗓全掐到一块儿去了。听他大声道:“江大人哪,赵醒狮虽远在天南,却也有些谋生法,虽不比少林武当的威风,却也不容旁人小看。” 江充听出他的不悦,立时笑道:“别动气,“抚远四大家,岭南赵醒狮”,江某身为师,却也耳闻已久,谁又敢小看赵老弟?”他顿了顿,又道:“不过老弟啊,咱丑话得先搁在前头儿,您六弟这回要是失风被擒,坏了我的事儿,皇上那儿问起,我可不好交代了。” 六代赵醒狮,双名称任勇,这赵任勇今年二十又七,五年前接任家长,这位少年英雄出身世家,脾气自比常人为大,听了奸臣质问,脸色登时沉下,神态竟是有些冷。 赵家一向自高身分,便在权臣面前,神态也不见卑屈寸让。其实倒不是赵家人自命清高,实乃赵姓一族曾为皇族胄裔,若非蒙古铁骑南下烧杀,赵族也不会南迁湖广,成了今日的岭南赵家。便连领受朝廷爵位都让这家人感到屈就,却要赵家孙如何把江充放在眼下? 耳听江充不断怀疑挑衅,赵任勇再也沉不住气,只见他壮大的身缓缓站起,道:“江大人,跟您说件往事吧。”他见江充嘴角含笑,模样不屑,登时手指门上对联,大声道:“这联有个来历,您要是听了,便能信我赵家的能耐!” “哦?”江充故意眨了眨眼,脸上泛起了微笑。 中原之大,无奇不有,便随意挑一座庄,从里头扔出一块砖,往往也有五年历史。这赵家是有头有脸的大户人家,自也有说不完的故事,看赵任勇这般神气,这门联八成有什么奇妙之处。江充本意只在激将,听他中计,便自嘿嘿一笑,抬头去看那对联。 那对联左右各一,门楣上另加四字横批,初看乍见倒也没甚稀奇,江充打了个饱嗝,高声念道:“古往今来,盘龙舞狮称第一。” 当年赵家南迁湖广,皇族身份不再,几口人坐吃山空,再多家产也不够使,天幸赵家有个武功高手,他把祖拳法融入舞狮阵,创了醒狮团出来,这便是第一代的“赵醒狮”。赵家无所不练,梅花阵、力马阵、八卦阵、蜈蚣阵,无一不精,也难怪要自夸“盘龙舞狮称第一”。这话虽不免有些狂气,但赵家族人舞狮确实精到,也不能算他们吹牛过。 这上联不见奇怪之处,江充又打了一声饱嗝,探头再看下一联,忽然间咦了一声,念出了荒唐的下一句:“天上地下,装神弄鬼我最行。” 读到这里,任谁都会相顾骇然,江充再去看横批,更是忍俊不禁,霎时捧腹大笑。 “万莫回头”,这便是赵家的横批。 这幅对联既粗且怪,读过的人自是诧异不解,不知这是什么浑人写的,江充大笑道:“万莫回头?你家也养了怪物么?”当年神机洞里有只“长右”,一见生人回头,立时扑上便咬,想不到岭南赵家也有这等悬疑,却让江充忍俊不禁了。 “江大人别取笑在下。这是我五年前接位时写就,为了这幅对联,我还立个门规下来。” 江充看了横批一眼,笑道:“什么门规?万莫回头么?” 赵任勇啐了一口,道:“江大人别闹了,不能转头还了得?那不连马都不能骑了?咱的门规是:“严禁背后吓人”!” 江充听了这话,只感莞薾不已,以为他有意说笑。 赵任勇却没多说什么,是不是说笑,唯独赵家的老奶奶知道了。 ※※※ 事情要从十年前那个既闷且热的下午说起……那年赵任勇不过十七岁…… 炎夏午后,热得紧,恰是午睡的好时光,嗡嗡蝉鸣中,只见一名老奶奶躺上后院凉床,正自呼呼大睡。看这老婆睡得口水横流,一旁又有大批婢女煽风纳凉,能有这般好清福享用,这老婆婆自是赵家的老君无疑。 凡人年纪越大,脾气越拗,自有许多莫名其妙的怪僻生出。这老婆婆年过古稀,七十又,更是怪中之怪,癖中有癖,不管吃喝拉睡,习性都与常人大大不同,其中后院午睡这一条,更是老婆的最大癖好,不论刮风下雨、天暖天寒,她老婆日无间断,一过午时便去躺下。赵府上下都知老火气大,便严禁调皮的孙儿在院中吵嚷。 赵家有七个孩,老大便是后来名震华南的赵任勇,老二则是日后狮团的武功教头赵任通,赵家的孩们打小就有出息,当然也不会有人忤逆家规,过去找老晦气。 天知道,事情便是从午睡里闹出来的…… 那年后老佛爷做寿,醒狮团方从北京归来,带回宫中不少赏赐。其中更有只来头不小的毽,那毽白金所就,雕做孔雀形状,雀眼镶着两只红宝,雀尾更是真正的孔雀花翎。光看便知价值不菲,七个孩见了,自是大声嚷嚷,无不要父亲赏给自己。 “五代醒狮”赵全笑了笑,随**代围拢过来的女:“别吵、别吵,咱家有七个孩,毽却只有一只。爹爹不管赏给了谁,都是偏心。”他摸了摸孩们的小脑袋,笑道:“这样吧,你们比一比,谁要踢得好,爹爹就赏谁。”说着把毽往天一扔,便自转身离开了。 七个孩欢声大叫,便在天井里踢起毽。赵家醒狮为生,家中不分男女老幼,自小便练武强身,毽有助腿力身法,尊长早已教导他们玩耍。此时有了赌注,孩们更是加倍卖力。 孩童们来回玩耍,你一记我一记,大的踢给小的,依次以下,事先还言明了,谁让毽落地,谁便随二娘到后厨帮伙,这活儿光听便累人,孩们自是使尽了全力。 咻地一声,毽往老六那儿飞去,五妞儿是个十岁女孩,向来喜欢欺侮六弟,这一踢既斜且歪,登让老六赵任宗慌了手脚。情急之下,拿着脑袋奋力顶去,毽飞上半空,直直落到后院去了。 “哦……你完了……”其它几个孩同围上来,对着赵任宗指指点点。 赵任宗涨红了脸:“什么完了?我接了五妞的招,下个该是老七接,哪里输了!” 老七是家中幺儿,一向备受父母宠爱,他听了这话,登时扁嘴要哭,五妞儿与他是一母所生,自然要出头维护,只听她嘻嘻一笑,道:“老六你可傻了,大家是说你完了,又不是你输了。你耳背啊,怎么连话也听不清楚?” 赵任宗年纪虽小,脾气却不什么,贱婆娘!”老冲了过来,喝道:“你干什么?动手打人么?” 大户人家姬妾多,赵全有个老婆,共生了七名女,几个孩年纪虽小,但眼看生母彼此钩心斗角,长年耳濡目染之下,早已按着母亲的心情分帮结派,这老与老幺一个长相,自也是娘所生。此时见六弟发威,自来帮弟妹们出头。 赵任勇身居长,比六个弟妹大了七八岁,眼看弟妹们打成一团,自要出面调解。他咳了一声,道:“别吵了,老六,毽是你踢到后院去的,你去捡回来。” 连素来公正的大哥都这么说了,赵任宗自是吓得全身发软。捡毽简单,但后院那个鬼婆可不简单了。想到后院的暴躁老婆,赵任宗面色发青,只想出言拒绝,一旁五妞儿语气不善,冷笑道:“把后赐下的宝贝搞丢了,一会儿爹爹问起,你还想活命么?快去捡吧!” 赵任宗苦着一张脸,想起这毽非同值得几两银,还是后赏下的宝贝,实在丢不得,当下只得哀叹两声,点了点头。 ※※※ 一柱香时分过去了,赵任宗心惊胆战地蹲在后院,偷眼打量院中情势。 大大的榕树遮住烈日,树荫下躺着一个老婆,正在凉床上呼呼大睡,两旁婢女手举蒲扇,徐徐煽凉,模样很是清闲。 日光照耀,凉床下射出两道红色光芒,正是白金毽的孔雀眼在发光。赵任宗又喜又怕,白金毽就在眼前,只要自己能爬到床边,东西自也能到手了。 只是天下事知易行难,便连捡个毽也是一般。老奶奶脾气大,火气足,生平只爱外甥女娘,对大娘、二娘恨之入骨,见面便骂,对她们的女自也透着不善。只是大娘出身淮西天将府,有大哥高天威背后撑腰,又生了老大赵任勇,双重屏障之下,那是谁也不怕的局面,说来说去,便只可怜二娘一个人了。 那赵任宗是二娘的独,平日自被家人排挤欺侮惯了,往常只要见了老婆,立时脚底抹油,速速开溜,哪料到今日却要落入她的魔掌之中。 赵任宗深深吸了口气,看老奶奶这懒模样,八成已经睡熟了。他趴在地下,拿了只荷叶盖在头上,把自己当作一朵大荷花,跟着缓缓爬向凉床,朝那只白金毽蠕动而去。 夏日炎炎,婢们眼神松散,煽凉时有气无力,不曾发现荷叶竟在自行爬动,赵任宗心知肚明,他最要担忧的唯有老奶奶一人。老婆武功高强,目光锐利,要给老虔婆撞见自己,届时只要往自己头上安个吵嚷午睡的罪名,他老六没准玩完了。赵任宗心念于此,登时憋住了气,加倍小心爬动。 五尺、四尺、尺,自己已在凉床旁二尺远近,白金毽触手可及,赵任宗正想伸出手去,忽然老婆身翻转,脸面转动,却是朝他这面看来。 赵任宗大吃一惊,吓得全身发抖,当场把荷叶盖在脸上,管他是死是活,心惊之下,先来个掩耳盗铃再说。 过了良久,倒没听到老婆的怒吼声,赵任宗大着胆,把荷叶推开,凑眼去望,只见老婆睡得横七扭八,梦中睡姿丑恶,两腿敞开立起,着实难看至。 赵任宗小嘴一歪,想起娘亲平日专给这老婆欺侮,登时低声作呕。眼看老奶奶不曾发觉自己,他便定下神来,再次伸出手去,朝凉床底下的白金毽摸去。只等找回毽,他便要溜之大吉,一会儿自能过去耀武扬威了。 摸了良久,迟迟没有东西入手。赵任宗皱起小小眉头,又往床下乱摸一阵,只是捞来掏去,还是只有黄软软的泥土。赵任宗心慌起来,赶忙趴到地下,凑眼去望,这一看之下,身却凉了半截。 床下空荡荡一片,别说毽,连只虫也没有。 怎么搅得?白金毽不见了?方才还看到的东西,哪知竟会杳然无踪?想起这东西是爹爹带回来的宝贝,要是在自己手上弄丢,不知会有什么大祸。赵任宗泪眼汪汪,拼命在地下寻。 “你在干什么?”凶狠的声音赫然响起,赵任宗知道玩完了,他红着眼眶,抬头望着祖母,小声回话:“我在找毽。” “找毽?找毽找到我这儿来了?该死的浑孩,不晓得你娘怎么教的?” 伴随着老婆的指责,他的耳朵已给拎了起来,赵任宗惨叫道:“不要这样…我只是在找毽啊,只是找毽…找毽…毽…呜呜…呜呜……”他断断续续,已然疼哭了。 毽啊…… 你在哪里啊! ※※※ 白金毽就这样不见了,赵任宗也给打得死去活来,爹爹骂他粗心大意,奶奶说他不守家规,几个兄弟姊妹更说他是贼,竟把白金毽独吞了。爱既是小贼,从此二娘地位更低,赵任宗更加孤僻,再也不和兄弟姊妹玩了。 年后,母亲积劳成疾,终于病死,临终前赵任宗独守病榻,低声问她:“娘,你也当我是贼么?” 二娘微微一笑,抚摸着爱的脸颊,说出了最后遗言。 “傻孩,毽是奶奶拿走的,你还想不通么?” 赵任宗放声大哭,在那一刻,他忽然长大了。泪如雨下中,他心里暗暗立誓,他要把毽讨回来,他要告诉家里每个人,他不是贼,奶奶才是贼。 从此赵任宗像是疯了,他每天挂着重重一串铃铛,在家中四处徘徊,叮叮当当的声响中,铃铛老六的外号不胫而走…… ※※※ “怎么讨?”两年后,从北方回来的大哥过来看他,这样问着六弟。 “当然是光明正大的讨回来。”景泰二十八年,已经十五岁的赵任宗沉着嗓,回答着正直的大哥。长兄如父,赵任勇是家里唯一还关心他的人。 赵任勇叹气摇头:“别傻了。老婆凶得很,你娘便是给她活活整死的,你可别自找麻烦。” 赵任宗的嗓音更沉,“大哥放心,我轻功天下第一。靠着绝活,我定能把毽讨回来。” 赵任勇愣住了,登时嘿了一声:“这话家里说说可以,莫到外头丢份去!你可听过九华山?人家青衣掌门才是轻功第一!老六你年纪轻轻,不知天高地厚,说话可别狂了。” 赵任宗冷冷一笑,无第一,武无第二,谁高谁低空口无凭,总要比上一比,不是么?他淡淡地道:“大哥,要比飞得高、纵得远,我当然比不过青衣秀士。” 赵任勇哦了一声,问道:“莫非你跑得比他快?” 赵任宗摇头:“论快,我也比不过江东解滔。” 赵任勇忍不住咳嗽一声:“那你还敢说什么轻功第一?” 赵任宗微微一笑,继续说道:“大哥哪……轻功之所以叫做轻功,正是因为那个“轻”字啊……”他眼中燃起了火焰,凝视着大哥的双眸。 赵任勇这两年不在家里,自不知六弟挂着铃铛四处跑的事情,眼看六弟神色执着,倒也不便泼他冷水,只拍了拍他的肩头,以示安慰。赵任宗知道他不相信自己,却也没说什么,只是笑了笑,但他的眼神执着依然,带着完完满满的自信。 ※※※ “毽还我。” 那天风和日丽,正吃着早饭的老奶奶神清气爽,老迈年高的她一向耳背,哪知先清清楚楚地听到这么一句怪话,跟着左肩更被人拍了一记。她咦了一声,急忙回过身去,只见远处婢女在那哼歌摇摆,背后别无他人。 老奶奶怒道:“大胆!谁让你碰我的!” 那名婢女当场被打折了一条膀,再也不敢靠近老。 正午时分,老奶奶上茅房解手,这会儿轮到她嘴里哼着小曲儿了,忽然之间,又听到那句一模一样的话: “毽还我。” 老奶奶大吃一惊,陡然间右肩又被人重重打了一记,慌忙回头之下,除了茅房门板,依旧空山寂寂。老奶奶脾气不好,咒骂几声之后,决定找个道士过来驱鬼。 下午时分,老奶奶纵然心情烦躁,凉床上的那场午觉还是要睡的,有了先前鬼惊妖声的例,她找来十名婢女,前后左右围在床边,层层守护之下,自己终能放心呼呼大睡。 睡熟了,身翻过,脸面朝下,霎时又听到那句话: “毽还我。” 伴随这句怪话,她的脑门又给拍了一记。老婆大怒欲狂,霎时睁开双眼,眼前没人,她坐起身,回转头去,这回却见到了鬼。一张挂在榕树枝上的鬼面具。 万莫回头啊,老奶奶真给吓死了。遗物中果然给人到了一只毽。却没人知道她是怎么死的,据婢们说道,那日午后她忽然正坐起来,之后便自行倒了下去,再也没动上一下半下。 事后赵任勇找了六弟来问,老六便一五一十的把事情说了出来。还加了这么几句话。 “大哥,若说盘龙舞狮,当世你第一,要论装神弄鬼,天地我最行。” 看着六弟身上挂满铃铛,在校场里奔来跑去,那铃铛却没发出半点声响,赵任勇自是骇然无语。既能轻,便能巧,然后动静自若,行止如魅,数年来赵任宗苦练不坠,加上天赋异禀,终于无师自通,练就了这身说嘴的本钱…… 赵任勇没有惩罚六弟,也未将事情泄漏出去。六弟不是老婆的眼中钉,真要说谁是老婆最痛恨的人,那就是大娘生的自己。少了老婆撑腰,平日嚣张的弟再也无法造次。待赵任勇接下“六代赵醒狮”的大位,登即写下这幅怪异对联,还立了一道奇怪门规,严禁背后吓人。 江充听完故事,登时哈哈大笑,道:“赵爵爷果然精明,你六弟哪天要是觊觎庄主大位,往你肩上就这么一拍,那可不是好玩的。” 江充老谋深算,才把故事听过,便知赵任勇这幅对联是写给六弟看的。一来表明对他一身轻功的敬意,二来也提醒六弟别来对付自己。江充日理万机,宫廷争斗在他都算家常便饭,何况这些闲事?言两语间,便已看破赵任勇的用心。 赵任勇咳了两声,道:“江大人取笑了。只是您说说,凭着我六弟的身法,天下还有他进不去的地方么?” 江充看着门上的对联,点了点头。霎时间,嘴边现出一丝冷笑。 当年刘敬这般厉害手段,还不毁在江某手里?区区一个天绝和尚,却凭什么心机城府,居然想与我江充斗? 嘿嘿,任那“潜龙”潜得再深,王座之下能人万千,终能揪出海底下的神龙尾…… ※※※ 羊群中走出一名男,身上挂满铃铛,看那人左侧距母羊半寸,右侧邻小羊毫毛不到,但一行去,羊儿却分毫未惊,只任凭那人缓足移步。 炎夏燥热,树荫下却甚凉爽。此处距达摩院已在尺,自须万般小心。那人停下脚来,彷如一棵无声古树。他四下打量几眼,确信四周无人,便朝达摩院行去。 这人身法不见得快,却非常柔静,也只有这般身手,江充才会惊为天人。 大汉将军,御前四云都尉,这便是赵任宗从江充手中得来的富贵。 昔日不管是刘敬还是柳昂天,对赵家这个六弟都曾耳闻,也都曾差人过来,询问赵任宗是否有意任官,只是赵醒狮一家不愿扯入朝廷派恶斗,自不愿六弟到京城办事。但天不从人愿,年前刘敬垮台,怒苍再起,江充独大的时刻已然到来,赵醒狮不敢忤逆权臣,也只有荐保六弟为官了。 达摩院,实乃武林传说的圣地,若非赵任宗这般身手,谁敢贸然去闯? 赵任宗望着眼前的达摩院,心里反复思量江充交代的几句话。据这位权臣言道,达摩院里关了一个要紧人物,便是曾让天下群豪闻风丧胆的魔头,人称“潜龙”的大军师朱阳。今番天绝出手,怒苍群豪之所以心甘情愿来到少林,便是为了此人而来。 只是江充心中猜疑,这天绝僧闭关多年,少与朝中大臣往来,今番忽尔多事,莫非其中另有隐情?也是为了解开疑窦,便要自己出马打探,把个中内情查明了。一来察看“朱阳”是否真在达摩院,二来弄清楚天绝的用意,以免情势有变,反而给人将上一军。 既要打探声息,便要深入龙潭虎穴,只是少林寺不比别的地方,甭说四大金刚武功高强、天绝师徒智勇兼备,便是“潜龙”自己,怕也是罕见了得的可怖人物。看这达摩院阴森至此,谁敢贸然去闯? 赵任宗微微一笑,狼吃肉,狗吃屎,鸡鸣狗盗之徒虽然模样难看,却也有生存之道。他赵任宗虽只二十一二,但面对那帮吃肉虎狼之时,他可一点也不怕。 赵任宗提起真气,脚踏干枝枯叶,肩膀四肢不用力,提气轻身,从枯叶上直滑过去,这一滑来轻飘飘地,竟未发出半点声息。解滔当年与杨肃观激战一场,曾以“足立针”的绝技傲视群伦,此时若要见了赵任宗这手寂静无声的轻功,怕也要自叹不如。 ※※※ 无声无息地浮上墙头,静悄悄的黑影飘入院中。赵任宗打量着四周,达摩院古旧窄小,梁宇樯檐颇有残破。这等老旧房舍最难侵入,非只因建物腐朽,实因四下老鼠众多,这些鼠辈机敏过人,只要稍稍不慎,便会受惊四窜,届时吱吱声响发出,定会给人知觉。也是为此,赵任宗便带来细小铃铛,这种铃铛以声音低微著称,纵使猛烈摇晃,身边之人也闻之不清,赵任宗便以此留神自己的脚步,以免生出意外。 穿院进门,缓步入堂,赵任宗隐身门板之后,屏住了呼吸。天绝僧号称寺中第一高手,耳音必定灵敏异常,自己的呼吸若要稍稍沉重,便会给人察觉,此刻已入虎口,定须万般谨慎小心。 赵任宗静下心来,听见了院中风动林稍、蝉鸣鸟叫之声,他再侧耳倾听,察觉了墙下鼠洞中的老鼠鸣叫,那啾啾鸣响虽甚低微,在他听来却似震耳欲聋。 再静下心来,方圆尺内没有那股冷冷的寒意。天绝僧不在堂内。 耳朵不如心灵管用,赵任宗自幼在长辈打骂下过活,早练就一套察言观色的妙法。旁人还没发怒斥骂,他身上的寒毛便会自行竖起,寻常人的心境尚能知觉,那帮武林高手的杀气浓如鲍鱼之肆,尺外便能让他寒毛竖立,更是易于趋避许多。 大剌剌地走入堂中,赵任宗四下探看,只见达摩院内梁高庭深,墙上挂满朝廷黄榜,祖、后、皇上,历代的封赏馈赠不计其数,此处果然是朝廷倚仗的圣地。 依着江大人五千两白银买回的消息,堂上似乎有只木鱼机关,只要拉动了,便能开启密道。赵任宗左右探看半晌,便已发觉了佛桌上的木鱼,他再次聆听四周,确信院内无人窥伺,登即拉起木鱼,发动了机关,让堂内的暗门升起。 墙壁下果然现出了一条密道,望之幽暗深邃。赵任宗嘴角泛起了微笑,少林寺的密道名闻遐迩,哪知即将被外人闯入,看来满山和尚都要灰头土脸了。 ※※※ 赵任宗缓缓跨步,行入甬道之中,他没有蹦跳纵跃,只老老实实的拾级而下。行不数步,果见黑暗中几只老鼠伏伺梯旁,彷如守卫一般。方才自己若要卖弄轻功,纵跃不休,此刻定会惊动鼠群。 好热…… 这甬道青石所就,既陡且长,里头更是气闷。赵任宗行过丈,忽然一阵凉风吹来,气息忽尔通畅许多。他往前再走几步,眼前赫然开朗。只见前方一处天然石穴,空旷宽敞,仰头看去,上头日光隐隐,这穴顶竟有数十丈之高,看日光从缝隙晒入,这石穴必然直通山顶。 赵任宗不知这石穴作何之用,当即伸手抚摸四周石壁,入手处颇见湿滑,却没摸到青苔。他心下一凛,知道这地方经过一番清理,想来是为了对付怒苍群匪,只不知个中奥妙何在了。 赵任宗自知猜想不透,摇了摇头,便顺着甬道往下走去。少了日光映照,眼前倍加昏暗,越走越难辨认道,他从腰囊取出璘粉,朝半空挥撒过去,磷光照耀之下,前方现出了两条去。 赵任宗有些纳闷了,若照江充大人的交代,这地方本是座地牢,专来看守怒苍山的潜龙军师,照理来说,信道越少,越易于看守,怎需挖出两条信道来? 嘿嘿,有点意思了,赵任宗眼中闪烁精光。他抚摸岩壁,虽然看不清晰,但入手摸来,一处满布青苔泥灰,一处却甚平滑,想来也是新近挖掘而成,时辰有限,不能一条一条地探查,只能任选其一察看了。他望着眼前两条信道,心中暗暗盘算。 自己排行老六,那是偶数,偶为右,奇为左,那便往右边走吧。 既然下了赌注,倒也不必再多想什么,自管放步潜行。江湖中人出外行走,生死间多少看点运气,他自信老天爷定会眷顾自己,心中倒甚宁定,丝毫不感惊惶。 走过尺,甬道间越来越昏暗,地势也笔直往下,忽然间,眼前闪动着火光,赵任宗心下一凛,知道前头有人,登时放缓了脚步,不敢稍动。 哒、哒、哒,背后脚步声响起,赵任宗听了一阵,已知来人身体轻盈,这步伐如此密集细碎,自不是传闻中高瘦过人的天绝僧。赵任宗秉住呼吸,后背贴墙,把身隐在黑暗之中,来人不管是谁,达摩院中都没有好惹的人物,自己若要给人察觉踪迹,必是死无葬身之地。 脚步声越来越响,忽然鼻端闻到一股幽香,赵任宗心下一凛:“怎么搞得?这和尚擦得这般香?”他心下正自起疑,忽见一名女从面前穿过,手上还拿着一只竹篮,看这女面容艳丽,年约四十好几,却是一名标致动人的中年美女。 赵任宗大吃一惊,不知少林寺严禁女入寺,这里怎会藏有女?而且藏的还是个大美人?实在不能不叫他满心诧异。 赵任宗正自疑惑,那美女却没察觉自己,只往甬道下头去了。赵任宗放缓脚步,便从背后一追踪行走。 走不数丈,那女伸手推开一道石门,轻声道:“皇上,咱们吃饭了。” 皇上?赵任宗听那门里非但有人,甚且还让那女唤做皇上,忍不住大为诧异,吃惊之下,身上铃铛便响了起来。 赵任宗面色铁青,全身冷汗涔流,当下急忙定下心神,就怕给人知觉了。 天幸那铃铛只响了一两记,声音也甚低微,自不曾惊动门里的人。只听石门后传来一个男的声音,叹道:“唉……还要在这儿待多久?实在想出去晒晒日头。” 那人说话声音有气无力,浑似个重病之人,赵任宗心下暗暗奇怪,想到那女方才的那声叫唤,忖道:“这人到底是谁?怎会给人唤做皇上?难道也跟咱爷一个疯样么?” 他赵家是皇族后裔,小时爷疯疯癫癫,喜欢自充皇帝,还自号“宋德宗”,便要他们这帮小辈唤他皇上,后来五岁时家里受了朝廷爵位,这才停口没叫。照此看来,门里男八成也是个失心胡涂的。 正想间,那女道:“皇上喝点汤吧,您这些日胃口不好,可别搞坏了身。”猛听当啷一声响,好似打破了什么碗盘,那男大声道:“不吃!不吃!好容易从神机洞出来,却又跑到了达摩院,一样的不见天日!天绝大师人呢?叫他过来!” 那女慌道:“皇上息怒。怒苍山的人马不日便要上山,大师这会儿在安排双方会面,想来事情只要一妥当,您便能离开了。”那女跨门入内,声音越来越低,依稀听那男道:“躲躲藏藏几十年,朕实在心灰意冷。武德侯死了,刘总管也成不了气候,这回天绝大师若再失手,朕实在撑不下去……”那女低声道:“皇上放心,这回天绝大师找了您的堂弟做帮手,那是万事不愁了。听大师说,他这几年改名换姓,在朝廷埋伏已久,谁都不知他的真正身分,说来比刘敬的城府更加厉害,定能对付江充……” 那男哦了一声,低低问了几句话,接下来那女将石门关上,便已一字不闻了。 赵任宗反来覆去地想着那几句对话,“躲躲藏藏几十年,﹃朕﹄实在心灰意冷……” 想到那个“朕”字,赵任宗登感全身大震,心下着实骇然。小时候爷喜欢关起门来做皇帝,却也不敢言必称“朕”,否则日常出门见客,万一说溜了嘴,那还不落个杀头下稍?只是门里那人并无分毫做作,随口说话间屡次称“朕”,显得十分自然,这口头禅若没用上几十年,要他如何能够? 赵任宗惊疑不定,这里既是达摩院,当只有少林和尚住居,按江大人的说法,最多再关一个潜龙军师,什么时候冒出了一个美貌女,尔后又有人自称是朕?赵任宗有意查个水落石出,便行到石门之旁,贴耳倾听,只是他内力有限,却不能听闻门里细微声响,想要推开石门,却又怕惊动天绝大师,思来想去,还是只有火速离开少林一途,想来只要能面谒江大人,把此间情事全盘托出,料来以当代权臣的心机,定能猜知其中奥秘。 赵任宗心念甫定,立时便往后头转身,赫然间,鼻中一痒,甬道中飘入了一股香味,他嗅了嗅,却是一股淡淡檀香,乃是出家人身上独有的味道。赵任宗慌了起来,知道天绝僧已在左近,方才那记铃铛声虽低,却瞒不过绝世高手的耳去,想来是把他引来了。 他心中忐忑不定,知道立时便得离去。他不敢沿原退回,眼看甬道笔直望下,地底应当另有出,赵任宗加紧脚步,便往下一奔去,他身法虽疾,身上铃铛却分毫未响,足见身法之轻盈,几与虫蝇相似。 又奔片刻,眼前已有点点光亮,看那光芒明亮刺眼,正是炎炎盛暑的炙人烈阳,赵任宗大喜,知道出口仅在丈许之外。 赵任宗脚步加快,正要奔出,忽觉背后一阵寒意发作,这杀气好生逼人,直从甬道迫来,忍不住让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心惊之余,自知背后高手已在十丈不远,他憋足了气,把身向前狠狠纵出,霎时双手触上冰冷石墙,举掌力推,嘎然声响中,石门已然打开。 赵任宗松了口气,自知救回了性命。只要离开达摩院,仗着自己的无声轻功,山林泉水皆可藏身,在那大千世界里,谁还抓得到一只小跳蚤?他嘘了口长气,斜身闪身,跨出了石门。 烈日逼人,耀眼阳光照上脸庞,赵任宗眼前一花,什么也看不见了,他把双目闭紧,身背转,急急掩上了石门。当下略略放松心情,缓缓转过身去,便要离开。 却在此时,身碰上温温热热的东西。 老天爷!背后站了一个人! “你……是……谁?” 赵任宗的声音带着惊恐绝望,以他的心思机敏,居然没查出背后有人埋伏?他想把对方的脸面看清楚,偏偏日光刺目,自己方从黑暗出来,目不能视,当下茫然张眼,两手乱挥乱抓,好似盲了一般。 耳边传来一声苍老低笑,跟着一只手摸上了喉咙,笑道:“你又是谁?” 自弱冠之年练成轻功,赵任宗向来迂回御敌,从不曾真刀真枪的与人正面硬干,更不曾被人拿住要害,那人手指一摸上喉头,赵任宗惊怕之间,双足一点,立时朝背后纵去,要离开那人的掌握再说。 碰地一声轻响,背心不及碰上石门,便感一股剧痛传来,那疼痛直传后心,逼得他几欲惨叫。这门是他亲手掩上的,可直到此刻,赵任宗方知门后安了一柄利刃,直戳后心要害。 玩完了。方才目中刺痛,没曾留意门上有无机关,谁知背后竟多了柄杀人利器。 鲜血从背后滴落,利刃随时透心穿过,在这生死绝命的时刻,一生勤修苦练的轻功终于派上用场。赵任宗的身赫然凝住,他双足灌力,仗着身灵巧过人,硬生生凝住了后仰之势。看他脚尖翘起,身后仰,双臂撑开,全以脚跟力量支撑身,只要重心往后一倒,利刃穿透身体,必然当场惨死无疑。 前额冰凉,一根手指推来,抵住了自己的额头,只听那人笑了笑,问道:“想活命么?” 这根指头只要稍稍用力,自己重心不稳,便会往后倒下,当场便活活戳死,赵任宗泪水洒落,慌忙间只在点头不止()。 那声音淡? ?地道:“谁派你来的?” 赵任宗世家出身,无须替江充出死力,哽咽便道:“是江大人。”那声音哦了一声,道:“他派你来作什么?”赵任宗又怕又惊,忍泪道:“他……他派我来找“潜龙”……” 那声音哈哈笑道:“原来如此啊,您可辛苦了,快回去交差吧。” 那手指微微用力,向前压落,虽仅蝇虫微力,但赵任宗身形本就不稳,全仗着轻功心法维持不倒,手指赫然推出,力道虽轻,却已让赵任宗往后摔下,他尖叫起来,扑地一响,后背撞上石门,霎时身一寒,利刃已然透体没入。 ※※※ “救命啊!” 赵任宗大哭大叫,他没有死,他只是奋力向前一扑,连滚带爬地逃走。 赵任宗发狂大叫,疼痛惧怕间,自然不敢回头去望。只见背后石门血迹斑斑,哪有什么匕利刃,却只突了根一寸不到的卯钉。看那卯钉两面成尖,一面钉入石门,一面朝外突出,尖锐处不足一寸,纵使全数没入体内,也要不了性命()。只是赵任宗给人一吓,从死到生走了一遭,骇然之余,心念早已溃堤,一时只知全力奔逃,更不敢再回头多看一眼。 远处溪水淙淙,伴随着赵任宗的惨叫,听来倍觉怪异。看这位都尉受惊过,可别失心疯了。 ※※※ 嘎地一声轻响,石门再次开启,这回门里行出一名老僧,这人面容枯槁,神色凛然,正是天绝到来。他陡由黑暗现身,日光如此刺目,双眼自也刺痛难当。不过天绝毕竟是饱经历练的武宗师,当此险地,性闭紧双眼,一股气劲向前扑出,方圆五尺内无人可近。此刻便有大批人马手持弓箭暗算,自也奈他不得。 天绝目不能视,却知身边有人隐伏,他闭紧双眼,冷冷地道:“你来迟了。依着约定,你两日前便该抵达。”尽管面对四大宗师,那人语气依旧无畏无惧,只听他微微一笑,道:“大师可别强人所难。朝廷有点事,公务繁忙,一时走不开。” 天绝哼了一声,道:“当年让你下山,老僧可不曾出言推托。”那人听他提起往事,笑声登时转为阴沉,回话道:“当年是当年,现下是现下,何必混为一谈?大师,明人不说暗话,宁不凡把人交给了你,等于是交给了我,你不必拿我当外人看。” 陡听此言,天绝僧双目睁开,眼中神光暴射而出,赫然间,便已见了地下流着一行血迹,他怒气勃发,森然便道:“你又杀人了!当年放你下山,你发过什么誓来着?” 那人耸了耸肩,笑道:“是他自己撞上去的,怪我不得()。” 天绝僧面色阴森,当下推门肃客,示意来人进入洞中。 那人见天绝脚步迟迟不动,登时微笑道:“大师啊,便你这般高的武功,也怕走在我前头么?”天绝并不受激,合十便道:“潜龙凤羽,单凭智谋便能杀……”那个“人”字一出,左手已扣住那人手腕,手法快若闪电。他语气转为平淡,说道:“阁下便算手无缚鸡之力,老衲也无半分轻视之意。”说话间掌中加劲,似要狠狠惩戒那人一番。 那人却无惊慌之意,只听他淡淡笑道:“大师,我手腕上抹了毒药哦。” 天绝身一震,脸上闪过黑气,正要发动神功驱毒,那人又笑道:“骗你的。” 天绝大怒欲狂,脸色更如山神凝重,森然便道:“潜龙……潜龙……为何你父都是聪明绝顶之人……”他顿了顿,将那人脉门放开,眼中杀气却更浓洌:“性却相差如此之远?” 那人轻松如故,只听他森然一笑,反问道:“你说呢?”袍袖一拂,径自跨门入洞,见潇洒之能事。 天绝深深吸了口气,他不再打话,便也行入门中,跟着反手轻推,掩上了石门. 正文 第四章 大犄角 盛夏午后,窗外蝉鸣鸟叫,韩毅手捧一碗清茶,斜倚客店窗台,静静凝望窗外景致。 名将风流,果无虚传,此人形貌俊美难绘,威武中不失斯,果是“人中吕布”的气象。此时阿傻摇身一变,成了当年的威武大将,自不再傻不隆冬。只是少了往日傻气蠢笨的笑容,却换了幅深沉忧郁的神情。看他凝视窗外,俊眉深锁,似还比不上过去的阿傻快活。 自大病初愈以来,已有五六日了,听得众人说起往事,韩毅这才明白,原来自己受伤昏迷足有十来年之久。回思这些年如何渡过,他却一片迷惘,怎么也想不起来。好似自己睡了长长一觉,足足二十年方醒。 不过他虽记不得近年之事,却对山寨被毁前的大小情事了如指掌,他与众人聊了一阵,听得言振武被杀、怒苍山被毁、言二娘多年寻访自己等情,忍不住伤心泪下。众人怕他悲哀过,不免再病发,便不再提这些伤心往事。 此时大战将届,山寨弟兄秣马厉兵,不日便要杀上少林,与诸大神僧一较短长,陆孤瞻知道韩毅病体未愈,自不要他多费心神,只吩咐陶清、哈不二、欧阳勇等人,要他们带着小吕布与二娘出外游玩。一来让言二娘散心,二来让韩毅养病,来让他夫妻俩多些独处时光。此行人多热闹,陶清办事又周到把细,自能打理得安安稳稳。 只是少林之战不日将起,怒苍山乃是朝廷大敌,诸人自也不敢随意进入中原,这些时日只在西北地方游玩。这日来到敦煌,眼看人烟稠密,市镇烦嚣,便在客店里歇憩一宿,明早再去游览佛窟。 ※※※ 韩毅临窗眺望,正自思间,忽听背后有人叩了叩门,韩毅微微一怔,转头回望,却见门口倚着一名十四五的妇人,看她端着汤碗走进,正是二十年来反复寻找自己下落的爱妻二娘。韩毅见她亲奉汤药,当下连忙起身,歉然道:“好端端的,怎好让你侍奉。来……把碗给我吧。”说着走到言二娘身边,伸手欲接。 言二娘低声道:“这药方是唐军师开的,他交代要趁热喝,你把药吃了,我这就去张罗晚饭。”看她虽然面带微笑,其实愁容难掩,言语间更是若有所思。把汤碗放在桌上,便自转身离开。 韩毅虽然有病,眼光仍是十分厉害,见她便要离去,忙追了过去,轻声道:“二娘且慢。” 言二娘停下脚来,回眸道:“还有事么?” 眼前这人是自己多年来朝思暮想的丈夫,过去十多年来寒夜孤枕,深闺寂寞,哪夜不是思念往事,在哭哭啼啼中入睡?哪知现下见面了,却有种莫名的陌生之感。想起了秦仲海,更感心酸难忍,相逢却是别离,却要自己如何自处? 韩毅凝目望着她,看出她目光中的悲伤,低声便问:“二娘,你好象不开心?”言二娘摇了摇头,强笑道:“哪里的事,你身大好,咱们又重建山寨了,我怎会不开心呢?” 韩毅星目回斜,望了她一眼,口中却没说话。 言二娘这几日专躲着丈夫,非但夜间不愿与他同床,连白日说话也要陶清、哈不二等人在旁相陪,众家兄弟看在眼里,也不知从何劝起,只有顺其自然了。想他俩夫妻情深,只要相处时日一久,说不定便会旧情复燃,再无生涩之感。 韩毅见她眼光向着门外,柔声便问:“你想出去么?”言二娘想起了往事,自觉不该如此躲着他,忙道:“别胡思乱想。快把药喝了。过些时日咱们要上少林,你不早些把身养好,到时谁来打架?”说着拿起汤碗,送到丈夫嘴边,喂着他喝了。 韩毅喝了几口汤药,喟然道:“寨里高手多了,哪里还用得到我?十八年下来,谁的武功不是突飞猛进?独独你夫君年纪老了,又糟蹋了好些年月,现下已经不成啦。” 桌边放着一张圆镜,韩毅侧目望去,但见镜中身影憔悴,当年风流潇洒的自己,如今早已两鬓花白,大见老态,一时更是叹息不已。 言二娘见他感慨,把汤碗往桌上一放,劝解道:“快别叹气了,你虽然四十好几,仍是俊美得紧。比起寨里那些土匪流氓,你的形貌还是称得第一呢!” 韩毅叹道:“老便老了,也没啥大不了。神鬼亭一场大战,你大哥连命都没了,我现下还能坐在这儿,已是侥天之幸,怎能念念不忘自己的外貌呢?”想起言振武与自己的交情,心中更觉感伤,不觉又叹了口气。 当年韩毅与言振武交好,这才结识了年方稚龄的二娘。人不论出游打猎、还是出阵打仗,总是形影不离。言二娘听他提起大哥,自也想起往事。她幽幽叹了口气,走了过去,替丈夫梳理仪容,夫妻俩脸颊相贴,容貌同时映入镜中。言二娘凝望两人身影,现下虽不再是金童玉女,但以形貌而论,也算是对人人称羡的中年夫妻。 言二娘轻轻地道:“其实你鬓角白了,反而好看些。以前你模样过俊俏,总少了份稳重,现在才是堂堂大将军的仪态。” 说到将军二字,忽然想到秦仲海。自祝家庄遇见丈夫之后,秦仲海便尔离开,这些时日两人不曾碰上一面。听陶清转述,秦仲海连山寨也没回去,好似去找方敬了。言二娘听在耳里,心中自感担忧,簧夜间辗转难眠,一颗心就是悬在他身上。此时想起秦仲海,满心记挂之中,不禁又生悲苦。她怕小吕布察觉自己神态有异,忙掉转头去,把泪水擦抹了。 ※※※ 言二娘私下拭泪,韩毅却似不曾知觉,他仰起头来,哈哈笑道:“十八年过了,大家都变啦,看你这张嘴变得多会说,可比以前那蠢笨丫头强得多了。”言二娘最是好强,听得丈夫嘲弄,登时板起俏脸,嗔道:“你好大的胆,居然说我笨?” 韩毅知道她最易受激,当年便是这般与她调笑,这才掳获佳人芳心。此时这么说话,其实只是让她松弛心神,别再害怕自己。他揽过妻纤腰,柔声道:“你是笨啊,你这么一个娇滴滴的美人儿,要是聪明些,何必还辛辛苦苦的找我,早些改嫁不就成了么?”他口中虽然调笑,脸上却露出感激的神情。 言二娘听他称赞自己样貌,心下暗生欢喜之感。她轻轻挣脱开搂抱,在韩毅额头上一点,啐道:“你啊你!当了十八年的傻瓜,一醒来便嘴里沾蜜,专讨人好,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韩毅哦了一声,笑道:“我本性难移?当年你老是说我色眯眯的不怀好意,现下我可要本性难移一番啦!”说着将她一把抱起,放在自己腿上,跟着便往她唇上吻去。 此时两人感情未复,行止生疏,言二娘见他要和自己亲热,一时又羞又气,将丈夫一把推开,尖叫道:“别碰我!”说着往后急急退开,竟尔撞翻了茶几,登让韩毅满面尴尬。 娇妻如此惧怕自己,韩毅看在眼里,心中自感难受,但他毕竟体贴温,潇洒大方,这才替他赢了个“小吕布”的美名。眼见言二娘发怒,先是向她深深一揖,聊表歉意,旋即又将茶几扶起,神态不温不火。 言二娘看在眼里,反而有些愧疚,便也帮着收拾。韩毅既不拦她,也不谢她,只是向她微微一笑。他提起茶壶,送了杯热茶过来,柔声道:“如果不生我的气,就把茶喝了。” 言二娘脸上一红,伸手接过了茶杯,左顾右盼间,有些不知所措,忽听有人伸手敲门,叫道:“大姊!外头几个马贩过来,说有几匹上好货色,要咱们过去看看!”这人正是陶清,他听到房里的异响,又听了言二娘的尖叫,也是心下担忧,立时便来解围。 言二娘这几日最怕与丈夫独处,听得陶清过来,自想早些溜出门去,忙提声回话:“你且等会儿,我这就过来。”她匆匆转向丈夫,歉然道:“铁衫大哥老嫌寨里的马儿不好,难得敦煌有几座马市,便要我替他好好捡上一匹。我这就过去看看,一会儿便回。” 韩毅与李铁衫乃是过命交情,听他有事相托,倒也乐意帮忙,他眼望娇妻,微笑道:“赶紧去吧!别让人家久等了。”言二娘回眸望了丈夫一眼,低声道:“我在桌上留了些银两,一会儿你要是饿了,尽管上街去吃,不必等我了。” 韩毅哈哈笑道:“什么时候小吕布连吃饭也不会了,居然还要你来提点,快去办事吧!” 言二娘知道丈夫体贴自己,处处依顺,想起自己这些日专躲着他,不免微感愧疚。慌道:“那我……我走了……”韩毅含笑颔,目送她离开。 房中空无一人,只余下方才递过去的那杯茶水,二娘毕竟没有动上一口。 当年秦霸先慧眼独具,挑出的马军上将俱都有胆有谋,韩毅身为五虎,自也精明过人,怎会不知言二娘有心躲着自己?否则以“小吕布”骑术之精,既要相马,何妨找他一块儿过去?他望着桌上的茶杯,心中感慨万千,寻思道:“多年没见,大家都生疏了,唉……算了,不管怎么说,咱都不该怪她。二娘奔波多年,她死了哥哥,又不见了丈夫,一个人领着弟兄,四处受苦受难……说来都怪我这些年来神智不清,这才害苦了她……” 他独坐店中,难免胡思乱想起来,转念想到少林大战,心中泛起兴奋之情,寻思道:“听陶兄弟说来,石老、陆爷、李大哥他们各练了几套神功,等咱们上得少林,定要好好见识一下。嘿嘿,朱军师神龙见不见尾,等他也上了山寨,谁还挡得住我们?” 韩毅呆呆地躺在床上,反复打量往事,眼见夕阳映照店中,当真有些饿了。他望着言二娘留在桌上的银钱,心道:“算了,独个儿留在店里气闷,干脆上街吃顿东西吧!”当即翻身跳起,一把抓起银两,自在大街上行走晃荡。 韩毅本是朝廷名将,上山前便已官拜应州都指挥使,举手投足气宇不凡,以他如此阅历,吃饭时难免挑剔些。沿街走了老远,都捡不上中意的食铺,他反复探看,忽见间糕饼铺开在旁,他嘴中生出甜糕滋味,一时竟觉得嘴馋,便行入铺里,找店家装了满满一袋。 韩毅左手捧着油纸袋,右手拿起一块桂花糕,自放嘴中细嚼,入嘴时只觉满口清香,滋味甜美,吃了一块,不觉又是一块。正吃间,忽地醒起一事:“怪了,我从前不爱吃糕,怎地二十年下来,口味好似变了?” 想着想,不自觉右手伸出,便往身边去握,好似想牵什么东西。韩毅咦了一声,心中暗暗惊奇,寻思道:“我这是怎么了,怎似全身都不对劲?难道这些年我浑浑噩噩的,有啥不寻常的事发生么?” 他一行走而去,心中反复打量,忽觉背后脚步声细碎,似有人跟踪自己,韩毅侧耳倾听,来人步履轻缓,轻功竟是不弱。他位列五虎,武功何等高强,一觉形势不对,不待转身回头,右足一点,身倒飞而出,跟着反手一拉,已将来人脉门扣住。 朝廷凶残狠毒,韩毅是见识得多了,当即冷笑一声,便要狠狠折磨敌人,正要发出内力,忽觉入手处为柔腻,韩毅定睛去看,赫觉掌中抓得竟是妙龄少女的手腕。韩毅见这女孩儿约莫十五六岁上下,长相甚美,但容情有些憔悴,一双大眼满是泪水,只怔怔地望着自己。 韩毅纳闷不解,只哼了一声,沉声道:“姑娘有何指教,为何一跟随在下?” 那少女本在凝望着他,陡听这句喝问,忽地身剧震,垂下头去,低声道:“你……你不认得我了?”语声愁苦,竟与她的花样年华大不相称。 韩毅双眉一挺,提声道:“认得你?在下与姑娘素昧平生,为何有此一问?” 那少女眼眶红了,低声道:“对不住,我认错人了。” 韩毅听她说话奇怪,便将手撤了,只见那少女伸手掩面,霎时飞身离去。 韩毅见她轻功底佳,当是名门弟,摇头便想:“这年头当真怪了,好好一个小女孩儿,却怎地上街跟踪男?莫非有人指使么?”他是怒苍山反贼,向是朝廷的眼中钉,莫要让人认出身分,不免惹来无穷杀机。他一时猜想不透内情,只得摇了摇头,径往街心走去。 来到一处面食铺,里头挤满了人,瞧那店里生意兴隆,料来口味道地,手艺当是不差,韩毅掏出银钱,便向店家要了几张大葱面饼,另切两斤牛肉,便要拿回客店吃食。 正等候间,忽觉背后两道目光射来,似有人在旁窥视,韩毅不动声色,侧目看去,只见对街大树旁露出黄衫一角。韩毅留上了神,眼角略斜,不多时,只见大树后一张甜甜的少女脸庞探了出来,看那双大眼不住往自己偷看,不是方才那女孩儿,却又是谁? 韩毅摇了摇头,心道:“这少女到底有何居心?番两次跟来,实在也奇怪,待我过去问问。”他与店家会了钞,提起面饼,大剌剌地朝那少女走去,毫无遮掩的意思。 那少女见自己行踪败露,一时神色慌张,忙躲入一旁小径的柳荫下,她躲在丛丛花木之后,却又不时探头出来偷看自己。看她两只小手紧紧揪着,好似不敢与自己相对,却又舍不得走。韩毅微微一笑,他自来英俊潇洒,昔年京城一趟面圣,不知掳获多少美女芳心,怒苍马上出征,风流大名更是传遍五湖四海,此时见了那少女的羞态,自不觉陌生,他提气一纵,霎时稳稳地落在那少女身前。 韩毅斜靠墙边,抱胸笑道:“小妹妹究竟有何大事?在下与你素昧平生,何故一相随?”那少女给他一双俊眼盯着,忽然泪水盈眶,只低下头去,紧闭朱唇间,只是不言不语。 韩毅见她如此悲苦,倒不是装出来的,他心中略觉诧异,当即弯下腰来,凝视着她,柔声问道:“小妹妹怎么了?有啥不开心的么?告诉大哥吧?” 那少女忍泪道:“没事。我很好。”说着便要转头离开,韩毅见她容颜娇艳,红扑扑地甚为可爱,登时一把将她拉住,微笑道:“小妹妹,你一见我便哭,偏又拼命跟着我,可是给谁欺侮了?”说着伸出右手,在她下巴上轻轻一勾,将她的俏脸托了起来。 这个举止稍嫌轻挑,韩毅才一出手,心中便感后悔,言二娘待他情意深重,自己怎可再与美女调笑?他暗自责备自己,便要收手回去,忽然那少女身一扑,竟尔抱了上来。 韩毅吃了一惊,正要将她推开,那少女却伸了双手,在自己面孔上轻轻抚摸,看她眼中满是泪水,口中还不断低声呼唤,神情既爱且怜,容情似痴若梦。 这清秀可人的脸庞映入眼帘,韩毅虽是情场战的老手,但此刻心头仍起一股莫名异感,一时之间,只想把这少女抱入怀中,在她白嫩的雪颊亲一亲。念头甫生,他的臂膀也已伸出,正要抚上那少女的腰际,霎时心下一醒,硬生生地缩手回去,身往后闪开,沉声道:“姑娘究竟是谁?为何番两次跟着我?” 那少女微微苦笑,只怔怔望着地下,过了片刻,忽问道:“你……你这些日开心么?” 韩毅纳闷不解,不知为何有此一问,皱眉道:“在下再好不过了。”他咳了一声,反问道:“姑娘何故相询?你识得在下么?”那少女轻轻颔,脸上露出了一丝凄苦笑容,低声道:“好……那我就放心了。”她不再多言,竟尔转身离去。 韩毅心下大疑,正想上前去追,却又想道:“朝廷待我狡猾狠毒,别要设下毒计对付我,我可得小心些了。” 心念及此,便凝身不动,他望着空无一人的绿柳荫,摇了摇头,便自离去。 回到了店中,此时言二娘尚未返回,韩毅便独自饮食。他张口嚼着面饼牛肉,也是穷无聊,便想找些书本打发时光,他伸手到行李之中翻找,忽然间衣物中落出一只金锁片,当地一响,正掉在地下。 韩毅伸手拾起,见那锁片不似什么值钱东西,却是一般父母赠与小儿的平凡物事。 韩毅微微一笑,心道:“这种东西该是二娘的。却不知山寨上谁讨了老婆,生了孩,却要拿这种无聊玩意儿送人。”他随手翻看那锁片,只见上头铸着几个小字,韩毅面带微笑,读道:“阿傻不傻,嘻嘻哈哈,岁岁年年,永保安康。己巳年九月娟儿姊姊赠。” 这几句话甚是幼稚,登让韩毅微微一笑,心道:“今年是庚辰年……己巳年九月,这锁片是去岁深秋的东西。”他打了个哈欠,正待将锁片收起,忽然咦了一声,心中有些异样,好似那锁片有些机关。韩毅生性精明,忙取出锁片再次观看。自行将上头字念了一遍,察看其中是否另有玄机。 来回读了几次,却是一无所获。他叹了口气,把锁片扔到一旁,自行拿起面饼嚼着。 吃着吃,面屑落上了衣衫,韩毅将衣衫抖了抖,忽然耳边响起一个清脆嗓音,笑道:“阿傻!你又掉饭粒了!”韩毅大惊失色,竟尔脱口喝道:“谁?” 他咦了一声,不知自己为何要发声喊叫,他望着身上的面屑,满面茫然中,又把锁片拿了起来,喃喃地道:“阿傻不傻,嘻嘻哈哈,岁岁年年,永保安康,娟儿姊姊赠……” 娟儿姊姊…… 恍恍惚惚间,泪水已然盈眶,好似只要呼喊这个名字,心中便觉平安喜乐。 便在此时,房门喀地一声,打了开来,却是言二娘回来了。韩毅心下一惊,隐约间似知此物不讨老婆欢喜,急忙擦去泪水,跟着将金锁片藏入怀里。 言二娘看了他一眼,奇道:“怎么了?神情这般奇怪?”韩毅乃是情场战的老手,如何会露出马脚,当即强笑道:“我见你出门久,心下有些担忧,面色才变得怪了些。” 言二娘放下手上包袱,摇头道:“看你这般模样,倒似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韩毅心下一惊,慌忙摇手道:“天地良心,我什么也没干!” 言二娘淡淡地道:“说着玩得。看你怕的。”她从包袱中取出油纸包,道:“吃过了么?上经过面食摊,怕你饿了,买了些面饼回来……” 韩毅听着妻的说话,只是不住点头,心中却起了奇妙的思念,那是种雀跃心情,彷佛儿提玩伴已在门口等候,只等着自己出门去玩…… 韩毅望着窗外璀璨的阳光,竟是有些按耐不住了…… ※※※ 夜黑风高,星光凄冷,达摩院门嘎地一声,终于缓缓打开。 里头行出一名高僧,月光照映,看他面上宝光湛然,那是方丈灵智。 左右行上两名僧人,二人面色忧虑,只在躬身相候,灵定忙道:“方丈,没出事吧?” 灵智叹了口气,摇头道:“没事。方敬只进到了内院,还没进到密道,便给师叔察觉了。两人没有动上手。”灵音沉吟半晌,便问道:““九州剑王”夜探达摩院,究竟有何用意?他想救出潜龙么?”灵智摇了摇头,道:“这几日好些人想闯入达摩院,这位方先生不过是其中之一。大家多提防点。加派人手看管后山,以免一再惊扰师叔。” 灵定等人心下一凛,想到怒苍山高手如云,非只方敬武功了得,看那青衣秀士心机深沉,石刚骁勇善战,陆孤瞻智勇双全,都是难缠的角色,更别提秦仲海本人打通阴阳六经,熟知朝廷部署,更是让人烦心。 灵定自知大战为难,忙问道:“方丈,师叔可曾交代什么必胜良方?” 灵智摇头道:“世上焉来必胜之事?不过师叔般吩咐,要咱们务必将怒苍脑带上山。尤其是那个秦仲海,俘虏也好,诱骗也罢,总之不计代价,一定要将他带到达摩院来。” 灵定忙道:“要死的要活的?”灵智面色闪过阴影,摇头道:“师兄,咱们虽是江湖中人,却也是出家人,岂能无端杀生?当然不能坏人家的性命。师叔私底下有话与他说。” 听得天绝要与秦仲海私下说话,灵音以为自己听错了,登时咦了一声。灵定慌道:“这……这莫非……莫非师叔听了潜龙的教唆,要与怒苍山联手造反?” 灵智身剧震,脸色大变,急忙摇手道:“师兄切莫胡乱臆测,师叔可没这么说。” 眼看他们还要再问,灵智却摇了摇头,示意他们不要再问。 他凝神望向天际,星光闪烁,即将入秋了。看那七月一日鬼门开,师叔却选在这一天动手,说来实在不祥。灵智低下头去,低声祝祷:“佛祖保佑少林,让师叔解开局面,万莫起了乱……否则……否则奸臣枭雄一同破茧而出,我们都要成了帮凶……” ※※※ “快!快!人在哪儿?” 江充匆匆翻身下马,高声怒骂中,推开两旁轿夫,直往大门走去。这奸臣平日坐在官轿上,快意闲适,哪知今日竟会亲自驾马,神色尚且匆忙若此。门房官差见了,自是大为诧异,忙道:“启禀大人,人已经在房里了。”江充伸手推开禀告之人,半奔半走间,急急朝一处卧房行入。 自景泰五年算起,江充前后派出六名探刺杀“潜龙”,却没人能够生还。赵任宗果然厉害,他活着回来了。只是……唉…… “爷!爷!不要杀我啊!” 床上一人张着茫然双眼,除了爷两个字,什么也认不得了。一名胖大汉伸手过来,按住那人手脚,口中喝道:“六弟!你定定神啊!我是大哥啊!”赵任宗见了大哥,仍是大叫:“爷!爷!不要杀我啊!”几名医上前围拢,各自触诊把脉。那胖壮男又惊又怕,神色关切,大声道:“怎么样?还能救么?” 群医会诊,诸人出身医院,功力自非常比。只是失心疯既非气血不顺,也非外感风寒,众御医互望一眼,却是摇了摇头。那胖壮汉悲声道:“没救了?” 医叹道:“这种事没人说得定。也许明日便醒,也许永远不醒,有辄没辄,没人知晓的。”那胖壮汉面色狂怒,霎时伸出醋钵大的拳头,重重一记敲在桌上,砰地一声大响,拳力到处,砸得檀木桌崩坍在地。那医吓得面无人色,更不敢再说一字。 江充劝道:“赵兄不必气馁,你六弟好端端的出门,现下成了这样,江某自担罪责。你把他留在大名府,我一会儿带他回京,不管拖上多少年,总之治好为止。” 赵任勇满面怒火,咬牙道:“江大人,我兄弟自小相互扶持,我六弟若是不活了,嘿嘿……我赵家爵位在身……”霎时戟指江充,暴喝道:“定跟你没完!” 这赵任勇心急之下,竟尔当面怒骂权臣,江充知道他心悬胞弟,倒不会真的在意。想起了死去的大哥,心中非但不气,反感怜悯,当下拍了拍赵任勇的肩头,以作安慰。 ※※※ 大战将起,风起云涌,江充特遣高手进入达摩院,只想将详情查个明白。谁知又被倒打一耙。 “潜龙”朱阳,秦霸先的左右手,怒苍山的第二把交椅,便是最让奸臣深恶痛绝的人。 江充满腔烦恼,自行走回了大厅,此刻厅心左右列着大批官差,陡见大臣到来,霎时全数跪倒在地,齐声叫道:“江大人!”江充本在沉思,无端听得震天大吼,直似吓得魂飞魄散,他见众官差盯着自己,心下登感烦厌,霎时连连挥手,喝道:“别烦我!全给我下去!” 众官差听了这话,脚下却无移步迹象,只见他们涎脸谄笑,目光却不离江充身边,想来是要讨些赏银。江充掏出银票,往半空一撒,喝道:“滚!” 众官差大喜欲狂,眼看银票五十两一张,只在半空飞舞不定,霎时全数伸手抢夺,模样急切,有如虫蚁附毡,看得让人直摇头。 ※※※ 大名府衙门空旷,江充独坐厅心,伸手掩面,一时颇感烦忧,也真是劳碌命作祟,前些日给卓凌昭刺出的伤势未曾愈合,今番便要赶来大名坐镇指挥,这个奸臣干得真苦,绝非外人想象得春风得意。 自与秦霸先交手以来,从来都是屈居下风,自己屡次派出探上山,非死即降,不然便是下落不明,从没人能留下只言词组给自己。哪知赵任宗活着回来,却成了个傻。偷鸡不着蚀把米,看赵醒狮的那幅怒色,八成要上皇帝跟前告御状了。 “江大人。” 江充抬起头来,赫见面前站着一位高僧,正是西域出身的智囊罗摩什。江充慌忙站起,道:“你可来了,什么时候到的?”罗摩什合十躬身,说道:“小僧比大人早到一日,昨日便在衙门守候。”江充此时又慌又乱,早已不知身外事,他定了定神,忙道:“照大师看来,赵任宗的伤势如何?” 罗摩什缓缓地道:“老衲解过赵六爷的衣衫察看,他背后给人戳出一道伤口,约莫寸许,看来像是给钉伤的,除此之外,身上别无伤势。老衲猜测这伤与他的疯症有关,便以银针扎刺试探,然伤口并无毒药痕迹。”他望了江充一眼,叹道:“少林寺高手如云,或精拳脚,或通刀剑,却没听过谁擅尖钉器械。” 江充面色铁青,深深吸了口气,道:“不必想了,这事是他干的。”罗摩什低声道:“大人的意思是……”江充呼出一口长气,幽幽地道:“靖江王阳,道号“潜龙”,便是他干的。” 罗摩什吃了一惊,道:“靖江王阳?这……这是什么意思?” 江充没有回话,只是闭上了眼。敌人既然了得,自己更不该心存恐惧。他提起指节,在桌上敲了几敲,面色慢慢宁定如常()。他沉吟半晌,道:“大师久在西域,可曾识得什么名医圣手,却能治这失心疯症?”罗摩什沉吟半晌,道:“当今天下医术第一,当是九华山的青衣秀士,若由此人出手,自能怯除病根,还六爷本来面貌。” 江充嘿了一声,大声道:“混帐东西!你这不是消遣我?青衣秀士便是唐士谦,人都给逼上山去了,难道还能把他抓下来么?” 罗摩什见他发怒,只得躬身合十,自行退到一边去了。 江充久在高位,自知蠢才易为,天才难当的道理,眼见罗摩什面色阴晴不定,好似颇有心惊,忍不住略感歉疚。当年罗摩什位居国师,口才心机让人折服,现在自己麾下为官,可别让自己制压侮辱,终又成了另一个唯唯诺诺、一问不知的大蠢才。想起安道京平日因循苟且、奉迎无耻的模样,江充心中暗暗感慨,忙道:“对不住。本官有些心急,出口难免无礼。请大师莫要见怪。”罗摩什听他说得客气,躬身便道:“老衲身居下属,难得江大人金口教诲,老衲欢喜都来不及,岂敢心生怪责呢?” 江充听了满口废话,自知官场积习害人,恐怕罗摩什也要有样样了。他叹了口气,吩咐下人奉茶上来,要罗摩什坐在下相陪。 茶水泛着碧光,幽幽绿绿,江充望着水中漂浮的茶梗,忍不住苦笑起来。 “爷!爷!不要杀我啊!” 远处不绝传来赵任宗的惨叫声,这小的疯话到底有何玄机?他脑昏了,却还记得一个爷,究竟这老爷是谁,是天绝僧?是“潜龙”?还是达摩院里另有高人? 再不两日,怒苍便要与少林开战,可直至此刻,自己还猜不透天绝僧的意图()。这老僧早已收手退隐,此番重出江湖,究竟所为何来?若说他大费周章,只为杀害秦仲海一人,此事实在说不过去。要说这老僧想要重振少林声威,此人既已不问世事,更没半分道理可言。 江充沉思半晌,眼前浮起黑衣人的那双眸,那对眼眸精光闪烁,似藏无限杀机,江充猛地一醒,想到杨肃观手握十万雄兵,大军俱在山脚驻扎,霎时之间,全身冷汗狂流。 一环扣着一环,九连环相扣相锁,这下惨了,腹背受敌,犄角之势已成。这几人若有什么阴谋,恐怕会让自己措手不及。 情势如此为难,只要稍一不慎,自己必会作法自毙,亲手布下的暗桩便要反噬过来。江充心里烦恼,忍不住卓凌昭在世的好处,一时低声喟然。 那萨魔武功虽高,却是一介莽夫,除了杀人凶狠外,其余一无是处。那罗摩什心机虽沉,武功却不能与四大宗师相论。当此为难关头,只有卓凌昭能扭转乾坤,这人若在,便算仗剑勇闯少林,单枪匹马独上怒苍,那也不见得为难。 可惜人被他亲手害死了,用得还是最卑鄙的手法,此刻再想剑神的好处,不都是在自打耳光?江充懊悔之余,只在吁叹不已。 江充叹了良久,忽道:“罗摩大师,传令下去,我要启程回京。” 罗摩什咦了一声,问道:“少林之役尚未了结,大人怎么急着走?” 江充叹道:“这仗打完了,恐怕我也玩完了……唉……这当口得赶紧返回京城,唯有请一个老朋友指点迷津,才能找出一条活()。”罗摩什哦了一声,不知江充这等厉害人物,当朝谁还能出手点拨于他?忙问道:“大人要去见谁?孔大士么?” 江充眼望空无一人的厅心,叹道:“那个老废物成什么用?我要去见柳昂天。” 罗摩什纵然聪颖,此时也是震惊难言。 朝中大派,合称江刘柳,说来柳昂天乃是江充一系的死敌,以江充之尊,居然要去拜会这位政敌?他呆了半晌,方才问道:“大人,您……您要去见柳侯爷?” 江充自顾自地叹了口气,道:“情非得已,也只有请柳昂天帮忙了。天绝僧打得是什么如意算盘,我实在是看不懂,也猜不透,现下只有请柳昂天帮忙了。只有把当年柳昂天和后之间的密约弄明白,咱们这个朝廷才能平安啊……” 昔日之友,今日之敌,正反相合间,还有谁能信得过?罗摩什又惊又怕,都说自己心机厉害,真要与朝廷这几位要角相比,那还真是天差地远了……. 正文 第五章 怒苍山兴兵雪恨 景泰十年七月初一,民间传俗鬼门开 “凡吾目视犹能动者,皆杀,凡吾耳听闻尚能言语者,定斩不赦。” 景泰十四年月丙午,怒苍魔王下令屠城。 那年贼犯霸州,双方激战半年,眼看己方死伤惨重,朝廷军马顽抗不休,秦霸先终于下达屠城血令,消息传出,临州援军尽皆胆寒,无人胆敢驰援霸州。月底,贼陷大城,典史李延战死,副总兵马宝、张委自尽,满城俘虏不论军民老弱,皆押城南广场,引颈就戮。 屠城令已达,霸王驾车入城,直往点将台而去。凡魔眼所见,皆杀,凡魔耳所听,皆杀,满城俘虏胆战心惊,却无人敢做一声,便连儿童也给大人捂上了嘴,就怕发出了半点声响,定会被反贼乱刀砍死。 十万军民跪地不动,飕飕发抖之中,整座城池宛如鬼域。 魔驾乍停,秦霸先步上高台,广场旁的枪林刀海应声高举,众姓心下明白,魔王脚步声歇止之刻,鬼门关便要开启,此地即将成为血肉模糊的地狱屠场。 时值正午,脚步声停下,魔王终于行上高台,他背对着众人,缓缓就坐。军令既出,驷马难追,妇孺弱小眼角含泪,闭紧双目,只等寒刀落颈的那一刻,终能解脱满心的恐惧。 万籁俱寂中,秦霸先不言不动,满身盔甲的身影远远望去,如同神魔。 一柱香已过,俘虏屎尿俱出,魔神并未回。 一盏茶尽了,姓面面相觑,霸王依旧不动如山,犹未回眸。 一个时辰后城门打开,四下响起仓皇脚步声,秦霸先还是背对众人,不曾回身转头。 暮照西山,晚霞满天之时,秦霸先终于缓缓起身,回过头来,望着寂静的城南广场。 场中空无一人,除了夕阳把自己拉成长长的一条黑影,不见一个人影。 姓们走了。入城前早已密令唐士谦开启城门,任凭十万军民从容逃离,诸军不得拦阻。他从头到尾都没有回头望上一眼。他没看到一个会动的人,也没听到一句说话哭声,他并没有违反自己的屠城军令。 凶狠吓人的屠城令震慑了朝廷援军,击溃了敌方姓士气,也惊吓了紫禁城的皇帝,哪知到头来却是一场谎言。他毕竟下不了手。 这便是武德侯生平仅有的一次屠城。 霸州之役,奠定了英雄仁义美名,却也注定了秦霸先的下场。 ※※※ 宋公迈掩上了卷宗,轻轻地叹了口气。 秦霸先不爱杀人,他说自己是儒将,不是盗匪。他说自己忠君爱国,只是惨遭群自己始终不忘姓疾苦,愿与朝廷留有修好余地。这样的人物,算得是有守有为的反贼。 不过越是有守有为的人,往往越容易惨败,秦霸先被暗算了,在神鬼亭中惨遭高手群起围攻,之后剥皮毁尸,沦为异乡大树下的无主孤魂。以秦霸先的精明睿智,无人知晓他为何要答允招安,除了奸臣的讥笑,流传世间的只剩一片叹息,秦霸先死得不明不白。 错误不会再犯第二回。秦霸先不爱杀人,那么秦仲海呢?这位同是朝廷出身的猛将,他杀人也和他爹爹一般客气手软么? ※※※ “宋爵爷。” 宋公迈抬起头来,望着说话之人。那人长方脸蛋,剑眉入鬓,身穿重甲,正是己巳年一甲状元及第、长洲知州卢云。望着这位俊眉星目的同乡,宋公迈忽然感到心安,朝廷这些年还是晋用了许多正派人物,这位卢云正是其中之一。有了这些有志之士入朝为官,沉痾难起的朝政或有转机。 卢云向他躬身拱手:“少林寺的接引僧来了。” 宋公迈微微点头,站起身来,踏步出营。 ※※※ 满天风砂吹拂不断,营幔霍地掀起,一名红甲老将掀帐而出,此人身长十尺,出营犹须弯身俯腰,正是威武过人的“山东宋神刀”,看他身边一名参谋相随,正是卢云。 远方号角呜呜鸣响,帅帐之外名将云集,看一人肩披黑甲,嘴带冷笑,不消说,自是阴险多诈的“淮西高天将”,再看后头胖大男两眼望天,双目冷视,却是年少气盛的“岭南赵醒狮”。 远处站着名黄甲老将,为一人正是“辽东总兵”左从义,另两人则是“先锋使”黄应、“建州都指挥使”石凭。各人率领十名副将,一从辽东出发,此刻已驻扎少室山脚。 去岁隆冬之际,刘敬政变失利,终令京城大乱。余波所及,秦仲海受捕入狱,以残废之身流亡江湖。转看今朝盛夏,当年受难离京的游击将军已然东山再起,先是重燃狼烟,召集旧部,后又重创江系兵马,收纳西番叛军,此刻人间即将大乱,社稷江山更是危在旦夕。 少林寺位于河南,离京城不过数里,怒苍匪寇这几日化整为零,一翻山越岭,沿河东进中州,朝廷为保北京安宁,特遣军马驰援,起兵十万,军分六,四护卫嵩山四方,一沿线牵制怒苍军马,一伺机西进天水老巢,此刻“代征北”与宋公迈的主力军已在山脚扎寨列阵,只等流寇到来。 中原二十年未起战火,此战邻近北京,自然事关重大。天下姓能否安居乐业,还是要再次流离失所,战后便知端倪。 ※※※ 风势劲急,漫山旌旗飞舞,大军遍布四野,大批僧人穿营过帐,来到帅营之前。只见为一僧合十下拜,道:“话僧人慈眉善目,正是号称“慈悲金刚”的灵音大师,身边几人跟随,其中一人身材胖大,正是灵真。 宋公迈微微颔,他眺头探看,却没见到杨肃观的影。此刻大战将起,杨肃观却不见人影,宋公迈心下微感纳闷,皱起了眉头,提声便问:“大师,杨郎中人呢?” 灵音躬身答话:“杨师弟此际尚在达摩院,与我天绝师叔共商大局。只因师弟不便亲自下山,便由小僧过来带,一会儿接引怒苍英雄上山礼佛,还望爵爷给个方便。” 宋公迈哦了一声,倒没料到杨肃观不克下山指挥,他尚未问话,背后安道京已然叫嚣起来:“荒唐!可笑!满口的胡说八道!秦仲海这帮匪徒何等狡猾,哪会平白随你们上山?你们这帮蠢和尚,莫要痴人说梦了!” 听了安道京大声斥责,灵音等人脸色难看,灵真却不怕他,立时怒喝道:“混蛋东西!佛爷手上抓着潜龙,要他们往东,他们谁敢往西?”安道京骂道:“那好,你要他们去死,他们去是不去?”两人相互叫嚣,登时吵成一团。 卢云一旁听着,此时无论谁对谁错,都不该如此争执吵嚷,看这般混乱场面,这仗要如何打下去?卢云熟知兵法,自知用兵最忌内斗,他叹了口气,转望左从义,希望他出面调停。这左从义官拜总兵,乃是柳门此行军职最高者,一见卢云脸色,登时会意,上前便道:“安统领说得有理、几位大师也有道理,不过毕竟是打仗,不是江湖厮杀,一意孤行总是不好的,咱们先坐下来,好好参详合计一番……”灵真傲然依旧,冷冷地道:“参详个屁?抓到了潜龙,那便足够了!他们难道敢不听话么?” 此言一出,帅帐前立刻响起一片骂声,众人戟指暴喝,互相抢白,谁也压不住谁。 左从义不去理会疯和尚,转望慈悲金刚,劝道:“大师,此刻贵寺人质在手,照理怒苍山应会乖乖听话……不过……不过这人性命再怎么要紧,毕竟也只有一人,怎么也抵不过人家满山好手的身家。”他顿了顿,合十道:“大师,秦将军过去是我们柳门的大将,咱们最知道他的性,这人绝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大师若要让怒苍脑上山,定须从长计议。” 左从义这番话虽不好听,却也是实情无疑。秦仲海等人虽为潜龙而来,却不是事事受制于人的善男信女。若要他们轻易上山,一会儿寺中若有埋伏,却要他们如何脱身?莫非要全数给人擒下,一起和潜龙关入大牢?柳门老将熟知秦仲海性,虽无意为难灵音,但素知旧日同侪有勇有谋,绝非易与之辈,此刻便来出言相劝。哪知却惹得灵真胡乱叫骂,倒真让人难堪了。 眼看宋公迈、卢云、左从义一起朝自己看来,灵音低眉垂目,合十道:“诸位施主莫要担忧。我等邀约怒苍英雄,是为天下姓请命。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佛祖上天保佑,秦将军定会答应上山。” 听得此言,场中众将无不哈哈大笑,左从义瞠目无言,卢云废然无语。高天威只笑得肚疼了,喘道:“大师啊大师,怒苍匪寇桀傲不驯,行事最是顽劣。你们眼光如此幼稚,误了自个儿的性命也罢了,可别连累咱们四大家族啊。” 灵真伸手入怀,取出一样物事,狠狠摔向高天威,怒道:“矮!把你的狗眼张大了,瞧瞧佛爷手上是什么东西!”高天威个虽小,本领却不小,生平最恨人家戏侮他的身材,他目中喷出怒火,呸了一声,将那东西抄在手里,睁眼一看,却是代征北都督的印信。 见了杨肃观交下的信物,场中立刻安静下来,众人再无争执。此际“代征北”杨肃观候于达摩院,安排少林、怒苍两方脑相会事宜,不克亲自下山指挥,这才让宋公迈出面调遣大军,倘若宋公迈等人执意不听军令,总帅必有军法伺候。 帐前众人心知肚明,今日唯一要务便是将怒苍脑接引上山,至于这帮匪逆是否欢喜听讲佛法,愿否与朝廷大臣和谈,那是天绝僧和杨肃观的事,自己再闲再无聊,也不必淌这个混水。 宋公迈深深吸了口气,颔道:“好,既然大师已有安排,那咱们也不再多言了。” 灵音合十道:“多谢爵爷。杨师弟吩咐下来,一会儿有请诸位朝廷长官上山,同参慈悲佛法。”众人尚未回答,安道京已然嗤了一声,低声咒骂道:“连咱们也想感化?天绝可是老来疯?” 安道京话声虽低,却给灵真听见了,他铜铃般的大眼一瞪,鼻中喷出火气,怒道:“嘿!你嘴里不干不净地说些什么?”安道京撇开头去,自做不知,嘴里倒也不敢再说了。 ※※※ 情势虽然紧张,但朝廷各方人马依然不能齐心,看安道京打浑插科、高天威阴险冷笑,用心纯在搅局,一会儿上阵杀敌,必是阻力多于助力。再看宋公迈老迈年高、祝康黄口孺、赵任勇年轻气盛,这人纵然有心作战,料来也是无济于事。 这厢柳门中人最是忠直,此战出兵最多,照理应是军马骨干,胜负关键。哪知这帮老将满心寂寥,全不见半分豪迈赴死的决志。先看卢云意兴阑珊,凡事不置可否;再看左从义来回踱步,眉心紧蹙。诸人目光黯淡,并无一人商讨军情。 说来也怪不得他们,谁要秦仲海是柳门旧将,却要他们怎么满心激昂,一念杀敌立功? 局面分崩离析,几近四分五裂,恐怕这一仗不必开打,胜负便已定了。 ※※※ 正烦闷间,忽听营寨外传来号角声响,探吼声自远而近,霎时已如潮水般传来。 “怒苍匪寇已至阵前十里!” 众将得知讯息,不待探奔入本营,便已一同起身。宋公迈高举右臂,提声道:“传令下去,剿匪四军开寨出阵,全军御敌!”旌旗招展,炮声连响,正中寨门打开,宋公迈当先行出,高天威、左从义、石凭等人紧随在后,诸将马队各自散开,上前布阵。 万里无云,草原上视界清晰,朝廷军马设下前后两波阵地,总计六万兵马,只等敌人现身犯界,便要予以迎头痛击。 宋公迈驾马入阵,亲来指挥,钟思、卢云两名参谋随侍在侧,阵前独宋通明领红甲军两万,神刀门弟为辅,玉门关守军为用,只在护卫主帅。 转看阵左阵右,高天威面带冷笑,赵任勇意气风发,两人一带黑甲军,一领青甲军,各引兵一万,安道京领刀斧手五千,缩身阵后,谁敢退却逃窜,便成刀下冤魂。 上拨阵地由四大家族率领,已见精锐之貌,下拨前锋兵马更见堂堂之师、大将风范。 此次朝廷出兵,前锋军马全由柳门大将担纲,一片旷野中,只见先锋中军列做千,这军马乃是双方接战的第一线,说来最是吃紧,只是当前大将虽担大任,却是面无惧色,看此人肩宽如山,国字脸凛然生威,自是那武功高强、号称“一代真龙”的伍定远。 先锋军,除伍定远的中军外,身边尚有两只军马相辅相成,左由左从义亲率,右由石凭引军,两人共率军万五,护卫伍定远的千兵马。 伍定远到得少室山的时光甚早,尚且比卢云早了半日,此刻看他心无旁骛,神态威武,卢云自是心中暗赞:“定远虽是捕快出身,但战场较量之事却是一即能,全不显得生嫩。” 正看间,背后传来一声轻笑,一人转问卢云:“知州大人,在下这个犄角阵如何?可能守得住怒苍山的攻势?”卢云回过头去,只见一名军师嘴角含笑,正自望向自己。这人面色青白,神态悠闲,却是玉门关守军多年倚仗的大军师钟思。 此间阵式排列,全依钟思所荐,此人深受江充、江翼重用,众将自无异议。卢云听他相询,心下便是一凛,拱手道:“先生身经战,岂是小可的书生之见可比?今日正要向先生请益一二。”钟思听他说得客气,一时目光如电,上下往卢云身上扫过,微笑便道:“知州大人客气了。您过去随军远征西域,岂是寻常读书人可比?钟某才得向您多多讨教。”两人口中各自客套了几句,较劲意味却甚浓厚。 说话间,大批步卒已然上前,列在安道京的刀斧手之后,这帮人携带器械,团团守卫辆大车,正是“河北祝铁枪”的门人。祝家庄上代高手凋零殆尽,祝老夫人又给青衣秀士下手打伤,那小少爷祝康除了逞派头、使帅气,也无其它用处,除了把他派去守粮,料来也无其它用处。 诸人正自守候,忽听宋公迈深深吸了口气,道:“怒苍山到了。” ※※※ 月春花,漫山遍野,天边远处飘起一物,见是面军旗,正自冉冉上丘。 “怒!” 大旗招展,军旗正中白底鲜红,见是个血红“怒”字。旗面纯白,旗字艳红,本该是风和日丽的时节,但日头映照,那鲜红怒字彷佛染血,望来倍显森厉。众将想起秦家与朝廷的恩怨,心下无不忌惮。 日正当中,怒字旗随风飞扬,便在此时,远方烟尘弥漫,霎时轰隆隆巨响不断,地面上下震荡,彷如地牛翻身。敌军兵马未至,威势已然震动中原,直是让人胆寒恐惧。 烟尘飘扬中,两面大招率先上丘,布幡两行字大如斗笠,众人眼里看得明白,见是: 怒苍山兴兵雪恨、秦仲海为父报仇 ※※※ 这十四字入得眼中,朝廷众人一时掌心出汗,卢云、伍定远心中难受,二人别开头去,不愿多看。左从义幽幽叹了口气,道:“秦仲海好大的架式,真是为他爹爹报仇来着!”宋公迈、高天威、赵醒狮等人想起秦霸先惨死的往事,都是凛然无语。 “兴兵雪恨、为父报仇”,这两行话点名敌军来意,二十年前秦霸先受抚招安,却在神鬼亭外受人围攻,终于惨死道上。现今山寨再起,番军为骨,旧将为用,再加双龙寨新入伙的好汉,实力绝不容小觑。看那怒苍英豪打着“复寨雪恨”的大旗来攻,不将“潜龙”带回,如何吞得下这口气?今日敌我双方龙争虎斗,定有一番激战。 众人想到此节,脸上都甚惨淡,卢云则是暗暗叹气,显得有些落寞。 敌军行上山丘,一员虎将凛视四方,飞马出阵,但听一声长啸,丘上传来纵声呐喊: “怒苍全伙好汉到!” 此人声若洪钟,威震四野,看他紫面银须,足跨青葱宝马,手提一柄十二尺大马刀,身后红旗白字,大书“气冲塞北石”。此人正是雄霸西域数十载、五虎上将排名第二的“煞金”石刚! 石刚提起马刀,勒马山冈之上,朗声道:“奉天承运,吾等好汉今日迎回本山潜龙军师!有敢挡者,杀无赦!”高天威等人闻言,尽皆勃怒,宋公迈素来沉稳自持,当即挥手喝阻,冷冷地道:“诸君不必妄动,且看过敌方虚实,再行应变。” 话声未毕,但听一声炮响,左翼大将也已驾马出阵,背后绿旗白字,大书“江东帆影陆”。此人白面黑须,温儒雅,正是“江东帆影”陆孤瞻。此人称雄江南,转战合,朝廷始终剿之不灭,直可说是谁人不知,谁人不晓。看他手提长鞭,气雍容,朝廷众将想起两虎并力,心下各自一凛,卢云更是蹉叹不已。 陆孤瞻方才行出,猛听战鼓如雷,怒苍右翼大将也已现身,其人目如星朗,跃马而出,看他神采奕奕,真美男也!此人背后黄旗白字,大书“西凉小吕布韩”,正是昔年穷困身乏,漂泊江湖的“阿傻”韩毅。 高天威当年与怒苍交战多合,自知韩毅来历。只听他嘿嘿冷笑,摇头便道:“君本佳人,奈何作贼?这小十多年来踪影全失,哪知怒苍山才一造反,却又赶着出来造反作乱,当真是死性不改。”卢云自也见过阿傻,万没料到他居然是怒苍大将,一时满心寂寥,低叹无语。 正叹息间,号角声响起,敌阵飞出二骑,左骑老者仰天大笑,身负铁剑,见是“铁剑震天南”李铁衫,右骑大汉神色豪勇,手握钢刀,却是“蛇鹤双行”郝震湘。 安道京与郝震湘仇深难解,一见他面,登时呸了一声,喝道:“李铁衫是贼也就罢了!这郝震湘往日是刑部教习,却怎也投上山寨?反了,当真反了!真该抄他满门才是!” 李铁衫武功雄强,曾以一柄神威铁剑力斩巨岩,名震天下,那郝震湘昔日则是锦衣卫枪棒教头,又曾教习天下捕快武艺,他与朝廷如此渊源,谁知竟也投上山寨?安道京一见郝震湘的面,想起这人曾在自己麾下为官,登即抢先指骂,就怕给人背后指指点点,说他御下无方,那可要吃不玩兜着走了。 李郝两骑飞驰纵出,行到阵前,霎时往外一分,让了开来。 “咚!咚!咚!” 战鼓敲打不断,两军一片宁静,全无半点声响,都在等待怒苍山头领行出。 马鸣风潇,大军肃然,一人不急不徐,缓缓驾马而出。阳光映上他的铁脚,光芒倍觉刺目。 柳门诸人低声道:“他来了。” 一头猛虎低吼而来。此人高鼻鹰目,额上刺罪,左腿少了半截,换了只沉重铁脚,看他背后白旗红字,正是“怒苍秦仲海”五个血红大字。 “他日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秦仲海当年受尽委屈,九死一生地逃离京城,此刻却能意气风发地引领万军,来到少室山脚挑战天下第一大门派,说来当真恍若隔世。卢云看在眼里,昔年京城往事飞入心中,已是泪眼盈眶。 众人正看间,嘎嘎之声响起,秦仲海背后却还有一人到来。看怒苍诸将让开道,来人当是要紧人物。果见一名老者端坐孔明车上,此人轻摇羽扇,轻松闲适,车上还插一面小旗,却是“凤羽军师唐”五字。宋公迈、高天威等人见了他的面貌,想起祝家庄一场血战,诸人神色大变,更显得十分忌惮。 九华山本是武林正道一脉,哪知祝家庄一役弄巧成拙,竟把人逼上山去,正邪间一消一长,说来实在得不偿失。伍定远、卢云等人想起此事,心下更对高天将、祝铁枪不满。 ※※※ 此时怒苍山尚未列阵,灵音奉命接引群豪上山,见机不可失,连忙率着众僧行出大军,提起内力,高声叫道:“秦将军!我等奉天绝大师暨代征北杨将军之命,前来迎接诸位上山,还请秦将军与诸位英雄出阵相会!” 灵音内力雄浑,万军之中提气喊话,声音清晰可闻,高天威、宋公迈等人都是识货的,心下自是暗赞。 哪知灵音喊了几声,对方却是置若恍闻,他毫不气馁,又把话再说了一遍,只是怒苍诸将仍在静候号令,一时无人答腔,也看不出心意如何。安道京吃吃低笑,道:“活该,叫佛祖保佑你啊,白痴。” 灵音暗暗惶急,不知高低,那厢高天威与怒苍仇深似海,早想出面搅局,最好惹得少林怒苍两方大杀一场,来个同归于尽,那才叫称心。他哈哈大笑,自行驾马出阵,来到两边阵地中线,扬鞭喝道:“刺面小儿聋了么?人家在叫你啊!倘若不敢答腔,那便快快下马磕上个响头,束手就缚,否则休怪这里十万大军将你踏为烂泥!” 眼看对方仍是不言不动,似乎怕了自己,高天威哈哈大笑,更是驾马向前,与怒苍大军相距不过尺,勾指笑道:“怕了啊?你们这些人全是聋,天绝大师要和你们讲说佛法,恐怕是对牛弹琴了。” 正得意洋洋间,怒苍阵中传来一声怒吼,一柄长枪飞掷而至,直朝高天威门面射来。看那枪势头快绝,隐带风雷之声,高天威却是不怕,大笑道:“哪来的杂碎,居然想暗算高天将?”霎时双足一蹬,直从马背上跃起,伸手便朝枪柄抓去。看他身法灵动,目力精准,天将府精通十八般武艺的美名,果然是名下无虚。 手指堪堪抓到枪柄,猛然间沙尘飞扬,一个身影直朝高天威欺来,霎时只见飞脚踢出,便往高天威喉头踹落,竟比长枪还快了一步。 高天威呸了一声,半空中身微斜,左掌虚劈,挡过了这记弹腿,各自落下地来。 二人站上战地中线,相互凝视,只见怒苍勇士双手抱胸,沉着一张风霜老脸,正是前锦衣卫枪棒教头,双龙寨兵马教习郝震湘来了。 高天威冷笑道:“蛇鹤双行!又是你这厮!” 不久前双龙寨一打入天将府,当时郝震湘差点与高天威打杀起来,只因陆孤瞻兵马窥伺在旁,这才逼得高天威忍气吞声,不得不低头,此刻双方势均力敌,各有大军凭借,那是谁也不必怕谁的局面。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高天威放声大笑,喝道:“听说你这厮反叛朝廷,丢尽了湖南郝家的脸面。老今日先杀你,再将你湖南老家的亲人一个个送去充军,你说怎么样啊!” 郝震湘最恨旁人欺侮他的家,右手鹤嘴,左起蛇拳,便往高天威胸口打去,两招相辅相成,各补招式破绽,一动手便用上了绝招。 高天威见敌方招数精妙,登时怪叫一声,往后一让,便从马背上解下大刀,要凭兵刃之利招架对手。看郝震湘空手御敌,先前扔出的长枪又没抢回,此刻必定吃亏。 高天威不守江湖规矩,怒苍阵营好手如云,如何耐得?马蹄震响,猛听当地一声,高天威还没出手,手腕便是一麻,大刀更已荡开,只见一骑飞奔而出,马上乘客大声道:“高天贼!人家和你空手较量,你偏想玩兵刃?刚好让姓李的陪你两招!” 这人说话声若洪钟,手执一柄九尺大铁剑,正是“铁剑震天南”李铁衫出场来了! 李铁衫从马上解下一柄鬼头刀,扔给了郝震湘,口中讥讽道:“高矮,当了这几年缩头乌龟,滋味如何啊?”高天威身边强敌环伺,却不显得怕,只听他厉声吼道:“李铁衫!当年恩仇未了,你还敢过来招惹?今日刚好拿你的人头祭旗!”看他面带怒火,厮声厉吼,想来过去吃过李铁衫的大亏,却不知内情如何了。 李铁衫更不打话,虎啸霹雳,铁剑直斩而出,看他一出手便是绝招“定军山”,想来要在两招之内将强敌了帐,这招剑法刚猛无匹,高天威若要冒失中了一记,定成肉饼模样。 高天威身陷重围,朝廷立时有人出来救援,只听一人喝道:“大胆!两个打一个,算什么英雄好汉!”蹄声激昂,一员大将领军杀来,看他手提“天雄宝刀”,以铁铲架住了大铁剑,轰然巨响中,众人把这人面目看个明白,此人正是神刀门少门主,山东宋通明到了。 双方势均力敌,名将一个接一个出场,局面大见紧张。那厢灵音看在眼里,自是暗暗惶急,他此行过来山脚,旨在迎接敌将入寺,哪知竟会生出这些无谓打斗? 灵音正想奔出,却听怒苍阵营又是一声怒吼,马蹄狂震中,一骑飞驰而来,铿锵巨响传过,方天画戟由天而降,直往宋通明门面刺去。来人体格高大,足跨高头红马,正是“西凉小吕布”到了。 怒苍以对二,“赵醒狮”如何忍得?闷哼一声,登也跨马上阵,奋勇向前。霎时之间,敌我双方数组在前,各自以对。看朝廷宋赵高大名将联手,天雄神铲、多节狼筅、眉尖大刀,刃俱是罕见奇兵。这厢怒苍李郝韩人各为熊虎名将,岂有退让之理?人杀气腾腾,各自拔出兵刃,但见九尺铁剑、鬼头钢刃、方天画戟同举过肩,大重兵给阳光照耀,彷如只大火炬,刺得敌方诸将无法逼视。 眼看双方便要打杀起来,灵音深怕大战一起,非但师叔与师弟的美意尽失,中原姓更要生灵涂炭,他外号“慈悲金刚”,便算投身喂虎也是舍得,当此黎民姓的疾苦,更是奋不顾身,霎时以肉做盾,挡到了两方人马之中,他双手高举过肩,大声道:“诸位高贤,且看小僧面下,暂且罢斗如何?”他见诸人冷笑不休,无人理会自己,立时望向李铁衫,求恳道:“李庄主,昔年共抗强敌,大家都是好朋友,让我一步吧。” 李铁衫与灵音是旧识,交情可说十分深厚,此刻陡见老友现身喊话,自是不能坐视不理,当即翻身下马,低声道:“大师别来无恙。”韩毅与郝震湘见同伴下马,自也不好再作厮杀,二人互望一眼,各自将兵刃放落。 高天威最是狂妄,早有意争夺武林领袖之位,此刻见灵音现身说话,却是一幅幸灾乐祸的神色,笑道:“苦啊苦啊,灵音大师自称是反贼的好朋友,传入江湖同道耳中,不知大伙儿要怎么颂扬啊?”那灵真随着师兄入场,一听高天威冷嘲热讽,立时大吼一声,点出大力金刚指,便往高天威抓去。 高天威吆了一声,笑道:“干啥?少林寺要和怒苍山联手么?你想清楚啊。” 灵音吃了一惊,自己是过来调解的,岂能率先开打?急忙抱住师弟,将他拖了开来。他叹息良久,垂手躬身,目光向地,道:“李庄主,念在旧日情份,劳烦您回去禀报一声,便说我山天绝大师已在相候,请诸位英豪念在潜龙先生的份上,早些上山相会。” 李铁衫拱手道:“念在故人之情,我不得不实话实说,天绝僧昔年杀了我们多兄弟,大家恨这老……老僧都来不及,你要咱们贸然上山,恐怕无法照办。”郝震湘也道:“正是如此。灵音师傅将心比心,倘若今日是贵寺来到怒苍,岂会不加防备,贸然上山?还盼师傅传句话,就说咱们已经到了山脚,要请天绝大师下山会面,意思是一样的。” 灵音面露犹豫,那厢灵真已然跳了起来,大声道:“不成!师叔说过了,一定要你们上山听他说法,倘若你们还念着潜龙的生死,那便快快上来!”众人听他出言威胁,脸色都沉了下来。 灵真把话说破了,那是没有转圜余地了,高天威处在一旁观看,立时讥讽道:“怒苍山的胆什么兄弟义气,都是臭呼呼的屁。我看不如早点把大水蛇一刀宰了,一会儿煮上一碗蛇肉羹,那才叫做香哪。”韩毅怒道:“我们和少林大师说话,你插什么嘴?”举起方天画戟,奋力斩落,高天威驾马闪避,口中兀自讥嘲:“我插什么嘴?我这张嘴忙得紧,一会儿还等着向天绝僧讨碗蛇肉羹,好好尝上一口哪!”说着哈哈大笑起来。 高天威说话虽然难听,却把局面点破了。倘若怒苍山硬颈不从,迟迟不愿上山,天绝僧一个大怒,“潜龙”的性命自是堪虑。韩毅面色一变,想起左军师受人囚禁,生死全在人家的一念之间,不由得缓下手来,退让了几步。李铁衫呸了一声,往高天威斜视几眼,自想将他一剑腰斩,但此刻受制于人,自也不能贸然动手。他咳了几声,向灵音道:“也罢,看在左军师的面上,咱们先回去商量一阵,请大师相候则个。” 灵音松了口气,合十便道:“多谢施主明理。”说着又向高天威道:“多谢施主说理。” 高天威咦了一声,眨了眨眼,忍不住笑了起来。他此行本意只在撩拨,直似见人就损,哪知无心插柳柳成荫,居然说得这个反贼掉头回去,倒真让他意想不到了。 ※※※ 李铁衫驾马返阵,想来定在劝说,灵音素知怒苍英雄重情尚义,对旧日弟兄定不相负,看来师叔以“潜龙”挟制敌方,确实是个大大管用的妙策。 正看间,怒苍阵营已有动静,灵音心下大喜,正要上前问话,忽听阵后传来阵阵击鼓声,只见“煞金”石刚亲自下马击鼓,口中高呼道:“众兄弟!少林寺恃强相逼,威吓我山弟兄,大家怕不怕?”满山军马提声高呼:“不怕!不怕!” 灵音听了漫山遍野的喊叫,自是大惊失色,他与灵真面面相觑,两人都是一脸茫然。又听石刚阵前怒吼:“少林和尚引君入瓮,咱们若不自投罗网,他们便要杀死咱们的军师,大家说,我们该怎么办?”吼叫声中,万大军振臂高呼,喊道:“杀光他们!杀光他们!” 灵音慌忙大叫:“不是这样的,你们别误会……” 陡听杀声大起,敌军扑天盖地,已如潮水般掩杀而来,灵音吓得面无人色,灵真也是慌了手脚,高天威见敌我双方终于打了起来,一时大为得意,忍不住哈哈大笑,他掉转马头,向赵宋二人道:“赵庄主、宋贤侄,咱们不必淌这混水,这就走吧。” 人马蹄轻快,声声拍打之中,便朝本营退去。灵真见情势无法挽回,只得拉住师兄的臂膀,大叫道:“这些人疯了,咱们不必理会,快快走吧。”灵音兀自不肯,只是张口欲叫,脚下却给师弟拖着走了。 ※※※ 那边怒苍既然举兵,随时上前厮杀,朝廷这厢立生反应,看“宋神刀”驾马上前,举臂高呼:“军听命!怒苍匪孽据山造反,惑乱姓,罪不容诛,我等今日战死沙场,报答吾皇圣恩!”六万大军提声呼应,一时喊叫连连,杀声大起。卢云见双方便要开打,心下甚是惶急,便想出言规劝。一旁安道京见了,立时送上一句冷笑:“卢参谋,通敌卖国,满门抄斩哦,你可别害死顾嗣源那老儿了。” 眼看怒苍大军冲杀而出,朝廷军马也是寸步不让,两边战地烟? ??大起,敌我双方嘶声怒嚎,军如潮水般对冲而来,马蹄震响,杀声如雷,漫山遍野都是兵卒,直似威动天地。 灵音退到中途,已与己方先锋军马遭遇,他见一人驾马奔驰,形貌威武,手上带着铁套,一时又惊又喜,宛如海中抱到了浮木,又似大难中见到了救星,他口中大叫,急急拦了上去,对着那人不住哀求。那人见灵音过来,登时翻身下马,与他低声交谈。灵音垂泪道:“天下万民生死如何,全在施主肩上了。” 那人微微颔,请灵音坐上他的座骑,霎时更不打话,陡一转身,呼啸声中,尘烟如黄龙卷地,已然直冲而出。看他一纵一跃直达丈许,兔起鹘落,脚下远比马儿奔驰为快,须臾之间便甩开朝廷大军,霎时已至敌军面前十丈。 那人驻足不动,孤身站立战场,凝视面前狂冲而来的敌军。此时身边并无一人相随,随时会被淹入阵海之中,再看背后朝廷大军也在挺枪举刀,一片寒光之中,刀枪剑戟全数戳上,全无留情之意,看这人性命堪虞,恐怕会给双边人马撞为烂泥一般。 前有反贼,后有官军,双方人马满心仇恨,嘶声大吼,都要将强敌杀为碎屑。当此生死玄关,那人提起双臂,左手抚胸,右手触腹,抬头望向上苍,蓦地发出了震天长啸。 嘎然巨响传出,“一代真龙”昂长吟,威力震慑万军,龙吟一波接着一波,如同雷电轰爆,又似海啸翻腾,此时双方各有数十名先锋开近,巨响冲来,好似耳边炸开了火山,马儿当其冲,耳鼓晕晃之下,各自翻滚摔趴,马上兵卒弹落马背,滚得满地都是。 满地兵卒掩耳哀号,后头军马一近中线,立时被啸声震倒,看这人仰天长啸,力敌万军,直似神威凛凛,正是“一代真龙”伍定远前来调和鼎鼐,化干戈为玉帛! 这厢伍定远宛如天神降世,欲以超卓武力震服群雄,只是那厢怒苍阵营满是英雄豪杰,难不成便要低头退让?只见大军缓缓分开,似有什么人要出来了,伍定远心下一喜,自知秦仲海要出阵相会,正要收住长啸,忽然一声哈哈大笑传了过来,那笑声好生雄浑,直对着伍定远喷来。伍定远知道来人有意与自己较量,当下抚胸加气,全力以赴。那笑声也是越来越响,中气越见充沛,两人分庭亢礼,谁也压不过谁。 两边巨响隆隆,啸声狂笑相互激荡,穹苍彷佛变色,大地似起波涛。两边声音虽响,却非震耳欲聋,反是音波轰轰震跳,冲击一波接着一波,令得众人全身骨骼腾腾欲散,好似要给震飞一般。 此人内力刚猛若斯,运使起来霸道无比,彷佛数十名好手合力,正是秦仲海纵声大笑。两大高手成以来,彼此初次较劲,果然惊动天下。看这个是一代真龙、天山真传,那个打通阴阳六经,全身气血应运自如,单以内力而论,场中豪杰虽多,却没第人插得下手。 过了良久,巨响终于缓歇,但听四下群马哀鸣,俱都四肢趴软,伏倒喘息。众兵卒不分敌我,此刻耳鼓受震,只能蹲地呕吐,全无力再次起身作战。一时哀鸿遍野,秽臭熏天,双方军马动弹不得,场中便空出一大块地方。 伍定远双足往前一跨,提声喝道:“秦将军,在下西凉伍定远,特此求见!”这回他无意长啸挫敌,但随意开口说话,便似狮吼发出,只惊得两方兵卒神色大变,哀号声中,一齐掩上了耳孔。 伍定远龙吟发过,阵后便出虎啸之声。只听一个低沉声音道:“士别日,刮目相看,伍制使果然是硬功夫。”这声音低沉缓慢,不似过去的飞扬跳脱,但口音却是秦仲海无疑。 伍定远听不出他的喜怒,又不见他现身出来,提声便道:“念在侯爷的份上,可否请秦将军出阵,在下有几句话说!”伍定远以柳昂天之名邀约,照理秦仲海自须领情,只是他此刻已是反逆,岂能事事受制于人?平淡便道:“伍制使,你是朝廷命官,某为当朝反贼,咱若与你相见,难免惹人物议。还是请你回去吧。” 朝廷奸臣不分青红皂白,一意只想剿灭怒苍,自己若是调解不成,恐怕山脚下必成一片尸山,到时天绝僧与杨肃观用心再高,也不免付诸东海。伍定远自知无力多做劝说,当下走向阵后,对着一人轻声低语。那人听了吩咐,更不打话,自管翻上马背,孤身出阵。 ※※※ 局面剑拔弩张,随时都会开战,此人视敌我万军如无物,单骑来到阵中。怒苍诸人见这人独个儿行来,连刀剑也没携带,不禁微感奇怪,都不知他是什么来头。 那人单骑行来,如入无人之境,左右兵卒上前拦住,正要喝问身分,那人马上一个欠身,拱手道:“烦请通报秦将军一声,便说山东卢云求见。” 来人正是当今状元郎,长洲知州卢云。 陡听卢云声音,不待来人传报,阵后已然传来一个笑声,喝道:“军听命,全数让开!”阵式转动,众将勒马向旁一分,一骑飞驰而出,马上乘客哈哈大笑,提声叫道:“他***卢兄弟,老来啦!” 那年秦仲海沦入牢狱,若非卢云不计生死利害,舍命相救,秦仲海早成黄泉上的不平客,如何能在此威风凛凛,引领万军?但若无秦仲海甘冒大不讳,替卢云平反罪名,如今的卢云恐怕还是流落江湖的面贩,又何能成为新科状元,尚且入幕参军,为朝廷所用? 两人俱是血性人,念及彼此的恩义,此际纵然千夫所指,也要见上一面。 ※※※ 狂笑声中,一骑飞奔而出,远远望去,来人不怒自威,正是秦仲海亲来相迎。卢云大叫一声,霎时滚落马背,秦仲海也翻下马来,两人相互靠近,各自伸手出去,紧紧相握。 怀庆客店里那双紧握的手掌,如今终于再次交会。当时秦仲海落难蒙尘,沦为客店里洗菜的帮伙,卢云不过轻捏好友的手掌,便把秦仲海握得淤血肿胀,如今秦仲海生龙活虎,手劲更是雄强无比,随手捏来,便把他握得隐隐生疼。卢云眼光向地,赫然见到了秦仲海的铁脚,他啊了一声,弯身去瞧,只见那铁脚打造得十分精细,好似真的一般。回思秦仲海离开京城的狼狈,霎时眼眶一红,大声道:“天可怜见!你真的好了!”两人再次相见,第一句话既非场面问候,更非什么江湖打杀俗事,却是一句知心言语。秦仲海往卢云胸口打了一拳,笑骂道:“废话!老病要没好,还能在这晃荡么?” 两人哈哈大笑,登时搂抱在一块儿。当年京城中最让秦仲海割舍不下的,便是柳昂天与卢云二人。一人待他如,一人目他为兄,此刻自己虽已反叛,但卢云仍不舍旧情,秦仲海看在眼里,心中之喜乐兴奋,实非外人所能想象于万一。 京城互为知己,西域袍泽情深,今朝纵使天地逆转,谁又忘了昔年真情? ※※※ 卢云抬头眺望怒苍万军,只见兵强马壮,军勇将足,军容之强之盛,远在当年西域出征之上。卢云面露感叹,道:“每天带着这许多弟兄,很不容易吧。”这人无愧是知己,一语便道破自己的心事。秦仲海微微一笑,握住了卢云的手,道:“不管怎么打、怎么杀,咱们都还是弟兄。” 二人相互打量,卢云仰起头来,凝视着眼前的好友。几个月不见,秦仲海虽然气色红润,面颊却消瘦许多,原本就是高鼻鹰目的长相,现下更显得轮廓深刻了。看他嘴上虽然挂着笑,其实目光中隐藏一股沉郁神气,远不同往日落拓豪放的神态。卢云低声道:“仲海,有什么不快活的么?” 秦仲海听了这话,眼眶忽地一红,前几日言二娘终于寻到丈夫,身不由己中,也只能挥别这段情愫。人生打击如此沉重,但寨里全是弟兄,自也不好乱说,纵然簧夜悲苦,也只能闷在心里,无人可诉衷肠。此刻陡听故人问候,满腔心事全数涌出,一时泪水几要落下。 卢云见秦仲海几要垂泪,一时大惊失色,慌忙道:“仲海怎么了,有什么伤心事么?” 秦仲海性沉,向来少露真心情,心里便再悲苦十倍,也不会当众说出心事。他咳了一声,把凄苦神态收拾了,搂住卢云的肩头,挤出了笑容,反问道:“别问我的俗事了。倒是你与顾家小姐如何了?打算何时成亲啊?” 卢云听了这话,登时面泛微笑,颔道:“托你的福。那时咱们在怀庆店里碰面,我便与顾小姐定亲了。若无别的事阻扰,当在今年中秋完婚。” 秦仲海哈哈大笑,道:“当然是托我的福了!不然还是托姓杨那小的福么?”他凑过脸去,淫笑道:“你***,要不是那日老心肠好,硬把你塞到美女床下,你这,那日你熬了一整晚,究竟掏了几碗生米,煮了几碗熟饭啊?” 卢云听了“几碗熟饭”这等怪话,不由得一愣,旋即想起“生米煮成熟饭”那句典故,一时满脸通红,戟指骂道:“什么米啊饭的!你可别满口胡诌!” 秦仲海这人粗鲁异常,当日谪仙楼下见卢云与佳人擦肩而过,也是福至心灵,便将这古板书生劈晕了,跟着往小姐床下塞去,想来夜深人静,美女酣睡之际,这小见了红肚兜,必如饿狼般飞扑上床,等狼爪吃干抹尽之后,再来个嘿嘿两声淫笑,顾小姐哭诉无门,一切自也水到渠成了。 秦仲海自行想象当夜场面,越想越是得意,忍不住哈哈大笑,他伸出拳头,狠狠往卢云肩上敲了一记,笑骂道:“你小好艳福!这回娶了美娇娘,老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到时成亲之日,可别忘了给我一张帖!” 卢云听了这话,登时报以苦笑,他俩人一个是朝廷命官,一个是山寨匪寇,秦仲海说来喝杯喜酒,不过是玩笑话而已。 ※※※ 两人阵前靠近说话,直视万军如无物。两边数万双眼睛目不转瞬,宋公迈也好、石刚也罢,都在猜想他俩的对答,众人或忌惮,或猜疑,无一不是心机大现。唯独言二娘一人凤眼含泪,两手紧紧揪着,只在凝视秦仲海与好友说话的身影。 自出征以来,言二娘虽然不离丈夫身边,但眼角却始终不离秦仲海周遭半尺。此刻见他与故人相会,心中不禁替他暗暗欢喜。过去每见秦仲海与朝廷故友相遇,她心中便生不安,但现下不知怎地,心头竟然替他高兴起来。 言二娘虽不曾细细思,其实心里也隐隐知晓,秦仲海没了自己,日定不能快活,山寨弟兄虽多,但毕竟相处时日短,讲起同甘共苦、生死与共的交情,还是不能与这帮朝廷挚友相比。 言二娘心中默默祝祷,但盼秦仲海今生都能平安喜乐,无论这人是自己的老大还是丈夫,她这辈都要从旁照料,永不相负。 ※※※ 二人说话中,背后马蹄声响,听得一个嗓音响音,沉声道:“秦将军,别来无恙?”这人说话带着西凉土音,秦仲海不必回头,也知是伍定远来了。适才伍定远作啸相邀,秦仲海却相应不理,直至卢云出面相邀,这名当朝廷反逆方才出阵相会。只是伍定远身受柳昂天、杨肃观重托,无论秦仲海是否防备于他,都要过来说上几句话。 眼看伍定远翻身下马,径朝自己走来,秦仲海与伍定远虽非过命知交,但彼此也算旧友同侪,说来是有些交情的。人家既然过来了,却也不好冷落。当下迎了上去,口中笑道:“伍制使气色不坏啊?看你老兄好高的武功,方才啸声当真厉害,可把老秦比下去了。” 适才二人以啸声交手,可说不分轩轾,秦仲海说得自是客套话,伍定远摇头便道:“将军武功大进,言语又何必谦?” 伍定远性不同于卢云,行事向来稳重自持,大关头尤其把持得定。此刻众目睽睽,万军当前,若非要务在身,绝不会过来招惹麻烦。秦仲海熟知伍定远的性,性自行破题:“定远急着见我,可是来当杨郎中的说客?”此言一出,伍定远登时咳了一声,朝卢云望了一眼,两人不约而同,都是点了点头。 伍定远叹道:“秦将军,大家都是好朋友,彼此相让一步,何必见生死呢?” 秦仲海却不回话,他嘿嘿干笑,朝卢云撇了一眼,跟着向天上烈日指了指,道:“卢兄弟啊,要是连你也来对付老,哪怕这日头再晒,老全身可也凉得紧了。” 卢云忙道:“仲海别多心,据杨郎中言道,他们并非有意对付贵山英雄,只是想让大家促膝长谈,以免生灵涂炭。希望你信得过他,能与几位头领上山相会。”秦仲海打着哈哈,笑道:“卢兄弟,少林寺几千个和尚,咱这些兵马开不上去,你要我深入虎穴么?” 卢云行上前去,握住秦仲海的大手,轻声道:“仲海别这样想。不管你心里多恨朝廷,念在咱们好朋友的面上,总算试试这步,好么?”伍定远也帮着相劝:“正是如此。秦将军,大家都是好朋友,能少凶杀,便少凶杀,万莫让奸臣得利了。” 秦仲海听了这话,忍不住便是一顿笑骂,讪讪地道:“好你们两个死家伙,做人还真偏心啊!杨肃观是给你们什么好处了?以前京城喝酒**,又没让你们少摸了大腿,尽帮着姓杨的来对付我,可真没味了。” 秦仲海这话虽是说笑,却也不失为一针见血。昔年柳门四少性情各异,卢云聪明绝顶,伍定远神功盖世,但他俩一个性情中人,一个忠义之士,均非心狠手辣之辈,自不会下手来害自己。唯独杨肃观心机深、手段强,再加见机明快,能屈能伸,下手杀人之际,从不心慈手软。眼前秦仲海要与朝廷交手,杨肃观便成了头号劲敌。厉害之处,绝不在江充之下。 ※※※ 阵后青衣秀士始终在留意人的谈话,一听卢云与伍定远话头转到朝廷的事,便知该要入场替秦仲海缓颊,以免主将独受人情之苦。他步行入场,稽为礼,道:“卢知州,伍制使,许久不见了,二位英雄少年,英俊如故。” 卢云见了这位掌门到来,立时醒起往事,忙躬身道:“晚辈拜见青衣掌门。” 青衣秀士见他还用着往日的称谓,便自抱拳一笑,摇头道:“卢知州,在下现是怒苍山的右军师,为了九华山的名声,知州万不可再称我为掌门。”卢云听了这话,忍不住叹了口气,纳头便道:“唐先生。” 青衣秀士不去理他,自行走到伍定远面前,向他微笑示意。伍定远见了青衣秀士过来,一股亲切油然而生,若从艳婷身上算起,这青衣秀士便如岳丈一般,伍定远虽是世故老沉,此时仍是大见激动,立时下拜道:“定远见过掌门人。” 青菜萝卜,各有所好,秦仲海对伍定远不假辞色,这厢青衣秀士则对伍定远情有独钟。他满面微笑,上前将他扶了起来,温言道:“伍制使,你找到艳婷了?” 伍定远吃了一惊,抬起头来,颤声道:“您……您怎么知道?” 青衣秀士料事如神,见了他的神态,自是含笑不语。他深知伍定远钟爱自己徒儿,倘若他现下还在奔波找人,此刻见了自己,必显彷急之色,但看他望向自己的目光中亲近多于惶恐,想来**不离十,定已找到了人。当下出言试探,果让伍定远大为叹服。 青衣秀士问道:“你把她安顿在京城?”伍定远听出他的托付之意,忍不住叹了口气,低声道:“掌门,您老人家不回九华山了?” 青衣秀士摇头道:“敌我分明,我若回去了,反而害得本山从此湮灭。今后九华能否重振,全看艳婷这孩的作为了。”说着向伍定远望了一眼,目光颇见深意。 ※※※ 此时伍定远乍然见得故人,那厢卢云游历天下,难道没有旧识?众人说话间,陡听马蹄声响,阵中一人驾马过来,听他吟道:“饮食欠泉,白水岂能日?” 卢云正与秦仲海谈说,听得这两句话,心中登时剧震,他转过头去,只见一名高大男坐在马上,看他气雍容,手上带着汉玉指环,不是那陆爷是谁?陆孤瞻望着卢云,颔笑了笑:“怎么了?几年不见,便答不出下联了?”卢云更不打话,霎时拜倒在地,大声叫道:“陆爷!” “饮食欠泉,白水岂能日?磨石麻粉,分米庶可充饥。” 便是这幅对联,为卢云开启了人生新,让他与兵部尚书结下不解之缘,也将他由穷苦书生一带入了江湖,这位“江东帆影”,说来正是卢云生平第一位贵人。 陆孤瞻翻身下马,将卢云扶了起来,笑道:“起来吧。你身为朝廷命官,怎能跪拜盗匪?别让陆爷替你惹上麻烦了。”卢云回思前程往事,心中大为感慨,当年江南饱受苦难,靠着陆爷一语点醒梦中人,终传自己一身武功,后来京城流浪、西域血战,不知多少次靠无双连拳救命,他心中感伤,竟是良久不能言语。 秦仲海笑道:“你***,你怎么会识得陆爷?” 卢云叹了口气,摆了个“无双连拳”的架式,道:“若无陆爷提点,我至今还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此番授艺恩情,小终身受用不尽。” 话声未毕,忽然后头窜上一条怪汉,笑道:“***为天地立心,小!还认不认得你老啊?”卢云吓了一跳,赶忙回头去看,正是常雪恨来了,看他身边跟着一名年轻男,却是解滔。这两人也与卢云相识,常雪恨更是山东省城的牢友,此时见陆孤瞻出阵相会,自也忙着过来会面。常雪恨笑道:“状元郎!你可得意啦,找到颜如玉没有啊?” 解滔见卢云颇感诧异,拱手便道:“卢兄,那年你高中一甲状元,陆爷听说了,高兴得什么也似,大伙儿还在山寨里替你庆贺呢。” 当年卢云落魄不得志,苦郁中饱受富贵人家辱打,陆孤瞻得知此事,便过来探望于他。一来也是有缘,二来也是惊艳于这位潦倒书生的才,便曾点拨过卢云武艺,算是卢云半个师父。卢云没想到这位陆爷始终挂念自己,不曾相忘。念及高义,心中大见激荡。 陆孤瞻摸了摸他的脑袋,微笑道:“人生不相见,难得今番豪兴,有缘再见,便是战场上,你我也须喝上一杯。”秦仲海与常雪恨两人皆是酒鬼,一听要喝酒,登时欢喜起来。秦仲海笑道:“正该如此!来人,送上酒碗!” 众兵卒端出酒坛海碗,斟得满了,一一送到众人面前。秦仲海当先取过,仰天大笑道:“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诸位朋友,死也好,活也罢,咱们这就干啦!”说着大口饮尽,神态甚豪。常雪恨颇见惊讶,道:“你可长进了,居然能念诗?” 秦仲海端过酒碗,朝他手里一送,笑道:“借问酒家何处去,牧童指杏花村,常兄弟要**么?”这模样放浪不羁,玩世不恭,彷佛便是京城的秦仲海,众人看入眼里,忍不住笑了起来。 陆孤瞻替卢云亲斟两碗,含笑持酒道:“卢兄弟,今日纵使敌我分明,但你我俱为豪侠磊落之人,绝不忌惮世间的闲言闲语。难得良晤,我俩喝上一碗。”卢云接过酒碗,心中更见伤感,寻思道:“当年陆爷不辞辛劳,簧夜前来传功,说来我欠他的实也多了。可朝廷要与他们交战,倘若他们有何闪施?却要我如何是好?” 想到此处,喉头竟似哽了,那碗酒居然难以吞落。 陆孤瞻见卢云容情愁闷,当即安慰道:“我们这帮强盗土匪,自有生活之道,你回去后多多照顾自个儿是真,懂了么?”卢云既未点头,也未摇,径自举起酒碗,随口喝干了。陆孤瞻拍了拍他的肩头,以做安慰,跟着仰起头来,也是一饮而尽。 ※※※ 伍定远把众人的情状看在眼里,心中却感烦忧。此刻故友把酒言欢,诸人旧情拳拳,都非绝情之人,说来乱世能有这份真情,着实不易了。只是卢云当众与反逆饮酒,分毫不知避嫌,日后要给人参上一本,却要如何自处? 伍定远正自思,忽听豪迈之的一声大笑,一名身负铁剑的高大老者跨了过来,他取起一碗酒水,向伍定远道:“好老弟,难得大家见面,怎地愁眉苦脸的啊?”伍定远不必抬头,也知眼前这人必是李铁衫。昔年他流亡天涯,便曾受过人家的救命恩情,他叹了口气,躬身道:“李庄主。”言语之中,愁苦多于欢喜,直似怅然若失。 李铁衫拍了拍他的肩头,笑道:“咱俩喝酒吧,趁着你还用两只脚走,等四只脚爬的时候,再要见你就难啦。”言中隐隐有讥讽的意思。伍定远神色尴尬,不知该怎么回答,正烦闷间,忽听后头脚步又起,这人来得好快,轻响传过,便已来到背后尺,伍定远忙回过身去,眼前那人满面风霜,慷慨磊落中见男本色,正是“蛇鹤双行”郝震湘。 伍定远咳了一声,道:“郝教头。”郝震湘见他满面苦闷,微一拱手,淡淡地道:“昔年你为柳昂天办事,我为锦衣卫效命,今日阁下为朝廷先锋,在下却变为怒苍勇将。不管走到哪儿,咱俩就是不对盘。”他自嘲似地一笑,送上了酒水,道:“咱俩没缘不打紧,做人只要快活便成。来,姓郝的敬你一碗。” 伍定远别过头去,嘴角挤出了苦笑,秦仲海是自己的旧友,青衣秀士是心上人的恩师,那李铁衫更是自个儿的恩人。便连眼前的郝震湘也算与自己相熟,这仗却要如何打下去? 他叹了口气,眼看李铁衫、郝震湘各自饮酒,便也回敬了两碗。他见秦仲海兀自与卢云说话,便持着两碗酒水,自行走到面前,道:“秦将军,咱们俩还没喝过,这碗酒便算敬你的吧。”秦仲海接过了酒,他见伍定远神色郁郁,微笑便道:“定远不忙喝,方才咱们正经生意谈了一半,你现下还有什么话,尽管说。故人一场,力之所及,定让你回去交差。” 伍定远自知口才不佳,秦仲海又是十分厉害的人,便往卢云看了一眼。卢云抢上道:“杨郎中修书过来,说念在旧情,要将军赶紧上山……” 这事方才便提过了,秦仲海佯打个哈欠,伸手轻挥,制住卢云的说话。他手指远处朝廷大军,道:“卢兄弟、伍制使,这儿万个弟兄,性命全担在秦某人肩上,你两位要我上山不难,甚且要我退军也不难。只是我得问上一事,你们两位……”他转头凝望伍卢二人,语气变得冰冷之至:“可敢担保我山弟兄的性命安危?” 少林寺卧虎藏龙,十八年前天绝曾率军围杀山寨弟兄,更逼得秦霸先自尽神鬼亭,此次邀请怒苍山豪杰来此,绝非喝茶赏景这般简单,今日一个不慎,说不定会血流成河,举山都要覆灭此地。若是别的事儿也就罢了,此事如此重大,自不能单凭交情说了便算,也是为此,秦仲海便有此一问。 卢云本是秦仲海的参谋,如今却替朝廷运筹幄,当此难堪,忍不住别开头去,竟感难以作答。伍定远长叹一声,坦然道:“仲海,要说什么担保,那都是骗你的。”他低下头去,道:“只是仲海……人生短短几十年,何必非要走到那一步不可?杨郎中怎么思想,我是不知情,至少……至少侯爷不愿和你开杀……” 秦仲海听他提起柳昂天,双眉登时一轩,凛然道:“侯爷怎么说?”伍定远程起酒碗,眯起双眼,叹道:“我临行前与他会面,他曾亲口吩咐,说想与你一同退隐。”说着说,自行饮下大碗苦酒,跟着碗口向地,示意秦仲海来饮。 秦仲海嘿嘿干笑,道:“侯爷要我退隐?”伍定远不置可否,只是微微苦笑。 风声潇潇,远处山岭绵延平野,几达里许。秦仲海手持酒碗,凝目望着远处的雄山,想起家仇国恨,受难离京的往事,一时心火焚烧,举起手来,便将酒水倾覆在地。 卢云大吃一惊,伍定远目中也闪过一丝惊诧,青衣秀士有意缓颊,便伸手出去,朝远处指了指,伍定远撇向己方阵地,霎时心下一醒,只见安道京已在指指点点,料以此人奸滑狡诈,必会把今日之事传扬出去,加油添醋之下,恐怕自己和卢云都要糟糕。 伍定远叹道:“秦将军,你究竟愿否上山?” 秦仲海哈哈大笑,朗声道:“此事不必问我!”伍定远吃了一惊,尚未说话,秦仲海已回马过去,提臂高呼:“诸位弟兄,咱们此来少林,所为何来?”怒苍英雄听了问话,齐声吼道:“我等此行,只为解救潜龙军师回山!” 秦仲海抽出钢刀,奋然道:“正是如此!咱们一会儿开上少室,诸君可曾惧怕!” 万大军闻得此言,无不提刀暴吼,喝道:“不怕!不怕!” 今番上山,一为解救潜龙,二为扬威天下,少林威名再盛,怒苍英雄也无示弱之理,念及“潜龙”与本山的渊源,便有千难万难,也不能掉头回去。秦仲海振臂高呼,万军马放声狂啸,人嘶马鸣中,古力罕等人更击鼓助阵,只惊得朝廷中人面色如土,伍卢二人低头无语。 秦仲海提声喝道:“灵音大师!” 灵音早在留意场内局势,一听召唤,便与师弟奔出人群,拱手道:“将军有何指教?” 秦仲海并不下马,冷冷地道:“大师若要怒苍弟兄上山,须得答应我一事。”灵音此行一心一意,只求自己能将怒苍群雄引领上山,若得化解双方恩怨,便要他当场身死,也是死而无憾。他面露乞求之色,低声道:“只要能让将军上山听讲佛法,便要老衲当场自杀,抑或自断一臂,我也别无怨言。” 当年灵音几番劝说,让项天寿以身相代,救下天权堂无数弟兄的性命,之后又不计身家安危,与李铁衫共抗昆仑,无论谁当权掌政,灵音始终不改仁侠初衷,一心维护心中正道,在这惊惶乱世之中,这等英雄之色尤让人感佩。怒苍群雄听了这话,无论是否与他相熟,心下都是大为感动。 秦仲海微微一笑,道:“要是朝廷中人都像大师这般慈悲,世间不知要省去多少无谓凶杀。”灵音面露悲悯之色,叹道:“将军别这样说话,您要是能第一个慈悲,老衲不甚之喜。” 秦仲海面上闪过一阵火色,他冷笑一声,霎时提鞭向前,指向朝廷军马,冷冷地道:“命他们退出十里。”灵音愣住了,茫然道:“什么?” 秦仲海沉声道:“大师,我山脑贸然上山,贵寺千名和尚杀来,我等必死无疑。实在话一句,姓秦的已将性命已交在天绝僧手里,秦某死不足惜,只是我这里许多弟兄的身家却要作何着落?贵山将心比心,也得将阖山僧侣的性命做个质押。” 灵音脑中嗡地一声,这才明了秦仲海的用意。卢云与伍定远对望一眼,两人都是叹了口气。 秦仲海果真是枭雄之性,当年替朝廷护驾和番,不曾有寸土之失,今朝为反逆效命,更见虎狼之色。他要朝廷大军退开十里,等同是要少林暴露于怒苍战火的包围之下,此番用意不难明白,倘若少林设下阴谋陷害,甚或不守江湖规矩,来个以多欺少,谋害了上山脑,怒苍军马便会挥军上山,以万雄师击杀千名僧侣,料来满山和尚武功再高,也要被他们屠戮得一干二净。 众人正自犹疑,只听灵音咬牙道:“灵真师弟,持杨师弟令牌,命朝廷军马后撤十里。” 灵真虽然鲁钝,却也不是傻,他见了怒苍兵马的雄壮军容,心中早已忌惮,此时听了师兄的吩咐,自是大吃一惊,慌道:“师兄,这怎么使得?” 灵音低声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为了天下苍生,我们便算死在人家手里,也是值得。”灵真原本等着叫嚣,陡听佛谒,心中也生感应,他茫然望着山顶,怔怔叹了口气,口中却也没有反驳。 ※※※ 过不多时,灵真拿着印信回去,自将秦仲海的请求说了。宋公迈等人听后,自感目瞪口呆。钟思熟知兵法,深知敌人居心叵测,自是力陈其非。只是灵真执意甚坚,屡劝不听,宋公迈叹道:“贵宝刹无愧佛名,诸高仁民爱物,实在让人佩服。” 高天威专打落水狗,登时笑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阿弥陀佛,诸位高僧一会儿如要逃命,可别找不到密道才好。”灵真脸上闪过怒火,冷冷地道:“高爵爷不必幸灾乐祸,我灵音师兄方才也曾邀你上山观礼,你现下可别想赖帐()。” 高天威面色微微一变,适才灵音出言相邀,众人不疑有他,立时便开口答允了,哪知现下情势陡变,却是要自己往火坑里跳。他想开口狡赖,却见身边并无一人反悔,连那安道京胆小如鼠,此刻也面色如常,想来是受了江充之托,自要去打探军情所致。 高天威故做镇定,当下咳了一声,冷冷地道:“上去便上去,反正你们有潜龙当人质,这帮反贼总算有些顾忌。” ※※※ 灵真说了一阵,果见朝廷人马向后撤退,双方人马既做约定,怒苍山这方人马便要出阵。决战在即,怒苍诸大脑无不大为振奋。陆孤瞻当年随秦霸先激战神鬼亭外,忍辱负重二十载,终于有扬眉吐气的良机。那韩毅受了二十年浑浑噩噩之苦,更有意大肆复仇。众人摩拳擦掌,都在等着上山。 一片轰然中,“煞金”第一个下马,听他朗声笑道:“嵩山天绝与我山本为旧识,我山潜龙军师更受人家款待多年,这许多新旧恩情累累相加,我等好容易复寨了,岂能不上山聆益?”李铁衫也在大声呼应,喝道:“正是!我山弟兄义气为先,生死为后,少林虽然高手如云,但咱们弟兄兵勇马壮,岂同易与?今日他们不交出朱军师,咱们一把火烧光少林寺!” 秦仲海更不打话,朗声便道:“卢知州、伍制使!请你二位回去转告少林高僧,怒苍英雄即刻拜山!”只见秦仲海为行出,右凤军师尾随在后,石陆韩李四虎各自下马,其余郝震湘、解滔、常雪恨、言二娘、陶清等小将也自出阵,全军总计一十一名好汉出列,均由灵音带领上山()。 此行脑尽出,堂主以上仅留项天寿、止观坐镇,另遣哈不二、欧阳勇、番军五将等七人一同协防。看项天寿武功高强,止观见识机敏,少林寺若有阴谋变故,必能一举出兵上山,以谋反制之道。 朝廷这厢人马也有八人受邀观战,宋公迈、高天威、赵任勇各为抚远四家脑,伍定远、卢云、左从义、石凭、安道京各为江柳两系要角,便由灵真带领,鱼贯上山。 两边大军主脑尽出,各余数将镇守,朝廷这? ??虽已退开十里,此刻仍不敢掉以轻心,便由钟思领军,自行挖掘壕沟,立栅安营,就怕对方趁势偷袭。 ※※※ 秦仲海已要出阵,卢云、伍定远等人便自告辞离开。 卢云正要上马,忽地想起一事,霎时伸手入怀,取了封书信出来,递给秦仲海。秦仲海微微一愣,道:“这是什么东西?”卢云低声道:“这是长洲一位老爷托给我的书信,说他有个儿在怒苍山,要我转呈过来。还请将军帮忙。” 秦仲海接过那信封,眼看上头并无署名,便随手拆了开来,只见信中有信,那信封上却写了“欧阳勇”字。秦卢二人见了,忍不住一同惊呼,方知欧阳勇与江南铸造一家有旧。 卢云叹了口气,道:“即使战乱相隔,万夫指骂,也隔不断一家人的亲情眷恋。” 二人默默相望,各怀心事,秦仲海忽问道:“卢兄弟,我冒昧问你一句,此战你盼谁赢?” 卢云低声道:“此战没有胜负,无论结果是何,柳门都是输家无疑()。”他拍了拍秦仲海的臂膀,道:“仲海,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盼你动手杀人之际,能深思再。”他不再劝说,轻提疆绳,便自回阵。 阳光普照,秦仲海却是满心萧,他回头望着背后两面飘扬大招,“怒苍山兴兵雪恨、秦仲海为父报仇”,那一十四个大字如斯血红,阳光下望去更显夺目。 漫山军马白衣白甲,阖山高手尽皆云集,当时自己以必死决志,孤身攀上朱母朗玛,临死前便曾见到这幅壮阔景象。只是无论自己怎么想象,都料不到现下会是这幅心境。 秦仲海心中感慨万千,他拿着信封,回头便要去找欧阳勇,才一行步,便见铁牛儿挤在小兔与陶清之间,人如同以往模样,自站言二娘背后。 此时言二娘正与陶清说话,侧脸望去,更增丽色。秦仲海凝望良久,忽尔微微一笑,他唤来止观,吩咐道:“一会儿转给欧阳兄弟,这是他家里人写来的信。” 止观颇见诧异,正要问话,秦仲海已提疆出阵,自去得远了. 正文 第六章 上少林 若问谁为镇国之神,护卫万民,千年不改其志,天下虽大,唯少林是。 渡己渡人,造化万物,少林僧武不只为了强身,更不只为了忠君报国,他们了一身本领,只为履行心中的慈悲之念,以一己肉身对抗世间强权,这是何等的大功德? 自梁朝达摩祖师开派至今,少林立寺已达千年,除达摩留下的基本功外,寺僧温故知新,另辟蹊径,创出一套又一套的绝,这些武术博大精深,一言以敝之,便是名闻遐迩的七十二绝技。除此之外,尚有无数奇功密法流传于世,其中最为著名的,便是少林五大禁传绝,如今在天绝的启发下,终于一一现世。 少林怒苍,俱为当世枭雄,如今终于要正面对撞,天下武林人物虽不曾尽来,此刻却用尽法,只想早点得知谁胜谁负,看来今日大战结果分晓,必将轰传天下。 ※※※ 却说怒苍群豪跟在灵音身后,一缓缓上山,方才行入山脚,便见眼前好一条阶梯绵延上山,一通天,直似无止无尽。那日光辉映山道,更辉映得巍峨壮阔。众人才入少林,便得见如此奇观,无不啧啧称奇。 秦仲海是第一回来到嵩山,见得这山道的气势,颔便道:“常听杨郎中自夸他少林如何神气,今日一见,倒也让人惊叹。想来少林僧众非但武功了得,连挖都挺厉害。” 青衣秀士微微一笑,道:“秦将军误解了。这山道不是少林僧所为,而是唐宗李世民替他们建的,至今已有五余年历史。”众人纷纷惊呼,忙朝脚下阶梯看去,只见石阶青苔密布,大有古意,看来真达数年之久。 青衣秀士又道:“当年李世民逐鹿中原,少林便遣一十名高手下山相助,号称十棍僧。后来李世民登基为帝,便曾临幸嵩山礼佛,以表对少林的敬意。这山道如此宏伟,正是为封禅而建。从此千年以降,少林与朝廷的渊源日深,每逢皇帝封禅嵩山,总不忘对少林封诰赠赏,少林的庙宇建筑自也日渐宏伟。难让其它佛寺望其项背了。” 众人听了纷纷点头,也难怪每回天下一乱,天绝僧便要出手干预,原来这帮和尚与朝廷的关系渊远流长,还可上溯到数年前,此处倒真让人意想不到了。 众人走着走,解滔忽地想起一事,问道:“当年玄武门政变,李世民下手杀害亲兄弟,这十棍僧也曾一同出手么?”少林僧本听青衣秀士讲说十棍僧的往事,心下都觉与有荣焉,哪知听着听,解滔却忽尔提起这桩失德旧闻,诸僧听在耳里,心中都甚不悦。 常雪恨读书不多,忍不住惊道:“李世民不是好皇帝么??他为何要杀死亲兄弟?” 陆孤瞻道:“当年诸相争皇位,东宫李建成便与齐王李元吉联手,合力挟制李世民,李世民深怕他们先发制人,便在玄武门政变,一举将两位兄弟杀死,随后兵临皇城,逼迫老父下达“诸军并听秦王处分”之令,这才得以顺利登基。”常雪恨摇头道:“***!连亲兄弟也杀,干这皇帝也没啥滋味了。我还当这姓李的是好人呢,他***狗屁不如!﹂ 忽听秦仲海淡淡地:“常兄弟错了,正是为了当皇帝,这才要杀人。为保自己的权位,有时连兄弟的性命也不能顾了。”常雪恨听他口气平淡,好似此事理所当然,忍不住惊道:“老大,你……你不会想干皇帝吧?”此言一出,满场众人都是为之悚然,非只少林和尚面色惊恐,纷纷偷眼向后,便连青衣秀士、石刚、陆孤瞻、韩毅、李铁衫等老将都留上了神。 常雪恨问得冒失,但也不失为一针见血。此番起兵造反,只要能顺利击溃朝廷军马,说来与称帝也不过一步之隔。众人屏气凝神,都要听秦仲海怎么说。 众人屏气凝神,不敢多言,一片寂静中,秦仲海抬头望山顶殿宇,脸上神情为沉重。诸人看在言里,心中自感担忧,一时无人作声。 言二娘见秦仲海面色抑郁,始终一言不发,好似心事为沉重,她心念一动,便想过去安慰。只是脚步一动,立时醒起丈夫便在身旁,便硬生生忍住了。陶清见了大姊的模样,忍不住咳了一声,他怕小吕布察觉异状,当下隔在两人中间,以免生出什么尴尬。 众人各怀心事,不知高低,又过半晌,听得秦仲海笑了笑,道:“皇帝,皇帝,头顶珠帘,手掌天地,家住琼楼玉宇。天下男人由你割,有鸟变没鸟,千万美女一句话,个个上床吻……嘿嘿,这种人…这种人…”常雪恨忙道:“这种人怎么了?” 秦仲海哈哈大笑,道:“这种人连狗杂碎也不如!便江充都没那么坏!却要老怎么干得?”霎时咳出一口浓痰,便往山道喷去,眼中满是凶杀之气。 什么清君侧、什么灭群小,那都是骗人的幌而已。保皇反帝?去死吧!管你替天行道,管你杀人放火,全给我滚! 今日战场上挥别的弟兄,昔日生死相知的爱恋,只要能共聚一堂,那便是快活人生。 ※※※ 少林僧众听了回答,都是松了口气,怒苍众将却各有所思,解滔见气氛凝重异常,赶忙咳了一声,问道:“陆爷,咱们现下要见的这位潜龙军师,究竟是何来历,属下在江湖行走,怎地从未听过这人的传说?”解滔掉转话头,自在移转众人的注意,果然众人大感兴趣,常雪恨第一个竖起耳朵,笑道:“是啊,到底这老小是胖是瘦,是男是女,大伙儿都没提过。陆爷您可说说吧。” 陆孤瞻向青衣秀士望了一眼,道:“唐兄与朱军师并称龙凤,还是您说。”青衣秀士面无喜怒,淡淡地道:“石将军跟随霸先公多年,最是清楚朱军师的身分事迹,还是他说吧。” 众人一个推一个,轮到了石刚说话,他却沉默不语,好似有什么为难,这下不只解滔、常雪恨心中奇怪,便连秦仲海也有些纳闷,他凝视着石刚,低声道:“石将军可有难言之隐?” 石刚笑了笑,道:“都是自己兄弟,哪有难言之隐。潜龙军师有个自封的爵号,叫做“靖江王阳”。这便是他的身世由来。”常雪恨奇道:“靖江王阳?这是什么鬼东西?他不是姓朱么?怎么又改姓王了?” 石刚看了他一眼,微笑道:“傻小,咱们朱军师之所以上山造反,便是为了这个自封的爵号,少林寺这些年来只敢关他,分毫不敢动他,也正是因为这个“靖江王阳”。”众人闻言,尽皆不解,纷纷要问,青衣秀士咳了一声,向前头少林僧众看了一眼,低声便道:“此处并非说话之地。等咱们把人带出来,慢慢再说不迟。” 常雪恨本待追问,此刻兴头被人打断,不由得心下不悦,霎时跑到少林僧背后,提声暴吼:“前头***贼秃!爷爷们说话说得高兴,你们偷听什么?出家人专长兔耳朵,成何体统?”众僧听他出言无礼,一个个回头怒目而视,常雪恨狞笑两声,勾了勾得不对么?快快过来杀上一场啊!” 他满口挑衅言语,都在激少林僧众动手,群僧发作不是,不发作也不是,只有掩耳疾走,以免活生生地气死。 常雪恨在山道间蹦跳吵闹,拿着石四下乱扔乱砸,有如疯狗发威。忽听一人道:“阿弥陀佛,施主有缘前来少林,不知礼佛敬拜,却存狂妄之意,罪甚,罪甚。” 只见道上一座凉亭,数十名僧人列队亭前,状似看守山门。右一僧面目阴沉,隐隐带着青气,年莫四十来岁,看来适才说话的便是他了。灵音驻足停步,伸手摆向山门旁的两名僧人,引荐道:“这两位是本寺十八罗汉,老衲右手这位是灵难师弟,左手这位是灵空师弟,他二位山门知客,已达数十年之久。” 少林寺除四大金刚外,武功精强的灵字辈高僧尚有数十人,这灵难、灵空便是其中之一,众人见灵难阳穴高高突起,有如藏了两颗核桃,都知此人外门功夫甚为深厚,实非常比。再看那灵空面白若纸,彷佛便是地狱图里的白无常,形貌更见诡异。只是怒苍诸人无一不是当代豪杰,这两人形相纵然特异,却也吓不倒他们,众人便从凉亭前走过,不加理会。灵难、灵空向群豪一一合十,却又双目如炬地盯住各人,似在察看什么。 行到言二娘时,忽见灵难跳了出来,跟着伸手拦住。 言二娘吃了一惊,喝道:“你做什么?”灵难上下打量她几眼,沉声道:“施主可是女?”言二娘颇感纳闷,不知这和尚想作些什么,常雪恨已然转了回来,戟指暴喝道:“混帐东西,你是瞎么?人家身上擦得那么香,还会是***男人吗?” 言二娘虽有些年纪,但她姿容貌美,仍是个如花美人,除非是瞎,否则谁人不识她的身分?看这和尚的模样,纯是要找她麻烦。言二娘沉下气来,合十道:“大师有何指教?” 灵难斜睨着一双冷眼,傲然道:“女施主听了,女不得入少林,须在此处凉亭等候。” 言二娘咦了一声,道:“女不是人么?为何不能入寺?”灵空走了过来,尖声道:“女生来体污,恐玷辱佛寺清静,少林千年遗规,从不接待女客,请女施主见谅。” 言二娘听他二人出言侮弄,一时气往上冲,怒道:“什么女体污?你不是女人生的么?怎么不污了?”灵难冷冷地道:“女施主不必多做辩解,我寺规矩向来如此,还请遵守。” 眼看言二娘又惊又怒,怒苍群雄心中多有不悦,常雪恨第一个发难,他随手从边摘了只野花,便往头上一插,怒喝道:“**的老贼秃!老现下是***女人,你要不要查上一查!”说着跃上凉亭石桌,作势解开裤带,便往灵难面前靠去。 灵音吃了一惊,连忙将常雪恨扶了下来,替他将裤带绑起,圆话道:“几位施主别动气。一万个对不住,自达摩老祖以来,我寺遗规不能接待女客,还乞诸位施主稍加遵守。”说着连连弯腰,目光望向言二娘,只在乞求她下山。 灵音不惜座之尊,卑颜屈膝,只在出言求恳,青衣秀士不愿招惹事端,走到秦仲海身边,低声道:“看来少林寺门规如此,确实更改不得。咱们来山是客,让主人一步。”说着往韩毅看了一眼。韩毅见众人望向自己,点了点头,便往言二娘走去,低声道:“二娘,山下人手不足,只有项堂主、止观大师看管军马,可否劳驾你下山帮忙?”言二娘低下头去,低声道:“连你也要我下去?”韩毅见她面色苦闷,忙探手出来,将她抱入怀里,安慰道:“你只管放心下山吧,咱们此行旗开得胜,一会儿便也下山来了。” 言二娘倚在他怀里,不置可否,目光回斜,便往秦仲海望去,只见他背对自己,只在眺望远方,对自己和小吕布的亲热之态视而不见。言二娘心中一酸,知道秦仲海和自己生份了,她内心难过,泪水几要垂下。小吕布见她眩然欲泣,不由一惊,忙取帕出来,替她擦拭,口中只在低声安慰。 言二娘受了丈夫一顿温柔对待,内心反而更难受,她轻轻推开丈夫,自行跳入场中,叉上了腰,大声喝道:“你们全给我听了!老娘我不下去!”眼看娇妻忽然撒泼,韩毅自是一脸错愕,不知该当如何,正想再劝,却听灵空冷冷地道:“可叹啊,都说怒苍英雄见多识广,本以为是讲理的人,谁知却是如此无礼狂徒。汝等若不想解救潜龙,那便早些下山吧,莫在这里磨耗时光。”言二娘有意大闹一场,当下从怀中取出飞镖,冷笑道:“姑娘明白说吧,咱们又要救人,又要上山,你想怎么样?” 灵空取出月牙铲,森然道:“女施主想上少林闹事,恐怕还差了一点。” 李铁衫是个大马金刀的性,一听灵空说话无礼,便已暴起动手,轰地一声,九尺长的大铁剑横斩而过,直向灵空砍去。灵空当其冲,料知抵挡不住,急忙闪向一旁。铁剑夹着轰然巨响,便朝背后群僧扫落,看凉亭旁只留了几名低辈弟下来,李铁衫这剑势道快绝,必要砍死一两人方能收场。 正危急间,只听当地一声,一人双手高举降魔杵,挡下了李铁衫的铁剑。此人神情悲悯,正是诫律院座,人称“慈悲金刚”的灵音。灵音降魔杵一挺,将李铁衫的铁剑荡开,摇头道:“李庄主,你我曾经同甘共苦,共抗强敌,难道今日非要兵戎相见么?” 当年卓凌昭魔爪伸出,灵音与李铁衫互相扶持,二人同在昆仑地牢囚禁半年,谁也不肯独自逃生,此时两人四目相投,心中都是不忍。李铁衫轻叹一声,径自将铁剑放下,往后退开了一步。 场面僵持,言二娘叉腰傲视,硬是不肯离开,忽见秦仲海缓缓走来,与言二娘对面站立。言二娘心下一喜,只凝目望着秦仲海,一时眼眶竟是红了。二人自话。言二娘心中激动之下,不知有多少话想同他说。 秦仲海睁着一双虎眼,也在凝视佳人,他看了几眼,忽地转过身去,沉声道:“陶兄弟,你陪二娘下山。”陶清闻言,立时答应了。言二娘见秦仲海背对着自己,口中却下了这等号令,她尖叫一声,大声道:“秦仲海!” 秦仲海听了呼唤,只是不应不答。言二娘泪水夺眶而出,哽咽道:“要我来便来,要我走便走,我便算是一匹马,也有些情感,你们这些好汉……”霎时手上钢镖射出,当地一声清响,正正射在凉亭顶上,尖叫道:“全都不是人!”跟着掩面哭泣,头也不回地走了。 青衣秀士咳了一声,道:“陶清,还不跟上?”陶清自知又有苦差,当下慌忙追出,大叫道:“大姊!你等等我啊!” 灵空见凉亭上多了枚飞镖,立时怒道:“好一群大胆狂徒!居然敢毁损本寺物事……”他还待唠唠叨叨再说,秦仲海已是一脚踹来,当场将石桌踢得翻倒,跟着斜目睨了灵空一眼。 灵空见他挑衅,自是大怒欲狂,灵音却知其中另有隐情,连忙拉住了师弟,示意他别再多言,免得惹祸上身。 眼看秦仲海大踏步离去,众人揭过事情,便随着灵音上山。常雪恨追到秦仲海身边,偷眼去看他的神情,只见他眼中满布血丝,神态甚是可怖,登让常雪恨心中一惊。 那灵音率队离去,韩毅却不迈步,只驻足原地,看他眉心深锁,眼望娇妻下山的身影,似在沉思什么。李铁衫慌忙走来,道:“韩兄弟,秦将军与你家娘有……有仇,两人言语不和,以前打过几场架,你别放在心上。” 韩毅听了这话,反手拍了拍李铁衫的肩膀,自行迈步离开。 ※※※ 此后一行去,再不见机关阻挡,也无人过来生事,两方人马自也不再冲突。众僧自管低头疾走,对怒苍众人不再闻问;那厢群豪也一无话,只管跟随在后。 众人又走数里,黄顶佛寺已在不远,眼前也只余下一条长长的阶梯,看来行过此处,便要抵达嵩山本院。怒苍诸人自知大敌在前,纷纷凝神守志,提转真力。 秦仲海把手一挥,沉声道:“举旗!”解滔赶忙答应了,从行囊中取出布旗,悬在凤嘴长刀上,常雪恨长刀高举,大旗迎风招展,正是个血红“怒”字。 灵音守候一旁,见众人高举军旗,却也没阻拦,合十只道:“上招待简慢,诸位贵宾原侑。敝寺只在不远,还请入殿饮茶,方丈已在等候。” 李铁衫自知强敌已在眼前,当下提了口真气,低声问向青衣秀士:“唐军师,你前些日差人过去兰州,可曾找到剑王了?”青衣秀士摇头道:“方先生行踪飘渺,一时半刻找不到人。我也不知他会不会过来助阵。” 眼看李铁衫心下烦恼,陆孤瞻登时走了过来,微笑道:“李兄别愁了。剑王与秦将军师徒情深,他这般高明的见识,怎会坐视徒儿不管呢?”李铁衫低声道:“都到了这当口,还没见到人影,我可难免担心。”陆孤瞻哈哈大笑,回望着一片幽幽森林,笑道:“神龙见不见尾,我看时候到了,他老兄自会冒将出来。” 李铁衫恍然大悟,看这个模样,也许方敬早已抵达此间,那也未可知。 众人不再多言,便各自随灵音入寺。 ※※※ 不旋踵,怒苍群豪以秦仲海为,青衣秀士居次,依序行入殿前广场。众人转看四周,赫然便是一惊,只见广场上密密麻麻地满是僧人,不知有多少和尚在此。青衣秀士微微一笑,道:“少林两千名和尚,看来都在此处了。” 群雄打量周遭,只见大雄宝殿旁搭着凉棚,远处宋公迈、高天威、左从义、伍定远、卢云、安道京等人早已坐定,想来等候已久。 常雪恨手扛大旗,四下瞄了几眼,冷笑便道:“***,老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许多和尚尼姑,这下真是够本了。” “阿弥陀佛!” 忽听一声佛号响起,直是震耳欲聋,正是千余名僧侣同声宣佛。少林僧侣内力深厚,数千人同时运气发声,如同雷鸣,比之战场上数万人的嘶嚎还要慑人。群雄饱经历练,但听得这等惊心动魄的佛号,还是为之一震。常雪恨更是魂飞魄散,张口便骂:“操你祖宗!哪来这么大声的阿弥陀佛,不怕把佛祖叫得聋了么?” 佛号过后,寺钟悠扬飘送,众僧缓缓散开,一群僧人向前行来,为一名老僧神色凛然,正是少林四大金刚,位居罗汉堂座的圣僧灵定。看他左右两旁各随九名僧人,却是少林十八罗汉到来。这些人都是罗汉堂护法,向来归由灵定管辖,便行到座身后,各依班辈站定。 十八罗汉行过,又是名僧人缓步行出。只见塔林守护灵真侍奉在左,诫律院座灵音伴随在右,正中一名和尚法相庄严,神态慈和,正是当今武林第一大门派的领袖,少林方丈灵智大师。 方今武林之中,华山宁不凡虽称天下第一,但以势力而论,正教各派仍以少林寺最为雄强。江湖俗谚有云:“达摩院中宝圣,罗汉堂前四金刚”,这五名僧人各有各的绝活硬底,以武功较量,寻常门派的掌门帮主都要瞠乎其后。除此之外,寺中灵字辈高僧尚有数十人,也都是成名江湖之辈。便以当年“昆仑十剑”的阵式上少室山挑战,双方差距仍悬殊。天下间除怒苍群豪之外,别无单一门派足与抗手。看来今番一场龙争虎斗,定然精彩纷呈。 ※※※ 灵智不动声色,只微微一笑,向群豪恭敬合十,说道:“诸君不辞远道劳苦,前来嵩山随喜,少林合寺深感盛情。”说着伸手肃客,道:“诸位难得入寺,这便请来大雄宝殿拈香。” 艳阳高照,热气逼人,大殿佛像隐隐生辉,望之金碧辉煌。众僧两边分开,躬身道:“燃起佛前灯,灭去心头火,阿弥陀佛,诸位施主请进。”众僧合十宣佛,只等怒苍英雄入殿。 群豪心下忖测,这礼佛本为庙中礼数,自来客随主便,众人自当入寺拈香随喜,便奉两香火钱也算应该。只是此时兵凶战危,防人之心不可无,群豪距大殿约莫尺,若要穿越人群,对方忽起杀手,实乃凶险无比,一时无人移步。 灵智眉头一皱,正要说话,怒苍这方已然走出一人,朗声道:“大师且留玉趾,在下一事相询。”这人身形高大,容貌俊雅,说话间威仪自然而生,俨然便是个儒将。正是“江东帆影”陆孤瞻来了。 少林僧众见了这人的体面形貌,无不生出赞叹。武林高人或庄或谐,形貌迥异,不尽而同。有卑猥似宁不凡者,有邋遢似方敬者,再看天绝枯瘦,灵智弱,武林高手能长成陆孤瞻这般威武端正,直可说是中无一。群僧看了敌方大将的模样,心中暗暗称羡:“都说怒苍山这帮反贼如何了得,看这人仪表出众,威风凛凛,土匪窝里果然也有些人才。” 灵智见了陆孤瞻,面上闪过一阵阴影,当下合十见礼,道:“陆施主有话要说,何不先上香礼佛,再说不迟?”陆孤瞻摇头道:“礼佛时时可为,警语却非日日得听。灵智大师,在下明白说吧,怒苍少林昔年多有争执,然君和而不同,彼此虽有杀伤,却不失为正大光明的君之争,然见诸天绝大师今日所为,以世外高人之尊,秉箕山之志,却行假道灭虢之举,如此用心,岂不招惹世人非议?陆某心中疑惑,尚请方丈指正。” 陆孤瞻能写、武能斗,正是武双全的大英雄,昔年秦霸先在世,多由他来打理山寨的一应外交,以此人之高,辞令之雅,这时当众点破天绝僧居心叵测,一番言语说来真如唇枪舌剑,让人招架不住。 灵智咳了一声,道:“陆先生言重了。我师叔不忍天下苍生坠于苦海之中,这才起意相邀,欲以慈悲佛法化解众位英雄的戾气,此诚菩提佛心,何罪之有?” 陆孤瞻冷笑道:“方丈啊方丈,您几位高僧是菩提心肠,难道我山弟兄便都是狼心狗肺?今番我怒苍英雄倒持泰阿,授人以柄,处处容让,并非是怕了少林寺。我等不辞劳苦,来此龙潭虎穴,所求不过义气团圆、兄弟聚而已!”他拱手向天,朗声道:“我佛在上,如来见证。古人不以义害人,不以利陷罪,天绝大师却以友朋义气制肘本山,这等的佛法无边,不如回头是岸来得好。” 灵智听了这话,饶他修养甚佳,脸色也是微微一变。那厢青衣秀士、韩毅等人却是暗暗叫好,大呼痛快。 耳听陆孤瞻与灵智你来我往,说话白相杂,虽不至诘屈聱牙,意却也颇见艰涩。场中大半人出身武夫,平日只知打熬气力,哪能听得懂半句?秦仲海、常雪恨几个盲见他们吵得十分厉害,自己却连半句也听不懂,二人只好装得十分专注,拼命颔说是,心中却是一片茫然。 伍定远也是似懂非懂,忙问卢云道:“他们到底在说些什么,卢兄弟可否解释一番?” 卢云饱之士,自知二人说话典故,便道:“陆爷方才说话意思,只在指责天绝大师的不是。他以为天绝大师居心叵测,以兄弟义气引诱群雄上山,之后再鸣鼓而攻,如此倒行逆施,不免有失出家人的慈悲心肠。”伍定远啊了一声,颔道:“原来如此,我可明白了。” 二人说话间,却见安道京探头探脑地过来,冷笑便道:“伍定远啊伍定远,亏你做得朝廷命官,居然如此无知?”说着叹了一声,神态怜悯,摇头道:“唉……无知之徒,纵然不耻下问,却还是脱不了愚昧可耻的身分啊!” 高天威最爱与安道京斗口,耳听安道京得意洋洋,伍定远面红耳赤,便来如法炮制一番,只听他赞叹道:“安大人问渊博,让人佩服得紧啊!敢问什么叫做“倒持泰阿”,您可否解释一番?” 安道京脸上一红,道:“泰阿就是泰阿。“倒持泰阿”就是把泰阿倒持,这你都不懂么?” 高天威茫然道:“不懂。”他问向赵任勇,道:“赵爵爷听懂了么?” 赵任勇摇头道:“恕在下愚鲁,还请安大人多加解说。” 此刻众人目不转睛,只在望着自己,便连左从义、石凭等人也转过头来。安道京脸皮烧烫,好似中了朱砂掌,红得快滴下血来了。卢云见他嚅嚅啮啮地说不出话来,登时咳了一声,解围道:“泰阿是柄宝剑,汉书梅福传有云:“倒持泰阿,授楚其柄”,所谓“倒持泰阿”,是说一个人把有利的情势让给对方,自己反被制肘了。”安道京松了口气,口中却呸了一声,冷笑道:“姓卢的,我还没开口,你怎地把我的话给抢了!真是个无礼的小!” 高天威哈哈一笑,道:“安大人不必着急,方才那姓陆的还说了句成语,叫什么“假道灭虢”,这四个字简直莫名其妙,却又是什么意思啊?” 眼看又要丢人现眼,安道京心生一计,慌忙间把身上钱囊解下,跟着暗使内劲,自扔凉棚后头去了。他两手往身上一摸,故做惊诧状,口中大声道:“糟了,钱包不见了,你们等会儿,我去去就来。”正要起身去找,忽在此时,人群中伸了一只手出来,手上还拿着安道京的钱囊,听得宋公迈问道:“这是谁的钱囊,怎么随手往后扔来了?” ※※※ 陆孤瞻口舌便给,直似舌灿莲花,打得灵智难以招架,他思良久,正要回话,忽听宾客席传来一声惨呼,宋公迈等人纷纷惊叫:“安大人可是中暑了?怎么口吐白沫啦?” 灵智听他们叫得惨,自也不知发生了何事,他咳了一声,不做理会,自行道:“陆施主言重了。我师叔闻得贵山再起大业,英雄沓至纷来,便以一纸相邀,纸短情长处,只恐众英雄不愿纡尊降贵,何来胁迫之有?”他自知对方口才厉害,当下不多做口舌之争,伸手肃客,道:“几位施主,入寺不礼佛,如入宝山空手回,还请几位施主入殿上香,一来沾染慈悲之气,二为天下苍生祈福,求消弭少林怒苍过往恩怨,不知心意如何?” 说话间背后又涌出十名僧人,看这十人列队相迎,各捧玉盘,上敬香烛等礼佛之物。十座香台各自镶刻群豪姓名,依序看去,见是“火贪一刀”秦仲海、“青衣秀士”唐士谦、“气冲塞北”石刚等人,各按班辈排序,分毫不乱。只是诚意用心有了,却又不免让人心存疑窦,不知佛殿里是否别有布置。陆孤瞻与青衣秀士对望一眼,两人微微一笑,料来又有话要说。 陆孤瞻口若悬河,咄咄逼人,一旦开口,少林僧侣无人能够招架,恐怕会给他一牵着走。灵定知道方丈说不过他,此时便由他出面下场,道:“几位朋友,少林是主,贵方是客,自来客随主便,各位既然上山,便须照本寺规矩礼佛,万万推辞不得。” 这礼佛与否,尚在其次,便算佛殿里有些机关,怒苍群豪也未必束手无策,说来无须为此大动干戈。只是双方于此较劲,用意自在压住对方的气焰,要一举占得上风,往后较量的规矩也好办了。耳听灵定说话强硬,陆孤瞻不愿孤断独决,转头便朝群豪看去,待见秦仲海伸手横比,陆孤瞻登时哈哈一笑,他回过身来,微笑道:“灵定大师,对不住了。咱们本想入寺礼佛,哪知听了你的一番话,冲着这“规矩”两字,我们又不想进去了。” 灵定双目圆睁,脸色沉了下来,冷冷地道:“我寺方丈始终以礼相待,诸位岂能不入境随俗?”陆孤瞻自知此刻万万不能退让,否则以后一给人牵着走,必会退无可退,他含笑摇头,讥讽道:“出家人不动嗔念,未闻有寺僧强押香客拜佛之事,大师可是要开先例?” 灵定森然道:“你们到底拜不拜?”陆孤瞻笑道:“那要看大师的诚心了。” 两边说得僵了,灵定是个硬颈的,一听陆孤瞻语带调戏,登时怒火冲心,他转头一名僧人,冷冷地道:“灵玄,动手。”那人走将出来,双手轻扬,猛地无数佛珠飞射而出,直往常雪恨飞去。 怒苍众人大吃一惊,正要拉开常雪恨,韩毅站得近,把暗器来看得明白,当即喝道:“别动!”话声甫毕,果然佛珠狂射而来,只从常雪恨身边擦过,丝毫没伤到皮肉。 常雪恨惊得魂飞魄散,口中兀自不软,骂道:“操你***,偷袭你老!” 灵真冷笑道:“有空说嘴,不如抬头看个仔细吧!”众人吃了一惊,急急抬头看去,只见常雪恨扛着的那面军旗上现出一字,众人看得明白,那旗面赫然钳着一个大大的“天”字! 场内外高手无数,众人见多识广,个个都是识货的,这“天”字由二十颗佛珠所成,密密麻麻地钳在布上,说来这暗器手法并不稀奇,难得的是佛珠所酝力道非小,却能遇布不破,恰恰钳在布上,这份柔力当真了得,足与心法相提并论。 众人急看那出手之人,见他不过四十岁年纪,听方才灵定称呼,好似叫做灵玄,谁知此人名不见经传,武功却能刚柔并济,看来少林正宗之名当之无愧。 灵定合十道:“二十年前,我寺天绝大师总帅山五岳之正教英雄,与贵寨山主秦霸先决一死战,当时胜负如何,诸位定当知晓。今日各位一昧霸道,难道不怕旧事重演么?” 怒苍群雄闻言大怒,若要提起当年招安之事,诸人皆有满腔怨恨,那小吕布、李铁衫等人气愤至,眼中如同喷火一般。猛听一声狂吼,怒苍阵营飞出一柄长枪,直朝灵玄射去,那长枪附满真气,破空之声是尖锐,灵玄吃了一惊,正要举手去挡,灵音眼明手快,急忙将他扑倒,口中喝道:“别硬接!” 嗖地一声大响,那长枪夹带风雷之势,直从众僧头上刮过,猛听如雷暴响,众僧回头看去,那铁枪飞上佛殿,定在大雄宝殿的匾额之上,看铁枪没匾,几达其半,着实让人骇然。 众人正自骇异,忽听一人冷冷地道:“叫天绝滚出来。什么礼佛不礼佛,咱们没功夫闲耗。”说话间天空飞下一只雄鹰,停在那人手臂上,众人疾视其人,正是“气冲塞北”石刚。 灵定又惊又怒,指着满山和尚,怒道:“这里几千名佛之人,你胆敢如此无礼?” 石刚手抚雄鹰双翅,淡淡地道:“管你几万个和尚,我传个讯息下去,万兵马杀上山来,你少林转眼便成瓦砾。”石刚自入寺以来,始终一言不发,此刻大敌当前,他却第一个发难,看他神态倨傲,目光扫荡间,尽剽悍之能事,众僧心存惧意,不由向后退开一步。 以智折人,国士之风,这煞金行事如此强硬,登让灵智叹了口气。他自知道行不足,无法点化顽石,合十便道:“阿弥陀佛,既然诸位不愿礼佛,我等也不强人所难。各位要见潜龙军师,这便随我来吧。”说着伸手一挥,千名僧人便自让开,灵智口宣佛号,率先从人群中离开。灵定神态肃杀,灵真满心怒火,定音真僧便紧随方丈之后,相继离场。 此时杨肃观、天绝这对师徒尚未现身,场面便已十分紧张,不知一会儿会生出什么事来,卢云、伍定远等人心下担忧,便也起身出棚,随行离开。 想起要与天绝交手,怒苍众人醒起少林禁传神功的大威力,心下无不忌惮。只是既来之,则安之,惊惶恐惧也是无用,诸人对望一眼,当下便由秦仲海领军,一跟随过去。 ※※※ 群豪各怀心事,便随灵智向后山行去,本以为达摩院肃杀凶险,哪知一走去,却甚宁静祥和。只见后山云深雾蒙,远处传来诵佛之声,四下岚气飘渺,伴随阵阵山茶花香,有如世外桃源 。众人杀气大减,慢慢生出喜乐心,各自眺望山景。 陆孤瞻颇感心旷神怡,点头道:“此地山清水秀,地灵人杰。在此修道,想不成正果也难。”灵智走在前头,听得陆孤瞻此言,微笑便道:“陆先生若是喜爱后山,不妨在此长居求道,少林僧众竭力招待。”陆孤瞻哈哈笑道:“方丈这话就不是了。“不成赤松,安得归山林”?陆某俗事未了,岂能贸然归隐?” 赤松是张良出家之后的道号,陆孤瞻以此自况,用意再明白不过,他若不能打下江山,成功立业,绝无可能退隐罢手。 灵智闻得此言,只得轻轻一叹,不再多说什么。 ※※※ 众人再往山腰走去,只见树林间现出了一座房舍,望之古旧腐朽,远不比嵩山本院的富丽堂皇。想来这精舍便该是名闻遐迩的达摩院了。 自景泰十四年以来,天绝僧将自身囚于寺中,从此不离少林一步,至今已近二十年。江湖为此生出许多传说,或说天绝僧自觉杀戮重,不愿再造杀业,只在面壁思过。或说天绝自知功夫不及宁不凡,便躲在达摩院中创制武,只等成就之日到来,便要下山争夺天下第一的名号。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待到祝家庄之役,江湖群豪经灵智转述,方知这位神僧蛰伏不出,只在看守怒苍第二把交椅“潜龙”,这才解开了众人心中的疑团。眼前这一战,便是天绝僧二十年来头一次出手。 众人行到近处,常雪恨忽地叫了起来:“***!门上有字哪!”众人急忙去看,果见达摩院门上写着四行谒语,上书: 潜龙不称龙,反匪非逆忤,正邪本相生,苍天无尽处。 ※※※ 众人见了谒语,无论是朝廷人马,抑或是怒苍匪逆,无不各自低诵。陆孤瞻念道:“潜龙不称龙……反匪非逆忤……”心中模模糊糊,好似有个念头,却又抓之不定,他走到青衣秀士身边,低声问道:“这几句话有些怪,军师可有主意?”青衣秀士深深吸了口气,口中并未回话,目光却朝秦仲海望去,似乎大有深意。 众人看了谒语,实有不知高低之感,猛听铿地一声大响,一柄刀横入场中,人未到,刀先至,来人正是最为傲性的“气冲塞北”。只听他冷冷地道:“天绝神僧不必装神弄鬼,我山兄弟已如阁下吩咐到来。你要单打也好,群殴也罢,快快吩咐一声,我等奉陪到底。” 石刚这番话说出,门后却无声响,更无一人说话响应,他按耐不住,霎时气沈丹田,仰天狂吼,音波发动,登以石刚为圆心,直向四面八方震去,吼声到处,门板竟被震得喀喀作响,足见威力何等惊人。 此际石刚以啸声向天绝挑战,威力竟不在先前伍秦二人之下,只听啸声震耳欲聋,灵智、宋公迈、高天威等人各自运气护身,并无勉强之处。灵音知道左从义、石凭等将领并无内功根柢,深怕他们抵受不过,便伸手握住他俩的手掌,以内力护住心脉,免遭巨响震伤。 啸声甫歇,石刚扬声大吼:“天绝僧!出来接招吧!”刀斩出,急向门板而去,霎时刀破木门,木屑纷飞爆开,石刚知道天绝僧随时都会出手反制,当下将刀急急抽回,当地一声大响,机关锁紧,组为一柄十二尺长的大马刀,横刀当胸,只等着开杀。 石刚出手破门,举止大大无礼,天绝僧神功盖世,随时会以绝世内力反攻回来,哪知过了半晌,门内非但不见人影,更无分毫声响,石刚嘿了一声,正要说话,忽听场内响起一片惊叫,众人眼里看得明白,只见门内立着一堵照壁,那壁上清清楚楚地绘了幅图画,图若正圆,正中一只人蛇身的怪物,徽旁另有血字围绕,见是: 戊辰岁终 龙皇动世 天机犹真 神鬼自在 ※※※ 血字入眼,石刚、陆孤瞻、青衣秀士等人同声惊呼,全数向后退开,宋公迈、高天威等人暗自起疑,柳门中人交头接耳,场中群雄不分来历,都在猜测天绝僧的用意。 此刻虽在午后,场中气氛却甚诡谲,四下风过林稍,彷佛飘起鬼魅低笑。场中众人看着达摩院的大门,真如地狱之门打开一般,心中更感戒慎。 卢云也曾见过这四句谒语,当时还是他揭破谜底,让众人得知“吾皇犹在神机洞中”这八字真谛,他正要说话,忽听背后传来一个声音,颤声道:“伍……伍定远……***那个图徽……好象是神……神机洞的东西……”卢云听这口音似是是安道京所发,急忙回头去看,果见这名监军躲在“宋神刀”背后,说话间面肉颤抖,好似恐惧惊骇,无以复加。 安道京来头不小,乃是江充跟前的佞宠,谁知此刻魂飞魄散,彷佛达摩院里隐伏着什么怪物。卢云心头疑惑,他见安道京呆呆的望着伍定远,当下便也转头去看,哪知一望之下,连他自己也吓了一跳。 只见伍定远脸上满布紫气,模样激动,好似见到了鬼一般。 ※※※ “戊辰岁终,龙皇动世”,这四句话牵动天下,先以羊皮带出了天山的绝世武功,后又令刘敬中计惨死,昆仑满门自灭,说来大大的不详。众人没料到会在此处见到故老相传的谒语,一时莫不惊疑交迸,以高天威、宋公迈这等武林耆宿的见识,此刻也感纳闷不解。 万籁俱寂中,灵音、灵定低头诵经,只在超渡亡魂,更显得场内一片阴沉。在这诡异难测的一刻,猛听场中响起一个笑声,一条大汉跨步行出,笑道:“天绝大师要咱们猜谜么?咱们忙得紧,没工夫磨耗,这潜龙军师到底在哪儿?还请早些说吧。”这人神态豪放,言语带着几分说笑,正是秦仲海来了。 灵智行入场中,合十答道:“秦将军,潜龙便在达摩院中,随时等着见你。” 秦仲海听他说得大方,忍不住笑道:“方丈啊,您别故作玄虚了,咱们都是识相的,您吩咐吧,我们要见左军师,到底得打多少场啊?” 灵智听他说话讥讽,却是面无喜怒,他凝目望着照壁,幽幽地道:“秦将军别急着动手,先回答我一件事好么?”秦仲海笑道:“但教与军情无关,与生死无涉,方丈但问无妨。” 灵智低下头去,深深吸了口气,一字一顿,道:“你可知道,是谁害死你娘亲哥哥?” 怒苍众人听灵智忽尔提起往事,心下一凛,各自留上了神。秦仲海也是惊疑不定,他双眉挺起,森然道:“大师,人死不能复生,我这几个亲人死得好冤,请别随意提他们的名字。”灵智却不理会,只淡淡地道:“秦将军,请你回答我,是谁害死你的娘亲哥哥?” 秦仲海听他一再相询,霎时咬住银牙,厉声道:“奸臣江充!我至死不饶他!”说话间怒目往朝廷众人看去,安道京见了他的凶狠眼色,自感害怕,忙缩到伍定远背后去了。 场中众人听了秦仲海的怒吼,都是暗自骇异,灵智却不害怕,只听他轻轻地道:“错了,错了,秦将军,害死你娘亲哥哥的,不是江充。” 秦仲海森然道:“那照大师说,却是谁下的手?” 灵智轻声道:“是你爹爹。” 此言一出,满场众人尽皆惊呼,秦仲海怒目圆睁,咬牙道:“方丈大师,饭可以随便吃,不过有些话……”他抽出钢刀,奋力斩出,怒吼道:“说不得!” 轰然巨响中,刀风直扑而出,便向灵智而去,灵智袍袖轻拂,将来势化解了。他叹息良久,合十道:“秦将军,我无意损及令尊威名。但我今日想要劝你一句,若非你爹爹执迷不悟,始终从官场中解脱不了,那个忠字哪里会害死他?又哪里会波及他一家老小?你娘亲温柔秀美,你哥哥稚若孩童,可你爹爹眼中只有国事,终于弃他们于不顾……” 秦仲海满心不忿,哪有余暇深思说话,厉声便道:“灵智老贼秃!你再损我父亲一句,休怪我把少林踏为平地!” 灵智听得秦仲海的怒吼,反而向前走上一步,他面色慈和,低头垂目,道:“秦将军,王图霸业,转眼成空。你父本是正道中人,何必越陷越深呢?苦海无涯,请你放下屠刀吧?” 秦仲海出身朝廷,追随柳昂天直达十年,秦霸先贵为征西大都督,更是国家倚重的大将。父两代如初一彻,皆为朝廷忠臣出身,最后却都上山造反,惑乱天下,看来灵智选在动手前最后一刻问话,用意自在点化这名朝廷命官。 卢云、伍定远等人听了这话,心下都是一动,一时纷纷转头,凝视着秦仲海。怒苍群豪听灵智当众劝说,众人关心秦仲海造反诚意,自也沉默无声,要听他怎么回话。 秦仲海自造反以来,今日是次与柳门中人碰面,他看了看好友,又看了看山寨弟兄,两边人马将他夹在中间,他脸色却不见为难,霎时之间,微微一笑,伸手出去,握住了灵智的手。灵智见他开悟了,忍不住心下大喜,他紧紧反握,道:“秦将军,你若愿意放下屠刀,便请入达摩院来。我师叔有话与你说。” 卢云等人听了这话,都是喜形于色,只要秦仲海开口答允,一切自都好办了。 秦仲海笑了笑,忽道:“大师,你可知我为何造反?”灵智面上闪过阴影,将手缓缓松开,低声道:“将军为父报仇,天下谁人不知?”秦仲海听了这话,却是微微摇头,黯然道:“老实说吧,我没有见过我爹爹,我是剑王抚养长大的。” 灵智愣住了,茫然道:“将军若不拘泥家仇,莫非……莫非……”他往秦仲海的铁脚看了一眼,叹道:“是为报逐出朝廷之恨?” 秦仲海摇头微笑,道:“方丈啊,您想开导我,却连秦某想些什么也不知晓,你要如何作得说客?”眼看灵智满面茫然,秦仲海自管踏步行入场中,朗声道:“诸位,我这里问你们一句,秦某好好一个朝廷命官,有福不去享,却为何要吃尽苦头,来造这个反?你们看看我的脚,看看我的脸,我这是何苦啊!”卢云满面泪水,喃喃点头道:“是啊,仲海……你……你这又是何苦……”伍定远见他难受,登时伸手出去,握住了卢云的手掌,以作安慰。 秦仲海自顾自地笑道:“诸位,我坦白说吧!不管姓秦的吃了多少苦头,可只要我夜里想到一事,我还是会偷偷地笑,哪怕再断一条腿,再刺十个字,我还是觉得值得!”他见众人目瞪口呆,霎时双手撑开,一字一顿,喝道:“那便是,秦仲海此生不必跪人!” 众人听得此言,心下都是一惊,只见秦仲海站立场中,续道:“好好想吧!你们这帮人书读得再多、武功练得再高,这辈还是得跪人!不过求一口饭吃,头便要按得那么低,你们甘心么?大家一样是人,那帮贼只不过投胎投得好了,便能高高在上,颐指气使,你满腹经纶,一身武功,却要日也怕、夜也怕,忍气吞声,这种人生便如在猪堆里打滚,纵使富贵满门,却又有何滋味!来!我吧,志气点,将那一把怒火烧起来,打打杀杀一样可以日,谁能奈何你呢?”说着说,竟是哈哈大笑起来,怒苍群雄更是高声叫好。 灵智摇头道:“将军此言大谬。“宁为平狗,勿为乱世人”,将军为了一己喜乐,却误开了鬼门关,那一把战火烧将起来,天下多少姓要死于非命,你于心何忍呢?” 秦仲海怒道:“错了!全错了!什么平狗强过乱世人,照老看,战死的一条狗也比苟延残喘来得强!“宁为战国魂,莫为平奴”。世上会有这许多奸人,便是你们这帮乡愿宠出来的!卑颜屈膝,苟且偷生,嘴里拼命骂着权贵,心里巴望着好处,生女为富人妾,生做贵人奴,狗爪鹰爪,帮办为恶,这般下流堕落,不如死在战火里来得干净!” 灵智叹道:“将军一意孤行,恐怕亲痛仇快,到时就后悔莫及了。” 秦仲海哈哈大笑,道:“造反便是造反,哪有什么亲不亲、仇不仇的?大师说得“亲痛仇快”四个字,只有两个字是我要的。”说着竖起中食两指,厉声道:“痛快!” ※※※ 满场众人静默无声,怒苍群雄则是大为振奋,灵智长叹一声,自知无力劝说,当下道:“将军执意开启战火,小僧言尽于此。你要带潜龙离山,当以武力论断。”秦仲海哈哈大笑,道:“成!等你这句话好久了,你划下道来,咱们兄弟随时奉陪。” 灵智颔道:“将军既然爽快,小僧也不客气了。”他伸手往达摩院指去,道:“贵我两家相争,我的注码便是潜龙。倘若阁下胜出,潜龙自任你带走,阖寺僧侣绝无一句怨言。”秦仲海颔笑道:“方丈倒也爽快得紧。” 灵智微微一笑,反问道:“秦将军,我以潜龙为注,却不知你的注码是什么?” 青衣秀士听得这话,忍不住咦了一声,正要开口阻止,却是晚了一步,果听秦仲海大笑道:“方丈啊方丈,你也不必激我!姓秦的既然造反,便没拿性命当一回事!这场大战是我爹爹起得头,你们若是赢了,秦仲海任你们处置便是!” 双方约定一出口,满场众人登时哗然,青衣秀士自知晚了一步,登时扼腕长叹。灵智则是大喜过望,万没料到秦仲海如此爽气,颔便道:“将军如此义气,小僧佩服万分。” 青衣秀士上前一步,挡到秦仲海身前,森然道:“灵智大师不必佩服谁,倒是您这个智字厉害了得,说来才该让大家佩服再。”灵智听出他的讥讽,登时微笑颔,回敬道:“唐先生怎么这般说话?秦将军义气为先,那是了不起的,军师难道不佩服么?” 两人相互讥嘲,众人听入耳里,方才恍然大悟,怒苍众人更是面无人色。看秦仲海非但是怒苍头领,尚且是秦家唯一骨血,此战若要失手,非只脑被擒,恐怕山寨也要被毁,万事俱亡矣。想来秦仲海答应为质,已然掉入灵智的算计之中。 其实秦仲海也不是看不透灵智的用心,以地位论,潜龙是怒苍山第二把交椅,双方若要对赌,除非秦仲海以命为注,也找不出别的法折服少林僧众,便算以右凤代左龙,人家也不见得领情,也是这样,才让灵智一举得手了。 ※※※ 情势既然如此,狡赖也是无用,石刚、陆孤瞻两名老将对望一眼,二人暗下决心,此战便算失了性命,也绝不能任凭秦仲海被俘,否则不仅无颜面对秦霸先于地下,从此山寨少了领袖,更要一败涂地。青衣秀士心下暗暗愧疚,他急于扳回劣势,拱手便道:“方丈大师,事已至此,那也不必多说了。现下咱们要怎么玩,还请吩咐吧。” 灵智微微一笑,转头便向灵定望去。灵定踏步而出,朗声道:“唐军师莫要着急!少林弟与人较量,从不以多胜少!”他兜指为数,道:“六人对六人,我山六人下场,贵山六人御敌,不知此议如何?” 青衣秀士心中微微打量,怒苍群雄此行上山,好手尽出,其中武功最强者,当是自己、秦仲海、煞金石刚、陆孤瞻四人,若再凑上李铁衫与郝震湘,合为六人之数,未必便输,正要答应,忽见灵智与灵定眉来眼望,两人口唇低动,似在以传音入密之法交谈,青衣秀士心下一凛,料知少林定有什么厉害招数,当下转过话头,摇手道:“以六对六,何其烦琐?六场较量,徒然打成胜负,劳心费力,却又难分胜负()。此举万万不可。” 灵智合十道:“唐先生所言差矣,即便六人出手,亦可一场决胜,绝无平局之理。” 青衣秀士微微一奇,留上了神,道:“大师这话怪了。既要一场决胜,不拘人数,何不派人、五人,却独独是六人?”灵定把话接了过去,冷冷地道:“老实说吧。贵山几人出场都是无妨,咱们还是六人应付。” 听灵定这么一说,青衣秀士已然看破用心,料知少林定有一套六人阵法,只等怒苍群雄往火坑里跳。冷笑便道:“听大师说得这么狂,干脆大家群殴好了,又何必假惺惺地分什么人数场次?咱们杀上一场,怒苍山九个人在这儿等着,你少林寺几千人马过来,大家胡打一气,图个生死痛快,寺中尸横遍野,岂不是美?”石刚哈哈大笑,喝道:“军师何必跟他们客气?他们六个人要挑倒咱们弟兄,我这里传令下去,万军马放手大杀,他们还是六人应付着,那才叫好看哪!” 耳听双方唇枪舌剑,你来我往,各在人数场次上打转。灵智听了石刚的喊话,登时叹了一声,道:“也罢,既然我寺六人之议,军师深觉不妥,我们也不强人所难。却不知阁下有何妙方?能让我两家心服口服?” 青衣秀士心中微微打量,若以一战分胜负,对方定会遣出天绝神僧,己方以方敬武功最高,至今却不见人影,若要六人决战,对方又有厉害阵法,他思来想去,心中登生一计,微笑便道:“少林之战,人多不妥,人少不当,贵我双方何不仗两胜,以定输赢?” 灵智听得此言,正中下怀,慨然承诺道:“成()!依阁下所言,便是战两胜!” 青衣秀士微笑道:“贵山是主人,可能事先言明出场人选?” 灵智何等聪明,如何听不出敌方套话,只是本山高手何其了得,出场皆是当世菁英,倒也不怕对方上驷下驷的计谋,颔便道:“少林弟光明磊落,事无不可对人言。此番较量,我方先由罗汉堂座灵定出阵。老衲忝为少林方丈,第二仗自该由我献丑了。至于最后一仗……”他伸手朝达摩院摆去,道:“天绝师叔为达摩院主人,又邀约贵山到寺,我辈弟岂敢争先?这第场自该由他出马了。”说着合十道:“灵定、灵智、天绝,谨奉指教。” 灵定、灵智、天绝,这人乃是当今少林寺中最强的大硬手。年前华山玉清观一场激战,灵定曾与“剑神”卓凌昭放对,此僧武功之强之勇,武林间有目共睹。至于灵智方丈,此人既居四大金刚之,武艺更只在罗汉堂座之上,若再加上个天绝老僧,少林以此阵容行走天下,几可说是万无一失。怒苍群豪便算打赢第一场,怕也过不了灵智这一关,更别说是向天绝僧挑战了,看来怒苍好手再多,输面也是多于赢面。 青衣秀士自也无惧,颔便道:“好,灵定、灵智、天绝,这便是贵山场的人选()。”说着自行走回阵中。李铁衫心下忧虑,忙来相询:“怎么样,咱们赢得了么?” 青衣秀士低声道:“方老师还未到来,咱们前两战全力求胜,避开天绝老僧。” 众人听了这话,方才明了青衣秀士的用心,看他要灵智坦承出战人选,便是要他敲砖定脚。以天绝的辈分而言,战中绝无可能担任先锋,灵智亦无可能自居大将,说来说去,天绝定会给排到最后一场。只要怒苍高手能避开这名神僧,此战说来尚有胜机。 双方议定场次,只等着第一场先锋战开打。此时非只怒苍英雄摩拳擦掌,便连少林僧众也是神态雀跃,再看四大家族坐观虎斗,人人都是全神贯注,却只有卢云与伍定远愁眉苦脸,两人对望一眼,各自叹了口气。 卢伍二人与双方皆有交情。处境自是尴尬无比。看同侪杨肃观出身少林,灵定、灵音又为旧识,二人自不乐见少林门人死伤。但那厢怒苍豪杰交情又何尝少了?伍定远身受李铁衫救命恩情,卢云获陆孤瞻传授武艺,皆是永志难忘的深恩,要他们如何忍得怒苍英豪大败亏输?眼睁睁看着秦仲海给人抓入牢中? 情势如此为难,卢伍二人各自低头无语,只盼这场打斗能以平和收场,纵有胜负分出,也不要见了生死. 正文 第七章 闯将 少林寺爽快定下战人选,自是有备而来,看那灵定气定神闲,早早下场等候敌手较量。怒苍众人见这和尚颇为自满,有意出手教训他,一时都在摩拳擦掌。 此次怒苍山举寨复兴,早已惊动正教英雄,祝家庄一役更打得四大家族灰头土脸,算来武林虽大,也只有少林一脉能独力与之抗衡。此役不论是少林击溃怒苍,还是怒苍一举压下少林,都算是震动天下的大事。旁观宾客知道怒苍山即刻有高手出阵,众人引颈盼望,都想见识怒苍山战的人选。 ※※※ 秦仲海见众人磨刀霍霍,大笑便道:“东坡说了,不秃不毒,不毒不秃,少林和尚果然又秃又毒,又毒又秃,竟把老的性命当成了赌注!弟兄们!谁愿上前打头阵?也来喂你老吃颗定心丸!” 话声未毕,猛见左右各跃出一人,同声大喝道:“某愿往!”众人探头急视,只见左男高大威武,手提方天画戟,正是昔年惯冲第一阵的“西凉小吕布”韩毅。右那人神态沉稳,两足不丁不八,却是新近入伙的“蛇鹤双行”郝震湘。 韩毅将方天画戟掼在地下,拱手喝道:“韩某深受正教荼毒,几十年来浑浑噩噩,不能为兄弟出力报仇,今日少林战,权乞将军之命,且为山寨立下第一功!” 韩毅曾经沦落江湖,宛若行尸走肉,有意藉此战扬名立万,以来重建往日声威。旁观众人知道他的心情,自都有意成全。李铁衫与韩毅交情匪浅,更是大声叫好。 李铁衫正要出言荐请,郝震湘已然大踏步走上,喝道:“小吕布心中有气,某非不知,然郝某昔年也是朝廷命官,被这些奸臣贼凌辱谋害,有气不能发,有冤不能报,也是满腹怨毒。今日只盼将军授命,让郝某血战少林,以报大仇!”众人听他语气刚毅,满腔复仇血志,心中都是为之一动。 郝震湘武功高超,数年来含悲忍辱,始终默默无名,此刻他要上阵杀敌,陆孤瞻岂能不加袒护?当年他收罗郝震湘之时,见他武功不在自己之下,只因官运不济,命运乖离,方才沦落到这个下场,陆孤瞻此刻自有成全之意,只盼郝震湘能替山寨打响仗,常雪恨、解滔两名小将与郝震湘交好,更是大声喝彩。 韩郝各有所恃,两人互望一眼,殊无相让之意。 秦仲海心中略略盘算,这小吕布戟法如神,旧日是山寨中仰仗的大豪杰,以武功名望而论,当不在灵定之下,若由他出手对付灵定,自是恰当;但郝震湘武艺高强,曾任锦衣卫枪棒总教头,江湖名望也不见得弱于韩毅,自己若要他无端退下,不免得罪了双龙寨群雄。 秦仲海不愿开罪任何一方,便哈哈一笑,把烫手山芋丢给青衣秀士:“两位师傅同愿上阵,这可如何是好?”青衣秀士微笑道:“韩兄弟与郝教头两人武功高明,各有所长,不管谁出阵比试,都是一样的。”这人无愧是军师谋士,转眼间又把山芋扔了回来。 秦仲海咳了几声,心念转动间,便已想出办法调解,当即笑道:“我寨复兴,本是天意,可咱们第一战只能一人出阵,却是没法的事。眼下我想请两位弟兄挚签,中者上阵,不中者退场,如此可好?”韩郝二人尚未答话,陆孤瞻已接口道:“正该如此。咱们复兴山寨,本是奉天行事,两位兄弟挚签,便等于老天替咱们挑选头阵人选。说来最是吉祥不过。”旁观众人闻言,无不点头称是,都觉这个法公正,谁也不偏袒。 秦仲海哈哈大笑,俯下身去,随手拔起一丛长草,递到韩郝二人面前,笑道:“两位老大哥,你们各抽一株草,谁的草长,便由谁来出阵!”眼看秦仲海握草成束,倒也瞧不出个中玄机端倪,韩郝二人互望一眼,当下各抽一株青草,自藏掌中。 秦仲海微微颔,道:“愿赌服输,两位既已挚签,便请张手相较吧!” 韩郝二人嘿地一声,同时张开手掌,只见郝震湘手中的青草约莫寸许,却比韩毅那株长了小半截,秦仲海哦了一声,道:“看来上天属意,本山第一阵该由郝教头上场了。” 郝震湘大喜,拱手道:“郝某不辱使命,定当得胜而归!”双龙诸将袒护自己人,登时欢呼起来。常雪恨最是痛恨韩毅这小白脸,此刻更是高声叫好。 郝震湘正要出阵,却听“小吕布”大喝一声:“咱们男汉岂能躺着比!要比也得站着比!”众人一愣,都不知他此言何意,却见韩毅掌中运劲,那株青草猛地弹了起来,有如铁针般地立在掌中。四下山风吹拂,那株青草却硬挺挺地立在掌中,不曾折腰摆动,好似铁铸一般,足见掌中真力何等惊人。 众人见了他这等功夫,不由得齐声叫好,便连少林僧众也是面露赞叹。这手功夫仗的纯是雄浑无比的真气内力,方能立草如针,闻风不动,若无数十载寒暑的苦修,决难办到。 韩毅望向郝震湘,沉声道:“此战关乎山寨气运,岂能以天命评断?郝教头,技高者胜,你敢不敢比上一比?”言下之意,竟要以雄浑的内力压得郝震湘自行退下。 郝震湘是个傲性之人,如何受得激?他听韩毅言语轻蔑,登时嘿地一声,颔道:“好,郝某恭敬不如从命。”将长草抛上半空,刷地一声,钢刀出鞘,便往长草虚斩过去,那草给这刀风一激,便尔飘上半空。 众人见他行止有异,忍不住咦地一声,不知都他劈出这刀的用意。 长草飘上半空,郝震湘深深吸了一口气,闪电般地探手出去,将那草抓入手里,沉声道:“小吕布既然划下道来,郝某岂敢不从?且看我这株草!”睥睨之中,开掌示众。 只见那株草软趴趴地垂下,不见半点内力真气,众人正自起疑,却听郝震湘暴喝一声:“起!”霹雳声响,宛如半空打起焦雷,只听嗤地一响,那草冉冉增长,一往上暴长,原不过寸许之长,此时一停、二停、停,足足向上冒出一尺有余,宛如受了春雨滋润,忽尔拔高生长一般。众人见了这等变故,自是张大了嘴。韩毅惊道:“你……你这刀法是……” 原来郝震湘方才将长草抛上半空,以快刀手法接连斩落,在草上切了十来记不止,这刀法阳刚中不失细腻,令长草将续未续,似断不断,成了绵绵相连的细须。待以内力灌下,自是高升了十倍不止。秦仲海也是用刀高手,早已看出个中机关,他嘿嘿一笑,心道:“这郝震湘当真了得,无怪当年能居锦衣卫第一高手之名。”怒苍山群豪互望一眼,都是暗暗点头。常雪恨与解滔更是大声喊叫,以助声势。敌我众人武功不到的,兀自不明究里,犹在探听郝震湘手上的魔术。 韩毅见了这等手法,心下自也钦佩,他拱手让道,叹道:“好刀法、好见识,韩某心服了。郝教头,祝你旗开得胜!”说着双手向旁摆去,示意郝震湘上场应战。 郝震湘微微欠身,道:“承蒙相让,郝某性命不在,此仗也不敢有失。” 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心结尽抛九霄云外。 ※※※ 此时灵定早在场内等候,郝震湘更不多言,旋即走下场中,将衣襟束起,朗声道:“久闻罗汉堂座武艺盖世,今日郝某斗胆讨教。” 灵定无喜无怒,合十便道:“郝教头不必客气。” 两人互相凝视,各自运气护身,郝震湘刀锋正欲出鞘,待见灵定仍是空着双手,并无取出兵刃之意,忍不住愣道:“大师恁也托大了。郝某手上有刀,烦请大师去取兵刃来,以示公平。”灵定微微一笑,摇头道:“老衲向来空手御敌,郝教头不必在意。” 郝震湘听他要空手与自己放对,忍不住哼了一声,灵定虽非出言轻视自己,但此时此刻,自己若无异议,岂非矮人一截,令得山寨弟兄颜面无光?他摇了摇头,冷然道:“大师是罗汉堂座,郝某是双龙寨教头,你我皆为人师表,说来职责一般,郝某如何能占这个便宜?”他不愿授人以柄,便将佩刀解下,扔给常雪恨,当下也要空手应敌。 灵定身居罗汉堂座,平日寺僧遇到武疑义,多由他出手点拨,以武功之渊博而论,合寺无出其右者,郝震湘带刀也好,空手也好,于他都是一般。此时郝震湘执意空手决战,灵定自不在意,只微微颔,并不多置一词。少林僧众见郝震湘也要空手放对,忍不住暗暗冷笑,暗忖道:“咱们座何等武功?便当年“剑神”与他动手,也靠长剑之利,方能胜出。凭你郝震湘一只脚猫,居然想和四大金刚平起平坐?一会儿有你苦头吃了。” 郝震湘见众僧面带冷笑,意存不屑,不禁心下大怒,暗道:“胜便胜,负便负,你们少林便算是武林正宗,也不该意存轻薄,将郝某视若无物!” 正所谓“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管他灵定是神是佛,都不过是个较量对手而已,郝震湘心中狂怒,当即暴喝一声,左掌虚圈,幻化为一只鹤嘴,右拳探出,狡如一尾灵蛇,正是湖南郝家的正宗绝艺“蛇鹤双行拳”。 灵定见他出手刚柔并济,当即点头,赞道:“好手段。” 郝震湘见灵定兀自好整以暇,心下更怒,想道:“好你个贼秃!便是达摩祖师复生,怕也挨不起郝某的“蛇鹤双行”!你灵定不过是个罗汉堂座,怎敢狂妄至此!” 大怒之下,那蛇拳挥舞更急,一时飕飕作响。郝震湘蛇拳堪堪击出,灵定深深吸了一口气,刹那间五指挥出,直朝郝震湘胸口扫去,这招刚猛渊深,乃是少林寺的“菩提千叶手”。 这一扫的来势虽然厉害,但郝震湘内外兼修,又加体格粗壮,挨得起开碑手、裂石掌,根本不把五指攻势放在眼下,他有意显出山寨威风,当下凝力在胸,对灵定的阳刚指力不避不让,心下暗暗冷笑:“和尚指力再厉害,至多不过与大力金刚指相似,今日拼着受你一指,也要打得你灰头土脸!” 也是深恨对方连番轻侮,郝震湘对指力不避不让,只把蛇拳加力打出,堪堪击上灵定下颚,便在此时,五指也已拂过胸口,郝震湘拼死受力,拳中劲道加紧打出,正要打落灵定满口大牙,蓦地胸前一凉,一股阴柔内力竟从指端传来,这内力好生险冷,旋即连破玄关,胸口穴道赫然被封。郝震湘大吃一惊,方知灵定指力别有洞天,这指看似阳刚,实为阴柔,最是欺敌不过。此时郝震湘穴道被封,丹田气力不济,忙中撤下拳头,急急往后退开,要先打通胸膛气血再说。 那灵定何等厉害,一见郝震湘往后退让,不待对手运气调和,“大金刚掌”得理不饶人,排山倒海的内力推去,便要将郝震湘一举击倒。郝震湘见情势危急,慌忙间提起一口真气,双手成圈,向前挥挡,便要硬接灵定大开大阖的掌法。 四掌交接,无声无息,郝震湘只觉灵定的掌力大得异乎寻常,直是生平所仅见。掌力震来,郝震湘胸口气血翻涌,登时腾腾腾向后退开步。他先前胸口中招,气血未通,此刻又以掌力对拼,自是相形见拙。 一旁少林僧众见座大占上风,区区一记“大金刚掌”出手,便将不可一世的郝震湘打得气血翻涌,连连倒退,众僧惊叹座的绝世武功,忍不住高声叫好。 灵定临敌时虽然空着双手,但靠着凌厉的内力,双掌利如刀枪,招式变幻莫测,比诸寻常武林人物身携刀剑,只有更为可怖。众僧先前见了郝震湘的刀法,本想他有些取胜之道,谁知这人生性高傲,竟舍己长不用,看来已然未战先败。 灵定不待他歇息,当即喝道:“郝教头,第二掌又来了!”呼地一声,又是一记“大金刚掌”打来,郝震湘不及调整气息,只得举手挥去。 双掌相接,这回却是轰然巨响,郝震湘脏腑震动,脚下一个松软,几乎跌了出去,所幸仗着自己下盘工夫练得稳,这才没有摔倒。怒苍群豪见郝震湘面色泛紫,心下不禁忧虑,都怕他战失利。 灵定微微一笑,道:“郝教头,老衲的第掌要来了。”他踏上一步,又是一掌推出,这掌笔直向前,掌速却又奇慢,正是少林寺中最为闻名的“安禅制龙掌”。 这掌法平淡无奇,只是正正一掌推出,并无拳脚招式搭配,看似简陋,其实个中大有问。掌力发出,分短、冲、长重劲,寸劲破体,冲劲制压,长劲灭敌,重大浪接连发出,威力石破天惊,合寺没几人使得全。少林僧众见灵定使出这掌法,已知座有意一举压倒强敌,要把郝震湘打得心服口服。 ※※※ 眼看本山弟兄各有惶惑,少林僧众更见高傲之色,郝震湘自出江湖以来,还没给人这般小看过了,大怒之中,一时气血上涌,内息走通玄关,打通了胸口被封穴道,他非但不作避让,反而仰天狂叫,向前迈步,直朝灵定的掌力迎了过去。 狂叫声中,只见郝震湘衣衫鼓起,全身骨骼如暴豆般脆响,刷地一声,右掌向前劈出,单掌迎向对手双掌,硬碰硬之下,两大高手内力相互激荡,各自僵持不动。 轰地一声巨响传过,一人脚下松动,望后退开。众人以目视之,却见郝震湘站立不动,那身晃动退让的,反而是圣僧灵定。场内场外众人大为诧异,纷纷惊叫起来。 常雪恨又惊又喜,大声道:“这是什么武功?怎地这般厉害?”陆孤瞻微微一笑,道:“郝家武功由外而内,乃是武林异数。今日少林寺若要小看天下英雄,可有苦头吃了。” 原来湖南郝家武功独树一格,练功法门由外而内,方才危急之时,郝震湘以外门硬功激发毕生真气,丹田内息全数搬运而出,令得全身骨骼劈啪作响。灵定的“安禅制龙掌”虽然厉害,却如何经得起人家毕生功力来袭?掌相撞,管你寸劲、冲劲、长劲,全数让你撞上万里石墙,烟消云散。若非郝震湘先前气血未凝,穴道未通,灵定非要连退步不可。 ※※※ 两大高手内力不分高下,便改以招式对决,“蛇鹤双行”本以招式精奇著称,郝震湘一占上风,出手更是快若闪电,只见鹤嘴连出,直点灵定上身十处大穴,蛇拳迂回向下,横扫下腹要害,左右两手招式相辅相成,精严狠辣,无以复加,灵定见避无可避,霎时一抖手,右运“珠玑佛指”,左使“宝盖手刀”,便与郝震湘的“蛇鹤双行”激战一处。 只见两人双手分使一套武功,郝震湘以蛇拳对手刀;鹤嘴对佛指,四只手甫欲相接,各自变了几十个方位,一下攻向穴道,一下转打要害,只看得众人心惊肉跳,目瞪口呆。 少林众僧见郝震湘武功根柢奇佳,方知他身负惊人艺业,绝非泛泛之辈,便也收起小看之意。灵真皱眉道:“这人到底是什么来头?以他这般身手,怎会与怒苍山盗匪为伍?” 伍定远与郝震湘熟识,一旁听着,当即解释道:“这人过去是锦衣卫的手下,比当年薛奴儿的武功还强,堪称京城厂卫第一高手。只因受不了奸臣毒害,这才投奔双龙寨,转为盗匪。”少林众僧闻言,都是哦地一声,颇有惋惜之意。安道京闻言大怒,喝道:“谁是奸臣了?姓伍的,你可把话说清楚!” 两人以快打快,四臂交缠,撞击声劈劈拍拍,如同炒豆,招招都是狠辣杀招,只看得众人眼花撩乱。 朝廷中人一旁看着,各以自身武功印证。高天威眉头紧皱,道:“这灵定当真了得,不过片刻之间,便已换了十来套武功,天下有谁及得上他?”宋公迈叹了口气,道:“传闻此人练有少林二十项绝技,七十二门绝艺得其一。以武功的渊博而论,中原无出其右者。” 众人听了这话,都是暗暗点头。看那灵定随手撵来都是精妙招数,尤其难得的是套虽多,却能搭配得妙到颠毫,这人武功繁而不杂,招式博而不乱,实让人心悦诚服。 ※※※ 场中两大高手互斗余招,仍是不见胜败。忽见灵定右脚一扫,上直下横,方位连转,尽变换之能事,竟是一门凌厉的腿法。少林僧众欢喜大赞叹,齐声道:“佛座孔雀!”怒苍群豪听这腿法唤做“佛座孔雀”,又见其精准多变,大开大阖,诸人心下暗惊,都为郝震湘捏把冷汗。 郝震湘双手正与灵定缠斗,忽见对方腿法华丽,如孔雀开屏般扫向自己下盘,他心下一凛,只得侧身避让。灵定二话不说,左足方一沾地,右脚跟高高举起,如轰天雷般朝脑门砸下。郝震湘大吃一惊,忙举左臂挡架,喀地一声脆响,脚跟撞上了臂膀,只震得郝震湘筋骨欲折,左手防御溃堤。疼痛彻心间,身几乎软了下去。 灵定趁势抢攻,“珠玑佛指”直往胸口扫来,郝震湘左手兀自疼痛,只能以右手蛇拳去挡,忽听风声劲急,灵定右手霹雳般地打出一记“罗汉铁拳”,郝震湘只余单手抵御,实在架不住这招铁拳,只得双足一点,后跃丈许相避。 灵定步步进逼,佛指、钢拳、铁掌、手刀,四大套飞舞不尽,脚下时而“佛座孔雀”,时而“莲座菩提”,让人眼花撩乱。郝震湘招式虽精,却已相形见拙,此时敌人一套又一套武功穿插使出,郝震湘单靠“蛇鹤双行”抵御,恐难出奇制胜,众高手暗自推算,料来不过十招,郝震湘便要倒地。 果听灵定大吼一声,登启连环抢攻之势,手刀直向敌人后颈,钢拳横扫千军,足底再起孔雀振翅之姿,硬往小腹踢来。招连绵,多强攻,威力何止倍数?郝震湘面色铁青,此时便算挡下左侧攻势,也难逃右翼杀手,闪过左右连环,躲不开足下急攻,非但败象已成,尚且有性命之忧。郝震湘自知性命岌岌可危,霎时咬住银牙,心道:“都到这时候了,我还隐瞒什么?” 他掌心向上,十指收拢,奋力向前推出,霎时纵声长叫:“五行拳啊!” 这招似拳非拳,若掌非掌,方位却精妙难言,灵定与他激战招,不曾见他使出“贯手”招式,本想郝震湘败象已呈,哪知还有突如其来的杀招?这下出其不意,贯手已到面前,灵定只得侧让闪避,斜退了半步。 郝震湘调匀气息,他不再双手分使两套武功,双掌虚拟如鹤嘴,堪堪要出,又成蛇拳,最后扑面而来,却是形若虎爪,一掌一式间暗藏数种变化,变招之快,如梦似幻。旁观众人看入眼里,心中直感惊诧,灵定见“蛇鹤双行”忽尔生出繁多变化,也是大为诧异,骇然道:“这便是五行拳?” 宋公迈与高天威互望一眼,心中均想:“好一个郝震湘,这人既得湖南本家密传。看来今日之战,胜负很难说了。” 湖南郝家有套“蛇鹤双行拳”,武林中人自多知闻。却少有人知晓“双行”实乃源出“五行”。郝家高手若达绝顶之境,便能练成“蛇鹤虎豹龙”五行神拳。只是年来郝家不曾有人达此绝顶境界,江湖中人便慢慢淡忘其中典故,此时绝艺再现江湖,诸人方知郝家真有这套传说中的绝,惊诧之中,不由多了几分敬意。 战局忽转,郝震湘双手连使“五行拳”,灵定见他攻势转趋猛烈,急忙踢出“佛座孔雀”腿法,要以脚下功夫取得上风,猛听郝震湘一声暴吼,喝道:“佛座孔雀何足道?且看我的“豹连环穿心腿”!”双腿穿出,宛如长枪大戟,只只奔向灵定要害,竟比手上的招式还要凶猛厉害。 灵定料不到他还有这许多看家功夫,只有往后疾退,只见郝震湘脚法宛如雷霆闪动,足背、足趾、足跟,交叉变化,狂烈攻出。灵定避无可避,一招“孔雀行空”,侧腿踢出,双腿半空相交,忽听郝震湘一声轻啸,蛇拳从中穿出,已至灵定面前寸,灵定使出“珠玑佛指”去挡,未料蛇拳一扭,已成“飞虎长啸式”,虎形堪出,又成鹤嘴,灵定冷汗涔下,不知如何挡架,手忙脚乱间,只得向后急退,郝震湘丝毫不让,揉身再上,灵定连换十来套武功,却始终打不成平局,只能步步后退。 郝震湘有意一举压倒强敌,登时喝道:“大师若无压箱宝,在下十招之内,便要取胜。” 灵定身居罗汉堂座,乃是少林大顶尖高手之一,郝震湘武功再高,安敢自称必胜?少林僧众听得此言,登时哗然,几名低辈僧人性急,更是当场大骂起来。 郝震湘不多理会,霎时轻叱一声,一招“猛虎爬山”,猛向灵定抓去,灵定运起“大金刚掌”,便往郝震湘腕上格落。便在此时,那神鬼莫测的“豹连环穿心腿”飞来,灵定一个不慎,腰间已给踢中一记,他面色铁青,忙中使出杀手,却只抓下郝震湘半幅衣袖,便在此时,又是雷霆一脚踢来,正正印上胸口,灵定一声闷哼传过,险些摔倒在地。 高手对决,一招便分高低,郝震湘此时大占上风,灵定若再缠斗下去,只有败得更惨。郝震湘见胜负已分,当下也不再抢攻,便自止步收招,抱拳道:“大师承让了。” 此战胜负连番逆转,一来五行拳确实了得,颇有神鬼莫测之势,二来郝震湘始终隐藏不用,直到最后关头方才使出,得了个先声夺人的好处,竟尔顺利击败灵定。场中众人见了这等变故,不由得张口结舌,良久说不出话来。 高天威见安道京神色又妒又羡,又似后悔无穷,便在他耳边一笑,道:“安统领,你锦衣卫前教头大展声威,居然打下罗汉堂座,阁下用人的眼光当真了得,在下佩服啊。” 安道京怎会不知高天威有意损他?他嘿嘿干笑,却也不知怎么回话。一时只感悔不当初,心里千遍地骂胡媚儿。 ※※※ 灵定颓然低头,面色已成铁青。此战非只关乎少林名望,余波所及,尚足牵连天下气运,实在败不得。他嘴唇颤动,转头看着方丈,似在询问什么。灵智与他目光相接,轻轻叹了口气,无言之中,却是点了点头。 郝震湘不知他二人在弄什么玄虚,只皱眉道:“大师还要打么?”灵定低头垂,口中念念有词,对问话置之不理。郝震湘嘿了一声,更不打话,旋即跨步下场,一招蛇拳飞舞而去。那灵定见敌人强攻而来,仍只垂站立,不知趋避,彷佛傻了一般。 郝震湘是个老练的,冷笑便想:“和尚想卖弄苦肉计,郝某可不吃这套。”他毫不留情,蛇拳一收,反而双掌排出,并力向前,趁势便朝灵定胸前推去。口中喝道:“倒下!” 眼看这掌威力至大,灵定若不能闪开,恐怕胸前肋骨尽断,死于非命,少林僧众惊慌失措,却又不能出手相救,不知该如何是好。 只听碰地一声大响,灵定胸口吃了一记硬手,料来是凶多吉少。少林僧众纷纷闭上了眼,不敢再看。常雪恨欢欣鼓舞,大笑道:“宰啦!宰了这老贼秃啦!”他正要下场庆功,哪知郝震湘却退开了一步,脸上神气颇为异样。 常雪恨见郝震湘皱眉凝思,既不发招抢攻,也不下场歇息,只是呆呆站立原地,好中邪了一般。他心中奇怪,便问解滔道:“郝教头这是干什么?他既然赢了,怎还不下来?”解滔听了这话,却不理会,常雪恨见他神色凝重,好似在担忧什么,便顺着同伴的目光,转头往场内望去,茫然道:“不是赢了么?这是搞什么东……” 那个“西”字还没出口,忽然间“咦”了一声,连他也叫了出来。 常雪恨看得明白,只见灵定身上筋肉暴起,背心衣衫已然绷破,常雪恨揉了揉眼,细目再看,赫见灵定身竟有缓缓胀大之势。常雪恨又惊又怕,一时全身颤抖,道:“他***,这……这老秃驴在干什么……” 说话间,灵定昂长笑,身形已然膨胀而起,瞬间便如巨人一般,怒苍众人见他神情狰狞,望之有如妖魔鬼怪。霎时同声大叫:“修罗神功!”常雪恨见了这等神奥武,惊骇间脚下一软,摔到解滔怀里去了。朝廷这边见了异状,也在低声呼喊,见惊叹之情。 少林五大禁传绝,最著名的便是这套“修罗神功”,梵称“罗恸罗障月阿修罗心法”,罗恸罗手障日月,大战天神,乃是骁勇无比的战神,灵定现出法相,登让满场人众大惊失色。那日华山大战,灵定曾以“修罗神功”与卓凌昭放对,这套武功使出,身便如金刚不坏体,以卓凌昭剑法之利,竟也无法相抗。看来少林此役志在必得,竟连这等禁传神功也拿出来了。 郝震湘此时当其冲,孤身在场面对怪物,心中不由起了惧意,喃喃地道:“这……这就是少林禁传的“修罗神功”么?” 灵定更不打话,一声狂吼咆哮,巨灵神掌拍出,力大无穷,便往郝震湘脸上掴去。 郝震湘见他出手轻薄,一时又气又怕,他不愿输招,大叫几声,鼓舞自己士气,侧身闪过敌掌,右手打出虎拳,奋力朝灵定回击过去。“啪”地一声大响,正中灵定胸口。 郝震湘嘴角露出微笑,稍感安心,却听耳边传来一声低笑,郝震湘惊怒交迸,抬头去看,却见灵定不痛不痒,竖指轻摇,似在嘲弄自己。郝震湘倒退一步,只感难以置信。 灵定哈哈大笑,双掌并排推出,郝震湘并不气馁,有意试探对方功力,当下出掌侧拂其锋,哪知掌力在外围轻轻一碰,手臂已感酸麻,跟着巨力压下,直震得他滚了开来。 郝震湘慌忙站起,慌乱间已失分寸。他走遍天下,却不曾见过这等怪异武功,实不知该如何抵挡。灵定不容他喘息,蓦地一掌拍来,他此时身高足有十二尺,随手一挥,都是朝敌手顶门压落,郝震湘心存胆怯,急急闪开,只见地下沙尘飞扬,已被灵定的掌力击出一个深坑。 郝震湘一仓皇闪避,好似小孩与大人对打,强弱之势实在过悬殊。他满身冷汗,寻思道:“方才我那“虎爬山”力道何其雄浑,便是外门高手也经受不住,怎地灵定好似没事人?这“修罗神功”到底是什么来历?我该如何破他?” 灵定使出“修罗神功”之后,慈悲渐去,魔性渐长,出手虽是凌乱无章,但却刚猛无畴,只听“轰隆”、“轰隆”之声不绝于耳,地下给他击出一个又一个坑洞,郝震湘仗着出手快捷,连连打中灵定的身上要害,但灵定不知疼痛,虽然身上被击,下手却只有更加凶狠,郝震湘东躲西藏,窜上伏下,神态大是尴尬。 少林僧众见平素慈悲的灵定已如妖魔,心中都是暗暗吃惊,暗忖道:“这修罗神功果然可怕,无怪师父不许我们来,否则发功者一旦兽性大发,世间有谁制他得住?” 怒苍众人见灵定武功怪,无不想指点破敌之道,但“罗恸罗障月阿修罗心法”乃是古天竺流下的秘法,着实神奇难言,诸人苦无对策,只有干着急的份了。 ※※※ 双方激战数十招,郝震湘越来越居下风,待得后来,已是挨打不还手的局面。眼见灵定蒲扇大的手掌打来,郝震湘伸足一点,半空翻了个觔斗,往后跃出数丈,已是不架而走。 灵定狞笑道:“想逃么?你能逃到哪儿?”他虎吼一声,握紧双拳,大踏步走来。 郝震湘回头朝同伴看去,只见群豪面色难看,想来都在担忧自己的生死。郝震湘深为自责,想起此战攸关秦仲海的一生,更是心生悲恨:“我奉命前来迎战此人,此刻却无招架之力,这战毁了我的名声事不得,便算打死在这儿,也只能拼上一拼。”心念于此,双脚扎下马步,双掌交持成圆,跟着深深吸了一口真气,竟是要正面发招对抗。众人见他此刻煞有介事地扎马运气,都是暗自奇怪,不知他还有什么绝技救命。 灵定哈哈大笑,巨掌扑出,看他魔性大现,非但要击败强敌,尚且有意将他一举杀死。郝震湘咬牙喝道:“你少林有禁传神功!难道郝某便没有救命绝?”正拳奔出,气势磅礴,中指突起寸许,有如龙,敌我众人同时大惊,齐声道:“龙拳!” 这正是湖南郝家“五行拳”的最后一式:“锁龙”。 灵定以“修罗神功”抗敌,狂性大发,哪管什么龙拳、虎拳,仍旧一掌摔去,他此时神力惊人,手脚劲力大得异乎寻常,这掌运足十成功力,打起来更是轰然作响。 拳掌相擦,场中众人屏气凝神,都为己方高手担忧。 猛听“嘿”、“哈”两声闷哼,灵定站立不动,郝震湘却往后摔出,远远飞落在地,转瞬之间,口中鲜血狂喷。怒苍山众人喟然长叹,心道:“看来还是“修罗神功”技高一筹,得了上风。” 少林僧众见状大喜,心下都想:“赢了第一场,余下便好办了。”灵智方丈深得前代圆字辈长老真传,武功最是正统不过,说来只有比灵定更强,料来怒苍山高手再多,至多不过与郝震湘功力相仿,无人足以击败方丈。战两胜,已在眼前。 众僧正自喜悦,忽见郝震湘缓缓撑起身,竟是有意再战()。 众僧见他口中鲜血喷出,想来灵定不必出手,只要撑过片刻,这人便会自行倒毙。灵音生性慈悲为怀,当即上前道:“胜败乃兵家常事,郝教头不必勉强。还请退下吧。” 郝震湘伸手一挥,示意灵音退开,咬牙道:“灵定和尚,你放马过来。”说着双手成圆,扎下马步,还要再接灵定的招式。怒苍众人见他执意再打,深怕他战死此间,常雪恨等人便想下场阻止,却见陆孤瞻跨入场中,双手撑开,示意众人莫要打扰。 常雪恨满面焦急,低声道:“陆爷,再打下去,郝教头便要死了。”陆孤瞻沉声道:“耐心看着,谁胜谁负,还未分晓。”众人见郝震湘面色惨淡,吐血不止,哪里像是还能再打的模样?只是碍在陆孤瞻的面上,众人不便入场相劝,只能强自忍耐。 灵定咆哮一声,飞身冲来,常雪恨惊道:“快闪开!”可怜郝震湘身上伤重,只知喘息捂胸,吐血不止,似连闪躲的气力也没了。 眼看灵定便要奔至,忽见郝震湘昂起来,怒目圆睁,暴吼道:“我偏不信邪,还不给我倒下!”两人尚未交手,灵定听了吼声,忽然间巨大的身颤抖不止,莫名其妙中,口中喷出血来,竟尔摔倒在地。郝震湘见灵定先一步倒下,霎时身向后便倒,再也动弹不得了。 敌我双方见了这等变故,无不瞠目结舌,不知发生何事。 ※※※ 灵真暴喝一声,冲下场中,一把抓起郝震湘,戟指骂道:“你这贼厮鸟()!居然敢用暗器,恁也无耻了!”说着 一爪便向郝震湘门面而去。郝震湘身受重伤,连站也站不稳了,怎能挡住灵真的虎爪手?当下闭目垂,捂胸待死。 便在此刻,一条青影闪入场中,伸手架住了灵真的虎爪手,众人疾视其人,却是怒苍山右军师,人称“青衣秀士”的唐士谦来了。 灵真喝道:“青衣掌门!这郝震湘暗器伤人,出手歹毒,还有江湖道义么?”他一向称青衣秀士为掌门,十余年来叫的顺口,一时之间,竟还改不过来。青衣秀士不以为意,微微笑道:“灵真师兄说郝教头暗器伤人,何以见得?” 灵真呸地一声,道:“他大喊一声倒,咱师兄好端端的一个人,便纸糊般地摔在地下,这中间若无作弊,谁人信得?”青衣秀士哦了一声,颔笑道:“灵真师兄教训的是,不如这样,口说无凭,且让咱们验验伤。也好看看谁对谁错。”他解开郝震湘的上身,指着他肩头的一记乌青掌印,道:“这是贵派的修罗神功,果然力大无穷,伤人入髓。” 灵真冷笑道:“知道厉害就好。” 青衣秀士微微一笑,伸手指着灵定,道:“请师兄帮个忙,解开灵定大师的衣衫瞧瞧。”灵真哼了一声,伸手出去,解开了灵定的僧袍,霎时之间,只见灵定胸口正中一个黑色淤血,看那淤血不过拇指大小,却如蛛网向旁散开,从正中往外延伸而出,血丝满布胸膛,望之诡异无比。旁观众人无分敌我,都是暗暗惊呼。 青衣秀士微微一笑,道:“这伤是不是暗器所为,大家都是练武人,应当看得明白吧()。” 灵真面肉颤动,少林上下默然,方知这场胜负的道理。 方才郝震湘与灵定各出一拳,正中对方要害,以出拳的劲道而论,“龙拳”与“修罗神功”介乎伯仲之间,难分胜败。但郝震湘中掌之时,急忙往后跃开,趁势卸下对方的劲道,十成掌力只受七成,受伤较轻,中掌处更不在要害;可那灵定运使“修罗神功”后,只知凶狠好杀,神智已失,全然不知退让消解的道理,竟然以胸口硬生生挺下龙拳的刚猛力道,龙拳以中指使力,发劲处不过指尖大小,力道灌入脏腑,伤处已成粉碎,灵定纵然内力了得,又有外门硬功护体,但这十成拳力破入体内,绝非金钟罩所能挡尽,一时落得胸口重伤、倒地不起的下稍。 郝震湘勉力起身,眼花目昏之间,兀自关心胜败,他问向灵智,吐血道:“方……方丈,你……你还要我……打么?” 灵智叹了口气,合十道:“施主武功高强,少林上下同感佩服。” 郝震湘惨然一笑,口中直直喷出鲜血,霎时身往后一倒,已然晕死过去。 此役双方生死相搏,两败俱伤,看灵定连禁传招式也用上了,却不能击退强敌,无论如何,这场比试都算少林输了. 正文 第八章 硬将 灵智身居方丈,说来乃是此间主人,纵然灵定惨败,也须出来说上几句场面话。只听他叹息一声,道:“难得郝教头这般高明的武功,居然能击退本寺罗汉堂座,真是让人佩服万分。”他转望怒苍众人,道:“依战两胜之约,贵山已胜出第一场,还请下一位英雄上来赐教,着微微躬身,模样更见平和。 少林第一仗落败,第二场只要再输,胜负便见分晓,届时便算天绝僧武功已至天顶,也已无济于事。眼看非赢不可,灵智却无不适之感,他双手合十,心平气和地站立场中,既不见咬牙切齿之恨,也无骄矜惧怕之情,全如平常模样。怒苍高手看在眼里,心里反而加倍忌惮。 这灵智方丈年约五十出头,与宁不凡、卓凌昭同辈,但接下门户的时光却比他们早了十余年。以少林高手之众,名望之响,灵智能以壮年接任方丈大位,足见悟性何等惊人。其人领袖武林,洞见观瞻,堪称正教武林第一号人物,只是一来他生性谦和,不喜争斗,二来头上又有个天绝僧压着,这才没列入四大宗师之位。 青衣秀士、石刚、陆孤瞻等老将心里明白,少林战要能胜出,其实关键只在第二战,天绝僧武功已入化境,临敌经验丰厚无比,此时秦仲海虽已练成绝世神功,但以武技的圆熟老辣而论,仍与天绝僧相距甚远,双方若要硬碰硬,恐怕难有胜机。倘若怒苍以石刚、陆孤瞻、青衣秀士等老将上前邀斗,局面也不见得有利,除非方敬赶来,否则第仗怕连打都不必打了。 好容易郝震湘以死相拼,把对方打下马来,战赢得如此艰难,群豪更不敢贸然自请上阵。毁了自个儿名声事小,连累山寨前程、耽误秦仲海性命事大。众人面面相觑,竟无一人言语。 良久过后,群雄仍无一人上前请缨,秦仲海哈哈大笑,道:“好你个少林方丈,居然把咱们兄弟唬住了,这场便由我来吧!”当下提起钢刀,径往场中走去。想以“火贪九连斩”、“开天大火轮”等绝技,或能与方丈一搏。 ※※※ 秦仲海正要下场,忽听一人厉声道:“且慢动手!”众人听了声响,疾视其人,只见说话之人须长及胸,器宇轩昂,正是“江东帆影”陆孤瞻。 秦仲海微笑道:“原来是陆爷来了,您可是手痒想揍人了么?” 陆孤瞻摇头道:“灵智武功深不可测,江湖名声又响,将军切莫贸然上场。”秦仲海微微耸肩,转望青衣秀士,道:“秦某若与方丈放对,凤老爷以为胜负如何?” 青衣秀士沉吟片刻,道:“灵智方丈成名多年,这十年来武功更是突飞猛进,一会儿动起手来,威力绝不在卓凌昭之下。”秦仲海笑道:“便算比得过宁不凡,老至多给人宰了,那又有什么为难?”青衣秀士摇头道:“将军不必气馁。胜负之事,玄机难测,将军若执意下场,不如我这里献上一策,依此而为,敌人手到擒来矣。”秦仲海听了这话,一时又惊又喜,忙道:“秃驴手到擒来?听来可妙了,您快快说吧!” 此时场内场外众人引颈眺望,都在等候怒苍高手上场,谁知青衣秀士竟在场边大言不惭,自称有击败方丈的必胜良方,少林僧众人听了,心下自感不悦。只是青衣秀士向精智谋,说不定真给他找到灵智武功的破绽,那也不无可能。 秦仲海听他别有计策,忙催促道:“军师若有取胜妙方,只管请说。” 青衣秀士抬头看了看天际,见乌云密布,看来午后大雨将至。他向陆孤瞻微微一笑,又朝石刚看了一眼,跟着从怀中取出大把铜钱,说道:“世间武皆有破绽可循。灵智方丈不同于灵定座,自幼天才洋溢,招式挥洒自如,临敌之镇静更是世所罕见。”他把手上的铜钱掂了掂,笑道:“如此人物,将军若想克敌致胜,唯有…唯有……” 此时场中众人专心聆听,那高天威、宋公迈等人有意与少林争雄,神态自是专注,只在细心听讲,那厢少林和尚听了方丈武功大有破绽,更怕漏了一字半句。只是众人听了半天,却没了下,秦仲海听他忽然语塞,忙问道:“唯有什么?” 万籁俱寂中,青衣秀士把手一抛,大把铜钱飞撒半空,怒苍群豪与少林和尚各自仰头去看,诸人猜测不透青衣秀士的用意,无不满面讶异。 便在此时,青衣秀士双足轻点,身向旁飘开,长笑道:“诸位朋友,若要胜得方丈,唯有出其不意,攻敌不备,方能夺得先机!” 铜钱飞上半空,众人只是大惑不解,猛听场边一人喝道:“方丈快闪开!”听那说话声音颇为年轻,正是卢云!众人心下更奇,正不知高低间,猛见场边刀光一闪,大批铜钱中急急飞出一物,那物带着森森寒光,来势奇快,却是一柄飞天刀! 灵智本在仰看铜钱,蓦然间刀飞至,已到喉头旁半寸不到,只惊得灵智面色惨然,当下急忙后仰弯腰,千均一发之间,总算闪了开来。 灵智才一闪避,那刀却紧追不舍,急转而下,直朝喉间刺落。此时灵智弯身后仰,眼看挡无可挡,避无可避,灵智身居方丈,又不能以狗吃屎的招式滚开闪躲,正危急间,右掌虚劈,一股无形掌力击出,登让那物偏开半尺,避过了喉头要害。 此时灵智后仰弯腰,满头冷汗,还没来得及庆幸自己逃过死劫,猛听背后一声冷笑,一人森然道:“灵智方丈,替你自己超渡吧。”灵智此刻身尚未直起,眼珠上翻,只见眼前一条大汉面挂冷笑,正是“气冲塞北”石刚来了! 石刚无声无息地下场,已抢到灵置背后半尺,听得狂吼大作,铁拳挥砸,直朝灵智阳穴打去,已然用上最强最狠的杀招,灵智惊慌之间,不及直起上身,右足一点,身便要平空移开,孰料石刚早已有备,看他左手轻抖,刀如同天龙盘空,竟朝灵智腰间斩落。 石刚杀招连环,步步出人意料,场内众人见他现身,方才把事情看得明白。原来适才青衣秀士抛掷铜钱上空,用意只在移转众人心志,只因怒苍尚未议定出场之人,那青衣秀士又自称有必胜之法,众人心中好奇,自然探头去望,便在心驰神摇的一刻,煞金的十二尺飞追魂而至,尔后人刀一体,全力厮杀,靠着青衣秀士的阴谋,此战先声夺人,出其不意,恐怕方丈真要毙于石刚刀下。 秦仲海又惊又喜,暗暗叫好:“拳中刀,刀中拳,原来石大叔还有这手“刀拳”绝活,我以前倒不曾见识过。”他曾与“煞金”激战,自知刀功夫底细,哪知此刻见他全力下手,方知石刚的武尚有无数奥妙,绝不只一柄刀那么简单。 左刀,右铁拳,霎时已将灵智所有退封死。少林门人担忧方丈生死,诸人掌心出汗,放声惊叫,灵真更是怒喝:“卑鄙无耻!作弊小人!”霎时便要下场援手。 灵真脚步尚未跨出,忽听当琅琅之声不绝于耳,却是先前青衣秀士抛出的铜钱落地来了。伴随着叮当声响,场内传来一声闷响,好似刀撞上了棉花,声响怪异,前所未见。众人吃惊之下,无不急急去看胜负。 午后乌云密布,阳已被遮起,灰蒙蒙的天色中,只见灵智已然合十站立,看他脸上容情慈和安宁,身上更无半滴鲜血,面色一如往常。众人不明究理,急忙探头去看石刚,赫见“气冲塞北”面挂冷笑,那马刀头却只剩半截,余下部位已成粉碎,竟给人硬生生震断了。场内诸高手不知发生了何事,彼此相互探询,却也无人知晓,一时都是又惊又疑。 灵智舒出一口长气,转朝青衣秀士望了一眼,合十道:“两军相交,兵不厌诈。右凤军师果然了得,小僧险些栽在你手下。”青衣秀士微笑稽,回礼道:“方丈客气了。您习练神功大成,仗此人间香袖,世间有谁能挡?” 先前招决胜,青衣秀士下手设谋,与石刚一搭一唱,险些坏了方丈的性命。若非卢云识破计谋,提醒在先,灵智恐怕真要中了暗算,灵智了僧袍,转朝卢云躬身颔,说道:“承蒙施主点破机关。救了小僧一命。”以石刚下手之狠,若无卢云喊破机关,灵智便算不当场毕命,怕也要重伤不支。旁观众人见卢云心思缜密,见机快,心下无不暗暗佩服。卢云受人道谢,却分毫不见喜悦之情,他朝灵智拱了拱手,口中却没说话。 秦仲海眯起了眼,便朝卢云望去,只见他一言不发,自站左从义、伍定远之间,低头出神间,直是心事重重的模样。秦仲海心知肚明,料以卢云的仁厚心性,定不愿敌我双方任一人受到损伤,看一旁伍定远容情郁闷,八成也是同样心情。 秦仲海摇了摇头,苦笑两声,此时常雪恨的凤嘴刀立在面前,秦仲海斜目去看,刀刃映照,那条嘴角带愁的苦闷大汉,不是自己,却又是谁?? 大敌当前,秦仲海不愿烦恼这些身外事,把头撇了撇,自将这些心事扔到九霄云外去了。 ※※※ 少林门人见了怒苍群豪的阴险手段,想起适才方丈险些被杀,诸人惊怒之余,无不提声叫骂。灵音向称慈悲金刚,行事光明磊落,更是合十叹息,说道:“唐军师本为正教掌门之一,今日为求胜果不择手段,如此阴毒面目,岂不愧对九华授业恩师?” 青衣秀士面色如罩寒霜,庄容道:“师兄不提九华恩师也罢,今日既然提起,在下便有一事相询。汝等既目我为正教中人,何以在祝家庄残虐我山女徒?别说当时唐某尚是九华山掌门,便真算是邪魔外道,诸位也不能以此相待。灵音大师与这帮人为伍,难道不愧对达摩祖师么?” 众人听他怒气勃发,都知他深恨祝家庄一事,少林门人闻言,立时便要回嘴,灵智伸手一挥,制住了众人,淡淡地道:“大家不必动气。兵行诡道,当机必断,本属应然,换做小僧运筹幄,也会以此相报。”这话气宇不凡,无愧武林第一大派的掌门肚量,众人都是暗赞在心。 灵智揭过此事,转头望向石刚,合十道:“久闻“煞金”威震西疆,老衲早想拜见,只没想异国高人却是昔年旧识。今日能与阁下同场较劲,不胜之喜。” 这番话由少林方丈说来,自是给足石刚面,石刚却不领情,看他神态冰冷,只将刀扔回人群,跟着双手伸到背后,缓缓抽出两柄长刀。 二十年前“气冲塞北”四字散布天下,真可说是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但自从怒苍山为人剿灭以来,石刚便自行出关,从此遁迹江湖,是以江湖低辈弟多不知他的来历,一时场中众人交头接耳,卢云、伍定远二人也自低声询问,都在探听石刚的成名事迹。 ※※※ 若问谁是当世内力第一,不是天山传人、便是少林天绝,要问谁是当世剑法第一,除了宁不凡、卓凌昭,当世别无第人可想。可要问谁杀人最多、下手最狠,世间却无人能出石刚之右。 宁不凡号称长胜八战,他石刚则是生死数千战,人家孩提时喝得是娘亲的奶水,他石刚喝得却是塞北尸堆里的血水。自五岁杀人算起,石刚每次动手都是生死之战,实乃鬼门关前的常客。正因胜负即生死,只要有助于得胜,无论手段多么卑鄙,定须大力应用,否则便是自杀。看他适才以青衣秀士的奇谋为佐,趁势大下杀手,对旁人的指骂讥嘲全不在乎,正是实战高手的典范。举凡兵法的欺敌、诱敌、诈骗、暗算、埋伏,尽皆应运自如,靠着临敌时的心机诡诈,敌人内力纵使比他深,招式比他精,却往往死在一个是四柄刀才是,他石刚本人才是最狠最刚的一把大利刃。 正因石刚乃是当世数一数二的实战高手,青衣秀士与陆孤瞻心下所属,都要他打这场中坚战。虽说灵智方丈武功直逼天绝僧,但这方丈毕竟少在江湖行走,天资悟性再高,禁传玄功再奇,说来也不过是个两脚书橱而已。料来以石刚出手的狠辣,一会儿定有机会扭转乾坤,将灵智一举打下马来。 ※※※ 场中杀气弥漫,两大高手相互凝视,都在沉思制敌良方。灵智想起石刚成名事迹,心中自是暗暗戒慎,此人位居五虎,纵横西域无敌手,每次动手总要见生死方能收场,自己若是一个不慎,恐不只惨败而已,怕还要给人当场杀死。一时更是小心翼翼,不敢抢攻。 此时石刚刀已毁,只余背后的双刀,看他手执双刃,刀身左长右短,色泽惕透,一做暗红,一做青白,那刀穗更是怪异,几达五尺来长,几乎垂在地下,却不知有何妙用。 年前秦仲海曾与石刚激战合,见识过他的刀妙着,却不曾见过阴阳双刃的能耐,此刻看他慎而重之的拔出背上神兵,自感好奇,怒苍群雄见石刚取出宝刀,更是精神大振,众人目不转睛,都在等候石刚大展神威。 石刚深深吐纳,道:“实不相瞒,神鬼亭一役死伤惨重,我这“母阴阳刀”也给鼠辈夺走,足有十八年不曾现世,今日用来决战贼人,正是时候。”说着朝陆孤瞻看去,两人目光相接,都是微微一笑。远处高天威听石刚以鼠辈相称,想起夺刀之仇,对石陆二人真是恨得牙痒痒的。 石刚举起双刀,左上右下,天阴地阳,就这么一个架式,便见其刀法刚柔并济,互补破绽。灵智面露赞许,颔道:“素闻“母阴阳刀”非同凡响,小僧恭逢其盛,当能一饱眼福了。” 石刚听他兀自诌诌的,忍不住便是一声冷笑,他左手微动,短刀挥出,刀头迂回拖迤,难测去向。灵智料知对方刀法有异,当下便只凝神守志,不敢怠慢。 正警惕间,猛听头顶上轰地一声,阳刀急斩而来,已到头顶尺,气势雄浑之至。灵智大吃一惊,心道:“这刀怎能够这般快?”慌张之下,却也醒得了双刀的罕见之处。 凡人练武,拳快则腿快,心急则手急,便算左右手分使不同武功,也是左快则右快,便如奔跑时双手随足摆动,此乃气血所致,最是逆乱不得。哪知石刚练有独门心法,刀法自成一格,一手长刀快如闪电,横劈直切,如痴如狂,另一手短刀却迂回缓慢,彷佛剑法,缓中有急,急中带缓,对手挡得住缓慢迂回的阴刀套,便挡不下刚猛凶狠的阳刀硬斩,这套“伏兵杀”,正是刚柔并济的独门绝活。灵智见这套双刀套怪,一时不敢硬挡,脚下轻点,身便往后飘开尺。 灵智方才后退避让,煞金立即抢攻,陡听他大喝一声,向前跨出尺,阴刀由慢转快,狂斩敌人腰间,阳刀却由快转慢,以逸待劳,等在灵智喉头之旁,只让他自行撞上。看这双刀便如螃蟹的两只巨鳌,霎时便能将强敌牢牢钳住。 此刻灵智闪得过阴刀急劈,却避不了阳刀缓刺。旁观众人见他空着双手,难以招架敌刃,都要看他如何逃出生天。 情势大大不利,灵智却不惊慌,眼看刀刃便要加身,灵智单脚提起,脚踏“魁星踢斗”,双手内圈,纳头便拜,却是“罗汉拜堂”,看他身一动,竟在间不容发之际躲开下阴刀,“罗汉拜堂”低头弯身,更让过了当面刺来的阳刀锐锋,身形潇洒,从容不迫,旁观众人见了这招,无不暴出一声彩,便连怒苍众人也是暗自点头。眼看灵智抢入内圈,双掌向前推出,直朝自己胸膛印来,石刚嘿了一声,斜让半步,喝道:“好一个少林方丈!佩服!” 灵智在一招之间反守为攻,“魁星踢斗”与“罗汉拜堂”都算罗汉铁拳的起手式,乃是入门生必习的粗浅武功,只是他出手时机妙到颠毫,竟然破解了对方奥妙难言的双刀绝招,少林僧众看在眼里,自是大为震动。诸人谁没习过这套罗汉铁拳?但谁又敢在激战中拿出这等浅薄招式,尚且轻而易举地化解对方的绝招,众人心下叹服,都在大声喝采。 就这么平凡一招使过,怒苍群豪已知这位方丈非只禁传绝了得,自身天资悟性也是超凡入圣,料来今日之战,石刚定然陷入苦战。 灵智闪过绝招,石刚却也不感讶异。对方既是方丈,若连“伏兵杀”也无法招架拆解,还有什么颜面领导满山僧侣?他嘿地一声,双刀回转,便要再次发招,这回灵智却比他快一步动手,只见他袍袖轻拂,直朝石刚胸口扫去。 石刚不敢轻敌,短刀当胸竖起,便来抵挡灵智的袖劲。猛听“嗡”地一响,那刀给袖力一撞,居然朝石刚倒弹回去。 石刚内外造诣俱达巅峰,当年初出造反之时,马上斩杀敌,有如探囊取物,素有“气冲塞北”之称,山上除秦霸先、方敬二人,便数他武功最高,岂知双方以内力相抗,灵智却能以袖劲震回手上宝刀?眼看这手武功匪夷所思,石刚惊疑不定,问道:“阎浮提?” 灵智微微一笑,颔道:“施主好眼力。” 石刚嘿嘿冷笑,心下暗暗忌惮。若非是“阎浮提人间飘香”,世间哪来这等可畏袖力?众人看灵智内力鼓荡,僧袖如风帆涨起,禁传神功之前,谁不是面露惊诧,议论纷纷?众人直至此时,方才知晓了道理,原来先前石刚的刀忽然断裂,却是被无形袖力毁伤所致。 “人间香袖”柔中带刚,刚中带柔,内力灌注之下,柔软的僧袖凝如铁锤钢刀,其中行云流水、变幻莫测之处,尤为少林前辈高僧所推崇。这套武功虽然高明,却因过难习练,需得“定戒持忘断”五大真我方有所成,练功者废寝忘食,如痴如狂,往往有碍禅定修行,便给少林长老列为禁传。正因戒传已久,这回“人间香袖”发功,算得是年来次在江湖现世,登令满场高手惊叹艳羡。 眼看灵智武功如此高妙,陆孤瞻与李铁衫对望一眼,都是摇了摇头。想到后头上场的天绝僧只有更加厉害,一时心中都是又烦又忧,不知该当如何。 ※※※ 灵智神功盖世,众人喝彩声此起彼落,大见敬佩之情。石刚听在耳里,好似气馁万分,他长叹一声,放落了双刀,却似投降了。灵智皱眉道:“施主怎么不动手了?” 石刚低叹道:“方丈,我……唉……”灵智见石刚垂颓丧,似乎眼中含泪,他往前走上一步,皱眉道:“你不打了么?”石刚无言以对,哽咽垂泪道:“方丈……我……我要……” 灵智柔声道:“你要什么?认输么?” 猛听石刚哈哈大笑,暴喝道:“我要杀了你!”霎时双刀狂攻,直向灵智脑门夹去。 灵智大惊失色,慌忙向后闪开,石刚哪容他走脱,狂吼之下,如同猛虎吃人,只拼命砍杀过去,看他状如无赖汉,场内场外一片惊叫,少林僧众更是大骂下流。 眼看石刚双刀雷霆霹雳,杀得自己险象环生。灵智满头冷汗,暗忖道:“这人堂堂一个武宗师,行事却如此卑鄙,他难道不知羞耻么?” 灵智却不知道,这石刚与他出身不同,练武不同,临敌心态自然透着相反。看灵智自幼打坐炼气,练武只为禅修,打架杀人自是不可,便遇上师兄弟过招习练,也只是点到为止,哪里见过生死真章?也是为此,他生平从未杀过一人。那石刚却恰恰颠倒,他自小战场长大,自五岁杀人算起,两手早已沾满鲜血,当年他小小一个孩童行走战场,若不练武,便只有死一条。也是为此,动手于石刚而言,便如老虎捕捉猎物,只有抓得到抓不到,哪有对错可言?非但连耍花腔的招式都不愿,连对诌诌的武心法都是深恶痛绝,可见一般了。 灵智养尊处优,自幼练得都是最高明的武功,便如佛堂里的一朵尊贵昙花;石刚却是石头砖块无所不用,只要能让自己活命,真是无所不用其,正是荒野间苦苦求生的一株乱草。看此战如此凶险,灵智若迟迟不能体会生死之道,在怒苍战神面前,必败无疑。 ※※※ 双刀连连夹杀,带着强烈猛恶的劲风,逼得四下泥沙飞舞,煞那间已将灵智拢在其中,刀锋更将他逼到绝处。灵智深深吸了口气,霎时展现了无与伦比的聪明悟性,轻拂袍袖,柔和袖风袭来,正是“人间香袖”再次出招。 禁传神功二出手,岂容强敌放肆?看石刚双刀未至,那袖风却已隔空扑来,直达八尺有余,竟如劈空掌力一般。石刚运劲在胸,便要硬挡这记袖功,猛听他闷哼一声,身上经脉给外力入侵,一时酸软难受,内力运使竟隐隐有不顺之相。 灵智有些生气了,却不抢攻,只向前走上一步,道:“石将军,我俩比武较量,你却屡次不守规矩,欺侮于我,你不怕毁了自个儿的名声?” 石刚干笑两声,道:“方丈教训得是,我不敢了。”战到此刻,石刚虽然身经战,也知此役不易取胜,他落居下风,装作十分羞愧,但眼角四处打量,只在伺机偷袭。灵智见对手并无移动之象,当下也不趁胜追击,只在一旁耐心等候。 石刚佯作喘息,向后退开两步,灵智这回却了个乖,丝毫不敢靠近。二人正自僵持,忽听“喀啦”一声大响,天空亮起一阵闪电,如神龙般跃过天际,跟着雷声隐隐,哗啦啦地下起大雨来了。石刚心下大喜,忖道:“天助我也,此战必胜无疑!” 此刻大雨倾盆,场中众人衣衫早已湿透,石刚与灵智却无出招迹象。少林怒苍两方人马关心主将生死,大雨虽然当头落下,却是无暇理会。灵音怕朝廷诸人受雨着凉,便命人送上油伞,让左从义、宋公迈等贵宾遮雨。 过了一柱香时分,地下积水寸许,生出一个又一个水坑,石刚提起脚跟,缓缓向左斜移半寸,脚尖探入一处水洼。这步伐轻缓,移步时双肩全然不晃,场边几乎无人发觉他在移动脚步。 秦仲海凝神去看,只见石刚状似喘息,其实只在缓缓吐纳,看他一呼一吸间,那水洼里的积水隐隐颤动,秦仲海暗叫妙计,自知石刚一会儿脚尖轻扬,便有大批水珠随势飞出,以此人内力之强,飞水急洒之下,岂止能遮蔽视线?怕连对方的眼珠儿都能坏了。 石刚稍有动静,灵智便生感应,看他双眉一轩,两掌上托向空,任雨水落入掌心,看这个情状,定有将计就计的妙招应对。秦仲海一旁看着,心下也是暗自钦佩:“这灵智方丈当真了得,既不出招抢攻,也不授人以隙,若是我在场上,怕已沉不住气了。” 两大高手过招,胜负全在须臾之间,只要分毫不慎,轻则落居下风,重则当场丧命。此时秦仲海把两人对阵的模样看入眼里,更加明了青衣秀士等人要石刚下场的用心。照此看来,尽管自己练成了强悍内劲,但高手争斗并非全靠力气招式,其中的心机手段,自己还有得。 ※※※ 良久良久,石刚都不曾发动招式,少林门人不知他在弄什么玄虚,心下都是暗暗奇怪。高天威见石刚不敌,登时哈哈大笑:“气冲塞北!你往年何等嚣张,今日怎么如同丧家之犬?快快动手啊!”高天威才一吼叫,猛听天边打落闪电,雷声炸响,登将高天威的冷嘲热讽掩去。石刚忽然哈哈大笑,伸手一挥,手中短刀便向高天威射去,这刀去势快绝,出其不意,又附上了浑厚内力,直如飞箭一般。 高天威怒道:“好杂碎!居然想暗算老?”更不多言,双足纵起,身形拔高丈余,已然躲开阴刀。只是高天威起身闪躲,背后的少林弟却是要糟,眼看一众低辈弟惊惶大叫,灵智心下着急,喝道:“不可如此!” 灵智飞身纵起,袖劲拂出,已将短刀势头扑缓,旋即伸手探出,将刀柄抄入手里,跟着回过身来,大声道:“施主屡次出手卑鄙,休怪话从不见疾言厉色之情,少林弟此刻听他怒声说话,不少人居然是生平头一回,看灵智如此愤怒,已是要使出看家本领,那石刚武功再高,却也难挡一击。 灵智一声清啸,手握石刚的随身短刀,发动全身内功,便往他身上招呼。 石刚却不惊惶,铿地一声,长刀出手,此时灵智手持阴刀,石刚手执阳刀,两人各以兵刃相击,伴随着天边雷震,猛听石刚暴喝道:“天雷落!” 天边一道闪电打落,正中双刀交接处,霎时一道白光沿着刀刃两端,朝石刚与灵智二人身体导去。场边众人见了异状,无不惊声大叫。 但听劈啪暴响,众人鼻中闻到一股焦味,却见灵智面色惨淡,身摇晃欲坠,手中短刀更已落地。传向石刚的那道白光却绕开了他的身,顺着长及触地的刀穗导入地下,霎时消失无踪。石刚哈哈大笑,一把将短刀抄起,喝道:“灵智啊灵智,你以为只有你会高深武功么?我石刚号称“气冲塞北”,仗得便是天雷落!” ※※※ 这下战情忽转,众人不禁大吃一惊,正惊疑不定间,天边又是一道闪电打落,石刚举起短刀,大喝一声,母双刀合拢,刀头相抵,阴阳际会,场内暴响又起,这次众人看得明白,赫见刀头交接处射出一道光彩夺目的精光,直向灵智冲去。 那精光来得好快,灵智竟是闪躲不及,他急急劈出一掌,想要阻下精光,但掌力稍微触碰,便见脚下踉跄,踏地处更是焦黑印紫。石刚狂吼连连,双刀相抵,伴随轰天雷声,又是一道精光喷出,灵智脸色惨淡,急忙跃起闪避,波地一声响过,地下再次现出焦雷痕迹。 一旁常雪恨骇然道:“这是什么怪异招式?”陆孤瞻哈哈大笑,朗声道:“这帮少林和尚虽然渊博,却不知咱们老石“母阴阳刃”的神奇之处。这两柄刀一为阴,一为阳,阴阳相交,引雷下击,故所以名之。便是大罗金仙转世,怕也不能挡他一招。” 众人这下方才明白,原来石刚的母阴阳刃之所以了得,不在双刀招式,而在于双刀阴阳合气时能够引雷下击,灵智内力虽深,招数再精,但对方能借天地之威,他虽贵为方丈,也要徒呼奈何了。 方丈无力还手,甚且有性命之忧,少林僧众自是惶急无比,先前灵定已吃了一场败仗,要是方丈再败,少林连输两场,根本轮不到天绝僧出场,己方便要俯称臣了。众僧又惊又急,但石刚武功如此神奇,此刻除了暗自惶急,却也无计可施。 ※※※ 天雷乍现,电光闪耀,伴随石刚双刀上的焦雷,更显得威力震慑,令场中众人骇异动容。只见双刀上一个又一个雷电发出,灵智时而侧身闪避,时而跃起离地,饶他内力深厚,也不敢再以肉身承受,只不断迂回闪避,寻找反击之道。 眼看怒苍众人面带喜乐,彷佛胜负已定,朝廷众人想起“潜龙”即将归山,自有惶惑之意。宋公迈沉声便道:“大家沉着点,胜负还没分晓。母阴阳刀虽然高明,却不能阻住近身攻势,依我看来,方丈招内定要抢入内圈,与石刚贴身肉搏。” 果不其然,眼看母双刀正要相触,灵智已然箭步向前,他身形好快,霎时便已跨入刀圈,香袖拂出,更往敌人下颚扫去。只是石刚早已有备,双刀早成剪形,直朝灵智身夹落,口中更是冷笑连连,竟是要将灵智减做两段。 双刀正要及身,灵智吐气扬声,两手向外一挥,袖劲拂出,已将双刀来势微微一阻,靠着这么一缓,灵智手腕翻出,十指伸长,径自拿住刀锋,牢牢钳住了。少林众僧见了这招“空手夺白刃”,登时大声叫好。 石刚冷笑道:“方丈大师,你若以为这样便能挡住我的阴阳刀,那是大错特错!”他暴喝一声:“阴阳汇聚!震!”内力发出,沿着双刀急急而去,拨啦一声怪响,不必靠着天雷下击,居然也发出了雷电般的阴阳气劲,霎时以灵智为交会点,在他体内冲撞起来。 灵智再次中计,霎时深深吸了口真气,便要以多年修为承受对方刚猛无俦的内劲。 ※※※ 大雨落地,直如泼水也似,灵智脚下却干燥异常,雨点每一落下,立时给蒸成一团水雾,足见体内所受的真气何等强劲。常雪恨看入眼里,登时哈哈大笑,道:“灵智老贼不成了!可别给蒸熟啦!”灵真听他说话轻薄,登时喝骂起来:“话小心!谁给蒸熟了!”两方人众远远指骂,常雪恨更是满口污言秽语,不堪听闻。但双方脑人物何等身分,自无暇理会这些无聊争斗,只在专心观看场内比试。 先前石刚虽仗奇门兵器之便,出手时大占上风,但此刻双方以内劲相拼,兵器已成无用,胜负便看彼此的内力修为深浅了。两大高手全力以赴,拼死对峙,石刚仗着阴阳双气的偌大威力,一个个雷电在灵智体内撞击不休,灵智却以佛门罡气谨守门户,伺机反攻回去。 “阎浮提”与“罗恸罗”一般,同为少林五大禁传绝技,正因威力大,练功者动辄玩物丧志,练不成的灰心自残,练成的却又心骄自满,寺中长老见这套武功害处多,遂禁传人间。只是灵智悟性奇高,实乃少林中年难逢的奇才,靠着天绝老僧侧面启发,虽只获传“人间香袖”月余,便已屡破玄关,此刻发功,更把精微处发挥得淋漓尽致,看来此人能以壮年接任方丈,果然是有过人之处。 双雄内力灌注,力道绷紧,竟使石刚双刀慢慢弓起。看来灵智内力果然深厚,凭着无上修为,终于逐步扳平局面。石刚见钢刀将断,霎时断喝一声,真力疾驰而出,力道灌入,刀背便又平复如常。众人见石刚咬紧牙关,额头青筋暴现,头上更冒出袅袅白气,都知他内力发挥已至点。那厢灵智面色凝重,口中不时深深吐纳,想来也已到了紧要关头。 这场恶斗纯以内力交战,虽不比郝震湘与灵定的血战好看,但个中凶险之处,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只要一个不慎,两人定有一亡。 秦仲海暗暗惶急,心道:“为了一个左军师,却要折损我山一条猛虎,这仗未必划算啊。”只是此刻万万不能喊停,一来天绝僧技压全场,怒苍无人可与他较量;二来石刚生性好强,若要出场干预,反会激得他更加疯狂,一时只能暗自忍耐,静观场中变局。 雨势越下越大,伴随天边雷声隆隆,石刚大声呼喝,内力如惊滔巨浪,一波又一波袭向灵智,双刀沉重,直如无尽,众人见灵智脚下地面微微颤动,似欲崩裂,可见身上所受力道何其之重,但他自始至终不曾发出半点呼喝,足见尚有潜力未出。 正激战间,忽听灵智叹了口气,摇头道:“石将军,我有句话奉告,请你务必听从。” 石刚听他在激战之中? ?尚且能发声说话,忍不住愣住了,灵智这份功力之纯之精,实在自己之上。他吃惊之下,气力内缩,功力大褪,那灵智却不趁势抢攻,只牢牢防守门户,并不暴起伤人。 武林高手任凭功夫再高,一旦内力运至境,不曾听过有谁还能发声说话,即便武功高如宁不凡,也未必能够办到。耳听灵智说话清晰,宛若平常,怒苍群英上起秦仲海,下至常雪恨,无不相顾骇然。看来灵智所修的“阎浮提香袖”绝非凡物,果有独到之秘。 石刚虽想发声答话,但自忖修为不到这等境界,若要一意逞强,恐怕说不半字,真气松动,当场便要七孔流血而亡,他不敢出头逞强,只得强自忍耐()。 灵智叹了口气,道:“石将军,小僧生性懦弱,不善比斗,然观今日比试情势,你我二人若无一人亡故,只怕分不出胜负。如此杀生流血,岂为佛门中人所愿?还盼施主手下留情,点到为止,如此可好?”灵智口气一如平常,好似闲话家常,看他功力如此高深,自然大居赢面,谁知居然开口讨饶,难道是故意造作?石刚以为他有意讽刺,心中更是大怒,只是自己功力不及对手,虽想开口响应,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只好冷笑一声,以示不屑。 奈何便这么一个冷笑,刀上真气略褪,眨眼之间,灵智的内力便如排山倒海涌来,压得石刚喘不过气来。观战众人见状,都知石刚功力远逊方丈,此战只须拖延一阵,定由灵智胜出。 石刚面色铁青,自己纵横西疆二十年,打遍国无敌手,没想初次返回中原,便遇如此高强对手,毁了一世英名也就罢了,倘若累得秦仲海被俘,自己何颜面对秦霸先于地下? 石刚咬住银牙,心道:“这贼秃不过是少林寺的二号人物,武功便已这般厉害,一会儿天绝老贼出场,咱们有谁是他对手?石刚啊石刚,今日你便算全身内力耗竭,武功尽失,也要和这贼秃拼个两败俱伤,至少拿个平局!” 天绝僧威名盛,除非方敬现身出来,否则孰能抗手?石刚自知此战关系大,这场中坚战万不能败,除了和灵智拼个同归于尽,保住双方和局,否则秦仲海必受俘虏。心念于此,数十载内力奔出丹田,一时如同拼命。 灵智只觉对方传来的内力更为雄浑刚猛,石刚竟是有意以死相拼,当即口轩佛号,道:“施主万莫误解,我少林虽与贵寨为敌,却无意杀伤人命……”石刚听他喋喋不休,满口的仁义道德,忍不住大怒()。他豁了出去,喝道:“放屁!”他大声开口说话,内力运转不顺,胸腹好似被铁锤打了一记,忍不住喉头一甜,眼前金星乱冒,嘴角迸出了鲜血。 陆孤瞻一旁看着,忍不住惊怒交迸,自知老友生性高傲,受不得激,登时喝道:“灵智方丈!你恁也用心机了!”灵智轻叹一声,道:“几位施主莫要误会,老衲这般说话,只是为天下苍生请命,绝非激将……”他还要多做劝说,石刚想起阖山弟兄这几年际遇之惨,一时悲怒交加,全身内力倒灌而出,暴喝道:“贼秃!闭上你的狗嘴!受死吧!” 啪地一声,石刚满腔热血倒喷而出,只吐得灵智满脸都是。英雄临危,石刚仰望天际,想起秦霸先与自己的交情,满面血泪间,已然决意自尽,只听他大喝一声,鲜血吐出,气势反而暴长,那内力势若雷震,直朝对方撞去。饶那灵智修为已至化境,此刻脸上沾了鲜血,身晃动不休,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石刚是个硬性人,处境越是不利,越能激发他的斗志,灵智几次劝降,对他几同侮蔑,更激发他“毋宁死”的决志。石刚抛脱生死荣辱之后,如同负伤猛兽垂死扑咬,内力发挥得更加淋漓尽致。大雨倾盆,旁观众人只觉四下气流逐渐转向,都朝灵智与石刚而去,大雨顺着这股气流,顿成漩涡之势,宛若奇观。 猛地天边一声巨响,闪电飞驰,照耀得四野一片明亮,石刚怪吼一声,纵声叫道:“霸先公!”双眼翻白,便要拼出全身功劲,青衣秀士与陆孤瞻相望叹息,都知生死攸关之刻已然到来。秦仲海听他呼喊自己父亲,两代老臣点点丹心,登让他热泪盈眶,难以自已()。 灵智摇了摇头,对方起意同归于尽,欲置自己于死地,当此局面,也只有自保的份,他深吸一口罡气,双掌发功,运起数十载勤修的内力,便要将石刚的内力撞回。 怒苍山众人闭上了眼,不敢再看。秦仲海大叫一声:“住手!”他怕石刚当场战死,便要入场解救,纵然给少林僧众指骂作弊,那也是没办法的事了。 轰隆声响大作,电光闪耀,大雨飞洒而落,秦仲海却迟了一步入场,只见灵智的内力全数发动,已将石刚的劲气震回。石刚眼前一黑,口中鲜血狂涌而出,将死之际,只在纵声长嚎,那声音低沉悲凉,孤臣血泪斑斑,似泣平生所受之屈,让人听来为之鼻酸。 秦仲海跪倒在地,涕泪纵横,忽然一个黑影飘动,已然窜入场中。看他身法也不甚快,但靠着时机拿捏准,竟然恰巧挡在两大高手之中。 那人右手挡住灵智,左手架住石刚,已将两人的力道全数消弭,雷光闪过,那人的面貌入得眼中,场中登时欢声雷动,秦仲海慌忙站起,大喜道:“师父!” 却说是谁有这般通天撤地之能?竟能在刹那间扭转乾坤?来人不是别人,正是“九州剑王”方敬到了. 正文 第九章 上将 雨声渐渐缓歇,已是黎明时分了。 从树颠望去,天际朝霞隐隐将起,辉映着晨星晓月,嵩山晨光,美得让人屏息。 四下宁静平和,远方虫鸣隐隐,这是一个仲夏清早。 “大家快!快!快!” 黎明清晨,四下祥和,声声叫唤喊破了宁静,转过头去,只见树下奔来大批僧人,围拢着大树,喊叫道:“方丈!咱们找到了!这孩就在树上!” 树底下奔来好多的和尚,为的那人面目苍老,好似有几岁了,身边还围着几十名僧人,人人指着树顶高声叫喊,一名和尚身形壮硕,约莫二十来岁,只听他喝道:“小朋友,你快快下来!这里就是你家,没人会打你的!” 那和尚喊了半天,眼看没有动静,他啧了一声,颇见不耐,立时便要往上攀爬。忽在此时,众僧高声惊叫:“灵真快别爬了!他要掉下来啦!” 那壮硕和尚闻言一愣,急忙止步,一名面貌慈和的僧人走到树下,张开双臂,温言道:“好孩别要害怕,乖乖下来,让灵音师兄陪着你,好么?” 那僧人好生慈祥,让人觉得可以依靠……只是他身边的那些和尚好生可怕,个个横眉竖眼,都不像好人…… 还是这里好,又温暖、又安静…… 转过头去,旭日东升,晨光中一片静谧,只有这里是平安的,高高的树颠上,没有人会打他,只有满天星辰会陪伴他,照顾他…… 一声叹息响起,身边多了一个人。伴随着一声尖叫,眼前景象晃动不休,身已然坠下树去。 忽然之间,身凝住了,霎时又坐回了树梢。 好奇妙啊……这人会变法术? 侧头望着那人,这人是个老和尚,他的模样好枯瘦,不知有多老了。他的眼神好温暖,不像是树下那些和尚,反像是大殿上佛像的眼神,暗暗的,热热的,让人想多看一眼。 ※※※ 正想间,手上多了一枚松糖。 老僧的神情很祥和,他俯微笑:“孩,吃吧。” “我为什么要吃?”稚气的声音响起,说出今生在少林寺的第一句话。 “吃下它,你就会长大。”老僧来回摸着头顶,温温热热的:“长大了,就没人敢打你,你就不会再哭了。” “不会哭了?” “对。不会哭了。” 嘴里出现了甘甜滋味,松糖入口即化,满口清香。 “喜欢这个滋味么?”僧人摸着孩的头,笑问道:“长大的滋味?” ※※※ “师父,我喜欢。” 低沉的声音响起,漫天朝阳中,树顶上站着一名男,这人腰悬长剑,俊美的面上满布晨光。 此刻,人生即将逆转。伴随这个决定,天地气运也将逆转。这一刻,是生死的一刻。 光阴寸寸流逝,走到了这步,再无反悔的机缘了。哪怕再为难、再痛苦,他也必须做出决定。 他紧握长剑,回望着脚下的达摩院,脸上现出了坚决的神情。 “师父,我答应你,我不会再落一滴泪。” 他深深吸了口气,把长剑拔了出来,转身面对达摩院,口唇轻动:“只因我是一块钢。” 钢! 是不流泪的! ※※※ 眼看石刚将死,方敬陡然现身出来,将老友的性命救下。他望向灵智,微笑道:“方丈好厉害的禁传神功,得理不饶人啊?”这人无愧是剑王,甫一出手,便让场内情势逆转,看他左手按在石刚的肩上,右手架住灵智的双掌,已然接下两边全力施为的绝招。 此时局面间不容缓,双方内力更是雄浑强猛,只是方敬神态潇洒,虽在两大高手的夹击下,仍是气定神闲,彷佛行有余力。少林众僧皆是高手,把他的模样看在眼里,已知他出手时机拿捏准。灵智与石刚激战之下,气力相互抵消,方敬恰在相抵时刻出手相隔,神情自是轻松如意。 方敬将石刚微微推开,霎时发动了阴阳六经的内力,这力道如同川汇海,又似天雷霹雳,登将灵智压得退开一步,方敬向前一步,微笑道:“方丈不是喜欢劝降么?怎么不开口了,干脆连方敬一起收服了,那不挺好么?”灵智先前虽在激战间,依然谈说自若,但此刻给方敬的霸气内功压制,竟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眼看剑王武功大开大阖,见识更是卓越非常,场边众人都是为之一震。灵音、灵真等人更是暗暗叹息,心中都想:“此人忽尔到来,胜负真可难说了。” 论内力深厚,方敬实为怒苍第一,仅爱徒秦仲海一人可望其项背。论招式精妙,方敬仍为山寨第一,除石刚、陆孤瞻等寥寥数人外,再无人能与并论。再论练武悟性,此间除开青衣秀士,阖山并无第人足与相比。 猛力、狠辣、精招、绝智,“九州剑王”一人出手,威同众家合力,兼秦仲海之猛力、石刚之狠辣、陆孤瞻之精招、青衣秀士之绝智,力大无穷却又机巧多变,再加招式精妙、心狠手辣,飞天遁地无所不能,实乃天地间最为可怕的对手,方敬若要全力拼斗,连秦霸先、宁不凡也要忌惮分,何况其它? ※※※ 方敬救下石刚的性命,便向满场众人拱了拱手,微微一笑间撤下双手,任凭灵智回力收招。场边众人震于他的绝顶武功,竟无一人说话。高天威、宋公迈最怕此人,此刻更是面如死灰,神情大不自在。 灵智身居方丈,一向喜怒不形于色,此刻见了方敬到来,也只缓缓退开一步,合十道:“方施主驾临,老衲不曾远迎,当真失敬。”方敬微微一笑,稽道:“方丈不必客气。”他转头看向石刚,见他全身鲜血,却仍是满脸杀气,便拍了拍他的肩头,以示安慰。 石刚比武时向来不喜旁人插手,当年在西域便曾因薛奴儿一个多手,他便放过罗摩什不杀,此刻被方敬公然打扰,要他如何放得下面?他一声闷哼,厉声道:“我与少林方丈生死相搏,你怎地过来打岔?莫非看我不起么?” 方敬淡淡地道:“赢了面,输了性命,那里值得?” 石刚吐出血来,喝道:“死得其所,心之所安,性命何足道哉!” 方敬哈哈一笑,伸手朝怒苍众人指了指,道:“别说这些了,看看他们。” 石刚捂住胸口,回身转头,只见秦仲海虎目泛红,常雪恨、解滔满面泪水,其余老将无不满面关切。方敬将他搂住了,温言道:“什么叫做死得其所?你今日死得不明不白,你带来的几万番军听谁号令?现下朝廷兵马包围山寨弟兄,少了你的人马,咱们怎么抵挡人家?你自己死便死了,却要连累满山弟兄一块儿死,你要拿什么去见秦霸先?” 方敬接连几个题目问下,却要石刚如何回答?他醒起自己肩担之重,全身冷汗涔涔落下,寻思道:“他说得不错。当今山寨初举,我那些弟军只听我一人号令,我若战死此处,他们未必肯听少主调派。石刚啊石刚,你这把年纪了,行事怎还如此浮躁?” 心念于此,已有悔悟,当下长叹一声,道:“方兄教训的是,石刚知道错了。” 众人见方敬几句话之间,居然说服了桀傲不驯的石刚,都是大为佩服,看来这“九州剑王”确足与秦霸先平等论交,绝非寻常山寨人物可比。 二人说话间,这厢灵真已跳了出来,只听他戟指叫骂道:“你们两个打一个,算得什么英雄好汉?你们可说个明白,这场胜负如何算法?” 常雪恨扭着一张嘴,回骂道:“***!你家老秃驴没死,我家大将军也活着,当然是平手了!你是瞎了么?”灵真怒喝道:“满嘴胡言!无耻卑鄙!” 常雪恨还待叫骂,青衣秀士却止住了他,淡淡地道:“方老师插手比试,我方说来理亏,这场算我们输了。”少林僧众听他自承败北,这才止歇骂声,方敬转过头去,向石刚微微一笑,道:“都怪老夫不好,方才技痒难搔,多出了一手,却害你输了这场。”说着向他做了一揖,聊表歉意。 其实场边高手心知肚明,这场比试若无方敬插手,石刚早已死于灵智手下,但方敬为了顾及石刚的脸面,便将事情揽到自己身上,言明自己违规之故,方致石刚败北,用心自在为弟兄遮掩。 石刚惨败灵智之手,说来也没什么可耻,这方丈贵为天下第一门派的掌门,便与天绝僧相抗,他也不见败,石刚输在此人手里,可说虽败犹荣。陆孤瞻知道老友生性高傲,又兼身上内伤,自须早些调养,便使了个眼色,让解滔、常雪恨将他扶下来了。 ※※※ 灵智并非气量狭窄之人,听得对方自承败北,也不多加一辞评论,合十便道:“承蒙贵山相让,现下双方一胜一负,结果尚未分晓。依着两边约定,这便开始第场比斗吧!” 方敬微微一笑,向青衣秀士等人招手示意,道:“人家找了天绝出场,这场便由老方出马应战,大伙儿可有异议?”怒苍众人闻言,登时轰然叫好,李铁衫更是纵声大喊:“多年不见剑王出手,今日咱们擦亮眼睛,正要好好见识一下!” 此时战两胜,双方各得一败,眼下第场便要开打,怒苍山第一号高手“九州剑王”方敬已然赶到,自是冲着天绝僧而来。方今武林四大宗师中,宁不凡退隐,卓凌昭身亡,只余方敬与天绝僧犹在江湖行走。这两人互为多年死敌,几十年下来彼此相互较量,互有胜负,看来又有一场硬仗要打了。 方敬见山寨弟兄别无异议,便自哈哈一笑,他迈步行向达摩院,拱手叫阵道:“天绝老僧,方敬过来领教你的“天诀”,大家都等着看,你快出来相见吧!” 方敬喊了半晌,不见有人出来,他心下微感纳闷,咳了一声,便要反身询问方丈,忽听达摩院中传来脚步声响,这声音一沉一沉,步步低缓,众人心下暗自忌惮,暗忖道:“这天绝僧终于要现身了!”卢云、伍定远屏气凝神,秦仲海、青衣秀士掌心出汗,高天威、宋公迈心存惧意,众人都在等着山神现身。 当年华山一场决战,“天下第一”与“昆仑剑神”激斗千招,惊动五湖四海。此战方敬与天绝僧决一死战,凶险处绝不稍逊华山之会,料来此战定将轰传天下。 脚步声慢慢缓歇,照壁后转出了一人,场中众人见了他的面貌,忍不住同露惊愕。 这人肤色白皙,长眉俊目,却是一名俊美青年。 少林寺不是横眉竖眼的光头,便是道貌岸然的秃驴,谁知此刻居然出了这等俊美男?常雪恨哈哈大笑:“***,天绝僧什么时候返老还童,变成一只了。这人是秦将军的旧日同僚,当今朝廷中军主帅杨肃观,乃是天绝僧的关门弟。” 常雪恨哦了一声,颔道:“杨武秦,那个杨字指的便是他么?” 解滔点了点头,不再多言。场中众人屏气凝神,都在等着杨肃观说话。 ※※※ 杨肃观身为少林俗家弟,难得返寺,自然深居简出,看他腰悬长剑,身穿粗布长袍,只是他容貌着实清秀,衣衫虽不醒目,却更显得出尘之气。杨肃观向方敬微微躬身,合十道:“晚辈杨肃观,见过前辈。” 杨肃观虽是朝廷大军主将,但在武林较量之前,也不过是少林寺的低辈弟,如何入得“剑王”眼里?方敬斜睨杨肃观一眼,冷冷地道:“老方在这儿等着,请他快些出来较量。” 杨肃观听了这话,却是微微摇头,躬身答道:“不敢有瞒方老师。在下已奉家师之命,特来迎战强敌。” 方敬听了这话,忍不住咦了一声,双眉挺起,道:“你想和我过招?” 杨肃观躬身道:“不敢。只是晚辈奉家师之命,前来抵挡第战强敌,贵山不论是谁出马,在下都需一决胜负。” 此言一出,敌我双方无不吃惊,杨肃观武功如何,众人自是熟知,他昔日与昆仑山激战,曾给卓凌昭轻轻巧巧地破去“涅盘往生”,武功大为不如,再看他年前走访西疆,更被郝震湘打得破屋飞出,此刻面对的强敌乃是号称“剑王”的方敬,这人武功之高,绝不在宁不凡、卓凌昭之下,杨肃观狂言挑战,莫非失心疯了不成? 杨肃观这话既已出口,那是绝无转圜余地,少林僧众自是为之耸动,灵智、灵音等僧都有不解之情。卢云、伍定远二人向与杨肃观相熟,听得对答,更是满面惊诧,良久说不出话来。杨肃观浑不在意,转头望向怒苍众人,道:“方丈之前与诸位约定战人选,此刻在下身替家师,不免违背承诺,诸位可有异议?” 常雪恨哈哈大笑,道:“去了个大高手,来了个小白痴,咱们敲锣打鼓都来不及,哪有什么异议?方老师快快下场,咱们今日有兔肉吃啦!” 听得杨肃观狂言放话,方敬却是哼了一声,双目森然斜起,低声道:“小,你师父鬼鬼祟祟,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杨肃观合十道:“方老师放心,葫芦里的不是毒药,而是解药。大家尽管放心吃。”方敬听了这话,却是冷冷一笑,道:“你听了,怒苍山开大门走大,不扯朝廷烂污,我奉劝你一句,莫把我徒弟卷进去。” 杨肃观双手一摊,故作茫然道:“方老师的话儿好难懂。您究竟愿否下场教训在下?” 方敬听他说得轻松,反而犹疑起来。他自恃宗师身分,如何能与晚辈过招?此战胜之不武,败了无地自容,以他剑王的地位,又何必糟蹋气力来打这一仗?再看天绝僧的用心,更是让人不解,一时沉吟不止,难以决断。 陆孤瞻虽不解他二人的对答,但心下暗暗猜测,也知方敬无意下场。他斜目过去,转看杨肃观,只见这人眼神闪烁,似有无穷心机。江湖传言这位兵部郎中诡计多端,看他这幅模样,一会儿八成要靠晚辈身分装死卖乖,倘若再以厉害口才僵住剑王,说不定能让这小拖成平手。陆孤瞻智计出,自要提防这等下流伎俩,他束装入场,朗声道:“不劳剑王出马,这碗饭我来吃。” 杨肃观年岁虽轻,江湖辈分却高,说来与灵智、灵定同辈,陆孤瞻若要与之动手,并无欺压之处,不似方敬那般树大招风,易惹争端。何况两人曾在神鬼亭交过手,陆孤瞻对杨肃观的心性习性自是熟稔,当下便有意下场惩戒此人。 灵智见陆孤瞻出场,心中暗叫不妙,这陆爷武功之强,绝不在石刚之下,两人便要约定招内取胜,也无不可。强弱过悬殊,灵智担忧之下,撇眼便朝杨肃观望去,却见这位师弟满面怡然,似乎不感忧心。灵智不知高低,更不解天绝僧的用意,他咳了一声,摇头道:“不如这样,灵音师弟,请你去接陆施主的高招。” 灵音乃是四大金刚之一,武功根柢虽不及天绝、灵智那般功夫,却也是江湖上难得的高手,尤其练就“底栗车四绝手”这门禁传奇功后,这个把月来武功突飞猛进,说不定能克制陆孤瞻的鞭法也未可知。 灵音听得方丈叫唤,立时便要入场,却听一人笑道:“大家别急,先请退下去。我们这儿有位英雄要上场。”众人回头急看,来人却是青衣秀士。 陆孤瞻笑道:“军师也想玩这一场么?”青衣秀士微笑摇头,道:“陆爷怎地这般说话?灵音大师也好,你陆爷也罢,都不该打这场仗。”陆孤瞻沉吟道:“军师的意思是……” 青衣秀士笑道:“杨郎中代替天绝师傅出战,那是孝顺师父的意思,让人好生钦羡。只是咱们方老师传道授业,威震四海,难道没有徒弟么?”他走入场中,轻推秦仲海背脊,道:“秦将军,人家扬郎中是天绝僧的徒弟,你则是方老师的爱徒,咱们第场便请你出手吧!” 听得此言,陆孤瞻登时恍然大悟,他仰头大笑,抚掌道:“唐军师教训得是。是该让着挥了挥手,笑道:“秦将军,请你上来吧。” 秦仲海听青衣秀士要自己下场,登时放声大笑,自行跨入场中。 ※※※ 青衣秀士身为怒苍山军师,自要运筹幄,眼看杨肃观出场,陆孤瞻搦战,对方却又要改以灵音应付,对方既有怪招,青衣秀士看入眼里,自是暗暗冷笑,性来个将计就计,把秦仲海送入了场中。 秦仲海内力之高,直追业师,刀法之强,更不在五虎上将任一人之下,倘由他与杨肃观同场较量,可说稳操胜卷,差距还大于陆孤瞻对灵音这场,何况两人一是天绝的门生,一是剑王的爱徒,这当口把秦仲海推出来,料来灵智也推托不了。 青衣秀士见灵智低头不语,灵音面有难色,登时笑道:“方丈大师,我怒苍英雄从不以长欺幼。既然天绝僧不愿下场,改以徒儿出阵,那咱们也请方老师的高徒入场过招,两家辈分相当,谁也不占谁的便宜。您说如何呢?” 江湖中人最是信奉伦理,此时方敬、天绝僧各派弟出马,双方不卑不亢,谁也不占谁的便宜。灵智自也不能推辞,否则更显出己方的气馁。只是秦仲海武功高超,祝家庄血战群雄,威武之名早已轰传江湖,武林小一辈人物虽有英杰,但除开“天山传人”伍定远能与秦仲海较量,其余人物都还不成气候。此刻“杨武秦”若要杀上一场,秦仲海仗着神功大成,恐怕是未战先赢了。 灵音、灵真心下担忧,正要出言阻止,杨肃观却已接口道:“既然青衣先生如是说了,在下自当奉教。”灵真性卤莽,听了这话,当场便要反驳,灵智心念转动,忙把师弟拦住了,低声道:“师叔既然如此安排,必有他的用意,大家静观其变。”众人虽想再说,但连方丈都已肯,自也不好当众反驳,只得退下去了。 杨肃观向灵智微微一笑,缓缓走入场中。 ※※※ 此战尚未开打,两师徒几个月没见,自有一番心事要说。方敬抓住时机,将秦仲海拉到场边,他摸着徒儿的脸颊,微笑道:“这些时日好么?” 秦仲海强笑道:“好得紧哪。每日里早晚用功,拼命苦练师父的刀法,好得不能再好哪。” 方敬上山前曾与止观碰面,自也知道言二娘与小吕布的事,他见了爱徒眼神中的凄清,自知他这些时日心境不佳。秦仲海不愿他担忧,当下转过话头,道:“我一会儿上场,师父有没什么叮嘱?”方敬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低声道:“师父打听了一个消息,天绝僧好似有件大事要同你谈。” 秦仲海吃了一惊,道:“天绝老贼有话找我说?那是什么事?”方敬皱紧眉头,道:“师父来过达摩院一次,一时也弄不清楚。反正这老贼劳师动众的,便是要与你见上一面。” 秦仲海满心纳闷,正想再问,忽听背后同伴呼唤之声传来,方敬回头看去,只见场内外几只眼睛目不转瞬,都在望着自己师徒。他拍了拍秦仲海的肩头,哈哈大笑道:“师父与天绝老僧打了十几年,这套老戏码大家看得也腻,现下咱们年纪大了,该让你们这些弟动动筋骨的时候了!”说着轻推秦仲海的背脊,道:“去吧!让师父看看你有无用功,还是在偷懒打混?” 秦仲海笑道:“师父放心吧,我就算每日狂嫖烂赌,也不会丢你的份!” ※※※ 情势急转直下,杨武秦竟要同场较劲。众人心神专注,都在等候两大主将下场。 山风吹拂,雨势止歇,众人身上都有凉意,阳光从雨云后透出脸来,映得场内更加明亮。只见杨肃观举止斯,他将长剑悬在腰间,自在场中相候,先向灵智方丈合十见礼,又朝场边众人微微欠身,杨肃观是朝廷主帅,卢云、伍定远、宋公迈等人都算是下属,此时便起身回礼,连安道京也站了起来。 秦仲海手提钢刀,行止却甚豪迈,他大踏步跨入场心,将钢刀往地下一掼,肃然仰天,不发一语,神态大异平常。 此战意义非凡,秦仲海是方敬爱徒、怒苍群雄主将,杨肃观是天绝关门弟,朝廷军马统帅,任一方获胜,非只显出师门的能耐,更能显出正邪气势的消长,看来此役非仅关乎潜龙一人的去留,尚有无数深厚寓意,说来万万败不得。 只是战局虽然紧绷,战果却依稀可见。秦仲海自习得火贪刀后式以来,先败李铁衫、后破朝廷大军,大绝招可说应运自如,一体随心。杨肃观虽有“菩提十天剑”,但功力尚浅,说来不足为惧,秦仲海深知同侪武功底细,自敢拍胸担保,断言必胜。 雨云散开,阳光从云儿中露脸出来,暖暖映到两人身上。昔年并称武的二人,如今各为道理,同场较劲,群雄回思往事,无不喟然长叹。卢云与伍定远同在柳门为官,往事历历在目,更是暗自叹息。两名同侪若有一人死伤,都是生平的憾事。 杨肃观凝望天边,淡淡地道:“秦兄,你我相识七八年,同为柳侯爷办事,想不到会有今日之战。人生真是事事难料,不是么?”秦仲海哈哈笑道:“别说这些了。今日我为潜龙而来,你为少林出战,咱俩成王败寇,谁也不必让谁。”当下刷地一声,拔出刀来,将刀鞘远远扔了出去。杨肃观微微颔,解下佩剑,也是挚剑在手。 双雄凝视片刻,霎时齐声清啸,同时递出一招。 ※※※ 只见杨肃观剑走轻灵,剑化七,身边飘出了七朵寒花,寒花摆荡,各点出七点寒星,转瞬间身边便幻出一个大光罩,竟然一出手便是杀招,正是“达摩十天剑”最后一式:“涅盘往生”。 秦杨二人一个授业于方敬,一个传艺于天绝僧,只因过去同为柳昂天办事,不曾切磋过武功,彼此孰高孰低,江湖无人知晓。这回算得是两人第一回动手。 众人见杨肃观开招起式无须运气凝力,直似剑随意走,想他这些时日定在苦练武艺,未受俗事羁绊武进展。少林僧众本有忧心之意,待见杨肃观剑法大见纯熟之态,各人暗自赞许,都觉此战未必便输。 杨肃观深深吸了口气,霎时一声清啸,无数寒星便自向前杀出。 秦仲海见寒星袭来,其势又快又急,他微微颔,笑道:“杨郎中武艺进步好快啊!且让老秦会会你!”他提举钢刀,用力挥了挥,跟着懒洋洋地收刀回肩,神态颇为无礼。 “涅盘往生”傲视武林,乃是杨肃观护身绝招,照理无数寒星发出,秦仲海非得仓皇闪避不可,却怎么随手一刀挥出,便算挡架了?满场高手见秦仲海如此托大,一时惊疑不定,都不知他作何打算。 寒星正要飞出,忽然一股炽热气流朝杨肃观面前冲来,须臾之间,便已烧起一团大火。饶他杨肃观定力深湛,此时也不禁大吃一惊,当下撤剑弃招,急急往后跃开,剑招撤落,劲力消弭,“涅盘往生”发出的无数寒星也随之陨落,护身绝招竟在一招间被人破解。 秦仲海这招正是“火贪虚风斩”,足以攻敌身前五尺,连刀长合,出手方圆计达一丈,杨肃观佩剑约莫四尺来长,又不曾练过“剑芒”之类的绝技,此刻自是相形见拙。 少林僧众见了这招,无不张大了嘴,这招“火贪虚风斩”自方敬创制以来,还是第一回在武林同道前面世。方敬见爱徒这招法严谨,深得自己真传,忍不住抚须微笑,暗暗点头。群僧骇然之下,各在打探这招的来历。 杨肃观心中暗暗计较,数月不见秦仲海,此人武功果如传闻般大进。卢云、伍定远久不见秦仲海动手过招,此刻见了他新练成的绝招,心下更感惊诧。 杨肃观面无喜怒,他手按剑柄,似在苦思御敌之道。秦仲海轻咳一声,道:“杨郎中,不是老秦卖瓜,我现下武艺大进,绝非你所能抗衡的,为了大家的和气,我看还是算了吧!” 杨肃观嘿了一声,昂然道:“秦将军此言谬矣。杨某为朝廷尽心,为侯爷尽力,便算打不过,也绝不能罢手。”他更不多言,提起长剑,凛然便道:“秦兄,我这第二剑来了。” 秦仲海与他有旧,不愿让他过分难堪,当即点头道:“杨郎中不必客气。” 杨肃观深深吸了一口气,左手挽了个剑花,右手一挺,剑身长驱直入,正是“达摩十天剑”的“乐天”,这招身法飘逸,一点剑尖如同天女散花,笼罩秦仲海上身要穴,算得是少林嫡传的精妙剑招。 倘若对手不是秦仲海,而是寻常江湖豪客,杨肃观这招“乐天”使出,少林僧众定要大声喝彩,只是方才秦仲海的刀法怪异难言,功力套都在设想之外,众僧不免忌惮在心,就怕秦仲海还有什么怪招破解。 果然秦仲海刀锋一转,先向左侧虚劈,而后往右疾抽,这招名唤“魔火燎原”,乃是火贪一刀的第二式,说来平平无奇,但此刻秦仲海内力雄强,几可直逼业师方敬,随手一刀劈下,气势非同小可,转瞬间刀锋撞上剑刃,刚猛力道碰来,登让杨肃观手腕酸麻,霎时逼得杨肃观再次收招,自行往后跃开。 杨肃观面色凝重,举剑望向秦仲海,一时也不知该要如何出招。怒苍山诸人都想:“杨肃观一下场绝招便被破解,此刻已是黔驴技穷之势,看来这场不必再打了。” 秦仲海也是心下暗暗发笑,忖道:“杨郎中自来好面,虽然出身名门,但限于功力,武功还是有限。我一会儿手下留情,让他多杀个几招,好歹面上好看些,也算尽了同袍之义。”他飞身纵起,提刀虚斩,一招“火云八方”,便往杨肃观上身要害杀去,这招刀势涵盖广,对手若无十足十的眼力见识,着实看不出他刀锋的去处。 杨肃观见了他这招,当下一个转身,跟着双足点地,往后飞出了数丈。众人见他不架而走,料来自知功力不及,不敢与秦仲海硬拼绝招。常雪恨看在眼里,忍不住大笑道:“他***,这兔轻功好厉害!” 秦仲海无意让杨肃观出丑甚,当下也不追杀,只立定原地,好整以暇地抓了抓头,少林僧众见杨肃观武功大为不及,秦仲海更有轻视之意,无不惊怒交迸。杨肃观见秦仲海凝足不动,当即运起轻功,纵跃到秦仲海身前,跟着递出一招“欢喜天”,便往秦仲海下腹袭去,秦仲海嘿嘿冷笑,猛使一刀“龙火噬天”,直朝他手中长剑斩下。 这招“龙火噬天”乃是秦仲海过去的护命绝招,半年前使出,威力已是非同凡响,此时秦仲海内力雄强,武林罕见,杨肃观若不知避让,恐怕剑身立折,要不便会虎口破裂,他识得厉害,慌忙间又往后头跃开,神色颇见尴尬。 两人又过十余招,杨肃观每次攻到秦仲海身前尺,都给他一刀逼开,武功大为不及,此战是少林与怒苍决战的最后一役,谁知比起前两战,非但精彩不如,连斗志也大有差距,众人看了一阵,忍不住议论纷纷。江湖有言:“柳门二将,杨武秦”,两人都算是柳昂天手下大将,照理这场硬仗应是平分秋色,孰知甫一过招,杨肃观的武功便显得大为不及。 常雪恨打了个哈欠,向解滔道:“看这般打法,没到明年分不出胜负。我这儿先睡一阵,一会儿这兔儿爷跑累了,你们再唤老起床吧!”说着往地下一躺,自打起呼来了。 少林僧众大怒欲狂,但杨肃观不敢出招硬拼,一昧闪躲避让,如何能怪旁人出言讥嘲?众僧心中均有埋怨:“杨郎中到底在想什么?他若自知不是人家对手,便不该强自出头,硬要扛下第战胜负。看他把少林的脸面都丢光了,却要我们如何在江湖行走?” 众僧满心怨怼,杨肃观却佯作不知,只顾在秦仲海身边绕圈游斗,每逢出手良机,便杀出一招半式,倘若秦仲海举刀还击,他便飞身离去,绝不正面过招。怒苍众人看杨肃观全无拆解之法,想来这场比试的胜负已晓,己方必胜无疑。 两人又过十来招,秦仲海见日头偏西,阳光渐渐隐没,心道:“朝廷人马诡谲多诈,再这般无止无尽地打下去,别要让他们趁黑偷袭。”他怕朝廷别有居心,己方中只有止观与项天寿二将驻守,防备若有差池,不免全军覆没,他大喝一声:“杨郎中小心了!接招!”霎时刀势转急,全力抢攻,竟要在数招内取胜。 秦仲海大吼一声,沉肩弯腰,一刀斩向杨肃观腰间,这刀狠辣快绝,若要砍实了,定是腰斩惨祸,杨肃观识得厉害,慌忙间往上一纵,那刀便从脚下削过,秦仲海早已料到他要跃上相避,他脚下一点,身形也自纵起,钢刀横斩,依旧朝杨肃观腰间砍落。 杨肃观见他轻功远胜以往,说起便起,变招更是奇快,他人在半空,无处可躲,只得把长剑一沉,便往秦仲海钢刀架去。 “当”地一响,刀剑相交,杨肃观虎口剧痛,手中长剑竟被硬生生地震断,大力传来,整个人更被刀上刚劲震飞出去,只见他直直摔落地下,只倒在一处青石板上,良久起不了身。 秦仲海好容易将他打倒,便想趁势将他牢牢制住,以免夜长梦多。他提刀纵起,运起火贪刀第六重功力,一招“贪火奔腾”,直朝杨肃观拢去。 此时杨肃观倒在地下,全无招架之力,火红的刀光照来,映得杨肃观一张面孔倍见惨淡。少林僧众深怕秦仲海杀人,无不大惊失色,卢云与伍定远也是万分担忧,二人同声喝道:“秦将军!刀下留人!”灵智、灵音等人虽想出手相救,但格于场内规矩,都是爱莫能助。 秦仲海素来重情念旧,岂会下手残害旧日同僚,此刻钢刀套连绵,看要伤人,其实用意只是在罩住杨肃观,秦仲海深怕他左右晃动身,便来出言示警,喝道:“杨郎中若要留下性命,千万别妄动!” 两人相距已近,只在尺远近,秦仲海将刀身一侧,伸手过去抓人,便在此时,只见杨肃观翻身跳起,嘴角微斜,竟向自己笑了笑。秦仲海大吃一惊,方知他留有余力,只不知他在弄什么玄虚,想到师父临敌前与自己的说话,心下更是惊疑不定。 只是此刻“贪火奔腾”既已发出,回力已有不及,尽管避过杨肃观的身,刀身还是往地面斩了下去,巨响带起无数泥尘,一时土石四散,沙尘飞扬,看来胜负已然分晓。 常雪恨鼓掌大笑,第一个冲入场中,叫道:“老大干得好,宰掉兔儿爷啦!” 灵智低头不语,宋公迈掩面叹息,朝廷中人、少林寺僧无不面色沮丧,便连卢云与伍定远也相顾茫然。少林战,怒苍仗两胜,依着双方约定,“潜龙”必将回山,从此五虎聚会,龙凤归心,再也无法奈何这群反逆? ??。 ※※※ 过了半晌,尘埃渐定,现出场内情景,高天威定睛看去,霎时吃了一惊,喝道:“他们人呢?” 众人陡听此言,无不诧异,卢云、伍定远关心同僚,灵智、灵音心悬师弟生死,怒苍众人更怕朝廷设计加害,敌我两方人马一同奔上,各自低头探看。 只见地面留下一处深洞,秦仲海与杨肃观早已消失不见,众人目去看,只见洞内幽暗,深不见底,就着日光看去,底下似有一个平台,除此之外,却也看不到人影。 众人面面相觑,都不知地下怎会冒出一个深洞,常雪恨惊慌不已,一时趴在洞旁,大声叫道:“老大,你在下面么?”他喊了几声,只听回音缭绕,却没听到秦仲海的回答,好似他已坠入了无边地狱,从此消失不见。 常雪恨惊疑不定,李铁衫已手举铁剑,大踏步走来,戟指怒喝道:“贼秃!你们比武不胜,便来暗算害人,算什么江湖好汉!”灵智忙道:“李施主误会了,这洞打哪儿来的,我等也是不知。岂有加害之意?”众人听他推说不知,都觉不信,李铁衫喝道:“你是少林方丈,居然这么推托,你还有半点担当么?” 秦仲海坠入深洞,焉知少林寺无意出手暗算?两边人马忌惮之余,纷纷相互叫骂,这厢急于进洞找人,那厢却抵死不放道,常雪恨怒道:“***()!你们再挡,老第一个杀人!”举起凤嘴刀,便往众僧砍落,灵音架住了,慌道:“诸位息怒,这后山是我师叔的地方,没有他的号令,便算方丈也不得擅入,我们真不能放各位进去。” 场中乱成一片,众人指责叫骂,随时都会打将起来。陆孤瞻见局面不利,立时簇唇作哨,从天空唤来飞鹰,便要将此间战况传递下去。灵音又惊又忙,想要灵智出面说话,却见方丈低头沉思,好似入定一般。他心下惶急,转望宋公迈等人,却见他们一脸错愕,却也没了分寸。 此刻场面紧张,倘若陆孤瞻传令下去,以怒苍万军马合围之势,只要一举杀上山头,众僧都无生还之理。在这乱糟糟的一刻,只见一人奔向前来,大声道:“诸位稍慢动手!且让在下入洞找人!” 众人转过头去,来人却是卢云。灵音心下一喜,忙道:“施主要下去?” 卢云用力点了点头,大声道:“在下奉皇命来此,便是要看个结果出来。只是杨郎中与秦将军同失踪影,可别生出了什么意外。诸位若是信得过我,且让卢云入洞察看。” 卢云自愿入洞找人,场中众人听了这话,各自望着深洞,低头打算。 局面紧绷,此时秦仲海孤身入洞,天绝僧、杨肃观同为少林门人,这对师徒若要联手对付秦仲海,这位怒苍少主定是有死无生。只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看那山脚下怒苍军马虎视眈眈,少林僧若有什么图谋,山上不免成为一片火海。双方各有所恃,少林和尚可以杀死怒苍脑,可怒苍军马也能敉平少林,彼此都有忌惮()。 众人打量场面,此时若要找出一条折冲之道,必须找出一位公正无私的高人出来调处,这人非但要性刚正直,还须与敌我双方有故,这几个条件如此为难,看天下虽大,恐怕只有卢云一人能够办到。少林僧众心念于此,都是点了点头。 陆孤瞻第一个上前,颔道:“这样也好,咱们派自己人下去,少林高僧信不过,可要咱们放着不管,于心又是不安。卢兄弟愿意下去,那是再好不过了。”陆孤瞻算是卢云半个师父,对他的人坚信不移,一听他有意入洞,登时肯。他转望方敬,问道:“方老师心意如何?” 方敬曾在华山会过卢云,自知眼前这名青年行事正派,绝非朝廷匪类一流,更与徒儿交情深厚,料来绝无加害之意。登即点了点头,他望向深洞,想起天绝僧的用心,心里倒也不慌,便道:“挺好的,这当口赶紧下去吧。别再拖延了。” 卢云见双方脑俱都信任自己,心下一喜,便要往洞口行去,忽在此时,听得一个低沉的声音道:“卢兄弟,且慢过去。”此时场中无人出言反对,这人却忽尔出言阻止,卢云心下一凛,回头去看,只见说话那人身穿盔甲,年莫十五六,正是伍定远。 卢云不知他为何反对,心下甚感茫然。忙道:“伍兄,情况紧急,耽搁不得,你若有甚吩咐,可否一会儿再说?”伍定远摇了摇头,转朝照壁那四行字看去,霎时脑中电光雷闪,神机洞里的事情一一飞过眼前。他深深吸了口气,森然道:“卢兄弟,请你别下去,下面恐怕……恐怕……” 远处安道京等人本在议论局势,听了伍定远与卢云的对答,纷纷围拢过来,倾听说话()。卢云见伍定远面色凝重,心中更感忧心,不由慌道:“恐怕什么?定远快说啊!” 伍定远面色犹疑,他朝安道京等人看了一眼,低声道:“恐怕……恐怕下面有怪东西。” 安道京听了这话,一时吓得发抖,高天威却是哈哈大笑,少林僧众则是嗤之以鼻,场中众人满面讥嘲,灵智与青衣秀士却同时对望一眼,两人咦了一声,留上了神。 卢云满心疑惑,彷如坠入五里雾中。伍定远是个沉稳世故的人,此刻这般说话,自有他的忧虑。只是秦仲海与杨肃观一同坠下深洞,实在不能放着不管。否则双方若有死伤,天下兵祸旋即爆发,世间万民定会坠入苦海之中,卢云不知伍定远在弄什么玄虚,当下摇了摇头,便往深洞行入。 卢云将“云梦泽剑”悬挂腰间,向寺僧借过绳,绑得牢靠,便要放绳下坠。伍定远见那洞口有如地狱血门,他心中忽生不忍,想起当年京城同甘共苦的往事,当下抢了上来,咬牙道:“要死,不如大家死在一起。” 卢云惊道:“你说什么?” 伍定远更不打话,左手搂住卢云的腰间,仰天大叫一声,身便如飞鸟般纵下,霎时无影无踪. 正文 第十章 鬼门开 却说秦仲海一刀砍落,脚下顿空,身失了凭借,竟尔直直摔落下去。他人在半空,自怕有人偷袭,刀转如意:“火云八方”使出,护住身周要害,跟着举刀往洞壁砍去,铿地一声响,泥沙飞扬,洞壁已给他斩出一道裂缝,下跌之势旋即止住。 秦仲海蝠悬洞壁,垂下望,他身在半空,不见杨肃观的身影,想来这小比自己先一步摔下,或已到了洞底。秦仲海呸了一声,心道:“少林寺这帮王八,比武不胜,便来趁机作怪,这等流伎俩要能整到姓秦的,岂不把老看得小了?” 他见这洞深达十来丈,不知下头有何埋伏,正想往上攀爬,忽地心念一动,想到摔下洞前杨肃观露出的那幅怪异笑容,好似有什么话要告诉自己。秦仲海恍然大悟,心下暗忖:“好呀!无怪这小装模作样,什么代师出征,看他那鬼模样,纯在引君入瓮,一心一意便是要把老引到这鬼洞来!” 他哼了一声,有心找杨肃观把话说个明白,当下双手微松,身急坠直下,他沿途拍打洞穴,坠落之势忽缓忽急,霎时脚下一实,当已来到洞底。 洞中若有敌人埋伏,此刻最是暗算良机,秦仲海脚沾实地,身形便即翻倒,看他往前一滚,拔刀虚斩,连出九刀,刀光火光一片,护住了全身要害。 “火贪九连斩”使出,秦仲海借着刀上火光,已然明了四下形势,只见洞穴方圆约莫八尺,头顶上一片昏黄晚霞,洞深约有二十丈,看形状当是天然而成。 洞顶崩坍,泥沙还不绝落下,打在头上甚是疼痛,秦仲海闪到了角落,呼出一口气,算来自己已到少林后山的山腹。秦仲海左右看了几眼,提声喝道:“杨肃观!你***?快快交代明白了!” 喊叫一阵,却听不到有人回话,秦仲海往前方看去,见到了一处甬道,心下更是猜疑难解,想道:“真可怪了,杨肃观倘若有话要说,这儿别无旁人窥伺,自该出面交代了。怎么半天不见人影?” 正自思间,忽听甬道深处传来低微轻响,好似有脚步声传过,秦仲海跨步过去,霎时间只见甬道闪过一道人影,须臾便已消逝,这人身法好快,如妖似鬼,若非秦仲海机警过人,恐怕还难以知觉。 七月初一鬼门开,阴曹地府的鬼怪八成都出洞来了。眼看这影真如鬼怪,若是平常人见了,自是全身发软,吓得呼爹叫娘,只是秦仲海向是胆大包天的狂徒,看了小鬼的飞影,也只当面汤里的花葱,他抓了抓脑袋,心道:“这影快得不成话,八成是天绝贼秃了。这对师徒到底打得是什么算盘?难道他们自知独个人打不过我,便想联手干掉老么?”他有心把事情看个明白,满面冷笑中,径往地下吐了口脓痰,大踏步朝前行去。 秦仲海对自己的武功深具自信,凭着他刚猛无俦的刀法,便算十八罗汉群起围杀,亦能从容而退。当下便有意深入虎穴,一来把情况察个清楚,二来瞧瞧有无机会救出潜龙,倘能顺利得手,那更是无上之喜了。 一朝隧道深处行入,只见道中昏暗无光,颇见气闷,从那处天然洞穴往外走,一延绵不断,足见工事浩大。秦仲海伸手往两旁壁上摸去,入手处苔青茂密,可见此处甬道开凿已久,绝非新建。 秦仲海摇了摇头,想道:“这隧道究竟是做何之用?难道我无意间闯入什么禁地了么?” 自古少林寺便与帝王之家亲近,当年唐宗临幸少林,便曾开凿一条宏伟至的山道,以这隧道的规模观之,若无朝廷发动民夫前来帮办,仅凭数千寺僧之力,绝难办到。 此时身在险地,他无心胡思乱想,脚下渐渐加快,直往下头奔去。 行出尺,忽见前方道岔开,竟有两座阶梯在前,一左一右,各往地下深处延伸,却又不知通往何处。秦仲海这人专用右手,吃饭拉屎用的都是同一只,当下想也不想,便往右侧阶梯踏入,一脚踩下,陡听喀地一声,空旷甬道中听来,那声响竟是有些怪。 人生道,往往在刹那之间做了选择,有时事过境迁,回思前尘往事,方知抉择之刻竟在无心之间。秦仲海吓了一跳,又把脚缩了回来,心中竟微微有些犹豫,不知该从哪处阶梯行下。 自艺成出山以来,秦仲海行事果敢,从不曾怕过什么。便是那日断腿残废、落拓江湖,也不曾害怕畏惧,此刻犹豫之心陡生,不免让自己吃了一惊。他摇了摇头,心道:“秦仲海啊秦仲海,你什么大场面没有见过?怎么武功练得越高,胆反而越小了?” 他冷笑一声,心道:“***,老找得是左军师,便朝左边走吧。操!”提起真气,运行周天,护住了全身要害,信步便朝左侧阶梯走下。 那阶梯也不甚长,不过来级,秦仲海皱眉走着,倒也看不出什么玄机,不多时,便已站上一条甬道。秦仲海抬起头来,霎时之间,眼前赫见一个人影,秦仲海大吃一惊,举刀护住了要害,喝道:“什么人?” 叫了两声,甬道里满是回音,那人却不曾回话,秦仲海满心纳闷,往前走近几步,猛地见到了一幅画像。 甬道墙上悬着一幅画像,上头绘着一名戎装男。看他年莫十七八,浓眉斜飞,容貌十分英挺,只是这人好似有什么伤心事,看他双掌交握,眼角含泪,只在凝视着前方。秦仲海见这画栩栩如生,那眼眸尤其传神,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秦仲海心道:“这老小是什么人?怎地给人画在这里?难不成是他***寿像么?”他往前走近两步,细目去看,赫然见到了几行字,秦仲海念道:“早岁哪知世事艰,中原北望气如山,出师一表真名世,千载谁堪伯仲间?”秦仲海读书不多,自不知这四句诗摘自陆游的“书愤”,看画中人的悲愤神态,自该以这等悲愤诗词相衬。他张嘴啊了半天,再看落款人,见是“时穷节乃现,朱阳悼征西大都督于嵩山。己酉年正月草。” 秦仲海跳了起来,望着画里的人物,惊道:“爹爹!” 征西大都督,姓秦名霸先,爵赐武德侯,这人自是秦仲海的亲父无疑。秦仲海不曾见过父亲的样貌,此刻陡然见了,心中自是又惊又喜,他凝视着父亲的画像,一时摸了摸自己的浓眉,心道:“老的眉毛浓得两条黑毛虫也似,原来是从爹爹身上得来的,嘿嘿,看咱们父真是一个样儿了。” 他嘿嘿一笑,想起方敬同自己说得话,那时师父吩咐下来,说天绝僧有意与自己会谈,秦仲海朝那画瞧了瞧,嘴角微微一笑,看来这画十之**是天绝僧悬在此处,看他的用意,自是要借父亲的形貌来定他的心神。 秦仲海放松了心情,转头去看署名,霎时又见到了“朱阳”二字,秦仲海心道:“好一个潜龙军师,原来还是个丹青手,这人生花妙笔,定也是个读书人了。”看这画是己酉年正月所绘,推算年岁,当是二十年前所成。 秦仲海心中又想:“这位天绝神僧劳师动众,一把老请到了达摩院,他到底有什么打算?不会是要我吃斋念弥陀吧?”从祝家庄算起,直到方才的场大战,天绝僧始终不曾亲自露面,秦仲海虽不曾眼见这位神僧,但一打杀过来,心中对这位神僧越来越敬畏,只是看他行事神神秘秘,个中藏头露尾之处,倒与柳昂天、江充这帮大人物一个模样。 正看间,忽然间后颈湿滑,似有水珠落上了衣衫,秦仲海不以为意,此处已在山腹,料来山泉引流,难免洞中有些湿闷。秦仲海正要离开,便在此时,又是一滴水珠落下,这回却落到了脸上。 秦仲海伸手去擦,随意看去,忽然间跳了起来,只见自己满手鲜血,他大惊之下,抬头往上看去,蓦地倒抽一口冷气,往后退开一步。 只见甬道顶端飞洒鲜血,偌大一片血迹溅满墙顶,血色兀自未干,只沿着壁缝向下滴流,秦仲海暗自诧异,不知这血迹从何而来,莫非是杨肃观身上的血?可方才自己出刀时小心留神,并未伤到了他,何况这鲜血喷洒得如此之高,若非此间有场激战,却要这摊血如何飞上道顶? 秦仲海心惊胆颤,自知猜想不透,只能沿着甬道行去。只是一走去,那血迹淅淅沥沥,沿途洒落,想来流血者伤势必重,说不定还有性命之忧。秦仲海越看越是心悸,莫名之间,心下大起不妙之感,便急急追查过去。 他延道行走,转过一个弯,已不再见到血迹,秦仲海松了口气,再往前走了一阵,忽见前头有座石室,格局宽阔,室内灯火隐隐,竟似有人。秦仲海又惊又喜,知道天绝僧必在眼前,当下放缓脚步,小心翼翼地走去。 前脚方入室中,眼前灯火熄灭,秦仲海见室内漆黑,不由吃了一惊,正要退将出去,猛听背后轰地一声大响,竟尔落下了一面墙,已将退阻住。 秦仲海大惊失色,霎时抽出钢刀,身周左右各劈一刀,刀锋砍出,背后石墙接连给他砍了几记,当当声响不断,那石墙竟甚厚实,一时砍之不穿。 秦仲海一行来,心中满是疑窦,登即吼道:“***妖魔鬼怪,快快现身出来!老这就和你斗一斗!” 话声未毕,眼前灯晕闪过,现出一处斗室。秦仲海往后退开一步,只见面前地下摆着张石桌,内里靠向墙壁处,一名男正坐炕上,这人面向墙壁,满身鲜血,散发未髻。那人身边斜置油灯,昏黄灯光照来,将那人影映上石墙,望来黑黑长长的一条,模样更似鬼怪。 达摩院里处处透着怪异,让人暗生惊怕之感。秦仲海见这人长发及肩,心头更是暗暗发毛,想道:“这地方好生阴森,怎么冒出个鬼不像鬼,人不像人的家伙?老可得小心了。” 秦仲海提起钢刀,正要发声喝话,忽然耳中剧痛,嘶嘎摩擦声中,锐响直入耳膜,秦仲海大惊失色,急忙往后退开,那响声又已消失不见。 秦仲海心下一凛,自知这是传音入密的功夫,看来或是眼前这人所发。秦仲海猜不透那人的来历,登时怒喝道:“装神弄鬼的东西究竟是谁?可是天绝老贼么!” 那人并无回话之意,只是面向石壁,不言不答。秦仲海呸了一声,厉声便道:“我计数下,你再不转身,休怪老背后杀人!”他口中喝数,喊了个一,口中尚未计二,手上便已发力,所谓兵不厌诈,便要凭着“火贪虚风斩”将敌人斩杀。 忽然之间,耳中生出音响,听得是声叹息。那声音却已柔和许多,不似先前那般尖锐。秦仲海缓下手来,冷冷地道:“你是什么人?妖怪么?” 耳中那声音甚是低沉,只听它道:“我是谁并不打紧,要紧的是你是谁,唯有明白你父因何而死,方知你日后为何而战。你可知晓,天下气运全在你一念之间。” 秦仲海听他提到自己的父亲,想起门外见到的画像,霎时大喜道:“你……莫非你是朱阳?”当年怒苍山盛一时,轰传天下山五岳,不知多少好汉前来投奔,山寨之主自是秦霸先,第二号人物则是神鬼莫测的大军师“潜龙”。所谓“左龙右凤,座下五虎”,只要这位左龙军师重归山寨,与号称“御赐凤羽”的青衣秀士一同主持寨务,怒苍山兴旺可期。 秦仲海正要上前相认,忽见面前那人仰起头来,霎时放声大笑。这下并非以传音入密说话,一时声震石墙,回音缭绕,宛如数人同声发笑,让人心悸难当。秦仲海面色惨白,心念急转,此地乃是达摩院地底,眼前这人若非“潜龙”,便是“天绝”,看他这般武功,还能是杨肃观不成? 秦仲海惊疑不定,运起了内劲,大声道:“回答我,你究竟是谁?”这下叫声如同狂龙呼啸,劲气喷出,室内气流转向,已将无数笑声压了下去,反震得自己耳中嗡嗡作响。 那人轻啸一声,从怀中取出本籍,往后抛出,秦仲海伸手接就,低头去看,赫见九字楷书,灯光掩映,见是:“景泰十四年剿匪密奏。” 这九字楷书入眼,秦仲海脑中登时嗡地一声,往后倒退数步,喘道:“你……是你……” 秦仲海非但识得这个神秘人物,甚且还与他交过手,这人正是杀死刘敬的黑衣蒙面客! 当时渊阁中血战一场,景泰十四年密奏全给人夺走销毁,秦仲海奉命保卫奏章,便曾与一名蒙面怪客大打出手,尔后刘敬东窗事发,惨死城郊,也是出自怪客之手。眼前这人忽尔取出一本遗失密奏,他若非是那神秘人物,却又是谁? 秦仲海咬牙切齿,满面愤慨,渊阁中自己大败亏输,个月后刘敬中毒韵命,全是被这无名怪客所害,不只如此,当时自己赶赴秦家大宅,岂知螳螂捕蝉,那江充竟已埋伏在后?若非蒙面怪客杀死刘敬后犹在窥伺自己,焉能让他失风被擒? 秦仲海与这人交手多次,从来都是惨败收场,但他此时神功大成,已是武林间顶尖儿的人物,自无惧怕之理。他有意为刘敬报仇,反把忿恨收了,他深深吸了口气,伸手握住刀柄,冷冷地道:“是你杀死刘总管的,是不是?” 万籁俱寂中,那人依旧背对着自己,并未回话。 大敌当前,最是忌讳慌乱恐惧,秦仲海身在险地,立时把心神定下,细细思前因后果。想道:“刘总管死前遗言交代,说北京城里还有一帮人埋伏,看来八成便是眼前这贼了。***,刘总管再神通广大,也不知这狗杂碎躲在达摩院……” 秦仲海森然道:“朋友,把姓名报出来!老的刀,向来不杀无名之辈。”功力灌注之下,钢刀立时生出焰火红光。 那人一声叹息,幽幽地道:“罗恸罗……”秦仲海惊道:“罗痛罗?” 话声未毕,幽幽蓝光在那人身前飘起,跟着一条蓝澄澄的缎带缓慢伸出,从那人身边迂回延展,只听嗡地一声响,那缎带竟如长枪一般,直挺挺地立在那人身旁。 室内幽暗,蓝光隐隐,那兵刃柔若丝绸,却又坚硬似铁,看来那人非只身分奇、来历怪,便连兵刃也是从所未见。 秦仲海怒道:“什么罗痛罗?你别故弄玄虚,***把话说清楚!”他叫了两声,那人都是不理不睬,秦仲海大怒之下,便要出手杀人。 秦仲海往前跨步,正要发出虚风斩,忽听铿地一声脆响,一道蓝光飞驰而出,霎时便到秦仲海面前尺,跟着凝力不动。这道蓝光来得好快,几乎刺穿了右眼。秦仲海满面骇然,想起了江湖上传说的那柄神兵,他往后退开一步,颤声道:“神剑擒龙?” 蓝星闪过,地下忽地裂出一道细缝,宽寸许、长盈尺,料来这道缝便是他的回答。 那人背对着秦仲海,缓缓站起身来,一道又一道剑刃在身前探出。模样尽诡异。 秦仲海又惊又怒,慌忙往后退开。他曾与这名怪客交手多回,每次都落得大败的下场,此刻再见怪异兵刃,料知这怪人的武功又有大进展,怕比当日交手时更为难缠。他退了几步,不自觉间后背已撞上石墙。 退无可退,避无可避,秦仲海全身冷汗涔涔而下,情知今日凶多吉少。 那人手执铁胆,剑刃只在身前摆荡不休,只听耳边那个低沉声音再次响起,听它道:“你莫怕,我今日无意杀你,来日也无意害你。此刻把你囚于石室之中,那是为了保住你的性命安危。你定要相信。”那人先前说话用上了全力,听来倍觉刺耳,此时声音却低沉缓慢,料来有意安秦仲海的心,表明他无意杀人。秦仲海听这人说话口气渐渐温和,似对自己颇为友好,只是局面着实险恶,他无暇深思,只在潜心打量脱身之道。 那声音似知秦仲海心中所思,说道:“你不必急着走。我还有事借重你,先听我把话说完。”秦仲海愣住了,反问道:“借重我?你想干啥?” 那声音顿了顿,森然道:“今日邀你过来,一来是为借用秦霸先之名,二为是想借重贵山的万兵马。若得阁下肯,大事可图,不知心意如何?” 秦仲海咦了一声,眼前怪客武功强,绝非善与之辈,却难以猜透身分。若说他是天绝僧,何以留着头发,又为何不自道身分?若说这人是潜龙,那更说不过去,这人既是父亲的重臣元老,又何必与自己兵刃相见?再说他长年被关入达摩院,要他怎么偷窃奏章,杀害刘敬?秦仲海满心疑惑,茫然道:“你……你想借用我山兵马?你到底想做什么?” 耳边的声音消失了,只听眼前那人轻轻一笑,道:“我要复辟。” 秦仲海听他回答的爽快,一时反而支支吾吾,颤声道:“你……你要复辟?复…复谁的辟……” 那人纵声喝道:“武英皇帝!”说着仰头大笑起来。 这笑声好生惊人,音波荡来,只震得屋内天摇地动,好似地牛翻身,天下江山即将易主。那人歇止笑声,朗声道:“秦霸先兵败惨死、刘敬政变失利,谁都没能成功,秦仲海,合你我之力,大事可图也()!” 秦仲海傻住了,他呆呆回想种种情事,眼睛眨了眨,霎时之间,好似看到了什么荒唐事,竟也纵声长笑起来。他笑得欢唱,笑得打跌,笑得挤出泪水。直似人仰马翻,无法抑遏。 那人听他狂声大笑,森然便问:“你笑什么?” 秦仲海提起钢刀,大笑道:“我笑你的屁好响,却连个味儿都没得嗅!死王八蛋听好了!老管你是谁?你既然害死刘总管,又害老坐牢受苦,便是我的仇人!现下我杀你都来不及,你居然想跟我打交道,你去死吧!”大吼声中,惧意尽去,手中钢刀再次燃起熊熊怒火。 那人冷冷地道:“错了,错了,本末倒置,是非不明。你看看你手上的东西。”秦仲海冷笑一声,侧眼望下,只见自己右手拿着钢刀,左手却拿着一本册,正是方才藉以识破此人身分的那本奏章:“景泰十四年剿匪密奏。” 那人语气平淡,道:“令尊终身劳苦,只为此事奔忙。你读过奏章之后,自会明了朝廷的是非善恶,更会答允我的请求。”秦仲海是痛恨此人,登时打断说话,骂道:“藏头露尾的东西,老偏不答允你,看你又能怎地?跪下磕头么?” 猛听一声冷笑,六道寒光全数飞出,只在那人身边摆晃。一片幽沉阴暗中,那人声音冰若寒霜,一一数说六道法名。 罗恸罗、底栗车、阎浮提、大威德、菩提天、泥梨耶…… 六道法名一一响起,蓝光笼罩身前,那人好似八手神佛,一柄又一柄蓝刃各依法号回旋扭动,彷如孔雀开屏()。那人手握铁胆,肃然仰天,冷冷地道:“你别逼我动手。我一向不喜杀人,可一旦非动手时……” 秦仲海嘿嘿一笑,替他把下半截话说出了口:“绝不会心慈手软!” 那人似知秦仲海性格刚强,只见他缓缓站起身来,道:“我最后一次劝你,你我和战之间,攸关天下气运,令尊一生为武英皇帝奔走,那是何等忠义?等你观过密本,便知朝廷是非善恶……”秦仲海打断他的说话,把密本往地上一扔,怒道:“放屁!你这狗杂碎,给老转过身来!管你什么是非善恶,老造反是造定了,便天王也拦不得!武英也好、景泰也罢,在老眼里都是屁!” 那人听得狂吼怒号,霎时深深吸了口气,他也不再隐藏面貌,转过身来,面对着秦仲海。 满室蓝光,照得那人面目更加阴森,秦仲海见了那人脸面,不禁全身巨震,如中雷击。 “是你!” “是我。” 这偷窃奏章于前,毒害刘敬于后,令得自己坐牢远走的大仇人,居然是他? 秦仲海咬住了牙,为何刘敬会兵败如山倒……为何天绝强邀自己上山……此刻都有解答,原来自己早已被人狠狠掐住,直如棋盘上的一颗棋。他脸上肌肉扭动,见咬牙切齿之恨,面色却又隐含无尽悲凉。 秦仲海昂起来,把手上钢刀握紧,须发俱张,神色如同魔王()。沉声道:“为什么?” 那人摇了摇头,道:“不为什么。人生有许多无奈事,不是自己能决定的。” 秦仲海豁了出去,霎时放声大笑,厉声道:“说得好!” ※※※ 方敬曾经说过,当你遇上这一生的死敌之时,你便能练成那招: “烈火焚城!” 秦仲海举刀过肩,仰天怒吼道:“不必废话了!少林第战,这就来吧!” 悲愤之下,怒火直冲千丈,但见内力泉涌,如同惊涛翻江,阴阳六经真气搬运,势若川汇海。霎时已出火贪刀最后架式,此招气势虽雄,名仅四字而已。魔曰:“烈火焚城”。 那人微微颔,当下不再打话,擒龙剑刃旋转如盘,此阵形式虽繁,其名不过四字而已。佛曰:“六道轮回”。 景泰十年七月初一,王朝末日。此战之后,正统王朝即将开启……. 正文 第二章 人贵自知 谁是世上最传奇的人物? 是卢云么?贫微出身,却能大魁天下,手无缚鸡之力,却又练就了一身武功,这算是传奇人物吧?还是秦仲海?这人以残废之身流亡江湖,最后却能攀上险峰,与天同高,如此逆天而为,该算是大大的传奇吧? 不是,都不是,卢云过目不忘、举一反,秦仲海胆气过人,玩命赌命如家常便饭,这两人要不成功立业,那是上天刻意折磨,哪里是什么异数。 到底谁是传奇?是独力挑战万军的秦霸先么?还是悟性年难逢的宁不凡? 抑或是后起之秀杨肃观?甚或是命数缘奇的伍定远? 都不是啦,景泰王朝最大的传奇不是反贼名将,也不是剑客书生,而是这个人。 “启禀师,前线送来的飞鸽传书。” 江充点了点头,缓缓接过字条。 便是他,刀兵点水工,两个字,江充。一个不比衙门师爷,武不比厂卫喽罗的奸臣,他便是本朝最最著名的传奇人物。 秦霸先天纵英明,开创千古大局本就应然,柳昂天武勇过人、宁不凡悟性非常,这些人或凭先天资质、或靠后天修行,这才有了无上地位,却独独江充先天不足、后天失调,如此无拳无勇、一无可取的流人物居然凭空崛起,这不是传奇是什么? “嘿呀,烦死了。” 尽管十年来无敌于天下,先灭怒苍,后败东厂,连剑神也死在他手里,现下的江充却仍不敢掉以轻心,自己能否安然渡过景泰王朝最后一场斗争,一会儿解开字条,便知端倪。 江充高坐案头,缓缓打开字条,罗摩什、九幽道人随侍二芳,时时等候进言。 奸雄屏气凝神,将字条剥开,六只眼睛凑近去望,霎时声惊呼一同发出,彼此对望一眼,全都痴呆了。 军情十万火急,送来的却是一记晴天霹雳。 “天绝已死!” 这真是谁也意料不到的大事,江充便算老谋深算十倍,也万万想不到这名老僧侩竟会忽尔亡故。 今番兼程回京,便是为了防备此人,岂料双方还未开打,揣想中的敌帅便已自灭? 人对望一眼,慢慢从惊诧中回神,渐渐地面露笑容,忽然之间,只见江充捧腹、罗摩什眯眼、九幽道人打跌,全都哈哈大笑起来。 堂上响起一片赞叹:“恭喜大人,多行不义必自毙!天绝老僧心怀不轨,果然得了天谴,可喜可贺!”“贺喜大人!敌将已倒,余下诸人不成气候,若想联盟倒江,势如痴人说梦!” “天意啊!天意啊!”江充笑得眼泪直流,挥手道:“还有什么好的,快快送上来!” 一旁探急忙向前,又送上一道军机,低声道:“这是宋神刀的公宋通明送来的。” 江充满心喜乐,凑眼去看,霎时连拍大腿,更是暍道:“好啊!干得好啊!” 罗摩什与九幽道人对望一眼,二人面露笑容,便也凑头去看。 “怒苍启战!” 天绝已死,怒苍启战。少林怒苍,一个是正道领袖,一个是当世反逆,这两人马全都不服自己,现下却互相砍杀起来,天下还有比这更乐的事儿么?江充抚掌大笑,大声道:“天佑吾皇!天佑江充啊!哈哈!哈哈!妙!妙!妙啦!” 情势如此,大局已算抵定了,剩下只要把少林怒苍各个击破,又是十年好江山。 绷地一响,书房里酒香四溢,绍兴女儿红、山西二锅头,年弥封已然拍开,诸人笑声连连,当场便要大肆庆贺。 “大人,还有一道军机,是安统领送来的。” 江充手举酒杯,斜目望着探,冷然道:“安道京那废人送来的啊?念来听听。”那探低头往字条一看,神态尴尬,道:“启禀大人,这字条……这字条……小的念不出。” 江充咻地一声,狠狠吸了口酒,挥手道:“不识之无啊?九幽道长,劳烦你了。” 九幽道人满面雀跃,兴冲冲地接过字条,他低头看了一会儿,皱眉道:“圆圆的。” 江充大笑道:“圆圆的?还没过中秋哪!安道京那小便想吃月饼了?”九幽道人慌忙道:“大人别误会。真是圆圆的。”江充望向罗摩什,笑道:“又是个目不识丁的东西,还是国师您问渊博,劳烦瞧瞧是圆的方的?可别是软的才好。” 罗摩什心下起疑,接过字条,定睛一看,霎时倒抽一口冷气,道:“圆的!” 说话之间,满面惊愕,竟已跌坐在地。江充把酒杯往桌上重重一放,冷笑道:“干啥、干啥、干啥啊!圆也圆不过你的秃头去,怎么头晕啦!”他伸手接过宇条,啐道:“不过是道军情,瞧你们愣得……” 说话问,眼睛往字条一瞪,霎时双目圆睁,惨然叫道:“真是圆的啊!i真是圆的,也真的念不出。 字条上绘着一只圆形图徽,正中龙蛇身,昂然吐信。这是安道京从达摩院中火速送来的军情,一字未描,却已震动京畿。 “戊辰岁终,龙皇动世,天机犹真,神鬼自在。” 吾皇犹在神机洞中,景泰王朝最大恶梦,如今随着天绝之死,竟尔重现江湖。 九幽道人兀自不知死活,仍在那儿谄笑不休:“大人,安统领真会画圆哪,画得很圆啊!” 他笑了许久,江充与罗摩什却无喜悦之情,两人各自低头沉思,模样竞似十分忌惮。九幽道人有些诧异,自也不知他二人何以装模作样,忙问道:“大人。 天绝已死,心腹之患已除,您还有何烦恼? 可是担忧怒苍匪寇么?” 九幽道人如此愚鲁,江充自无接口之意,只是叹了口气,朝罗摩什望了一眼,道:“罗摩大师,即刻替我送口信,便说江充在永定河相候,不见不散。”九幽道人不明究理,忙问道:“大人,夜深人静的,您这是去见谁啊?” 江充重重往桌上一拍,怒道:“闭上鸟嘴!”罗摩什见上司发怒,神色更是紧张,只急急步出书房,九幽道人更如惊弓之鸟,把颈缩了,半天吭不出一个字来。 七月初,江充怒气冲冲。 乌云满天,星月无光,大批云都卫好手静默无声,各自操桨行船,护卫权臣驶往河心。秋夜沁凉,永定河上波涛荡漾,方才下过大雨,河水湍急高涨,此刻绝非沿河游览的好韶光,却不知江师为何赶将过来。只是众下属素来听命行事,师面前,谁又敢贸然置喙? 四下无光,连灯笼也没点上,江充端坐船头,若有所思。 九幽道人随侍一旁,眼看罗摩什不见踪影,安道京又到少林去了,只余自己一人随侍在侧,难得有机会媚上,自要抓紧时机。他见江充眉心深锁,似有无限烦恼,忙抢上说话,道:“大人,所谓兵来将挡,水来上淹,有我们这群大将守着,您还怕什么?” 江充闭上双眼,叹息道:“谁说我怕了?江某人白手起家,无敌于天下,只有别人怕我,没有我怕别人。”九幽道人第一个马屁落空,心下却不气馁,赶忙改口道:“是、是,江大人富五车,英明神武,天下无人能及,错了。” 江充依旧闭目养神,淡淡地道:“谁说我富五车、英明神武了?道长啊道长,要人奉承拍马,多用些巧心,少些陈腔滥调。听了让人烦。”九幽道人听得责备,慌乱问只得连声答应,看那八字成语不管甩,一会儿定要揣摩上意,找些厉害的词儿出来应景。 夜黑风高,江充缓缓站起,远方河水奔腾湍流,他怔怔瞧着,不由叹道:“人家是十功名尘与土,我江充是八千富贵险中求。你们说说,我这八千个晨晚稳坐师宝座,靠的究竟是什么?” 众下属跟随他已久,少见他叹息气馁,此刻看他面露疲惫之色,无不惶恐。 众人旁徨无言,九幽道人却是个心急贪功的,他忽然想到了好词,当场叫道:“大人凭什么做师,那还用想么?您老人家第一个丰功伟业,号称无双,第二个雄才大略,却又名动四海,黎民姓真爱戴啊,天下英雄齐来拜……” 去了个英明神武,来了个雄才大略,看那九幽道人谀词如潮,滔滔不绝,定要升官发财了。果听江充微微一笑,道:“瞧你辛苦的,来人。”九幽道人大乐,知道他要犒赏自己,登时笑道:“小的在。” 江充斜目看了属下一眼,泠冷地道:“把这牛鼻抓起来了。”此言一出,只听刷刷连响,左右云都尉拔刀出鞘,已然架在九幽道人颈上。九幽道人惊道: “大人饶命啊!我……我又怎么了?”江充叹了口气,道:“道长,人丑不打紧,怕就怕东施效颦,专拿胭脂白粉朝黑炭上涂涂抹抹、那不只丑,还是怪。若非用人在即,我真想扔你下船喂王八。” 九幽道人尖叫一声,当年他也曾入神机洞,见识过安道京的谄媚伎俩,岂料不过多了几句奴才马屁,便要惹来杀身之祸?他又惊又怕,慌忙便道:“大人……您……您不讲道理啊……您不是说自己无敞于天下么?怎地您一句英明神武,一句雄才大略,您……您便要发这大脾气? 您……您好偏心啊!”说到伤心处,竟然放声哭了起来。 江充叹道:“道长,奉承讽刺,两者都是个奉字。奉劝您一句,傻人别干聪明事。”九幽道人擦去了泪水,哽咽道:“我本就笨,要是像您那般聪明,那是我做师了。”江充摇头叹道:“我聪明?这倒是第一回听过。这里问你一句,您说我孩提时读书写字,聪明何如?” 九幽道人哽咽道:“您能做到师,那还不是样样拿第一么?” 江充淡淡—笑,道:“道长此番可料错了。江某弱冠之年给先生赶出私塾,我爹娘看我白痴也似,无可救药,根本当我废料一块。”九幽道人气愤填膺,怒道:“大胆!他们才是白痴废料,居然把您这个神童看走眼了……” 一句话还没说完,掹听扑通一声,九幽道人已给扔入水中。江充脸上泛起怒火,喝道:“混蛋东西!居然敢说我爹娘是笨蛋?你不要命了?狗屁当马屁用,九幽道人自要倒霉。远远听他哭喊道:“大人武圣贤、德配天地,快快捞我起来啊!” 耳听新的阿谀又起,江充火气更是暴涨,他转问众多下属,喝道:“武圣贤?我江充行走天下,靠的是这些屁话么?你们这帮笨蛋给我说说,我究竟凭什么干到师?说!给我说!”他见诸多下属低头缩颈,不敢言动,当下抓来一人,抢刀架上颈,怒问道:“你说!我凭什么做这个师!说!”那下属满面刀疤,哪里知道什么道理?一看明晃晃的钢刀,登时咿咿啊啊地哭道: “大人饶命啊,我不知道啊!” 江蛮怒火上升,把刀勒紧了,怒道:“你不说,今日就宰了你!”刀锋转紧,那人脖登生血痕,他又痛又怕,霎时哭道:“救命啊!大人武功高强,千万别杀我啊!” 江充哦了一声,道:“你说我武功高强?这倒是新玩意儿。”那人见他露出笑容,登时恍然大悟,想来江充心之所系,必以为自己武功高明。当下打蛇随棍上,笑道:“属下知道了,大人武功厉害,所以能安居师。”江充哈哈大笑,道:“你说我武功厉害,咱问你了,咱俩要以武功较量,谁胜谁负?” 那下属嘻嘻一笑,道:“大人武功盖世,天下无敌,属下跟大人较量,当然是大人赢。” 江充勃然大怒,喝道:“该死的东西!连我也打不赢,还养你做什么?扔下去!” 河面上又是扑通一声,那人与九幽道人一同载沈载浮,只弄得狼狈不堪。江充犹在发怒,他又抓住一名下属,怒喝道:“你说?你也觉得我武功高强么?” 那下属见了先前几人的惨状,忙干笑道:“是……不……是……” 江充怒道:“是便是,不是便不是,这几年便是养了你们这帮一问不知的混帐,朝廷才败坏成这个模样!你给我说明白!我武功高么?”那人低头干笑: “高得很。” 江充哈哈大笑,怒吼道:“好!那咱俩武功较量,谁输谁赢?”那人大惊失色,若要输给主,不免成了无用废物,可要赢了主,却又成了狂妄凶徒,他心生一计,慌忙便道:“属下与大人打成平手,激战一千招呢。” 江充呸了一声,大声道:“混帐!赢便是赢,有什么平不平手!你蒙混!” 当场一刀斩去,那下属急急闪过,身法竟是高明无比,他又慌又怕,赶忙往地下一跪,红着双眼道:“大人饶命! 小人与大人激战七天七夜,趁着大人打盹,以卑鄙手法略胜一招半式,小人赢得侥幸,赢得无耻,大人虽输犹赢啊!”那个啊字宛如尖叫,江充听了自是哈哈大笑,提声再问:“好!你既然赢得了我,现下却为何跪在地下,求我饶命? 你倒说说,这是什么道理?” 那人嚅嚅嚿嚿,把实情说了出来:“成者为王,败者求饶,您是当朝师,小人只是个无名得好,可你说!你既然武功胜过我,拳脚强过我,为何是我当这个师,不是你这小?” 那人尴尬地道:“皇上……皇上和您投缘,所以……所以您是师,小人是奴才……” 江充气得炸了,重重一耳光抽去,怒喝道:“投缘?投你妈的屁缘!当年爷爷初入京城,皇上只是个无权无势的闲王,哪里是当今天?他和我投缘有什么用?操!老同你妈投缘!”那人滚跌在地,吓得全身发抖,颤声道:“江大人,我娘七十好几,您要与她投缘,那是晚了些……” 江充狂叫一声,一脚踢出,将那人踹下水去。他怒气未消,抽刀指向众人,怒道:“说!你们全给我说!为何我是师,你们全是奴才?说!”他举刀指着一人,冷冷瞪去,那人全身发软,慌道:“大人记性超人,过目不忘,又兼才出众……”话声未毕,江充已是大怒:“放屁!我连你叫什么名字也记不得?我哪来的记性!你这王八敷衍我!” 眼看腰刀砍来,那人惨然一笑,自往船下一跳,便与九幽道人游成一列。 扑通扑通,河面上满是厂卫高手,—时蔚为奇观。江充兀自不歇,犹在怒喝:“回答我!为何我是师,你们个个本领高过我,却全是奴才?回答我!为什么?” 余下部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都傻了。照江充自己所言,他的才不过尔尔,武功更是稀松平常,此人不行,武不就,仪表不如人、聪明也不如人、莫非他是白鼠精投胎、还是癞蛤蟆转世?否则要如何混到这个高位? 眼看一众下属因循苟且,江充仰天大叫:“混蛋东西!全是没见识的!统通给我眺下去!” 众人满面惨然,蹑手蹑脚,正要往水中一跳,忽听一声巨响传来,船身震荡不已,众人惊愕之下,回头望去,只见船身旁现出庞然巨物,赫然是只高桅大舰。 众下属吃了一惊,顾不得上司正自发疯发威,赶忙围拢过来,严加保护。 蒙蒙水雾中,船头又是一震,赫然望去,竟是多了一道木板,只见两名男一前一后,正自行上船来。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笑道:“江大人,你这些下属答不出,让老夫来答吧。你之所以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正因为你有“自知之明”啊!” 耳听贵客到来,江充满面激昂,慌忙守候船头,躬身道:“恭迎前辈驾到。” 哈哈大笑声中,罗摩什当头领,引着那人上船。来人形貌威武,身材高大过人,足足比江充高上一个头,听他朗声道:“江大人,讲口才,你比不过刘敬,论滔略,你及不上秦霸先,交才武略,你江充一无是处,着实是块大大的废料。” 那人出言侮辱,众下属群情耸动,皆露愤怒之色。那江充却只躬身聆诲,毫无反驳之意。 那人哈哈大笑,神态转为严肃,他拍了拍江充的肩头,凛然道:“不过正因你是废料,而你也懂得自己是块废料,人贵自知,为了这个长处,朝廷上无人斗得过你,十年来,你稳若泰山。 江大人,老夫说得对么?” 满场下属目瞪口呆,江充却是长叹一声,拱手道:“侯爷此言,深合吾心。 江某心服了。”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当今与江充鼎足而的大权臣,征北大都督到了。 善穆侯战功彪炳,拥兵十万,江充簧夜驾船过来永定河,原来等的便是他。 柳昂天淡淡笑道:“江大人能吞下这几句话,果然有“自知之明”,老夫又更佩服你分了。”江充叹了口气,伸手肃客,两人便往舱里去了。却把一头雾水的下属愣在当场。 这帮下属平庸无能,不求甚解,自然不解柳昂天的意思。江充之所以可怕,绝非是口才了得,心机厉害,此人之所以能独霸朝廷,正因他那过人的“自知之明”。 人贵自知,先知已,再知人。懂得自己的短处,所以敬重别人的长处,所以能听言纳谏,重用贤者,进而称王称霸,傲视天下。这便是江充干到“师少” 的不二法门。 刘敬深谋远虑,千决万断仅一失,但那一失足成千古恨。秦霸先目光远大,看尽万里江山千古事,却不见身周舆薪,可怜寸许误差便致饮恨黄泉,一目不瞑。 谁都会败,唯独江充不败,天生废料,却有自知之明,靠着来个臭吱匠,江充十年来打倒无数诸葛亮,即便以秦霸先之能、刘敬之毒,却都扳之不倒。 江充之所以强,正因他自知很弱。他自知笨得紧,所以聪明的不得了。 江充是无敌的。 船舱密不透风,燥热难当,自景泰十四年来,这还是江柳两系脑第一回私下碰面。二人对面坐下,只听柳昂天大笑道:“江大人,说你是混帐王八加笨蛋,那是抬举你了。你那些下属不知情,定以为老夫在损人了。哈哈!哈哈!” 这话决计是在损人,江充又不是傻,哪会听不出来?他也不发怒,只哈哈一笑,解嘲道:“多谢侯爷,在下官做得越大,越容易忘了自己是个笨蛋,不免越活越回去了。” 柳昂天大乐,更是笑道:“说得好!你越笨,老夫越怕你,哪日你烧坏了脑,硬生生成了白痴,我可得退隐了,哈哈!哈哈!” 江充满面难堪,正要掉转话头,突见柳昂天沉下脸来,道:“江大人,您深夜差人过来,到底有何指教,这便说吧。”柳昂天不失武人本色,说起话来开门见山,翠刀直入。江充微微一笑,道:“不瞒侯爷,今日相邀,只想求您高抬贵手,救下官一命。” 柳昂天嗤之以鼻,冷冷地道:“这可折煞我了。你江大人称霸朝廷,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却是谁吃了熊心豹胆,居然敢要你的命?” 江充叹了口气,望向柳昂天,淡淡地道:“便是杀死天绝的那人。” 柳昂天面上闪过惊诧,旋即一隐而逝。只是这神色虽然细微,却没逃过江充的眼去,想来柳昂天也已得知此事。江充也不点破,也不说话,只静静等候柳昂天开门。 过了半晌,征北都督咳了一声,道:“江大人……可是怕怒苍山下手杀你?” 这话决计是敷衍。万恶归于匈奴,一切坏事都是蒙古人干的,大家要消灭万恶坏人啊。江充久在朝廷,怎会不知这些伎俩?他眯起了双眼,模样有气无力,叹道:“秦匪霸先、万恶渊薮,我家姨娘偷人,您家亲友被杀,什么坏事都往他头上一推……”他摇了摇头,叹道:“难得见面,别打马虎眼了。这套官样章你要不烦,我可真腻了。侯爷,咱们说正经的吧?” 柳昂天哼了一声,道:“柳某人行得正,做得端,什么时候说话不正经了?” 江充微笑道:“行,您快人快语,我也直说了。”在本朝最为闻名的勇将之前,这奸臣显得十分瘦小,他谄着一张脸,从几上大碗取出一只菱角,手上缓缓剥着:“那年怒苍山攻下霸州,后不是召见您么?” 柳昂天闭上了眼,道:“是有这么回事儿。” 江充见他镇静自若,有心激他一激,便道:“当然有这么回事啊,剿灭怒苍,那可是天大的功劳哪!想皇上屡次派人招安,秦霸先都置之不理,为何后召见,您善穆侯一出马,却立时让他慨然答应?嘿嘿,这中间的道理,有无卖那个求这个,还请您指点一二吧。” 柳昂天大怒,重重往桌上一拍,厉声道:“姓江的!什么叫做卖那个求这个? 你究竟想说什么?”江充望似低头,眼角却偷偷去瞧柳昂天的神色。只听他笑道:“侯爷别难为情啊,这朝廷哪……谁没一本大烂帐?真要掀开了,您五十步,我一步,全都是好弟兄呢。” 他把白腻腻的菱角放入嘴里,慢慢嚼着:“咱明白讲吧,这景泰十四年的密奏,是您差人…… 嘿嘿……那个的吧?” 柳昂天大吼一声,一拳把木桌槌得跳将起来,他咬牙切齿,愤怒已,霎时转身过去,反手掀开舱廉,自望波涛汹涌的河面,不再说话了。 江充见他不理睬自己,登从桌下取出一柄长剑,牢牢握在手上。柳昂天虽然面向窗外,却也知晓江充的诡计,听他嘿嘿冷笑,说道:“江大人别想妄动,老夫力搏狮虎,你要与我动手,那便是自杀。” 江充哎呀一声,摇手道:“误会了,误会了。您方才不夸我有自知之明么? 什么时候江某自不量力,得在老虎嘴上拔毛了?”他将剑柄转向柳昂天,庄容道:“这柄剑有些来头,在下只是要您过目一会儿,别无用意。” 柳昂天随手取过,将长剑抽出鞘来,却也没见到什么稀奇之处。他摇头道: “怎么?这剑有何古怪?”江充嘿了一声,将长剑取过,道:“侯爷,您是水仙不开花,还是真个不晓?” 柳昂天怒气上冲,喝道:“你含沙射影的,究竟想说什么?把话说明白。” 江充心下一凛,慌道:“真不是您做的?”柳昂天有些想揍人了,他握紧拳头,沈声便道:“有话直说。” 江充喃喃自语,他见柳昂天一脸肃杀,倒也不似作假,当下缓缓抽出长剑,叹道:“好吧,算我信您一次。这柄宝剑……便是杀死刘敬的那柄剑。” 柳昂天闻得此言,忍不住动了动身。汪充见他眉毛向上一挑,之后瞳孔放大,霎时已知实倩,刘敬绝非柳昂天差人暗杀的。他手指剑刃,道:“这剑上沾着海蛇剧毒,前些时乡民在城郊挖出刘敬的尸身,我找了高手查验,中的毒便与剑上剧毒一个模样……”他还剑入鞘,双目直瞅着柳昂天,道:“侯爷,我此刻句句肺腑,外界一直以为刘敬是我差人杀的,其实是抬举我了。江某手下并无这等绝世高手。” 朝中若论实力,向以大派马是瞻。刘敬政变失利,受剌身亡,若非江充派人暗杀,便该是柳昂天幕后主使,看江充适才多方试探,用意纯在考究征北都督的用心。 柳昂天深深吸了口气,道:“江大人,你找我来,便是查这件事?” 江充轻轻颔,道:“对不住,防人之心不可无。不管下手杀死刘敬的是谁,总之他既能做掉刘敬,便能对付江某。现下连天绝也莫名其妙地死了,我是越想越烦,为了朝廷的安宁,侯爷您要是知道下手之人,便请明说。” 柳昂天叹了口气,道:“江大人,我老了。” 江充面肉颤抖,知道他再推搪,低声便道:“侯爷,引我一条明走。” 柳昂天幽幽地道:“求人不如求己,明就在你身边。过去你要是下手轻些,刘敬、卓凌昭也不会死了。他们要是还在,你又怎会孤立无援呢?”江充虽给讽刺,却无发怒之意,只是慌道:“侯爷!送佛送上天,您别这样说话,你不怕那人转而对付你么?” 柳昂天掩面长叹,颇见疲惫之色。拱手道:“老夫年近七十,早已看破世事,不管谁要对付我,那也由得人家。江大人,反正朝廷还有您撑着。恕柳某年老体衰,不能奉陪了。” 江充哪里能让他从容离去,当下顺着话头,叹道:“侯爷怎么专说泄气话? 眼下七夫人便要替您添个丁。您官做了,福享了,那您的儿孙呢?年之后,总不能让您那小妾重操旧业吧?” 七夫人过去是青楼出身,江充这么一说,不免冒犯了柳昂天。果见征北都督怒气勃发,伸手掀翻茶几,厉声道:“姓江的!你说话恁也无礼了!”声响传过,门外护卫大惊失色,众人急急推开房门,探头问道:“大人,没事吧?” 江充自知戳到了柳昂天的痛处,他一挥手,制住了下属的说话,众人不敢打扰,连忙掩上房门,一个个退了出去。 房内寂静无声,只听柳昂天喘息沉重,似是无尽疲累。江充假意叹息,道: “对不住了。若非事关重大,我也不想翻这些陈年往事。侯爷,请您帮我这一回吧。我至死不忘你的恩情。” 柳昂天嘴角斜起,眼中生出怒光,他取起茶壶,朝桌上倒下,森然道:“把小眼张了,这里写个名字给你,要你江充夜不成眠()!”柳昂天面带不屑,当下指蘸茶水,在桌上来回画着,江充又惊又喜,又慌又怕,急急朝桌上望去。 杨刑光? 他倒抽一口冷气,颤声道:“您……您是说杨五辅……” 杨远,字刑光,隆庆年间生于北京,景泰十七年皇门御榜进士出身,原来他才是最后一场斗争的要角儿。 柳昂天面无喜怒,道:“什么杨五辅,该说是杨五奸吧?你老实告诉我,这位五辅大人,便是您安在柳门的耳目吧?”江充干笑道:“您误会了,我与此人相交不深……”他正要说谎,忽觉柳昂天的眼神隐带轻视,江充干笑两声,忙改口道:“我想起来了……这两年为了编纂史书,咱们确实有些来往。吃过饭,喝过酒。” 柳昂天冷冷地道:“不必你招,柳某也知情。那年东厂败得如此之惨,若非有人里应外合,把仲海的身世套出来,焉能让刘敬一败涂地?嘿嘿,江大人啊,我总以为人家替你套出了消息,剩下的事便该由你料理。却没想您江老爷天生的好福气,居然从头到尾躺着干,您还真会坐享其成啊!” 江充听得调侃,一时干笑数声,忽然之间,他神态大变,须发俱张,目光见凶暴。 号称无敌的江师,直至今夜,方才惊觉自己被人一耍着玩……向来借刀杀人的他,如今给人玩弄于股掌间,成了驱虎吞狼的那只笨虎,这真是前所未见的奇耻大辱! 刘敬之后,下一个就是自己了()。刀已经到了背后…… 此刻想想,杨远这人的身世当真奇怪,朝廷大臣谁不是宦海多折,要不默默隐忍,要不告老还乡,只要在朝廷待上十年,谁能全身而退?只有他,杨远,此人官居,仕途扶摇直上,自景泰十七年中举以来,历任翰林院修撰、户部侍郎、光禄丞寺卿,景泰二十八年升任五辅大士,十五年下来,赢回一个“杨五辅”的名号。 没有父丧母丧,自无须返乡丁忧,宦海生涯中杨远不曾犯错,大灾大祸也不曾找上门来,不争功、不推诿,不怎么长袖善舞,却也不怎么树立敌人。正因如此,杨远有孔阁揆难以企及的好名声,五位大士之中,只有这个人是独来独往的。 若说王宁、梁知义像是迎风不摇的苍松,杨远便像是一颗软绵绵的藤蔓,风吹两头倒,却也不曾断了根本,大风一过,不知不觉间他又爬上墙头,轻轻缓缓地探出头来。 江充伸手抚面,低声道:“侯爷,打刘敬一死,您就疑心杨五辅了?” 柳昂天嗤地一声,凛然望着江充,道:“你毕竟是年轻。杨远是什么角色,他会心甘情愿做你的鹰犬么?打这人进朝廷的头一天,柳某便在留神他。”江充全身发抖,喘道:“所以……所以你留他儿在身边帮办,现下又让他和怒苍交兵……您……您这是拿他儿当人质?” 柳昂天叹了口气,他拿起一只菱角,道:“这菱皮是黑的。”霎时手上微微用力,将之折为两断,又道:“瞧,果肉是白的。” 他见江充茫然不解,当即正襟危坐,肃然道:“江大人,这便是柳昂天与你不同之处,我有心机、有手段,但我也有一颗赤心()。杨也好,武秦也罢,也许因缘际会,也许轮回报应,这两个孩都到我手底下做官,十年下来,我与他们真心相待,不曾有亏。” 江充干笑道:“好样的,您可别告诉我,您这辈绝不杀他们。” 柳昂天睑上闪过一阵悲伤,低声道:“错事做过一回,便已足够了,江大人,除非到了抄家灭族的地步,柳某绝不下手害他们。”他拍了拍江充的肩头,淡淡地道:“江大人,官场上除了自知之明,还该有点良心。大人久在高位,多替自己的孙积点阴德,姓会欢喜的。” 眼看柳昂天从容离去,江充登时废然软倒。 本朝开国以来,历任阁揆还没一位能够善终,无论是总管监、还是六部尚书,官越大,命越薄,抄家灭族的往往中有一,宦海本如修罗场,要能全身而退,那是谈何容易? 最后一场硬战了……江充望向悠悠河水,忍不住叹了口气,在这一刻,眼前居然闪过那可耻可笑的两个字。 退隐. 正文 第三章 天命如此 算过命么?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近来手气不顺,白日里钱如流水走,小人汹涌来,晚间辗转反侧,头疼牙疼兼撞猛鬼,看那幽冥鬼魂招手微笑,天哪,还能不去卜个卦么? 待到颤巍巍地坐上算命摊,眼前赫见一位道貌岸然的神人,拿了生辰八字,在那儿掐指捏算,正心头惴惴间,忽见那人面带惊诧,食指举起,笔向鼻头,大呼道:“你!要发呀!!” 发了?真发了?还是别有玄机啊? 故事的主人翁姓范,号麻,这日听说要发,登时眉开眼笑,喜不自胜。他老兄算了几十年的命,每回郎中不说他撞邪,便说他遇鬼,难得遇上好样的,还不笑得晕了么? 范麻喜欢相命,一年总要算上十数回。倒非这人天性无聊,有钱没地方使,只因此人实在霉运过人,打小参上了“人参运”,方才养出这般怪异癖好。 什么是“人参运”?看范麻的际遇便知晓了。这位仁兄打出生那天,家里便与人参结下不解之缘。那日东厢房婴儿呱呱落地,西厢房老头咻咻狂咳,这里吃奶水,那里喝参汤。好似在较劲似的。 人病了,便得吃药,吃药便食人参,爷爷一个人吃不痛快,之后数年不到,奶奶也咳了,一日吃半根,再一年,爹娘也咳了,一根两日人合吃。 家里一个接一个重病,仿佛事先排队讲定,照轮而来,人参自然日日往家里跑。看那人参如流水,一根根从药辅飞出,直往家门送来,之后注入夜壶,再由范麻亲手倒出去,做了杜鹃花肥。 日夜浇花施肥,门口杜鹃花受了人参滋补,长得自是锦绣灿烂,美不胜收,四邻都是啧啧称奇,不过家中田产却是一日比一日薄了。范麻十岁那年,家中田产终于吃得精光,病人们好似责任已了,两腿一伸,各自往西天见佛祖去了。 除了山边多出的几座坟墓,便似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眼见那药铺老板暗暗偷笑,分号接连开张,范麻连哀叹的气力也没了,把最后几两银换成纸钱烧了,便也开始他的佃农生涯。 人生到了这个田地,也不再想什么出头发越,每日干完活后,范麻便是找大夫问诊,再不便找相士闲聊,就怕自个儿也忽然重病,却让那游手好闲的儿再次倒楣。 这日土地庙旁来了个摸骨摊,范麻趁着农闲,自要过去给人摸摸,看看运数如何。哪知今日合当该发,板凳还没坐熟,半仙李瞎瞪着一双翻白瞎眼,大喝道:“发了!” 范麻眼前发黑,四肢发软,颤声道:“发……了?” “当然是发了!”李瞎吼得声嘶力竭,“恭喜官人,你范家即刻要发!快快往西横走里,便会交上官运,快快快,官居啊,迟了便来不及啦!” 范麻大喜若狂,听了官运要来,如何不兴冲冲地起身狂奔?管他刮风下雨,当下低头连走里不止,心中更是欢喜不定。 轰地一声,朱员外的座车当头撞来,范麻飞了出去,连惨叫也不及发出,当场睁眼死了。 惨哪,李瞎说的官运呢,难道是骗人的? 官运才开始哪,范麻惨死轮下,朱员外是个有良心的,立时拿出银钱抚恤遗族,眼见范麻的老婆貌美过人、模样又是楚楚可怜,员外更加过意不去了,只想就近看顾。后来果然嘘寒问暖,照顾得无微不至,半年不到,便已到床上照料去了。 阿爹给车撞,阿娘要嫁人,可怜范公便成了孤儿。泪眼汪汪之余,范公反而不再游手好闲,他没跟着过继,只入了破庙苦读,从此发愤图强。 十年寒窗过后,水面烟波飘渺,湖上传来一声长叹,但见那范公独立楼头,一声“先天下之忧而忧”,范家果如李瞎所言,真出了个大士,范公非但官居,风更列唐宋古八大家,今犹受人称颂。 这日到了范麻的忌日,范公率同大批娇妻美妾,一同祭拜先人。只见他双手举香,跪地道:“爹爹,孩儿官至宰辅,还替乡里办了义仓。您地下有知,可以瞑目了。”说着痛哭不已。 “瞑目?放你***闷响屁!老当然死不瞑目!” 咚地一声,祖宗牌位摔到了地下。 妻有了归宿,儿也成了大官,唯独范麻还是一样倒楣,只是当日他便算长了十个脑袋,也料不到自己竟要成为一张祖宗牌位,方能换来儿的一身官运。倘让他事先知晓了,可会抱头鼠窜,拼命来挡这天王运? “吴半仙啊……”喧哗的市集中传来一声唉叹,“小人沦落成这个模样,您干啥还消遣我啊?” 闹市喧嚣,人声鼎沸,丹阳小镇上挤满了人潮。只见街角算命摊坐着一名中年男,看他背后树了面招牌,上书“铁口直断吴半仙”,却是当年替柳门四少相过命的吴安正。 吴安正瞪着面前的一名汉,冷冷地道:“这位张官人,我特地为你说了大宋宰相范仲淹的故事,醒世良言,苦口婆心,用意便是劝你安分守己。老老实实日,不要做非分之想。” 那张贩抖了抖手上的两碎银,哀叹道:“大师啊,咱连吃饭营生也给官军扣住了,您要我怎么办?指引我一条活吧。”说着死缠烂打,直是打死不肯走的模样。 这丹阳镇位在中州,距嵩山约莫十里,人烟稀少,向无商旅出没,谁知拜了少林一场大战所赐,今日丹阳镇上却引来无数人众。不只逃难的姓来此躲避祸火,连武林高手也来此地观望局势,再看买卖棺材的、吃喝玩乐的、便连算命卜卦的也都闻风而至,若非丹阳镇如此热闹,吴安正世居西岳,张贩行走嵩山,两人一个中,一个西,怎么也凑不到一块儿。 眼看张贩苦苦哀求,吴安正看在眼里,自是暗暗摇头。天下即将大乱,世间凡夫俗却只知蝇虫小事,分毫不知大祸临头,吴安正此行过来嵩山,实受故人之托,前来少林传信,哪知竟给这些闲人缠上了。吴安正给那人连番滋扰,也是耐不住缠,登即道:“好好好,算便算,别这般大呼小叫的。”他叹了口气,伸指便往那人左腕搭去。 那张贩大喜欲狂,却又心惊胆战,双目紧紧盯着吴安正,颤声道:“大师,小人……小人什么时候要发啊……” 吴安正眯着眼,忽然双眉一挺,似乎看到了什么要紧物事,挥手便道:“等会儿。”张贩吞了口唾沫,怔怔便道:“等会儿?好……我……我等……” 过了半晌,吴安正仍是不见动静,只自行翻阅经书,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张贩慌道:“大师,我等了好久,怎么没下了?” 吴安正笑道:“真是笨啊,我是说你等会儿便能发。不是要你等。”张贩跳了起来,大喜道:“真……真的么?”吴安正点了点头,又道:“不过这件事有些奚窍,你这回虽是交上大富运,只是千万记得,万万贪不得,人心不足蛇吞象,无论有多少金银珠宝,取足了便走。倘若贪了,八成会有……”他顿了顿,迳把下半截话说了出口:“麻烦。” 哪知“麻烦”两字说出,却没听到惊诧之声,吴安正抬起头来,眼前风声潇潇,对座早已空无一人。看这张贩好急,一听自己要发,居然一溜烟走了,连银两也没付清。吴安正摇了摇头,这等市侩人等,他可是见识得多了,倒也不以为意。 吴安正缓缓起身,自行走到街口,抬头眺望远处的嵩山。此时朝廷大军封锁道,纵然再想知道局面变化,却也苦无门。吴安正眉心深锁,想起那日见到的魔火降世,又想到那双九纹丹凤眼,忍不住幽幽叹了口气。 说起张贩,这人倒也没范麻那般倒楣。此人自小身强体健,平日里做些小买卖过活,整座少室山的白米白菜全是他送的。少林寺两千名和尚,照外人看,大师傅们耕地不足,食粮外买,张贩自是招财进宝,财源广进,其实张贩经手生意多年,深知这桩买卖仅仅面皮好看,里里全是一蹋糊涂。先看和尚小气,香积房火头刻薄,整车白菜上去,东挑西捡之后,倒有半车退回?每十日辛苫押上一车,利头却不足两银,虽不算舍本生意,但也沦得一穷二白、两袖清风,月不知肉味,四壁一片萧然。再看前日更是倒足大楣,赶着官兵封锁道前上山,哪知才到香积房,还没来得及下货,火头硬说什么怒苍大魔头上山,今日无暇收货,便将他轰出门去。听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张贩给人赶出山门,下山不足半里,偏又遇上官军退却十里,骡车财物硬生生给人扣了下来。 一股霉气冲天,直上九重云霄,怕连嫦娥都闻到了。张贩平日本就辛苦,现下少了骡车生财,日恐怕更难熬,他本想找个安静地方上吊自尽,哪知绝处逢春,无意间竟然听了要发,心头暗暗生出希望,寻思道:“大发是不敢想了,先能把骡拿回来,那便是上上之喜啦。”他鼓足勇气,一朝山脚行去,走不半里,便见前方营寨鳞次栉比,层峦叠嶂,正是朝廷大军驻扎之地。 此时贼匪与官军前锋正自激战,杀声震天,自远而近,不绝传来,听来自是惊心动魄。张贩手脚发软,一念佛疾走。他这人自幼日辛苦,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不关心,白米油盐酱醋茶,件件都努力,纵然天下大乱,只要火没烧到自己头上,哪管什么怒苍、朝廷?他—想着自己的生计,不知不觉间,便已来到营寨大门。心思恍惚间,猛听一声暴喝:“来人是谁?怎敢擅闯军营? 难道不知正在打仗么?” 张贩见了门口守卒,心中只是害怕,登想掉头逃走,但想起吴安正的预言,却又生出无限勇气,他做足了苦脸,低声下气道:“这位大哥,小人是做买卖的,先前骡车给军爷们扣在营里,我想……我想取回来……”他大著胆说出这几句话,低头缩手间,只等挨几个耳光,哪知等了半晌,却没听到声响,张贩咦了一声,斜目一看,那守卒竟已中箭死了。张贩又惊又怕,又慌又疑,吞了两口唾沫,左右瞧瞧无人,便鬼头鬼脑地往军营里走了。 才入营中,便听远处震天价响,潮水般的杀声中夹杂着朝廷人马的喊叫:“来人!贼匪要劫粮了,大家死守栅门!”张贩见大批兵卒全数往营寨后方奔去,偌大的营地竟是空无一人,他没料到竟有这等好事儿,一时喜出望外,忖道:“照这局势看,说不定老天赏脸,真能把骡拿回来。”他搓着手、低着头,心头怦怦跳着,自在营中四处探询。 正察看间,猛听一人喝道:“你是干什么的?”张贩回过头去,心中叫苦连天,只见一名军官横眉竖目,手提大刀,正自恶狠狠地瞅着自己,张贩低头缩手,苦着脸道:“爷……小…… 小人来拿骡……骡……”那军官见他来历不明,连句话也说不明白,登时怒吼道:“怒苍贼匪!”二话不说,大踏步地走来,便要朝张贩砍落。 张贩吓得屁滚尿流,跪倒在地,口中哭道:“不是啊!小人不是匪啊!” 泪眼汪汪中,心中千遍地咒骂吴安正:“什么算命仙,纯是骗人的,哪里要发? 难不成是发纸钱么?”那军官哪来理他,刀光闪动,便要将张贩就地正法,张贩大哭道:“我不要死啊!饶命啊!” 便在此时,轰隆隆地声响冒出,眼前窜出大批马蹄,那军官钢刀不及斩落,身便已飞上半空,已然身异处。听得四下喊声大作,到处冒出火头延烧,有人喊道:“大家别急着杀人,赶紧去烧粮草!”张贩目瞪口呆,只是跪在地下,不敢动弹,忽然间一匹白马朝自己奔来,马蹄狂震,便要踩到自己头上,张贩吓了一跳,慌忙中急急闪躲,脑袋碰地一下,不知撞上了什么硬物,登时晕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张贩终于醒转,他眼望四下,只见营寨全给焚毁,也没见到半个步卒,不知人都上哪儿去了。张贩摸着头上的肿包疙疽,哎哎叫疼,心道:“给算命仙骗了,哪来发财? 不过头顶发个大肿包而已,唉……我可倒楣了。”此时已是午后,看这模样,营里大概没什么财物剩下,自己的骡车八成也给毁了,张贩苦着一张脸,自在营中穿梭,寻找出离开。 正走间,忽然背后挨了一记闷腿,张贩扑地倒了,他没料到有人隐伏在侧,慌忙便喊:“饶命啊!大爷饶命啊!”还没哭得两声,便听背后传来咕噜噜地叫声,似是什么畜生所发,张贩惊疑不定,撇眼看去,只见背后一只骡又瘦又干,撇着一双眼珠瞪着自己,看那狂傲模样,背后还拖着一辆板车,赫然便是自己养的那只死硬东西。 张贩放声大哭,抱住那骡,喊道:“老天有眼,咱爷俩终于团聚啦!哈哈!哈哈!”此刻营中残破,好似随时都会冒出军官杀人,张贩也不敢多哭,便急急驾车走了。 连着赶出里,已然逃离战地,张贩自也慢慢松懈下来。忽见天边乌云阴霾,竟是下起雨来了。张贩苦着睑,忍不住又唉声叹气起来。这趟载了满满一车米粮出门,却又载了满满一车回家,这趟生意算是白做了。屋漏偏逢连夜雨,那雨下得好大,张贩心中着慌,就怕白菜淋雨腐烂,赶忙加催缰绳,便要赶回丹阳镇去。 连着催了几下缰绳,那骡却是懒得理会,反而走得更慢了。这骡吃得多,睡得多,睥气又凶又拗,张贩每日里跟这畜生斗气,早已恨之入骨。一看这家伙又来发威,登把先前喜相逢的心情扔到天边去了,心里暗暗着恼:“那吴半仙说我一会儿要发,却哪里是发财了?原来不过是发火而已。”他这人最大的心愿,便是要将骡车换成马车,早些把这死硬骡踢出家门,只是马儿一匹五十两银,自己每月不过挣个两白银,看来这个美梦还有得熬。 淋了满身雨,苦苦支撑着走,忽然骡脚步一颠,直把张贩震下地来,张贩摔得满身烂泥,实在气愤不过,爬起身来,指着骡怒骂道:“混蛋东西! 今晚不给你吃饭了!”那骡打了个饱嗝,斜目看了张贩一眼,好似不希罕,想来是在军营里吃得饱了。张贩神疲力乏,连咒骂的气力也没了,待见车上米包翻落下地,只得冒着大雨,将米包抱回车上。 白米好生沉重,却换不到几银,张贩愁眉苦脸,使着干瘪肌肉,将米包扛上了肩,一一往车上送去,忙了半晌,正要反身驾车,忽然间,眼睛一眨,见到地下黄澄澄地,滚着几只东西。 世上黄澄澄的东西可多了,那骡边走边拉,一天少说掉个五斤臭屎下来,张贩每日捡回家做柴火烧,自是看惯了,只是此刻的黄澄澄玩意儿却不是烂泥般的臭屎,而是两边棱角的金元宝! 张贩慌乱间狂叫一声,飞身扑地去捡,他将小小金元宝捧在手里,大哭道:“发了!真发了!”当时金贵银贱,一只金元宝值得二十来两银,看地下足足躺着只,少说能换上六七十两龙银,这下非但买马的钱有了,恐怕连房修缮的钱也有着落。 张贩又喜又悲,伸脚便朝骡踢去,骂道:“死东西!看我今晚什么不吃,偏吃骡肉!” 那骡挨了一脚,鼻中冷气—喷,后足倒踢过来,直直蹬上了板车。张贩拿起鞭,骂道:“死家伙,脾气好大啊!看老今日怎么教训你!” 正想提起鞭乱抽乱打,忽然后头传来声响,好似有什么东西滚落下来,张贩心头忽起异感,慌忙间转了回去,猛见地下滚了十来只金元宝,黄澄澄的满地都是。 张贩大喜欲狂,当下再次飞扑过去,不顾满地烂泥,将金元宝全数抱入怀里,看这黄金足有十来只,足足值得两银,有了这笔钱,非但买马修房的钱有了,怕还能讨房媳妇日。想起邻村阿花饱满丰腴的身材,张贩自是乐不可支,只在地下打滚。他凑嘴过去亲吻元宝,赫然之间,只见元宝上打着印记,上书:“武英通宝。” 张贩满头雾水,不知武英这两个字是何意思。他眨了眨眼,想道:“对了,这金元宝是哪里来的?总不会是天上掉下来的吧?我可得查上一查。”他茫然摇头,伸手翻动米包,上下搬动一阵,便见下头压着一只布袋,看袋破了个角,不像是自己的东西,张贩就着破孔,凑头看去,猛然间倒抽一口冷气,只见里头堆满了金元宝,足有数只之多!张贩大哭大笑,叫道:“有了!全有了! 盖祖祠、当员外的本全有了!老天爷!我真发了啊!” 他哭了一阵,慢慢静下心来,却也把事情看得明白:“看这模样,敢情是官军爷爷放错了东西,却把军饷扔到我车上来。今天可发了一笔横财。”他把东西抱了出来,看这包黄金五十来斤,勉强扛得动,他怕后头军士追来,便想解下板车套锁,骑着骡急急奔逃。 脚步方动,他回头望着满满一车货物,贪念陡生:“我可傻了,既然军爷们弄错了,搞不好车上还有别的宝贝,我可别错过了。”好容易入得宝山,岂能这般离去。张贩顾不得手上的宝贝,便掀开油布,爬到车上翻看。蓦然间,见到了一只大木箱。 看这木箱好生巨大,足足可以放上几千只元宝,张贩惊喜不定,料来里头必有奇珍异宝,那非但可以当个员外,恐伯还能富可敌国、雄霸一方了。他深深吸了口气,伸手将木箱打开,凝神去看,这回不见满心喜乐,反而是悚然一惊。 里头坐着一名五六十岁的男,睁着一双凤眼,只在望着自己。 张贩愣住了,只见那男一张俊脸苍白无血,眸却隐隐生光,张贩惊道:“你……你是谁?”那人闭上了眼,低头叹了口气,道:“你又是谁?” 张贩咦了一声,他细细打量那男,只见这人身穿僧袍,左手拿着只饭团,右手提着水壶,不知在自己车上藏了多久。他咳了两声,问道:“那些金银珠宝是你的?” 那人幽幽地道:“率土之滨,尽为王土。天下万民万物,皆为朕所有。” 这人说话语气活脱是个大富翁,想当然尔,元宝必是人家的东西。张贩心里凉了大半截,想起到手的钱财便要凭空飞去,也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他虽不是坏人,但富贵之已在眼前,挺而走险的念头不由得窜了出来。寻思道:“看这人模样,八成是金银珠宝的正主儿。我今日若要一刀杀了他,四下兵荒马乱的,谁会知道是我下的手?” 心中恶念渐生,嘴角冷冷上扬,正要去抽车上的柴刀,心下忽地一醒,又想道:“我这是干什么?姓张的打小不偷不抢,日虽然辛苦,却也不到饿死的地步。何必做这等伤天害理的事儿?” 想到今日是七月一日鬼门开,倘若真的下手杀人,日后不免被厉鬼纠缠,冷汗直流之下,便将柴刀松开了。 箱里的那人见他忽尔呆立不语,忽尔泪眼汪汪,忍不住皱眉道:“你是宁掌门的人,还是天绝大师的人,怎地见了皇上还不知叩拜?他们是怎么教你的?” 张贩望着地下的金元宝,伸手挥了挥,当作再见,跟着恶狠狠地撇了那人一眼:“**的宁掌门!老要回家了,你快快给我滚下车!” 箱里那人愣住了,道:“你说什么?”张贩怒道:“说什么?要你滚下车啊!老平白无故载你这瘟神一程,真***发霉了!操!”说着将元宝踢开,伸手揪住那人的衣领,便要将他扔下车去()。 便在此时,背后传来—阵掌声,好似有人在鼓掌拍手,此地荒郊野外,怎会忽然冒出人来?张贩愣住了,慌忙回头过去,霎时心下惨然,已是软倒在地,惨叫道:“天啊!” 眼前现出一柄晶亮亮的长剑,止自指向喉头。 张贩吓得双腿发软,大哭道:“坏人啊!歹徒啊!救命啊!杀人啊!” 那长剑缓缓移开,听得一个清朗的声音道:“你不必害伯。看了你适才的作为,我无意杀你。”张贩偷眼去看,只见来人模样俊秀,只是衣衫上沾了鲜血,看来有些怕人。张贩面皮颤抖,慌声便道:“你……你是谁?” 那人微微一笑,道:“财神爷。” 张贩又惊又疑,他打量那人几眼,摇头便道:“你少来胡说。人家赵公明有胡,关老爷使大刀,武财神都不长你这模样。”那人淡淡笑道:“小老头儿,我没工夫陪你闲扯。这里有个好差使给你,只要做了这桩事情,那些元宝全归你。” 张贩听了真个要发,一时心惊窃喜,颤声道:“有这么好的事?不是骗我的吧?”那公爷淡淡笑道:“我有事托你,又何必骗你,在下要劳你的驴车,送箱里的爷抬去一个地方。事成之后,金元宝归你使唤。” 张贩大喜过望,忍不住跳将起来,大哭道:“发了!真发了!”他抹去泪水,慌道:“快说、快说,你要我去什么地方?上刀山、下油锅,哪里都行()!” 正哭闹间,忽见那公眼角有些异样,心中又怕了起来,—时嘴角发僵,软声道:“算了,算了,你别哄我了……老兄是要我去鬼门关,渡那奈何桥吧?这桩生意我不做。” 那公爷噗嗤一笑,正要说话,忽然间捣住了嘴,口中直直喷出血来。张贩吓了一跳,慌道:“你……你得了痨病么?”那公不去理他,只捂胸喘道: “你给我乖乖听了,我有气力说一遍……”他附耳过去,低声道:“把人送到北京东顺门……济山胡同总兵府……” 张贩茫然覆述:“北京东顺门,济山胡同总兵府?这总兵是谁啊?”那公爷喘道:“这总兵姓伍,双名定远,半月内便会走马上任……你把人送到府上,便说车里这人是西凉来的老乡,要请他安排做园丁……”说到此处,大口鲜血喷出,已然摔倒在地。 张贩慌忙抢上,惊道:“这位公!你……你怎么了?”那公爷将他推开,喘息道:“盖上木箱,装作平常模样,速速出发。记得,这件事绝不要跟外人提……” 张贩虽是一头雾水,仍是答应了一声。看这趟货送得是活人,想来再怎么糟糕,总不会遭人退货吧?他将白米搬上了车,向木箱里的那人咳了一声,道:“这位老哥忍着点,既然财神爷吩咐,咱们这就走了。你上若想拉屎小便,还是肚饿口渴,便打打箱顶,咱听了便会停车……”叨叨絮絮中,张贩盖上了木箱,便自上。想来一要与那骡斗法斗气,这趟定有得熬了。 张贩走了,敌军也退了,偌大的荒野只余公爷一人孤身淋雨,目送骡车离去()。 居庸关、总兵府、老园丁……现下只差最后一关了。只要过了这关,刘敬跨不过的门槛便不再碍眼,过了这关,武官全数俯称臣,中兴大业便在眼前。 那公深深吐纳,从怀中取出一只黄金宝盒,他颤抖着双手,缓缓将盒盖打开。 万事具备,只欠东风,这便是最后的东风,白玉方印、古体大篆、开国受命之宝,当年潜龙换得自由身,便是靠着这块方印,一身龙袍、一方印石,加上内外军马策应,大事可期。盒 盖向天开启,大雨淋漓,电光急闪而过,只见盒里垫着大红绒布,里头…… 空无一物! 眼前浮起老僧悲悯的目光,那公茫然向天,嘴角泛起了苦笑,他缓缓跪倒在地,掩住了脸面,霎时呕地一声,鲜血直喷而出,瞬将双手染为血红。 望着满手的鲜血,他自知没有回头。赌上了一切,眼泪也已流干,这一关纵使弹尽粮绝,玉石俱焚,他也…… 非过不可!. 正文 第四章 萧墙之中 七月七日,七夕佳节,最是赏星谈情的好韶光,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牛郎织女星。只见天上喜鹊银桥,地下营火点点,放眼望去,直是灿烂一片。 “杨郎中……”娇喘细细,星眸带笑,万般绮旎之中,玉臂绕颈而来,说出了下一句话。 “嗯……你使坏……” 去岁此刻,若有人轻呼“风流司郎中”的大名,想当然尔,出言叫唤的必是红粉佳人无疑。满面的柔情怜爱中,佳人娇躯委身而来。当此七夕良夜,管那娇娘是好人家的千金,抑或是名门大派的女侠,只要面前站的是那个风流身影,耳里听得是那低沉和缓的嗓音,总能让少女倾吐诗怀,笑颦绽放如花。 “杨郎中……” 今岁此时,七夕佳节,又是一声叫唤响起,不过这喊声不似莺啼燕叱,反倒有些阴风惨惨。 星光洒下,喊的人一脸坑疤,没有柔云秀发,也没有绸缎华裳,那人身材不满五尺,横眉竖目,手提大刀,一头稀疏白发,人称“淮西高天将”的便是他。 “你使坏!”轰地一声,刀斩如雷,霎时重重一记,砍落在木箱上。 砰地一声,那木箱跳了起来,木屑洒得一地都是,望之恁煞骇人。 大火整整烧了七日了。放眼望去,帅营一片狼藉,满是火烧痕迹。锋锐箭羽兀自钉在幔上,若非帐外那面帅字旗兀自迎风招展,谁也辨不出这里原来堂堂的本部帅营。营帐外兵卒不住往来奔跑,望来更显得纷乱。众将满身疲惫,各坐地下,有如楚囚相对。只听各人咒骂叹息,或叹生不逢辰,或哭生不如死,只是不管嘴里念的是什么,只要想起日后朝廷降下罪罚,人人痛不欲生。 “高爵爷,咱们沿嵩山脚下找过,都没查到杨郎中的踪迹。” “***杨肃观!”那传令受了一脚,登时滚了出去,高天威跳了起来,破口大骂,“这小再使坏,老一状告到金銮殿!要他杨家满门抄斩!” “别气了……说不定杨郎中生出什么不测,也给贼匪害了……咱们可别错怪人家……”这人说话有气无力,却是赵任勇。他生平第一回随军出征,谁知却打了个大败仗,自要感慨生不逢辰了。 宋公迈双手掩面,叹道:“赵老弟啊,达摩院里没有他的尸,山上山下都不见他的行踪,倘若他……他畏罪潜逃,咱们一个个都要有事。”赵任勇眼望卢云,叹道: “卢参谋,杨郎中下落不明,您也以为他畏罪潜逃么?” 卢云听了问话,却一反平日口若悬河的模样,只安安静静地躺着,有若死人。这位副参谋在达摩院里受人暗算,身上重伤,给人抬了回来后,至今只躺在软垫上,每日里便是昏睡。看他睡得容情祥和,应该已到了南天门,正准备给传令迎进去。 宋公迈神色凝重、赵任勇抚额深叹,连那安道京也是茫然无语,众人望着高天威大发脾气,却无一人出言劝慰。 七月初一正邪脑会面,约定场较量,最后一战变故陡生,“杨武秦”坠入达摩院密道,众人苦苦等候两人出面,结果一个都没出来,反倒看到达摩院烧起大火,以及一红一篮两道号炮。 有人放炮,意思便是开战,嵩山被敌军包围,朝廷众将担忧少林僧的安危,不敢率尔出兵,只遣人上山查证,哪知探还没来得及离开本营,怒苍那群亡命之徒便已偷袭阵地。这些贼人好不狠辣,第一道计谋便是纵火烧粮。朝廷措手不及,食粮辎重给人一把火烧得精光,这些时日各军马面黄肌瘦,上下都在苦撑。高天威也才有那么一句吼。 杨消失无踪,武秦也不再露面,达摩院无故烧起大火,少林众僧自是惊疑不定,众僧与伍定远会合了,一同入院去找,没瞧见“潜龙”的半根龙角,却见到一个端坐的死人,一个躺倒的活人。众人惊吓之余,不敢惊动天绝的遗体,便只把躺活人卢云抬了出来。 没有奸臣作祟,也无朋党为奸,主帅自始至终藏头露尾,神神秘密,再看天绝老僧行径荒诞,高深莫测。有了这对宝贝师徒般制肘,朝廷众高手空有一腔热血、一身武艺,在种种匪夷所思的愚蠢布置下,谁能不败?现下老和尚自己双手一摊,阿弥陀佛魂归乐,乐了那群魔头,苦了满朝武,这算是什么鬼把戏? 十万兵马轰轰烈烈南征,未建寸土之功,看柳昂天荐举不力,杨远管教无方,不知有多少人要被杨肃观连累。偏生这位中军主帅下落不明,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好似潜逃了。只急死了朝廷众将。 事情弄到这模样,众人嘴里没说话,心里对杨肃观、天绝这对师徒直是痛恨已。恨不得将之鞭尸,生吞活剥,方才稍解心中悲怨。 帐外又来了一名传令,听他道:“宋爵爷,石凭大人传讯回来,说河南布政使不敢擅启粮仓,除非有代征北统帅的大印,否则恕他不能借粮。”宋公迈没有把他踢出去,只是挥了挥手,低声道:“知道了……知道了……” 少了杨肃观的令符,邻州县官不愿开仓济急,自也合情入理。只是满营兵马怨声载道,却要如何打发?兵卒饿起肚来,定会宰马来吃,一匹军马最少值得五十两白银,两千只马便是十万两白花花的银。可强迫他们忍住不吃,饥寒交迫之下,必去抢劫姓,生灵涂炭。 找不到食粮,也不能做鸟兽散,两害相权取其轻,宋公迈老泪纵横,他唤来传令,从行囊中取出厚厚一叠银票,约莫一万两白银,低声道:“大家赶紧回京吧。这是我私人的钱。逢州过界,便向姓调粮。银要是不够,尽管再跟我说。” “多谢宋爵爷。”其余众将含笑观看,把手环抱胸前,齐声说出这么句话,算是总结了。 “启禀方丈,伍施主来了。” 七夕佳节,却是少林寺近十年最为凄怆的一夜。场大战下来,弄得达摩院一片火海,朝廷大军仓皇北归,那杨肃观本是中军统帅,却没回到本营,达摩院里也没他的尸,整整七日下落不明,着实让人烦忧。 伍定远合十道:“晚辈西凉伍定远,拜见方丈。”当下候于一旁,等待灵智吩咐。灵智合十回身,凝目看去,人并肩走入斗室,当前两位是和尚,却是灵音、灵真,背后一人身形高大,正是号称“天山传人”的伍定远。 镇寺之宝殒落,罗汉堂座身受重伤,杨肃观至今不见踪影,阖寺上下别无依靠,只能看灵智的作为了。寒气森森飘来,灵智的眼神也甚茫然。伍定远偷眼看去,只见这位方丈面色憔悴,想来他这几日不曾歇息,只在烦心日后种种大事。 微弱烛光照下,天绝早已气绝多日,甚且尸身已飘出腐味,但他的面容依旧栩栩如生,那低沉含悲的双目,好似还在怜悯世人疾苦。 灵音是诫律院座,天绝已死,灵定重伤,现下已成寺中第二号人物。他见方丈沉默无言,便道:“杨师弟至今尚未现身,究竟师叔死于何人之手,无人能知内情。”他顿了顿,望向伍定远,合十又道:“伍施主,你在公门多年,能否替方丈分忧解劳?”伍定远捕头出身,向与仵作为友,验尸办案自是在行,想来为了这个情由,方丈才请他同来勘验尸体,会商大计。 伍定远点了点头,依言俯身下望。只见天绝身躯饥瘦如柴,那枯瘦的胸膛前却有一道伤口,前窄后宽,深达寸许,却是一处刀伤。这伤毋庸置疑,必是死因。伍定远额头冷汗涔下,达摩院中当时高手虽多,但要问谁是用刀第一高手,那是不必想了。 灵真大声道:“伍定远!你说,是谁杀了我师叔!”天绝德高望重,这老僧虽然风烛残年,但他是少林第一高手、傲视天下的大宗师,是谁有这个能耐杀了他?伍定远叹了口气,自知灵真言下所指,一时神色沉郁,并未回话。 灵真见他不语,当下用力抓住他的衣领,喝道:“好你个伍制使!连你也想包庇凶手么?” 伍定远嘿了一声,铁手轻挥,将他推开一步。灵音赶忙拉开师弟,合十道:“伍施主,那日我天绝师叔过世,便只卢施主一人守在身侧。或许他见了真凶也未可知。他现下身上伤重,我们自也不方便问他……只是……只是贫僧听说他与那人交情匪浅……”说到此处,似不知该如何措词,便只低头宣佛。伍定远微微摇头,性替他说了:“大师要我劝服卢兄弟,让他出面指认真凶?” 灵音合十道:“施主言重了。我们只是怕这位卢施主误入歧途,想请伍君从旁开导,别无他意。” 人生走到这个田地,真个乏味了。伍定远感慨万千,只是低头不语。 倘若天绝真是秦仲海所杀,少林必与怒苍全面火并。只是少林是武林门派,怒苍却是个小朝廷,没有几万兵马出手,天下英雄助阵,怎能成就大事?但要让群豪心甘情愿地送命,便不能没有一个有力证人出面。 人证有了、物证有了,天下英雄同仇敌忾,朝廷大军鼎力相助,一切自能水到渠成。 灵音、灵真见他点头,都是面有喜色,灵智却仍一言不发。伍定远望向方丈,待见这位高僧目光深沉,好似有什么话要说,却又难以启齿。伍定远微微一愣,心道:“不对。方丈要我过来,绝非是要我说服卢兄弟这么简单,他定是另有用意。” 伍定远心中醒觉,又恢复了机警神智,赶忙朝四下探看,霎时心下一凛,忍不住咦了一声。灵智沉声道:“施主看到了什么?” 伍定远浓眉紧蹙,道:“诸位可曾留意,这里没有打斗痕迹。” 此间斗室一如平常,一无打斗痕迹,二不见刀剑斩痕,地下许多瓢盆瓦器完好如初,实不似武林高手对决之地。伍定远合十拜向方丈,道:“并非在下要替人开脱。只是这石室全无打斗之象。秦仲海武功进展再快,要说他能一刀杀死天绝大师,让他全无反抗之力,实难让在下置信。”灵智听了这话,登时合十颔。一旁灵真大怒,喝道:“放屁!人死以后,随便你要搬便搬,秦仲海杀了师叔以后,再把人扛来这里故布疑阵,这又有什么难的?” 伍定远叹道:“灵真大师,您瞧天绝神僧的模样……”他朝尸体望了一眼,低声道:“难道是可以搬得么?” 僧心下微惊,一同朝天绝看去。眼前这位神僧盘膝坐地,右手微抬,似要抚摸什么一般。伍定远道:“在下在西凉干了七八年捕快,少说处置过桩凶杀,可也没见过这等死状。” 灵真正要指骂,灵智却双手合十,道:“施主若有见解,但说无妨。” 伍定远道:“人死前脱肛断气,全身气力消散,十之**会倒地不起。除非是冻死、暴毙,抑或死前大悲大恨,否则绝无可能长立不倒。”他顿了顿,又道:“看天绝大师的情状,必有什么心愿未了,这才死不瞑目。” 灵智面露叹息之色,道:“伍君果是西凉名捕,非同凡响。我师叔确实有个大志愿。” 伍定远面色一变,想到那日见到的血字,当即道:“超世志?” 灵智与灵音对望一眼,霎时同声宣佛,合十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我建超世志,必至无上道,斯愿不满足,誓不成等觉。 灵智低头垂目,幽幽颂念,解释道:“这几句话出自“无量寿经”,摘于“必成正觉第七”,乃是我师叔最欢喜的一篇经。法会圣众、德尊普贤,师叔一生心愿,便是创建佛国,令普天下王公大臣至心精进、终得正觉。” 听了天绝僧的大悲宏愿,伍定远自是满心佩服。那日他朝左侧甬道奔出,第一眼便见到这篇“必成正觉”,血字狰狞,龙飞凤舞,没想却有如此深奥的典故。伍定远低声道:“依方丈所见,那血字是谁写的?” 灵智微微叹息,道:“据老衲所料,这篇“必成正觉”乃是潜龙所为。”伍定远哦了一声,反问道:“何以见得?”灵真面露忿恨,大声道:“还有什么疑问?这人在嘲弄师叔!” 灵智知道师弟粗鲁无,忙解释道:“施主且想想。写就此篇字的绝非常人。若不是问渊博,精通佛典,要他如何通晓无量寿经?背得出必成正觉?当时甬道中除了杨武秦、便只师叔、潜龙二人。想那秦仲海虽然行事狂悖,但要以佛经典籍留书示威,谅他也有所不能。”秦仲海粗鲁无,狂暴凶猛,这经自不可能出自他手。伍定远点了点头,喃喃地道:“照方丈意思,天绝大师是给谁谋害的……” 灵智深深一叹,道:“施主,请你看着我师叔。” 伍定远满心疑窦,当下蹲了下来,朝天绝尸身望去,他看了半晌,没见到什么异状,正要反身去问灵智,刹那间电光雷闪,一道蓝光照入眼来,眨眼之间,竟又一闪而逝,彷如鬼魂显灵一般。 伍定远大吃一惊,急忙运起夜眼,凝目便往天绝尸体看去,只见那道蓝光虽然细微,却是从伤口深处反射而出,虽只小小一截断片,却没逃过他的眼去。伍定远脸泛紫气,转头望向两位高僧,只见灵音面色茫然,好似不知发生了何事,那灵智却紧泯下唇,点了点头,显然早已知情。 伍定远面色震恐,全身轻轻发抖,心道:“神剑擒龙……老天爷,天绝大师到底是谁杀的?”灵音与灵真互望一眼,都不知他们在弄何玄虚,灵真面露不耐,大声道: “方丈!你婆婆妈妈地在干什么?管他师叔是谁杀的?反正不是秦仲海,便是潜龙!咱们赶紧冲上怒苍,将他们全数杀光报仇!怎还在这儿穷磨蹭?” 灵智听了他的怒吼,霎时厉声道:“出去!” 灵真闻言一愣,软了下来,忙道:“方丈,你……你这是做什么?”灵智森然道: “我以方丈之名,命你等速速离去!”这莽和尚给方丈驱离,自是颇感恼火,那灵音却知有异,当下轻推师弟,低声道:“咱们先出去。别惹方丈生气。” 灵真、灵音相继离开,伍定远知道灵智必有大事交代,他慌忙起身,说道:“方丈,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灵智叹了口气,他来回踱了几步,似在思如何启口,伍定远不敢打扰,只是低头垂手,心里反覆盘旋的,便只是那柄“神剑擒龙”,想到这把怪剑的大威力,心中更是万分恐惧。 密道幽暗,沉闷凝重,除了灵智低沉的脚步声,其余别无声响。过得许久,忽听灵智一声长叹,道:“伍施主,你可知天下最最可怖的刺客是谁?” 伍定远缓缓摇头,正要推说不知,忽然心下一醒,颤声便道:“您……您是说潜龙……” 灵智面色沉重,轻轻颔,道:“你们那日下到密道,吃过潜龙的亏吧。” 伍定远悚然一惊,忙道:“那日我们走到密道尽头,发觉左右各有通道。还在商议去时,便给一个怪阵偷袭了。若非我那兄弟眼明手快,恐怕在下……嘿……”想起卢云给人刺中一剑,至今未醒,忍不住叹了口气。 灵智沉声道:“下手之人选在道交会之地出手,无论敌人从何而来,他都能守株待兔,以逸待劳。这正是潜龙的作风无疑。”伍定远闻得此言,自是心有余悸,那日“潜龙”所布阵法匪夷所思,好容易自己脱出困局,他却又忽然刺出一剑,果然是一等一的心机计算。 灵智又道:“潜龙动手不讲招式,从来只暗中出手。山林泉水、天上地下,无一不是他的擂台战场。此人暗杀之术鬼斧神差,乔装易容信手撵来。昔年朝廷远征,大军未行,主将每多暴毙帐中,便是这位潜龙军师动的手脚。” 伍定远转望天绝尸身,面露不忍:“方丈,你们也仁慈了,当年抓到这人,一刀杀了不就得了?这位潜龙军师如此阴险厉害,为何要养虎为患呢?” 灵智摇头叹道:“施主啊施主,你也瞧得起少林寺了。这许多年来少林只能关他,不能杀他。关他还得礼数周到,一不得拷打、二不能屈辱。否则刑法伺候。” 伍定远满面惊诧:“刑法伺候?” 灵音见他一脸骇异,当即垂手指地,道:“施主可知这是什么地方?”伍定远茫然道:“这不是地牢么?”灵智叹道:“本寺堂堂佛门,又不是衙门,何必建造牢房?”他低头向地,轻声道:“这里本是少林寺的狗洞。” 惊奇接踵而来,伍定远自是目瞪口呆,茫然道:“狗洞?” 灵智道:“年前少林弟若被逐出师门,必从此处密道离开。遇上这等叛徒,长老前辈下手也不会客气,便会设下机关伏击,号称“十八铜人”、“十六桩”。直到景福宫后下旨,朝廷发动民夫前来扩建,这条密道才改作牢房,再不让人进出。”伍定远满头冷汗,颤声道:“潜龙与后……后……相……相识……”他不知该如何措词,这两人一个是母仪天下、坐镇禁城的老妇,一个却是指挥万军、杀人如麻的魔头,要说这两人有甚牵连,实难让人置信。 万籁俱寂中,只听灵智幽幽地道:“施主且用心想想。怒苍第一把交椅是秦霸先,此人爵号武德,官拜都督,向与你家柳侯爷并称()。那第把交椅则是“右凤”士谦,此人进士出身,贵为武英朝臣,你看这两人身分好生尊贵,那潜龙能坐上第二把交椅,能没点来头么?”伍定远满心惊愕,骇然道:“他也是朝廷的人?” 灵智微微一叹,道:“岂止是朝廷的人而已。他便是靖江王,朱阳。” 伍定远大吃一惊,颤声道:“他……他是王室的人?”灵智颔道:“不错。“潜龙”本姓朱,单名阳,自封“靖江王”。这位怒苍右军师身分尊贵,乃是前朝隆庆帝的第。” 这话一说,如同响起了一记霹雳,登让伍定远茫然无措,良久作声不得。 隆庆帝乃是本朝王室正朔,育有武英、景泰两兄弟。多年前武英受难,景泰继任,十年来风雨飘摇、国政不安,便是为了这两人。看这世间已如此纷扰,岂料他还有第位皇? 伍定远全身发抖,颤声道:“原来如此,难怪……难怪你们不敢杀他。” 灵智低声道:“当年抓到此人,江刘柳大派一同议决,都说要将他软禁。这才把苦差事送到少林寺来。皇上还圣旨吩咐,要我们善待此人,切莫凌辱虐待,否则刑法伺候。” 听了这么一大段故事,伍定远已是呆立无语。他左右看了看,低声便道:“方丈,他……他现下去哪儿了?是不是再次投上怒苍了?” 灵智忽尔笑了笑,道:“现今的怒苍山不同以往,少了秦霸先主政,不过是座匪寨而已,潜龙贵为帝王胄邑,你想他会甘心受秦仲海驱使么?便在当年,若非看在“戊辰岁终,龙皇动世”那几句话,他又何必屈居秦霸先副手,与平民姓并称龙凤?”伍定远全身剧震,颤声道:“您……您说他……他是为了武英皇帝才造反……” 灵智点了点头,霎时伸手出来,放在他的头顶上,沉声道:“施主啊施主,当年你我相见,老衲一望便知,阁下必是大富大贵之人()。伍君你何等福泽,得见天颜啊!”伍定远惨然一笑,他抱住了头,缓缓坐倒在地,道:“大师,你……你为何要告诉我这些事?”灵智蹲了下来,附耳道:“老衲近日上观天象,眼见彗星入斗,紫微受侵,已知天下必有大祸。如今魔王秦仲海已然降世,那一统朝政的奸臣也将破茧而出,从此生灵涂炭,谁也挡不住。”伍定远惊道:“您……您是说江充……” 灵智面露怜悯,道:“江充虽坏,其实对今圣很是忠心,老衲怕得另有其人。这人一日隐伏不出,便没人对付得了。即便江充出手,恐怕也抵挡不了。”他顿了顿,目光定在伍定远脸上,叹道:“形势如此,天下正道英雄若想活命,唯有一条走。”伍定远面色铁青,喉头干涩,嘶哑地道:“方丈请说。” 灵智叹道:“方今之计,唯有“一代真龙”出面,号召天下正道之士,否则我等死无葬身之地。”伍定远眼前一黑,如中雷击,想起当年为了羊皮冒险犯难,险些惨死神机洞,烂成无皮白骨,一时全身冷汗冒出。慌道:“大师……您……您在说笑么?”灵智毫不理会,霎时面向伍定远,躬身下拜,合十道:“老衲灵智,拜见正道武林第一人。恭请真龙领袖群英,抗妖除魔。少林弟任凭差遣,绝无怨言。” 伍定远见他模样认真,霎时更见惊怕,大声道:“方丈()!此事万万不可!定远才疏浅,官职卑微,干不了大事的!” 伍定远并非不识抬举,只是乱世中身居高位,往往便要身不由己,有时更会惨遭陷害,死法惨不堪言。看二十年前的秦霸先、一年前的刘敬,如今的秦仲海,日后的杨肃观,哪个不是水深火热?却要他如何愿下苦海,自往火坑跳去? 灵音劝道:“吾兄此言大谬,伍君贵为真龙,传艺天山,想当年秦霸先名为匪孽,其实心中时时以天下为念,比他儿强上多了。施主也是天山之人,自该报效当今,为万民谋福、天下谋福。”伍定远大声气喘,慌张摇手道:“方丈,我求求你,不管是谁杀了天绝大师,伍捕头都可以替你抓人,就是……就是别把我弄出来……” 灵智叹道:“伍君啊伍君,你还不懂么?秦仲海也好,怒苍山也罢,如要对付他们,少林也有良将人才应付。”说着朝天绝看了一眼,重重叹了口气:“吾心之忧,只在萧墙……” 伍定远大叫一声,霎时掩耳飞奔,便要夺门而出,灵智挡住去,却不让他走。 神剑擒龙、无主龙袍、无端惨死的天绝神僧、来历诡异的朱阳,这些怪事哪件不骇人听闻,却全让自己遇上了,眼看灵智一步步向自己走来,口中还低念不休,伍定远急汗满身,已然浸透衣衫. 正文 第五章 败战将不死 以前扬州家里养了只大黄狗,毛茸茸的,名字忘了。 大黄狗很骄傲,给它吃不吃,非得等它脾气好了,心情舒坦了,才肯动上眼前的食料。 尽管这样疼它,大黄狗还是常常溜出门去,天两头的不见狗影。每次回来了,身上都脏得一遢糊涂,满身伤痕,也不知是跟土狼打架了,还是跟老虎较量去了。 一回下着大雨,天又寒,实在担心不过,就把大黄狗绑了起来,不让它出门晃荡。 那夜大黄狗不得自由,一直哭、一直叫,逼得顾倩兮陪了它一整夜,六七岁的小女孩儿就这样守在后门,陪着大黄狗,直到高烧倒下,给娘亲抱了回去。 长大以后,发誓再也不养狗了。本以为自己狠得下心肠,谁知啊,来了一只比大黄狗骄傲一千倍、任性一万倍的东西。而且讨厌的是它还会说话,还会讨自己欢心,这次自己要受的苦,恐怕不是发烧倒下那么简单了。 顾倩兮望着担架上昏睡的情郎,轻轻亲吻着他,眼中又是泪,又是爱。大小姐旁若无人,一旁左从义、石凭、黄应等人噤若寒蝉,有的苦笑,有的肃立,却没人敢说上一句话。 “他是怎么伤的?”顾倩兮目向左从义,语气平平淡淡,只是不自觉地让人怕。 左从义第一个干笑:“我……我哪里知道……您……您别问我……”眼见尚书府的千金转向自己望来,石凭心下一寒,登时慌道:“不是我……不关我的事……” 当然不关他们的事了,躺在担架上的又不是他们。大黄狗若是死了,这些狐群狗党只会竖起爪,大声说:“好狗!”然后去找下一只笨蛋大黄狗,再让它倒在担架上,再来段一模一样的故事,那又有什么难的? 众人一个接一个闪开,担架旁只余伍定远一人,他行到顾倩兮面前,低头望地,叹道:“卢兄弟为了救我,所以……所以拼死挨了一剑。顾小姐若要责怪,只管怪我吧。” 顾倩兮把眼光别了过去,口中并没说话。 伍定远没有错,人家要为他而死,他又能如何呢?大黄狗也没有错,舍己为人,舍生取义,黄狗天生是这样的性。 说来说去,错的原来是自己…… ※※※ 卢云终于醒来了,自从达摩院挨了一剑之后,他始终昏睡不醒,此时双眼张开,只见晨光映照,床边坐着一名娇俏可喜的女孩儿,正自含笑望着自己,却是顾倩兮。 卢云虽不知身在何方,但只要见到了顾倩兮,心里事便放落一半。他缓缓伸出手去,抚摸顾倩兮的脸颊,道:“你……你怎么来了?”顾倩兮将卢云扶了起来,又在他背后垫了个枕头,含笑道:“你伤得那么重,我能不来么?” 卢云微起歉疚之意,他打量身周,只见房间窄小紧蹙,对面一扇窄门,窗边搁着木桌,如此窘迫穷酸的所在,已知是在北京自己的住处。当年他高中状元时曾经买下一处房舍,便是这处地方了。 卢云斜坐炕上,忽然有些渴了,一见床边搁着汤碗,便颤巍巍地伸手出去。却听顾倩兮道:“你别起来,让我来服侍你。”卢云脸上一红,道:“你要服侍我?” 顾倩兮微微颔,柔声道:“做卢家的媳妇,当然得服侍你了。来,喝汤吧。” 喝了口汤,没想却是黑浓的伤药,只苦得他直喷出来,霎时弄脏了衣衫。顾倩兮取过布巾,替他擦拭嘴角,道:“良药苦口,多喝点,伤才好得快。”说着将棉被掀开,拿过卢云的衣衫,便要替他更衣。 卢云双眼瞪直,张大了嘴,不知该说什么,顾倩兮聪明不让须眉,向来我行我素。扬州拜师画、京城里离家出走,哪件事称不上胆大妄为?孰料这位自有主张的大小姐忽发奇想,现下竟要服侍自己穿衣?卢云见她拿着衣裳,一双媚眼瞧着自己,一时之间竟有些害怕,慌忙道:“成了,我自个儿穿便行了,你饶过我吧。” 顾倩兮不假辞色,道:“我说要服侍你,那便含浑不得。你不必多说什么。”当下将卢云的扣解开,露出了**的胸膛。 衣衫解开,霎时闻到一股药味,卢云低头去看,只见胸口包着干净绷带,那伤药却是不久前换上的。卢云喃喃地道:“这是你帮我换的么?”顾倩兮替他脱下外衣,手上忙着,随口道:“不是我,是伍定远,你的好朋友替你换的。” 卢云没听出她的口气不善,只微微颔,心道:“定远当真细心。居然会做这细活。”他侧目去看顾倩兮,又问道:“我睡了多久?”顾倩兮把他的衣衫折起,重重往桌上一放,悻悻然道:“问我做什么?去问伍定远。问你那些狐群狗党。” 卢云又不是白痴,一看她生气了,登时醒悟过来:“她这些时日都在照料我。” 房内天光微亮,不过清早时候,那顾倩兮却已穿戴整齐,不消说,她昨夜不曾回家,只在用心照料自己。大什么,只是紧泯下唇,低头无言。 顾倩兮也不多说什么,只拉住卢云的手,替他穿上袖,卢云好似木头人一般,只是任由摆布。顾倩兮怕弄痛了他,便道:“伤口要是疼,得跟我说。知道么?”她问了两句,却没听卢云说话,垂目看去,却见情郎别过头去,紧泯下唇,好似在默默忍泪。 顾倩兮柔声道:“伤口痛了?” 卢云低下头去,小声道:“没事的。你别管我。” 顾倩兮偷眼去看情郎,只见他别过头去,不愿让自己看到他的神情。这模样好生熟悉,不正是扬州那个倔强不屈的小厮么?为了这幅神态,自己才始终忘不掉他。 顾倩兮心下渐软,只想在卢云脸颊上一吻,身微动,正要靠将过去,忽地醒起情郎屡屡犯险赌命,从不怕与自己天人永隔,她心中一酸,便硬生生忍住了。 两人沉默良久,顾倩兮越想越是无奈,她叹了口气,挨着卢云坐下,悄声问道:“卢郎,如果我离开你,你一个人过得下么?” 卢云大吃一惊,赶忙回过神来。两人便要大婚,未婚妻忽出此言,如同当头棒喝。他深深吸了口气,道:“倩兮,我若有什么过错,请你直说无妨。” 顾倩兮眼望地下,幽幽地道:“你没有错。你讲信讲义,对得起天地君亲师,大家都佩服你,一点错也没有……”她这些日照料情郎,见他神智全失,不能言语,心中的酸楚一言难尽,说着说,泪水险些流了出来,她举袖遮面,不愿卢云察觉。 卢云自知她说的是反话,登时软了下来,求恳道:“倩兮,我……我要是做错了什么,你……你一定要跟我说……”他握住了心上人的小手,语气发颤,大见惶恐之情。顾倩兮见他如此,心下自也不忍,她转过头来,忍泪道:“卢郎,我不是那种哭哭啼啼的女人。可我问你一句,当年你去救你的朋友时,你可记得……我……我在雪地里等了你多久?” 那年京城大乱,秦仲海失风被捕,大寒之中,两人相约城南会面,只因卢云不顾一切地动手,竟让顾倩兮痴痴等待,整整在寒风里守候了一日夜。 卢云垂泪道:“我记得。你说过,如果我不回来,你便这样无止无尽地等下去。” 顾倩兮苦笑道:“你还记得?那你为何番两次这样?伍定远也好,秦仲海也好,边的行人也好,你都可以为了他们不要性命……”说到悲痛处,终于掩面哭了起来,大声道:“我……我便算是铁打的、石造的,我也熬不起这种苦……卢郎,我不要嫁给你!” 说到悲恨处,一个转身,便奔出房去了。卢云又慌又急,从床上滚了下来,砰地一声,身重重摔在地下,伤处登时破裂。吃痛之下,忍不住闷哼起来。 磕头没用,哀号没用,赖在地下打滚最管用,大黄狗拿出绝招,果然小女孩挂着两行泪,哭哭啼啼地回来了。“对不起,你……你摔伤了么?” 好容易骗得佳人回来,大黄狗飞扑而上,乱咬乱舔。果见卢云将她拦腰抱住,强吻樱唇,顾倩兮哭得梨花春带雨,也任凭他吻着,两人轻怜密爱,相依相偎,再也分不开了。 房内两人泪如雨下,房外也有一人默默饮恨。 “卢兄弟,对不起……” 尽管房内两人渐渐情浓,他俩却不知道,一条大汉正自守在窗外。他听了两人的对答,也自低头忍泪,铁塔般的身躯轻轻颤抖。 “昆仑剑出血汪洋,千里直驱黄河黄”。 大汉望着手上的经书,轻轻点了点头。自知该是替剑神寻访传人的时刻了。 无双连拳护不了你,天山传人也保不住你,那便让最狠最辣的卓凌昭助你一臂之力…… 卢兄弟,仁厚不足以济世,乱世之中,唯有绝世神功才是保家保命的不二法门…… ※※※ 八月初一,云淡风清。仗打完了,胜负也分了,又到了秋高气爽的时节。怒苍返寨、朝廷撤兵,双方再次泾渭分明,又回到了当年秦霸先初创怒苍的对峙僵局。朝廷与反逆各自调兵遣将,相互防堵,自不在话下。 无论仗怎么打,日总还是要过,大乱局之中,先是传出卢云的喜讯,这位状元知州终于要在中秋佳节完婚,迎娶江南名媛顾倩兮,京城名流听闻,自都向顾嗣源道贺,顾家这些时日自是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卢云即将完婚,伍定远也接下了大职缺。尽管局面动荡,人人自危,柳昂天还是凭着无比雄强的人脉手段,让伍定远顺利接任居庸关总兵,此地拥军两万,乃是中国北方的大屏障,伍定远接位之后,以他的敦厚性,必能按柳昂天的意思办事,进一步控住北方军权。 眼看伍定远不日便要走马上任。朝廷依着惯例,便将济山胡同的总兵府移交,供伍定远一家居住。伍定远欣逢升官乔迁,又得了艳婷芳心,官场情场两得意,喜逢新居启用之日,便邀了卢云等人来到家里,一来为卢顾两人大婚祝贺,二来也庆祝自己升任新职。 “来,跟姑姑念,北京东顺门,济山胡同总兵府。”小小孩童眼光发直,看着艳婷手上的公封,却是伍定远的义在那认字。艳婷煞有介事,教得认真,崇卿却小脸通红,老半天吭不出个气来。想来不识字之故。 府邸宽阔,颇见气派,众人各自闲坐,看西母亲匿温馨,自是崇卿与艳婷,东璧人天作之合,却是卢云与倩兮,再加上个老脸威严的伍定远,仿佛便是两家五口的模样。 卢云见崇卿哼哼唧唧,不识之无,忍不住摇了摇头,道:“这孩也有十岁了,该送去私塾了吧?”伍定远叹了口气,他每日里忙碌公事,多少疏忽了义,颔便道:“这倒是。兄弟哪日有空,先替我教教他。这孩老腻在姑姑身边,总不是个法。” 卢云究出身,打小便给师长锻炼考验,两只手心不知给打过多少回,教起孩自也严厉无比,他点了点头,想起当年私塾里的苦日,起身便道:“成,让我来试试。” 眼见卢叔叔朝自己走来,嘴角还挂着可怕笑容,崇卿自是骇异万分。这位叔叔虽非满面横肉的长相,但他面白无须,脸做长方,正合了“究白脸狠,保黑面辣”的孩童耳语,想到白面书生的藤条最是狠毒,崇卿一时着慌,全身起了鸡皮疙瘩,便朝艳婷怀中钻去。 艳婷宠着崇卿,便在他脸颊上香了香,安慰道:“怕什么,没事的。” 伍定远见了这熊模样,如何不怒?霎时一声断喝:“男汉大丈夫,专往女娘怀里钻,成何体统?过来!”雄狮发威,真龙咆哮,崇卿吓得慌了,赶忙从艳婷腿上跳将下来,畏畏缩缩地走向伍定远。 艳婷秀眉微蹙,又把孩抱入怀里,嗔道:“这么大嗓门,不怕吓坏了孩?” 美女发威,胜过翻江倒海的神龙怒号,果然伍定远歉然一笑,瘟神恶貌一发不见踪影,真比小蛇还乖巧分。 河东轻轻小吼,真龙便已摆尾臣服,顾倩兮大感佩服,心下暗暗琢磨艳婷的降龙手段,正含笑揣摩,忽听大门脚步声仓皇,一名家丁快步行来,禀道:“老爷,柳侯爷到了。” 伍定远啊了一声,颇感意外,今日府邸宴客,本只请了卢云与顾倩兮两人,却没料到柳大都督会亲来道贺。伍定远霍地起身,赶忙出门相迎。那艳婷没见过这位当朝大脑,自是心下惴惴,便也带着崇卿起身,就如一家口模样,自在门口相候。 卢云拉着顾倩兮的手,缓缓起身,问道:“以前见过侯爷么?”顾倩兮微笑道:“爹爹每回做寿,柳侯爷都会亲来道贺。”卢云心下一醒,想起当年初到京城之时,便曾随伍定远前去顾家祝寿,当时便也见到了柳昂天。看心上人出身尊贵,打小便惯见王公贵族,柳昂天来头虽大,却也吓不到她。 诸人尚未出厅,便听门外传来一个笑声,道:“定远不必忙了,老夫只是顺道过来瞧瞧你,坐会儿便走!” 话声甫毕,当先走进一个熟面孔,看他满月脸、一身发福体态,正是韦壮来了。头牌护卫入厅,之后大批随扈进门,石凭、左从义、黄应等老将也在其中,人潮簇拥中,一名高大老者行入厅来,此人身着戎装,不怒自威,正是当今征北大都督、善穆侯柳昂天大驾光临。 虽说柳昂天称病不出,现下却是精神奕奕,全无病容。他方才坐定,下人便送上茶来。伍定远上前拜倒,道:“卑职伍定远,拜见侯爷金安。” 柳昂天淡淡一笑,挥了挥手,他斜目看去,忽见伍定远身边站着一名美女,正朝自己望来。此女艳光照人,实乃国色天香,柳昂天心中暗赞,当下站起身来,从怀中取出一只小小锦盒,塞到艳婷手里,微笑道:“您是艳婷姑娘呗?在下柳昂天,初次见面,请多指教。” 柳昂天乃是朝中脑,说来是一等一的身分,岂料竟会自道“在下”二字?艳婷听他说得客气,忍不住慌了,忙福了福,道:“艳婷……艳婷见过侯爷。” 柳昂天微微一笑,道:“别跟侯爷客气。姑娘玉雪聪明,对了婆家么?”说着握住了艳婷滑嫩的小手,双眼直瞅着人家。看他温柔款款,竟颇有“风流万户侯”的风采。想来他七个老婆便是这样娶来的。 伍定远与卢云面面相觑,却都有些愣了,两人过去跟随柳昂天,只见他与军中将士相处,不曾见过他与年轻女说话,却没想是这个情状,一时都看傻了眼。 柳昂天越聊越是开心,手都快搭上肩去了,伍定远看得面色惨澹,忍不住咳了一声,柳昂天醒觉过来,自顾自地笑了笑,顺手再赏崇卿一个红包,便朝顾倩兮走去。手上却又变了个锦盒出来。直似魔术一般。 老头爱吃嫩豆腐,卢云自是心头忐忑,正怕间,柳昂天已开口说话,又是那温柔款款的腔调:“好久不见大小姐了。令尊近况如何?身体康泰么?”顾倩兮大家闺秀,这等场面自是见多了,便即捡衽为礼,答道:“托侯爷的福,家中一切平安。” 她含笑收下柳昂天的礼,便也从袖中取出一只锦盒,送了过去。她伸手缩手都快,便没让柳昂天趁机捏手。心上人平安无事,卢云看入眼里,自是松了口气。 柳昂天接过锦盒,不由微微一奇,道:“这是什么?” 顾倩兮微笑道:“柳门大喜,七夫人为侯爷添丁,这是给小公玩的。” 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顾倩兮消息如此灵通,自是二姨娘的功劳了。眼看卢伍二人啧啧称奇,韦壮解释道:“上月初七夫人临盆,顺利产下一名男婴,母俱安。”左从义也道:“是啊,老蚌生珠不稀奇,稀奇的是这孩好生健旺,全不怕生,我今儿个瞧他,才被这黑小尿了一头一脸哪。”众人听了这话,无不笑了起来。 柳昂天年过六十,育有二女,却无一个成器。个女儿本就弱,不必多提,那长云风世袭爵位,最该奋发图强,可偏偏这孩娇生惯养,不堪大任,让人失望。那次正风武功虽高,福泽却又单薄,少时与无赖斗殴,意外被杀身亡。柳昂天悲痛之余,更不愿长犯险,以致柳门虽然人才济济,却全是外家人。 本家无人继承衣钵,柳昂天口中虽然不提,其实内心暗自郁闷。本想今生命数如此,再无痴心妄想,哪知临到老来,居然还能生个黑壮虎小,自是让他喜出望外了。 众人听了弄璋之喜,无不大喜,当下诸人以茶代酒,各自上前道贺,场面登时热闹起来。 左从义、石凭、黄应等人与伍定远都是老相识,不少人驻扎过居庸关,便各自坐下闲聊,述说北疆局面。伍定远唤来家丁奉茶伺候,艳婷也亲捧点心招待,几名英俊军爷见她貌美如花,温柔婉约,待人十分客气周到,一听此女尚未嫁人,不免存了妄想,纷纷要伍定远引荐。伍定远如何愿意心上人坠入虎口,自是哼哼哈哈胡混,双方用尽法推拉扯。 众人正笑闹间,家丁又来秉报:“老爷,门外有位客人求见,说是您的同僚。” 伍定远微微一怔,柳昂天不请自来,已让他大为意外,岂料还有外人过来?当即问道:“是哪位贵客,可曾问过?”那家丁道:“那公说姓杨,是兵部的员。” 姓杨的公多了,可既要认得伍定远,又要在兵部主事,说来便只有那个人了。听得此人过来,卢云自是心下一凛,伍定远则是神情凝重,厅上众人全数变色,一时俯贴耳,都在窃窃私语。那家丁有些着慌,忙道:“老爷,要让这人进来么?” 伍定远深深吸了口气,挥手道:“快快有请!” ※※※ 柳门四少,观海云远,这位排名第一的大将终于现身出来了。 自七月初一战败后,无论怒苍远走,粮草被烧,还是师父惨死,这位“代征北”始终没有现身。方丈寻他,皇帝找他,任凭天下人议论纷纷,这位中军统帅依旧音讯全无,好似他已羽化成仙,世间俗事与他再没瓜葛。诸人想起达摩院里的疑团,无不留上了神,卢云与伍定远更是全神贯注,不知有多少事想问他。 脚步声缓缓响起,众人从厅门望去,只见院中行来一名公,此人身穿白衣,腰悬长剑,正自侧望满园芳华。秋日斜阳映照,更衬得他肤色为腻白。“柳门二将,杨武秦”,此人形貌尊贵,俊美中不失端凝,正是“风流司郎中”到来。 石凭抢先站起,便要过去询问,柳昂天见状,当场咳了一声,左从义会意,赶忙拉住,示意石凭坐下。众人本有要起身的,一见柳昂天心意如此,便又全数安坐不动。伍定远身为主人,自须迎接,他行到门口,拱手叫道:“杨郎中,里面请吧。” 杨肃观远望园中的花草,听了叫唤,便缓缓转过头来,向伍定远颔。伍定远见他兀自站在院中,忙行向前去,道:“侯爷恰在府里,杨郎中难得过来,一块儿喝杯茶吧。”说着伸手肃客,示意杨肃观进厅。 杨肃观摇头一笑,道:“不速之客,不必进去了。”伍定远听了这话,不免心下一凛,正要说话,杨肃观已岔开话头,他手指园中花草,微笑道:“这些花木修剪得不坏。不是么?” 伍定远颔道:“是啊。一个西凉老乡打理的。挺勤快。”他拉着杨肃观的手,又道:“大家都在屋里,来碰个面吧。”伍定远把话说了两遍,眼看人家如此诚心,杨肃观自也不好推却,当下作揖道:“不速之客,给您添扰了。” 二人行礼如仪,先后进厅。风流司郎中久未现身,跨门入户,第一个见到的便是韦壮。杨肃观官场八年,从来礼数周到,当即含笑拱手,道:“韦护卫。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韦壮哈哈笑了笑,打了个手势,却没多说什么。 杨肃观含笑作揖,道:“一会儿与您喝茶。”他脸上挂着笑容,一拜会柳门诸将。众人表情不一,左从义微微颔,石凭欲言又止,那黄应却是心直口快之辈,他慌忙站起,大声道:“杨郎中!你上哪儿去了?大家都在找你……”话声未毕,左从义已一把扯住,将他硬拉回座。黄应虽不机灵,毕竟也是官场滚出来的,一看情况有异,便也不再吭气。 厅上众人避之唯恐不及,场面颇见尴尬,杨肃观却无不适之感,他行向柳昂天,来到面前尺,躬身道:“卑职肃观,参见侯爷。” 风流司郎中,柳门排名第一的大将,此时躬身谒上,柳昂天自不能置之不理。只听笑声爽朗,激荡厅心,听他道:“好孩啊!看你黑炭也似的,却是谁把你捡回家的啊?”众人听了这话,无不感到愕然。凝目去看,却见征北都督笑吟吟地望着一名孩童,不住逗弄嬉戏。那孩却是伍定远的义崇卿。 满场鸦雀无声,杨肃观自也无语,只凝视上司与儿童逗弄玩闹,只听崇卿大声回话,道:“回爷爷的话,是爹爹把我带回家的!爹爹武功天下第一,爹爹是天下第一的大好人!” 柳昂天笑道:“好孩,懂得孝顺啊。以后爷爷看在你的面上,专门提拔你爹爹,你说好不好啊!”崇卿欢容道:“好啊!爷爷你可不能耍赖!” 爷儿俩有说有笑,只是从头到尾,柳昂天没有看过杨肃观一眼,好似厅上没有这个人似的。杨肃观静静听着,似乎若有所思。他二次躬身,拱手道:“下官肃观,拜见侯爷。” 柳昂天却没回话,只见他面向崇卿,笑道:“乖孩儿,替我取水来。”杨肃观心下一凛,伸手去取茶碗,却在此时,那崇卿抢先了一步,看他捧着茶碗,稚音道:“爷爷!水来了!” 柳昂天哈哈大笑,道:“乖!还是崇卿懂事!”当下咕噜噜地牛饮,模样颇为快活。杨肃观面色却甚平淡,看他仪表如常,眉宇间一无伤心,二无烦恼,好似玉石雕成,无血无泪。他向柳昂天躬身行礼,自行转过身来,便要在厅上找个位坐下。 大批武官入厅,花厅早已座无虚席,杨肃观目光掠过,却无一席之地让他安坐,众人与他目光相接,各自别开了头,除了柳昂天与崇卿有一句没一句的对答,其他别无声响。 杨肃观自来泰然自若,从未有过失态,眼看情势若此,却也不嗔不怒,当下便要离去。便在此时,却有一人行到面前,拉住了他的手,温言道:“杨郎中。许久不见了。” ※※※ 杨肃观凝目去望,只见来人长方脸蛋、剑眉星目,正是卢云。山东经生刚正好直,柳门中人越是弃杨如敝履,他越是要出头,当即搂住杨肃观的腰,将手摆向自己的位,沉声道:“坐!” 杨肃观听得说话,却只不言不动,并无就坐之意。 卢云握住他的手,皱眉道:“坐吧。别老杵着。” 顾倩兮也站起身来,柔声道:“是啊,快来坐下喝茶。大家好久不见了呢。” 杨肃观低头望地,一时之间,嘴角抽*动,眼眶竟似红了。卢云认识这人也有几年了,从没看过他有半分失态,不由心下一惊,便在此时,杨肃观已宁定如常,他向卢云看了一眼,附耳道:“卢云,谢谢你。”反手拍了拍同侪的肩头,霎时袍袖轻拂,便自掉头离开。 伍定远忝为主人,怎能任他如此离去?当即追了过去,喊道:“肃观留步!用过饭再走不迟啊。” 脚步方动,却被人拉住了,他转头望去,却是韦壮。伍定远不知他为何阻拦自己,忍不住急道:“韦护卫若还有事,可否一会儿再说?”韦壮摇头道:“你别追了,没有用的。” 伍定远沉下脸来,反问道:“什么叫没用?你们从头到尾不理他,这又是什么意思?” 韦壮听他说开了,倒也不必隐瞒什么,当下耸了耸肩,叹道:“什么意思?你还不懂么?他已经垮了。” 伍定远浓眉抖动,往后退开一步,苦笑道:“垮了?” 韦壮叹了一声,不知该怎么说,却听堂上一声长叹,一名老者缓缓起身,喟然道:“定远啊定远,你要帮他,就别在这节骨眼上和他牵扯。朝廷上下都说天绝僧害己误人,杨肃观不堪大任,少林寺徒有虚名。他若还想保住官职,这几日定要闭门思过,想清楚如何向皇上交代。你现下缠着他,不免让他分心,于人于己都是不好。” 伍定远微微苦笑,柳昂天收留自己,保举为官,乃是生平头号恩人,自也不好违背他的意思。伍定远满心寂寥,转头便往卢云看去。两人目光交会,心意相通,霎时一同点头。 卢云袍袖一拂,转望顾倩兮,却见顾大小姐微微一笑,也是点了点头。 厅上诸人喧哗如故,卢云出门相送,却也没人阻拦。看柳昂天逗弄孩童,左从义、石凭喝茶谈心,谁不是神态悠闲。顾倩兮看在眼里,自是暗暗感慨世态炎凉。正要起身告辞,忽在人丛中见到了一个身影。 人声语嚷,那少女却只躲在厅柱之后,偷眼往门外瞧着,看她双肩轻轻颤动,想来也是个重情的人了。 ※※※ 卢云本是义气之人,心之所至,哪管旁人背后议论?何况头上有位尚书岳丈,便算惹得柳门众人不快,自也挺得过去,当即跨门出厅,追了过去。他赶出门去,却见园中仅一名老园丁守在道旁,并未见到杨肃观的身影。卢云慌忙上前,问道:“这位大叔,方才一名白衣男匆匆出府,您曾否见到?” 那园丁低头垂手,好似耳聋一般,直到卢云把话说了两遍,方才抬起头来。 夕阳映照,只见那园丁六十来岁年纪,一张脸孔苍白无血,眼中满是沈郁之气。他看了卢云一眼,便又低下头去,对他的问话毫不理睬。 卢云愣住了,道:“老丈,适才一名公走出门来,您有见到么?”那老人好似聋了一般,尽管卢云次来问,仍是爱理不理的神气,卢云啧了一声,颇见不耐,霎时伸手去摇。 手指才一碰上臂膀,那人身一震,手中镰刀坠到地下,他转头望向卢云,眼中满是怒气。卢云见他神色凛然,一时心中竟是有些害怕,他往后退开一步,不由自主地拱了拱手,道:“对不住。老丈不理我……所以我就……我就……” 那人目光缓缓从卢云身上移开,低头道:“不打紧,郑年岁已……”他咳了咳、顿了顿,改口又道:“郑某年纪老了,发苍视茫、力乏耳背,听不到说话。还请爷台见谅。” 卢云呆了半晌,心道:“这园丁说话好生雅。”看这老人眉清目秀,气宇不凡,别要也是个落第秀才出身。回想自己当年不得志,心中微生同情,眼见那人缓缓弯腰,俯身去取地下镰刀,卢云眼明手快,当下抢先蹲下,便要替他捡拾。 正在此时,一只手挡了过来,在两人之前抢先拾刀,卢云心下一凛,沿着那人手臂看去,面前一张尊贵清白的面孔,含笑望向自己,正是杨肃观。 卢云见他还未远走,一时又惊又喜,笑道:“你连椅也没沾边,走得恁煞急了。”说着携住他的手,道:“你要不喜欢待在府里,不如咱俩去喝杯茶。” 杨肃观微微一笑,从卢云掌中抽出手来,道:“卢知州,您是真不懂,还是故意不懂?” 卢云淡然一笑,道:“杨郎中,该懂的,卢云一定懂。”他向前一步,搂住杨肃观的腰,道:“不该懂的,卢某比牛还笨,就是开不了窍。” 杨肃观望向卢云,两眼睁得大大的,好似为诧异。慢慢地,只见他面泛笑容,竟尔大笑起来。卢云也陪着笑了几声,他想起杨肃观这几日行踪不明,便问了。“这几日你究竟去哪儿了?大家都好担忧呢。” 杨肃观听了这话,霎时收拾笑容,神态是庄严。秋日傍晚,晚霞绚烂,远处皇城楼阁光芒返照,帝王天威,望之为刺目。卢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远处一人躬身驼背,偊偊独行,正是方才见到的那名园丁。 卢云低声道:“杨郎中,你师父究竟怎么死的?你可知道么?” 杨肃观静默半晌,并未回话。过得良久,忽道:“卢兄,你饱读诗书,一向有见地,你能否告诉我,这世上什么是好人?什么是坏人?” 卢云有些愣了,什么好人坏人、是非分际,当属崇卿这年纪的孩童来问,杨肃观堂堂一个大进士,微言大义入目何止万千,竟会问下这道题目。卢云沉吟一会儿,答道:“杨郎中既然问了,我这也答了。儒家言道,求本于仁。能得“仁”者,便是好人。” 杨肃观侧目看了他一眼,道:“仁?那是什么意思?” 卢云含笑道:“夫有言:“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发乎心,止于行,可以近仁乎。”他见杨肃观不置可否,当即蹲在地下,就着泥土写了个“仁”字。 卢云伸指向地,道:“您瞧这个仁字,左边是个人,右边是个二,仁者,二人也。两人之间的事,便是“仁”了。凡事都替另一人想,那便是发乎心。待得所作所为皆是为旁人好,那便是止于行。两者皆备,也就差相仿佛了。” 杨肃观哈哈一笑,道:“知易行难,恐怕天下没几人做得到。” 卢云伸手自指,又朝杨肃观一指,道:“杨郎中此言大谬。仁无所不在,便仅你我两人在此,也可以有“仁”。”他见杨肃观衣襟上沾着枯草,当下举手起来,伸手替他拍落。道:“仁不见得要抛头颅、洒热血,也不见得要英雄伟业。便是虫蝇小事,也可以近仁。只要心里存着善念,即便施舍一碗饭、送出一杯水,在那舍己为人的一刻,都能让夫动容。” 杨肃观默默望着他,忽地颔道:“卢云,您真是个了不起的人。无怪仲海这般敬重你。” 二人相识以来,什么时候这般情真意切地说过话?卢云脸上微红,有些受宠若惊,摇手道:“书呆一个,有什么了得?杨郎中如此谬赞,可真折煞我了。” 杨肃观微微一笑,霎时低下头去,闭上了双眼。卢云见他似在思什么,一时不敢打扰,只静静等候说话。 天色渐晚,远处家丁提着灯火过来,秋日凉风徐吹,让人胸怀大畅。卢云一旁守着,只见杨肃观仍是一动不动,只在垂闭目,好似老僧入定。卢云见伍府中灯火亮起,想起顾倩兮还在等候自己回去,便道:“天色暗了,我得走了。咱们改日再聊吧。”他正要起身,忽见杨肃观双目睁开,他伸手出来,拉住了卢云,道:“卢兄,你若当我是朋友,可否回答一事。”卢云过去虽不与此人亲近,但现下杨肃观故旧凋零,处境大见孤单,如何 能弃他而去?慨然便道:“杨郎中只管问。在下只要知道,便不会隐瞒。” 杨肃观露出欣慰的笑容,当下颔道:“吾师身死之时,你是第一个见到他的人。你能否告诉在下,他临死之前,可有什么遗言?”卢云心下一凛,竟是有些犹豫。只因自己是第一个见到天绝尸身的人,这些日彷如众矢之的。非但灵音、灵真等高僧纷纷遣使来问,便连宋公迈、高天威也曾屡次相询。只是当时秦仲海郑重嘱咐,要自己绝不可对外人提起天绝遗言,否则天下必有大祸,也是为此,卢云始终守口如瓶,不曾向人提过那两句话。 眼看卢云沉默良久,杨肃观也不催促,只是守在一旁。 卢云见他容情平淡,毫无套问自己说话的意思,反而更感犹豫。以杨肃观的深沉多智,要是一上来便大加拐骗逼问,以自己的驴性,必然万般防备,打死不说。可偏生此人权柄不在,处境凄凉,却不免打动了卢云。 于情于理,人家本是天绝的爱徒,师父的遗言,自己凭什么隐瞒?卢云心念微动,正要说话,忽又想起秦仲海所言的“改朝换代”,他心下一惊,又把话缩了回去。 杨肃观微微一笑,道:“卢兄,我从小就是个守规矩的人。只要是父母尊长订下规范,我一定遵守。现下我长大了,知道得多了,父母慢慢也管不住我了……如今唯一还能给我规范的,只剩下……”他顿了顿,仰望无尽晚霞,轻声道:“上苍。” 杨肃观轻轻一揖,好似想说什么,却又有些心懒,便自走了。卢云怔怔望着,只见同侪转身行向院中角落,天色将暗,黑影掩来,霎时便将他的身影吞噬。卢云心念一动,忽然有些不忍,赶忙追了过去,拉住了他。 卢云心里难受,已是不吐不快,咬牙便道:“不瞒你吧,那日尊师说了两句话,第一句叫做金水桥畔……”杨肃观神情错愕,喃喃地道:“金水桥……” 便在此时,背后传来一声大喝:“卢兄弟!”卢云回去望,背后脚步杂沓,大批武官走出厅来,当前两人一老一壮,并肩行走,都是方头大耳,身材魁梧。左的是柳昂天,右却是伍定远。看来方才喊话的便是他了。 眼看伍定远赶将过来,杨肃观不愿与众人照面,当下纵身跃起,身飘出了十来丈,如纸鸢般飘上墙头。卢云心下骇然,不知杨肃观何时练成这般身法,他自忖轻功不及,身上伤势又未痊愈,只能快步追到墙下,急急叫道:“杨郎中!我话还没说完,你要去哪儿?” 一轮红日即将入山,杨肃观单膝蹲地,垂望向卢云,那夕阳照来,只耀得他满身光辉,显尊贵之气。两人四目相望,听他轻轻叹道:“你不用为难。上天如果垂怜我,便会让我得到我该得的。反之,我也不会强求。” 他伸手向下,轻触卢云的面颊,又道:“临别之际,赠你一言。” 卢云不知为何,只觉杨肃观即将一去不返,他热血上涌,只牢牢握住他的手。杨肃观微微一笑,道:“听我的劝,离开京城,你不合适这里。”霎时身影纵起,已然下墙去了。 卢云啊了一声,正要追出,忽听背后传来一声叹息,道:“卢贤侄,别追了。”卢云回过头去,却见背后站着一名老者,正是柳昂天。他伸手搭上卢云的肩头,道:“他心里难受,让他去吧。” 墙头落叶纷纷,除了秋日晚霞,哪里还看得到“风流司郎中”的身影?卢云嗯了一声,一旁伍定远见他若有所思,当下行到卢云身边,轻轻将他的手握住了。 ※※※ 原本艳婷烧了一桌菜,只想让众人留府吃饭,只是经此一扰,谁都没了心思,只有各自告辞。那艳婷也没留人,只是怔怔不语,好似有什么心事。卢云也不多说,自与顾倩兮并肩回府。 卢云此时伤势复原许多,顾倩兮这些时日不必照料他,便返回自己家中去住。二人沿回家,落叶斜阳,青石道上一片秋凉。卢云愁容满面,却无心多看,想起先前杨肃观的说话,更觉闷了。 顾倩兮听他唉声叹气,便问道:“你在烦恼杨郎中的事,对不对?” 卢云长叹一声,点了点头。天绝僧害己误人、杨肃观不堪大任、少林寺徒有虚名,这句话断定战果。自今而后,武林间继昆仑、华山之后,又多了一个垮台的名门大派。想起少林倾蹋,加上受秦霸先连坐的武当、被青衣秀士连累的九华,四雄四强接连垮了五个,剩下的点苍、峨眉、崆峒全是虾兵蟹将,却要如何与人争斗? 卢云满心忧愁,叹道:“这次朝廷打了个大败仗,杨郎中是大军主帅,真不说皇上要如何定他的罪。”两人双手交握,顾倩兮察觉卢云掌中满是冷汗,登劝道:“你别烦恼。杨郎中家世非凡,他爹爹是中殿大士,和众位大臣交情匪浅,不会坐视儿受苦的。” 杨远地位超然,形势稳若磐石,朝中大派看他面上,必会手下留情,卢云心念于此,自是放心许多。顾倩兮对卢云的性了若指掌,就怕大黄狗再次作怪,她不愿情郎再挂心旁人的事,大眼溜溜一转,霎时转到卢云面前,倒退着行走。 卢云见她直横全不走,却来倒退行走,不由愣了。顾倩兮仰头看着情郎,笑道:“卢郎,看着我。”说话间水潼大眼眨啊眨地,直是娇憨可人。 卢云见她好生奇怪,不由茫然张口,道:“你干啥?练轻功么?” 顾倩兮嫣然一笑,啐道:“你别损人。看着我。” 卢云见她忽然撒痴撒娇,忍不住笑了起来,他故做呆滞状,缓缓低头,道:“这样么……”顾倩兮噗嗤笑道:“看你傻的。真个笨蛋也似。”说着朝他脑门打了一记。卢云虽是古板书生,最怕在外人面前露出儿女私情,但他毕竟年轻,此时爱侣便在身旁,前程灿烂似锦,心境平和下来,不由也起了童心。便与顾倩兮玩闹一阵。 两人一说笑,已然回返家门。顾倩兮见了门口的大红灯笼,脸上忽起羞红。再不数日自己便要嫁作人妇,从此“顾小姐”不复在矣,天下只有一个“卢夫人”,她心中喜悦,却又怕羞,只是望着地下,含笑不语。 二人站在顾家门前,正要开门间,忽听大门砰地一声,自行打了开来,跟着门里行出个中年妇人,看她虽往前走,脸却朝向一边,口中江南土话喋喋不休,正自训斥下人。不消说,自是二姨娘来了。 二姨娘才一出门,便见卢云的手扶在顾倩兮的肩头上,小俩口当天化日下搂搂抱抱,自是让二姨娘眼睛一亮。她上下瞄了瞄卢云,冷笑便道:“杵在门口干什么?十八相送吗?” 顾倩兮脸红过耳,自顾自地道:“卢郎,今晚娘要我陪她出门,可不能让她久等了。我先进去了。”说着自行进门去了,却把卢云一人留了下来。 眼看二姨娘凶神也似地霸住门口,卢云倒也不敢尾随进去,当即缩头道:“姨娘好。” 二姨娘嘿嘿两声笑,正要接口,忽见卢云向后退开一步,拱手道:“告辞了。”霎时运起轻功,便要开溜。 二姨娘心头火起,看卢云第一句话是“姨娘好”,第二句话便是“告辞了”,直把她当成瘟神看待,当下尖叫一声,喝住了他,怒道:“蒙混!敷衍!堂堂一个状元,书读到哪儿去了?给我过来!好好向姨娘问声好!”卢云微微苦笑,他是顾家未来的姑爷,说来是二姨娘的晚辈,自也不能失礼,当下老老实实地站好,拱手至胸,弯身下腰,朗声道:“姨娘在上,晚生卢云,特来给您老人家问安。姨娘身体康泰,早晚平安。” 二姨娘见他神态恭敬,只差没说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之类的颂辞,火气自也消减不少,含笑便道:“原来是姑爷啊。姨娘这几日没见姑爷过来,心里老挂着你哪,一块儿吃晚饭呗。” 卢云一见她便心头发寒,没病也给磨出病来,何况胸口伤势还在隐隐做疼?当即陪笑道:“甥儿晚间与人有约,这当口不方便,过两日再来给姨娘请安。” 二姨娘哎呀一声,还待要说,卢云挂着一幅笑脸,胡乱地道:“姨娘神功盖世,万夫无敌,晚生这就告辞了。”二姨娘听他满口称颂,却又听不清楚说些什么,正纳闷间,卢云已一个转身,飘然遁走。身法之快,实所罕见。 ※※※ 卢云伸了个懒腰,抛开了恼人俗事,只在街上闲踱着。 自中了状元以来,还不曾有这般清闲时光。算算日,再没几日便是中秋了,等自己成婚之后,他便是有家有业的人,届时身为人夫人父,再要有这么清闲一刻,不知要何年何月。卢云伸了个懒腰,朝对街的酒家望去,喉头却是痒了起来。 好久没喝上一杯了…… 自赴江南上任以后,身边围绕的不是女儿姑娘、便是部众下属,何时有过共饮同醉的好兄弟?回想当年英雄颓靡、怀忧丧志,自己那身无长物的时光,便是在此间酒家打发,卢云微起怀旧之意,便伫在店外,侧头往里探看。 两年没来光顾,那酒铺却不再是往日的污秽模样,只见红墙青砖,陈设一新,居然搭建到了二楼,店内更是高朋满座,若非以前来过,现下决计认它不出。那店家见有人在店门口张望,登时笑道:“爷第一回进来?小店手艺道地,您只管来试试味道。”店里焕然一新,那店家却已老了。看他身材发福,虽是当年的同一人,但如今皱纹层叠,着实老了许多。卢云望着店家,含笑道:“老主顾了,您真记不得?”那店家听卢云这么一说,登时上下打量几眼,只是他再眼尖十倍,如何认得出眼前这器宇轩昂的公爷,原是当年烂倒桌边的醉穷酸?一时只是面露疑惑,挠腮抓面。 店新了,人也新了,谁也认不得谁。卢云见他满面纳闷,登时笑道:“几年没来,您难免忘了我。劳烦给张窗边桌椅,再送上一瓶茅台,一只山东醉鸡。”那店家听他说得熟悉,好似真是老主顾,他摸了摸脑袋,陪笑道:“成,成,客倌请上座,小人一会儿奉菜过来。” 卢云走入店里,正要找张桌坐下,忽听背后有人唤道:“云儿!你也来了?” 卢云听这是顾嗣源的声音,登时大喜,难得遇上岳丈大人,非但饭钱省了,还能好好吟诗作对,高谈阔论一番,卢云赶忙回过身去,躬身道:“顾伯伯。” 话声未毕,听得一人笑道:“还叫顾伯伯?月中便要做半的人,该叫声爹了。”卢云红着俊脸,凑眼去看,只见窗边坐着两人,上一名俊秀老者,却是顾嗣源,身旁另坐一名老人,也与自己相熟,正是当年和亲保驾随行的何大人,方才出言说笑的却是他了。卢云不敢失礼,拱手便道:“何大人。” 何大人仍是不改往日长乐侯的作风,朝廷纵然有事,依旧笑容满面。他站起身来,向顾嗣源拱手一笑,道:“顾老,这件事便说定了。”顾嗣源起身笑道:“放心,包在我身上。” 卢云一旁看着,不知这两位大臣有何要紧事,恐怕自己不便多听,正要避开,何大人却走了过来,笑道:“别走别走。你们翁婿两个私下吃酒,老头怎好在这儿瞪着?你过去坐下,陪你爹说两句笑话。我这就走了。”说着哈哈大笑,掉头便走。 卢云陪了一阵笑,便去桌边坐下。顾嗣源道:“怎地那么巧,也来“风鸣楼”喝酒?” 卢云微微一笑,想道:“风鸣楼?风鸣两岸叶,月照一孤舟?当真是一朝天一朝臣,连名字都雅了。”想当年这店污秽肮脏,便杨肃观、秦仲海过来共饮时也是般无奈,自己则是光杆穷酸,这才不得不来。敢情这老板生意越做越大,看他风生水起,居然名动公卿起来了。 何大人离去,铺里伙计便来收拾碗盘,另又送上新的碗筷。卢云前线重伤,个把月来不曾与岳丈深谈,此时自有许多话说。顾嗣源望向酒壶,淡淡地道:“伤势怎么样了?可以喝酒么?”卢云忙道:“好得多了,决计能喝。”说着取过酒壶,便替顾嗣源满满斟了一杯。 顾嗣源拿起酒杯,向卢云一比,跟着一口喝了。淡淡地道:“酒味淡了点。”说着望着窗外,卢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对街楼阁灯火通明,却是顾家上下住居之处。卢云见他无喜无怒,莫测高深,浑不似往日亲切和蔼的模样,忍不住心下惴惴,不知他有什么吩咐。他又替顾嗣源倒了杯酒,破题道:“顾伯伯,您不开心么?” 顾嗣源淡淡一笑,反问道:“云儿,你中状元多久了?” 卢云忙道:“去岁中秋中举,至今恰满一年。” 顾嗣源轻轻叹了口气,道:“很好,很好。”卢云见他这般神态,一时心里更怕,只缩手缩脚不敢稍动。顾嗣源把酒水喝干了,忽然把酒杯重重一放,悲声道:“孩,观你这一年来的所作所为,顾伯伯后悔自己老眼昏花,居然把女儿托付给你了!” 卢云大吃一惊,顾嗣源向来疼爱自己,什么时候疾言厉色过?卢云慌忙起身,跪倒桌边,叩道:“顾伯伯!您若有什么责备,还请重重数落,云儿这里听着!” 顾嗣源叹了口气,道:“孩,我常在想,自己的女婿该是怎么样的人?你高,骨气强,每件事都让顾伯伯欢喜,可是啊……孩……”他抚摸卢云的面颊,低声道:“没人会把女儿嫁给天祥的。”卢云张大了嘴,茫然道:“顾伯伯,您……您这话是……” 顾嗣源苦笑不语,自饮自酌。过得良久,眼见卢云跪在地下,模样十分害怕,便将他一把拉起,让他坐回位上。卢云垂泪道:“顾伯伯,您要打要骂,云儿这里都听着,只是请您别一语不发,云儿心里好难受……”说着举袖拭泪,一旁客人都为之侧目。 顾嗣源叹了口气,道:“圣贤道……圣贤道……孩啊孩,你瞧瞧窗外。瞧瞧你时时挂在口中的姓。”说着推开窗扉,让街景透了进来。 卢云凝目朝窗外望去,此时才过晚饭时光,只见道上行人携来往攘,开铺的、做买卖的,生意热络如常。非但不见去岁京城大乱的模样,反更有欣欣向荣之态,直如平盛世一般。顾嗣源悠悠地道:“告诉我,奸臣为祸,反逆再起,这些姓为何还笑得出来?” 卢云低声道:“他们有饭吃,心里快活,所以就笑了。” 顾嗣源颔道:“正是如此。姓们心中所系,便是有一口安稳饭吃,谁当权、谁主政,于他们都是一般。改朝换代也好、吊民伐罪也好,这些都是王公大臣的事。谁能让大家吃得饱,孩平平安安长大,闺女稳稳当当出嫁,谁便是孔周公,这你懂了么?” 卢云眼望大街,眼中悲悯无限,过得半晌,他低声一叹,道:“顾伯伯,只要姓有饭吃、有衣穿,便算为政者是大奸大恶之辈,咱们也不该管?” 顾嗣源知道卢云个性刚硬,为官必惹祸,他有意解开女婿牢不可破的忠奸思想,便道:“能把姓喂饱,怎还能是大奸大恶之徒?照我看,便算异族占领国土,只要能让姓安居乐业,有饭吃,有衣穿,也能是姓心中的好皇帝。” 卢云目向窗外,轻轻笑道:“所以……所以只要朝廷能喂饱大多数的人,便能任意杀戮小部份的人,不管手段多么无情残忍,姓也会视若无睹,对不对?” 顾嗣源面色一颤,竟是作声不得,过得良久,他挥了挥手,却没回话。 卢云肃然仰天,说道:“顾伯伯,我今日若敷衍你,我便不是儒生了。某读圣贤书,并非为皇上办事,也不是为姓办事。什么民为本、君为本,我全都不要。” 顾嗣源面色一颤,道:“那……那你要什么?” 卢云仰望夜空,凛然道:“一个高乎这世间的东西,我称他为正道。” 顾嗣源把酒杯放落,惊呼道:“正道?” 卢云望向自己的双掌,低声道:“正道,就是对的事情。大是大非之前,并非拳头大小、人多人寡便能左右。皇帝也好、姓也好,都不能折我分毫。”他举起酒杯,仰手而尽,道:“求不到我心里的道,我可以回去卖我的面,便算世人说我是孔门叛徒,我也不在乎。” 一不哗众取宠,二不媚俗谄上,管你人多人少,拳头大小,吾虽千万人亦往矣,这便是孔门儒生的志气。顾嗣源心中感动,正要出言附和,猛然想到自己是来劝说的,连忙往桌上一拍,责备道:“不许这么说话!没人要你做坏人,可也没人要你做傻!乱世之中,咱们只要本本分分,保住自己,保住家人,那便是第一伟大的志业了。懂么?” 卢云转头看去,只见顾嗣源望着自己的目光满是爱怜,又是疼惜,又是担忧,就怕他毁了自己的前程。卢云心中感慨,想道:“顾伯伯爱我之心,与亲并无二致。”他垂下去,无言之中,却是点了点头。 顾嗣源松了口气,道:“倩儿不久便是你的妻了。你若再满脑乱想,成日惹是生非,顾伯伯第一个不饶你。”卢云微微苦笑,道:“小侄答应顾伯伯,不管发生什么事,一定守着妻小。” 顾嗣源甚是满意,他点了点头,望向窗外。过得半晌,忽道:“云儿,顾伯伯有件事要告诉你。”卢云心下一凛,忙道:“顾伯伯请说。” 顾嗣源凝视着卢云,道:“日后御门大审,皇上要在干清门召见剿匪众将,论功行赏、有罪……咳,则罚。”卢云啊了一声,此次朝廷出师不利,杨肃观身为中军主将,自是当其冲,他心中慌乱,正想发问,忽见顾嗣源望着自己的目光为严厉。卢云恍然大悟,已知顾嗣源先前说的一大篇,全是要套自己的话,要他不可涉入政争。 果见顾嗣源寒着脸,森然道:“顾伯伯问你一句,如果杨郎中被判死罪,你待要如何?又想出手救人么?你刚才答应什么来着?” 卢云低头望地,却是良久无语。其实他与杨肃观并无深交,向不喜此人做事的手段,年前为了顾倩兮的事,更与他大起疙瘩。只是眼前杨肃观处境凄凉,反而让他大起怜悯之心,一时之间,竟有不知所措之感。 顾嗣源又道:“你天生是个讲情讲义的人,顾伯伯爱你为此,气你,也是为此。以前秦仲海的事发生得突然,我事前不知,事后也没跟你计较,可这次你要再往苦海里跳,顾伯伯决计不答应。”卢云听着听,忽然坠下泪来。柳门同侪一个个倒台,或远走他乡,聚众造反,或大难临头,性命不保,卢云心中酸苦,霎时之间,泪水滚滚而下。 顾嗣源见他面色悲苦,当下长叹一声,从衣袖中取了张字条,道:“别慌、别慌,顾伯伯只是试试你。先看过这个再说。”卢云不知这字条来历,但想顾嗣源亲手交下,必定重大异常,当下慌忙去读,念道。 “败战将不死,难尽去,后福来,月下玉立,展颜笑逐开。” 眼看爱婿面露不解,顾嗣源解释道:“顾伯伯也不瞒你。这是御书房里传出来的御批。内侍抄了出来,私下送到兵部。”他将字条取了回来,温颜道:“照这字条来看,数日后的御门大审,杨郎中应能平安渡过,顾伯伯方才那样问你,只是要听你的真心话()。” 卢云啊了一声,心中又是激荡,又是惭愧,杨肃观本就是兵部员,说来是顾嗣源的下属,原来岳丈早在替他奔走,还特地托人到上书房打听。卢云破涕为笑,立时举起酒杯,大声道:“世人凉薄!顾伯伯高节!小侄以做您的女婿为傲!这里敬你一杯。” 两人放落心事,各自欢饮说笑,直到深夜方归。只是顾嗣源深怕女婿又来作怪,席间反来覆去,只在耳提面命,教导他种种为人处世之道,绝不让他再去惹是生非。 ※※※ 整整忙了一日,先去伍府,后又与岳父喝酒,回到自己住处,已感疲惫。 顾倩兮此时不在身边照料,但她行事周到,早将伤药收在桌上,让情郎自行涂抹。卢云解开衣襟,自行换过伤药,这才过去躺下。看这些时日好吃好睡,伤势复原得快,料来到了中秋,便能将绷带拆了。 卢云除下靴,望着黑漆漆的房顶,心道:“好快啊,我就要成亲了,做人家的丈夫了。”当年从山东大牢逃出的那一刻,何尝想过自己会有今日?他倒在床上,辗转反侧,回想几年来的往事,精神反而越来越旺,性坐了起来,点着烛火,只想提笔作,抒发这几日的郁闷。 卢云状元出身,挥毫落笔如云烟,他研了浓浓一砚墨,沾上了毛笔,忽然心中一动,把顾嗣源给他的御笔金批写了下来。见是: 败战将不死难尽去后福来月下玉立展颜笑逐开 卢云微微一笑,想道:“老天有眼,看皇上这个意思,杨郎中只要能熬过难关,日后必会否泰来,大受重用()。”他低声读了几次,又想道:“大家都骂皇上昏庸,其实以而论,咱们圣上真是了不起。”景泰皇帝性好,平日喜欢吟诗作对,前朝武英皇帝批阅票拟,往往一两个字草草带过,不是个“准”字、便是“如拟”、“照奏”,不似这个御弟总爱长篇大论,下笔辄行。 此时朝政虽然败坏,但皇帝袒护人,对科考尤其珍视,也是为此,奸臣才没阻绝进仕之途,自己这个穷苦书生才没给人压着,终有出人头地的一日。想着想,对皇帝更是爱戴。 他打了个哈欠,正要回去睡倒,忽然眼睛一眨,好似有什么怪异之处,自己却又说不上来,他眨了眨眼,低头再往纸上看去,轻声读道:“败战将不死,难尽去,后福来……”他来回读了几次,霎时心下大惊,颤声道:“败战将,不死难,尽去后福……” 卢云心下惊疑不定,看这几句话似有深意,当下改了句读,再读道: 败战将不死难尽去后福来月下玉立展颜笑逐开卢云喃喃地道:“来月下玉立展,颜笑逐开……这是什么意思?”想着想,霎时心中震惊。竟尔站起身来。 “来月下狱立斩?” 卢云满头冷汗,急急取出纸笔,再次写了一张,他读了一遍,霎时抱头趴倒桌上,再也说不出半句话来。 败战将不死难尽去后福来月下狱立斩颜笑逐开 直至此时,卢云方知御笔眉批大有玄机,不过几字更动,句读稍改,意便即大异()。顾嗣源何等,岂会读不出个中玄机?可他为什么不点破呢?当然……那是因为…… 卢云拿着手上的纸条,脸上神情犹豫苦痛。 今日一看来,见到了世间态,从柳昂天算起、再到左从义、石凭、韦壮,甚至素来与世无争的顾嗣源,每个人都在回避杨肃观,足见他的处境堪虞。 该怎么办?救他么?替他奔走么?可是……可是要怎么做才好呢? ※※※ 夜阑人静,烛火影动,窗格上的影手持字条,低头沉思,仿佛便是皮影戏的角儿。良久良久,那影看了看天,看了看地,看了看手中的字条,终于,影抬手起来,霎时光芒闪耀,窗格上透出淡淡的火光,似有什么东西烧着了。 一缕轻烟飘起,窗格里的烛火灭了,室内漆黑,便如窗格外一般昏暗。 最后的圣光熄灭,霎时黑暗如潮水,淹没了京城. 正文 第六章 谢主隆恩 “押司!押司!来了个疯啊!” 今夜才过酉时,刑部大牢便来了个怪人。属下见了,无不大惊失色,旋即上秉天牢的小头目王押司。 没有重枷脚镣、也没有随行公人押他进来,这人不知是从哪儿冒将出来的,他直挺挺地走入天牢最里一间,跟着就地生根,打死不出,好似在里头安居乐业起来。 眼看几名下属鼻青脸肿,来人必是练家无疑,可别是来劫狱的。王押司惊怒交加,抽出了腰刀,带同名官差,一同冲到天牢底间。 “疯狗在哪?” “那儿,那儿,就是那小啊。” 王押司定睛望去,心里去了一半忧虑,多了几分悬疑。嘿,真个是怪了,本以为牢里来的必是穷凶恶、满脸横肉的狂暴之徒,却没想里头那人一派斯,穿着打扮还颇为华贵,只是他面向壁板,背对着众人,倒也看不清正脸。 众下属吃过亏,不敢与那人近身搏击,当下取来铁棍长枪,便要往牢笼里乱刺乱戳,王押司见里头那人模样不凡,料来是号人物,别要是什么权贵弟,居然上自己牢房闹了。当下慌忙制止,道:“大家别乱来,先让我试试。” 众人缓下手来,王押司提声便喊:“牢里的朋友,敢问您姓啥名谁,是何来历?这里可是天牢,不是客房,您可不能乱来啊!” 喊了几声,那人依旧不言不语,好似真疯了。王押司用力抓了抓头,却也不知如何是好,一名下属问道:“怎么办?就任凭他住下去么?”王押司往那人头上便是一拳,骂道:“混蛋!他住得可是天字一号房呀!以前关过怒苍头目、囚过朝廷要员,能随外人任意来去么?” 那下属脑袋肿了个疙瘩,一时哎哎叫疼:“那……那咱们该怎么办啊?难不成用烟薰他出来么?”王押司也是满肚纳闷,不知这人是来凭吊风景的,还是来自掘坟墓的,他叹了口气,道:“算了,拼着挨顿刮,也强过脑袋挨刀。来人,去刑部禀报上级,请他们派人过来察看。” ※※※ 酉牌过了一半,刑部来了个冯主簿,已是上了级的官员。 冯主簿瞪了王押司一眼,怒道:“像条猪……一样!连牢门也看不牢!里头跑出来也算了,还让外头的跑进去,像条猪……一样!”王押司听他那个“猪”字拖得又尖又长,着实滑稽,只得干笑道:“是、是,小人本就属猪,像条猪一样。只是想劳烦主簿大人,替咱们拿个主意。”冯主簿咒骂几声,替众人一一更改生肖之后,方才不情不愿地去了。 来到牢门外,冯主簿见了那人的怪异模样,一时也拿不定主意,喊了几声,那人仍是不理不睬,想来此人非傻即疯,绝非常人。冯主簿骂道:“这般疯,拖出来不就成了?还劳动我过来。你们这群人,像群猪……一样!”王押司干笑两声,当即唤来一名下属,道:“给主簿大人瞧瞧你的脸。” 那下属缩头缩脚地过去,冯主簿一见他嘴歪眼斜,鼻青脸肿,已知他给里头那怪人打过一顿,他哼了一声,道:“贼有武功。那干脆拿刀枪过来,痛快宰了吧。”王押司等的就是这句话,便算牢里怪客是皇亲国戚,天塌下来也有冯主簿这句话顶着,当即笑道:“多谢主簿!来!大伙儿准备家伙,一起上!” 眼看来人手提长枪,同往牢门冲去,冯主簿这才醒觉不妙,正要唤住,却是晚了一步。只听王押司提声喝道:“刺啊!”众官差大声呼喝,无数长枪已然戳了进去。 “妈呀!” 只听乒乓碰撞之声不绝于耳,长枪不知怎地,居然倒撞出来。几名官差胸口被枪杆倒撞,当场肋骨便裂了,无数官差呼天抢地,纷纷往外退却。王押司慌道:“这家伙好厉害,咱们怎么办?任凭他住下去么?” 冯主簿苦丧着脸,怪事生出,官大责任大,这里几人见过他来,想赖也赖不掉,总不能一个个杀了灭口吧?冯主簿惨然叹道:“没法了,再往上报。” ※※※ 酉时末,刑部裘侍郎到来。这已是从的大员,更有无数随从同来。 “猪吗?牢里看不住也就罢了,居然还有客人溜进来?这是天牢大客栈么?” 冯主簿陪笑道:“大人责备的是。小人本就是猪,生平最爱吃猪肉。只是想请您指点则个,看看有无法把那人赶出来。” 裘侍郎见了满地的长枪、跌打药味四下弥漫,自也知道里头那人不是好惹的。他毕竟见过场面,当即沉着下来,道:“先带我过去瞧瞧,之后本官再行定夺。”冯主簿与王押司对望一眼,两人都松了口气。知道有替死鬼来了。赶忙带着裘侍郎下去,就怕他临阵脱逃了。 人行到天牢,裘侍郎站在牢门外看了一会儿,忽然咦了一声,蹑手蹑脚地行到栅栏边,目朝那人脸面望去,王押司陪笑道:“怎么样?这小生得俊么?”霎时脸上一痛,莫名其妙地挨了一记耳光,裘侍郎面色铁青,快步冲了出去,口中不住喝道: “快!快!快报给赵尚书知道,请他定夺!” 冯主簿吐了吐舌头,王押司吞了口唾沫,看长官这个模样,来人好像真有些来头。 ※※※ 戌牌时分,已是深夜。刑部天牢外来了一顶八人大轿,一名中年男缓步行来,人还未进,左右侍卫便把牢房站满了,王押司当先跪倒,冯主簿慌张下拜,裘侍郎与赵尚书一同上前,躬身行礼道:“参见江大人!” 来人正是江充,景泰王朝最有实权的大奸臣。 眼看江充直往牢里去了,一旁闲杂人等便要跟上,江充使了个眼色,爱将罗摩什、九幽道人纷纷挡了过来,赵尚书情知有异,当即喝退下属,命众人到地牢外等候。 江充孤身入内,缓缓行到牢门外,牢里果如下属所言,真坐了一个怪人,看他面朝壁板,不言不动,有如失心疯一般。不过要是别人在里头,他江充或真以为来人是条疯狗,不过既然是他,那擅闯天牢非但不是疯,还是一条大有道理的计策。 “杨郎中。可以转过身来了。” 牢里的怪物不是别人,正是那五辅大士之、少林嫡传弟杨肃观。 江充把话说了一遍,杨肃观仍是不理不睬,好似聋了一般。江充知道他身怀武功,倒也不敢过于靠近,当下来到牢门前,隔着栏杆喊道:“杨郎中!这里没有别人,你可以转过身来。” 第二次说话,杨肃观依旧不言不语。江充心下暗暗推算,这杨肃观一向有谋有勇,却为何装疯卖傻,自行蹲这苦牢?江充微微沉吟,当即道:“你是不是在躲什么人?” 江充向精智谋,言两语便能抓住门窍,以这个情状来看,杨肃观定有什么图谋,要不藉刑部牢房的地方,要不借众官差的眼,想来若非要躲避仇家,便是要闹个惊天动地,让大家亲眼看到他,也好做个人证。 江充沉声道:“杨郎中,江某虽不知你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我明白说了,你打了这场大败仗,性命已在旦夕之间,你师父死了,少林当不了你的靠山,现下柳门也保不住你,令尊又是……嘿嘿……自顾不暇,你若还想活命,那便早些投靠江某。我可以帮你一把。” 怒苍战火飞腾,没能斗垮奸臣,反让局势更加浑沌,先看少林寺垮台、再看柳门形势危殆,江充反而稳如泰山,他有意拉一个打一个,当下起意招降,要先收了柳门大将再说。只要这人一来,天绝僧的死因、秦仲海的动向,甚至杨远的图谋,全都会落入掌中。 眼看杨肃观背对自己,依旧不言不语,江充苦口婆心,仍不放弃,提声便喝:“你听清楚了!朝中局势风起云涌,绝非你能想像!你爹爹、柳侯爷也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我若在你的处境,必然自保为上,为了你自己的性命安危,过来我怀里吧!” 说了良久,有些口干舌燥了,只是杨肃观的背影不动如山。江充叹了口气,道:“随便你吧,败战将,反正这几日你用心想,只要回心转意,江充的大门随时为你而开。” ※※※ 江充走了。午夜时分,牢门口传来幽幽地哭泣声,那是女的哭声。 “观观、观观,娘来看你了!” 地牢外坐着一名少年,早已哭红了双眼,那是弟弟杨绍奇,地牢里奔入了一名中年美妇,紧紧抱住那端坐不动的背影,来人正是杨肃观的生母,于氏。 爱一生无往不利,武皆有大成,岂料打了败仗之后,一夕间忽然变了个人。杨夫人心痛之余,早已哭得泪人儿一般。她抱住石头也似的爱,拼命唤着他的乳名: “观观,跟娘回家,你吓坏娘了……” 牢门内的背影还是没有转过来,只是他的双肩隐隐抽*动,好似也在哭泣。 “观观,你在怪娘么?你在恨娘么?观观,你说话啊!” 杨夫人搂着他,在他耳边低声倾诉,只是刀枪威吓无用、权臣利诱无用,料来亲情母爱便再动人,也无法让他离开此间牢房。他已经吃了秤柁铁了心,他不会离开半步的。 ※※※ 二更时分,官差闹了一整夜,全都在打盹休憩,杨夫人也哭累了,几名家丁从家里拿来草席,让夫人与小少爷稍事歇息,两人神疲力乏,也都入梦了。 万籁俱寂中,牢门前出现一个身影,这是最后的一名访客。 那人蒙着面,寒着眼,一双精光闪烁的眸煞是吓人。他并未携带刀剑,只是双手抱胸,凛然望着牢门内的背影。 “孩,区区的刑部牢房,拦不住我的。” 那声音低沉苍老,却又带着暴戾之气,那是杀人凶徒才有的嗓音。 “傻孩,大家在达摩院见面时,你便该认份,也该认输。天底下每件事都在我的算计中,你师父如此,秦霸先如此,刘敬也是如此,他们这些人哪个不是厉害角色,却都败在我手中。就凭你一个乳臭未干的小鬼,真想与我斗么?” 那人放了一大段狠话,杨肃观却丝毫不予理会。押司主簿也好,侍郎师也好,于他都无甚差异。甚至生母杨夫人亲来,他也不为所动。从威逼到利诱,从劝说到温情,他统通不在乎。因为,他手中还握有…… ““他”啊!“他”到底在哪儿啊?”那声音软弱下来,“便算我求你,快快说吧。” 那声音带着悲音,带着求恳之意。“孩啊孩,算是可怜我吧。我真的好累好卷。 羊皮的消息是我放出来的,刘敬也是咱设计杀的,用意便是“他”呀,你瞧,费了多大的劲儿,杀了那么多人,好容易失而复得,“他”又给送回达摩院里,又回到咱们掌握之中……” 那声音叹了口气,又道:“可你呀……你怎么把“他”藏起来了呢?你这般做,咱们不是前功尽弃了么?快啊,快把人交出来,咱们有正经事要干啊。” 任凭说好说歹,有辄没辄,浪依旧不回头,蒙面人轻声叹息,摇头道:“你那么心狠,我也没法了。我计数下,你再嘴硬不说,我便请你娘过来,咱俩一招一招差演,便像小时候那样,好么?”他干笑几声,屈指去数,才动了第一下指头,霎时一道蓝光飞闪而至,指向蒙面人鼻尖。 神剑擒龙! 蓝光闪动,照耀得满室阴森,杨肃观依旧背对着蒙面人,只是蓝星幽幽杳渺,如同毒蛇昂,即使主人不曾转身,它也不减半分威力。 无敌神兵现世,除非四大宗师在此,秦伍二人出手,否则谁堪抵挡一击? 强弱之势过悬殊,蒙面人却笑了起来,道:“好了得啊,禁传神功加上无敌宝剑,孩啊孩,你真吓死人了……”他伸出手指,轻轻触碰面前的蓝星,微笑道:“没关系,快快杀我吧,你连师父都舍得下,怎会舍不下妈妈呢?来,你越心狠手辣,我越是欢喜。这就动手吧,快啊。” 呕地一声,斑驳的墙壁喷上了鲜血,点点滴滴垂落下来,溅满了牢房。 听了那人胸有成竹的说话,那蓝星仿佛吃了毒药,泄了元气,霎时间坠落地下,宛如病死的软蛇。便在此时,脚步声响起,一只手搭上杨肃观的肩头,阴森森地道: “乖……这才乖,你有你的王牌,我有我的底牌,咱俩谁也不闹谁,好么?” 杨肃观低头垂,鲜血不断从嘴里涌出。蒙面客拍了拍他的后背,微笑道:“自己想想吧,没人帮得了你的。秦仲海恨死他爹爹了,你师父又是个老糊涂,柳昂天更不是好东西,真正的大赢家只有我。乖,把人乖乖交给我,一切都能平安,嗯?”魔手朝后颈伸来,冰冷可怕的感觉,让人绝望。 在这一刻,有人解救了他。猛听隔邻牢房忽起大响:“杀人啦!杀人啦!快快来人啊!”脚步声仓皇响起,无数官差急急涌入,惊道:“怎么了?谁杀人了?” 那蒙面客啧地一声,霎时影一闪,已然遁走。只留下了修罗王一个人,他望着空洞灰沈的墙壁,嘴中的鲜血还在冒出。 很孤单的感觉,独自生在这黑暗无情的人世间,孤寂地让人想哭。 “佛……我想要同伴……”修罗王流着红色的泪,向上苍祝祷着。 好像是梦境一般,斑驳破败的墙缝里,缓缓伸出一根枯干的手指。便是这根指头解救他的吧?那根苍老的指头好似要触摸自己。似要抚慰悲伤的修罗王,让他不再孤单。 杨肃观张大了嘴,望着眼前奇妙的景象。 温暖的指头说话了。 “你……为何泣血?” 杨肃观缓缓伸出指尖,与那不知名的手指相触。轻轻地道:“因为我是一块钢。” 钢,是不流泪的…… 不流泪的东西,便只能流血…… 温暖的手指轻抚杨肃观的手背,它叹息着:“你如此倔强,倒很像我们掌门人。” “掌门人?他是谁?”杨肃观眨了眨眼,轻轻地问着。 温暖的手指啜泣了:“他姓卓,他已经死了。” “你是谁?”杨肃观的语气急促起来。 “我姓金,我已经被囚禁很久了。” ※※※ 我始终在等……等改朝换代的时刻,那一刻……我就会被放出来。 你说是么?神剑的新主人…… 御门大审前,修罗王不再孤单,只因他找到了第一个同伴。 ※※※ 八月时节,秋高气爽,中国朝廷的第一桩大事,便是大审剿匪诸将。 大军远征,出师不利,终于惨败而回。其中几场败战输得莫名其妙,传闻主将临阵脱逃,江柳两派主帅阵前不和,众将怠惰散漫。如此荒唐举止,朝中大臣谁不担忧龙心震怒,诸人特请内侍探听讯息,得了这么张字条回来。 “败战将不死,难尽去、后福来,月下玉立,展颜笑逐开。” 景泰皇帝深厚,词雅意达,这字条如此写就,诸大臣自是颜笑逐开,想来剿匪诸将定会平安无事。却只有几个通晓内情之人眉心深锁,深知其中另有密情。 八月初一,奉天门下见真章。 站在午门眺望,便能见到皇城全貌。从大广场向北望,先见到一座汉白玉高台,台高两丈七,共分层,每层皆有汉白玉栏杆围绕。台顶端,便是俗称的“金峦殿”。 大殿巍峨耸立,睥睨天下。隔着皇城广场相对的,乃是一座雄阔正门。熟知朝廷事的都晓得,这座楼门造价九十万两,乃是全天下最尊贵的一座门。它的名字也很崇高,便如它的造价一般,称为“奉天”。 九十万两值多少?值八万贫农一年口粮,国库一年岁入。不是这样的价钱,叫不起“奉天”这样的名字。 ※※※ 天色昏暗,秋日的晨曦还未绽放,郊外的军官穿过永定门,来到内城与官会合,大批人马顶着晨间雾水,朝午门步行而去,面前一条大水碧波荡漾,那是“内金水河”,河上五座汉白玉石桥,那是“金水桥”,官停下脚来,远远望着河面对岸的那座门。 辉煌耸立、巍峨壮阔,朱檀紫楹,反正随便用什么字眼来说,那便是很大、很吓人、很庄重的一座门,那就是“奉天门”。 那可以是通往人间仙境的福门,也可以是下到地狱的鬼门,端看门下的那条龙怎么思想。 ※※※ 奉天门下灯火煌,内侍跪地不动,恭迎山河到来。 香烟缭绕,一座香炉缓缓前行,穿过了金水河,来到奉天门下。香炉上刻山河之形,炉底却给十根手指捧住,那是双颤巍巍的手。 “安定了!” 御门金台,内侍手捧香炉,跪倒置榻之前,奏秉天下君臣的心里事。 霎时之间,金水桥内外官闻声跪地,齐声诵号:“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奉天门,本朝天常朝所在,今日景泰皇帝御门决事,看他升座金台之上,顾盼自雄,真命天显出的贵气岂止九十万两银?而那九五之尊握有的生杀之权,又何止是八万贫农的性命而已? 天目望西方,龙目隐生怒意,霎时手一挥,喝道: “宣公孤晋见!” 喊声一波隔着一波,井然有序,声音传过,一名朽得不能再朽、举手投足都要断气的老人抖将过来,此人正是本朝官职最高的一位元老耆宿,“少傅”陶显祖。 师、傅、保,合称公,少师、少傅、少保,合称孤。其职至重,是以无定员、无专授,除开国时公俱全,之后便再也凑不齐了。十年算来,除那些开国功臣外,只出过一位少师英国公张抚庭,再来便是这位陶显祖了,这位陶公福大命长,撑过了四朝皇帝,整整熬到八十五岁,才弄到了一个少傅头衔,若非如此,便算今日满朝武再多十倍,恐怕公孤高位仍要出缺。 “陶少傅!”皇帝奋力吼出龙吟:“听得见朕说话么?” “皇……皇……皇……皇……”陶少傅竭力挣扎,双手连连挥舞,想要下跪,气力却又不济,在满朝武的冷汗之中,终于喷出了下一个字:“上。” “少傅!今日御门听政,乃是国家第一等大事,您可知道!” “知……知……知……知……”他知了半天,霎时身颤抖,头往颈边一歪,再也不动了,皇帝大惊失色,急向近侍传动目光,内侍们慌慌张张,正要奔出,忽见陶少傅挺直脖,朗声叫出一个字:“道!” 武官相顾骇然,皇帝也不敢再问了,当即挥手道:“陶少傅年长体衰,朕特赐座!另宣师少、暨五辅六部官晋见!” 铜锣声响起,金水桥上不慌不忙,正正行出两位超大员,一人唇蓄短髭,双目炯炯,正是十八省总按察、师江充;另一人体魄高壮,白发白须中不失威武,正是五军都督府排名第一,人称柳征北的“少保”柳昂天。 两大权臣并驾齐驱,背后便转出五位大士,此时阁权重,声势还在六部尚书之上,五大士多历尚书、侍郎、左右都御史等官,方能升任内阁。依序是东阁、谨身、渊、华、中五殿大士,由宰辅孔安领衔带队,鱼贯走出,那杨远为中殿大士,属第五辅,便站排班最末。 五大士行出,下面便是吏户礼兵刑工等六部尚书,六部职权历代演变,开国时属正,尔后改为正一,内阁兴盛后又再变为正二,每部尚书一人主政,另设侍郎之职参赞,每部或一人,或两人。官制每每因人易动,繁不备载。 金台下重臣齐来朝见,东则六部、翰林院、衍圣公五经博士、大理、常、仆、光禄、鸿胪等五寺寺卿,西则内阁五士、五军都督、督察院、应天府、通政司、尚宝司、五军断事。官俱按“常朝仪”站定,所立之处法规森严,便一步之差,也是万万不可。 皇帝见众臣站定了,当即一挥手,沉声道:“宣!” “宣!”远处内官提声附和,听来仿佛尖刀交磨。 “宣剿匪中军兵马统帅、杨肃观晋见!” ※※※ 剿匪诸将站在金水桥外,听得杨肃观受召,各人愁眉苦脸,纷纷低下头去。此时不论有无爵位护身,高天威也好,宋公迈也罢,心下同感惴惴。安道京、卢云、伍定远等人互望一眼,面色更是苍白无血,都知一会儿必然大祸临头。 鼓声隆隆,金水桥畔行来一人,看他面如冠玉,身穿白鹇朝袍,每行一步,便在桥边栏杆微一驻足。行行止止,止止行行,桥上栏杆左右各一十二只龙头,他便停下一十二次。 杨肃观行止有异,武官看到眼里,自是议论纷纷。柳昂天、杨远、顾嗣源等人与他有旧,不过大臣各有自救法宝,倒也不慌,只见柳征北神色坦然、杨五辅闭目养神、顾兵部眉头轻蹙,想来各人心事大不相同。 圣驾召唤,杨肃观却在金水桥上摇摇摆摆,迟步怠慢,直似亵渎天威信,却要皇帝如何忍得?霎时听他喝道:“来人!这人意在拖延磨蹭,传刑杖手伺候!” 话声甫毕,大批侍卫匆匆奔出,人人手提水火棍,卢云等人见状,无不暗叫糟糕,看杨肃观还未替自己辩驳,便已惹火了皇帝,一会儿不知他要怎么替自个儿开脱?主帅有罪,其余诸将也不见得会有好下场,安道京与高天威面面相觑,两人神色俱甚惨澹。 刑杖残暴,动辄打死来名大臣,杨肃观见了这等阵仗,神色却是平淡如常,依旧一行一停。内侍正要责打,他恰也行下桥来,缓步朝奉天门行去,却是逃过了第一劫。 御门前鸦雀无声,彷如深夜,武官见他过来,纷纷让开道,仿佛此人染了瘟疫,谁要沾染了霉气,谁便大祸临头。此刻门下安谧静悄,似连一根针落地也得听闻。 “败战将,不死难,尽去后福,来月下狱立斩,颜笑逐开。” 卢云想到这几句话,心中隐生恐惧,不知皇帝要如何对付杨肃观,更不知这同侪有何妙计,却要替自己开脱罪名。 ※※※ 满朝武人心惶惶,只听皇帝森然道:“杨肃观,朕若没记错,你出征前本在兵部任职,乃是中殿大士杨远之,是也不是?”杨肃观伏跪地,面朝地下,不知是怕得厉害,还是突然哑了,既未点头,也未摇头,竟未回答皇帝问话。 皇帝微微一奇,圣天问话,岂有人胆敢不答?便一条亵渎圣聪的大罪,也足以将他打上二十大板,他嘿了一声,再次问道:“杨肃观,回答朕的问话!” 官屏气凝神,只在留意杨肃观的举动,但见这位兵部郎中依旧趴倒在地,好似聋了哑了,竟是全然不加理会。皇帝大为光火,当下次垂询,喝道:“杨肃观!朕最后一次问你,你再敢不说话,朕便割去你的舌头!要你一辈吭不出气!听到没有!” 满朝大臣多与杨肃观相识,自知这青年口才便给,手段厉害,此时遭逢人生最最艰难的险境,势必竭力为自己开脱,哪知到了皇帝跟前,却似没辄了。金水桥内的顾嗣源、孔安,金水桥外的卢云、伍定远,众人见了这等异状,无不大为诧异皇帝吼了一阵,杨肃观仍是分毫不动。皇帝越看越怒,喝道:“来人!拖到午门,乱棒打死!”孔安、顾嗣源等人大惊失色,纷纷向前跪秉:“圣上息怒,不教而诛,圣天所不为,还请万岁爷耐心圣裁之后,再行责罚不迟!”一时间跪了十来名大臣,都在请皇帝收回成命。 杨肃观二甲进士功名,又是大臣之后,按着祖宗规矩,自不能无端将他打死,只是他如此桀傲不驯,却要天的脸面往哪儿摆去?皇帝又恨又恼,一股气憋着,不知怎么发作,面色已成铁青。 江充见场面僵持,心下暗暗发笑,想道:“好你个杨肃观,摆明了能言善道,此刻忽成喑哑之徒,还能有好心么?看我来助你一臂之力。”他有意把场面闹大,当下故做森然状,冷冷地道:“大胆杨肃观,皇上既然问话,你耳聪目明,却为何不答?所谓君君臣臣、父父,据说你平日在家孝顺侍亲,从不曾忤逆父母,今日见了皇上,却为何礼教荡然无存?”说着斜目朝杨远看去,尖声道:“难不成奉天门在你眼中,却还比不上杨家后厨小门么?” 江充老奸巨猾,果是笑里藏刀的个中翘楚,听他的意思,下一句话便是“难不成皇上在你心中,却还不及你爹爹要紧么?”这话大逆不道,他便只起了个头,余下便让群臣在心中自行补足。果不其然,话声甫毕,皇帝便已怒目瞪向杨远,霎时厉声道: “杨远!滚出来!” 爱装聋作哑,江充又是虎视眈眈,杨远纵然般无奈,也只能行出臣班,跪地道: “臣杨远,见过圣上。”皇帝指着杨肃观,怒道:“朕次问话,你的宝贝儿却一字不吭。他是聋?是傻?这个进士却又是怎么考出来的?你给朕说明白!”杨远面色凝重,当即咳了一声,道:“小儿生性顽劣,见不了大场面,以致今日天威垂询,大见失态,还请圣上息怒。” 皇帝厉声道:“生性顽劣?劣到连话都不会说了?这般人,居然还考得了进士,干得了朝官,顾嗣源!你出来!”卢云守在金水桥对岸,听皇帝召唤顾嗣源,心下便是一惊,只是自己官职不到,说不上话,纵然忧心如焚,也是束手无策。 顾嗣源躬身向前,温颜拜道:“微臣兵部顾嗣源,参见圣上金安。” 皇帝手指杨肃观,怒道:“这人以前在你兵部手下办事,也是这般又聋又哑么?” 顾嗣源微微沉吟,皇帝如此问话,自己若要答是,想杨肃观一个聋哑青年居然能行走兵部、办理职司,说来成何体统?皇帝要是以此追究,自己不免大大遭殃。可若要答否,看杨肃观平日风流倜傥,采翩翩,今日却来乔装痴呆,岂不是个欺君死罪? 当此两难,顾嗣源心念微转,便道:“圣上明鉴,古有名训,巧言令色鲜矣仁,杨郎中平日虽有机锋口才,但因出师不利,有负圣望,是以跪地垂,无颜面对当今,更不敢以一词答辩,此乃躬身自省之心,比起尸位素餐、寡廉鲜耻之徒,反而是大大的难得。” ※※※ 顾嗣源这番话轻轻巧巧,既不得罪人,也为杨肃观开脱了,众大臣都是暗暗叫好,江充心下暗笑:“好你个顾兵部,看不出来平日谨言慎行,原来也是个角色啊。” 皇帝听了这话,又见杨肃观趴地不动,好似真有意忏悔,他略略退火,闭上双目,沉声道:“好,既懂得自省,朕也不急着剥他皮。”当下龙目半睁半闭,沉声道:“是谁荐保这黄口孺的,给朕站出来。” 轮到柳昂天倒楣了,大臣一个接一个给人唤出来责备,却不知柳昂天又有什么下稍,他不动声色,自管跨步出众,躬身道:“老臣待罪之身,恳请万岁责罚。” 皇帝取出一道奏折,迳往地下扔去,冷冷地道:“念。” 柳昂天久在朝廷,连他也受了闲气,想来皇帝来势汹汹,今日必然有备而来。众大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噤若寒蝉。 皇帝怒气勃发,柳昂天自不敢当众顶撞,当下俯身向地,拾起奏折,读道:“臣山东奉来侯宋公迈谨呈圣聪,剿匪出征,兵败河南,计失六不查,以致大军溃散。盖失者,一为智、二为和、为信……”皇帝越听越火,霎时暴跳如雷,大喝道:“宋公迈!” 一名威武大将奔过金水桥,慌忙跪倒御门,叩道:“老臣候旨。” 皇帝怒道:“几年没上朝,连奏章也不会写了?什么失六缺、四维八德,胡闹!你这是在考进士、还是在打仗啊?给朕反省了!”宋公迈满面惭愧,连连叩道:“臣知罪。” 皇帝眼中带煞,见柳昂天垂手一旁,不再诵读,登时吼道:“愣着做什么?念啊!” 柳昂天咬牙切齿,装作温顺模样,念道:“七月初一,贼至嵩山,我军早早安寨,本当以逸待劳,迎头痛击,孰料中军主将应允撤军,退山十里,是以失机于先、自乱于后,此主帅智计之失也。” 皇帝挥手断喝:“且慢!你说,这胆大妄为的中军主帅是谁?” 柳昂天低声道:“中军统帅为兵部职方司五郎中,代征北都督……”他念了一大串,终于吐出个字:“杨肃观。”皇帝森然道:“代征北都督职?这征北都督又是谁?” 柳昂天面色难看,登时低下头去,不做一声。 皇帝深深吸了口气,手指杨远,冷冷地道:“中殿大士!朕要你说,这中军统帅无能至,该当何罪?” 杨远步出行列,低头拱手道:“按本朝刑律,主帅有过,刑杖五,鲸面配边。”皇帝喝道:“好一个鲸面配边!这人如此冥顽不灵,偏又能骗取朝廷功名,以致兵败如山倒?你说!这杨肃观的爹爹又该当何罪?”杨远脸上闪过阴影,一时无言以对。 柳昂天受责、杨远也给牵怒,旁观众人噤若寒蝉,却只江充暗暗颔,对杨肃观的计策大为佩服。心道:“厉害,好一个无声胜有声,这小已然占上风了。” 江充自己是斗争大高手,自然看得明白。杨肃观若自以为是,一上来便口若悬河,大放厥辞,反会引起群臣舌战,徒然惹人憎厌而已。但他一上来便往地下趴倒,死气活样,闷不吭声,皇帝有气没地方发,必会迁怒他人。看柳昂天荐举有责、杨远家教有亏,剿匪诸将作战不力,一会儿杨肃观若给判死,这些人也都讨不了好去。这招围魏救赵之计,已然奏效。 皇帝怒火中烧,转望台下,咬牙道:“自刘敬作乱后,朕心中一直在想,究竟谁才是朕的忠臣?你们这帮人食君之禄,却不能忠君之事,心里只想着升官发财……”霎时重重一拍龙椅,喝道:“朕一个都不饶!” 座下大臣心中有愧,霎时由孔安带领,来名武要员同声跪倒,喊道:“圣上恕罪啊!” 旭日东升,晨曦照耀禁城,只见满朝武高呼万岁,众人惶恐惊怕,只在叩不止。 卢云虽也跪在地下,眼角却在远眺天际。一时之间,耳边响起了秦仲海的笑声…… “你们听了!我秦仲海只要想到一件事,夜里便会偷偷地笑,哪怕多刺十个字,再断一条腿,我也感到值得!那便是……秦仲海此生不必跪人!” 卢云心中感慨,霎时闭上了眼,轻轻地叹了口气。 ※※※ 众臣跪在地下,良久不敢言动,皇帝重重叹了口气,挥手道:“全都起来吧。”众大臣面面相觑,却无一人起身,皇帝怒色闪过,又要发威,江充体念上意,登时道: “大家起来吧,万岁爷宽恕咱们的罪了。”说着缓缓起身,模样气定神闲。众人见他站起,才一个个爬将起? ??。看来江充能拉帮结党、称霸朝廷,果然有其高明之处。 皇帝审了良久,却还没判刑定罪,他接过内侍送来的参茶,轻啜一口,道:“寡人性情宽和,从不妄杀大臣,只是今番匪寇再起、朝廷惨败,却不能不追究刑责,以儆效尤。”重臣听了这话,无不发起抖来,不知会有什么惨祸。 皇帝将茶水喝完,道:“杨肃观身居中军主帅,不能保住朝廷威望,屡犯大错,不堪重用,第一个该死。中殿大士杨远教养无方,兵部尚书顾嗣源御下不严,二人当受连坐。” 他伸指轻轻敲着茶碗,容情平淡,道:“征北都督柳昂天识人不明在先,督促不力在后,理该罪加一等。其余宋公迈、高天威、赵任勇、安道京等监军主将,并左从义、石凭、伍定远、钟思、卢云等协办副将,均应一一受罚,绝不宽饶……” 皇帝牵连如此众多臣,连江充也颇感意外,虽说事不关己,但能干的全都灰头土脸,日后还有谁愿意投效当今?他想要出言调停,但想起上回胞弟江翼才打了个败仗,一会儿出言求恳,可别让人落井下石,又把这件公案托了出来,当下缄其口,按兵不动,以来静观其变。 皇帝洋洋洒洒念了一大串名单,他目向群臣,冷冷地道:“朕意如此,诸卿可有异议?” 霎时之间,众大臣一同跪地颂号:“天圣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一时间千人额头触地,面露悲痛之色。大难不止、株连祸结,满朝武如丧考妣,受累的魂飞天外,无事的连拍心口。卢云、伍定远、左从义等人则是低头无语,自知已是大难临头,不知一会儿罪状确凿,会有什么刑罚下来。 皇帝见群臣跪拜,登时轻挥龙袖,道:“既然众爱卿无异议,朕意已决,着……”正要定下刑罚,忽听台下传来一声轻啸,道:“圣上。臣有异议。” 皇帝说话给人打断,不由吃了一惊,其余大臣更是失心丧胆,眼前皇帝才把受罚名单念出,尚未下旨判刑,说来正是讨价还价的时候,万万不可犯冲,这人胆大包天,居然选在这关头拊虎须,莫非活得腻了? 众人斜目偷看,只见说话那人面如冠玉,双目凛然直视,正是杨肃观! 众大臣大惑不解,心中却又诧异难言,只能呆呆地看着,不知他意欲如何。 皇帝勉强压抑怒气,道:“先前问你话,你一字不答,现下又想干什么?” 杨肃观凛然道:“古圣辄言,天下治乱,本在人为()。今朝廷气运衰微,邪说暴行大行其道,圣天不修己安人,反鼎镬群臣为乐业,不唯法是修,唯礼是克,反憎怨臣民为经纬,臣以为圣上应当收回成命,免受臣民怨怼。”众人听他侃侃而言,一反先前趴地默然的情状,无不大为震骇,卢云等人听他直言犯上,更是心下惊恐,良久作声不得。 “你……好你个大胆狂徒!”龙怒咆哮,圣颜转青紫之色,怒吼道:“先前几番问话,你都抗旨不答,现下圣裁已定,你……你又来抗旨犯上,你……你……”怒到处,说话声音微微发抖,霎时将手一挥,厉声道:“来人!剥下杨肃观朝袍,打断他的脊骨!” 杨肃观闻得此言,当下缓缓起身,背对着皇帝。众臣见状,更是大惊失色,皇帝狂怒不已,霎时站起身来,怒吼道:“大胆!居然敢背向天!来人!给我乱棍打死!” 刑杖手急急向前,将杨肃观按倒在地,杨肃观也不反抗,任凭他们剥衣裂帛,须臾间外衫尽除,露出内里光滑晶莹的肌肤,众人看入眼里,心下却是一凛,只见杨肃观背后赫然有处刀伤,那疤痕尚未痊愈,直由肩胛划到腰际,端的是怵目惊心。 皇帝悚然一惊,坐倒下来,喘息道:“这是战场上受的伤?”杨肃观虽给按在地下,双目却凛视苍天,竟是分毫不让。皇帝嘿了一声,喝道:“杨肃观!望着朕!” 杨肃观仰视苍天,仍旧不理不睬。皇帝森然道:“来人!按下他的头!” 左右闻言,一起施力去按,杨肃观身不由己,俊脸给人压住,便低下头来()。 皇帝凝目看去,只见杨肃观唇红齿白,容貌英俊,可偏偏一双俊眼无忧无惧,眼中既无求恳,也无哀戚,便如一泓清澈的湖水,全无半分杂念。皇帝本性并非残暴之人,此时见了他的澄澈眼神,一时为他的俊美所动,不由起了爱才之心。当下凝眸回视着他,问道:“杨肃观,朕只要说一句话,便能要了你的性命。你可惧怕?” 杨肃观微微一笑,道:“回圣上的话。臣不怕。” 皇帝皱眉道:“你不惧死?” 杨肃观闭上双眼,淡淡地道:“人生自古谁无死。臣死于桀纣之手,万古流芳。” 咿…… 皇帝尖叫出声,狂怒之下,随手抓起茶碗,奋力向前扔出,当地一声大响,那碗撞上了杨肃观的面孔,打得粉碎,瓷屑刺破眉间,血流眼皮,染红了双目。 尧舜禹汤、内圣外王,哪个皇帝不想为后人称颂,为史家所称道?谁知自己励精图治、一心求好,却给比成夏桀商纣两大暴君?景泰皇帝咬破了下唇,鲜血迸了出来,厉声道:“打死他!打死他!将他千刀万剐、凌迟处死!” 杨肃观给人托起,正要送去午门,临刑前却又回眸朝皇帝看了一眼,看他嘴角带着不耻不屑,好似眼中看到的真是位杀人暴君。 皇帝见了他的眼神,登时惨叫一声,他双手抱头,喝道:“慢……”他气喘吁吁,亲自走下台来,凝视着杨肃观的双眸,狠狠地道:“你想死……想沽名卖直……想名留青史,朕不会中你的计……朕不砍你的头,不剥你的皮,朕要让你这辈一无所有,生不如死,朕要你的家人亲友全数离你而去,要你任人轻贱,任人不耻,比苦牢还惨……” 皇帝握紧双拳,狂吼道:“来人,剥下他的官袍顶戴,削去他的功名官职,将他废为庶民,万世不得录用()!”他指向群臣,厉声道:“只要与此有关之人、事、物,一率不准过这午门!否则定斩不饶!谁敢为他说情,便是与他同声出气!与国家为敌! 听见了么?” 天威震怒,黄龙咆哮,在这一刹那,五职方司郎中的一生已经结束。 功名爵位、家世财富,全数剥除。此人是死是活,已不再重要。谁敢与他婚姻来往,谁便是皇帝眼中的仇人。众臣心下了然,杨远若不将他逐出家门,恐怕连自己的官位也保不了。 此人年仅二十五六,却已被盖棺论定。人生漫漫长,虽生犹死,从此一无所有。 群臣震动,杨肃观却淡然依旧。血流满面中,只见前兵部郎中俯身叩,说道:“臣杨肃观,谢主隆恩……”. 正文 第七章 金水桥畔龙吐珠 大清早,天边还灰蒙蒙地,后院便传来呼喝声响,那响声随着呼吸一沉一扬,不消说,自是有人在打熬气力了。 秋晨天凉,艳婷披上了外衣,缓缓从暖被窝里移出脚来,脚趾才一触碰冰凉的地板,全身便也冷了起来。她着上了罗袜,略略梳妆打扮,这才推窗望外,朝院里瞧去。清晨雾蒙蒙地,不管瞧什么,看上去都是灰蓝蓝地一片,只是院中那个身影实在壮硕,那结实雄伟的筋肉,一举一动都如此沉重,即使天光晦暗,一切蒙蒙隆隆,这个人还是那么地实在。 实在质朴、木讷老气,这方方正正却又拙于口齿的感觉,恰似小时邻家挑担的叔叔,又似江湖打滚十年的老镖师,再平凡不过了。 这个不苟言笑、乐于助人的老男人,便是自己未来的丈夫?“你醒了?”高大的背影转过身来,国字脸上带着笑容,“昨晚睡得好么?”艳婷缓缓走到院中,抬头望向这个比自己大了近二十岁的男,点了点头。 伍定远哈哈一笑,将铁手戴了起来,示意艳婷过来。艳婷微微一笑,轻轻枕上伍定远宽广的胸膛,任他满是老茧的大手环上自己的纤腰。 滔滔乱世,不敢巴望有什么惊喜,也不敢盼望一个轰轰烈烈、刻骨铭心的情郎,就这么平平凡凡的过一辈吧。 干燥的大嘴吻上自己的粉颊,胡渣刺来,却是有些疼了。“姑姑,我……我可不可以回家?”伍定远去都督府了,按他的意思,崇卿一早便给送去认字习,想来伍定远一心寄盼,就望义允允武,将来也能出人头地。可怜崇卿拉着自己的手,哭丧着脸,打死也不离开半步,却让艳婷没了主意。 眼看私塾教师已在门口相候,艳婷叹了口气,蹲身下来,凝视着眼前十岁的男孩,柔声道:“崇卿听话,姑姑在你这个年纪时便没了爹娘,独个人过了好些年,姑姑一个女儿家都不怕了,崇卿堂堂的男汉,怎地这般胆小?”崇卿听了这话,却是有些羞愧了,艳婷在他脸颊上一捏:“快些过去吧,别让人看轻了,丢了你爹爹的脸。”崇卿低头下去,细声道:“对不起,我这就进去。”艳婷见了他的小可怜模样,忍不住微起怜悯,她将小男孩抱入怀里,在他脸颊上吻了一下,示作奖赏,跟着拉着他的手,送到了私塾老先生手里。晨光照来,身上暖暖的,艳婷独个人在京城走着,伍定远公务繁忙,无暇陪她,崇卿也去习字了,只能一个人上街闲走了。 八月时节,落叶飕飕,沿途走去,商家都已开铺做买卖,艳婷驻足看了会儿,见了好些稀奇珍饰,瞧在眼里倒也喜欢。只是钱囊里虽有些银两,但毕竟是伍定远塞来的,自己一日未成伍府的女主人,名分不定,一日不便使,想到此处,也没什么好瞧的,便自转身离开。 不知不觉间,已然行到外城,永定河大水便在眼前,毕竟是天脚下,河岸旁不见舢舨渔家,也不闻鱼腥腐臭,河心波荡秋光,岸边银杏白桦,让人胸怀大畅。 艳婷含笑望着河边一处酒楼,美景当前,她自想驻足赏玩,虽说只有自己一个人过来,少了人说话解闷,但总是强过在城里乱走,当下便行入酒楼,捡了张桌坐了。 那伙计见她一人过来,倒是有些愣了,当时女出门,多有男陪同,若是大户小姐一个人出门,也必有丫嬛下人相陪,那店家不知如何招呼,不由得有些发慌,艳婷过往在江湖走动,倒也遇过这些事情,当下取了碎银出来,交在伙计手中,温言道:“劳烦送两幅碗筷。我哥哥在城里当差,与我约定在河边相会,一会儿便会过来。”伙计听了这话,赶忙答应了,自去张罗茶点,此时尚未过午,店里稀稀落落的,没几个客人,艳婷这张桌位于二楼,风景甚佳,她自行斟了杯热茶,轻轻啜饮。 此时艳婷身穿淡红罗衫,她人在京城,腰上便未悬剑。乍然看去,便似大户人家的好女儿,容貌秀丽,高雅怡人,满是温柔风情。店中客人望向自己的眼光中又是仰慕,又是赞赏,艳婷看入眼里,心里倒也暗暗欢喜。 师父远走怒苍山,定远替她在战场上拜见了,师妹下落不明,也由定远差人去找,这个伍捕头永远世故,永远周到,硬是不舍得自己吃到半点苦,直把她当作娇贵公主来服侍,也是为此,尽管没了江湖,她还有个家,心情也不曾忐忑不安,平平淡淡的日虽闷,但也十分踏实。 艳婷举杯啜饮,举目往窗外看去。天空湛蓝一片,河面渔船点点,让人不觉陶醉。正看着河边风景,忽然眼睛一眨,一个身影沿着河岸走来,那人身穿青袍,腰杆挺直,举止端方中不失潇洒,艳婷见了他的面貌,举着茶碗的纤手不由得微微颤抖,她的目光紧随那人的身影,心中更是怦怦直跳。 那公沿岸漫游,跟着驻足下来,只在眺望河景,端立不动。过不多时,他转身过来,背倚栏杆,一手叉腰,另一手却放在石杆上,轻轻地敲着。看他俊目回斜,侧眼含笑,上行人不分男女,对他都多看了几眼。 艳婷紧泯下唇,凝视着河岸旁的那个俊美身影。心中又是欢喜,又是激荡。 “杨郎中……”自相识以来,还不曾这般细细看过他,艳婷人在远处,自也不怕被人瞧见,她的一双大眼眨也不眨,舍不得离开半晌。 战败了,被削去官职了,原以为他会颓靡沮丧,到处向人乞怜,结果全然不是那么回事。他还是那个胸有成竹的杨肃观,就像珍罕的宝石,灿若星辰,如梦似幻。被废为庶人又如何,褪下戒座的宝石依旧是宝石,一样那么的尊贵、那么的光彩夺目、那么的让人喜欢……艳婷心头怦怦跳着,想到杨肃观已是平民身分,她心中忽然起了个念头,只想走下楼过去,邀他上来饮杯热茶,只是这个念头一动,却又在刹那间嘎然而止。 脚步没法移动,轻功高妙的她,感觉膝间好沈。是什么拉住了他,是伍定远的一片真心,还是崇卿孩儿的亲情,还是……还是她那忐忑不定的一颗心?满心迷惑中,忽见杨肃观缓缓离开,脚下却是朝向自己这个方位行来,艳婷的心又怦怦地跳了起来,他看到自己了?不会的,两边距离那么远,上又有些行人,他没道理见到自己。 慌乱间,杨肃观已来到楼下不远处,艳婷怕他看见自己,只把身藏在窗边,小心翼翼地望着楼下。只见杨肃观停下脚来,左右看着。模样像是要饮茶,却又不知要走入哪一间。 艳婷又慌了起来。边茶铺十来家,他会进来自己这间么?想着想,杨肃观来到自己这家茶铺楼下,好似要走上来。艳婷不敢再看,只把头低了下去,望着自己面前的点心。她的手掌满是汗水,又盼杨肃观走将进来,又盼他过门不入,心里浑没了主意。 如果楼梯响起,那个身影便会行上楼来,然后与自己不期而遇。那一刻,他一定会大方招呼,也许他还会坐在自己身边,同眺风景。可是……可是自己该怎么面对他?装作十分讶异?还是拒绝和他同席?到底应该怎么办呢?过得良久,楼梯那端迟迟无声,寂静如常。艳婷泯住下唇,心里黯淡了,杨肃观并没有上来。他走了。 艳婷心里知道,她与这人擦肩而过了,就像过去的多少年,永远都是擦身而过。 也好,想起伍定远对自己的心意,不正该如此么?艳婷嘴角挤出微笑,伸手拿起茶壶,自行斟水,只是那手掌却不由自主地发着抖,连她自己也制不住。她轻轻啜饮茶水,般寂寥间,再次往窗外看去。便在此时,杯中的茶水溅了出来,她也险些惊呼出声。 对过一楼的茶铺里,就在自己窗格的斜对面,那里有个熟悉的身影,正与店话。 那是杨肃观啊。 艳婷大为欢喜,杨肃观没有远走,也没有让自己为难,他就这样坐在自己眼前,任凭她怔怔瞧着。天涯若比邻,在这美好的晨光里,两人便如隔席相坐,共赏秋日怡人风情。 店小二送茶来了。杨肃观没有客人,只是自己一个人独坐。他从怀中取出一本书,自管低头读着。时候近午,楼上客人慢慢多了起来,艳婷就怕无聊闲人过来打扰自己,便又赏了伙计一些碎银,另又点了些茶点。那伙计好生懂事,登时加取两副碗筷,一张方桌四个位全摆满了,一免登徒浪前来啰唆,二免其他客人过来占座。 凉风徐徐吹来,不躁不热,天边白云悠悠飘过,二楼窗中的少女,一楼茶铺里闲适潇洒的公,仿佛这是个静谧的京城,没有分毫吵嚷,没有人心险恶,便如图画里的故事一般。 杨郎中,明日我还会看到你么?带着崇卿回家,已在傍晚时分,崇卿见她满面微笑,便笑道:“姑姑,你在高兴什么?”艳婷若有所思,竟没把话听入耳去。崇卿粗着嗓,着伍定远模样,吼道:“姑姑!”艳婷吓了一眺,拍着心口道:“怎么了?有事么?”崇卿大声道:“姑姑,我说你像是很开心!是不是捡到糖果了?”艳婷慌道:“没有的事……我很好。”崇卿咕哝一声,喃喃地道:“我又没说你不好。”回到家里,便有下人过来伺候。总兵府上奴仆俱全,倒也不必自己费心张罗晚饭,本想伍定远定会回来吃饭,哪知管家过来禀报,说他与柳侯爷同去京畿大营了,要深夜才回来。母俩听说此事,便各自上桌吃了,之后便如平常日一般,陪着崇卿玩了一会儿,然后各自回房去睡。 说也奇怪,很难熬的一晚,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艳婷望着窗格外的树影,心头扑通扑通地跳着,眼前仿佛还是那蓝天若海的河岸,低头望去,便能见到那埋翰的身影。 “他没有官职了,又给父亲扫地出门……为何看起来还是那么从容不迫?他是不是装出来的?其实他的心里好孤单、好害怕?就像我一样?”不会的,他不会孤单的,他什么都很在行,什么都十拿九稳,明明与自己年岁相当,却能指挥得动那些武林大豪。伍定远听他的,灵定、灵真也听他的,便连卓凌昭、江充这帮恶人也不敢轻视他,他永远有这个份量。 很烦恼的夜晚,拿出师父给自己的锦囊,不知为何,泪水扑飕飕地落了下来,沾湿了枕边。 也在这一夜,艳婷重新开始练剑,离开九华之后,第一次辛勤练功。即使没有师父在旁督促,她还是那么勤奋努力,就像是当年的那个好姑娘。第二日清早,天色依旧灰蒙蒙地,后院的呼喝声又响起来了,尽管深夜才睡,这人依旧黎明即起,如此勤奋,好似公鸡报晓一般,怕连闻鸡起舞的祖逖也要自叹不如。 如同过去个把月,艳婷揉着惺忪睡眼,给伍定远吵起床后,便自起身更衣,只是不知为何,今儿个换衣裳时,她偏是挑捡四,好似穿什么都不对劲儿,磨蹭了小半个时辰,这才走到院中。 “嘿喝!”拳风刚烈,刮面如刀,只见院中的壮硕身影翻来覆去,铁肘忽而向后,正拳不时飞冲而出,国字脸凶霸霸地,虽是一套平常不过的师传拳法,但他出拳踢腿快绝无伦,气势远非常比,料来以他今日的身手,便不除下铁手套,也能轻易击溃武林各派的一流高手。 猛听一声吼,伍定远脚尖扫出,将地下一枚石块挑了起来,他举掌扑出,那石块明明正面受力,却飞到伍定远背后去了,陡见他身形回旋,单指立地,刹那兼倒立踢腿,鞋底从石块上扫过,那石半空画过一个弧线,转眼又飞回了原地,位置分毫不差。 凉风吹过,那石化成了灰,忽尔随风飘散。艳婷惊得呆了,一时掩嘴惊呼。只是眼前这男武功再强,容情再狠,艳婷都不会怕他。因为艳婷知道他欢喜自己,他再凶再狠,也只是对敌人凶、对坏人狠,在自己面前,他是很听话、很温柔的。伍定远招式越练越精,官位越做越大,那诚恳笑容却丝毫不改,他缓步朝艳婷走来,微笑道:“起来啦?昨晚睡得安稳么?”千篇一律的问话,艳婷也一成不变地点头,柔声道:“昨晚伍大哥回来的晚,可真辛苦了。”说话间两人都带着淡淡笑容,挺客气的。 伍定远笑道:“再没几日咱们便要去居庸关了,怕就怕公下来得早,人家卢兄弟八月十五成亲,我要是喝不上这杯喜酒,那可万分过意不去了。”艳婷听得此言,登时啊了一声:“我都忘了,咱们要离开北京了……”伍定远笑道:“可不是么?昨儿侯爷吩咐下来,说要咱们好好准备……”伍定远说话便像他的做人,扎实平实,一口西凉乡音又慢又长,用字遣词也是慢慢的。艳婷茫然听着,却是一个字儿也没听进去,听到自己要去居庸关,心里只是慌张,根本没心思再听什么。 伍定远正自说话,忽听一个男孩的声音喊道:“姑姑换新衣裳了!今儿个好美啊!”两人回望去,后院里奔来一个小小男孩儿,正是义崇卿,他活蹦乱跳地奔到艳婷身边,拉着她的手左旋右绕,好似在察看她的打扮。伍定远哦了一声,这才留意艳婷换了水绿绸缎,,脸上施了淡淡的腮红,一身打扮焕然一新。伍定远拙于口齿,倒也不知该如何称赞,只哼哼哈哈几声,不置一词。 艳婷噗嗤一笑,捏了捏崇卿的面颊,道:“你这小鬼灵精,居然也知道姑姑美?”崇卿笑道:“当然知道了!昨儿姑姑带我去私塾,那些孩们见了,都嚷嚷咱姑姑美呢!”伍定远听得哈哈大笑,艳婷也给逗乐了,一时腰枝轻颤,烦恼一扫而空。辰牌时分,艳婷按着昨日的模样,又把崇卿送去了私塾,她孤身单影,无所事事,怀想昨日的邂逅,脚下不知不觉地,又往永定河畔行去。 她沿着河边行走,今日天色阴惨,河上起了大雾,自不比昨日的阳光普照,芳草凄凄,树枯叶黄,瞧来份外秋凉。艳婷驻足下来,伸手轻抚栏杆,心里感慨无限。 这儿正是杨肃观昨日站的地方,当他悄立栏杆,他看到了什么?目所见,一条大水正面横过,正是永定河,另一面有条小河侧向交会,却是金水河。此地两水相交,远远看去,金水河有如一条神龙,正张嘴咬住永定河身。看来是处风水宝地。 艳婷叹了口气,她回身过去,瞧向远处一座茶楼,那儿正是自己昨日坐的地方,天际阴霾,河边一片水气,什么也瞧不真切。自然也看不到昨日的那个身影。 再过几日便要离开京城了,虽然明知不该,但还是希望再见他一面,和他道别。 艳婷低头思念着往事,脚下缓缓离开,眼前浮起昔日的点点滴滴。 “这位姑娘,您又来了?”耳边传来说话声响,艳婷心下一惊,抬眼望去,只见自己不知不觉,又来到了昨日那处茶楼,她没有答理伙计,只痴痴地走上楼去,那伙计昨日领了好些银两打赏,眼看财神到来,自是嘻嘻哈哈地陪着。 店中客人稀稀疏疏,寥若晨星,与昨日并无二致,眼见窗边那张桌并无客人,艳婷便走了过去,自行坐下。 那伙计陪笑道:“姑娘还是在等兄长么?”艳婷眼望窗外,嗯了一声,那伙计见她神色俨然,脾气不好,也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赶忙取过茶点,一一奉上。 灰蒙蒙地,窗外起了大雾,看模样好似要下雨了。艳婷啜饮着热茶,凝望着对街楼下的那张空桌,细细回思昨日的巧遇相逢,心头忽尔甜蜜,忽尔酸苦,宛若痴了。 烟雨蒙蒙,终于下起雨来了。对街店家赶了出来,将雨棚搭上,便什么也见不到了。艳婷闷闷地坐着,也没心思吃什么茶点,匆匆唤过伙计,会了钞,便要下楼离开。 那伙计干笑道:“小姐,令兄还是没来么?”九华山徒脾气犯上,艳婷自是狠狠白了他一眼,那伙计心下一惊,给美女瞪个几眼不打紧,可金元宝生气万万不能等闲视之,忙笑道:“小人闲得无聊,狗嘴乱叫,娘娘可别发火啊。”艳婷不愿理会,自行走下楼梯。店外大雨倾盆,自己没有带伞,倒有些麻烦了。 正想要伙计替自己买把伞,便在此时,店外行来一人,艳婷莫名之间,心头紧张起来,那个身影停在门前,把伞抖了抖,跟着走入了一个大胖。艳婷满心寂寥,别过身去,道:“伙计。”奇了,背后有人比自己抢先一步叫唤伙计,莫非是那大胖么?可这声音好生沈雅,胖不都是声若洪钟么?怎会有这种声音?艳婷又紧张起来,她回望去,只见一个男行入店里,将手上的油伞甩了甩,那人穿着一身淡绿长袍,肩上别着白麻,握着伞柄的五指修长雪白,有若玉葱。艳婷低呼一声,霎时停下脚来,心里扑通扑通地跳着。 那公爷将油伞收拾了,转身入店,他目光一撇,霎时见到了艳婷,忍不住双眉一轩,自没料到会在此处见到她。艳婷又惊又羞,又喜又怕,想把目光转开,却又有些舍不得,只这般怔怔地望着杨肃观,虽在阴冷时节,兀自脸泛红霞。 两人对面相望,尚未开口说话,忽听那伙计道:“姑娘啊,外头雨下得大,您老人家又没带伞,不如买小人这把伞,好用又实在,还有上好牡丹花图,一两银而已,半点不贵。”听得这大煞风景的废话,艳婷自是气急败坏,正要开口去骂,忽见杨肃观含笑走来,将手上的油伞递了过来,口中却没说话,迳自走上楼去了。 那伙计没好气地道:“来不明的伞,没准是破的,再不便脏,摸起来手疼……”说着说,脑袋忽然给伞柄重重一敲,那伙计吓了一跳,慌忙摇了摇手,不敢再说了。雨势越来越大,艳婷手上拿着油伞,望着店外淅沥沥的雨帘,她怔怔看着,忽然一转身,登即飞身上楼。 来到了二楼,只见店中阴沉沉地,并无其他客人,只临窗边一张桌点起了烛火,一名英俊男侧目望着窗外,手上端着热茶。那张桌,却是自己适才坐过的。“他……他昨天就看到我了……不然……不然他为什么坐这里……”油灯掩映,杨肃观白皙的脸庞显得更加温柔,艳婷想要过去说话,却又不敢,想要找张桌坐下,那伙计又给她打得不见人影,说来真是万分尴尬。 过得半晌,杨肃观转过头来,含笑望着艳婷,向她微微颔。艳婷泯着下唇,不知该说什么,却见杨肃观拉开了木椅,艳婷凝目看去,那桌上却摆着两幅碗筷。 艳婷啊了一声,却不就座,低声问道:“你……你在等人么?”杨肃观颔微笑:“是。我在等你。”艳婷凝目望着他,只见杨肃观神采如故,仍是一派从容,但见他桌边搁着一袋行囊,好似要出远门一般。艳婷想起伍定远,自知不该过去,但心念一转,想到杨肃观的处境如此悲凉,她心中忽生不忍,当即在他身边坐下。 杨肃观淡淡地道:“京城里住得惯么?”艳婷嗯了一声,道:“伍大爷对我很好,什么都不缺。”她有些坐立不安,心里乱得紧,低声问道:“你呢?你以后有何打算?”杨肃观听了这话,只转头望着窗外,并不言语。 艳婷见杨肃观沉默无言,她也不知如何安慰,只得低头不语。 当年长洲城隍庙里,艳婷曾向眼前这位男开口示爱,哪知得了个婉言相拒。后来伍定远出手挑战卓凌昭,杀得天昏地暗,这人又恳求自己,要她出言相劝。相识虽久,只因身分天差地远,彼此始终无缘。直至此时……直至此时……杨肃观师父过世,战败失利,御门前被削官职……所以……所以……过了良久,艳婷鼓起勇气,道:“杨郎中,你若有什么苦恼,尽管告诉艳婷,好么?”杨肃观淡淡笑着,侧目望着艳婷,道:“艳婷姑娘,你为什么坐在我身边?你不知道皇帝恨我么?”艳婷别过头去,低声道:“我知道。”杨肃观微笑道:“那你为什么敢坐下来。你不怕被牵连么?”艳婷望着眼前的男,微微苦笑,那笑容却是有些凄凉。她叹了口气,低声道:“我……我已经被牵连了。”说着说,泪水滚落下来。 大雨迷蒙,室内昏暗,杨肃观微微一笑,伸手出来,顺势将烛火捏熄了,霎时眼前一片漆黑。艳婷微微一愣,还没来得及说话,忽然间唇上一热,那杨肃观竟尔吻了过来!艳婷尖叫一声,慌忙向后闪躲,她又惊又怕,不知这是怎么回事,便在此时,背后响起那伙计的声音,陪笑道:“公爷这就走啦?您的伞给了姑娘,不如买小人这把伞,将就着用……”耳听脚步声响,艳婷急忙回望去,杨肃观头也不回,已然缓步下楼。 艳婷抚着自己的双唇,那温温热热的感觉犹在唇边,她泯着下唇,全然不解杨肃观的用心,一时又是惊诧,又是迷惑,一会儿想到伍定远,一会儿又想到杨肃观,她望着大雨倾盆的窗外,忽然一咬牙,登即跳窗跃出,追了上去。 风吹雨大,上行人稀少,只是杨肃观却已不见踪影,艳婷不顾一切,一心只要找到他,把话问个清楚,她轻身功夫乃是青衣秀士嫡传,脚步轻盈非常,沿街飞奔过去,不曾溅起地下积水,宛如凌波仙般追出。 一奔到了河岸,只见一人淋着大雨,满身**地眺望河面,正是杨肃观。艳婷站到他背后,大声叫道:“杨肃观!”那身影依旧远望河岸,不曾回身,艳婷再次大叫:“杨肃观!”过去两人客客气气,从来是杨郎中长、杨公短,今生第一次呼唤他的名字,却似唤过了千遍,丝毫不感陌生。 雨势越来越大,雨点打在河面上,激起一片水气,波涛汹涌中,仿佛水底下潜着蛟龙水妖,杨肃观却只望向大河,对艳婷的呼唤不理不睬。 艳婷情急之下,登时奔到杨肃观面前,挡住了河面景致,尖叫道:“杨肃观!”滂沱大雨中,杨肃观满脸水珠,只低头望向自己,艳婷又是激动,又是迷惘,正要再说,却见杨肃观双手捧来,轻轻将她的俏脸托起,让她望着自己,又在她唇上吻了吻。 艳婷满面雨水,哭道:“当初你既然不要我,如今为何又来招惹我,你要我做个水性杨花的女人么?”杨肃观凝视着她,目光一瞬不瞬,又听艳婷哭道:“定远待我很好,我也不要对不起他……”她用力往杨肃观胸膛打去,放声哭道:“你说!你为何要招惹我!为什么?”艳婷又是恨,又是爱,只泯着下唇,仰头望着面前的无情男。杨肃观叹了口气,低声道:“艳婷,我……”说到此处,忽听远处传来碰地一响,好似响起了爆竹,随着声音响起,杨肃观身晃了晃,话声从中断绝,脸色变得苍白之至。 艳婷尖叫道:“你为何不说话了!你说啊!说啊!”她双手抓住杨肃观的臂膀,拼命摇晃,她正要再说,却见杨肃观低头望着自己的胸膛,嘴角泛起了苦笑。 艳婷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霎时尖叫起来,只见杨肃观胸口鲜血直流。 冷枪……有人放冷枪……艳婷双手摇晃,像是要说不,惊怕之间,一步步退后,撞上了栏杆。 杨肃观微微一笑,颔道:“很好、很好,终于要杀我了么?”雨水顺着面颊留下,他双膝软倒,跪倒在艳婷面前,艳婷见杨肃观口吐鲜血,又见他背后血红一片,想来那枪从背后灌入,脏腑已受重伤。 碰……碰……耳边枪声仍是不绝于耳,艳婷不管自身安危,只把杨肃观抱入怀里,哭道:“为什么?为什么?”她哭叫不休,仿佛是问为何有人要下手杀人,又似在问杨肃观为何亲吻于她,慌乱之下,已是不知所云。 杨肃观死在旦夕,已无余力支撑身体,他软倒艳婷的怀里,低声道:“相识满天下,今日却是你替我送终,艳婷姑娘……艳婷姑娘……”眼看杨肃观目光渐渐黯淡,嘴角笑容也逐渐僵硬,艳婷泪如雨下,只是紧抓着他的手不放。两人命运乖离,好容易这段情终于有了点眉目,刹那之间,变故突来,却又成了生离死别。 杨肃观气息渐低,他仰望天际,喃喃自语:“师父……观儿对不起你……师父……”说话间右手抬起,双目含泪,便要坠落面颊,当钢铁流泪的一刻,它便会生锈,便会死亡……艳婷牢牢握住他的手,痛哭失声,尖叫道:“不要!我不准你死!不准!不准!”忽然之间,又是碰地一声大响,枪炮击来,打得身旁栏杆石屑纷飞,艳婷先是一愣,但她激动之下,对外界变故全不理会,那栏杆本已朽旧,缺了一角后再也受不住力,霎时倾塌倒落,滚到杨肃观身边。 杨肃观缓缓醒转,凝目望着身边断裂的栏杆,水气飘渺中,只见石栏裂开,露出淡淡的青泽之色,杨肃观嘴角颤抖,运起最后内力,使劲握住那截栏杆,啪地轻响,石灰泥屑尽落,霎时眼中看得明白,手里握着的不再是圆滚滚的石杆,而是一座拳头大小的方印。 泥灰满布,雨水阵阵洗刷,露出了六大篆。 “皇帝正统之宝!”将死之际,目瞭望,远处金水河浩浩荡荡,源源不绝地注入永定河中,那模样好似是一条神龙,正自张嘴衔着什么东西,却要交给自己……历经千辛万苦,抛去了官职,舍弃了亲人的性命,自己终于跨过刘敬也不曾跨过的一关。 今时今地,正统天命降临。耳边枪响不断,杨肃观奋力坐起身来,纵使满身浴血,他眼中的神光仍骇人。他拼出气力,拉倒了艳婷,两人一同滚倒在地,躲在栏杆之下。杨肃观血流满身,喘道:“艳婷,你若爱着我,便替我办最后一件事!”变故连连,艳婷只不住啼哭:“你说!你说!便要我死了,我也心甘情愿!”大雨飞洒,身边水雾朦胧,枪声更是接连响起,杨肃观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当京城燃起蓝光的那一夜,你要……你要伍定远尽起居庸关军马,南下北京!”艳婷惊道:“南下北京?”杨肃观喘息道:“戊辰岁终,龙皇动世,秦霸先遗言交代,唯真龙方能复辟成功,你……你……”他紧紧抓住艳婷的手,厉声道:“要替我降龙啊!”艳婷全身大震,又惊又怕,只想开口再问,忽见杨肃观背转了身,纵声狂叫道:“天不绝我!天不绝我杨肃观啊!”他面朝河水,霎时纵身跃起,旋即坠入河中。艳婷呆呆看着,忽然间醒觉过来,她高声尖叫:“杨郎中!”一时间奋力跃起,追随着杨肃观的脚步,扑通一声,那修长的身躯坠入水中,眨眼间便给大水吞噬。 枪声终于停了,上行人大声惊叫,纷纷在看那一男一女的落水之处。“观观啊!观观啊!呜呜……呜呜……”凄厉的哭声悲悲切切,杨夫人跪倒在地,掩面痛哭。伴着诀别也似的啜泣,永定河畔仿佛飘起了鬼火,无数火把映照,数人聚集此间,都在打捞河中尸。 究竟是谁这般狠心,居然忍心下手刺杀杨肃观?他已经无权无势了,朝廷削去他的官职顶戴,杨家长辈将他逐出家门,这般处置一个“败战将”,难道还嫌不够么?非要杀了他,将他的性命了结,这些人才会“颜笑逐开”么?谁下的手?是皇上么?他深恨杨肃观出言忤逆,是以派人杀他泄愤?还是江充么?只为削弱柳门势力,是以先下手为强,以免这位兵部郎中日后东山再起?究竟是谁?这些人到底想做什么?杀了杨肃观,究竟会有什么好处?“来,先喝了这杯茶。定定神。”两手捧着茶杯,铁壶淅沥沥地倒着热茶,掌心慢慢暖了起来,僵硬冰冷的指节给热气滋润,好似全身都舒坦了,干裂无血的樱唇就向茶水,轻轻啜饮。 “艳婷姑娘,肃观中枪之时,你刚巧在他身边吧?”威严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伴随着永定河畔的风声,柳昂天的声音听来让人好怕。虽然竭力克制,牙关还是颤抖起来。伴随着身体的抖动,茶水立时溅上了纤纤素手,刹那间茶杯翻倒,直往地下摔去。 “小心些!可别烫着了。”一只大手凑了过来,当场将茶杯接住,杯口虽然热烫,那手掌却似毫无知觉,足见内力修为甚是了得。只见那手捧着茶杯,缓缓移回艳婷面前,温言道:“侯爷在问你话,你慢慢说,别要害怕。”艳婷看着眼前的满月脸,那是柳昂天的护卫韦壮,一时之间,艳婷苍白的俏脸更是毫无血色,慌乱之下,不由自主地向后闪避。 假人……全部都是假人……“唉……”背后一人扶住了她,低声叹道:“白发人送黑发人,人生痛苦,莫过于此。艳婷姑娘,我儿肃观真的死了吗?”艳婷全身发冷,虽然她知道背后那人便是杨肃观的父亲,但她心里还是害怕,还是一股脑儿地发冷,她急忙挣脱背后那人的掌握,便往道中飞奔而去。“江师到!”黑夜中火光隐动,大队人马出现在艳婷眼前。当先一人足跨骏马,身形肥胖,自是安道京,车边另有一名喇嘛打扮的僧侣相随,却是罗摩什。看这等阵仗,车中之人必是师,本朝第一权臣到了。 连他也到了……死有重如泰山,也有轻如鸿毛,杨肃观地下有知,也能瞑目了。 眼看艳婷满面惊惶,不住退后,江充翻身下马,口中高声问向下属:“就是这女孩?是她见到杨肃观坠河的?”罗摩什等人提声答应,那江充便快步朝艳婷行来,面对本朝最著名的坏人,艳婷泪水盈眶,不知该往何处逃去,一时只能蹲在地下,看她两手捧住茶碗,双肩不住颤抖,想来真是怕得厉害。 便在此时,肩上一阵温暖,有人替她盖上了毛毯,艳婷又惊又怕,回去看,入眼的却是一张清丽脱俗的脸庞,却是顾倩兮来了。看她身旁一名青年目光炯炯,把江充挡在一旁,正是卢云。艳婷大叫一声,扑倒顾倩兮怀中,放声大哭起来。 “江大人深夜过来,岂敢劳驾!岂敢劳驾!”杨远叹息着。 江充干笑着,“哪儿的话,侯爷不也在这儿么?本分而已,本分而已。”“别说这些了,快去瞧瞧夫人那儿?节哀顺变、节哀顺变啊。”柳昂天感慨着。 大臣你一言、我一语,面上堆着歉意,却又不时含蓄地笑着。那艳婷听着人的说话,霎时眼眶一红,泪水扑飕飕地落了下来,顾倩兮懂得她的心事,当下端着热茶,不住喂她去喝,只是茶水入口,却有大半溢出了嘴角,竟是难以下咽。一片哀哭中,大臣联袂行来,只听柳昂天叹道:“下手之人丧心病狂,令人发指。居然光天化日下公然行凶?这缉凶追捕之事,柳某定会竭尽全力,还请杨大士放心。”江充颔道? ??“正该如此。人死为大,我明日上奏朝廷,请皇上收回成命,还赐杨君生前官职。”杨远闻言,立时答谢道:“多谢师盛情,多谢侯爷仗义。在下替犬向两位致谢了。”诸人目光相交,脸皮都裂着笑,好似木然麻痹。 忽听一名女尖叫道:“不许烧!不许烧!他还没死,不许你们烧!”卢云侧目看去,只见几名家丁手拿纸钱,正要点火燃化,一名中年美妇满面泪痕,伸手不住挥打,却是杨家的主母杨夫人。只听她尖叫道:“肃观!都是娘不好!娘不好!你快快回来啊!”据说这名妇人平日端雅雍容,现下却形同拼命,想来不信爱便如此死了,家丁要烧纸钱,她自是不依。母亲已有疯态,杨绍奇拼命挡着,也在默默饮泪。 杨远却是定力过人之辈,爱惨死,他只叹了几声,并未多说什么。除了和江充、柳昂天等人寒暄之外,大半时间便是在检视儿中枪之处,好似要查些蛛丝马迹出来。星月无光,四下晕暗,这一刻的景象不真切,好似虚幻梦境一般。卢云坐在河岸旁,怔怔望向深夜中的永定河,也似痴了。 据旗手卫官差禀报案情,今日午后,永定河畔枪声大作,当时人惊惶走避,纷纷寻找掩蔽,纷乱间却见一男一女先后跳入水中,衙门得报速达,才从河中救出**的女,尔后问出落水男的身分,却是被革籍为民的前兵部郎中,五辅大士之杨肃观。之后惊动大臣,不只杨远、柳昂天到来,连江充也来了。 卢云微微苦笑,低下头去。 生前无人闻问,弃若敝屦,便算死后倍哀荣,那又有什么用?正想间,突见水面裂开,一条大汉破水而出,此人身手矫健之至,自是伍定远来了。他才跃上岸来,便见众人急急围拢过来,有的惊、有的急、有的怕、有的慌,众人异口同声,都在问道:“怎么样?有无见到人影?”伍定远**地,他伸手拍落水珠,摇头道:“我细细查过了,河底没有尸。只是他胸口中了一枪,先前背上又有伤,我看……唉……”他虽没把“凶多吉少”四字说出,但意思也是差相仿彿了,便在此时,忽听一声悲叫:“你胡说!他没死!他没死!”跟着身向后便倒,却是杨夫人。 伍定远暗暗叹息,又见卢云对自己猛使眼色,改口便道:“也许杨郎中安好无恙,那也说不一定。河底深,夜里又暗,一时半刻找不到人,我看明日一早再过来吧。”伍定远虽是真龙之体,但他寻访一夜,天寒水冷,也不免筋疲力竭。他摇了摇头,便朝艳婷走去,忽然有人伸手拉住了他,伍定远回头一看,却是柳昂天。 伍定远疲惫之至,无力多话,拱手便道:“侯爷。”柳昂天觑了艳婷一眼,附耳道:“出事之时,这艳婷姑娘……咳……恰恰陪在肃观身边。看她受了不少惊吓,你可得好好安抚一番。”一句话断了两次,用意是什么,自是不难明了。伍定远听了这话,登时低下头去。柳昂天拍了拍他的肩头,欲言又止间,目光颇见深意。 夜黑风高,远处艳婷蹲在地下哭着,好生柔弱可怜。别说她与杨肃观幽会,便算她与杨肃观同床共枕,那又如何?便算这女孩儿永远不欢喜自己,那又如何?伍定远忽然轻轻一笑,他轻轻挣脱了柳昂天的手掌,转朝艳婷走去。 艳婷一见他来,立时扑入怀抱,放声大哭:“伍大哥,快带艳婷走,艳婷不喜欢京城!不要留在这里!”伍定远看着几位大臣,又朝艳婷看了一眼,他轻抚佳人背心,低声道:“你放心,大哥带你去个平安的地方,明日便走。”眼看艳婷破涕为笑,连连点头,伍定远却叹了口气,目光更见深沉。 假人……全部都是假人……艳婷……连你也是假人么?黎明时分,干清宫一片寂静,大内门禁森严,龙帐内嫔妃受幸,倦而眠。 景泰皇帝忽尔失眠,他宽袍缓带,独个人在御花园行走,今夜龙心郁闷,想要独自沉思国是。众监远远跟随,人人神情谨慎,不敢相随过近,以免打扰圣聪,可也不敢距离过远,以免听不着皇上的吩咐,亦步亦趋之间,大见随扈问。 干清门为大内守卫分界,门南归御前侍卫管辖,门北归东厂内侍守卫,只是刘敬已死,东厂高手烟消云散,御前侍卫也惨遭整肃,此时门北仅有一批内侍看守,武功都是平平。这些时日江充虽然大肆罗高手,但一般江湖人士毕竟出身草莽,一不曾净身,二不懂礼数,自也不能让他们看守后宫,以免更增纷扰。也是为此,禁宫防卫第一线也是最后一线,所有高手全数布置在宫墙沿线,可一旦刺客潜入墙内,圣驾必然堪虞,正因防线薄弱,皇帝现下所用的贴身内侍皆是精忠之士,中选一,时时以肉身为盾,以命换命,替皇帝一死()。 景泰行入花园,月光皎洁,照得兔儿山一片清朗,只是九五至尊心事重重,纵然美景当前,神态也甚怃然。少年之时,景泰仅是个无权闲王,对皇兄朱炎大为艳羡,平日里闲来无事,总爱想像自己漫游后宫,逍自得的好模样。美人嫔妃任己挑选,禁城之中唯我独尊,想做什么,便做什么,男的替自己打仗种田,女的替自己传宗接代,真是天下第一乐啊。 谁知真个接任皇位,却又不是那么回事儿,虽然手掌万里江山,大怒之下杀人万千,大喜之下随幸嫔妃,但日久了,再曼妙的事也变得然无味。十年下来,嫔妃虽仍绝美,但体力日衰,床第滋味日益淡薄。杀人多,夜间独处不觉潸然泪下,礼佛时更是大感惶惑,就怕死后轮回业报,来世不得超生。 唯一的寄托,居然变成了这个。 心中所求,就盼江山平,社稷安乐,那盘绕心中,屡屡挥之不去的渴望,竟是盼得臣民的诚心称颂、真心爱戴。倘若后世史家缅怀悼念,敬自己一个圣宗、一个仁宗,那更是死而无憾了。 来到了御书房,大批内侍守在门外,门内一个不知名的小监打着盹儿,他惊觉皇帝到来,当下慌忙行来,恭恭敬敬地点着了烛火,旋即奉茶过来。 这样的小监,十年来不知换过了多少个,景泰自也不认得这人是谁。他向小监微微一笑,伸手摸了摸他的头顶,小监又喜又怕,便要往地下一跪,景泰却顺手把他扶了起来()。含笑道:“不是上朝的时候,无须多礼。”二十年前自己心境不佳,破口大骂一个孩,那小监羞愧无地,连夜跳井死了,从此景泰再也不曾凶过内侍。他从女儿银川那里了一句话:“生在帝王家,真是一种孽”。 也许是这样吧,尽管那日兵部郎中犯上忤逆,他却饶过不杀。那许许多多战败的臣,他也宽恕他们的罪业,让他们有戴罪立功的机会。 这般胸襟气,多少个皇帝能够?景泰嘴边泛起了微笑,缓缓坐上案头。 取起奏章,一一细读,夜深人静之时,最是思国政的时刻,心平气和,省吾身,先不求大功,但求为政少犯错,少犯错就少杀人,少杀人便是大功德,五十来岁的他这般告诫自己。 第一道奏折是孔安上的,内容不外后寿诞庆贺筹备云云,内容枯燥烦闷,但章反来覆去,就是要讨十万两银。皇帝叹了口气,他没批“可”,只批了个“厚仁则孝人”,用意则让孔安自行体会了。 再看第二道,却是江充上的,说是要修建长城西段,需银四万两,皇帝摇了摇头,江系中饱私囊,已非一日,当下写了五字:“民心强不墙”。江充能否体会,端看他自己了。 匆匆阅览,读了十来道奏章,却是有些倦了,他将奏章放回案上,忽然之间,厚厚一叠奏折中滑出一张纸片,正正掉在桌上。皇帝咦了一声,看那纸片薄薄一张,模样简陋,却不知这是谁送来的。满心纳闷之间,他伸手捡起,细目去读。 那上头只有六个朱红大字,圈在一只方格里()。一个又一个字去读,霎时读出了……“皇帝正统之宝!”天下第一正统,烟没无踪的传国玉玺,居然在此现世?景泰吃惊之下,连忙细细去看。那雕刻半点没错,正是隐没多年的正统传国玉玺。尚宝监共藏御宝二十有四枚,其中最最要紧的一枚,却早于武英十五年御驾亲征中失落,这枚与先帝一同失踪的御宝,便是俗称的“正统之宝”。此玺传于唐代,乃开国大诏祭祀之宝,至今烟没已达十余年。虽然朝廷仍藏有其余二十枚御宝,但这些典玺皆是后制,或称“皇帝信宝”、“尊亲之宝”、“敬天勤民之宝”,纵使制作精美,字繁多,却万万不及开国正统典玺来得要紧。 “正统之宝”乍然现世,这是喜兆,还是凶兆?皇帝心下疑惑,不知这是何人所为。倘是尚宝监找回传国玉玺,那可是天大的喜事,只是说来悬疑,这帮臣要是得了功劳,那还不大肆渲染,岂会不动声色地夹入奏折?他猜想不透这纸片从何而来,当下翻动大批奏折,翻着翻,忽又找到了一张纸片。他嘿了一声,当下低头细读。 “还我河山?”纸上字龙飞凤舞,书法苍浑有力,彷如一柄利刃,正正插入了心口。 这是……这是武英皇兄的字迹……“来人啊!救命啊!救命啊!”黄龙向天哭喊呼救,尖叫声划破夜空,惊醒了无数沉睡中的嫔妃监。皇帝震恐,社稷不安,自刘敬死后,京城即将二戒严. 正文 第八章 一切爱憎会 呜呼杨君,不幸夭亡!念昨幸会,吾心伤。惜君高材,寄泪千行。衰君别世,结愁肠。魂如有灵,必告凶狂。呜呼痛哉,伏惟尚饕! 却说杨肃观中枪坠河,不见踪影,自那夜之后,柳门连着几日调出部队寻,卢云、伍定远等人也在费力打捞,几日下来,却始终找不到杨肃观的踪影。又过日,眼看还是毫无下落,众人领的是朝廷薪俸,与杨家交情再深十倍,也不能这般无止无尽地干下去,便推举了卢云出来,由他向杨大士禀明放弃之意。 卢云找杨远说了,才提个开头,杨夫人已是伤心欲绝,那杨远倒是没说什么,仍是一幅平平淡淡、莫测高深的模样,全无半分失态。人家镇静自若,定力过人,卢云怎好说什么?秉过意思之后,也只有悻悻然离开了。 不知为何,卢云心里始终有个感觉,似乎杨肃观并未死去,也许是这位同侪往日精明厉害,若说他便这样不明不白的死去,实难让自己置信。也许,他还好端端地活在这世上的某个角落,只等时机到来,他便会现身降临,就如昔日的“风流司郎中”那般神出鬼没。 闲里时光易过,搁下了杨肃观的事情,便该为自己的婚事打算了。卢云大婚在即,这几日不再方便借宿岳丈家中,便搬回自己的住所。 此番大婚,郎是状元郎、娘是美娇娘,卢云章博达,顾倩兮雅擅丹青,二人门当户对,都是秀雅之人,自是难得一见的天作之合。只是美中不足,两人的新家着实破烂不堪,看卢云拿来迎娶未婚娇妻的,正是当年高中状元时买下的那栋小屋。这屋两大坏处,第—个是木头对大门,格局蹙酸,入门便见—炕;第二个坏处是窄小拥挤,窗边一张寒桌,吃饭写字全在上头,这般破烂房舍拿来迎娶佳人,当真难看。果然二姨娘过来视察之后,只气得没晕过去,拿着鸡毛掸便往卢云头上扫落,差点没惹出了风波。 二姨娘气呼呼,顾嗣源笑眯眯,老丈人何等眼光,行道是“山不在高,有仙则灵”,这新房是否富丽堂皇,那是其次了,要紧的是男的实在、女的贤淑,两人相爱便行。顾倩兮天生是个有主见的女孩儿,这几日看过洞房新居之后,也如爹爹般笑吟吟地不以为意,卢云便也放下心来,反正自己是在长洲为官,月底便要带同娇妻离京,勉强凑合几日,算算还能应付着用。 这日已是八月初十,再过五日便要大婚,顾嗣源早已吩咐过来,要管家一照看,不准有失。 聘礼、媒人、婚宴全由他顾尚书暗中打点,除非卢云临阵脱逃,不见踪影,否则这桩婚礼必定妥妥当当,只是思来想去,这等赔本生意一桩便嫌多,天幸只生了一个宝贝女儿,要是连生四个,四千金一同出嫁,棺材老本恐怕全没了。 大事有顾嗣源照顾,小事有管家帮办,新郎官这些日无所事事,只能捡些琐事来做,这日晚饭过后,他先剪了几个喜字,又铺上大红鸳鸯绣花被褥,卢云坐在床上,眼看红罗锦帐,床头贴喜,红烛在桌,自行幻想洞房花烛的情景,内心自是温馨不尽,喜悦无比。 只是温馨归温馨,内心却也不免小鹿乱撞,那鹿好生会跳,直似上下左右乱撞乱冲,想想还有五日要熬,这鹿再跳将下去,到时不免跳出病来。卢云咳了一声,心道:“人生四大喜事,我已经历样了,当此佳辰,以茶待酒,来上一杯吧。”当下准备了热水,自行煮茶茗,也好定定心神。 何谓人生四大喜?正是“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卢云手持茶杯,嘴边带笑。这金榜题名的滋味他早已尝过,果然是大悲大喜,酸甜苦辣一应俱全,还险些在承天门给人脱了裤。至于故知、甘霖这两样,他人生备尝辛劳,感受自切,算来还剩最后这个洞房花烛夜,**一刻值千金,却不知个中滋味如何了。 想着想,全身又烧起了大火,卢云已至而立之年,平日多读医书,男女之事自然通晓,绝非无知少年。但要说到亲身经历,这却是头一回。当年虽给秦仲海屡次押入妓院,但卢云靠着轻功不弱,脚底抹油功夫精湛,始终在最后关头逃之夭夭,不曾给污染了。想到顾倩兮的花容月貌,举止间的娇俏宜人,这洞房花烛夜必然耐人寻味。卢云心摇神驰,拿着茶杯的手不自觉地抖了起来,茶水都溅上了身。 正胡思乱想间,忽听外头传来一声笑,这嗓音好生低沉,一听便知来人是条大汉,卢云啊了一声,知道有客人过来,忙问道:“谁在外面?”那嗓音哈哈一笑,道:“是我。” 卢云大喜,赶忙打开了门,果然眼前站着天塔股地一条大汉,看他身材着实高壮,国字脸正气凛然,正是伍定远来了。 这几日伍定远忙于公务,始终没有过来瞧卢云,难得他忙里偷闲,卢云自要好好招待一番,他慌忙取过茶壶,替伍定远满满斟了—大杯,有些手忙脚乱。伍定远自行坐下,左顾右盼,含笑道:“你这房挺别致,我倒没来过。” 卢云陪坐一旁,干咳两声,道:“反正在京城的日也没多久了,将就点也就成了。” 伍定远笑道:“是了,你成亲后便要返回江南,这两日有地方住便成了。确实不须大肆铺张。”说话间从背上解下一只包袱,打了开来,只见里头摆着一只锦盒,伍定远双手奉上,送到卢云面前,见是一对雌雄玉狮。卢云是鉴玉名家,一看那雄狮脚踩乾坤,雌狮携游嬉,立知这是五代雕功的“夜明锦玉狮”,纹理细腻,用的更是上好的和阗美玉。 伍定远微笑道:“卢兄弟,大哥几年来受你许多恩情,你过几日便要大婚,这是一点心意。” 卢云慌忙摇手道:“这礼贵重,我不能收。”将锦盒推了回去,神态甚是坚决。 伍定远不急着和他吵,只握住卢云的手,温言道:“胸口的伤好些了么?” 卢云见他顾左右而言他,如何会中计?仍是一股脑儿不从,道:“定远,咱俩是过命的交情,你送这般贵重的礼,过几日你和艳婷姑娘好事近了,我还不一样要大张旗鼓地费心张罗,你可行行好吧。” 伍定远听了艳婷二字,脸色忽然微微黯淡,低声便道:“若有那么一日,我死而无憾。” 卢云见他神色有异,登时咦了一声。杨肃观失踪之日,艳婷刚巧陪在身边,说来有些悬疑之处。想起长洲城隍庙里的所见所闻,不由有些担忧,低声便道: “定远,你和艳婷还好么?” 伍定远微微一笑,先前那异样神色一闪而过,刹那间便又宁定如常。他凝视卢云,又把那只锦盒塞了过去,含笑道:“卢兄弟,柳门四将,观海云远,现下只剩你我两人了。眼前你要大婚,再重的礼都是应该,来,收下吧。” 卢云还要推却,伍定远摇了摇头,道:“兄弟别急着推托,我这儿还有样东西,你看过之后,非收不可。”卢云有些纳闷,世上岂有非收不可的礼,正想一概推拒,伍定远却已弯下腰去,自行取出一罐事物,道:“九转正气丹,我向侯爷求来的。” 卢云听这药名大义凛然,想来是治伤圣,当下只哦了一声,摇头道:“我胸口的伤好得差不多了,何须大费周章?”伍定远裂嘴一笑,附耳道:“兄弟误会了,这不是治胸口刀伤的。” 卢云茫然道:“不是治胸口的,那是治那里的?”伍定远神神秘秘地一笑,目光向下一扫,跟着含笑不语。 卢云全身颤抖,惊道:“什么正气丹,这……这究竟是什么东西?” 伍定远微笑道:“你还没听说么?侯爷老来生,让七夫人生了个小少爷,这一切全拜“九转正气丹”的大威力。”他见卢云嚅嚅嚿嚿,当下把药罐塞了过去,低声道:“九转正气丹养精补元,精选九种珍贵药材,经八卦炉九九八十一日炖煮,莺啼九转,正气不散,乃至正至阳之物,故以正气名之。若非我向侯爷苦苦哀求,人家还不肯给哪。” 卢云听了大威力,不由心中犹豫,将药罐捧入手心,低声道:“如何服用?” 伍定远容光焕发,一幅老马识途的模样,低声又道:“半个时辰前服用即可,切记,药性强,不可多吃,否则必有大祸。”卢云惊道:“什么大祸?”伍定远故做神秘,低声道:“我也是听人转述,好似有一回侯爷服用过量,致使七个夫人迭有怨言?你试过便知。” 卢云深深吸了口气,一时诧异不语,伍定远义加了一句嘱咐:“兄弟,你若把“玉狮”还我,这“正气丹”便不能给你,鱼与熊掌必须兼得。知道么?” 卢云双眼圆睁,内心煎熬难决,想起卢家代一脉单传,日后若要多多孙,定须此宝相助,当下一声长叹,道:“为了列祖列宗,只能收了。”当下将药罐揣入怀里,直是慎而重之的模样。 伍定远望着卢云的窘态,忽然便是一笑,卢云回望过去,脸色也甚尴尬,二人四目相望,忽感莞尔,一时忍俊不禁,竟是相顾大笑起来。 伍定远原本有些阴霾,这下忧虑全消散了。他哈哈笑着,道:“卢兄弟,下回我返京之时,你可得抱个儿给我瞧。否则休怪我灌你吃药了。”卢云也自笑着,正要按口,忽然心下一凛,愣道:“下次回京之时?定远,你……你要离开北京了么?” 伍定远叹了口气,道:“没错,我明日一早便走,卢兄弟,我今夜是来向你道别的。” 卢云吃了一惊,慌忙问道:“怎么走得这般急?”伍定远目光向地,轻声道:“朝廷公连日催促,要我早些过去居庸关上任。我这几日一直拖延,只想喝过喜酒再走,奈何北境边关不能无将驻守,过几日江充又会差人过来探查,只能先走一步了。” 卢云听了这话,登时垂下去。杨肃观挨枪,秦仲海造反,柳门几人一个个或走或散,现下连伍定远也要离开京城。卢云别开头去,黯然道:“定远,我本想请你当傧相的。” 伍定远听了这话,也不知该说什么,两人面面相对,俱都无言。 过了半晌,伍定远缓缓起身,道:“我明日一早离开,艳婷受惊过,这些时日有些……有些心神不宁,我得回去瞧瞧。”卢云叹道:“她也跟着去么?” 伍定远嗯了一声,道:“我这回过去少说一年半载,不只是她,连崇卿也得跟我走。” 卢云一送到门外,此时天候转寒,夜间霜寒露重,伍定远见卢云衣杉单薄,便道:“你早些睡吧,这几日没人帮你打点,自己多担待辛苦。”卢云叹了口气,淡淡地道:“我理会得。” 伍定远凝视卢云,似乎欲言又止,又似有些不忍离开,过得许久,他忽然走将过来,一把抱住卢云,低声道:“兄弟,大哥走了,你好自珍重。”他不再多说什么,便自转身离去。 卢云独立巷口,望着伍定远离去的背影,想起二人从此一个调任北疆,一个远在江南,再要相聚,却不知是何年何月的事情了,一时有些感慨,忍不住叹了口气。 忽听脚步声响起,卢云拾眼望去,只见巷口奔入一个孩童的身影,听得稚气的嗓音唤道:“卢叔叔!”卢云微微一笑,自知面前这红扑扑的孩是伍定远的义崇卿,他俯下身来,笑道:“好孩,你爹爹刚走呢,你来找他的?”崇卿摇头道:“不是,我是来找叔叔的。” 卢云眨了眨眼,笑道:“你找我?想跟叔叔认字么?”猛听读书写字,崇卿登时“噫”了一声,好似不寒而栗,卢云哈哈一笑,摸了摸他的脑袋,笑道:“好啦,什么事找卢叔叔?可是你爹爹忘了什么东西?” 崇卿摇头道:“不是爹爹掉东西,是姑姑要给东西。”卢云假作不解,道: “姑姑?谁是姑姑?”崇卿做了个鬼脸,笑道:“卢叔叔装傻,姑姑就是姑姑,你见过的。”卢云一拍额头,长长地哦了一声,笑道:“那个姑姑啊?对不住,我还以为那是你妈妈呢。” 崇卿听了这话,先是呵呵笑着,好似甚为欢喜,过得半晌,却又低下头去,不言不语。 卢云蹲下身去,含笑道:“崇卿,喜欢姑姑当妈妈么?” 崇卿黯然道:“崇卿喜欢没用,要姑姑喜欢爹爹才管用。” 卢云陡听此言,心下登时一凛,想道:“艳婷对定远不假辞色,连孩也看出来了。” 本想艳婷住到伍定远家里,两人情感定是一日亲过一日,没想个把月过去,仍无重大进展。他叹了口气,捏了捏崇卿的脸颊,道:“好了,大人的事,姑姑有东西要给我,那是什么东西?” 崇卿嗯了一声,急忙脱下外衣,此时不过中秋,那孩已裹着厚厚的棉袄,卢云忍不住一笑,道:“才入秋呢,怎么就穿冬衣了?”崇卿道:“姑姑见我怕冷,这才给我穿的。”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只玉盒,交到了卢云手里。卢云奇道: “送我的么?” 崇卿道:“不是呢,是给爷爷的小弟弟。”卢云奇道:“爷爷的小弟弟?那又是谁?” 祟卿打了个喷嚏,迷迷糊糊地道:“姑姑说了,要叔叔帮她去爷爷家送礼,把这盒给爷爷的儿,一个小弟弟。”卢云哑然失笑,这几句话里又是爷爷,又是叔叔,还杂了个小弟弟,直是夹七缠八,一遢糊涂。卢云摇头笑道:“什么爷爷?哪位爷爷?” 祟卿道:“就是那个柳老爷爷啊。姑姑说柳爷爷生小弟弟,要请大家喝酒,可是我们一早就走了,要请叔叔帮她送礼。”卢云啊了一声,心道:“是柳侯爷摆满月酒。”他正要再问,忽地寒风吹来,祟卿寒噤抖过,鼻水再次喷出,险些射中了卢云。 卢云慌忙闪开,正要数说,忽听崇卿嗨了—声,自运一口痰,便往地下吐去,卢云心下骇然,想道:“这孩倒有怒苍风范。”看这孩打小没人教,果然粗鲁无比。他拉过了祟卿,嘱咐道:“听好了,以后要规矩,不许随地吐痰。” 言者谆谆,听者邈邈,那祟卿只嗯了一声,拉起卢云的衣衫,便把鼻涕拧了上去,跟着打了个哈欠,好似有些倦了,便自走了。 卢云苦笑摇头,当真是人善被人欺,看崇卿平日对伍定远敬若天神,却对自己这个卢叔叔如此随性,看来自己平日必要多扮冷面知州,也好重振声威,要人知所戒慎。 回入房里,卢云随手将那玉盒收起,只见上头醮着金漆,想来里头物事颇为贵重,卢云发起愁来,寻思道:“侯爷是我的主婚人,明日是他小儿的满月酒,礼尚往来,我也得准备些礼过去。”此次卢云大婚,虽在多事之秋,柳昂天还是多方关照,非只慨然承诺主婚,私下还送了好些礼过去顾府,俨然以男方家长自居。尊长如此照拂,卢云自是感激不尽,自要备妥珍物馈赠。 卢云身为长洲知州,此次难得上京,自也带了许多名产回来,其中最大一宗便是茶叶。想起柳昂天颇爱茗,登将行囊里的茶罐全数取出,要挑出茶种相赠。 茶叶虽非什么昂贵之物,但江南茗茶也有昂贵希罕的,如金镶玉、碧罗春、六安瓜片、梅坞龙井等,号“绿、郁、甘、美”四绝,以两计价,远近驰名,京城不易采买。卢云此次带回茶叶,用意自是替长洲地方打响名气,那些王公大臣喝得好了,乡民得个“上御用”的彩头,日后也能多挣些生意,绝不让别的地方专美于前。 卢云打开行囊,将茶叶罐一一取出,只待挑出其中珍贵的,明日便作赠礼,他四下翻捡,一罐罐打开闻香,忽然之间,竟见茶罐中卷着薄薄的书册,卢云微微一奇,他见书页古旧泛黄,书皮上却不见字,不知是什么东西。若说是长洲府上的家丁误放,却又不像。卢云满面疑惑,当下行到桌边,就着烛光匆匆翻动。 这一看之下,更感诧异,只见内页空白一片,并无半个字,彷如无字天书一般。 卢云呆了半晌,猜不透这本书是何来历,更不知是什么人放入自己的行囊之中,他翻看良久,却也瞧不出什么道理,当下将古册随手放上窗台,不再理会。 搅了这么一阵,已然深夜,秋夜寒凉,卢云虽有内力护身,不怕着凉,但毕竟冷板凳比不上暖被窝,他伸了几个懒腰,匆匆将外衣褪了,便要上床卷棉被去也。 还没上床,忽然鼻中闻到一股香气,那味道不似佛堂檀香,也不像茶叶清香,反倒似夜间花圃间的点点芬芳,闻来沁人心睥,醉我柔肠,让人心生异想。 卢云微微一惊,忙嗅了嗅自己的衣衫,霎时皱眉摇头,昨夜入睡前并未擦洗,虽不至恶臭薰天,却也没啥好滋味,这味道如此芬芳幽渺,绝非是自己的体味。 他再嗅了嗅,忽觉棉被里有股香气,侧耳倾听,更似有人盖着棉被,将呼吸声遮掩了。 卢云大惊失色,心道:“棉被里有杀手?”他怕胡媚儿忽尔出现,慌忙间向后一滚,摆出“无双连拳”的架式,沉声道:“尊驾何人?何以扰人清梦,躲在棉被之中?” 那棉被轻轻一颤,好似传出了笑声,跟着棉被一角露出晶莹剔透的肌肤,细目看去,却是一双裸脚。卢云嘿了一声,心道:“杀手的脚很小。”他挥舞拳脚,道:“尊驾再不出来,休怪我不客气了。” 便在此时,棉被住下一拉,露出了一张咯咯娇笑的柔美脸蛋,听她笑道:“什么尊驾不尊驾的,看你吓得。”卢云定睛一看,床上躺着个美女,却是顾倩兮来了。卢云脸上一阵羞红,道:“你……你怎会来我床……床上?” 顾倩兮睁着一双妙目,含笑道:“卢郎,我想和你一块儿睡。成么?” 卢云一不知她为何来此,二不知她为何央求共枕,一时面色泛紫:“出然… …成……不…… 成……”语不成声,词不达意,脑中一股热气冲出,脸红脖粗之余,竟发起抖来了。 顾倩兮见他呆立不语,低声便道:“好容易溜出家来。倦得紧。你再不过来,我可要走了。” 说着爬起身来,便要从窗格钻出。看那窗扉未曾紧闭,想来她十之**是从窗口溜进来的。 秋夜寒冷,顾倩兮才从棉被里采出头来,立时打了个哆嗦。卢云怕她着凉,支支吾吾地道:“别……别回去了,你……你便睡我房里,我……我到桌上睡成了……” 顾倩兮语音妩湄,轻声道:“那怎么成?我这不是鸠占鹊巢么?你过来吧。” 卢云别开了头,脑中一片晕眩:“倩兮这是怎么了?再几日咱们便成亲了,她怎会忽然找上门来,难道……难道……” 顾倩兮不耐久候,忍不住嗔道:“我知道这不合规矩,你若不喜欢,我这便回去了。” 既是人家的一片诚心,怎好推辞不受呢?卢云扭扭捏揑,一时眼观四面,耳听八方,待听方圆丈许并无异响,这才放下心来。他低头垂手,模样恭谨,挨挨擦擦地走向床边。正要躬身行礼,忽见顾倩兮温婉轻笑,将棉被略略掀开,露出一双美腿,含笑道:“卢郎,你来。” 卢云大惊失色,气血波涛,腾腾腾地退回步,当场踢倒两只茶叶罐。又听咚地一声,怀中的“九转正气丹”掉了出来。 房里茶叶罐乱滚,霎时见连倒了十来个,顾倩兮微微一奇,道:“好端端地,为何搁这许多茶罐。”说着将“正气丹”捡了起来,她见那瓶灌黑黝黝地甚是粗陋,又道:“这是什么新种茶叶?罐好丑。” 卢云忙道:“那是药,不是茶叶。”顾倩兮哦了一声,自管开罐察看,待闻那药丹透着一股辛辣,登时蹙眉道:“好难闻的东西,这真是药么?”随手将罐还给卢云,卢云正要去接,忽然间碰到她滑腻的手腕,心惊手颤之间,那罐竟尔翻倒了,霎时倒出十来颗药丸,骨溜溜地朝四面八方滚去。 卢云大吃一惊,灵丹妙药得来不易,万万不可遗落,当下展现了暌违已久的拳脚身法,只见他抄起罐,卸肩回手,扑向地下,霎时连接七八颗药丸,眼看脚边颗药丸便要落地沾尘,他右掌在地下一撑一推,身倒射而出,当场又接住了两颗。 卢云松了口气,张嘴道:“好险,这药很是难得,可不能少……”那个“了” 字还没出口,一粒丹药滚下桌来,当场坠入喉咙去了。 卢云心下大惊,急忙倒立起来,拼命去呕,哪知那药入嘴即化,霎时便已消失无踪。卢云又怕又慌,只是叫苦连天,霎时盘膝打坐,打算运功驱出体内药力。 顾倩兮见他忽然盘膝坐下,无端打起坐来,她急急下床,道:“怎么了?那药有毒么?” 佳人迎面而来,有如出水芙蓉,身更靠在自己肩上,温温软软的。卢云偷眼去看,只见情人一双香肩滑啊滑地,明媚大眼眨啊眨的,加倍妩媚动人。 毒气上涌,快要毕命了。卢云勉力运功抵挡,心道:“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我卢云饱读诗书,坐怀不乱,虽妲己玉环之魅不能淫,西昭君之美不能屈,卢某誓遵礼法,教养天地……”他心下略感舒坦,便又睁开了眼。 这一睁眼可就槽了,只见顾倩兮娇怯怯地站在眼前,一双**肤泽晶莹,光可鉴人,玲珑娇躯近在咫尺,只要自己鼓起勇气,温香软玉便能抱个满怀。卢云嘴角发抖,全身一阵抽*动,忽然心有灵犀,便从怀中取出一只铜钱,口中默默祝祷,自往地下扔去。 顾倩兮奇道:“你在做什么?”卢云不应不答,只爬将过去看那铜钱,霎时惊叹道:“是正面哪。”说着双目发出异光,大剌剌地站了起来。顾倩兮呆呆地看着,只听卢云口中念念有词,诵道:“夫诲我,天阴地阳,两情相悦,自生相长,孝经有言,无后为大,周官有言,孙满堂……今天时地利人和者具备,天上地下祖先父母保佑我卢云完成大业……善哉善哉……”他好似婆念灶经,大踏步奔向门口,快手快脚地锁上了,跟着又急劳劳地行到窗边,迅不及掩耳地扣上窗扉,待见窗扉稳如泰山,房门锁得密不透风,猛地转过身来,目光炯炯地望向顾倩兮,好似变了一个人。 顾倩兮佯打了个哈欠,讪讪地道:“人家好心来瞧你,你却老是怪模怪样,我不管你了。” 说着回上床去,将棉被一卷,面向内壁,自管入睡了。 房里一片昏暗,有若深夜,床上香气袭人,佳人已在鼾睡。卢云见房门窗扉已然锁起,便算皇帝带人过来攻打,怕也攻之不入。药力攻心,穿肠而过,顾倩兮早将发髻挽起,露出白腻诱人的后颈,卢云血气上涌,霍地一声,已然飞身上床,与未婚妻同席而枕,二人相距寸五分。 近香情怯,卢云来到佳人身畔,却又怕了起来,他嘶哑地道:“倩兮、倩兮,你睡着了么?” 待听枕畔鼻息沉沉,顾倩兮似已沉睡了,卢云吞了口唾沫,颤巍巍地伸出手去,便想去抱她的身。 寸五分不过巴掌远近,伸手可过,此刻却如万五千丈,让人难以跨越。 卢云靠着正气丹的大威力,勉力出手,好容易碰到香肩,便觉顾倩兮身微微一动,似要醒了。卢云大惊之下,忙将手缩了回来,身躺正,双眼瞪着天花板。 过得半晌,顾倩兮不曾转身,仍在熟睡?卢云不敢再动,万般迷惑中,只得再次向天祷告:“列祖列宗在上,我卢家薪火相传,香烟万万不可断绝。爹琅在天之灵保佑,孩儿今日务必完成使命,不付所托。”跟着向天花板拜了拜,低声祝祷。 正颂祷间,忽听耳边传来一声轻笑,道:“你在拜什么?床头有神么?” 卢云咦了一声,慌忙间转过头去,只见枕边佳人单手托腮,正自笑吟吟地瞧着自己,卢云一身火焰全消散了,尴尬地道:“我……我手酸,想要合掌动—动。 哪,你瞧,便像这样。”说着双手合十,再次阿弥陀佛起来了。 顾倩兮含笑望着他,一动不动。卢云干笑道:“你瞧,只要多拜两次,手便不酸了,精神还越来越好,你要不要试上一试?”情郎在床边蠢蠢欲动,顾倩兮却也没生气,她那双大眼聪慧明亮,很是善解人意。过得半晌,忽听她轻轻一笑,道:“卢郎,你想抱我,对不对?” 卢云悚然一惊,摇手道:“谬!谬!余岂好色哉!余不得已也!君正其气、止于丹,虽九转八荒不能及也……”满口胡言乱语中,却听顾倩兮微微一笑,腻声道:“卢郎,你要真敢抛下礼教,过来亲亲我,我一定依你。” 卢云咦了一声,不由得又惊又喜,伸手抱了过去,顾倩兮靠在他的胸膛上,满面娇羞,轻声道:“伤好了么?”卢云大喜道:“好了,早就好了。” 他翻过身,面向情人,只见顾倩兮一头秀发散在枕上,面颊隐带火红,卢云欢喜得快哭出声了,正要凑嘴去吻,说时迟那时快,却听顾倩兮一声哽咽,竟抢先哭了起来。 卢云惨然道:“你怎么了?我……我还没非礼啊。”顾倩兮不去理他,只环手抱住卢云,不住饮泪抽噎。卢云慌张之下,自也不敢再使坏,赶忙躺好了,跟着轻抚秀发,柔声安慰道:“有什么不开心的,同我说吧。” 顾倩兮凝视着卢云,啜泣道:“卢郎,我好害怕……我好害怕……我眼皮一直跳,总觉得有大事要发生……”卢云心下一凛,当场醒觉了。他坐正身,左手搂着顾倩兮的腰身,吻了吻她的面颊,道:“你怕我也出事了,对不对?” 顾倩兮靠在他的胸膛上,娇躯微微颤抖,却是点了点头。 卢云心下了然,喟然低叹一声。乱世之中,时时都是生死之斗。杨肃观广结善缘,城府手段俱达一流境界,以他这等见识人,尚且被刺于永定河畔,何况是刚正不阿的自己?倘若自己遭逢绝境,却要如何脱逃?想来顾倩兮心中害怕,这才背着礼教,前来与自己相聚。 顾倩兮抬眼望着他,轻声道:“答应我,你这辈都不会离开我,好么?” 卢云微微一笑,摇头道:“倩兮,你真不该说这种话。”顾倩兮慌了起来,忍不住面色一颤,泪水迸出,小手紧紧抓着卢云的臂膀,慌道:“卢郎,你…… 你又要做什么傻事么?” 又惊又怕之间,忽觉脸上一阵温暖,卢云的手掌轻轻抚来,似在安慰自己。 顾倩兮忍住了泪,抬头望着情郎。只见他低头下望,伸手轻抚自己的头发,眼中满是柔情怜惜。 卢云含笑道:“一年前,也是在这北京城吧,你还记得咱俩头一回见面,是在哪处地方?” 顾倩兮叹了口气,道:“在一家小茶铺上。” 当年扬州别离,不得再见,直至年前茶铺相遇,两人才得以见面。谁知傲骨书生毫不珍惜良缘,两人坐不片刻,他袍袖一拂,便自傲然离去,却把她扔给了杨肃观。顾倩兮至今回想此事,仍感心酸难忍,她别开了脸,泪水险些又落了下来。 卢云摇头笑道:“倩兮啊倩兮,你总以为那是咱俩第一回见面,其实啊,我老早就看过你了。”顾倩兮啊了一声,低声道:“你有来找过我么?我……我怎么不知情?” 卢云轻轻笑道:“你不会知道的,我若不说,你也永远不会知道。”顾倩兮见他含笑不语,登时央道:“你说嘛,别卖关。”卢云摇头道:“说来一点也不光彩,不想提。” 顾倩兮在他脸上亲了亲,道:“不许你耍赖,越是不光彩,我越是要听。” 卢云禁不住缠,忍不住笑了,他轻抚顾倩兮的面颊,道:“当年我初来北京,日夜挂着你,却又不敢见你。唯一能做的,便是到你家对门的小酒铺里守着,盼能见到你的身影。” 顾倩兮堂堂的官家大小姐,哪知家门附近竟有个污秽小酒家,听得此言,却是愣住了。 卢云自顾自地道:“那时每到华灯初上的时候,我便到店里守着,瞧着你家窗儿一盏接一盏亮了,我便这样傻傻地坐着,看那窗里的人影走来走去,猜猜谁是谁,想像着里头的情景。直到夜深人静,那些灯火一盏一盏地熄了、暗了,我也喝得醉了,才独个儿回家……” 他第一回吐露往事,说着说,竟是有些哽咽了。顾倩兮心下大为感动,她从来以为卢云这么个傲骨书生,情场上来便来,去便去,从不知他原是如此深情。 一时心中激荡,只是紧紧抱住他。 卢云轻抚爱妻的脸颊,柔声道:“离开扬州以后,没了你,我的心也死了,待要靠近你,又怕害了你,想要掉头走开,心里又好难……我行尸走肉,有如活在地狱之中,直到遇上一个人,点醒了我,我才重新活了过来。”顾倩兮擦拭泪水,问道:“他是谁?” 卢云轻轻地道:“你知道他的,他便是秦仲海。” 顾倩兮掩嘴惊呼,没料到秦仲海在情郎心中原是如此要紧。卢云叹了口气,道:“定远是患难弟兄、肃观也算有些交情,只是他们全比不上仲海知心。当年他坐牢入狱,我心里很苦,明知很难,可也要赌上一把,你知道,他……他若是孤孤单单地死在刑场,我……我这辈都不原谅自己……”说到此处,虽已事过境迁,眼眶仍是红了。顾倩兮听他说得义气,忍不住叹了口气,幽幽地道:“即使再也见不到我,你也不在乎,对不对?” 卢云摇头道:“如果仲海死了,我会替他报仇,会替他养儿,他远走天涯,起兵造反,我也默默为他祈祷。可你不一样,我看不到你,我会一直想着、念着,不论你到哪儿,我都要找到你。哪怕是躲在角落里偷偷瞧着你,给人讥讽笑骂,我也心甘情愿。” 顾倩兮啊了一声,颤声道:“你……你是说真的……” 卢云点了点头,他抱住了爱侣,将脸埋在她的秀发中,低声道:“相思多苦啊,我此生遇过无数艰难波折,却不曾这般记挂过一个人……睡时也想,醒时也想,当年为了爱你,别人总笑我痴心妄想,当我萎靡颓废,倩兮,不管他们怎么看我,我全不在乎……”他口唇轻附顾倩兮耳旁,轻声道:“卢云爱你之心,至死不渝。” 顾倩兮又悲又喜,霎时用力抱住了他,已然吻了过去。 也是累了一夜,两人面对面地躺下,心中都是平安喜乐。顾倩兮便以情郎的胸膛为枕,让他环着自己的肩头,两人再没几日便成夫妻,彼此也没什么顾忌,当下手脚都抱了上去,这才放心睡去? ?? 屋内一片昏暗,满室柔情中,窗台上却泛起淡淡的碧光。只见那古册如夜明珠般,隐隐浮起了几个篆字。 幽杳磷光飘起,彷如剑神复生,正自守卫着乱世中的爱侣…… 这一觉好生酣畅,足足睡到天明,只是卢云吃了丹药,不曾消解,“正气丹” 的药性便转为蛰伏,等待爆发时刻。果不其然,也不知睡了多久,鼻端飘来一阵幽香,让人心魂俱醉。卢云心下一荡,脑中浑浑噩噩,有些不知身在何方,霎时“九转正气丹”药力引动,全数爆发,梦中不及睁眼,匆匆翻转身,使朝枕边人身上抱去。 正激动间,忽听床边传来一声娇笑,道:“你抱着枕头做什么?睡昏了么?” 卢云醒了过来,警觉自己抓住枕头猛啃,模样可笑之至,他咳了两声,赶忙坐起身来。 屋内阳光普照,已是日上竿的时候,只见顾倩兮坐在床边,正自含笑望着自己。卢云脸上一红,道:“你起来了?”顾倩兮微微颔苜,柔声道:“看你睡得好沈,不忍心唤你起来。” 卢云喔了一声,正要起身,却见顾倩兮嘴角含笑,伸手招了招,道:“连枕头也抱,看你可怜的。过来,姊姊疼你。” 正气丹药力再次爆发,卢云身影一闪,已坐在顾倩兮身边,喜道:“你要疼我?怎么疼?” 突见顾倩兮俏脸一板,喝道:“这么疼!”霎时喉头一凉,惊见顾倩兮右手抓着一柄刀,已然架上喉头。卢云惨然道:“快把刀放下,可别谋害亲夫啊!” 顾倩兮手中拿的却是柄剃刀,她笑吟吟地端来一盆水,道:“一柄小刀便要了你卢大人的命啦?来,乖乖坐着,姊姊帮你修面,一会儿瞧你好乖,说不定奖你什么香的。”说着替卢云围上了布巾,兴高采烈地等着动刀。 顾倩兮手挚利刃,将袖卷了起来,露出一双晶莹玉臂,听她娇声笑道:“早想试这么一回了。每回瞧姨娘替爹爹修面,总觉得挺好玩似的。今天小姐也来试试。”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卢云心下发毛,深恐今日流日不利,居然惨遭断颈之厄,当下低头垂手,苦脸不动,任凭人家大肆宰割,只是说也奇怪,顾倩兮竟是天生的用刀好手,脸上非但不疼不痛,素手摸上脸颊,更感轻柔舒坦。卢云生性朴素,挑过面担、扛过锄头,什么时候享用过这等温柔?一时双眼微眯,几要睡昏过去。可惜他白面书生一个,自没多少胡须,两下便干净清爽,不留半点渣屑。 刮完了面,那便是更衣了,顾倩兮玩得兴起,硬要卢云穿上朝服,这下团领衫、彩鹳袍一一套上,又多花了小半个时辰。顾倩兮上下打量卢云,颔道:“其实见你脸蛋方,有些胡反而更俊。再过个几年,等咱们有孩了,咱们便来蓄须。”看她俏梁微侧,眼中满是喜悦,似在思郎君该蓄什么形样的胡须,可真把卢云当布娃娃来看了。 穿戴已毕,已过午时,两人也不怎么饿,便只沏了壶茶,卢云将窗推开了,凉风吹入屋内,更有舒爽之感。当年的书僮与小姐,便连同桌饮食也感不妥,如今这对恋人打破重重身世之隔,终得长相厮守。两人默默相望,都有心满意足之感。 卢云眼望爱妻,心中既是喜乐,又是安慰。他握住顾倩兮白腻的小手,含笑道:“倩兮,晚上还睡我这儿么?”顾倩兮满睑羞红,啐道:“你自个儿跟爹爹说。他要准,我便留。” 卢云见了她的羞态,忍不住哈哈大笑。他适才一问本属玩笑,顾倩兮过几日便要出阁,不知有多少繁缛节还在等着她。他微微一笑,道:“你昨晚一夜没回家,要是挨了爹爹的骂,只管往我头上推,有我担待便成了。” 顾倩兮俏目流转,横了他一眼,嫣然道。“你能担待什么?还不一样陪着挨打?” 卢云笑道:“小姐此言大谬不然。我皮粗肉厚,比你挺得过,爹爹要是狠心打断我的右腿,我这条左腿随时奉上,让他打个痛快。” 顾倩兮噗嗤一笑,道:“我要跟爹爹说去,听你把他说得多残暴。”两人正自说笑,忽听门板碰碰地响了起来,却是有人上门了。卢云面色一颤,方才的镇静全飞到天外去了,慌道:“惨了,岳丈大人真来要人了。这可怎么办才好?” 顾倩兮微笑道:“此事不劳知州大人操心。来者是友非敌,乃是小女的爱将。” 卢云微微一奇,不知顾倩兮一个官家小姐,什么时候起江湖人物拉帮结会,正要开口询问内情,忽听门外传来小红的声音,道:“小姐,时候差不多了,咱们可要回去了。” 卢云莞尔一笑,才知顾倩兮口中的爱将是何意思,顾倩兮眨了眨眼,微笑道:“昨夜娘去庙里过了一夜,爹又进宫面圣,家里没人,小女这才得了空闲,赶着来服侍卢大人啊。” 卢云松了口气,忽又想到二姨娘,这虎婆要是不见了小姐,那是杀千刀的惨事,正要相询,顾倩兮却已说了,只听她笑道:“姨娘那儿别发愁,她的亲戚搬进北京了,昨夜姨娘忙着替他们安顿,哪有空闲理会我们?” 卢云略略舒坦,道:“姨娘还有亲戚?我识得么?”顾倩兮小嘴一扁,道: “怎么不认得?当年差点把你打走的那一个。”卢云啊了一声,道:“你是说裴盛青他们父俩?” 顾倩兮蹙眉道:“没错,正是那纨绔小。卢大人你不记仇,我还等着帮你报仇呢。”卢云赶忙摇手,道:“当年是当年,现下是现下。事过境迁,可别惹是生非。” 顾倩兮还待要说,门外小红等得有些不耐了,听她哀叹道:“小姐您可快些了,要比姨娘晚一步回家,得古怪,不由得哑然失笑,道:“什么宝典?”顾倩兮翩然出门,高声道:“此乃姑娘独创之晚归辞典,专教夜不归营者自救之道,卢知州来日若是要用,不妨借来一观。咱俩切磋则个。” 临行前两人四目交投,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窗外阳光灿烂,这一刻竟显得如此隽永,再再让人难忘。 顾倩兮随小红回家了,卢云兀自大笑不止,看顾倩兮整日给娘亲管着,若想出门,定须捏造无数因头,想来经年累月之下,必有无数心得。卢云笑了笑,忽然面皮一颤,座乃是捏造情由的高手,自己日后若想夜不归营,可不知要如何脱罪了。 忽在此时,门板又响了起来,卢云脸上带笑,道:“倩兮么?怎地又来了?” 门外传来男的嗓音,笑道“欠西?知州在打马吊牌么?”当时马吊牌分作东北西南、春夏秋冬,各几色骨牌为戏,便与年后流传的麻将牌相仿。那人如此说话,自是打趣之意,卢云脸上一红,起身道:“哪一位?”那男笑道:“认不出我的声音么?我是韦壮。今晚侯爷请客喝酒,特地找你一块儿过去。” 柳昂天生了儿,今夜请满月酒,这事卢云自然知晓,赶忙过去开了门,果见门外站着一条胖大汉,正是柳昂天的头牌护卫来了。韦壮向门内一探,待见并无外人,忍不住有些纳闷,道:“你不是在打纸虎么?怎你独个人自言自语?” 卢云笑道:“我睡得迷糊了。你别理我。” 韦壮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讪讪地道:“昨晚定远找过你吧?”卢云叹道:“是啊。他走得好急,连我的喜酒也来不及喝了。” 韦壮啐了一口,道:“赶着投胎也似,前天就向侯爷禀报要走。也不知这小在想些什么,又没人赶他走,真是。”卢云心下微感好奇,昨夜伍定远自称是朝廷下了公,听韦壮这么说,好似另有隐情,正要发问,忽听韦壮道: “听定远说,好似长洲欧阳南赠了你一柄名剑,唤叫“云梦泽”。可有此事啊?” 卢云见他搓手挠面,心痒难搔,料知他定想借来赏玩,登时笑道:“韦护卫消息可真灵通了,什么事都瞒不过你。”当下从衣柜里取出宝剑,随手递了过去。 韦壮愣住了,骂道:“亏你还是练武人?居然把神剑收在衣柜里,不怕它晚上悄悄地哭么?”卢云干笑道:“我本就不懂剑法,这剑若要有灵,早该痛哭流涕了。” 韦壮哼了一口,双手接过,霎时只觉长剑沉重,他见“云梦泽”通体黑褐,有若一根黑木,颔便道:“了得,真的不是凡物。”他缓缓拔出剑刃,剑身离鞘仅半,便听嗡嗡之声不绝于耳,韦壮心下一凛,惊道:“它……它在感应我的内力!” 卢云这些时日也在把玩这柄剑,自知其中奥妙,当即笑道:“骇人的还在后头。你把剑抽出来。”韦壮不敢怠慢,霎时拔剑出鞘,猛然间堂上生辉,水波流动,彷佛室内生出一个大池塘,只照得韦壮目瞪口呆。 韦壮虽非用剑的大行家,却也习过武当的两仪剑法,剑法上多少有些造诣。 他不曾见过如此诡异的兵刃,忍不住惊道:“这光好怪,这……这是怎么回事?” 卢云将长剑接过,搁在桌上,慢慢那光芒隐隐消褪,竟成了一柄毫不起眼的灰黝黝生铁。 韦壮更见纳闷,只是猜想不透,他想问卢云,却见这腐儒笑吟吟地,兀自不肯说()。韦壮知道他在卖关,穷吊自己胃口,当即恨很地道:“好啦,咱们先去侯爷家,再晚便要迟了。”说着将“云梦泽”悬在腰上,斜睨了卢云一眼,骂道:“你不给我说明白,这剑绝不还你!” 卢云哈哈大笑,自将房门锁上了,临行前突见那本无字天书还放在窗台,卢云心道。“这不知是谁遗失在我这儿的,难不成是定远么?说不得,一会儿人多,找人问问吧。”当下将书册揣入怀中。 卢云反身锁门,最后一眼望去,阳光照耀墙上的喜字,金带红腰,喜气洋洋,辉映得如此鲜艳醒目,映在眼里,竟是久久不褪。 一朝柳府走去,两人都是有说有笑,章壮乃是老江湖,若真要逗起人来,自是说逗唱样样俱能。卢云自也长了不少见闻。 正走间,忽见面前道行来一辆马车,四周跟着些儒生打扮的男。车上却坐着一名威严老者,模样好生眼熟,卢云看了几眼,忽然认出此人,低声道:“这不是琼国丈么?”章壮微笑道:“知州好眼力,正是琼老爷。” 卢云见四周并无回避肃敬的牌,也无官差兵卒,不由得有些诧异,忙道: “皇亲国戚的,怎么出门没有轿仪仗?”章壮叹道:“听侯爷说,这位琼老爷今不如昔了。上回琼贵妃扯出纰漏,之后又跑得不见踪影,后一气之下,便把国丈身边的仪仗全撤了。你瞧,身边人全是紫云轩的徒弟,连个官差也没有。” 琼国丈便是琼武川,此人功臣之后,创立书斋紫云轩,又是前朝武英帝宠妃的父亲,向受后宠信()。只是年前爆发东厂大祸,把琼贵妃扯了进去,没想却害了她的亲爹爹。 卢云见琼国身边另坐一名白皙少年,十四岁年纪,紫衫紫袍,又扎着紫头巾,贵气中透着一股俊美。不由得心下好奇,道:“这男孩好漂亮,他又是谁?” 章壮笑道:“什么男孩,兄弟看女人的眼光可真差劲得很。这孩叫做琼芳,是琼国丈的孙女儿。只因爷爷拿她当男儿养,时时扮作男装。”卢云满心诧异,这等牝鸡司晨之事只在书上瞧过,没想居然亲眼见到,不由睁大了眼。 那少女双目清澈,一双瞳黑白分明,端坐车上,虽只娟儿的年纪,却是老气横秋。她见卢云凝目望着自己,便也报以一笑,阳光闪耀,紫头巾更见醒目了。 卢云脑中微微一醒,已然想了起来,数年前自己与伍定远受人追杀,亡命京城之时,使曾在一处客店见过紫云轩的门人。当时一名少女连番作弄华山双怪,想来便是眼前这位女扮男装的俏姑娘了。 四目相投,不过刹那,车队便已过去。卢云问道:“今晚宴客,琼国丈也来么?”韦壮笑道:“那是后日大宴的事情,咱们今日是家宴。只邀了自己人。” 卢云哦地一声,正要说话,却见后头尘烟大起,国丈车行得慢,把道堵住了,后头一大排车急急涌上,只听怪呜怪叫,此起彼落,牛拉四轮车、骡拖高椅车、人推二轮车,贩天走卒一股脑儿奔上,喧哗四起,吵得卢云头晕脑涨。 过得半晌,道渐空,卢韦二人互望一眼,便又一前一后地离去()。 行到王府胡同,已在柳门附近,家丁张灯结彩,门口车水马龙,左从义等人都已到来,大都督府一如平常情状,仍是尊贵气派。 门口左从义挥手笑道:“这不是卢知州么?你可是最后一个到的。该罚两杯。” 韦壮快步走上,笑道:“这是什么话?人家少林寺受伤,何等功业。你居然要罚人家。” 左从义笑道:“罚酒不喝喝敬酒,那也没什么不同。”韦了壮啐了一口,却没回话。 众人谈笑之间,卢云坠了后,眼见几名家丁列队门前,俱在等候自己进来。 卢云伸手扇了扇,日头有点晒,身上的官袍又厚实,身出了汗,他打了个哈欠,缓缓跨入门中,入门前最后一眼回顾,今日京城蓝天白云,对街少女欢声玩耍,这一刻如此安详静谧,让人嘴角不自觉地泛起微笑。 碰。 终于,柳家大门关上了。留在眼前的只剩一片血红,那是大门的颜色. 正文 第九章 大轮回 到了侯爷府,堂上家丁来往忙碌,已在布置大堂,料来虽是家宴,排场却也马虎不得。 卢云问道:“一会儿还有谁要过来?”左从义屈指算道:“都是些自己人。 黄先锋会来,石中郎会来、赵制使会来,差不多两桌吧……”韦壮接口道:“本来定远也要过来,哪晓得艳婷姑娘嚷着走,这女人家……真是没劲儿……” 卢云有些愣了,问道:“不是朝廷催定远上任么?怎地又变成艳婷姑娘了?” 韦壮然一笑,拍了拍卢云的肩头,道:“女人啊,心眼最是多了,谁晓得艳婷这小娘皮在想些什么?唉,比起她师妹娟儿吆,这个师姐可真不讨人喜欢。” 韦壮过去远赴西凉,一便以逗弄这个女孩儿为乐,心里更有意思收她做义女,天晓得九华山毁弃,娟儿下落不明,想来天下虽大,心里还记挂这个小丫头的,怕也只剩他一人了。 卢云睁大了眼,一脸错愕。心道:“照这么说,定远是突然起意走的。他为何这么急?艳婷又为何急着要他走?”卢云细细思,内心忽感不妥,那日杨肃观中枪失踪,艳婷恰恰巧陪在他身边,只因事关伍定远的颜面,便无人追问内情,此时回想起来,竟似有些玄机。一时之间心头紧紧揪着,已是茫然不语。 卢云正自发杲,忽然肩头给人重重拍了一记,听韦壮笑道:“卢大人啊,到底这剑有什么神妙,你可快快说吧!”卢云还未回神,那左从义已然走来,他见“云梦泽”黑古古地不起眼,登时笑道:“这剑挺神妙?可否借我一观?” 韦壮哈哈一笑,当下慷他人之慨,随手送了过去,竟没问过卢云。卢云生性大方,不拘小节,自也不以为意。 此刻旁观众人见了新奇物事,纷纷围拢观看,左从义接过长剑,双手不由往下一晃,他微微一奇,当下刷地一声,将长剑抽了出来。 不拔剑还好,长剑出得鞘来,更不见稀奇之处,日光反照,只见剑刃灰沉沉地,望来竟颇黯淡肮脏,好似一根硬绷绷的大黑铁。石凭皱眉道:“知州啊,再好的剑也要砥砺擦抹,你瞧这剑灰雾雾的,当真暴殓天物了。” 卢云微微一笑,他将长剑接过,伸指在剑刃上一弹,猛听嗡地一声响,土时间剑光隐动,有若流水生波,众武将目瞪口呆,不知何以如此,一旁韦壮却已明白了,霎时高声喝道:“了得!好柔的一柄剑!” 石凭等人都是战阵杀敌的武夫,向来惯使长枪大刀,听不懂“柔”这个字的好处,更不解那剑的高妙之处,一时只感纳闷。左从义皱眉道:“很柔么?待我来试试。”他从卢云手中接过长剑,用力挥了挥,只觉那剑**地,挥砍之时不闻呼啸声响,并无特异之处。 卢云道:“诸位看出这剑特异之处了么?”左从义耸了耸肩,道:“恕在下眼拙,除了挥起来没啥声音,安安静静不吵以外,着实瞧不出好处来。” 卢云只想捧腹大笑,勉强忍住了,顺着话头道:“总兵说得对。这剑的好处正是“不吵”。寻常利刃锋芒毕露,未出剑锐,便闻其声,彷如市井之徒自我标榜,只恐旁人不知己身所长,可真要拿出真才实之刻,却又暴躁空洞,惹人讥笑。”左从义当年与卢云在江夏河边辩论,惨遭修理讥嘲,此刻听他如此说话,不免有些火气,冷冷地道:“听知州把这生铁夸上了天,可否露个两手,让咱们开开眼界?” 卢云见他神情隐含轻蔑挑衅,倒也不生气,他倒持剑柄,霎时一声轻啸,回身出剑,卢云虽无剑法根柢,但手腕随意震去,那剑尖自然而然地摇摆颤抖,一时之间剑光返照,那水波般的波芒竟尔再次出现。众人看入眼里,都是暗暗喝彩。 直至此时,即使最没内家底的,也明白这剑的好处了。此剑至柔,是以至静,只要挥动时催使内力,剑刃自然微微颤荡,光芒映照上去,自如河水返照,流波生光。也因这个柔字,剑刃挥动时并非笔直削出气流,而是在颤抖中迂回破空,只因剑锋柔,时时随着出剑气流颤动,呼啸锐响便大为褪减。 想以此剑之柔之静,便算剑法平庸之人应用此剑,也能挤身一流高手之列。 便在此时,听得院内传来阵阵掌声,诸人回看去,只见一名高大老者含笑趣看,看他身旁站着一名柔弱少*妇,手中抱着一名婴儿,却是七夫人来了。 卢云赶忙收剑入鞘,拱手道:“卢云拜见侯爷、夫人金安。名将不老,忠臣弄璋,此天厚耆德,祥瑞喜兆也。非只柳门一家之幸,实乃本朝普天同庆之大幸事。下官于此恭贺侯爷吉祥。”柳门众将根柢有限,此刻听他口若悬河,出口成章,无不嘿嘿干笑,暗自揣摩。柳昂天心下喜乐,握住卢云的手,哈哈大笑道:“好一个状元郎,这张嘴当真带喜,邀你来准没错。”七夫人听卢云如此称赞,自也满面喜悦,含笑道:“你就是大名鼎鼎的卢状元?” 卢云拱手道:“贱名不足挂齿,在下正是山东卢云。” 两人行礼如仪,七夫人走到卢云身边,凝目细看这名儒生,心下暗生比较之意。当年柳门四将或或武,样貌大不同。秦仲海粗勇豪莽,伍定远刚稳持重,都属体魄威风、虎背熊腰一流。比起这两个满面横肉的野人,那两个的却俊得多了,看杨肃观唇红齿白,体态修长,卢云剑眉星目,宽肩细腰,都归于白面书生一类。七夫人见卢云长方脸蛋,端鼻薄唇,虽不比杨肃观秀美白皙,但举止间自有折人气,却也称得上美男一个。 七夫人笑看儒生,那厢卢云自也暗暗打量对面的美人。过去两人仅有数面之缘,称不上相识,此时卢云站得近,方有良缘一睹芳容。只见七夫人与自己年岁相若,约莫十上下,看她虽只产后一月,却已气润血足,已恢复得十分姿容,肤色更如少女般白皙凝脂,并无分毫风霜。 两人相互打量,忽听一阵咯咯笑声传来,七夫人怀中婴儿挣扎着双手,对着卢云挥动不休,七夫人噗嗤笑道:“哎呀,我儿欢喜你,想要你抱呢。”说着将婴儿送到卢书手上,示意他来抱。 卢云见婴儿朝自己送来,只吓得他慌忙摇手:“晚生粗手笨脚,千万别给我。” 卢云着了慌,只是般推拒,敬谢不敏,那婴儿见卢云把自己当成了瘟神,猛地放声大哭,四肢乱舞。旁观众人起哄笑道:“都要做新郎的人,连抱个儿都不会!那生儿会不会啊?可别笑死人啦!”柳们中人都是武夫出身,平日都是玩笑惯了,说话自是粗鲁无比。 卢云见众人讥笑嘲讽,一时满面尴尬,只得将那孩抱入怀中,说也奇怪,那婴儿给他抱入怀中,立时止了泪水,跟着咯咯地笑了起来,好似与他为投缘。 众武官看入眼里,登时又乐了,看他们歪嘴斜眼,十之**要说些不中听的,好似“嘿,这小爱你哪,该不会是你的种吧。”柳昂天见他们獐头鼠目,立时哼了一声,双目精光暴射而出,孩的爹官高爵重,吓得众人噤若寒蝉,只见他们一个个低下头去,彼此眉来眼去,脸上却都忍着笑。 卢云自幼父母双亡,少年时庙中苦读,少与妇人相处,自也不曾抱过孩,此时第一回怀抱婴儿,自然拍弄哭了他,一时只感戒慎恐惧。哪知那孩却不怕生,睁着一双圆圆的大眼,不住望着自己。卢云见那孩高鼻阔口,虽还只是个孩,却已看得出日后容貌必然雄奇,卢云心下赞叹,夸道:“果然是虎父无犬,这孩长相如此威武,将来定是有守有为的大丈夫。” 举凡世间贤母,无不欢喜旁人赞美自己的女,七夫人是欢喜,笑道:“多谢你的金口,我真该包你个大红包才是。”众武将相顾大笑:“夫人这般说话,可把状元郎误为算命郎啦!”七夫人有些腼腆,卢云也是一阵脸红,柳昂天也甚欢喜,便从卢云怀中接过婴儿,自顾自地逗着。 说笑间,众人一齐回到厅上,还没坐定下来,便见柳昂天转入内院去了,卢云正感纳闷,突见门口行来一名家丁,看他手捧玉盘,含笑走到众人面前,跟着立定不动。 卢云不知这人意欲如何,正想出言询问,忽见众人纷纷打开包袱,各取物事奉上,那家丁笑着唱名,将东西一一收到托盘之中。 卢云恍然大悟,知道家丁是来收礼的,无怪柳昂天要先行回避。当下取过茶叶,又将艳婷托自己带来的玉盒放入盘中。那家丁唱道:“卢状元赠罐一只,盒一只。”卢云慌道:“您说错了,是茶叶一罐。”那家丁懒懒地道:“罐是茶,盒是啥?”卢云却也不知盒里是什么物事,只得道:“我……我也不知道,那是艳……伍总兵的夫那个人……那个朋友托我的。”他本想说艳婷,临到嘴边,忽觉不妥,便又改成伍定远的夫人,再到嘴边,还是不妥?便成了朋友,终于说得颠倒四,待要重叙,却听那家了打了个哈欠,道:“卢状元…… 茶一罐,某某的老婆的朋友……盒一只。” 卢云叫苦连天,便要他更正,那家丁哪有空闲理他?便自大摇大摆地走了。 鸡犬升天的年头,打狗要看主人面,可怜超大员家有恶犬,登让状元满头伤。看卢云唉声叹气,一旁左从义等人也是泪眼汪汪,他们身为朝官,赠礼手笔自不能寒酸,诸人脸皮肿肿,心头疼疼,看柳昂天再多生几个儿,众人都要倾家荡产了。 送过了礼,看看时候还早,众人便闲坐谈天。只是卢云性冷硬,过去与这帮武人格格不入,先是在江夏与左从义舌战,后又在北京与石凭争锋,此刻虽已时过境迁,但毕竟多闭嘴、少惹祸,便借口厅上气闷,走入院中,自愿自地赏花。 穿过花园,才一行上走廊,便见一名女迎面而来,正是先前见过的七夫人。 卢云见她孤身一人,并无丫鬟跟随,手上也没抱着孩,卢云赶忙退到一旁,躬身道:“卑职见过夫人。” 七夫人微笑道:“你要找侯爷么?”伍定远走得好急,却不知内惰如何,卢云闲来无事,有意问个明白,便道:“有劳夫人了。” 七夫人嫣然一笑,轻轻巧巧地背过身去,示意卢云随自己过来。 卢云跟在背后,只见七夫人脚步有些软弱,想来产后体力犹虚,心下暗想: “她也真是,产后不过一月,便已下床四处行走,难道没有婆婆管着么?”想到此处,不由得哑然失笑:“我可傻了,柳侯爷多大年纪,哪里还能有娘?目没人唠叨她了。”想着想,又转到了自己身上,寻思道:“我娘也已过世了,倩兮日后嫁来,自也没有婆婆好孝敬,唉……娘要是见了倩兮,不知有多爱她……” 清官难断家务事,这婆媳之更是千古第一难事。你当家,我管钱,你退让,我拿翘,要不相敬如宾,时时退避舍,要不貌似祥和,其实血流成河,一对中找不出两对好的。这节卢云却是不知,一时只是唉声叹气,自行想像母亲与妻相亲相爱的场面。 正想得美好梦幻,七夫人已然停下脚来,卢云四下探看,却见自己来到了后花园,却没见到柳昂天。卢云满头雾水,茫然便道:“夫人,侯爷呢?” 七夫人儿自背对着卢云,听了问话,却迟迟不曾转身。卢云更感纳闷,正要开口再问,忽听一声哽咽,那七夫人低下头去,竟尔哭了出来。 卢云大惊失色,慌道:“夫人怎么了?身不舒坦么?” 正要呼唤下人过来,忽见七夫人一个转身,哽咽道:“卢大人,他……他还好么?”卢云听不懂问话,皱眉便问:“夫人问的是谁?可否说明白点?” 七夫人凄然一笑,侧头向地,轻声道:“仲海。” 卢云大吃一惊,眼前七夫人的幽怨模样好生无奈,竟是无尽相思、无尽眷恋,卢云见她神态甚痴,心下登时一动,醒道:“她与仲海有情!” 年前秦仲海被捕待死,当时柳门人同赴牢房探监,卢云便曾听杨肃观提起往事,好似七夫人青楼为妓,嫁给侯爷前甚是欢喜仲海,却不知内情如何。只是现下秦仲海造反,杨肃观失踪,自己便想探听内情,那也不得其门而入了。 卢云见七夫人满面幽怨,只在凝视自己,当即叹道:“夫人莫要担忧,仲海很好,他武功大进,带着弟兄逍快乐,怕比咱们都好呢。”七夫人低头听着,轻声道:“我知道、我知道……不管多苦多难,他从来都能打胜仗,没人能为难他的……” 她喃喃自语,呆了半晌,幽幽又问:“卢大人,你……你还会再见到他么?” 卢云沉吟半晌,眼看七夫人目光殷切,说不定有意要托自己做信差。卢云低声道:“夫人,恕在下冒昧说一句,您既已嫁给了侯爷,便不该再念着他。我虽是仲海的朋友,却也是侯爷的下属。”此话不难明白,自是希望七夫人规守妇道,莫要与别的男牵扯不清。 七夫人望着卢云,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掩面道:“对不住,我不是要为难你……我实在找不到别人来问,又听说你是他真正的知己,这才……这才……” 卢云叹了口气,眼前的妙龄美女与自己年岁相当,当此花样年华,却要嫁给一个老人,侯门一入深似海,这漫漫年月,真不知要她如何排遣了。七夫人福了福,低声道:“卢大人,请你保守秘密,别跟人家提今日的事,好么?”卢云颔道:“你放心,卢某守口如瓶,今日之事,你知我知,若有半点外传,夫人唯某是问。” 卢云言出必行,乃是天下第一等守信的人,七夫人听他说得斩钉截铁,自是暗暗松了口气,当下转身离开。卢书见她形孤影单,想到她的苦处,心下登时大怜,当即唤住了她,道:“夫人留步。”七夫人转过身来,叹道:“大人还有什么指教?” 卢云微微一笑,躬身道:“夫人日后若觉得日闷,便来我家坐坐吧。内略通丹青,倘若蒙您不弃,不如也着画上几笔,可好?” 七夫人柳眉一动,喜道:“你是说真的?” 卢云见她开心,心下忽也高兴起来,微笑便道:“这个自然。” 七夫人官家生活,每受其他六名夫人排挤,虽说衣食无虞,但人生不光吃吃喝喝,每感内心苦闷,无从宣泄,眼下若能寄情丹青,与卢云这对雅夫妇结交,自是无上快事。七夫人笑道:“我笨得紧,字也写得丑,到时要请卢夫人多指点了。” 卢云哈哈一笑,正要回话,忽然之间,只觉四周安静下来,原本街道上车水马龙,此时却一发不见踪影。柳府占地虽广,但也在王府胡同之中,院外便是闹市,向来人潮喧哗,此刻却悄然无声,如同深夜,自不免让人奇怪。 两人面面相觑,都感诧异。七夫人强笑道:“住这儿几年了,难得这般清静。” 卢书心下起疑,正要询问,忽听街上传来阵阵响声,听来一顿一顿,整齐划一,好似几人同声踏地。七夫人心下有些怕,不知那是什么怪声,便往卢云身上靠去。 卢云扶住了她,将“云梦泽”解下腰来,拿在手上,低声道:“别怕,我过去瞧瞧。”七夫人见他连剑也拿了出来,心里更是着慌。卢云向她摇了摇手,示意她莫要妄动,跟着窜身跃起,飞上墙头去看。 七夫人守在墙下,见卢云的背影微微颤抖,娇声便道:“怎么了?外头那是什么声音?”话声未毕,卢云已然跳落地来,一把拉住七夫人,神色凝重异常。 七夫人见卢云如此神态,更强拉着自己的手,不由满心疑惑,慌道:“到底怎么了?” 卢云右手拉着她,左手不离剑柄,沈声道:“别慌,过去前厅再说。”七夫人又是疑惑,又是害怕,只能让卢云拉着走了。 来到了前厅,七夫人见大门深锁,家丁神色震恐,全数挤在院里,一旁左从义、石凭、黄应、韦壮等人都已会合过来,全在交头接耳。七夫人慌道:“到底怎么了?你们谁跟我说啊?”声音急迫,颇见尖锐,想来心中惶恐已。 她喊了两句,仍无人理会自己,正要尖叫,忽见卢云走向韦壮,沈声道: “外头是哪军马?怎敢包围柳府?”七夫人听了这话,全身如同雷亟,惊道: “大军包抄?是……是江充的人么?”众人自也不知,一时无人答话,七大人心下害怕,全身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眼看韦壮也是没理会处,良久说不出个道理来。卢云便攀到梁上,朝院外看去,只见大门前挤着五六名兵卒,个个手提刀枪。左从义乃是柳门元老,自恃军中资历地位,倒也不怕,当下问向卢云,喝道:“到底是哪些兔患放肆? 可是锦衣卫的?” 卢云悬在梁上,摇头道:“不是锦衣卫,这帮人穿着禁军的衣服,不知是哪个卫所的。” 石凭大喝一声,奔向大门,向家丁喝道:“管他是哪里的人,反正还不都姓江!他***,打开门,爷爷倒要看看是哪人马敢来放肆!”左从义大声道: “说得好!岁爷头上动土,征北大都督府是他们碰得么?” 黄应、赵制使等人也在大声呼应,十来名将领相互壮胆,果然气势高涨不少,众人拔出兵刃,齐向大门行去。石凭一马当先,冷冷地道:“来人,开门。” 家丁吞了口唾沫,不知是否要依言开门,正在此时,大门碰碰地敲了起来,石凭吓了一跳,反而望后疾退。大厅众人满心惨淡,竟没人敢动上一下半下。韦壮从头到尾面色铁青,心中只感不对,想起秦霸先一家的惨祸,此时听了那碰碰声响,全身冷汗更是涔涔而落。 卢云见他们色厉胆敛,登即抢上前去,提声叫道:“门外是哪一位!” 外头传来一个沈稳的声音,道:“诸位高贤,下官是金吾卫都统巩正仪,奉皇上之命,特来贵府找样东西。还请诸位行个方便。”卢云咦了一声,他本以为是江充作祟,哪知却冒出个名不见经传的巩正仪?卢云正自疑惑,忽听侧门处脚步声杂沓,似有什么人过来了。 众人心下一惊,急忙回望去,只见一名老者大跨步行出,正是征北大都督柳昂天。 卢云还未来得及躬身行礼,只见柳昂天手一挥,背后大批军士匆匆涌上,望来也有四人,霎时便将前院、大厅等处挤得满了。 柳昂天不改往日威风,只冷冷地道:“大家莫慌,把门打开,让姓巩的进来说话。” 背后士兵嘿地一声,瞬即接管前院,卢云等人都见过这批兵卒,这些人住在柳府别院,一墙相邻,乃是柳昂天军旅多年收下的死士,个个都是忠心耿耿。当年刘敬惨死,京城大乱,便是靠这批步卒守卫柳府,此刻局面稍有不稳,又给柳昂天调了出来。 柳昂天使了个眼色,部众便将大门略略打开,哪知才开了一条缝,外头惊天动地的呐喊声便如大水般泄入,杀声四起,门板大开,无数兵卒便要趁势涌入,柳昂天怒吼道:“大胆!给我挡在门外!有敢擅入柳府者,格杀匆论!” 大都督一声令下,柳门死士奋力向前,只听怒喝斥骂之声不绝于耳,双方人马互相推挤,门口乱为一片,柳昂天怒道:“巩正仪!我柳家大门是你们这些蹄踏得么?给我独个人滚进来!”老将不老,霹雳般的吼声发出,虽无盖世内力,却也让众人心头一震。门外传来一个军官的声音,大声叫道:“大家听侯爷的话! 退后!统通退后!退后!” 乱了好一阵,门外跌跌撞撞地颠入一人,看他身穿金甲,腰悬钢刀,果然是当今四大禁军将领之一、金吾卫都统巩正仪。这巩都统才入院中,全身上下立时被刀枪指住,柳昂天喝道:“关上了门!”名军士发声呐喊,门板推挤,撞开了门外无数兵卒,轰然巨响中,再次牢牢紧闭。 左从义等人见来将落单,纷纷冲上前来,对着他上下斜觑,不住冷笑挑衅。 巩正仪独自站立院中,面色有些惊白,他向柳昂天挤出笑容,拱手道:“侯爷。” 柳昂天哼了一声,以巩正仪的身分,倒还不必他亲自问话,他使了个眼色,那石凭明了意思,霎时横手横脚,晃到了巩正仪面前,傲然道:“巩都统,你是吃了熊心豹胆啦?还是活得烦腻了?居然来侯爷府上撒野啊?”说着伸手拍打巩正仪的面颊,直把这位禁军统领视若无物。 巩正仪面色难看,他缩头缩手,取出一道公,道:“对不住。皇上有旨,要咱们四位禁军都统封闭城门,在城里寻找一物。在下身受皇命,奉命过来查府上,绝非有意得罪。” 左从义走了过来,接过公一看,迳自扔在地下,戟指骂道:“一派胡言! 找东西找到咱们侯爷府了?莫非你收了江充的好处,想要栽赃什么,是不是?” 大怒之下,一脚便往巩正仪身上踹去。巩正仪满面汗水,慌道:“误会!误会! 此事与江大人无关。现下师府也给皇上派人查,诸位若是不信,只管派人过去问问,那便明白了。” 听得江府也被波及,满场将士都是为之一惊,齐声道:“江充也被了?” 巩正仪喘道:“岂止江师被,现下虎林卫奉命内阁土,羽林卫去六部尚书,只要查到皇上要找的东西,满门立时下监。”众人大惊不已,卢云听说顾嗣源也给波及,自也感到惊愕骇然,问道:“皇上到底要找什么东西?” 巩正仪干笑两声,从怀中取出一张白纸,送到了柳昂天面前。众人急急围拢过来,霎时见到了一只方印拓,六字阳刻大篆,数十双眼睛看得明白,却是“皇帝正统之宝”! 柳昂天深深吸了口气,道:“皇上要找传国玉玺?” 巩正仪干笑道:“侯爷英明。” 厅上众人面面相觑,却没几个人想得懂皇帝的用意。那正统之宝淹没已久,早随武英皇帝一同陨落,岂料事隔十余年,今圣竟要硬出来?却不知是哪个奸臣谗言上奏,竟尔惹出这等天怒人怨的事惰。 柳昂天几十年没见过这等宝贝,自是毫不在意。他微微一笑,道:“当年正统之宝遗失,老夫也曾出力去找,只可惜探听多年,却是徒劳无功,倘若东西在我家里,那可是再好不过了。”当下伸手揖客,道:“都统要,尽管,别说我怠慢你就成了。” 眼看柳昂天胸有成竹,巩正仪自是心头惴惴,皇芾这次诰命颇为古怪,被的人莫名其妙,的人自也一头雾水。他里外不是人,却又不能不,只得陪笑道:“多谢侯爷明理。在下只要五个人便够了。”柳昂天不去理他,自管行入大厅,喝道:“来人!他们得痛快,咱们也喝个痛快,大伙儿今日不醉不归!上菜!” 巩正仪苦着一张睑,自从门外调来五名军士,诸人悄没声地在屋内走动。这回皇帝不按牌理出牌,胡乱整肃大臣,不只惊动柳昂天,连江充也一同受累,明日早朝群臣激动,江柳两派同声叫苦,皇帝非得收回成命不可,届时大臣追究罪责,巩正仪等人负责查,全都要成了代罪羔羊,他自知处境为难,自是加倍小心谨慎,免得来日遭人挟怨报复。 柳昂天意兴甚豪,当下把七个老婆唤了出来,满满坐了一桌。柳昂天的儿女世居封地,无人在京,不然满月酒加上团员酒,儿女媳婿、内孙外孙齐聚一堂,必可坐满桌。总帅神态自若,其余众将气势大振,便也坐下饮酒,一时猜拳喧嚷,根本不把巩正仪放入眼里。每回巩正仪率人经过,左从义等人便赏他一阵冷嘲热讽,着意让这人难堪。 巩正仪奉命而来,用意也只在官样章,只要在皇帝面前奋不顾身,那便有了个交代。他无心,屋内屋外应付一阵,便行到柳昂天桌边,躬身道:“启禀侯爷,里外都看过了。”看他模样恭谨,直似下属回秉上司,柳昂天却不领情,只冷冷地道:“没找到?” 巩正仪陪笑道:“回侯爷的话,没找到。”他想反身离开,柳昂天却不让他走,当下喝了口酒,淡淡地道:“巩都统,我老婆的床单是什么花样啊?” 巩正仪慌道:“侯……侯爷,您……您这话是……” 柳昂天叹道:“您了半天,却连我老婆的床单也没瞧过,一会儿皇上问你话,你答不上来,到时龙颜大怒,硬派老夫怠慢钦差,柳某人可吃罪不起。都统再加把劲吧。” 巩正仪知道他有意恶整自己,一会儿说不定设下什么计谋,却来倒打一耙。 想自己这个金吾卫统领巴掌点大,实在得罪不起征北都督,当即求饶道:“侯爷,您……您饶过小人吧……” 柳昂天双目翻起,重重往桌上一拍,喝道:“废话什么!要你,便去!” 柳昂天神态凶狠,好似他不是这屋的主人,反倒是带头查的将领一般。巩正仪苦着睑,带着兵卒匆匆绕屋一圈,敷衍过后,便又陪着笑脸回来,轻声道:“侯爷,还是没瞧到哪……” 柳昂天冷冷一笑,将小儿抱上膝头,道:“大人啊,就这么算了么?”巩正仪哈了哈腰,擦去了额头冷汗,尴尬地道。“小人……小人该……该……” 他该了两声,也不知该些什么。柳昂天好整以暇,他喝了口酒,在儿脸上亲了一亲,道:“该怎么样啊?怎地不说话了啊?”他问了两声,却只听巩正仪牙关打颤,好似十分害怕,柳昂天心中得意,当下斜目去看巩正仪,只见他双目瞪直,神情异样,只在凝望着自己的膝头。柳昂天微微一奇,便也朝自己腿上望去。 一望之下,连他自己也咦了一声,身竟是僵住了。 柳昂天神情有异,桌边将领心下纳闷,齐朝柳昂天望来,霎时之间,喷酒的喷酒,发颤的发颤,诸人满心惊诧,无不全身大震。满厅人众原本喧哗吵嚷,此刻见了主桌的情状,全都静了下来。 各人睁大了眼,几双目光定来,都在望着柳昂天的膝头。 “呀哈哈!”万籁俱寂中,小小婴儿哈哈欢笑,看他高举小手,捧着一方印石,好似拿到了什么宝贝玩意儿,真个开心了。 玉色温润,形做四方,上刻六大篆,曰: “皇帝正统之宝!” 正统之宝……居然在这儿? 柳昂天一颗心彷佛停止跳动,左从义、石凭等人也是面皮发颤,厅上不闻一人说话,粗重无比的喘息声此起彼落,让人更感心慌。过得良久,左从义第一个说话,只听他语带哭音,呜噎道:“出来了……”巩正仪并无分毫喜悦,只喃喃自语,寒声道:“是啊,出来了……” 厅上众人面面相觑,便在此时,猛听一声尖叫,一名女抱住那婴儿,哭道:“出来又怎么样?不过是一块玉石,又有什么了不起的!”说话那女放声尖叫,正是七夫人,看她泪如雨下,怀中的婴儿却仍呀呀笑着,双手兀自抱着印石不放,分毫不知大祸临头。 柳昂天叹了口气,道:“傻丫头,这东西随武英先皇出征,玺在人在,玺失人亡,现下东西重见天日,先皇恐怕也要……”说到此处,已是颓然坐倒,再也吐不出半个字来。 皇帝日夜忧惧先皇复生,十年来悬心挂念,现下正统之宝在自己家里被出来,事涉皇权归属,那比聚众上山的罪名还要来得惨。众人想清楚了道理,无不牙关颤抖,左从义呜噎啜泣,韦壮呆若木鸡,连卢云也是一脸惊愕,众人一个接一个垂下去,无论的人、被的人、旁观的人,此时心中都只有一个念头: “怎么办?” 左从义全身发抖,语带哭音,颤声道:“巩都统,如果事惰传出去,咱们… …咱们还能活么?”巩正仪摇了摇头,黯然道:“实在话一句,皇上连江充都疑心了,各位与玉玺牵连上了,日后会有什么下场,自己想吧。”左从义目中含泪,他眼望巩正仪,哽咽道:“巩部统,咱们是被嫁祸的。” 巩正仪倒也没有趾高气昂,只是微微苦笑,摇头道:“别跟我诉苦,我帮不了你们的。” 众人互望一眼,想到刘敬与东厂诸人的下场,无不全身发抖,猛听一声大吼,韦壮当机立断,先发制人,霎时拔刀出来,架住了巩上仪的喉头,逼勒他坐下。 他便了个眼色,黄应沙场老将出身,应变也快,霎时拔出钢刀,将巩正仪的部下捕捉在地,不许他们通风报信。 众人有的急于查出真相,有的惶惑害怕,不能言语,满堂人心惶惶,却只有那个小婴儿仍旧拿着玉玺,嘻嘻哈哈地笑着。 左从义哭道:“为什么?这东西不是失踪了么?为何又会冒出来?”管家抱头大哭。“小少爷贪玩,自己从礼堆拿出来的,我们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啊……” 听得此言,众人心下了然,已知有人移祸江东,藉送礼之便,趁机嫁祸给柳昂天。石凭双目喷火,怒目望向众人,厉声道:“是谁!是谁把东西带来的,滚出来!”众人见了他的眼神,都是为之一惊,虽然知道事惰与自己无关,却还是怕了起来。 砰……砰…… 便在此时,突听大门再次响起,硬生生打断石凭的说话。打门声中夹杂一个吼声,喝道:“老巩啊!到底查得怎么样了!有无瞧见东西啊!” 情势再变,又有人过来支援了,柳昂天沈声便道:“来人,守住了大门。” 勇者死士涌了上来,全数埋伏在大门之旁,个个拔刀出鞘,等着下手杀人。门外那人没听得回答,登时叫道:“老巩,大家都查完了,就你还没回报!你到底在搅什么?” 韦壮怕巩正仪大呼小叫,登把钢刀紧了紧,低声道:“这大嗓门是谁?” 巩正仪慌道:“门外那人是府军卫的都统李扬鹰。这回大家得了号令,各自行事,咱们金吾卫查侯爷府,府军卫师府,其余五大士、六部尚书的宅邸则由虎林、羽林两军专责查访。一有消息,即刻上报万岁爷。” 众人听得声势浩大,心下都是暗暗害怕,想来皇帝此番劳师动众,定要查个水落石出,绝无轻易罢手之理。韦壮倒不显得怕,他冷笑一声,将刀略略松开,附耳道:“想活,那就把人打发走。” 巩正仪命悬人手,却又不堪坐以待毙,正想找个密语向外传讯,韦壮已然靠了过来,又加了一句狠话:“别想掉花枪,这帮人要是进来了,我第一个杀的就是你。” 巩正仪满面冷汗,看韦壮的狠模样,绝非玩笑之言,此时此刻,只有听命行事再说了。他吞了口唾沫,? ??气叫道:“李都统!咱也没找到东西!劳烦你先带兵回去,我在侯爷府还有些私事,想坐会儿再走。” 那李扬鹰却无意离开,听了说话,反而斥骂道:“别搅和了!宫里还有多少事等着回报,你快快出来吧!”巩正仪有些犹疑,韦壮却不容他退让,他重重哼了一声,霎时手上钢刀加紧,割伤了喉头。 巩正仪又慌又怕,韦壮心狠手辣,随时会杀了自己,当下喘了喘,又叫道:“李都统别不近人情!侯爷今晚摆满月酒,我想留下来喝一杯,聊表祝贺,有何不可?” 门外李扬鹰啧了一声,跟着脚步声响起,换了个人过来说话。巩正仪管他是谁,此刻性命垂危,便算亲爹娘过来也不管用,当即叫道:“你们先走吧!我今夜不回宫了。大家好歹是同僚,皇上那儿替我遮掩着,行么?” “不行……” 大门外传来低低的话声,听来中气颇为不足,可这个嗓音好熟悉,好像是… …好像是…… 巩正仪发起抖来了,已是泪如雨下,花厅里四以上顶戴的,无不面色惨淡,因为……因为…… “圣上驾到!” 门外一片当琅琅的响声,千柄腰刀触地,无数官军叩,呼圣名。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万岁爷来了。形势抵定,再也无法顽抗。门内众人闻声震动,七个夫人自知要死,一齐放声大哭。韦壮也呆了,性放开了钢刀,怔怔坐倒。此时无论武功高低、才略优劣,胆大胆小,每个人都是目中含泪,面如死灰。 “柳昂天!你也步上刘敬的后尘,一起来反朕么?”黄龙悲吼,重重一脚踢在门上。 “开门!你若没做亏心事,现下就给朕开门!开门!” 一响接着一响,皇帝对着大门连连重踢,每一下都踢到了男女老幼的心窝里,痛得心酸凄惨。七夫人忽然尖叫起来,她抓起玉玺,奋力砸下,尖叫道:“祸端! 祸端!看我砸烂你!”只听碰地一响,那玉玺摔在地下,却只砸破了青砖,并未破裂缺角。七夫人哭叫道:“来人!快拿槌来!快拿槌来!咱们砸拦它,扔到井里去!皇上问起来,咱们便说不知道!”说着大呼小叫,到处寻找铁槌。 旁观众人低头苦笑,并无一人援手。众人心里明白,此时便算砸烂了玉玺,矢口否认,怕也无济于事。毕竟藏得起玉玺,藏不起巩正仪,纵使把他杀了灭口,门外那个李扬鹰亲眼见同僚进屋,却要如何料理?便算也赏他一个冷枪,那成上千的兵卒都听到了说话,该要怎么办? 皇帝越踢越怒,霎时吼道:“柳昂天!你这奸臣居心叵测,以为朕不知道么? 要不是后保着你,朕老早就杀了你!就像杀掉秦霸先那样杀了你!” 满厅众人其慌乱,有的默默饮泣,有的眼珠急转,亟思脱身之道。柳昂天却显得为沈静,只见他大踏步行入院中,站在大门之前,似在思什么。 主公不见应变,诰命夫人自不能坐以待毙,她奔入屋里,过了半晌,手上抓了块物事,便又急急忙忙奔回院中,她满面泪水,悲哭道:“老爷……老爷…… 这是隆庆帝赐下的免死金牌……咱们用这个救命……”厅上众人见了救命法宝,无不欢呼起来。知道还有一线生机。 柳昂天笑了笑,接过了金牌,他忽然大吼一声,将金牌奋力砸出,那牌飞越大门,坠入了外头的人群中。 救命金牌弃若敝履,柳夫人放声人哭:“老爷,你不要命了么?” 柳昂天哈哈大笑,厉声道:“傻瓜()!这种东西要能救命,秦霸先一家也不会死了!真正救命的东西是……”他走向院内一角,伸手握住一柄大刀,霎时奋力拔起,厉声怒吼:“朱谨!老当年能拥立你,今日就能杀掉你!你有种滚进来!” 柳昂天怒言挑战当今,皇帝闻言狂怒,正要下令攻打柳门,猛听轰隆一声大响,后院直直射出一道蓝焰,炸上了半空。 最后的机关已然发动,蓝色焰火照得夜空一片明亮,城郊威武军营的万死士即将杀入北京,当京城被染为血海的时刻,一切都将玉石俱焚。 征北大都督或许无力争斗,无能自保,但要玉石俱焚,善穆侯可是绰绰有余。 左从义等人又怕又惊,全都滚跌在地。韦壮泪流满面,眼前出现自己师哥的身影,如今斗转星移,轮回却来到了自己身上,他奔了上去,大声哭道:“大家今日放手一搏,虽死无憾!” 柳昂天手持大刀,喝道:“韦壮听命!”韦壮拜倒在地,咬牙道:“属下在。” 柳昂天拉住了元配夫人,一把推向韦壮,厉声道:“保着我的妻小走!来日替我报仇!” 韦壮大惊失色,颤声道:“侯爷……你……你……” 柳昂天不去理他,自管大踏步行向大门,便在此时,又是一声巨响,门闩已然断裂,大门随时都能倒塌。突听柳昂天怒吼道:“走!”情势紧张,再也拖延不得,韦壮拖着元配夫人,手上另抓了一个,尖叫道:“大家快随我走()!从厨房密道走!”他见卢云呆立不动,霎时重重踢了他一脚,喝道:“帮帮我!救一个算一个啊!” 卢云醒觉过来,他见七夫人兀自尖叫不已,当下拦腰抱住了她,随着韦壮仓皇逃离。 便在此时,大门传来碰地一声,那是重物撞门的巨响,震耳欲聋。后院脚步声无数,已被包围,韦壮掀开后厨的一处土灶,现出了一条通道,大小仅容爬入,听他喝道:“进去!快进去了!”老弱妇孺惊怕莫名,一个个爬将进去,遇到年纪长的,韦壮便一脚踢入,将人硬塞进去。 “轰隆”,伴随最后一声巨响,大门向两旁倒下,烟尘弥漫中,当前走进一名腰悬弯刀,面目阴沈的男。他手指柳昂天,冷冷地道:“我等奉皇上之命,前来擒拿善穆侯满门,有敢抗旨不从者,定斩不饶。” 好生熟悉的景象,十年前的秦征西,十年后的柳征北,当年那一幕老弱妇孺引颈就戮,秦家主母无辜断颈。而如今……而如今这里站的人却是…… “**啊!”大刀狂烈杀出,鲜血洒过半空,那锦衣男的级落了下来,柳昂天伸手抓住,狠命扔向皇帝,霎时喊出今生在朝廷里的最后一句话。 “弟兄们!咱们今日杀死昏君!自己做皇帝啊!” 杀声震天,名死士随着主公向前冲杀,如同千军万马,柳门已成战场火海,左从义等人又哭又笑,有的逃、有的战,有的却如失心疯一般,竟只茫然坐地,等候斧戎加身。 大难临头,里里外外都是逃难人群,大批军士从门口杀来,院外无数兵士翻墙入屋,一个个跳将进来()。韦壮见卢云兀自呆呆站立,登即大吼一声:“还不走?你也想死吗?”将他一把拉住,两人一同滚进密道。 卢云向下倒落,临别前最后一眼回顾京城,只见夜空一片蓝光,彷如魔鬼的诡谲笑容,正自诅咒着人间…… “皇上啊皇上!” 蓝光满天,江充抱头痛哭,望着里许外的都督府。足鼎立,双雄对决,江刘柳派历经十年对峙,终于烟消云散了。王朝的大支柱被砍倒了两根,他责无旁贷,从此以后便要独力撑起朝廷。这听来像是大喜事,可是……可是…… “皇上啊皇上!”江充放声大哭:“一只鼎少了两根脚,那就不再是鼎了… …那是倒在地下的废铁啊!” 一方印石、一袭龙袍,十年来的寝食难安,终于把皇帝逼到角落了。他连忠心耿耿的江充也信不过,也要软禁家中,也要削去大权,皇帝已经疯狂了。 他正在摧毁自己一手创建的平乐业,景泰王朝. 正文 第十章 投怒苍 却说卢韦两人进入密道,后头兵卒已然涌上,韦壮肩膀顶住石门,喝道: “卢云!跟我一起出力!把门阖上了。”嘎嘎声响中,“武宫内劲”与“无绝心法”一起发动,石门终于缓缓阖上了。任凭外头杀声四起,门里却也听不到分毫声响。 密道关闭,柳昂天便有通天本领,那也逃不掉了,想来是凶多吉少了。只是若无他率人抵挡朝廷兵马,满屋家来征北都督临危不乱,至死不辱威武之名。 韦壮掩住了脸面,好似在啜泣一般,想来他追随柳昂天已久,乍然生离死别,心中必定酸楚。卢云虽也难受,但毕竟追随柳昂天不过两年,平日也不算亲昵,自没韦壮那般撕心裂肺。当即劝道:“韦护卫,这里都是老弱妇孺,只能看我俩的作为,你快别伤心了。” 韦壮掩面不语,过得良久,方才定下神来。卢云拍了拍他的后背,以作安慰,问道:“这密道什么时候建的?”韦壮凄然一笑,道:“当年秦霸先满门抄斩,哪个大臣不是提心吊胆,侯爷第二年便秘密盖了这条通道。他在出口处安排了一个老人,最是忠心不过,几十年来都在等这一刻。” 正在此时,甬道中传来大声尖叫,韦卢二人对望一眼,都是大惊失色,就怕前头有人伏击,慌忙下提气一纵,两人墙边几个起落,赶到了人群之中,猛见一名武将蹲坐在地,手上抓着一柄刀,却是中郎将石凭。韦壮怒喝道:“石凭! 你不到前面杀敌,逃到这儿干什么?”石凭慌忙摇手,喘道:“别赶我走,别赶我走……” 树倒猢狲散,看那石凭全身血污,说话时不住发抖,全没以往的半分威风。 卢云起了怜悯之意,道:“此刻多一个帮手,便多一分生机,别为难他。”韦壮叹了口气,这人既然来了,便想把他轰出去,也是有所不能。当即道:“也好,我到前头带,你和这石凭断后。” 韦壮手提长刀,便往前头去了,一行人除了柳门七位夫人外,尚夹着许多家丁下人,这些人多是老弱妇孺,有的过于娇贵,难耐久行,有的惊吓过,不住晕眩呕吐,一行人孱老稚弱,甬道里又气闷,不过行走小半个时辰,便已动弹不得。 柳门七个夫人趴倒地下,哭声震天。只是甬道里又不只柳门一家一户,那韦壮、卢云、一众家丁,谁又不记挂自己的家人?那石凭自也有亲人家小,眼看这些女人吵嚷得厉害,霎时吼道:“你们这些贱货快快闭嘴!要哭等滚出去再哭,别再惹人烦!” 一名女尖叫起来,正是柳昂天的爱妾五夫人,只听她叫道。“滚出去!贪生怕死的东西!给我滚出去!”霎时扑了上去,对着石凭又咬又叫,颇见疯态。 石凭抓住五夫人,重重一耳光扇出,喝道:“侯爷死了,你们这些青楼卖笑妁妓女还神气什么?发你少***春秋大梦?去死吧!”石凭当众打人,其余几名夫人慌忙去拉,七夫人尖叫道:“卢云!卢云!你快来啊!” 众人惊吓过,一个个都有疯狂之相,卢云平日静心养性,多读圣贤书,此刻灵台尚称清明,神智自是不乱。他听得叫唤,当下抢了过来,右掌扑出,便朝石凭身上击去,左手闪电般探出,五指扣住他的右腕,功劲到处,已把兵刀夺了下来。 卢云多年未与高手较量,但他精通内家拳法,毕竟不同凡人,果然招内便已制服老将。他点住了石凭的穴道,把刀交给了七夫人,道:“这人再有无礼言行,一刀杀了他。” 石凭又惊又怕,怒道:“姓卢的,你……你也和这贱人搞上了,对不对…… 你这下流东西……”几名夫人听了这话,无不朝七夫人望来。那元配的眼神尤其严厉。七夫人面色一寒,急忙缩到卢云背后去了。 卢云听这石凭满口无耻言语,忍不住眉头一皱,顺手点出,使封住了他的哑穴。 甬道狭窄,黑暗无光,道中又多是女流之辈,众人挨挨擦擦,勉力前行。四周饮泣声不绝于耳,让人更加心烦。只是乱归乱,那婴孩却始终不哭不闹,看他睁着大眼,只在七夫人怀中探头探脑,好似颇为好奇。卢云心下大慰:“果然是将门虎,这孩如此骁勇,将来必可为侯爷复仇。” 又行一阵,地下**地,两旁墙壁甚是阴潮,看来密道挖掘入地,已深达护城河下。卢云曾亡命天涯,见识远过常人,自知京城防卫以内城、外城两处最是森严,只要能顺利逃离这两处关卡,生离北京便有了希望。 约莫又走了半个时辰,一行人已至密道出口,韦壮当头领队,侧耳倾听,不闻有啥声响,便推开密道石门,缓缓爬了出去。卢云此刻也已挤到队前,一见韦壮出去,立时竖指唇边,示意众人噤声,跟着摆出“无双连拳”的架式,只要门外稍有动静,他便要趋前杀敌。 等了半晌,不闻异响,卢云便也爬将出去,只见自己身在河岸,深秋夜寒,此际已是中夜,秋风吹拂河面,激起阵阵寒波。侥天之幸,此地已在永定河畔,并无追兵赶来。 远处一间话,想来那人便是柳昂天安排的忠心部属了。卢云放落心事,便将柳府老小一个个接出密道。 众人爬将出来,个个灰头土脸,卢云替石凭解开被封穴道,嘱咐道:“大家同舟共济,石将军别再惹人心烦。否则休怪我下手不客气。”石凭苦笑两声,只蹲坐在地,不言不语。 万般悲苦中,一行人围住柳昂天的元配,各自抱头痛哭。眼下主公生死不明,那诰命夫人身为主母,自须拿捏主意,只是她一来年老,二来富贵,从未经历风浪,此刻仅垂饮泣,半天说不出话来。 卢云远比这些人来得镇静。他反复踱了几步,唤来了老管家,道:“你们带得有钱么?” 乱世逃难,第一要紧的便是拳脚功夫,此节倒不必多虑,以韦壮的身手见识,便遇上十来个土匪,也能保住老小*平安。除此之外,银两便是第二要紧的东西。这一大群逃难老小足有五六十人,每日里光是要吃要喝,便是一笔花费,何况中间遇上州官罗唆、知府为难,不能没钱打发。卢云曾经流落四方,是以第一句话便问到要紧处。 那管家慌道:“走得好急,老朽也不知带了什么。”说着唤来一名家丁,取来一只大包袱,众人聚拢过来观看,虽说没来得及准备,但柳府富甲一方,里头还是放了厚厚一叠锟票,另有些珠宝饰。 猛听元配夫人尖叫一声,从包袱里取出了一方玉石,尖叫道:“是谁?是谁还把这祸害拿出的?”众人定睛一看,却是玉玺,想来家丁走得实在匆忙,收拾满月酒的礼时一个不察,却又把玉玺放进了包袱。那元配发狂也似,狠狠将那玉玺扔入密道。放声哭了起来。 几名夫人过来相劝,那元配却不领情,只见她暴跳如雷,尖叫道:“石凭说得对!你们全都是贱人!你们嫁给老爷,不就是要钱么!看!看!这里都是钱,你们拿了就滚!滚!”跟着拿起包袱乱抖乱砸,口中又哭又叫。众女神色黯淡,大为难堪,七夫人更哭了起来。卢云想要相劝,却又不知从何劝起,只能干着急了。 便在此时,听得一声吼,跟着一个耳光抽落,已将那元配打晕过去。卢云又惊又喜,赶忙回头去看,下手之人却是韦壮,只见他背后跟着一名老人,却是方才见到的那名忠心下属。 韦壮将那元配一把扛上肩头,厉声道:“听了!这里给你们立个榜样!侯爷生死如何,尚未分晓,你们这些人谁敢再闹!再提要拆这个家,须过我韦壮这关!”韦壮厉声怒吼,一旁石凭干笑两声,正要讥讽,韦壮一个健步过去,将他踢翻在地,跟着怒目望向众人,森然道:“这便是第二个榜样!谁还想试试,那便滚过来。” 章壮为人圆滑,岂知今日逢上大关头,先是刀擒住巩正仪,控住了局面,现下又压住了众女的争执,看来柳昂天选了他做贴身头牌护卫,果然是大有眼光。 眼看众女噤若寒蝉,家丁也不敢吭上大气,卢云自是暗赞在心,他迎上前去,问道:“安排好了么?”韦壮收敛了怒容,舒了口气,道:“侯爷当年吩咐过了,只要生出大事,便要几位夫人搭船离开,先与云风少爷会合,之后再行打算。” 柳昂天长名唤云风,世袭爵位,久居故里,听韦壮的意思,当是要折返山西封地,前去投奔这位大少爷。 韦壮吩咐几句,那老人便去船坞准备。韦壮凝望卢云,道:“你要和咱们走么?” 卢云听—这话,身忍不住一阵颤抖,他虽与柳门有些渊源,但毕竟资历尚浅,此刻若要抽身,尚能全身而退,韦壮猜知他的心事,登时叹道:“卢云,你过几日便要成亲,倘若要走,那便走吧。我们不会怪你的。” 卢云当年初来京城,本是一贫如洗的寒微小厮,投入柳门之后,仍是个无足轻重的马弓手,并未得到厚爱赏赐,如今的状元功名更是凭着一己的才智得来,说来与柳昂天并无干系,他叹了口气,回头望着七夫人,只见她怀抱着孩,睁眼望着自己,目光中全是求恳,看她如此殷切,必也不想自己离开。 卢云反身望向北京,但见远处的京城巍峨耸立,不见火光大起,只黑沉沉地一如平常。想来乱事还未波及全城,顾家老小应能平安。他心中茫然,想道:“我该怎么办?跟他们一块儿走么?还是回去守着倩兮?” 此刻兵荒马乱,自己于情于理,都该回去守着亲人,只是这话要如何说得出口?他怔怔犹豫,颇难决断。韦壮却不强人所难,他见卢云犹疑不决,登时搂住了他的腰,附耳道:“傻啊,陪到这一步,你已经对得起侯爷了。趁着还能走,那便自己走吧。没人会怪你的。” 卢云望着韦壮,心里一阵难受,泪水扑飕飕地落了下来。人家韦壮的老婆孩全在北京,只是他为了柳家老小,竟尔舍弃自己的家人。想来他心中的痛楚无奈,绝非外人所能想像。卢云哽咽道:“韦护卫,我……我……” 便在此时,渔船已然开到,石凭第一个抢上,这石凭乃是柳门大将,官职更是柳昂天一手举保的,此番若要回京,决计死一条。此时不走,更待何时?果然快手快脚,模样俐落,分毫不见迟疑。却听他问道:“韦壮!咱们现下要去哪儿啊?” 韦壮不喜此人的凉薄,头也不回,迳自喊道:“去山西!” 石凭唯唯诺诺,自管躲入舱中。韦壮叹道:“老弟,大难忽起,事事难料,谁也信不过谁。你说……如果咱们找不到云风少爷,可以投奔伍定远么?”卢云听了这话,登时一凛,此时柳门最后一只精锐部队握在伍定远手上,倘若他要出手救人,柳门老小自能安然无恙。 卢云沉吟半晌,道:“正远生性忠义,必定愿意援手,此节不必多虑。” 韦壮苦笑道:“定远那里是没问题,只是你说……艳婷姑娘靠得住么?” 卢云微微一奇,道:“韦大哥为何说这话?艳婷姑娘有什么不好的?”卢云与艳婷算得上熟识,两人虽不曾深谈,却也知这女孩儿朴实单纯,绝非奸佞一流,他心头纳闷,不知韦壮何以信不过人家,当下便出言反问。 韦壮正要说话,却听石凭喊道:“你们婆婆妈妈地干什么!再拖下去,可别把追兵惹来了!”韦壮欲言又止,只反手拍了拍卢云的肩头,叹道:“兄弟,没空跟你说了,咱们得走了。” 卢云见他便要离开,心中忽然不忍,只想替他做些什么,当下奔了过去,握住他的手,低声道:“韦护卫,你的家人孩,我一定替你看顾。你放心走吧。” 韦壮听得此言,登时泪流满面。卢云向来一言九鼎,言出必行,他等了许久,便是在等这句话,先前劝卢云留京,多少也是存了这个私心。韦壮满面感激,连连点头,低声道:“世上人心险恶,你自己保重。”当下也不再多说,便自上船去了。 柳门老小缩入船舱,甲板上便只余下寥寥数人,韦壮上上下下点过人头,却还少了一个,他厉声道:“还有谁没上船,快快过来!” 话声甫毕,一名女慌慌张张地从密道奔出,正是七夫人,却不知她是什么时候跑进去的。她行到船舷,驻足看着韦壮,神情有些害怕。韦壮沈声道: “你怎么了?为何还不上船?”七夫人似乎有些犹豫不决,只是低头望地,不言不动。 韦壮看破了她的心事,登时跳下船来,拉着七夫人,摇头道:“如玉,嫁做人妇,便有从四德要守。那人要是爱你,当年便娶你了。你再想着他也是没用。” 七夫人给他拉着,脚下便跟着走了,只是她目光不住回向卢云,好似想说些什么,却又难以启齿。卢云见她模样楚楚可怜,望着自己的目光满是求恳,他心中突然一个冲动,便想随上船去,但转念间想到顾倩兮,便又忍了来。 大船驶离河畔,直朝河心驶去。卢云孤立岸边,心中感交集。柳昂天凶多吉少,这一大群寡妇全都仰赖韦壮照顾了。他又是内疚,又是心伤,一时双手握拳,怔怔地落下泪来。 他站立许久,眼看大船已然驶入河中,远远离开。卢云放下心来,正要转身离开,忽然眼前闪过光芒,对面河岸竟然亮了起来,目望去,林中似有无数火把高举,跟着岸边放落了十来艘小船,直向大船划去。 卢云大惊失色,知道朝廷追兵已然到来,他放声大叫:“不要啊!不要啊!” 满船的孤儿寡妇,单凭韦壮、石凭两个人,如何是朝廷兵马的对手?卢云心急之下,霎时跳入水面,发狂也似地振臂疾挥,直朝河心游去。 卢云拼死去游,只是他北方出身,水性不佳,虽然划得气喘吁吁,却难以抓定方位,他边游边喊:“韦护卫!韦护卫!快快逃啊!” 喊着喊,泪水已然流了下来,只见河上火光烛天,十来艘小船射出火矢,围着大船猛攻不止,他在水中沉浮漂荡,想要游过去,偏生水流湍急,始终距离甚,卢云双手连挥,大哭大叫:“皇上!求求您饶过我们!饶过我们吧!” 大船着了火,远远望去,甲板上一个个黑影坠入了河水,旋即给冰水吞噬。 卢云仰望苍天,只是咿咿啊啊地哭着,身却也沉了下去。 天将黎明,夜幕已褪,河面上只余下点点滴滴的残木破甲,以及载沈载浮的尸。远处小船来往捕,仍在寻找活口。 卢云**地爬回岸上,他双手抱头,跪倒在地,面容呆滞,已如死尸一般。 几年下来,尽管无数生死大事在身边飘摇,但卢云仍是一本初衷,为所当为,不曾有过疑惑茫然。卓凌昭死了,刘敬死了,秦仲海残废了,杨肃观失踪了,纵使天地逆转,他还是人间最后的君莲,淤泥再多十倍,在他看来也是云淡风清,始终不曾让他的志向动摇。 今夜今时,卢云知道自己错了。作为一个儒生,作为皇上钦点的状元父母官,他见证了景泰王朝的最后一宗惨案,也见证了政争的残酷无情。卢云大叫一声,他拔出“云梦泽”,奋力斩在地下,只是泪眼朦胧中,他居然不知要杀谁。 在这一刻,几十年来的寒窗苦读显得如此可笑,忠君报国、为天地立心,这些是非固执全没了颜色。留在心里的,只是一片灰蒙蒙,连他也不知那是什么。 万籁俱寂,死气沉沉,卢云便这样倒在地下,此刻要他折返顾倩兮身边,再去做个幸福的新郎,他却要如何快乐得起来?天下人个个受苦受难,只有他一个平安逍,这要他的良心如何平安? 卢云想到痛苦处,只呜呜地啜泣起来,便在此时,远处似有人附和自己,居然也传出了哭声,却是从密道里传出来的。卢云心下大惊,他把长剑扔开,又滚又爬,急忙冲入密道,霎时之间,只见眼前一个婴儿哈哈笑着,正在甬道里玩耍。 七夫人没有把孩带走,她把孩留给了自己。 卢云大叫道:“老天爷啊!”他一把抱住那孩,已是泪如雨下。 她信任自己,还胜过相信柳门中人,她要自己带走孩。 卢云怔怔流泪,心道:“这孩死了爹娘,现下却托给了我,不论如何,我都得照护他平安。”那孩兀自不知母亲已死在河中,只在地下四处爬行,卢云见他爬入一堆礼之中,又在那儿翻翻找找,只是家丁早已把珍贵宝贝拿了出来,地下全是弃置不用的空盒,那孩自也找不到什么好玩东西。 卢云呆呆看着,忽见那孩拿起了一只锦盒,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正是艳婷托给自己的礼。景物依旧,人事全非,卢云接过锦盒,回思那夜的情景,心中更感酸楚。 他叹了口气,此时已在救亡关头,自不能再有这些无聊心事,当下将那盒随手扔开,便在此时,盒盖翻了开来,露出盒底的红缎内里,十分讲究,里头还有个四方凹槽,想来之前必定放着什么贵重物事,却给人取了出来。 卢云咦了一声,心头大起异感,他四下去看,便在此时,见到甬道角落里滚着一只玉石,却是方才被柳家元配扔进密道的那方玉玺。 卢云将玉玺捡拾起来,放入手里细看,只见这印石也是四四方方的模样,卢云牙关发颤,两腿发软,他缓缓拿着玉玺,放入盒内。 玉玺放落,霎时与凹槽紧紧密合,大小天造地设,尺寸分毫不差。 毫无疑问,这锦盒正是祸。 卢云全身发抖,眼泪扑飕飕地落了下来,他举起脑袋,用力撞在墙上,惨叫道:“侯爷!是我!是我害死你们的!是我啊!”那小婴儿听了他的叫声,心中受了感应,登也哭了起来。 卢云如同痴狂,一时脑门用力,只在墙上接连撞击,一时咚咚有声。他眼中又是悲伤,又是愤怒,好似要喷出火来了。他用力一拳捶在墙上,悲吼道:“艳婷!为什么?为什么要害我们?你难道不知这盒有多可怕么?柳侯爷与你有什么仇?你为什么啊要害他啊!” 卢云咬住银牙,满面自责,如果自己把火漆拆开,如果自己没把东西送去,这件事就不会是这样……艳婷……你好狠心,你好狠心…… 突然之间,卢云心下一醒,不对……不对,艳婷小小一个姑娘,她能有什么仇恨,她的背后还有一个人……卢云双腿一软,跪倒在地,霎时之间,他已看到了答案。 “是你么!武英王朝的中兴大臣,是你下的手么?” 卢云望着地下的婴儿,绝望之中,终于张开了嘴,放声大哭起来。他想杀到那个人面前,大声责问他为什么,他要那张国字脸说出真心话。 神机洞里的一代真龙,武英王朝的中兴大臣,你好毒辣、你好忍心啊! 在这心智溃决的一刻,忽听远处脚步声杂沓,竟有大批人马行来,卢云大惊失色,此刻生死关头,命悬人手,绝不能意气用事。他将王玺藏人怀中,又那小婴儿紧紧抱住,缩身密道,偷眼望外,果见有大批好手沿河行来,似在什么东西。 这些人并未穿着厂卫服色,全都是无名高手。只是这帮人脸上的冷酷无情,与朝廷豢养的杀手并无二致。这帮人决计是皇帝派来的。 卢云怔怔望着洞外,心道:“当此乱世,谁能保护这孩平安?” 他若潜逃回京,把这孩送到顾嗣源家中,凭他兵部尚书的职权,或能保他一命,只是风声若要走漏,祸端牵连,到时满门抄斩的惨祸,定会降临在顾嗣源一家身上。卢云心中害怕,想道:“不成,便算要死,死我一人就好了。绝不能连累倩兮。” 今生所爱,便只顾倩兮一人,宁可千刀万剐,也不要连累她。 脚步声越来越近,自己到底何去何从,究竟要回京城,还是要逃到哪儿,须得有个定断。否则给这些人抓住,那非但自己没命,还要把这小婴儿害死,卢云满心烦乱,不知何去何从,忽然心念一动,眼前登时雪亮。 “怒苍山!” 卢云欢欣鼓舞,几乎要叫了出来。“朝廷再强,也打不下怒苍山来,天下间只有仲海能救这孩!”想到世上还有个怒苍山,心中直是大喜欲狂。以怒苍山的雄强兵马,连皇帝都敢打杀,若要保护一个婴孩,那是绰绰有余了。 卢云心中喜乐,越想越觉此计大妙,此刻局面诡异,皇上喜怒难测,随时会株连大臣,柳门案发之时,自己身在现场,加上他与柳昂天渊源颇深,当此乱事,本就该先行离京,避开风头。否则一个不巧,顾嗣源必为自己所累。 卢云想定日后行止,有意速速离京,先把。他听洞外脚步声尚远,眼前一处草丛,离自己约莫一丈,卢云深深吸了口气,倒退几步,跟着奋力一纵,飞身坠入了草丛,便在此刻,那婴儿受了震荡,便要大声哭泣。 卢云左手握住云梦泽,右手掩住那婴儿的口鼻,急速在草丛中爬行。他附到婴儿耳边,低声道:“好孩别哭,叔叔带你去吃香喝辣,找美丽的仙女玩儿去,你快别哭了。” 慌乱之间,把孩提时的梦想说了出来,说也奇怪,那孩居然止了泪水,不再哭泣。卢云又爬了一阵,忽听背后一人提声喊道:“大家看!这里有条密道!” 脚步声杂乱,眼看众人围拢过去,卢云心道:“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当下运起内力,奋力向前冲出,本想背后必有人大呼小叫,哪知奔了片刻,居然没有声响,卢书回头去看,大批人马全数涌入洞里,居然不曾留人把守洞外。 卢云放心下来,但脚下依旧不敢稍缓,他低头去看怀里,只见小婴儿手舞足蹈,啊啊欢笑,想来眼前景物纷纷倒退而过,让他大感兴奋。 卢云接连狂奔赶,足足奔出十来里,直到身在荒山,方才缓下脚来,稍事歇息。 此时已近辰时,天色阴霾,漫天大雨下落,秋风秋雨最是凄苦,卢云用力摇了摇头,撇开那些悲苦想法,眼前乃是人生前所未遇的大逆境,只要一个不慎,必然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万万不能再怨天尤人。他行到一处树下,忽见自己还穿着官服,赶忙脱下顶戴衣冠,打做包袱模样,将之埋入地底。 十年寒窗苦读,承天门下金榜题名,无数风霜劳苦,终于换来这身华冠。那不只是富贵功名而已,里头还有着此生笃信的志业。 卢云跪在地下,将泥土一泼泼掩上了,眼看顶戴入土,慢慢隐没不见,茫然之中,只觉得身上有块地方死掉了,再也不属于自己。 卢云打定了主意,便也不再多想什么,当即怀抱婴孩,二人仓皇出奔,一翻山越岭而走。只等去到了天水,便要投上好友创建的山寨,先把婴儿安顿了再说。 此行为免朝廷追捕,尽挑荒烟小逃命。这条道倒不陌生,当年与伍定远受人追杀时,走的便是这条。只不过这回没有同伴并肩而行,反换成一个小小婴儿陪在身旁。 一大一小仓皇西去,上甚少人家,道上饥饿时,也只能捕兽摘果为食,卢云精擅烹煮,食材料理于他自是易如反掌,他将果肉撕烂烹煮,待成黏糊模样,方才送入婴儿嘴里喂食。那孩尚未长牙,找不到奶娘哺乳,除了此法,也别无别的法喂养。天幸这壮小胃口奇佳,来者不拒,看在卢云眼里,倒也欣慰。 饮食容易,但心里的重担却始终放不下来。卢云离京已有数日,却始终不曾传讯回去,柳门爆发大祸,顾嗣源、顾倩兮父女得知消息,却又找不到自己,必定忧心如焚、寝食难安,行到第四日,眼看已是八月十五,正是原先预定的成亲之日,卢云实在无法忍耐,顾不得佳叩安危,便折返城镇,无论如何都要写封家书回去,纵使拼掉性命,他也再所不惜。 天幸镇上一如平常,也没有什么捕快官差。卢云找了间客栈,细细写落书信,虽只数日不见顾倩兮,但心中的悬忧挂念,实非外人所能想见。写着写,心里又是害怕,又是思念,泪水扑飕飕地落了下来,直把墨水都荫开了。只是他怕顾倩兮担忧,信反倒只寥寥数语,言道柳昂天卷入政争,自己先赴江南避难、来日再聚云云。 烽火连月,家书抵万金,这封信送达顾倩兮手中的刹那,必让她放声大哭,在这大乱世中,这封信有如一条薄弱的丝线,把彼此的思念串连起来,黄金与之相比,却又算得什么? 写罢之后,卢云却不把信交给店小二,他此时颇经世故,已知人心叵测的道理,这帮店小二市侩俗利,越是重金嘱托,越惹小人贪念,当下找了个乞丐,赏了几两碎银,要他把信送到北京兵部尚书府。说是个山东书生送来的信,只要找到一个小红姑娘,便能以信换银。 那乞丐收了碎银,已是大喜过望,又听说这封信值得两龙银,更是惊喜有加。反正他每日里闲来无事,便是在街上行乞,这京城不过来里,一里一两银,天下岂有这等妙事?便忙不迭地走了。 卢云见那乞丐纯朴,想来必能办好事情,多少放下一桩心事。只是自己此行前途茫茫,不知何时才能与顾倩兮相会,想到此节,仍是不免郁闷。 两人一西去,又走十来日,一大一小已如野人一般。大的不曾刮脸修面,也不曾洗澡更衣,自是衣衫褴褛,如同乞儿。那婴儿更惨了,不过满月的孩,使日日吃着果糊,尿布换来用去的更是同一件。到得后来,眼看尿布脏得不成话,性弃置不用,每回那孩要拉稀,卢云便单手将他提起,离得远远的,任他拉屎撒尿,事后再替他拿枯叶擦抹一番。反正身在旷野,四下无人,倒也不会有人大惊小怪了。 卢云游历四海,吃喝拉睡这些琐事自然难他不倒,可时序入了九月,节气霜降,露浓风寒,天候乍暖还凉,这就无能为力了。他仓促离京,上不曾带有冬衣,自己仗着内力护身,自不把区区风霜看在眼里,只是那小小婴儿可就惨了,纵使真是虎豹之身,却要如何熬下去?果然天候转凉,不过露宿几夜,便已满脸鼻涕,卢云每日将那婴孩挂在怀里赶,一听他咳嗽,心里更是担忧。 这日行经庆阳,此地乃是内地小城,向无驻军,卢云便起意入城,预备买些冬衣再走。 行入庆阳城,但见地方贫瘠,也没多少居民,瞧来望去,秋末冬至,家家户户都腌着白菜,一瓮瓮埋入地洞,一时也分不清谁是店家、谁是姓。找了大半天,方才寻到一处破烂客栈,看土堡模样,十之**是民房改建而成,卢云也无力挑捡四,当下便住了进去。 一入客店,便听一声招呼,卢云回头看去,只见一名少*妇望着自己,看她脸上生着雀斑,约莫二十来岁,背后带了个襁褓。卢云此时生满短须,蓬头垢面,倒也不怕有人认出自己,他见那少*妇手端木盘,多半是老板娘无疑,便道:“安排间上房,在下要住店。”说着行向柜台,先将婴儿解下,又把包袱、兵刀一一扔上了桌,这才稍稍喘息。 那少*妇瞅着桌上的婴孩,笑道:“好可爱的孩。怎么没瞧见娘?”此言一出,店里七八个客人全都望了过来,卢云自知他一个男人带着婴儿道上奔波,不免引人注目,当即咳了一声,道:“这孩的妈妈回天水娘家了。我现下便是要带他找娘去。”说话间从怀中取出一锭龙银,扔上了桌。 那少*妇倒也不似寻常伙计势利,对银两竟是不看一眼,反倒伸手逗弄那婴孩,一旁掌柜似是那少*妇的丈夫,赶忙将龙银收下,笑道:“孩的娘啊,客官累了,还不赶紧带人家歇去。” 那少*妇见卢云满身污秽,好似烂泥堆中爬将出来,登时醒觉过来,她歉然一笑,问道:“这位爷台可要洗澡?”卢云一听此言,全身忽然痒了起来,慌不迭地点头,那少*妇便搬了木桶入房,让卢云与那孩洗澡。卢云又取了银两出来,请她一会儿帮忙哺乳,只是这种事多少有些唐突,自又费了一番口舌。 忙了好一阵,卢云抱着那婴孩,终于平平安安地坐入木桶,好好地泡着热水。 风紧天寒,连着十来日餐风露宿,能享这平安一刻,那是上天赐福了。那婴儿自离娘亲以后,整日里便是给当成货物般拿来运去,此时在热水里载沈载浮,直是欢欣鼓舞,一下挥手舞脚,一下嘻嘻傻笑。卢云见他有趣,忍不住伸手逗弄,陪他玩了一阵。 眼前的孩天真烂漫,不知父母横死,家破人亡,眼下便要给自己送入怒苍山,交到一群陌生人手里。他如果懂事,是否会撕心裂肺,仰天哭喊?他若有一朝得知自己的身世,是否会抑郁终身,再也不能自拔? 卢云抚着那孩的脸颊,心中忽尔一悲,泪水落了下来。 在这无名的西北店里,轮回一幕幕回绕,当年的剑王与远,如今的知州与婴孩。人生要怎么走下去,剩下的全凭“良心”两个字了。 洗过澡后,找了那少*妇过来哺乳,那婴儿如同吸血僵尸一般,一看**,咬住便不放了。卢云也如饿死鬼模样,只在客堂里痛嚼菜肴,一口气连尽五大碗饭,兀自嫌不足。一大一小狼吞虎咽,比之难民都还不如。 爷儿俩吃饱喝足,那婴儿体魄强健,吃完便拉,拉完便睡,着实是天生的虎狼,大有乃父之风。卢云守在炕边,将行李一件件翻将出来,他身上虽带有不少银票,但这些银票打着知州大印,只要送入票号,立时便会给人知觉身分,虽不知朝廷是否有人追查自己的下落,却也惊动不得,便要把碎银捡出来,瞧瞧还有多少可使。 解开包袱,还没找到银两,便落下了一本书,卢云拿起一观,手中拿的正是那本“无字天书”,一时之间,不由得哑然失笑。这书来得莫名其妙,从茶叶罐里里蹦了出来,那日自己随手带出,没想它居然“忠心耿耿”,一跟着自己逃到西北来了。 回想半个月前的平安日,卢云微起唏嘘,他抹去眼泪,将怪书收回包袱里,自从包袱里找出碎银,算算还有十来两,当足撑到怒苍山。他忙碌多日,早已疲惫不堪,将“云梦泽”擦拭后,便要宽衣歇息,忽然眼角一撇,又见到那块玉玺。 烛光影动,那玉玺碧幽幽地大有古意。卢云熟读史书,自知这玉玺雕于唐初,至今已传二十余代君王,虽说本朝历代君王无不大造御宝,还特设尚宝监看管诸多符印,直达二十四方之多,但这些自制发明的信宝毫无尊贵可言。要说? ?统第一,唯有这只“正统之宝”堪足传世。否则人人自称帝王,毫无规矩章法,却要臣民姓如何是从? 卢云抱头苦思:“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何艳婷要差人送这玉玺过来?难道她真想害死侯爷么?可她只是个小小女儿家,有何深仇大恨,非要对付侯爷不可?” 那日他一察觉玉玺与艳婷的关连,心里立时生出个可怕念头,就怕伍定远也涉在其中。伍定远匆匆离京,事出突然,若说他事先不知惨祸,着实让人不信,想起那日伍定远在达摩院里说的“中兴大臣”,卢云更是全身发抖,一颗心悬了起来,只想抓住伍定远的肩头,大声责问。 卢云想着想,莫名间火气冒起,只想下手毁去传世御宝。武英也好,景泰也好,此时在他眼中都是妖魔也似的暴君。他心里有个念头,只想让这玉玺从此烟没,让这些人再也找不着。他拿起炕边的一块砖头,正要挥手砸落,忽然心念一动,想道:“这东西如此要紧,既能害人,说不定也能救人。我可别冒失。” 想到顾嗣源一家若要有事,说不定能以玉玺向皇帝换命,当下便忍手不砸。 只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还是恨恨地一脚踢出,那玉玺登时飞了起来,撞在墙上。 想了一阵,夜色已深。反正玉玺落人谁的手里,皇帝给谁抢去做了,统通不关他的事,只等把这孩送上怒苍,自己找个时间返回北京,察看心上人的景况,那才是第一等的大事。 人生到了这个田地,有官也好,无官也罢,根本不必在乎。便算给皇帝罢黜,无官反而一身轻,届时带着心上人一同退隐。那也不是坏事。卢云这几年来得豁达许多,对逆境尤其能够忍受,当下沉静了心情,不再胡思乱想,便要上床去睡,明早再行赶。 正待宽衣,邻房传来开门声响,似有什么客人过来了。这客店本就常有人进出,只是卢云此时已成惊弓之鸟,稍见情状有异,登起戒备之心,想道:“大半夜的,庆阳又不是什么大地方,怎会有人投店?我可留神了。”如当下和衣躺倒,手中抱着“云梦泽”,倾听隔邻动静。 隔房脚步声凌乱,好似在安顿行李,听来也不只一人,想来八成是过的商旅,卢云不见异样,慢慢眼皮渐重,便要睡了,正在此时,忽听隔墙传来一个声音,道:“天成,宗主什么时候到?”卢云一听这话,睡意全失,当即睁开了眼:“宗主?隔壁的是什么人?” 那“天成”笑道:“哥放一万个心。宗主人在平凉,一日程而已,随时都会赶到。” 先前说话那人嗯了一声,道:“等宗主到来,咱们十二天将会合,那是谁也不怕了。” 这天成说话声音颇为年轻,语气却自信之至,卢云听在耳里,登把他认了出来,这人高家行十,正是天将府的高天成。“抚远四大家,淮西高天将”,听他们说来,那头牌好手高天威更似在平凉一带,随时都能赶来庆阳。卢云心里着慌,寻思道:“这些武林高手好端端地,为何要赶来西北荒芜小镇?难道朝廷要再次与怒苍开战么?可少林大战才刚打完,用兵怎能如此急促?” 天水、平凉、驿马关,镇相拱,是为西北剿匪第一线,倘若前线开战,道必然封锁,到时自己不免受困,卢云满心惊怕,当即侧耳去听,有意把消息查个明白。 正惶惑间,原先说话那人咳了一声,又道:“咱们天将府几十年蛰伏不出,难得皇上亲下圣旨,咱们这回定要大大逞功,把东西抢先夺走,绝不让江蛮压在咱们头上。” 那“天成”笑道:“哥放心,昆仑灭了,少林垮了,峨眉点苍根本不是东西,谁能压过咱们抚远四家?”那哥哈哈一笑,道:“可不是么?便是江蛮自己还不是日落西山,瞧他这些时日大权旁落,皇上跟前根本说不上话。我看这老贼已是昨日黄花,马上要随柳昂天、刘敬的脚步,一块儿归西见祖宗啦!哈哈! 哈哈!” 卢云又惊又疑,听他们说话意思,好似要抢夺什么,他朝桌上的玉玺撇去,心头忽有不祥之感。隔房两人正自口沫横飞,大肆渲染,突见窗外飘过一个人影,停在树上,身法颇见飘逸。卢云吃了一惊,不知是什么人过来了,忙把剑抄在手里,蹲到了窗下。 方才埋伏好,便听一个女道:“高天业、高天成,便你们两只不成气候的长道短,安咱们江大人的不是?你们真要带种,怎不到江大师面前说啊!”这声音柔中带嗲,言语却颇为辛辣,卢云暗暗叫苦,心道:“这是花仙。她也来了。” 簧夜之间,大批高手云集,又是武林名门耆宿、又是朝廷豢养的杀手,自己孤身一人,双拳难敌四手,要怎么打他们得过?胡媚儿乃是江系大将,她只要过来此间,安道京、罗摩什等人必在左近,卢云亟思脱身之道,他把包袱背在身后,左手握住剑柄,只要情势一个不妙,立时便抱起婴儿逃之夭夭。 胡媚儿陡地现身,隔房的高天成却不诧异,只听他干笑两声,道:“仙姑,您也睡不着啊?”胡媚儿讪讪地道:“前辈没积德,才和你们这帮狐群狗党一块儿办事。一个残暴无耻,两个言语无聊,比安道京都还不如。” 高天业听她口气傲慢,登时冷笑道:“胡媚儿,你说话检点些。明白告诉你吧。安道京怕你,我高家可没当你是回事。你再敢说话无礼,神弹便教你两招。 让你领教男汉的真功夫。”卢云微微一惊,胡媚儿身分非常,江湖传说她与江充有染,这高天业不过是个世家弟,居然敢狂言冒犯,难道不怕江充事后算帐? 卢云低头揣想,心中微起惊骇之意,莫非江充真如此人的冷言冷语一般,竟已大权旁落,再不受皇帝重用? 胡媚儿听得高天业狂言自夸,却也没有反驳,浑不似往日嚣张,卢云听在耳里,更感心疑。只听胡媚儿打了个哈欠,道:“好啊好啊,你们天将府当真了得啊。算姑娘招惹不起。只是你们那么带种,为何不找萨魔算帐去,偏在这里欺侮女人家?那又算是哪门的好汉啊?” 高天业呸了一声,道:“你不必挑拨离间,大家一走,都是听皇上的意旨办事,又何必计较这许多?”卢云听得一头雾水,正思间,忽听门外传来碰碰声响,那声音重沈,好似大象行走,震得门板嘎嘎作响。卢云心下大惊:“又有高手来了。” 这声响沉重若此,来人绝非寻常胖,必是外门硬功其深厚之人。那脚步声在自己房门略略一停,过不多时,便已离开。高天成听了脚步声,慌忙便道: “那是萨魔,他……他又要干那无耻事么?”高天业嘿了一声,低声道:“不关咱们的事,他要干便干,千万别招惹他。” 萨魔深夜走动,好似瘟神出巡捕猎,登让四下噤若寒蝉。这怪物武功高强,下手残暴,足与伍定远、卓凌昭一较高低,绝非胡媚儿一流可比。眼下这人居然给放了出来,想来朝廷为了钳制怒苍,已然无所不用其。卢云心下暗忖,高天将好挡,胡媚儿也不足畏惧,真正要命的是这个杀人不眨眼的暴徒,卢云偷眼去看婴儿,天幸这孩睡得熟了,不曾发出分毫声响,否则要是惊动妖魔,不知会有什么下稍。 耳听隔房高天成低声叹息,连胡媚儿牙尖嘴利,此刻也是不发一言。这些妖魔鬼怪遇上吃人魔物,真似猫鼠遇上了猛兽,纵然凶狠狡猾,也只能闻风丧胆,退避舍了。 万籁俱寂中,突听萨魔大吼一声,似有门板爆开的声响。跟着店中响起一片尖叫:“杀人啊!救命啊!”听那喊声是个女,跟着脚步声仓皇,大批客人奔了出来,那客店老板的声音远远传来,哭道:“不要啊!不要啊!饶过我老婆啊!” 卢云啊了一声,想起白日里见到的那名少*妇,传闻萨魔残忍好色,曾杀入鞑靼国行宫**宫妃,此刻般无聊,定然起意杀人,大干无耻勾当。卢云心中又是恐惧,又是不忍,右手虽然使劲握住剑柄,还是不自觉地抖了起来。 高天成年轻正直,听了隔房传来的惨叫声,登时颤声道:“哥,咱们…… 咱们又要……又要置之不理么?”卢云听了这话,登时全身发冷,已知萨魔从中原一来到西北,必然沿奸杀妇女,那高天将等人与他同行,却都坐视不管。 若非朝廷另有吩咐,便是这两人贪生怕死,自知不敌,便纵容暴行四下蔓延。 那胡媚儿坐在树梢上,不言不动,只低低地叹了口气,看她早早离店上树,想必已预知店中将生灾祸,这才先行避开。看来这女虽然心狠手辣,却也见不得这种丧尽天良的惨事。 隔房衣衫破裂声响起,砰乓巨响中,似有什么人滚跌出去,十之**必是店中伙讦,只是说也奇怪,这些人一个个不曾发出叫声,连那少*妇也是一般,好似这些人已给人点上了穴,还是已经给人折断颈骨,只是静得让人怕。 卢云心中又痛又悲,此刻若要出手,非但打不过萨魔,还会引得大批好手群起来攻,自己死了不打紧,这无辜小婴儿更要为之丧命。电光火石之间,京城风华在眼前一一流过,顾倩兮的笑颦、墙上的喜字、知州的官袍……卢云压抑声息,左手掩面,已是泪如雨下。 啊呀啊!正道啊! 刷地一声,“云梦泽”出鞘,房中精光暴现,卢云须发俱张,纵声挑战,满面都是肃杀,小婴儿受了惊吓,登时哭叫起来。 卢云右手仗剑,左手环抱婴孩,霎时踢破大门,大踏步向前迈出。 正道!不是夫赏的,是用鲜血守卫的! 卢云咬牙切齿,来到一处房门,只见店中老小泪如泉涌,全都跪倒在地,不住低声哭泣。卢云顺着他们的眼光去看,只见房门正正打开,一只**妖魔背向众人,手上却拖着一名少*妇,正朝床边行去。 “外道……”卢云深深吸了口气,这样说了,“住手。”他的声音出奇沈静,心情异常宁和,连他自己也觉得意外。 “什么人?”便在此时,背后房门忽然打开,却是天将府一帮小人,小丑跳梁,不闻妇孺哭声,只闻壮士悲嚎,想来他们听到卢云的怒吼,便赶忙出来察看。 “读书人!” 卢云右脚扫出,房门倒飞也似地关起,轰地一声,登将天将府两人撞了回去。 卢云不再拖延,一个箭步跨出,剑光斩动,斜斜朝萨魔劈去,只要这剑砍实了,必能让他当场腰斩。 突听大笑声响起,床上那少*妇飞了起来,在她的惊惶惨叫中,身直往剑刃撞去。卢云深怕伤及无辜,一时慌忙收剑,猛听砰地一响,腰间竟已挨了一脚。 卢云吃痛之下,身倒滚出去,那婴孩虽没给压伤,但身上受了震荡,哭得更加大声了。 萨魔一招之内逼开卢云,忍不住哈哈大笑,他见那女人仍在半空,当下左手探出,将之抓入怀里,跟着压回床上,又要行那无耻之事。 卢云惊怒交迸,他爬起身来,举剑朝萨魔砍落,便在此时,萨魔在床上一个翻转,让过了这剑,卢云若不撤招收手,必然误杀那名少*妇。 卢云惊惶之下,急忙缩手,那长剑掠向一旁,门户登时大开。萨魔嘶嘶冷笑,又是一脚踢来,卢云先前中了一脚,腰腋之间痛彻心肺,如何还能再忍一记?他忙中不乱,脚步一错,匆匆向旁让开,萨魔本性奸滑,武功尤其出人意料,卢云才一让开,陡听这妖怪一声大叫,身直从床上弹起,双脚蹬来,如同一头大水牛迎面撞上。 卢云见他招式既蛮且怪,前所未见,只是他怀抱婴儿,深怕这孩受伤,一时又避不开来,慌张下两腿跨下马步,力灌右侧,臂膀锁紧,硬生生接下这石破天惊的一踢,猛力撞上身,脏腑一同翻转,霎时身向左侧飞出,撞破了泥墙,直直滚到了店外。 这下不只卢云受伤,连那婴儿也受了擦伤,一时哭得更加凄厉了()。烛火照上窗格,房里的萨魔狂声大笑,霎时又转过身去,便要奸污无辜。 卢云倒在地下,口吐鲜血,想要站起再打,但他体力耗损,身受内伤,几次想要立起身,却都挣扎不起。正爬地喘息间,忽听头顶一个声音冷冷地道:“没用的,这世间就是这样,弱的人便要懂得顺从,你越是反抗他们,就越是惨。” 卢云抬眼望去,只见一名女坐在树头,怔怔地看着窗格里的凶影,正是胡媚儿。卢云见她神情黯淡,望着那窗格的容情里有着分无奈、七分怜悯,全不似往日那般冷峭。 胡媚儿似没认出卢云,只听她幽幽地道:“你自以为见义勇为!其实你只是害死他们。那个女人只要忍过一时,日后还能留得性命,可你现下把那妖魔的凶性激了,那店里的老老小小全都要跟着陪葬。你以为自己保护了谁,你又以为自己改变了什么?你啊你,真是个……”她轻轻叹了口气,撇眼朝卢云望去,低声说道:“笨蛋。” 二人目光相接,胡媚儿掩嘴惊呼:“是你!”卢云趴地喘着,忽然之间,竟是哈哈大笑起来。他仗剑拄地,喝道:“是我!正是我!不是我卢云,天下哪来这种笨蛋啊,哈哈!哈哈!”说到激昂处,他咬牙怒吼,从怀中取出玉玺,仰天叫道:“邪魔外道!统通给我住手!皇帝正统之宝在我手中!想要的人,全数跟我来!” 此言一毕,旋即抱住婴孩,全力朝西方狂冲而出,果然窗格儿人影一闪,萨魔已然破墙而出,急速朝卢云追去。一时之间,石弹、飞天刀隔空射来,全数钉在卢云脚旁()。 卢云正是要把萨魔引出,免得这怪物再去奸杀无辜,果然玉玺出手,立时把这群妖魔引来。卢云低头狂奔,口中却哈哈大笑,叫道:“快来啊!快来啊!你们这些邪魔外道!统通过来杀我啊!”自从见了柳门惨案之后,卢云一直恍恍惚惚,深为自责,直到此时奋力出手,保住那女人的清白,卢云才似活转了过来。 他此时虽是性命垂危,其实一扫心中郁闷,活泼泼地甚是激昂。 背后数人全是高手,却以胡媚儿轻功最高,不过几个起落,便已追到卢云背后,拂尘几次扫来,险些打中卢云的后背,卢云知道她的银针厉害,可此时只要停步御敌,登会受人包围,一时只是忍力在背,等着挨她的毒针。 过得半晌,背后却一如平常,并无疼痛之感,那胡媚儿竟似手下留惰。卢云有些诧异,忍不住回去看,只见胡媚儿近在咫尺,那拂尘只要奋力一砸,便能将自己打成重伤,只是她迟迟不动手,一双媚眼只凝视着自己,好似有着几分佩服。 两人都在全力奔驰,无法开口说话,便在此刻,远处传来号角声响,好似有什么大人物要来。卢云正自忌惮,忽听背后高天业等人欢呼大叫:“宗主来了! 宗主来了!”卢云面色惨淡,此时萨魔等人紧迫不舍,倘若前头还有个武功厉害的高天威拦,自己如何还有生? 前方蹄声激昂,黑夜中火把无数,真有大军过来,卢云又惊又怕,前有狼,后有虎,却要他退到哪儿去?他抱紧怀中婴孩,咬紧牙关,低头直冲,便算给马蹄踏为烂泥,也胜过落入萨魔之手,一切全是命数,夫复何言? 叱()! 伴随一声断喝,一柄镖枪掷在自己脚边,卢云不顾生死,脚下避开,仍是向前直冲,便在此时,脚边沙尘飞洒,几声闷响接连传出,面前整整齐齐地定着一排镖枪。卢书自知万难反抗,当下长叹一声,垂手待死。 便在此时,后头的脚步声竟也乍然而止,不再朝自己追来。卢云微起疑惑,赶忙回头去看,只见胡媚儿、高天业、高天成等人神态惊诧,个个停下脚来,面前却都插了一柄镖枪。那萨魔武功远胜众人,却把镖枪接在手上,嘴上兀自挂着一幅凶恶冷笑。 正诧异间,猛听滚滚荒漠上蹄声如雷,呼啸声急速传来,卢云抬眼去看,只见烟尘弥漫中,无数蛮驾马掩杀,带头将领面目狰狞,好似是异族人士。卢云不知道又是何方神圣,正要闭目受死,忽然一个熟悉之的大字飞入眼中,卢云大叫一声,满心激荡之中,已然坐倒在地。 黄烟漫漫,千骑快马簇拥着血红的怒字旗,正自飞驰过来。 终于到了…… 怒苍山,天下英雄的故乡. 正文 第一章 大施主 景泰十年九月九日重阳黎明,政变前十日,北京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条孤独的龙,它隐伏于大地之下。 龙尾西起天山,龙身蜿蜒,一沿黄河东进,穿过了河南,来到了北方。千万年来,那只龙怒张血盆大口,衔吞一颗明珠。 那明珠有个名字,古称“苦海幽州”,数年后改称“南京”,又经数年,改称“大都”,今日的名字依然简洁明快,那是如雷贯耳的两个字: “北京”。 孽龙横亘中国,时时为恶,威力所及,这条龙不知为中原带来多少浩劫,无论是谁坐在孽龙头上,一个个都成杀人妖魔。自镇节使攻入大唐长安之后起算,直到异族南下,长安、开封、临安、金陵,一个又一个繁盛王朝给孽龙摧毁扬弃,不复再矣。 无论圣贤愚劣,只要坐上龙背,便成丧心病狂之徒,每每为恶人间,为了消弭这个可怖传说,本朝开国祖收复半壁江山时,便已决意毁弃北京。他先立安徽凤阳为中都,后于南唐都江宁扩建宫室,号称“龙蟠虎踞城”,为灭北方王气,攻入大都后,更下令拆毁故宫,凡王室格局建筑,概不允存。除此之外,尚内缩北城五里,使其腹地紧促,不利发展。 虽说如此,祖心中依然存忧,北京紧临蛮夷,万一这帮贼孽又打破居庸关,再次骑上龙背,大好江山势必毁于一旦,他仔细盘算,便以最为骁勇善战的燕王镇守北京,想以燕王的英才,加上六十万雄军的兵威,一能镇压孽龙,二能防备番邦,使皇孙正统永传万代。 好容易祖苦心布局,结果传说中的孽龙不曾现身,凶狠的蛮夷也没侵州犯界,真的造乱的,反而是燕王自己。军权不均,北强南弱,燕王率领北方军马,南下“龙蟠虎踞城”,叔侄相残,天下战火爆发,祖之孙飘摇迁徙,从此下落不明。 燕王靠着孽龙起家,顺利平定天下,便想着祖模样,将都城牵至南方,可想起孽龙传说,却也不免忧虑起来。这北京形势异常森严,乃是蛮夷南下的第一线,也是中国君王北伐的第一站,不能无人镇守。可谁来看守呢?若要把军权交出,让自家人坐在龙背上,那七国之乱、八王之祸、靖难之役便在眼前。可要把军权交给外姓之人,安史之乱、藩镇割据又是历历在目。该怎么办呢?性一个心狠,把北疆防卫撤除好了,可一旦蛮族打破居庸关,轻易骑上龙背,想那靖康耻犹未雪,南宋大臣背负小皇帝跳海之恨又要重演。燕王越想越烦,日夜悬心,便找来国师研议,占卜之后,终于得知了天意,也让历代帝王明白了一件事。 北京乃王气所在,绝无可能以人力消弭。而那条怒龙不是什么孽龙,而是真正的中国之主,天唯有亲自骑在孽龙背上,江山才能久长。 终于,本朝定都北京,由天手掌六十万大军,正面对向北方蛮夷,国都定于防卫第一线,国在天在,反之,国亡天亡。这才是堂堂国君的气势。只是燕王想起孽龙传说,仍不免心惊胆战,就怕龙脉翻腾,将他震下地来,为求镇压孽龙,他召集了天下才智之士,以刘国师的灵感为图样,仿八臂哪吒的外貌,依“头六臂二足”之形,造设宫城十一门,以来踩住龙背。另以金水河为缰绳,勒住永定河的龙嘴,最后再以石板遮盖,掩住龙眼,孽龙从此目盲,再也不能观看人间悲喜。 “八臂哪吒”稳坐龙背,驾驭瞎眼怒龙,皇帝便也安心即位。从此开坛兴木,堆秀山、千秋亭,西苑北海、金鳌玉蝀,北京再次定为帝王之都,监管天下。 年了,孽龙一直紧紧闭目,默默流泪,等待奸雄开启玄关的一刻。待得那时,孽龙即将掀起千涛万浪,人间也将为战火所吞噬。 ※※※ 黑暗中,有人静静计数。 一、二、、四、五……不,不,上次数到了一亿千四五十二万,该把计数加上去才是。五十二万又一……五十二万又二…… 到底多久了?除了水波无奈地拍打岸边,这里什么都没有。 幽暗、沉静,眼前看不到景象,耳里听不到声响,心死绝望,悲伤无奈,尺许见方的泥湿地,将他包围于孤岛。除了抱膝静静坐着,口中默默计数,他什么都不能做。 老天爷…… 为什么还要活着?是为了面对无止无尽的黑暗么?还是要来偿还自己的无边孽债? 迷蒙仰天,眼前什么都没有。孤寂令人茫然,黑暗使人疲累,就这样继续念吧…… 一亿千四五十二万又、又四、又五…… 一亿千九九十九万又一、又二、又…… 忽然之间,计数停顿了。 喀喀喀……头顶传来声响,石板终于要开启了。头顶坠落了泥灰,好像黎明将至,黑影仰向天,看着神佛给他的慈辉。 抬头往上看,那久违的蓝天圆圆的、小小的,虽只巴掌见方,但那迷人的色泽,依旧是蔚蓝的。 头顶洒下了神佛的福赐,降临到面前的水光上。龙的眼泪在发亮。 阳光闪耀,碧波荡漾,脚边的水洼虽也圆圆小小,但那深不见底的波光,依然是清澈的。 孩……是你么? 嘴角颤抖着,黑色的身影啊啊嘶嘎,已是喜形于色。 ※※※ “喂!”尖利的嗓音坠入井中,“井里有人么?” 头顶冒出了喊声,虽是童稚的微弱语音,却激得四下一片回音。嗡声缭绕,嗓音来到了井底,却让那人的一颗心沉了下去。 不是……不是他要等的人…… 回音慢慢消散,过了半晌,又来了一声呼唤。心底的希望又燃了起来。 “喂!井里有人么?” 换了幅嗓音过来,喊话的人虽然换了,但那语音急促依然。 不是……两手捧住了脸面……这依然不是他要等的人…… “呸!”一口唾沫吐出,从天上坠落,打响了面前的井水,激起了你家后院闹鬼么?”吐口水的孩童讪讪骂着:“费了那么大劲儿,硬把这鬼井的石板搬开,怎没瞧见半个鬼影啊!” “我……我也不知道……”嚅啮的孩,语气尴尬,“我也是听我娘说的,她说这井里闹鬼闹得凶,要咱们平常别来后院玩儿。” 先前说话的孩童哦了一声,笑道:“这样啊。搞不好阳还没下山,鬼还不敢出来。”说着说,又往井底叫了一声,“嘿!有鬼吗?赶紧出来哦!” 头顶上的两名孩童探看不休,小小的黑影蔽住了难得的日光,黑影在池水上漂荡不停,仿佛嬉闹的小鬼,正在捉弄着地狱里无奈的牢笼客。 轰地一声,石板阖上了,头顶又是黑沈一片。 顽皮的孩们走了。 黑暗降临,心也沉了下去,此时睁眼还是闭眼,俱都无妨。反正眼前全是黑的。一年六十五天,算算全是黑的,这双招有或没有,并无差异。 一亿千九九十九万又九十七、又九十八、又九十九……害怕的感觉袭来,是不是念到两亿、亿、四亿,他都见不到心里的记挂?双手掩面,黑暗的身影哭泣了。 便在此刻,好似神佛听到了他的哭声,石板又开了。 蓝天映照,头顶传来一声低低呼唤。 “大叔,我来了。咱弟弟没见到你吧?” 天顶传来了天籁,清脆悦耳的声响中,孽龙看到了一个孩童,那张俊美尊贵的脸孔靠向井边,低低呼唤:“大叔,你还好么?” 孩、孩……泪眼朦胧中,黑影拼命点头,双手向上挥舞,似乎想抱住那孩。 一道绳飞降而下,打起了幸福的涟漪。小小的身影攀爬下来,出现在自己面前。那是张孩童的红脸蛋,俊美可爱的小公,正对自己笑着。 不由自主地伸手出去,轻轻抚摸他的小脸,小公从怀中拿出一只鸭腿,凑手送到面前喂着,嘴中出现了油腻腻、香喷喷的好味道,渣吧渣吧,虽然是冷的鸭肉,滋味却是如此甜美。 “大叔慢慢吃,还有酒呢。”聪明的面孔泛起了笑容,小手拿出一个小葫芦,送到嘴边喂饮,呼噜噜、咕嘟嘟,甘醇甜美,这是真正的上等美酒。 吃饱喝足,再来便是最开心的时刻了。小小的身影抱了过来,依偎自己胸前。暖呼呼的孩,永远那么体贴人意,这是上天给他最大的恩赐,黑影笑了,小公也笑了,一年到头,两人就真心笑这么几回。 轻抚眼前的孩童,再也舍不得放开。六十五天,四千八十个时辰,只要有一刻这般光亮,其余的天全都有了颜色。就像暗室里的一点烛辉,不用照得满间明亮,只要面前的方桌亮了,一切都是美的…… 孩童仰头望着他,幽幽说着。“大叔……我……我……” 怎么了呢?小公秀气的双眉紧蹙,他揉着自己的耳孔,好似有些疼痛。 “我要离开家了。” 咦?晴天霹雳响起,黑影怔怔地发抖。 “因为……”小公低头向地,鲜血从右耳渗出,“我要去少林寺了……” 不、不、不可以……去了少林寺,你就不能来看我了啊……不由自主间,喉间发出了呜呜的声响,黑影抓住孩童的臂膀,咿咿啊啊地叫着。小公仰头望着他,埋入怀,两人紧紧相拥。黑影的肩头上下起伏,纵使无法言语,他的脸上依然热热烫烫,他知道自己在哭,泪水翻腾,沾湿了脚边,坠入了深井。 “大叔不哭……”孩的语气十分柔缓,他掩住了右耳,说道:“总有一天……” 我一定会回来的。 我会打破这口井,把你带离无边苦海…… 我会带你回到人间,回到你该有的荣光…… 黑暗中俊美的身影跪在地下,他缓缓从怀中取出一本经书,玉白的手指将折页翻开,捡出了一颗钮扣。 针线穿过了扣钮,细细柔丝仿佛亲情相思,来到了面前破旧朽烂的衣衫上,衣衫上整整齐齐地排着两排钮扣,胸口的那颗却早已遗失。修长的手指轻和缓柔,过针补线,他要缝回那失落已久的东西。 俊美的面孔靠向黑影,亲吻那早成骷髅的尸身。 “爹,观观依着承诺,回来带你走了……” 地下的碟书写着主人的身分。杨远啊,他那与恶魔订下天真交易的俊美父亲,就这样静静地躺在井底……等候自己回来…… ※※※ 隆隆声响中,神佛开启了天关,霎时之间,黑影飞坠而下,脚边有很大的水花溅起,那是一条巨龙般的绳,连接了地狱与人间,即将引渡自己,返回杀戮的修罗场。 贵公抱起了骷髅残骸,左手握住绳,他轻轻拉扯,巨龙旋即缓缓上移,巨龙背负着父亲情,将他们缓缓载回人间故土,将他们领往该去的地方()。 二十六年的生命里,曾有人拦阻过他,那不只是一个人,而是八方锁链、将他紧紧绑缚。 父亲的权谋、母亲的凉薄、上司的猜疑、师父的执念、同侪的妒嫉,种种绑缚随着朝廷局势的起伏,将他拖向无边地狱。人人都在运用他、污染他,让他成为黑污罪业中的一把血刀。经过了无数年的煎熬折磨,没人留意到刀口已经卷了,代罪羔羊的心也已碎了。 当漩涡旋到了最紧处,痛苦与挫败达到了最顶峰,纵使上天不给他活,他还是会凭着自己的本能杀出重围,让他从十面埋伏中破茧而出,再次回到他该有的位置。 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缘身在最高层!孽龙即将苏醒,由“修罗王”亲手将它唤醒,让它再次向空怒号。 重重一脚跨出古井,踩碎了井边不知名的紫花。阳光映照,辉映得俊美面孔如同神佛。面前伸来一双温暖的大手,将残骸尸身接了过去。 空下的右手轻轻一挥,一旁传来急促脚步声,跟着跪地声响起,面前呈来一柄剑。 “人……”他接过杀人凶器,轻轻地问道,“都到齐了么?” 那老人躬身弯腰,道:“奉主公之命,我等十九名志士,全数在此候命。” 嘿地一声,回身向后,面前黑压压的一片,眼中所见,满是坚毅的身影()。这些人或高或矮,样貌虽有不同,但他们的眼神并无二致,那是曾被世人抛却的悲愤恨意。 没齿难忘的志士们,个个**上身,右臂上烙着小小的孤鸿,燕雀岂知鸿鹕之志,他们烙印志向,烧烤肉身,当符印转为无畏无惧的信仰,勇士们的名字就会变成…… 镇国铁卫! ※※※ 十九条性命,加上他自己这一条,四十个人赤膊上身,连他自己也解开了上衣,苍白的胸膛上留着圆红伤疤,那记穿胸而出的枪伤,正是世人遗弃给他的一道印记。 场内八十只眼睛相互凝望,没一只是惧怕颤眨的。 他的双肩隐隐颤抖,猛然间纵声长啸,厉声道:“我建超世志,必至无上道!” 刷地一声,长剑出手,剑尖直向天际上苍,一时之间,十九柄长剑应声出鞘,全数指向大红日轮,众人形如鬼魔,纵情悲吼:“斯愿不满足,誓不成等觉!” “诸君为神佛所弃,为世人所不齿,长夜漫漫,如坠尘埃……”冬日将近,远在城郊的杨家故宅中扬起一片饮泣声,钢铁坠下了泪水,语声哀戚,十九人呼应主公的苦难,或泪流满面,或低头饮恨,个个面蕴悲愤,神态激昂。 “我建超世志,”修罗王神态静默,双掌合十,道出了心中志向()。“必至无上道。” 斯愿不满足,誓不成等觉, 今为大施主,普济诸穷苦, 命彼诸群生,长夜无忧恼, 众生闻我号,俱来吾刹中, 虚空诸天神,当与珍妙华…… 十日之后,九月十九,恰逢观世音出家之日,在那大慈大悲的深夜之中,最后一只精锐部队即将来到京城,少壮派志士旋即要逆转全局。 景泰,是他们铲除政敌的剑,武英,是他们收降群臣的网。 正统……则是他们安定天下的年号。 当来自地狱的飞影降临京城的时刻,当少壮军人接管宫室的那个刹那,天下姓就不会再忘掉这一日。 此后的千秋万载,人们会记得这群人…… 千古英雄志士的楷模,世称“镇国铁卫”. 正文 第二章 万夫无敌 景泰十年九月十日傍晚,政变前九日,陕西长安。 秋冬交际,长安城里匾额高悬,闹街上悬着个烫金大字,那是一个老字号。 “大洪堂!”门口伙计这样吼着。“上好的药酒大贱卖!大洪堂!” 匾下传来声嘶力竭的吼声,长安城里的老铺号生意兴隆,虎鞭鹿茸,药酒滋补,大洪堂正是间专卖药酒的商行。“来啊!来啊!这位大哥好生勇猛,一口气买十罐,快快给他包-起来!” 街上的人群慢慢围拢过来,伙计满嘴大话,口沫横飞,男男女女进进出出,贩夫走卒四下喧哗。夕阳余晖照来,“大洪堂”的匾额发出金光,更衬得老字号的身价不凡。 高悬年的匾额,满是岁月痕迹,长安居民打小便把匾额看得熟了,便如日日可见的阳,除非天狗偷吃了,任谁也不会多看一眼。 正因如此,这里才是个藏身的好所在,一等一的好所在。 晚霞照耀,陡然间,匾额后闪过一道光芒。 那不是匾额反射的金光,而是冷冷地寒光。那光芒隐伏于匾额左上角,细细弱弱,藏在蜘蛛丝网后头,望来迷蒙晦暗,可那确实是寒光无疑。 街上虽有几千双眼睛走着,却没人留意到匾额里的古怪。 当然,更不会有人留神到寒光后的那只大弓。 铁铸石造的臂膀,握住了大弓,动也不动,晃也不晃,顺着手臂瞧去,现出了两道浓眉,以及一双眨也不眨的俊眼。 这是一名刺客。非但是个刺客,还是个容貌英挺的刺客。 左手持弓,右掌拉个满弦,凝如石像般的身影,他便这样蹲身苦熬,伏在匾额之后,足足一个时辰之久。 天下虽大,然世间能以缩身之态拉满弓弦,还能箭无虚发,正中红心之人,却非解滔莫属。也唯有江东“春藻箭”,才会如此锻炼弟。 江东双龙小彪将,“火眼狻猊”解滔,此人箭法通神,轻功高明,单以脚程迅急而论,阖山中除军师本人以外,怕属他最有门道。也是为此,解滔这回奉命出手,直从河南嵩山一出发,尾随一名男,最后来到陕西长安,就近与大批同伴会合。现下这一刻,便是分出胜负的时刻,强敌即将现身。 敌人虽强,但己方的阵式却也非同凡响。解滔深深吸了口气,他拉着大弓,瞅着一双俊眼,凝目望向喧闹的大街。 ※※※ 对过是家面馆,屋顶搭盖到了楼,红瓦之上伏着衣衫一角,那里还藏着一个自己人,若非解滔已知同伴藏身之处,纵使目光锐利十倍,他也决计看不出端倪。 对面的高手擅长飞石,一弹打去,浑厚内力灌注石块,真足以穿胸破体,杀人于无形之间,单以威力而论,怕比自己的“春藻箭”还要慑人。有了这位“天权堂主”过来帮手,那还需要发愁吗?解滔嘴角起了微笑,想起更远处的第道埋伏,几乎要哼起小曲了。 第名刺客手持西域十字弩,隐伏北布庄,藏于绫罗之中。威力虽不比项天寿的飞石,但埋伏之人却以缜密心机闻名于世,行事手段还在项天寿之上。那人可不是寻常人,乃是山寨的军情头目止观和尚,昔年霸先公赖为左右手的“密十一”头领沐先生。 头一回随山寨高手出征,凡事自有前辈高人料理。自己这个小老弟便算失手,上头还有项天寿、止观两位老大哥顶着,只是敌人过于厉害,行前军师千遍交代吩咐,要众人务必谨慎从事,否则一旦兵败如山倒,连军师自己的性命也要断送在此。 想到此处,解滔将身上的雪蛛丝衣拉整了。那是青衣秀士吩咐他穿上的。据说过去怒苍刺客出征,必着此救命衣装。解滔满怀感激,眼光飘移,瞄向远处的一座酒楼。 酒楼里衣香鬓影,觥筹交错,人声鼎沸的二楼里,临窗孤坐着一个青衣身影。那人单手持酒,垂啜饮,看他眉目低沉,但凤眼移挪之间,神光仍慑人。解滔偷眼去看军师,陡然间青衣身影抬起头来,目光凛然生威,竟似发觉了自己正在打混偷闲。解滔吓得面色发白,不敢再有胡思乱想,赶忙专心守志,再次将弓箭对准闹街角落。 箭簇瞄向街边一角,那是个摊,距大洪堂七丈五,距对街面馆十丈七,距布庄却仅两丈不到。样暗器交织成网,无论是解滔、止观,还是项天寿,名刺客的凶器全数指向一处摊,那是处算命摊。 “铁口直断吴半仙”,算命解盘的好手,只是这位吴老兄便算是真仙下凡,怕也不知自己早已缠入箭网之中,便如蜘蛛丝上的虫蝇,随时要大祸临头。 ※※※ “大师……”不知死活的吴安正,摊前正坐一名貌美少女,听她柔声问道:“小女年过双十芳华,良人至今无缘来,父母却是声声催,不知何时可遇如意郎?” 长安卫旁酒楼林立,晚饭时光,四处客店高朋满座,街上挤满了人。那少女坐上算命摊,皓腕玉臂任凭面前庸俗的中年男抚摸,好似不知男女受授不亲,只等着受人非礼。 “嗯……待我瞧瞧……”吴安正道貌岸然,自管闭上双眼,摇头晃脑中,手指搭上面前美女脉门,肌肤滑嫩,却是摸了个痛快。 这位“吴半仙”不自能,异禀号称“通天目”,专观善男信女魂气,只要让他摸上一摸,便有感应。果然指端触肤,立察异样,脑中电光雷闪,眼前见到了好一面镜湖。 烟波浩荡,山水如画,眼前游来一对悠哉鸳鸯,艳羽丽色,相依相偎。湖光山色中,鸳鸯爱侣静静划过湖水,游向天边远处,慢慢隐没不见了。 “好!”吴安正重重一拍大腿,忍不住喜形于色。每回替人算命,见的不是烂泥野猪,便是粪堆笨牛,难得遇上这般优雅景致,内心着实欢喜了。鸳鸯本是富贵鸟,两只恰恰好。晨雾露水,鸳鸯悠游,数目又对了,自是大喜之兆。吴安正喜孜孜地拿起那女的生辰八字,细细去翻经书,登时给他找到了绝配。 他望着眼前的小美人儿,翻开了手中经书,笑道:“恭喜姑娘了,您的如意郎君,便是此人。” 美女掩嘴轻呼,凝目去看,只见小小的算命摊上搁着纸墨,将桌面挤得满了,眼前搁着一本经书,正翻到第五章四十七页,图绘一名阳男面相。那美女满心期待,赶忙凑眼去看,一望之下,不觉心下大惊,颤声道:“这……这就是我夫君?” 书页上绘着一名男,只见此人尖嘴猴腮,目光呆滞如牛,唇厚牙突似兔,这已非寻常人样貌了,谁知此人左嘴角还长了颗天大圆痔,直似烧饼上的大芝麻,恁煞丑陋了。那美女见此人长相如同鬼怪,想起日后要与这人长相厮守,忍不住满心骇异,全身发抖。 “恭喜姑娘了。”吴安正指着图画旁的姓名栏,哈哈笑着,“这位仁兄名叫廖一化。 我适才替您细细推算了,廖君乃是甲年、乙丑月、丙寅日、丁卯时的生辰,与您八字最是相配不过,命中注定的事,怎么也跑不了。” “逃不了……”那美女媚眼噙泪,哽咽道:“我不要……” 吴安正不知死活,兀自笑道:“当然逃不了啊。您便算事前得知,着意闪避,反而更会歪打正着。月下老人牵的红线,谁能闪得掉呢?” 那美女听得命数如此,更是放声大哭。她长年受父母催婚,早觉生不如死,好容易找了闲暇过来相命,却又得了这么个凶兆回去。气急败坏之下,哪管吴安正说长道短,两下便将算命摊掀翻了,当场掉头就跑。 吴安正惊道:“姑娘,我话还没说完啊!请你留步啊!” 那美女听他呼唤,只掩住了双耳,更如插翅飞逃。正低头狂冲间,忽在此时,迎面撞上一名男,小脚一个不稳,向后便倒。那男大吃一惊,赶忙伸出右手,将她拦腰搂住,沉声便问:“这位姑娘,您还好么?” 泪眼朦胧间,那美女睁眼一看,只见眼前一名高大男侧目望向自己,看他一张瓜脸蛋,鼻梁挺秀,星目辉朗,竟是个十分俊秀长相的好男儿。 这男一张嘴唇圆润饱满,形若菱角,望来红润润地,竟是有些鲜艳欲滴,那美女瞧着瞧,脸颊忽起羞火,想起自己倒在无名男怀里,赶忙站了起来,欠身道:“对不住,惊扰公了。”那男不以为意,只转过面来,向那美女微微一笑,轻声道: “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小姐不必多礼。” 眼看那人正面望向自己,那美女不由掩嘴惊呼,她眼中看得明白,只见此人左脸雪白,嘴角却有个风流痔,看那黑痣小小一点,颇为圆巧秀气,好似雪地里的一剪梅,直似画龙点睛的妙笔。那美女娇躯发颤,喃喃地道:“公您……您是不是……是不是姓……姓……” 美女问名,怎好不答?那公拱手作揖,朗声道:“贱姓廖,河北沧州人,双名一化,只因先祖乃是蜀中大将廖化,这才以名志之。”人家不过随口一问,这位公便把祖宗十八代的事迹全盘拖出,想来若非性质朴,便是对眼前这名美女大有好感。 那美女听了“廖一化”字,忍不住放声大哭,只是这回泪中有笑,笑中有泪,绝非适才的阴风惨惨可比。 那公见面前的少女哭笑不休,可别是失心疯才好。他满心诧异,正想问话,忽见街边奔来一名男,看他手捧经书,却不知又是何方神圣。正起疑间,那人已笑吟吟地奔将过来,笑道:“哎呀,正主儿可来了。您瞧,我这不是铁口直断是什么?” 那男将经书硬塞过来,那公不明究理,只得凑头去看,霎时之间,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只见那图页上明明白白的,却绘了只兔唇妖怪,看那妖魔尖嘴猴腮,嘴角还有颗天大的黑痣,如此丑恶骇人的样貌,谁知图边竟写了莫名其妙的个字: “廖一化。” 那男面皮发抖,惊疑不定,却听吴安正笑道:“月下老人牵的红线,怎么也闪不掉。这位公,在下亲笔泼墨,将您描得如此神骏,又给您配了个美娇娘,今日算您便宜点,一共一两银,还请您快快付……” “钱”字出口,忽然眼前黑影闪过,眼眶正中一拳,霎时向后便倒。 ※※※ 眼看鸳鸯手拉着手,欢喜扬长而去,却把吴安正一个人留了下来。他摸着黑眼圈,自在地下爬行,口中咒骂不休:“当真狗咬吕洞宾,什么玩意儿。” 想他吴半仙天赋异禀,威震天下,寻常王公大臣若要相命,谁不千里迢迢前往华山脚下?岂知虎落平阳,竟在长安闹市给无知男女毒打,当真气煞人了。 堂堂术数天师竟遭凡夫俗痛殴,若要传扬出去,恐怕面难看,吴安正叹了口气,心道:“我那化忌大运将届,必有十年苦难,看这拳便是第一劫,说不得,可得好好排个盘、解个运。也来趋吉避凶。” 命理诡谲,应验多端,经书里看似明明白白的一句天机,却往往有许多教人匪夷所思的解答,书里说娶美娇娘,却可能娶了个丑陋骇人的“梅娇娘”,看自己能活一岁,但谁知会是怎么个活法?吴安正心头发毛,想起自己一个不慎,说不定要落入天牢,让狱卒拷打年。他有些心惊肉跳,当下急急掐指捏算,看看自己运数如何。 寅午戌、申辰、亥卯未,卦相一出,吴安正喃喃地道:“景泰十年庚午,今日是九月十日,嗯……现下是戊申时,一会儿是己酉时……”他细细算了算,翻开了经书,不觉大惊失色:“戊里看花……花申拳,己身难保……酉难来。” 此际正是戊申时,果然香花伸拳,打得自己眼冒金星,再看下个时辰“酉难来”,想当然尔,必是凶兆无疑。吴安正慌张不已,当下急急收拾摊,便要逃回家去。 ※※※ 正忙碌间,忽听摊边传来一个嗓音,那声音咳了咳,似是个十分年老之人。吴安正满心惊怕,急忙凑眼望去,只见眼前站着一名老者,约莫六十来岁,尊贵脸上挂着清白微笑,来人却是个高雅士。看他身穿黄袍,质料华贵,剪裁合宜,当是官宦人家的服饰。 吴安正善观面相,一见这黄袍老人天庭饱满,眉清目秀,已知此人智慧精湛,识渊博。骚人墨客自来弱不禁风,自己一个小指头戳出,怕能戳掉这老斯的半条命。吴安正放下心事,换上了俨然面孔,冷笑道:“来相命的么?” 那黄袍老者微微一笑,摇头道:“那倒不是。在下是来帮你相命的。” “替我相命?”吴安正张大了嘴,忍不住放声笑了起来。 “什么东西!”吴安正重重一拳敲在桌上,虽然拳头隐隐生疼,却也有几分威风。 吴半仙行走江湖多年,自也遇过无数同道前来挑衅,但这般公然踢馆的,却是头一回。只是自己非但道法精湛,更曾服食过灵丹妙药,一身法术无师自通,便算嵩山方丈灵智与之相比,也要瞠乎其后,何惧一个无名老头?当即坐了下来,依着行规,冷冷地道:“要跟我比功力,你是自讨苦吃了。小老头伸手过来!大家比上一比!” 那黄袍老者不言不答,自坐摊旁,举手上桌。吴安正呸了一声,心道:“好你个老贼,看我算破你祖宗十八代的丑事,没把你老娘通奸的事抖出来,老给你洗脚当奴才。” 他嘴中冷笑,伸手便与那老者相握。管他是茅山术士,抑或是北派仙法,只要给他的通天目瞧过,这人的身世来历必然落入自己的掌中,再也无法遁形。一会儿不把他满门脏事掀将出来,自己真算白混了。 两人双掌交握,霎时脑中灵光闪动,再次见到了一面镜湖。 吴安正眨了眨眼,有些疑惑。只见眼前明月高悬天际,水面波光隐隐,却不见什么异状。他看不出所以然,自觉纳闷,当下固守元神,潜心再看,忽然脑中一阵晕眩,只见湖水隐起波涛,水花荡漾中,似有什么东西藏着。 吴安正微微一奇,赶忙低头细瞧,便在此时,赫见水面下露出一双眼眸,却是双黄澄澄的蛇龙眼! 吴安正大吃一惊,忍不住嘴角发抖,正要松开手指,便在此时,江面裂开,一只巨大龙头探了出来,神凶貌恶,扑头张嘴间,直朝自己喉间咬来! 吴安正慌乱间大叫一声,赶忙把手指撤了,一时竟已滚倒在地。 水底暗藏蛟龙,这人是……是…… 吴安正吓得全身发软,他蹲在地下,望着眼前的老者,悲声道:“潜……潜……” 那黄袍老者竖指唇边,轻轻嘘了一声,脸上却还挂着笑。他将吴安正一把拉起,含笑道:“吴半仙,您功力通神,道法精湛,可曾算过自己的死期?”那人口气阴险,却又隐带几分调侃,吴安正心惊肉跳,正待发声惨叫,听那老者提起“死期”二字,忽然心下醒觉,想起自己适才的推算。“戊里看花花申拳”,此刻不过傍晚,还在戊申时分,了不起香花打人“花申拳”,小小皮肉苦,倒也无须惊惶。 吴安正哈哈一笑,当场站起身来,术数断果不断因,自来只要应了命数征兆,便算得解,他指着适才给廖一化打黑的左眼圈,笑道:“左边黑,右边白,不免难看,来,右眼给你砸个一拳,算是解吧。”说着从怀中拿出猪油球,对着右眼圈擦抹不休。看那“花申拳”不过轻轻一记,吴安正打小给华山师长吊起毒打,如何看入眼里?霎时冷笑连连,便又趾高气昂起来。 都说得意生风,吴安正得意洋洋,果然流风便来轻送。深秋晚风徐徐吹拂,伴着远处佛寺晚钟轻响,听来加倍悠扬。 当……当……悦耳钟声敲入耳里,却把吴安正当得心魂欲碎,牙关竟是颤抖起来。 黄袍老者轻声一笑:“大师,戊申时已过,现下是己酉时。不如您再起个卦吧。” “戊里看花花申拳”,下一句:“己身难保酉难来”。吴安正先前早已卜算吉凶,醒起那“酉难来”字,不由全身颤抖,慌声干笑:“爷,饶命。”那黄袍老者轻抚吴安正的面孔,叹道:“善相者不善相己,谋人者不闇为家谋,半仙啊半仙,为了自己后半辈的平安顺遂,乖乖听话,好么?”吴安正面肉乱弹,咿咿呀呀地胡混陪笑: “爷,您……您到底要什么?” 那黄袍老者淡淡一笑,道:“宁失之繁,勿失之略。半仙,听懂了么?”眼看吴安正惊疑不定,那老者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轻声读道:“不凡先生钧座亲启,天下事宁失之繁,勿失之略,贫僧忝为方丈,汗颜无地,非蒙先生明见万里,赐信指教,不能明敝派先觉身故情由……方今战火将起,达摩院事涉气运,灵智簧夜省思,深以为忧……” 吴安正伸手到怀里一揣,惊觉掌中一空,忍不住放声大哭:“还给我,还给我,那是方丈要给小狗的信,还给我!还给我!” 那黄袍客微微一笑,把信还了过来,淡淡地道:“别怕,没人要吞没你的。” 吴安正牙关颤抖,当场大叫一声,掀翻了桌椅,向后便跑。 那老人却不起身追赶,只把手上的锁匙抛了抛,胸有成竹地笑着。 吴安正见他不曾起身来追,更是慌张出奔,哪知脚下拉扯,猛然间踝骨一痛,竟已摔跌在地,那算命摊更无缘无故地坍塌翻倒,直朝身上压来,沦落得狼狈不堪。 吴安正惊疑恐怖,只见自己的脚踝连着一条铁炼,另一端却系在桌脚上,一时间竟是甩脱不开。他软倒地下,双手连挥,喃喃地道:“别过来……别过来……” 黄袍老者蹲身下地,含笑道:“从嵩山到长安,这程可远得紧。好容易咱们碰头了,请您别再拒人于千里之外,那老朽可要寒心了。”吴安正又惊又怕,哭道: “你……你到底要什么?”黄袍客嗤嗤地笑了起来,摇头道:“半仙,不过是引个、见个人。您却老是装傻,到底“烦”不“烦”啊?”吴安正听他择字停顿,登即哭道:“不烦、不烦,宁死也不烦。” 黄袍客微笑道:“乖孩,这便请您起来吧。我俩上穷碧落下黄泉,这便去寻未归人。” “小狗,对不住了。”回思十年前的往事,吴安正擦抹泪水,只感愧疚难言,怪都怪他算命成痴,每日里专往闹街人堆钻,终于把妖魔引来了。 小安趴倒在地,正泪眼汪汪间,忽见面前停下一双布鞋,在这生死一刻,又有人过来了。吴安正哭得凄凄惨惨,哪管那人是算命客倌,还是边闲人,反正自己落入魔掌,一条命已去了九成,正想掩面痛哭,忽见那鞋尖在板桌上一个轻点,莫名间一股力道传来,那板桌竟尔自行立起,吴安正也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吴安正茫然呆立,他脚踝本受铁炼锁缚,桌扶正,猛力拉来,照理自己踝间油皮必受擦伤,谁知那股气劲传到,只让他如僵尸般挺立起来,竟连膝盖也不必弯曲出力,好似背后有只无形的大手,将他托推起身。 吴安正满心惊诧,凝目去看,只见桌边站着一名怪人,这人脸罩面具,身着青衫,竟连五官也遮掩了,模样好似僵尸们的祖宗。那怪客双手拢袖,与那黄袍老者面面相觑。 两人隔桌站立,一动不动,场中莫名生出一股森寒。那闷气其玄怪,虽只傍晚时分,却如午夜般的阴森怕人,好似恶鬼即将现身作孽。吴安正给寒气一逼,登如坠入冰河,牙关喀喀不止。 过得良久,黄袍客率先说话,他含笑揖身,温言道:“士谦,二十年不见,君风采依旧。” 吴安正听他以“士谦”称呼青衣怪人,想来两人必然早已相识,只是他性命堪虞,此刻只想脚底抹油,倒也没心思多加理会,只盼这俩个怪物同归于尽,也好让自己从容逃离。 青衣人听他以“士谦”相称,不由微起哂音,幽幽地道:“伏龙凤雏,得一可安天下,霸先公两者兼得,却连性命也失去了。”他叹了口长气,目光直向黄袍客:“朱军师,您说,那是什么缘故呢?” 眼看青衣人目光凛然,他自顾自地笑了笑,道:“士谦,霸先公答应招安,那是那是他亲自做下的抉择,谁又能强逼于他?”他耸了耸肩,淡淡又道:“秦仲海既然读过密奏,便该知道我不过是个起来,还有人的罪孽在我之上,您硬要派我做代罪羔羊,我也无话可说。” 黄袍客不过微起笑声,便让人不自觉地眉头紧锁,大起厌恶之感。吴安正稍一感应,便知眼前这人城府深沉,亟善**心术,必是天下难得的权谋策士。他心头发毛,面色变成铁青,那青衣人却脸罩面具,难以看出喜怒哀乐,听他道:“阁下做了什么,自己心里有数,又何必向我解释什么?倘若您真想辩解,不如当面找霸先公说吧。” 黄袍老者哦了一声,含笑道:“你要替霸先公报仇?” 青衣人淡淡一笑,双掌交击,轻拍了一记。猛然间,街边闪过阵阵寒光,破空锐响生出,哆哆连响,黄袍客脚下竟已多出几道长箭。看那箭尾白羽兀自迎风颤动,竟有刺客下手示威。 吴安正吓得全身发软,急忙缩到桌下,再也不敢动弹了。 青衣人幽幽地道:“阁下已身陷重围,如今有何话说?”黄袍客伸了个懒腰,哈欠道:“陈年老招啊,看得腻了。想杀我,可得认真些。要嘛,便把箭头射向心口,别尽使些无用虚招。” 青衣人更不多言,指节轻扭,打了个响亮,霎时对街飞出只箭矢,直朝黄袍客背心射来。正中那势道快绝,其余两只箭簇旋转甚急,正是世间最难闪躲的“春藻箭”。 后心要害被袭,黄袍老人面带微笑,却是分毫不慌。猛听碰地一声暴响,似有爆竹响起。便在此时,地下坠落了几样东西,滚到了吴安正的脚边。这位半仙满心惊诧,赶忙低头去看,映入眼帘的,竟是几只飞箭! 吴安正目瞪口呆,便在此刻,远处又是砰地一记暴响,枪声甫过,对街大洪堂的匾额晃动不休,跟着滚出一个身影,直直摔下地来。那是江东解滔,他射出飞箭,身形暴露,霎时挨了一记火枪,已然坠落地下。 “火眼狻猊”,怒苍山第一道埋伏,他被解决掉了。 眼看强敌别有布置,青衣人叹了口气,道:“大家都是练武之人,拿着西洋火器较量,不没规矩了么?”黄袍老者淡淡笑道:“战场较量,生死便是规矩。当年你我辩论多少次了,今日还要再逞口舌之能么?” 青衣人叹道:“说得是,咱若若不露个两手,确没资格来这儿说嘴。”中食两指扭动,再次打了个响亮,猛听风声劲急,对街一枚石破空急射,啪地轻响传过,跟着听得一声惨叫,斜对面一处客房窗扉破开,一名刺客直直摔出窗外,手上却还端着柄火枪,那枪身却已折断了。 情势急转直下,吴安正自是看得呆了,只蹲在地下发抖。 项天寿出手,飞石威力奇大,竟连铁枪也挡不下飞石撞击之力。黄袍老人的属下中石坠地,情势便又回复原状。眼看青衣怪人已然制住全场,黄袍客身陷重围,神色却仍平淡如常,听他淡淡地道:“你稍有进步了。不枉和我并称。” 青衣人听他说得狂,忍不住摇头道:“贤兄,天绝已死,柳昂天垮台,阁下众叛亲离,强弩之末,所有的布置也都破灭了。何必还这么骄狂呢?” 黄袍客笑了起来,摇头道:“破灭?你真这般想?”眼看青衣人略带轻蔑,黄袍客反倒叹了口气,摇头道:“士谦,你聪明绝顶,武功也好,兵法也好,什么都比常人快十倍,一直是个好人才。不过人才再怎么高明,再怎么拼命,却也斗不过……”说着举起右手,轻轻一招,说道:“天才。” 手势一打,猛听暴响传过,对街竟又有人放出冷枪。枪火连发,打得街道行人一片惊惶。吴安正吓得屁滚尿流,正缩头闪避,陡听远处屋顶传来一声惨叫,那里竟还隐伏着一个光头男!看他震碎了屋瓦,身坠到了脚下的屋里,靠着反应快绝,总算没给打成烂泥。 黄袍客幽幽地道:“你养一个彪将要多久?十年?二十年?凤兄啊凤兄,我练一个火枪手只需半年。我这儿一共十六柄枪。你还要斗么?” 火枪神射,望风披弥,枪儿已然制住全场,黄袍客哈哈大笑,他神态从容,霎时凑手过去,居然将青衣人的面具拉了下来。青衣人被迫露出本来面貌。吴安正向精命理,如何愿意错过相面良机?慌忙去看,登见眼前这人俊秀巧,面颊上却写着一行金字,见是“罪囚唐士谦贬庶人,发配贵州”。这金印其显目,若非如此损毁面相,以此人的俊雅形貌,当是进士胪传的才。 龙飞凤舞,龙凤呈祥,怒?“右凤”对“左龙”,两人虽说师出同门,但毕竟飞龙还是永远排在前头,一举压过了五彩黄凤。 ※※※ 黄袍客微微一笑,将人皮面具扔还回去,神色甚是不耻。青衣秀士露出本来的秀面孔,倒也没有惊惶之色,他接住面具,自行戴了回去,听他淡淡地道:“贤兄神机妙算,让小弟佩服得五体投地。只是在下心中有个疑问……”他的眼神带着笑,又道︰“您如此天才,可知永定河旁那几记毛手毛脚的暗算,竟是何方愚昧凶徒所为?都说虎毒不噬,却又不知那条又笨又毒的疯虎从何而来?这还真想请教了。” 那“请教”二字声音拉得长,用意自在讽刺。此言一出,那黄袍客登时动了真怒,他双目生出火光,自从怀中取出一枚铜钱,咬牙道:“你可小看我了!自断手脚这等事,岂是权谋术士所为?明白告诉你,那几枪……”他将铜钱掷上半空,森然道: “不是我开的。” 铜钱飞天而起,眼看便要坠地,忽听一声枪响,那铜钱挨了枪儿,好似生了翅膀,霎时高飞冲天,便于此时,又是一声暴响,那铜钱旋转不定,又往上飞出丈许。闹街中的男男女女闻得巨响,无不慌张奔逃。枪声接连大作,彷如爆竹响起,街边共射了十来枪,那黄袍客却只张掌向天,从头到尾凝立不动,不旋踵,那铜钱半空画过一个弧线,便又自行坠回掌中。 从抛出钱儿,直到接回钱儿,那黄袍客不曾移动一步半步,那铜钱却如放出门的鸽一般,竟尔自行返家归来,如此神妙枪术,当真世所罕见。 黄袍客下手示威,震慑全场,用意倒也不是卖弄手下枪法,他只是要说一句话,潜龙若要杀人,绝无失手之理。永定河旁的那场刺杀,不是他遣人做的。他森然呼吸,沉声道:“记得,我是永远的大赢家。我不管要杀谁,谁便看不见明日的朝阳。”他怒目瞪视青衣人,自行解开了吴安正的脚链,那吴半仙有如待宰牛羊,自是吓得魂飞魄散,一时又哭又叫。 青衣秀士静静旁观,也不干涉,忽听他道:“朱军师,可以问您一件事么?”黄袍客冷冷看他一眼,并未接口,青衣秀士叹了口气,低声道:“您这些年来隐姓埋名、改头换面,一个人在北京过活,心里很苦吧?” 黄袍客没料到他会突出此言,他愣了半晌,忽地哈哈大笑起来,听他道:“你可怜我?我倒还可怜你哪!大名鼎鼎的右凤军师,上山下山、出家还俗,没一样由得自己,我扪心自问,好歹还明白自己在赌一局,你呢?一辈东摇西摆,又想赌,又不敢真赌,堂堂的权谋术士,搞到这个地步,当真让人捧腹发笑。” 青衣秀士听得讥讽,倒也没说什么,只静静地道:“最后再问你一句话,那几年同甘共苦的日,你开心么?”黄袍客原本神态嚣张,无论什么话都以讽刺口吻说出,陡听此言,忽然双眼微眯,目光竟是十分深沉。青衣秀士见他如此神情,却也不多话,只是静静旁观。过得半晌,黄袍客叹了口气,道:“实不相瞒,那几年……我确实很快活。” 青衣秀士幽幽地道:“那你又为何背弃弟兄?” 黄袍客笑了笑,容情竟是有些苦涩,他回眸望着青衣秀士,叹道:“士谦啊……家家酒虽然好玩,可终究不能长久,不是么?”青衣秀士闻得此言,双肩竟是一阵剧晃。 黄袍客拉住了吴安正,幽幽地道:“念在昔日的兄弟情份上,我俩难得见面,特奉一个消息给你。”他斜目望着青衣秀士,道:“九月一十九,天地情势便要逆转。知道意思么?” 青衣秀士深深吸了口气,沉声道:“你说得是政变?” 黄袍老人不置可否,只淡淡地道:“也许是、也许不是。不过无论情势如何,在下还是一句忠言相劝,如果秦仲海不知悔悟,还要玩秦霸先那套家家酒把戏,怒苍山即将片甲不留。到时筹码用尽,莫怨敌人心狠了。”他目带轻视,当下拉住了吴安正,迈步便行。 眼看黄袍老者便要离开,青衣秀士忽道:“别走,还有位老弟兄等着见你。”黄袍客哦了一声,笑道:“还有人想见我?是止观和尚呢?还是沐先生啊?”此次青衣秀士一共带了名刺客过来,止观便是第位,他出家前俗姓沐,黄袍客如此说话,自在表明他早已掌握全局,只是不点破而已。 耳听对方叫破布置,青衣秀士却没答话,只是轻轻摇头。黄袍客微笑道:“士谦,我一直很喜欢你,压根儿不想杀你。别为难我,好么?”他拉着吴安正,便要行去,忽在此时,半空坠下一样物事,正正打在面前地下。黄袍客咦了一声,低头去看,那东西却是颗煮熟的芋头,他双目瞪直,心底一寒,便在此时,背后又传来叮叮咚咚的声响,竟是掉了几柄火枪下来。 黄袍老者面色铁青,抓着吴安正的臂膀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这不是故弄玄虚,也不是滥摆空城计,怒苍还有最后一道埋伏。在这颗熟芋头面前,什么心机诡诈全不管用。他一不求官、二不爱财、不好色,无妻无,了无牵挂,他是天下最自在逍的人。 闲人莫看,生人回避,“九州剑王”方敬…… 驾到! 轰地一声,一片火云从背后直扑而来。与“剑王”为敌,便如生死簿上少了十年寿算,黄袍老者自知命在旦夕,他左手拖过吴安正,使劲向后一推。跟着双足力撑,身斜向左前方扑出。身形才一倒落,便从怀中掏出两柄短枪,砰隆隆地双响齐发。 风声枪声轰然而过,吴安正放声大哭,尖叫道:“救命啊!” 青衣秀士赶忙扑出,伸手拉过吴安正,二人一同扑倒在地。一时之间,算命摊便成灰烬? ?闹街火头四起,伴着老老小小的慌张奔走,竟如末日般景象。 热气腾腾,大火分开,只见一名高大老者双手抱胸,冷冷瞧着满街惊惶闪避的姓。 此人容情执拗,正是“九州剑王”驾临长安。区区一招“火云八方”出手,便逼得天下第一谋士仓皇走避。从来独行于天下的绝代高手,一旦出剑杀人,就是这个势道。 这才是怒苍最后一道埋伏,先前道机关,不过是诱饵而已。 ※※※ 青衣秀士怕方敬出手重,居然一招之内杀死黄袍老者,赶忙拦了过去,道:“剑王,手下务必留情。”方敬斜觑他一眼,道:“不过宰尾水蛇,比杀猪还容易,为何砍不得?” 青衣秀士见他目光暗藏凶暴之色,忙道:“北京情势瞬息万变,此人手上握有几张王牌,还能牵制大局,咱们得靠他争取时光。倘要将他一刀杀死,恐怕局面更乱。” 方敬最恨这些父兄弟相残的丑事,他挥了挥手,制住了青衣秀士的说话,示意他懒得再听。此时止观、项天寿等人都已现身出来,那解滔腰间中了一枪,虽靠宝衣救住了性命,但内伤淤血,却仍难以行走,当下便由项天寿背负照料。吴安正松了口气,道:“谢谢大家救小人一命,我可以走了么?”青衣秀士含笑蹲身,道:“当然可以走了。来……大家一块儿去见宁大侠,这就请您带吧。” 惨了,来者不善、善者不来,甫脱狼吻,又入虎口,这己酉时当真凶得可以。吴安正心头一寒,忙道:“领大虾?领什么虾呀?草虾还是大明……”虾字未出,忽然脚底离地而起,身居然被方敬拎了起来,这邋遢男左手提着吴安正,右手拿起大洪堂的药酒,咕噜噜地喝着。听他懒洋洋地道:“来,脑坏了,多喝几口药酒提点记性,刚去大洪堂买的。”说着酒葫芦塞来,自往吴安正嘴里灌去。 那葫芦嘴给方敬喝过,竟是奇臭无比,吴安正双脚悬空,嘴中给乱灌药酒,登时哎哎啼哭。方敬喝道:“又不是婴儿,不许哭闹!”说着又从怀中拿出一颗芋头,塞在吴安正嘴里。吴安正拼命去呕,急忙去拉方敬的大手,便在此时,两人手腕相触,剑王魂气直冲心坎,吴安正大受感应,一时之间,全身冷汗涔涔而下,听他牙关发颤,果然收住了哭泣。 方敬拍了拍他的面颊,森然道:“小,咱的芋头好吃么?”吴安正换上了一张笑脸,他双手捧着芋头,欢喜道:“好吃呀!王爷,小人姓吴名安正,难得吃您的芋头,生有幸呢。”方敬满心诧异,奇道:“什么王爷?你在说些什么?” 吴安正干笑道:“难得玉皇大帝准假,您老凡间多走走,以后咱下去报到,您可手下留情,不能拔我舌头喔。”方敬咦了一声,只是满头雾水,自将吴安正放落,当作小狗般蹓着,一行人便随他离开。 ※※※ 有了青衣秀士的神机妙算,加上方敬从旁出手,吴安正自然乖乖给人押着走,只见这位算命天师当头领,止观、方敬、青衣秀士诸人随在身后。诸人连过闹街巷弄,行出越远,建筑越见朽旧,又走半里不到,来到一处死巷,目中所见却是一处大宅院。项天寿低声道:“人就在这儿么?”青衣秀士等人却不答腔,只凝目望着巷内,一个个神态凝重。 天下气运将换,国家形势有如危卵,这一切全起因于达摩院的那一夜。当时天绝猝死,局势急转直下,之后玉玺现世,朝廷爆发大乱,无数谜团都在少林第战里。此番青衣秀士、方敬等武林大豪前来长安,便是要拜会当时隐身于达摩院的绝代高手。那人非但见证了少林第战,尚且出手挽救了局面,他便是那早已退隐的天下第一高手,宁不凡。 众人来到巷口,驻足观看,只见巷内房舍黑脏,一无绿竹、二无杨柳,只有满地的竹蒌,再看大宅院门漆斑驳,泥墙上搭着几道竹竿,旧衣破衫悬竿晾风,兀自吹舞飘摇。吴安正陪笑道:“小狗住的地方不挺体面,大家如果怕脏,那就别进去了。” 方敬满身污秽,什么时候怕过脏了?当下打了个哈欠,第一个走进。青衣秀士微笑道:“脏不打紧,咱们替您收拾。”跟着第二个走进,他见解滔身上带伤,便请他留在巷外,项天寿、止观等人便也一同行入。 众人站在巷中,眼前市井之地非但是座陋巷,还是个十来户人家合住的大杂院。晚饭时分,但见炊烟袅袅,提锅翻铲之声不绝于耳,间杂婴儿哭泣、爹娘吵嚷,种种喧嚣冲耳而来,闹哄哄地甚是扰人。 都说“大隐隐于市”,但也是一箪食、一瓢饮,居陋巷不改其乐的颜回之志,哪知这位天下第一高手性古怪,非但藏身市集,尚且与贫民一同起居,成日听那张发财、李嫂偷人的故事,想来真把自个儿视作了小人姓。止观与青衣秀士对望一眼,都是摇了摇头。 项天寿长年囚禁在破庙中,自不认得这位宁大掌门。不由皱眉摇头:“这样也是天下第一高手?当真几年不出江湖,老猫都能充猛虎了。”吴安正干笑两声,解释道: “光头爷,咱小狗虽然聪明,却是个怕寂寞的性。您可别,青衣秀士拉住了他,含笑答道:“半仙言重了。掌门道号不凡,行事出人意表,谁又敢小看他?”他见吴安正拼命颔,颇见得意,当下话锋一转,含笑道:“真让咱们讶异的是,琼贵妃如此尊贵身分,居然也耐得起市井起居,此事在下倒是佩服得紧了。” 吴安正听了“琼贵妃”字,脸色猛地一变。青衣秀士微笑道:“半仙,还请掌门快些出来吧。咱们有几件事要请教他。” 吴安正茫然道:“出来?老早出来啦,您在说什么啊?”项天寿听他装傻,不由皱起眉头,正要喝问,忽见吴安正面向一处地方,张口欲喊,便在此刻,方敬脸色大变,脚步微纵,高大的身向后直飞而出,瞬间便退到巷外。其余众人大为诧异,无不问道:“怎么了?” 吴安正不知他们何以惊奇,更不知方敬何以飞身倒退,只摸了摸脑袋,他提起脚跟,面向一条水沟,挥手叫道:“小狗,你的朋友来啦,别再洗锅了。” 众人听他提声叫唤,无不大感意外,青衣秀士心头一凉,第二个醒悟过来,他长叹一声,颔道:“佩服、佩服。”止观与项天寿二人犹在梦里,两人对望一眼,稍斜颈骨,目光掠向身后,一时之间,不觉也是愣了。 身后一处肮脏沟渠,约在五尺开外,赫见一名男蹲身在地,正自清锅洗铲。吴安正走到那人身边,交头接耳,指指点点。众人眼里看得明白,此人虽然背对自己,但那痀偻矮小的身形,却是宁不凡无疑!项天寿嘿了一声,道:“他是什么时候冒出来的?” 怒苍此行高手众多,各有所长,其中耳音一项,尤以项天寿最为精到。他在破庙苦蹲二十年,早已练就了一身听音辨位的神技,要说宁不凡竟能瞒过自己,静默无声地来到背后尺,实让他难以置信。更何况巷内还有一位轻功冠绝天下的青衣秀士,却要他怎么一举瞒过众人? 青衣秀士尚未回答,巷口传来方敬的叹息,他缓缓走回,说道:“他没有冒出来,从咱们入巷以来,他始终都蹲在那儿。一步也没动过。”项天寿与止观面面相觑,都感瞠目结舌。二人异口同声,均道:“不可能!方才入巷时不曾见到他啊。” 青衣秀士微微苦笑,道:“这就是华山的藏气功夫吧。宁先生不露锋芒、不显杀气,果然是天下第一。” 直至此时,众人方知实情,原来他们走入这条巷弄之前,宁不凡早已蹲在边洗铲刷锅,只是说来匪夷所思,众高手目光一个个锐利如鹰,居然无人留意到此人的身影便在旁? 此事说来玄怪,其实半点不奇。江湖人物藏身法术无所不有,上到树丛天顶,下至地底水间,无处不可为敌穴。也是为此,越是宗师人物,越以形而上的气劲来探查身遭,便在闭眼鼾睡之间,只要气息稍异,便有感应。只是宁不凡的武功平凡朴实,身法行止全与常人一般。随意朝地下一蹲,自然而然便成边的一块石头,毫不显眼。 武林高手虽然目光如鹰,但这帮人眼力再强十倍,也是追着杀气源头去瞪,朝着可疑之处猛盯,谁会对边的一块顽石多看一眼?正因如此,反倒是毫无武功的吴安正瞧到了人影。 怒苍四大高手入巷,有心细如发的止观、暗器快绝的项天寿,有算无遗策的御赐凤羽,更有霸气绝伦的九州剑王,谁知宁不凡根本没发上一招半式,便已占得上风。 众人虽未动手,但双方若在巷内实战,项天寿与止观都已死了,青衣秀士也要身受重伤,唯独方敬一人得以脱身,以此观之,宁不凡能稳坐“天下第一”之位,着实有其不凡之处。 ※※※ 宁不凡背对众人,兀自卖力洗刷铁锅,不曾反身。吴安正摇着昔年同窗的臂膀,慌道:“话啊。”青衣秀士听吴安正叫得慌,想来是把怒苍众人误作了仇家,他笑了笑,道:“别怕。我们是来谢谢他的。绝不是要找麻烦。” 方敬、青衣秀士等人亲来拜访,宁不凡却无回身之意,只将铁锅倒翻过来,却是洗起锅背来了。青衣秀士昔日为九华山掌门,二人辈分相当,方敬更是武林前辈,于情于理,宁不凡都不该失礼。青衣秀士心下了然,明白宁不凡不想见外人,当下咳了一声,朝项天寿使了个眼色,这位天权堂主立时会意,当下扣住一枚飞石,便朝宁不凡背后瞄去。 请不如激,激不如逼,果然威吓一作,宁不凡便已长叹一声,他将铁锅煽了煽,抖落了上头的污水,铁锅挥动处,却又恰恰挡住了要害,好似背后长了眼睛。众人见他能藏气、也能察气,无愧“智剑平八方”之名,心下自是暗暗佩服。 便在此时,宁不凡终于缓缓起身,回头望向众人。青衣秀士见他面容苦闷,登时拱手微笑,示意友善,道:“宁先生莫要忧心,在下并无恶意,仅是奉我家秦仲海秦将军之命,前来感谢阁下的恩情。”宁不凡叹了口气,道:“在下退出江湖,废人一个,贵山秦将军又何必谢我什么?” 青衣秀士摇头道:“掌门客气了。性命之事岂同寻常?若无阁下于达摩院内代挡绝招,我山秦将军恐怕已死于非命。”说着躬身行礼,稽道:“大恩不言谢,日后掌门若有什么难处,请上怒苍山来,本山英雄随时听候调遣。”吴安正呆呆听着,乍闻“秦将军”字,想到那日所见的魔火飞腾之象,却又发起抖来了。 宁不凡微微苦笑,摇头道:“共历患难而已,说救命不也言重了?”说话间回望向群豪,诸人与他目光相接,心下都是一凛,只见宁不凡光华内敛,与常人并无不同,只是眼白处却有几道血丝。方敬料知有异,当下闪电般探出手去,已将宁不凡的脉门牢牢扣住。吴安正见阎王爷抓人,自是满心惊骇,忍不住大声尖叫起来:“杀人啦!杀人啦!” 大宅院中家户比邻,吴安正才一破口喊叫,已然惊动四邻,果然院里几户人家探头出来,都在察看巷内情状。项天寿拱手作揖,道:“众位乡亲请回,这里没事、没事。” 项天寿光头秃顶,形若高僧,众乡亲听这和尚说话,自然无人理会,几名青年呼喝连连,都要出来察看,忽在此时,方敬咳了一声,两道目光飘来,随意往众人看了一眼,莫名之间,无数姓心头忽生异感,当即缩回屋内,无人再置一词,巷内自又恢复沉静。 宁不凡藏气,方敬却恰恰相反,霸气之强,里许内的婴孩都能感应,大老虎从门口行过,众小童受惊尿床,看明日大宅院必然晾满了棉被,料来臊味冲天。 四下噤若寒蝉,一片寂静中,方敬却只握住宁不凡的脉门,过得半晌,突见他招了招手,示意青衣秀士来看。青衣秀士精通医道,当即探手竖指,断查脉象。他搭指触诊,忽然之间,长眉一挑,笑容竟是僵住了。 青衣秀士深深吸了口气,道:“泥梨耶?”宁不凡面带苦笑,低头向地,却是点了点头。青衣秀士低声道:“可以瞧瞧伤处么?” 宁不凡缓缓放下铁锅,解开衣襟,露出胸口的一道黑印淤血。 泥梨耶,又称十八地狱经,看那阴劲震入经脉,竟在天下第一高手的胸膛上留下印记。宁不凡低声道:“不瞒各位,“仁剑震音扬”对上“六道轮回”,便是这个下稍。” 青衣秀士、止观等人震惊不已,连方敬也是目光沉重,诸人面面相觑,俱都沉默无言。 宁不凡败了? 华山达剑号称无敌,其中一招“仁剑震音扬”,更以王道服人之姿,慑服天下无数英豪,非只“九州剑王”为此弃剑从刀,便以卓凌昭的神剑霸术,却也惨败于仁剑之下,不得不俯折腰。说来那“仁剑”便如世间武的一道界,十年来,并无一名高手足以跨越。 宁不凡号称“天下第一”,华山两面锦旗至今高悬如故,“长胜八战,武艺天下尊”,这位当世最为知名的传奇剑客一旦给人出手击败,那非只是不败神迹幻灭而已,恐怕世间武也将跨入崭新境界。方敬与青衣秀士对望一眼,两人都见到了彼此眼中的惊惧。 ※※※ 方敬心中一个意念,只在深思“六道轮回”的奥妙。说来“仁剑”乃是天下最柔的守招,御剑成圆,柔韧如网,便以卓凌昭的剑芒与之相撞,却也奈何不得,却不知敌手是如何破招的?他出神半晌,问道:“当时动手详情如何?” 宁不凡淡淡地道:“对方身有天命,我等凡人肉身,实难阻挡。”这话玄,无人能解,只听得众人一头雾水,青衣秀士皱眉道:“请恕我等愚鲁,可否说清楚些。” 宁不凡道:“六道本是一套阵法,讲究心念合一,化六意为一念。只是这阵法有个天生的缺憾,便是禁传神功本身独专,招式又过于诡谲,六名僧人各以阴损武功出手,心存邪恶,意念决计无法相通。是以千年以来,此阵虽享大名,却始终无法组成阵式。只能算是武道传说,不能真正用于实战。”项天寿忙道:“那……那你又为何败了?” 宁不凡叹了口气,道:“神剑擒龙。” 众人闻言,尽皆大惊,又听宁不凡道:“神剑在手,以一驭六,独独一人便足以组成一个阵式,阵随心转,恰恰补上了心念不能合一的缺憾。一人带动阵法,正邪相生、阴阳互补,攻守之严密,实为宁某生平所仅见。在下的仁剑能守不能攻,纵使拖得再久,也不免落败。”说着叹了口气,又道:“这“六道轮回”原本不该存于人间,如今居然组成阵式,想来上天属意,已要那人独霸天下。” 看这“六道轮回”搭配“神剑擒龙”,天地间所向无敌,再无任何高手可挡,纵使卓凌昭在世,抑或方敬出手,恐怕也是输面多于赢面,无济于事。 方敬沉吟半晌,想到那柄怪剑来历不明,便问道:“擒龙剑是你交给天绝的?” 宁不凡颔道:“我本是退隐之身,终生不该提刀论剑,纵使霸住神剑不放,也不过多带颗沉重铁胆而已。不如拿来赠给英雄侠士,那才不至埋没。”他顿了顿,又道: “不过在下把擒龙剑交给天绝时,压根儿没想过这几套禁传武,更没想到神剑竟能应用在六道阵法之中。” 众人闻言,无不感慨,想那天绝神僧收留了烫手山芋,宁不凡便以神剑相赠,以为回报,对照后事发展,却不免让人扼腕再。 方敬有意探个明白,便又问道:“难道我徒弟的“烈火焚城”全没用处?” 宁不凡微微叹息,登从脚边拿出一只绣铁,送了过去,却是方才拿来洗锅的铁刷。 众人心下奇怪,不知好好说著「烈火焚城”,却何以拿出这东西来?只是方敬素知宁不凡之能,料知必有深意,当下拿起烂铁,细细观看。半晌不到,方敬忍不住啊了一声,跟着便是一声苦笑。 止观等人急急围拢观看,不由也是一惊,那铁哪里是什么绣铁了,却原来是一柄刀,只见刀柄处全数焦黑,隐隐有着火烧痕迹,那刀身更是残破不堪,好似铁匠锻冶过,竟将好好的刀身焠熔变形。止观慌道:“这……这就是秦将军当时用的佩刀么?” 宁不凡颔道:“那时双雄对决,贵山秦将军以“烈火焚城”去挡“六道轮回”,才要发招,刀便给自己的霸道内力给毁了。”他眼望方敬,道:“方前辈,“烈火焚城”过霸气,犯了人刀不能合一的忌讳。这火贪一刀是您创制的,您自己难道不知这个缺憾么?” 方敬听了说话,却是颓然摇头,低声道:“对不住,我自己没使过这招。”旁观众人听了这话,都觉不可思议。 众人颇感诧异,方敬自己却是喟然无语,好容易爱徒跨越难关,练成了如梦似幻的绝招,哪知却不能运用于实战之中。想起人家手握神剑,日后若要再与强敌较量,务须访出一柄无上宝刀,方能与之匹敌。可一时之间,却要上哪儿寻找这等神兵?眼看剑王怔怔不语,止观便问:“那“神剑擒龙”名头好大,到底是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 宁不凡道:“我曾亲眼见过擒龙剑,这柄怪剑由无数细条柔钢打造而成,形状浑圆,有如一团线球,钢质柔软,全以内力催动,江湖上可说绝无仅有。” 止观叹息不已:“若不是卓凌昭那稀奇古怪的人,怕也搞不出这等莫名其妙的东西。” 宁不凡道:“说起来,我倒很佩服卓凌昭这位剑宗。他人虽死了,但冥冥之中,却还把世间武推进了一大步。他在世的时候虽然败给我,但死后却一样打倒了我,真无愧“剑神”之名。”他自嘲似地一笑,道:“说来说去,当时真正救了我俩性命的,反倒是贵山秦将军的心机。若无他在一旁偷袭暗算,趁着敌人与我全力激战时痛下杀手,我俩都是难逃一劫。” 听到此处,众人才知少林第战真相如何,原来当时怒苍总帅与华山掌门联手出招,谁知两大绝世高手合力抵挡强敌,一个未战先败,钢刀毁烂,另一个绝招被破,竟被“泥梨耶”的诡谲奇功暗伤。最后还是靠着秦仲海偷袭暗算,这才逃过性命。 虽说敌人罕见厉害,但众人对宁不凡仍感景仰。回思他胸口伤处形状,并非为擒龙剑刃所伤,而是受阴劲侵袭所致,看来这人无愧于“天下第一”的美名,即使对方手仗神剑,另加禁传玄功,却还无法正面伤到他的皮肉,仅能以阴劲隔物伤敌。 青衣秀士沉思半晌,又道:“天绝神僧身死之时,先生行踪如何?” 宁不凡说道:“七月初一前日,贵山英雄还未来到河南,我便已抵达嵩山,与天绝僧碰面了。”他拍了拍吴安正的肩头,又道:“贵山英雄上山前,我早把贵妃带离了达摩院,将她送到丹阳小镇,交给我这位老同窗看顾,之后便守在达摩院内堂,等你们到来。天绝僧事先吩咐过了,要他徒弟下场打第战,想以贵山的豪爽,必会让秦仲海出来决战,之后等他坠入陷阱,一切便能水到渠成……” 方敬哦了一声,道:“难怪杨肃观那小会出来挑战我,原来是这个用心。”众人听得此言,心下各自一凛,才知天绝神僧早有布置,绝非莽撞之举。恐怕连灵智方丈也被蒙在鼓里了。只是越是缜密的心计,也有密一疏的时候,众人想起天绝的死因,无不叹息。 止观暗暗推算,又问道:“宁先生,小僧心里有个疑惑,天绝大师中伏之时,你为何不救他?凭你的绝世武功,若要在旁照看,必能扭转形势,你为何放过不救?” 宁不凡苦笑道:“对不住,下手之人的心机远在你我想像之上。少林大战当天清晨,他便已抢先动手了,那时我人在丹阳小镇,要我如何出手救人?” 众人听得此言,无不震撼,万没料到事发之时早在少林战之前。宁不凡喟然又道: “这件事大出意料之外,本来事情按着脚本走,一切都如事前推估,当时我守在达摩院里,一评贵山高手与少林和尚的决战,直到第战开打,我都不知天绝神僧早已遭人暗算,之后秦将军坠入洞中,我赶着下去碰头,看到了地道的一大片血迹,才知……唉……自己晚了一步……”说到此处,语音忽然哽咽,泪水在眼眶中滚来滚去,竟不知该如何说将下去。 怒苍英雄多与天绝僧有仇,听他说得伤心,自也不好过冷硬,只陪着干号几声,也算是个应付。止观想起宁不凡与那人的一场大战,当即口宣佛号,道:“您受伤之后,便离开达摩院了么?” 宁不凡回思当日情状,不由叹了口气,又道:“那人用阴劲伤我的时候,被我以仁剑的内劲缠住,无法脱身,秦仲海当机立断,瞬间拔出匕,抢先在他背上砍了一刀,那人被火贪刀的猛力暗算,内力大为受损,无法再战,只有先行离去。我见情势坏,朝廷与怒苍开战在即,眼看先帝下落不明,就怕贵妃也生出意外,便也赶紧前去丹阳小镇会合。事后再以书信知会方丈,让他知晓内情,说来真是过意不去了。” 青衣秀士听他提起先皇,心下便是一凛,他沉吟半晌,问道:“那年刘敬政变,死前苦苦相求,托我家将军从北京带走一人,后来秦将军受此牵连,断腿残躯,却没瞧见踪迹。宁掌门,这件事是你插手的吧?” 宁不凡颔道:“没错。刘敬一死,贵山秦将军立时暴露行踪,大祸时时降临,我见情势过恶劣,只有抢先一步将人带走。”青衣秀士皱眉道:“你以为天绝神僧与后相熟,所以把人送入少林,好来扭转乾坤,重定朝纲?” 宁不凡摇头道:“那倒不是,后来的计策是天绝神僧订下的。我之所以把人送上少林,实在是朝廷捕森严,宁某武功再高,却也无法日夜随侍在侧。当时怒苍尚未复寨,天下间除开天绝神僧,我想不出谁有胆收留他。” 方敬静静听着,忽道:“小,你可瞧不起方某了,你若把人带来,我定会收留他。” 宁不凡苦笑道:“你的性谁不知晓?你只会喂他吃地瓜山芋,还会日日毒打他。我若把他交给你,还不如往永定河一推来得干净。”方敬闻得此言,登时放声大笑起来。巷内众人面色一寒,心道:“九州剑王当真名不虚传,看他这般神气,便玉皇大帝也打得。” 青衣秀士细细思前因后果,已知天绝僧邀约怒苍英雄,必有深意,当即问道:“宁兄,天绝大师这回邀约我山弟兄前去少林,究竟有何打算,你能代他说一说么?” 宁不凡颔道:“天绝大师过去虽与贵寨为敌,但这回他与秦将军会面,存心为良善,他期待一个大佛国。”众人心下一凛,同声道:“佛国?” 宁不凡颔道:“多年来政局歪曲,肇因于当今圣上的一个心结,那结缠得好紧,不只害了皇上,也害苦了天下人。诸位历经无数变乱,自也知那是什么。”他见众人默默颔,又道:“天绝大师秉慈悲心,便想一举拔除祸患,解开死结。他心中宏愿,便是令二圣当朝、收降怒苍,重赐秦家爵位,还给秦霸先一个清白。他心中所盼,就是让天下人同领慈悲佛法。” 众人闻言,尽皆震动,青衣秀士也是肃然起敬,他微微颔,道:“了得,神僧当真是慈悲为怀,只是自古帝王何等小气,岂容卧榻旁有人鼾睡?他一介草莽,却要如何安排此事?” 宁不凡苦笑道:“这就是他行险的地方了。他要面见后,另以潜龙来挟制江充,再以爱徒连络柳侯爷,最后只要得贵山相助,天下军马得其二,形势便在掌中。”他抚面叹息,又道:“本想他徒儿是“代征北”,父两人都有实力,加上后、琼国丈等人出面说项,必能让天下再次安定,岂料……岂料……”青衣秀士双掌合十,把话接了过去,道:“岂料天绝老僧引狼入室,竟尔死在“神剑擒龙”之下。”听得此言,场中诸人面面相望,想起天绝僧居然死在挚亲挚爱之手,一时同声叹息。宁不凡更是泪流满面,见哀痛。 止观口宣佛号,问道:“宁先生,天绝神僧与怒苍交手多年,当知潜龙手段厉害,绝非善男信女,俗话说疏不间亲,人家父之情,他难道不知防备么?” 宁不凡哽咽摇头,道:“这件事我也劝过他,父同入达摩院,若要联手挟制,势道厉害无比。可不知为何,我虽然屡屡相劝,但他对徒儿为信任,无论怎么劝说,都不能让他回心转意。”说着说,不由低声叹息,道:“人心诡诈,神僧如此惨死,必定死不瞑目。” 青衣秀士摇头一笑,道:“阁下不必这样想。我倒以为天绝死得其所。” 众人闻言,莫不一惊,都在望着他,宁不凡惊道:“军师何出此言?”青衣秀士淡淡地道:“诸位,天绝大师看得透人心喜怒,却勘不破权谋利害,他是死在那本密奏手里。” 众人闻言,心下都是一凛,宁不凡不知密奏内情,一时眉心深锁,不明所以。 青衣秀士叹了口气,道:“照密奏所载,后也好、朱阳也好,甚至是那柳昂天,都不会乐见二圣当朝。就看潜龙吧,武英无,朱阳号靖江王,诸位以为他用心如何? 真会甘心当个闲王么?”他轻轻摇,又道:“这些人尔虞我诈,无一良善,可怜天绝神僧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只要走错一步,必定兵败如山倒。反倒是下手之人已知计谋必败,反能当断立断,毅然割舍亲情,以图谋夺先机。如今他形势已成,连朱阳算无遗策,却也措手不及。此人行事之果决,足称人中之雄而无愧。可敬、可佩。” 说着露出神往之情,竟是赞叹不已。宁不凡、项天寿二人听他如此推崇强敌,不免为之悚然。 ※※※ 众人谈说一阵,对事情的来龙去脉多已知晓,青衣秀士见宁不凡身上有伤,说起话来始终中气不足,当下从怀里取出一罐伤药,说道:“这是敝派的“九华玉龙散”,养阴怯伤颇有奇效,您将就着用……”拿人手软,宁不凡见了伤药,却不伸手来接,他眼望地下,过得良久,方才道:“青衣掌门,你们老远赶来长安,不会是专程来送药致谢的吧?” 方敬豪爽,项天寿朴直,青衣秀士与止观却都是老谋深算的权谋之辈,山寨多少大事等着他们决定,绝不会无端赶来看自己这个废人,宁不凡性一语道破,免得更增纷扰。 果然青衣秀士微微一笑,道:“宁先生快人快语,在下也不客气了。方今朝廷魔物将出,局面朝不保夕,咱们要请你帮个忙。” 宁不凡一听“帮忙”二字,连听也不听内情,反身去提铁锅,跟着朝吴安正瞪了一眼,目光中大有责备之意。青衣秀士淡淡地道:“您别怪他,这位小哥才给灵智方丈送过信,便给人一盯上了。便算咱们不抢先押人,北京的大人物也会跟着过来。” 吴安正听得自己已是众矢之的,一时吓得浑身发抖,慌道:“大人物……您……您是说方才的那个黄袍老人?” 青衣秀士颔道:“他只是其中之一。阁下把信交给灵智方丈时,好几人马便同时盯上了你,若非咱们一暗中保着你,恐怕阁下走不出河南省境。” 怒苍豪杰凡事谋定而后动,此行一紧盯吴安正,远道前来长安,自是有备而来。宁不凡颇见无奈,当即淡淡地道:“你想要我帮你什么?” 青衣秀士使了个眼色,止观登时走到破宅前,将大门推开一线,众人从门缝中望去,只见破败的大院里,一名中年美妇蹲坐在地,身边围满了孩童。看他们吃饱了晚饭,便来游玩嬉唱。人人手拉着手,面上俱有欢容。院内欢喜温馨,对照院外的肃杀,更让人加倍神往。 宁不凡全身震动,颤声道:“你……你们要她……” 青衣秀士微笑道:“先生一人照拂贵妃,不免有失,何不让怒苍兄弟为您分忧解劳?” 宁不凡全身颤抖,听这位右军师的意思,竟是要把贵妃带回山寨,当作人质,以来牵制局面。他目光低沉,已是悲凉无语。吴安正手无缚鸡之力,自是满心害怕,慌道: “小狗,大家都要抓她,你……你还要逞强么?” 宁不凡苦笑摇头,他这人看似憨傻,其实见识之精明,远在当年的卓凌昭之上,正因如此,他才选在天下爆发大祸前从容退隐,以图保存华山满门。只是事与愿违,朝廷似虎,怒苍如狼,政争大战便在眼前,现下为了琼贵妃,自己又要被扯下水。 止观合十劝道:“宁先生,政变在即。那人已成魔态,旋将破茧而出,请您把人交给我们,怒苍虽也有些私心,但我等敢以性命担保,绝不会对贵妃不利。对您、对华山满门都好。” 宁不凡并无一句言语,只是凝视院内的孩童妇孺。他外貌庸琐,身形矮小,但望向那美妇的时刻,平俗的脸上却生出一股光辉,让人不自禁地动容。他默默无语,忽然抄起了地下的大铁锅,淡淡地道:“诸位,不必多说了。你们若要带走他,须跨过我的尸身。” 止观摇头道:“施主误会了。我山英雄并无恶意。您又何必……” 宁不凡伸起右手,制住止观的说话,他生性柔懦,从来明哲保身,但此时神色竟坚决,听他静静地道:“诸位,宁某号称天下第一,劝你们一块儿上,可以多点胜算。” 宁不凡武功高强,剑法尤其精湛,纵然身上有伤,也非易与。青衣秀士等人自忖武功逊他一筹,便算联手,恐怕也难以胜出。诸人正自犹疑,忽见一个高大身影走了过来,那人年过六旬,却仍满头黑发,正是方敬。 剑王跨步,巷内杀气腾腾,院内的几名孩童受了感应,登时大哭了起来。 宁不凡如中雷击,霎时已是垂头丧气,有如死了。 方今天下四大宗师,只余这两人硕果仅存,九州剑王身手高绝,实战之狠之辣,更让人敬畏分。宁不凡与之一对一单打独斗,也无必胜把握,更何况要受人围攻?宁不凡心知肚明,一旦方敬下场,只要加上项天寿、青衣秀士任一人,自己别说要保住贵妃,便想生离此地,怕也大为不易。 眼看方敬站在自己面前,随时都要开杀,宁不凡咬住了牙,眼眶发红,颤声道: “为什么?姓宁的孤独了一辈,难得有这几日温柔时光,你们……你们就不能饶了我么?” 忽然脑袋温温热热的,竟有人在抚摸自己,宁不凡抬头看去,只见方敬目光温厚,竟无动手的意思,他摸了摸宁不凡的脸颊,跟着反手过去,将宅院大门轻轻带上了。 门板关上,院内儿童的哭声渐渐隐去,不再听闻。宁不凡喃喃地道:“方前辈,您……您……” 剑王身材高大,站在宁不凡面前,真如大人对小孩也似。听他笑道:“祖奶奶,哭什么?四十几岁的人,羞也不羞?” 剑王何等身分,话一旦说出,青衣秀士、止观等人都无反悔余地。宁不凡一脸感激,竟是难以自已,他眼角湿润,有些不知所措,忽然间抓了抓脑袋,细声道:“方前辈没吃晚饭吧,不如……不如我请你吃馄饨,好不好?”他不待方敬回答,当下掏出身上铜钱,嘱咐道:“小安,去买几碗馄饨回来。” 吴安正见阎魔王无意杀人,早已松了口气,他见了宁不凡的铜钱,登时呸了一声,道:“还要你请客?我身上有得是钱。看我把你们喂得饱。”说着取出大叠银票,自从巷口离去了。 ※※※ 时近月中,玉盘将圆,夜色皎洁,众人虽在陋巷之中,身上却也银白一片()。方敬出面缓颊,众人登时杀气大减,青衣秀士与止观已知剑王心意,自也不便多言。方敬拿出大洪堂买的药酒,自灌一口,跟着递给宁不凡,道:“老弟,现下各方人马都要你,你日后有何打算?” 宁不凡接过葫芦,低声道:“我行踪暴露,长安是不能留了,我在贵州找了个隐居地方,看看这几日便去那儿躲藏……”他正要说出日后藏身之地,忽见青衣秀士望着自己,便又闭上了嘴,自拿酒葫芦去喝,不再多言。 青衣秀士微笑道:“宁先生,唐某是军师,不是妖魔。运筹幄,职责所在,您别这样怕我。”猛听宁不凡呸地一声,喊道:“好臭!”众人闻言,无不愕然,却见宁不凡转向方敬,煽鼻道:“方前辈,您是吃了什么?为何这酒葫芦臭成这样?”方敬咦了一声,把葫芦递给项天寿,道:“臭么?我怎么不觉得?”酒未至,薰先来,登让光头老者掩鼻逃开,众人见状,都是笑了起来,青衣秀士也是为之莞尔。 便在此时,一人拎着竹篮,快步奔了回来,却是吴安正。他端出一碗馄饨,递给了宁不凡,低声道:“干什么啊?每个人都在煽鼻?”宁不凡苦笑两声,把手上馄饨递给了方敬,道:“来,难得大家过来长安作客,一块儿吃馄饨吧,在下请客。” 吴安正啐骂道:“胡说八道,这钱是我花的,你这穷光蛋哪来的钱……”他将馄饨分派了,每人都拿了一碗,连解滔守在巷口,也都分上了一碗。唯独止观茹素,自不方便接。 止观见众人都笑吟吟地吃着馄饨汤,只自己一人闲着,当即咳了一声,又道:“宁先生既不愿相助怒苍,形势如此,我等自也不便再多劝说。只是小僧一事请问,政变在即,那人左掌神剑,右拥先皇,天下还有谁能抵挡一击?” 此言一出,众人都是哎呀一声,或泼出汤水,或烫伤嘴角,每个人唉声叹气,目光撇向止观的秃头,只感食不下咽()。 天下江山即将易主,倘若局面急转直下,从此朝廷定于一尊,江湖必也为之一统。想起局势险恶,便方敬这般豁达人物,一时也是眉头紧锁。宁不凡心中多少有愧,他沉思半晌,道:“朝廷的事,在下无能为力。不过要说那人已成武林至尊,那也未必。” 青衣秀士微微一笑,道:“您说得是勇剑么?” 宁不凡颔道:“不敢。只是敝派达剑传世已久,除智剑、仁剑之外,尚留最后一式,称作“勇剑斩天罡”,在下虽已归隐,但日后若有人悟出其中道理,或能与“六道轮回”匹敌。” 众人听了这话,无不低声咒骂。华山等了一四十年,方有宁不凡一人悟出达剑奥秘,想来要悟出勇剑,非要是盖世奇人不可,看现任华山掌门苏颖超乃是个十六岁的少年,要等此人领悟神剑奥妙,却不知是何年何月的事了。 宁不凡见众人面带不豫,忙望向方敬,咳道:“倘若勇剑不成,咱们还有方老师在。令高徒此役失利,非战之罪。“烈火焚城”功力霸,寻常钢刀不耐一击,若有惊世宝刀相匹配,说不定能克敌致胜……” 众人听了这话,又是暗暗诅咒。神剑来历非凡,非只耗尽卓凌昭心血,尚集铁精、神锤、宝炉等灵气于一身,加上天下第一炼铁师的巧手,这才打出威震当世的神剑擒龙,令得“六道轮回”梦境成真()。仓促之际,却要如何寻出一柄宝刀前来抗衡神剑? 想起那神剑主人心机深沉,行事阴毒,如今更要控住朝廷全局,诸人心念于此,无不面色如土。 方敬叹了口气,自把大洪堂药酒倒入馄饨汤碗,一同掺着喝了。 ※※※ 宁静的月光中,人人手拿一碗馄饨,却无一人拿起汤匙,动手来吃。 黑暗降临,修罗现世,南瞻部州即将大乱,屹立达十余年的景泰王朝,也将落幕。 在这浊浊尘世之中,景泰与武英便如两道绳,把每个人的命运牵连在一块儿。好似一道不得不过的关卡,无论狡猾如江充、聪明似刘敬、还是忠诚如武德侯、武勇似柳昂天,不管人在庙堂,抑或是亡命江湖,只要还活在世间,每个人都会遇到一次无可逃的生死抉择。 当命运之神降临的时刻,每个人物都会面向审判的殿堂,把自己的志业交出去。然后,用眼泪与鲜血,写下属于他们的…… 英雄志. 正文 第三章 邀杯 景泰十年九月十二日深夜,政变前七日,怒苍山脚 大漠如海,快马纵蹄飞驰,那是古力罕的军马,千名骑兵下山巡查,奔向浩瀚银海。月轮照耀,四千只马蹄震天落地,千骑奔腾,溅起丈许高的银白大浪,沙海银浪冲天而起。沙漠上奔跑的五人纷纷停步,只见当前逃亡的那个身影手举一方印石,逐渐软倒在地,他胸前挂着婴孩,正是卢云。 怒字旗飞扑而来,卢云软倒在地,已无动弹余力,其余诸人见了军马到来,无不骇然,只见胡媚儿、高天业、高天成逐步退却,只等情势不对,便要转身奔逃。那萨魔却面带冷笑,只听一声怪吼,这暴汉扔出镖枪,“嗖”地锐响传过,枪若飞龙,直朝快驰而来的军马射去。 标枪当头飞来,马上将领夹紧马腹,腰腿一个发力,连人带马翻倒,这才救得了性命。 那将领正是煞金的义古力罕,庆阳离怒苍山约莫里,古力罕奉命下山巡查,沿边探看朝廷布置,没想遇上了卢云等人。他见萨魔如此狂悖,惊怒交迸之余,旋以番语喝道:“套住这人!” 千骑快马散开布阵,无数绳圈飞来,套住萨魔硕大的形体,古力罕怒道:“拉!”马鞭挥甩,夜空窜起一记亮响,正中马臀,五匹骏马吃痛之下,分向五个方位直冲而出,古来死刑手法成上千,有千刀万剐的凌迟,有斤锁骨的重枷,只是种种酷刑之中,却以五马分尸死状最惨。看萨魔受了大力,身必然惨裂五块,再难拼凑得全。绷地一响,绳受了大力,打得横直悬空,突见五匹马人立起来,大声悲鸣。古力罕又惊又怒,大声喊着回话:“出力!出力拉!”手中马鞭抽落,靴上马刺连踢,虽然不住加力使唤,那五匹马儿却只气喘吁吁,给萨魔拉得向后退却。 西北大宛盛产名驹,马儿腿长体高,虽未比得蒙古马儿吃苦耐劳,但以力量相较,仍是远胜中土、蒙古等地所产马匹,甲于天下。岂料今日五匹大宛良马遇上这只野牛,竟尔甘拜下风。众人生到了这么大,还未见过这等蛮事,无不惊得呆了,连胡媚儿、高天业、高天成也都茫然无语。 五马分尸不成,便来个万枪穿心,古力罕喝道:“动手!”咬牙切齿,一柄镖枪直向萨魔扔去,霎时间寒光闪动,四下破空声大作,柄镖枪飞出,封住了萨魔前后左右的退。陡听一声怪叫,沙漠中央的那个黑影回绕成圈,五道厚重绳来回摆动,竟似长鞭旋荡,瞬间挡开无数镖枪。 弦月如勾,高挂天顶,萨魔奋力运劲,怪吼声传来,沙幕中五马惨嚎,纷纷倒翻在地,一片飞沙扬起,银尘幕了丈高,须臾间遮蔽星月,沙漠中央的那只妖魔回头朝卢云望来,嘴中挂着狞笑。 卢云瞠目结舌,怔怔望着星光下的妖魔身影,握著「云梦泽”的右手微微发颤,怀中的婴儿见到了铜铃般的野兽目光,登时呱呱地哭了起来。萨魔可怕,绝不是单单力大无穷,而是他行止其卑鄙,面对如此妖魔,连伍定远也曾吃过大亏,却要卢云如何是好? 萨魔嘶嘶冷笑,凑嘴到手腕上的绳,霎时张嘴一咬,竟将厚实绳结咬断。他张口嚼着嚼,扑地一声,将绳结吐在地下,看他矮下身来,又将脚上的绳撕裂。眼前这野人着实残暴,竟连初生之犊也懂得怕它。一旁高天业、胡媚儿等人与它眼神相会,竟也暗生恐惧之意。 眼看怒苍军马非但不能捕捉高手,恐怕还要给它折伤大半,卢云惊惧无已,当即怀抱婴儿,奋力向西方逃窜,背后萨魔仰天大吼,脚下连点,直朝卢云扑来。 卢云挨了萨魔两腿,身受内伤,功力不纯,先前赌命狂奔,早已耗尽体力。此时心神疲累,更难持久。果然逃不数尺,背后风声劲急,萨魔斗大的拳头竟已到后心数寸。便在此刻,胡媚儿也已拦到面前,卢云气喘吁吁,不知如何抵挡,却听她尖叫道: “笨蛋!你还想活命,便立刻投降!不要逞强了!”胡媚儿口中虽在叫骂,但言中规劝之意却甚显明,料来心中所盼,自不想让卢云这般惨死。 卢云命在旦夕,自知若要中拳,必连婴儿一起打死,他大喊一声,便将婴儿抛出,萨魔此时只想抢夺玉玺,自不去理会那孩的动静,那高天业却是个阴险的,他见这男身怀玉玺,却又带着一个无名孩奔逃,早已留上了神,忖道:“这人身上带着玉玺,那永定河里的尸身又少了几具……莫非这孩是……”他心下醒悟,霎时喊道:“快拿住这孩!这婴儿说不定是柳昂天的遗!”说着脚步一纵,飞身去抢那婴儿。 眼看婴儿遇险,卢云也是性命垂危,生死一刻间,突见一个黑影后发先至,已将婴儿抱走,竟比高天业快了一步,卢云又惊又喜,慌忙去看,那婴孩好端端地抱在一名女郎手里。高天业正要去抢,陡听一声娇叱:“中!”面前一道蓝光飞来,逼得他惊慌走避,却是枚毒镖。这暗器望来却不陌生,但看发镖之人,只见她容貌甚美,眉宇却隐隐带煞,自是怒苍山的“红粉麒麟”到了。 卢云呆呆看着婴儿的生死,对萨魔的重拳竟是置之不理,眼看便要中招,忽然寒光一闪,一柄长刀横入半空,将萨魔逼退一步。但见一名小将跳了过来,大声道:“哪里来的丑牛?居然上怒苍山撒野来了!” 怒苍第二波强援到来,卢云见此人满面胡须,正是“九命疯”常雪恨!卢云见了他来,那是多了个抗敌伙伴,欣喜之下,登时欢呼起来。常雪恨见这人一脸胡须,好似是自己的亲兄弟,不由一惊,道:“你是谁?” 卢云还未来得及答话,那萨魔超起一柄镖枪,当头砸来,常雪恨举起刀头,两边力道相触,登震得他手腕发麻,兵刃险些脱手。常雪恨惊道:“好厉害的蛮牛,究竟是打哪来的?”眼看萨魔杀得常雪恨险象环生,卢云脸上变色,拔出“云梦泽”,便要冒死顽抗。正在此时,听得一人喝道:“大家退开,让我会会他!” 话声未毕,一个高大的身影跃入场中,竟比卢云快了一步,那人甫入场中,霎时身影旋绕,如同陀螺,一时激起了无数寒光,看他双手抓着一柄巨大兵器,似刀非刀,若枪非枪,寒光眩如白龙,满场兵刃交接脆响中,已然接下萨魔无数杀招。 果然是他,言二娘既已现身,此人必在左近,来人四十岁年纪,体魄巨大,容貌俊美,却是“西凉小吕布”韩毅到了。 言二娘现身,常雪恨下场,自都不足为惧。言二娘再狠再辣,却不一定强得过胡媚儿,两人同是女将,惯使暗器,一对一自是不惧,那常雪恨更不见得是高天业的对手,只是“小吕布”却不是寻常江湖人物可比,此人位列五虎,武功高强,万万不可小觑,胡媚儿自知不妙,已然决定退却,当下双足一点,向后跃开丈许。高天业、高天成等人目光闪烁,料来也有撤退之意。那萨魔却是蛮狂之徒,听他哈哈大笑,迳自从地下抄起两柄镖枪,左右两手挥舞如盘,直直朝小吕布走去,竟要与他一较高低。萨魔身长九尺,乃是世间罕见的巨汉,使动镖枪时力大无穷,真如人面兽身的怪物一般,只是小吕布乃是怒苍先锋武将,英雄肝胆,身长十尺,尚且比萨魔高了半个头,体型只有更加威风巨大,眼看妖魔挑衅,如何会怕?当下傲然出手,“方天画戟”接连抢招,萨魔两手镖枪扫过,但见两个巨大黑影翻翻滚滚,样兵刃挥舞如盘,半空中拉出一道又一道寒光,不住鏮锵对撞。 两人连过五招,以蛮力而论,却是萨魔略略占了些上风,小吕布不愿与他斗力,仗着兵刃神奇,画戟月牙刃一个翻转,登时锁住一柄镖枪,大力传到,扯得镖枪脱手飞出,正要依样画葫芦,将另一柄镖枪解下,忽见萨魔怪吼一声,自行扔开兵刃,健步向前,竟要以近身短打的功夫厮杀。 韩毅冷笑一声,他手上大戟虽长,却是游身远攻无往不利,当下沉膝绕戟,轰地一声,戟棍倒打过来,扫向萨魔的脑门。萨魔狂叫一声,闪避不及,硬生生受了精钢铁棍的一砸。 砰地大响中,鲜血长流,众人纷纷高声喝彩,哪知萨魔绝不平白吃亏,脑门虽然挨了重击,双手却趁势揪住“小吕布”的衣襟,脚下一扫,已将韩毅摔倒在地。这正是**门的摔角技法,专用于贴身肉搏之中,果然便给他得手了。 萨魔压在韩毅的身上,扭住臂膀,便要趁势折断,众人都知萨魔力大如牛,先前以一己肉身拖住五匹快马,足见蛮力惊人,常雪恨又慌又怕,正要下场援手,言二娘却淡淡地道:“别怕,要比摔角,他打不过我夫君的。”言语之中,对丈夫的武功尽信任。 话声未毕,果然小吕布单手撑在地下,狂吼之中,背上虽坐着一头大牛,身还是离地而起,萨魔没料到身下的这人如此悍勇,忍不住便是一怔,便在此刻,韩毅回身翻倒,把萨魔颠下地去,靠着这么一记扭转,反而是他睡躺在萨魔身上,以后背之力将他压制在地。 韩毅得理不饶人,右肘如雨,向背后接连撞击,只打得萨魔满脸是血,那铁锤般的左肘却拼死暗顶萨魔腰,招式阴狠无比,只顶得这怪物口吐白沫。小吕布虽然厉害,但萨魔还有无数阴招未出,果然萨魔双眼翻白,又恼又恨之间,伸手便往小吕布下阴拼死抓去。韩毅见了这等下滥手法,自是大惊,慌忙间向旁闪滚,二人距离稍稍拉开,萨魔见机不可失,膝盖狠狠向前一顶,正中后背,碰地一声大响,韩毅一个觔斗翻出,全身空门大现。 敌人手段卑鄙异常,韩毅自是惊怒交迸,眼看萨魔怒吼大叫,身向自己直扑而来,竟要痛下杀手,奈何此刻翻倒在地,破绽已现,却要如何是好? 此行怒苍好手甚多,除“小吕布”外,还有言二娘、常雪恨、古力罕等人随伺在侧,只是萨魔招式又蛮又怪,猝不及防,转眼便到生死关头,竟无一人来得及援手。 言二娘花容失色,急忙伸手入怀,堪堪取出飞镖,那妖魔的铁拳已然击向夫君会穴,竟是晚了一步,会穴乃是人身要害,重击之下,必定脑浆迸裂,旁观众人惊惶失措,便在此时,忽然凌空飞来一物,见是根马鞭,霎时拖住了韩毅的脚踝,将他拉离了尺。砰地一响,萨魔的重拳虽仍挥击而下,却是打了个空。 众人惊喜不定,慌忙去看,月色中只见一名儒将跨坐马上,此人气雍容,右手握着马鞭,想来便是他出手救人了。卢云陡见故人,眼眶一红,慌忙间急急滚倒,大叫道:“陆爷!” 怒苍第波强援,来人正是双龙寨领、五虎上将之一,“江东帆影”陆孤瞻是也。韩毅给对方的阴招暗算,自是气恨异常,当场翻身跳起,抄起方天画戟,狠命便朝萨魔杀去,那陆孤瞻的马鞭却快了一步,只见鞭头扫出一个半圆,跟着半空回旋,啪地一响,抢先打中妖魔。 怒苍强援已到,小吕布一个已经难缠,何况再来一个陆孤瞻?胡媚儿、高天业等人见状不妙,全数转身奔逃,萨魔再蛮再笨,也知双拳难敌四手,当下狂吼一声,两足往地下重重一顿,便即远遁而去。小吕布吃了他一记卑鄙阴招,如何放他过去?当下怒反笑,喝道:“妖魔!这么便算了?再吃我一记大戟!”不顾自身安危,竟尔驾马追出。古力罕等人吃了一惊,深怕韩毅孤身有失,便也急急随去。 陆孤瞻咳了一声,道:“九命疯,还不过去援手?”常雪恨嘻嘻一笑,自向言二娘道:“咱替你夫君打架,你欠我一回人情……下回老约女人下山吃茶,你可得帮我送信……”唠唠叨叨之中,便也驾马提缰,追了过去。 众高手追杀强敌,卢云却早已趴倒在地,已没半分言语,好似死了一般。陆孤瞻适才听这人呼喊自己的名号,早已留上了神,只是看他满脸短须,却又认之不出,当即翻下马背,将卢云一把抱住,沉声道:“这位朋友,你还成么?”说着在卢云脸上拍了拍,将他救醒。 陆孤瞻抱着卢云,还没认出他来,那卢云便已醒觉过来,他目光茫然,倒在陆孤瞻怀里,眼神慢慢凝和,霎时见到了传授自己武艺的陆爷。他啊啊喘息,紧抓大手,道:“陆爷!陆爷!救救我们!柳都督被人害死了……你带我上山,我要找仲海……”卢云自睹惨案以来,整整一月不得家人音讯,既苦且悲,却又找不到人诉说,猛见了陆孤瞻,心中自是激荡。陆孤瞻心下一凛,此人既认得自己,又以“仲海”二字呼唤山主,料来必是朝廷中人,正要再说,卢云已是双手握拳,霍地起身狂叫:“仲海啊!”内伤发作之下,全身脱力,身向前便倒。 众人大惊失色,纷纷将他扶住。陆孤瞻抱住卢云,上下打量一阵,颤声便道:“云儿?” 言二娘瞧了半晌,也是悚然一惊,慌道:“真是卢状元,他不是朝廷命官么?怎能搞得这般潦倒?”她昔日曾见过卢云回,一次是刺杀银川公主,一次是怀庆客店饮食,最近一次则是少林大战,只是不管什么时候相见,卢云总是一派温,从不曾如此狼狈,言二娘心下骇异,不知朝廷发生了什么大祸。 陆孤瞻眉心深锁,心下暗暗思量,不知这许多人为何追杀卢云,满腹疑团之中,便吩咐背后兵卒牵马过来,跟着双手抱起卢云,将他挂上马背,先行回山疗养再说。 便在此时,忽听咚地一声,卢云怀中坠下一样物事,陆孤瞻撇眼向地,细细察看,见了一方印石,逐字读去,正是“皇帝正统之宝”。陆孤瞻大吃一惊,双肩竟然发起抖来。传国玉玺来由隐密,绝非常人尽识,言二娘看不懂篆字,自是满心疑惑,慌道:“这是什么东西?” 陆孤瞻深深吸了口气,低声道:“不祥之物。” 眼看言二娘满心惊诧,陆孤瞻自也不便多言,当即向诸人轻打手势,众骑簇拥,便保着卢云与那婴孩回山。 ※※※ 月轮高挂中天,目所望,天地交接处赫地黑沈,眼前矗立一只伏地黑虎,那庞然巨物伏于西疆大漠,正自虎视眈眈,威瞰中州大地。 军情急报,探带回了噩耗,皇帝的恨火被引燃了,征北都督成了复辟故事的第一位殉葬者。 火神祝融,貌如天仙,天下乱起,起于皇帝的一个心结,天终日惶恐,遂被火神引诱,它用温润的玉玺当火折,用天的悲哭引火苗,更拿着天下人的尔虞我诈当柴草。朝廷被烧为一把恨火,那动乱之火毁败了京城,现下正飞驰疾扑,烧往朝廷四境。 北境居庸关,西疆玉门关,一切都成火海,大火步步侵逼,乍然间,火焰止住了,停顿在一处沙漠之中。 八方鬼域,九州禁界,东南西北四方尽于此,火焰再猛再烈,也烧不着此处,这里是怒苍总寨,朝廷眼中的罪恶渊薮,也是天下草莽的故里原乡。 “你再狠,也烧不着你老。”月光照耀人间,那足与修罗王较量的威武身影,便这样站立于黑虎的头顶,细细估量着天下形势。 柳侯爷垮了。 善穆侯便如景泰王朝的一大磐石,天下要走到动荡不安这一步,征北都督非倒不可。唯有柳征北的十万军马成了无头苍蝇,奸雄才有崛起的可能。可悲复可叹,柳昂天的垮台不是因为谁的仇恨,而是为了他手上的十万雄兵,这就叫“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真狠……刘敬都做不出来的事,那个人居然做得到?黑虎头上的男叹了口气,那叹息带着惋惜与愤慨,更多的却是对敌手的敬畏。 拔除了刘敬,下一个却跳过了江充,直接来到了柳昂天身上,好辣好毒,刘、柳两派轮番垮台,那最有警觉能耐的江师措手不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情势逆转。现下他孤掌难鸣,已成废人,恐怕再也施不上力了。 征北都督垮台,连江充也已受黜,武官朝不保夕,形势岌岌可危。挡在一统江山大门外的那块顽石,只剩下了自己。换句话说,天下唯一还能与修罗抗衡的,也只剩下自己。 秦仲海,镇住天地局面! 黑虎头顶的男双目生出了光芒,凝视着远境东方的京城()。 ※※※ 烽火台旁的探急急来报,接连奏出军情:“右凤军师传书回寨,北京政变在即,请将军即刻起兵布置。他日内便会赶回山寨。”青衣秀士何等功力,有着此人帮手,万事不出掌握中。秦仲海听得军情,登时眯起双眼,自顾自地幽幽叹息:“天下英雄唯你我……到做到,真的要复辟了……” 达摩院里,强敌一起意向自己借兵,当时想也不想,立时出言拒绝。如今形势逆转,那人连破玄关,已然所向无敌,看他政变之后,下一步便要来对付自己了。 “来吧,你毒,我便辣,你狠,我更强。咱们好好斗一斗。”怒苍总帅双手抱胸,冷冷一笑,斜睨着万里之外的强敌。 “尽管政变吧,怒苍早已有备。你让皇帝替你开,咱便让你做工架桥……你借刀杀人、我暗渡陈仓、你直闯京城,我杀入关中,你做无本生意,咱便干便宜买卖。”天赐良机,坐收渔利的时机终于来了。 谁管谁是圣天呢?朝廷局面越乱,怒苍英雄越是欢喜。北京政变,新皇急复辟、旧帝忙剿敉,双方打个你死我活,朝廷自顾不暇,他老秦便趁机占山据险、招降纳叛。当兵马杀入关中之后,东进时机成熟,怒苍大军随时可以开进洛阳,从此与朝廷平起平坐。 “你呀你,以为自己最毒辣么?要比心眼、斗权谋,你还差得远了。” 怒苍总帅凝视着辽阔的大漠,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此生不必跪人的怒苍总帅,他可不同于父亲秦霸先,他是真正的反贼啊! “加把劲吧,北京布军几十万啊,你能拉得动几只军马呢?别两下就给搞死了,撑久一点吧。”秦仲海朗声大笑,便要反身下峰,忽然一名传令奔来,慌声道:“启禀山主,忠义堂里有您的客人。”秦仲海有些纳闷,反问道:“客人?” 那传令连连颔,道:“正是。陆爷请您赶紧下去。” 秦仲海点了点头,自重建怒苍以来,忠义堂广开大门,时时有山五岳的好汉前来投奔,没想深夜之间,也有好汉慕名来投。却不知是否地方官府追捕得紧,居然簧夜之间上山。 秦仲海心情愉悦,笑眯眯地行入忠义堂,先见一名女怀抱婴孩,娇怯怯地望着自己,正是言二娘。秦仲海咳了一声,嘴角挤出了微笑,自也没多说什么,正要唤来属下问话,突见一名男软瘫木椅之上,已然睡倒堂中。 那人脸做长方,虽然颏下生满短须,面貌英俊依旧难掩,那人是……是…… 便在此时,陆孤瞻虎掌伸来,手中托着一方印石,秦仲海暴睁虎眼,微笑的嘴角僵住了。 卢云来了!带著「正统之宝”来了! 原来如此,这才是强敌最后的权谋。秦仲海拿起玉玺,已然呆愕无言。 复辟政变,谁最有嫌疑?二十年前,谁的父亲拥立先皇、据山造反,与景泰大战不休?一个月前,又是谁的上司窝藏玉玺,挑战当今,终于满门被诛? 完了,知己投山,居然带来这份大礼()。怒苍本就是皇帝的眼中钉,现下收容婴儿,包下玉玺,这方印石如同火引,只要几下挑拨,令得谣言满天飞,皇帝的猜疑与恨火全都会发泄在自己身上。 北京的几十万布军不会乖乖地守在家里,他们出门来了。怒苍身处嫌疑之地,毫无转圜余地,必然正面干上。可恨扑天盖地的兵马包围而来,怒苍危在旦夕,京城防卫反成空虚…… 坐收渔利的不是自己,而是那家伙……他要自己和皇帝打得死去活来,好让他轻轻松松下手起义,坐收一个平佛国。可怜卢云忠肝义胆,千里迢迢,却是坠入了人家的算计中。 平静的夜空里浮现出一个高傲的背影。那自信满满的修长身影含笑回,他举起手上的酒水,向自己邀杯示意。秦仲海仰望天际,咬牙切齿中,双肩颤抖不休。 “杨肃观!老要抽你的筋、扒你的皮!” 秦仲海虎目忿恚,双手握拳,向夜空里的身影怒声厉嚎。堂上众人不知他为何发怒,无不悚然一惊,却只有卢云睡得安详,分毫不知危难已在眼前. 正文 第四章 共饮 景泰十年九月十日,政变前六日,怒苍山脚 九月十清早,黎明天光之中,朝廷第一只大军开抵怒苍。此兵马起于天水,共计万骑兵,主事为天水新任都指挥使,四总兵陈锣山。 天水、平凉、驿马关,是为朝廷剿匪第一线,处守军势若犄角,合围怒苍。半个时辰过后,平凉、驿马关二地总兵各率军两万,也已赶抵此间,前来与天水军会合。朝廷压迫敌方腹地,必有深意,果然不到下午,玉门关的神武炮车也已运抵。重炮驻守长城,向用以抚远镇边,除景泰十四年大战之外,这还是近十年来头一回用于内战。 二五十六门火炮上阵,威势惊人,大大不同于“投石机”飞天坠物之粗陋。重炮曰“神武大炮”,轻炮称“旋风炮”、“流星炮”,这些炮台轻则数十斤,重则数斤,均由军器监打造,开国初由交趾黎澄传下,制法列本朝机要,非要员不能参阅。火炮前膛填弹,燃药后射出,炮火及远,炸力沈猛,轰破寨门之后,配合骑兵冲锋,最具杀伤威力。 自昨日起算,至今日夜间为止,一共赶抵四兵马。合计十二万大军。 八月中秋前夕,柳昂天叛国,京畿大营万军马怒闯北京,双方激战一场,皇帝逮捕无数柳门亲信,陛下余怒未消,岂料日不到,竟又接获不明线报,说那怒苍山手握玉玺,随时要拥立新帝,向北京挑战。 消息传出,皇帝震恐不安,无数探便已赶往西疆,查探消息是否属实,天下军马旋即待命,只要查认确凿,立即整装西征。 九月十二深夜,安徽护庸侯高家门人飞鸽传书,群鸽八站接力,回秉北京,言道玉玺并同柳家余孤,已然投入怒苍。今圣狂怒,旋即下旨征讨怒苍,誓言踏平山寨,生擒秦仲海。 西疆前线兵马已然围山,这十二万军不过是个先锋,真正的主力起自京畿,尚未赶到,计神策、凤翔、熊飞、威边、宁远、赤麟六大军,二十万御林禁军连夜进发,现已通过虎牢关,即将于九月十九傍晚抵达。 此战牵涉皇权归属,实乃国家第一要务,自要倾全国之力征讨,连长城驻边的军马也已调回,军容之盛,为十年来所仅见,若不能一次平定乱匪,彻底剿灭妖火,皇帝绝不罢休。 ※※※ 月朗天静,怒苍山脚营寨连绵,鳞次栉比。帅帐里笑闹声不绝于耳,只见营中杀猪宰羊,直如流水宴席。帐中坐着几员大将,诸人高谈阔论,神态欢畅,却只有一名将领不言不语,看他低头不动,更没动上酒杯菜肴,面色里隐隐透出气苦。 “江-提督……”,官话的卷舌腔响起,冷冷地道:“陈大人如此安排,您可有异议?” 听得说话,江提督抬起头来,望着面前的一名男,说话那人姓冯,单名一个治字,长得是獐头鼠目。只见那冯治喝了酒水,擦去唇边油腻,又把话说了一遍:“江提督,安排您的军马做先锋,您到底有无异议啊?” 江提督,便是陕西提督江翼,师江充的胞弟。包围怒苍的兵马中,最雄壮的一只便是江翼带领的江系亲军。此援军近在咫尺,向驻于陕甘等地,计五万余人,乃是此行讨逆的主力之一。 征讨怒苍,先锋便是送死,江翼面色铁青,不住回避面前那冯治的目光。只是冯治毫不放松,居然一再催促。听他道:“江提督可别拒人于千里之外,若非咱们钦差陈大人一心提拔你,怎会让您的手下打第一阵?他好心提拔你,你可别不识相啊。” 听得“提拔”二字,江翼脸色青紫,当真气到说不出话来了。想他江家威震天下,兄弟深受皇帝仰仗,早是国之重臣,向来只有他提拔别人,什么时候给谁提拔过了?江翼深深吸了口气,压抑怒气,道:“多谢钦差陈总兵的好意,这里多少英雄,先锋大位我不敢坐,还是让给你们吧。”那冯治嘿地一声,道:“江提督,您可别推拒,军令如山呢。” 提到军令,几无转圜余地,江翼摇头道:“冯兄不必再说了,请恕江某不能答应,若要攻坚,咱们同时出发。不必分什么先后。”冯治脸色难看,还没发作,便听一声冷笑:“提督大人,你有什么不满,只管冲着陈某来。” 江翼凝目望去,说话之人姓陈,名锣山,总兵顶戴,这人便是冯治口中的那个钦差了,看他不住斜睨自己,大有挑衅意味。 滥竽充数之辈,俯拾皆是,这陈锣山并非柳门出身,也非江系保荐,却是七日前才给皇帝升任的下级军官。江翼来此之前,根本不识此人。他沈敛怒目,不去理会,双手抱胸,沉声道:“听好了,天下除开圣旨,陕甘兵马只听师调,阁下所言,请恕江某不能奉命。” 陈锣山把酒杯往地下重重一砸,喝道:“江提督,这帅营里的主事便是我,天水新任都指挥使,天钦差陈锣山!你如此说话,不怕犯上么?”对方神态张狂,入朝以来所仅见,江翼震怒之下,一时已是面色泛青,当下站起身来,怒目回望陈锣山。 “给我坐下!你不怕军法么?”陈锣山怒喝,尚方宝剑亮了出来,他要一次压倒江翼…… 尚方宝剑之前,江翼并未屈服,这种神气玩意儿,江家多得是,便是自己手中的宝刀、腰间的匕,哪件不是御赐?他将酒杯拿起,狠狠往地下一砸,森然道:“姓陈的,我江家称霸朝廷之时,你这乡下乞儿还不知在哪儿蹲窑。怕这个字,姓江的不会写!” 陈锣山忍不下这口恶气,一时怒吼连连:“来人啊!把他押起来!” 营帐里名亲兵挚刀在手,都要过来抓人,江翼手按刀柄,霎时背后刷刷数声,十名江系副将抢先拔刀出鞘。情势森严,双方剑拔弩张,陈锣山震怒欲狂,命人严守营帐,不许任何人离开。 便在此时,两名老将掀帐入营,左那人身长十尺,身穿金甲,却是宋公迈,右那人为矮小,黑甲白发,正是高天威。抚远四家的两大宗主老将入得营中,便见双方咬牙切齿,欲待相互砍杀,宋公迈慌道:“这是干什么?大敌当前,咱们正是要携手同心的时候,这是做什么来着?”眼看江翼与陈锣山两人怒目相对,火气十足,高天威赶忙率领门人,隔在两方人马之间,宋高两名老将各自安抚,都在劝慰。 良久良久,双方终于放下屠刀,只是彼此仍不愿对面说话。宋公迈扶住江翼的肩头,温言道:“江提督快别气了,大家喝杯酒,当是和解吧。”江翼别过头去,挥了挥手,低声道:“不了,末将有些累了,爵爷您自管喝吧。”说着头也不回,迳自带着属下离去。 冯治叫道:“提督大人,咱们约好的事儿,您可得照办啊。” 眼看江翼头也不回地走了,高天威忙问道:“他干啥气成这德行?” 冯治干笑道:“也没什么,咱们心肠好,把先锋大位让给陕西军马,让他们夺个头号战功,哪晓得这小倚仗他哥哥的势力,硬是不识咱们的好心……”陈锣山冷笑道:“可不是么?给脸不要脸!都什么时候了?他还以为他那二哥有个屁用?”听得实情如此,高天威嘴角下弯,向宋公迈使了个眼色。两名老将口中没说话,心里却是暗暗摇头。 眼前要打的地方不是别处,乃是天下第一难攻的怒苍总寨,先锋队便是敢死队,陈锣山这帮人硬要拿人家手下的性命当垫背,无怪会吵成这个模样。 ※※※ 朝廷大乱,柳昂天已死,江充、江翼兔死狐悲,江提督率着属下返回本部,众将神情苦闷,各自回营歇息,一无话。 江家兄弟,大哥早死,江充行二,江翼行,人中向以二弟江充见识最远、权谋最高,但以战阵较量而言,却以这位弟江翼最为高明。此人精于阵法,兵马娴熟,乃是当朝名将之一。自秦霸先死后,更为朝廷镇守西疆,数十年来未有大失。数月前与怒苍一场激战,在煞金与陆孤瞻的大军联手夹攻下,江翼尚能从容调,大军虽败不溃,足见此人颇有真材实,绝非逢人说项的弄臣小丑。 江翼孤坐营帐,暖了一壶酒,自饮自酌。他怎么也料想不到,今夜不过入帐参军,便要吃上一顿排头。想起陈锣山的霸道、冯治的轻薄,江翼恨恨一拳捶在几上,泪水夺眶而出。 柳门惨案之后,皇帝龙心猜疑,不再重用朝中旧臣,二哥江充从此大权旁落,他既是江充的胞弟,此战奉召出征,自然动辄得咎。想起兄长情势堪虞,富贵岁月嘎然而止,等在前面的,怕是艰难无比的崎岖程。江翼双手掩面,忍不住轻声啜泣起来。“江提督别哭。咱来与你……”对座传来低沉的说话声,口音前所未闻。 “喝一盅。” 营帐之中,居然会有不速之客,江翼大吃一惊,急忙放下双手,睁眼望着矮几对座。对面传来两道火焰般的目光,从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里放来。 对座一条大汉斜肩侧坐,单手放置几上,看他嘴角带笑,横眼睥睨,侧脸望去,高鼻倍加醒目,江翼见这人满面胡渣屑,约莫十来岁,一头浓密黑发,双目不必圆睁,威势便已十分摄人,他想不起营中哪位将官生得这等威武形貌,嚅啮便问:“阁下……阁下是谁?” 那人嘿嘿一笑,将额上乱发拨开,霎时露出一个血红的“罪”字,江翼冷汗流了一身,慌忙去看他的左腿,果然见到铁脚义肢,霎时惊惶失措,正要大声呼救,忽然喉头一凉,竟被人用刀架住了。 江翼回去看,背后不知何时竟然躲着一名和尚,看他面容慈和,却不知是谁。江翼自知生死全在一念间,当下不顾一切,推开了钢刀,拼死往帐门扑出,忽然一阵劲风传到,帐外走入一人,却是一名士打扮的男,看他脸带面具,正是怒苍山的“右凤”唐士谦。江翼牙关颤抖,正要去拔腰刀,却又有一只大手伸来,轻轻巧巧地夺过他的兵刃,那人面貌堂正,身形巨大,正是“气冲塞北”煞金石刚。 前有狼,后有虎,江翼心中黯淡,自知难逃一死,当下嘴角泛起了苦笑,低声道: “诸位好汉,请高抬贵手,赏在下一个痛快。”说着闭上眼皮,洒下了两行悲泪。也好,二哥把秦家满门害得好惨,死在秦仲海手里,总强过被陈锣山送去做炮灰。江翼泪流满面,毫无求生之欲,只等斧戎加身,便算一场解脱。 只是等了许久,对方的屠刀却迟迟不饮颈血,江翼睁开双眼,望着眼前的世仇,低声问道:“将军身世坎坷、家门不幸,我江家兄弟难卸其责。好容易可以为父报仇,了结你我两家恩怨,为何迟迟不下手?” 秦仲海目光霸悍,在他身上转了转,却不知有何用意。江翼心头暗暗惊怕,就恐自己死前还要饱受折辱。正恐惧间,只见秦仲海举起酒壶,替自己斟了一杯,淡淡地道:“江提督,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可否告诉秦某,阁下虎狼天性,适才自饮自酌时,为何掉泪?” 江翼咬碎银牙,举杯喝干,眼中的热泪却又涌了出来。 秦仲海也举起手来,自饮一杯,道:“目中流泪,若非心生恐惧,便是心有不甘,提督大人,您既连死也无惧,莫非是在恨谁么?” 江翼久在朝廷,尝闻秦仲海的大名,但他俩人一个是江系大将,一个是柳门英豪,又因自己驻派西疆多年,是以两人虽在战场上交过手,今夜却是头一回对面说话。江翼暗暗打量眼前的怒苍总帅,只觉这人不似传闻中那般粗豪,反而目光中有种深不可测的威势,压迫得自己难以喘息。 眼看江翼低头垂目,眼望茶几,嘴角微带愁意。秦仲海使了个眼色,背后止观手提酒壶,又为江翼斟酒。过得良久,只听他低声道:“家兄虽是天下人口中的奸臣,但在下只是个武夫,对政治之事不甚喜爱。”秦仲海微笑道:“江提督是个有本领的人,在下当然知晓。” 江翼听强敌称赞自己,对比适才陈锣山的凶霸,更感叹息。他幽幽地道:“您过去是本朝将官,也当知晓我辈武人的心愿,倘这生不能死在家中,便盼为国效忠,马革裹尸……咱们武人心中最怕最恨,就是担心死在……”秦仲海叹了口气,接口道:“刑场之中。” 江翼奋力颔,一时泪水滚滚而下,咬牙道:“死于强敌之手,毕竟是战死沙场,江某虽死无憾,但要死在那帮鼠窃狗偷的流小丑手下,江某宁可现下引颈就戮!”自古武将最让人钦羡的莫过于郭仪。此人生前君王信宠,死后姓追悼,临终时七八婿同来送终,倍哀荣,是为第一等将官。下场差点的如狄青,此人力抗大辽,万箭穿心而死,临终时虽无姓同声一哭,但生前为敌国君臣所敬畏,死后朝廷官齐来追思,可说虽死犹荣,算得第二等。下场更差的如大汉李陵,此人投降匈奴,武帝将之满门抄斩,他则目汉天为生平死仇,分毫不让。虽然最后孤寂老死异乡,但死前有番邦爱侣陪伴,匈奴可汗为之一哭,还不算差。 第一等倍哀荣,第二等轰轰烈烈,第等孤单寂寥,但真要说到痛不欲生,死不瞑目的,那便是活活给自己人整死,连报仇的机会也无。死前皇帝抄家,天下姓咒骂,史家大笔一挥,背负千古骂名。如此死法,北宋岳武穆是其代表,死时一目不暝,满腔悲怨,虽千年后得以平反,但那早成千段细碎的尸骨,却要他如何知晓?秦仲海幽幽地道:“江提督,您现下知道先父的苦处了么?” 秦霸先一生戎马,却为国家所弃。江翼全身震动,当下闭了双眼,低声道:“令尊之死,江氏兄弟罪无可恕,冤有头,债有主,能死在你手里,江某算是死得其所,请下手吧。” 秦仲海颔道:“好,看在你坦承其非的份上,秦某杀你之后,不再寻你家后人报仇。” 江翼哽咽道:“如此多谢了。”说着双膝跪地,趴倒桌边,伸长了颈锥,只等着受斩。 秦仲海从煞金手中接过了钢刀,默默地道:“江提督,此刀过后,你我再无仇恨,从此互不相识,你可能做到?”江翼垂头向地,自知后颈一阵剧疼之后,自己便要身分离。一时只是轻声啜泣,全身发抖之下,根本答不上话。 秦仲海叹了口气,霎时扬刀而起,一声轻喝,钢刀重斩直下。 江翼咬紧牙关,霎时之间,脑中闪过的全是死后世界的景象,种种地狱业报、轮回转世之说,在这一刹那间竟尔如此清晰,一生享用不尽的美食佳肴、拿来宣淫泄欲的娇柔美女,在这一刻全都变得如此模糊,仿佛梦境迷惘,再也想不起半分滋味。 喀地一声,后颈一阵痛楚,鲜血喷洒而出,江翼放声大哭,疼痛恐惧之中,营帐中传出一股尿臊味,在怒苍好汉的观看之下,这位陕西提督竟已失禁了。 江翼没有死,后颈也未断折,他趴倒在地,目如死灰,怔怔望着地下早成粉碎的钢刀,他口中喃喃自语,又似哀哭,又似忏悔,良久良久,仍是起不了身。石刚蹲了过来,大手捏住江翼人中,接连挤搓,内力到处,让他气力渐复,止观伸手过来,将他搀扶起身。 眼看怒苍好汉望着自己,江翼嚅嚅啮啮,想要说话,忽然呕地一声,再次跪倒在地,当场吐了大堆秽物出来。青衣秀士精于医道,自知他受惊过,当下取出银针,在他耳垂扎了几针,替他镇心宁神,又在他胸腹之间略略按摩,令他烦恶之状稍减。 石刚一把抱起江翼,让他坐回席上,止观烧了热茶,送到他唇边,喂了他几口,江翼从死到生走了一遭,容情如遭雷亟,一时只能低头垂泪,也不知该说什么。 便在此时,营帐外传来亲兵的呼喊:“提督大人!您怎么了?”江翼咳了一声,勉力喊道:“我…我…没……没事,你…你别打…扰……”昏乱之下,口齿不清,言语能力大失,竟有些不知所云。虽说如此,江翼毕竟治军严谨,绝非安道京之流可比,几个字吩咐下来,几名亲兵无人敢置一词,各自退开。怒苍众人见他乖觉识相,都是微微颔。 江翼口吃难言,他眼望秦仲海,泪水滚下,嚅啮地道:“你…不……不杀……”过得良久,仍是气喘不休,难以言语。秦仲海微微一笑,在江翼面前坐下,温言道:“江提督,你已经死过一次了,从此秦家与你江家两不相欠,再无瓜葛。只要你不来害咱弟兄,我怒苍英雄也不会加害你江家老小。”江翼哭道:“我……多谢……” 秦仲海微微一笑,道:“提督不必谢我,秦某杀人如麻,绝无半分妇人之仁,今夜饶过阁下性命,自有我的用意。”他提起杯,朝江翼的茶杯轻轻一碰,道:“实在说吧,咱潜入朝廷营帐,是为了和你当面一叙,以来共商天下大计。” 江翼啊了一声,他此行奉命前来西疆,正为剿灭怒苍而来,说来双方旧怨未解,新仇更增,他望着秦仲海那截断腿,目光满是疑惑,不知他有何用意。 秦仲海使了个眼色,青衣秀士登时坐了过来,缓缓地道:“江提督,咱们明白说吧,朝廷局面大乱,阁下形势为难,我们要请你投入怒苍。” 江翼听得此言,如同耳边响起一记霹雳,他张大了嘴,惊道:“你们……你们疯了么?” 江系与怒苍向为世仇,两派人马尔虞我诈,相互争杀已达一个世代,眼看怒苍众人目光凛然,似无玩笑之意,他干笑几声,想起二哥在朝为官,自己若要造反,必然连累他。江翼深深吸了口气,慢慢定下心神,一字一句缓缓低沉,摇头道:“诸位英雄,在下虽然不才,却也不会陷家兄于不义。你们若要借江某的手害死家兄,请恕我不能答允。” 青衣秀士叹了口气,道:“江提督,咱们用意不在杀死江师。令兄今非昔比,朝不保夕,不等我怒苍好汉杀他,他的余日也不多了。”江翼嘿地一声,二哥江充目下虽不受皇帝器重,但他基业深厚,毕竟是景泰朝的老臣故旧,说来绝不到抄家灭族的地步,摇头便道:“阁下此言未免危言耸听了。家兄虽无力左右朝政,但自保绰绰有余,谁能杀他?” 忽在此时,石刚从怀中拿出一纸细小卷轴,形状仅小指长宽,封口却盖了火漆。江翼吃了一惊,那字条正是江系一脉的飞鸽急报,看模样当是二哥的亲笔书信。他急忙摊开卷轴,低头去读,霎时热泪盈眶,哭道:“二哥……二哥要把大清托给我……那他自己……” 青衣秀士低声道:“江提督,要杀令兄的绝非怒苍好汉,也非景泰皇帝。数日之内,北京政变将起,新皇即将复辟,届时令兄身为景泰朝第一号辅佐大臣,非要抄家灭族不可。” 江翼闻言,面色大变,颤声便道:“这……这是谁的阴谋?” 怒苍群豪对望一眼,都是叹了口气。秦仲海幽幽地道:“那人居心叵测,有意一举打垮天下所有敌对人物。他先借江充之手灭刘敬,再借皇帝之手灭柳门,现下江充自己孤掌难鸣,已是自身难保。江提督,你若不帮秦某这一回,等令兄倒下,大家都是个死字。” 江翼心神不宁,这才明白秦仲海何以要他带军投上怒苍,他回望着营外,慌声道:“你要我上怒苍,此事不难,可……可我那五万军马未必听话,他们不会答应的……”当时朝廷御下森严,每逢将领出征,便以对方的家小亲人为质,倘若大军投上山寨,消息传回,必是满门受诛的惨祸。 秦仲海压低嗓,道:“你莫慌,咱不会让你为难的。咱们只要你设法拖延,缓住局面,让朝廷大军七日内不发兵攻山。北京政变之后,人心惶惶,天下风雨飘摇,形势便有转机。” 江翼毕竟是江充的胞弟,脑袋甚是机灵,稍一转念,便已懂了,当即道:“你的意思是……你要等北京政变之后,再藉机收降在下的五万兵马?” 秦仲海淡淡地道:“不是你的五万兵马,我要你们全部十万人马。”江翼大吃一惊,全身冷汗涔涔而下,看秦仲海狮大开口,竟想海吞天地。止观与青衣秀士对望一眼,两人都是微微颔。石刚蹲了过来,瞪视着江翼,冷冷地道:“看你还不算笨,猜得透咱们的用意。” 江翼苦笑不已,北京政变再起,新旧皇帝轮替之际,天下军马定成无头苍蝇,届时拥护旧帝的、转投新皇的,一株株墙头草必是随风乱舞,不知有多少无耻戏码等着上演。趁着国家大乱,秦仲海诱之以利,威之以势,必能一举掌控大批部众,到时怒苍山实力岂止大了一倍,恐怕还能与朝廷一较短长了。 青衣秀士淡淡地道:“江提督,倘若朝廷这几日全力进攻,怒苍山纵使得胜,也要元气大伤,到时贵我双方两败俱伤,坐等强敌过来收拾残局,阁下非但要死无葬身之地,恐怕连令侄探花郎也要一并送命。那又是何苦?” 江翼情知如此,这十军马中,就只江系部众无法见容于武英,也难怪怒苍豪杰专程找上自己,原来便是要他效忠投诚,也好来个里应外合。他吞了口唾沫,将面前茶杯一饮而尽,喘道:“你们……你们要我拖延七日不发兵,这事有点难处,实不相瞒,在下如今权柄不在,帅营里很难说得上话……” 话声未毕,只听秦仲海嘿嘿冷笑,他举掌向天,轻轻抛了抛,只见一方印石在他掌中上下跳动,看那篆,竟是那引得皇帝眼红发狂的“正统之宝”! 江翼张大了嘴,喃喃地道:“你……你要把玉玺交给我?”秦仲海微笑道:“玉玺不过是块死石头,只傻才会牢牢抱在手里。这等惹祸的不祥物,咱留之何用?” 江翼大喜过望,此行出征,一半是为“正统之宝”而来。众将心中所系,便是替皇帝夺回传国玉玺,只要能把东西送入帅营,不世奇功在前,那怒苍打与不打,便不是这般要紧。他微微颔,道:“有了玉玺,这事说来成了一半……” 众人奇道:“成了一半?”江翼沉吟半晌,道:“要拖住朝廷军马,还有点小难处,不知几位能否相帮?”青衣秀士淡淡地道:“但叫力之所及,必定照办。” 江翼咳了一声,道:“几日之前,一名短须男保着婴儿玉玺投上怒苍,此事高家两名门人亲眼所见,现下消息也已传开,我问过胡媚儿,她也说确有此事……诸位,那小小婴孩是柳昂天的小公吧?” 众人面色微微一变,并无一人回话。过得半晌,秦仲海森然道:“你有话直说。”江翼道:“皇上疑心柳昂天涉及不法,早已下旨通缉柳家满门,那长云风被捕,几名女儿也都给下监,却独独漏了最小的一个,永定河里也没捞到尸身……”秦仲海全身发冷,当下以手掩面,咬牙道:“你……你到底要说什么?” 江翼低声道:“北京传来的谕旨,要咱们抓回柳家余孽。” 此言一出,登如五雷轰顶,只让众人作声不得。江翼又道:“诸位要拖延局面,便须把人交出,那婴孩与那男……咳……两个都要。”他见秦仲海咬牙切齿,目光见凶暴,忙道:“这事有难处么?”青衣秀士与止观、石刚互望一眼,人不约而同,齐声轻叹,那秦仲海则是怔怔不语。止观向来心细,忙问道:“等会儿,你们查出那短须男的身分了么?” 江翼摇头道:“这倒没有,胡媚儿说她认不得那人。也许是石凭、也许是黄应,也许是卢云。”众人听得此言,多少定下,想来事情还有转机。江翼见众人面色铁青,忙道:“到底如何?你们能交出人么?” 青衣秀士拍了拍江翼的肩头,低声道:“你给咱们一日夜的时光,明晚此时,我们会把样东西带到。”江翼颔道:“如此就好。你们可得快些……这几日陈锣山那混帐催得好急,硬要我差人抢攻……我今夜还差点与他打杀起来……” 在江翼的唠叨之中,秦仲海已然转身离去,他身法好快,只在营帐门口轻轻一点,便已隐没在黑暗之中,看他如此身法,无愧“万军中擒上将级”之号,当真是世之熊虎。 ※※※ 却说那夜言二娘等人星夜保着卢云上山,还没过牌楼,卢云便已晕死过去,众人吃惊之下,赶忙替他诊伤,才知卢云早已挨了萨魔两脚,身上受了内伤,加上他连日奔波,饱受惊吓,早已憔悴不堪。此时医术第一的青衣秀士还在上,众人寻了几味寻常伤药,喂着卢云吃了,之后便将他送入客房,让他自行休憩。 次日清晨,已是九月十四,卢云未至黎明,便已睁眼,这回转醒过来,颇感神清气爽。他身上虽有轻伤,但好好歇息了一夜,体力已然尽复。抬眼看去,只见桌面坠满烛蜡,光晕影摇,虽在清晨间,烛火兀自未熄。桌上另摆着几色点心,想来怒苍众人怕他夜间腹饥,这才着意准备。卢云微微一笑,心道:“大家待我如此客气,可把我当外人了。” 他行到桌边,吹熄了烛火,跟着取过外衣,缓缓着穿。陆孤瞻是授业恩人,秦仲海则是知交好友,卢云此时满腔心事,只想与故人来说,只是还在大清早,人家未必起身了,他怔怔坐下,眼看自己的包袱与长剑都置在几上,当下伸手取过,自将包袱解开。 打开了包袱,第一眼便见到那本无字古册。这本书由京城携来怒苍,却始终不明来历,卢云打了个哈欠,随手翻了翻,忽然之间,只见书页青璘璘,竟似有什么图示字样闪过,卢云微感诧异,赶忙揉眼再瞧,那磷光却已消逝不见,书页一如平常,仍是无字天书的模样。 此时心烦意乱,虽说书本有些古怪,却也没心思多理会,他将册塞回去,正要翻出银票,忽然包袱里落下一根长发,卢云茫然间取起去看,那发丝柔细滑顺,却是顾倩兮的秀发。 卢云轻抚秀发,眼角已然含泪。两人别离已近一月,不知佳人是否安然无恙,他轻轻吻着那发丝,只觉发稍隐隐有着一股香气,却是顾倩兮身上的体香,从扬州到北京,从北京到长洲,两人相爱至深。卢云再也忍耐不住,想起这些时日的种种苦痛,泪水一滴滴的坠落下来。他低头哭了许久,当下撕开了枕头套,将那发丝包入布里,珍而重之地收入腰囊,自己孤身流落他乡,不知何时方能返回北京,说来这根唯一仅有的秀发,包藏了无限回忆。 卢云擦抹了泪水,再往包袱里,这回却没找到那块方印,卢云咦了一声,不知传国玉玺好端端的,却掉到哪儿去了。他站起身来,反覆床上地下,将棉被抖开察看,只是找了良久,却都不见玉玺的踪影。 卢云满心诧异,心道:“难道我与萨魔激战时上下窜跃,不慎遗落这东西了么?”回思那时情景,自己明明死抓着玉玺,这才引得胡媚儿、高家将这一干人追来,怎会忽尔不见?他越想越是纳闷,有心找言二娘、小吕布等人问个明白,当下走向门口,便要推门出去。 手掌才一触门,便听门外响了一声口哨,旋即有人拍手呼应,一响接着一响,四处竟有十来个岗哨。卢云心下一凛,想道:“有人打暗号?山上有外敌闯入么?”他有些惊惶,便要朝门外冲去,正在此时,忽然一人开门进来,险些和他对面撞上,那人身材矮胖,却是“金毛龟”陶清。此时犹在清早,陶清却身穿军装,见他躬身道:“知州起身了。昨晚睡得好么?” 卢云见了故人,稍稍放下心事,便问道:“秦将军人呢?他起身了么?”陶清躬身回话,道:“将军公务繁忙,今晚特为卢大人安排接风宴席,席上再行欢聚。”卢云听他说得生份客气,全是官场章,忍不住皱起眉头。他嗯了一声,又问道:“陆爷呢?” 陶清躬身道:“陆爷昨晚深夜方睡,他交代下来,说今夜宴席与您痛饮千杯,一醉方休。” 卢云昨夜才与陆孤瞻会面,只是当时疲惫难忍,未曾深谈,他嗯了一声,不置可否,又问道:“我带来的孩呢?现下是谁在看顾?”陶清躬身道:“咱大姊很欢喜这孩,昨夜带他回房睡了。知州大人一会儿用过早点,咱们再去瞧他。”卢云心下稍安,想来那玉玺定在言二娘那儿,自己倒也不必多问。反倒显得小气了。 想着想,陶清从门外端入了盘碗,见是一大锅稀粥,另有些馒头酱菜。卢云坐下饮食,问道:“一块儿吃吧?”陶清答应一声,取过一只空碗,便也稀哩呼噜地吃了起来,他低头饮食,却不与卢云说话。 两人默默无语,各自吃食,忽听远处传来喊叫声,那声音惊心动魄,所过之处,盘碗竟然微微震动。卢云放落了筷,惊道:“这……这是什么声响?”陶清低声道:“这是本山李铁衫、郝震湘两位教头教练士卒,众军士气抖擞,举足顿地,是以有巨响生出。” 卢云惊疑不定,那响声着实巨大,若无数万人同声怒喊,决无法震动杯盘,他咀嚼馒头,有些食不知味,又道:“贵山现下有多少军马?”他问了一遍,陶清却只仰头喝粥,并无言语,卢云毫不放松,当下再问一次。却见陶清取帕擦抹了嘴角,低头道:“小人非属军部,恕在下不知情,想来有个几万几十万吧。” 从几万到几十万,这个马虎眼打得也大了,卢云猜想他若非不知,便是对自己的朝廷身分仍有忌惮,这才不愿言明。他也不多问,匆匆吃完馒头,道:“劳烦陶兄,在下要去瞧孩。”陶清这回倒是答应得爽快,他收拾了碗盘,便领着卢云走了。 两人并未经大殿,只沿小径行走,却是朝后山行去,走着走,忽听轰然大响,山下远处又传出嘶声呐喊,卢云急忙从树丛里偷眼探看,他把山下场面收入眼中,不觉便是大惊。 此时犹在清晨,日光照耀,只见山脚万头钻动,不知有多少营寨人马,看正中帅旗高挂日月,统帅将领竟是皇帝钦差,前锋兵马更是玉门关的驻防大军。那怒苍兵马守在山边,隔着栅栏险要布置弓箭陷阱,时时戒备,双方虽还未开战,但情势已大见紧迫。 卢云呆立良久,那日他上山之时,山脚下还是空旷一片,怎地现下却给官军包围了?眺看远方,似还有部队源源不绝赶来。他满心惊疑,慌道:“这是怎么回事?为何会有这许多军马?” 陶清淡淡地道:“这些是本山士卒扮作朝廷部众,相互交战演练,知州大人莫要疑虑。” 卢云见陶清神态从容,分毫不慌, 好似真有此事,他撇眼再看,只见山下马步兵军已然开始列阵,营中一辆辆大车缓缓前行,上架长渝四尺的斤火炮,神武炮现身战阵,卢云不由便是一阵惊愕,颤声道:“你胡说!这明明是朝廷的兵马!”他心中既感骇然,复又惶惑,忙道:“秦将军呢?他人在那儿?” 陶清咳了一声,道:“卢大人莫要疑心,这些炮是本山军师监造的。唐先生擅长器械,欧阳勇弟兄精熟铸造,本山监制之火器,向不输于西域南洋所造之物。大人一会儿不妨见证一番。搭配骑兵步军冲锋,守山布阵犹有奇效。” 卢云听他洋洋洒洒说了一大篇,好似若有其事,却不知真假如何,他撇眼去看山脚,心下仍感烦恼。这批火器若真是朝廷携来攻寨的,则玉门、嘉峪两关驻军必已遣出,只是少林大战过后,朝廷损兵折将,元气大伤,正该是休养生息的时机,却怎地再起战事?何况朝廷若将戍边兵马全数调出内战,难道不怕蛮夷忽尔生事? 卢云猜测不透,连番去问陶清,偏生这人满口官话,只让他满腹疑团,更加不得要领。 ※※※ 行到后山,只见四下屋瓦房舍林立,虽在山寨内,格局仍似寻常家户,陶清微笑躬身,说道:“卢大人,孩便在屋内,请您过去吧。”卢云听得一处房舍传来阵阵笑声,想来言二娘就在里头,当下步并做两步,赶忙朝屋内奔入。那陶清却只留在原地,并未跟来。 才入门内,便听一人哀哀叫疼,慌道:“你们别小气,让老逗逗孩成不成?”那声音粗糙,听来仿佛乌鸦啼叫,卢云定睛一看,眼前那人满脸胡须,容貌凶恶之至,正是“九命疯”。卢云当年与常雪恨一同关入山东大牢,曾有患难之谊,这大胡向来乐天胡闹,从无心机城府,举止言行种种无赖粗暴处,怕还在秦仲海之上。卢云一见此人,莫名间心下便是一喜,他转头看去,只见房内另有几人,一位俏脸带煞,揪着常雪恨的耳朵,正是言二娘,另有名容貌艳丽的番女,围着婴孩说笑。看这小小婴孩闭目熟睡,面貌俨然,头却枕在一名美貌番女的怀里,几名番女七嘴八舌,轮番逗弄,想来这婴儿洪福齐天,小小年纪便大享齐人艳福。陶清人在屋外,敲了敲门,低声便道:“大姊,卢大人来看孩了。” 卢云还未说话,众女一看爹爹来了,纷纷凑上,问道:“这孩是你生的?”、“他叫什么名字?”、“他平日专吃什么?”、“他和你长得不像啊,他娘很黑么?”群雌莺叱,番汉双语齐飞,间杂着常雪恨的淫笑与言二娘的怒斥,登让卢云慌了手脚。他本想探问山下军情,哪知反成了众人的箭靶,当下往后退开一步,忙道:“一个个来……你们……你们要问什么?” 一名番女脸上微红,听她以汉话问道:“大家欢喜这个孩,可不知怎么称呼他的乳名……”卢云正要答话,猛听常雪恨哈哈大笑,抢先说了:“称呼什么?听老唤他!”当下伸指一戳,正中襁褓,粗声道:“兄弟!***吃奶了。” 那婴儿本在那番女怀里熟睡,给常雪恨无端戳了一记,一时倒也没哭,只啊啊呼唤,睁开了眼,想来真要吃奶了,正待张开小嘴,忽见一张毛茸茸的黑脸凑了过来,笑道:“兄弟睡醒啦。来,爷爷教你说人话,第一个字……”霎时虎嘴一张,喷气道:“操。” 那小婴儿呆呆望着常雪恨,忽然小嘴一扁,竟是大哭起来。言二娘怒道:“讨厌鬼!走开些!”众番女也甚愤怒,举拳挥掌,纷纷来打。常雪恨抱头鼠窜,慌张闪避,哀声道:“咱打小住山寨,第一个字得便是这个操啊,你们要不喜欢,那咱便从第二句话教起……”说着窜到那婴儿身边,笑道:“干……” 杯字未出,那婴儿已是呱呱大哭,众女接连踢打,常雪恨只能缩到卢云背后去了。众女听那婴孩哭得凄惨,无不慌声哄劝,却都不见用处。卢云见她们粗手笨脚,拿着婴孩左摇右晃,抖得小骨头都快散了。男的粗,女的蛮,卢云苦笑轻叹,摇道: “来,把孩给我。” 一名番女赶忙把婴儿送了过去,说也奇怪,卢云将他抱入怀里,在背上拍了拍,耳边低语几句,那婴孩便即忍住了哭,众番女见状,无不赞叹,言二娘一旁笑看,微笑便道:“这孩很黏你。昨晚他瞧不见你人,哭了许久才睡呢。” 卢云俊脸一红,他年纪比言二娘小了四五岁,便如遇上大姊一般,他轻轻哄着那孩,微笑道:“这孩其实不哭,也不怕生,是个了不起的乖孩呢。”那婴儿听得称赞,忽地哈哈欢笑,好似已能听懂人话。 卢云见几名番女满面钦羡,料来群英巾帼,战阵之事不即能,然要照料童婴,怕还不能与自己这个男汉相比。含笑便道:“你们也着抱他,记得出力轻些,左手托住后臀,别使劲压他的胳肢窝。”卢云当年随军西征,曾向乐舞生习过番,这话便以回语说出。 众番女听他回话流利,无不又惊又喜,待见卢云面貌英挺,脸上蓄着短须,仿佛便是回疆男儿的好模样,众番女自是交头贴耳,口中窃窃私语,眼角不时瞧着卢云,嘴角都带着笑。 那宁宁罕年纪最小,却也最为聪慧,她通晓汉语,便着中原姑娘的模样,捡衽为礼,向卢云道:“这位哥哥,您过往可曾住过回疆?”卢云见她姿容妩媚,便也报以一笑,道:“去过帖木儿汗国一回,不知贵国宰相阿不其罕近况可好?” 两人这番话却是以汉语说出,宁宁罕正要答话,猛听常雪恨怒喝一声,吼道:“好个屁!阿你娘罕最希罕!”他镇日价无所事事,早对几名番女生出情意,一看卢云秋风扫落叶,大小通吃,来者不拒,心中醋意暴生,当即朝宁宁罕的玉臂拉去,口中警戒道:“大家留神了!这老白脸早有老婆,不是好东西,你们小丫头甭给他骗了!”宁宁罕不去理他,反而轻移莲步,绕开了常雪恨,仍要与卢云对面说话,常雪恨实在气愤不过,登时窜来,双手撑开,隔在两人中间,喝道:“你没听见么?他有老婆了!” 宁宁罕长长的睫毛一眨,叹道:“回疆男儿汉奉古兰经教义,可娶四名娇妻。”说着朝卢云望了一眼,脸上微起羞红。常雪恨怒道:“放屁!这姓卢的王八摆明是中国人!什么时候变成回疆番狗了?”宁宁罕仰望着云,幽幽地道:“他脸上蓄须,看来雄姿英发,像是回部英豪。”常雪恨扯住自己的乱须,暴喝道:“老的须比他长十倍!你怎不当爷爷是英雄?” 宁宁罕微起叹息,轻声道:“鼠须非虎须,蓄与不蓄,并无不同。” 常雪恨又恨又悲,忽地放声大哭,喊道:“你们全欺侮我啊!我恨哪!”卢云与言二娘见了疯态,无不哑然失笑,名回女也是放声大笑。便在此时,忽听房门打开,跟着行入一人,却是那“火眼狻猊”解滔。那解滔才一进门,名回女同声呼唤:“解大哥。”诸女咬字虽有纯正之别,但言中的温柔妩媚却无二致。解滔向众女抱拳微笑,正要开口,忽见常雪恨哭得呼天抢地,狂吼道:“老杀了你!”抓住了解滔,胡乱揪打一顿泄恨。 过得半晌,常雪恨大哭而去,那解滔自是衣衫不整,连头巾也给扯落,他咳了半晌,干笑两声,拱手道:“卢大人,秦将军在烽火台前相候,请您过去聊聊。” 众女一听山主有命,立时噤声,言二娘则低低的叹了口气,她转过面去,自行逗弄孩童。解滔见卢云面带诧异,登时解释道:“我怒苍治军严谨,军令如山,只要是头领传唤,部属定须凛遵。”卢云过去曾出征西疆,做过秦仲海的参谋,熟知他办事的法,自是不以为意,当即颔微笑:“不劳解兄召唤,我这就过去。” 卢云随解滔离去,想起方才见到的围山大军,便问道:“解兄,山下那些军马是怎么回事?为何围着山寨……”话声未毕,解滔已然含笑躬身,道:“卢先生,秦将军只在附近等候,在下先告辞了。”对卢云的问话竟是一字不答,便已倒退离开,模样甚是恭谨。 卢云茫然张嘴,不知他为何走得这般急,正迷惑间,忽地肩头受人一拍,卢云大吃一惊,当即身形前倾,左腿微抬,便要向后踢出,身更要趁这一踢之力,顺势向前滚倒。还未踢腿出去,只听背后那人笑道:“停停停,踢伤你老了。”卢云听那江淮口音响起,急忙回身后望,果然面前站着一条八尺来高的大汉,正自抱胸笑望自己。卢云大悲大喜,一把将那人抱住,叫道:“仲海!” 秦仲海左手搂住了弟兄,右拳朝他肩膀捶了一记,笑骂道:“兄弟,每回和你碰面,你总一脸倒楣狼狈,可什么时候才发达啊?”说着从怀中取出一方印石,抛给了卢云。陡见故人过来,卢云不知有多少话想说,哪里还管什么金玺玉玺,随手接了,竟不多看一眼。秦仲海笑道:“对不住,昨晚我一时好奇,把这玉玺偷去瞧了。”卢云微笑道:“还喜欢么?”秦仲海搔头挠面,苦笑道:“咱看不懂上头的篆字,你说咱喜不喜欢?” 眼见秦仲海一如往常模样,卢云眼眶却是红了,想起柳昂天的事,心中更是酸苦难忍,霎时泪水滚落,啜泣道:“仲海,你……你听说侯爷的事了么?” 秦仲海轻轻点头,握住卢云的手,道:“我都知道。”卢云咬牙道:“明明事情好好的,可不知为了什么,皇上忽然派人来什么玉玺,接着禁卫军便包围了侯爷府……”他想到伍定远,胸中一阵酸苦,忍泪道:“仲海,你可知道玉玺是怎么到侯爷家里的?” 秦仲海目光怜悯,默默无语中,只拍了拍卢云的后背,示作安慰。 卢云放声大哭,垂泪道:“是我……是我亲手送进去的……那夜艳婷托人把东西送到我手上,要我转给侯爷……仲海,我……我好怕定远也牵涉在里头……” 秦仲海低头静听,却也不加一字评论,只任凭卢云哽咽垂泪,过得半晌,方才道: “兄弟,你莫要自责,这件事错不在你。”他拍了拍卢云的肩头,略作安慰,又道:“整件事打一开始就是一场阴谋,你也好、定远也好,甚是侯爷也好,都只是人家的棋。”他带着卢云,并肩往山边走了几步,伸手望山下的军马指去,淡淡地道: “连这些兵马,也都是棋。” 卢云擦抹了泪水,心下有些惊诧,更不知山下的军马与此事有何关连,忙问道:“棋?什么意思?”秦仲海笑了笑,道:“卢兄弟,还记得我在达摩院里和你说的话么?” 卢云心下一凛,那时自己见到了天绝的遗嘱,秦仲海便曾谆谆告诫,要他绝不可对人提起,否则天下江山即将易主。他叹了口气,道:“记得。”秦仲海微笑道:“可你后来还是把谒语说出来了,对不对?”卢云无言以对,只能点了点头()。 秦仲海淡淡一笑,道:“你一向聪明,书读得也多,可惜就是心软,否则必然是个厉害军师。定远也是一般,虽说世故老练,但他根柢不够,狠字上输了老大一截,也不能和人家较量。说来说去,只有瞧我的了。”卢云不明究理,奇道:“较量什么?和谁较量?” 秦仲海制住他的说话,霎时转望万里江山,朗声大笑:“兄弟别烦恼!日后有啥事,全都包在老秦身上。”他目光剽悍,伸手抓向山下军马,喝道:“看我一次压平它!” 卢云见他自信满满,登时大喜,秦仲海办事一向俐落,从来都是柳昂天的心腹爱将,若有他出头,必有奇妙招式制住大局,当即颔道:“仲海,如有用得着我的,尽管吩咐。”秦仲海点了点头,道:“有你这句话,我可放心多了。”他携着卢云的手,含笑道:“难得你到山寨来,咱带你左右逛逛,别想这些了。” 秦仲海自知卢云这些时日饱受惊吓,不愿他更添烦忧,便打住了话头,对山下局面更是绝口不提。两人随口闲谈,听他道:“兄弟,还记得上回你来怒苍山是什么时候?” 卢云微起哂然,低声道:“西关和番之时。” 秦仲海点头微笑,指向一处广场,道:“你瞧那两个字,知道是谁写的么?” 卢云顺着指端望去,见了座巨大牌楼,上书“怒苍”二字。卢云并非第一次上来怒苍山,上回来到此地,乃是保驾和亲之时,当时自己为寻秦仲海,一冲风冒雪,来到山顶,那牌楼更是坍塌在地,有若废墟,岂料今日竟是这等宏伟气象,回思过往,当真恍如隔世()。他眼望牌楼苍雄的字迹,赞叹道:“这两字英气勃勃,可是陆爷的手笔?” 卢云见秦仲海摇头,微笑便道:“可是青衣秀士的墨宝,是么?”秦仲海笑道:“兄弟此番可料错了,那两个字是老写的。”卢云大感诧异,秦仲海虽非盲,但全身上下毫无采,别说要他写出这等雄浑有力的斗大字,便要他老老实实在格里爬出怒苍两字,怕也会写成“恕沧”,当下摇头笑道:“我不信,你写两个出来瞧。”果然秦仲海随手捡起树枝,嚅嚅啮啮间,眼角还偷看着牌楼,想来要依样画葫芦,过得半晌,终于将树枝往地下一扔,却是要藏拙了。卢云含笑道:“到底这字是谁写的?”秦仲海干笑道:“真是老写的啊。”眼看卢云一脸不信,秦仲海只得咳了一声,道:“咱是说老的老,懂了吧。”卢云恍然大悟,才知这是秦霸先的亲笔字迹。 行到山巅,已在烽火台不远,秦仲海捡了块大石,拉着卢云坐下。两人肩并着肩,秦仲海朝烽火台上的骨灰坛望去,含笑道:“兄弟,你可知道,你和咱爹爹真是一个样。” 卢云听得此言,自然一脸惊奇,道:“我和令尊相似?可是样貌长得像么?” 秦仲海脸上一红,这话要是卢云来说,自己来听,必然哈哈大笑,若不当场喷出五字金言,大呼“你是我的种”,决计放他不过,他眼珠一转,干笑道:“他***,你别占我便宜,我是说你的性啊,那股驴傻劲儿……”他眼望天际,摇头道:“实在像咱老了。” 秦霸先的生平事迹,卢云不甚明了,自也不知如何接口,更不知此言是褒是贬()。又听秦仲海道:“家父是个英雄了得的大人物,可他始终活得迷茫,他想造反,却放不下朝廷忠义,他心里挂着家人妻小,却又不舍心中是非,似他这般人,一辈都只能在角落里喘息,杀不出局面的。”他斜目觑了卢云一眼,幽幽地道:“兄弟,你是真正的血性人,当年秦某沦落江湖,北京城里没舍弃我的,就你卢云一人。咱盼你今生平平安安、快快乐乐,一辈别受我爹爹的苦。”卢云听他诚心为自己祝祷,心中不由感动,颔便道:“仲海,我也盼你这辈都能平安喜乐。” 秦仲海微微苦笑:“造反的人,谈什么平安?”他目光黯淡,反手拍了拍卢云的臂膀,道:“你若还想返回京城,与顾小姐团聚厮守,这几日便乖乖听咱安排,什么也别想。懂么?” 卢云微微颔,当年秦仲海星夜出兵,为自己报仇,才有了后来的功名,说来好友始终替自己着想,不曾有过半点私心。卢云笑道:“仲海,你这话可怪了,这里是你的地头,我不听你的,还能听谁的?”秦仲海哈哈一笑,起身道:“我这几日公事缠身,怕不能陪你。你若有什么事情,只管去找陶清。过两日我替你排个英雄大宴,让弟兄们见见你。大伙儿喝上一杯。” 阳光下两人相顾微笑,便如京城时候一个模样,卢云目送秦仲海的背影,心中只觉一片平安,有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好友替自个儿撑腰,想来无论什么难处,自己都能平安跨越. 正文 第五章 东风吹醒英雄梦 九月十八傍晚,政变前一日。江翼遣了密探上山,言道驰援军马已然全数赶到,钦差手握十万雄军,不可一世,今晚将要开打。 夕阳照下,烽火台下的四个身影尽皆沉默。当前一人面罩假皮,仿佛晚霞拉得长了,硬生生成了他的五彩面具。此人智谋远虑,正是正教八掌门之一,人称青衣秀士的“右凤”唐士谦,当今怒苍头号智囊。 山寨来了个要紧人物,更带来了一个孤苦伶仃的孩,一方碧玉晶莹的玉石,逼得诸大元老寝食难安,青衣秀士闻讯,急忙从长安赶回山寨。危机在前,转机也在前,众人夜探敌营,已与陕西提督江翼会晤,若要反将敌人一军,那也未必不能。 只是整件事有些难处……而这个难处,关系着主帅的一生,无人能替他决定。 左是止观、煞金,右是青衣秀士,这人各自经历无数大风大浪,全是当代第一等的权谋术士。止观是军机“密十一”的头领,见识过无数阴险暗杀的手段,青衣秀士则是怒苍头号智囊,一旦安排起连环妙计,也是奸狡机诈无一不备。那煞金石刚更不消说,乃是北国出身的英雄豪杰,更是满手鲜血,战场杀人何止万千。只是这些人虽是当断则断之辈,但当此要紧关头,却无人能拿定主意。人望着烽火台下的那条虎汉,这是他的山寨,也是他的人生,如何取舍,全在他的一念之间。 良久良久,青衣秀士幽幽地道:“秦将军,你究竟如何打算,差不多该决定了。” 众人听得此言,无不凛然。诸大头目眼望山下,目所见,尽是黑压压的寨帐营火,朝廷尽起天下兵马,合计十万大军,再次包围怒苍,这是前所未见的攻势。那伏地黑虎在大军包围下,宛如海上孤岛。 秦仲海听了这话,只背对众人,面向烽火台,高大的背影一动不动。 秦仲海口中虽未言语,其实众人都甚明了他的为难。这些军马是谁引来的?十万大军猛力开战之下,怒苍虽占据险要,易守难攻,但毕竟这是场仗毫无意义,便算打赢了,也还要应付那真正的强敌。 修罗王……战后才是他现身之刻。届时权臣率军围山,山寨才打退景泰的兵马,又要面对新皇的禁军,那时元气大伤,如何还能招架第二波攻势?想来只有覆灭一途了。 要活下来,便得壮士断腕。否则只有轰轰烈烈战死沙场,让修罗王轻轻松松一统天下。 秦仲海沉吟良久,低声道:“诸位,我想和师父谈谈。”青衣秀士摇头道:“秦将军,方老师向来直性,不善政治之事,您若想请他指点解脱之道,不如咱们现下就散伙,也许死伤还少些。”秦仲海闻得此言,头垂得更低了,青衣秀士叹了口气,望向止观,使了个眼色。 止观会意,当即道:“将军,潜龙朱军师与我等会晤时,说他有句话要转告你。” “左龙右凤、座下五虎”,嵩山战大战惊天动地,少林更为此折了一名元老重臣,足见潜龙的要紧,此人目下虽非山寨部众,但他手段心机都属第一流,所言必定有物。秦仲海垂下去,低声道:“大师请说。”止观咳了一声,似乎有些难以启齿,过了许久,方才咳道:“他说……他说家家酒虽然好玩,毕竟……毕竟不能长久。” 秦仲海全身剧震,霎时回过来,眼中满是愤怒。他嘿嘿干笑,道:“他真的这样说?”止观默默无语,却是点了点头。秦仲海仰望烽火台,叹道:“人生……当真苦啊……”霎时之间,须发俱张,仰天狂啸,神色如同魔王。 众人明白主帅已有决定,当即鱼贯下峰,再无一句赘言。止观向青衣秀士说了几句话,便也自行下山,看那身影,似乎是向朝廷大营而去。 ※※※ 九月十八晚间,卢云在陶清、解滔的陪伴下,来到了忠义堂。仰望忠义二字,卢云自是感慨万千,想在少林战前,自己还是朝廷命官,替国家运筹幄,如今物换星移,柳门惨祸之后,自己居然成了山上的贵宾,想来不免令人唏嘘。 此时婴儿给山寨军眷看顾,卢云无事一身轻,便由陶清陪着,自在主桌坐定。堂中人来人往,忙碌异常,每人见到了他,无不躬身问好,或称“卢知州”、或曰“卢大人”,诸人如此恭敬,必是看秦仲海的面了。卢云见怒苍兴旺,人才济济,名将谋臣如云如林,对照已成废墟的柳门,心中自是一片萧条。他撇眼看去,只见高墙悬挂名牌,照序读出,却是方敬、秦仲海、青衣秀士、石刚、陆孤瞻等字号,依次以下,井然有序。 陶清一旁静观,解释道:“秦将军尊师重道,现下山寨的头牌大位,其实是秦将军自己坐着。”卢云哦了一声,看秦仲海虽仅列名第二,其实真正的山主,还是“火贪一刀”秦仲海。 此时大堂灯火通明,堂中摆了数十张圆桌,想来一会儿必要举行英雄大宴。常雪恨、言二娘等人俱已到来,那“小吕布”韩毅这几日都没瞧到人影,此时终于现身出来。 只见这位阿傻早已是英风爽飒的大豪杰,看他身着戎装,盔甲上满布泥尘,颇见奔劳之色,言二娘在一旁帮他解革宽甲,神色颇为亲匿。卢云虽与秦仲海相熟,却不知山寨还有段“还君明珠”的往事,自也不晓秦仲海曾与言二娘有过一段铭心刻骨的恋情。 陶清见他看得出神,又道:“卢大人,咱们山寨现今武将多于臣,那潜龙又不曾归山,说来唐先生与止观大师很是劳碌。如果还有位武双全的英雄入伙,秦将军一定心花怒放,陆爷必也额手称庆。”卢云听了这话,心下醒悟,想道:“他这是在劝我入伙。” 卢云一甲功名,七顶戴,才深得皇帝喜爱,前程可说灿烂似锦。陶清若是一个月前同他劝说入伙,自如缘木求鱼,只是现下朝廷情势不再,皇帝已如狂龙,大臣接连遭到整肃,卢云早有归隐之意,听得陶清相劝,口中却也没反驳,心里暗忖:“其实投上山寨,倒也是条出,倘若顾伯伯也给皇上牵连,那咱们也不必再顾虑什么了,到时把顾家老小全数接入寨里,往后我与倩兮同住山上,逍自在,日恁也快活。” 卢云现下虽不急着答应,却已在揣摩日后情势。倘若顾嗣源获罪入狱,说不得,自己拼了性命不要,也得将他抢救出来。到时留在北京死一条,不如投入山寨,虽说需要一些口舌,但歹活总强过好死,以顾嗣源的见识,只要能保住一家老小*平安,未必不肯。只是那二姨娘若给绑来山寨,却不知作何反应,会否与言二娘大打出手? 卢云想着想,嘴角起了微笑,便在此时,忽听脚步声响起,大门处现出了几个高壮的身影,当先一名白发老者跨门入户,正是老将李铁衫,身旁一人神态严肃,浓眉具威势,却是郝震湘。卢云见他二人身穿军甲,身上隐隐带着血迹,心下自是一凛,忙问陶清道:“到底怎么回事?山下打起来了么?”陶清听得问话,忽地微笑道:“宴席快开始了,在下是山寨的酒保,可得带着弟兄招呼准备。”说着向卢云拱了拱手,便自离开。卢云嘿地一声,有些生气了,忽然一只大手搭上肩头,微笑道:“兄弟别担忧,山下的全都是咱的人马。” 卢云回头看去,那秦仲海却已来了,他换上一身黑甲,左手拿着钢盔,模样十分威风。只见他背后跟着一名军师,却是青衣秀士。几名兵卒抢了上来,替他俩拉开座椅,过不半晌,石刚、陆孤瞻、韩毅、李铁衫等大将俱已到来,虎将一字排开,气势其凛然。众人面向堂内,俱都躬身等候,只见一名老者身穿长袍,缓步行来,却是方敬到了。 九月十八酉时,忠义堂前灯火明,双龙寨小头目、西疆汗国番军校尉全都齐聚,堂中席开数十桌,足见盛况空前。 主桌坐了八人,除卢云一人外,全是当今怒苍脑。那言二娘、项天寿、郝震湘、常雪恨各有所司,众人带同手下,分散各桌。哈不二是怒苍大厨,此时自要看他大显身手,果然主菜还未上,光看开胃凉拌便达十数种,当真让人眼花撩乱。陶清又送上佳酿,一桌两坛,看怒苍英雄大半是酒鬼,便书生和尚也多能喝上几杯,想来两坛不过是打个底,一会儿拼起酒来,才真要喝得杯盘狼藉。 正看间,秦仲海唤来一名僧侣打扮的男,低声在他耳边嘱咐几句,那人躬身行礼,便自离殿。秦仲海见卢云目不转睛,只在望着自己,登时哈哈大笑,他离座而起,朗声道:“众位兄弟,今日秦某与诸位引荐一位好朋友,此人过去与在下同门之宜、生死至交,年前我受难京城,更是靠他不计前程,出手相救,咱们怒苍才有今日的盛宴。”说着走到卢云身旁,微微一笑,道:“卢兄弟,让大家瞧瞧你的头六臂吧。” 卢云听秦仲海如此推崇自己,却也有些难为情,当下双手举杯,站起身来,道:“不才卢云,星夜投奔贵山,今夜豪兴,欣逢盛会,幸何如之?”说着先干为敬,仰手饮尽。 卢云乃是当今状元,柳门四将之一,陆孤瞻、李铁衫、韩毅、解滔、陶清、常雪恨、言二娘等人俱与他相识,当下纷纷鼓掌。方敬举杯微笑,道:“小朋友,难得过来山寨,又蒙你救了我徒弟的性命,老头这里也敬你一杯。” 方敬何等地位,一举酒杯,满堂数人立时起身,朗声道:“敬卢知州!”卢云着了慌,不知如何是好,陆孤瞻微微一笑,替他斟了满满一碗酒水:“来,群雄大会,当浮一大白。” 古来名士皆擅饮,卢云向来酒量不弱,大碗饮酒自也无惧,当即举碗咕噜噜地饮落,众人都是拍手叫好。喝过了酒,哈不二便开始上菜,山珍热炒,无奇不有,一时各桌划拳吆喝,当真是兴旺气象。 饮不许久,卢云心情舒坦,正要向秦仲海敬酒,忽见门外匆匆奔入一人,见是僧侣打扮,那人急急行近主桌,自与秦仲海低声说话。卢云手拿酒杯,呆呆看着,只见二人附耳言语,秦仲海迅即起身,向师父打过招呼,便朝殿后行去,跟着青衣秀士、石刚两人也自离座,却不知有何大事。 人一走,主桌便只剩方敬、陆孤瞻、卢云、韩毅、李铁衫等人,那常雪恨、解滔两名小将一见主桌空了位出来,立时奔来坐下,常雪恨更对方敬东拉西扯,想来十之**,必想瞧瞧还有无机会投入门下,也好做个关门弟。 众人欢饮,卢云却有愁容,他见秦仲海离座,恐怕是为山下局势烦恼,他见陆孤瞻坐在身旁,忙问道:“陆爷,山下那些军马究竟是什么来历?怎地始终包围不走?”陆孤瞻拊须笑道:“造反便是打仗,兵来将挡,水来土淹,越打越是兴旺。何惧之有?” 卢云自知陆孤瞻之能,听他胸有成竹,自然放心许多,再看众兵卒欢声谈笑,并无一人在意山下军情,想来怒苍豪杰征战多年,当真马革裹尸,什么都不放在眼里。 陆孤瞻为卢云斟了一大碗酒,含笑道:“云儿,你现下官做过了,状元也考了,只差还没尝过造反滋味,可想试上一试?”当年陆孤瞻曾劝卢云投入双龙寨,只因那时他心系功名,便不曾答应,如今几乎水到渠成,说来仅是一步之隔,此时柳昂天垮台,朝中大臣朝不保夕,卢云早有此意,举碗敬道:“为举正字旗,晚生义无反顾,只是届时家中人多口杂,还得请陆爷帮个小忙。” 陆孤瞻自也知晓卢云的心事,登时哈哈大笑,道:“小事!小事!顾尚书群而不党,独善其身,算是本朝的正人君,我在江南便有耳闻。到时你若劝说不动,瞧你陆爷的。”卢云大喜,当下两口把酒水喝完了,陆孤瞻也敬了他一杯,两人谈论武,一会儿考上几句对联,一会儿说两句无双连拳,模样好不快活。 正饮间,一名兵卒来到卢云背后,行礼道:“卢大人,秦将军有事与你商量,请你出来一会儿。”卢云哦了一声,只望向陆孤瞻,却见他满面笑容,道:“快去快回,陆爷在这儿等你。” 卢云放落了筷,当下便随那传令离开,两人一前一后,便往殿后行去。途经西疆番将那桌,古力罕、阿莫罕等人都在饮酒,见了卢云过来,登时打了个手势,示意他来喝酒,卢云笑道:“大哥不必打手势,在下通晓回语。”古力罕大喜,他自上怒苍之后,每日里啊啊咿咿,过着哑巴吃黄莲的日,难得遇上同乡,登时大喜,急切地道:“这位兄弟,听您口音,可是东城来的?”卢云笑道:“大哥可料错了,在下是汉人,过去随公主和亲,是以通晓回语。” 宁宁罕等人又惊又喜,纷纷说道:“您是说银川公主?”卢云颔微笑,道:“诸位也识得殿下?”那明儿罕乃是大姊,急忙点头道:“我们姊妹奉命保护公主一年多呢,她人最是亲切了……”诸人拉着卢云坐下,拼命谈说,那传令咳了一声,向卢云道:“卢大人,秦将军还在等您呢。”卢云啊了一声,当即向众人拱手,陪话道: “对不住,在下还有些事,一会儿再来饮酒。”众女依依不舍,却又不能强拉不放,又多喝了两杯,才让卢云走了。 不过小半个时辰,卢云已喝了两大碗,另又饮了数十杯,酒气上涌,已感头晕目眩,一会儿秦仲海再来灌他,恐怕当场呕吐。他微微苦笑,随那传令走到殿后,只见大殿后乃是一处巨大无比的厅堂,梁高厅深,寂静无人,与外头的喧闹大异其趣。 “卢兄弟。”沉雄的呼喊打破沉静,空旷中听来,秦仲海的声音好似有些寂寥,卢云回头望去,只见堂边一角分置几椅,怒苍脑人都坐在那儿。卢云走了过去,向青衣秀士与石刚躬身行礼,自坐秦仲海身边。一旁兵卒送上热茶,卢云接过了,当即啜饮一口,笑道:“仲海,你找我?” 秦仲海斜坐宽木椅,高翘二郎腿,看他两指托腮,含笑道:“兄弟,你可知这是什么地方?”卢云左右看了看,只见此地幽森空旷,却没什么家生摆设,当即笑道:“这般空旷,可是练武的所在么?”秦仲海笑而不答,那石刚却替他说了,听他嗓音低沉,激得大厅一片回声,道:“这里是怒苍兄弟停灵的地方。” 场面急转直下,气氛变得有些诡异,卢云毛骨悚然,四下望了望,道:“停灵的地方?”石刚点了点头,青衣秀士又道:“我山将士倘若战死,一率送来此间,让众兄弟凭吊。”他手指厅心,道:“有一年朝廷围山,兵凶战危,整整打了半年有余,这整个大厅摆满了尸,卢知州,你能想见那惨况么?”卢云噤若寒蝉,自行想像死伤狼藉的模样,忍不住叹了口气。 青衣秀士叹道:“卢知州,在下身为军师,为了山寨弟兄的身家性命,这许多年来身不由己,盼你谅解我的苦衷。”卢云奇道:“苦衷?您的意思是?” 青衣秀士听得此言,登时摇头不语,秦仲海却低低叹了口气。石刚低声道:“卢大人,为了我山弟兄的将来,咱们想求您一事,还请您答允。” 卢云与他不甚相熟,听他说得客气,不由慌道:“若须在下效命之处,将军尽管吩咐。” 石刚不再多言,伸手轻挥,向后打了个手势,霎时脚步声响,只见几名兵卒低头缩身,送了几样东西过来,放上了茶几。卢云眼里看得明白,只见其中一只正是自己携来山寨的包袱,那包袱已被解开,玉玺印石、经书古册、官饷银票、云梦宝剑排列得整整齐齐。卢云满心纳闷,正要发问,忽然听得哈哈欢笑,卢云侧眼看去,茶几上放来一个孩,看他手上抱着一颗木球,正自嘻嘻哈哈地玩着。 又在此时,几名兵卒抬来一只大木箱,却又不知作何之用。卢云抱住了婴孩,心中慌疑不定,他吞了口唾沫,低声道:“仲海,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秦仲海低头饮茶,淡淡地道:“你不必多问。只管听我吩咐,便能与家人团圆重聚,平安渡过大难。” 卢云心中有些害怕,便朝青衣秀士望去,只见那九华掌门面色凝重,不住回避自己的目光。便在此时,秦仲海霍地抬起头来,目光如电,直朝卢云凝视,卢云有些慌怕,忙道:“仲海,你……你到底要做什么?” 秦仲海目光低沉,静静地道:“实不相瞒,我要请这婴儿救咱兄弟一命。”卢云喃喃地道:“救命?他不过是个孩,他……他能救你们什么?” 秦仲海眯起虎眼,道:“朝廷开战在即,我遣人缓兵求和,钦差开下要件……”他拿起玉玺,轻轻抛了抛,说道:“这是第一样。”他微微斜目,一旁兵卒立时会意,随即打开那只木箱,一时间臭味扑鼻,腐臭四溢,卢云慌忙去看,里头赫然是个男尸体,看他面貌稀烂,身上却穿着自己上山时穿的衣衫。秦仲海叹道:“这是第二样。” 卢云牙关颤抖,悲声道:“那第样呢?” 秦仲海伸手朝那婴儿指了指,却没再说话。 卢云张大了嘴,霎时便已懂了,他热泪盈眶,颤声道:“你……你要把这孩交出去?” 秦仲海闭上双眼,却是点了点头。 好友一字未发,却如晴天霹雳响在耳边。卢云如中雷击,他软倒椅上,已是废然无语。 大厅上一片宁静,似连呼吸声都沉重起来,过得良久,卢云率先发声,却是一声悲泣呜噎,他伸手掩面,喃喃哭道:“为什么要这样?难道没有别的法了?” 青衣秀士低声道:“皇帝与柳昂天早有嫌隙,过去有后顶着,是以不曾爆发冲突。 如今柳大都督涉入政争,皇帝深为憎恨,下令要杀他满门老小,不得走脱一个。” 眼看卢云面如死灰,两手抱着婴孩,不住发抖,石刚叹道:“对不住了。咱们下山寻找童尸替代,奈何道封锁,姓迁徙,寻来找去,似这般满月的婴儿,方圆里内只见到两个小女婴,实在不合用,便也没抓上来。情不得已,还请见谅了。” 眼看兵卒走来,已在等候,卢云忍不住痛哭失声。近月以来,他不顾生死,一看照那孩,两人无形中生出深厚情谊,有若父一般,现下要他怎么舍得那婴儿去死? 他抱住那孩,垂泪不已,那小婴儿听得哭泣,立受感应,当场便也呜呜地哭了起来。 厅堂里响起一片哭泣,更显得阴森可怖,石刚不知如何劝说,他当场起身,低声道: “你们先聊聊,我出去喝杯酒。”气氛如此肃杀,青衣秀士叹了口气,正要劝说,秦仲海知道青衣秀士心机深沉,必会出言欺骗卢云,他伸起手来,制住了说话。跟着走到卢云身边,蹲了下来,亲自劝说。 秦仲海面向卢云,道:“兄弟,我俩是过命的交情,咱今日也不骗你,这孩若送入了军营,必死无疑。”卢云泪流满面,已无法言语。秦仲海蹲在卢云身边,握住了他的手,道:“我白日里告诉过你,秦某盼你这辈都能平安喜乐。我是真心的。” 卢云怀抱着婴儿,嘶哑地道:“仲海,我知道,可是……可是咱们就这样舍弃他吗? 他是柳大都督的公啊。不能啊!你要帮助他啊!”秦仲海见了他的悲伤泪水,忍不住叹了口气,道:“兄弟,我可以放过他。但是……我要你拿东西换。” 卢云咬牙忍泪,道:“仲海,只要能救这孩,卢云愿以身相代!” 秦仲海微微苦笑:“兄弟,你只是在赌命而已,那是不够的。你必须拿你最不舍的东西出来。” 卢云颤声道:“你……什么意思……” 秦仲海目带怜悯,轻诉道:“顾大小姐,状元顶戴,我要你拿出你的女人,你的功名。从女人到顶戴到名声到钱财,你要拿出全部。”卢云一脸诧异,只是愕然不解,又听好友幽幽地道:“懂了么?我的好兄弟,你眼前只剩两条,一条是舍弃这孩,然后平平安安地,回去做知州、做军师,做新郎,一辈欢喜。可另一条却是……”他轻抚卢云的脸面,柔声道:“全部都没有。身体打得残废了,女人走了,顶戴丢了,光光的,像只没壳的乌龟。” 卢云全身大震,嘴角喃喃发抖,又听秦仲海道:“兄弟,只要你能抛下顾家小姐,舍弃你的志业,一个人孤独战死,我就把全山兄弟一次赌上,陪你一起去死。”他凝视着卢云,又道:“相反的……如果你只是个半吊,只想把人扔在我这儿,要我山弟兄白白丧命,自己却想回北京做员外、抱老婆,兄弟啊兄弟,请宽恕秦仲海的无情。 我不能答应。” 两人四目相投,秦仲海的眼神虽然温和,却甚坚决,他牢牢握住卢云的手,道:“选吧,咱的好弟兄。” 卢云全身发抖,目光中又是害怕、又是不解,猛听他放声惨叫,霎时甩开秦仲海的手,尖叫道:“我不要选!”他抱住婴儿,抓起包袱,低头冲出后厅。 眼看好友如此撕心裂肺,秦仲海喟然叹息,一时也不追出,只是低头不语,青衣秀士拍了拍秦仲海的后背,低声道:“走吧,去做个了断。止观还在敌营,时时都有性命危险。” ※※※ 此刻满山英雄仍在饮酒,突见卢云咬牙狂奔,直从殿后冲了出来,脸上更是满布泪痕,几名厨本在上菜,险些给他撞着了。石刚见卢云奔将出来,心下一凛,已知秦仲海劝说不力。他拦在道上,沉声道:“。”卢云放声大哭,喊道:“别拦我!我要下山!” 石刚怕他惹祸,当下大手快若闪电探出,有意制住他。卢云一来心神凌乱,二来石刚武功确实高强,脉门当场便被扣住。那婴儿害怕起来,更是惨然大哭。 卢云虽然要穴受制,手脚依旧激烈挣扎,他离言二娘那桌最近,脚下乱踢,当场踹倒了几张凳。言二娘听得婴儿哭叫,慌忙转头去看,陡见卢云被煞金抓着,诧异之下,放下了酒杯,慌道:“怎么了?发生啥事了?”正要站起,那陶清已拉住了衣袖,摇头道:“大姊,别过去。”陶清向来把细,虽不曾知闻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但这两日青衣秀士吩咐他随侍卢云身侧,已将若干机密转告给他,是以一看卢云的情状,多少便已猜知情由。 石刚见卢云有若疯癫,不由叹了口气,只想以内力将他震晕,让他暂时不能动弹。偏生卢云的无绝心法乃是自创,功力虽不如五虎上将深厚,但也有其独到之处,一时居然奈他不得。石刚怕震伤卢云的经脉,当下探指过去,便要点住穴道。 便在此时,一个高大无比的身影挡了过来,架住石刚的手,沉声道:“放开这孩。” 石刚回看去,来人面如冠玉,体魄却与自己一般巨大,正是“江东帆影”来了! 卢云陡见救星,登时滚倒地下,放声哭道:“陆爷!救救我们!他们要把大都督的儿交出去!救救我们!”此言一出,满堂众人登时议论纷纷,言二娘也是大惊失色,赶忙去看陶清,却听“金毛龟”叹了口气,轻轻地点了点头。陡听卢云说话,陆孤瞻虽是山寨第一号儒将,却也未闻此间大计,自是大为愕然。他沈目望向石刚,森然道:“石老,此话当真?” 石刚面色萧,低声道:“此事与你无关,你莫要插手。”陆孤瞻森然一笑:“荒唐。怒苍山哪件事与陆某无关?”一时只把卢云护在身后,毫无移步之意。 石刚靠了过去,两大高手各出一掌,双掌相抵,同时发劲,雄浑无比的真气相互激荡,巨响爆出,震得堂内无数碗筷上下动荡。响声大作,这下终于惊动了所有人。堂中将士本在饮酒吃肉,陡听滔天大响,各自慌忙去望,赫见石陆二人相互对峙,无不惊得呆了。 东北两名上将追随秦霸先,乃是山寨一等一的元老重臣,真要算起来,山寨现今的将士兵马全是两人的弟兵,眼看两名重臣杀气腾腾,毫不相让,登让众将慌了手脚,李铁衫也是山寨元老,第一个奔将出来,喝道:“你们这是干什么!怎地打起来了?”小吕布、郝震湘、项天寿等人满心惊愕,各自交头贴耳,打探内情。那方敬却只静静旁观,不置一词。 陆孤瞻面带不豫,冷冷地道:“石老,这几日山下兵马不攻,咱们也不打,鬼鬼祟祟地僵在那儿,便是为了这婴儿?”石刚眼中悲闷,并未回话,只是眼望殿后,等候秦仲海出来,陆孤瞻怒气勃发,喝道:“你们到底在搞什么名堂?说明白了!” 大吼之下,威势凛然,猛然间,仿佛呼应陆孤瞻霹雳雷霆的怒吼,忠义堂外竟有什么物事炸开了,轰隆一声巨响,梁上木屑飕飕落下,大殿竟为之震动不休。项天寿惊道:“这是神武炮!朝廷开打了!”众皆大惊,纷纷起身探看,石刚撇眼望向陆孤瞻,低声道:“懂了么?”陆孤瞻冷冷地道:“不懂。”石刚叹道:“老兄弟,万打十万,你还不懂?” 陆孤瞻淡淡地道:“敌人便算有万,陆某也无惧。” 石刚哈哈大笑,厉声道:“你当我是在玩笑么?没什么千十万,咱们的强敌手中只握着一张天牌,那便是……武英皇帝!”他戟指向前,暴喝道:“懂了么?” 陆孤瞻全身震动,便在此刻,山下又是一炮炸来,这炮恰恰打在忠义堂附近,竟如天崩地裂,更衬得此言之威。满堂兵卒听那声响天崩地裂,威力慑人,霎时纷纷呐喊,全都要下山杀敌。石刚喝道:“大家安坐不动,等秦将军出来吩咐!”众人听得此言,赶忙坐定了,只是眼角兀自瞅着殿外,想来心中很是惊烦。 眼看卢云兀自躲在陆孤瞻背后,石刚跨步迈出,森然道:“老陆,你让开。我们不会为难这位卢大人,我们只要这个婴儿。死一个小孩,保我山寨几十年基业,这种生意为何不做?” 陆孤瞻摇了摇头,把手拦在道中,却是寸步不让,石刚咬住银牙,别过头去,道: “罢了、罢了,照当年的老规矩,咱们打吧。”他不再多言,当场将刀亮了出来,陆孤瞻一字不发,却也把马鞭解了下来。 项天寿、言二娘、李铁衫等人把这情状看在眼里,无不热泪盈眶,每名老将心里都明白,此刻与当年情景一模一样,那招安前的一夜,秦霸先与方敬二人以武力定断,最后剑王斩断石虎,退隐江湖,随后怒苍便为之覆灭。一模一样的情景,如今竟要重演…… 此时青衣秀士也已回入大厅,一见两名老将大打出手,其余山寨英雄议论纷纷,他心下明白,已知怒苍气运全在今晚,只要处置不慎,山寨便要分裂。他身为山寨智囊,自须力劝,当即上前道:“孤瞻,政变在即,咱们就算挺得过十万官军强攻,但几个月激战下来,我们还剩几个人,到时朝廷真正的主力军到来,谁来应付他们?怒苍若要覆灭,你这些弟兵死无葬身之地。你怎么说?”连着几个问题问下,伴随着轰天炮响,更显得形禁势格。 石刚咬牙道:“老陆!你也知道密奏了!那柳昂天是什么人,值得你这样保他?回答我!” 最后几句话口气严厉,已如斥骂一般,陆孤瞻眯起了眼,过得良久,忽地摇头道: “诸位,有些事不管多为难,那都不能做、不该做,咱们若是做了,死后岂有颜面去见大都督?” 秦霸先一生仁厚,创山之主大名一出,登令众人哑口无言。猛听“当啷”一声,石刚已将刀抛在地下,他掩面狂啸,悲声道:“妇人之仁!又是妇人之仁么?柳昂天是招安的保人啊,怒苍为了他的儿再次覆亡,大都督就会高兴吗?”言语之间,竟似在哭喊一般。 猛然间,卢云怀里的孩感应了众人的悲伤,登又哭了起来,众人眼光纷纷转了过去,卢云眼里看得明白,这些人虽然没有说话,但眼里却弥漫哀恸,或是怨怼,或是不解,好似在恨他为何投上怒苍。卢云害怕起来,他惊惶大叫,抱起孩,直直冲向殿门,竟要逃下山去。石刚醒了过来,登时喝道:“拦住他了!” 解滔、陶清、项天寿人率先抢上,慌忙去拦,卢云形容如癫,左手环抱婴儿,右手拔出“云梦泽”,哭叫道:“走开!我要下山!我不要在这里!”卢云乃是秦仲海的救命恩人,说来是本山的贵客,众人自都不敢真与他动手,陶清慌忙劝道:“卢先生别害怕,我们不是要抓你,请你先定一下神。”卢云哪管他说东道西,霎时大叫一声,便朝大门奔去。 卢云转身飞奔,险些撞上了一人,面前是堵凛然高墙,八尺四寸,单手持刀,那是秦仲海。 秦将军与卢知州,两人对面站立,八尺二寸的状元郎右手持剑,环抱婴儿,放声大哭:“仲海!你也要拦我么?”秦仲海摇头道:“把孩放下,你会害死自己的。” 卢云毫不理会,反而向前行上一步,他将那婴儿高高举起,送到了秦仲海面前,悲声道:“看着他!”他见秦仲海不理会自己,登时厉声狂叫:“看着他!” 秦仲海浓眉微微一挑,凝目望着那孩。此时那婴孩就在面前,与他相距不过数寸,只见那孩啊啊哭泣,手脚不住抗拒,好似十分害怕自己。卢云咬牙忍泪,哽咽道: “看他,他不过是个孩……他的爹爹是柳昂天,他的妈妈是七夫人,你全都认得的,你忍心让他死么?”听得“七夫人”字,秦仲海忍不住双肩轻颤。他撇开目光,低声叹了口气,却没说话。卢云悲声道:“仲海!昔年你我同生共死,你若记得咱们的交情,那就放过这孩!” 炮声隆隆,情势危殆,秦仲海仰天无语,神态静默中带着严肃,满场众人鸦雀无言,都在等他回话,过得良久,秦仲海背转身,低声道:“好兄弟,让我帮你吧。” 他背对着卢云,轻轻叹了口气。猛然间,只听他大吼一声,身影回转,刀光闪动,那刀锋却直朝婴儿脑门砍落。 变故陡生,满堂将士无不大惊,秦仲海刀法通神,打通阴阳六经之后,武功更达宗师境界,便要当着卢云的面前斩杀婴儿,也是轻而易举,何况他事先回转身,松懈了对方的防备?便算宁不凡亲至,卓凌昭复生,此刻也只能杀伤秦仲海,却无人能让他收住钢刀。那婴儿已是非死不可。 卢云惊骇莫名,眼见那钢刀已至婴儿额头,眉间更被砍破流血,卢云狂啸一声,赫地向前扑出,竟以自己的额头去挡刀锋!电光雷闪之间,钢刀染红,卢云的眉心喷出热血,? ??目光悲凉,带着深深的不解,霎时身晃了晃,向后缓缓软倒,再也不动了。 秦仲海看着血水从好友的额头流出,沿着鼻梁流下,他张大了嘴,满脸都是错愕。二人自京城相会以来,从此结为生死莫逆,如今自己的钢刀竟然斩在他的额头上?秦仲海嘴角抽*动,握着刀柄的大手更是微微颤抖,良久良久,竟都无法动弹。青衣秀士等人大惊失色,纷纷抢了上来。常雪恨颤声道:“老大,你……你杀了他……” 秦仲海震动之下,竟已无法言语,他蹲在地下,便要去抱卢云,正在此时,一个女扑了过来,将他一把推开,跟着又打又咬,大哭道:“不要、我不要这样的山寨!秦仲海,我宁愿回去开客店!你不可以变成这样……不可以啊……”那女满面泪水,正是言二娘,秦仲海咬牙低头,任凭言二娘挥打自己面颊。满堂英雄有的震惊,有的惧怕,陆孤瞻掩面不语,煞金低头叹息,此时连炮声都停了,除了言二娘的哭叫声,其余别无声响。 青衣秀士取出手帕,抹去卢云与那婴儿脸上的血迹,霎时见到了两人额上的刀痕,秦仲海那刀劈得快,先中婴孩,再中卢云,都是正正砍在眉心之间,长约半寸。只是说来侥幸之至,那刀虽然砍入额头,却未破脑,想来秦仲海内力之强,已至收发由心的境界,竟在卢云冲来的刹那收刀止力,这才保住了两人的性命。只是青衣秀士心里明白,秦仲海出刀如此之重,真是有意杀死那婴孩,说来若无卢云那奋不顾身的那一挡,天下间无人可救那孩。 猛听殿外传来探的呼喊:“秦将军!止观大师说不能等了!朝廷大军要杀上来了!” 大敌当前,秦仲海蓦地醒觉过来,他推开了言二娘,低身向地,便要抱起婴儿。正在此时,一只大手抢先伸来,早一步将那婴孩收入怀中。秦仲海凝目看去,眼前站着一名老者,似笑非笑地瞅着自己。 师父来了。 秦仲海深深吸了口气,道:“师父,把孩给我。”方敬眯着老眼,道:“仲海,我如果把孩交出去,你早就死了。”秦仲海听得此言,只是一脸不解,方敬将小婴孩举起,在徒弟面前晃了晃,淡淡笑道:“还记得么?那个叫做远的小婴儿?” 眼看徒弟全身大震,方敬微微一笑,自将卢云扛上肩膀,又把他的包袱塞入怀中,便要转身离开。 秦仲海低头咬牙,霎时挡了过去,双臂撑开,竟不让师父走()。方敬笑了笑,凝视着徒弟,问道:“仲海,想闯最后一关吗?”秦仲海双目圆睁,却不知他话中的意思,方敬面向爱徒,微笑道:“舍弃了情人,扔下了弟兄,你呀你,还差最后一关……”剑王解开衣衫,在徒弟面前袒露胸膛,含笑道:“来吧,杀死师父吧。只要跨过最后一关,你就天下无敌了。” 秦仲海眼睛睁得老大,方敬则是哈哈大笑,一步步向前迈出,两人相距越来越近,由尺入寸,呼吸可闻,终于,秦仲海斜肩侧身,往旁让开了。 师徒两人擦肩而过,方敬拍了拍徒弟的肩头,静静地道:“仲海,再会吧。咱们师徒已经不同道了。”霎时跨门离殿,旋即消失在黑暗之中。 听得师父最后一句嘱咐,秦仲海如中雷击,身摇摇欲坠。猛听砰地大响,炮声如雷,正正打在忠义堂上,远处传来山寨兵卒惊惶的喊声,便在此时,一人浑身浴血,匆匆滚入殿门,正是止观,听他惨叫道:“秦将军!您到底在做什么?敌军已经要杀上山了!咱们到底该怎么办啊?”大殿里惊呼哭叫,夹杂英雄好汉的斥骂怒吼,已然乱成一片。青衣秀士与煞金对望一眼,都是苦笑无语,那陆爷则是软倒椅上,脸上满布迷茫泪水,口中似在向秦霸先倾诉什么。其余韩毅、李铁衫、郝震湘等英雄或目瞪口呆,或满心惊诧,全都不知如何是好。 止观冲了过来,抓住秦仲海的肩膀,呐喊道:“秦将军!该怎么办?回答我啊!” 秦仲海呆若木鸡,他没有回答止观的问话,因为连他自己也不知该怎么办。 师父走了,好友走了,剩下的只有一片凌乱,一片哭喊,简直像是恶梦一样()。他怔怔望着堂上惊惶四措的人群,这些人的性命全担在他的肩上,可没有了玉玺,没有了婴孩,这场斗争……终究还是输了么?重建怒苍,终究还是一场家家酒么? 输了,怒苍山一败涂地,秦仲海枉称英雄,与景泰斗得两败俱伤的不是敌人,而是自己。 秦仲海面露苦笑,仰望无尽夜空,那雄霸北京的高傲身影就这么笑望着自己,他不只拆毁了柳门兵权,他还要摧毁怒苍山。他赢了,一旦下手杀人,从不心慈手软,那人终于一举击灭天下军马,即将顺势收下一个平佛国。 强敌的笑容带著作弄,带着轻视,那身影手举酒杯,好似轻声诉说:“天下英雄,唯有你和我。” 秦仲海浓眉紧皱,鼻梁现出怒痕,忽然之间,双目燃起熊熊斗志,陡地提声怒吼: “来人!打开寨门!让朝廷的军马上来!诸军不得拦阻!” 众人闻言,俱都震惊不已,秦仲海朝殿外走去,伸手高挥,喝道:“将怒苍军旗降下,改悬朝廷日月旗!”石刚牙关颤抖,慌声道:“秦将军……你……你这是做什么……”青衣秀士拉住了他,苦笑摇头中,示意石刚莫要拦阻。 秦仲海不言不语,他看着山道里师父孤独的背影,霎时双膝触地,竟已跪了下来。众人从未见过秦仲海下跪,不由大惊失色。乌云遮月,秦仲海的身影隐入夜色之中,只听他的语音低浑,几不可辨。“止观……请你下山通报,便说秦仲海开寨投降,跪迎钦差……” 耳听善男信女呐喊尖叫,那里头有煞金的怒喊,李铁衫的劝阻,言二娘的哭泣,小吕布的惊呼()。只是无论众人如何作声,沉入黑暗里的嘴角都不会回应。 这场斗争还没完,咬住银牙的怒苍总帅,正在挣扎于最后的生机。 ※※※ 九月十八酉时末,朝廷钦差十年来次踏上怒苍大寨,他望向跪倒在地的总帅,笑问道。 咦?你就是秦仲海? 是,我就是秦仲海。 我瞧不像啊,你不是才十来岁么? 钦差大人,在下十又四。 呵呵,那你的头发……怎地白得这般厉害? 东风吹醒英雄梦,明朝泪湿满头白。在这两鬓成霜的时刻,天边已然升起光芒万丈的雄星,自此之后,天下二分,朝廷与怒苍分庭亢礼,乱世终于到来. 正文 第六章 最后的旅程 九月十八戌时,入冬以来最宁静的夜晚,接任师几十年,第一回这般清闲。 “大清呀,你有无想过……”往日师一见那宝贝侄儿探花郎,不是打、便是骂,更多时候是气得发抖,但今夜有些不寻常,他望着侄儿的目光中满是爱怜,带着深沉的关怀。 “如果没了叔叔,你要怎么办啊?” 火锅热烫烫,江大清吃得悉哩呼噜,他放下了象牙筷,茫然望向叔叔,说出了从小到大最常出口的那句话:“叔叔,不知道欸。” “嗯……说得也是。”江充倒也不意外,要是侄儿忽然开窍,竟尔长篇大论,滔滔不绝,他才会吃惊诧异。眼看江大清挟了一块白肉,沾就调料,大口囫囵吞了起来,江充微微叹息,他转头望向罗摩什,道:“罗摩国师说呢?咱这侄要没了叔叔,以后能做啥?” 江大清天性散漫,生得胖大憨傻,倒也不是什么坏人,只是长年娇生惯养,不免有些“何不食肉麋”,罗摩什叹了口气,低声便道:“大清兄读书不成,练武也不行,不过他有一双巧手,工艺之事应当一即能。倘要做裁缝木匠,时候还不嫌晚。” 江充叹了口气,道:“说得是。也怪我,把他宠得坏了。”他静静提起酒杯,一口饮完,望着圆桌旁的一众爱将。那里头有安道京、有罗摩什、有九幽道人……众心腹全数到齐。 江充命人为一众爱将斟酒,又道:“我大哥命薄,留了这个遗腹下来。江某十年来竭力照护,不敢有失……”他望着那傻呼呼的笨侄,温言道:“大清,金山银山,都有吃完的一天,你本性只是傻憨,不是坏孩,以后了一技之长,更要懂得安分,知道么?” 今夜星光闪烁,叔叔的言行也有些奇怪。江大清嚅嚅啮啮,不知该说什么,一旁九幽道人也是一头雾水,道:“大人,您……您到底要做什么?”话声未毕,只见江充和颜悦色地望来,他浅浅尝了杯酒,反问道:“道长你呢?以后你有什么打算?” 九幽道人咦了一声,往常他嘴巴张开,还未说话,便要挨打挨骂,今日师却一反常态,居然问起自己话来了。九幽道人满面惊喜,忙朝罗摩什望去,只见这光头妖僧别过头去,那目光中却带着泪水,九幽道人咦了一声,又朝安道京瞅了一眼,却见这胖呼呼的锦衣卫统领低头望地,面肉颤抖不休,好似在哭泣一般。 九幽道人急急思:“他们这是干什么?吃火锅吃到哭?呛鼻么?”他一拍大腿,陡地醒觉过来:“发了!我发了!他们见江师器重于我,一个个妒嫉不堪,这才落泪啊!”他哈哈大笑,朗声道:“启禀师!小人日后的打算只有一个,那便是终身追随大人,不管天上地下,天涯海角,刀山油锅,芝麻绿豆,小人都紧紧守在您身边,片刻不离哪。” 江充惊喜交加,道:“你真这样想?”九幽道人大笑道:“大人莫要怀疑,小人赴汤蹈火,再所不辞!”江充含笑颔,便也不多问,他撇了安道京一眼,淡淡地道: “你呢?以后你有什么打算?”安道京一反平日的小丑模样,只双手放置膝上,静静地道:“下官这些年攒了不少银,以后便没有官职,一样能凑合著过。” 江充叹道:“大家都是自己人,到了这一刻,你也不必瞒我,你以后要投效新主么?” 安道京忽地轻轻一笑,那笑容却是有些苦涩。听他叹道:“大人是看得起我了。江系诸将中以我名声最差,日后便算低声下气,委曲求全,他们也不见得要我。” 听得两人的对答,九幽道人茫然张嘴,睁大了眼,却是一句也听不懂。江充拍了拍安道京的肩头,示作安慰,跟着转向罗摩什,微笑道:“国师从来都是栋梁人才,以您的才能,便算没我,日后仍居高位,这点我是很放心的。”罗摩什听了这话,忽然双手掩面,涕泪纵横,竟是良久不能自已。江充低声叹息,又道:“国师,念在这几年共享富贵的情份上,日后江家老小落入你的手中,请务必高抬贵手,善待我的家人。” 罗摩什别开头去,泪流满面中,却是点了点头。九幽道人听了妖僧的午夜哭声,自是瞠目结舌。想这罗摩什西疆伪死、转投中原,哪日不是一脸宝光,岂料这妖僧好端端与众人吃饭,居然失声哭了起来?九幽道人心下惊骇,想道:“老天!饭菜有毒么?”当下从怀中取出银针,偷偷往火锅里试了一试,就怕有啥意外。 正察看银针颜色,又听江充叹道:“胡媚儿呢?”安道京拱手道:“花仙人在天水,还在为大人劫夺那块玉玺。”江充微微苦笑,道:“孤军深入,也真难为她了。”他双手掩面,深深吁了一口气,道:“安统领、罗摩国师,你们该动身了。” 安道京低声惊呼:“那么快?”江充眯起了眼,道:“赶紧走吧,军马入城,到时恐怕脱不了身。” 一代权臣背向众人,挥了挥手。安道京与罗摩什含泪起身,向江充躬身行礼,跟着拉住了江大清,低声道:“大清公,该走了。”江大清还在吃火锅,嘴里正忙着,囫囵地道:“去哪儿啊?”安道京泪水滚滚而下,低声道:“去抱美人儿。”江大清又惊又喜,道:“马上来,你们先等一下,等我这块肉吃完……”唠唠叨叨中,手上拿着汤碗,便跟着安道京走了。 罗摩什缓缓朝房门行去,最后一眼回望江充,低声道:“大人放心,老衲性命不在,也会平安护送大清公前往西疆,绝不让江家香火断绝。”江充无喜无怒,不哭不笑,他只是双手抱胸,凝视着照壁上的泼墨山水。罗摩什擦拭泪水,向他合十行礼,霎时转身离开。 过得良久,远处江大清的笑声渐渐隐去,换上了沉重的军靴踏地声,江充霍地起身,面向房门,只见一名军官穿厅入堂,此人腰悬短刀,左肩悬强弩,右肩挂火枪,手仗长矛,腿缚箭筒,竟是全副武装。一旁云都尉却无一人喝止,反而躬身向那人行礼。 那九幽道人先前银针试毒,发觉火锅毫无毒性,此刻兀自吃得痛快,眼看那军官过来,忙道:“兄台吃过了么?”那军官没有理会,只行到圆桌之旁,拱手道:“人都到齐了。”江充微微一笑,道:“一共到了多少人?”那军官凛然道:“回师的话,一共是两千兵马。” 人虽少,但也足够了。江充早知情势如此,却也不显得诧异,他缓缓起身,轻轻地道:“来人,取我火枪来。”一旁下属送来锦盒,奉上一柄火枪,江充揣入怀里,向九幽道人微微一笑:“道长,现下我身边没人了,说来您便是第一爱将。道长若想追随我,现下就来吧。” 听得顶头上司出言召唤,九幽道人大喜过望,忙问道:“大人!您到底要去哪儿啊!”江充伸了个懒腰,笑道:“咱要去干清门!”他自行迈步,便往门外而去。身旁几名死忠随扈亦步亦趋,跟随师的脚步,一同行出大门。 远处传来江充的笑声,九幽道人心下更喜,想起干清门乃是皇帝的寝宫,师此番过去谒上,必有国是相商,这等美差过去全由罗摩什、安道京两人独占,岂料物换星移,居然会轮到自己出头?九幽道人越想越乐,急起直追,赶上了江充的脚步。九幽道人搓手谄笑,望着身边的江师,只见他仰头不动,似在眺望夜空。九幽道人笑道:“大人,在看星象么?” 江充没有回话,只是微微一笑,九月霜重,秋冬之交,天顶的星光如同过去十年,依旧向他眨着眼,便如亘古万世般璀璨耀眼。 第一颗巨星升起,然后陨落,那是秦霸先。第二颗彗星划过长空,尔后烟消云散,那是刘敬。再来的将星坠地,那是柳昂天。十年来,一颗又一颗星辰在自己面前升起,也在自己手底陨落。无敌于天下的江师,终于斗垮全数强敌,也捏熄了所有的星辰。可笑复可悲,这片无尽黑暗的千里夜空,成了空荡荡的戏台,等着最后一颗星坠落大地。 当代权臣全数谢幕,戏台上只剩下最后的一个主角,这人姓江名充,他也要下台了。 柳昂天错了,打从一开始就料错了。景泰王朝最后一场斗争,要角儿根本不是杨刑光,也不是他江充,这场斗争根本不属于他们这一代。连番的失算,已经让柳昂天垮台惨死,也让自己再无翻身机会。强敌的阴沈与可怖,超越了这一代的每个奸臣、能臣、弄臣与权臣。阴沈的夜空里,那巨大无比的将星即将升起,再也无法阻挡。 谢幕时刻到来,江充心里明白,作为景泰王朝的始作俑者,他绝不会逃避,也不会哀求。 怀中的火枪已经预备好了,新王朝诞生的那一刻,他会是天下第一个向新皇祝贺的人。当枪口爆出鞭炮般的庆贺声响时,阳穴里的美艳血花会泊泊流出。那时,他会坦然地、从容地,挥手向天下苍生一笑。 能够这样过一生,痛快!江充拍着九幽道人的肩头,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 哗啦啦……一滴滴雨点打落。在漫天大雨声中,九月十八过完了。现下这一刻,已是新的一天到来。 九月十九时,西疆下了今年最后一场雨……再来,就要下雪了。 冰凉的雨水打在面颊上,卢云在喘息中醒转过来,他睁开双眼,头顶上一片水气,乌云遮月,银河隐讳,只余下无数雨点朝着自己打落。卢云额头上火烧也似的疼痛,他想起那婴儿,慌忙起身,嘶哑喊叫:“还给我!还给我!不要碰他!不要!” 悲喊之间,背后传来一声轻叹,卢云急忙转头,却见一名高大老者凝目望着自己,怀中正抱着一名孩,那人一头黑发,目光见清澈,正是“九州剑王”方敬。 卢云先前给秦仲海砍了一刀,此时又见了方敬,自然心中害怕,他把身一缩,喊叫道:“还给我!把孩还给我!”方敬微微一笑,将那婴儿送了过去。卢云有些神智不清,抱住了孩,才惊觉自己已在旷野之中,大雨倾盆而落,四下水气弥漫,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卢云眼望四遭,只见怒苍已在远方,成了黑沈难辨的巨人,正自低头俯视自己。 卢云满心迷惑,喘道:“这里……这里是哪儿?” 方敬解下斗篷,披在卢云肩上。道:“孩,你已经离开怒苍,也闯过朝廷万军,你又回到了尘世。”卢云茫然张嘴,道:“尘世?”方敬轻抚他的面颊,轻轻颔,却没回话。 卢云低头去看那婴儿,却见他小脸泛白,呼吸甚是急促,额头上的伤口浸了雨水,竟已发起高烧。卢云又惊又急,他眼望方敬,面露求恳,含泪道:“前辈!请你救救这孩。” 方敬眼望卢云,淡淡地道:“为何要求我?你自己不能救他么?” 卢云身一震,喃喃地道:“我……我救他……” 方敬拾起“云梦泽”,交在卢云的手里,轻声道:“孩,我只能陪你到这里了。 剩下的,你必须自己走完。”他缓缓起身,临行前最后一眼回望,声音变得十分柔和,嘱咐道:“最后的旅程,也许很苦,也许孤单,但那是你自己的选择,你必须自己一个人,独自把它走完……” 方敬走了。 卢云泪水滚落腮边,他望着手里的云梦泽,双肩轻轻颤抖。 旷野中剩下自己一个人,以及那高烧不退的婴孩。 卢云仰天大哭,他抱着那孩,拾起了包袱,开始人生最后一段旅程。 “再会了,孩。”即将退隐的方敬藏身树丛,目送荒野里的孤客,向他轻声道别。 曾有一个人,他不属于朝廷,也不属于怒苍。他独行于天地黑白之间,他是最后的圣光…… 孩啊……你必须把自己选择的走完,你才能找出自己的道…… ※※※ 卢云怀抱婴儿,痀偻前行,眼前水气渺茫,旷野中分不清东南西北,心里很慌、很怕,不知该何去何从,投入怒苍之时,只想把孩交给别人,从此自己无事一身轻,便又可以回去京城,和爱侣长相厮守。如今孤身行走荒野,非只期待落空,心里破灭的,还有好多好多…… 泪水顺着雨水垂下,脑中盘旋的尽是往事。当年秦仲海深夜寻访自己,两人在兔儿山一同仰天长啸,结为生死莫逆,后来西疆出征,京城大乱,两人一同经历了多少故事,如今这些义气与友情成了一道铭心刻骨的印记,永远留在自己的额头上。 卢云泪流满面,望着怀里的孩,他惊觉自己在哭,那孩却没哭,他快死了。 小脸发紫,高烧与刀伤让他病重,再不给他诊治,这孩必然撑不过今夜。 卢云醒了过来,眼前迷蒙的景致全数清晰起来。打在身上叫雨水,踏在脚下唤泥壤,怀里孩儿要吃药。在这冰冷的大尘世中,倒在地下的只有两种人,乞丐与弱者,此刻别无选择,他必须以这个肉身面向天地万物。 把长剑缚回腰间,自己拥有八尺高的魁梧身材,还能遮蔽这个孩,卢云将婴儿收在衣襟里,让他藉自己的体温取暖,霎时双足迈力,向南飞奔而去。 天水城里有许多药铺,那是他的第一站。 ※※※ 至荣参行,面前的店招写着这几个俗字。大雨里的药铺看起来很冷清,里头没什么人。卢云躲在街角,隐身在摊车杂货之后,偷眼看着十丈之外的参行。那里面有解救婴儿性命的伤药,也有滋养润身的人参鹿茸。心里没有壮志豪情,只一个小小的心愿,为孩拿到药料。 卢云取出包袱里的银票,不由低叹一声。这些银票打着长洲知州的大印,一旦送入银铺兑换,身分即有可能泄漏。该怎么办……身上除了银票,别无碎银,这口“云梦泽”形状古拙,俗人怎知价值不菲?行乞么……可一帖伤风药便值得半两银,一时半刻怎凑得齐? 对街一处酒楼人声喧哗,里头高朋满座,觥筹交错,那里有许多富贵人,或许也有不少善心人。卢云咬住了牙,他使出轻功身法,偷偷摸摸地奔将过去,眼看窗边有几名男女正自高谈阔论,看来是对夫妇与一对青年男女。卢云满身雨水,伏在窗下,偷眼瞧向店内。他抓起脚边石块,扔向店内碗柜,当然声响中,打破了碗盘。临窗那桌的四名客人吓了一跳,同朝响声来处望去,卢云见机不可失,快如闪电地送出婴儿,放到了桌上,起身、送人、伏身、趴倒,全在刹那间完毕。他滚到另一处窗下,伏地偷听说话。 “咦!这是什么?打哪来的?”一个稚气的声音问着。一名少女解释了:“这是个孩!” 同桌四人面面相觑,满心迷茫,都不知这孩何以冒将出来。那对夫妇同声喊叫: “伙计、伙计!你来啊!”伙计的脚步声响起,那夫妇齐声道:“这是谁家的孩? 为什么会在这里?” 伙计的声音很是茫然,可以想见他面上的疑惑。听他道:“我也不知啊,真可怪了。” “抱走、抱走,搞什么。”脚步声再响,那桌四人又说起话来了,便似什么也没发生。卢云泯住嘴角,一颗心往下沉,他知道那孩未被收留。忽然间,远处又传来掌柜的惊叫:“干啥?干啥?病成这样的小鬼,你还给送来柜台?想讨晦气啊!去! 去!” 伙计的脚步声再起,来到了店门口,那婴儿给装入了木箱,又给放到了地下,小小身下垫了伙计单薄的外衣。那人无奈的神情,让卢云想到了客来轩的自己。卢状元低头垂泪,躲在远处,偷眼望着孤寂将死的大都督遗。 行人一个个过,不时有人停步察看,待见那孩紧闭眉目,面色泛紫,匆匆惊呼几声,迅即离去。状元大人心如刀割,参药铺明明便在隔壁,却无法解救那婴孩,他痴痴守候,默默祝祷,就盼有个好心人能带走这婴孩,带他过去问诊。 终于,芸芸众生中,来了一个人,那是个乞儿,只见他蹲在那孩身边,嘻嘻笑着,他左右瞧了瞧,舔了舔舌,好似要抱他起来。 大千世界啊,卢云发起抖来了,他惊恐万状,霎时飞扑过来,抢先夺过那孩。那乞儿慌张不已,喝道:“你干什么?这块肥肉是咱先瞧见的!”卢云发怒了,他举脚一踩,将木箱踏为粉碎,又将那乞儿踢滚开来,跟着大踏步迈出,直朝参药铺行去。 砰!参药铺的大门向两旁撞开,一名短须男怀抱婴孩,静静站在店家面前。 “犬将死,恳请掌柜赐药。”卢云深深吸了口气,这样说着。 掌柜瞧了他的短须,又看了看他怀中的婴儿,倒也没大声嚷嚷,只拱手道:“至荣参行开铺十年,药材千种,应有尽有,客倌要什么?”卢云见他神态颇为亲和,心里隐隐生出希望,赶忙作揖道:“婴儿吃不了丹丸酒锭。如有外敷膏剂,请赏一些,如有内服露水,请再给些。”药者八形,曰汤、丸、散、膏、丹、酒、露、锭,掌柜听他术语精准,不由哦了一声,颔道:“客倌倒是行家,不过参行只卖生药,没有方锭。” 卢云神态平静,轻声道:“不打紧,有药便好。请店家给我捡两赤石脂,二两芍药,二两山药,另冰糖、桑葚、干柚皮若干,另备玉竹,艾叶、地骨皮、地黄、牛黄各一钱。再替在下准备半桶羊奶。”卢云一连说出七八项药名,内含君臣佐使,内擦外敷,可说一应俱全,店家听他说得精熟,不免有些心惊,道:“这许多药,你都会用?” 卢云道:“赤石脂、玉竹、地黄,这止血强心最有奇效,劳烦赤石脂捡黏土原形的,莫要粉散,玉竹粗大为佳。”那掌柜干笑几声,道:“真是行家。”他打了打桌上的黑木算盘,微笑道:“一共十五两银。”卢云听他要钱,只是目光苦涩,不言不语,那掌柜咳了一声,又道:“客倌,一共十五两银。”卢云别开头去,抚摸那孩的额头,低声道:“在下是朝廷官员,恰巧失落了钱包,今日权且让我赊一回。” 掌柜摇头道:“对不住了。世道不靖,咱赊不了。这样呗,您要手头不便,咱这趟生意不赚钱,药材本金共计十两半,我赔给你,算你十两。”他不再多说,唤来伙计,二人忙前忙后,一个在柜里抓药,一个到后院挤奶,那掌柜笑道:“羊乳算是送,不收客倌银两。” 卢云听他说得客气,反倒踌躇起来,他本已打定主意,只等一会儿下手行抢,哪知入门一见,那掌柜客气本分,并非势利之徒,反倒僵住他了。卢云沉吟良久,心道: “世人态,并非人人皆是凉薄之徒,我又何必事事提防?”他深深吸了口气,当下也不逞凶,自从怀中取出银票,递了过去:“劳驾店家,同你兑银。” 户部本票,价同黄金,卢云手上拿的绝非寻常飞银,而是户部衙门签发的正本银票、长洲知州的官俸月饷。店家惊呼一声,拿起银票细细观看,票两一张,打得更是户部衙门的大印,来人养不俗,气宇非凡,果然是顶戴在身的朝廷要员。 卢云淡淡地道:“掌柜爷,在下与您兑现,一两换你十两。如何?”天大的好事飞上门来,那掌柜自是目瞪口呆,慌道:“这位公,银铺离此不远,只在城东转角处,您为何不自己去兑?”卢云低头垂目,轻声道:“在下不方便过去。”那掌柜心下一凛,留上了神,问道:“不方便?啥意思?”卢云抱起婴儿,淡淡地道:“阁下莫要多问。您若有意兑银,在下感激不尽。” 耳听伙计连声催促,那掌柜却不急着答应,只上下打量卢云的形貌,反覆沉吟。卢云倒不怕他看,只是闭目不语。过得半晌,那掌柜咳道:“这样呗,票是真是假,咱也分不清,您既不便亲自兑现,不如小人替您过去。真金不怕火炼,票若是真的,咱一两银也不吞污,照价算给您。但若是假的,嘿嘿,休怪我轰你出门了。” 此人正直公道,毫无趁人之危的念头,倒是难得一见,卢云心下大喜,忍不住有些感激。眼看那掌柜从柜台后头匆匆奔出,与自己擦肩而过,卢云拉住了他,道:“且慢。” 那掌柜面色一变,道:“客倌还有什么吩咐?”卢云微笑道:“没事,在下只是想谢谢你。”那掌柜咳了几声,却没多说什么,自朝门口匆匆奔出。 卢云从伙计手中接过药包,又吩咐他提桶羊乳过来。他取过牛黄试味,但觉苦中带甘,确是上无疑,那牛黄乃是牛只胆囊的结块,专用以强心镇静,解毒犹有奇效,他先放入嘴里嚼烂,便又喂那婴儿吞食,看那婴儿失血甚多,气血虚弱,牛黄自然对症。 药分“君臣佐使”,那羊乳温和,便是佐使,卢云见堂中锅铲俱全,当下取瓢勺水,生火煮水,一会儿先把玉竹烫熟,再将伤药熬为汤汁,混入羊乳之中,好供婴儿饮用。 忙碌已毕,卢云捡椅坐下,面色平和,自在额间伤口擦抹生药。他将婴儿抱上膝头,细细去看,只见这孩仍在熟睡,红扑扑地脸蛋甚是安详,只是那眉心正中却和自己一样,留下了一道印记。 人生到了这个处境,也不需再思什么。卢云端过了火盆,怀抱着孩,爷儿俩静静烤火烘衣,等着锅里热水沸腾。身暖呼呼的,慢慢眼皮渐重,已要熟睡。 突听脚步声杂沓,几人嘶声呐喊:“人在哪儿?人在哪儿?”卢云惊醒过来,听得门外传来掌柜的声音:“人就在里头,你们快去瞧。”卢云张大了嘴,万没料到那掌柜好端端的,竟会去衙门通风报信,他面皮发颤,回头望向伙计,竟也已经逃得不见踪影,偌大的堂上,只余自己孤身一人。 “就是他!银票就是他的!”店门口的身影又跳又叫,数十名官差手持器械,已然涌了上来,听得官差暴喝连连:“着来人报上名来!为何会有长洲知州的银票?” 门口官差提声斥叫,这一幕当真熟悉之至,从那年的落榜逃犯,一成为大魁天下的状元,唯一不变的仍是那炎凉世态,与自己的悲凉眼神。卢云目中含泪,他左手环抱婴孩,低头面向滚滚沸水,如诉如泣,轻声呼唤:“人间……人间……” 众官差面面相觑,都感疑惑,只见面前的短须男口唇轻动,喃喃自语,对门口的来人视若无睹,看他一手抱着孩,另一手却拿着锅铲,自在那煎药烧水。一名官差嘿了一声,喝道:“问你话!没听见么?”他耐不住烦,当即举手去抓,猛听大堂上传来一声怒吼。 “药还没煮好!” 啪!云梦泽连剑带鞘打出,脆响传过,那官差惨叫一声,手骨已被打折,当场滚倒在地。 卢云目光狠恶,满布血丝,过了半晌,他放下右手里的长剑,眼神转为温和。他取过汤碗,倒了半碗羊乳,又把药勺入碗中,静静搅拌。只见他怀抱婴儿,低声哄弄: “乖乖,咱们吃药了。” 年孤寂的旅人,手拿汤匙,轻轻摇搅,看他目光茫然,一切举止都是慢缓缓的,一无逃跑意图,二无惶恐神态,好似失心疯了,登让官差看傻了眼。过得半晌,汤药梢凉,那旅人终于轻舀一瓢,送到口边吹了吹,低头去喂那婴儿。旁若无人之至。 “还看什么?快押他回去啊!” 陡然间几名官差急急奔来,伸手朝卢云抓落,卢云不言不语,随手抽出“云梦泽”,刷地一声,精光暴闪而过,铺中的瓦罐药坛碎了一排,余波所及,身边一面砖墙更已坍倾,露出了隔壁饭馆的大堂景象,吓得众官差滚跌一地。那掌柜又惊又怕,慌道: “完了!我的店啊!” 堂上的孤影缓缓站起,他目光黯淡,垂望地,落寞的身影怀抱婴儿,手中却紧握长剑,众官差慌张起来,逐步向后退却。隔壁几十名客人满面惊愕,都在望着药铺里的短须男。众官差惊怕之余,竟无人敢提刀再上。 卢云见无人打扰自己喂药,便又把长剑放回桌上,默默无语中,拿起手上汤匙,张嘴啊声,终于喂了那婴儿一匙。只见孩咕噜噜地吞下汤药,那药的苦味给羊乳与冰糖镇住了,入口居然甜中带香,那婴儿吃得愉悦,虽然发烧带病,小嘴却又张开了。 卢云心下甚喜,又舀了一瓢起来,正要再喂,门口再次传来脚步声,此时官差都已退却了,来人脚步声沈缓,必是练家无疑。只见名黑衣劲装的男走了过来,正中一人手持银票,冷冷发话,问道:“阁下可是卢知州本人?” 卢云没有回话,只默默吹着匙上热汤,又喂了那婴儿一瓢。嘿地一声,对方抢先动手,兵刃破空劲急,来的是红缨枪,卢云双目泛红,鼻梁怒痕大现,霎时也拔剑起来,回了一招。 一声闷哼传过,对方的红缨枪竟被砍为两截,枪尖断裂,倒撞反弹,刺中那人手腕,一时鲜血四溢。卢云将长剑放落,再次去喂那婴儿,竟连一步也未起身。 寂静无声的大堂,卢云武功显露,震慑了局面,受伤的黑衣男退了开来,剩余的两人各持钢刀,一语不发,挺刀再上。这回一左一右,联袂出招。嘿哈大响暴起,柄兵刃交手,双刀对孤剑,叮当乱响中,双刀变四刀,又被宝剑斩断,一名黑衣人倒下滚开,另一人肩头冒血,仓皇后退。卢云身晃了晃,他斜目看了看众人,自在那婴儿脸颊上轻轻亲吻,跟着取出牛黄,嚼烂后再次送入了他的小嘴,目光是温柔,毫无杀气。 仓皇的后退声响起,沉重的踏地声过来。药铺里站着九尺高的象形巨汉,背后另缩着两名黑衣人,一人高瘦,见是高天成,一人短小,却是高天业。正中那座铁塔,自是萨魔无疑。 高天业冷冷地道:“卢云,玉玺不在怒苍山上,可是在你身上么?”卢云自知大限将至,低声求恳道:“玉玺给你们,请诸位饶过这婴儿。” 高天成望向哥,听他示下,那“神弹”语气冰冷,摇头道:“卢大人别为难我们。不如大家打个商量,请您把婴儿与玉玺一并交出,咱们可以替您遮掩今日之事。 以后朝廷上还好见面,怎么样?”眼看卢云既不点头,也未摇,高天成对卢云颇有敬重,也来劝谏:“状元大人,皇上有旨,谁能不从呢?您这又是何苦?趁着事情还没传开,早些投降吧。” 卢云默默垂,忽然间,他口中暴喝一声,左手怀抱婴儿,连人带剑扑了出来,直向萨魔杀去,这招“驴儿滚”不是剑法,却是出自陆孤瞻传授的“无双连拳”,专攻对手下盘。 砰地一声,萨魔举脚踢出,绝世高手何等武艺,力道灌入,卢云的身飞了起来,重重撞在柜台上,药罐坠落,统通摔到身上头上,卢云趴倒在地,勉强护住了婴儿。 瓦屑散落,锅碗药包、玉玺包袱,滚得满地都是,卢云爬地蠕动,兀自挣扎不休。高天成年轻热血,把他的惨状看入眼里,登时面露不忍,劝道:“卢大人,连怒苍山也已投降了,您这又是何苦?” 卢云口吐鲜血,倒在地下,双眼兀自圆睁。萨魔虎吼一声,一脚重重踩在他的背上,又逼得卢云再次喷血。高天业、高天成则在瓦堆里俯身寻找,要把那玉玺将出来。 啪地一声,卢云趴倒在地,面前坠落了一本书,正是“无字天书”,却是高天业从包袱里出来的。这“神弹”只要玉玺,对其他物事看也不看一眼,入手便扔。那天书摔在卢云眼前,书页摊开,火盆翻倒,烧红的木炭落在书上,转眼便会起火。卢云自知要死,只这样睁眼望着,涣散的目光里浮起了秋日斜阳,在扬州的白桦树下,他看到了顾家小姐的倩影。卢云目光呆滞,口涎横流,一无忿恚,二无悲伤,只等自己尽了职责,便能放手离开人间。 眼皮渐重,面前的册给碳火烧烤,忽然萤光闪动,浮出了夜明珠般辉耀的一十四个字。 没有什么是非与坚持,那是一股让人震慑的勇力。 “昆仑剑出血汪洋,千里直驱黄河黄。” 卢云双目睁得老大,读著「剑神”卓凌昭最为得意的两句箴言。他茫然观看,赫见纸面浮起两幅萤光图画,第一幅图绘着一名男,只见他双手持剑,回转身形,手腕一道箭头,意示内息,从气海连贯玄关,直至手腕列缺。第二幅图也绘了一名男,却见他跨坐马步,剑指腰际,那气箭却由丹田经肩井,直抵腕间诸穴,旁书:“剑浪翻搅,瑶池碎波”。 便在此时,萨魔脚尖一踹,将卢云踢翻过来,大手却往卢云怀中的婴儿抓来,卢云啊呀一声大叫,翻身跃起,想也不想,放脱了婴儿,让他滚到自己的脚尖,跟着双手持剑,身一个回旋,直向萨魔砍去。 双手持剑,内力全数灌入,云梦泽剑感应了无上怒气,堂中流水生波,嗡嗡之声不绝于耳,直向萨魔劈去。这妖魔吃了一惊,双足一点,向后便闪,卢云不加理会,咬牙怒视高天威,脚下马步跨开,横剑斩过,这剑上下颤抖摇摆,辉映着云梦幻光,宛若滔天大浪,众人见了这等剑**力,无不大为诧异。高天业惊道:“这是剑浪! 你……你是昆仑的人?” 卢云更不打话,双手持剑,旋身斩下,高天业急忙向后避开,卢云马步跨坐,横剑劈出,再次发出滔天巨浪,高天成大吃一惊,赶忙以腰刀来挡,当地一声响,兵刃已被云梦泽斩断。卢云得理不饶人,左足顿地,身转旋风,旋即飞脚扫出,正中高天成胸口,喀啦声响传过,肋骨折断,高天成已然翻倒重伤。这招却是无双连拳的“回风蹬腿”,混入剑招来用,实让人防不胜防。 卢云怀抱婴儿,抄起经书,将玉玺举脚一踢,碧幽幽的玉石画过绿影,飞上了板桌。 敌我双方对峙不动,各与方桌相距五尺,萨魔、高家二将与官差虎视眈眈,都在等着抢功。正于此时,店外又传来脚步声,第批高手赶到了,想来必是对方的脑人物无疑。 说也奇怪,陷入了绝境,心中却没有分毫悲伤,只有一片寂寥。 卢云心里明白,自己什么都没了。他选了秦仲海说的第二条。顶戴、情人、朋友,全都没了。此刻不同于西疆血战,也不同于流浪卖面,眼前已经没有走了,只有一打下去,打到底、打到死…… “杀呀!”举脚重踢,玉玺连同板桌飞出,众官差无不伸手抢夺,卢云发疯也似地冲向众人,手中长剑竟在突刺冲锋,那是战场上的长枪招式,没人会拿来应用在柔软的长剑上。 玉玺飞上半空,刹那之间,卢? ??面前的万物好似凝结一般,只见萨魔巨大的重拳让过了剑刃,朝着自己的门面打来,转瞬间便会把他的俊脸打得粉碎,两旁十来柄刀枪斩向自己,怀里的婴儿因为惧怕,已然哭叫起来。 轰地一声,药铺旁的墙壁破开,一道衣当空直飞,抢先卷住了玉玺,跟着板桌横挡过来,隔开了敌我双方,卢云茫然之中,已被一只手拉住,当下顺势滚出店外。 店外寒风冷雨,一人双手托住卢云的腋下,急速拖拉,那人身形不高,卢云给人拖着,两脚兀自垂在地下。他心下迷惑,不知还会有谁出手解救自己?眼前这人比自己矮了半个头,手上力道甚是微弱,却是谁有这个胆识救人呢? 在这最后的旅程中,出现了意外的过客。卢云凝目望去,眼前那人身穿蓑衣,遮住了曼妙的身影。她非但是个女,还是个雪白貌美的女,正是人称“花仙”的狠辣姑娘,胡媚儿! 卢云睁大了眼,茫然道:“你……你为何要救我?” 胡媚儿不理不睬,将卢云抛了下来,尖叫道:“笨蛋!谁想救你了!姑娘只是顺手拉开你而已。想要活命,自己找出吧!”她无暇理睬卢云,便自行逃窜而去。背后传来高天业等人的呼喊:“妖女!你莫想独占功劳!把玉玺交出来!” 卢云不知这妖女为何要解救自己,他既迷惑,又孤单,眼看胡媚儿窜入小巷,不及深思,怀抱着婴孩,便随着救命恩人奔跑。 那巷弄狭窄已,仅容一人奔行,胡媚儿手握玉玺,狂奔而出,她连转了几条巷弄,已然甩脱了追兵,正惊魂甫定间,回头一看,那卢云竟然紧追不舍,一跟在自己后面。胡媚儿不由慌道:“大家各逃各的,别缠我,走开!走开!”说着拿出拂尘,接连挥驱,只是卢云豁出了性命,拂尘几次扫到了面前,都当扫帚一般,全然置之不理。胡媚儿俏脸惊白,娇声怒骂:“你想做什么?姑娘只是一个好心,顺手拉开你! 你别缠着我!烦死了!”说着举脚踢出,要将卢云逼开。 卢云没有闪避,腰间硬生生受了她的一脚,他身有内伤,霎时喉头一甜,忍不住喷出血来。他蹲在地下,凝望着胡媚儿,低声道:“胡姑娘,我……我没地方可去……” 说着咳血不止。胡媚儿打量面前的男,只见他那双俊目带着恳求之意,似要自己带他逃走。胡媚儿见他一脸狼狈,怀里又抱着那名婴孩,十足十的可怜模样,她越看越是心软,可一醒起背后的追兵,却又不免害怕,霎时尖叫一声,转身便逃。 卢云满身雨水,竟又追了上去。胡媚儿停步下来,尖叫道:“瘟神!你别缠着我!快快给我走开!”她伸手去推卢云,偏生这书呆又不肯走,两人拉拉扯扯,那玉玺在怀里一个不稳,竟然坠落下来。卢云眼明手快,抢先接住了,却把玉玺收入怀中,驻足不动。胡媚儿哎呀苦叫,道:“还我!还我!”卢云摇了摇头,低声道:“请你带我一程,救我离开天水。” 两人便这样相互凝视,胡媚儿气急败坏,正要取出银针对付他,忽然背后脚步声大响,听那高天业大声喊叫:“胡媚儿!大家一人一件功劳!玉玺归你,小孩归我,见者有份,你别自私了!”追兵赶到,不旋踵又是一场好杀,胡媚儿怒气冲冲,伸足往地下重重一顿,尖声道:“算你狠,跟我来吧!”卢云面露喜色,当下迈步追去,可怜这位沧海漂泊客,无助之间,竟把人见人怕的魔女当做了救命浮木。 其实胡媚儿哪有什么好心?先前卢云一入天水城,胡媚儿早已发觉了他的踪迹,之后一跟随,只想下手毒死了他,再把玉玺夺走。谁知她躲在暗处,把卢云种种苦状看入眼里,居然让她心怀不忍,生出了迟疑。后来卢云与萨魔等人动手,胡媚儿伺机抢走玉玺,眼见卢云便要横死,只因心中一软,这才顺手救了他一命,却没料到一个手贱,竟为自己招惹了瘟神。 两人一奔逃,胡媚儿熟悉天水地势,所行全是巷弄小径,不久便从城内穿出,二人沿着城郭逃难,又过数里,眼前已是一片岩壁,杳无人烟,胡媚儿却从一处岩缝钻了进去。看西北苦寒之地,姓往往筑穴为巢,此地正是一座废弃不用的窑穴。 卢云慌忙随入,只见洞内昏暗,不见人影,当下低声喊道:“胡姑娘,胡姑娘,你在里头么?”话声未毕,陡然间风声劲急,一柄拂尘当头打到,卢云听风辨位,身微侧,探手向前一抓,靠著「无双连拳”应变奇速,竟将拂尘柄抓入手里。正要夹手夺过,却听胡媚儿冷冷地道:“你别不识好歹,我只要机关发动,立时便能杀了你。” 胡媚儿的拂尘满是阴毒把戏,又是毒针、又是迷香,号称“救命连环”,当年杨肃观便曾吃过苦头,卢云江湖阅历远远不及同侪,如何能是对手?当下放开了手,不再出力拉扯。 胡媚儿哼了一声,点着了火折,卢云看得明白,此处洞穴还算宽敞,约莫十尺见方,有炕有灶,只是地下满是泥灰,想来久无人居。正看间,忽听胡媚儿冷冷地道:“拿来。” 卢云别开头去,道:“拿什么?”胡媚儿见他佯装不知,不由怒道:“玉玺啊!我已经带你逃离毒手了,你还不把玉玺交出来?你当姑娘闲得发慌么?” 卢云眼望黑沈幽暗的洞穴,心里满是寂寥,忽然间微微苦笑,对问话毫不理会。 胡媚儿大怒,她生平杀人不计其数,锦衣卫中人便曾吃足她的苦头,当即冷笑道: “傻,你不给我,难道我不会自己抢么?受死吧!”拂尘挥出,便往卢云脑门扫落。拂尘握柄乃是精钢所制,兼夹内力,重击而下,自能将卢云当场打成重伤。堪堪打到脑门之际,那卢云仍是不理不睬,只是低头领受。胡媚儿惊怒交加,喝道:“你干什么?为何不挡?” 卢云将婴儿放了下来,黯然道:“胡姑娘,你一会儿拿着玉玺回营,他们必然问你孩的下落。你与其两面为难,不如现下打死我。在下性命是你救的,现下还给你,别无怨言。” 胡媚儿笑了起来,啐道:“傻,我要那孩做啥?你以为陈锣山那帮疯支得动我?我夺这玉玺是为了江大人。”卢云醒觉过来,反问道:“江充也在找玉玺?” 胡媚儿叹了口气,道:“江大人情势危急,不能没有玉玺救命。我此番替他出力,也只是聊尽故人之情,也不知能不能帮到他。”卢云面容苦涩,自知柳昂天死后,朝廷局面已然大乱,便以江充之尊,也是自身难保。他想起顾倩兮一家的安危,幽幽便问:“胡姑娘,北京情势如何了?”胡媚儿冷冷地道:“戒严啊,还能如何呢?”说着又喝道:“姑娘没空与你闲聊!快把玉玺拿出来了!”卢云嗯了一声,当下从怀头拿出了物事,胡媚儿定睛一瞧,他手中却是个药包,却是先前在参行里拿走的,哪里是什么玉玺了? 胡媚儿见卢云装疯卖傻,自在那婴儿额头上擦药不休,直把自己当作了木石人,忍不住尖叫一声,伸足便朝卢云穴道踢落。卢云这回却不坐以待毙,身微斜,便已闪过,胡媚儿连踢数回,却都踢他不着,忍不住大怒道:“你不是不怕死么?怎又闪躲了?” 卢云回望着胡媚儿,两人目光相对,胡媚儿原本冷笑不休,待见卢云的目光满是孤单悲苦,似有无数心事等着倾诉。胡媚儿心里微软,冷傲的笑容渐渐止歇。她避开卢云的眼光,低声道:“卢云,我……我已依约带你离城,你……你是不是也该把东西给……给我?”说也奇怪,原本理直气壮的事,此刻她却口气低软,似在求恳一般,连胡媚儿自己也觉得纳闷。 两人默默相望,各自无言。洞内火烛隐隐,洞外雨水淅沥,胡媚儿静静听着雨声,西北少雨,严冬将至,这场雨恐怕是今年最后一场甘霖了。她又咳了一声,正要说话,忽听卢云道:“胡姑娘,多谢你救我性命,外头天黑,雨又下得大,不如你留宿一晚,等明早雨停了之后,拿着玉玺再走,可好?” 胡媚儿咦了一声,不知卢云有何阴谋,不由眨了眨眼。她身为江充手下爱将,更是武林间人人不耻的妖女,卢云让自己这个诡计多端的魔女陪在身边,绝难讨得什么好处。她醒起了一事,登时叉起了腰,媚眼横视,冷笑道:“好呀,堂堂的状元郎,也想趁机坏么?” 假借天雨留宿,趁机**偷香,胡媚儿多历江湖,怎会不知这些下流伎俩?这帮坏男人性好渔色,要不趁夜间饮食偷下迷药,再不半夜持刀过来逼奸,想来十之**,这状元郎也是一般货色。她瞧着卢云,见他约莫八尺身材,比常人来得高大,再加剑眉薄唇,宽肩瘦腰,颇有英俊之气。这般好模样的男儿不易勾引,半夜若趴了上来,算得上自投罗网。胡媚儿心里开心,媚眼登时生波,嫣然笑道:“行,姑娘陪你一晚,明日一早,你可得把玉玺给我。” 两人面面相觑,卢云再也忍耐不住,霎时眼泪夺眶而出,掩面道:“谢谢你。” 前程茫茫,在人生最后一段旅程中,失去了故友与功名,孤独旅人难耐悲伤,终于泪洒衫袖。 ※※※ 胡媚儿见卢云生得体面,本想多说几句调戏言语,待见他哭了出来,不由心下一惊,话到口边,居然莫名其妙地缩了回去。她难耐好奇,想道:“好端端的,这家伙怎么掉眼泪了?” 她行上两步,打量着眼前的男,想问什么,却是毫无头绪。胡媚儿向来口齿伶俐,每日里与王公大臣打情骂俏,无往不利,岂料此时想同卢云说话,居然找不到因头,当可算是生平第一怪事。她满头雾水,猜不透情由,忽然醒起一事,忙道:“姓卢的……你……你饿哭了么?要不要姑娘帮你找东西吃?”此言一出,自觉荒唐不堪,忍不住放声笑了出来。 卢云听她发笑,登时醒觉过来,忙道:“是该吃饭了……在下过去准备,请您替我看照着孩。”说着将云梦泽挂在腰间,便又朝洞外去了。 卢云痀偻着身离开,他知道,自己逃过了第一晚的悲苦。 不知为何,他今晚很怕独处,他就是不敢独自面对黑沈的山洞。胡媚儿虽是人人恐惧的魔女,但有人陪伴说话,总比自己一个人发呆害怕来得强。 闹哄哄地吵嘴打架都成,就是不要一个人。 ※※※ 眼看卢铁头返身离开,此时婴儿玉玺全在洞内,统通留给了自己,倘要偷窃,自是易如反掌。胡媚儿满心惊愕,寻思道:“这人是疯还是傻?本姑娘杀人不眨眼,他难道不怕我把玉玺带走么?啐,想在旁窥伺,存心试探,看我吓死你。”她向来毒辣,什么时候把人命放在眼里?当即冷冷一笑,取出银针,便往那婴儿刺去,想瞧瞧卢云是否窥伺一旁。 银针将落,那婴儿睁眼望着蓝晃晃的尖针,一时颇感好奇,小手一挥,便朝银针摸来,胡媚儿尖叫一声,忙将银针荡开,她虽然随身带着解药,但那药性异常霸道,倘若那婴儿无端中针,便算给她救活了,日后怕也体质受损,再也长不大了。 胡媚儿惊魂甫定,连她自己也吓出一身冷汗,卢云要是躲在洞外,必然活活惊死。她哼了一声,想道:“这姓卢的当真出洞去了。这疯倒也是个人物,明摆是柳昂天的走狗,却能信得过我。”她嘴角虽然挂着冷笑,却把银针牢牢包入手帕之中,收入了腰囊,就怕无意间弄伤婴儿。 胡媚儿打了个哈欠,正想着要如何对付卢云,忽听啊啊欢笑声传来,胡媚儿咦了一声,低头去看,只见那婴孩伸着双手,好似要自己来抱。看他吃了药后,精神复振,已然活转过来了。胡媚儿微微一笑,逗弄道:“小鬼,你小小年纪,也想占阿姨便宜么?”她心存温柔,便想抱他,正要伸手出去,忽然心下一醒,连忙缩手回来。想道:“好端端的,可别动了温情,无端惹祸上身。” 胡媚儿低头不动,只细细回思卢云的举止,她行遍江湖,年前毒死张之越,残害过郝震湘,不知与多少男汉交过手,可却没见过这般奇怪的男。这人说勇不勇,说怯不怯,先前与萨魔激战,虽死不降,可现下却像只丧家之犬,连番求恳自己,此人用意奇怪,让人猜想不透。 她冷眼望着婴儿,只哼了一声,暗忖:“这小鬼是柳昂天的种,真可怪了,这姓卢的既和秦仲海那魔头亲近,却怎地不把孩留在怒苍山?却要下山来东奔西跑?”瞧着瞧,忽然看到那婴儿头上的刀痕,想到卢云额上也有一记同样的刀伤,心下登时了然:“我可傻了,秦仲海那魔头何等厉害,怎会为了一个孩和朝廷无端开战?管他卢云多大面,八成是不肯收了。”她暗暗冷笑,心道:“世上的傻毕竟不多,姓卢的既疯又傻,白痴也似。看这帮疯再多几个,歪都给他们走直了。”她嘴角斜起,冷笑中胡骂一气,无聊间伸了个懒腰,心道:“姓卢的家伙真慢,不过去捕只小鸟来烤,怎地这么久?”她纤腰后仰,双臂伸直,正要发出哈欠,忽然间灵光闪动,忍不住站起身来,惨叫道:“完了!完了!这帮无情无义的男人哪能有什么好心,好啊!姓卢的家伙把孩扔给我,自己逃走了!” 几个时辰前冷眼旁观,只见这位状元大人般无奈,偷偷将那婴儿送入客店,只盼好心人将那孩抱走。那时胡媚儿看到眼里,眼眶儿都红了。本想卢云是个好人,哪知世间男最是凉薄,一看她还有点良心,立时把这个婴儿扔了下来,他却独自逃之夭夭。胡媚儿自知坠入烂摊,自己若想脱身,唯有忍心扔下这无辜孩。她听着洞外淅沥沥的雨声,想来此刻卢云早已逃回天水,说不定还已雇了车,正在返京上热呼呼地睡着,胡媚儿越想越怒,霎时尖叫道:“卢云!” 忽听走道外传来脚步声,卢云那卷舌官话响了起来:“姑娘何事吩咐?在下这里听着。”胡媚儿斜目望去,面前一个高大男满身雨水,手上提了两只死兔,正自缓缓入屋。胡媚儿脸上一红,自知错怪了他,她呸了几呸,了衣衫,站起身来。喝道:“拿来,我来烧烤。” 卢云摇头道:“不劳姑娘。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吃饭打杂之事,在下最是详熟。”胡媚儿听不懂他说些什么,冷眼旁观中,但见卢云在灶下掏掏摸摸,居然找出了两只破瓦盆,他从洞外接来满满一盆水,自行剥皮生火,便要烤食。 此时已在深夜,天黑雨大,料来敌人不易察觉炊烟。卢云便烧烤起来,不多时,香气四溢,卢云便取出“云梦泽”,切了盆香喷喷的烧肉,另又烧了几只肥大菇覃,胡媚儿见他拿着宝剑切兔,不免有些突兀,正想出言取笑,忽又想起药铺里的那场打斗,忙问道:“喂!你怎么会使昆仑剑法?” 卢云忙于烧煮,陡听问话,登时醒觉过来。方才他与萨魔放对,危急中居然从那本经书里找出活,这才以神奇招式杀退了高家两名好手,他放下长剑,打开了包袱,将那经书取出,口中说道:“那时我性命垂危,无意间从这本书上看到剑招,便依样画葫芦一番。” 回想“剑神”卓凌昭在世之时的威风,胡媚儿不由心中称羡,忙道:“可以给我瞧么?” 卢云想也不想,随手便把经书送了过来,胡媚儿接到手里,心中一个兴奋,寻思道: “我现下要是发出银针,一下杀了他,这本书便是我的了。” 恶念甫出,正要偷偷杀人,忽听卢云道:“在下不善剑招,这本书姑娘若是喜欢,不妨拿去吧。”胡媚儿大吃一惊,武林秘笈价值连城,高手为求一套精妙武功,上天下海无所不求,这人岂能如此大方?她揉了揉眼,好似见到了什么怪物,慌道: “你……你自己不练么?” 卢云背着身,自在切肉烧煮,听他道:“此书并非在下所有,不知是谁错放在我的行囊中,本是无主之物。现下兵荒马乱,我也无暇寻访失主,姑娘于我有救命之恩,若是喜欢,不如收下吧。日后也好代我物归原主。”胡媚儿听他说得十分大方,不由得满心迷茫,忖道:“这人与我萍水相逢,怎能这般好心?看他八成是录了副本,再不便是在纸上沾了毒药,却来对付于我。”她冷冷一笑,自己毒功威力无穷,怎怕这些雕虫小技,当下便展页去读。 书本打开,纸面上却是空无一字,胡媚儿气得炸了,奋力去扯那本书,尖叫道:“空白的!你戏耍我!”只是那书不知是什么质料所就,居然扯之不破,愤怒之下,随手将书册当作了银针,狠狠砸向卢云。卢云慌忙接过,解释道:“这书平常读不出字,那时我倒在火堆旁……” 耳听卢云叨叨絮絮,胡媚儿恨透此人的假好心,哪有心思多听,当下连连咒骂:“住了!世上的人,口惠实不至,全是些骗徒!”气冲冲地坐下,自捡兔腿嚼着。卢云叹了口气,便也不再多说,自行回去烧水。胡媚儿边骂边吃,也是饿得紧了,竟把一盆兔肉吃得精光,眼看卢云那盆兔肉完好未动,便道:“你在忙些什么?难道不饿么?”不待卢云回话,自行抓了一只香嫩兔肉吃了,来个先嚼为赢再说。 卢云将那伤药取出,分做了几分,就着瓦盆烧煮。道:“这孩还在发烧。这两日万万不能断药。”跟着抱过了婴儿,以热水替他擦拭身。胡媚儿见卢云照顾婴儿之法颇见熟练,全不似个进士状元。她向来多与王公大臣交往,不曾见男人做过这等鄙事,不觉有些诧异,她干笑几声,道:“你可乖巧了,连孩都能养,谁要嫁了你,这辈准是少***福份。” 卢云望着灶里的瓦盆,就怕吃火过,竟尔碎裂。他微微叹息,摇头道:“在下的未婚妻是兵部尚书的千金,不缺下人服侍。”胡媚儿咬了一口兔肉,笑道:“你可傻了。下人归下人,好汉归好汉,越是英雄气魄,女孩儿家越欢喜他们低声下气,殷勤服侍。” 卢云摇头道:“不就是吃饭饮水么?谁来服侍都是一般,哪有什么不同?” 胡媚儿哈哈笑道:“大大不同。下人替你办事,看得是银两,英雄好汉替女儿家捶背煮饭,瞧的却是真情蜜爱。越是铁打的好汉,脸皮越嫩,姑娘我呀,也偏爱这帮人来服侍。” 卢云想到了秦仲海,忽地心头黯淡,忍不住道:“你错了。这些英雄豪杰不是一般人,他们的内心刚硬得紧,女人情、兄弟义,全都舍得下。”胡媚儿啐了一口,道: “傻,民不斗官,女不斗男,要让这帮熊虎低头,可得花点脑筋。懂么?” 卢云见那水要沸滚,自将伤药放入盆中,手提长剑搅拌,胡媚儿叫道:“喂!我和你说话,你别老是没精打采的!”卢云背着身,淡淡地道:“你说,我喜欢听你说话。” 胡媚儿听了这话,心下没来由的一喜,登时笑道:“我说啊,似我这般弱女,要让真正的英雄豪杰俯称臣,可得用些手段。正面斗不赢,侧面挑不动,难道不能踩到他头上么?” 卢云眉头一皱,并未回话,胡媚儿媚眼生波,直是兴高采烈,听她笑道:“越是自命英雄豪杰的人,越舍不下本领志向。这帮人替朝廷办事,替主办事,偏又干不了真正的坏事,他们出不了头,成日里便只能唉声叹气,当个怨天尤人的傻瓜。你要与他们打啊杀啊,这帮好汉最有本领,准是死一条。可你搭上他的头儿,这些可怜虫还不乖乖听你摆布么?到时你小指头一勾,他便仙姑长、仙姑短,乖乖替你端洗脚水了,哈哈!哈哈!” 卢云低声叹息,道:“胡姑娘,你这生除了争来斗去,没别的事好做了么?”胡媚儿尖叫一声,把手上的瓦盆放了下来,冷冷地道:“你说什么?你看不起我的为人么?” 卢云凝目望向胡媚儿,他虽未说话,但那眼神却道尽了一切。 胡媚儿发起怒来,她举起拂尘,厉声道:“卢云,辱我花仙的人,还没一个能有好下稍,你想试上一试么?”她提高了嗓,语音尖锐,那婴儿受了惊吓,竟尔哭了起来,想来是听到了两个大人争吵,心生害怕所致。 卢云见胡媚儿满面怒火,但眼中却蕴着泪水,他心下微微一醒,已知此女看似冷傲,其实内心十分单薄。他走了过去,蹲在胡媚儿腿边,轻声道:“胡姑娘,你我不过萍水相逢,适才卢某将死,你为何甘冒生死大险,出手救我?” 胡媚儿别开头去,恨恨地道:“我只是顺手之劳,你别自鸣得意。”卢云蹲在地下,仰望着胡媚儿,柔声道:“胡姑娘,适才卢云将死之刻,若非你的善心,我与这孩都已死了。不论你自己怎么说,旁人怎么说,你在卢某心中,永远都是个好人。” 胡媚儿原本咬牙切齿,似有无尽仇恨,听了卢云的说话,不由自主间,竟是愣住了。 她目光慢慢转为温和,低声道:“你当我是好人?”卢云颔道:“再好不过了。” 胡媚儿咬住红唇,忽然间,竟是放声大笑起来,只见寒光闪过,她手上的银针已然激射而出,正正钉在卢云身旁的岩壁上,看她随手一针发出,入岩便达半寸,那针当真锋锐已()。听她尖叫道:“傻!你去死吧!谁是好人了!我压根儿就不要做好人!” 那毒针最是阴狠,当年张之越不过中了一枚,瞬间便伤发毕命,便以卓凌昭功力之厚,陡然中针,也要全力运功驱毒,卢云要是中了一记,恐怕真是死一条。胡媚儿怒气不消,狠狠将手上瓦盆扔出,霎时打了个粉碎,兔肉滚了一地都是,她迳自背转身,冷冷地道:“姓卢的,把玉玺准备好了,明儿一早天一亮,姑娘就走。” 卢云默默点头,在婴儿的哭声中,自行弯腰捡拾破盆碎瓦,并未多言。 深夜时分,雨声仍是不绝于耳,各人俱都安歇了。只见卢云睡在地下,怀里紧抱婴儿,却把那暖炕留给了胡媚儿。寒气森森,一阵冷风灌入洞来,时在初冬,此地又处西疆,当真彻骨之寒,胡媚儿这些年来养尊处优,这乡下黑炕自是睡不惯,长夜漫漫,一时反来覆去,缩着身不住发抖,竟是十分难熬。 她自知卢云是个正人君,绝不会半夜过来骚扰偷袭,心里倒也不怕。一时只是面向内壁,左手揪着自己衣襟,右手死抓着拂尘,想起卢云对自己的目光满是劝慰开导,好似小时候见过的私塾教师。她烦闷不已,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莫名间眼眶几次湿润,竟然想哭了。 她睁开了眼,咬牙切齿,心道:“我这是干什么?胡媚儿啊胡媚儿,你堂堂的金玉之体,谁不巴望与你磕头相好,却为何要苦挨在这儿,陪这一大一小蹲寒窑?”她呸了一声,坐起身,心道:“姓卢的,姑娘没功夫跟你玩把戏了,我可得走了()。” 胡媚儿眼角微微转动,眼看包袱便在洞内一角,想来玉玺便收在里头。她深深吸气,当下蹑手蹑足,来到包袱之旁,里外,找到了方才那本无字怪书,另有十来张银票,其余别无长物。这书呆竟把玉玺藏了起来。胡媚儿大怒,心下暗恨:“这帮贼没一个好东西,明里跟你说好的,背后还不是十分提防,说得比唱得好听,当我是好人?无耻!”一时媚眼凶光,十分气愤,拿起了拂尘,便想大开杀戒,胡乱将卢云了帐。 转过身去,正要射出银针,忽见炕上碧幽幽的搁着一块石头,眼里看得明白,正是那方玉玺。胡媚儿掩嘴惊呼,原来卢云早已醒了。若非如此,那玉玺又怎能无声无息地现身出来? 胡媚儿斜目去瞧,却见这男卧躺地下,手中抱着那婴儿,兀自装着熟睡。胡媚儿哼了两哼,也不知该不该道谢,当下拿起了玉玺,便要离开。行到卢云脚边,忽听一声叹息,胡媚儿回头看去,只见卢云双目睁开,只在凝视自己。胡媚儿有些慌张,道: “姓卢的,我……我先走一步……再……再见了……”卢云并不起身,只是微微一笑,颔道:“胡姑娘,谢谢你陪我这段。祝你一顺风。”说着转过身去,面向内壁,又闭上了眼。 胡媚儿听他道谢,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她望着卢云,也不知该说什么,当下低头走了,内心好似有些闷,却也说不出什么道理来。 来到了洞口,只见漫天大雨下落,洞外竟如雨帘水瀑一般,寒风吹来,更让人身发寒。正于此时,忽听远处土狼呼号不休,似要成群结队而来而来,胡媚儿脸色一颤,便从边搬了几块大石,置于洞口,想来可以防备狼群()。 忙了好一阵,胡媚儿也不知自己在忙碌什么。反正都要走了,不是么? 她望着地下的石块,忽地轻轻叹了口气,心道:“江大人不知如何了?我这番回去北京,还能过以前的好日么?”想起离京前江充的吩咐,自知朝廷情势危殆,倘使江充倒了,自己该怎么办?若要投靠陈锣山,受那高天将的气,怎么也不愿意。还不如返乡回家,日来得痛快。满心烦乱间,竟然蹲了下来,眼望洞外的水瀑,却是有些不知何去何从。 她两手托着下颚,闭上了眼,仿佛卢云还蹲在身边,用那恳求的目光望着自己。胡媚儿痴痴地道:“好人?我是好人?”她回头望向洞内,那孤单的旅人兀自怀抱婴儿,倒卧地下,好似还在等着自己回去。 莫名其妙,泪水迸了出来,胡媚儿忽地拿起拂尘,狠狠地往岩壁上敲去,哭道:“我不要做好人!我不要做好人!” 苦熬十年,动心忍性,终于成了杀人不眨眼、冷血顽硬的女魔头,一旦前功尽弃,自己又会变回当年那个任人宰割欺侮的好姑娘……胡媚儿哭得泪人儿也似,越想越恨,只想将那私塾老师毒打一顿,霎时冲入洞中,怒吼道:“卢云!”. 正文 第七章 浊浊尘世 却说寒夜漫长,胡媚儿离去之后,卢云无奈之中,便自行抱起婴儿,回到炕上睡卧,哪知才躺了不过半晌,背后脚步声响,卢云赶忙回转身去,却见炕边已然多了名凶狠女,正自满面怒气地望着自己。 卢云见胡媚儿去而复返,不由有些诧异,忙问道:“忘了什么东西么?”胡媚儿一见他那唉声叹气的模样,心中便有怒气,当即拂尘一挥,尖声道:“忘了取你的狗命!”一时发起蛮来,拂尘胡挥乱打,模样十分凶狠,吓得那婴儿又哭了起来。 卢云慌道:“你……你到底要做什么?我不是把玉玺给你了么?”胡媚儿斜觑了卢云一眼,恶狠狠地道:“你去死。”说着伸手出来,冷冷地道:“把孩给我。”卢云错愕之间,不知她有何用意,胡媚儿娇声斥道:“给我!” 卢云沉吟半晌,便将婴儿送了过去,心里却暗暗留上了神。只见胡媚儿哼了一声,在孩脸颊上亲了亲,道: “乖乖宝贝,别跟臭男人睡,和妈妈睡,妈妈香你。”说着怀抱婴儿,自行回到炕上。那婴儿给她一阵温柔款待,好似很舒坦,竟然闭上了眼,自顾自地睡了。 卢云坐在冰冷的地下,只感瞠目结舌,不知这女人是疯了还是傻了,愕然之间,便也躺倒在地,不旋踵便已熟睡。 次日天才刚亮,卢云背后忽然挨了一脚,他大吃一惊,猛地抄起长剑,回看去,惊觉胡媚儿已然醒了,只拿着拂尘恶狠狠地瞅着自己。卢云惊道:“你……你要做什么?”胡媚儿冷冷地道:“姑娘饿了,你还不去烧早饭?” 卢云一脸惊骇,不知这女人究竟有何意图,慌道:“你不回北京了么?江大人不是在等着玉玺用?怎地不走了?”胡媚儿冷笑道:“我爱走便走,爱留便留,你凭什么管我?”她见卢云张嘴茫然,只在望着自己,忍不住脸上一红,啐道:“赶紧去烧饭抓兔!否则把你宰来吃了!”卢云不敢违背,当下又照着昨日傍晚的模样,自去摘了些野果生覃回来。 眼看卢云手捧素果,匆匆奔回,胡媚儿骂道:“怎么只见果不见肉?你偷懒!”卢云咳道:“你别老是发怒。外头雨停了,一烧柴火,踪迹便露,你若想吃肉,晚间我再去捕猎。” 胡媚儿脸上一红,心道:“十老娘,倒绷婴儿,我江湖行走十年,居然还比不上这个书呆。”她自也不知卢云熟闇军务,便于战阵之中亦能参酌军机,这些江湖琐事自也难他不倒。她嗯了一声,将婴儿送回卢云怀里,让他喂食。 卢云将果肉嚼烂,之后再送入那孩嘴中。胡媚儿蹲在一旁怔怔瞧着,不知不觉间,嘴角泛起了微笑。她看了好一会儿,忽问道:“卢云,这孩与你无亲无故,你干啥待他那么好?” 卢云微微一笑,道:“我也与你非亲非故,姑娘又为何出手救我?”胡媚两手捧着脸,摇头道:“我也不知道,随手就拉开了,也没想什么,大概觉得你这种人不该死吧?” 卢云淡淡一笑,道:“胡姑娘,我也是一般啊。”胡媚儿喃喃地道:“你也觉得他不该死?”卢云没有回话,只把果送了过去,问道:“你想喂他么?”胡媚儿咦了一声,自行接过了果,她想了半晌,摇了摇头,便把果肉递了回来。 两人用过早饭,各自稍稍歇息,胡媚儿拿起银针把玩,问道:“姓卢的,你现下带着孩东奔西跑,可曾想过日后要怎么安定?” 卢云听了“安定”二字,忍不住苦笑一声。最初他离开京城,只为投上怒苍,之后再行打算,哪知变故忽起,自己居然被迫仓皇离山,这倒真是始料未及了。此刻北京回不去,怒苍投不得,故乡又远在千里之外,偌大的天地中,竟又只剩自己独个人。孤寂之感飞入心中,卢云目露迷茫之色,竟不知如何接口。过了半晌,胡媚儿又问道:“卢云,你很想回家么?” 卢云伸手掩面,却没回答胡媚儿的问话。他缓缓取出腰间的一块布巾,解了开来,轻抚布巾里的秀发丝。胡媚儿见他举止有异,忍不住笑了,道:“想起未婚妻了?” 卢云啊了一声,道:“你……你也知道她?”胡媚儿微笑道:“顾尚书喜帖发得广,姑娘想不知也难。”回思成亲在即,不过月前之事,如今却似隔世。卢云叹了口气,低声道:“我本该于中秋成亲,若非大难忽起,此刻业已完婚。” 胡媚儿见他面色愁苦,忽道:“卢云,你如果没地方去,可以帮我驾车么?”卢云奇道:“驾车?”胡媚儿神神秘秘地一笑,道:“年底我姨妈要过七十大寿,姑娘一向孝顺,这几日得赶紧动身,返乡探亲,正愁找不着马车夫驱策,你若找不着去处,不妨跟着来。” 卢云诧异不已,迷惑地道:“便你……你这样的人,也有姨妈?” 胡媚儿大怒不已,喝道:“什么话?我不是娘生的?我娘便不能有姊妹?胡言乱语惹人厌?去死!”寒光闪动,银针飞出,登又插在卢云面颊之旁。卢云抚着面颊,骇然道:“你别再扔了,这银针再扔下去,怕要没了。”胡媚儿怒道:“你到底来不来?我这两日便要走了!” 卢云听她心意如此,已是又惊又喜,料知她有意陪自己逃难,忙道:“你……你老家住哪儿?”胡媚儿面露高傲之色,道:“姑娘出身贵州,天无日晴,地无里平,这才养得出我胡媚儿这般精彩人物。”她伸手拍了拍那小婴儿,笑道:“我老家有几个姊妹不曾出嫁,这孩没爹没娘,你一个大男人养不活他,刚好过继给她们当儿。” 卢云怔怔地道:“你……你还有姊妹?”胡媚儿怒吼起来,喝道:“这是什么鬼话?我没有爹娘么?我爹娘不能生女儿么?我为什么不能有姊妹!”寒光一闪,银针正要发出,忽然醒起怀中暗器所剩无几,这才强忍下来,喝道:“你究竟来不来?赶紧说句人话出来!不来我自己走了!”卢云其实早已雀跃不已,忙道:“这个自然,姑娘救了卢某一命。在下自当为您驾车,戮力以报。”他满怀希望,倘若这孩能有栖身之地,自己对柳昂天有个交代,便又能回京寻找心上人了。他一脸感激,当下赶紧收拾包袱,竟是一刻也等不得。 两人商议了行止,自也不再拖延,略作乔装,便南下赶,预备朝贵州省境出发。只是经过了天水城,便见到了钦差的日月旗,二人知道朝廷还在缉捕自己,自也不敢再入天水,当下改沿荒郊行走。到得傍晚,眼看行出里,这才找了处荒僻县城,预备入城买车。 地处西北荒漠,居民本少,时近冬日,街上更是寂寥一片,虽说大战将起,倒也看不出风声鹤唳之态。二人提心吊胆,经一处衙门,赫见大门紧闭,并无官差驻守,全不似天水那般风声鹤唳。卢云四下探看,竟没见到朝廷的日月旗,不免奇道:“这是怎么回事?这儿的县官还未上任么?”胡媚儿自也满心诧异,她来到衙门布告前张望,只见榜上空无一物,大小公竟一发不见踪影。卢云没见到自己的大名上榜,自然大大松了口气。 那胡媚儿神色却有些异样,她凝望布告,低声道:“看这模样,也许我没回京是对的。”卢云奇道:“此话怎说?”胡媚儿摇了摇头,幽幽地道:“说不定改朝换代了。” 卢云惊道:“改朝换代?”当时他人在达摩院,便曾听秦仲海提起此事,好似那“金水桥畔龙吐珠”的谒语一旦说出,天下形势便要转换。他满心惊骇,想起包围怒苍的朝廷兵马,不由有些记挂,虽说与秦仲海不再同道,但旧情拳拳,岂能尽忘?忙问道:“胡姑娘,朝廷包围怒苍,现下情况如何了?”胡媚儿冷笑道:“你还有空管别人的事?像秦仲海、郝震湘那种男人,死了也是活该。” 卢云听得此言,竟不知如何接口,只是低头不语。他叹了口气,又问道:“胡姑娘,那萨魔可是给江充派来的?”胡媚儿摇头道:“那倒不是。江大人形势不在,高天将、萨魔这几人早给皇上收罗去了,现下都由钦差直辖。”江充大权旁落一事,卢云投上怒苍前便已听说,此时倒也不感诧异,他嗯了一声,问道:“他们都由钦差管辖,那你自己呢?” 胡媚儿呸了一声,道:“就凭陈锣山那点料,也想支动花仙?我告诉你,姑娘不吃朝廷的饭,一样饿不死,要我给他们当奴才,门都没有!”她骂得厉害,便见到人朝自己望来,胡媚儿别过脸去,低声道:“算了,别管这些王公大臣的事了,局面乱,谁都不知明天会是什么景况,先保住自己再说。咱们赶紧走吧。” 两人买了车马,连着十数日,都在急速南下。此时胡媚儿绝口不提返京之事,人便如一家口模样,只往道上进发。只是算算里程,从陕甘前去贵州,途仍远,便算每日赶来里,到得遵义,恐怕也是一个月以后的事了。 说来胡媚儿乃是江系大将,卢云则是柳门四少,却没想到天下形势连番巨变,生死世仇竟会联袂南下,一同逃难,倒真是匪夷所思的怪事了。只是卢云却不知晓,这胡媚儿舍弃北京的荣华富贵,绝非单单因为朝廷局面紊乱而已。她心中自有一番思想,只是没到最后关头,自也不便启齿。 车入汉中,已在十月下旬,料来要穿越四川全省,尚须十余日。只是上渐渐寒冷,赶越难,果然是夜大雪纷飞,这个寒冬居然来得颇早。深夜之中,两人见道昏暗,着实辨不清东南西北,便找了处荒郊歇息,商议日后行止。 两人生了火堆取暖,荒山野岭,人迹罕至,倒也不怕追兵瞧见,雪花纷飞,火光映照,胡媚儿卷着毛毯,正要睡了,忽见卢云从行囊中取出一本经书,放在火堆旁受热,胡媚儿骂道:“又是这西贝货,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卢云不应不答,只以枯枝引火,自在书背下方微微烧烤,那书隔火受热,霎时间,光芒闪耀,古册上竟然发出阵阵磷光。胡媚儿满心惊诧,颤声道:“这……这好像是夜明珠……” 卢云含笑道:“不瞒姑娘,在下那日使的昆仑剑法,便是从这书上瞧来的。” 胡媚儿诧异不语,那夜明珠便是圆形磷石,白日里受了阳光滋润,夜间便会散热发光,倘若扔入热水之中烧煮,更能生出耀眼光芒,看来这本经书大费周章,竟是用磷粉写就。卢云将经书打了开来,摊在胡媚儿面前,温言道:“来,咱俩一起来瞧。”胡媚儿吃了一惊,道:“你……你真要让我一起看?” 卢云微笑道:“胡姑娘,卢云虽是穷酸,却不是小气之人,你又何必见外?” 胡媚儿内心震动,武林人物敝扫自珍,谁不藏私?越是高明的武艺,越是藏入心中,甚至传不传女,师徒之间一脉相传,往往还留下几手压箱底绝招,谁知这卢云大方至此?竟没把自己当外人。胡媚儿傻笑几声,心道:“难得遇上疯,我也不客气了。” 二人细目去看,只见这经书约莫来页,书皮上写着古篆字,曰:“剑神古谱”,旁以楷书附言,曰:“昆仑剑出血汪洋,千里直驱黄河黄”,想来此书已非最早的古谱,当有卓凌昭增补修订之处。卢云随手去翻,只见纸页上绘着一个又一个男图像,经脉穴道一应俱全,胡媚儿看入眼里,自是啧啧称奇,回思卓凌昭的武功,颔便道:“这确实是昆仑剑法无疑。” 昆仑以剑法闻名于世,卓凌昭更是自号“剑神”,向以“剑芒”绝技闻名于世,除此之外,昆仑另有大小套一十二种,分传师兄弟,号“剑寒”、“剑蛊”、“剑影”、“剑浪”、“剑豹”、“剑蟒”等,两人花了小半个时辰匆匆观看,反覆对照,果然书上记载的剑法博大精深,一十二剑法一应俱全。昆仑剑法气势凛人,雄奇见长,大大不同于华山的灵动,亦不同于九华的轻柔,算得是天地难得的神奇武术。卢云心下感慨,道: “卓凌昭乃是一代枭雄,武功更是了得,只可惜他用来为恶了。” 胡媚儿自己也是大恶人,哪管什么善恶,只哼哼哈哈地敷衍,趁他分心说话时,拼死强记招式,只是先前几章的“剑飞”、“剑舞”还能勉强以记心揣摩,待到“剑寒”、“剑蛊”等上乘剑法,眼里却只见到一条又一条经脉图线,全然不见真实剑招,望来让人眼花撩乱。她前后翻阅,却没见到入门的启蒙功夫,也未传授内功心法,哎呀一声,跺脚道:“这些招式难,我内功根柢有限,恐怕不全了。” 花仙所擅只有毒功、暗器、拂尘大毒技,内力拳脚颇为平庸,看昆仑上乘剑法精严异常,自须内力配合照应,可怜她并未习练上乘心法,若想习,自是难上加难。 卢云沉吟半晌,道:“你若内功不足,日后不妨练我自创的“无绝心法”,或许使得。”胡媚儿一听这是他自创的武艺,不由讪讪地道:“无绝心法?听起来名字挺差,不想练。” 卢云苦笑几声,举掌虚劈,掌风呼地一声扑出,瞬间便将火折熄灭。胡媚儿见他掌力颇有独到之秘,不由惊喜交加,改口便道:“无绝心法,这名字好棒哪,卢老师,赶紧教我吧。” 卢云生气了,装得十分俨然,道:“一备束修,二备礼仪,得瞧你的资质了。” 卢云天资过人,下笔能得盖世章,聪明悟性远胜常人倍,当年扬州书房一场苦读,加上陆孤瞻从旁点拨,竟从武当掌门元清赠给顾嗣源的养生经书中悟出一套心法,虽不比天诀的精严、也不比火贪内力的刚猛,但以绵密细致而论,却如武当心法一般,颇有独到之处。若要以“无绝心法”为根基,搭配昆仑一十二套剑招,想来武功必能倍进。 胡媚儿本想卢云呆头书生一个,武功自然有限,却没料到他还有这手压箱底的功夫,忙道:“我练不练不打紧,倒是你这几日赶紧用功,要是遇上了追兵,临危抱佛脚,总胜过给人宰割。”卢云想起萨魔、高天将等人的武功,自也连连称是。 贵州距北京七千六余里,距南京也有四千二里,程颇为远,加上两人身怀玉玺,那孩的身分又颇为特殊,上自是加倍小心,夜间只在野外露宿,从不驾车入城。便要买些食粮用,也多由胡媚儿乔装入城,绝不犯险。也是风声紧,卢云中间虽然写了两次家书,却都托不到人送出,唯有把孩安顿后,自己亲返京城,方能再见顾倩兮一面。 两人相处日久,作息都在车上,彼此慢慢也脱了生份,上兴起,那胡媚儿便把家乡事说了,方知这魔女并非汉家女郎,而是边民苗女。卢云倒也不吃惊,想那贵州地属蛮荒,共领七十六处“长官司”,设宣慰使司管辖,胡媚儿既是贵州人士,嗓音既嗲且柔,本就像了苗女乡音,待听她自承身世,自也不感讶异。 上一得空,卢云便是练剑不坠。大难临头,自保尚且不暇,自当练武强身,卢云便痛下苦功钻研,把十二剑法当成章般考究研读。他这几年都在考试做官,武功多少搁下,与伍定远、秦仲海、杨肃观等人相较,自是有所不如,但好容易得了“剑经”启发,真正有了名师指点,剑法自是一日千里。那胡媚儿闲来无事,更常陪着试招,有时卢云得空,自也点拨她一些内功呼吸之法,只是这等炼气打坐之事急也急不来,也非一日所能竟功,尤其卢云所习的内功属道家一,那“忘我无心”、“存意不存念”等口诀更须定性耐力,与胡媚儿泼辣刁蛮的性大大不合,想来她慢慢习练,日后必有所悟。 行越远,慢慢已至川中,这夜来到成都一带,两人又在荒郊歇息,天候寒冷,营火熊熊,胡媚儿坐在火堆旁休憩,眼看卢云一招“剑豹”使去,内力灌注,“云梦泽”光芒闪耀,须臾之间连出一十剑,火光映照之下,有如火树银花,登让胡媚儿花容失色。 胡媚儿暗暗诧异,本想卢云匆匆招、临阵磨枪,又无高手在旁点拨,进境必然有限,岂料这人悟性如此惊人,靠得这本经书的引发,武功竟有惊天动地的转变。她心下颇感骇然,砸舌道:“我现下要是和你打架,怕要打你不过了。”卢云微笑道:“这剑豹其实不难练,腕力大小尚在其次,要旨仅在你全身如何发力。”胡媚儿喜道:“不难练?那你可以教我么?” 卢云颔微笑,递过长剑,自站胡媚儿身旁,演招道:“你现下意守丹田,函胸拔背,身略向后仰,左腿弯曲,右脚蹬直,右掌内旋并由前向上,左手出剑诀,向身后抡臂……” 胡媚儿听得耳中发痒,慌道:“慢点、慢点,一样样来。”她照样式,摆出了当年莫凌山的架式,又道:“然后呢?”卢云又道:“再来功夫就在手腕了,腕走金四,行一进退二进五,似我这般摆动……”说着手腕上抖下翻、左转右屈,如灵蛇般旋绕摆动,又道:“先记口诀,再记剑招,记好了么?” 胡媚儿听得方寸严谨,不由慌了手脚,咋舌道:“这许多步伐手势,要人怎么记得全?”她自来练眼力、扔飞针、使拂尘,全以苦功勤练,加上师传机关奇妙,这才得以行走江湖。哪知头一回练剑,便遇上一大套诌诌的口诀。卢云握着她的右腕,在她耳边道:“昆仑傲视天下,靠得便是这许多特异法门。你只要得全了,日后便算遇上萨魔这帮贼人,也有抵御之道。” 胡媚儿听他口气严峻,好似在教诲徒弟一般,忍不住心中一动。此时卢云紧靠在她的身后,两人身相依偎,胡媚儿只觉他的胸膛宽阔,颇为暖和,她雪白的颈后仰,腻声唤道:“师父。”说着掩住嘴角,嘻嘻地笑了起来。 卢云皱眉道:“练武须得专心守志,莫要任意言动。”他伸手扶住胡媚儿的纤腰,沉声又道:“你腕力不足,更须函胸拔背,这才借得到腰力。”他放开了胡媚儿,行到她面前,手腕再次绕摆转动,道:“这就是金四,剑豹另有木、土五、水二等五局,两两相加,相加,便得不同招式,倘若一口气走完金木水火土五剑招,能得八八六十四剑,当年卓凌昭决战宁不凡,便曾以此招惊动天下,那时我一旁看着……” 他喋喋不休地说了一大篇,回朝胡媚儿望去,却见这魔女早已放下了长剑,嘴角含笑,只在凝望自己,卢云道:“记好金四了么?”胡媚儿把剑柄交给卢云,微笑道:“我笨,怎么也记不全,你再使一次给我瞧。” 胡媚儿一向高傲凶狠,什么时候自承愚昧?卢云摇了摇头,不知她何以转性,自行接过了剑柄,快剑出手,刷刷连响,剑豹光华照耀,快若闪电,竟颇有当年莫凌山的架式,想来功力日深,说不定追得上卓凌昭了。卢云要把剑柄交给胡媚儿,却见这女已然坐回车上,脸上笑吟吟地,自在逗弄婴儿。 卢云走了过去,茫然道:“你怎么了?不练了么?”胡媚儿好似倦了,竟然毫无兴致,她含笑凝视着婴孩,过得半晌,忽道:“卢云,这孩一直没有名字,咱们替他取个名儿吧。” 这婴孩乃是柳昂天的小公,照着俗例,满月酒宴里便要替他取名,只是大难忽起,这些时日众人颠沛流离,始终没给他取名。卢云沉吟半晌,脑中闪过了无数名号,有有武,或圣或贤,他正要一一说出,猛听那婴儿哈嗤一声,打了个喷嚏,胡媚儿拍手笑道:“阿嗅!阿嗅!咱们就叫你阿秀!” 那婴儿听了阿秀,登时又哈嗤哈嗤几声,满脸鼻涕,算是回应了。卢云满脑术数嘉言、天地理,却比不上一个喷嚏,只得苦笑道:“也罢,阿秀便阿秀,只是不免秀气了点。”胡媚儿笑道:“你知道那个杨肃观的乳名是什么?叫做观观哪,那才更是秀气。” 卢云回想京城往事,不觉叹了口气,颔道:“我再赠给这孩一个字儿,便是神。他处境堪虞,却始终化险为夷,有如神助。咱们以后便唤他神秀。”胡媚儿喜道:“神秀,柳神秀,这名儿不坏。”说着对那婴儿笑道:“神秀,胡阿姨唤你了。” 那婴儿一脸茫然,看了胡媚儿一眼,小嘴啊了啊,打了个哈欠,自管入睡了。胡媚儿笑道:“这孩好生疲懒,柳大都督小时候是这个模样么?”她笑了笑,跳下车来,竟是一脸喜悦,向卢云道:“卢夫、卢先生,您剑法练好了么?” 卢云听她以“卢夫”字相称,忽地精神一振,当年孩提志向,便是拿着教鞭毒打坏孩,想着想,忽然神色俨然起来,拿起长剑,当作教鞭挥了挥,道:“昆仑剑法博大精深,不过习成区区剑豹,岂能自称尽练?” 胡媚儿与卓凌昭相熟,当年众人合力暗算剑神,她更有一份功劳,当下嗯了一声,道:“卓凌昭名列四大宗师,武功确实不只如此。” 卢云点燃了火折,朝经书最后几页照去,道:“要想习得卓凌昭的武精华,须得破解这篇经。” 胡媚儿凑头看去,只见经书最后一页写满了字,低声读去,念道:“恨怨悲苦憎怒嗔、仁爱慈孝耻义廉……”这字读来为生涩拗口,胡媚儿念了两遍方才通顺。她喘了几口气,接力再读:“是故恨人所以得仁,无爱者必不怨,不慈者必无悲,孝而有苦,憎后耻来,义自怒生,廉人心嗔。夹天地七大苦,破人情七大碍,遂舍善恶之心,得称剑神。” 胡媚儿一脸迷惑,慌忙去摇卢云的臂膀,问道:“这是什么意思啊?好像是一篇章呢。”卢云叹道:“这是篇劝世,它要人们舍去善恶之分,忘记七大悲苦,才能成为剑神。”胡媚儿茫然道:“练剑不就是拿着宝剑挥来砍去吗?怎地有这许多讲究?” 卢云翻开下一页,叹道:“你自己看吧。”胡媚儿低头去望,更是悚然一惊,只见下一页绘着个人偶,那人形挺胸凸腹,丹田却散出七道笔直光芒,那光气不按经脉运行,只如阳散射,直朝全身发去。胡媚儿见一旁另有些字,想要去读,却觉字之拗口难解,还在那篇章之上,不由瞠目结舌,慌道:“这又是什么东西?” 卢云低声道:“还记得卓凌昭的绝招么?”胡媚儿回想华山一场大战,不由又惊又喜,道:“你是说剑芒?” 卢云翻开经书,指着上头的心法,道:“这剑芒便是剑士以内力逼出的无形兵刃,芒光一出,灿烂夺目,卓凌昭喜欢在剑上擦抹磷粉,用意更在炫耀功力。只是剑芒不只要把内力灌注兵刃,更要凝为有形有质的气劲,却不知是怎么办到的。” 胡媚儿看那心法密密麻麻,想来便是练成那无上剑气的关键所在。忍不住笑道:“你不是很聪明么?多瞧几遍不就得了。”卢云摇头道:“我这几日按图骥,潜心习练,却没有分毫进境,也不知是什么缘故。” 胡媚儿笑道:“卓凌昭是坏人,你却是好人。搞不好你也要变得卓凌昭一般坏,那才练得成剑芒呢。”卢云苦笑道:“这事可有些难处了。恐怕再投两次胎也难。”卢云虽是聪明妙悟,反覆看了几次经,却也参详不透。一旁胡媚儿帮着乱出主意,却也无甚帮助。 入汉中,越四川,大车翻山过岭,在无数惊奇之中,终于来到了最后一站,贵州。 此时已在十一月上旬,入得贵州之后,卢云靠着胡媚儿引,直朝遵义行去。胡媚儿少小离家,如今虽非衣锦还乡,但腰缠千两银票,却也不算过寒酸,想念家里的人事,竟似近乡情怯。卢云见她神情如此,这几日都是缓缓驱车,并不催促赶。 这日傍晚依着指点,来到一处山谷,时在冬日,天候本该十分寒冷,那谷旁却隐隐有股暖气,地下也不见什么霜雪,想来必有地热硫磺。 眼见四下鸟语啾啾,树稍盈绿,两人松弛下来,便停车歇息。卢云听得流水淙淙,沿着水声走去,穿过了丛丛花木,忽听胡媚儿叫道:“留神!别再望前走了。”卢云悚然一惊,低头看去,脚下赫然是道万仞深渊,与对岸相距约莫丈,看那深渊之中水流湍急,浪涛起伏,那疾行深水切割了大地,一澎湃而去,却不知尽头究在何方。 胡媚儿怀抱孩,走了过来,道:“这是白水河,有时流上地面,有时窜入地下,河里还有许多瞎眼怪鱼,你没事可别下去。”卢云听这是条地底河,不由咋舌,忙道:“姑娘放心,在下便算要死,也不会选这种地方,怪怕人的。” 胡媚儿微笑道:“那倒可惜了。据说这条河的尽头乃是地狱入口,咱们家乡的女,每回受了薄幸对待,都是望里头一跳呢。”卢云心下一惊,还待要说,胡媚儿已然笑道:“赶紧走吧,只剩几十里了,我姨妈还等着我回去过寿呢。”卢云惊道:“你真有姨妈?” 胡媚儿扮了个鬼脸,作势射针,卢云吃了一惊,连忙低头上车,不敢再说了。 冬日晚霞,伴着难得暖风,那婴儿睡得安详,两人驾车前行,俱有醉意。看胡媚儿的故乡已在眼前,车上裘暖厚被,饮水食粮一应俱全。美景当前,连胡媚儿那妖女也一派斯,自在车里斜卧,不时看顾孩。卢云内心忽起温馨之感,脱口便问:“胡姑娘,你今年贵庚?” 女过了二十五,最恨旁人来问年纪,果然胡媚儿俏脸微秧,并无理会之意。卢云忙道:“在下并无不敬之意,只是想你我患难相交,这才多此一问。”胡媚儿哼了一声,道:“你先说,你今年好几。”卢云屈指计算,道:“我是正月生的,过了年,该有十二了。” 胡媚儿眉开眼笑,道:“我刚巧与你同年,比你小一个月。”卢云忙道:“对不住、对不住,我可昏头了,我是亥年生的,可多算了一岁。”胡媚儿花容失色,慌道:“我……我也多算了……”卢云咦了一声,道:“姑娘究竟芳龄好几?”胡媚儿脸上一红,细声道:“比你小一个月哪。”她提起拂尘,胡乱挥了挥,过得半晌,忽然轻轻一叹,道:“一年复一年,当真恼死人了。” 过去胡媚儿一派威风,见人非打即杀,哪里像是有苦恼的模样?卢云见她神色痴茫,忍不住心中好奇,便问道:“姑娘在烦恼什么?” 胡媚儿忽然脸上一红,别过头去,竟是有些害羞,卢云又问:“姑娘若有烦恼,尽管跟在下说,也许我帮得上忙。”胡媚儿低头捡着拂尘里的钢刺,幽幽地道:“卢云,你……你有想过收房小妾么?”卢云皱眉道:“在下尚未娶亲,孤家寡人,何来的小妾。” 胡媚儿嗯了一声,她顶着寒雾冷风,以手支额,又问道:“我说得是以后的事,都说大官喜欢纳妾,等你娶了顾家大小姐以后,心里发痒,还会再娶小老婆吧?” 面颠拨,卢云专心驾车,随口答道:“在下只有七顶戴,不是大官。”胡媚儿道:“那……那倘若你已经是一大员,腰缠万贯,你会不会纳妾?”卢云头也不回,淡淡地道:“谬矣,我这辈都不会腰缠万贯。” 胡媚儿生气了,用力往他背上捶了一拳,恨恨地道:“***!老娘问你话,你推阻四的做什么?说!你有没有想过纳妾?”忿恨之下,竟然粗话连篇,全然不顾淑女身分。胡媚儿掌力虽不见得雄浑,但练武之人,手力自也不小,这一拳只打得卢云背心发麻,若非内力颇有根柢,只怕早已摔下车去了。 卢云伸手抚背,回望胡媚儿,慌道:“在下纳不纳妾,却关姑娘什么事?你干啥这般打我?” 胡媚儿听得此言,忽然哼了一声,自把车帘阖上了。卢云忍着疼,掀开了帘,皱眉道:“你又怎么了?”忽然寒光一闪,银针竟又射了过来,卢云急忙撇开头去,险些给她射伤了,他冷汗直流,心道:“惟小人与女难养也,此话当真不错。” 卢云皱眉摇头,只想提声斥责,但转念一想,自己患难间无意得了这女的帮助,便算她使些小性,自己也不该兴师问罪,他拉住了马,把车停在道旁,忍下了怒气,翻帘入内,柔声道:“胡姑娘怎么了?为何生气?”卢云软语相向,胡媚儿却没好气,只狠狠瞪了他一眼,森然道:“走开,不然我射死你。” 卢云平日对这女嘘寒问暖,执礼甚恭,此时仍是一派温,他坐入车内,温言道:“胡姑娘,你一不辞劳苦,先救在下的性命,后又引我生,此恩此德,卢云永记心头。”胡媚儿冷冷地道:“永记心头有什么用? 能当饭吃么?”卢云忙道:“在下若能逃脱大难,生回北京,必为你起个长生禄位,日夜替你祈祷。” 胡媚儿呸了一声,怏道:“替你娘烧香念佛去吧,我才不要什么牌位。”卢云大著胆,握住胡媚儿的手掌,柔声道:“那姑娘要什么?在下力之所及,必然为你办到。” 胡媚儿等得就是这句话,一时媚眼带喜,道:“此话当真?” 卢云双手抱拳,凛然道:“山东卢云言出必行,四海皆闻。” 胡媚儿睁大了眼,用力点了点头:“我相信你。你这人真的很好,既仁慈又体贴,不同于那些凶霸霸的坏家伙。”卢云再次拱手作揖,道:“姑娘金口称赞,在下十分荣宠。”他眼望胡媚儿,又道:“姑娘究竟有何愿望?可以说了么?” 胡媚儿脸上带笑,别开头去,柔声道:“卢大人,你说……我这回救了你的性命,顾小姐会感激我么?” 卢云咦了一声,好端端的说着愿望,却怎会扯到顾倩兮身上?卢云一头雾水,只得据实以答:“贱内见识不让须眉,生性更是大方,来日我俩若能返回京城,内必重重致谢。”胡媚儿俏脸含喜,羞道:“重重致谢就不必了,只要她欢喜我。我就感激不尽了。”卢云连连颔,道:“这个自然,她一定欢喜你。” 忽见胡媚儿嫣然一笑,低下头去,眼角偷偷望着卢云,脸上却有些晕红。卢云见她这幅神情,不觉悚然一惊,忖道:“这模样好熟,却是在哪儿见过。”正发慌间,忽听胡媚儿轻声软语,道:“卢大人,做人要知足,以后两个服侍你便够了,不准再纳妾了。” 卢云惊道:“什么两个个?不准什么?”胡媚儿娇躯松懒,软腻在卢云怀中,轻声道:“卢云……我觉得自己欢喜你,我想……我想嫁给你。”说着此处,双手更抱了上来。 卢云听得此言,不由得脸色大变,忙将她一把推开,惊道:“姑娘此言大大不可!”胡媚儿听得此言,全身好似被泼上了冷水,一张俏脸恁? ??惨白。卢云见她神情巨变,不由慌道:“姑娘,您不是对杨郎中情有独钟么? 杨大人乃是人中龙凤,世所罕见,对姑娘也是温柔有加,在下朋友义气为先,不敢夺人所好。” 连杨肃观都能拿出来搪塞,还有什么不能推的?莫非一会儿要推给伍定远?胡媚儿大声尖叫,霎时又是一道寒光射来,卢云靠得近,赶忙向前扑倒,无意间却把胡媚儿压在软垫上,正待爬起,胡媚儿却摸出了一柄匕,喝道:“别动,就这样抱着我。不然姑娘杀死你!” 两人咫尺相隔,身紧紧相贴,胡媚儿扯开自己的衣衫,露出了软红肚兜,喝道:“抱我!”那卢云却毫无搂抱之意,只是苦笑连连,道:“姑娘,快别这样了。当真难为情。”胡媚儿又羞又恨,她凝视着卢云,一语不发,眼看卢云伸手过来,替她穿回了上衣,胡媚儿再也按耐不住,忽然泪水涌出,哭了出来。卢云哄道:“姑娘,别哭,别哭了。”那胡媚儿却把他推了开来,自行双手捧面,抽噎哭泣,卢云几次伸手轻拍她的后背,胡媚儿却都置之不理。 胡媚儿哭得伤心,垂泪道:“做过坏事的人,终究改不回来么?” 卢云正要安慰,忽听车外忽然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低声道:“没错,木已成舟,如何还能回头?你是永远改不回来的。”那声音来得无影无踪,老迈低沉,似有无限伤感,卢云与胡媚儿听入耳里,都是大感震惊,纷纷喝道:“什么人?”问声一出,那声音却又隐去,再也不闻。卢云拔出云梦泽,低声道:“你在这儿护着孩,我下去瞧瞧。”不待答应,当即挥舞剑光,护住全身要害,便往车下跃去。 甫一下车,只感寒风扑面,丈许外一名黑衣人迈步飞驰,直朝远处奔去。卢云冷汗直流,好容易摆脱了朝廷追捕,终于与胡媚儿平安来到贵州,倘若给人识破行藏,惹得大批追兵赶到,以后却要如何安顿孩?卢云有心杀人灭口,当即抽出长剑,全力狂奔。 此时卢云飞奔追敌,胡媚儿便跃下车来察看,眼见那卢云已然追出十来丈,她心中忧虑,就怕卢云有何闪失,但转念想起他方才的说话,心中忽又感到酸楚。忍不住又落下泪来。 其实胡媚儿适才所言,不过是寻常风尘女心中所盼。这些姑娘多半情非得已,并非个个玩世不恭,一旦遇上仁慈善良的郎君,往往心中生出期待,就望能尽去昔日之非,再作人妇。她回思生平,自己杀人如麻,为恶着实不少,更因性自卑暴躁,害了无数好汉,江湖上与她有仇的岂止一家一姓?看来若要退出江湖,嫁入官家做姨娘,这辈是休想了。她心中悲凉,复又刚硬起来,反正既然错了,那便错到底,沦落成娼妇又如何?万劫不复又如何?咬牙切齿之中,恨不得再杀它几几千。 她恶狠狠地踢开了地下的石,掀开车帘,便又行入蓬内,猛然间,身一震,竟尔倒退了一步,口中更险些尖叫出声。 车里不知怎地,竟然坐着一名蒙面人,看他双目精光闪烁,正自凝视着自己。 胡媚儿尖叫一声,霎时银针便要发出,便于此刻,那黑衣人左手一伸,举起了一样物事,淡淡笑道:“动手吧。” 胡媚儿看得明白,那黑衣人手中举的不是什么兵刃宝剑,却是给自己唤叫阿秀的那名婴儿。此时卢云已中调虎离山之计,只余胡媚儿孤身御敌,她投鼠忌器,深怕误伤婴儿,当即尖叫道:“你要杀我,尽管冲着我来!你……你放下孩……” 黑衣老人听出她的柔弱,只淡淡地道:“胡姑娘,你生平杀人何其之多,如今为何吝惜一个孩的性命?你回答我。”听他声音老迈,竟是方才车外说话的嗓音,胡媚儿目光望向婴儿,心里又慌又怕,颤声道:“我…… 我不知道……”黑衣人冷冷地道:“胡媚儿,只因你心中存了非分之想。你想借这孩赎你的罪,让你往上攀爬,重新做人,可老朽得告诉你,你天真了,这是没用的……”他口气转为低沉,幽幽地道:“胡姑娘,既已坠入孽海,便无回头之,沉沦下去吧……沉沦下去吧……” 胡媚儿听他说破自己的心事,登时放声大哭:“你到底是谁?” 黑衣人淡淡地道:“我是你的同伴。”胡媚儿泪如雨下,已然软倒在地,哽咽道:“同伴……” 黑衣人缓缓起身,将衣袖撕开了,霎时露出一只孤鸿烙印,听他静静地道:“胡姑娘,来吧,带着玉玺,随我回去无边地狱,去见你的新主人。” “新主人?那江大人他……他……”胡媚儿全身发抖,眼泪不自觉地流了下来,眼前的老者虽然看不清脸面,说话声中却有一种无形的劝慰之力,形势已成,万难反抗,除了投靠新权贵一途,别无法活命,正要含泪答应,陡然间,那小婴儿竟然呱呱地大哭起来。 胡媚儿脑中电光雷闪,想到卢云对自己的信任,不由尖叫道:“我不要主人!我不要主人!走开!别烦我!” 只发疯般扑了出去。那黑衣人抓着婴儿,侧身闪过,叹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你难道不知这个道理么?”说话间手按剑柄,旋即要拔剑出鞘,料来胡媚儿必定凶多吉少。 正在此时,车蓬外传来一声大叫:“谁在里面!”跟着剑光闪动,车篷的帆布竟给这剑斩裂,不旋踵,一名青年飞入车中,正是卢云。他手腕颤动,剑豹使出,十来道剑光反射而出,照得满车生辉,那黑衣老人吃了一惊,慌道:“六师弟?” 卢云大喝一声,趁着他心神略分,脚下扫出“旋风腿”,正是陆孤瞻所授的“无双连拳”,那黑衣老人没料到他会化剑为拳,慌忙向后急闪,陡然间卢云进步插掌,身赫地向前一挤一靠,左手已然拿住婴儿,肩头重重向前一撞,怒吼道:“破!”那黑衣老人沈力在胸,硬接他惊天动地的一撞,砰地一声响,身如纸鸢般向后飘出,但见他半空扭腰,复又坠下地来,此人竟是败而不乱,有大将之风。 卢云稍一试招,便得奇效,看那“昆仑剑法”融入“无双连拳”,拳掌内劲无所不用,颇见融会贯通,果然无愧这一个月来的苦练修行。卢云占得上风,便要追杀出去,忽然臂膀一紧,回眼去望,只见胡媚儿拉住了自己,垂泪道:“别追了,他们人很多,你一个人打不完的。” 卢云见她颓丧黯然,不由慌道:“伤到哪儿了?”胡媚儿低垂柳眉,摇头不语,过得许久,只见她自行止了泪水,容情变得十分僵硬。卢云正要再问,那胡媚儿竟已自行跳到了前座,轻提缰绳,一声娇叱,自行驾车前行。 深夜之间,胡媚儿一语不发,仅在驾车赶。几次问话,她都不加理会,好似那黑衣人惊吓了她。卢云望着她的背影,不由低声叹息,他与胡媚儿相处日久,已知这魔女看似凶暴,其实大半时是装出来的,内里不知何故,很是自卑。回思她哭泣时的柔弱,一时更感怜悯。 他闭目凝思,方才共有两名黑衣人前来夹击,第一个是饵,用意只在引他离开,第二个才是正角儿。这两人的身法十分精强,适才若非醒觉得快,怕真中了声东击西之策。卢云陡遇强敌,心里不由烦躁起来,车里的婴孩,驾座上的胡媚儿,生死安危全压在自己肩上,眼前并无退,这趟旅程是否能平安渡过,端看自己的武功造诣。生死造化,命数安危,一切全在剑上。 卢云静坐车中,听着木轮阵阵滚动。他满心烦乱,无助之间,又从怀中取出那本剑经,他打着了火折,翻到了最后几页,低声默念:“恨人所以得仁,无爱者必不怨……遂舍善恶之心,得称剑神。”他这些时日按着经书所载运气练功,只感头绪纷纷,却都不得其门而入,卢云阖上经书,双掌合十,心道:“卓掌门,请你大发善心,保佑我练成神剑,救下这些无辜性命。”远处寒鸦啼鸣,听来仿佛是卓凌昭的高傲笑声,正自取笑软弱的自己。卢云躺在车中,一时翻来覆去,心中感无奈。 连着一月赶,都由卢云驾车,难得落个清闲,慢慢已是半睡半醒,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天光微亮,已在黎明时分,听得马嘶声响,大车缓缓停了下来,卢云睁开了眼,探头望外,四下环山,眼前却有一座吊桥,黑夜间望来颇为狭长,却不知通往何处。 卢云揉了揉眼,问道:“咱们到了么?” 只听胡媚儿低声叹息,点了点头。卢云见她面色黯淡,当下翻开车帘,跃到了前座,问道:“怎么不走了?” 胡媚儿苦笑一声,幽幽说道:“卢云,你把孩留下来以后,就会离开了。对不对?”卢云咳了一声,道:“在下还要回北京一趟,您是知道的。” 胡媚儿微微苦笑,道:“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她掩住了脸,不住饮泪,哭道:“那个黑衣人说得没错,我本就是个人尽可夫、低下四的妓女,原就不该有痴心妄想,更不该指望自己变回一个清白好姑娘,不过……不过……我要你明白……”她仰头望着卢云,脸上现出毅然神情,拭泪道:“总有一天,我会让你一辈记得我的好处,再也忘不掉我。” 黎明天光,胡媚儿面上满是泪水,这妖女望来竟是如此深情柔弱。卢云见了她的神色,不由心头大震,他伸手出去,回握胡媚儿的素手,道:“胡姑娘,不用等到那一天……”他跃下车去,俊目回望,颔道:“我这辈已经忘不掉你了。”胡媚儿樱嘴微张,满心惊诧,慢慢嘴角泛起了笑容,道:“你……你是说真的?” 卢云把她抱下车来,微笑道:“别胡思乱想了。咱们这就去你家,你那传言中的姨妈,在下可是耳闻已久,今日得去拜见一番。”胡媚儿给他抱在手上,登时破涕为笑,道:“我……我真的有姨妈,我可没骗你……” 这两人来历相差十万八千里,一个是自命刚正的孔家门生,一个却是人人不耻的妖**女,两人如此温言软语,当真是罕见至的怪事,一个月前,若有人把今日情状告知这两人,必被斥为无稽之谈,只是此时两人含笑相对,却觉得再自然不过,竟没一分一毫的突兀。 两人并肩同行,来到吊桥之前,那桥颇见狭窄,长宽仅容一人通行。卢云藉着天光探看峡谷,只见脚下悬空,高达丈,谷底波涛翻腾,却是一条大水,想来便是那白水河了。 胡媚儿微笑道:“你瞧这桥的模样,可像奈何桥?”卢云问道:“你家乡便在对岸?”胡媚儿嗯了一声,道: “我爹娘都不在了,家里还有四个姊妹,她们性不像我这般凶狠,可却比我美多了。”她看了卢云一眼,眼见他一幅误闯盘丝洞的高僧模样,忍不住笑道:“算了,本想劝你大。” 两人跨步上桥,那木桥嘎地一声,上下晃荡不休,颇见老旧,看这年久失修的模样,想来地方官员必不曾拨款修缮。卢云问道:“你是几岁离乡的,能说说么?”胡媚儿望着吊桥对面的村落,道:“我十八岁离家,至今已有十年了。这还是第一次回来。” 卢云见她举止妖媚,又常做道姑打扮,没想真的比自己出,应非虚言。当下咳道:“当年姑娘为何离家?”胡媚儿讪讪地道:“当然是穷啊,咱们苗人耕地少,养不活那么多孩,自然要送几个赔钱货出去了。难道还能去做官考试么?” 这贵州紧临四川、云南,与这两大行省相比,只能算是小地方,那时胡媚儿自况身世,便以“天无日晴、地无里平”自谑,只是她却漏了最最要紧的一句,便是那“人无两银”,卢云出身山东,生活虽不富裕,却还不至要送过继,他眼望胡媚儿,喟然道:“想你这般娇滴滴的弱女,也真难为你了。” 胡媚儿笑道:“做女人有女人的好处,谁要你可怜了?”她眼望卢云,忽地笑道:“卢大人啊,咱俩一男一女,我又抱着婴孩回家,一会儿我姨妈见了你,恐怕要误会了。” 卢云奇道:“误会什……”那个“么”字未出,心下已是一醒,想来旁人见着了两人的神态,十之**真会把他们当成夫妇。卢云想到了顾倩兮,她若知道自己与妖女同车共寝一个月,不知会否气炸了,一时嘴角微微苦笑,摇头道:“误会便误会,那也没什么大不了。” 胡媚儿嘻嘻一笑,颇见得意,跟着又道:“咱姨妈精擅药酒,一会儿你可得多喝两杯,也好强壮身。”这几日辛苦赶,卢云滴酒未沾,听得有酒,心下自是一喜,正要答应,那胡媚儿却笑眯眯地掩着嘴,看她这模样,想来是要姨妈把相思蛊毒准备好,一会儿也好下毒。 两人并肩走着,胡媚儿忽然取出一罐清露,便往卢云身上洒了洒,卢云奇道:“这又是什么?”胡媚儿笑道: “咱家养了些毒蜂,平日就在村旁飞绕,专钉生人。这气味是驱赶毒蜂的。”卢云哦了一声,笑道。 “原来如此。” 黑暗的道中,陡地生出一个陌生口音,竟把卢云的话抢了去。卢云怔住了,胡媚儿也是悚然一惊,她见黑沈的道中似有大批强敌,想起家人的安危,不禁害怕起来,喃喃哭道:“不要……不要……”卢云自知前头必有埋伏,心里也是冷了半截,当下取出长剑,将胡媚儿护在身后。 双目刺痛,眼前光芒大现,无数火把高举过肩,那村里果然有大批人马驻守等候。卢云咬牙切齿,急忙去看,只见这帮人约莫两余人,个个身穿胄甲,那高天成、高天业等人都混在人堆里,却没见到萨魔,眼看为的是名军官,面貌不识,卢云拉住胡媚儿的手,正要慌忙奔离,那胡媚儿却呆呆站立不动,卢云慌道:“怎么了?为何不走?” 胡媚儿哽咽无语,那军官却替她答了,听他淡淡地道:“这位胡小姐的家人亲友,已被全数擒下。”他眼望卢云,淡淡地道:“您说,她还能去哪儿呢?卢——大人!” “卢大人”字一出,已然点破了自己的身分,卢云好似被戳中了一刀,不由全身一震,再也说不出话来。那军官微笑道:“状元大人,在下冯治,六顶戴,奉钦差陈锣山大人之命,追捕两位整整一个月之久。卢大人给我个方便,自己方便,还请交出玉玺和那孩,念在您的状元功名,皇上或许会从轻发落。”冯治说了许久,登时轻轻挥手,道:“把人带上来了。” 终于到了最后一刻,卢云牙关颤抖,那胡媚儿更是泪流满面。 一旁有人大声呼应,只见大批劲装男走了出来,想来都是武林人物。为一人牵着绳,绳上绑着几十名男女老幼的颈,想来都是胡媚儿的家人。其中女有老有少,更有不少衣衫不整,看几名孩童面颊高高肿起,想来都已吃足苦头。 高天业喝道:“胡媚儿,敬酒不吃你吃罚酒,你这淫妇当真可恶,居然吃里扒外,害得大家费了一个月工夫,搞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一会儿瞧我如何连本带利地炮制你!”看“神弹”面有菜色,身上又有着毒虫螫咬的痕迹,入村时必然花了些气力。再看其余将士也多衣衫褴褛,想来这些追兵远从天水赶来,一深入云贵,真已耗费了一月之久。 冯治使了个眼色,大批兵卒奔了上来,将卢云与胡媚儿团团围住,更外围一圈则是那群武林好手,强弱过悬殊,一家老小又被人擒住,胡媚儿只能掩面哭泣,毫无战志。冯治微笑道:“卢大人,当年金銮殿上,皇上如此疼爱你,你为何还要逃呢?别连累顾兵部,也别连累这些男女老幼,我给您一个面,不让人押你,请你自己把玉玺和孩带过来。” 这趟最后的旅途,终于走完了。什么是非善恶,美梦前程,在这一刻全数成灰。胡媚儿啜泣不止,她扑入了卢云的怀里,放声哭道:“卢云!都是你害的!都是你害的!我不要做好人!不要!不要!”她拼命捶打卢云的胸膛,好似要他把自己坏人的身分还回来,她不要落得这样的下场。 胡媚儿哭哭啼啼,自把婴孩放到了地下。卢云眼望四周,只听满场男女老幼哭泣不断,那小小孩童坐在自己的脚边,正自回头望着自己,两手张开,兀自要他来抱。 苦笑吧……这当口除了苦笑,还能做什么呢?在京城有顾嗣源护他、在怒苍有秦仲海保他、在天水有胡媚儿救他,现下这些人都被自己的任性牵连,个个都要大祸临头,卢云啊卢云,你是犯了什么瘟病呢?你是不是吃错什么药了呢? 自己必然做错了什么,一定是这样的,不然为何会有那么多不幸围绕自己?为什么? 卢云低头流泪,八尺二寸的身材看来如此渺小,像只卑微的蚂蚁。他泯住下唇,跪倒在地,垂泪求恳:“冯大人,我可以随您走,只是请您务必高抬贵手,放过这些男女老少,他们是无辜的。” 冯治摇了摇头,冷硬的声音响起:“卢大人。”卢云求恳道:“冯大人,请您做一次好人,好不好?” 冯治叹了口气,他眯起双眼,嘴角斜起,竖指轻摇,道:“滥好人,不是人。” “冯…大…人……”断断续续,夹杂着哽咽,身上似有千斤之重。 “卢——大人。”那声音畅快悠扬,充满了光辉与胜利,就像千年来的王者。 冯大人站着,卢大人跪着,冯大人与卢大人,就这样对望着。 卢云苦笑垂泪,自知无力转变局势,他跪倒在地,仰望上苍。旁观众人目不转睛,都在望着场中的卢状元。满场寂静中,只听他轻轻向上苍诉说:“老天爷,终究是不成的吗?”他双眼微眯,凝视穹苍,泪水从小小的眼缝中涌了出来,他忽然撕破了自己的上衣,大声哭号:“老天爷!想要做好人,终究是不成的吗?” “烦死人了,抓起来。”冯大人皱眉摇头,打了个手势,数十名兵卒暴喝一声,全数涌了上来。在小婴儿呆滞目光的注视下,眼前的卢云放声大哭,陪伴着他的哭声的,则是满场老弱的惨叫哭号,以及高天业伸手去撕胡媚儿衣衫的声响。 谁能解救自己呢?在这濒死绝望的一刻,脑中闪过了无数往事,有顾倩兮温柔的鼓舞,有顾嗣源多智的嘱咐,更有银川慈爱的目光,而最后停在眼前的,却是他。 “昆仑剑出血汪洋,千里直驱黄河黄。” 侠就是夹,左边是仁,右边是义,头顶灰天,脚踩泥地。只因存爱,所以存恨,只因心慈,所以心悲,只因成王败寇,所以济弱扶倾,只因天下无道,所以以武犯禁。 好似卓凌昭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那满身杀业的剑神向自己谆谆诉说。迷茫之下,经脉好似被锁紧了,扼得自己喘不过气来,寻不到出的方刚血气在体内挤压冲撞。那忿恨血气化为形质,一点点地催促自己。卢云大声喘息,双手向空挣扎。 悲怨是空、仁义是梦,只因信仰剑,所以贯彻道。 “呀啊啊!”猛然间,大声惊呼传入耳中,跟着一名兵卒飞了过来,正正撞在冯治背上,冯治心下一惊,急忙转过头去,只见场中光芒闪耀,卢云手上的宝剑陡然上升了尺有余,成了一柄精光耀眼的大火炬。 卢云泪水滚滚落下,口中却哈哈大笑,他举起长剑,精光一闪,竟已划破自己**的胸膛,剑尖向地,长剑沾了鲜血,沿刃滴洒,霎时在脚旁画出了一道血线,好似一道界限,将满场兵卒与那婴儿隔了开来。满场众人不解用意,都是看傻了眼。 卢云一边哭泣,一边擦抹泪水,模样如同稚童。忽然间,只听一声断喝,场中的身影不再啜泣,他单手提剑,剑尖却正正指向冯治。冯治皱眉道:“卢大人,你想反抗么?” 卢云满胸鲜血,仰望天际,只见他掌中如持火炬,静静地道:“我卢云以性命发誓,你等敢过这条线,必被我手中长剑腰斩。”他横眼睥睨,望着场中兵卒,仿佛便是当年“剑神”的傲然神态。 卢云双目满是血丝,咬牙道:“胡姑娘过来!把你的家人带走了!” 胡媚儿从未见过卢云如此愤怒,便在药铺里,也仅见他频频拭泪,不曾这般悲号。胡媚儿又惊又怕,又喜又爱,她蹑手蹑脚地走向自家亲人,忽听一名兵卒喝道:“你大……”话声未毕,剑芒催动,那人身竟已断做两截,烂死在地。 剑芒重现江湖,高天业、高天成等人都是识货的,霎时全身发抖,无不向后退却。众人大惊失色,万没料到卢云竟有如此神功护身,连胡媚儿也看傻了眼。冯治尖叫起来,慌声道:“大家一起上!杀了他!杀了他!” 卢云杀红了眼,抢先一步动手,听他纵声长啸,拔出长剑,第一个对着冯治杀去,众官兵没料到一个弱书生,居然敢如此杀人,慌忙间过来拦阻,猛见卢云手腕颤动,霎时“剑浪”横切而过,滔天巨浪中,宝剑加上剑气,面前十来柄长枪已然断做两截,卢云扫出重脚,将十数名兵卒全数踢滚在地,那冯治面前无人保护,已被卢云一把揪住发髻,拖地行走,只听他又哭又叫,惨嚎道:“壮士,饶了我!饶了我!” 卢云沉着一张俊脸,看也不看,左手用力向下一掼,将冯治在地下重重一摔。他手指地下血线,再次说道:“胡姑娘,把你的亲人带走了。” 眼看卢云势若疯虎,武功更是高强无比,一众武林人物你瞧瞧我,我瞧瞧你,竟无一人敢动。高天成识得卢云,忍不住吞了口唾沫,嚅啮地道:“卢……卢云!你莫要妄动!你没有胜算的!”此言一出,更衬得众人的气馁,卢云将冯治高高举起,示意满场兵卒莫要妄动,胡媚儿浑身发抖,一步步朝家人行去,这回官兵无人敢挡,众人一来投鼠忌器,二来贪生怕死,眼睁睁看着胡媚儿带着满门老小,直朝吊桥奔去。卢云虽怒不乱,便以冯治的性命做盾,一步步向后退却,也已来到了吊桥之旁。 便在此时,一道长枪疾射而来,鲜血迸洒,当场将冯治定死,众兵卒又惊又怕,无不慌忙回望,却听背后传来滔天巨笑,一个高大的身影从人海中穿出,两旁人众有走得慢的,全给他举掌挥开。那人大步一跨,来到了血线之前,举靴抹地,将卢云的血迹擦了去。 萨魔来了。 卢云放声怒号,提气挑战,萨魔也是森森冷笑,突听他虎吼一声,向前飞奔而来,两只妖魔便在桥前奋力开杀。冯治已死,那带队副官立时呼喊道:“大家别理这家伙,去追玉玺!分两包抄……”满场高手醒觉过来,不再与卢云正面较量,全数朝吊桥直奔而去,分从四面八方涌到,有如潮水一般。 卢云给萨魔缠住了,一时无法分心阻挡,眼睁睁看着一个又一个兵卒攀上桥去,有如虫蚁附毡。那胡媚儿一人站在桥中央抵挡,拼命发射银针去挡,只是来人多,暗器随时都会用凿,其余老弱妇孺簇拥着婴儿,口中哭叫不休,全数朝对岸奔逃,情状大见危急。 卢云怕胡媚儿支撑不住,霎时豁出了性命,不顾萨魔的拳脚重击,接连冲杀,所使的招式全是最险最凶的绝招,“剑豹”、“剑浪”接连发动,加上剑芒的威力,竟是所向批靡,寻常兵刃与之相击,无不一碰就断,萨魔过来追击,他便急速避开,顺手再杀一两人,如同虎入羊群,眨眼间人头乱飞,满地断手残肢,转眼便窜回桥上,高天业、高天成各以暗器偷袭,但满场都是自己人,每回出手,反而误杀同伴。 卢云生性温和仁慈,除了在西疆战场上被迫杀敌以外,从不曾如此下手屠杀,看他此刻身影如同鬼怪,早已杀红了眼,那疯狂厮杀的怒号身影,与当年的卓凌昭并无二致。 卢云几个起落,连杀数人,抢到了胡媚儿身边,霎时便将追兵隔开。两人站在吊桥中央,相互凝视,眼见卢云那俊脸沾满了血水,有如着火一般,胡媚儿又慌又怕,哭道:“卢云……卢云……我们要去哪儿?” 背后兵卒不绝赶来,可见到了卢云的身影,却又无人敢上。便在此时,一个黑壮无比的身影走上桥来,那蛮牛也似的脚步每一踏下,便令吊桥颤震不止,众兵卒来不及避让的,无不给他扔上半空,旋即坠下深谷,满桥兵卒大为慌张,赶忙攀上绳,急急让开。 萨魔现身,这回已是两人第次正面交手,只见这妖魔深深吐纳,双掌向外一分,凄厉风声大作,竟已运上了十成十的功力。 胡媚儿尖叫道:“这妖怪又来了,咱们快走!”卢云咬住牙龈,大敌当前,退无可退,若要让萨魔杀到对岸,老弱妇孺必然血流成河,此刻别无退,须得数招内分出胜负,他大叫一声,反而向前奔跑,一剑抖出,直向萨魔咽喉而去,剑尖颤抖迂回,让人看不清去,正是昆仑十剑的“剑蟒”。这招虽是初乍练,但赫然使出,颇见惊敌之效。 萨魔断喝一声,斜身闪避,跟着从背后抢过长枪,直朝卢云脑门砸来,卢云举剑去挡,当地一声大响,宝剑附上真力,登将萨魔的长枪削为两截,只是枪杆巨力震来,卢云虎口也已隐隐生疼。便在气血翻涌的一刻,那萨魔举起手中的断枪,趁势朝卢云胸口一刺,喀地一响,那枪虽仅剩半截断杆,但大力传到,肋骨已然断折。胡媚儿大声哭叫,喊道:“卢云!”她想要发出银针相助,奈何卢云挡在面前,身影翻滚不休,实在不敢下手。 卢云虽得昆仑剑法奥妙,但毕竟所不久,尚未融会贯通,那剑芒绝技更是须臾之前才得妙悟,若非连连行险,狂冲滥打,又靠着卓凌昭的威名惊吓群雄,才能战到此刻。否则众高手一涌而上,高天成、高天业等人加上萨魔出手,早将他杀了。 萨魔得理不饶人,眼看卢云受伤,剑尖垂地,趁势便要抓起他的身,将他扔下桥去,卢云见萨魔靠向自己,霎时狂吼一声,绝技剑芒再次发出,那剑竟不挺起,光芒吞吐不定,宝剑升起尺精光,直向强敌而去。萨魔没料到他还能使出剑芒,慌忙向后滚开,手上抓着一名兵卒挡架,听得一声惨嚎,人盾已然开膛剖腹,只是剑芒何等锋锐,穿过人盾后,还是刺中那奸恶至的妖魔,须臾间透胸入体,已然重伤强梁。 两大高手各受重伤,只在喘息不休。 此时卢云胸口受伤,那剑芒更是耗损内力,连番使动之下,非只胸口受伤,连丹田气力也已薄弱,眼看萨魔与自己相距一丈,随时还要再上,卢云褪下血衣,擦抹了脸上的血水,望向胡媚儿,温言道:“胡姑娘,卢云求你一件事。”胡媚儿怀抱婴儿,哭道:“你……你要做什么?” 卢云把玉玺递了过去,低声道:“倘若顾家老小有难,请你用玉玺救他们性命。”胡媚儿颤声道:“为什么要我救?你……你不走了么?”卢云忍泪道:“对不起,这个时代,容不下我这种人。我要走了。”胡媚儿惊道:“你……你说什么?”卢云泪水滚滚而下,道:“烦请转告顾卢云累了,去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请她莫再挂怀。”胡媚儿知道他要自杀,忍不住放声大哭,尖叫道:“不行!你不能死啊!” 卢云低下头去,背对着胡媚儿,轻声道:“胡姑娘,去你家人的身边。走吧。” 胡媚儿悲痛之下,只是不肯走,突听卢云大吼道:“走啊!”胡媚儿掩住了脸,哭叫奔向对岸。卢云撇眼向后,一见她脚踏实地,登时吐气扬声,剑芒闪过,重重向下一斩。当地一声锐响,那桥好生厚实,这记剑芒功力不纯,竟然无法一次斩断。卢云提起残余内息,恨恨再斩,那吊桥虽然巨大,却也禁不起两番砍动,一时木板碎裂、钢绳绷断,旋即向两旁裂开。 断桥崩裂,卢云内力用凿,第一个坠下,众兵卒原本不住奔逃,惊觉脚下一空,无不大声惨叫,纷纷坠下桥去。那萨魔没料到卢云竟会自杀,大惊之下,奋力向前一跳,抓住了断桥下方的一节绳,竟然逃过了死劫。 圣人不死,大盗不止,此刻妖魔尚能存活,卢云身坠下,无意间靠着萨魔的一扑,居然给他撞向桥绳,一时身摇摇摆摆,悬于半空,竟给断绳卷绕住了。胡媚儿欢呼起来,她把婴儿扔给了姨妈,尖叫道:“卢云!爬上来啊!”眼看卢云好似昏晕,她对着背后的一众女大叫:“姐!你们快来帮我啊!”众女惊惶不已,一个接一个,拉住了胡媚儿的脚踝,将她垂下悬崖。 胡媚儿与卢云相距数尺,连着几番伸手,却都拉他不到,登时尖叫道:“卢云!你醒来!”卢云使出最后一招剑芒,已无分毫气力,听得叫唤,只抬头看了胡媚儿一会儿,便又闭上了眼,胡媚儿尖叫道:“卢云!你上来!你不上来,我便去害死你的顾小姐!你上来!上来!” 卢云勉强睁眼,缓缓向上攀爬,他伸出手去,仍与胡媚儿差了两尺,胡媚儿尖叫道:“笨蛋!伸剑过来!”卢云见长剑兀自悬在自己腰间,他迷迷糊糊地举起长剑,剑锋便往胡媚儿移去,“花仙”不顾疼痛,当即以掌心顶压锋刃,五指夹紧剑面,她勉强撑住了,咬牙道:“快点上来,我手疼。” 卢云右手拉住剑柄,勉力向上,胡媚儿疼得泪眼汪汪,哭道:“快!快!”卢云正要向上攀爬,忽然间脚踝一紧,竟被人拉住了。卢云低头下看,那人却是萨魔。胡媚儿又恨又怒,左手掏出银针,拼命望下去扔,只是掌心疼痛,身倒悬,却都毫无准头。连着掷出五枚,再要去扔,怀中却空无一物。只是手掌的疼痛越来越甚,忽然间,猛听轰隆一声巨响,断桥吃力过,已要崩塌,卢云身向下一沉,反而坠低了半尺,胡媚儿又慌又怕,尖叫道:“上来()!上来!” 呼唤之中,一个黑影飞身而上,来的人不是卢云,却是萨魔,他狂声大笑,便要往胡媚儿抓去,只吓得她花容失色。便在此时,萨魔脚踝一紧,这回轮到他被卢云抓住了。卢云抬眼望上,向胡媚儿挤出了微笑,霎时使劲往断桥一踢,轰然大响中,两人一同坠下山谷,转眼无影无踪。 胡媚儿倒挂崖边,茫张樱唇,手上兀自拿着那柄“云梦泽”,可怜卢云早已消失无踪了。胡家姊妹拉着胡媚儿,先负了卢云的重量,后又吃上萨魔巨大的身。此刻两名男虽已坠下,但众女已然浑身乏力,竟无余力拉人起来。胡媚儿呆呆望着峡谷,心下茫然,不知所以,忽然间身受了一股大力,身形急速 飞上,崖上竟有人出手相助。 胡媚儿此时有如痴呆,给人救起,只呆呆地躺倒,茫然望向四方,猛见自家的老弱妇孺全数跪在地下,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胡媚儿迷惑之中,只是向前爬行,便在此时,喉头给人架上了一道寒锋,听得一个苍老的口音道:“胡姑娘,我们又见面了。” 胡媚儿听这口音好熟,连忙抬头去看,只见身边蹲坐着一名黑衣老者,看他脸带面罩,右手持剑,左手却抓着一块方印,正是玉玺。胡媚儿泪眼朦胧,低声道:“你……又是你……” 这人正是那夜见到的黑衣无名老人,地狱使者已临,胡媚儿心如死灰,只软倒在地,等着被杀,忽在此时,眼中看得明白,只见崖边还有一个黑衣身影,那人体魄粗壮,左手提剑,剑尖却穿透婴孩的襁褓,正将他凌空悬举起来。这婴儿阿秀便如卢云的遗爱,胡媚儿仿佛被刺了一剑,慌声哭道:“不要杀他()!不要杀阿秀!” 黑衣老人将胡媚儿按住,沉声道:“安静些,主公来了。”胡媚儿哭道:“不要杀他啊,不要杀他啊……”受惊过,已然疯癫一般。 便在此时,悬崖对面传来阵阵惊叫,胡媚儿趴倒在地,眼里看得明白,晨间雾气蒙蒙,对岸行来一个巨大无比的人影,水雾之中,那巨人又瘦又长,足有十来丈高,好似真是地狱魔鬼现身。吓得峡谷对面的官兵一个个跪倒在地,无人敢动。胡媚儿惊愕之下,心跳几已停顿,胡家老幼妇孺更是心惊胆战,全数飕飕发抖。 巨影现身,两名黑衣人登时面向峡谷对面,似乎在迎接魔神的到来。 那巨人行到峡谷旁,忽然身向下倒落,硕大无比的黑影由空坠下,砰地一声大响,头顶已然撞落崖边。胡媚儿错愕之下,急急去看,只见那巨人哪里是巨人了,却是数十人叠起的罗汉,竟如人桥一般,瞬间架住了峡谷两端。胡媚儿全身发抖,喘道:“你们……你们到底是……是什么人?” 那黑衣老人微微一笑,自将头罩解了下来,露出了一张沉稳强干的面孔,胡媚儿眼里看得清楚,这人正是昔日昆仑第二把交椅,“剑寒”金凌霜。胡媚儿没料到此人居然活着,不由得张大了嘴,她转头去看另一人,只见那人嘶嘶冷笑,也已将面罩解下,惊见此人满面刀疤,竟是那最为凶狠残暴的暴汉,“剑蛊”屠凌心。胡媚儿害怕之下,想起卢云已死,这帮妖魔鬼怪却都冒出来了,忍不住放声大哭。 咚、咚、咚,正于此时,对岸鼓声隆隆,掩住了胡媚儿的哭泣,鼓声忽起,崖边众女惊疑不定,凝目看去,峡谷对面竟有一个身影缓缓行来()。 火神祝融,貌如天仙,那人影身穿白衣,雾气飘渺中,让人倍感惊怕,脚下无数人众给他踩过,却无一人不适,更无人发出怨言。金凌霜见了那白影,霎时单膝跪地,双手高托玉玺,一旁屠凌心也已跪在地下,自将那婴儿举在头上。 那白衣人踏上了峭壁,他不见喜怒,目光挪移间,取过了玉玺,跟着展开一道黄榜,金凌霜从怀中取出印泥,高举过顶,那白衣人将玉玺沾上了红泥,便往黄榜重重盖落。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行大统,再复皇位,钦此。” 白衣人口唇轻动,含笑望向胡媚儿,跟着从怀中取出一道令牌,扔了过去。令牌坠到了裙摆上,泪眼朦胧中,那令牌上书篆体,见是“正统王朝之令”六个大字。 胡媚儿呆呆坐着,也不知自己是死是活,便在此刻,嘶地一声,上身衣衫尽裂,胸脯椒乳已然**,猛然间,右臂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阵阵烙印焦味扑鼻而来,胡媚儿已然倒卧在地,神智未失前的最后一句话,却是那白衣人的一阵安慰。 “欢迎你,为我镇国铁卫一员,从此戮力为国,共效皇命。”. 正文 第八章 放逐 上苍啊! 从断桥上坠下,想死的卢云没有死,他坠到了大水之中。轰隆隆的急流激荡,卢云在水中翻滚,他全身乏力,直向一座大石撞去,无力闪避之下,碰地一响,后背正正撞上大石,只痛得他眼冒金星,奈何冷水浸入口鼻,却又让他胸恶烦躁,正要窒息间,大浪打来,身飞上半空,卢云眼里看得明白,自己正在怒涛中翻滚,白浪滔滔,无止无尽,白水河绵延数里,不知要将自己卷到何处,卢云终于害怕起来,哭叫道:“救命啊!” 话声未毕,身又已坠入了水中,急流湍湍,将他拉向无边苦海。 水势越来越快,身越来越沉沦,一里又一里,忽尔光明,忽尔黑暗,须臾地上,须臾地底,猛然间,身边冒出一座巨大岩石,真正濒临死亡时,求生之欲竟是如此激昂,他自知生死全在一举,当即左手挥出,往岩石抓去,霎时惨叫一声,大水灌入喉咙,那岩上尖刺也已戳入了掌心,这疼痛激发,卢云的内力登也发动,“无绝心法”突生黏劲,卢云疯狂使劲,抗拒了无边急流,浑身湿软中,终于攀滚上岩。 这里是哪儿?地狱么?天堂么? 目所望,面全是大水,面前凌空,自己居然孤身处在一座巨瀑之上。脚下惊心动魄,竟在瀑布边缘,看那巨瀑不知几丈高,水气弥漫,望不见底。卢云满心愕然,再次惨叫起来,只是耳中轰隆巨响,又将他的叫声掩去。 卢云脚踩圆桌大小的孤岩,惊怕之下,忍不住放声大哭。正哭叫呐喊间,忽然有人来了。只见一个巨大的身影冲向瀑布边缘,眼里看得明白,那不是什么救星,而是自己的生死强敌萨魔,卢云脑中一片空白,不知要不要救他,眼见萨魔便要冲到大石边,已在五尺,那妖魔拼命挥手,似要自己救他,倘若忍心不拉,这恶徒旋即便要坠下巨瀑。 五尺、四尺、尺、两尺,卢云忽然趴倒岩上,奋力伸手,右手探拉,嘿地一声大叫,已然抓住了萨魔的臂膀,两人同声怒喊,大牛飞天而起,滚落了岩石之上。 恶之徒与仁慈使者同来地狱边缘,二人相互凝视,相距尺不到,四只腿都在发软,俱在水雾里喘歇。卢云也不知自己为何要救这凶徒,也许是场面过骇人,自己孤身一人,心里实在怕。他眼望萨魔,正要说话,忽然那恶徒目露凶光,看他反覆打量脚下,跟着抬眼起来,恶狠狠地回望自己,嘴角更现出狞笑。 卢云醒悟过来,想道:“我这傻,这大石头不过圆桌大小,怎能容得下两条大汉,他要推我下去。”果然萨魔狂叫一声,拐直向自己打来,卢云又惊又怒:“忘恩负义!卑鄙无耻!”提膝挑掌,便以无双连拳招架,一个九尺身高,一个八尺二寸,两条大汉一从桥上打到崖下,直至生死关头,仍在相互扭咬。只是卢云肋骨断折,萨魔胸口也被刺出血洞,两人各有伤势,内力微弱,打得虽然凶狠,却不见什么惊天动地的绝招,只如疯汉般扭打。 扭动滚打,一会儿萨魔脑袋泡在水里,啊啊呼救,一会儿卢云悬挂瀑布之外,哀哀啼哭,两人各以凶狠招式啮咬对方,正杀得满心恨仇,忽然之间,远处传来轰隆隆地巨响,二人相互扭打,却不约而同地停下手来,两条怒汉面向远方,只见天边白浪汹涌,一道高达丈许的水线如同高墙,直向瀑布边缘汹涌冲撞! 两人啊啊大叫,都是慌得哭了,霎时一同向前趴倒,各自紧抱岩石,轰地大水冲来,口鼻都被淹没,水势奇高,劲力强暴,两人全身都被淹没,各以十指之力紧抓岩石,仿佛身遭苦刑。卢云口鼻淹没,想哭都无法流泪,萨魔恨得心火暴涨,却也骂不出口,半盏茶时分已过,那水反而涨得更高,分毫不见消退,卢云泡在水下,吸不到气,心肺几欲炸裂,他紧紧挨着萨魔,那丑牛的肩膀也在晃动,想来也快死了,卢云咬碎银牙,忽地左手牢牢抓住岩石,右手抱住萨魔的腿弯,跟着身靠了过去,用牙齿咬了咬他。 二人近在咫尺,身都泡在水下,各被巨浪冲刷,卢云眯眼望向萨魔,连连向上仰,示意他起身透气,那妖怪愚昧如冢,居然不明白自己的意思,卢云几欲昏晕,虽说多读圣贤书,心中仍是千遍地诅咒他,他无法呼吸,只拼命用肩膀去顶。终于,萨魔醒悟了,他缓缓起身,靠着卢云死力抱住他的小腿,这才没给冲下瀑布。 萨魔小腿抖动,好似呼吸得爽快了,可这无耻妖物自己吸饱了气,却不蹲身下来。此时卢云赌注已下,倘若萨魔自私凉薄,只顾自己透气,卢云必然被水淹死,只是他一旦死了,那萨魔必也随之灭顶,卢云见他透气透得爽快了,却始终不蹲身下来,可怜自己双手挣扎,肺中已要没气了,又过小半刻,终于油尽灯枯,脑中渐渐空白,终于断气。 忽然身破水而出,竟给人高高举起,卢云哇啊一声大叫,霎时狠狠吸入一口凉气,他眼泪鼻涕直流,呛咳不断,虽说大水通天高,但萨魔身高手长,一旦举起自己的身,还是能让他吸到气。卢云又哭又笑,更多的是拼命呼吸,也不知过了多久,正愉悦间,忽地惊觉萨魔身微微颤抖,想来要死了,卢云深深吸了口气,跟着沉入水里,却又把萨魔托了上去。 如此反覆不休,大水长达一个时辰之久,终于消退了。两个生死强敌喝了满肚水,各自倒在石头上,善之徒与恶之徒身紧紧相挨,如同两条丧家之犬。地狱边缘没有是非黑白,自私卑劣者,必死,择善固执者,必死。要活下来,便要超越善恶是非。 天色渐渐黑沈,明月当空,四下夜枭哭喊,两岸悲猿呼鸣,两人仍无气力爬起,只是肩挨着肩,各以一只脚悬在石台外,一手抓着尖石。都在休养气力。 正睡间,陡然萨魔睡梦间一个翻身,手肘正正打来,击中卢云门面,当场打得鼻血长流,看这恶汉好生凶霸,便在石台上也如此嚣张,卢云大怒之下,膝盖便是一顶,重重撞上萨魔的腰。两人大吼一声,各自翻身跳起,便又开始第二回合厮杀。 二人胡乱揪扭,不时拿着石块乱砸乱打,只是双方体力未复,打起来不免有气无力,打到后来,更感腹饥,两人做了最后一回扭扑,便各自停手下来。彼此占据岩石一角,相互蹲坐瞪视,如同狂犬。 卢云饥饿不堪,肋骨疼痛,又恨又悲,不由怒骂道:“为什么?为什么我要和你这疯狗一起坠入地狱?”他手指上天,狂吼道:“老天爷!你瞎了眼么?你好可恨!”他喊得声嘶力竭,老天固然无言,连那萨魔也懒得答理自己,只低头垂,不住喘息。 眼看萨魔胸口伤势沉重,被剑芒戳出的血洞深达寸许,想来比自己伤得更重。卢云哈哈大笑,手指萨魔,喝道:“恶人!你终于伏法了吧!”萨魔呼吸间咻咻作响,想来那伤直达肺叶,想到此人奸杀妇女,无恶不作,卢云越听越是快意,这人死前折磨越多,老天越是开眼。当下笑眯眯地望着强敌,口中嘻嘻哈哈,竟也如同疯癫。 正僵持间,忽见一道金光飘来,卢云咦了一声,凝目去瞧,却是条半死不活的怪鱼,登时狂喜呼喊:“天降甘霖!”那萨魔也虎视眈眈,两人各据一角,互相抓住对方的肩头,都等着扑倒抓鱼。 那鱼飘流快速,来到了河水中央,忽然朝左方飘动,却是向卢云这边流来,萨魔又惊又羡,口中发出怒号,卢云右拳作势欲挥,左手一捞,不费吹灰之力,便将怪鱼抄入手中,他见那鱼一尺来长,颇为巨大,当足撑上几日,当即张口痛咬,鱼肉肥嫩,油脂饱满,吃入肚里更是暖烘烘地,想来还能强身补体。卢云吃得欢畅,萨魔自是惊怒交加,当下伸手抢夺,只是他身上伤重,血流过多,两手一同发力,却被卢云单手制住,只能眼睁睁看着鱼肉吃到别人嘴里,吞落肚的却只剩满口馋涎。 那鱼颇为巨大,卢云独个人吃不完,只是这鱼既入御膳珍馐之列,便要保藏,留待明日早午晚餐之用,当即将大鱼抱入怀里,哈哈笑道:“上苍眷顾,得享美食。今夜当有好眠。”萨魔又痛又恨,居然呜呜地哭了起来。 吃饱便睡,这便是地狱旅程的第一夜,看那萨魔身上伤重,卢云自也不怕他偷袭,当下倒在石头上,大手大脚地横睡着,萨魔几次出手抢夺鱼肉,但他身上伤重,体力逐渐虚弱,每回都给卢云夹头夹脑地打了一顿,看那妖魔一世嚣张,此刻却敢怒不敢言,只能缩在石台上,苦苦支撑。卢云哈哈大笑,一来满心激愤,二来疲累已,也没心思想什么明日之事,迷迷糊糊间,已然酣眠。 睡至中夜,仿佛返回了京城,正受着心上人的照拂,他嘴角含笑,自是睡得酣快,正要翻身,手指一阵冰冷,泡到了水里,跟着一股旋力拉来,险些把他扯了下去,卢云惊醒过来,再次见到了地狱般的巨瀑。 悬空巨瀑倾泻而下,夜色中水气漫天,映出一片昏黄月影,竟是十分迷蒙。卢云愕然中发出苦笑,他抱头蹲地,撇眼身旁,那萨魔紧挨着自己,也已熟睡,看这人伤势沉重,呼吸间咻咻哮喘,夹在轰然水声中,让人不自觉地烦乱。 卢云捞了一把冰水,抹了抹脸,转头朝岸上看去,只见两岸离此处各有一里,水势倾倒,江面浩大,水流自是湍急无比,此时管他什么帝王将相,王图霸业,只要能去到岸上,倒在草地里睡觉,那便是金榜题名般的喜乐了。卢云忽发奇想:“搞不好可以游过去。”他侧过上身,浸泡水中,猛然间一股强力旋到,险些把自己卷了下去。看这水势如此湍急,数万斤大水从高处冲下,力道之大,远非世间任何高手的掌力可比,卢云惨然摇头,想道:“这儿离岸上这般远,水势又强,我是过不去的。”他呆呆看了良久,想要冒险下水尝试,却又不敢,一时只能远望岸上,心中烦闷异常。 他目望江中,忽见十余丈外另有一处巨石,形若孤岛,约莫二十尺见方,地势宽敞,更妙的是那儿岩石高耸,尚比此地高了许多。卢云想起昨日大水汹涌冲下的惨状,自知若要活命,定得设法过去那座孤岛。再看两地相距十丈,或有机会可以横渡。 正看间,耳边传来一声牛吼,那萨魔梦得咬牙切齿,八成又在吃人了。卢云摇了摇头,忖道:“这世上坏人何其之多,安道京、罗摩什、卓凌昭都是坏人,却没人坏得过这个家伙。” 人世间,强生弱死,强是弱非,自己不知见证了多少回,这萨魔强*奸民女,杀生无数,更是没有半分道理可言的恶凶徒。孟称人性本善,荀说人性本恶,可坏得像这样的人,实在少见。卢云摇头叹息:“世上怎会有这种人呢?恻隐之心,人皆有之,安道京坏,是因为见利忘义,罗摩什坏,是因为贪慕虚名,可这只妖魔毫无人性,却又是什么道理?莫非他是天生的坏人么?”撇眼去看,只见萨魔手捂胸口,虽在睡梦中,兀自身蜷缩,想来他肺叶破洞,一呼一吸间,必定痛苦异常。想来天道轮回,老天爷正在折磨这个恶人。卢云微微苦笑,抚摸自己疼痛的肋骨,倘若真有什么天道,他卢云又干了什么坏事,却要给这般折腾?没道理,上天根本没道理。卢云苦笑抚面,怔怔望着萨魔,正看间,忽地咦了一声,只见萨魔的内衫上绣着一只小小鸟儿,却是小时候妈妈买过的黄鸟内衫。卢云微微一笑,心道:“这衣衫是穷人家穿的,这妖魔有钱得紧,可也不讲究衣着了。”他望着那小小鸟儿,耳里听着萨魔痛苦的呼吸声,不知不觉间,想起了妈妈,眼泪竟已盈眶。 天生万物,难道真是要让大家相互残杀?看自己多读圣贤书,方才桥上一场大战,只因给逼急了,竟又走上了卓凌昭的老,杀了多少人?卢云眼望萨魔,满心茫然中,不由叹了口气。倘若自己仍在尘世,一有机会杀死这人,决计放他不过,可现下两人孤守苦岛,竟然成了天牢难友。他望着那条鱼肉,怔怔不语。 该怎么做? 卢云微微苦笑,当下也不再多想,伸手摇了摇萨魔的手臂,喊道:“喂!给你吃鱼。” 萨魔给摇了半晌,忽地虎吼一声,这才醒了过来,他睁眼望着卢云,眼神兀自凶狠。卢云拿着鱼肉左右晃动,慌道:“给你吃鱼,给你吃鱼。不要再打了。”这萨魔是蒙古人,也不知是否通晓汉话,但鱼肉滋味鲜美,总晓得去吃吧?卢云知道这家伙自私凉薄,倒也不敢整条给他吃,当下站起身来,撕下一块鱼肉,张嘴啊道:“来,先给你吃一块。” 萨魔哼了一声,别开头去,模样很是不屑,想来不食嗟来食。卢云笑道:“你有骨气,那我扔下水了。”萨魔又哼了一声,这回张开血盆大口,蹲坐地下,如恶犬般让自己来喂。 卢云苦中作乐,忍不住哈哈大笑,他拿着鱼肉,送到了萨魔嘴边,道:“来,给你吃,慢慢嚼…”话声未毕,一阵剧痛传入手骨,竟是大声惨叫起来,卢云急着拉出左手,只因那本已受伤的左掌竟给萨魔齐腕咬住! 卢云痛得眼花撩乱,眼泪鼻涕直流,哭道:“放开我!放开我!”那萨魔却满面得意,眼中凶光乍现,看他上下排牙齿发力,竟要把卢云的手齐腕咬断,卢云大怒之下,正要举掌朝萨魔脑门打去,忽然之间,左手摸到了什么,不由自主间,竟是一阵错愕。 难怪……难怪这人只会吼叫,原来如此…… 萨魔先前被卢云毒打,早已恨之入骨,好容易得到良机,自要将他的左手咬碎,上下排牙齿待要加力咬下,突听一声叹息,跟着脑门一阵温暖,竟有人抚摸着自己的头顶。 萨魔不知咬过多少人,一咬之下,耳里便听大声哭喊,再不便是咒骂不休,却没听过有人被咬出叹息声,萨魔满心诧异,忍不住仰起头来,凝视眼前的男。 月光映照,只见那人目光悲悯,正自低头望向自己。 “萨魔,你没有舌头?” 萨魔不会说话,卢云与此人交手无数次,却只听过这人的吼叫,从未听他说过一句人话。原来他根本没有舌头。两人目光相接,萨魔讶异之中,大嘴不由自主地张了开来。卢云把左手抽了出来,蹲在地下,柔声问道:“是谁割掉你的舌头?”眼看卢云的目光带着怜悯。萨魔忽地狂吼一声,只低下头去,并未回话。卢云拿起了鱼肉,送到了萨魔口中,喂着他吃了,左手骨虽然疼痛,但不知为何,他也不再害怕,只是一块又一块喂着。那萨魔茫然间,也只是张口吃着。月光映照巨瀑,湍湍急流中,两人一个喂,一个吃,都是默默无语。 吃过鱼肉,两人敌意减褪不少,卢云便道:“你受伤不轻,让我瞧瞧你的胸膛。”萨魔吐了口脓痰出来,差点射中脸颊。卢云骂道:“嘿嘿嘿,你吃了半条鱼,不过要看看你的伤,却小气什么?”眼看萨魔不理不睬,卢云双手一拍,故做惊喜状:“我晓得了,原来你是个姑娘。所以怕我瞧。”说着眯眼望着萨魔,叹道:“萨魔姑娘。晚生有礼了。” 萨魔大怒欲狂,霎时暴吼一声,自行拉开衣衫,露出雄壮无比的胸膛。卢云哈哈一笑,看来请将不如激将,连对妖怪也是一般。 衣衫拉起,眼里看得明白,只见剑芒刺出的血洞深达数寸,伤势竟是不轻,若非萨魔功力深厚,身体又为强壮,恐怕早已死了。卢云沉吟不语,自知此地没有药石,伤势若要愈合,恐怕难上加难,他叹了口气,凝目再看,嘴角却是僵住了。只见萨魔背上胸前满布无数细小伤痕,已成淡红之色,想来是幼年时受过的伤,或鞭打,或火烫,却不知是什么人做的。 原来如此……孟说人性本善,荀说人性本恶,可一个人若给割去了舌头,毒打得遍体鳞伤,他会变成什么模样? 他一定会仇恨所有的人,举凡两脚走的,一定都要杀死他们、吃掉他们。这就是萨魔。 卢云垂泪不语,只因这世间已然歪了、不正了,不知从哪一刻起,规矩破灭,道理不再,人性仅有的一点良善已被彼此的恨意所淹没,然后彻底歪斜。 ※※※ 经过此夜无言的对谈,卢云便也不再毒打萨魔,心下时时留意,便是在寻找逃离的道。岩石便仅几尺见方,两人要不背靠着背,要不紧紧挨着睡觉,只是卢云心里明白,那萨魔绝非一般坏人,要是发起疯来,必会把自己抓来吃掉,倒也不能掉以轻心。 石头上日如年,不过日过后,两人便已困顿不堪。阳光曝晒,虽在冬日之中,兀自十分烤面,夜间风寒,更如刀割,不过数日,已感生不如死,天幸自己怀中还带着卓凌昭遗下的剑经,白日里给阳光晒烤,夜间便生磷光,卢云便趁机推敲武,倒也能自得其乐。 那萨魔却没这般好运了,他胸口重伤,迟迟不能愈合,慢慢便已生了脓疮,卢云知道伤口化脓最是致命,当下大著胆,几次以尖石替他刮疗,痛得他嘶声惨叫,却仍于事无补。 到得第五日,夜间听那妖魔飕飕喘息,如扯风箱,白日里黝黑大脸逐渐惨白,渐渐连吼声也发不出了,卢云心下明白,萨魔数日内必死无疑。 当日与他激战,恨不得将他砍成两截,如今却要眼睁睁看他一寸寸地苦熬至死,自己却无法相救,等这人死后,这天地间就只剩自己孤身一人了。卢云茫然垂泪,才知眨眼间的义愤填膺是何等的薄弱。那萨魔却蛮不在乎。这狂徒虽然自知将死,仍是十分睥睨神气,望向自己的眼神更满带不屑,想来必在嘲笑自己是个胆怯懦夫。 他大概不怕死吧……那么自己呢?卢云望着天边的乌云,自知这两日大雨将至,他低头苦笑,从腰囊里取出那块手帕,亲吻着里头的发丝。 也好,快下雨了,干脆一起解脱吧,那也是个了局。 第二日正午开始,雨势连绵不绝,接连下了几个时辰,卢云反正要死,也懒得理会,多活一刻算一刻,这日中午抓了一条死鱼吃了,眼看水势越涨越高,自知大水再来,自己必死无疑。刚坠入急流的那一日,靠着萨魔与自己联手,两人才得以撑过难关,现下萨魔重伤垂危,自顾不暇,看那水势涨起,两人都要一起毕命。 大雨哗啦啦地直落,水势越来越高,卢云看了看脚下的巨瀑,不知摔下去是什么滋味,几千万吨的大水压在身上,不知死前会不会很痛?卢云心头发毛,他望向杳无人烟的对岸,张口叫道:“喂!有人吗?”瀑布水声虽响,但他内力深厚,叫声还是远远传了出去,只是良久良久,直到嗓喊哑,都不见有人过来。看来此地过荒凉,绝不可能有人过来。 卢云叹息不已,转头再望十丈外的孤岛,看那儿地势高,复又宽敞,若能飞渡过去,当是长久之计。只是瀑布之旁,水势实在惊人,自己绝不能下水,唯一的机会,便是跳过去。 水势越涨,卢云心意已决,便向萨魔道:“老兄,我要赌一把,我如果死了,你自己好自为之。”萨魔虽然伤重无力,听了说话,兀自睁着双眼,一脸惊奇,卢云挥了挥手,道:“再见。那里有鱼,饿了自己吃。”说着说,忍不住哈哈笑了。他眼望雄壮无匹的急流,自知每步都是生死玄关,他提起真气,往后退了尺,眼看退无可退,猛地狂吼一声,奋力跳出。 一丈、两丈、丈、四丈、五丈、六丈,不行了,开始下坠,霎时扑通一声,坠入了急流之中,胸口像是被狂牛撞上,大水扑上来了,那不是冲,而是扑、是撞、是顶、是压,那股力道强猛……直似一堵墙压上来,让自己全然无法动弹。身立时被冲了回来。 水力推挤,身每一寸都在承受万斤之力,卢云自知要死,心有不甘,连连挣扎之中,忽地想到了顾倩兮,霎时血气上涌,双目圆睁,按着剑芒的运气之法,狠狠向前劈出一掌。 猛然间,掌力激起一股水流,面前的大水在这一刹那分开了,居然看到了阳光。卢云大吃一惊,万没料到剑芒神技竟能化于掌力,惊愕之中,还来不及思,那水波合拢,又把自己冲到瀑布边缘。将死之际,忽然手腕一紧,竟给一只大手牢牢抓住,跟着啪地一声,自己已然破水而出,滚回了石上。却是萨魔把自己拉上来了。 眼看萨魔使力过,已是气喘不休,无力动弹,卢云心中感激,当下替他点穴按摩,略略消弭痛楚。他一边替萨魔止痛,心中却暗自喜悦,方才那剑芒破水穿出,打开了一条生。倘若自己能练成卓凌昭那开天辟地般的内力,或能分江裂水,扭转乾坤。 可怜剑芒虽强,但远水救不了近火,午后雨势越大,两人都**的,看那河水一寸寸高涨,今晚无论如何都是一场硬仗,要不被淹死,要不被冲到瀑布之下。卢云眼望那万丈深渊也似的巨瀑,自知若要摔将下去,不免给亿万斤水柱压入瀑布底部,永世不见天日,想想还不如活活撞死在这石头上,那还来得干脆。 反正横竖是个死,也不必再想什么,卢云喂过萨魔鱼肉,便也卧倒歇息。傍晚时分,身一阵冰冷,卢云醒了过来,只见水势已到脚边。石面越小,可供站立之处越少,卢云转头去看萨魔,这妖魔定力十分过人,将死之际,却只盘膝打坐,似在固本培元。卢云却没这般好定力,他满心焦虑,只不住测量水势,只觉每过一刻钟,那水便上涨数寸,料来一个时辰过后,必有大水冲下。 果不其然,未至午夜时分,听得远处轰隆隆地巨响不绝于耳,转瞬间水势暴涨,已至腰间,那大石紧余一小块停脚之处,其余全给急流覆灭,卢云与萨魔各自提起脚跟,背靠着背,情况大为紧迫()。卢云咬牙忍泪,心道:“倩兮、倩兮,我要死掉了,你现下在做什么?” 大水越涨越高,已无法两人站立,两人转过身来,面对着面,各以单脚站立。卢云面露苦笑,眼望萨魔,此刻若要多活一时片刻,只有把身旁同伴推入水中,否则万难活命。卢云心道:“我该怎么办?把他推下去么?”心念才动,萨魔已然抢先动手,他一把抓住卢云,将他高举过肩。 卢云叹了口气,他望向万丈深渊,那大水瀑有若鬼门,随时会吃掉自己。心中虽然害怕,但此刻又能如何?就算打死萨魔,顷刻间大水再涨,还不一样要死,又何必争什么? 算了,就这样。仰望夜空,看看这十二载的总结是什么? 今夜云深雾锁,四下一片迷茫。就这样。 卢云泪水滚落,哈哈大笑起来。 霎时间,身飞了出去,卢云闭目大笑,飞啊飞啊,身开始下坠,万斤水力即将压扁自己,把他送入地狱。 砰地一声,背后传来一阵疼痛,身赫然停下了。卢云大为诧异,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赶忙张开双眼去看。 滚滚急流中,自己倒在一处孤岩上,正是先前竭力过来而不可得的那处岩岛()! 他飞过了十丈距离,被扔到这处孤岛了。萨魔把他扔过来了! 卢云啊啊发抖,怔怔望向十丈外的牢友。赫然之间,他尖叫起来,只见狂涛冲来,已将瀑布旁的萨魔包围,巨岩上仅余小小的方寸之地站立。卢云惊慌喊叫:“跳过来!快!快!”他趴在孤岛边缘,拼命伸手向前,就盼奇迹出现,十丈外的萨魔能够一举飞渡滚滚大浪。白浪扑天而来,生死已在一线,卢云哭叫道:“快点来!这里很大啊!晚上睡觉可以翻身啊!” 听着卢云的悲哭,萨魔报以一笑。水势越来越高,连最后一寸立足之地也要被淹没了,萨魔仰望夜空,对这个害人也害己的大尘世,他没有分毫的眷恋。猛然间,大水将至,已在面前,萨魔双手张开,哈哈大笑起来,他双足力蹬,翻空后仰,身在瀑布上旋过了弧影,霎时直直坠入了巨瀑之下。卢云放声大哭,连连尖叫:“不要死啊!不要扔下我一个人啊!” 萨魔救了他,却也抛弃了他,让他孤孤单单地,一个人奋战下去。 萨魔死掉了,天地之间,只余自己孤身一人。卢云呆呆地坐着,不停地哭泣。四周一片黑暗,剩下来陪伴自己的,只有无尽孤独,以及永无止尽的汹涌怒涛。 一直哭,一直叫……流浪、落寞、孤独、潦倒,全部痛苦加总之后,得回了两个字。 流放…… 河水还在高涨,似要淹没世间一切,眼望天边一道道滔天大浪冲来,直达丈许之高,淹到了膝盖,卢云哭叫着:“带我回家,带我回家……”滚滚急流回应着他,似要把他冲下瀑布,把他的尸带回北京()。卢云紧抱尖石,不住发抖哭泣。他仰望夜空,忽然间,他的两眼张得大大的,再也闭不起来。 水雾盘旋,夜空里有很亮的飞影,那显得圣白的影在头顶飞翔旋绕,像是死去的狱友回来看他,告诉他那独自受苦的难友一句话。 人间的善恶是非,仅在一线间。 懂了……我懂了……卢云泪如雨下,连连颔。 宽恕、怜悯、慈悲……在这浊浊尘世中,他已经找到了自己追求的道。 慢慢收止了泪水,卢云拿起尖石,神态沉默,静静在孤岛的岩石上划下印记,第一道印记刻画出来,也开始了第一天孤单的旅程。 丈巨瀑倾泻而下,天地一片黑沈,流放天涯的孤臣孽双掌向天,深深吸了口气。 “啊呀呀!正道啊!” 万里惊涛中,水浪分开,孤岛里亮起了绝世光华。这也是南瞻部洲里,最光亮的地方. 正文 第九章 魁星战五关 “许久许久之……之……哈……”嗤地一声,一名小童打了个响亮喷嚏,他抹去鼻水,又道:“这后院住了个恶鬼……” 雪花纷飞,洒在连绵不尽的大庄院里,两丈来高的围墙上堆着厚重雪块,寒冰霜雪,层层叠叠,望来好似白头的巨人。只见墙边生着火堆,五名孩童围火取暖,四男一女,约莫**岁年纪。看他们身上穿着厚重的棉袄,服饰颇为华丽,想来都是大户人家的孩。 “那鬼啊……他没有脸,没有舌,也没有双手,他是个干干瘦瘦的骷髅头……” 一名着鬼故事,他举高两手至肩,做阴森厉鬼状,口中吱吱作态,惊吓听众。几名孩寒毛直竖,却又聚精会神,就怕错过了一点半点。却见火堆旁另躺了个男孩,身上铺着毛毯,好似睡熟了。 那话,一时大感得意。又听他道: “那鬼整年住在井里,好寂寞、好孤单,于是每到深夜时分,月亮出来的时候,他就这样哭喊着,儿啊……儿啊……你下来陪我啊……” 耳听那说故事的孩叫得凄惨,几名小童都是为之一惊。却听一名八道!那鬼不是没舌头么,怎又会说话了?” 那胡正堂一脸尴尬,撇眼朝火堆看去,只见红艳火光照来,一名小女孩儿撅着嘴儿,呼着热气,严冬寒风吹来,将她的粉颊冻得红烫烫地。看她年岁虽小,鼻梁却为挺直,两只辫乌黑油亮,与白雪般的细嫩肤色一相对照,虽只**岁年纪,便已出落得十分美貌可人。 胡正堂满脸火烫,不知如何圆谎,他咳了几声,道:“鬼又不是人,不靠舌头,也能说话。”那小女孩儿哦了一声,道:“听你信口胡诌,你见过鬼么?”几名孩听了这话,登时议论纷纷,都朝胡正堂望来,都在等待他回话。那胡正堂丢不起这个脸,也是下不了台,只能一拍胸脯,大声道:“怎么没见过?岁就瞧过了!”众童闻言,都有惊叹之意,那胡正堂更是得意洋洋,更要大声说嘴,却听那小女孩儿冷冷地道:“一派胡言。这世上压根儿就没鬼,你要岁就见过,赶紧找一只出来给本故事的男童姓胡,双名正堂,父亲乃是朝廷官员,家教一向森严。好容易腊月将至,堂夫启程返乡过节,胡正堂这才蒙双亲恩准,前来同窗好友家中过夜,本想众童群聚院中,烤火游嬉,必有一番乐,没想小美人儿一本正经,凡事都冲着他来,自是让他恨得牙痒痒的。 胡正堂见众孩童目光一瞬不瞬,都在等着自己回答,一名鼻涕孩童更是叫道:“是啊!正哥哥快抓一只鬼出来,大家都想看哪!”胡正堂一脸慌张,不知如何应付,当下先着大人模样,仰天笑:“哈!哈!哈!”那胡正堂在双亲面前十分乖巧,私底下却爱武师伴当的言语,平日专来江湖人物那一套,众童见他模样神气,更是敬服,哪知胡正堂的小脑袋一片空白,拼命思,只想找个法蒙混过去,那小女孩儿识破他的阴谋,登时笑了,道:“算了,饶过你吧。大家再来玩儿。”正要取出布娃娃来玩,却听胡正堂喊道:“谁要你饶!你……你听了!你既然敢说这世上无鬼,不如咱俩打个赌,看看有无魔鬼,敢不敢!”也是丢不起人,当下便做出赌约,盼来讨回一城。一旁孩童登感兴奋,纷纷拍手叫好。 同伴满嘴挑衅,那小女孩儿将门虎女,生性豪迈胆大,自也不来怕,当下叉起了腰,扬眉道:“有什么不敢?谁怕谁!你划下道来,怎么赌?”胡正堂冷冷一笑,道: “怎么赌?当然是捉鬼!一会儿少爷入院抓鬼,我要没从井里拖出一只,我就……我就……”他连着两个“我就”,忽地面色惨澹,居然不知如何接口。 看这世上鬼神都在庙里,一时半刻间哪能找出一只半只?那啊!”胡正堂喃喃地道:“我就……我就……”他坠入自己的陷阱,只感头皮发麻,嘴角发苦,忽然灵机一动,拿出了绝招,朗声大喊:“我要捉不到鬼,我就当场脱光衣裳,在这院里走上圈,怎么样!”众童听他说得神气大胆,自是拍手欢呼,雀跃无比。 胡正堂气喘吁吁,双手高举,做胜利状,得意了好一会儿,便冷冷望向那小女孩儿,道:“华妹啊,我已经做了赌约,愿赌服输,谁输谁脱,脱还要脱得光溜溜,你敢不敢啊?” 那小女孩儿本想与他对赌,银两童玩两不惧,哪知罚约竟然下流至此。她虽然胆大,却不是笨孩,一见几名男童目光不善,当下别开了头,娇叱道:“无耻!我不玩。” 胡正堂早已料到她不敢答应,当下暗暗松了口气,道:“不过就是脱件衣衫,你怕什么?瞧,我现下就脱给你瞄瞄!”说着便往自己裤带扯去,小女孩儿呸了一声,双手遮脸,把头别开了。胡正堂打蛇随棍上,冷笑便道:“华妹,你既然不敢赌,那便开口道歉,我胡正堂是你随便损得么?”小女孩儿对他的喝问置若恍闻,只哼了一声,别开脸面。 胡正堂知道自己大获全胜,当下着爹爹的模样,仰天大笑起来。大声道:“胆着几名孩起哄,纷纷叫道:“胆小鬼!开口道歉!开口道歉!” 小女孩儿给众童出言相激,自是又恼又气,慌张之下,急忙去搬救兵,自对一名男孩唤道:“阿秀!他们欺侮我!阿秀!”她唤了两声,只见那阿秀缩在火堆旁,自管呼呼大睡。看他卷着毛毯儿,好似冬眠一般。小女孩儿抓了雪块,便往火堆旁扔去,闷响传过,正正打在那阿秀头上。雪块绷开,洒得满脸,哪知那男童真似昏晕一般,仍无知觉。 “死相。”那小女孩儿有些着急了,喃喃哭骂。 几名孩童相顾莞尔,胡正堂嘻嘻直笑:“华妹啊,我娘每回骂我爹,也总是说这两个字呢。”另名孩着那小女孩儿的腔调,吱吱尖叫:“死相!” 那小女孩儿听他们言语粗俗,只气得脸色惨白,那胡正堂牙尖嘴利,仍不放她过去,只戟指冷笑,说道:“小妮,别想相好的会帮你,你要真带种,那便定下赌约,要不便开口道歉,否则我明日便上大街说去,要全北京都知道,你伍崇华是天生的胆小鬼!怎么样?” 那小女孩儿气往上冲,喝道:“你敢?”胡正堂笑了笑,道:“有什么不敢?”当即双手箍嘴,圈呼道:“北京街坊老小听了!伍家大小姐羞羞脸……没种……是天生的胆小鬼!”他人机灵,口才佳,损起人来词藻丰富,全是大人那套羞辱把戏。 那小女孩儿大怒欲狂,随手抓起脚旁的枯枝,狠命便往那胡正堂戳去。那孩斜身避开,做了个鬼脸,笑道:“打不到!胆着吐舌摆臀,更是着意欺侮。 那小女孩沉下气来,看她左手捏着剑诀,却是隐隐有着武功底。她看准方位,霍地出手抽打,啪地一声,胡正堂臀上竟被狠狠抽了一记,火辣辣地十分疼痛。胡正堂惊怒交加,随手抓起雪块,便往那女孩儿砸去,骂道:“贱婆娘偷袭暗算,卑鄙无耻! 不守妇道!” 那小女孩儿听他骂得难听,目光满蕴怒火,她沉下俏脸,着爹爹的狠模样,压低了嫩嗓,粗声道:“胡正堂,你这般欺侮我,我不会饶你的。”那胡正堂哈哈大笑: “谁不饶谁呀!我好好地说故事,你这疯婆硬来打岔,活该给我取笑,活该!胆小鬼,活该……”几名孩童排做一列,着他的模样舞蹈摆臀,只在加倍戏弄。 那女孩儿将门虎女,一旦动了真怒,一心只要对方流血,对无聊叫骂一概不睬。突见她半空一个旋身,手中枯枝飞快送出,这回不再容情,那枯枝方位精准,竟是朝胡正堂眼珠而去。几名小童见状,无不大惊失色,纷纷喊道:“快住手了!” 眼看便要刺中眼珠,惹出大祸,忽然一只手探了过来,将那女孩儿的枯枝抓个正着,众人转头急看,出手的正是方才睡得昏死的那名男童,阿秀。 那阿秀双手叉腰,怒目圆睁,看他身穿绿袄,虽只是个孩,一双眼睛却是炯炯有神,头上系了条红带,带上缝了块方方正正的美玉,正正遮住了额头。他面有愠色,沉声道:“干什么!干什么!我才睡了一会儿,你们打打杀杀地干什么?”看他疾言厉色地数说,其余几名小童却是肃然静听,并无一人反驳,足见这孩身分不同,当是众孩童的领袖头目。 那阿秀狠狠喝骂一顿,又往众孩童瞪去,斥道:“到我家来玩,就要守我家的规矩,是谁先作怪的?”众孩童手指华妹,喊道:“是她先打人的。” 那华妹急急摇手道:“不对……不是这样……”还未出言反驳,却听阿秀啧了一声,凑手抢过枯枝,随手折断了,骂道:“华妹,你明明有武功底,出手怎没半点分寸?” 那华妹给数落一阵,眼眶竟是红了。阿秀不察,兀自脸泛怒火,又道:“我好心邀大家来家里玩儿,你却出手欺侮我的客人,你对得起我吗?你要刺瞎了胡正堂,一会儿人家爹爹找上我家来,你又想我给爹娘活活打死么?”说着狠狠往华妹瞪去,喝道: “去给人家道歉了。”那华妹用力别开了头,神色其倔强,却是不依。阿秀喝道: “还不去!” 华妹眼中珠泪欲垂,已在勉力强忍,忽给阿秀这么一吼,再也忍不住泪水,竟低声呜噎起来。一旁小童们哈哈笑道:“胆着手舞足蹈,又来取笑。 阿秀见小女孩儿泪洒当场,不由有些诧异,这华妹天性强悍,向来少哭,若非心里受了委屈,绝不会当众哭泣,想来其中必有内情,正要询问,华妹已咬住下唇,狠狠推开众人,便要发足飞奔,阿秀反手将她拉住,温言道:“别哭,究竟怎么回事,跟秀哥哥说了,好不好?” 华妹忍着泪,只是抽抽噎噎,实在无法言语,眼看旁边几名小童兀自指点嘻笑,阿秀一拳便往身旁着随手揪住其中一个流鼻涕的,喝道:“阿元,你来说,究竟怎么回事?”那阿元适才陪着欺侮华妹,此时给老大抓住了,自是胆战心惊,当下挂着两条鼻涕,干笑道:“方才秀哥睡觉时,那胡正堂在说鬼故事,华妹打断了他,两人便吵起来了……”阿秀懒洋洋地听着,又道:“再来呢?” 那小童干笑道:“后来胡正堂要和她打赌,华妹不肯,大家都笑她胆小鬼,这就打起来了……”阿秀哦了一声,道:“华妹一向很大胆啊,什么时候不敢赌了。你们赌啥呀?” 一名男童嘻嘻笑道:“谁输了,谁脱光衣服……” 阿秀听得赌约如此,忍不住面色惨白,霎时纵身跳起,暴喝道:“胡正堂!你当我家是什么地方了?给我滚过来!”那胡正堂便是说故事的小童,此时早溜得不知去向,阿秀大喊大叫,推开众童,便要去找胡正堂,忽见华妹背转身,竟要走了。阿秀赶忙将她拉住,慌道:“华妹,对不住,是我不好,没先听你说分明,快别生气了,好么?” 那华妹紧泯下唇,只是忍泪摇头,道:“我要回家跟爹爹说。”那阿秀惶恐起来,众小童设下圈套,要将人家女儿剥光,地方又是在自个儿家里,这等事传扬出去,恐怕自己会被打断一条腿,他原本模样威风,此时大感惶恐,慌道:“求求你,可千万别找伍伯伯,我爹娘知道了,非打死我不可。这样吧,一会儿我去厨房里拿些吃喝的孝敬您,绝不贪睡,好么?” 华妹见阿秀陪足了笑脸,怒气消减了许多,只是要这样放他过去,未免不甘,仍摇头道:“你方才那般数落我,我可吞不了这口气,除非你答应我一件事。”听得此言,虽在大寒冬日,那阿秀还是流了一身冷汗,忙道:“行,上回我答应帮你买糖葫芦,明儿个便给你买去。” 华妹听他推托,立时掉转身,啜泣道:“耍赖,我要回家找哥哥,说你们欺侮我。”阿秀惊道:“别!别!你那崇卿哥哥怪物也似,他会打死我的!”一旁几名孩童想起那高壮无比的身影,一个个面带惊恐,纷纷出言道歉。华妹其实气早已消解了,她装作十分悲切,兀自哭道:“好……只要你依我一件事,我一个字儿都不说,好不好……” 阿秀苦着脸,垂着手,低头道:“你要什么,说吧。” 华妹嘻嘻一笑,泪水一发不见踪影,她指着阿秀额头上的玉佩,娇声道:“我要这个!” 阿秀再次跳了起来,摇手慌道:“不成!不成!这是我娘打小做给我的!不能给你!” 那华妹家世非凡,爹爹英雄武勇,乃是当朝超大员,打小是要什么有什么,其实她也不希罕那块玉,只想瞧瞧自己能否支得动阿秀,眼看他打死不从,当下小嘴一扁,又要放声大哭。 想起娘亲对自己的慈爱,如何能把玉佩随意送人?阿秀忝为主人,没想却替旁人背了黑锅,一时苦着小脸,叫道:“胡正堂,给我滚过来!我救了你的性命,你快过来求情啊!” 他叫了两声,却不听同伴答腔,这胡正堂平日聒噪吵嚷,每回只要有他在,必有乐可找,哪知忽地哑然无声?阿秀大感诧异,随手抓了一名同伴,问道:“胡正堂去哪儿了?” 那男童抹着鼻涕,指着围墙底下一处地方,笑道:“你看,狗洞呢。” 眼见地下积雪松动,似有爬行痕迹,阿秀心下忽起不祥预感,颤声道:“他爬进去了?” 那男童笑道:“你可聪明了,他怕你揍他,便躲进去了,还说要找井里头找没脸鬼出来,好帮他打架呢。”阿秀惊得飞了起来,神情又急又怕,道:“该死!该死!什么找鬼抓鬼的,那废院去不得啊!” 众小童纳闷不已,摇头道:“为什么啊,不就是废院么?” 阿秀竖指唇边,示意众人噤声,跟着伸手向远处一指,低声道:“你们瞧那儿。”众童目望去,却见园中几名侍卫打扮的男巡逻察看,华妹自家也养着大批卫士,一望即知这些男的身分,登时颔道:“他们是来看守的?” 阿秀叹道:“还是华妹懂事,我爹爹千吩咐万交代,要咱们绝不可以进去废院玩,还要这些大哥们过来看守围墙,胡正堂溜进去了,我爹要是知道这件事,非得打死我不可。”想起爹爹的手段,不由双手掩面,哀哀苦嚎:“这下惨了!你们怎不拦他啊。”几名孩童见阿秀怕得厉害,倒也有些慌了,华妹忙道:“你别怕,不如我钻进去找人,把他拖出来。”说着矮下身去,便要朝狗洞钻入。阿秀赶忙收拾了泪水,一把拉住她,摇头道:“去不得。” 华妹柳眉微蹙,噘嘴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到底要怎地?”这阿秀年纪虽小,行事却甚沉着,他擦抹了泪水,眼珠儿转了转,低声道:“咱们先在这儿等他,待这小回来,大家立个誓,就当没生过这件事。”华妹听他语气郑重,想来这后院古井真是禁地,一会儿可别惹出什么纷争,赶忙颔道:“大家听了,就听阿秀的吩咐,一会儿胡正堂回来,可别让他大声嚷嚷。”众童都是世家出身,家教森厉异常,听他们说得惨,自是慌不迭地颔,只等胡正堂回来,便要一同立言发誓,以免阿秀惨遭家法毒打。 ※※※ 等了许久,胡正堂仍没回来,众童想起后院的传说,心下暗自害怕。华妹低声道: “阿秀,你家后院真有鬼么?”阿秀叹了口气,道:“我也不清楚。咱家搬来旧宅也是这年的事,听奶奶和叔叔说,像是古井闹过鬼什么的,我懒得挨骂,听过便算,可也不曾多问。” 众童面带忧虑,想来胡正堂鬼主意最多,却不知从哪儿打听了鬼故事,居然惹出灾祸,看一会儿东窗事发,每个孩都要回家挨板。 又过良久,雪势加大,天色渐黑,那胡正堂却似给鬼魂招走,迟迟不见踪影,阿秀心中烦恼,就怕他一个失足,居然摔到井里去了。当下咬牙道:“不成,你们在这儿等着,让我进去找他吧。”说着吩咐众童,道:“要是我也没出来,你们便到东厢房的书斋,找我叔叔说去,先别让我爹娘知道。” 众童答应一声,心里却不自禁地发慌,不知一会儿要生出什么祸事出来。 眼看阿秀便要钻入狗洞,华妹心中忧虑,就怕他也给鬼抓了,忙道:“阿秀,我跟娘新了几招剑法,要是遇着坏人,能帮你打发呢。让我陪着去吧。”阿秀沉吟半晌,道:“也好,多个帮手,你去找几根结实的树枝,咱俩一会儿防身。” 华妹生性大胆,最爱冒险寻奇,当即欢容道:“成,包在我身上。”说着矮下身去,便在围墙旁探看,瞧瞧有无合用物事。 那华妹蹲在地下,正凝目寻找间,忽在此时,一张脸从墙里凑了过来,睁眼瞪着她。 虽说华妹将门虎女,此刻陡见妖怪,仍不禁放声尖叫,大呼道:“救命啊!”跟着纵起身来,便往阿秀怀里扑去。阿秀也是吓得面色惨白,凑眼去看,那张脸不是别人,正是胡正堂,看他一张脸恁煞惨白,正从狗洞里探了出来,众童惊慌不定,急忙伸手去拉,几个使劲拖扯,终于将那小童拔了出来。 胡正堂倒在地下,气喘不咻,阿秀扶着他,低声问道:“正堂,你还成么?”眼看胡正堂不言不语,一名孩童流着鼻涕,凑脸过来,道:“喂!你见到鬼了么?他真的没手吗?” 胡正堂转过面来,霎时呕地一声,大口秽物直喷而出,正正射在那鼻涕小童脸上,那孩吓得滚地爬开,胡正堂也是全身乏力,一时软倒在地。阿秀与华妹对望一眼,两人都感心惊诧异,正迷蒙慌忙间,听得胡正堂哭道:“好多……好多……” 阿秀颤声道:“什么好多?你说清楚点!” 好多……好多…… 井里好多…… 鬼…… 大雪纷飞,围墙下小童们全身颤抖,面面相觑,众人再也忍耐不住,霎时全数尖叫起来。 ※※※ “叔叔,别一直拉着我,怪疼的。”阿秀抬头望着身边的男,哀哀告饶。 人声吵杂,偌大的京城教场挤得爆满。只见校场正中搭着一座大擂台,场边锦旗飘扬,悬满布招,旗面图样全是锦毛狮,锦狮背驮大将,大将手舞关刀,左书“魁星战五关”五大汉,水墨飞舞,苍雄有力。右侧则是须须弯弯的几个外国字,长长一串,想来必也是同样意思。擂台四方各搭高台,层分六级,彩绘龙凤,看台上人声语嚷,观众云集,望之黑压压的一片。 “你呀……”看台楼梯传来一声叹息,一名男拾级而上,那人身着朝袍,左手牵着一名男童,那孩约莫十岁年纪,额上系着玉佩缎,正是阿秀,两人背后却还跟着几名家丁。阿秀苦着小脸,仰头看着叔叔,听他叹道:“不看紧点成么?” 阿秀的叔叔是个英俊男,年莫二十**,柳眉如画,雪肤星目,竟如姑娘般的美貌。这叔叔看似秀,说话口吻却甚老沉,他把阿秀那虎壮小一牵来,最后将他按倒椅上,跟着交代身旁老汉,道:“刘管家,好生看着神秀,别让他乱走闯祸。” 那孩见自己有如人犯,只得拉着青年的手,求情道:“叔叔,您别这般无情嘛。” 那青年捏了捏孩的脸颊,责备道:“阿秀呀,你上回闯得祸还不够大么?你想邀请堂小朋友回家过夜,叔叔还不帮着向你爹娘求情?可你看,你干了什么?人家胡正堂好好地来家里,现下却痴呆了,可别想叔叔会再帮着你。” 那阿秀苦着脸,低声道:“叔叔,那胡正堂糊涂,自个儿溜到废院去的,可不是我怂恿的。” 那青年摇头道:“男汉大丈夫,敢作敢当,是你朋友惹得祸,便该是你的罪责。自己反省了。”说着吩咐管家,低声道:“老爷吩咐了,要这孩长长眼界。一会儿武校开打,你便陪着他看,比试一完,立刻把人送回家,绝不准他四处晃荡。”那管家答应一声,道:“老朽知道了。”那青年了朝袍,望着阿秀,道:“叔叔还有事,你可乖乖的。”阿秀愁眉苦脸,也没回话,自顾自地喃喃低语,那青年往他脑袋一拍,叹道:“小鬼灵精,少惹点祸,省得每天让你娘烦恼。”当即走下台阶,自入场中去了。 叔叔离开了,那管家却又凑了过来,只一股脑儿地挨在身边,手还搭在肩上,如同看守犯人。阿秀苦着小脸,四下偷眼去看,霎时心下大乐,嘴角露出了笑容。 看台搭建颇高,共分六层,阿秀坐在四楼,探头向下,眼里看得明白,二楼处坐着一名女孩儿,看她愁眉苦脸,却是华妹,只见她身边坐着个老嬷嬷,想来闯祸之后,这华妹也给当成*人犯押着。两名孩一在四楼,一在二楼,远远相隔,难以言语,阿秀只想与同伴打声招呼,当即拉了拉管家的衣袖,低声道:“管家伯伯,我想解手。” 管家奇道:“少爷出来前,二爷不才带您把过尿么?忍会儿吧。” 阿秀见计策不管用,登时苦着脸,他双手掩住小腹,低声道:“管家伯伯,不知怎地,我肚疼。”那管家叹了口气,当即探头出去,自朝楼下大声喊道:“拿盆来!”过不半晌,几名下人气喘吁吁,手端大脸盆,急急奔上。管家把大脸盆放在地下,又从怀中取出草纸,含笑道:“神秀小少爷,这儿解吧。一会儿我替您擦着。” 阿秀惊得呆了,四下衣香鬓影,满是名流仕女,更别说华妹就坐在下,却要阿秀如何当众解裤,却在这儿公然大解?这要传到了堂,除了羞愤自杀一途,别无第二条走了。管家见他低头含泪,忙道:“少爷,快脱裤啊,可别拉在裤上了。” 阿秀咬牙切齿,恨恨地别过头去,道:“肚忽然不疼了。”管家笑道:“不药而愈,此乃天佑少爷,真可妙了。”当下挥了挥手,示意下人端着脸盆离开。 自那日后院闹鬼事发之后,这阿秀已被禁足一月有余。那日胡正堂爬出狗洞,来来回回便是那句话:“好多,好多鬼……”竟如痴呆一般。胡正堂出事之后,家中尊长自是暴跳如雷,这胡家官职显赫,胡正堂的生父名唤胡志廉,乃是礼部侍郎,当朝从的大员,伯父胡志孝官职更高,却是当今大理寺寺卿,胡家书香世家,洞见观瞻,岂料孩去别人家过得一宿,居然成了话也吭不出的白痴,胡家大怒之下,一方面寻访名医诊治,一方面上门兴师问罪,天幸阿秀的父亲也是当朝大员,笼络手段甚是高明,这阿秀便只给吊起毒打,没给胡家人带去赔命。 难得今日朝廷比武,中原蒙古的高手汇聚一堂,阿秀才能出来透气露脸,增长见闻,好容易与华妹见到了面,阿秀一个月不见她,自有无数话想说,但管家奉命死守身旁,屎遁尿遁却不管用,却要他如何脱逃? 眼看华妹身边也有下人跟着,想来**不离十,必也株连祸结,让爹妈重责厉罚。阿秀气鼓鼓地坐着,不知这牢狱之灾还要多久,阿秀愁眉苦脸,一旁下人端着大脸盆行开,脸上却挂着一幅讥笑。阿秀越瞧越怒,正看间,忽见一名美貌女行来,便坐在华妹身边。阿秀心下狂喜:“娟姨来了,我可得赌上一把!”也是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忽地发起蛮来,他狂吼一声,一脚朝家丁踢去,脸盆登时鼓咚咚地滚落台阶,那管家吃了一惊,大手微松,阿秀见机不可失,当场双脚蹬出,倒栽葱也似地飞身离座,直朝华妹头上坠落。 阿秀身飞坠而下,势道甚快,倘若与华妹撞个正着,两名孩童都要重伤,便在此时,一双素手伸了出来,左手在阿秀背上一托,登让他身转向,那阿秀受了外力,斜向一旁坠落,便在此时,那右手拢了过来,又将他半空兜转一圈,卸去大半力道,这才稳稳将他接落下地。 阿秀如同飞天小猴,自是玩得痛快,正要哈哈大笑,却见一双媚眼瞪了过来,腻声道:“阿秀,这么高地方跳下来,可是想找死么?”面前好一张鹅蛋脸,只见这女二十六七年记,秀眉微蹙,嘴角轻撇,一对酒涡十分动人,那双大眼却直瞪着自己,不假辞色。 阿秀见了这女,立时欢笑道:“娟姨,好久不见了!”阿秀倒也不是傻瓜,自知华妹家世渊源,父母武功其高强,眼前这位“娟姨”更是华妹的师姑。名门大派出身,以她一身高明武功,怎会不救自己? 别人家的孩打不得,那“娟姨”皱着秀眉,正想把他拎回去,便在此时,背后响起大批脚步声,阿秀吓得魂飞天外,却是管家领着大批下人匆匆奔来,想来是要抓自己回去。听他口中大喊:“少爷啊!您可是尿急啊!我带你去解手呀!”语声如雷,让人羞愧无地,阿秀面红耳赤,正想找个地洞钻下去,一旁华妹却凑了过来,低声道: “快装脚疼。” 阿秀立时醒悟,赶忙把脚高高举起,惨然道:“扭了!扭了!摔下来时不慎扭歪了! 没准断了!可真疼死我啦!”那华妹这几日也给父母责罚,好容易阿秀冒死过来瞧自己,如此心意,怎能放他离开?当下只在一旁装腔作势,不住询问病况。管家更是呼天抢地,吩咐下人急取药箱,过不多时,又有人端着大脸盆过来,这回盛的却是热水,想来是要泡脚之用。 阿秀正自胡喊胡闹,忽见一名公爷行到看台下,向那娟姨一笑,拱手道:“娟掌门,一会儿比武,可要瞧您技压全场了。”阿秀见那公爷面白如雪,一双大眼灵动传神,头上还绑了条紫头巾,虽在寒冬,左手兀自轻摇折扇。阿秀见这公好生貌美,怕要把叔叔比下去了。慌忙瞪目去看,又见那公爷的折扇绘了幅泼墨山水,旁书“紫云轩”字,却不知是哪家的风流人物。正要去问华妹,那娟姨已然回头望向华妹,笑道:“娟姨先下去了,一会儿你娘过来,叫她看我大显身手。”那华妹啊了一声,叫道:“姨!您等会儿,我娘交代了,要您出场前和她碰个面……”话声未毕,那娟姨已然飞身跃起,她不待老老实实地拾级而下,身形纵出,轻飘飘地跃出看台,只见她身影曼妙,半空一个回旋,衣影闪动,烟尘不起,霎时便落在那公爷身旁。 那公爷含笑拱手:“九华山轻功独步天下,在下今日可见识了。”娟姨羞了羞他的脸蛋,笑道:“别装了。这般老气横秋,小心吓跑你家的苏大公。”那公爷故做茫然,疑惑道:“苏大公?他是谁呀?娟儿姑娘可否引荐一番?”娟姨笑道:“我没法引荐,去找华山双怪吧。”两人对面相望,想起肥秤怪的怪模怪样,一时忍俊不禁,都是笑了出来。 眼见这公爷与娟姨神态亲匿,阿秀坐在看台上,不免瞧得目瞪口呆,他拉着华妹的手,低声问道:“这位公是谁?可是咱们娟姨的情郎么?”华妹故做神秘,道: “这位公姓琼,不过他不能做娟姨的情郎,做情敌倒是可以。” 阿秀一脸茫然,眼看娟姨与那公爷手拉着手,两人有说有笑,明明是对璧人,那华妹好好一双水翦大眼,怎能明眼人说瞎话?他想了想,忽地惊道:“我知道了!他是监!” 华妹一听此言,若非家教森严,几要捧腹大笑,她忍住了笑,当即起身离座,向管家道:“你们家少爷脚疼,可得帮他好好捏捏。”那管家满心欢喜,颔便道:“成! 一定加力搓*揉。”说着奔来条大汉,急急将他两脚鞋袜除去,在阿秀的惨叫声中,已是狠命揉捏起来。 ※※※ 那厢孩们打闹,这厢娟姨与那公爷并肩而行,已然走入校场。此时东西两侧棚架已坐满了人,两帮武夫满面横肉,虽在冬日,兀自赤膊上身,颇见穷凶恶。那琼公手摇折扇,一望向众武人,眼光竟是十分敏锐。听他问向娟姨,道:“一会儿比武,你排第几场?” 那娟姨啊了一声,掩嘴笑道:“你没提,我倒忘了瞧。”那公叹了口气,拿着折扇便往娟姨脑袋轻轻一敲,摇头道:“都要做掌门了,还这般小迷糊。” 那娟姨容貌娇嫩,虽是十分标致动人的美女,却仍不改顽皮模样,当场做了个鬼脸,笑道:“那好,快去请我师姐收回成命。这是她硬塞给我的,我可没心思抢着做。” 那公爷叹道:“你呀你呀,难得你师姐苦心经营,“九华山”这块金招牌,可别给你砸了才好。” 娟姨掩嘴笑道:“怕什么?真要不成了,再把我姊夫拖出来不就得了,天下有谁打得过他。” 那公眼望擂台边的锦旗,见到了“魁星战五关”几个大字,想起了娟姨姊夫的武勇,登时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此时朝廷尚武,对正教武林一脉尤为见重,这“魁星战五关”乃是车轮擂台,专让中国蒙古两国高手上场较量,以武会友,可说是当今天下最富盛名的比斗之一。说起娟姨的姊夫,恰与“魁星战五关”大有渊源,他倒不是什么擂台盟主,而是催生创制这“魁星战五关”的要紧人物。 中国与蒙古本是世仇。蒙古铁骑南下烧杀,中**民北进屯垦,两国交战年,时时兵戎相见,说来绝无可能以武会友,但上天有好生之德,十年前机缘巧合,娟儿的姊夫深入北境,无意间居然给了可汗偌大一个恩情。可汗事后感恩图报,便允准中国和议之请,两国撤兵避战,此后有识之士更一一上奏,从此便开通边关、互通有无,两国交往密切,日益亲近。 只是朝廷事每每上热下冷,纵使双方朝廷有意和解,但两国武将交战多年,仇怨深,仍常私下斗殴,毫不容情,边关更时时为细故爆发凶杀,眼看情势如此,为消弭仇怨,减去彼此暴躁血气,两国朝廷性化暗为明,自八年前岁末开始,便定下“魁星战五关”的大擂台,从此一年一校,中国鞑靼两国轮办大会,也好让双方武人都有个宣泄忿恨之处。 ※※※ 那公爷一回想往事,便与娟姨行到西棚布告下,先瞧过蒙古出场人选再说。二人依次望去,读道:“蒙古五关出场人选:阵先锋,宗泽思巴……次阵翼锋,金察钦……阵中坚,呼林特罕……四阵羽锋,无也明王……”娟姨瞧了半天,那蒙古一方虽有五名出场好手,她却无一识得,瞧了半天,忍不住皱眉道:“呼噜噜的鸟儿话,谁是谁啊。没半个认得。” 五关战为两国菁英群斗,为显国力强弱,不彰个人胜负,遂以“车轮战法”拼斗。分先锋、次锋、中坚、羽锋、大将等五关,双方打起来往往谋略出 ,谁能克制敌手武功,谁能游斗气力,莫不精心安排,打法为讲究。料来蒙古这方如此安排,必有什么用意。 娟姨凡事大而化之,那公与她相识近十年,自也知晓她的性,当下微微一笑,不以为意,他凝目去看,伸手指着最后一个姓名,颔道:“你瞧,这人总听过吧。” 娟姨抬头去看,霎时掩嘴惊呼:“啊,这是哲尔丹,他也来了。” 那公想起哲尔丹的成名事迹,自知有些棘手,一时皱眉不语。 哲尔丹号称蒙古无敌手,乃是鞑靼国可汗大为重用的御林军领,算是蒙古名气最响的一名高手,这人年过六十,位列北国宗师,过去八届比斗,多遣弟门人下场,从不曾亲自出马,看他亲自领军过来北京,想来这次的“魁星战五关”,蒙古这方定是志在必得。 娟姨叹道:“蒙古鞑连祖师爷也派出来了,要脸不要?我可不想上场送死。”那公微笑道:“别叫人家鞑,被听见了,可会挨骂呢。”娟姨笑道:“不唤鞑,那要唤他们什么?蛮么?”此地乃是西棚,每多蒙人出入,那公忙道:“不得先打一场。”娟姨哦了一声,眨眼道:“会这么倒楣么?” 正说间,忽听背后传来一声闷哼,道:“骂人的小姑娘。”那公与娟姨听这话腔调怪异,不禁皱起眉头,二人回头去看,身边却仅一堵高墙,并没见到人。正疑惑间,那墙缓缓向前移步,登令两人大吃一惊,赶忙抬头去看,那墙却是个喇嘛,此人身高九尺,满面胡须,偏又身穿大红袈裟,站在西棚架前,衫色宛如布告红纸一般。娟姨眨了眨眼,惊呼:“这不是布告!”那番人哼了一声,道:“布告不是我。”娟姨连连颔道:“我知道、我知道。” 那公见两人说话牛头不对马嘴,忍不住笑了,她附耳过去,低声道:“蒙古这回只有一个喇嘛过来,这人八成便是无也明王,走,咱们不必和他讨晦气。这就走吧。” 娟姨向那布告挥了挥手,道:“再见。不是布告大师。”那喇嘛咦了一声,左右瞧了瞧,好似不知那“不是布告大师”唤的便是他。 ※※※ “魁星战五关”家喻户晓,打了八届,北疆也停战八年。这擂台比斗用意只在“以武会友”,就盼在打斗中显出王道仁德,所谓“揖让而升,下而饮,其争也君”,胜要胜得气从容,败要败得心平气和,但盼两国打得越热,交情越浓,纵使分出胜负,也不要见了生死。 也是为此,当年第一届比斗,两国君主心想和尚最是慈悲,必能点到为止,蒙古便以红教五活佛出征,中国则以少林五高僧应付,结果少林和尚果然是慈,蒙古高手果然是悲,嵩山群僧不过出到第名高僧,便打对方五名喇嘛点倒为止。可汗见中国和尚揖让而升,蒙古喇嘛下来饮药酒,偏生自己还要去做君陪笑祝贺,狂怒之余,便不再揖让什么,下令第二年全力求胜。 第一年输得莫名其妙,第二、第年便打得惊天动地,就差没带火枪上场而已,可怜有少林寺这块大石头横在上,无论可汗如何费心,硬是连输年,不论在翁金城较量,还是在北京城打斗,均遭震慑蹂躏。蒙古上下非但不曾赢过半面锦旗,更没一回撑到最后一关,想来真令人心灰意冷。 胜负悬殊,一目了然,蒙古君臣悻悻然锻羽而归,可汗也不再热衷“魁星战五关”,只每日里静静演兵,时时眺看中州大地。朝廷大臣得知此事,心里自甚忧虑,就怕鞑靼国吞不落这口恶气,不免又要兴兵开战。群臣上奏之后,皇帝便暗下圣旨,从此不许少林和尚出阵,改由礼部侍郎招募人选,输赢不计,就是别让战况一面倒,免遭友邦记仇暗恨。 自此之后,钦点出阵大将的重责大任,便一股脑儿压在胡志廉头上,中原武林人物若想借“魁星战五关”一举成名,无不私下拜访,都想请胡侍郎玉全。胡志廉答应了这个,得罪了那个,年年比试年年忧,直是不堪其扰。 武林高手又是贿赂、又是求情,朝廷各方势力也是各自施压,第四年比试,胡志廉在众多人情请托之下,煮了锅大杂烩上阵,这帮人以峨眉掌门严松为主力,另以江帮、洞庭水坞等门派辅佐,结果自是一目了然,四字箴言,大败亏输而已。 都说物必反,中国连胜四年之后,原本唾手可得的胜仗变成一胜难求,可汗见自己人大逞神威,欣喜之余,又对“魁星战五关”热衷起来。更常与大臣对赌胜负。自此中国连败年,蒙古红教支派“大轮门”独占鳌头,其中更有一年打了通关,从中国先锋一打到大将,五战全胜,直是所向批靡。 消息传出,中国上下无不震动。眼看社稷无光、姓议论,一年外国使臣来朝,更以此事调侃皇帝,龙颜震怒之下,险些把胡志廉送去充军,这只代罪羔羊大叫倒楣,自知形势已然转换,待得去岁第八届比武,胡志廉也不再畏畏尾,便以圣旨之名调出举国精锐,由武当掌门“拳剑”元易领军,搭配少林灵音、灵真两大金刚,另以“淮西高天将”为先锋、“山东宋神刀”做中坚,轰轰烈烈开抵翁金城,只等大开杀戒。 中国高手尽出,任一人都是当代宗师,对方还是那个叫“大轮门”的支派,当场便给打得稀烂。先锋高天威更是大发神威,一从头打到尾,单骑过五关,元易、灵音、灵真、宋公迈等人喝了一壶又一壶的热茶,全无上场机会,便带着锦旗归返北京。 中国五战全胜,高天威更将对方大将打成重伤,言语间更是般奚落。强弱悬殊,输赢惨烈,“淮西高天将”威名远播,鞑靼国却又成了各国使臣闲谈的笑柄,可汗震怒欲狂,今次第九届比校,便尽起北国全境高手,从高丽至西域五十六国,精选五名神将,一同前来挑战中原武林,若不夺回锦旗,绝不罢休。 大军压境,胡志廉见了这势头,自是心中叫苦,大获全胜不行,一败涂地也不行,既要顾得可汗金面,又要保住皇上龙颜,般苦恼中,只有去找本朝国丈琼武川诉苦,届时若要惨败,也有皇亲国戚保命。果然姜是越老越辣,琼国丈金口一开,便是一条明。 “中国展天威,可汗怨恨苦,蒙古临城下,皇上心生怒,最好的法,便是混个借口。” “混个借口?”胡志廉那日听了怪话,自是满心诧异。 “傻,何必上嗣对上嗣,你避开各门各派的老手,尽管挑些青年男女出来,将就着用,赢了,算是捡到了,输了,也好找理由推搪。”眼看胡志廉目瞪口呆,琼国丈又加了这么一句吩咐:“要能一个侥幸,拖成平手,两国皆大欢喜,那可真是吾皇万岁万万岁了。” 胡志廉一向聪颖,当场便领悟了,便定下这么个阵容,见是: “中国五关出场人选: 阵先锋贵州点苍七雄玉川 次阵翼锋山东神刀少主宋通明 阵中坚陕北九华掌门释娟神尼 四阵羽锋河北铁枪少主祝康 五阵大将华山玉清掌门苏颖超” 此时娟姨与那公站在西棚,望着皇榜,眼看阵容如此,那公爷自然暗暗佩服胡志廉的苦心,想以玉川老将身分,多少打得下一两人,神刀宋通明大有乃父之风,必也能撑住场面,要是运气不坏,说不定这两人便能拖到哲尔丹那关,届时娟儿、祝康上场邀斗胡混,最后再让华山掌门压阵,双方都有面,胜负如何倒是其次了。看这计策苦心意旨,自是让人赞叹不已。那公爷看了几眼,心下甚喜,颔便向娟姨道:“你给排到了中坚,看来你师姐的面不小。” 那娟姨殊无喜悦之意,猛听她尖叫一声,拔出了长剑,气冲冲地奔向一处棚架,戟指怒骂道:“哪个是胡侍郎,给姑娘滚出来!”两旁侍卫大惊失色,无不跳了起来,又见她服色华贵,胸前一串珍珠项炼温润莹辉,倒也不敢造次,慌忙便道:“姑娘何事寻找胡大人?” 娟姨怒骂道:“谁是释娟神尼?释你个大头鬼!姑娘我不过二十来岁,便给你们咒成了尼姑老婆!叫姓胡的滚出来!”九华山新任掌门怒气冲冲,礼部官员无不惶恐,只见一名官员赶了出来谢罪,慌张道:“女侠啊女侠,咱们不是不知您的身分,可您送来的名录上只两个字,唤叫“娟儿”,咱们翻遍家姓,查不到这个娟姓,本想孔孟、老庄,唤您叫娟,可后来想想又是不妥,只能给您安了个释字,绝非有意不敬……” 这姑娘正是当年的小精灵娟儿,早已长成十分动人的美丽女郎,此时哪来理会那官员说长道短,两脚便将他踢开了,跟着大剌剌地冲入棚内,要将胡志廉拖将出来,当面责问。 那公爷大惊失色,当下也奔将过来,问那礼部官员道:“没伤到吧?”那官员陪笑道:“回少阁主的话,下官没事,倒是咱们侍郎大人那儿,请您多担待了。” 那公爷微微一笑,道:“别怕,我理会得。”当下脚步加紧,便往棚内行去。 才一掀开帘幕,本想定是大声吵嚷,说不定还打了起来,哪知娟儿只不言不动,手中拿着张信纸,并未高声怒斥。那公爷心中赞叹:“胡侍郎官越大,口才越好,居然说得动咱们娟儿。”这娟儿自幼天真烂漫,行事不按常理,江湖人物老远见了她,无不退避舍。也是为了她刁蛮顽皮,尽管天生貌美,追求者众,至今仍然待字闺中,无一人能够赢得芳心。 正想间,那公爷已然行入棚内,陡一入内,便见了一名呆滞孩童,只傻傻挨着一名官员,那公爷心下一凛,当即认出这孩的身分。这儿童聪颖过人,乃是胡志廉的幼,名唤“正堂”,只因前些时过去五辅家中作客,顽皮跌伤了脑袋,好好一个孩,竟变得如此木傻。 那官员听得脚步声,当下回身过来,拱手道:“下官见过少阁主琼芳小姐。国丈金安,皇后圣安。”那公爷听他祝祷自己的两名亲人,当下含笑欠身,将折扇一挥,啪地一声亮响,扇面张了开来,只见扇面泼墨,丹青妙笔,好一幅云里紫阁,正是“紫云轩”。 这公爷哪里是什么公爷了,原来她便是当朝皇后侄女,朝元老之孙,开国功臣之后,人称紫云轩少阁主,琼家大小姐琼芳便是。琼家藏有铁卷丹书,更有祖赐下的二十四节龙头金鞭,可说是当朝第一显贵的大户人家。胡志廉与她说话,自是加倍客气谨慎。 琼芳正要说话,突见胡志廉眉头深锁,那娟儿也是手持信纸,蹙眉苦思,忍不住奇道:“怎么了?蒙古人下战帖么?”胡志廉尚未说话,娟儿已将手中信柬送了过来,低声道:“你瞧,这信好生奇怪。” 琼芳向来见多识广,精明过人,她父母早死,打小便让爷爷当成男儿汉教养,称得上是武双全的奇女,中国满朝名门之女中,决计找不出第二个。她见娟儿神态有异,不知那信纸有何奇妙之处,当下接了过来,自行低头去看。读道: “令郎正堂,误跨禁界,擅闯鬼门,近有大祸秧。闻报速离京城,可免一死。” 琼芳吃了一惊,不知这是什么人写就的,赶忙再看署名,传信者自道名号,曰:“善穆义勇人”。她一时看不出端倪,也不知那署名是何意思,忙问道:“这信什么时候来的?” 胡志廉叹道:“这些日焦头烂额,忙里忙外,方才家人送来这封信,我才得知此事。” 琼芳低头思,胡志廉虽然行事谨慎,但这几年为了挑选“魁星斗五关”的出阵人马,这位侍郎大人吃力不讨好,得罪了无数武林同道,看这模样,八成有人挟怨报复,那也未可知。当下沉吟道:“我瞧这是熟人做的事。八成是有人与您结怨,趁着令郎病重之时,前来落井下石,自是要让您心神不宁。”娟儿颔也道:“可不是么?我瞧这十之**是蒙古鞑写的,他们怕胡侍郎运筹幄,又把他们打得一败涂地,这才写信过来扰人。” 胡志廉听了二姝劝说,却只叹了口气,他抚摸爱脸颊,缓缓地道:“您知道,我胡家命运多艰,当年奸臣为祸,暴民乱政,活活打死了家母,好容易仁君当朝,可别再有什么劫难波折……”他回思昔年往事,叹了几声,忽然双眉一轩,咬牙道:“也罢!兵来将挡,真要有什么事,胡某也不来怕!什么误入鬼门,我一会儿安排了医院的几名圣手,请他们替正堂孩儿治病。我偏要瞧瞧,那禁地里有什么妖魔鬼怪!” 琼芳点了点头,蹲身望向那孩,柔声道:“正堂,还认得阿姨么?”这胡正堂每逢过年,定会随父母过来紫云轩拜年,每年都拿了红包打赏回家,说来自该识得琼芳,哪知他听了呼唤,却只低头望地,不言不答。娟儿低声道:“好孩,你到底瞧到了什么?” 胡正堂面色一寒,喃喃哭道:“好多……好多……” 琼芳与娟儿对望一眼,二姝面向男童,同声道:“好多什么?” 那男童口唇欲动,还未说话,猛听棚外碰地一响,号炮已然炸响,胡志廉赶忙道: “阁揆大人亲来视察。我先过去了。”说着唤来侍卫,命他们严加保护儿,这才稍稍安心。 ※※※ 午时已届,炮声响过,中国阁揆大人驾临,胡志廉身为中国这方主事,自须入场迎接,那蒙古钦差也已到来,东西两棚高手便全数肃立,场内一时鸦雀无声。 今日两国比武,何大人身为阁揆,自须与蒙古使臣过来主持盛会,那何大人取出圣旨,宣达旨意,听他大声念道:“奉天承运,我中国大汉天诏曰:我朝……咳…… 威胜五霸,明继王,方今以武会友,贵于相交,九州豪杰,习武从戎,是以普天同庆,有凤来朝……” 何大人摇头晃脑,唧唧聒聒,脚下还打着拍,台下哪里有人听了?武林人物一会儿都要上场较量,各人打坐运气,砺刀磨枪,看台上家眷姓每多藉机赌博的,自是交头接耳,议论胜负。连那阿秀、华妹等一干孩童也在打闹嬉戏,更是不在话下。 场内场外人人神色平淡,无人理会何大人念得是什么,料想他便算夹了一两句粗话在里头,怕也无人知晓。只是那蒙古使臣却越听越怒,圣旨里好大一篇,又是“移风感俗、诲化蛮邦”,又是“四夷勇士、投明事主”,中国皇帝哪句话不是自尊自大?直把蒙古当成了奴邦蛮夷。 那使臣钦差怒火中烧,待何大人读毕,立时手捧鞑靼可汗亲手圣旨,气冲冲地奔上擂台,也是大声念了起来。看他义愤填膺,指天道地,想来所言全在反驳中国君臣,只是他满口蒙古语言,场中无人能懂,众姓自是当成笑话来听,除了几名常寺的通译乐舞生在那儿低声商议,全无一人理会。 娟儿听得哈欠连连,她揉了揉眼珠,道:“再听他们念咒语,我可要睡着了。” 琼芳与娟儿相识颇深,自知她剑法轻功都有一流师承,根柢佳,但临敌经验尚浅,届时擂台上敌手忽出怪招,不免吃亏。便道:“一会儿你也要上场,我瞧你赶紧温习一下剑法。可别有什么乱。”娟儿听了这话,假意打了个哈欠,道:“放心啊,有那位苏大掌门在,能有什么乱呢?”说着合十顶礼,又道:“小女一会儿给人打下台来,还请苏夫人念在十年交情的份上,早些让苏大侠登台上场,替小女雪耻报仇,区区在下纵使魂归九泉,也能瞑目了。”说着向前欠身,便朝琼芳拜去。 琼芳脸上微微一红,啐了一口,道:“便要损我,也挑吉利的说,没轻没重,专来招凶。”说着提起手上折扇,便往娟儿的小脑袋打去。娟儿做了个鬼脸,咯咯娇笑起来。 ※※※ 这两名少女乃是闺中密友,私交甚笃,说话玩笑居多,自无恶意。那琼芳毕竟是皇亲国戚,一阵脸红之后,便又宁定。她拉着娟儿的玉白雪指,朝东棚望去,含笑道: “先别损我了。倒是你也二十好几了,究竟心里欢喜谁,可曾想定?” 娟儿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两名青年凝目朝自己望来,一个体型威风,年莫十四五,满脸阳刚肃杀;另一个面貌清白,端稳秀,二十五六上下。两人目不转睛,都在凝视自己。 琼芳微笑道:“山东宋通明武勇过人,河北祝康风流潇洒,你究竟欢喜哪一个,可有主意?”娟儿一脸苦恼,以手支额,讪讪地道:“讨厌死了,都是师姐一天到晚相亲,可真害死人了。” 琼芳亮开折扇,掩嘴轻笑,道:“红颜祸水,绝代妖姬,你可别惹得四大家族比武求亲,到时又是一个擂台。”娟儿头皮发麻,眼见宋通明咧嘴大笑,山东大汉满嘴葱蒜腥味,无远弗届,相距虽达丈许,兀自随风飘来。她心中叫苦,左手掩鼻,忽又见祝康略摆发稍,单手轻托下颚,一幅顾影自怜的俊公模样,娟儿哀号一声,赶忙右手遮眼,自便匆匆逃离而去。 琼芳看入眼里,忍不住娇声大笑,只是忽然想起“华山怪”的事迹,却也不免心下一寒。 这娟儿看似不减娇憨,其实她屡经变故,颇经人事。那年九华山爆发大祸,门人或死或散,那娟儿虽是小小女孩儿,却有骨气,便以芳华之龄独守师门。可怜她武功微弱,人又幼小,便遭各大门派欺侮诈骗,抢劫财宝田产一空。只是她自始自终咬牙苦撑,坚持不走,后来师姐打听到消息,便赶忙回山团聚,师姐一到,姊夫强援立至,情势旋即逆转,吓得各方强敌退避舍。之后师姊妹先把师门留下的武功秘笈掘出,又将山上的珍宝财物一一夺回,才有了今日九华山的强盛面貌。武林人物每回与她师姊妹相遇,每回醒起她们背后的那个雄伟身影,无不害怕忌惮,这几年九华门人行走江湖,竟是无往不利。 ※※※ 比武便要开始,琼芳心悬自家人,便朝东棚望去,只是瞧着瞧,那华山门下不见踪影,竟只一位赵老先生到来。看他独个人坐在棚内打盹,其余人等却不知去向。琼芳心里有些发慌,想起情郎年岁越大,行事越发疏忽,赶忙行到赵五身旁,抱拳道: “五爷爷。” 那赵老先生便是当年的赵老五,算来已有七十来岁年纪,一旦打起盹来,当真劈雷也打不醒。琼芳见赵老五身上肮脏,倒也不敢用手触他,左右看看无人,拿着扇便往他脑门敲了一记,再次喊道:“五爷爷!” 赵老五睡得酣畅,猛然给人打醒,登时睁开睡眼,皱眉道:“哪一位?”琼芳含笑以对,温言道:“五爷爷。”赵老五见了这张清秀脸庞,赶忙直起身来,大声道:“大小姐!” 琼芳身着男装,自不喜人家如此相称,但赵五是长辈,也只有忍住了,当即问道: “你家掌门人呢?”赵老五揉了揉惺忪睡眼,茫然道:“怎么,还没来吗?”琼芳一听此言,想起华山之中满是精灵古怪之辈,可别又去惹是生非,忙问道:“他们还没进京么?” 赵老五年轻时脾气暴躁,乃是华山小一辈最为害怕的人物,此时年岁已老,却显得十分慈祥,听他呵呵笑道:“当然进京了,咱们那华山双仙起哄,说个月没见您,如隔八秋,便要苏掌门给您准备些礼物,他们逛了好些店铺,都没挑到合意的,一从大明门走到承天门,又从承天门走到左顺门,我年纪老,陪不动……” 耳听他叨叨絮絮,言不及义,琼芳自是不胜其扰,当下匆匆拱手告辞,急忙离开校场,便去寻找玉清观众人下落。 ※※※ 琼芳离场而去,那蒙古使臣却还在拿着圣旨拼命颂念,又过得盏茶时分,念得口干舌燥,眼歪嘴斜,终于读毕。谁知那何大人找了乐舞生通译,登又怒火中烧,便要长篇大论地反驳。那胡志廉心下一惊,就怕双方你来我往,不免耽误时辰,赶忙拦了上来,陪笑道:“阁揆大人,留步吧。”何大人怒道:“你干什么,不顾圣上的面么?” 胡志廉榜眼出身,雅擅政论,朝廷典故最是详熟,当即搬出往事,低声道:“大人,前年翁金城的事儿,您给忘了?” 何大人心下一凛,这才醒起往事。前年北京城比武,武人未开打,臣便已斗起嘴来,双方大臣相互讥讽,你来我往,整整念了四十余道奏章,正午比试大受拖延,竟延至夜间方才开打。后来到了翁金城,鞑靼国礼尚往来,也找了人上演歌舞娱宾,剧中所演全在讥讽北京时事,中国大臣狂怒之下,全数退席,比试受此一扰,竟延后七日再开。从此两国彼此约定了,日后“魁星战五关”礼节一率从简,除见证大臣、钦差宣旨之外,管你师大士、五军大都督,一概不得到场滋扰。另定规矩,双方出战高手不受朝仪约制,面见两国钦差不下跪,免生争执。 何大人醒起往事,勉强按耐了怒火,挥手便道:“也罢,你是主事,这便让你主持吧。” 胡志廉早有此意,稍一躬身行礼,便即行入擂台,朗声道:“诸位英雄豪杰,承蒙二君圣恩,得令“魁星战武关”连年举办,请诸君下场之时,务须体念“以武会友、点到为止”八字真谛。一不得阴招偷袭,二不许运使暗器,二不能兵刃喂毒,凡事光明磊落,无愧君主重托,四境苍生之景仰。” 胡志廉虽非江湖人物,但他连年举办比校,规则详熟,绝非初窥门径的臣可比。他讲解了一阵比试法则,便行向台边一张长桌,向桌边六名臣行礼,温言道:“几位大人,一会儿请见证输赢,下场将士若有违规之举,还请当场举发,莫要偏废。”这长桌上共坐了六名官员,汉蒙各半,无独有偶,多是老态龙钟之辈。六员见证中,却只一位少壮青年,看此人白面无须、面如冠玉,身穿五白鹇朝袍,正是杨绍奇。诸人听得请托,各自起身回礼,均道:“我等竭心尽力,必使竞试公平,绝不有失。” 那杨绍奇行礼之后,便又坐了回去,目光一撇,却是朝阿秀那儿瞧去,要看这孩是否又跑得不见人影。 此时阿秀早给家丁狠狠捏过脚,只哎哎叫疼,无法再行作怪,便只老老实实地坐着。 那管家见杨绍奇看似正襟危坐,目光却不时向上瞄来,显在留意阿秀的动静。那管家心中一寒,忙向阿秀道:“少爷安分些,二老爷在瞪你了。”阿秀伸了个懒腰,自知叔叔个性温,一向疼爱自己,给他瞪个几眼,倒也不来怕,反正只要没遇上爹爹,那是为所欲为的局面,当下哈欠连连,不置可否。 正疲懒间,看台走道却传来一阵骚动,只见几名高大军官腰悬钢刀,身穿铁甲,正自当前开,人潮簇拥中,一名美妇向前而来,那女肩披黑毛雪貂,艳丽照人,才一入场,便让无数宾客起身行礼,便在此时,一名小女孩儿扑了上去,欢声道:“娘! 您可来了!” 阿秀见华妹跳了过去,搂住那那美妇,不住在她脸颊上亲吻,母女俩容貌为相似,一时艳光四射。那管家赞叹道:“人比花娇,当真是京城最漂亮的母女俩。” 那美妇一到,大批随扈涌入场中,便将四周团团护卫,旋即驱离生人。眼看那美妇携了华妹的手,便朝座席行来,那管家长揖到地,慌道:“伍夫人。”那美妇见阿秀坐在一旁,登时轻轻一笑,道:“小调皮,你也来了?”阿秀咧嘴一笑,干笑道:“伍阿姨。”那美妇微微颔,自管坐下。那华妹见了母亲到来,只缠着妈妈说话,不再理会阿秀。 阿秀自坐席上,四下探看,心道:“怪了,那崇卿大哥不是最爱练武么?怎地今儿个这般热闹场面,他却不见人影?” 正想间,忽见擂台上锦旗一招,一个中气十足的男音喊道:“中国蒙古双方先锋出阵,“魁星战五关”,就此开打!”铜锣响亮,场内场外人士无不心头一震。阿秀虽不曾拜师艺,却也曾随父亲练过一些入门武术,一看有架可打,自也大感兴奋,忙凝神去看擂台上,对其余身外之事不再理会。 铜锣响过,东西双棚各自行出一员先锋大将,东是主位,见一名道士手提长剑,躬身行出,却是点苍山七雄之一的玉川。西蒙古来者是客,待得玉川上台,方才行出一条大汉,拾阶而上,双方高手都是老老实实,不曾卖弄轻功身法。 自“魁星战五关”开打以来,八年来点苍山不曾遣出高手与会,赢也沾不到光,输也挨不着骂,直如局外人也似。想那峨眉、崆峒都曾遣出门人出征,虽说有赢有输,总强过摇旗呐喊,围观助阵。好容易“魁星斗五关”由点苍山派任第一阵大将,玉川自是想尽办法,软求硬逼,这才得了掌门海川亲口允诺,得以担当先锋大任。 那蒙古好手名唤“宗泽思巴”,手持双刀,目光如鹰,拱手行礼过后,便只低头向地,等候玉川发招。想来此人必是寡言慎行、谨守份际之人。 那点苍本是武林四雄四强之一,历经多年栽培,派内除七名高手外,另有许多二代弟崛起江湖,这回他见场内宾客云集,阁揆大人亲来观看,己方门人也都满面仰慕,都在等着自己大显神威。玉川虽已年过五十,但他一生龙套,哪里经过这般场面,自是抖擞精神,寻思道:“去年高天威一举打垮人家五大高手,江湖地位暴起,天将府老轰他两个大将下来,回去也好大开祠堂,上香祭祖……” 他思量着自己的丰功伟业,笑吟吟地抽出剑来,伸指向宗泽思巴,微笑道:“这位老兄,贫道便是点苍七雄行的玉川,人称“飞剑夺红”便是。老道岁打猛虎,五岁斩蛟龙,七岁行上贵州遵义,力战名儿童,抡过婴儿武赛大头牌,遇上贫道,算您不运气。” 比校开打,胡志廉便退回东棚架,他身受皇命,中国这方的出阵人选皆由他一力荐保,自要与诸大门派的弟门人共观战局、研策拟略。第一阵开打,这玉川身为老将,担负先锋大任,按着原先拟定的方略,自该由他出手打下敌方一两名好手,哪知不过才上台,便听那玉川喋喋不休,直如老婆出门买菜,哪里像是绝代高手的风采?胡侍郎不由有些惊慌,忙问身旁的点苍掌门,道:“海川道长,您这位师弟……咳……成么?” 海川面色不豫,还未回话,场内刷地一声,长剑吐鞘,玉川已然挚剑在手,胡志廉看他轻轻巧巧地挽起剑花,年岁虽老,身法却颇精妙,想来武艺不俗,自己倒是小觑他了。海川见他颇有惊叹之色,登伸出了小指,朝台上点了点,俨然道:“侍郎啊侍郎,想我点苍威震西南,所向无敌,您言语如此轻薄,岂不让江湖英雄心冷?” 胡志廉给顶了回来,心里不怒反喜,忙道:“道长责备得是,下官确实失言了。” 他擦抹了冷汗,又见一旁宋通明、“娟儿神尼”都在准备上场,心下稍安,想道: “国丈大人这回的计策颇有行险之处,无论如何,至少得撑到第四场,战局可别一面倒才好。” 台下胡志廉冷汗直流,台上玉川却仍笑谈风月。只见这老道神态潇洒,道:“宗泽先生,还是思巴先生,我一会儿使的招式,实乃双招合壁的奇招,左称“点苍玉袖功”,右是“回龙十八剑”,苍劲古拙,气势凛人,只因我乃上国第一先锋,特说与你知晓,以免你招架不及,致有死伤,不免伤了和气……”他说得痛快了,当下左袖闪动,亮出一根赤针,正是从师兄赤川那儿借来的神物,跟着右手剑刃平举,喝道:“宗泽兄!不,思巴兄!在下可要失……” 话声未毕,猛然间听得一声怪吼,宗泽思巴双脚一蹬,大脚直向门面而来,霎时正正印上胸口,玉川左右两手使招,招式全用到了人家背后去了,只听他哎呀一声大叫,喊道:“礼!”身如同破布袋般直直飞出,滚回了东棚架,一碰翻无数桌椅。玉川倒在地下,嘴皮发颤,众人不知他死活如何,当下急急去看,猛听这位好手双目圆睁,大喊道:“了!” 一句“失礼了”,玉川便已倒在棚架之内,给人抬上担架,送去疗伤,场边宾客无不骇然。其余武林中人则是议论纷纷。对手武功强猛诡谲,中国出场诸将无不大为震动。胡志廉惨然一笑,心道:“敌强我弱,吾命休矣。”醒起蒙古君臣此战势在必得,更有惶恐之意。 ※※※ 胜负分晓,那厢见证朝官商议了,一名官员步入场中,此人面如冠玉,神态从容,正是杨绍奇。他将锦旗送入蒙古钦差手里,朗声道:“魁星战五关先锋第一战,恭贺蒙古国胜出。” 那蒙古钦差得意洋洋,斜目觑了中国阁揆一眼。那何大人见惯大风大浪,倒是不慌不忙,他见杨绍奇经过台前,顺势便握住他的手,低声笑道:“杨郎中,您可越来越有令兄的架式了。”杨绍奇含笑拱手,回礼道:“家兄武全能,岂是小的手无缚鸡之力可比,阁揆大人可是错爱了。”何大人哈哈大笑,道:“还说?瞧你这般谦逊,不就是那一套?你杨家兄弟啊,可真是一个模印出来的……”他还要再说,杨绍奇身为见证,自有要务,却也不便再陪话,当即作揖拱手,自行回座去了。 ※※※ 第一战胜出,那宗泽思巴照着车轮战规矩,便在台上等候下一仗敌手。只见他两手旋转刀柄,看也不看,双刀回送,刷地一声,便与腰鞘稳稳相合。他怒目望向东棚,以汉语喝道:“在下姓宗,蒙名泽思巴,父为汉人,母为蒙人,乃漠北开平“双刀会” 舵主,还请下一位英雄上场赐教之时,莫再满口无聊言语。否则休怪我下手不容情!”这人汉语流利,言辞达意,偏又满脸横肉,胡志廉心下暗惊,慌道:“这人模样好凶,咱们打得赢么?” 话声未毕,听得一人冷冷地道:“胡侍郎,劳烦您闭上嘴。”耳听来人说话无礼,胡志廉满心惊诧,还待说话,棚内一条九尺大汉已然跨步出场,铿地一声响,精光暴起,“翔鹰宝刀”破空斩出,单刀舞动如轮,便与宗泽思巴激战一处。 中国次锋宋通明,“山东神刀”二代少主下场,这才是真正中国高手的风采。 单刀对双刃,双方身影交错,件兵器此起彼落,打得为激烈。那“翔鹰宝刀”锋锐无比,曾受江南欧阳家的“洪武天炉”铸造锻冶,刀头宽大,形若铁铲,又号“天雄”,配上宋通明豪快至的刀法,一时竟是毫无破绽。 宗泽思巴见对手兵? ??厉害,双刀每回与他手上神兵相触,便生火花缺损,他这双刀乃是父祖所传,刀法世袭,眼看大受损伤,自感心疼,当下便改采近身短打,一来保全双刀,二来要以蒙古摔角之术占得上风。 蒙古民风纯朴,性尚武勇,最精骑术、摔跤二技。举凡蒙古出身的好手,无论该人师承何方,自小多习摔跤之术,待到成年之后,往往便以自身武功搭配摔角招式,衍出无数特异杀招,当年萨魔内外精修,更是个中翘楚。若非近年与蒙古武林多有来往,中原人士怕还不知世间竟有这等打法。 眼看宗泽思巴贴身而来,他双手倒持刀柄,锋刃平贴手臂,一个回旋之下,呼啸风声大起。这记“北风抽”握刀有如刽手斩头,一刀之力含入了内劲、腰力、腕力,加上身转甚急,自是勇猛异常。宋通明自来性格刚烈,与乃父性情相似,眼见对手要以近身决战分出胜负,一时不加退让,反而迎上前去。宗泽思巴心下大喜:“我双刀素来力大,北国无敌手,这人却要以己之短,攻敌之长,亏得他担任二战次锋,行事却如此疏漏。” 宗泽思巴战已胜,只要次战再胜,看战乃是九华山的一个丫头,必然连抡元,一想便让人心中大喜。胜负时机已近,刀光影动中,彼此兵刃已至对方面前一丈,一丈便是十尺,但这两人身形为高壮,两手张开几达丈许,加上手上持刀,十尺于他们而言,直似伸手可过,宗泽思巴身形虽然旋转甚急,但脚步暗含奇招,猛见他左脚前探,插入宋通明马步之间,竟已暗使摔角招式。 宋通明见对方脚步占了上风,心下自是一凛,这摔角自来最重脚步,只要脚下站得稳当,对手气力再大一倍,也难扭动分毫,眼看对方兵临城下,正要斜步退让,忽然眼前一花,单刀已然当头劈来。正是那刽手也似的“北风抽”。当地巨响传过,宗泽思巴单刀挥来,大力撞下,宋通明上半身吃力过,胸口气血翻涌,不由得一晃,宗泽思巴见机不可失,当下左脚斜踢,便往宋通明足胫扫落。 旁观众人见状,无不面露惶急之色,对手回身出刀,腕劲雄强,加上内劲腰劲,力齐发,宋通明已是相形见拙,看他吃力过,重心偏斜,脚胫若要再受外力,自是非倒不可。 猛听一声闷响,小腿扫出,已然踢中宋通明脚骨,宗泽思巴嘴角含笑,只要宋通明倒地,他便要半空旋翻,痛下杀手,届时双刀同出,足跟撞落,无数强猛招式齐发,宋通明非但要败,怕还有皮肉之秧。 胡志廉叫苦连天,这下连败两场,如何了得?忙向娟儿道:“姑娘您快快准备了,一会儿赶紧上场,耗他些气力。”娟儿却单手托腮,没精打采地道:“急什么呢,还有得打哪。” 胡志廉咦了一声,赶忙望向场内,只听砰地一响,那宋通明胫骨挨了一记重扫,却如铁塔一般,仍是长立不倒。正迷惑间,那宗泽思巴半空飞转,已如圆球般砍向敌手。 宋通明怒喝道:“神刀劲!”刀柄飞快,如闪电般点出,重重向前一撞,霎时正中宗泽思巴胸口,喀啦一声怪响,蒙古前锋胸骨折断,如皮球般倒弹出去,跟着骨溜溜地滚入西棚架内。蒙古众高手大惊失色,一时乱成一片。 宋通明神威凛凛,右掌怒挥,将“翔鹰”掼入擂台,跟着冷眼望向西棚,道:“下一个。” 原来这“神刀门”练有一项不传密法,称为“神刀劲”,气力灌入,直如泰山之尊,便天崩地裂也奈何不得,对手要以气力动摇下盘,自是毫无机会,反而给他抓到破绽,当下便将宗泽思巴打下马去。 双方各败一场,多少探知对手虚实,当下蒙古这方便细细商议起来,看下一场对方乃是次锋出阵,此人名唤“金察钦”,看姓氏是个高丽人,却不知使得是什么奇妙武艺。那宋通明倒是自信满满,也不催促,只在台上等候较量。 ※※※ 场内烟消弥漫,华山门人却还迟迟不至,琼芳只得一沿着校场寻找,她沿着外城探看,心里倒也不慌。想来这几人贪图北京风光,必是入城游览了。 琼芳行入城内,沿街寻找,她向来轻车简从,少携婢女家丁出门,加上身有武功,倒也不怕什么歹徒。再说这几年祖父琼武川年岁已高,体弱多病,琼芳怕爷爷有何闪失,便命门人随侍在侧。是以今日盛会,除一位剑术师范之外,并无其他门人到场。 想着想,脚下已然来到城内,不必去问人,便见城墙脚挤满了人,全都挤在一处酒家里,众人安静无声,俱朝门外望来,模样颇为怪异。琼芳微微一笑,自知有华山门人处,便有荒唐怪事,当下便朝店里行去。 琼芳才一探入脚步,便听满店老小全都欢呼起来,人人仰天大叫:“赢了!赢了啊!” 琼芳心下大奇,不知这些人好端端地,为何见到自己如此开心。正起疑间,一名瘦长老者,手提金算盘,直直朝桌上一叠银两扑去,哈哈笑道:“大胜!全胜!统通都是老的!”便在此时,又是一名老者滚来,此人形若橘,圆滚滚地甚是滑稽,却是名大胖,听他吼道:“放屁!这些才是我的!” 琼芳不明究理,随手拉来一名弟,诧异道:“这是干什么?你们掌门呢?” 那弟二十来岁年纪,姓陈名得福,乃是苏颖超同窗同年门生,自来精明干练,深受掌门器重,他见了琼芳,登时满面喜色,正要呼唤,猛然间身给人抓了起来,跟着扔了出去。 琼芳还没说话,那橘老人已然靠了过来,躬身道:“大小姐!” 琼芳秀眉轻蹙,摇头道:“叫我少阁主。”那胖老人面色带喜,忙道:“您不是大小姐。” 琼芳不置可否,却也不明他的用意,只将折扇轻摇,淡淡地道:“叫我少阁主。” 大橘仰天狂笑,霎时面向众人,厉声道:“看吧!她不是的!”那瘦长老人冲了过来,怒道:“放屁!放屁!她当然是女人,你没瞧她走东摇西摆,不是雌的是什么?”橘老人冷笑道:“胡说!老走也东摇西摆,难道是女人么?” 瘦长老人虎吼道:“我瞧你便是!贱人!”橘老人大怒欲狂,连声喝道:“胡说! 你才是贱人,你偷汉!你淫荡!你勾引祖师!”两人各执一词,霎时激战起来。其余门人弟也在怒喝不休,店内桌椅齐飞,酒坛乱舞,望之恁煞骇人。 琼芳满面惊奇,眼看方才给人扔出去的弟爬将过来,忙将他一把搀起,低声问道: “究竟怎么回事?”陈得福苦笑道:“他们在赌局。”琼芳颇为错愕,道:“赌局? 怎么扯到我身上了?”陈得福干笑两声,道:“他们在猜下个进来店里的客人是男是女,刚巧您来了……” 这回轮到琼芳苦笑不已,她虽是女,却做男装打扮,无怪会生出争执了。二人说话间,那算盘怪与肥秤怪已连番辩论,听那肥秤怪吼道:“走看不出雌雄,打扮瞧不出男女,那看撇尿总成吧!”算盘怪喝道:“好!就这么办理!”说着向琼芳直冲而来,怒吼道:“小妮!你撒尿是蹲是站,给老瞧瞧……” 其时重男轻女,琼芳听他侮弄自己的女身分,登时大怒,折扇使力挥出,便朝算盘怪脑门打落,这一挥看来随兴,其实法严谨,乃是琼家祖传的如意扇法,挥、拍、点、戳,扇面开阖之间,暗藏无数妙着。算盘怪乃是华山上一辈人物,武功自也不弱,当下斜身避开,向大橘吼道:“大家空口无凭,眼见为信!不等亲眼见她洗澡更衣,分不出胜负!”肥秤怪脸上一喜,身却又一颤,便道:“主意可是你出得,我只是被迫为之!”算盘怪狂笑道:“迫什么!大家牢牢跟着她!” 琼芳气得炸了,自问那陈得福,厉声道:“你们掌门呢?这般胡闹!他也不管管!” 陈得福苦笑道:“掌门说他苦思剑法,要我们别扰他,现下在店后的树林里歇着呢。” 琼芳哼了一声,眼见算盘怪冷笑不休,似是不怀好意,她伸足一踢,将桌椅扫了出去,趁着众人给桌椅绊住,登时斜身飞出,从窗格里跃了出去。店里老小大喊大叫,喝道:“大家追!不查个水落石出,绝不善罢甘休!” ※※※ 当年宁不凡退隐,苏颖超以稚龄接任华山掌门,此事轰传天下,堪为武林奇谭。之后琼武川经常往返华山,时时带着孙女琼芳同行,琼芳自小便聪慧过人,眼看这位华山少侠天性害羞,一见人面便磕头道歉,自是大加调侃。也是如此,这对金童玉女打小相识,算得上青梅竹马。 两人自小相识,每年都要见上几面,过个几招,原本功力匹敌,不分轩轾,但几年过后,苏颖超忽然领悟了华山至高密宝“达剑”,习成了屈敌神技:“智剑平八方”,从此武功造诣一日千里,一年强过一年,数年不到,非但远远超过琼芳,更成满门第一高手,无人能望其项背。 宁不凡退隐前兀自稳坐“天下第一”之号,连挑选徒弟的眼光也是不同凡响,苏颖超年幼之时,便曾与少林灵真对过几招,虽不曾得胜,但天资之高,展露无遗,便让群雄大为惊叹。果然苏颖超自习成智剑之后,辗转十余仗,至今不得一败,虽不比乃师的八战,但几年下来,也算小有斩获,想来再过些时日,华山必能重列四雄之尊。 武功高了,自是让人欢喜,但不知为何,练成智剑之后,这位华山掌门日日沈淫剑法之中,从此疯疯癫癫,行径诡异,竟似返老还童起来,以致门规松弛,肥秤派、算盘派四下胡闹,这才有了今日的怪事。 琼芳给华山双怪连番侮弄,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偏生这两人算是长辈,自也发作不得,只能拿苏颖超出气了。她一奔到店后树林,娇声呼唤:“苏颖怪!出来!” 时近年关,白雪飘飘,阳光照上雪面,加倍耀眼,枝桠上垂挂水晶冰珠,京城冬日,别有一番风华。眼看这小躲了起来,迟迟不出,琼芳无心多看,只管纵身入林,要将苏颖超揪出来。 四下白蔼蔼一片,目所望,林里却不见苏颖超的身影,琼芳倒也不慌,她凝目细看,忽见林中一株苍松高耸,虽在隆冬之间,仍是松针茂密,不见枯萎。琼芳心道: “小猴专往高处爬,且待我抓他出来。”当下手握折扇,悄声行向松树,跟着身形一纵,跃上了枝桠。 琼芳家渊源,除了世袭琼家武艺,琼武川更为她重金礼聘名师,练的都是武林第一流的武艺,举凡内功心法、轻身工夫,无一不是名门正派的大师点拨,是以年岁虽轻,火喉虽嫩,但一举一动间,功底纯正,身法严谨,自不是寻常武林人物可比。 她樱口紧闭,憋住呼吸,屏气凝神中,便往树枝上一步步跃去,这几下起落看似简单,其时大有问,凡人提气纵跃,必然深深吸气,藉以轻身发力,但她曾经武当山元易道长十日教诲,传她一套“燕长青”的呼吸法术,能以一口内息走通玄关,不必如一般名门弟般屡屡呼吸换气,果然此刻一经使出,便收静之效。 她捡着牢靠松枝跃上,一脚下都甚宁静,不曾碰落积雪,她行到两丈高,隐身在树干之后,偷眼望上,登见树顶隐隐露出衣衫,却是有人坐在树头沉思,不消说,必是古怪情郎又在发疯。琼芳微微一笑,心道:“个月不见,还是稀奇古怪。八成又要自创剑招了。” 苏颖超练剑成痴,悟性之高,直逼业师。达剑失传四十年,后经宁不凡破解奥妙,门人便又开始习练,只是剑如其名,“智剑”讲究的是悟性,满山高手拼死习练,日夜废寝忘食,只是人人天资有限,仅有皮毛之功,唯独苏颖超一人得其大成。 练剑便如读书下棋、书画算术,自来最是讲究天分。华山剑法从不打熬气力,向来以静制动,以柔克刚,用最平凡的虚招破得敌手惊天动地的杀招,更是天下悟性道法的翘楚。琼芳自也知晓情郎武功奇高,恐怕还在爷爷之上,要以临敌实战而论,威力更是大得惊人,她有心试探自己的武进境,便提气一纵,运起了娟儿点拨的九华轻功身法,直往树梢飞去。 九华轻功,独步天地,果然身才一扑出,便感轻飘飘地,如同御风飞行,不过眨眼间,便已来到树顶,琼芳嘿地一声,回身树梢,拿出家传扇功,使个“戳”字诀,便往前方打落()。 苏颖超贵为门户之长,年岁虽轻,武功造诣却在江湖大豪之上,这一戳自然伤不了他,只是说也奇怪,扇柄点出,却只扑了个空,树顶上竟然没人了。 适才见到衣衫鞋袜,怎能眨眼不见人影?要说苏颖超的轻身功夫高过自己,琼芳可是不信,正要寻找人影,忽然脚下传来一个笑声,听他悠然道:“公爷,我在这儿呢。” 琼芳微微一笑,凝目望向脚边,只见一人仰躺在树枝上,约莫二十五六年纪。看他双手交握脑后,以臂做枕,双目半睁半闭,冬日寒雪,岁寒松友,眼前竟是个十分潇洒的俊俏少年。 物换星移,如今庙堂上的美男儿,已是二十**的杨绍奇,而今江湖上最为风流倜傥的美少年,便是眼前的好儿郎。智剑平八方,天下第一的关门弟,华山苏颖超。 苏颖超深得业师真传,藏气之法玄妙,稍一隐身,便如树枝上的残雪,让人视而不见,琼芳自知和他武功天差地远,倒也不再逞强,便蹲了下来,笑道:“坏孩,成日往树上钻,不知“魁星战五关”已经开打了么?” 苏颖超伸手朝琼芳腕上一拉,让她伏到自己胸前,微笑道:“有宋通明在,轮不到我出场的。”琼芳枕在他的胸前,面色竟是十分温柔,她握住苏颖超的手掌,柔声道: “人家蒙古国高手众多,他一个人打不完的()。”苏颖超淡淡一笑,眼中露出一丝狡狯,道:“打不完,那不刚好么?恰巧让娟儿姑娘大展威风。”琼芳听他言中大有醋意,忍不住噗嗤一笑,知道自己平日多与好友亲近,多少疏忽了情郎,当即趴到了他的面前,两眼直瞅着他,含笑道:“那好,你们都别打了,让我上场吧。” 苏颖超双手环住她的腰间,怔怔望着她,忽地叹道:“芳妹,几日不见你,你又更美了。” 琼芳心中大为欢喜,手上却拿起折扇,便要往苏颖超额上一敲,道:“苏掌门这话当真难懂,在下可是琼公,英姿勃发、羽扇纶巾,哪里来的美?”苏颖超伸手出来,抢先握住玉腕,便往她唇上吻去,琼芳婉转欲接,便也凑了过去。 这对小儿女自幼相识,十数年相处下来,两小无嫌猜,早已暗生情意,非只华山上下知道掌门的心事,便连紫云轩门人也知晓大小姐的心事。只是琼芳身为朝廷功臣之后,家世异常显赫,苏颖超虽是华山掌门,但说来资历尚浅,颇有不足。琼武川有意玉全这桩婚事,平日自是多方提携。也是有了这番私心,便命胡志廉安排,让华山掌门担任“魁星战五关”的最后大将,只要孙女婿能压倒强敌,顺利夺魁,明年春暖之时,便要让两人完婚。 香吻方酣,如痴如醉,琼芳怔怔望着情郎,一脸娇羞。雪地树梢,两人耳鬓厮磨,紧紧依偎。忽然间,琼芳一声嘤咛,惊觉亵衣里传来阵阵热烫,看情郎好生大胆,手上不守规矩,居然探手入衣。琼芳娇喘细细,伸手挡住了他,附耳腻声:“别乱来。” 寒天冷风,苏颖超口中的热气加倍灼人,他朝爱侣的颈间吹了口气,含笑道:“芳妹,多少年了,真想瞧你着上女装()。” 琼芳眼角含笑,斜了他一眼,道:“你要打得赢哲尔丹,我穿肚兜给你瞧都成。” 苏颖超眨了眨眼,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神色颇见欢畅,忽在此时,他微微一凛,道:“等一会儿,你方才说的是“哲尔丹”?” 琼芳知道激将法管用,当即颔微笑:“没错,正是哲尔丹,蒙古不世出的无敌高手。他就是最后一关的守将。” 苏颖超大喜若狂,霎时欢呼一声,将她横抱起来,笑道:“妙哉!这人硬功了得,早想找他较量了。”琼芳微微一笑,正要说话,忽听不远处传来苍老口音,低声道: “***,差点脱光了。那可知道雌雄了。”另一人细声道:“别扰他们,说不定还有得瞧,耐心点……” 华山双怪专事偷窥,已非一日,苏颖怪也也有整治之法,当下脚尖一扫,两团雪块飞出,便朝林间打去,霎时传来两声惨叫,一胖一瘦的两个黑影摔下地去。 苏颖超仰天望去,今日蓝天白云,四下白雪蔼蔼,好一幅冬日风情。他低头吻了吻琼芳,横抱腿弯,当即半空一个纵跃,便向地下落去. 正文 第十章 一代新人换旧人 “妈巴羔地操你娘!”轰隆巨响,擂台上木屑纷飞,“山东熊”火并“蒙古虎”,北国大汉手上打得凶暴,嘴里骂得粗鲁,你问我伯母,我探你亲娘,各以家乡话辱骂对手。铁拳相拼,两败俱伤,一个打伤对方嘴角,一个重击敌手小腹。这便是“魁星战五关”第四场恶斗,“中国次锋”宋通明下场,激战“蒙古中坚”呼林特罕。 此刻擂台上已连战四场,除了第一仗玉川给人踢下台去,蒙古抢得头彩之外,其余全是中国独占鳌头。看那四大家族非同凡响,自去岁高天威连破五关之后,今年轮到宋通明大发神威,他先以“神刀劲”震伤宗泽思巴,替玉川报了仇,之后再凭“翔鹰宝刀”的真功夫,击退次阵翼锋“独螫大蝎王”金察钦,现下正与阵中坚大将呼林特罕决战。 蒙古连败两场,呼林特罕再要败阵,便只剩四阵羽锋的无也明王,与那压阵大将哲尔丹,蒙古众将想起去岁连输五场的惨案,自是大感惶急,一时众人交头接耳,谋思对策。 那哲尔丹却不言不动,只如石像般静坐,看他面向地下,不动如山,全然瞧不出喜怒。 宋通明吼出了粗口,一拳击出,正中呼林特罕嘴角,打得这蒙古硬手口吐白沫,只是这人着实是悍勇之徒,虽然面上疼痛,兀自挥出一掌,重重击上宋通明小腹。 眼看宋通明向后退开,呼林特罕怪叫一声,猛地飞身凌空,双腿灌力,如同大象般当胸踹来,宋通明此时全身乏力,闪避不开,情急之下,怒吼道:“神刀劲!”功力弥漫胸膛,内劲到处,竟将强敌的腿骨震断,呼林特罕惨嚎一声,倒飞出去,直直滚入西棚。宋通明挨了重腿,自也口吐鲜血,滚跌台下。 台下见了同归于尽的惨状,无不骇然出声,这两人先前以兵刃对砍,不分胜负,便以拳脚功夫较量,哪知也是打得这般腥风血雨,飞沙走石。杨绍奇等人身为朝官,自须见证胜负,只是牛鬼蛇神手底打得难看,嘴里骂得污秽,仿佛无遮大会,教人不堪入目。场边几名见证官员会商了,当下推举一人,起身便道:“两国将领重伤倒地,无力再战,此战不分胜负,平局!”当地一声,铜锣响起,胡志廉擦去了冷汗,命人收拾了场地,朗声便道:“下一场,中国中坚对蒙古羽锋,请双方将领上场。” 众人引颈眺望,只见西棚里行出一名番僧,这人身穿袈裟,手提禅杖,身形高大,双肩更异常宽广,便是先前与娟儿斗口的那个喇嘛“无也明王”了。这僧人光头秃顶,容貌粗野,下颚满布胡须,再看那络腮浓须根根如铁,望之蜷曲浓密,还没动手便已十分怕人。 虎狼在前,不知中国这方如何应付,想来此战若非侠士下场,便是名将出手,众宾客正自猜测,忽听一声娇叱,东棚里飞出一个身影,眨眼间便已跃入擂台,只见来人眼若秋波,腰挺背直,竟是个样貌为娇美的女侠客。 那女侠客嘿地一声,拔出了长剑,身法见曼妙,台上台下登时欢声雷动,只听看台上几声童稚呼唤最为响亮,喊道:“娟姨,把那光头和尚打个片甲不留!”那美女给人称作“娟姨”,自是方今九华山初接任的掌门娟儿,她听得呼唤,媚眼微斜,便见到了看台上的几名儿童,那阿秀与华妹正自拍手叫好,神色兴奋,只等自己大发神威,再看华妹身旁却坐了个美艳绝伦的少*妇,正是自己的师姐来了。 娟儿微笑颔,正想挥手示意,却见场下众人交头附耳,几人相互探问:“不是释娟神尼么?怎地还俗了?”娟儿心里有气,恶狠狠瞪向胡志廉,目光满是怒气。那胡侍郎干咳几声,赶忙低头,避开了她的目光。 娟儿眼望番僧,正要说话,便在此时,台下传来一个低沉的嗓音,抱拳道:“娟姨。”娟儿斜目去看,不由一声低呼,眼中一条高大壮汉,生得是浓眉大眼,宽肩膀粗,约莫二十岁上下,肤色黝黑,正自凝视自己。娟儿微笑道:“你怎么也来了?” 那高壮少年一本正经,抱拳道:“爹爹知道娟姨要比武,便要崇卿过来看着,也好多两招。”娟儿含笑以对,眼前浮现出一张国字脸,那老脸满布风霜,却又带着深深的温情关怀,让人不得不领受。娟儿脸颊上浮起酒涡,心道:“姊夫当真多心,居然还要儿过来照看我。”娟儿见那少年目光关切,登向他一挥手,微笑道:“好好看娟儿打胜仗,回头等你爹返京了,可得一五一十告诉他……”正想间,对面那番僧恶狠狠地道:“你小小姑娘,打不打,到底?”娟儿酒涡消褪,换成白眼一翻,心道: “讨厌死了,每回都遇上这种夹缠不清的家伙。”她将秀发轻轻梳了梳,着番僧的语气,娇斥道:“你胖胖和尚,人话说不说,到底?”那番僧虎吼一声,登时应了句番话,听那怒骂咕噜噜地,虽不解意思,但料想不是什么好话,她做了个鬼脸,向前行出一步,猛然间那番僧抢先动手,禅杖砸出,势道快绝,劲风扑面而来,火辣辣地甚是疼痛。眼看粗如海碗的铁杖砸来,娟儿轻叱一声,双足一点,反而对着禅杖直扑而去,台下见了险招,无不放声尖叫。 那禅杖如此沉重,当场便能把如花似玉的美娇娘砸得脑浆破出,烂为血肉模糊的一片,那华妹吓得全身发抖,便往妈妈怀里缩去,颤声道:“妈,阿姨要给打死了。”那少*妇在女儿脸颊上香吻,含笑道:“傻孩,咱们九华山的功夫才要出来呢,快快抬起头看了。”那华妹见那番僧满面横肉,只感害怕,兀自趴在娘亲怀里,良久不敢探头,却听一个男童笑道:“胆小鬼,娟姨要赢了呢。你可别错过了。”华妹最恨人家唤她胆小,一听阿秀调笑,立时从妈妈怀里爬起,狠狠瞪了阿秀一眼,这才转头去看台上。 这一望之下,华妹登感诧异不已,只见娟姨早已闪开禅杖的当头一砸,以险身法沿杖掠开,看她轻功曼妙,姿容秀丽,转眼间剑光出手,已然指向“无也明王”的喉头。 那明王没料到姑娘家武功高强若此,大惊之下,只得急急闪避,靠着手上禅杖旋转飞舞,使得泼水不入,这才逃过性命。只是娟儿倏来忽去,擂台上趋退如电,如入无人之境,轻功剑法搭配得无懈可击,只杀得无也明王进退失据,只能凭着蛮力硬砸对手剑刃,倘若两人兵器重量相当,抑或娟儿毫不爱惜手上长剑,恐怕无也明王早已惨败。 场边众人见她容貌娇美,不过是个弱女,多多少少有些轻视,待到见了她的身法,方知此女武功十分精奇,万万小看不得。台下蒙古高手都是识货的,无不赞叹。 那宗泽思巴颔便道:“都说青衣秀士轻功高明,果然名不虚传,连徒弟都这般厉害。”他话声响亮,四座皆闻,哪知“青衣秀士”四字出口,便听一片低呼,只见见证席上附耳议论,远处看台上钦差使臣皱眉摇头,显有不悦之色。再看东棚里几名高手目光悲怨,眼中更似喷火。宗泽思巴心下一凛,暗呼不妙:“我可傻了,怎么来提中国朝廷的禁忌,一会儿可要挨骂了。”那华妹满心惊奇,不知那番僧何以一提这四字,便让众人胆战心惊,她转头去看母亲,只想问话,母女俩人目光相对,却见妈妈目光悲郁,好似十分难受。华妹向来聪颖慧黠,看了母亲的神态,立时吐了吐舌头,不敢再多问一字了。 台上娟儿听了这四字,一时也是面罩寒霜,大显愤怒之态,那明王本已不敌,待得娟儿恚忿抢攻,气馁之下,更是连连败退。娟儿有意速战速决,当下提气飞跃,身形一盘旋,竟是越飞越高,这下身法一露,照理场边必要大声喝彩,只是众人想起那忌讳名号,彩声到了嘴边,自然而然地缩了回去,竟无一人叫好。 娟儿身形飘逸,只见她飞上半空,长剑点出,散出点点剑花,看她手腕隐含余力,招中必有变着。那明王自知败北在即,情不得已,只得行险,当即矮身盘膝,手中禅杖竖立,便要以怪招封住娟儿的剑。 激战之间坐倒在地,这个破绽卖得却也大,眼看禅杖立地,迎面而来,娟儿自也不怕,她有意卖弄身法,霎时间反朝禅杖迎去,身急坠而下,场边众人惊叫出声,眼看要穿胸破体,惨死当场,陡然间娟儿娇躯轻扭,已在间不容发之际,避开戳体而来的铁杖,跟着长剑沿杖削下,眨眼间便会废了那番僧的五指。 高下已判,眼看胜负已在须臾,忽见无也明王松脱禅杖,双膝发力,身竟然凭空跳起,原来此人一身功夫都在膝间,精擅印瑜珈打坐之术,此番行险,全在等娟儿坠下身形,他便要以奇门怪招分出胜负,想以这套武功的诡异难测,中原高手必然中计上当。 两人一个坠下,一个跃上,身形半空交错,娟儿没料到对方竟能以双膝之力高高跳起,一时惊惶失措,猝不及防,无也明王一声冷笑,双掌直直排出,却是朝娟儿柔软的胸脯打来,已在刹那间转居上风,看这双掌印上胸口,非但会将娟儿打成重伤,更有轻薄之意。 这胸脯乳间乃是女尊严之处,绝不容陌生男一指稍沾,台下自然响起一片惊呼。那阿秀与华妹双手紧紧相握,这两名小小孩童本见阿姨大占上风,料来必胜,孰料一个变故生出,娟姨居然大有性命之忧,两个孩一脸惶恐,连话也说不出了。那美妇却含笑不语,分毫不见忧虑,只伸手抚摸女儿头发,示意她莫要害怕。 眼看娟儿便要重伤,便在此刻,一股气劲暗暗射来,直朝无也明王胸膛打去,那气劲夹在黑影之间,看那形状浑圆,竟是一枚指头大小的沙丸,那气劲力道虽强,沙丸却无破空之声,那番僧竟然不知不觉,兀自双掌排出。 啪地一声轻响,那沙丸撞上身来,登时破裂四散,但那丸中所蕴力道却如排山倒海,气劲灌入,眨眼间便封住无也明王全身经脉。 无也明王动弹不得,但心中的惊骇更是难以言喻,不知娟儿两手不动,何以能凌空制住自己穴道?便在此时,娟儿已然坠下地来,听她娇叱道:“倒卷珠帘!”右脚向前一伸,左手捏住剑诀,弯身回腰,提剑倒劈而下。招快绝无伦,刷刷刷声过去,如同一招使出,这招“倒卷珠帘”本有女阴柔之气,乍然使出,恁是仙脱尘之绝色。霎时剑花绽放,寒光弥漫,在满场众人惊呼中,无也明王鲜血直喷而出,胸口竟然连中剑,身向后便倒,伤势为沉重。 娟儿吃了一惊,尖叫道:“这……你……你为何不躲……”先前两人过招,娟儿已试出对方功力高强,绝非寻常江湖人物可比,这才使出自己的得意绝招挡架,岂料两人各以精妙招式相抗,那明王竟在激战中凝住身形,分毫不知闪避,娟儿又怕又愧,慌声便道:“大叔,对不住。”当下赶忙抱住了明王,急急从怀中拿出伤药,立时为他擦抹。那明王气息渐低,缓声道:“姑娘小小…劈空掌力大大…和尚佩服……”中国蒙古相较武技,绝非性命相搏,自来都是点到为止,不曾见过生死。众人没料到变故忽生,堂堂明王竟会惨败美女剑下,惨烈之处,更在先前数仗之上。惊骇之下,竟是鸦雀无声,竟无一人喝彩。 娟儿见对手伤势沉重,自责之余,泪水潸潸,竟是哭了出声。胡志廉、海川等人怕弄出了人命,无不急急上场,都来为无也明王救治,一时手忙脚乱,绷带伤药齐飞。 胜负分出,杨绍奇等人都是朝廷命官,如何识破另有玄机?当即商议一阵,便已判定娟儿获胜,场中当然一声,又响起一记铜锣,这场中坚对羽锋,却又是中国胜了。 明王惨败,蒙古四将全倒,仅余最后一人。在众人的催促中,娟儿满面泪水,哭哭啼啼地上场,等候最后的对手出来较量。 西棚里巨大的黑影站立起身,那黑影褪落上衣,裸露出宽阔结实的胸膛,霎时跨步迈出。 无畏者,无敌也。鞑靼国第一高手哲尔丹,下场候教!哲尔丹行上擂台,一语不发,只凝目望向娟儿。此人乃当代宗师,不过随意跨下马步,纵无一句言语,无伦气势之下,便让娟儿有些害怕。 此时无也明王兀自倒在擂台上,只是给娟儿擦抹灵药之后,身上血流大缓,已无性命之忧,哲尔丹抱起无也明王,命人带了下去。跟着拾起他遗下的禅杖,斜目朝擂台边望去。 霎时间,虎吼如雷,手上禅杖奋力射出,轰隆一声大响,那铁杖斜插擂台地下,烟消弥漫,灰尘大起,众人目看去,那禅杖却是立在一名高壮少年面前。台上娟儿惊疑不定,台下旁观者议论纷纷,无人知道哲尔丹的用意。 哲尔丹凝视那少年,两人远远相望,只见漠北第一人伸出食指,指端定在那少年身上。良久良久,回手颈间,自向喉头比了一横,模样竟是异常挑衅。那少年低头向地,不应不答,只是嘴角斜起,似乎隐带冷笑。 娟儿见他举止有异,忍不住满心惊诧,道:“这位大叔,您……您的较量对手是我……”哲尔丹似乎不解汉语,待得娟儿说了两次,这才扭颈回望,朝娟儿看了一眼,虎目生威,凛然生光,不过一眼瞧去,娟儿便不自觉地退开几步。哲尔丹微微一笑,忽然叽哩咕噜地说了几句话,口气虽然温和,但这人形貌威严,仍教人不敢逼视。娟儿心里害怕,一时只能手握剑柄,全力戒备。 便在此刻,哲尔丹大步纵出,已然向前欺来,这人身长九尺,乃是罕见的虎汉,比诸先前几名下场人物,身材都还要来得高大,只是此人身虽然沉重,脚步却是奇快,擂台长宽十尺,哲尔丹不过一步飞纵,便到娟儿面前。 娟儿大惊失色,手腕轻送,剑光飞射而出,忽然眼前一花,黑影绕步成圆,滑向自己身侧,霎时两人面面相觑,仅在尺远近,娟儿身形娇小,纵使提起脚跟,还只能及得到人家的肩头,想起自己杀伤了人家的大将,不知会有什么惨祸,她心中发寒,便要向旁窜逃。 九华山轻功傲视当今,起纵奔转,皆有独门心法,娟儿脚步一点,正要逃离,哪知脚下一声巨响传过,擂台震动,令得娟儿脚步一虚,竟是跳不起来。 对方似有妖术魔法,娟儿不知何以如此,只呆立擂台,茫然张口。哲尔丹双目半睁半闭,微微一笑中,却是摇了摇头,模样如尊长告诫晚辈,莫要再行顽抗。 强弱虽悬殊,但两人正在比武,无论如何不能投降,娟儿面色惨白,脚下轻点,又要飞身离开,突听哲尔丹暴吼一声,伸腿朝擂台奋力踩落,轰地一声大响,擂台再次震动,娟儿跳跃不起,竟又落了下来。 直至此时,东西两棚的高手方才明白,哲尔丹是以“坠鸟”之术制住娟儿。众人心下震惊,一时鸦雀无声,蒙古诸将也看傻了眼,竟是无人喝采。看台上阿秀、华妹等人关心阿姨的胜负,无不张大了眼,恐惧之下,只是拼命祝祷,就怕她给打死打伤。 常人行走跳跃,无论发力多大、迈步多远,起初第一步都需脚踩实地,倘若地下虚空,便如身处大海浮舟,地下无法受力,自然无法奔跑跳跃,那擂台基座虽然扎实,却也耐不住哲尔丹的重腿,每回娟儿试图起跳,擂台便是一阵摇晃,娟儿脚下空荡,根本无法发力,便算轻功再高十倍,也是无法移步。 娟儿嘴角颤动,接连去跳,哲尔丹震脚落地,却让娇美姑娘难以起身,两人连试五回,终于,漠北第一高人伸手过来,温柔款款,只在轻抚娟儿的粉嫩面颊,看这位蛮夷大将如此神色,有如父亲对待爱女一般,场外四座无不大哗。 双方武术相差过巨,虽未真正动手过招,胜负却已见诸台上。杨绍奇等朝官交头附耳,都在商议战果。那高壮少年停在擂台边,低头望地,却也没多说什么。 此时胜负虽分,但毕竟娟儿不曾受伤倒地,也未曾真正出招较量,她若要坚持再战,自无不可。只是对手已然出手相饶,娟儿若一昧邀斗,只有逼得人家痛下重手,恐怕一场皮肉疼痛再所难免。娟儿面色发白,想起自己身为中国第阵中坚,后头还有两名同伴,自己职责所在,好歹要耗损对方一些气力。她咬住下唇,正要提剑发招,便在此时,听得身边一人冷冷地道:“放开她,我来跟你打。”铁枪影动,直指哲尔丹鼻端,众人听得嗓音清亮,想那下场之人必是丰神俊雅之辈,娟儿回去看,果见一名白面少年手提铁枪,冷冷瞪视哲尔丹,正是那中国第四阵羽锋,“河北祝铁枪”下场来了!祝康早有意追求娟儿,难得有机会英雄救美,自要大大逞威,果然那铁枪举得如山之凝,如岳之尊,十成十的英俊气派。 这祝康虽只二十来岁,却是当今祝铁枪的唯一传人,看他白面斯,枪法俐落,又兼世袭爵位,乃是武林中赫赫有名的玉面郎君。枪是红缨枪,郎是斯郎,祝康右手持枪,左手搂住娟儿的腰间,将她轻轻带开,旋即喝道:“蒙古人休得猖狂!在下便是河北祝铁枪代门主,祝康便是!今日与你一较雌雄,让你知晓上国的威风!” 此言一出,东棚内立时传出女的娇呼:“康儿好好打,娘在这儿看着!”打擂台还带着娘亲,场上场下自是满面惊奇,无不回去看,只见几名美艳妇人簇拥着一名白头老妇,正自鼓掌欢呼,却是祝家的一门忠烈来了。祝康满面通红,一时故做不闻。 这“祝铁枪”家业虽大,嫡系血亲却早已凋零,数十年前天下大祸,祝家兄弟相继过世,或死于战场,或忧愤而亡,仅余老奶奶与孙儿相依为命,家中男汉全数归阴,一门寡妇满心悲戚,便将泪水化柔肠,千溺爱全投到祝康身上。除祖母稍有严厉之外,其余母亲、叔母、伯母,无不千依顺、宠爱有加。只是这些女人如影随形,不免处处制肘,也是为此,祝康始终无法真正赢得江湖人望,每回追求女,更常因此坏事,自是深感烦闷。 也是如此,此战乃是祝康独立门户的一役,万万败不得。想起荣辱都在此仗上头,祝康自是拼出全身功力,一时双手持枪,扬起枪头,直向哲尔丹鼻头,相距不过寸许,看他内功灌注之下,铁枪红缨竟然微微竖起,有若狮鬃。 哲尔丹年过六十,算来也是北国江湖的宗师前辈,祝康如此挑衅,西棚架里的蒙古高手无不怒斥叫骂,一时番语叽叽嘎嘎。祝康听了叫喊,却无移开枪尖之意,他俊眉斜挺,双手交握枪杆,只待哲尔丹稍动脚步,他便要发招抢攻。 两人相距尺许,哲尔丹忽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只见他伸指出来,轻触枪尖,看他言语虽然不通,但手上的意思,却在示意祝康收回兵刃。 祝康冷笑一声,他好容易得了个上风,如何愿意平白放过?霎时喝道:“蛮! 看招!”枪尖轻点,红缨颤如彤云,便朝蒙古宗师喉间卷去。 便在此时,哲尔丹轻轻一笑,手指微微一弹,猛听嗡地一声怪响传过,祝康只觉虎口发烫,手上长枪急速荡开。祝康又惊又疑,复感慌张,赶忙手上加劲,死命握住铁枪,只是怪力传来,脚步不稳,一个大回旋过来,身不由自主地转了一圈。 眼看祝康身如陀螺,骨溜溜地转了起来,台下众人无不放声惊叫,祝康努力想站定脚跟,但那力道过于雄强,纵然奋尽丹田之力,仍无法制住脚步。正害怕间,哲尔丹探手过来,随手握住枪柄,一股霸道力道灌下,登时止住旋转之势。祝康面色惊白,天旋地转之下,只感胸恶欲呕,便在此刻,哲尔丹左手身来,握住了铁枪的另一端,两只大手一左一右,各如铁钳般握住枪柄。祝康全身发抖,喃喃地道:“你…… 你要做什么?”哲尔丹咧嘴一笑,忽然双手发力,纵声怒吼,那铁枪受了通天大力,逐渐弯曲变形,眼看那枪柄越来越弯,过不多时,竟如绳一般,在祝康的身上围了一圈。 哲尔丹哈哈大笑,手上加劲,转眼之间,丈许长的铁枪绕卷圈,已将祝康捆绑起来。祝康面色惨澹,欲哭无泪,那哲尔丹意犹未尽,单手提起他的衣领,随手往东棚一扔,朝众寡妇掷去。 只听一声悲呼:“我的儿啊!”惨叫声中,祝家少主飞出丈来高,旋即摔跌下来,只是他下坠势道虽快,却未压垮木椅,只稳稳坐在娘亲身边,看哲尔单并无伤人之意,手上劲力暗藏玄机,这才让铁枪少主安然无恙。 祝康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才一坐倒,便给妈妈抱了个满怀,连声呼问:“伤到哪儿了?伤到哪儿了?”祝康又急又气,偏给自己的铁枪捆住了,一时动弹不得,棚里满是自家亲人教头,年老丑恶的是奶奶,年少美貌的是阿娘,男男女女急忙来拉铁枪,却如蜻蜓撼柱,全然不能扭动分毫,遑论将之拉直扳平。祝康羞愧无地,只想出手自杀,双手偏生给缚住了,悲愤之下,便要嚼舌自尽,祝家几名寡妇慌忙劝阻,一时哭声震天。 宋通明忍住了笑,登时凑头过来,着女的腔调,嗲声道:“康儿啊!你可万万不能做傻事啊!”祝康给情敌这么一喊,更是放声惨叫,只想找个地洞钻入,娟儿见祝家几名夫人泪眼汪汪,同向自己使动眼色,她颔会意,柔声来劝,说道:“祝公乖乖别哭,你瞧我不也打输了么?可我也没哭啊,一会儿咱们找铁匠过来帮忙,你先忍着些,好么?”这娟儿最不懂宽解人心,几句劝慰说来,竟似讽刺一般。果然祝康听得此言,真似戳到了心坎痛处,终于啊地一声,放声大哭起来。那祝夫人面色惨白,却也不知该当如何,只得拼死拉住老奶奶,别让她再打孙儿耳光。 哲尔丹谈笑用兵,北国第一高手不费吹灰之力,便已连破中国女侠少侠,看他游戏斗场,分毫未把中国的少年英雄们视作对手。杨绍奇等人看入眼里,自感骇然,这回连商议也不必,迳自布达战果。 败便败了,岂能败得如此颜面尽失?那蒙古使臣哈哈大笑,便从何大人手中抢回锦旗,那何大人又恨又恼,暴跳如雷,双手只是紧抓不放。四座宾客也是议论纷纷。 胡志廉唉声叹气,想这“魁星斗五关”涉及两国利害,赢也不是,输也不是,这才遣了一批青年俊杰出来,本想拖到第四阵便算平局,哪知敌方最后一阵大将着实武勇非凡,接连戏侮中国高手,便如大人与孩童玩闹一般。待得此事喧腾江湖,中国上下必定颜面尽失,胡志廉越想越慌,忍不住问道:“华山苏掌门呢?怎还不上场?” 他问了几声,却没听华山门下答腔,胡志廉干咳一声,问向华山赵五:“贵派苏掌门人呢?怎还没过来?”赵五听了问话,却只嗯嘿嘿地闷哼,胡志廉又气又恼,大喝道:“赵老先生!苏掌门人呢?”他连连大叫,说也奇怪,每喊一声“赵老”,便听一记“妈呀”,再听一声“儿啊”,好似唱曲儿一般。胡志廉定睛去瞧,那赵五站在祝康身边,正与祝家门人出力拉扯祝康身上的铁枪,只是那铁枪缠缚甚紧,每一拉扯,便疼得祝康哀声大叫,妈妈柔声安慰。 胡志廉掩面苦笑,正不知如何是好,叹道:“苏掌门呀,你再不过来,可如何得了?”正自言自语间,身边传来一名中年男的声音,道:“侍郎大人莫心焦,我家琼小姐已去寻苏掌门了。去去便回。”胡志廉回过头去,只见面前这人形貌俊雅,心下登时一凛,赶忙欠身道:“傅师范。”胡志廉看得明白,面前这人姓傅,名元影,号“雨枫”,须长二尺,生得是丹唇凤眼,容貌清雅,此人是昔年“天下第一”的师弟,也是现今掌门苏颖超的师叔,那年宁不凡封剑退隐,傅元影奉掌门之命,辅佐少掌门长达五年之久,待到苏颖超成年之后,方应国丈之邀,前去紫云轩担任剑术师范,向与妻小长居京城。乃是华山上一代的风流英杰。 耳听傅元影口称琼家大小姐的芳名,胡志廉反感苦闷,华山有琼国丈撑腰,说来苏颖超便如驸马爷相似,谁敢招惹他?这帮皇亲国戚爱来便来,想打便打,一会儿这位掌门若要奔得不见人影,挨罚的却是自己,他唉声叹气,却也不便再说什么,只得静静等候苏颖超到来。 哲尔丹乃是御前虎将,最受可汗重用,眼见华山掌门迟迟未至,倒也不以为意,便向己方人马招手示意,大批门人便来服侍祖师,或扛椅端茶,或捶背揉腰,哲尔丹便斜躺椅上,双目半睁半闭,不时喝上几口热茶,真把擂台当成了自家后院,可说目中无人已。 无畏者、无敌也。哲尔丹一生只在大漠行走,眼看中原高手名声虽响,手里却是斯秀弱,不堪一击,他眯着双眼,那雷电般的目光却不时扫向台下,朝一名黑壮少年斜觑。 那少年身材为高大,几达九尺之高,不比哲尔丹矮了。虽给蒙古第一高手睥睨斜觑,却无不适之感。一时只是双手抱胸,面向地下。再看他身上穿了件全黑长袍,腰间系了条龙纹红带,形式尊贵,望来为精神。想来这少年出身官宦人家,必是中国朝廷的一号人物。 过得许久,苏颖超仍未到来,蒙古使臣耐不住烦,不住催促中国这方遣人上阵,胡志廉也知对方大将来历不同,乃是昔日鞑靼国的禁卫将军,己方第五仗人选迟迟不来,未免失礼,他叹了口气,只得遣出一名乐舞生,请他转告哲尔丹,要他稍安勿躁,再等片刻。 那乐舞生前去西棚,对哲尔丹说了几句,那蒙古第一高手含笑回话,胡志廉见哲尔丹颇为有礼,自是暗暗松了口气,不多时,乐舞生返了回来,道:“启禀侍郎大人,那位哲尔丹将军说了,华山掌门若是不来,那也不打紧,他想自己挑对手,不知道您能否玉全?”胡志廉慌道:“这……这怎么可以?这老东西要是挑个弱书生上场,那不是占咱们便宜么?”才一生出小人之心,猛听对面擂台传来一声怒喝,黑影晃动,一样物事对着胡志廉直飞而来,吓得胡尚书啊啊摇手,此时“剑术师范”傅元影自坐身侧,点苍掌门海川也端坐在旁,加上神刀门的“二老爷”宋德光也在身旁不远,人看那黑影旋转急促,破空奇猛,却是个茶杯,大高手怕胡志廉给砸伤,一时急忙起身。傅元影站得最近,深怕茶杯上蕴有内力,不敢伸手去接,正要拔剑去斩,忽见那茶杯半空绕过一个大弧形,嗖地一声,去怪异,竟是朝场边一名黑衣少年直撞而去。看来哲尔丹心中所属,却是要这人出场较量。 众人惊疑不定,那黑衣少年却毫无诧异之色,他嘴角微斜,颇见冷峭,霎时闪电般探手出去,眼角竟不去看茶杯,单臂平举,五指张开,便要将茶杯抓入手中。 便在此刻,一只手抢先横过,在那少年之前握住了茶杯,那少年微微一凛,抬眼去看,霎时一个平平淡淡的声音响起。“对不住了。请您退下离场,这场较量是我的。”众人听这人说话语气自信之至,无不探头急看,却见一名青年右手持杯,左手提剑,含笑回望场内诸人,此人二十六七年纪,身后不远处又站了名秀美过人的贵公,那琼芳既然站到了台下,这青年若不是那华山掌门苏颖超,却又是谁?“天下第一”的关门弟到来,一时间,东棚众人无不高声欢呼,想来苏颖超人缘不坏。 苏颖超做了个四方揖,正要行上擂台,忽然手上一紧,却惊见那少年握住了茶杯,面上弥漫杀气,苏颖超微微一笑,含笑道:“朋友喜欢这杯么?来,送给你了。”说着将茶杯松开,交到那少年手中。 苏颖超存心作弄,那少年如何不怒?霎时一抬眼,双目怒翻,两眼精光暴射而出,苏颖超虽不认得此人,但看那含胸拔背,脚下凝如山岳,自是个练家无疑,他微微一笑,拍了拍少年的肩头,含笑道:“朋友,你的目光冷,这会妨碍你的武进境的。”那少年闻得此言,两眼更是神光暴涨,那不悦之色,竟是毫不隐藏。苏颖超微微一笑,大敌当前,自无暇理会这些无聊事情,当下提剑上台。竟把那少年僵在当场。 那少年嘴角下弯紧泯,黝黑的脸上闪过一阵火色,身上红带原本软软地下垂,一时如同微风吹送,竟然隐隐漂浮()。他抬起左足,正要迈出龙步,忽见面前行来一名美貌女,腻声道:“崇卿,人家要比斗了,来,咱们到那儿去坐吧。”这女说话声音娇嫩清脆,却是阿姨娟儿,她携着那少年的手,笑吟吟地替他了衣衫,含笑道:“前线战况如何了……你爹爹过年时会回来吧……”台下柔风轻拂,有如初春,台上却是杀气腾腾,宛若严冬。 擂台上一个身影缓步行来,华山掌门提剑行步,转望那无畏无敌的北国高手,蒙古压阵大将哲尔丹。两人相互凝视,哲尔丹忽地开口道:“拎、扑、翻?”拎、扑、翻,拎扑翻,哲尔丹不闇汉语,腔调怪异,但他问的确实是那个威镇四海的名字。 宁不凡,“天下第一”的名号。 苏颖超微微一笑,双手挺举长剑,兜兜地转了一圈,跟着左脚前探,竟是跳起舞来了。 这是“鹤舞七星步”,十二岁的宁不凡破解了华山四十年的难题,从此将当代武术与天隐道人的达剑衔接起来,华山门下见了庙会祭神般地舞步,无不高声欢呼起来。 苏颖超没有说话,但这一舞已然道尽了一切:世间虽大,却只有他承接了宁不凡的绝世剑法,也唯有他,方能自称是“天下第一”的继承人。 哲尔丹倒没料到宁不凡的传人如此年少,只淡淡地点了点头,神色平静如常。他拱手抱拳,慢慢两手撑开,左拳上举过肩,右掌守至小腹,这是他自创的新招,也是他从惨败中领略的新武术,“大黑天拳”()。 两大高手相斗在即,万籁俱寂中,无论是年幼可爱的阿秀华妹,还是位高权重的何大人,场内数只眼睛,全在凝视着擂台上的两个人。 这个常人高矮,约莫七尺,那个身如熊虎,高达九尺,那个年过耳顺,这个未临而立,相差了十岁。老骥抗击少年,两人功力深浅自是一目了然。只是场内场外无不明白,这回的较量绝非岁数的比拼,也不是老迈年高的内力大赛,这是场跨越武道的较量,剑术与拳法的抗衡。 武术境,空手至尊。分娩来到? ?世中,那一刻便是空手而来。无论拳脚锤肘,只要空着双手,便是反璞归真,存乎自然。这就是哲尔丹练的功夫。 恰恰相反,华山没有空手武术,华山上下全是练剑的。 苏颖超没有除下剑鞘,他只是握住剑柄,默默望着比他高了两个头的对手。七尺高的苏颖超,没有雄壮厚实的胸膛,也没有大象般粗壮的臂膀,与九尺身高、形貌威武的哲尔丹相比,他只是个凡人。来到了狮老虎面前的小孩。 不过,他手中的剑让他不再弱小,也不再是个凡人。哲尔丹若是猛虎,他便是个猎人。 天道藏于剑道,以剑知天,以剑求道,凡夫俗因剑而不凡。寒光闪过,再柔弱的孩也能力战猛虎。寒锋在手,每个人都有爪,没有高矮胖瘦、力大力小之分,唯一的分野,只有悟性高低之别。 良知、怜悯、悟性,这就是人兽之间的不同,也是天才与俗人的差异()。 剑,是天才的武道。猥琐瘦弱的“天下第一高手”,他是这样谆谆告诫苏颖超的。 “魁星战五关”最后一仗,“达剑”斗“大黑天”,此战关乎两国胜负,自是干系重大,非只是苏颖超与哲尔丹的强弱之争,更是空手武术与剑法的对决,说来意义深长。 岁末年终,欢欣鼓舞,这个年关必然喜气洋洋。擂台上精彩纷呈,两旁看台上的众人也是目不转睛,阿姨也好,妈妈也好,连妹妹也在专心观看比武,自无人留意到他已经离开了。 黑衣少年孤身行出校场,来到一处无人树林,霎时解开了长袍,只见他胸膛肌肉贲起,两只手臂青筋缠绕,有若蟠龙绕柱。那身铜筋铁骨竟如此雄壮慑人。他取出夜行紧衣,缓缓着装,雪地阳光映照,但见他右臂上的烙印振翅高飞,更显出他一飞冲天的锦绣前程。 全身黑衣,手握黑头罩,少年双目璀璨晶亮。那带着冷笑的嘴角微微上扬,他将手上茶杯向空一抛。陡然间,他伸手抓住,高壮的身举杯向天,仰头去饮。 漫天白雪纷纷,那模样好生豪迈,好似他要向满天神佛干杯,一同庆贺这个年关的到来. 正文 第一章 魔讯 春秋时有个尊崇的姓,称做“师”。这个姓氏取自乐官之名,如晋国的师旷、鲁国的师乙、郑国的师融,都是乐师,且是年罕逢的音律名家。流风所及,举世雅好乐音的风流士皆改姓“师”,师姓便如乐神,地位崇荣。 说完了倍尊荣的“师”姓,再说个姓氏,称作“帅”,大元帅的“帅”、帅金藤的“帅”。 帅姓还真是少见。从小到大,帅金藤从没见过和自己同姓的。李皇爷、王老板,张贩、刘二哥,再加上个陈大帅,这五家人之多,半满天下。相形之下,不知有多少人羡慕帅金藤,都盼自己能有这么个威风八面的姓儿,大元“帅”么。 虽说姓氏威风,其实帅金藤心里明白,他很厌恶大元帅。 憎恶之心,其来有自,这段典故得从“司马昭之心、人皆知”这句话说起。 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坏人叫做司马昭,生了个坏儿叫做司马炎!做了龙椅之后叫做“晋武帝”。这个晋武帝很孝顺,虽然篡了位!却还知道是阿爹的功劳,便急急追赠了帝号。后来想想,光凭爹爹一个人的阴谋也不能成事,伯父拼了大半生,不好抹灭他篡位的功绩,于是也尊之为皇帝,称作“晋景帝”。 事情闹出来了,这日来了个倒楣鬼尚书!罢巧不巧上了奏章,皇帝一看署名,赫然见到了“师昺”两个字,龙颜大怒之下,将这师老儿唤到了龙庭,厉声道:“师爱卿!朕想借你的头一用!”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师昺泪如雨下,此人大有祖宗遗风,当下便如竹林七贤般哼了几哼,算是替自己奏起哀歌。皇帝皱起龙眉,道:“别忙着哭,你脑袋都要给人摘了,难道不想知道自己为何惹祸么?”师昺垂泪道:“臣一向愚鲁,叩请圣天赐教。” “师爱卿………”皇帝幽幽叹息,“你的姓名不好。” “这……臣的姓名不好……”师昺急急思量,霎时一拍双手!颤声道:“可是这个昺字么?臣办事不力,日日拿大丙……” “去,管你甲乙丙,朕烦恼的是你这个师字。” 师昺惊疑不定,慌道:“圣上是嫌臣师心自用、师出无名、师其故智,不求长进,所以要砍臣的头?” “你扯远了。”皇帝哈哈大笑,他站起身来,拍了拍师昺的脑门:“知道朕的伯父叫做什么名字么?” 师昺恍然大悟,方知缘故,喃喃便道:“圣上的伯父是……是司马……司马……”那个“师”字还没说出,已听得龙鼻喷出两道重重的龙吟,当场震得师昺魂飞魄散。 没法,帝名庙号须回避,“司马师”当上晋景帝,师字便成一家专用,李世民做天,观世音还得改名做观音。连神明都要回避了,何况是你凡夫俗小老师?可怜师昺泪眼汪汪!虽然留了脑袋下来,姓却给砍头了。为了这件事!日后史家留了这么一段记载下来:晋有尚书师昺,避晋讳,改为帅氏。 “**的大人物,永远都是这个德行。”数年后,少了一撇的帅金藤喃喃自语,“怎么不叫司马龟,那就碍不着别人了。” 帅金藤解开裤档,如祖先般唉声叹气,热腾腾的尿水淋下,把树下的积雪浇出个一尺二寸的深坑。他打了几个寒噤,朝手上喝了呵暖气,跟着又拉起了裤档,系紧裤带。 解手过后,舒坦许多,帅金藤戴回了面罩,从黑暗的深林走将出来。 雪花飞舞,树影随风飘飘,冬日寒夜里,通天古木遮蔽了点点星光,四下更显得昏暗了。 沙沙……啾啾……深林不知处,好似聚集了大批魔鸟,王维诗曰:“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这片树林总是阴森森地,让人背脊发凉。 不过便算有鬼,怕得也该是别人,不是他帅金藤。通身黑衣,头戴黑面罩,除了一对锐利的眼神,外人什么都瞧不见。说来他才是旁人眼中的恶鬼。 恶鬼夜游,帅金藤惯常在这片深林里巡视,半夜在森林里遇上他,算是触大霉。遇上乡民男女来这儿亲热,他便咿咿啊啊地作祟,吓得小男小女落荒而逃。森林鬼魂憧僮,消息传开,乡民绘声绘影!包是让人不得不信。 夜半装鬼,倒不是穷无聊,而是别有居心。帅金藤是个武功高手,他精于拳脚轻功,尤其练有不少暗器技艺,长程火枪、甩手袖箭亦为所长。他看了看手里的“六血铁筝”,这种家传兵器比真物略小一些,两面锋锐,可用于近距搏斗,琴弦则以血蚕丝掺和铜线制成,随时飞射而出。这只铁筝弹出来的声音为悦耳,往往是“啊呀”、“呜呼”这样的声响,他练武多年,自也听得习惯。 帅金藤叹了口气。好像姓氏那一撇给摘掉后,师家人便成了这个模样,连祖宗十八代的姓氏都保不住,人生然无味,还求什么荣耀呢?性干得彻底些。奏乐还是杀人,并无不同,都是为了填饱肚而已,何况在俗人姓眼中,杀人的还比弹琴的威风些。 “君临天下!”寒夜里忽然有人拦,一柄寒刀霸在眼前。帅金藤倒也没吓得跳起来,他转过头去,望向一名黑衣蒙面人,答出了暗号:“一世辛劳。”那蒙面人拱手躬身,当即退开。 君临天下,未必要一世辛劳,投对胎了也行,说来这两句话不过是个岗哨切口,专来辨识身分。帅金藤按着上头的交代,早午晚各打开一次密册,召集下属更换切口,虽说烦琐不堪,但“客栈”的规矩便是如此,帅金藤镇守此地,从来不敢怠慢。 寒风雪夜,树林里外巡逻了一遍,附近全无异状。一众黑衣下属也和自己一般兢兢业业,纵使冷得发抖,人人还是精神抖擞,寒夜轮班职守,夏日岗哨曝晒,大家都很认份,努力熬着十年期限。 “第十年了………”喃喃自语问,一向前行去,连过十来处岗哨,远处现出了一座大炉。这便是名震遐迩的“洪武天炉”。 调派长洲,已到最后一年。无论如何惨无人道,辛苦的日总算要熬过了。再过一个月,他就可以扔掉血琵琶,改拿真琵琶,回家与妻小欢聚围炉。至于这座可恨的鬼炉轮谁来围,那可不关他的事了。 天炉四周绕了一圈,十年荒废,天炉除了越来越朽烂,实在瞧不出当年风光。倒是邻近栽植的树木益发茂密,那才有了点生气。他向天炉行近,眼里瞧去,黑暗中隐隐坐着六个人,前后,乍然现出,倒也让自己吃了一惊。 四下一片黑暗,对这六个人的视野却无分毫妨害,他们全是瞎。称作“镇墓兽”,乃是“客栈”里精心挑出的好手,专来镇守炉门。这些人眼睛瞧不见,听力却精湛无匹,六人或听远、或听细,各有所司,互补不足。尤其睡觉时眼皮闭得起,耳孔关不起,时时都能提防戒备,远比明眼人更加可靠。 不过本领越大,下场越惨,这几人任重道远,管他狂风暴雨,还是大雪纷飞,他们都不能离开洪炉十尺,连吃喝拉撒都在一旁完事,每回帅金藤看了,总是摇头叹息一阵。 “算你们倒楣了,瞎老兄……”帅金藤行向炉门,只是他既不打暗号,也未说话招呼,只是一言不发。这是上头订下的规矩,七人之间彼此不准交谈,帅金藤自也不敢违背,他偷眼去看众瞎,只见他们扬起脸来,深深吐纳,各人或手拿木鱼,或端持法器,只在侧耳倾听,探查自己的脚步呼吸,以来辨别身分。 帅金藤自也有些发愁,要是那六人误认自己,忽尔下手出招,那可难办了。这六人的功夫很是玄妙,单打独斗,没一人能在自己手下走过十招。可一日联手攻击,便会发动一套阵法,据说此阵精奥微妙,乃是“大掌柜”创制的,便十个自己也挡不过一招,听上头说,这六个怪物为了练这套险峻无匹的阵法,还不惜刺瞎双眼,方得阵随意转、心念相通的境界。说来着实骇人听闻。 “大人物就是这样,谁也信不过!唉!”师金藤微微耸肩,低叹摇头。彼此间不能交谈,彼此间相互克制,这是为什么呢?在外人看来,找这六人守阵便已足够,何必再找个帅金藤过来?只是真正详熟朝廷事的都该明白“上头”的用心,他们在防备自己人。 单独一人叛变容易,众人齐心协力则难。一旦六只“镇墓兽”生出异心,只要帅金藤能离间一人,瓦解阵法,便能逐一击破。反之,倘若监守自盗的是帅金藤,六只镇墓兽合力出手,自也能将他剪除。总而言之,七人间不准交谈,彼此制衡、相互干预,谁都不敢贸然叛变。 强弱随时易势,更易确保忠诚。上头的人不要下面有“大哥”!也不要下头每天相互争打,他们要“乱中有序”。唯有听上命,方能留小命。帅金藤轻轻叹息,反正自己绝无贰心,上面的人要怎么整治自己,一切随他去。 想着想,六只镇墓兽已然垂下脸面,各自打坐,想来认出了自己。帅金藤放下心来,便从炉口行了进去。炉门很大,倒也不必弯腰,只是炉心便在眼前,自须加倍谨慎。 面前一片黑暗,帅金藤留意脚步,口中默默计数。 一二,跳。嗖嗖两声锐响传过,大批寒刀利刃从走道刺来,身前身后,上下左右,全是飞舞寒光。帅金藤闭上双眼!如舞蹈般向前行进,却在间不容发之间躲开机关。四五六,停。他忽地凝步不动,一道栅栏由天坠降,距鼻端前不到一寸,轰然摔落在地。 这就是炉心关卡,除了帅金藤与“上头的人”,无人知晓如何进来。 帅金藤嘘了口长气,一切完好,唯独栅栏慢了点,机簧老旧,恐怕得换上新的。 推开密墙,拉动了绞绳,将栅栏稍稍升起,跟着矮身爬了进去。这里就是炉心了,帅金藤打亮了火折,察看自己十年来的艰苦宿命。 那是一大块黑布,罩在棺材也似的东西上头。 若说彩霞凤冠是新娘的盖头,这块黑布无疑是恶魔的法冠,把可怖骇人的鬼脸隐藏起来。 幽暗的火折照下,面前的阴森让人不自觉地怕。帅金藤虽不曾揭开黑布,但他心里明白,黑布下的东西是魔王的权杖,也是足以抗衡朝廷的法器。四个字…… 业火魔刀! 魔物出土以来,便给“客栈”盯上了,随着客栈日益壮大,十年下来,这东西也守护得如同铜墙铁壁。无人知晓世间有这玩意儿。他们不只要守住魔物,还要严防消息走漏,先是栽种树林,再来装鬼吓人,所有从事者一率不准与家人联系,便如开凿帝王陵寝的苦工,一切低调?绝不泄密。可怜帅金藤为了看守这东西,由壮年入老年,人生全耗在那个吩咐上头。 “唯机密恒为机密,方保朝权于不坠。”北京的大人物这样交代自己。“大家辛苦了。” 十年不得返家,孩是否长大也不知晓,妻是否守贞也不知晓,长年陪伴自己的只有寒风冷月,以及这样苦中作乐的个字:“辛苦了……” 恨……我要杀……杀死……杀光…… 帅金藤热泪盈眶,双手紧紧握拳,便在此时,黑布下的魔物似在低吼什么,彷佛在呼应自己的悲愤。帅金藤呼呼喘息,他想一鼓做气冲上前去,拔出魔刀,从此成为一代天骄…… 后背撞在墙上,帅金藤掩面喘气,每回都会这样,只要靠近魔刀,即便胆小如鼠的自己也会突生热血,整整十年,帅金藤不只一次想掀开黑布,瞧瞧“魔刀”的真实模样,他想明白,这柄与“神剑”一母所生的“魔刀”,究竟有什么神通法力……他更想弄明白“上头”的用心,何以他们忌惮这柄刀,却只派重兵看守,却不下手毁去…… “管他的……我只是个小人物……”帅金藤有脑、没胆,正是“上头”最疼的宝贝。他叹了口气,臂膀上的烙印可以成就他,也能毁去他。“师”字头上已经少了一撇,想得多,难免“帅”字脑门再来一刀。 擦抹了泪水汗水,查过了炉内,便又退了出去。今晚已经巡了第六回,可以稍稍歇息了。 沿着原走了回去,忽然之间,赫见雪地里自己的足迹有些奇怪。好似比寻常深了六分。帅金藤眨了眨眼,蹲身望地,赶忙拿出铁尺来量。 帅金藤是个毫不爽利的小气之徒,素来怨天尤人,心中每多埋怨,似他这般人,为人必量窄,处事必计较,不过也是为了他锱铢必较,眼里不容沙,“上头的人”才会派他过来。也只有这样的人才会反过身去,留意自己的足迹。 帅金藤趴地察看,细目瞧了瞧,忽然咦了一声,赫见自己每一步脚印中,都还有着一处较小的印记,那踏痕轻缓,直似无迹可循,他揉了揉眼,赶忙朝树林望去,惊见林中另有一行淡淡的脚樱这行印缓微,一从林间穿出,与自己的脚印会合,之后便消失无踪,朝炉门而去。天边雪花降落,只要自己再迟片刻,这道印便要给掩去了。 大事不妙,一切线看来,这意味着…… 有人跟在自己背后! 老天爷!自己武功高强,六只“镇墓兽”听力过人,能够亦步亦趋守在自己背后的人,那是什么样的轻功?他吞了口唾沫,急忙转过身去,正要去喊下属,赫然间,却是停住了。 面前站着一人,这人与自己一样,并无五官面孔。只是不同于黑面罩,那是张人皮面具。 籍着星光去看,这人身形瘦削,腰间悬挂一柄长剑,身穿青袍,夜色里看来如同僵尸。 帅金藤全身发抖,对方若要杀他,适才至少有一千个机会下手。电光雷闪之中,帅金藤也已拟定了对策,他缓缓摸上腰间,扣装“六血铁筝”的机关,正要提声狂叫,向属下示警,那身影迅即探手,扣住自己的脉门,跟着身影向后轻飘,将他带入了炉门。 飕飕……走道间的机关接连发动,那人全数闪过,好似还行有余力。看这人一跟在自己背后,如影随形,所有布置机密全被此人掌握了。 两人来到了炉心,彼此面面相觑,帅金藤惊恐不已,他压低了嗓,问道:“你……你想杀我?”那人轻轻笑了笑,面具下的目光从容不迫,道:“我为什么要杀你?” 帅金藤嘶哑喘息,斜目朝棺材也似的大黑布瞄去。他虽然没有说话,但这一眼已道尽了一切。那人淡淡一笑,道:“谁说我要劫刀的?帅先生,您会说出这话,十之**没瞧过那柄刀。我说得对么?”帅金藤咦了一声,正诧异间,黑布轰然而落,十年来隐藏的魔物陡地现身,占满了自己整个视线。 魔王的法器就在自己面前,帅金藤全身震动,耳中嗡嗡大响,拿着血筝的双手不住摇晃。听那身影含笑道:“为何你们大掌柜不毁掉这柄刀,我也拿不走这柄刀。这下你懂了吧?” 倘若魔王降临此地,亲手取回宿命中的法器……帅金藤缓缓点头,目光见悲怨。 十年镇守期限将过,熬了千多个日,却是这样的下场等在面前。魔刀出土的刹那,自己与那两名属下一个也不能活,全数要成为祭。 “你别怕。我家总帅不在此地。”人皮面具下的声音平平淡淡:“我今夜不会杀你,也不会硬闯门口那六道阵,我只是来瞧瞧你们的布置,看过便走。” “为……为何……放过我?”帅金藤有些愕然。 “为了大家着想。”那身影淡淡地道:“杀了你,你们的防备必然转紧,除了饶上一条性命,我又有什么好处?好容易十年换防期限将过,咱俩打个商量,我不动你,让你平安交差,你也当我没来过此地,好么?”帅金藤牙关发抖,他知道对方在引诱自己,慌声道:“你……你要我蒙混过去……” 那身影微笑道:“何必用这两个字儿?你们客栈的人全是心狠手辣之辈,你把消息往上报,除了证明自己是个废人,惹得满门遭殃,又有什么好处?不如你现下安安静静地闭嘴,省得为自己惹麻烦………” 这人好阴险……帅金藤脑中不住推想,霎时心下一醒,已然知道这人的来历,眼前敌人以轻功、快剑、智计样绝活闻名于世,他如果暴起动手,自己一招之内便会死。 来者不善,对方夤夜来此,果是有备而来。倘若自己瞒住了消息,上头不知防备,明日强敌便会率军过来,全力抢夺这柄刀。可是……可是自己若要往上报,此番看守不力,上头一定会重惩自己,师字砍了一撇,成了帅字,帅字再去一撇,那会是什么字呢?帅金藤嘴角发苦:心中出现了一个“溜”字。 那嗓音含笑道:“帅兄,行事帅气些。你过完年后便要交差,到时魔刀被夺,又不关你的事儿,你却是怕什么呢?” 帅金藤犹豫不决,他放下了兵器,低声道:“朋友…我很想答应你…可是…可是我…我是…”霎时双手按上琴弦,厉声道:“镇国铁卫!” 霹雳般地喊声破空响起,铁筝的琴弦也全数飞出,帅金藤情知必死,仍是奋力出手一击。 青衣人淡淡一叹,伸手按上了剑柄。帅金藤没有选择,前有狼、后有虎,两样东西都让他恐惧,可他深信一件事,对方纵使可怕,却不会比“大掌柜”更可怕,世间没有比“大掌柜”更可怕的东西…… 刷地一声,面前精光闪耀,长剑离鞘而出,人影闪动之中,宛若鬼魅欺来,这是天下最可怕的人剑合一,剑中藏招,招中含剑,血琵琶在此人面前,不过是孩儿的童玩。无所谓,“投店”之时,便知此生不能“退房”,这便是“客栈”的规炬。此刻自己惨死,还能挣个“壮烈成仁”的美名,但若投降敌人,东窗事发,满门都要死。 铛地一声刺响,耳边传来了天籁,帅金藤惊喜交加,凝目去望,只见黄金指环闪耀生辉,面前挺来一柄剑,寒气森森中,有人替他挡住了杀招。 “四帐房”来了。虽然那人掩住了面貌,但看那冰凉的目光,还是一望即知身分。 “金凌霜……”青衣身影含笑道:“几年不见,你武功大进了。” 黄金手指冷冷回话:“退回去,告诉你家总帅,他没有分毫胜算。” 寒气弥漫,大批杀招闪过,兵刃交击声不绝于耳,寒气内劲四下弥漫,帅金藤只能勉力向后闪躲,提劲护住自己的元气,以免被两大高手的绝招波及。 砰地一响,青衣身影借势向后一纵,已然飘渺远遁,洪武天炉出事,魔刀消息若要传出,自己十个头也不够杀,帅金藤拿着血琵琶,第一个飞奔追出,口中怒喊道:“来人啊!追贼啊!” 来到了树林外,正要冲入,忽然手臂一紧,却是给人拉住了。帅金藤回头一看,眼前却是上司,看他眼神凝重,虽无一句言语,却在示意自己莫要过去。帅金藤面露不解,喃喃地道:“四当家……点孤身一人,咱们未必便输,您……您为何不让我追?!” 黄金手指定向夜空,静静地道:“不必了。” “不必了?”帅金藤满心雾水,正疑惑间,树林里传来阵阵声响,似有什么野兽正待穿墙而出,那声响啪啦啦地阵阵不休,世间绝无野兽能发出这般怪声,那是亟欲现身的魔王么?帅金藤满心惊骇,率着下属望后退却。只有四帐房一人孤身在前,双手抱胸,凝视着林间。 枯叶半空飞洒,赫见巨大白影幔住了夜空。巨大白影分散开来,化作无数细小影,一一振翅向空。霎时四散飞去。 不是妖魔,那是鸽。树林里藏着一座巨大鸽笼,数以计的鸽影翱翔天际,其中一只,却是为天下带来动荡讯息的信差。 师金藤牙关发颤,办事不力,必受重罚,他自知小命将休,两腿竟是不由自主地抖了起来。纵使灌进全身内力,也还是止不住颤动。 “二十……”背后传来呼唤,喊出了自己的身分,天下是一座大客栈,姓是房客,老板是皇上,总管权事的叫做大掌柜,他有六个收钱的帐房,另有无数跑堂,眼前这人便是其中之一,而帅金藤则是他们手下的跑腿伙计,座次二十。 连个姓名都没有的帅金藤回身跪倒,哽咽道:“小的在()。” 指头穿上黄金指环,发出神圣的光芒,在帅金藤眼前骄傲地发亮。它说话了。 “当初投店时,你说过要替朝廷除灭烦恼,还记得那是什么吗?” “记得……”帅金藤解下了面罩,露出汪汪泪眼,他着老祖宗,哼了几哼哀歌,向指头叩下拜。低声回话:“围堵勇剑,看守魔刀,遮蔽圣光。” “结果呢?”手指头幽幽叹气。帅金藤全身发抖,忽然间拿起血筝,铜线发动,便往自己喉咙射去。自我了断一途,在客栈里算是至高乐,两下把气咽下,便能去西天乐报到,还可以为儿孙留个忠烈待遇,添衣买房还有点便宜可捡。 为人父,为人夫,死而后已。 正要以钢弦自裁,黄金手指说话了,一个“慢”字响起,当地一声,长剑向地,剑尖已然点中钢丝,牢牢按压在地。这钢丝何等细小,对方却以一点剑尖将之阻住,足见眼力剑法均达第一流境界。帅金藤大感骇然,复又惊惧,哑声道:“四帐房……恳请您网开一面,让我以乐之刑自己了断!” 帅金藤满头冷汗,对方却只淡淡一笑,没有回话,蓦然间,吱地一声锐响,四帐房撮唇做哨。哨音辗转上天,久久不灭,空中传来呼啸,一只形凶貌恶的猛禽翱翔盘旋,吓得帅金藤放声大哭。“活天葬”乃是天下酷刑!他抱住了上司的腿,喊道:“不要!不要!” 黄金手指抚摸雄鹰,淡淡地道:“你别怕,要不要退房,不是我俩说了算()。” “是,除了大掌柜……”大人物就是天、就是神。不管刮风下雨、天寒天暖,想要什么,就是什么,说你是谁,你便是谁。帅金藤哽咽道:“没人可以让我……退房…………” 黄金手指没有理他,只从飞鹰脚爪除下竹筒,黄金手指取出字条,低头读着,引火烧了。帅金藤不知一会儿有什么惨祸,彷佛等候放榜的贡生,满脑胡思乱想,一颗心怦怦跳着。 这条命值得万两白银还是两个铜钱,片刻便知分晓。 耳中传来让人头皮发麻的声音:“报你个消息,二十……”师金藤牙关颤抖,喀喀呜了呜,耳中听道:“咱们要解决第一个烦恼。”帅金藤呼出了恐惧的长气:“您……您是说达剑……” “没错……”黄金手指语气平淡:“天下第一的传人修炼到什么地步,能否勇斩天罡,咱们很快就可以知道。” “呵呵,那真是好了……”去你妈的,管你谁是谁,老哪来空闲理你谁是谁?师金藤假意陪笑,心中咒骂,赶忙问自己的命运:“四当家……那小人……小人……” “你还有点用处。” 有用处了!有用的人不是废料,废料便不会被扫地出门,帅金藤的身价大幅跃升,从两个铜板升为万两白银,他破涕为笑,抖擞了精神,大声道:“属下为国为民,再所不辞!” “你要将功折罪……”指头定向帅金藤的脸,“把魔刀掘出来,运抵北京()。倘若失手,提头来见。” 帅金藤高声欢呼,手舞足蹈,正喜乐间,忽见黄金手指送入嘴中,须臾之间,冒出了淅沥沥的鲜血。帅金藤又怕了起来,颤声道:“四当家……您……您要……” “别怕,不是要施你血刑……”黄金手指蘸就鲜血,于手巾上画了几笔暗号,道:“大掌柜吩咐下来,说有个大人物即将返国,我要传令给各地分舵,未雨绸缪。” 帅金藤惊道:“您……您指得是谁……” “我不晓得,大掌柜没有明说。”黄金手指叹了口气,向上一晃荡,锐唳划破夜空,啪啪双翅拍振,飞鹰扑天而起,瞬间化作黑点,消逝不见。“这回魔刀的消息走露,我们中间恐怕有叛徒,个烦恼纠缠在一块儿……我担心大掌柜吃睡又要不好了。一烦恼接踵而来,最后的烦恼,也是最大的烦恼,圣光不灭,黑暗不至,修罗不临,南瞻部洲就不会陪葬。帅金藤身为客栈的一员,自也听说过这个传闻。 这个年关……恐怕不好过…… 帅金藤喃喃自语,惧怕的冷汗涔涔而落,须臾之间,汗水滑落脸庞,彷佛满面泪痕. 正文 第二章 智剑平八方 晌午时分,阳光映照,雄鹰盘旋飞绕,陡地它对正方位,向下俯冲,飞入了人堆之中。 哎呀……锐响从教场上空传出,惊动了看台上的人群,也吓得阿秀弹了起来。 “什么玩意儿?”看台上男女老幼大惊失色,阿秀自也目瞪口呆,啊着一张小嘴,傻傻望着那只怪鸟,它正正停在华妹身边的美女手上,那是她唤做妈妈的那个女人。 “飞鸽传书!飞鸽传书!”华妹喜悦拍手,欢容笑道。 阿秀慌忙去问华妹:“这……这是鸽?”华妹微笑便道:“可不是么?大家都说飞鸽传书,不是鸽,哪里会传书?” 鸽汤鲜肉美,阿秀打小便吃,听那怪鸟便是盘中飧,阿秀自是偷眼去望,不过一转头,便见那鸟恶狠狠地瞪着自己,好似随时会啄上来。阿秀心下一惊,却不知鸽原来长成这等凶暴模样,不由吞了口唾沫,喃喃地道:“鸟大王,我……我没吃你多同伴,你别这么凶……” 两个孩童傻里傻气地对话,伍伯母笑了,她解下飞鹰脚下的字条,将猛禽交到一旁军官的手上,含笑道:“傻孩儿听了,这是大老鹰,不是小白鸽。” 阿秀哦了一声,原来伯母手上的是只飞鹰,无怪眼神会如此凶狠。只是他仍旧满心好奇,都说鹰凶鸽柔,那真正的鸽,却是生成什么模样呢? 他把目光撇向台下,赫地之间,惊见自己叔叔手上停着一只白鸟。阿秀拉着管家,低声问道:“这就是鸽儿么?”管家笑道:“少爷想吃鸽肉么?一会儿我向夫人说去。” 阿秀也没回话,只是呆呆望着叔叔,但见他满面含笑,摸了摸白鸟的头顶,伸手一放,那影又冲上天。阿秀茫然道:“大家都有鸟儿,这是干啥啊?” 他望着天边翱翔的白影,看它消逝在万里晴空里……也许……远天边的另一端也有人在想念他,随时也会送来一只小小鸟儿,让他好好神气一番…… 鸟儿来来去去,台下自是骚动不休,但擂台上的青年仍是置若恍闻,分毫不为所动。这个青年名叫“苏颖超”,现任华山掌门,也是“魁星战五关”最后一战的主将。 相传十六年前,宁不凡第一眼见到他,便从这孩童的眼中见到了自己。大喜之下,便将达剑传给了他,从此视为开门弟。 “从别人眼中见到了自己”,许多人以为这句话是个恍喻,想来这名青年很能讨人欢心,方才得了褒扬。不过见过苏颖超的都明白,这句话不是比喻,宁不凡真的见到了自己。 说来悬疑,宁不凡样貌猥琐,苏颖超玉树临风,师徒两人样貌大异其趣,除了圆颅方趾之外,绝无相似之处。宁不凡却为何看到了自己?莫非他见到了私生,不然怎能这样说话?。 毫无夸大,只要在尺内与苏颖超对面说话,全都会看到自己。不只是宁不凡,便连当年的琼芳,看到这名少年的第一眼全都为之一愣,然后才回过神来。 原来这少年有双很大很明亮的眸。大得像是两泓镜湖,也因此,所有与苏颖超对面说话的人,第一眼看到的不是苏颖超的长相,反而是自己的形貌。或许是这般感受罕见了!下回再听到这个字的时候,每个人都会像当年的少女琼芳一样,先是点点头,然后脸上起着红晕,幽幽回答爷爷的问话。 “颖超碍我记得这人,嗯,他……挺不同的。” 蒙古第一高手哲尔丹,正在领受这种前所未有的奇妙知觉。他正从敌人眼中观看自己。 自己在对方眼中像什么呢?是否还像过去一般,仍是那剽悍的漠北英雄?哲尔丹眯起双眼,凝神去看,霎时间,他见到一只大虎,凶猛地立在少年的眼眸里。 岁月不减男气概,自己仍是神威凛凛的天将。哲尔丹双目生威,忍不住有着几分自得。 忽然间,好似回应着哲尔丹的得意,少年的眼皮眨了眨,像是狡狯地微笑、抑或是在讽刺什么。那亮晶晶的眼眸略略一移,朝自己的头发望去,哲尔丹看得明白,少年眼中的英雄发根稀疏,银白雪亮,蒙人髻式尤其滑稽。 转眼之间,自己从漠北宗师变为一个蛮夷老头。 哲尔丹发怒了,他的笑容敛起,从得意洋洋变为怒气勃发,眼神也透出了些许杀气。 便在此时,轻缓的声音从对面传了过来。 “前辈。打斗已经开始罗。”哲尔丹心下一凛,在刹那间醒了过来。面前生出一张孩气的含笑脸庞,不知不觉间,对方已经靠近尺,自己居然没有察觉。 嘿地一声,“魁星战五关”最后一战开打,苏颖超也刺出了第一剑。 “达剑”对“大黑天”,两人还没有过招,哲尔丹已经向后退让了,不只如此,他还避开了对手的目光。“观其敌,必观其眸”,漠北宗师虽然这样告诫弟,但现下他必须避让。 已经占了先机了……苏颖超微笑出剑,连鞘斜挑,距哲尔丹心口寸七。 正如传说,“智剑”第一招必定是虚招,此剑并未使力,剑尖飘渺不定,看得出来苏颖超意存试探,智剑平八方,专攻天下敌招破绽。他随时会转动剑尖,朝自己最弱的地方进击。 此时自己已经后退了,再要应付不慎,便会落于下风。哲尔丹深深吸了口真气,右掌抬起,守护前胸,跟着左拳平置腰间,喉头低吼一声,瞬间灌注内力。 江湖阅历丰厚的老将都明白,对付“壶中藏宝”,必须“守中带攻”。这招称作“达达奇围辣”,汉译“秘刀”、“隐藏之刀”,他要以右掌牵制对手,只等剑刃给掌风荡开,隐藏的左拳便要中宫直进。铁拳如炮,必使对方重伤倒地,当场分出胜负。 “秘刀秘法,绝无破绽。”哲尔丹自信满满,他绝非莽撞暴徒,相反的,他攻守兼备,此刻以逸待劳,深深吐纳,随时反制敌手。 飘飘荡荡,果然,剑尖转向了,它要寻找自己架式的空隙…… “抱歉得紧,小朋友!”哲尔丹嘴角冷笑,“我的招式没有空隙、也没有破绽!你想攻哪里呢?”猛吸一口真气,左拳发力,便要狂击而出。 刷,长剑转向,刺向自己的左拳。 “这是干什么?”哲尔丹纳闷了。钢铁般的拳头不是自己的破绽,他为什么要刺来?这拳头丝毫不惧锋锐。他难道不知道么? “一定有阴谋……”若是一般人使动这般稚嫩剑法,哲尔丹多半会回击一拳,一招之内便要打烂对方手中的长剑,顺手还要将之羞辱一番。只是哲尔丹来到中原之前,便已听过智剑的传闻,自己万万不可小觑。 哲尔丹大起戒备之心,收起左拳,向后退开一步。 脚步还没站稳,刷,对方加快攻势,连剑带鞘飞送而来,那剑尖却指向了喉头。 “操……中计了…!”哲尔丹怒气勃发,暗骂自己老糊涂。 破绽不在招上,破绽存在自己心里……用脑不用手的“智剑平八方”,不会坐等对方生出破绽,他会引出对方的破绽…… “撒尔金!”猛听一声暴吼,哲尔丹喊出了招式名称,这是“蒙古烈风”,须臾间他已飞奔而上,不顾一切反击。纵使对方刺出长剑,他也要用森森利齿咬住敌刃,勇者一向欢喜冒险,他要赌上一把。 拳腿头膝肘肩足齿,八大器一同杀出,此人身为漠北宗师,这一纵身的威力自是非同小可,左手如爪,右手成槌,脚下隐含摔角圆步,随时能够转向。看似莽撞的飞扑,其实用尽了毕生武精华。 哲尔丹强了,也许那钢铁般的额角、那厚实的胸膛,也都藏有上乘武。苏颖超好似忘了自己正在激战,只是把长剑掠向一旁,面露惊叹,有意无意间,还向前行走了一步,这毫无防备的呆傻模样,简直像……像…… “送死么?小!”宗泽思巴等人坐在台下,不由大声怒骂。 眼看对方白痴也似,竟然朝自己面前晃来,哲尔丹更是怒气冲天,他出招前早有了万全准备。敌若向左,蟹爪钳腰,敌若向右,铁槌砸顶,敌若矮身相避,斜肩重力轰撞,总而言之,不管苏颖超是出剑、是闪避、是跳跃,没有一件事会出乎他的意料之外,结果准备了许久,傻瓜竟然呆呆走来,精心布置的后着全都派不上用场 这算是什么?难道他想自杀?还是另有阴谋? “你想死,便去死!”有了前一次被人耍骗的教训,这回哲尔丹吼出了番话,全身发力,随时要把强敌撕裂杀死。该用哪只手宰杀小丑呢?左手?右手?左脚?右脚?还是额头肩膀一起撞出?管他的,全部一起上,打成烂泥再说!轰然巨响中,哲尔丹拼出全身凶器,所有绝招一同发动,左右双爪齐下,尾螫奋力刺出,前额再压一记头槌,模样天下无敌。 “抓龙虾啊,不能躁……”眼前浮起宁不凡的笑脸,“这虫好凶,全身都是兵器,又夹又螫又咬的,很难抓……”苏颖超口中喃喃,覆述师父的说话。 “所以我们不能让它夹,也不能让它螫……必须耐心逗弄……”刷地一声,长剑再次扫出。“等它气鼓鼓地又夹……又螫……又咬……便会……自行打结了……打结以后……连婴儿都能抓了……” 招不在多,有用为宜。气得脑发烫的哲尔丹此刻拳脚齐出当真像是打结的大龙虾,他再次被骗了,只能眼睁睁看着长剑穿破拳网,直向门面而来。 哲尔丹气愤之下,赶忙定神思量。此刻情势堪虞,只能大步斜退,他双臂交持如十,急急向左方闪避,这一闪之后,便要立即发招抢攻。苏颖超早已料到如此,左手叉腰,长剑抢先一步出招,早已守在敌手必经之途,等他自行撞上。哲尔丹怪吼一声,双足重重顿地,身转朝后方跳跃,一时用力过猛,险些摔落擂台,模样大见狼狈。 “好呀!” 东棚欢声雷动,看台人人叫好,连那阁揆何大人不懂武术,此刻也是抚须微笑。 华山少掌门骗人不用嘴,他一向用脑。面对攻中带守的绝代高人,他很难找到对方的破绽,于是苏颖超选择了“迷”,当局者迷,唯有自己先迷糊,人家才糊涂。 第一剑迷迷糊糊,刺向敌人最强的铁拳,第二剑糊里糊涂,随意向前一走,这两招莫名其妙,宛如自取其辱,连苏颖超自己也不知出招的结果,更何况是别人? 可怜哲尔丹老谋深算,却把糊涂当阴毒,自乱阵脚的结果,已经自陷绝境。 场内情势一面倒,哲尔丹险些滚下擂台,模样难看之至,那苏颖超却好整以暇,虽在擂台上,兀自向琼芳眨了眨眼,嘴上带了抹微笑。少掌门随意一眼望来,四下便出惊叹,但见姊妹仰慕、姑嫂倾倒,满是爱恋之色。娟儿掩嘴低笑:“琼公,狐狸精成群结队而来,您可有什么妙方应付?”四周闪闪晶亮,一片少女的仰慕眼光,琼芳看入眼里,却是浅浅轻笑,不以为仵,想来阿婆阿妈要抢情郎,随时双手奉上,绝不吝啬。 阿秀见众家女东倒西歪,那华妹也是一脸陶醉,好似全数中了怪毒,他看得恶心想吐,正作呕间,忽然灵机一动,心道:“大哥哥威风八面,小弟弟脚底抹油,管你谁输谁赢,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也是这几日给关得狠了,眼见管家专心观看打斗,阿姨、叔叔也都心无旁骛,咻地一声,便从看台椅下钻了过去,他人小身矮,沿着坐席滚将出去,却也无人知觉。 惨碍…哲尔丹气喘吁吁,爬将起来。 堂堂的漠北宗师胆气过人,身兼数家之长,只要跨入他身前尺,便如来到了悬崖边缘,步步都需留神,谁知悬崖自己滚倒坍塌,连打也不必打了。哲尔丹满脸通红,气恼无比,想起自己使命重大,身负可汗付托,如何能败在少年手下?当下双膝灌力!弹跳起来,跟着重重一拳回击过去,不论对手怎么使招,他就是要打到人,已然发了蛮性。 右拳重击而出,含入无上内劲,威力自是慑人,苏颖超轻回长剑,斜身避过杀招,剑尖转朝哲尔丹手腕削落,随时能将他的一只手卸下。 对手变招快,哲尔丹出拳猛,已然闪避不及,当下斜仰上身,双手下掠,以险身法闪避剑锋。 苏颖超笑道:“好软的身,再接我一剑试试。”剑刃转向,直朝哲尔丹喉头刺来剑道便如弈道,发招人悟性越高,棋步益广,算计越精,只要第一剑占到上风,第二剑便能压迫对手,等出到第、第四剑,便能蚕食鲸吞、攻城掠地。此刻哲尔丹才从前一剑的危难中闪出,前力已尽,新力未生,身体重心早已失衡,已是任凭对手予取予求的局面。 长剑将到喉间,说来胜负已分,哲尔丹又惊又怒,慌忙间朝地下看去,只见木造擂台满布木屑,却是上一场比斗时所遗,他自知胜负在此一举,当下顾不得颜面,哇呀一声,性身顺势倒落,半空扫出拳风,大批木屑飞洒半空,如飞箭般射出,直朝苏颖超门面而去。 木屑飞来,有若暗器,但这些木屑木块乃是擂台上数场激战所留,并非哲尔丹携来的暗器,场边众人虽知哲尔丹行巧,却也不能指责他作弊。众人大感惶急,苏颖超却无惊怕之意,自知对方黔驴技穷,想来要以木屑抵挡自己,也好逃过“智剑”的妙招。 漫天木屑飞洒,便如飞刀模样,直朝苏颖超面上射去。哲尔丹神态激昂,已将木屑视作唯一生机,他半空翻转身,双足重重着擂台一踏,靠着木屑掩护,再次向前冲来。 苏颖超心生怜悯,摇头便道:“没用的,智剑不止如此。” 大批木屑飞来,哲尔丹也已冲到身前五尺,苏颖超头一偏,避开第一枚木屑,跟着双脚大跨,矮身闪避,形如蹲弓射箭,无数刺屑便从头上飞过。长剑提起,斜斜劈出,这一剑却是以剑面平挥,打落了一记木块。 哲尔丹微微一怔,惊见那木块锐角飞向右眼,直插而来,还不及闪避,对方剑鞘挥动,又朝自己小腹斜斜挑来。哲尔丹大为震撼,自己处心积虑的布置,反让人家暗陈仓。现下长剑搭配木屑,再次把自己逼入了绝境。 智剑无敌,天时地利无一不入掌中计算。哲尔丹落败在即,他险中求生,当下怒吼一声,对木块长剑不避不让,反把右脚提起,奋劲朝擂台一踩,狂喝道:“喀!” 巨力传来,擂台摇荡不休,苏颖超脚步晃动,手中长剑竟然偏了一寸,未能挑中对手要害。哲尔丹冒死行险,总算躲过了一剑。只是擂台震动能干扰对手出剑,那木屑半空飞来,却不受分毫左右,木块疾射,仍朝眼中插去瞎眼之祸便在面前,蒙古第一高手毫不慌乱!只见他深深吸了口气,霎时鼓荡真力,扑地一声,嘴中气劲喷出,竟把那木块吹得倒飞回去,反往苏颖超眼中插去。苏颖超二十来岁年纪,临敌经验毕竟有限,怎也料不到对手竟有这等怪招,一时难以趋避,只得狼狈翻倒在地,总算躲过了这招终于还手了,哲尔丹森然一笑,两脚如同劈腿,自往地下坐倒,重拳轰然,直朝少年英侠打去。苏颖超眉头一皱,左手撑地,向后飘开五尺,乃是入场以来第一次退后。哲尔丹哈哈大笑,双腿连扫,擂台上木屑飞舞,听他拳风呼啸,步步进逼,杀得苏颖超险象环生。 终于扳回平局了,哲尔丹靠得不是什么高妙绝招,凭得全是实战的狠辣。 萨魔、煞金、哲尔丹,全是身经战的塞北虎狼,先以种种不可思议的狠招掩护,再以必杀绝招奋力一击,唯有如此打法,方能于绝境中逆转劣势。苏颖超悟性再高,只要经验稍稍不足,误上恶当,当场便要惨败。 双方斗到酣处,哲尔丹好容易扳回了平局,却忽然停下手来,不再追击。苏颖超见他举止有异,便也收住了剑,拱手问道:“前辈有何指教?” 哲尔丹伸出食指,朝苏颖超手中的长剑指了指,好似要对手撤下剑鞘。 佩剑形式尊贵,四尺来长,乃是琼国丈亲手所赠,自是罕见名物。苏颖超微笑便道:“您要晚辈拔剑?那可会伤了和气的。”先前苏颖超手下容清,便让哲尔丹左支右拙,倘若寒锋现世,却不知他要如何抵挡了。台下中国高手见蛮夷不自量力,无不嘻笑指点,娟儿与琼芳对望一眼,眼角也都带着笑。 哲尔丹生性刚毅,双目所见,只在敌手的身影,对旁人的无聊神态过眼不入。他既然主动要求对方拔剑,自有抵御之道。眼见苏颖超迟迟不动,好似颇有轻视,霎时怒吼一声,重脚前踏,轰然巨响中,右拳直击而出。 一股旋力凌空转来!带过了一片黑影。 内力传到,劲风连过两尺,苏颖超的长剑受了旋力,剑鞘居然自行弹开,露出了锋芒。 “大黑天”,气劲如黑幕,笼罩拳锋二尺,这是一套前所未见的拳法。 苏颖超心下一凛,自知遇上了麻烦。眼前这人始终没有拿出绝招,原来这才是压箱底的本领。 漠北之人性勇好武,武功多走刚猛,那哲尔丹天生勇力,号称“北境匈奴第一能打”,更是刚中之刚,勇中至勇,寻常武者若以蛮力与之相抗,无不落得以卵击石的下常靠着一身刚猛,哲尔丹所向无敌,称霸漠北,直到五十七岁那年,惨败于那只妖魔手中为止。 刚强易折,在“蒙古凶神”萨魔面前,哲尔丹成了祭坛羔羊,也拿来验证了中国的至理名言:“刚不可久”。经历了生平第一次惨败,哲尔丹被迫开始追逐更高的武术境界。他舍弃自尊,寻访后辈,重新拜师招。他想找到一套武功,以来截长补短。 先练拳,后习八卦掌,哲尔丹拼命练“柔”字,盼在暮年跨过自己的境。只是世间高手一日达到顶峰,往往生出门户成见,哲尔丹原有武功强,武障尤其顽固,练起别派武功,竟如吃坏了肚,非只招式牛头不对马嘴,更常心不在焉,益发得慢了。 来来曰回磨蹭年,勉强会柔劲,可原有的武功不进反退,与人较量时更常犹豫不决,竟连自己的徒弟也打不过了。 到底该怎么办?刚不刚、柔不柔,哲尔丹不知如何是好,他舍弃刚强,却又找不着柔弱,迷惑的他不再寻找别派宗师求艺,他离开皇宫,抛下妻小,从此日以继夜,只是不住苦思。 半年过后,他回到了最初的那个念头,他之所以会败给萨魔,只因他不够刚强。 刚强,就是哲尔丹的一切,当刚强被人击败,表示刚不够刚,所以强不够强,当钢铁存有杂质,心有杂念,便该是重行淬炼之时。从此哲尔丹不再乞求他人指点自己,他只求回到自己的信仰,在更刚更猛,更硬更强的信条中求得进境。他苦熬气力,忍受疼痛,一拳又一拳地打出,有时风声呼啸,有时寂静无声,一个时辰打出千拳,一日击出万拳,一年便是六十万拳。拳力藉此不断进展,不断增强。 年了,当正拳挥出一千万次的刹那,事情有了一些转变,哲尔丹的正拳出现了异变。 与第九九十九万、九千九九十九拳截然不同,第一千万次挥拳,孵化出谁都料想不到的怪物,就像小小的蝌蚪,谁都料想不到,那圆圆滑滑泥鳅般修长的身,最后竟会成了四足着地的长舌怪物。 拳发黑影,威力广被,无形气劲凌空劈敌,号称“大黑天”! 哲尔丹仰天大笑,隐藏七年的绝招,原是练来对付萨魔的,谁知这妖魔消失无踪,不见人影,如今拿来对付“达剑”,也算刚好? 强敌拿出绝活,苏颖超也颇兴奋,他凝视着哲尔丹,拱手道:“老英雄,蒙您看得起,我也不客气了。”两人言语虽然不通,苏颖超言语仍见恭敬。他先礼后兵,霎时手腕微送,又是一剑刺出,这剑去轻缓,看似也是恭恭敬敬,其实剑招已指向哲尔丹最弱的下盘。 二人相距十尺,剑尖迂缓,行过中线,便向下盘飘来,哲尔丹知道以眼前少年悟性奇高,自己绝不能任凭这人主攻。他深深吸了口气,双手握拳,暗运“大黑天”的无形拳劲,时时准备以凌空气劲反击。 寒锋终于来到面前六尺,哲尔丹身高手长,加上两尺无形拳锋,已能打中对手,霎时深深吸了口气,喝道:“喀!”吼声未毕,重脚已然抢先踹出,哲尔丹开窍了,拳头是假的,他也用上了欺敌虚招。 漠北宗师身高腿长,这一踢有如长枪飞戳,瞬间穿过剑网,苏颖超不以为意,当下转守门户,哲尔丹若不收腿,便会被削下足掌,当场残疾。 长剑奔出,胜负瞬息,哲尔丹却是自信满满,眼看剑光堪落,脚掌不保,忽然黑影闪过,“大黑天”气劲发出,直朝剑刃打去。 嗡地一声,强猛旋力卷来,“大黑天”无形无质,无上刚劲震荡剑锋,苏颖超虎口为怪力所激,一时隐隐生疼。长剑竟被荡开。 仗此神术,漠北宗师能攻能守,已然掌握胜机。哲尔丹哈哈大笑,眨眼间激发舐血之性,容情转为凶暴,听他呼啸一声,揉身再上,巨大的身影全速欺来,已然冲入了剑网。 情势大见危急,苏颖超一身武功全在剑上,若要贴身肉搏,华山掌门施展不开剑法,性命便在对手的股掌之间。苏颖超自知屈居下风,方今之计,唯有拉开距离,重起阵式。心念稍动,脚步便要后撤,忽听哲尔丹嘶嘶冷笑,举脚往擂台踏下,一阵巨响传过,地下震动不休,苏颖超竟然纵身不起。哲尔丹纵声长笑,瞬间打出十六拳,将苏颖超拢于拳风之中。 两大高手相隔寸许,角抵相扑,拳脚头肘无一不用,已在全面贴身短打,苏颖超无法还手,只是拼命闪躲,从头到尾剑尖都朝地下垂落。中国臣民惊惧不已,上起胡志廉、下至华妹,无不满头冷汗,只是华山门下却是一片寂静,连那琼芳也是从容镇定,想来众人对苏颖超的剑法深信不移,相信他绝不会就此败北。 二人又过十招,苏颖超仍然拉不开距离,哲尔丹有意逼迫对方撤剑,出拳抬膝更是快若闪电,猛听嗡地一声,“大黑天拳”再次发出,猛力传来,剑刃弯曲,手腕疼痛,苏颖超面色惨白,长剑已然脱手落地。哲尔丹入场以来便等这一刻,当下露出森森白牙,飞扑再上,左拳朝对手胸口打落,手法竟是毫不容情。 大敌将至,猛见苏颖超双掌向天,单脚提起,形如金鸡独立,口中更是大喝:“鹤舞七星拳!”眼看这位剑客露出了拳脚架式,满场众人无不哗然,华山门人更是一个个跳将起来,惊道:“这……这是………”苏颖超幼年时过一些拳法,中原好手多曾听闻,只是达剑威名盛,却没听过这套“鹤舞七星拳”,眼看华山门人震惊不已,料来是套为厉害的神术,一时高声喝彩,替苏颖超打气。 哲尔丹知道这少年心机诡诈,料来这拳法多半有鬼,自己既然猜不透,那也不必猜,以快打快便了。当下大手探出,直向对方胸前抓落。苏颖超见敌人掌力将来,旋即左足放落,持掌相迎,众人见他身法不俗,掌力必也精妙,必能与哲尔丹僵持。 啪地轻响,苏颖超双手给人震开,哲尔丹长驱直入,铁掌已然拍向气海。 变故忽起,旁观众人无不大为愕然,看苏颖超拳法架式不弱,必有抵御之道,岂料两人手臂相接,力量竟是不堪一击?众人震惊之下,无不慌忙起身。娟儿惊得俏脸惨白,眼看苏颖超性命危殆,当下抽出长剑,便要朝擂台抛掷而去,手指才动,便给人拦住了。 娟儿急转目光,拦住自己的却是琼芳,慌忙便道:“快松手,颖超恐怕不行了。”琼芳摇手道:“别怕,你得相信他,他有自己的用意。”娟儿惊疑不定,耳听场内传出一片惊叹,赶忙撇眼去望,擂台上两大高手宛若老僧入定,彼此面面相觑,竟是一动不动。 娟儿大为诧异,此刻哲尔丹铁掌探出,掌握气海,苏颖超却是单足鹤立,全无反抗余地,说来哲尔丹已是大获全胜,只是看这两人宛如石像,一旁赵老五、傅元影等人气定神闲,个个笑吟吟地,好似又有什么玄机。她满心迷茫,凝目看去,霎时“啊”地一声,已然懂了。 苏颖超金鸡独立,左脚虚提,右足却压在剑柄上,那剑刃受力直起,无声无息地抵向哲尔丹的小腹。 智剑平八方,果然什么都是虚招。什么“鹤舞七星拳”,全是欺敌伎俩,看苏颖超以双掌引诱对手,再趁机放落脚尖,踩动剑柄,居然神不知、鬼不觉地,悄悄以脚下长剑制住了对手。此时哲尔丹若要发出掌力,苏颖超也能把长剑踢起,深深戳入对手的小腹,届时双方都是个死字。 和战分际,全在一念间。哲尔丹若要意气用事,双方自会同归于尽,但若惺惺惜惺惺,自也能握手言和。两人按兵不动,相互凝视,看哲尔丹嘴角带着一抹冷笑,不知心意如何,苏颖超倒也豁达,只耸了耸肩,眨了眨眼。浑不似生死关头。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台下千人冷汗满身,都在等候双方的决定()。 猛听擂台上传来哈哈大笑,一老一少、心心相印,双方不约而同地放下兵刀,互握双手,面对面地大笑起来。 娟儿右手一按,把长剑送回了鞘里,啐道:“什么鹤舞七星拳,还真唬住了我。”琼芳脸色潮红,含笑道:“他便是这个性,每日里东拐西骗,也不知脑袋里在想些什么。”这话听似不置可否,其实琼芳内心已欢喜得炸开也似,心头更是怦怦地跳着。 胜负揭晓,杨绍奇等人商议一阵,登时宣达战果:“魁星战五关,中国蒙古最后主将战,双方平局!”铛地一声铜锣大响,看台上姓满面雀跃,纷纷鼓掌喝彩。哲尔丹宝刀未老、神勇过人,苏颖超初露锋芒,悟性绝妙,无论他俩用得是何种拳术,运得是哪套剑法,均已堂堂迈入武至高殿堂,足称一等豪杰而无愧。 胡志廉摸着稀稀疏疏的山羊胡须,如沐春风。此战以少年英侠出征,却能与蒙古宗师打成平手,非但显出一国的人才济济,也省去了许多无谓争执火气。想来一会儿上报战况,皇帝必然大喜。 四下一片祥和,双方主将笑吟吟携手下台。两国英雄全数过来见礼,彼此互道仰慕,甚显热络。此时祝康兀自啼哭不休,看他给铁枪卷绕身体,竟是动弹不得。娟儿拉着哲尔丹,朝祝少主一指,咋舌道:“这东西好紧,没人拉得开,你可以帮忙么?”解铃还须系铃人,哲尔丹微微一笑,运起了神力,将那铁枪缓缓扳回原状。东棚中国高手见他神力如此,心下无不骇然,可怜祝康虽给释放,却是一脸尴尬,茫然之中,忍不住又哭了起来()。 苏颖超与宗师高手打为平局,此时自是忙里忙外,四下接受道喜,琼芳一旁含笑看着,好容易他得空了,这才迎了上来。虽说是最后一个迎上,却递来了第一条手巾。听她啐道:“什么鹤舞七星拳,亏你想得出来。”苏颖超擦抹污水,道:“咱们华山拳法毫无名气,说了也唬不住人。倘要喊声“如来大神通”、“阿弥陀佛**”,恐怕人家一头雾水,只好编了这个新玩意儿出来。”他将手巾折起,收到了怀里,笑道:“废了九牛二虎之力,却只打成了平局,我可没法向爷爷交代了。” 琼芳嫣然一笑,靠到情郎身边,附耳道:“别客气了……你方才那剑要是早些踢出,那蛮的性命哪里还在?你放水蒙混,瞒得过别人,可瞒不过本阁主。” 琼芳虽是心上人,此话却无夸大之处,鹤舞七星拳是个骗局,对方中计出招,苏颖超只要抢先一步踢出长剑,早已要了对方的性命。只是琼芳素来知道苏颖超的脾气,想来他爱惜哲尔丹的武勇,方才手下容情,任凭对方打成平局。 苏颖超生平出手十余战,并无一场败绩,说来此役算是第一回平局,他听心上人戳破此事,心下不由大感欢喜,低声便道:“旁人的言语,我也不放心上。有你这句话,真不枉我擂台上辛苦一场!”琼芳心头甚是甜蜜,微笑道:“我当然知晓,你才是第一。” 苏颖超爱意大动,伸手环住了她,一把抱入怀中。琼芳低声笑道:“喂!我穿着男装,两个大男人当众搂抱,成何体统?”苏颖超向来想爱便爱,哪来理她?只凑嘴过去,附耳笑道:“还记得咱俩的约定么?”听他口气不怀好意,好似想做什么坏事,琼芳不由微微一奇,道:“什么约定?” 苏颖超在她发烫的耳垂轻轻一吻,又朝她耳孔吹了口气,沉嗓道:“肚兜唉()!” 琼芳脸色大羞,那秀白的耳垂烫得火烧也似。适才两人相约,苏颖超若能打赢哲尔丹,便要琼芳着换女装相陪,当时玩笑戏言,琼芳便做了这个亲昵约定。苏颖超见她那大眼转了转,好似在思是否要履约,也是怕她出言反悔,忙道:“君之言……” 那“快马一鞭”还未抽落,琼芳便已含笑接口:“其臭如兰。” 苏颖超剑客出身,掉书袋绝非所长,居然听得莫名其妙。情郎一头雾水,琼芳却是轻咬下唇,看她露出了晶莹的贝齿,眼波流送,腻声道:“听不懂活该,可别怪我爽约了。”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好似含着一抹取笑。 苏颖超盯着她,自行想像琼芳肚兜加身,想来那身雪白肌肤必然晶莹细嫩,他急于一探究竟,慌忙之下拉住肥秤怪,低声道:“师叔祖,什么是其臭如兰?”肥秤怪哈哈大笑:“这你也不知道?亏你还做得掌门?就是兰花放屁啊!” “同心之言,其臭如兰”,眼看佳人掩嘴轻笑,翩然远走,可怜苏颖超喉头干渴,连一句话也吭不出了. 正文 第三章 人间恶来 医院的内堂传来一声叹息,只见胡志廉起身行走,背手来回兜圈,耳听老婆哭哭啼啼,儿哼哼哈哈,他自要呜呼哀哉了。良久良久,胡志廉快步绕圈,始终一语不发,神态甚是愁闷。一名公爷替他说道:“袁大人,您医道精湛,华陀在世,这孩的病究竟什么来由,您能道个分明么?” 那公爷美目流盼,却是一名美女打扮而成,不消说,自是琼芳来了。她望着眼前一名年迈圣手,正是医院里资格最老的神医袁川,八顶戴。若非胡志廉是礼部侍郎,又靠着兄长胡志孝面,决计请不动此人出面。 那袁医与琼国丈相交多年,眼看胡志廉请来大小姐陪诊,自也不好推托。他眯起老眼,细细打量,只见面前儿童目光呆滞,口水流到嘴角,沿着下颚滴落,沾得皮裘黏呼呼地。袁医皱起眉头,问道:“孩,你叫什么名字?” “好多……” “郝多?你不是姓胡么?” 那妇人忍住了泪,哽咽道:“袁大人,这孩叫做胡正堂。”那袁医皱起眉头,示意家属莫要插嘴打扰,他伸指拨开那孩的眼皮,左右瞧了瞧,又问道:“孩,你今年几岁?” “好多……” 还是那言不及意的两个字,袁医清了清嗓:“你爹爹是谁?” “好多……” “好多爹爹?一共几个?” 这哪里是问诊,简直是吃豆腐,胡志廉恼羞成怒,只是有求于人,却也发作不得。袁医却是脸不红气不喘,俨然再问:“孩,爷爷不跟你打谜,到底好多什么?” “好多鬼……” “说清楚点,什么鬼?” “好多,井里好多鬼…………” 袁医沉吟不语,解开正堂的衣服,全身上下细细去看,赫然间,伸指定向一处地方,众人睁眼去看,惊见他后背有处小小的红点。此时娟儿、苏颖超也都过来陪诊,房内连同胡家夫妇在内,一共五人,十双眼睛眨了眨,心底都生出寒意。 胡志廉慌道:“大人,这……这是什么?”袁医叹了口气,摇头道:“这是个难字。” 那妇人放声大哭,一把抱住了孩童,叫道:“造孽啊!正堂,你到底怎么了?” 这痴呆孩本来能言善道,更是说故事的好手,只因一日到了个鬼故事,哪知便成了这等鬼模样,也不知是给鬼压了,还是给上身了,除了那个“好多”,十天半月说不出别的话来。却让一众大人束手无策了。 方今中国医术昌明,由内而外,疗法独树一格,这医院更是中国医道圣堂,内有两名六院判、十员八御医,这位袁大人出身世家,做过医院院使,更是当今京城第一耆宿圣手,要是连他也不能救,那是万事俱往了。胡志廉满面关切,恳求道:“袁师傅,请您务必救命,在下终身不忘恩德。” 袁医凝目望着那道:“医道分医官、医生、医士,内含十科,曰大小方脉、曰眼口齿耳、曰妇人疮伤、曰咽喉伤寒、另有铁灸、接骨、按摩……我做了十年!这才成了席医……”他不着边际,越说越远,胡少奶奶越听越哀,孩口水越流越多,众人火气也是越来越大。眼看胡志廉面色难看,琼芳也不便插嘴,苏颖超含笑便道:“袁大人,您到底想说什么?” 袁医斜目望向苏颖超,见他英雄少年,腰悬长剑,倒也不敢造次,只咳了咳,道:“这位公爷,老夫方才数了十科,您却听了哪科可以治这失心疯?”胡志廉听了这话,已然掩面叹息,胡夫人更是啜泣不已,苏颖超摇头便道:“大人这话倒不是了,天下疯人所在多有,难道全都无药可救么?” 袁医不多辩解,只吩咐了一名童,道:“去把六爷请出来。让大伙儿见一见。”那童嘴角挂着笑,登时点了点头,匆匆奔入廊中。娟儿与琼芳对望一眼,二姝心下一奇,轻启四张红唇,问声未出,忽听走廊里脚步细碎,传来阵阵铃铛响声,好似有什么怪东西来了。 铃铛脆响,好似猫狗,娟儿茫然便问:“这位袁大人,六爷是只猫么?” 袁医竖指唇边,示意噤声,众人静了下来,忽听门外有人喊道:“爷…”一个黑影摇头晃脑,晃荡而来,听他幽幽再道:“爷……爷……不要杀我碍”那声音有如鬼哭,房门里胡正堂受了感应,登时呼应道:“好多……好多……井里好多鬼……” 两人彼此唱和,有如孤魂配野鬼,众人不由骇然。袁医叹道:“这位六爷不是一般人,乃是岭南赵醒狮赵爵爷的六弟,世家弟。那年咱与四名名医赶到大名府出诊,便把这位老兄带回医院,这许多年来一直照料着他。”胡志廉心下骇异,与老婆对望一眼,同声问道:“他这模样多久了?” 袁医掐指去算:“那年是庚午年,今儿是己卯年……”村须便道:“过了年,恰满十周年。”众人面色惨然,尖叫道:“十周年?”袁医叹道:“您知道,这人本来连饭也不会吃,咱们细心照料,这才有了起色,现下他自己能下床走,也能穿衣了!有时还会猫狗叫……” 正说得高兴,那胡少奶奶惨然尖叫:“我儿啊!你命途多舛呀!”说着直直对着墙壁冲去,便要撞壁自尽,苏颖超眼明手快,袍袖拂出,已将她卷了回来。 那胡少奶奶脚步一软,跌入了苏颖超的怀抱中,放声哭道:“我不要活了!你让我死啊!”说着拼命往英俊少年怀里钻去,又摸又咬,好似要撞死在他怀里才甘心。 苏颖超满面尴尬,人家的丈夫便在身旁,自己的情人也在房内观看,如何能与这女搂搂抱抱,当下袍袖一拂,将她推了回去,这次却是朝娟儿飞去。哪知这位九华女掌门迷迷糊糊,不改往日性,此时只顾瞧着胡正堂,竟不知胡家少奶奶朝自己飞来,猛听砰地一声,那女撞在墙上,已然昏晕。 九华准掌门大为生气,戟指华山领,怒气冲冲:“你干什么摔人家一跤?你还嫌胡家母不够惨?你的人性呢?”苏颖超轻咳一声,低头饮茶,故做不知。那袁医哈哈笑道:“诸君莫忧,跌打损伤,属金簇疮伤两科,下官最是拿手,再撞十次也救得活。” 胡志廉又恨又恼,恨不得往袁医、苏颖超两人脑门各赏一拳。他双手掩面,咬牙道:“到底该怎么办?连你们这些大夫也治不了,天下还有谁能帮手?” 袁医取出伤药棉花,自替胡少奶奶擦药,低头说道:“别急。他这病不钩两生管,你们来医院,那是找错了人。”众人齐声道:“找错了人?” 袁医颔道:“当年为了六爷的病,我走访武林门派,什么崆峒武当、峨眉少林,全都踏遍了……据江湖耆宿言道,十年前,朝廷有个死对头,练有一门针术邪功,专能封锁经脉,让人瞬间疯癫呆傻。那位六爷除了背上一处与令郎病况如出一辙,我思来想去,他们当是为人所趁……”这话倒提醒了琼芳,她双掌一拍,道:“胡大人,你还记得那封信么?”胡志廉啊地一声,忙道:“照啊!可别真是给人害的……” 众人想起那封怪信的内容,心下均是一凛,胡志廉看到了希望,既有人会这门武功,必然有人能解。忙道:“请大人指点迷津,不管谁能解救小儿,在下重重酬谢”袁医摇头叹道:“这可有些难处,西天乐世界,你要怎么找人?”众人闻言,尽皆大惊,纷纷问道:“此话怎说?” 袁医黯然道:“这门武术很是邪恶,天下唯一能解的,唯有少林寺天绝大师一人。可那年七月初一他便已往生圆寂。”胡志廉扼腕咬牙:“这…这可难办了……”他转望苏颖超,着急道:“苏掌门,你华山可有人习练相似武功?”苏颖超摇头道:“对不住了。玉清观精擅的只有剑法,这些害人邪术,我们并未习练。” 胡志廉扼腕道:“这……看来只有去求少林寺了,我请人找灵定老方丈说,他也许会帮这个忙……”袁医摇头道:“灵定方丈武功虽高,见识却有限,举世只有天绝一人能解。” 天绝早已圆寂,这话直如泼冷水也似。正烦恼间,忽听娟儿幽幽叹了口气,胡志廉素知九华山之能,忙道:“姑娘可有主意?”娟儿微微苦笑,只是欲言又止,过得半晌,见她摇了摇头,哂然道:“对不住,我可忘了朝廷的规矩,当我没说好了。”胡志廉空欢喜一场,自是大叹道:“娟女侠!小儿的命是拿来玩笑的么?” 眼看胡志廉一脸恼火,只在喋喋不休,琼芳出来打了圆场,道:“快别动气了,只要知道了病因,必有法治疗……过些日我替您打听,说不定爷爷知道什么治病妙方……”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各自议论不休,那娟儿却只低头无语,似在怔怔出神…… 堂内唉声叹气,苦脸相对,堂外却是热闹哄哄,只见医院里如食堂,大院里摆了十来张红木圆桌,五十八名高手全数到齐。原来皇帝得知双方战成平局,龙颜大悦之余,便赐下御酒宴席,让众家好手吃上一顿美食。只是衙役人手不足,却不免劳烦一足少壮弟四下张罗,权充跑堂了。 炭火锅盆热气直冒,羊肉药膳连肉带骨,端得是滋补无此。听得一个嗓音喊道:“添…汤。”陈得福提着大茶壶,四下询问。点苍门人提声呼应:“加…肉。” 药补不如食补,武人最信各类补,寻常时便自行炼丹制药,以求功力大增。只是倒也没听说谁吃成天下第一。反倒是“赤面使君”、“黄皮尊者”、“青脸蝙蝠”等中毒外号纷纷生出。看这鲜肉以葱姜蒜味炒过,香气四溢,再以胡麻、五香、八角、当归、党参、黄耆等药材熬煮,大补神丹在前,正是医精心调配的药膳,“病则怯伤,无病强身”,众家高手一心提升功力,自是慌忙去抢,汤水淋漓之余,就怕慢了半步。 晚饭时分,药膳让人食指大动!只是陈得福的食指提拿大水壶,想动也动不起来,眼看汤水倒尽了,只能哀叹几声,自行来到院外烧汤煮水,一会儿再来服侍大爷们。 “得福、得福,成不了高手得了福……”陈得福斜躺地下,懒懒地煽风加火,眼角却在瞧着远处的皇宫。上山十二年,武功练不好,剑法没根柢,再不乐天知命,又能如何?他率着几名弟趴在地下,诸人手持蒲扇,模样懒散,各自闲聊。 此地距承天门不远,趴地远望而去,几双鞋来来去去,大街好生热闹,无愧是天脚下,往来人物的脚下多也华贵,女是仕女,男是名流,绝非乡下的破烂草鞋可比。 眼前行过一双绣花锦鞋,鞋头鹅黄,里衬绒毛,那足踝好生纤细,陈得福嘻嘻一笑,色心顿起,拼命来瞧小脚脚,可惜雪白的脚背给罗袜遮住了,却是瞧之不见。 陈得福贼眼兮兮,自是瞄得痛快,他想瞧瞧女孩儿的模样,抬眼去看,赫见一名美女回眸着自己,看她俏眼颇带玩笑之意,却是娟掌门。陈得福满头冷汗,什么不好瞧,瞧到了武功高手的小脚脚,可别给活活打死才好。他舔嘴刮舌,干笑道:“娟掌门。不吃涮羊肉么?” 那女郎正是娟儿,倒也不知陈得福心思不属,只在瞅着自己的小脚。娟儿蹲身下地,含笑道:“好辛苦哪。这般服侍那帮大爷。”陈得福练剑不成,练武不就,但经理之事却颇精湛,忙道:“哪儿的话、哪儿的话,能服侍各家兄弟………低碍…” 那个“弟”字长长一声,已然魂飞魄散。原来娟儿蹲身下来,上身衣领略略前倾,贼眼只要大起胆,便能撇见胸前的晶莹肌肤。陈得福先把双眼一闭,心中猛念阿弥陀佛,想看不敢,不看不甘,正迷魄慑魄、急于张眼去看,猛听一声清咳,一个声音笑吟吟地:“得福,真苦了你。回头叫颖超奖你些什么。” 不必去看也知是谁,眼前来了面折扇,上书“紫云轩”字,华山日后的上掌门驾到。看她身着男装,蹲在地下,上身衣领也颇敞倾,只是陈得福哪来的熊心豹胆,眼睛直盯着火炉,干笑道:“本分而已,少阁主可愧煞小人了。” 琼芳收起折扇,在他脑门上敲了敲,笑道:“做人要本分,非礼勿视,别丢师门的脸。” 陈得福一张脸涨得肿了,虽给黑炭染过,兀自显出红来。眼看娟儿兀自不解,琼芳携了她的手,一同站起,笑道:“里头全是大男人,别和他们混,咱俩去街上遛哒。” 两大娘娘远走,陈得福自松了口气,心道:“好险,差点给活活打死。”他拿起蒲扇,懒洋样地煽了几煽,满心邪念中,又往街上瞧去,看看有无便宜可捡。 面前又行来一只绣花鞋,只是这鞋面广宽,肥鼓鼓地甚是臃肿,陈得福嘴角淫笑,心道:“脚肥人必肥,**不离十,此女必是胖。”想着想,斜目往上一看,果然医院门前行过一名壮硕女,后头几名丫媛家丁相随,想来八成是官宦人家的妻妾。 陈得福哈哈一笑,心道:“中!瞧我这眼光,真可练智剑了。”那女走过之后,却又走来一双素净草鞋。此时乃是大寒冬日,身穿草鞋之人若非僧侣,必属穷困之徒。果不其然,只见一人面黄肌瘦,状似穷苦书生,一蹑手蹑脚,泄泄沓沓,自朝街角去了。 不到一柱香时分,来来往往行过了数十人,或穿军靴,或着布履,只是多半质料华丽,想来京城富庶,富贵人远多于困穷者。陈得福煽了煽火,又见了双黑头靴,料来是官场人物,斜目去看,果然是医院的衙役,想来是当差的过来轮值换班。 陈得福打了个哈欠,无聊的傍晚,汤水终于滚沸了。他伸了个懒腰,便要爬起身来。 正在此时,又来了一双鞋,穿在一双大脚里,只离自己七尺远近。 盎贵人鞋面油亮,辉光照人,一望便知身分,困顿人鞋头打钉,皮面破烂,也是一眼便知囊中羞涩。只是说也奇怪,这双鞋却让人猜不透来历。那双鞋灰黄黄地,前窄后宽,有些像是军靴,但质料却又不是牛羊皮革,色泽形状更不似布鞋草履,不知是什么东西做成的。 今日一看来,虽见了双鞋,却没见过这等形款,陈得福微有诧异,自然多看了两眼。 忽然之间,鞋跟处露出斑驳黄泽,忍不住让他瞪大了眼。 这是一双铁鞋,钢铁所制的大靴。陈得福歪着大嘴,慌慌张张爬起身来,他露出上下排黄齿,抬头仰望铁鞋的主人。 虽然只看到了背影,但第一个感觉是那个人很高,至少比自己高两个头。 陈得福九岁上华山时,曾经量过身长,那时他只有四尺多一些,之后一年一量,直到十八岁为止。六年来他虽不曾再测过身长,但日夜从玄关门口进进出出,难免对着门口铜镜顾影自怜一番。那铜镜约莫一丈二,镜上有一处碎裂痕迹,据说是给天隐道人打的,不偏不倚,不多不少,离地恰有七尺,刚巧比陈得福高一些了所以,陈得福明确知道自己的身长,六尺九的轻盈体态,常人六尺以下算是矮,八尺以上称得高,陈得福不高不矮,他是个一般人。 可是那遍体黑衣的背影实在高了,陈得福必须昂吊眼,直到颈锥酸痛,他才能看到那人的全貌,他测出面前那人至少比自己高了两个头,他该有九尺以上的身长。 九尺……朝廷武将挥舞沉重铁金刀,无不蛮力过人,这些猛将大多号称八尺身长。而长得比八尺还高的,他是第一次见到。 傍晚时分,晚霞映照,那人双肩宽阔如山,臂膀粗壮如柱,威武的身影好似天神下凡,陈得福满心好奇,他想瞧瞧那个人的长相,是否也是这般威严。 好似听到自己内心的期盼,黑衣人缓缓转过头来,朝自己斜观了一眼。而陈得福也因为这一眼而慌张退后,险些尖叫出声。 没有脸。黑衣人夜行打扮,脸面五官全藏在黑面罩之后。通体黑衣,头带黑罩,除了一双精光璀璨的眸,什么都瞧不到。 浓黑、黝黑,连那威风凛凛的浓眉,也全是黑的。黑衣人便如挑错时辰作祟的恶鬼,本该是午夜出没的恶灵,却选在这个携来往攘的傍晚时分透气露脸,那如同服丧的打扮,更惊煞了即将过年的欢趣。 陈得福实在过惊诧了,他必须搓眼揉睛,他要确信自己是不是眼花了,还是真个活见鬼。 没有看错,也没有眼花,因为大街的老姓开始议论纷纷,大家都瞧见他了。 那黑衣人朝医院行去,然后在门口停下脚步,陈得福龇牙咧嘴,不知此人有何意图?他是来问诊的么?可他为何要遮住脸面?他是来送药的么?那为何要穿成这恶鬼模样? 在满街行人的惊诧目光中,黑衣人仰望天际,缓缓举起了蒲扇大的右掌。夕阳西照,陈得福凝目望去,那人掌中握的却是只茶杯。看他模样,竟似在邀老天饮酒一般。 到底要干什么?陈得福满心迷惑,还在猜测那黑衣人的用意,猛听一声脆响,瓷屑坠得满地,那茶杯已然爆裂碎散,竟给黑衣人硬生生地握碎了。铛琅声响中,一道黑影冲天而起,黑衣人形如大鹏展翅,右脚上踢,高举过顶,直向医院的匾额破去。 砰隆大响,道黑影飞坠下地,正中那个是人影,身旁两侧各坠下一道断裂木板,左是个“”字,右是个“院”字,中间的那个“医”字,早成粉碎木屑,再也拼凑不全。 这简直不是人………医院梁深门高,那匾额离地至少两丈五,可这黑衣人人没有一寸的助跑,只是凭着原地发力起跳,便如冲天炮般飞向门楣,前踢过顶,轻易便踹破了匾额。如此惊人的身手,吓得陈得福龇牙咧嘴,全身乱颤。 黑衣人解下腰间佩剑,缓缓挂上后背,开始向前行进。陈得福啊啊嘶嘎,他因惊而怕,因怕而醒,很快便明了到自己处境不善。急忙缩到火炉后头的他,立时与五六名点苍弟相拥发抖。众人眼睁睁瞧着黑衣人跨入医院,竟无一人敢发声示警。 吱呀!面前的铁壶已然沸腾了,那热烫的茶壶好似发声大笑,正自嘲弄陈得福等人的胆怯懦弱,它喷出火气,如战地号角般向天怒嚎。 水在沸、火在烧,真正的“魁星战五关”……… 即将开打! 事发的时候,医院里有多少人呢?据事后高天威点名估算,连后来赶到的琼芳、娟儿两人一入,门内共有六十四人。除了衙役、医、朝官,剩余的全是武林人物。这些好手分属不同门派,合点苍、九华、玉清、山东神刀门、河北祝铁枪与紫云轩等六个中国门派!连漠北的五大帮会算入,在场一共有十一个门户。 医院是朝廷衙门,分为进建筑,第一进自然是朱红大门,门内是处青石地板广场,当时有五十八人围炉饮酒!辈份九桌,主桌坐的是海川、玉川、赤川、宋通明、呼林特罕、无也明玉等人!举凡出场将士与门派脑,大多在这主桌吃食。其余八桌各在院内角落,客人虽多,但场地宽阔,却也不显得拥挤。 第二进是衙门,也是医院平日洽公问诊的所在。此地与第一进大门相隔二十丈,映粱条长廊相连。当时哲尔丹正在堂内,与一名熟谙蒙语的御医闲谈!另有两名衙役孔目在场相陪。 第进则是收藏名贵药材的内堂,称为惠民药局,那时琼芳与娟儿先行离开,堂里仅余几人,两个是夫妇,一个是医,一个是孩童,四人手无缚鸡之力,但堂里还有一个苏颖超,这一进便如铜墙铁壁。 陈得福是第一个见到背影的人。而第一个撞上那黑衣人的,却是这个倒楣家伙。 匾额坠下来的时候,赤川从主桌起身,来到了大门,他正要找地方撒尿。 点苍七雄,掌门是大师兄海川,今日上场的玉川则是师兄。这位起身撒尿的赤川刚巧夹在中间,恰恰行二。只是熟悉西南事的都知晓,说起武功,赤川其实还在掌门之上,乃是出类拔萃的人物。 只是武功再高,凡人年纪大了,身还是有些毛病,这位点苍高手近年来为频尿所苦,平日出门在外,甚少饮水,但宴会时又是羊肉鲜汤、又是御赐美酒,却是难以忌口,加上同桌英雄满嘴奉承,马屁随着一杯水酒送上,自让他腹中水汁饱饱。也是喝得多了,赤川只得借故离桌,找处无人墙角舒坦一番。 也是这样,匾额坠下来时,几乎砸中了赤川,也让他看到了一堵墙。 说也奇怪,明明没有醉意,门口却冒出了一堵高墙。赤川满脸纳闷,凝视着眼前不到寸的壮实黑墙。那墙给黑布覆盖,望来结实宽阔,几乎挡住了自己的视线。赤川望着地下裂成两块的匾额,在刹那间醒觉过来,眼前不是一堵墙,而是强,一个真正的强人。 赤川年过花甲,江湖阅历足有四十年,心中惊归惊,却也在一瞬间宁定下来。他往后飘开尺,打量着不是高墙的高强。那是条门神也似的巨汉。 肩宽体高,头戴黑罩,此人背后还带了柄利刃。除了一双神光湛然的眸,这人什么都不愿露出来。毫无疑问,黑衣人必然满怀敌意。 大敌当前,赤川不至于笨到向他问好,他挺举宝剑,露出了防御身法。跟着以江湖前辈的身分喝问:“你!是干什么的!” 黑衣人踢破匾额,必有什么用意,赤川当然希望弄明白。只是这人没有回话,也没有动手,魁梧过人的黑衣一言不发!低头瞄望矮他一个头的点苍耆宿,目光为平淡。 “你!难道不知!”赤川嘴角冷笑不休,伸手朝那人胸膛拍去,“已惹出大祸了么!” 此话一点不假,因为场内五十八名好手已经半数起身,一另一十六只眼珠都朝大门瞪视而来,人人眼神惊奇,但那目光仅仅带着讶异、带着错愕,可没有一只眼珠带着畏惧,连一分一毫都没有。 黑衣人依旧伫立大门,精光闪烁的目光看不出喜怒,他淡淡回望场内的一一十六只眼。他的眼神也无分毫畏惧,就像面前是一座坦荡无人的广常 “你!误闯鬼门!必须……”赤川伸指向地,狠力怒点,“跪、下、谢、罪!” 跪下谢罪,一字一顿,声嘶力竭。这样的劝说并不算过分,对方踢破医院匾额,存意挑衅,跪下求饶便算了结,已是便宜生意了。总比当场提剑杀了他,抑或让数十人围殴致死来得强。 黑衣人居然没有回话,也没有下跪,他只是面向赤川,迈步向前。赤川武功绝非泛泛,尤其拔剑之快还在掌门之上,他见黑衣人迈步走来,瞬时左手拇指向上轻推,顶开了剑柄,放声狂笑道:“天堂有……你不走!”。 “地狱无门!”西南第一拔剑法使出,右手探落,按剑握柄,暴喝道:“你闯进来!” 刷!四尺青锋出鞘,那黑衣人微微颔,粗壮的右腿也已抬起,看模样便要踢出。 说到剑法高强,赤川不是天下第一,甚至连天下第十都难列名。但要说到“拔剑技”,这位点苍掌门却大有门道。此人拔剑之快,天下罕闻,非但凭仗手腕之力,还仰赖了师门密传的特制剑鞘。只要左手拇指一弹,机簧发动,便不用右手拔剑,长剑也能离鞘。靠着这手拔剑密技,点苍七雄才能行走江湖,于武林间寻得立足之地。 点苍掌门抄起长剑,哈哈大笑,四尺剑光闪耀,听他挥剑怒啸:“傻!看招!” 剑光闪出,黑衣人的右脚也已高举,陡然间身影闪动,那人开始飞快倒退,竟然退缩了。赤川半空漂浮,仰天大笑,看黑衣人装模作样,最后还不是慑于自己的赫赫威名? 门下的黑衣人越来越小,相距越,身影益发模糊不清,赤川仍在大笑,正要再次喝话,忽听当啷一声大响传过,黑衣人的身倒了过来,成了头下脚上,赤川满面诧异,不明究理,忽然背后一阵烧烫,居然听到这样的惊呼:“赤川道长,你还好么?” 这位点苍高手撞翻了火锅、碰碎了盘碗,一滚进人群之中,口中鲜血直冒,却还在大笑不止。十来双手掌半拦阻,都想拉住他,却没一只手拉得住 黑衣人右脚高踢过肩,兀自举在半空。情势急转而下,全场宾客本在划拳敬酒,此时都已鸦雀无声,连肥秤怪、算盘怪这等滑稽人物都已停下酒杯,以赤川的江湖辈份,居然挡不住一踢?众人或惊诧,或好奇,目光都已望向大门。 那黑衣人放落了右腿,拍了拍黑裤上的泥灰,再次往场内行入。当地几声响,主桌的几只酒杯砸在地下,霎时四条高壮身影霍地站起,圆桌木椅都已搬开。 “朋友,站住!” 低冷的嗓音响起。黑衣人停下脚来,他的面前立着一只大虎,霸住了去。这人腰间悬着翔鹰宝刀,双手抱胸,斜立在前,他的眼光略带杀意,冷冷打量眼前的黑衣人。 这人身穿盔甲,几与黑衣人一般高矮,双肩厚实,也与黑衣人同样宽阔。横眉竖目说明了他的身分,这位是力战蒙古大高手的铁汉,山东神刀少主,“天雄”宋通明。 巨汉对峙,广场里道黑影窜出,无声无息地过来包围,左边是金察钦,右边是呼林特罕,背后是宗泽思巴,熊虎狮豹,四兽包夹之下,黑衣人已如野狗般孤立无援。 宋通明虽是袭爵世家出身,但他自小好斗,偏爱街头混战,专与地痞保撕打,见了黑衣人直闯大门的蛮事,倒也不感吃惊。反把年少轻狂的傲性激发起来。 宋少主微举右掌,示意众人退下,他要独力解决眼前的狂徒。 “兄弟……”宋通明把宽阔的肩膀抖了抖,旋即向前一步,与黑衣人对面站立。他右手轻挥,拍了拍对方的胸膛,轻蔑地一笑:“老操……你娘。” 第一句话便是最恶毒的侮蔑,这就是街边恶战的挑衅调,一把无名火烧将起来,双方可以结下年难解的血海深仇。宋通明狂妄挑衅,黑衣人却未开口回骂,仿佛他是个聋哑,抑或是个外国之人,听不懂旁人对母亲的问安。 宋通明冷冷一笑,伸手抓向对方的衣襟,黑衣人也缓缓探出左手,迎向宋通明的右掌。顷刻之间,两人双掌相握,各自凝举半空。宋通明蔑笑道:“不肖孙,想比手劲儿?” 黑衣人的目光如冰,仍未回话,手指却开始收拢发力,宋通明嗤嗤冷笑,神刀少主年过十,战场力敌万军,江湖狂战群雄,从未怕过谁。瞬间也已发出雄浑内劲。 蛮力大战开始,黑衣人对宋通明,左掌对右掌,十指交握僵持,这等腕力比试,身高者必占优势,不过宋通明体型巨大,几与那黑衣人一般高矮,谁都没占便宜。 一呼一吸之间,猛听“神刀少主”厉声暴喝:“神刀劲!” 眼前的场面再干脆不过,他要折断那黑衣人的右腕,再将这不速之客交由点苍发落,也好让赤川道长一吐怨气。 嫡传心法发出,功力灌下,尽管身上有些内伤,但无碍于“神刀劲”的运用,何况身旁强援无数,根本不必留下余力。“神刀劲”暴起,黑衣人的手腕向后退缩,这是落败的前兆。 宋通明哈哈大笑,厉声再喝:“神刀劲!”霎时又是一股强悍内劲发出,怪力紧压,黑衣人手腕向后再溃,此人再不屈膝卸力,手腕必折。宋通明嘿嘿冷笑,眼前这人越是傲慢无礼,他越要大大折辱,不让黑衣人双膝跪地,绝不善罢甘休。 “神刀劲!”暴吼声次传过,手腕趁势向前一推,对方并未应声跪倒,黑衣人目光平淡,缓缓闭上了眼,他要反击了。 黑衣人的左手开始推进,一寸一寸,排山倒海之力回传过来,宋通明的鼻端则现出了怒痕,他在咬牙切齿,霎时仰天怒喝:“神刀劲!” 这是最后一次狂吼,赫然间膝盖弯曲,传出喀地一声脆响,少主双膝向下弯沉了一寸。 此人手腕力道之雄,远在想像之上,宋通明惊怒交进,狂吼连连,狂涛怒号掩没了膝盖的声响,只是他虽然吼得声嘶力竭,但双膝下坠之势分毫不减,越来越快,越来越弯,手腕疼痛欲断,已被蛮力全面制压。 神刀少主世袭爵位,宋通明可以败,可以死,但双膝万万不能触地。宋通明冷汗冒出,顾不得脸面,只得赶紧举起左手,托住自己的右腕,盼能以两手之力撑住场面。 撑住了膝盖,可是脊椎怎么回事?为何越来越弯,身越来越仰,自己会被折成两断…… 猛听一声断喝,场边有人下场救援了,一只大手抓向黑衣人门面,那是蒙古次锋金察钦,也是全场唯一无伤的好手。 北国成名英雄下场救援,虎吼声中,“大蝎王”的独螫探出,已与黑衣人右掌僵持。金察钦武功高强,性烈如火,他非但是个左撇,且生就异禀,左手之力几达右手的五倍,这才赢得“独螫”大名。但听他吼声如雷,分外慑人,料来有此人援手,宋通明必能扳回平局,逃过跪地之厄。 条大汉以力较力,黑衣人一左一右,两手各与一人相抗,只见他左手五指紧缩,牢牢扣住神刀少主的右掌,右手则在力抗大蝎王的猛力独螫。宋通明得了援手,身逐渐直起,正要一鼓做气扳回局面,猛见黑衣人双目闪过火光,无声无息中,喀地一声脆响传过,宋通明惨叫一声,再次向下沉膝,金察钦的上半身也不听使唤,竟已逐渐后仰。 直至此时,场中众人方才惊觉黑衣人武功奇高,绝非单打独斗所能抵挡。 场边又传来一声怒喝,宗泽思巴不忍同侪受辱,狂吼一声,“开平双刀会”总舵把拿出绝活,霎时身如圆球般旋转飞起,双刀同出,直朝黑衣人头顶杀去。看黑衣人抽不出身,左右两手各与一只蛮牛较量,决计无法闪避双刀旋转攻势,说来已是死一条。 便在此刻,黑衣怪客身前倾,两手翻转,喀喀两声脆响传出,宋金两人高声惨嚎,手腕竟被扭得脱臼,跟着黑影闪动,黑衣人一个筋斗翻出,后脚跟画出弧影,一声重响传出,宗泽思巴眼前一黑,背后惨遭重击,当场趴倒地下。宋通明与金察钦则是口吐白沫。人俱都软倒在地,已然昏晕。 黑衣人放脱了手掌,自顾自地拍了拍衣襟,再次向前迈步。强敌来到,呼林特罕与无也明王对望一眼,两人自知不敌,慌忙向后退开,玉川、赤川等人簇拥掌门,急速向门外奔逃,其余肥秤怪、算盘怪也在慌忙闪避,满场人众牙关颤抖,俱都喀喀作响。 第一进高手已被彻底击溃。强弱过悬殊,黑衣人如同虎入羊群,围炉饮酒的五十余人全数遭到震慑,竟无一人敢动? ?连宋通明这等虎汉也已倒地,谁敢挡他一击? 我敢挡,我的名字叫做哲尔丹。 匾额坠地声与打斗声不住传来,惊动了衙门里的衙役医,耳听弟慌忙冲入回报,“蒙古第一高手”来到了长廊末端。他双手抱胸,隔着花园的白雪树桠,冷眼察看广场局势。 长廊彼端有动静,低缓的脚步声响起,黑影现身了。那是个无名怪客。 此端至彼端,两尺远近,两大高手隔着二十丈的长廊,彼此相互凝视。 虽然不知来人是谁,更不解此人的用意,不过黑衣人只有一条可走。 哲尔丹点出了那条,他没有说话,只是平举手臂,戟指敌寇,示意对方退回去。 对手没有理会,他只是站立不动,黑面罩下的目光满是挑衅。 哲尔丹冷冷一笑,蓦地断喝道:“答银!” 答银即开战,双足重重一顿,全力向前飞冲。此处是医院,乃属中国衙门重地,为免几位大夫受到惊吓,哲尔丹心中属意,只在速战速决,他要在长廊里解决掉黑衣刺客。 哲尔丹身高腿长,迈步远,随意跨足便达十尺,全力飞奔之下,其势疾渝飞马。以奔跑之速,此人堪称北境匈奴第一,别无第二位高手可及。 仅仅奔出两步,二十尺距离眨眼而过,便在此时,对手右脚跨出,竟也开始迈步飞驰,直向自己冲来。哲尔丹厉声虎吼,旋即连飞五步,转眼再过五十尺,陡然间,眼前不到丈之处,赫地闪过一个巨大黑影!敌人已在正前方! 不可思议,对手在刹那间连过一尺,比他整整快了一倍! 哲尔丹心下虽惊,却不感到慌乱,这位漠北第一高手身经战,不骄不馁,最善体察情势,一见对方练有绝,登时转攻为守,他双足急顿,轰然巨响中,长廊地板给脚跟震出了一个怒坑。哲尔丹深深吐纳,向后让开一丈,双腿凝如基地,须臾间左拳上举,右拳收拢腰间,“秘刀”使出,“大黑天拳”的狠辣功劲弥漫全身。 对手越奔越快,还在飞扑而来,哲尔丹冷冷一笑,当下以逸待劳,左拳护住了门面,右拳运上了十成功力,只等一个正拳飞出,两尺无形拳劲爆发,当场便能把无名敌手震死。 四十尺、十尺、二十尺,嗡地一声,眼前精光暴闪而过,黑衣人从背后拔出一柄利刃,由左向右急抽而来。 “飒银!”哲尔丹暗暗喝彩,敌人背负宝剑,果然是有备而来。 利刃全速砍杀,剑光画过扇形,哲尔丹全神贯注,两脚不动,上身后仰急让,剑锋仅距鼻端两寸不到,竟以强的眼力腰劲闪避敌招。 “漠北第一高手”艺高人胆大,距离险,招式强劲,但他还是躲过了。 高手激战之中,一寸之差便能要命,何况两寸之远?眼看敌人的身还在扑向前来,哲尔丹嘴角泛起了冷笑,霎时左拳如铁炮,“大黑天拳”重击而出,直朝对方要害打去。雄浑刚劲灌入柔软的小腹,必能将敌人当场打死。 堪堪得手之际,对手的身忽然凝住了。四下木屑纷飞,黑衣人身在半空,倏地踢出右脚,如蝠蝠般勾住了长廊梁柱,前冲之力消减,身形陡然凝滞,竟以奇妙身法躲开“大黑天拳”的致命一杀。 哲尔丹心下暗自惊诧,正要再起攻势,陡见剑光再起,那敌手蝠悬廊柱,竟不下地重整阵式,宄猎倒立之姿出剑,剑尖更向喉头而来。 对手招式怪异,哲尔丹却无半分惧怕,反而哈哈大笑起来。天下剑法虽多,但能让他心生忌惮者,唯“智剑”一技耳,其余剑法均不在眼下。他左手运气,无形拳锋击出,有意硬碰硬打上一场,在一招之中分出高下。 寒剑来到面前一寸,哲尔丹的拳锋也已发出,大黑天刚力到处,立时能将对方的长剑震为数十截。双方正要交锋,突然剑光消褪,对手竟然松开了五指,放脱剑柄,任凭长剑直直坠下。黑衣刺客竟在紧要关头弃剑。 哲尔丹双目睁得老大,不知这人有何诡计?弃剑便成空手,一会儿却要如何抵挡自己的拳招? 莫非他想认输?漠北宗师冷冷一笑,斗场之中,非生即死,对方既敢在自己面前拔剑,便要有惨死的觉悟,何必客气什么?“大黑天拳”仍是飞快击打,毫不顾忌对手的性命。 拳锋将至,剑锋也已坠至胸口高,黑衣人空手御敌,情势大大危急。生死一线间,猛听黑衣人吐气扬声,半空虎腰扭动,凌空飞起左脚,嗡地一声响,脚尖踢上了剑柄,勇力灌注,长剑竟如飞箭般迎面飞来。 脚尖踢剑,原来如此……哲尔丹暗暗惊诧,才知黑衣人的用意,他想凭怪招取胜。漠北宗师临敌经验非比寻常,那惊诧一闪而过,旋即以内力催动腰劲,身形向左急闪,让过了直冲而来的剑锋。 哆地一响,长剑定在背后的廊柱上,锋刃兀自颤动。 哲尔丹九死一生,自是满头冷汗,正要出手反击,忽在此刻,不可思议之事生出了。 黑衣人左脚踢中剑柄,身立时向下一沉,赫然间,黑色身影半空翻转,头下脚上,形如倒挂金勾,在哲尔丹的目瞪口呆中,右腿横过半空,重重扫中漠北宗师的面颊。 空中翻转,回身换腿,对手体型如此巨大,滞空还能如此之久,这是……这是…… 非人之境! 乒乓巨响中,哲尔丹压垮了园里花木,滚入了白雪蔼蔼的院中。 漠北宗师又惊又怒,这一脚虽然沉重,却也伤不到他的铜筋铁骨,大怒欲狂中,哲尔丹翻身跳起,旋即撕破上身衣衫,露出一身钢铁筋骨,登以啸声向强敌挑战。 “无畏者,无敌也!” 狮吼震响回廊,哲尔丹杀气腾腾,怒目望向前方,正待开杀,一时之间,竟是愣住了。 怎么……长廊里没有人影? 飕飕锐响从脚边冒出,惊诧之中,脚旁现出一个精光闪烁的圆盘。哲尔丹张大了嘴,原来黑衣人早已抽出长剑,静悄悄地来到花园之中。看他连人带剑旋动如盘,寒光飞动,直削自己脚骨,着实无从挡架。哲尔丹惊怒交进,他狂啸怒号,不顾一切向下发出一拳,便算脚给人切断,他也要将那黑影打为肉泥。 拳力落下,来到膝间高,圆球般的寒光忽然凝住,眨眼之间,球影变幻,那圆盘让过了大黑天拳的魄力,转化衣影,竟在哲尔丹面前复为人形。 眼前这刺客动作之急,变招之怪,实乃生平所仅见。 哲尔丹再次挥了空拳,心里也凉了半截。两人相距尺,面面相觑,黑面罩下的目光带着挑衅,带着冷笑,哲尔丹豁了出去,他不顾一切地虎吼狂叫,正要击出“大黑天拳”,对方已抢先出招,右掌按上哲尔丹的胸膛。 黑衣人嘶嘶冷笑,他举起左掌,食指伸出,朝哲尔丹颈间画过。哲尔丹瞠目结舌,这手势好生熟悉,不是自己惯常轻侮强敌的动作么?他醒悟过来,怒喝道:“师逆!” “师逆!”师逆,是你。漠北人物不合华语,自然说不明白,只听碰地一响,哲尔丹给震断了肋骨,巨大的身向后飞出,压碎了砖墙,直直滚到街上去了。 蒙古国第一高手,招之内惨败。 黑衣人了一下衣衫,拍落了肩头白雪,转朝第进行去。 医院里第进房舍,人称“惠民药局”,这也是此行的最后一关。 最后的大将叫做“苏颖超”,他是天下第一的弟、也是华山达剑的独门传人。单凭这两个名号,医院的最后一关,便足称“铜墙铁壁”而无愧。 事情发生的时候,苏颖超正在倒茶。 心上人琼芳替自己张罗晚饭,与娟儿同上棋盘街,她们知道自己欢喜烤鸭,便要为他准备。苏颖超就这样嘴角带笑,静静坐到门口的长桌凳上,替自己斟上一杯暖暖的热茶。 开始斟水时,医院的大门传来重响,像是有什么东西给人踢破了,堂内的胡志廉夫妇听闻了,二人与那袁医匆匆行出,人面带惊诧,同声问道:“怎么了?有什么事么?” 苏颖超摇了摇手,道:“没事,你们先进去。一会儿我过去瞧瞧。”胡志廉夫妇面色惊惶,二人抱着儿,只在门口议论纷纷。 猛听院外传来一声巨响,似有什么物事翻倒了,跟着传来打斗声响,胡夫人颤声道:“这……真的有人,该……该不会是冲着咱们来的吧?”胡志廉脸色发白,想起自己接到的怪异书信,不由害怕起来。万一真有人要杀胡正堂,那可怎么办呢? 眼看众人满是惊惶之意,苏颖超却泰然自若,依旧端坐倒茶。这倒不是他定力过人,也不是故做闲暇,而是医院里高手众多,便算真有杀手潜入滋扰,外头有宋通明、宗泽思巴、赤川这些强将,管那杀手是何来历,想来必能挡下此贼。 自己是否赶到前院,并不要紧,怕只怕有人声东击西,那才是唯一要提防的事情。 苏颖超嘴角兀自带笑,他静静望着手中倾泻而下的茶水,忽然之间,耳中传来了异响。 怒喝声。那是高手发招时的吼叫声。苏颖超心下一凛,侧耳倾听,没错,前方花圃真个传出了怒喝,蒙古第一高手嗓音很沉,这吼声决计是哲尔丹的嗓音。 哲尔丹遭遇了强敌,来人已到了衙门第二进。这意味宋通明、赤川、无也明王这些人全都失守。来人闯过第一进,接连击败门前广场的数十名高手,必有惊人艺业。 不过苏颖超仍无起身之意,他缓缓倒着茶水,模样斯秀气,因为他还有一个不必起身的理由。 哲尔丹,这就是他不必起身的理由。凭藉此人的绝世武功,决计能让自己从容喝完这杯茶,然后再去察看敌手的尸身。危难中能有这样的高手做伙伴,便如避居在万里长城之后,闲得让人慌。 茶水浙沥沥地注入杯中,约莫斟了八分满,便在此时,前方二十尺处响起脚步声,苏颖超心下一凛,抬眼去望,赫然间,眼中出现了一个黑衣身影。 恶鬼画行,那高大如虎的身形,就这样挺立在惠生药局的院门。胡夫人登时放声尖叫,那胡志廉惊怕之间,连话也说不出了,那孩虽给妈妈抱在怀里,兀自浑身发抖,颤声道:“鬼……鬼……” 袁医发起慌来,赶忙尖叫道:“来人啊!来人啊!”喊了几句,那院里没有半个人过来接应,衙役、高手、官差,全都不见踪影,整整人云集的医院,现下如同深夜里的乱葬岗。袁医惊恐万状,一时间头也不回,直直冲入房舍之中。 这黑衣人既然来了,哲尔丹必然惨败无疑。苏颖超明白自己的处境不善,倘若他也守不住局面,胡家口必成祭无疑。他眼角微转,轻声吩咐:“胡大人,请你带着夫人公进屋,没我的吩咐,绝不可探头出来。” 两夫妇等得就是这句话,一时如得皇恩大赦,人着袁医的模样,谢字不及说,便已簇拥着孩,一股脑儿飞身进门,跟着将门户牢牢关起,上了又厚又重的门闩。 黑衣人站在院门外,凝立不动,用一双冰寒目光盯着华山掌门。这是个吓死人的场面,不过苏颖超仍无起身之意。他闲坐椅上,缓缓举起茶壶,慢条斯理地斟上一杯热茶,听他含笑来问:“朋友,天气冷得紧,一起喝茶吧?” 大敌当前,对方明明身怀绝艺,自己却在从容饮茶,这当然是故做闲暇。哲尔丹不是脚猫,“大黑天拳”精湛高深,黑衣人必有令人惊叹的神妙武功,否则断无可能在数招内分出胜负。 黑衣人很强,也有自己看不透的绝招。只是苏颖超若要先发制人,便需激怒对手。对方越是高傲狂妄,他越是要激,智剑讲究心战,“敌不乱、我不动”,强敌火气爆发,便会未战先乱。唯独如此,才有可能一举攻克强敌。 苏颖超提起热腾腾的杯,轻啜浓郁香茶,不住点头称赞,一幅很好喝的模样。这样挑衅神情,很少人能不动气。只是不论气愤动手、抢先发招、抑或是大声怒骂,对手都坠入苏颖超的心战之中。 黑衣人没有理他,面对挑衅,他双手抱胸,眼神凶且冷,如同暗夜的怒龙。 苏颖超暗暗颔,心道:“好样的,遇到高手了。”对方并末趁机发招,也未提声怒骂,他在等自己喝完茶。这个人气不凡,一不趁人以隙,二不授人以柄,当是个真正的强敌。 苏颖超一边饮茶,一边打量敌人。单以立姿而论,这人便足以压倒江湖无数好汉。左脚猫足立,右腿微屈后弓,一以轻灵、一以刚猛。黑衣人是一堵有形有质的矗立高墙,也是一阵无影无踪的狂风暴雨。这般凛然气势,无怪能击败蒙古第一高手。 不过苏颖超并不在乎,他也有自己的凭藉。 “长胜八战,武艺天下尊”。宁不凡以此击退昆仑剑神,苏颖超仗此扬威四海,师徒两代全是用剑名家,在“智剑平八方”的威力下,他实在没有怕的理由。 茶杯放落,铿地一声大响,精光暴起,黑衣人做出了选择。他亮出长剑,来势奇快,直朝苏颖超门面杀来。 面对黑衣人的抉择,苏颖超也做了回应。他右腕微动,长剑连鞘点出,竟不起身离座,便朝黑衣人的肩头刺去。 对方的剑招很快,只是再快一倍,却又如何?不必怀疑,“智剑平八方”之前,天下没有破不了的绝招。 黑衣人剑招被破,脚步踉跄,向后退开一步。 黑衣人深深吸了口气,九尺高的雄壮身躯再次向前扑出,眨眼间连出五剑,惠民药局前满是闪耀剑光,苏颖超端坐不动,剑尖指出,顷刻间破入剑网,逼得黑衣人向后急退。 黑衣人招之内击败哲尔丹,靠的是一个“奇”字。哲尔丹年过六十,江湖阅历甚广,可经验越老,越是先入为主,偏生黑衣人身手怪异,万万不能以常理测,是以漠北宗师虽然功力深厚,还是必败无疑。 一物降一物,在“以智取胜”的苏颖超面前,什么都是临机应变,没有人可以出其不意、攻其不备,黑衣人武功越奇怪,华山掌门越欢喜。 黑衣人毫不气馁,当下又是一剑刺来,剑尖旋转快急,以此剑的力道观之,那黑衣人的腕力过人,必达斤之雄,当真江湖罕见。苏颖超却无分毫惧意,他眼望黑衣人,左手支额,横剑在胸,轻轻向前一扫,那剑后发先至,已然削向敌人小腹。黑衣人闷哼一声,旋即翻身跳起,半空一个回旋,霎时倒立出剑,剑尖却指向苏颖超喉头。 苏颖超暗暗赞叹,此人身高手长,身形却灵活无比,若非身法如此神妙,也不可能在数招内击败哲尔丹了。苏颖超好整以暇,有意把对手的武功家底瞧个仔细,当下对来剑不闪不躲,只把剑尖轻送,沿着黑衣人手中长剑回掠而去。 剑不相交,只掠向对方手指,黑衣人兵刃所附内力越强越猛,手指越不能保全。 剑身朝手上打来,黑衣人身一颤,似没料到世间竟有这等剑法,危急之下,身形翻转,左手暴长,向后急挥,侥幸中拉住院中大树的枝干,藉着一拉之力,身形向后退开五尺,这才保住了手指无伤。 强弱已分、胜负已定,苏颖超根本无须起身,单凭寻找敌手破绽的能耐,他便能彻底占得上风。这场比斗根本不必再打了。苏颖超微微一笑,伸了个懒腰,跟着缓缓抽出长剑:“朋友,我要来真的了。” 长剑争鸣出鞘,荡寒光大盛,苏颖超面上神色虽然平淡,但一剑在手,气势竟如宗师凛然()。 华山掌门若要出手杀人,招内便能见红。两人相互凝望,苏颖超手持青锋,仍旧坐正不动。 听他淡淡地道:“我生平从不杀人,今日也不想破这个戒。现下给你一次机会,阁下只要转身便走,我就饶你不杀。” 话声未毕,黑影一闪,敌人好似打得蛮了,竟然不顾一切地冲来,手中长剑更是狂剌猛戳,苏颖超摇头轻笑,对方既然不顾性命安危,他又何必留情什么?当下提剑回刺,这剑不再留情,方位精妙,直朝黑衣人喉头而去。敌人若不弃剑投降,便是个“死”字。 双剑对刺,各向敌人喉头而去,但苏颖超的剑尖方位精妙,硬是比黑衣人快上一步,正要见血收场,陡然间,眼前精光闪过,只见对手剑尖蓦地暴长数倍,竟无缘无故成了长兵刃,直朝苏颖超面前飞来。 苏颖超大吃一惊,眼看黑衣人手中长剑无端暴长,迳向喉头戳来,整整长了倍有余,慌张下不及细想,急使一个铁板桥,让过了这剑。便在此刻,黑衣人倒披剑廉,已将长桌斩为两断,苏颖超见情势陡然逆转,霎时翻身跳起。 两人交战以来,苏颖超次起身离座。他吁出一口长气,颔道:“奇门兵刃,了不起。” 只见黑衣人脸面向地,眼中神光闪烁,那手中的剑身却如节棍模样,成了截钢丝相连的寒光利刃。 苏颖超呼出一口长气,缓缓定下神来()。智剑傲视天下,举凡敌手出招使刃,无一不脱算计之中,可兵刃里暗藏机关,除非事先打听,却也无从得知。他心里明白,此刻能够侥幸不死,靠得是基本功扎实,若非眼力过人,脚步奇快,夺命怪招倏忽而至,自己早已无幸。 黑衣人神兵在手,兵刃长达丈许,自己若要获胜,唯有贴身短打一途。嘿地一声,苏颖超抢先出招,他举剑急刺,脚下更藏七星步法,随时预备欺入内圈。猛听嗡地一声,黑衣人的截剑刃飞来。苏颖超早已料到如此,当即斜身闪避,瞬间抢上数尺,他自恃剑招精妙,只要敌我双方对面交锋,截神兵必成累赘,一招之内便可扭转胜负。 黑衣人飞剑射出,两截寒锋绕到苏颖超背后,仅余一截剑刃挡架胸前,那截寒锋短小呆滞,难抵挡“智剑”的精妙剑招,眼看得手,蓦然间黑衣人腕力发动,绕剑旋转,飞剑如伞面开绽旋动,剑刃化白光,白光化如森森大嘴,直向苏颖超面前嘶咬而来。 绝招现出,那剑刃能伸能转,圆盘转动之快,绝非肉眼所能察。苏颖超悚然诧异,他十年来行走武林,还未见过这般怪异兵器,自己虽能刺伤对手,但自己的头颅恐怕会被剑刃削掉一半,情不得已,只得收住饱招,变式防守。 当当数响传过,鲜血从手臂流下,自己挂彩了。 十年来破解过无数毒招暗器,却没见过这等怪异兵刃,这下可有些麻烦了。 黑衣人使开了机关,便缓缓转动剑柄,看那剑光飞舞,急旋如盘,招式一体随心。握住剑柄的那只手臂更不时前推后缩,使圆盘忽大忽小,变幻莫测()。 嗖地一声,猛听破空声大作,那黑衣人再次出招,长剑连伸截,直向苏颖超喉头刺来,逼得他回身让开,便于此刻,剑尖抖散,旋为伞形,又朝脸颊疾刺,须臾间如鸟啄、如鱼网,招招进逼。 苏颖超靠着脚步接连闪避,但几次不及反应,肩上手臂鲜血淋漓,大见狼狈。 对手见了红腥,赫如猛狮发狂,瞬间强攻不断。 兵刃接连交击,惠民药局传出无数爆响,十余剑过去,苏颖超不住倒退,仗着七星步的奥妙,勉强逃过了寒锋追杀。 脚跟踩上了门槛,已然退到了惠民药局的门口,这是退无可退的局面。 黑衣怪客一样冷静残酷,他默默无语,以左手拉线控绳,右手仗剑使招,一口长剑忽长忽短,时而伞面旋张,时为幻化截寒刃,威力广被,几达方圆一丈。 苏颖超暗自盘算,强敌的招式过诡异,自己再不能破解对方的破绽,今日一个不慎,必定命丧京城。 可怜自己还没收徒……恐怕一死之后,“达剑”便要失传了……. 正文 第四章 花满池塘得自由 却说阿秀受了胡正堂牵连,足足给关了个把月,难得随管家出门,那还不好好透气利用一番? 当然便从校场逃之夭夭,一逍活泼,躲入了北京大街。眼看天色还早,想来自己只要能赶在天黑之前回家,必可找管家伯伯圆谎,倒也不必担心给爹爹吊起毒打了。 从东门玩到西门,由南门逛到北门,最后还是回了堂,寻了交好的一群孩儿赌弹。正赌闹开心间,忽见自己的影已成长长一条,晒得弹有些模糊不清。他啊了一声,回头去看阳爷爷,赫见这位红脸老头打烊回家了,一张圆脸几乎隐没不见。阿秀慌得手脚发软,道:“完了!完了!不是要你们提醒我早些回家么?怎地没人理我呀!”一名鼻涕小童茫然道:“月亮姊姊又还没出来,提醒你什么?” 阿秀想起爹爹那付冷笑,不由慌道:“不成!不成!我得回家了,要是比我爹爹晚上一步,没准你们明日要来上香祭拜。”连弹也不及收拾,急急飞逃而去。背后众家小童兀自叫道:“秀哥!你的石弹啊!”阿秀双足如飞,头也不回地道:“送你们啦!” 阿秀慌不择,沿着棋盘街飞奔而去,他心乱脚急,连抄小巷捷径,走过王府胡同之后,眼前道有些眼生,居然迷了。日头西沉闪耀,白雪地倍加刺目,看那大街上叔叔阿姨纷至沓来,却是一个不识。 寻常小童遇上这等绝境,定要放声大哭,那阿秀却是个天生的油皮,他叹了口气,缓下脚步,抓了抓脑袋,心想:“算了,赶不回去,只有离家出走了。” 正想着以后流落荒野的日,街角处转来了一对青年男女,两人服饰华贵,容貌俊秀。但看那男手摇折扇,一张脸蛋白皙温秀,身旁那女脸带酒涡,腰上悬着长剑,却是娟姨。 他乡遇故知,难得遇上了熟人,阿秀不喜反惊:“完了!爹爹的眼线来了,可别给捕获了。” 眼看一旁有处果摊,也不管是否给人责骂,赶忙蹲到了老板脚旁,连连陪笑。 那摊贩倒是个好人,眼见一名孩钻到自己脚边,涎着一张小脸,倒也没把他赶走,反而递给了他一颗李,含笑道:“小朋友玩捉迷藏啊?”阿秀干笑两声,趴在果摊下,不置可否,正等着瘟神过去,忽听那老板招呼道:“客人,今儿李香甜,色泽鲜丽,来尝个鲜?” 喀喳脆响,好似有人咬了一口鲜李,听得一个女道:“这果肉不坏,买个几斤回去。”说话之人正是娟姨,接着东挑西捡起来,听她与身旁之人闲聊:“这回输给哲尔丹,师姐不知要唠叨多久,想来就烦。” 摊旁传来个娇嫩嗓音,想来是先前见到的那个公爷了,听他道:“胜败乃兵家常事,俗话不说了么,不经一事,不长一智,你瞧那祝康如此脓包,现下不也没事人一般?”娟姨笑道:“说得是,反正我打垮了无也明王,多少赢了一场,总算能向师姐交差了。”阿秀面色惨淡,心道:“娟姨能交差,我可不能交差,阿弥陀佛,你们快快走吧。” 那娟姨挑了半天,却是不买了。听她拍了拍手,娇声道:“这李好酸,不好吃,我不买了。”那老板哀声道:“哪儿酸?甜得紧,甜得紧。”阿秀躲在果摊下,正等两人过去,哪知那公爷又停下脚来,说道:“今年的枣大红大亮,吉祥。倒是可以买些回去。” 阿秀听去了李,又来了枣,心中叫苦,不知这儿到底卖多少种果?耳里又听喀地脆响,绢姨八成又咬了一口,果听她囫囵地道:“是不坏,店家,给准备两斤。” 好容易作成生意,那店家赶忙取铲盛秤,那公却唤住了,听她道:“不必秤了。你这车枣我全要了。劳烦一会儿送到医院去。”说着取出金叶,塞到那店家手中。这公出手阔气,非但店家大吃一惊,连阿秀也是咋舌不已,娟姨忙道:“怎地要这许多枣?咱们不过两人,哪里吃得完?” 那公爷笑道:“宋通明打得卖力,你请他不请?祝康哭得泪眼汪汪,你请他不请?无也明王给你砍了剑,大难不死,你请他不请?华山老小那么多张嘴,你请他们不请?”阿秀听她口才便给,这段说话清脆俐落,心中暗暗想道:“本少爷肚好饿,你请我不请。”眼看一颗枣突出摊外,正要伸手取拿,忽然想到娘亲平日的教诲,只得勉强缩手回去。 那摊贩好生忙碌,脚下来来回回,阿秀自是拼命闪躲,又听那娟姨笑道:“你呀,就是心思周到。能主外、能主内,将来谁要娶了你当老婆,定是前辈修来的福气。”那公微笑道:“贤妻良母,便要主内,哪能内外兼修?有人肯娶我这么个母老虎,已是千恩万谢了,还说什么福气。” 那公明明男打扮,却想着做人家老婆,阿秀脸色一变,摔倒在地,震得满车枣咚咚地滚落下来,他哎呀呀地叫了几声,猛见一张鹅蛋脸探了过来,奇道:“这不是小阿秀么?怎会在这儿冒出来了?” 阿秀哈哈干笑,道:“好巧呀!北京真不大。哪里都遇上娟姨。”那公爷听了阿秀二字,连忙探头过来,笑问道:“阿秀?就是杨五辅的公么?” 双姝一同蹲身,那公有意逗弄孩,含笑便道:“小朋友,我是琼芳,你是谁呀?” 这公早已喊出了自己的名字,现下却来多此一问,想来是把自己当成了无知稚童,阿秀心中暗暗发笑,面上却做天真状,憨声道:“大哥哥你好!我是阿秀呢。”那公和他玩儿,当即笑道:“原来是阿秀,真是久仰了。”阿秀哪来理她,拱手便道:“啊呀啊呀,幸会幸会,再见再见。”霎时脚底抹油,便要溜之大吉。 脚步才动,面前人影一闪,娟姨已然笑嘻嘻地拦,娇声数说:“有个坏孩跑得不见人影,害得叔叔管家找得人仰马翻,那是谁啊?” 阿秀如何不知她说得自己,当下低叹声,说道:“唉唉唉……又有孩离家出走么?世上有不孝父母,就有这种可怜孩于。八成父母责打过,家里没果吃,这才逃得不见人影……”唉叹两声,忽然矮下身,转身向后便逃,猛然间闷哼一声,撞上了一人。 这一撞却分毫不痛,反而软绵绵地,凝目望去,面前却是琼芳。 阿秀用力吸了吸气,鼻中更有芬芳,他心下一惊,细目去看那公,但见她柳眉含笑,端鼻樱唇,竟是个美人胚,他看傻了眼,寻思道:“这公爷好生白嫩,怕不比妈妈差了。”转念又想:“妈妈和男人一样美,我该哭该笑?”胡思乱想中,只见琼芳一双慧眼直瞅着自己,竟然有些脸红心跳。 琼芳见他脸颊红烫,忍不住拧了拧他的黑脸,笑道:“小调皮目瞪口呆,可是觉得芳姨美么?”阿秀心道:“原来是个假扮男人的女人。私塾老师说得没错,世上真是无奇不有。” 琼芳见他歪着一张小脸,想来内心打着古怪念头,当即拉住他的手,交到娟儿手里,笑道:“这儿离长安大街有几里,我瞧这孩是迷了,咱们把他带回五辅家去。” 回家便要吊起,吊起便要挨打,阿秀惊道:“别!别!我回家晚了,爹爹会打死我的!”娟儿笑道:“谁要你贪玩?一会儿娟姨帮着向爹爹求情,让你少挨两下鞭,好不好啊?” 阿秀慌道:“不管用啊,我家大老爷表面应付你,等你掉头一走,更狠十倍!狠抽!大凶神也似,你把我领回家,明日就要来祭拜我啦。”双姝闻言,无不放声大笑,绢儿道:“胡说八道,你爹爹是白面书生大士,哪里会这般凶。”阿秀忙道:“你可孤陋寡闻了,黑脸打老婆,白脸揍小孩,脸越白,心越狠,你可不能害我啊!” 人正自讨价还价,忽听大街上铜锣阵阵,好似有车仗仪队来了,听那锣鼓之声,来人必是大官无疑。阿秀面色发苦,心道:“屋漏偏逢连夜雨,别要遇上爹爹,那小弟可必死无疑。”一时拼命想逃,偏生又给娟姨牢牢拉住了,直是避无可避,眼看死定了,只得苦着小脸,等爹爹过来拎回家。 马蹄踏地,打得上一片脆响,阿秀的心头也是怦怦跳着,正怕间,听得一人提声喊道:“肃敬……回避……”阿秀眯着小眼,偷眼去瞅,只见一名威风武官骑在马上,四下跟着来名官差,两面大木牌威风凛凛,左书“护国保境爵赠四方威武侯”,右言“泽民安生御赐五军大都督”,虽说阿秀读书日久,过目必忘,二十六个字里有一半认生,此时还是哈哈笑了起来,一时连拍心口,大笑道:“不是爹爹!不是爹爹!是爱挥姓的伍大阿姨!”眼看娟儿面色困窘,已然别开头去,琼芳不禁奇道:“什么爱挥姓?说明白些。” 阿秀笑道:“挥姓,就是用手向姓挥舞啊!你瞧,就是这模样。”说着鼓起腮梆,露齿含笑,怪模怪样地高举右手,前摇后摆,娟儿见了猴儿把戏,登时怒道:“难看死了,快住手。”阿秀故做呆滞,手指远方,鬼声鬼气地道:“姑娘叫我住手……不如叫她住手吧……” 双姝回去望,道一片喧哗,大批武官开道护卫,车仗仪队夹在人群之中,缓缓向前行来。 素手启珠帘,一名美妇坐于大车,正向满街姓挥手示意。看她星目回眸,含羞带笑,指上宝石闪耀生辉,正是都督夫人到来。 那果摊老板大为兴奋,赶忙爬到了车上,拼命来看美女。带队军官也不驱散人潮,只任凭众人围拢道旁。锣鼓喧天,父老夹道欢呼,儿童蹦跳玩闹,鞭炮声串串暴响,直如新娘出嫁也似。琼芳掩嘴莞尔,阿秀自也嘻嘻贼笑。看这伍伯母一向自负花容月貌,欢喜阿谀奉承,过年时自己砍联快马加鞭,好好拍上一拍。也好多领红包。 都督夫人凤钗玉冠,肤光胜雪,轻颦笑颜中,当真是一代骄女。那卖果的老板见得绝色天香,自是竖起拇指,大赞曰:“京城第一名花,果真爱民如,名不虚传!”美女游街,自有好色之徒到来,听得一声笑:“爱民如,那多没劲儿?你瞧她这白白小嫩手这么招了几招,咱的魂儿都飘过去了,这般美女要爱民如夫,那老才大欢喜……” 那人唧唧聒聒,正说得起劲间,忽然脑门剧痛,好似被人重重敲了一记,他怒目转身,喝道:“是谁?”眼见众人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人人目光大是奇怪,那人顺着众人的目光望去,惊见自己光溜着下半身,裤带居然莫名其妙地断裂,霎时惨叫一声,急忙要逃,却给自己的棉裤绊倒,只能半滚半爬地走了。 琼芳轻摇折扇,掩住了嘴,笑道:“娟掌门好高的剑法。”娟儿双目半睁半闭,俨然道:“好说。这就是轻辱我师姊的下场。”说着朝阿秀斜睨一眼,冷冷一笑:“把手举起来,给我好好挥。”阿秀心下害怕,一手抓着裤带,一手向车队摇晃摇荡,真如招魂也似。 正招得有气无力,突见车窗里送来两道羞愧目光,看那女孩儿缩着脸,低着手,躲在娘亲怀里发窘,不是华妹是谁?阿秀心下大乐,忍不住圈嘴高呼:“华妹快挥姓啊!不然回家要给阿娘挥耳光了!”那华妹已然看到自己,她从车里探出头来,叫道:“阿秀!你跑哪儿去了!你们管家到处找你呢!” 阿秀惹祸上身,果然那伍伯母听得自己在场,立时吩咐驾车军官,好似要停下车队。阿秀深怕给她抓住,忙朝娟儿喊道:“娟姨快走!不然你也要给押上车,一同挥姓了!”娟儿咳了一声,忙向琼芳道:“时候有些……有些晚了,你那口等着吃饭。我们得走了。”琼芳眨了眨眼,微笑道:“怕手酸么?”娟儿听她取笑,恨恨一跺脚,气愤道:“你再取笑我师姐,我可不和你好了。”说着掉头转身,便朝人堆挤去。 众人连推带挤,一闯出人潮,过得几个街口,娟儿方才停下脚来,看她兀自撅着小嘴,想来心中仍是不悦。琼芳忍住了笑,躬身作揖道:“对不住对不住,我姑姑也是一般模样,镇日里神像出巡,游街示众,我每回看了都好笑。”娟儿白了她一眼,道:“你姑姑是国母皇后哪,她要不游街,姓还能瞧谁?” 正说话间,忽听地下传来说话声,道:“好啦,游街示众大家有份,就别吵啦。倒是少爷我肚好饿,你们请我吃饭去吧。”双姝垂目去看,说话的却是阿秀。娟儿骂道:“小调皮要再取笑大人,休怪我打你屁股!”阿秀见她这幅神态,忙做愧疚状,低声垂泪道:“人家只是饿得慌,娟姨恁凶哪……”假戏真做,阿秀红了眼眶,说到心伤处,更似泪如雨下。娟儿最是心软,忙道:“对不住,快别哭了,娟姨唱歌儿给你听。” 几条儿歌轮番唱来,阿秀听得小老虎、小山羊蹦蹦乱跳,一时破涕为笑,啊啊笑了起来。心中却想:“无聊愚蠢,本少爷四岁就拒听这等荒唐东西了,这女当真幼稚可悲。”想起吃饭要紧,喉头却也挤些声音出来,算是为五斗米折腰了。 人牵手同行,娟儿口哼小曲儿,琼芳滑腻腻的手掌伸到面前,阿秀来者不拒,当下左手牵琼芳,右手拉娟儿,左右逢源,耳中还听着曲儿,享尽齐人之福。他有些志得意满,俨然道:“先说了,一会儿吃饭,我喜欢涮羊肉、桂花糕、不喜蔬菜鲜果,你们可得记好……” 自言自语间,却听娟儿道:“五辅家在城郊,一会儿咱们从岁楼经过,刚好把这孩送回去。”琼芳也道:“可不是么?他家里瞧不见人,这当口一定找得急切……” 阿秀惨然道:“不是说好去吃饭么?你们……你们出卖我……”慌忙间只想逃窜,奈何左右两边各有一名高手挟持,功力到处,逼得他无可逃。连拖带夹,好似重囚一般。 一给人拖过了大明门,积雪蔼蔼,望去一片银白,娟儿与琼芳无视地下的拖行痕迹,自来赞叹冬日美景。阿秀只是拼死寻找因头逃命,他喊了几声腹痛,却都不管用处,忽然间行经一条小巷,他朝巷中深处望去,忽地大喜大叫:“等会儿!我要找娘!” 黔驴技穷,娟儿睬也不睬,讪讪便道:“你娘在家里。要找她,便回家。”阿秀抵死不从,双脚蹲地,惨叫道:“真的!我要去找娘!你们两个妖精放开我!”说着尖叫道:“拐带婴儿啊!当街勒赎啊!”杀猪也似地呐喊起来,人无不为之侧目,娟儿嘿嘿冷笑,正要点上哑穴,琼芳却格开了,她蹲地问向阿秀,微笑道:“好孩,你娘在哪儿?可不准骗芳姨喔。”阿秀一本正经,手指小巷,大声道:“我娘真的在巷里,我瞧见灯亮着。” 双姝微起诧异,两人转头望去,只见巷中一片积雪,深处真有处小屋,看那窗格上透出点点灯晕,冬日里望来倍加温馨。琼芳微笑道:“姑且信你一回,去吧。”当下放开了他,那阿秀如获大赦,拔腿狂奔而去。白雪飞溅,地下便留了两行小小的足迹。 双姝一同眺看,那房舍格局窄小,并无庭院,屋内屋外更只一张薄门板相隔,阿秀乃是官宦人家的弟,母亲怎可能在这寒舍之中?琼芳心中迷惑,忍不住便问娟儿:“这孩可是在说谎?” 娟儿耸肩道:“谁晓得?这小从来淘气,镇日领着孩童作乱。京城里是出了名的。” 两名姑娘都是身怀武艺,要在小巷中抓回孩童,自如探囊取物,却也不怕他跑远,只在背后缓缓跟随。 地下积雪滑溜,阿秀奔了一阵,来到那小屋门口,但见他两足立定,咻地滑向房门,双手向前,顶住了墙壁,可真帅气十足。琼芳见他呆在门口,料来这孩说谎,便道:“玩够了么?可该回家了。”阿秀却不理她,只清了清嗓,了衣衫,上下拍落泥灰白雪,又将腰带扎稳,正襟端形,这才伸手轻敲房门,低声道:“娘,您在里头么?” 双姝见他如此作态,均是微微一惊,万没料到阿秀的母亲真在此处。再看阿秀温柔款款的神色,不觉又看傻了眼。没想这话时却是这等柔声细气。 阿秀说了话,门内便传来一个柔和嗓音,道:“是阿秀么?怎知道娘在这儿?”那声音温柔端淑,不带分毫火气,想来说话之人必秀雅。听得脚步声细碎,嘎地一响,木门已然开启。 那房舍并无外院,便只一扇薄门相隔,琼芳拾眼去望,门中娇怯怯地倚着一名妇人,见她凤目温柔,香腮微赤,秀黛娥眉,身穿素净藕绿棉袄,约莫十出头年纪,虽说未施脂粉,但气韵娴雅,淡淡的很是恰人。她低头望向阿秀,含笑道:“真是你。” 阿秀仰头欢容,抱住那美妇的腿,笑道:“娘!”看这男孩平素调皮顽劣,遇上了娘亲,却是一脸孺慕眷恋,想来对娘很是不同。 那美妇回眸巷口,一见琼芳与娟儿两名女郎停立等候,登时懂了,她拉着阿秀,带着他鞠躬作揖,歉然道:“这孩一向胡闹,劳烦你们了。”娟儿笑道:“着走向前去,和那美妇说话,二人言谈亲切,看来定当相识。 天候寒冷,那美妇把娟儿引入屋里,待见琼芳伫立巷口,迟迟不动,便向她福了一福,含笑道:“小姐若不嫌弃,还请入屋一坐。”琼芳身做儒生打扮,但身份给人叫破,自也不好伪装。 当即欠身裣衽,温婉笑道:“如此僭越了。” 此处虽是寒宅,但看这妇人天生秀气,料来屋内必定雅致。果然行入房门,便见窗明几净,四壁悬挂书画,一幅幅江南春景点缀,登让屋中沐如暖春。琼芳含笑便道:“夫人妙笔生花,真让小女佩服。” 阿秀嘻嘻笑道:“琼姨假惺惺,开口拍马屁,我娘最讨厌别人虚伪了。” 猛然头上一个暴栗,阿秀自是哎呀一声,抱着脑袋喊疼。那美妇掩嘴轻笑,转问娟儿:“这位小姐好生秀美,却又做公打扮,不知如何称呼?” 琼芳不待娟儿回话,当即自道名姓:“紫云轩上琼下芳,拜见夫人清颜。”她向来先开折扇,再道字号,但此举过于无礼,在这美妇人的面前,竟然自行收敛了。 那妇人含笑便道:“原来是琼小姐,不曾远迎,当真失礼了。”她语气虽然客气,却不以少阁主相称,想来过去不曾听闻琼芳。 琼武川这些年身不如以往,早将紫云轩大来名气响亮,在京城颇有名望,哪知那美妇却似不识。娟儿知道好友讲究身份,正待解说,琼芳却拉住了她,摇了摇头,示意无碍。 那美妇杯盘,温颜道:“两位先宽坐,喝杯热茶暖和身。”娟儿忙道:“别忙了!我们只是顺道过,把阿秀留在这儿,一会儿便走……”那妇人并不答应,早已行入后厨,娟儿见阿秀兀自懒洋洋打哈欠,登时瞪他一眼,森然道:“小懒鬼,怎不去帮忙?”阿秀揉着一双腿,哀哀告饶,想来玩了一整日,却是累坏了。 琼芳四下探看布置,只见这屋摆设简单,入门处一张木桌,桌上却还搁着字画,水墨兀自未干,想来那美妇雅擅丹青,寄情书画,才到这小房舍里消磨时光。 琼芳行到画旁,低头去瞧,却见到了一幅鱼儿。 水面一泓明月倒映,渔人坐岸垂钓,一尾锦金鱼悠游水中,水上稀稀疏疏地散着几朵荷花,琼芳细细去看,那月儿映照水上,彩晕随波颤扩,散做一抹银黄。红锦金鱼则是悠然自得,脸上好似带着笑,望来童趣可爱。 琼芳出身京城世家,自也习丹青,虽不怎么精到,眼光还是有的。她见图墨或轻或重、顿挫不一,却透出一股秀静。她含笑赏析,鉴读题辞,低声道:“小小鱼儿过钩钩,西江月,俺凉舟,悠悠漫漫,篓了清风,笑碧波无浪,叶伴蛙友,花满池塘得自由。”那字迹圆润劲拔,半草半楷,墨色犹新,琼芳低头咀嚼意,心道:“鱼儿过钩不吃,虽在小小池塘里,却能自在。作画人自比若愚,此乃隐士之风。” 她怔怔出神,正想问,忽见桌面虫蚀朽旧,桌脚处却颇新亮,好似新钉补修,琼芳心下大奇:“这桌早该扔了,堂堂官家夫人,何须如此寒酸?”寻常官家便算节俭,却也没听说这般作态的,她满心好奇,便来探问阿秀口风,道:“你娘常来这儿么?” 阿秀早已躺在炕上,他大刺刺地卷着毯,脑袋枕在娟儿的大腿上,哈哈笑道:“常来啊,一个月四五回吧。”娟儿拧了拧他的话,坐直身。”那炕正对房门,上铺暖席,阿秀大大开腿,正对着琼芳,模样难看至,他脸着鼻孔,哈哈笑道:“谁理谁啊,娟姨也是小孩,啦啦,来唱儿歌。” 得意洋洋,便听后厨传来一声咳嗽,道:“阿秀,过来。”那声音秀气雅,于阿秀却如闪电劈雷,他嘴角发颤,当场两腿一并,把鼻屎塞回了鼻孔,自作天真乖孩儿模样,蹑手蹑脚地去了。 琼芳心下不解,那美妇官宦人家,若想吟诗作画,怎不在家里书房为之,却要来这处市井之地?她见那木桌有张抽屉,自也不好贸然开启,美目流转间,赫见桌下有些杂物,当下玉足略伸,将桌下物事踢倒,假意啊了一声,自行弯身蹲地,趁机去看。 地下搁着些一箱箱活字版,旧书典籍一捆捆扎起,整整齐齐放在桌下,却给自己踢散了。看书背上书名不一,下方却都印有“书林斋印行”五个小字。琼芳醒起那美妇的家世,微微颔:“这是她父亲的东西。”她悄悄将书本放回,正挪动间,却又在桌下看到了一柄剑。 她低垂凤目,凝神去望,那剑身约莫四尺,通体黝暗,如同一根黑木,剑鞘并无镂刻花纹,不似古物,再看桌下物事满布尘埃,那柄剑塞在内里,却不见一点灰,模样大为不称。 琼芳心中暗暗起疑,那美妇斯温柔,绝不可能身怀武功,房内怎会有这杀气腾腾的东西?要说是玩赏假物,却又不似。她越看越奇,便将长剑拾起。 剑柄入手,玉臂不由自主地垂下,琼芳心下大惊:“这剑好沉!”实在按耐不住,刷地一声,便将宝剑抽了出来。 剑刃出鞘,璀璨闪亮,一时流光眩目,仿佛斗室里现出一个大池塘,映得波光点点。手上非但是柄真剑,还是柄锋锐无匹的宝剑。琼芳看得目瞪口呆,不知这兵器是何来历,居然宝异若此。正看间,却听一声惊叫:“芳姨!放下那柄剑!” 琼芳不及回应,背后阿秀已从后厨奔出,他直直跑来,朝琼芳身上一推,大声道:“放下这剑!我娘不喜欢人家碰它!”阿秀高声呐喊,琼芳自是尴尬,正慌间,背后传来柔声:“阿秀,不得对客人无礼。”琼芳转过神来,那美妇已然煮好了香茶,回入房来。娟儿见琼芳闯祸,赶忙站起身来,从她手中接过长剑,回入鞘里。 那美妇见娟儿双手捧剑,眼光四下探看,似不知要收于何处,当即伸手微笑:“来,把剑给我。”娟儿知道琼芳面薄,便替她道歉了:“真是对不住,冒犯您了。” 那美妇微微一笑,却也不见得生气,只从娟儿手中接过长剑。她捧起长剑,霎时双手环合,将那剑紧抱怀中。琼芳看得明白,在那刹那之间,那美妇眼眶竟似湿红了()。 琼芳暗叫不妙,自知这剑必有重大来历。她明白自己闯祸了,赶忙吐了吐舌头,眼望地下,歉然道:“阿秀,你来。”芳姨顾左右而言他,小阿秀立时知觉,他有意移转众人注意,当即一个筋斗翻出,喊道:“呀呼!芳姨传唤小人,可是要打赏钱么?” 琼芳颇为感激,朝他脸颊上香了香,道:“没错!正是要打你赏钱。”阿秀故做惊诧,道:“怪怪隆地东,给毒蛇咬了,需要解毒啦。”说着朝娘亲跑去,喊道:“娘!香一个解毒!” 众人给他这么一闹,无不笑了,眼看那美妇搂着儿,琼芳自是松了口气,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忙朝娟儿望去,眨了眨眼。 二女正待起身,忽听打门声响起,又有客人来了。此间并无男,也不好让那美妇应门,琼芳咳了一声,正要越徂代庖,那阿秀已然跳了出来,粗声道:“外头是谁!报上名来!”正得意间,耳朵已被阿娘拎起,正叫疼间,听得门外一人上气不接下气,喘声道:“请……请问紫云轩阁……阁主,可……可是在这儿……” 阿秀耳朵发疼,哎呀一声,道:“在这里……在这里……”琼芳听是来寻自己的,赶忙起身,打开了房门,只见门口一名男满面惊慌,却是华山弟陈得福。琼芳奇道:“怎么是你?” 陈得福气喘吁吁,道:“我听伍家五辅公和您一块儿,就跑到五辅家中去找,那杨二爷说小孩溜了不在家,指引了这个房舍,我实在急,不等他过来带,便……便……” 琼芳听他语无伦次,不由皱眉道:“便寻到这儿来了?这可是别人家里()。有甚大事么?”陈得福吁了口长气,喘道:“医院出事了……您……您赶紧去看……” 娟儿笑道:“宋通明醉酒了?是不是?”双姝相视一笑,蒙汉两国高手多是粗鲁之辈,饮酒吃饭时兀自粗话满嘴,言语若是不和,不免打了起来。却听陈得福道:“不是、不是,和宋少主没半点关系。是外头闯入了怪人,一打杀进去……” 娟儿与琼芳对望一眼,两人都感纳闷,同声问道:“怪人?”陈得福喘道:“那怪人好生厉害,从大门一杀进去,没人挡得住他一招半式,先是打翻了赤川道长,后来宋少主也给他折断手腕……” 听到这里,两名少女已是大惊失色,以宋通明的豪勇蛮力,世上居然有人能折断这大熊的爪?娟儿不待听罢,慌张便道:“说不得,赶紧走!”不及向那美妇招呼,便要直奔而出,琼芳将她一把拉住,沉声道:“别忙。”她大大的眼瞳转了转,对方武功如此高强,自己便算与娟儿急速赶去,那也派不上用常她略略思量,当即问道:“对方一共来了多少人?” 陈得福面色惨白,低声道:“一个人。” 娟儿悚然一惊,怔怔地说不话来。琼芳却只点了点头,低声道:“杀手到了。敢情那封信是真的。”娟儿醒悟过来,不由大惊道:“你是说……你是说……这人是冲着胡家公来的?” 琼芳却不多言,只从怀中取出一块玉佩,交到了陈得福手里,嘱咐道:“宋神刀与高天将在我家作客,你拿这玉佩去紫云轩找傅师叔,他自会安排接应()。”火烧眉毛,情势当真危急,陈得福慌忙接令,全速朝门外奔出,琼芳忽地醒起一事,赶忙道:“等会儿。” 陈得福慌道:“还……还有啥事?”琼芳嘱咐道:“千万莫嚷嚷,别让我爷爷知道此事。” 眼看陈得福飞身离去,琼芳望向娟儿,低声道:“你姊夫人在京城么?”娟儿与姊夫久未见面,却也不知行踪,只得蹙眉摇,却听那美妇道:“定远人在襄阳前线,过年时才会回来。” 琼芳扼腕不已,娟儿的姊夫威名赫赫,曾以单骑杀退万军,力保天性命,无论战场杀人,抑或是单打比武,均称当今第一武勇的神将,只是这位绝顶高手此刻不在京城,再想也是无用,当即道:“事不宜迟,咱们先过去察看,别让胡侍郎夫妇有甚意外。” 娟儿点了点头,第一个奔出,琼芳却显得镇静,她先向那美妇致谢,又与阿秀道别。那美妇颇见关心,忙道:“究竟怎么回事?需要我帮忙什么?”琼芳微笑道:“夫人放心。天下虽大,却还没有事情难得倒琼家。” 这是豪气干云的话,确实琼芳也有这个自信。她低头望向那美妇怀里的宝剑,心头忽然有种奇异的感觉。好似拔出那柄剑的时刻,无心的她已然开启天地玄关……那滔天巨浪即将朝北京扑来,随时要淹没她熟知的一切……. 正文 第五章 天外之人 “颖超啊,打架的时候……”景泰十年,天下第一笑问徒儿:“脑里该想什么?” “杀!”十四岁的少年血气方刚,他手握剑柄,猫儿眼瞳收缩,慑出了杀气:“打架的时候,当然要想杀死对方!” “哎呀哎呀……”宁不凡拼命摇手:“不是这样、不是这样,打架的时候不可以想这个。” “不杀他?”杀气消褪,猫儿眼瞳孔放大,成为宁静的一片镜湖,听他纳闷问道:“难道要帮他不成?” “对了对了。”宁不凡嘻嘻一笑:“真不枉你的好资质,咱们就是要帮他……”要帮他想,想他少了什么、缺了什么……世上没有完美无缺的人,咱们要诚心诚意,设身处地为人想,想出他缺什么、少什么,再用心帮他矫治,唯有这样……人家的武功才会进步,日后再出手较量,他的性命才会保全唉… 嗖,对方的长剑飞来,逼得苏颖超急速闪开,险些滚跌在地。刷,旋转成盘的剑刃劈来,差点把自己的脑袋砍掉。 苏颖超不断闪躲,一颗心却活泼泼地,只在思黑衣人的剑法。 面前这人身长九尺,比自己高了一个头。他非但高壮,还为敏捷,手上那柄剑由钢丝相连,组为段锋刃,右手使剑,左手控线,杀招方圆几达一丈。这样的剑不算绝快,却很古怪,力量沉重,却很灵便,时时上天下地,时时旋转如盘,让人目眩神驰。 他缺什么呢?寻常人右手使剑,左手便有空门,长剑斜劈,腋下便出空隙,可这人出招时灵动变幻,那剑刃并非直进破空,而是无止无尽地转换方位,靠着左手操控,段剑刃矫若灵蛇,破绽全被补去了。 怎么办?敌人左右两手相辅相成,几无破绽可言…… 师父……对不起你,我也许要败了…… 黑衣人毫不放松,猛见他左手一放,钢丝瞬间松弛,截剑刃回旋不定,便朝苏颖超的长剑飞来,钢线随时要缠住自己的剑。智剑讲究灵动,最忌讳与敌手兵刃相交,届时力大者胜,高下立判。 当地一声,长剑已经被扯祝这黑衣人力大无穷,连宋通明的蛮力也难以相抗,苏颖超体型如同常人,自是难以抵挡。果然给大力一拉,脚步跌跌撞撞,更见蹒跚之态。 一声呼啸,黑衣人左手急拉钢丝,蛮力发动,苏颖超连人带剑摔跌过来,黑衣人右手旋绕,截剑锋瞬间转向,转朝苏颖超身上杀来。他不只要夺过长剑,他还要人家的性命。 长胜八战即将终止,在这一刻,苏颖超茫然张嘴,怔怔望向敌人的手腕,猛然间脑中电光雷闪,嘴里竟是“啊”了一声。 懂了。对方还是有破绽,左右两手相辅相成,破绽就在这句话。 眼前浮起师父的笑脸,好似听到他的谆谆嘱咐,苏颖超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生死一刻,苏颖超忽然朗声大笑,黑衣人重重一哼,不知他在弄什么玄虚,手上加紧力道,更要藉着钢线缠绕,将他的长剑一举夺过。苏颖超气力比不过人家,性将手一松,含笑道:“想要我的吃饭家伙么?来,送你吧。”刷地一声,自将长剑扔了出去。 飞刃盘旋,直指要害,苏颖超照理更要死守长剑,以图自救,岂料竟在最后关头弃剑?黑衣人也擅长此计,当即冷哼一声,看他眼力奇准,眼看苏颖超的佩剑朝向自己扔来,左手两指探出,便朝剑刃夹去。 没了长剑的苏颖超,不过是个凡人,他死定了。 堪堪便要夹中剑锋,忽在此时,原本半空飞舞的截剑锋全数转向,转朝自己身上回戳过来。 黑衣人大惊失色,左手急忙抽*动钢丝,啪地一声,飞剑回组,复为寻常利刃。身却险些给苏颖超扔来的长剑刺中,一时手忙脚乱,狼狈无比。 黑衣人满身冷汗,急急退开,转看那苏颖超,却已笑吟吟地捡起长剑,神态从容不迫。 “左右两手相辅相成”,靠着左手控线,飞剑才能飞上坠下,如影随形。苏颖超先前与敌人的右手缠斗,打得灰头土脸,险象环生。对那偷偷摸摸置于腰际的左手,他却视若无睹、放过不攻,这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何必去和右手招式白费气力,那左手才是背后主使。这只手操控钢线,发动所有绝招,自己何必比快比狠,破绽就在眼前。 刷地一剑,苏颖超直直劈向黑衣人的左侧,竟是要切下他的手腕。黑衣人急忙使动招式,飞剑旋绕,半空转向苏颖超。哪知华山掌门根本不理不睬,只是朝他的左腕猛攻。 苏颖超这招两败俱伤,以一条性命换得对方一只手腕,说来很是吃亏。只是说也奇怪,剑刃朝左腕削去,黑衣人左手被迫闪躲,钢线移位,那钢丝相连的剑峰立时慌乱转向,飞剑阵式瞬间溃决。 飞剑连线,钢丝连手,左右两手看似相辅相成,其实已成相互牵制,破绽更远远大于寻常一口长剑。胜负已经分晓了。 苏颖超微微一笑,不住削向对方左腕,对黑衣人杀向自己的招式全不抵挡,这下“智剑”专攻不守,更如猛虎出柙,让人无从逆料。黑衣人虎吼连连,性组回了钢线,仅以寻常一口长剑模样抢攻。只是少了种种匪夷所思的杀招,又如何是“智剑平八方”的对手,苏颖超轻描淡写送出几招,便逼得黑衣人上窜下伏,辛苦异常。 苏颖超好整以暇,淡淡笑道:“朋友,你年岁很轻吧?”那黑衣人左支右拙,不能答话,苏颖超收住了剑,又道:“杀人的刺客,绝不会从大门一打杀进来。只有血气方刚的少年,才会这般试探自己的武功。我说得没错吧?” 黑衣人听了说话,却只目光向地,默默无言之间,好似默认了。 苏颖超微笑道:“老实说,似你今日干的蛮事,我十八岁时也想做,只是没你的胆而已。” 他放落了长剑,含笑道:“你很狂,也很有趣,我非但不想杀你,还很欢喜你。趁着还没闯下大祸,赶紧走吧。” 黑衣人凝视对手,过得半晌,终于开口说话了:“在下仗剑出手,全力以赴,却仍奈何不了你。”他目光向地,欠身道:“阁下剑道高妙,让人惊艳。以剑法而论,你确实远胜于我。”那语声其平稳,一不露年龄身份,二不透喜怒哀乐。好似也带着面罩。 苏颖超微笑道:“承让了。阁下的剑也很高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我俩握手言和吧。”黑衣人摇了摇头,猛将右肩衣衫撕了,苏颖超微微一怔,不解其意,正纳闷间,眼里看到了一幅印记,那是幅飞鸟图样,正烙在黑衣人的臂膀上,直如牲口打印。 苏颖超大为惊奇,看那江湖帮会成千上万,以刺花纹面等法认记的所在多有,却没见过这等怪异符印,更何况烙铁烧烤何其剧痛,却有哪个帮会门人熬得住苦?苏颖超满心疑惑,凝目回望那黑衣人,等他出言解说。 “你已经打败了这幅烙印,不过别急着庆功。为了四个宇,我们还得打下去。” 苏颖超颇感诧异,他向来与世无争,从不与人结怨,实不知这人为何要找自己麻烦。他眨了眨眼,耸肩道:“哪四个宇?穷无聊么?”说着,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天下第一。” 黑衣人不去理会对方的嘲弄,一字一顿,语气冰冷。 “只因你是‘天下第一’的传人,所以我必须击败你。” 苏颖超眨了眨眼,微笑道:“为什么?我师父是天下第一,这也碍得着你?” “碍到了。因为我师父也是天下第一。” 苏颖超哈哈大笑,笑得有些狡黠。“尊师也姓宁?可我不记得有你这个师弟啊?” 黑衣人没有回话,只将长剑抛在地下,沉声道:“苏君,我会验证我的每一个字,你等着看吧。”他低头望地,伸直臂膀,猛听铿铿两声轻响,双袖破开,袖口寒光直射而出,个中乾坤竟是两柄袖剑,望之锋锐异常。 苏颖超曾与双刀技法激战多回,年初才连破孟家寨七名双刀高手,对这等打法最是熟悉不过,他看了看黑衣人的架式,颔道:“了得,我生平所遇双剑高手中,以你的身法最俊!” 黑衣人两手回旋,摆出了拳脚架式,双刀寒锋,各长两尺,一时左掌承天、右掌抚地,脚是猫足立,袖藏短锋刀,须臾间全身紫光弥漫,回复丹田。 天上地下、神完气足,精气神者兼备,黑衣人的架式…… 无懈可击! 飞影瞬起,如海上惊涛,黑衣人单脚踢出,右脚尖直朝苏颖超纵来。 这人起跳奇速,一弹便是一腿,招式快绝无伦,苏颖超拔剑手法不及点苍高手之快,如何能与黑衣人争先?当即斜退半步,争取时光,跟着平举长剑,守住了胸腹要害。 智剑乃是天下最平淡的剑法,但也是最高妙的剑法。方位虽仅寸许变换,但剑尖扫来,守中带攻,此时黑衣人以弹腿之姿,右脚直飞,反倒是拿脚尖去撞苏颖超的剑刃,以剑锋之锐,一招便能切断脚骨,说来黑衣人已落下风。 强敌若要自救,此刻别无他法,除了坠地闪躲,便要断送一脚。苏颖超只要趁胜追击,从此便能予取予求。他微微一笑,正要出剑伤敌,突在此刻,黑衣人身形扭动,不可思议的身法赫然展现。 右腿扬起,高踢数寸,黑衣人在电光火石间避开了剑锋,跟着身在无可借力之下,陡然以腰力半空回旋,左脚无影无形,却又势若闪电,斜朝苏颖超胸口踢来。 来人空中换腿,腰腿力道之强,实乃前所末见,九华山轻功虽高,讲究的却是身法轻灵,要在半空变换腿技,尚且发出如此刚强力道,怕也有所不能。眼看强敌滞空奇久,苏颖超大惊之下,赶忙举剑反刺,转朝黑衣人左脚掌削去。 黑衣人左脚足跟上举,一来让过剑刃,二来伺机发招,看那脚跟无声无息地来到苏颖超头顶半尺,猛然间风声暴响,脚跟已然重重轰落,只要正中会穴,便有“金刚不坏体”护身,主人也非死不可。这招全在意料之外,苏颖超只能急忙撤剑,向后闪躲,便在此刻,那黑衣人终于落下地来,只是他单脚甫一沾地,身陡然加速,如炮弹般朝自己撞来,双手更是挺举袖剑,直如莽牛的两只犄角,硬生生地挺刺而来。 苏颖超虽惊不乱,长剑随手弹出,便朝破绽而去。却在此际,黑衣人陡然向前扑出,旋即趴倒在地,这招惊险之至,额头距剑尖仅半寸不到,竟在间不容发之际闪过了来剑。 黑衣人既快且强、又猛又蛮,这一躲看似冒险,却已抢入了苏颖超撒下的剑网。强敌潜入方圆,长剑反在背后,这是前所未见的大惊骇。 苏颖超自知生死在此一举,双足一点,便要急退,猛听一声虎吼,黑衣人抢先发招,只见他身形滚倒,双腿如铁枪穿出,碰地一响,身倒立而起,脚底踢出,正中华山掌门胸口。 苏颖超眼冒金星,肋骨几欲折断,眼看强敌犹在倒立,他败中求生,剑招旋即转向,改朝黑衣人小腹扫去。正于此际,黑衣人陡然变招,双腿收起,地下一个盘旋,如圆球般朝自己冲来。苏颖超变招也快,当即拄剑在地,要让那人自行撞上。 嗖地一声,黑衣圆球乍然凝住,黑影须臾翻起,幻化人形,已与苏颖超对面站立。而那华山掌门的护身宝剑,却给他踩在地下。 喝!黑衣人举头撞来,额头正中“智剑”鼻梁,霎时鼻骨剧痛,鲜血直冒。 苏颖超上身后仰,目光中没有恐惧,却满是迷惑。讲究意境的华山武,练心不练体,求意不求力,谈笑间便知武真谛,便如泼墨山水,向来只知潇洒自在,什么时候被蛮的头捶撞过了? 中!膝盖如铁锥般顶入小腹,强猛力道灌入胃袋,酸苦黄水涌上喉头。自小到大笃信的教条被人击破,那一败涂地、却又让人不能置信的感受,正如眼见了白羊吃猛虎般的…… 不可思议! 最后一击迅捷而来,对方的铁肘正中华山掌门右腋,肋骨断折,少侠苏颖超宛如断线风筝,身躯飞滚出去,撞翻了桌椅,瞬间趴倒在地。长剑脱手,正正落在面前五尺的青石地下。 “必须拿回剑来……必须……”华山少侠战无不胜,攻无不克,这是生平第一回倒地不起,也是生平第一回遭逢如此逆境。苏颖超口吐鲜血,挣扎向前,缓缓在地下蠕动。陡然间,黑衣人抄起木椅,重重砸在他的头上,砰啪大响中,木屑纷飞,洒落得满地皆是。 这不是武功较量……高手可以杀人,但不会拿椅砸人…… 这一砸只是一种羞辱,彻头彻尾羞辱苏颖超,也在羞辱华山四十年来的武。 黑衣人的用意很明白,他要击碎“长胜八战”的万里荣光。 苏颖超满头鲜血,但也终于握住了剑柄。他抹去额角鲜血,拂开面上泥灰,头晕目眩之中,依然挣扎起身。“智剑平八方”被破,也是苏颖超第一回想起自己还有那一招……那一招非只堪足护身,尚能逆转局面,折服强敌…… “仁剑震音扬”!那是天下最强的守招,也是王道服人、无所不败的一招。 持剑如持香,剑刃贴紧前额,当剑光成圆,如佛晕光轮般旋动之时,柔韧的气劲便会让强敌跪地臣服,在“仁剑”面前,天下没有同高的敌手。 黑衣人眼瞳发亮,仿佛等候已久。他深深吐纳真气,蓦地撕裂外衣,此人衣装单薄,但凉衫上下却满是环扣绑缚。啪啪断裂声响起,十二处绑缚尽皆打开,黑影鹍落,一身黑衫坠到了地下,传出了叮叮当当的声响。 将晚时分,夕阳温暖映照,闪耀得惠民药局如同梦境。 满地兵刃生辉,那身黑衣,岂止是铁甲而已?腰间不曾束腹,独见铁鞭缠绕;胸口不着马甲,唯覆黄褐重铅。袖里寒光称袖剑、背负锋芒唤翼刀,衣衫夹层里的小刀层层叠叠,是不是唤叫梅花镖?再加上腋下紧缚的铁牌、脚下着穿的铁鞋,黑衣人一共带了七种兵器,连同先前那柄怪剑,全身至少负重一二十斤。 现下他扔弃了满身兵器,空下了两只手,这不是自废武功,而是放手一搏。 没有了沉重兵器的束缚,黑衣人的身手可以快到什么地步,无人知晓。 苏颖超当然也不知晓。 嘿!黑衣人重脚向前,赫地踩碎青石地板,他鼓动气力,筋肉纠结,喉头更发出雄狮般的怒吼。 哈!从来在实战里心平气和的苏颖超,不曾动过分毫怒气,可现下的他不由自主地发出断喝,对手如此羞辱师门,不得不让他怒火中烧。舍下潇洒倜傥,愤怒的华山掌门已要大杀四方。 胜负就是生死,杀人与被杀,二者择一,苏颖超猫儿般的眼瞳逐步收缩,镜面般的眼眸返照了对手的凶狠,他要用“仁剑”击败强敌,守住华山不败的名声。 “住手!” 一名美貌女纵入院来,双手撑开,将苏颖超护在身后,这女以爱意守护情郎,不是琼芳是谁?黑衣人冷笑一声,正要痛下杀手,忽见剑光霍霍,另一名女已然抢上,来人身法轻盈,以快打快,对着黑衣人全力抢攻,正是九华山的娟儿到来。 苏颖超擦抹了嘴角的鲜血,赶忙推开琼芳,以黑衣人的可怖武术,娟儿决计挡不了一剑。正要下场援手,一时间却也呆了。只见黑衣人不住闪躲娟儿的攻势,非但还不上一招半式,尚且背转身,根本不愿与娟儿朝相。他好似自知不敌,当下双足力撑,嘿地一声,黑影冲天而起,竟达丈许之高,不必分毫助跑,便已飞上墙头。 苏颖超凝目望着,一时却也猜不出其中缘由。便在此刻,那黑衣人蹲在墙头,如大鸟栖停,他回凝视着苏颖超,缓缓伸指出去,定向他的脸面,目光燃起挑衅之火。 娟儿纵身跃起,尖叫道:“大胆妖人!哪里走!”她轻功曼妙,轻飘飘地飞了上去,纵跃之高,还在黑衣人之上,只是势道速大有不如,料来力量远远不及。黑衣人转过头去,不再恋战,当下发力向前纵出,须臾间逃逸无踪。 望着强敌远走的背影,苏颖超不由满心诧异。此人便算退走,也要退得惊天动地,仿佛说他另有苦衷,这才无法决一死战。只是究竟是什么逼走了他?是“仁剑”的正气?还是因为自己另有帮手到来? 苏颖超面色凝重,却又一脸是血,只是猜想不透。琼芳惊怕之下,慌忙抢上,问道:“你还成么?”苏颖超抚摸着心上人的面颊,低声道:“我没事。”琼芳握住他的手,柔声道:“我就知道没人奈何得了你……”那满是信赖钦仰的目光送来,登让苏颖超勉强一笑,他左手伸出,搂住了心上人的肩头,这是温情搂抱,也是不能明说的搀扶…… “快来救人啊!” 院外传来玉川的尖叫。医院真正忙碌起来了。药局里的袁医第一个奔出,其余衙役闻讯赶到,人人手忙脚乱,替大批高手诊治包扎。一时人声鼎沸,如同闹市。 “医院遭逢浩劫。”一名吏朗声颂念,“歹徒破损匾额一面,造价二十两。” 旁观众人低头望去,只见那匾额断裂在地,中间的“医”字不见了,其状甚惨,黏也黏不起来,更衬得此言之悲。 “小瞧清楚!”忽在此时,趁火打劫的声音赫然响起:“这可是永乐大帝亲题的匾额,你敢说只值二十两?”那工部吏员闻言悚然,忙拱手道:“蒙高爵爷指点,歹徒踢破无价之宝一面,银钱损失,难以估算。”老头形貌俨然,拊须冷笑:“这才像句人话。”老迈年高的家伙落井下石,四下官员听得此言,内心惊恐不定,头垂得更低了。 医院聚集无数人等,门里门外全是旗手卫官差,诸人前来察看线,自是忙碌异常。只见刑部尚书坐镇指挥,工部侍郎视察损失,大门前两名白发老人率同门人弟,正自指点说话。 一名弟抢了上来,躬身向矮小老人行礼,作揖道:“华山陈得福,拜见天威高爵爷。” 二老一高一矮,高的不消说,自是宋公迈,那矮的一脸高傲神色,却是那威名赫赫的高天将。 矮小老人洋洋得意,扬起坑疤老脸,问向陈得福,森然道:“你说那个人不是用兵刃打破匾额,而是用脚踢的?是也不是?”淮西宗主亲来问话,陈得福急忙陪笑:“正是,那人飞脚前踢,一下就踹破了匾额,跳得好高呢……” 高天威哦了一声,道:“跳得很高是吗?”他抬头望向两丈高的大门,忽地退开丈许,双足迈步,瞬间急冲而出。“嘿呀”一声狂叫,矮小的身飞身跳起,晚间灯笼映照,黑影如弓,弹腿掠过门楣,旋即落下地来。这记弹腿飞踢,确实精气神者兼备,彷如武术师范教诲弟。 旁观众人见高天威老迈年高,身手却分毫不减当年,无不鼓掌赞叹。高天威着意卖弄,自是哈哈大笑,说道:“那黑衣人起身高踢,姿态可有老夫这般道地啊?” 陈得福连连作揖,陪话道:“高爵爷好漂亮的身手,不过那人的踢法,咳……有些不同。” 高天威长眉一挑,冷笑道:“有啥不同?他跳得没咱高,可是这样啊?”陈得福干咳两声,道:“回爵爷的话,高不高,小人不知道。不过他没有借跑,他是原地这么一跳,两脚一蹬,身便弹上去了。” 闻得此言,旁观众人为之哗然,都感难以置信。高天威呸地一声,喝道:“你眼花了!”当下不再多言,第一个跨入大门,其余众人鱼贯走入,纷朝院内广场视察。宋公迈最后一个入内,才跨槛入院,便见到宝贝儿通明。 宋通明腕骨脱臼,右手早已扎上绷带,只在门旁守候。伤在儿身上,疼在爹心底,宋公迈叹了口气,道:“通明,手还痛着么?”宋通明一脸羞愧,只得点了点头,细声道:“我等以围一,却仍不敌。孩儿丢了神刀门的脸,请父亲重重责罚。” 高天威嘻嘻一笑,笑声才一传出,数十道愤怒目光全数射来。玉川、赤川、宗泽思巴、金察钦等人或面泛怒火,或杀气腾腾,诸人咬牙切齿,横眉竖目,似乎要宰了高天威。 场中弥漫不平之气,赤川等人更是江湖老将,个个都可以和他翻脸。高天威再不识趣倍,此刻也不敢开口嘲讽,以免遭人围殴,便把笑声化哀叹,陪着呜呼几声,聊表同仇敌忾之心。 宋公迈低头思量,通明这个儿神力过人,靠着天性勇猛,一股“神刀劲”练得为精湛狠辣,比起壮年的自己,可说不遑多让。但说来奇怪,堂堂的神刀少主,却为何败得如此之惨?要说当时身上有伤,敌手趁人之危,但己方人多势众,“独螫大蝎王”金察钦完好无缺,加上“开平双刀会”宗泽思巴的援手,怎么也不该落得断手折臂的下场,如此重挫,只有一个理由。对手强了。 宋公迈长声喟然,拍了拍儿的肩头,倒也没多加责备,他是个明理的人,自知人生挫折难免,儿能保住双膝不触地,在父亲眼里便仍是铁峥峥的好汉,无辱“神刀宋家”的威名。 看过了大门、大院,诸人继续前行,来到了长廊,放眼望去,但见廊无狭长,起尽二处几达两尺之。宋公迈等人察看地下的脚印痕迹,对面八道足印沿道而来,每步相隔约有十尺,那是蒙古第一高手哲尔丹踩下的痕迹,众人细细去看,只见靴印到了长廊八十尺远近,便已寂然顿止,再看附近漆栏破损,廊柱满布剑痕,料来两大高手便是在此遭遇,之后陷入激战。 哲尔丹奔出了八十尺,那黑衣人纵出多远呢?众人察看黑衣人的足迹,算来共只六步,最后一步来到了长廊中央。这人迈步远,区区六记步伐踩出,便能连过尺,算来每步长达十六尺之远。 一名官差骇然道:“这家伙步伐好大,身长挺吓人的吧?”陈得福陪侍在侧,闻言便答:“是,差不多九尺高矮。” 耳听众人议论纷纷,高天威哈哈两声,便来嗤之以鼻,他转望宋公迈,笑道:“九尺算得什么?宋老,还比您矮些哪。不如您老下场演个两招,也让这些后辈开个眼界?” 宋公迈虽已八十好几,但他壮年时乃是剿匪名将,身长九尺六,号称十尺门神。以体格而论,朝廷几十年来无人能出其右。耳听高天威要自己下场示招,当下也不隐藏身手,自提了一口真气,挥手道:“大家退开些。” “宋神刀”威名赫赫,此刻欲待试招,余人满面尊崇,各自屏息以待。 陡听嘿地一声,老将飞身跃出,第一步便踩在黑衣人的脚印上,跟着半空迈出第二步,旋即踩中黑衣人的第二记脚印,宋公迈年岁虽高,腿力仍是强猛,两步跨出,连过十二尺,众人采声如雷,纷纷高声叫好。 正要跨出第步,猛听喀地一声响,宋公迈脚下却已陷住了,众人探头急看,那长廊地板受力过猛,竟被宋公迈的内劲踩破,木板翻裂毁损,夹住了“宋神刀”的虎头官靴。 耳听工部侍郎提声道:“毁损长廊木板一处,银二十两。”宋公迈将脚跟提了起来,扔了张两银票过去,淡淡地道:“不必找了。”说着朝高天威望了一眼,道:“高老,来人的身法有些……有些古怪。”高天威望向地下的凹坑破损,面色铁青中,却也点了点头。 旁观高手心下了然,倘在石地上奔跑,“宋神刀”靠着功力深厚、身形长大,或能追上黑衣人的脚步,但来到这处木造长廊之中,却要望尘莫及。毫无疑问,那人脚下轻飘飘地,直以沙尘不起,但抬腿落足之际,却又力道万钧,足见此人下盘之稳,彷佛山岳,轻功复高,如同飞鸟,已揉轻灵刚猛两大长处于一身。武林间高人虽多,但刚者恒刚,柔者恒柔,如此刚柔并济、内外兼修的好手,说来屈指可数。 众人正自推测黑衣人的身份,忽见高天威眯起了眼,问向赤川:“那人多大年纪,瞧得出来么?” 赤川面色尴尬,嚅嚿地道:“这人……这人是个老头儿,武功挺有门道,若没个一甲功力,要他怎么能够?”宋通明听那赤川信口开河,明明毫无凭据,却把黑衣人当做了老者,他心下不以为然,双眉一轩,登时张口欲说,“老神刀”却使了个眼色,示意儿莫要多话。 宋公迈是个老江湖,自然心知肚明。黑衣人打得大批高手退避舍,他便只能是个老人,绝不能是个少年,否则区区一个小表威震医院,消息传开,却要这些武林耆宿的脸面往哪儿搁去?高天威那一问,不过白问而已。 宋高二将默默无言,率领大队人马,前去拜会哲尔丹。大高手行礼如仪,高天威虽然嚣张成性,但他自知武功颇不及此人,会面时更加不敢造次。宋公迈唤来了通译,劝慰道:“敌人练有玄奇武术,心机复又深沉,是以先生意外受袭,非战之罪,胜败无须介怀。” 漠北宗师惨败,宋公迈出口宽慰,但徒徒孙仍是高声痛斥,见悲愤之情。那哲尔丹本人却默默无语,听得宋神刀的安慰,只略做欠身,算是答了个谢字。 哲尔丹看似不置可否,其实双目的凶焰已替他说了千言万语。他自败给萨魔之后,早在寻访仇人下落,却都不知所踪。现下旧怨不解,新仇又添,居然有人自行惹上门来。哲尔丹一不做、二不休,性把十年来的复仇怒火全算在黑衣人头上。只等内伤痊愈,他便要四下,杀戮报复。届时中原武林连番凶杀,必起狂涛怒潮。 哲尔丹来头不小,又有蒙古大汗撑腰,谁也劝他不动。宋高二人不敢多说,当下拜别了哲尔丹,自往第进建筑行去。那是最后激战之地,惠民药局。 惠民药局是处红砖房舍,下头盖有地窖,专用以收藏名贵药材,此际已在夜间,便由官差提灯带,将众人引进了内院。 夜中本该幽静,那惠民药局里却是人声鼎沸。放眼望去,十来名华山弟围在院中,各自议论。其中两名老者大剌剌地提声嚷叫,看模样一胖一瘦,便不细瞧脸面,也知是华山双怪无疑。 宋公迈借过了官差的灯笼,细细勘查,赫见地下满是脚印,当是苏颖超与黑衣人打斗的痕迹,除此之外,更见大批兵刃散置院中,一柄柄形制古怪,前所未见。高天威瞧了半晌,不由皱眉道:“贵山苏掌门不是只练剑么?怎会用这些奇门兵刃?” 陡听一人喝道:“放屁!咱徒孙掌门干啥要这些破铜烂铁?瞧清楚了,这是狗杂碎携来的家伙!”高天威听得恶言顶撞,自是愣住了。他撇眼过去,一见说话之人乃是肥秤怪,登即冷冷地道:“我留心什么?倒是你要留心自个儿的嘴,别惹来杀身之祸。” 肥秤怪还没回话。那算盘怪已然大怒,喝道:“寸钉、谷树皮,留意自己的屁,不要薰死地下的蚂蚁了!”这段话没头没尾,着实怪异。高天威愣住了,眼珠转了转,猛地醒起对方在讥嘲自己的身材,大怒之下,眼看地下躺着一柄袖剑,顺手抄起,便要往算盘怪身上招呼。算盘怪知道对方武功高强,当下喝道:“师兄,咱们联手上!”肥秤怪抽出家伙,便要与高爵爷一较长短。 旁观众人见两边人马无怨无仇,却要为了一个屁字打杀起来,当真是无聊之至,正要上前拦阻,忽听高天威咦了一声,已然缓下手来,面上神色颇有讶异。算盘怪怒道:“高矮!你也懂得怕啊!” 高天威心胸狭窄,秉性暴躁,绝无道理率先示好,宋公迈与此人相识多年,深知心性,当下行了过来,低声问道:“可有什么古怪?” 高天威皱眉不语,自将袖剑倒持,交入宋公迈手中。宋公迈单手接剑,剑柄入手,陡地掌心向下一沉,那袖剑竟是沉重异常。宋公迈转望地下,长短兵刃散置满地,不一而足。他沉吟半晌,只见一柄长剑倒插在地,藉着灯火去看,那剑身隐做透明,竟是薄如蝉翼,却不知是什么质料所就。 宋公迈伸手握住,正要提起,猛然间听他大喝一声,身竟是向后急仰。众人大惊之下,不知发生了何事,慌忙去看,赫见那剑刃已然爆开,竟成段飞射而来,若非闪避得快,恐怕已刺伤了脸面。 宋神刀擦去冷汗,嘿嘿干笑:“好家伙,险些坏了我的招。”这些兵刃形式奇异,连宋公迈这等见识都险些受伤,旁观众人无不急急避开,就怕误触了古怪机关,惹出祸事。 高天威凑到身边,低声道:“怎么样?看得出是何人下手么?”宋公迈拾起长剑,再次发动了机关,皱眉道:“这种钢丝操控的兵刃虽说形式繁复,天下却只有两种起源。”高天威低声道:“您是说刀……”宋公迈神色凝重,附耳细声:“还有飞天银梭。” 高天威吓了一跳,不敢再说了。宋公迈唤来陈得福,问道:“贵山苏掌门何在?老朽有几句话请教。还请他拨冗一见。” 华山掌门乃是中原武林第一等人物,这苏颖超更是琼家未来的乘龙快婿,身份说来尊贵异常,宋公迈便以“老朽”自谓,分毫不敢失礼。陈得福快步抢上,说道:“我家掌门身上受了点轻伤,现在医院包扎,还请爵爷这儿来。”说着拱手作揖,便将宋公迈引了进去。 看宋公迈欲言又止,此事必有大悬疑,高天威等人全不如“宋神刀”见多识广,自然不敢多言,除了华山双怪犹在喝骂,场内不闻分毫声响。 众人行入药局,只见一名青年端坐堂上,头上扎着绷带,隐隐有着血迹,看面目正是达剑传人,华山青年掌门苏颖超。身旁另有两名少女相伴,一个做男装打扮,正是紫云轩琼芳,另一位也是武林门户的执掌,却是九华娟儿。 宋公迈来到面前,苏颖超方才起身作揖,道:“门主怀凉跋涉,何以克当。苏小愧甚。” 他虽以小自称,但手上却大有章,只见他双手抱拳,平举至胸,不高一寸、不低一寸,此乃“王者对揖”,不同于仰手过胸之“天揖”、亦不同于“士揖”、“旁揖”,取意不卑不亢,委实大有问。 这倒不是苏颖超故做姿态,江湖走动之际,掌门人一举一动,莫不代表门派尊严,苏颖超年岁虽轻,毕竟贵为华山之长,除亲人尊长之外,等闲不能以晚辈自居,否则华山满门行走江湖之时,岂不无端矮人一截?宋公迈见了这位少年掌门的礼数,自也暗赞他见识不凡,当下便以平辈之礼相见,丝毫不敢倚老卖老。娟儿新任掌门不久,不知江湖规矩,便也暗自留神,观摩? ?寸。 诸人行礼已毕,华山弟便抢上服侍,一时圆桌旁各坐一名脑,见是点苍、九华、神刀门、天将府、华山玉清观等五人,余人纵尊贵如琼芳、年长如华山双怪,却无处可坐,只能列于堂内,各站掌门身后。 诸人宽坐饮茶,略做寒暄。高天威眼神飘忽,率先破题道:“苏掌门,当时阁下与强敌遭逢,不知动手情势如何?看阁下头缠绷带,您可是……”他微笑抚掌,淡淡地道:“败了么?” 那黑衣人闯入医院,之后大战众家高手,除哲尔丹曾与他相抗数合,其余如宋通明、玉川、宗泽思巴,无不一战即溃,想来苏颖超也是讨不了好。众人听那高天威幸灾乐祸,一时群情耸动。 苏颖超幽幽叹了口气,替高天威斟上了茶水,道:“高兄何出此言?胜则胜,败则败,蒙家师教诲,苏某自知谦冲之道……”正要往下说去,忽听傅元影咳了一声,插话道:“掌门师侄,适才我听娟女侠提起,强敌退走之时,您正要使出‘仁剑震音扬’,可有此事?” 傅元影口称仁剑之时,更是双手抱拳,以表敬意。苏颖超大眼闪过一阵郁闷,正要答话,却被琼芳按住了手背,示意他莫要言语。一旁娟儿大声道:“那还有假么?招式还没出手,便把刺客吓得落荒而逃。” 高天威嘻嘻一笑,还想再说,却听琼芳重重一咳,道:“高爵爷,寒舍还住得惯么?” 高天威啊了一声,醒起苏颖超乃是琼芳的心上人,赶忙干笑数声,拱手道:“苏掌门神功盖世,杀退强敌,佩服、佩服。” 琼芳只想逼他封口,免得情郎再受骚扰,听他闭嘴了,当即取出一封书信,交到了宋公迈手里,说道:“烦请宋爵爷过目。”宋公迈奇道:“这信是……” 琼芳解释道:“数日之前,胡侍郎家人收到这封怪信,当时不以为意,之后医院果然爆发事端,也许这封信便是祸。” 宋公迈哦了一声,他此行过来,倒还不曾得知此事。当下展信颂念,读道:“令郎正堂,误跨禁界,擅闯鬼门,近有大祸秧,闻报速离京城,可免一死。”宋公迈放落了信纸,皱眉道:“擅闯鬼门?胡家这小孩儿不就是个顽皮小表么,能闯什么禁地?你们没问过他么?” 娟儿一旁听着,便答道:“问是问了,不过他不会说话了。”高天威自也认得胡正堂,不由奇道:“不会说话?这孩伶俐得紧,什么时候不会说话了?”琼芳接口道:“据称这孩到别人家里作客,无端跌伤了脑袋,从此木讷傻气,不能言语。” 宋公迈双眉一轩,忙道:“等会儿,这孩到谁家作客?” 琼芳与娟儿对望一眼,齐声道:“五辅家中。” 宋公迈听得此言,竟是“啊”了一声,面色变得苍白之至。海川满心好奇,便也接过信笺,读了一遍,听他笑道:“你们砍敛扯得远了。我看这封信是个幌,我瞧十之**,定是胡侍郎与人结怨,再不便是苏掌门和人结仇,这才惹得仇家过来滋事。” 琼芳摇头道:“道长此言就不是了。且试想,倘若您与人家结仇,您会选在何时何地动手?”海川咳了一声,还未说话,傅元影便已接口道:“我若与医院的人物结仇,必选无人之处下手暗杀,再不济也会夜访府邸,无论如何,下手之地绝不会选在……“琼芳接口道:“六十名高手汇聚之处。“ 两人你问我答,字字合情入理,登让众人称是。海川沉吟半晌,道:“你这话对,却也不对,倘若那黑衣人真如书信所言,确是要杀掉正堂,那道理是一样的,他何不选在无人地方下手?偏来这里自找麻烦?”海川这话点到了要紧处,琼芳也只能颔曰是。众人猜想不透黑衣人的用心,一时纳闷不已。 众人还要再说,忽见宋公迈伸手一挥,低声道:“事关重大,劳烦取纸墨过来。老朽要确定一件事。”堂内众人心下一奇,不知宋公迈这当口却要写些什么?苏颖超倒也不多问,便请门人向医商借。过不半晌,房四宝一一呈上,陈得福躬身道:“仓促之际,遍寻不见皮纸,便以药笺替代。还请见谅。” 宋公迈接过笔砚,颔道:“有纸便成。不打紧。”他提笔就墨,便在纸笺上轻轻描绘。海川见他好似要画图,忍不住咦了一声,问道:“爵爷认得那贼的面貌?” 宋公迈并未回话,只凝笔细描,过得良久,纸上慢慢现出一幅图样,他颤抖着手掌,将药笺递给苏颖超,嘶哑地道:“苏掌门,你……你和黑衣人动手时,可曾见过这图样?” 黑衣人勇破数关,全场与他交战最久的,却只苏颖超一人,若要勘破此人身份,也唯有华山掌门说得准了。苏颖超微微颔,取起药笺,便与琼芳、娟儿一同观看。人交头贴耳,低声议论,肥秤怪嘻笑不绝,道:“掌门徒孙,那黑衣人可是高天威么?你快快指认吧,让大家一起围殴他。”高天威怒道:“闭嘴!”当下夹手夺过药笺,急急就来看。 肥秤怪假意大惊:“大家快拦住他,他要把证物销毁啦!”其余众人按耐不住,纷纷过来围观,几十只眼睛同来探看,一时间东边咦一声,西边哦一记,四下都在议论不休。 众人眼里看得明白,药笺上绘的,却是一只大鸟。但见那猛禽昂扬喙,双翼全展,形如大鹏展翅。众人瞠目结舌,也是不解其意。 宋公迈低声轻咳,问道:“苏掌门莫管别人,请你告诉老夫,你见过这图样么?” 苏颖超颔道:“爵爷所料不错,在下见过这幅烙印。”此言甫出,宋公迈神情如遭雷击,登时面如死灰,废然坐倒,一旁高天威也是全身剧震,面皮竟无端颤抖起来。 苏颖超道:“当时我与此人激战,双方互居上下风,酣斗之际,此人自称其师武艺天下第一,便将上衣解下,当时他的臂膀上烧烙了这幅记号,我看得很清楚。” 宋高二老年岁相加,恐怕有个六七十年,此刻却似岁小儿般,两人面面相觑,四双眼皮颤抖不休,毫无言语之能。过得半晌,海川嘿了一声,慌道:“这……到底那黑衣人到底想干什么,你们……你们说明白啊…” 众人催促不休,宋公迈却是迟迟无言,苏颖超道:“宋爵爷,大家都是自己人,您有话只管直说无妨。”宋公迈目视群宾,低声道:“诸位,你们都料错了,黑衣人要杀得不是正堂。”娟儿皱眉道:“不是正堂,却又是谁?宋爷爷可否把话说清楚些。” 宋公迈叹了口气,先朝苏颖超一指,又朝自己一指,再朝海川指去,连着几指点出,堂内脑人物全遭波及。群情耸动,海川满头冷汗,惊道:“你……你是说黑衣人要杀我……” 宋公迈低声道:“不只你,也不只我。他们的用意是要一举震慑天下人物,让四海义士不敢动弹。”赤川面色青红不定,道:“若真如此……那未免也狂了些。” 宋公迈幽幽地道:“震慑群雄最快的法,莫过于杀一警,只要挑选顶尖高手,将他们打得一败涂地,余人谁不闻风丧胆?”他叹了口气,又道:“论起世间顶尖高手云集之处!又岂有一处地方过于‘魁星战五关’?” 满堂人物一片寂然,听宋公迈言中之意,黑衣人之所以选在这个节骨眼过来滋事,用心便是一举打垮蒙汉高手,逼得天下英雄伏地称臣。果真如此,此人凶焰之烈,委实空前绝后。 傅元影细细思量宋公迈的说话,霎时皱眉道:“等一会儿,爵爷说得是‘他们’?” 宋公迈低声喟然,颔道:“没错,我说得是‘他们’。”海川茫然道:“他们到底想干什么?”宋公迈微微苦笑,黯然道:“他们什么都干……”这句话说得细如蚊鸣,几无一人听闻,他自行起身,向众人拱手欠身,歉然道:“诸位英雄,宋某老迈年高,不能任重,且恕早退。” “神刀门”与“天将府”俱是抚远四家之一,近年风生水起,深受朝廷器重,岂会这般无故退缩?旁观众人看入眼里,自是大感惊奇。眼看宋高二人都要离去,海川嘿地一声,起身拦上,喝道:“干什么、干什么?人家把你儿打伤了,大家同遭劫难,正该齐心协力、歃血为盟,二位爵爷怎可说走便走?” 众人喧哗叫嚷,都不让宋公迈离去。抚远四家论武功、讲资望,江湖俱称第一流,与少林武当的势力相较,也已不遑多让,倘若连宋公迈也不愿插手,这局面却怎么玩得下去? 宋公迈不加理会,仍是执意离去,眼看右脚已离门槛,堂内传来一声幽幽叹息,听得一人道:“来人,请胡侍郎夫妇入堂宽坐,请他夫妻来给爵爷送行。”说话之人正是琼芳。此话方才出口,傅元影等人心下纷纷叫好,当此关头,不必外人出面劝说,若要动之以情,唯苦主方足济事。果然陈得福等人才一转身,宋公迈便已面肉颤动,怔怔地停下脚来。 饼不多时,堂后传来脚步声响,听那踏地声松弛迤逦,来人自是毫无武功的胡志廉夫妇。 一家口行入堂内,胡正堂早已傻了,只能啊啊咿咿地口沫横流,那胡夫人一张福态圆脸,此刻也是毫无血色,全不见夫人的仪态。众高手见胡家人如此柔弱,自是暗暗叹息,也不知该如何劝慰。 胡志廉取出手帕,擦抹了头上的冷汗,颤声道:“怎么了?莫非黑衣人去而复返么?” 琼芳微微一笑,柔声道:“侍郎大人莫要担忧,这儿好多官差、又有几位武林前辈在此,便算那黑衣人回来,也没人动得了您。” 胡志廉回想那黑衣人的身手,忍不住又颤抖起来了,他虽非武林人物,但这几年举办“魁星战五关”,自也见识过江湖打斗,自知那黑衣人连破玄关,身手之勇之强,绝非几名武林人物所能阻拦。颤声便道:“不管用的……那黑衣人武功好强,连苏掌门这等身手都没留住他,你们……你们这些人能成什么用?他要是回来了,你们还是快逃吧……” 此言一出,惠民药局响起一片咳嗽之声。看海川第一个轻咳。其余各人上从宋公迈、高天威,下至华山弟、旗手卫等官差,数十人面色铁青,嘴角紧泯,想来这话确实不中听。 琼芳却不以为意,只见她轻摇折扇,含笑道:“侍郎大人有所不知。旁人武功如何,我们眼力低微,自也无法定断,但放着绝世高手在此,您却有眼无珠,没把人家认了出来,说来真是大大不对呢。” 胡志廉哦了一声,强睁一双小眼缝,茫然道:“绝世高手?”他眼光掠过众人,好似鼻头发痒,只伸指搓了搓,过得半晌,转问琼芳道:“你说得是苏掌门?他没抓住黑衣人啊!” 眼看胡志廉这幅熊样,高天威登时大怒,喝道:“胡家的二小!认不得爷爷了么!” 胡志廉还有个长兄胡志孝,长辈多称二小,胡志廉惊道:“对不住!对不住!高爵爷您矮,我方才没见着您……”高天威气得胡须飘起,两拳紧握,喀喀作响,眼中彷佛喷出火来了。琼芳与胡侍郎大唱双簧,登把这人逼了出来,她自知得计,便向胡志廉一笑,道:“瞧,高爵爷侠肝义胆,却又神功盖世,如今他便要替您扛下这个场,侍郎大人怎么说?” 胡志廉颔连连,还未道谢,却听背后胡夫人哭道:“不成的,这老人恰似寸钉,要怎么与人撕打?” 轰地一声,高天威举掌怒劈,手刀扬起落下,瞬间劈烂堂内圆桌,看那木桌裂为两半,旋即倾塌在地,果无愧“淮西高天将”头牌宗主的凶名。高天威厉声喝道:“当年剑神横行天下,高某也不见得怕他?何惧一个黑衣小!叫他滚过来!” 琼芳率先叫好,满堂华山弟也跟着鼓起掌来了。高天威哼了两哼,忽听工部吏朗声喊道:“毁损紫檀雕漆剔红大圆木桌一张,龙银一二十两!”高天威怒喝一声,胡志廉已然掏了张银票出来,递了过去,陪笑道:“对不住,高爵爷义愤填膺,一切全是为了下官一家人,这银钱该让我来出。” 高天威原本嘴角斜起,听得此言,忽又下弯,跟着摸了摸自己的胡须,好似泼猴闯大祸,有些举止无措了。众人正自戏弄高天威,忽听一声长叹,堂内踏步声响起,一名高大老者缓缓起身,正是宋公迈。这老汉面色俨然,一行到胡志廉面前,淡淡便道:“侍郎大人,您今年贵庚?”胡志廉吃了一惊,没料到他陡出此问,一时干笑道:“回老爵爷的话,晚生四十过一。”宋公迈微微颔,不置可否,转头朝胡夫人看了一眼,又道:“贤夫人芳华几何?” 胡志廉更是一头雾水,喃喃地道:“拙荆方过十,爵爷……您……您何出此问?” 宋公迈叹了口气,目光凝向胡正堂,幽幽地道:“很好,你们夫妻俩年少,还能生孩。这位正堂,便当他没来过这个世上吧。”满堂众人闻得此言,无不诧异,胡志廉也是目瞪口呆,一旁胡夫人又惊又怒,顾不得宋公迈身份崇隆,大声尖叫:“你这老不死的,胡说什么?” 胡夫人放声怒骂,宋公迈倒也没动怒,他伸手指向那张坍裂木桌,淡淡地道:“孩们,你等想要插手此事,宋某无法劝阻,只能提醒你们一句话……”他顿了顿,斜目朝众人撇去,低声道:“日后抄家灭族之时,可别怨我不曾提醒在先。” 彷佛寒风吹过,满堂众人尽皆寒噤。这几句话若是出自高天威的口,没人会当回事,但说话之人是宋公迈,向有见识素养的耆宿。一时之间,四座静谧无声,无人敢答一字。 啪地一声,折扇亮了开来,“紫云轩”字如花朵绽放,众人回头看去,只见主人翁分娇、七分贵,瑰丽秀雅,头上扎着紫网巾,正自轻摇折扇()。听她淡淡地道:“多谢宋爵爷提醒。不过天下能抄我琼家的人物……”她煽了煽凉风,微笑道:“怕还没有生出来。” 这是句傲气绝伦的话,但也有她的凭藉。紫云轩,天下第一书斋;琼武川,当朝功臣国丈,琼家是皇室姻亲,满朝武出身紫云轩的不知凡几。这样的大豪门,岂同朝不保夕的寻常人家? 众人闻言,都知琼芳这件事已然管到底了,想起琼武川的势力,精神无不为之一振。 宋公迈听得此言,只点了点头,提起茶碗去喝,突见茶水从他的嘴角溢出,竟已朗声狂笑起来,他功力深厚,便这么一发声,堂上众人心头怦枰跳着,脸上无不变色。宋公迈放下了茶碗,他斜觑着琼芳,静静地道:“权势薰天、手掌生杀大权的人物,老夫见得还少了吗?”霎时袍袖一拂,厉声道:“听过‘江充’么?” 江充二字一出,堂内十岁以上的莫不发声惊呼,人人向后急退,只听咚咚声响不断,堂内桌椅尽皆翻倒。众人惊怕似鼠,琼芳却神态如常,但见她环顾群英,伸手轻挥,叱道:“住了!区区前朝旧臣,诸君何惧之有?”将门虎女,说话时直视宋公迈,凛然无惧,果是不让须眉的巾帼英雄。 宋公迈给她瞪着,也是毫不在意,他伸手指向胡志廉,道:“少阁主年方幼稚,不解政务,你是景泰榜眼、两朝臣,你来告诉她,江充是什么人?”胡志廉给这么一指,委实凉了半颗心,他缩头吞沫,寒声道:“此人曾为十八省总按察,心机手段当世无匹,称霸朝廷足达十年,剿东厂、灭匪寇……位列师少,官至师……”他解说良久,终于顿了口气,总结道:“此人实乃开国以来,第一大权臣()。” 宋公迈微微颔:“照啊…好一个第一大权臣,只是侍郎您说,师他……” “今安在?” 闻得此言,满场老将全数噤声,无论是滑稽如肥秤怪、沉稳如傅元影、狂妄如高天威,皆已低下头去,连苏颖超年岁不足而立,也是怔怔喟然。 人世间沧海桑田,其之变幻无常,岂言两语能尽?前朝第一权相,如今销声匿迹,不闻声息。足见富不久盈、权不足恃。人人默不作声,琼芳却只别开头去,自行煽了煽凉,倒不知她心意如何了。 宋公迈不去理会琼芳,只静静地道:“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涉入王权政争,便如闯入鬼门。莫道什么五彩火凤、铁卷丹书,真要遇上大政争,都只累赘无用,反为招祸之物。宋某诚心劝告,听不听,在你们自个儿。” 宋公迈虽未指名道姓,言下之意却是在讽刺琼氏一族。功臣世家相互争锋,余人乡野黎民,自不敢惹祸上身,竟无人敢替琼芳声援。琼芳毕竟教养出众,没有十成十把握,绝不贸然争执。当下双手合十,做受教状:“承蒙良言,芳儿必一一据实转述,不敢稍有隐瞒。” 堂内众人听她如此言语,必会把宋神刀的无礼言语转回家中,届时皇后埋怨、国丈见责,不知宋老头要如何招架了。宋公迈却无惧怕之色,他撇眼看向琼芳,淡淡笑道:“小阁主,尽管把老朽的话一五一十转回去()。国丈非但不会埋怨,还会感激老朽管教你的苦心。” 这话实在过无礼,便算瞧不起人,也不该如此说话。琼芳生平所受侮辱,以此言为甚,再不发威,日后怎么待人处世?霎时美目沉敛,举起茶杯,正要狠狠砸将出去,忽然间眼前雪花飞舞,腊月冷风吹入大堂,宋公迈竟然背转身,自行推开了大门。琼芳给冷风一激,头脑也清醒许多,一旁苏颖超伸手过来,将她的手握住了。 寒风拂面,吹起了奉莱侯的官袍玉带。宋公迈满面白雪,衬得白发更加银辉。他背向众人,低声道:“小阁主别恨我,老朽话虽重,却没有分毫恶意。盼你体谅。”琼芳泯住下唇,把苏颖超的手挣脱了,当下也背转身,面向大堂,不再理会宋公迈。 宋公迈微微苦笑,喟然又道:“宋公迈生于永乐年间,历五朝四帝,经沙场战,数十年下来,见识了无数风云,可怜英雄也好,圣贤也罢,这些叱吒一时,却无人能留到今日,陪伴宋某颐享天年。” 他回望向堂上诸人,轻声道:“孩们,来日宋某临终,你们却无人来吊唁送行,那老头九泉之下,可要死不瞑目了。” 他目望众人,不再言语,袍袖拂动之际,迳自跨门出户,这回再也无人阻挡,人人静默无言,只在目送宋神刀离开. 正文 第六章 永不服输 这是很特别的一天,苏颖超本已与漠北宗师打成平局,谁知却在同一日,华山少侠也见识了天外之天,那“人上之人”已达武术境,以超越想像的能耐连破玄关,那身武功震惊了苏颖超,如果娟儿没有赶来,谁也不晓得胜负究竟会如何。 练剑以来,不曾受过一分一毫的外伤,现下额头裂开了寸许长的伤口,嘴唇也肿起破损,这是生平头一回给人打伤,也是生平头一回包扎绷带,什么都是头一回…… 对琼芳来说,这也是很难得的一日,生平头一回被人轻蔑、被人恶狠狠地教训,回思宋公迈说话的嘴脸,琼芳心里就有气。 回到了紫云轩,华山上下各自安歇,苏颖超与琼芳暖了一壶茶,怔怔对坐。 黑衣人到底是什么来历?众口铄金,至今没人说得准。目下旗手卫官差大张旗鼓,四处捕嫌犯,阁揆何大人也差人过来致意,只是众人口惠实不至,连宋公迈也扛不起的重担,谁又敢贸然去管?胡正堂茫然呆傻,医们也许有心推诿,也许功力不逮,总之他们推称无计可施。傻孩还是傻孩,惊弓之鸟还是惊弓之鸟,看来胡家老小只能自求多福了。 大败亏输……黑衣人以超人武术威震京城,也凭着诡异的身份恫吓了中原耆宿,逼得众家武林高手噤若寒蝉。只是黑衣人没有料到一点,他的霸道惹恼了琼芳。这位姑娘或许一个人不能成事,可只要让她遇上了心爱的情郎,事情便会有所不同。 在这悲苦的世间中,琼芳受过一些挫折,但这些挫折并未强悍到足使她惧怕怯步,相反的,黑衣人越是恐吓胡家老小,越会让她茁壮,就像是小小的种,只要有情郎的照拂与支持,种便能发芽长大,生出勇者的艳花灿果。 琼芳有着热情与自信。无论那黑衣人是何方神圣,她都不在乎,这不单单为了胡志廉,而是为了她自己。她要告诉那群坏人,人间不是地狱,众生不该流泪,人生该是热情洋溢、欢笑不绝的喜乐天堂。救助胡家孩,只是她想做的第一件事。不管事情多么艰难,在她也是甘之如饴。 “超哥,我们出去走走。” 琼芳仰望着她的依靠,紧紧抱住了苏颖超,情侣手牵着手,一同走入满是霜雪的院中。 雪势已停,藉着天光望去,屋外积雪盈尺,树头枝桠银白一片,深夜中四下无人,两人缓缓踱步,紧紧依偎。琼芳默默望着情郎,忽道:“只要有你在,我什么都敢做。” 苏颖超轻轻叹了口气,他望着满天星光,任凭雪花飘落掌中。琼芳见他有些郁闷,可别是给宋公迈唬了,她大眼溜溜一转,眼看地下积雪颇厚,拍手便道:“好啦,先别理这些烦人事!我们来堆雪人玩儿!”不待苏颖超说话,自行捧厚实白雪,堆到面前,两下便拱了个雪堡出来。琼芳忽道:“还记得么?上回咱俩堆雪人是什么时候?” 苏颖超并未回话,心中却满含浅菱。 当年华山上大雪纷飞,苏颖超这位少年掌门苦练剑法不成,烦恼之余,别无消遣,便自行奔入后山逃避,堆了一个又一个雪人出来。哪知深夜之间,无独有偶,居然遇上了另一个烦恼啼哭的丫头,也在那儿闷闷地积堆雪人,那便是眼前这位女扮男装的俏姑娘了。 这两人青梅竹马,一个是天才剑客,一个是玉雪阁主,乃是天生的金童玉女,二人在星空下含笑相对,便让紫云轩后院生出诗情画意。琼芳捧了白雪过去,笑道:“换你堆了。” 苏颖超伸手接过,默默无语间,只是眼望琼芳。只见她含笑叉腰,道:“怎么了?不会堆了?”苏颖超哈哈一笑,忽也起了童心。两人你加一堆,我捧一团,将那雪堡越堆越高,不多时,便已堆了个雪人出来。 苏颖超捡来枯枝,往那雪人头上一插,做了个鼻。他左手搂着爱侣,右手指着雪人,打趣道:“瞧,这雪人气鼓鼓地,模样好凶,你说像不像哲尔丹?”琼芳哦了一声,道:“我倒觉得它傻不隆冬,挺似宋通明的。”说着拿了颗石,往雪人嘴里一塞,道:“吃大蒜。” 两人互望一眼,想起宋少主一口酒、一口蒜的凶暴模样,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大功告成,两人相视相依,内心万缕情丝,当下凑头近靠,在对方唇上轻轻吻了一吻。眼见苏颖超嘴唇兀自肿着,琼芳取帕裹入白雪,替他冰敷止伤。 琼芳微笑道:“超哥,你怕么?”苏颖超微微一笑,道:“怕什么?怕你么?” 琼芳听他装傻,登时不依,当下摘了网巾,使劲甩了甩一头秀发,媚声道:“超哥,当年我换上男装的时候,心里就发了誓,只要受到了委屈,我一定打回去。”说着凝视苏颖超,淡淡地道:“这你应该知道的。”苏颖超搂住她的纤腰,柔声道:“又想你爹爹了么?” 琼芳无语,只从雪泥里脸掘黑土,替那雪人画眉做嘴,须臾间雪人浓眉下弯,笑呵呵地成了个弥勒佛。苏颖超低声道:“芳妹,爷爷老了,再多的仙丹妙药也不能让他返老还童,现下很多事情都要靠你了。你得着退让。懂么?”话声未毕,便听琼芳大声道:“我偏不要!”她见苏颖超脸色一颤,忙趴到他背后,秀发散在情郎身上,幽幽说道:“对不起!我不是要凶你。只是我觉得……我们不能让这些坏蛋嚣张下去,你说是不是……” 苏颖超低头一笑,却没打话。他拿起地下的松把玩,过得半晌,方才启齿道:“芳妹,有件事情,我一直没告诉你。”苏颖超平日笑吟吟地胸有成竹,甚少露出为难容情。琼芳陡见了这幅欲言又上的神气,心下自是一凛,她有意掉转话头,便朝他胳肢窝呵了呵痒,取笑道:“有事瞒我?可是你和哪家姑娘相好,却来哄我骗我?” 苏颖超一把抓住她的手,微微叹道:“芳妹,我很思念师父。” 琼芳心下一凛,赶忙正襟危坐,不敢再胡闹了。苏颖超十六岁接下掌门,从此自习武艺,宁不凡虽是他的师父,师徒相处却不过几个寒暑,说来时日甚短。琼芳与他交往多年,自是熟知这些事情,当下嗯了一声,搂住了苏颖超的臂膀,在他脸上轻轻亲吻,说道:“宁老师是天下第一高手,长胜八战,要是他还在,你便不会那么辛苦了。” 苏颖超面露神往之色,叹到:“可不是么?师父打遍天下无敌手,生平不曾一败……那是何等豪气……“他把松球抛了抛,怔怔又道:“当年他与剑神对决,两人互问剑道真谛,那剑神说‘神剑如我,吾即剑神’,好生霸气,震住了满堂宾客。可咱师父却老老实实、平平淡淡地回了八个字……”琼芳打断了话,她接过松球,替苏颖超剥了几颗松,送到他嘴里喂了。含笑便道:“你说了好几回啦,他说‘我就是剑,剑就是我’。吓得剑神脸都青了……” 苏颖超静静地道:“剑神本来脸色就青,不是给谁吓得。”琼芳知道情郎见贤思齐,含笑便道:“别提这些往事了。你还那么年轻,总有一天也会是天下第一。” 苏颖超微微苦笑,他抬眼起来,眺望夜空,脸色转为严肃。低声道:“芳妹,作为一个剑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剑,师父有,剑神也有。每个人都必须明白,他的剑是什么,他又为何练剑,这是剑客的第一关,也是最后的一关。”他手抚长剑,幽幽地道:“跨不过这关,别说是天下第一,恐怕连剑都练不下去了。” 琼芳见他一脸沉郁,心里有些担忧,忙道:“宁老师告诉你答案了么?” 苏颖超摇头道:“每个人的剑都不同,纵使师徒之亲,也不能瓜代。这个答案只能自己寻找。”他又捡了枚松球起来,轻轻抛了抛,叹道:“我至今练剑已有十二年,日夜沉思,我的剑是什么?我又为何练剑?我好几次以为自己找到了,可每到夜半无人、心头孤单之时,我就知道自己错了。因为我还不能回答那个疑问……”琼芳柔声便问:“什么疑问?” 华山掌门两手捧起长剑,抱入怀里,自问自答:“苏颖超,你为何练剑?你真喜欢练剑么?固然赢的感觉很好,可习练的程好难熬,更别说是输的时候了。那么辛苦煎熬,你图的是什么?你死掉以后,你希望留什么东西下来?”琼芳知道情郎剑道造诣高,如果能跨过这关,必入无上境界。当即柔声道:“不要勉强,许多事情慢慢想,总有融会贯通的一天。” 苏颖超浑似不觉,他手握剑柄,怔怔又道:“有时累了、想要放弃了,可蓦然回,赫然惊觉自己早已无可走……不知何时,剑已是我的一切,逼着我不得不练它、不得不拜它……”说着说,眼中含泪,大眼灵气瞬间消灭,竟然变得黯然无光。他转望琼芳,低声道:“我一直有个感觉,师父找错传人了。” 琼芳啊地一声,慌道:“你别胡思乱想,宁大侠是天下第一高手,他的眼光是不会错的。” 苏颖超也没反驳,只是怔怔出神。过得半晌,忽道:“芳妹,你见过我师父么?” 宁不凡最后一次露脸,乃是在封剑退隐大会上。琼芳今年不过二十来岁,当时更只是个小小女童,自是无缘赴会。她摇了摇头,道:“我福薄,无缘识荆,不然要能让这位祖师爷点拨一二,定有无限益处……唉,恨只恨自己年岁小,不能和豪杰并肩……” 她拉拉杂杂地说了一大段,却听苏颖超轻轻一笑,打断了她:“那你可错了。如果你真想成为一个剑客,便不该认得师父。”琼芳不知他何出此言,一时樱口微张,无法接话。 苏颖超淡淡一笑,将长剑放落,道:“与宁不凡生在一个年代,那是一种大不幸。” 琼芳有些诧异,喃喃地道:“你……你这话是……” 苏颖超叹道:“举个例吧,我那傅师叔剑法高超,说来也是一等一的名家,可惜他千对万对,却生错了时代。你且想想,在我师父面前,连剑神也不过是个庸才,更何况是我那傅师叔?师叔辛苦练了一辈,剑道造诣为深厚,可天下有了宁不凡,谁还在乎一个傅元影?最后只能籍籍无名地沦落到北京,替你爷爷办事……每回瞧见他,我心里都很难过……” 玉清观豪杰辈出,赵老五、华山双怪都属上一代门人,青壮一代则有十八位师兄弟,同门虽多,但宁不凡武功超绝天下,其余门人难望项背,诸兄弟按着华山的祖宗规矩,艺成后便只能离开本门。那傅元影便是其中之一。直到前掌门退隐,诸大长老奉召返山,傅元影才携家带眷、千里迢迢回观,一连辅佐苏颖超数年之久。琼芳虽然熟悉这些事情,心里却怎么也没料到,那位温儒雅的傅师范竟有这段心事。 苏颖超叹了口气,缓缓起身,自行走到院中,他左手持剑,右手握柄,铿地一声大响,剑刃出鞘,迎向了无限繁星。他凝视自己的长剑,凛然道:“芳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剑,我也一样。我如果找不到自己的,我将什么都不是,连影都不是。” 雪花遍地,漫天星光陪伴着华山第十代掌门。只见他双手高举,剑柄贴额,持剑如持香。琼芳轻呼一声,心头不由怦怦跳着。她心里明白,情人要使出那招剑法,那号称武界的无上绝招。 达剑第二式,“仁剑震音扬”。号为前朝第一武,至今无人跨越的武道玄关。 在心上人的注视下,天才剑客使动了绝,只见剑刃旋转如盘,掌心那点黏劲攸关成败,气不能过脸、力不可萦弱,须得体悟“仁”这一字,方能恰如其分。 剑刃旋动奇快,却不闻分毫破空声响,腊月寒风吹拂,雪花渐落,轻轻坠上了仁剑光盘。 飕地锐响破空,院里生出了惊诧,哆地一声,飞出的长剑戳刺枯木,惊起了树洞里歇息的松鼠小兽。这一剑力道过猛,剑柄兀自震颤不休。 这不是王道服人的招式,所以也不是天下第一守招…… 第十代掌门愕然坐倒,怔怔望着满天繁星。 这不是仁剑,所以他彻头彻尾败给黑衣人,大挫败。 琼芳从未见过情郎这般颓丧,一时心生不忍,低声道:“走了,咱们回房吧。”耳边传来温柔的呼唤,在琼芳的搀扶安慰下,苏颖超被迫起身,他脚步迟缓,左手攀在情人肩上,琼芳吻了吻他,让苏颖超靠在她的怀里。 苏颖超微微苦笑,不过几步过去,喉头便已微微喘息。 那响声不似叹息,也不像是啜泣,反倒像是……像是…… 呕!大口鲜血直喷出来,那是吐血声! 在琼芳的尖叫声中,苏颖超的双膝再也撑不住身的份量,咚地一声,已然跪倒在地。 绷紧的弦已经断了,整整十一年的艰苦宿命,无止无尽地护卫“天下第一”的不败名衔,那超越年龄的沉重巨担,终于压垮了少年的双肩…… 从十六岁就接下了华山门户,失去了师父的少年,独自带领同门渡过乱世,在一场场惊涛骇浪中等待破茧而出的一天。如今他终于败了。 鲜血从喉头冒出,喃喃无语,灯笼微光将苏颖超的身晒在地下,成了沉默的黑影。 影不是真正的天才,也不是“天下第一”,败了第一回,就有第二回、第回……当长胜不败中断之后,是否便要输个不停、从此兵败如山倒…… 面触尘埃,黑影与本人合而为一,成为一动不动的卑微石块。琼芳望着倒地不起的情郎,一时双手掩面,放声痛哭起来。 傅元影把苏颖超抱了回来,让他卧床回力,琼芳虽也忙了一晚,但此刻仍强打精神,她手持棉花,坐在榻边,腻声道:“颖超,来,先擦药。”房门阖上了,夜深人静,别无旁人打扰,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方能止痛疗伤。只是苏颖超并无一句言语,听得叫唤,仅面向照壁,不曾转过身来。 琼芳又唤了几声,却是声声唤不回,她紧泯下唇,痴痴望着苏颖超的背影。她不知该怎么办,她从未看过情郎这个模样。他本是从容大、自信乐观的一个人,可现下他变得如此颓丧痛苦,连话都不和自己说…… 琼芳放落了棉花,眼角忽然湿润了。这一刻让她想到爷爷。 当年爹爹病危之时,爷爷就如这般傻傻地坐着。他背对着自己,一动不动,彷如坐着的死人。悲苦往事重演,琼芳便如二十年前束手无策的自己,只能珠泪暗弹。 华山门人围在病榻旁,眼见琼芳满面泪水,算盘怪大声便喝:“徒孙啊,人家琼话哪,你这是什么死样?面壁思过么?”说着举脚上床,便要去踹,众人急忙拉开了。肥秤怪不知他得了什么怪病,忙劝道:“掌门徒孙莫发愁?你瞧那哲尔丹给人打得灰头土脸,什么宋通明、宗泽思巴,全都不堪一击,却只你一人守住最后关卡,嘿,谁才是魁星战五关的赢家,日后大伙儿不难明白了。”算盘怪哈哈大笑,喝道:“天下第一!便是这四个字!” 算盘怪向来说话毫无遮拦,但此时却也不是胡言乱语,黑衣人所向无敌,下手奇重,无论是哲尔丹、宋通明、抑或是玉川、宗泽思巴,汉蒙两国高手或脱臼、或中掌,无不落得重伤惨败的下场,却只有苏颖超守住最后的门户,击退黑衣人,保住了胡志廉的爱正堂。如此功绩,自该大力宣扬一番。 “大家出去!”众门人听得此言,无不愣住了,诸人回目望去,只见傅元影目光沉敛,手指门外,低声道:“你们先出去,让掌门独处一会儿。”陈得福素来干练,当即抢了上来,同两位师叔祖低声说话,自把两个老的引开了。 门人一一离去,傅元影见琼芳兀自留在房中,他叹了口气,道:“小姐,你也必须出去。”琼芳慌道:“为……为什么?”傅元影眼眶微微一红,低声道:“因为他是一个剑士。” “剑士?”琼芳泪水涌出,霎时嘤咛一声,哭道:“我才不管什么剑!”小女儿的身影扑上了床,紧紧抱住她内心的依靠,悲声道:“颖超!望着我,和我说话,你不可以倒下去!不可以!” 爹爹死掉的那一天,琼芳献出了女儿家的裙裳,她代替了爹爹,成为紫云轩的少阁主,从此也替爹爹担下爷爷的期待,让老人家满怀希望地活下去。如今为了最心爱的情郎,她不只可以扔下胭脂腮红,连最宝贵的性命,她也可以抛下…… 颖超,告诉我,你一定能够站起来…… 腊月初一的紫云轩,蒙蒙天光从窗格儿里映照进来,远处也传来阵阵爆竹声,天将黎明、年关不远,这一夜终于过完了。 琼芳倒卧香闺,怔怔不语。 在这一夜,自己熟知的情郎不见了。那个从容自信的青年剑侠已被打倒在地,再也爬不起身来。琼芳很久没哭了,自从接下紫云轩之后,她几乎没有掉过一滴泪。可今夜她着着实实哭了一场。 好奇怪,这里还是北京城么?情郎可是堂堂的华山掌门、魁星战五关的最后主将,那胡志廉更是名满天下的进士榜眼,礼部赫赫有名的侍郎大人,怎么会沦落到束手无策的地步呢? 琼芳的火气不断上涨,又恨又悲,讨厌这一刻,讨厌那种无奈、讨厌那种痛苦、讨厌那种束手无策的悲淳…… “打回去!” 轰地一声,桌给掀翻过来,秋风扫落叶,桌上茶碗全都摔落在地,当啷啷,碎裂声开满一地。她意犹未尽,恣意刁蛮,登又踢破了衣柜,狠命将里头的儒巾衣裳全数扔出,霎时之间,寻出了一只大木箱。 当朝第一权贵世家,珍藏着无数神器宝物,这只木箱装着爹爹传给她的遗物,也装着琼家的镇府之宝。 漂亮的凤眼闪烁生光,琼芳蹲地俯身,从宝箱中拾起一柄神物。 “怎么输掉的,咱们便怎么讨回来!”琼大小姐杏腮火红,望着寒气慑人的鸟铳。 双管火枪,传于西域,后膛填装,乃是当今世上独一无二的连发枪,也是她十六岁生日收下的礼物。这柄火枪如要让宋公迈见了,定然惊得这老头跳将起来,因为枪柄上镶了两个最让他畏惧的镂金字儿,称作“江充”。 这柄鸟铳正是前朝师的随身佩枪,也是他唯一遗留人间的足迹。 纤手翻开枪柄,填入双发火弹,她扬起火枪,咬牙切齿,准心对正窗外,血债必须血偿,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这才是她的信条。 此时琼芳只想不择手段,狠狠把黑衣人宰成十七八块,什么江湖规矩,武林教条,她才不想管。开枪射打、陷阱捕捉,无论用什么法,总之她要抓住黑衣人。 没有什么敢不敢,只要下定决心的事,她就一定办到,这便是少阁主琼芳的脾气。 她不只有独生女的娇,还有一脉单传的专。这世上只有个人管得动她,一个是爷爷,一个是姑姑,还一个是情郎。倒不是她怕这些人,而是她深爱这些人,她不愿挚爱们受到一点损伤。也是为此,只要能让情郎好转过来,她什么都愿意。 把枪塞入腰带,正要掩上宝箱,忽然眼皮一眨,看到了箱底压着的另一样东西。 “玉如意”。这是大户人家赏玩的吉祥闲物,或为玉器、或做漆器,平日执于掌上,示意身份显赫尊贵。这只玉如意,正是琼家先人所用。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回忆,纵使年岁轻如琼芳,也无例外。这只玉如意是爹爹的遗物,也是他在世时永不离手的宝贝,只因那是娘亲手赠给爹爹的。 没有见过母亲,自己来到世上的时刻,母亲便死了,从此只有一幅仕女画像陪伴她,以及那捧着如意怔怔无语的爹爹。 琼芳颤抖着双手,将那玉如意捧入怀里,忍不住泪如雨下。 说来她不该哭,爹爹已经死去十多年了,有时候午夜梦回,她甚至想不起爹爹的样貌。但也许正是如此……她才更想哭…… 香闺门口传来叩门声响,琼芳收拾了泪水,把如意藏入了枕下,跟着打开了门。眼前这人面貌清隽,正是“雨枫先生”傅元影。 琼芳心里挂记苏颖超,眼看傅元影面色凝重,忙问道:“颖超好些了么?”傅元影正要说话,忽见琼芳满面泪痕,又见满地碎瓷烂瓦,桌椅东翻西倒,好似打了一场大仗。 他怔怔推想,便道:“大小姐,我们出去走走。”四下无人之时,傅元影一向称她“大小姐”,不管琼芳愿不愿意。久而久之,琼芳倒也习惯了。 两人离房出门,那紫云轩位在京城近郊,占地广阔,傅元影却越走越远,穿门出户,居然朝城郊行去。此时犹在清晨,天候又寒,不见半个行人,琼芳实在按耐不住,登时抢上拦,娇声道:“傅师范!到底颖超怎么了?” 傅元影见大小姐满面焦急,便报以温颜微笑,道:“别着急,咱俩一会儿说得话儿很是要紧,万万不能给外人听,到旷野去。”此刻街上不见半个行人,傅元影尚且如此慎重,琼芳心下微微一凛,方才知晓事情非比寻常。 一行出,傅元影脚下渐渐加快,竟是运起了轻功,这位剑法师范虽不以轻功见长,但他年过五十,内力精湛,长力尤其稳剑琼芳急起直追,奔得面红耳赤,她一夜未睡,颇感困顿,偏生天色又昏沉,只得死熬着气力去追,开头几里尚能亦步亦趋,不旋踵便已坠后。 数里过后,河水声声,放眼望去,面前白茫茫地一片冰霜水雾,全不见师范人影,琼芳奔跑之下,早已娇喘不止,她缓步回力,调匀呼吸,张嘴轻呼道:“傅师范,你在何处?” 喊了几声,不见人影,心下正感纳闷,正待反身寻人,陡听刷地一声,身旁黑影闪过,风声呼啸,竟有一柄长剑直刺而来!琼芳心下大惊:“这是什么人?为何要埋伏在此?” 天色阴霾,将那人的身影裹为雾蒙蒙的一团,霎时剑光闪动,连连抢招。琼芳急忙回身闪避,跟着铁扇使个战字诀,便向敌人攻去。那人变招也是奇快,长剑一让,避过了扇面,仍是直刺而来,分毫不见缓歇。对方功力沉稳,精明老辣,远在自己之上。琼芳不惊反笑,道:“师范,您同我闹着玩么?” 她虽然点破了对方身份,那人却无缓手之意,琼芳恁也胆大,心中一存定见,当即凝立不动,任凭敌人朝自己杀来。长剑将到面前,性命大见危急,琼芳却摆出了大小姐的架,分毫不闪,陡听那人喝道:“快使挥字诀!” 这套“铁扇功”乃是琼家世传的武艺,分点、戳、刺、挥、扫、打、扑、提等十六字诀,外人无从得知,来人必是傅元影无疑。琼芳早已料到如此,心中便笑:“你要真杀了我,那算我认栽。”左手挥开了铁扇,一时火花四溅,扇面如盾,恰恰挡下了剑尖,跟着莲步近探,曼妙身影一个回动,扇柄点落,已然打向敌人。 两人以快打快,那人不住喂招试探,琼芳也把一套扇法使得淋漓尽致,双方连过数十招,堪堪使到最后一招“秀凤戏凰”,忽觉手中铁扇僵住,扇骨竟给两指夹住了,当下收敛娥眉,抬去望,果然眼前那位剑侠丹唇凤眉,五十多岁年纪,便是爷爷重金礼聘的家臣傅元影。 苏颖超与黑衣人较量,本只受了些许轻伤,不似宋通明等人折腕断骨,但他不知为何,居然吐血倒下,昏迷不醒,这才让傅元影满心烦忧,把自己引到永定河旁。琼芳收回了铁扇,左手置在腰间,秀目回眸,含笑道:“傅师范,你险些打坏了我。不怕我回家找爷爷说么?” 但见琼家小姐左手叉腰,星目彗眼,含媚带娇,虽着男装,却比寻常女更加美艳。 傅元影不敢多看她的丽色,当即还剑入鞘,咳道:“傅某失礼了。少阁主武功大进,不枉平日苦练勤修。国丈若是得知,必庆琼家后继有人。” 琼芳轻摇铁扇,含笑道:“好个‘哄’字诀。”铁扇功点挑戳刺、挥扫洒旋,共分十六字诀,却无这个“哄”字,如此说话,自是说笑之意。 冬日酷寒,永定河上冰雪漂荡,载沉载浮,有如冰川。两人站立河边,眼看傅元影抚须无语,颇见哂然,琼芳挂念苏颖超,便道:“师范,颖超究竟如何了,可以说了么?” 傅元影不言不语,只从怀中取出一只木盒,交到琼芳手里。琼芳凝目去看,但见木漆斑旧,形状古朴,看得出年代久远,她心下微微一凛,已知盒里所藏物事必有重大来历。 傅元影解释道:“当年我山前掌门不凡师兄封剑退隐,传下了两样要紧物事。”他伸手过来,打开木盒,露出了盒内的衬里。盒内置了本经书,另有颗泥丸,两样物事都给丝缎覆盖,见慎重。傅元影取起经书,低声道:“华山达剑古谱,这是第一样。” 看那册古境领常,正是玉清镇山之宝,“达剑”原古册。天下第一剑便在眼前。琼芳掩嘴惊呼,好奇之下,便想伸手去翻。傅元影向来精明,登时看破她的心思,当即微笑道:“小姐本是我山之人,便要翻看,也没什么。”琼芳眨了眨眼,甜甜一笑,却没伸手出去。当年两来便似两人的媒人一般。傅元影见她缩手,含笑便道:“大小姐,尽管翻,不打紧的。” 琼芳脸泛红晕,摇了摇头,含羞道:“过完年再翻。”过年之后,自己便要嫁入苏家,届时苏颖超不只是华山掌门,也要成为紫云轩的男主人,而自己也算是华山门下的一员,倒时再来瞧个痛快,那也不嫌晚。 傅元影不置可否,便把经书收了回去。琼芳见盒中还有一颗黝黑泥丸,模样粗陋之至,丹不似丹,药不似药,全无特出之处,她有些好奇,复感纳闷,便问道:“这又是什么?” 傅元影将泥丸拿在手里,轻轻一笑,道:“这是苏掌门心里的依靠。” 琼芳啊了一声,反问道:“依靠?”傅元影微微颔,他拿起泥丸,道:“当年师兄退隐,临走前留下了一颗泥丸,说将来我山弟要是遇上不能解决的事,便把这泥丸捏破,自能找到解决之道。”琼芳颇见惊奇,她虽与华山上下相熟,却也不知此事。 傅元影道:“这十多年来,江湖门派屡屡倾轧,每回遇到练武不顺、同门不服之时,颖超都会独自走到旷野之中,拿着这颗泥丸沉思。”他把泥丸捧在掌心,低声又道:“颖超第一回拿出这颗泥丸,只有十七岁。那年他苦练智剑不成,只能避开门人,私下来到后山,我偷偷随着他,看他坐在山巅,捧着这颗泥丸,整整哭了一个多时辰。” 琼芳惊道:“哭?颖超他会哭?我……我不相信……” 傅元影微微一笑,道:“他是个好强的孩。人前人后,一派从容,绝不显露半点心事。只是他怎么瞒,却都瞒不过我这个师叔。” 当年宁不凡退隐,华山举派为之倾颓,着实销声匿迹了几年,事隔多时,好容易靠着苏颖超的“智剑”再次打响名号,固然可说宁不凡果然有识人之明,所托得人,但换句话说,苏颖超身上的担也不是外人所能想像于万一。琼芳轻叹一声,点了点头,大起怜悯之意。 傅元影又道:“一回又一回,每逢他失败了、不顺遂了,总是一次又一次地拿出这颗泥丸,不知有多少次想捏破它。只是这泥丸再好再管用,终究也只能捏破一次,日后再要遇到困顿,没了泥丸,他也没了最后一道依靠……”他叹了口气,续道:“年复一年,这泥丸始终保存不动,拿着泥丸的孩也渐渐长大,成为我山第一高手……”琼芳默默听着情郎的心事,心里生出了万端柔情,幽幽地道:“傅师范,颖超他到底怎么了?” 傅元影叹了口气,道:“他病了。” 琼芳心下一凛,忙道:“病了?莫非……莫非那黑衣人使毒了?” 傅元影摇低叹,道:“那倒不是。他是生了心他迷失了。”眼见琼芳怔怔不语,傅元影低声又道:“这次败北,不只击败了他,也毁去他的剑道。如果他不能再次找到自我……恐怕……恐怕……”霎时重重叹了口气,摇头道:“永远都不能使剑了。” 琼芳忍住泪水,别开了头,低声道:“傅师范……告诉我……我们要如何帮他?” 傅元影叹了口气,道:“我要向前掌门求援。”猛听波地一响,手上一用劲,那泥丸竟尔碎裂。琼芳掩嘴惊呼,道:“你……你捏破了它?”傅元影右手握拳,面向琼芳,毅然道:“整整十一年,宁师兄杳无踪影。如今该是找他回来的时候了。”琼芳啊了一声,道:“他……他不是退隐了么?真会愿意回来么?” 傅元影摇头道:“不管他回不回来,我都有办法逼他回来。”琼芳喃喃地道:“你是说颖超?”傅元影微微一笑,摇头道:“不是。”他伸指朝琼芳一指,含笑道:“你,便是我的王牌。只要你愿意出面说项,他就必须回来。” 琼芳满面好奇,倒不知自己有这等神奇法力,她虽然聪慧解事,却对宁不凡一无所悉,别说这位高手的天性喜好,连他的形貌高矮也不曾瞧过,却要她如何找人出来?她茫然不解,一时只眨了眨眼,望着傅元影。傅元影含笑道:“我不是开你玩笑。你有两个身份,宁掌门只要见了你,必然跟你回来。”琼芳嫣然一笑:“我很丑,还有我很笨。” 傅元影哈哈大笑,道:“小姐艳冠群芳,秀外慧中,实乃千中选一的美女,若要言丑,岂不愧煞天下女儿家?”琼芳含笑道:“傅师范这般口才,不入朝做官,恁也可惜了。” 傅元影被她逗得说不了话,他笑了一阵,方才正色道:“其一,你是我华山未过门的媳妇,我家苏掌门心中的唯一挚爱。为了这个理由,只要你找上了门,宁师兄不得不见你。”琼芳脸上羞红,心中满是甜蜜,忍不住低下头去,低声道:“那第二个情由呢?” 傅元影道:“第二个理由再简单不过了。你姓琼,为了这个字,他决计推托不了。” 琼芳原本芳心含羞,陡听此言,心下也是一阵诧异,忙道:“他……他欠过我爷爷的人情么?” 傅元影凝视着琼芳娇美的脸庞,摇头道:“你别多问。有些事不方便说,也不能随便说。总之宁掌门只要见到了你,无论他躲在天涯海角,必要束装出发,决无推辞余地。” 傅元影张掌向天,那泥丸里赫然是张字条。听他毅然道:“来吧,我们一块儿来找人。” 琼芳这才明白,先前傅元影为何要试探自己的武功,原来只是看? ??根柢如何,能否吃得了跋涉之苦。只是她自来胆大冒险,什么也不瞧在眼里,便算不会半分武功,她也绝丕言退。欣喜之下,当即展开字条,想来宁掌门的行踪,便在这条里。无论他躲在何处,只要有了讯息,自都能将他找出来。 字条如此重大,两人不感怠慢,一同低头去读。只是字迹入得眼里,却让两人面面相觑,琼芳慌道:“这几条黑线歪歪曲曲,可有什么玄机么?”傅元影干笑两声,却也傻了。 纸条上的既非字,也非图画,只来来回回画了十来条黑线,蜿蜒弯曲,如同泼墨,委实怪诞莫名。琼芳满心惊诧,傅元影也是一脸迷惑,这两人均是智慧之人,一个是道行深湛、一个聪慧解人,在这字条前却都没了主意()。 傅元影反覆踱步,这泥丸如此要紧,关系着华山满门的气运,师兄便再任性怪诞十倍,也不能草草书上几笔应付了事。只是纸条没有一字交代,连地图讯号也未瞧见,却要他如何找人?傅元影低头思量,自知师兄悟性高绝,行事一向不按常理,想来其中必有深意,只是参不透而已。 琼芳怔怔地道:“除了这字条,你们完全没有宁大侠的消息么?” 傅元影沉吟许久,道:“大约是**年前吧,那年天下爆发兵祸,贼匪占领甘肃全境,直逼陕西而来。观里乱吵粱片,我为了迁山之事,与几位耆宿连络了,便曾去寻师兄的下落……只是咱们正主儿没瞧见,却在长安遇上了一位同门。”琼芳惊道:“同门?也是个高手么?“ 傅元影拿起字条细看,摇头道:“我那位同门不会武功,却是个奇人,他昔日也在华山待过,只因熬不住苦,便下山逃溜,后来成了个算命术士。只因他一直与掌门交好,是以宁师兄退隐之后,曾有几年与他一同住居。我们遇上了他,便从他口中探听出了消息。”琼芳大感惊奇,华山怪人多,双怪已是难得一见的为老不尊,却不知还有个算命术士,倒不知此人道行如何了。她眨了眨眼,微笑问道:“后来呢?那算命的替你们卜出卦象了?” 傅元影摇头道:“据这位同门透露,好似宁师兄不愿留在北方,退隐之后第四年,便到夜郎之国去了。”琼芳喃喃地道:“夜郎之国?你们是说黔中?” 傅元影颔道:“正是黔中郡()。咱们听说他去了西南,前后次遣人南下,只是这贵州省境何其之大,我访遵义、镇远等大城,却都没见到人,却不知行踪究竟何在……”他低声述说,琼芳有些心不在焉,她忽然柳眉一动,道:“傅师范,劳烦把字条给我。” 傅元影向知少阁主之能,一听她别有洞见,一时心下大喜,急忙递了过去。琼芳接过字条,仰手过顶,就着天光去看,只见笔墨苍劲,一直一横一勾,越看越感玄妙。 傅元影忙道:“少阁主瞧出什么了?” 琼芳心有灵犀,当下横持字条去看,忽听她啊地一声,低声道:“你来瞧,看这几道笔画,像是什么?”傅元影接过字条,陡见那几条粗墨黑线如同流水,一浩荡而去,行到纸条中段,忽地向下倾斜,跟着向上勾起,之后又一绵延而去,看这图样,好似……好似…… 傅元影看不出端倪,正要开口询问,忽见琼芳掉转了头,直往城内急奔。傅元影吃了一惊,赶忙追上,问道:“怎么了?到底有何古怪?”琼芳毫不理会,脚下反而加快,加紧朝城内奔去。 两人奔入城中,此刻天色早已大明,城内携来往禳,行人无数,琼芳推开了几名行人,匆匆朝一处地方奔去,傅元影急忙相随,奔到近处,却是一处书铺。 琼芳一股脑儿奔了进去,店里只一名少年看着。他正要迎上,琼芳却自行奔到书堆里,拼命翻找。那少年吓了一跳,慌道:“公!您要什么,尽管同。”傅元影从怀里取出一小锭元宝,塞在那少年手中,示意他莫要打扰。 那少年喜出望外,正要道谢,猛听哗地一声,店里长桌杂物一扫而空,代之而上的,却是一张地理图()。傅元影急忙抢上,只见琼芳伸指沿图向下,修长玉指缓缓挪移,沿北京一南下,越黄河、过两湖,缓缓定下。 指端定住,却是停在贵州之上。傅元影看不出玄机,尚在皱眉苦思,琼芳指端缓缓移动,来到了一条浩荡大水之上。她娇声喘息,连连唤道:“傅师范…快来……快来瞧这里……” 白水河!大河连绵而去,琼芳的玉指缓缓下移,终于到了浩瀚的河水尽头。 大水奔腾而下,水雾弥漫千丈之高,通天落地如神佛之泪,傅元影终于懂了,他赶忙横持字条,细细去看,果见那几道墨迹如同山水,奔腾豪放,气象万千,果然便如… … 天下第一大水瀑! 两人心意相通,一同点了点头。贵州孕有天下第一大瀑,按图骥,必藏有天下第一高手的行踪! 什么都不必怕了……只要找到宁不凡,别说什么黑衣人、白衣鬼,从此华山大杀四方,那打遍天下无敌手的至高荣境,终要重返而来!. 正文 第七章 黑契丹 鄂图曼、土库曼、大食、波斯,粗糙的指端一东移,缓缓凝下,来到了蓝色的里海。 指端持续东移,穿过了黄烟漫天的大漠,定向天国花园。 指节收拢,束起手上的地图,霎时之间,一双锐利的豹眼凝视前方。 冬日过午时分,身穿白衣的正教徒回到了王都。天光辉映皇宫尖塔,绽现帝国天威,这里是富庶之乡,西域第一大国,传奇之城撒马尔罕。王宫正门的那个剽悍身影奉召返京,即将为帝国写下新的一页传奇。 “帖木儿灭里”。蒙可汗恩赐,他是第八代“煞金”。 长发覆盖正教英雄的前额,垂到了面颊的两侧,宽高的衣领竖起,掩住了满是胡须的下颚与嘴唇,除了那双明亮的眼神,豹将军什么都不愿显露出来,便如回部的女一般羞涩。 女人以面纱隐藏美艳的面孔,为了严格的诫律,她们把**的美好留给丈夫,那英雄呢?用浓须遮盖坚毅的嘴唇,用长发覆盖英俊的面颊,帖木儿灭里那剽悍的脸孔,却是留给谁呢?难道是为了无所不在的安拉大神么? 将地图收入了怀中,第八代“煞金”叱退了随从,直朝王宫迈进。 行上宽阔的瓷阶,地下那片宝蓝瓷砖激起光芒,彷佛辽阔的蓝色裹海。军靴一踏踏亮响,勇士归国,身旁侍卫一个个提枪肃立,豹将军是他们心目中的天神,无人胆敢失礼。 斑大的身影无畏无惧,帖木儿灭里昂阔步,向前侵袭。陡然间,脚步声停顿,帖木儿灭里深深吸了口气,肃身转向,瞻仰那面令人屏息的大血墙。 好久没看见这幅壁画了,两年了,好像出使鄂图曼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都城,瞻仰这连绵不尽的血腥大壁画。 一幅又一幅的图画,描绘了汗国的传奇,他是英俊的、勇猛的、高大的、博的英雄……但描绘他不需五颜釉彩,只需割开羊颈,让鲜血般的烫红泼洒上墙,那便足够了。 一切传奇的起源,“跛者”,描绘他的凶颜只需一种颜色,大血红。 西方圣人诞生后的第一千七十年,统一回纥人、波斯人、普图什人,“跛者”创建了蒙古第二帝国,这就是壁画里的故事。“跛者”踩过了满地的死尸,惩罚了北方钦察国,侵略了南方的天竺,屠戮了西方的奥斯曼与伊儿汗,杀人王自称是成吉思汗后裔,他就是第二帝国的开国圣君帖木儿大帝。 让人惊怕的凶狠面孔,连第八代煞金也无法匹敌,他被迫向后退开一步,内心出现了悸动。 “跛者”几乎统一了正教疆域,剽悍的鄂图曼、勇猛的赛尔柱,这些枭雄在他眼中,不过是待宰的羔羊。这位大帝杀了很多人,他连自己的祖先都杀死了,自称是蒙古王公直系孙的帖木儿,他的轮廓一点也不像尊贵的成吉思汗,他是突厥后裔。 “跛者”征服了无数人,却无法征服自己,他连自己的身世都必须伪造。 突厥人伪称蒙古人,波斯人改装大食人,不幸的时代,总有许多的悲哀。也许,这样的无奈安慰了自己,让他选用了这位征服者的名号,从此自称…… “帖木儿灭里!帖木儿灭里!” 沉思被打断了,背后喊起了自己的姓名,虽然从出生就用了这个姓名,至今他依然感到陌生。帖木儿灭里低声叹息,他回转身,单膝跪地,等候着西域第一强国的君王到来。 急促的脚步声响起,空旷的宫殿长廊里激起阵阵回音。放眼望去,到处都是大胡,大胡兵卒簇拥着一个大胡,来到自己面前。帖木儿灭里低头垂目,双手交叉胸前,称颂道:“伟大的可汗陛下,帖木儿灭里不敢直视您雄狮般的尊颜。” 眼前这个宽厚的男人叫做“达伯儿罕”,他就是当今汗国之君。面对称颂,国主只如平常点头,他拍了拍帖木儿灭里的肩头,吁出了一口长气:“你可从西方回来了……” 面向可汗,帖木儿灭里也如平常一般,紧紧地眯着豹眼。耳中彷佛响起了那场激辩…… 木里诧可汗如是说:“杀戮就是愚昧!汗国够强大了,掌管帝国的男人不必骁勇善战,西域要想繁荣富庶,就必须选择一位仁慈的君王。达伯儿罕,他就是朕的决定!” “仁慈就是懦弱!草原是残酷的,仁慈的狮没有食粮。它会被别的公狮吃掉,它的配偶会被强*奸!”如同天竺猛狮的四王,向佛祖般的父亲发出狮吼:“你的决定错了!” 帖木儿灭里跟随在可汗背后,口中不由发出幽幽叹息。身为勇士的他,毋宁相信了四王。胆小鬼不会发动战争,却也无法保护汗国,达伯儿罕不是英雄,他的见识不如父亲,才干不如祖先,他无力维持帝国。 怎么办呢?佛祖的无边法力也无法解开的难题,木里诧可汗要如何解决? 答案是一个宝藏,帖木儿灭里下弯的嘴角微微平复,眼前闪过了宝藏的容情。 那年宝藏站在空旷贫瘠的大地上,天真地回答本里诧:“我们不是狮啊,我们没有锐利爪,可是我们……”宝藏举起白嫩的两只小手,笑道:“有这个啊!” 十一年来,汗国不曾发动过一场战争,但它的领土却变大了,物产增多了。凶暴的土库曼人驯服为温良农民,桀傲的突厥人成为巧手工匠。当他们放下了反抗的刀刃,拾起了牛犁,从内心呼唤宝藏的名号时,对木里诧可汗的感激就更加真诚。 “银川,我们的母亲、我们的长姐。感激你为我们带来食粮,” 银川公主,她就是这道难题的解答,也是木里诧可汗留给臣民的宝藏。 帖木儿灭里眼中闪动着笑意,脚步不由得跨得更加大了。 第一次听说宝藏的故事,是在新王登基的宫殿里。 当年自己编入了卫队,奉召参见中国公主,见面谒上之前,帖木儿灭里便听过了传说,据称这名女来到西疆之时,便以母仪天下的气韵惊动万军,连最剽悍的“勃耳嗤亲王”也曾目眩神驰。 误把枕边驯羊当宝藏,这岂止是天大的笑话而已?恐怕还是个亡国警讯。那时的帖木儿灭里忍不住要哈哈大笑。冷傲自负的他心里也有一个宝藏,不过这与女色无关,从波斯到土库曼,无论是南方的天竺女人、抑或是北方的钦察女,他连正眼都不想多看一眼。 如同骄傲的突厥人、蛮横的蒙古人,这位名将也有属于祖先的光荣过去,他之所以投效汗国,只为了一个埋藏已久的湮没宝藏。银川是干什么来着,他懒得理会。 立在殿阶下,等候谒见高高在上的公主,当不可及的眼神望来,帖木儿灭里便如其他侍卫一般唱名,只是不同于他人,他不愿王妃对自己有任何印象。早以长发覆面的他唱名之时嘶哑嗓,帖木儿灭里五个字低沉快绝,浑不可辨。 汗国里这样的名字成千上万,谁也记不得,连他自己也经常忘记,何况别人? 伪装了一切,并不是来玩的。四王叛乱,他并未追随新王当政,他也没有欢呼,谁当政、谁反叛,于他都无涉。心中记挂的只有那个宝藏,它夜夜哭诉,不住纠缠自己,终于让他甘冒生死大险,孤身投入汗国,成为王宫侍卫。 一年后,终于等到了一个机会。这是千载难逢的一晚,今晚围猎,大批侍卫都保护陛下去了,整片花园只有自己看守。如果今夜不能得手,下回又要等五年。 依照父亲的遗言,来到了那株大树下,他拨开泥土,拔掉了几十朵金雀花。在那一刻,眼前闪耀生辉,年来的传说被证实了,而内心尘封的往事,也被揭开了…… 帖木儿灭里咬牙忍泪,花费了十年的心力,辗转五个世代,它还是回到了自己的手中。孤独的武士紧紧抱住他的宝藏,泪水不自觉地坠落下来。 几乎要啜泣的一刻,帖木儿灭里被惊动了,咬住银牙,斜目向后,花圃里高挂明月,月下有个闪耀生辉的女人。柔光使她的发丝发亮,衬得她的肤色更加白嫩。 万里西疆,卷发女无数,但秀发能如水瀑般垂落双肩的美女,举国却只有一个。 银川,来到御花园漫步的她,居然没有宫女陪伴。 第二次相会,无疑让帖木儿灭里看得更加真切,自十二岁母亲过世后,便再也不曾看过来自东方的美女,所以帖木儿灭里虽然带着诧异,他的目光却情不自禁地停下,驻留在如瓷器般闪耀生辉的美女身上。 也许是看得专注了,当中国美女回过身来,发觉了蹲在树下的自己,帖木儿灭里居然不及回避。他现出了惊惶,也知道自己犯下了大错。 没有一个侍卫应该坐着。侍卫应该站、应当走,他们的职责是巡查。帖木儿灭里迅捷低头,让长发盖住自己的面孔,他不要招惹麻烦,更不要王妃认出自己。 脚步声响起,美女缓缓行来,王妃的影停在怠惰侍卫的脸上。 “你在偷懒。”字正腔圆的回回话,悦耳动听。 宾……帖木儿灭里口中没有说话,只是在内心发出哼声。沉默无言的他缓缓起身,有些冷漠,有些无礼,但也不至于招惹冒渎的罪名。在凶狠豹眼的注视下,中国美女望着满地的金雀花,问道:“这些花木,可是你弄死的么?” “伟大的殿下,她们过娇弱……”帖木儿灭里森然摇头,冷冷地道:“风吹草动就能让她死亡。” 听得这样的回答,中国美女怔怔不语。她摇了摇头,道:“正因为娇弱,所以更要保护她们,你说是么?”她蹲身下去,一朵一朵捡起了死去的花儿,良久,终于捧着满手的金雀花,转身离开了。 帖木儿灭里冷冷瞧着,霍地发出断喝:“请留步!殿下。” 中国美女回眸过来,望向树下的虎豹。听他道:“把花留下来。” 无理也无礼,这个要求很是奇怪。公主有些诧异,一双美目眨了眨,问道:“为什么?” 帖木儿灭里低下头去,右手缓缓移入上衣内袋,扣住了十字镖:“这里是我看守的地方,即使是你,也不该攀折花木。”自己明明是毁坏花木的人,却只能这样直截了当地喝止。他不善于说谎,也不知该怎么诈骗,总之他不会任凭王妃捧着金雀花离开。 必须保护自己的秘密……那些花卉必然引起旁人的注意,很快就会招来宫女。届时脸掘花圃的事情泄漏,自己受到惩处事小,万一泄漏了来历,那可事关重大。此时此刻,必须确认这个女人对自己无害,否则……他也没什么选择。 帖木儿灭里很凶,王妃好似有些诧异,她点了点头,双膝并拢,微做弯屈,在凶狠的目光注视下,满手的花朵放回了地下。这个女人的仪态确实高雅,即使垂手落花,她也没有弯腰,她的上半身依然挺直,那双素手温柔地让花儿睡在一起,像是替她们做了个窝。 很好……帖木儿灭里略略放心。“殿下,小人在树下睡觉一事,您不会告诉别人吧?” 豹眼如刀,驻留在王妃雪嫩的面颊上,这是为犯忌的举动,但他必须确保平安,他不想招惹麻烦。倘若王妃把消息传出去,抑或在王宫里大声嚷嚷,他还是必须做出决定。 善变的女人……只要现出了狡狯的神色,抑或是忧虑的容情,那不管回答什么字句,都不必听了,帖木儿灭里不愿冒一点险,尤其是在脸出宝藏的一刻。 王妃的笑容一如平常,听她微笑道:“你很懒惰,又很会毁损花草,王宫里几个侍卫,没一个人像你这般恶劣……”豹眼微眯,十字镖缓缓掏出衣袋,耳中又听道:“不过您莫要担忧……我不喜欢有人被鞭打,所以我不会说出去的……” 这声音为诚挚,绝无虚假之处,听得出来,这女人天生不会说谎。帖木儿灭里松懈了,利爪回缩,放开了十字镖。正要答谢,王妃微微一笑,说出了自己最为惊怕的几个字。 “您现下放心了么?帖木儿灭里。” 突如其来的这句话,再次让他的右手收紧。连自己都会忘记的名字,王妃却能记住,她不是寻常女人。树下的侍卫显得为不安,他眼中现出了惧怕,脚下不由自主地踱步,像是徘徊的豹。 “你……你为何记得我的名字?”帖木儿灭里喘息不已。 “在我的国家里,勇士们不会隐藏他们的面孔……”王妃含笑停顿,目光轻掠,转朝自己的覆面长发望去:“你很不同,你用头发盖住了脸,所以我记得你的名字,帖木儿灭里,长发的帖木儿灭里。” 不曾那么怕过……自小到大始终隐姓埋名,倘若把戏被人揭穿,那自己便不能待在这个国家了,帖木儿灭里咬紧牙关,双手握拳。现下有两条,立时离开汗国,不然坐以待毙,等候被人揭穿身份。他在思自己要不要当场逃亡,离开这块令人疲惫的土地。 “帖木儿灭里,你的目光像是忠直的臣,可是你却遮掩了面貌,可以告诉我,为什么?” 面前的女人活脱是个笨蛋,她还说着令人更为不安的话,她替自己的命运下了决定。 帖木儿灭里没有选择,他亮出了树下掘出的宝藏,也为这个宝藏找到了高贵的祭。 这是个危急时刻。四下无人,月过中天,地方是幽静的庭院,无人能救王妃一命。 手指按上了自己多年来的苦衷,只要寒光亮起,这个美女便会身异处。 “好别致的刀……”中国公主掩嘴惊叹,她望着即将吃人的凶器,露出好奇的神色:“我没有看过这样的刀。可以借我瞧么?” 操……傻……“当然可以,当然可以,我的殿下。”帖木儿灭里冷冷一笑,将多年来的辛苦横在王妃面前:“你可以尽量看,看个够。在你……嘿嘿……之前……” 月光照映神物,公主手上沉甸甸的,凤眼挪移间,即使富贵如她,也是暗暗惊呼。 这柄刀不只是凶器,还是件珍贵物,刀身满是装饰,刀鞘阳刻字,刀柄阴雕花纹,鞘口缠绕金丝,排列了十二颗红宝,刀鞘正中则是一块翡翠古玉,只是鞘身颇见缺损,可以想见饱经战火。 刀鞘上的楔形镂刻其繁复,形状颇似汉字,却又不是汉字,吸引了女人的眼光。 王妃凝视着闪闪生辉的字,神情专注,好似想要读懂它。 “王妃陛下,不要白费气力了,没人能懂这些字的。”帖木儿灭里露出了骄傲的神色:“如果您看够了,臣现下就要让您……” 死字还未出口,王妃忽然樱唇微启,抢先吐出了两个字。 “耶律?” 这句话说出之时,号称无血无泪的西疆绝世高手也不得不为之震动。几十年了,没有人知道他的氏族,早已烟没的光荣身世,在这一刹那被人叫破。帖木儿灭里的钢刀缓缓放下下,他张大了嘴,望着博的公主。 王妃眨着一双美丽的大眼,直接了当地问着:“这是契丹,是不是?” 帖木儿灭里裂开大嘴,发出了喘息。银川低声问道:“你是契丹人?” “错了,我的殿下……”帖木儿灭里掀开覆额的长发面纱,露出了真实的虎貌,“我是黑契丹,在这万里西疆……仅存的黑契丹。”刷地一声,月光照亮了宝刀,勇士昂向天,毅然道:“年前,这柄刀曾叱吒一时,威震南北天山。而这柄刀,也是我家的世袭宝刀。” 聪彗的大眼凝望神物,来回打量着眼前的勇士,她啊了一声,掩嘴轻呼:“我知道了,你是西辽王的后裔。” 帖木儿灭里微微苦笑,望向手中高举的光荣,神色显得万般落寞,像是斗败的公鸡。 西辽黑契丹……没几人记得,或许根本没几人知晓,曾有一个孤臣,独自把大辽国祚绵延下来。在大金女真人南侵、天祚帝被俘之时,最后的孤臣率领十六骑,独自穿越荒漠,远去西域,只手开辟了享国年的西辽朝廷,史称黑契丹…… 这段年功业早已湮灭,全天下无人记得,可却日日夜夜活在他的心底。这个苦衷把他召来皇宫,掘出早被烟没的传国宝刀。 宝刀好似有着千斤之重,压得黑契丹眼中含泪,肩膀微微颤动。 “帖木儿灭里……”王妃柔声说道:“您的名字不会叫做灭里,您的本名是……” “我叫做崇真。”尽管地方是最不能透露秘密的皇宫,对方是汗国的大人物,他还是说了实话:“崇仰真实的耶律崇真。绝不说谎的耶律崇真。” 血腥的西疆里,历史的光荣只是恶毒的诅咒,在耶律大石开天辟地后的两五十年,国家早已覆灭于成吉思汗之手,西辽全族只剩一个耶律崇真。父母过世后,他便成为万里天山之中,唯一流着契丹血、讲说契丹话的勇士。 尊贵血统越是纯正,他就越像个怪物。为了让自己像个维吾儿人,耶律崇真扔下祖先遗留的黑色战袍,从小被迫蓄上浓须,改穿回民的衣衫,并用长发掩饰自己不够高耸的鼻梁。 这位来自北国草原的契丹皇族,自欺欺人地伪装为一个西域突厥,他尽可能忘却自己是皇族血裔,唯有把武功献给征服者,以骗的身份日,人生还能勉强过下去。 他比天祚帝还惨。战死的皇帝好歹是死于故乡,但帖木儿灭里不知自己是谁,也不知故乡究在何方。他脸出了宝刀,想要找回祖先的光荣过去,眼下他终于找到了,可是除了找回了更多的乡愁,他还有什么? 宝刀放落下来,生平不说一句谎言的黑契丹哈哈笑着,笑的是帖木儿灭里,哭的是耶律崇真,不管他是谁,他都与“跛者”帖木儿大帝一般,是个无颜面对祖宗的懦夫。 眼泪一直来回打转,黑契丹笑得沧桑,中国公主的眼中则现出了悲悯。她正要说话,忽然远处传来说话声,有宫女过来寻她了。天真烂漫的公主啊了一声,掩嘴道:“我得走了。” 流泪的耶律崇真醒了过来,变回了冷笑的帖木儿灭里。 现下要不要杀她,必须做个决定。如果扑过去,一刀砍死她,自己还能急速逃亡。 帖木儿灭里再次握住了刀柄,沉声道:“殿下,你会替我保守秘密么?” “嗯……”公主低头皱眉,望着地下的金雀花,“你为了找出这柄刀,弄死了许多花……” 握刀的手掌开始出汗。这个愚昧的女人居然在威胁自己,要不要杀,要赶快做出决定。 “这样吧,我们打个商量。”公主好似不知大祸临头,她还一步步朝自己走来,含笑说道:“如果你愿意把花栽回去,我就替你保守秘密,好么?” 黑契丹愣住了,问道:“就这样?”中国公主含笑点头,覆述他的话:“就这样。” 帖木儿灭里犹豫片刻,眼下宫女快来了,他知道自己无法杀掉这个女人,反覆思量之下,终于单膝跪地,双手交叉胸前,毅然道:“我愿意相信你一次,殿下。” 帖木儿灭里怀藏心机,跪倒在地,面前一个身影蹲了下来,那是尊贵的公主,帖木儿灭里皱起浓眉,不知她想做些什么,正要问话,忽听一声柔弱的呼喊:“崇真……” 几十年了,母亲死后,就再也没有人叫他这个名字,帖木儿灭里呆呆地握住传国宝刀,听那温柔的语调道出安慰。 “你不可以向我叩拜。别忘了,你是西辽国的王。” 公主的黑发让他想起母亲,闪耀如星空的动人发丝,没有国家的契丹王低下头去,掩住了脸面,终于啜泣出声。 崇真就是灭里,灭里也是崇真,从那天以后,灭里与崇真合而为一,他们全是黑契丹。西辽王开始苦练刀法,他把耶律大石留在传国宝刀里的恩泽吞下来。终以一身霸悍武功威震西域,也以“帖木儿灭里”的身份赢得第八代煞金的尊号。 耶律崇真忠于自己,所以也忠于汗国,尊贵的黑契丹毋需国家,因为他已经有了公主。 美丽的公主,年了,整整年没有见到您,您还好么? 穿过了长廊,来到了后花园,众侍卫停下脚来,高大的黑契丹王凝神看去,眼前站了十余人,一名老者守在人群之前,这位是汗国元老,聪明睿智的阿不其罕。帖木儿灭里别开眼光,他在等候那个充满光辉的身影。 “父王、父王……”一群小小的身影围向前来,抱住了可汗的双腿,吵闹哭泣,帖木儿灭里认得这些孩,他们是小王与小公主,虽然不是王后亲生,却都视她如生母。 孩们低头哭泣,几名年轻嫔妃眼眶湿红,也在不住饮泪。帖木儿灭里心下疑惑,在王后的教养下,后宫这些妇孺一向举止高雅,不曾在人前坠泪,如今为何当众哭泣? 他撇眼望向丞相,阿不其罕走上前来,低声叹息:“他们还没告诉你么?” 灭里将军心下一凛,他双眼微微眯起,内心略带警戒。 丞相叹了口气,低声道:“王后病了,病得不轻。” 灭里将军如中雷击,全身微微颤抖。他还不及问话,大批卫士已然簇拥过来,陪着大汗走向花圃,帖木儿灭里醒觉过来,赶忙直起身,随着众人向前。 烦恼的可汗定下脚步,抬眼望向院中,帖木儿灭里略站皇帝左后方,引颈望向院中,当那个身影进入眼帘之时,他的掌心不自觉地出汗。 园中的秋千坐着温柔的背影,她未着罗袜,**双足,沉默地望向远的天际。黑如夜空的秀发并未梳拢,只如水瀑般垂泻肩头。 眼看高贵出尘的王妃露出玉趾,园中男状似回避,其实一个个情不自禁,还是寻了机会偷眼去瞧。他们很想知道,除去罗袜的皇后是否依然高贵出众,让人不敢仰望。 而窥视的结果也未让这些臣失望。那双玉雪嫩白的玉足并未减损她分毫的性灵。除了让男们更加腼腆,秀美的她并无不同,从发稍到足趾,都足以让人再爱怜。 “第几天了?”可汗嗓音呜咽,带着悲伤的哭音。 “回秉可汗,自从皇后做了那个怪梦之后,这已是第天了。”可汗掩面叹息,忍泪道:“天不吃不喝……不言不语,你们说……这该怎么办?”帖木儿灭里内心关切,低声插话:“丞相,皇后做了什么梦?” 阿不其罕微微苦笑,道:“看,皇后是在瞧什么地方?” 午后昏暗的冬阳从西方照下,把皇后的影拉为柔弱的直线,笔直地指向远的东方()。 帖木儿灭里立刻懂了,喃喃地道:“她……她梦到了故国?” 可汗叹息摇头,低声道:“她……梦到了她的父亲。梦到他在受苦。” 灭里将军喉结滚动,怔怔地望向皇后,内心起了无限的怜悯,整整十年不得回归故土,必然有着无尽的乡愁。这种相思之苦他非常明了。多年来他始终没有娶亲,即使大臣与教长暗示过许多姻缘,他还是装傻蒙混。他当然知道那是为什么。 银川……如果可以,他想在这个女人的生命里留下一点足迹,哪怕只有一点点也好…… 可是,她病了…… 契丹王正自低头叹息,突然肩头给人轻拍一记,帖木儿灭里回头看去,只见丞相凝视着自己,嘴边却挂着笑。灭里心下一凛,自知元老有大事吩咐,他单膝跪地,双手交叉胸前:“忠诚的臣以安拉之名效忠可汗,愿意赴汤蹈火。” 阿不其罕显得很客气,他蹲了下来,附耳嘱咐:“灭里将军,我要你即刻召集手下勇士。” 帖木儿灭里昂然起身,这样的事不须一分思,他正要跨步离开,却给丞相拉住了,听他干笑道:“我话还没说完,真是。”帖木儿灭里满脑昏昏沉沉,不由得脸上一红,丞相附耳过来,低声道:“我要你带着名高手,秘密护送皇后返国()。” “秘密返国?”第八代煞金全身震动,深深吸了口气:“为什么不知会中国?” 王后探亲,这是何等喜事?此行既要秘密归国,便不能照使节礼俗办事。万一返乡中途出事,受了贼人挟持亵渎,可汗非但要天威尽失,两国恐怕还要大起战火。帖木儿灭里满心迷惑,凝目望着丞相。 “灭里将军……”丞相啐了一声,替国主责备了:“您是出使鄂图曼过久,还是失去了智者的目光?” 帖木儿灭里心下一凛,登时啊了一声:“对不住,我久不在国内,倒忘了中国的局势。” 众人面面相觑,无不低声叹气。银川早就回不去了。熟知中国朝政的都知道,她不该回去,也不能回去,如果当年的公主贸然回国,会让中国朝廷爆发动乱,也会为汗国带来难以预料的兵祸。她不能回国,而中国的大臣也不会任她返国。汗国才是她的故乡。 然而亲情是斩不断的,如果她不能返回故乡,前去寻找她生身父亲的下落,这位仁慈美丽的皇后即将枯萎,汗国也要丧失这个珍贵的宝藏。 当此两难,阿不其罕附耳过来,低声道:“我与哈里发教长会商了,大家决意让皇后返乡解忧,无论能不能找到她的父亲,这是唯一治病的法。”他拍了拍灭里的肩头:“咱们唯一能信任的部属,也只有武功高强、勇不畏死的灭里将军。阁下,您必须接下这个重担。” 帖木儿灭里奋力颔,此行能与皇后朝夕相处,纵无逾越之心,也能日睹芳颜()。这是天下最快活的旅程,他当然不会推却。 他皱眉沉思,忽然想到了一处地方,全身寒毛赫地直竖。 避不开,返乡之避不开那个地方,车队从玉门关入境,必然穿越那可怖的地方…… 魔境,动荡之土……那里住着传说中的可怕魔王,他也是个“跛者”,当他的勇猛大军包围了自己,第八代“煞金”要如何带着王后脱身? 这趟省亲之旅即将引发中国的忌惮,还会引起草莽的觊觎。腹背受敌,两面开战,不只有北京的“大掌柜”,还会有魔域的“跛者”,那几个让人惧怕的枭雄联手夹杀,届时会发生什么惨祸,实在难以逆料。 阿不其罕知道他的畏惧,低声便道:“你别担心,汗国五十万大军做你的后盾,真要出事,我国兵马随时越过荒漠,必定为你援手。”他将金牌交入大将的手里,语带鼓舞:“煞金,放手去干,你可是咱们唯一的希望。” 眼见可汗带着女,蹑步行向花园,只在窥看他们的亲人挚爱。帖木儿灭里咬住银牙,自知生平最为艰难的旅程即将开始,而他……也绝无推卸的余地……. 正文 第八章 千锤百链出深山 “宋通明!”狂风呼啸,掀得车篷几欲碎裂,雪块不绝飞入车里,祝康攀到前座,顶着狂风破口大骂,“赶着去投胎么?” 深夜刮起暴风雪,况险恶,马车一颠拨,地下早已结冰,宋通明坐在前座驾车,却对恶劣天候视若无睹,兀自冲锋陷阵也似,祝康气急败坏,却听这怪物口中不住哈哈大笑,当真疯癫也似。祝康劝说无用,掉头去找傅元影,却见车中火光阵阵,看肥秤怪举剑削柴,算盘怪照料炭盆,车蓬内升起了熊熊大火,随时会把车烧为灰烬。 祝康怒道:“不许玩火!”算盘怪嘻嘻一笑,道:“糙泥猪炕耐耐隆替通,浑屁!” 祝康怒道:“说官话!”官话即“公话”,是为天下最多姓之口语。那算盘怪操起乡音,说话有若前朝古人,却不知是哪儿的方言,听他笑道:“泥年不过死尸,当前年顷,凶啥!”说话间车颠波,火盆里红星飞窜,随时起火,祝康大声叫苦,慌道:“傅师范,我要去坐另一辆车,我不要和他们同车。”宋通明怒道:“混蛋东西!又想去和姑娘勾搭对不对?老杀了你!”说话间加提缰绳,马车更是横冲直撞,颠得众人弹了起来。 傅元影苦笑不休,却是摇了摇头。 那夜苏颖超使动“仁剑”不成,终于吐血倒地,却把琼芳逼了出来。为了卸下情郎心上的重担,便执意找出宁不凡。好容易得知行踪,便邀了娟儿同往贵州。琼家知道这位姑爷要紧,自也不敢阻拦,只遣出贴身随从“棍杰”陪同南下。这人乃是崆峒掌门邢玄宝的师侄,年少时便追随琼家,办事一向俐落,有他们过来护卫阁主,自能安心许多。 有了琼芳领军,事情自然好办,傅元影除了找来双怪援手,尚请紫云轩众老臣出面,邀请漠北第一高手哲尔丹同行。这位硬手给黑衣人打了个出其不意,一听琼芳属意对付此人,立时慨然允诺。之后消息传出,祝康听娟儿要去贵州,便也自告奋勇而来,宋通明深怕情敌捷足先登,便与乃父大打出手,一闯了出来。也是高手云集,车中满聚冤家,这才惹得争吵连连。 黑压压地乌云盖顶,道上雪花飞飘,蒙不见,宋通明这辆车忽快忽慢,左冲右突,乘客无不叫苦连天,只是丈许外另一辆车则是平稳安宁,大见稳重之态,乘客一个个都睡得香甜。傅元影掀开车帘去看,驾车人双目炯炯,暴雪之中有如两盏明灯,却是哲尔丹本人。若非他亲自驾车,这马车自也不能如此稳剑傅元影微微一笑,向他挥手招呼,哲尔丹则微微颔,视作会意。 此行南下共计一十二人,武功最强的是哲尔丹,阅历最丰的则是傅元影。这两人各率一车,哲尔丹师徒、琼芳、娟儿、棍杰同坐一车。傅元影、双怪、祝康、宋通明、当地向导另坐一车。众人兼程南下,沿运河启程,过通、沧、临清、济宁等州郡,之后转赴长江,快船快马,不喘歇,来到贵阳,已在二十一深夜,预定明日一早便能抵达白水大瀑。各人都是武林好手,自也熬得住辛苦,只是没料到南方地方居然大雪,天候异常,彷佛老天不愿他们找回宁不凡,这才刻意刁难。 傅元影眼望阴冷天际,心道:“这几年天象诡异,连皇历都不准了。今冬大雪冰寒,明春雨水越稀,我瞧又要干旱了。”唤来向导,取出地图去看,看明日一早争取时光,先沿白水河主瀑寻访,依着宁不凡留下的字条观之,那白水河大主瀑必有干系,上游没有,便查下游,左岸不见,便看右岸,若还不见人,第二、第日则分头行事,各去陡坡塘、螺丝滩、滴水潭、吊水瀑、星峡瀑等地。纵使不能亲睹宁不凡,至不济也要找出他曾经落脚的地方,日后也好追踪下去。 又过一个时辰,风雪已停,轮到傅元影驾车了。夜色中似乎不见什么住家,商号酒铺更是付之阙如,景象有些荒凉。余人疲累一夜,各自呼呼大睡。看祝康与宋通明相互搁脚上身,梦中不时踢踹,当是心中有恨。那向导夹在脏臭难言的华山双怪之中,兀自呼呼大睡,想来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 傅元影不只武功精湛,办事也甚俐落,上大小庶务全是由他出面打理。行前更以国丈之名行各地武官员,上无往不利,乃是琼芳最能倚仗的重臣。他含笑望着众人,转念想起了苏颖超,忍不住叹了口气。 哲尔丹败了、宋通明败了、赤川败了,这些人或折腕、或淤伤,所受伤势远较苏颖超为重。 但如今这些人早已回转过来,一个个生龙活虎,好似没事人一般。只有华山少掌门,只有他垮了下去,至今不能恢复生气。 若非自己点破,也许琼芳一辈都不会知晓,她那自信满满、凡事浑不在乎的情郎,其实内心如此悲郁。那天下第一的威名、达剑的传说,再再仰赖他的守护,如今随着医院这一战,双肩扛起的万斤重担终于坍塌,压得他兵败如山倒,再也爬不起来。 傅元影默默祝祷:“宁师兄,回来吧!这是你自己的徒弟啊!” 天光大亮之时,已听得震耳欲聋的瀑布水声,傅元影唤醒向导,那人打着哈欠,不住捶背揉腰,想来睡歪了筋骨。傅元影问道:“这就快到了么?”那人察看地形,道:“咱们现下走得是白水河上游,一会儿便到瀑布顶端。”傅元影问道:“这附近可有什么市集?”那向导颔道:“下游犀牛潭有个小镇,想来有些渔家酒铺。”傅元影心下一喜,料知宁不凡多半住在镇上,不觉加快了车马,自想早些赶抵。 两人说话间,祝康已然醒转,一见宋通明的臭脚搁在自己身上,立时尖叫起来。宋通明斜目微睁,喝道:“兔儿爷!没闻过臭脚么?”两人相互推挤,抢夺毛毯,口中却又吵了起来。傅元影微微苦笑,心道:“这两个活宝也跟着来了,宁师兄要见了他俩,不知心中作何感想。” 又行半里,山道更加艰险,雪地初化,地下更显湿滑,傅元影便停下车来,让众人步行过去。 两辆大车停在山边,祝康向来爱洁,一下车便取回泉水,洗脸漱口,宋通明则是无礼之徒,大剌剌地对着榕树解裤施肥,再看华山双怪两个歪嘴斜眼地滚下车,料来十之**睡扭了颈。 琼芳与娟儿两名姑娘倒是天生丽质,虽然一夜不得好睡,依旧十分艳丽容颜,傅元影见她俩挽着手下车,上前含笑问早:“睡得安稳么?”他把话问了两遍,忽见娟儿苦着俏脸,取下耳中的丝巾,朝哲尔丹的徒弟指了指。傅元影哈哈一笑,哲尔丹此行轻车简从,只带了个徒弟随行通译,没想此人汉语能说,呼也能打,却不知梦话说得是哪国语言了。 山泉淙淙,娟儿手拿丝娟,与琼芳并肩梳洗。琼芳脸上泼了冷水,精神为之一振。她远眺山峦,只见四下山峰笔直向天,裹于云雾之中,见孤高之感。颔便道:“不来贵州,当真不知天下之怪,倒真开了眼界。” 那肥秤怪、算盘怪、宋通明人轮着施肥撒尿,一个个湿着双手回来,肥秤怪打了个通天哈欠,讪讪地道:“咱那小狈师侄最是古怪,什么地方不好钻,偏偏要来穷乡僻壤,害得我们这几个老的长途跋涉,当真莫名其妙。”算盘怪也不擦手,**地拿着馒头啃食,他听水声如雷,茫然便道:“雨枫啊,这哗啦啦的水声,便是白水大瀑布么?” 傅元影也是第一次过来,如何能答,那向导咳了一声,解释道:“白水河一带地形陡峭,传为岩熔所成,土人称为‘无山不洞、无洞不奇,有水皆成瀑’,或险妙如螺丝滩、或宽大如陡坡塘、或湍急如星峡瀑等,各位当是久闻其名了。”众人无精打采,都只闷哼了几声,随口敷衍道:“如雷贯耳,水声果然响得很。” 众人闲聊梳洗己毕,便朝主瀑而去,走不数里,瀑布之旁风大水急,天上便飘起无数水花。那向导早已有备,命取出了蓑衣,一人发上一件。虽说有了雨具,越往前走,雨珠越大,待到后来,乌云漫天,竟是落起冰雹寒雨来了。肥枰怪骂道:“昨日下雪,今日落雨,明日是不是大干旱?老操你祖宗。” 众人各有内力护身,倒也不把区区雨水看入眼里,又走不到半个时辰,水声巨响之中,便已来到了白水河旁。 瀑布分为顶、底两处,时在上午,天光明亮,众人伫立瀑顶左岸,从悬崖下眺,但见白水河连绵而下,水势为湍急,那河水来到悬崖尽头,登时泻往无底深渊,好似老天爷开了一张嘴,将那无尽流水吞入地狱。 急流湍湍,雄阔高绝,绝在一个“险”字,妙在一个“难”字,娟儿脚下有些发软,忙问道:“这河水好怕人,冬日会结冰么?”虽是贵客问话,那向导仍不免莞尔一笑,道:“姑娘异想天开了。西南不常落雪,若要水瀑结冰,恐怕难上加难。” 琼芳带着西洋远筒,朝着水面去看,雾气弥漫中,河上怒涛汹涌,一不见行船渔夫,二不见游人住家。她反覆看了一阵,将远筒递给了傅元影,摇头道:“除了滔天大水,什么都没有。”傅元影伸手接过了,举筒远望,眼前滚滚怒涛,难以垂钓捕鱼,自无姓居住,入眼全是一片荒凉。 肥秤怪突发异想,拿起了大石头,奋力往瀑布下一扔,扑通一声巨响,那石头给急流一激,登时朝瀑布下滚落,霎时无影无踪。算盘怪看入眼里,心下称羡,笑道:“妙啊!师兄这手可真帅,且待我来试上一试。”说着又扛起另一块巨石,便要依样画葫芦。 那向导慌忙拦上,劝阻道:“老丈,此举万万不可。”算盘怪轰地一声,将那巨石放落,险些砸到那向导脚背上,听他讪讪地道:“他可以,我便不可以?你欺侮我瘦么?看我脸长么……” 当下取起了大石,狠命砸了下去,果然声势惊人,二怪为老不尊,轮番举石要砸,猛听背后一人道:“大胆!圣地在前,快快给我住手!别再扔了!” 众人听这嗓音稚嫩,语气却甚严厉,诸人心下甚奇,回头去望,只见一名孩体型瘦弱,右手提拿拐杖,左手搭在儿童的肩上,正自一拐一拐地向前行来。看他年莫十四五岁,双眼黯淡无光,却是个瞎话,小小孩不好……” 他满口胡言乱语,那少年却不理他,几名孩童从竹篮里取出鸡鸭鱼肉,又拿出线香纸钱,迳自跪倒在地、朝那大水祭拜起来。 算盘怪满心诧异,不由笑道:“你在干啥?拜你娘的祖宗么?”一旁孩童怒道:“死老头!嘴里放干净点!我们在拜水神师父!”众人异口同声,奇道:“水神?”那瞎眼少年低叹一声,泪水滚滚而下。其余孩童面向大水,齐声唱道: “拜水神、求恩德,水神发怒天大旱,家家户户吃卯粮。” “祭水神,赎罪孽,水神流泪天大雨,淹入缺德姓家。” 众人听那童歌纯真,辞义却为怪诞迷信,忍不住都皱起了眉头。 这几年来天候偏冷,夏日干燥、冬酷寒,每每全国飘雪,南地如广越一带亦然。四季失调,收成大坏,便有不少姓兴建龙王祠,祭拜水神,类似歌谣也曾在京城流传,禁不胜禁,朝廷中人多曾耳闻。 那向导见众人面露不解,便解释道:“诸位有所不知,咱们贵州地方向来祭拜龙王,相传那水神龙王爷就坐镇瀑布之中,千万不能戏侮。是以来到河岸,切莫轻蔑游戏。” 算盘怪呵呵大笑,道:“游你妈的大头,老不砸石头,撒尿总可以吧,混帐东西……”也是此人天生顽劣,众孩童越是数说,他越是发威,当即解下裤带,便在河岸旁撤起尿来,众人见他如此鄙俗,无不大摇其头,一旁琼芳、娟儿面红耳赤,两人走了开来,自去赏玩风景。 算盘怪下车时才撒过尿,此刻自是有意气人,听他哈哈大笑,喊道:“龙王爷在哪儿?显露给老瞧啊!你爷爷来给你送茶水啦!”正自舒爽通畅,忽然一个黑影窜向前来,砰地一声,算盘怪下巴剧痛,身向后翻仰,错不及防间,竟然中了一拳。 众人赶忙回头去看,却是那小瞎下手打人。区区一个目盲少年,居然能听风辨位,认声出拳?众人大为诧异,心下均是一凛:“这孩有功夫。”仔细去看那少年的形貌,只见他一双眼睛黯淡无光,但动手时眼皮兀自十分紧眯,料来这双眼不曾全盲,还能勉强辨认些模糊景物。 那小瞎眼偷袭得手,算盘怪身为华山耆宿,自是惊怒交迸,他大喊大叫,出手去抓,己然揪住那小瞎,众人怕他打死人了,慌忙劝道:“轻手些!”算盘怪骂道:“老要向他收帐!他打我一拳,我折他一条手臂,让他个……”乖字未出,小瞎顺势跌入算盘怪怀中,只见他身形旋转,腰力、腿力、臂力连动,喀地脆响,算盘怪大声惨嚎,当场右肩脱臼,已然痛得蹲下身去。 那小瞎微微一笑,淡淡地道:“马脸老头,还想收帐么?”算盘怪大意轻敌,竟尔落得折臂下场,自是大怒欲狂,左手抄出金算盘,喝道:“操你奶奶!偷袭暗算……”那小瞎听他骂不绝口,听声辨位,飞脚直踢而来,宋通明怕他吃亏,赶忙入场还招,将那小瞎逼开一步,一旁肥秤怪赶来,自将算盘怪的臂膀接上了。 小瞎微笑道:“人挺多的,下个换谁上?”宋通明哈哈大笑,正要踏步下场,祝康却己抢先一步、听他淡淡地道:“不劳通明兄出手,这场让给我吧。”不待宋通明答允,便已行向小瞎,微笑道:“小朋友,年纪轻轻,却在上做恶霸,不怕官府抓你么?” 小瞎听得“官府”两字,嘴角斜起,倒转拇指,朝地下比了比,自啐了口唾沫出来。祝康惊道:“这算是什么?”小瞎笑道:“不算什么。你若是怕了我,尽管过去报官。”祝康嘿了一声,心道:“目无王法,不教训一下,日后怎么得了?”他行走天下,还没听过这等狂言,二话不说,左拳使个虚招,右掌直进,便向那瞎眼少年门面招呼。娟儿慌忙叫道:“明眼人不打瞎,别伤他了!”傅元影料知那孩身份有异,当下拦住了娟儿,低声道:“别慌,先让我看看这孩的武功家数。” 那瞎眼少年眯起半盲瞎眼,双足跨步不动,侧耳倾听敌声,待到掌风逼近,猛地断喝一声,震脚踏出,正拳直向祝康的右掌击去。眼看那少年拳力不俗,祝康心下暗自一凛,手掌成抓,便朝他拳头兜拢,要藉着抖枪的“圈儿劲”控住对手。 手指才一触碰对方的拳头,那瞎眼少年含笑道:“你暴露位置了。”候忽之间,黑影飞天而起,左足顿地,右腿旋风,砰地大响,祝康竟被狠狠踢中一脚,看这瞎变招之快,堂堂河北祝铁枪居然一招不到,身上便被踢中。祝康受了一脚,连忙退开步,跟着吐出胸口浊气,免得受了内伤。 先前那瞎眼少年打了算盘怪一拳,众人还只是惊奇这少年身手奇快,待得他踏出震脚,祭出旋风腿,满场高手都是识货的,无不议论纷纷。宋通明低声来问:“这瞎孩好生邪门,却是哪家的弟?傅元影细细思量,这小瞎的身法看似险急难测,其实并无邪气,尤其方才让祝康触碰拳头,再后发奇招制人,用得当是一套上乘的拳脚招式。沉吟便道:“他用得是内家拳法,只是招式新颖,我过去从所未闻。”那哲尔丹江湖资历过人,自也与弟交头贴耳,臆测那少年的师承。 祝康惊怒交加,他今年二十七八岁年纪,乃是世家弟,岂料竟在西南乡野给一个无名瞎打退?他丢不起这个脸,当下从怀里取出一根尺许铁棍,刷地一声,拉开了棍身,瞬间便成长达丈许的铁棍。他吐气扬声,棍头飕飕数声颤动,已然亮出了家传本领,凛然道:“河北祝铁枪,谨接兄台高招。” 莫说对手是个瞎,以祝康的江湖地位而论,此战万万不该出到器械。琼芳暗暗摇头,正要相劝,那瞎眼少年忽地微微一笑,转问身旁儿童,道:“圣地在哪儿?” 说话间,一名孩伸手出来,带着那瞎转身,众人顺着方位瞧去,那少年面向东北方,河心处却是一座荒石。看大石二十尺见方,不住承受湍流浪花冲打。众人慌忙去看,只见白水河从一处小瀑坠落,再朝主瀑冲来,倾斜之大、水崩之勇,石头一会儿给惊涛覆灭,一会儿显露出来,如何够站人?放眼望去,自是一片光秃,空无一物,却不知何以被他称作圣地? 正纳闷间,那瞎眼少年己然拜倒在地,恭恭敬敬地叩合十,说道:“水神师父在上,只因宵小欺压,徒儿不得不抵抗,一会儿若有杀死杀伤,还请见谅。”众人见他一本正经地叩头说话,无不看傻了眼,不知他在弄什么玄虚。祝康咳了一声,道:“一声……” 话声未毕,那瞎眼少年自行起身,将拐杖拿了起来,他低声问向身边少年,道:“他用得是什么兵刃?”众少年异口同声来答:“长长的熟铁棍!” 瞎眼少年含胸拔背,面向祝康,道:“阁下久等了。来,我俩对个几招。”言语沉稳,大见老气,祝康飕飕转动棍身,招数颇见精妙,听他喝道:“我现下先攻你下盘,再打你左右两侧,你可听明白了?”那少年听出祝康的维护之意,忍不住笑道:“多谢你的好意,不过阁下还是替自个儿担忧吧。”说话间两指捏出剑诀,拐杖引绕圆圈,大开大阖,旋转不休,再看杖头微微颤动,竟是一套高明剑法的起手式。 这少年的手法大为奇妙,他拐杖不住旋绕,好似不管祝康如何出枪,随时都会碰上他的兵器,傅元影暗暗忖道:“先发布网,随即后发制人。这套心诀是……”不待双方开杀,赶忙跃入场中,他把祝康隔开,面向那少年,高声诵道:““华山剑道天机藏”,半念半唱,上句是“华山剑道天机藏”,下句则是“前后五转两旁”,却是华山入门的剑法心诀。华山双怪心下一凛,均知傅元影对这孩的师承起了疑心。 众人屏气凝神来听,却听那少年冷冷一笑,道:“藏什么藏?要打便打,不打便退开吧!” 说着右杖轻挥,低声呼啸,手腕加力,瞬间上旋下绕,颤震不休,目眩神驰之中,那拐杖竟尔变了十七八个方位,见奇幻之能事。众人见了这等架式,无不大为震动,宋通明惊道:“这是什么武功?”娟儿喃喃地道:“这……这像是剑法……” 傅元影见了这手法,却也不禁愕然,那瞎眼少年见他站立不动,登时绕开了,看他脚步轻纵,身却是朝地下滚去,竟要以下盘功夫抄到敌人身边。傅元影心下骇然,先前那少年布网守招,后发制人,此刻又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抢攻,所练武术全都弥补了视力的不足。他有意把少年的武功看得明白,便也不喝止,只静静旁观,随时下场救人。 祝康此时已收了小觑之心,铁棍向下荡落,挡住对方进击,那少年听得明白,旋即身驴滚,双脚翻爬,压上了铁棍,跟着整个身坐倒,以全身力道来卸祝康的兵器,跟着嘿地一声叫,拐杖运出七记飞影,直朝祝康而去。 众人大惊失色,都没料到胜负来得如此之快。祝康给对方奇招抢攻得手,正要飞身避开,忽在此时,一个身影飞下场中,大手抓出,己然揪住那少年的背心衣衫,一个用力,单手便将他提了起来。众人急看面目,来人面貌威武,身形高大,正是“漠北第一高人”下场出手! 那瞎眼少年给他抓在手上,也是惊骇无比,听他慌声道:“你是谁?我为何没听出你的脚步声?”哲尔丹冷冷一笑,掌中发力,内劲透入那少年的经脉,逼得他不能动弹,听他问了两个字出来: “捆……论?” 那小瞎两脚离地,给哲尔丹抓在手里,兀自骂不绝口,听他怒道:“放开我!放开我!” 哲尔丹微微一笑,倒也不欺侮他,只稳稳将他放落地下。那瞎蹲地喘歇,忽然一个弹跳,直直向后滚出,口中高喝道:“扯风啦!大家快走!”几名孩高声叫喊,霎时逃得一个不剩,满地香烛鱼肉不及收拾,兀自散置地下。 哲尔丹说话不清不楚,旁人都是不得其解,可此人稳重果决,言必有中,这两字定有深意。宋通明问向那弟:“你师父在说些什么?他想捆啥?”那弟也是一脸茫然,只摇了摇头,料来蒙古话里也没这两个字。 傅元影早在打量那少年的武功,当下走向哲尔丹,二人交头接耳,低声议论。傅元影虽不曾正式习说蒙语,但蒙古统治中国长达九十余载,当时仕绅仍有不少精通之人。傅元影年岁稍长,自也耳濡目染,日常会话也能应对几句。 过得半晌,傅元影与哲尔丹谈说已毕,众人迎上细问,都想探知那孩的来历,祝康惊魂甫定,问向傅元影:“刚才那是什么招式,可与你们华山有关?” 肥秤怪抢答了,说道:“不是、决计不是,这剑纯以手腕使力,与我们华山武功大不相同。” 当年双怪悟心差,练剑不成,本门师父便为他们打造一对奇门兵刃,盼能以器械之利,补其灵动不足,尽管如此,仍要他们练心不练力,方才那少年纯以手腕使动锐利剑招,确非华山本门心法。 娟儿想起那“捆论”,忙问道:“那刚才哲尔丹先生喊得又是什么意思?傅师傅问出来了么?” 傅元影颔道:“他说得是昆仑。” 众人大惊失色,无不议论纷纷。“昆仑剑出血汪洋,千里直驱黄河黄”,这套前朝第一狠辣的剑法早已失传,昆仑全派更已烟消云散,岂知竟在这少年手下重现江湖?祝康惊道:“你说他是昆仑山的人?” 傅元影道:“剑神门徒中宫直进,剑是恨之剑,道是怒之道,单练绝招,不练虚招,与我们华山剑法恰恰相反。那孩的剑招行走偏锋,倒与昆仑门人有几分相似。” 肥秤怪喃喃地道:“可卓凌昭老早便死了,那孩不过十来岁少年,怎可能是昆仑门人?” 傅元影如何知道,自是耸肩摇头,余人满心疑窦,听那算盘怪大喊大嚷,喝道:“什么剑神屁神,反正都是咱们宁师侄的手下败将,不管他了!咱们先办自个儿的事!下回遇到那小鬼,老决计打拦他的门牙!” 此行本就是为宁不凡而来,众人不再多想,当下各自探看地形,瀑布顶端杳无人烟,一望即知,琼芳拿起远筒,拼命去看两岸,寒风冷水,那向导早己缩回车内,众人立于水瀑之旁已达一个时辰,虽说多练内功,少有风寒,但寒气阵阵侵袭,自是有害无益。眼见此地确实无人,当下便鸣金收兵,要待明日再去下游寻找。 这一打道回府,却再也没有分毫讯息,众人兵分多,可上游不见踪迹,下游也不见影踪。访问土人,多听了好些乡野奇谭,连何处闹恶鬼、何处有凶宅都听说了,偏偏亲眼看了,却是风马牛不相及。“天下第一”缈如黄鹤,傅元影想起那日见到的瞎眼孩,料知其中必有古怪,这几日便四下寻访,要把话问个明白。 只是人生地不熟,连着几日下来,非但找不到宁不凡,连那瞎眼少年也无消息。这日到了正午,傅元影般无奈,料知师兄不在贵阳,便率着官差收拾行李,预定转到遵义探访。 找不到宁不凡,性便来苦中作乐。各人难得有了一日空间,各自抓紧时光,入城游览。琼芳感激漠北宗师南下随扈,更打算午时宴请哲尔丹师徒,聊表谢意。 少阁主出门,“崆峒棍杰”忠职守卫,自然如影相随,娟儿不想独坐空房,便也相伴相陪。九华女掌门前脚一出,抚远两少主后脚便到。华山双怪见这个青年男女出门,必有乐可寻,登也闻风而至,一时之间,哲尔丹师徒在前走着,背后男女老幼整整列了一大队,足达十一人之多。 大队人马浩浩荡荡,一游街。漠北宗师笃信佛,逢寺必拜,华山双怪不无术,见庙则撇。这个逢僧行礼,那个见人就吵,有样样,如影随形,终于逼得漠北宗师运起了轻功,率着弟掩耳狂走。前头脚步一动,余人急忙追出,霎时十一人在大街上追逐吵嚷,引得姓侧目嘻笑。 好容易有了乐,华山双怪自是拼命叫嚷,急起直追,众人一个转一个,全数朝街角奔去,双怪玩乐不落人后,转过了弯,算盘怪一个不慎,撞上了一人,只听哗啦声响,地下翻倒了一只篓,赫见鲜鱼满地蹦跳,模样活煞狼狈。 那鱼贩是个孩童,不过十四岁年纪,拼命在地下捡着鱼只。算盘怪问向师兄,道:“撞到了人,该说什么?”那少年拾起头来,喝道:“对不起!”算盘怪哈哈一笑,挥手道:“行了,就等你这句话,原谅你了。” 眼看华山双怪便要离开,那少年满面怒气,大声喝道:“站住!你们撞了人,就这样一走了之,天下焉有是理?”肥秤怪见他喊得凶狠,只哦了一声,道:“小兄弟脾气不小啊,那你要如何呢?划下道来吧!” 那少年怒道:“我这鱼见不得光,给你们一撞,全都卖不到价钱了!你们全得买回去!” 肥枰怪笑道:“见不得光?天下有这等怪鱼么?我瞧是你的生意见不得光吧?”算盘怪打了个哈欠,道:“师兄,肚饿得紧了,咱们快去追人吧,别和他罗唆了。”二老懒得理会,迳自迈步离开,那少年情急之下,急忙冲向前去,揪住了肥秤怪的衣衫,喊道:“不许走!除非你们买下这些鱼!” 前几日算盘怪给少年孩打了,老脸无光,肥枰怪早有意横扫西南,一给他拉住了,登时叹了口气,道:“小弟弟,什么不好惹,偏来惹我?”双怪年岁虽老,其实功夫底甚是厚实,尤其内力经年累月的苦练,更见江湖一流的根柢,肥秤怪摇了摇头,左手挥出,右脚轻勾,已将那贩鱼少年摔倒在地。 那少年跌得哼哼唧唧,却不服输,霎时簇唇做哨,街边脚步声杂沓,竟然奔出了十来名儿童。 肥秤怪笑道:“好呀,怎么还有徒徒孙?”眼看几名儿童探头探脑,不敢过来,那少年大声道:“这两个老头不是好人,快去禀报长老,请他老人家过来教训这两个混蛋!” 儿童闻讯,旋即快步逃走,对方既然做了约会,华山双怪自也不便走人,一时哈哈大笑,道:“快快把人带来!爷爷教训你们。”当下大剌剌地原地等候,管什么帮主长老,区区西南名不见经传的穷门弱派,至多不过江帮、水沙坞一流,便来个十几二十人也不在眼下。 正打着哈欠,那祝康已然转了回来,他见地下滚着名孩童,想来为双怪所殴,当下皱眉说道:“前辈千不该、万不该,就是不该下手殴打姓。华山门规向来严禁私斗,两位如此作为,有违练武人的本分。”他唠唠叨叨地说了一大段,蹲地搀扶那少年,要瞧他的伤势如何。 正看间,忍不防眼前一黑,拳头狠狠砸向前来,一来靠得近,二来万万料不到会有狗咬吕洞宾之事,倏忽之间,拳头已到面前一寸,祝康慌忙间急使铁板桥,终于勉强闪躲开来,他保住眼眶不黑。心头却是大怒,眼见那少年兀自破口大骂、一幅张牙舞爪的凶狠模样,忍不住赏下一脚,怒道:“小失心疯了么?祝铁枪你也敢打?看少爷活活打死你!” 正怒叱喝打间,背后传来一声喊叫:“大人打小孩!要脸不要?放了我弟兄!”众人回头望去,赫见一名壮大少年奔了过来,看他年莫十二,满面稚气,想来便是什么“长老”了。华山双怪听先前那贩鱼少年喊得殷切,这长老总该是个孔武有力的大人,哪知也还是个孩童,忍不住有些诧异。 祝康不及说话辩解,那“长老”已飞脚踢来,喝道:“我打你这无耻东西!”这脚踢向下阴,手段甚是狠辣,祝康乃是世家弟,对这些下流伎俩甚是厌恶,当下两手成圆,将那少年的飞足转了一圈,摔得他直落下地。 那“长老”动弹不得,这一摔毕竟沉重,等闲经受不起。祝康正要说话,猛见那少年长老倒在地下,右腿回旋,向祝康直扫而来。祝康心下一凛:“乡野少年,变招恁也快了。”他有内力护身,这脚却也伤他不到,性沉力在膝,反把少年给震了回去。 那少年满面惊诧,似没料到世间竟有这等武术。他身倒滚回去,可刹那之间,右脚点出,一个借力,身弹跳起来,肩膀更朝祝康胸口撞上。闷响传过,那少年虽然撞着了祝康,但抚远四家的上乘内力护身反震,却把他倒弹回去。 连着两次吃亏,那少年已无力站起,他倒在地下,气喘不休,怒道:“来人!去请帮主过来!把他揍上一顿。”孩们大喊大叫,瞬间跑得一个不剩。 此时大街已有无数人围观,娟儿、琼芳、哲尔丹等人都已赶了回来。娟儿与琼芳见祝康当街打人,便来问起缘故,肥枰怪落井下石,数说道:“祝康啊,你好歹也是名门弟,这般辱打一个渔家少年,成何体统?你家祝老奶奶听到,八成又要伤心欲绝了。”祝康大怒:“若非你们两个老的惹是生非,我会出这个头么?居然还赖在我身上!”算盘怪叹道:“粗暴无礼,打小孩必然打老婆,打老婆必然打娘亲,你祝家老着向娟儿连连眨眼,示意她绝不要嫁给此人。 祝康气得跳脚,正要转向打人,忽听背后敲锣打鼓,十来名孩童欢唱道:“拜水神、求恩德,水神发怒天不雨,家家户户吃卯粮。祭水神,赎罪孽,水神流泪天大雨,淹入缺德姓家。”歌声歇止,儿童蹦蹦跳跳地朝街道分开,听得脚步声沉缓,间杂着拐杖声响,一人幽幽问道:“谁打我兄弟的?”那声音低沉,乍然听来好似有些悲凉。众人转头看去,只见眼前这人也是个少年,看他双眼黯淡无光,却是那日在瀑布旁见到的小瞎! 琼芳忙拉住了娟儿,低声道:“快取请傅师傅过来,就说找到了人。” 娟儿轻功高绝,前脚才走,祝康便己出头,他与这瞎旧怨未解,新仇又增,登时冷笑道:“好小,咱俩可真有缘,今日杀个痛快。”那小瞎认出祝康的声音,想起哲尔丹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登时冷冷一笑,道:“你们是要单打独斗,还是要一涌而上,先给说个明白。” 祝康怒反笑,左脚斜踢,从街边挑起一根晒衣竹竿,双手抓住,朗声道:“放马过来,今日我要有人? ?手,河北祝铁枪跪着向你叩头。”小瞎微微一笑,道:“有种,我喜欢你。”从同伴手中接过了拐杖,左手比出二指,猛地右脚在地下一踢,激起了大批泥沙,直朝祝康射去。祝康视线给遮住了,一时连连急退,怒道:“好小,使这等卑鄙招式……” 那小瞎笑道:“明眼人打瞎,偏又人多势众,却是谁卑鄙了?”说话间欺了上来,左手更从怀中取出石灰包,狠命朝祝康扔去,祝康急急闪躲,口中慌声连连,拼死闪躲。 琼芳知道此人剑法颇有造诣,深怕祝康失手,忙向崆峒棍杰使个眼色,人呼啸一声,联手抢上,棍杆使开,上下连动呼应,竟是一套厉害阵法。那瞎眼小帮主听不出长短方寸,脚下险些给砸中了,那少年长老喊道:“帮主小心些!这些人都是使棍的!”那小瞎不住倒退,口中大声问话:“棍多长?”几名孩童年岁幼小,抓不准方寸,一时答不出,忽听一人道:“这些杆棍无刀无刃,前头成尖,七尺长短,约莫比你高一些。” 众人转头去看,却见巷内缓缓行出一名男,此人含笑拊须,样貌清隽,正是傅元影。 那小瞎不愿领受恩情,登时喝道:“住口!我自己不会听么?谁要你讨好了!”他怒喝一声,身有若挺尸,连人带杖向后倒下,一时直直躺于地下,众人都是惊疑不定,不知有何玄虚。 祝康喊道:“这孩武功硬得紧,你们可别让他骗了!” 棍杰互望一眼,手中杆棒向下点出,不过轻轻扫过,那只木棒便如灵蛇般蜿蜓潜行,宛如活了一般。看那崆峒号称四雄四强之一,果然有些人材,绝非浪得虚名。众人看在眼里,各自暗赞在心。 八棍分从个方位而来,转眼便会将少年绞住,他却不动声色,反而闭起了双眼。众人都知这孩童眼睛不行,虽非全盲,却也不甚管用,不知他此时闭眼,却是有啥意图。 摈身将及,那孩童身旋动,陡地向旁睡卧,身居然压在棍棒之上,正是当日对付祝康的手法,棍杰心下一凛,没料到他会拿“驴儿滚”的招式出来抵挡。杰赫地变招,一人半空提起棍棒,重重向地下抽打,便在此时,那瞎眼少年睁开双眼,喝道:“中!” 只见他跳将起来,手中拐杖却是朝敌人双目刺去,这下变招后发先至,又快又急,居然算准了敌人的破绽。傅元影微微颔,心道:“好厉害的心眼。”他一旁观看战况,早在推算那少年的步数,见他冲了过来,当即进步向前,凑手轻挥,屈举中指关节,轻轻一响传过,那少年胸腹穴道受制,内力到处,便给牢牢抱住了。 这下手法显露,深得“心静明算”的华山妙诀,彷佛是那少年自己举着身,朝傅元影的手指撞落。旁观大为佩服,若非他的对手是个少年,定要大声赞好。 那瞎眼少年手足无力,口中却还能呼喊,听他放声尖叫:“无赖骗徙,说好以一对一,又来以多打少!不是好汉!放开我!放开我!”看那少年撒起泼来,便又回复成无赖神色,直如杀猪也似。众人虽感好笑,但想到他的拳脚功夫,心下复又暗起敬意,料知这少年的师父定然大有来历,若不是“天下第一”,便该是“昆仑剑神”。 傅元影自也猜测不休,听他问道:“好孩,咱俩又见面了。你可否告诉叔叔,你师父是谁?”那孩不住挣扎,喘息道:“先放开我,我便同你说。”傅元影武功根柢深厚,自也不怕那孩走脱,当下将手松开,那孩喘道:“好……我便告诉你,咱师父便是……”陡听他大喊一声:“你祖宗!”双手旋动,向下一转一翻,当场扣住了傅元影的脉门,竟是十分高明的擒拿手。 众人大吃一惊,适才傅元影以真气灌入那孩童的经脉,照理他定要全身酸软,良久不能动弹,万没料到须臾之间,这孩便已突破玄关,再次出手发招。傅元影任凭对方发力,细细体受,只觉这股力道不同于华山之精,亦不似昆仑之悍,更不同于少林的正大数,各门各派的“纯”、“霸”、“正”与之相比,不尽而同。 傅元影心下暗暗纳闷,寻思起念,心想:“这孩的内力温而不弱,内敛中藏,无怪能瞬间回力。可这套心法不曾现世,莫非宁师兄又创制了新武么?” 小瞎控住了傅元影的手腕,随时能将腕骨折断,却见这位“雨枫先生”闭目思,好似浑不在意,那瞎眼少年大喊一声,便要动手,傅元影临危不乱,双膝向下一沉,右手低垂,卸下了少年的猛劲儿,须臾间左手搭出,反而按上那孩的肩头,将他的身重重向下一压,再次制住了他。 那少年满面诧异,已知对方武功高强,绝非自己所能对抗,忍不住干笑道:“很厉害嘛。” 他叹了口气,道:“好了、好了,我告诉你师父是谁,快快放开我,我输你了……”傅元影颔微笑,略略放松,陡然那孩小腿后踢,却是朝傅元影下阴而去。傅元影早已有备,左足封住了他的脚尖,向下借力倒踢回去,那孩重心不稳,登时摔了个狗吃屎。 打到这个地步,那瞎眼少年已是满心骇然,自知万万不是这人的对手,他咬住了下唇,霎时放声大哭,几十名孩童个个垂头丧气,也都呜呜咽咽地坠下泪来。众人见这少年先前威风八面,此刻却如小童一般哭哭啼啼,忍不住都感好笑。 傅元影蹲下身来,含笑道:“孩,你哭什么?”那少年哽咽道:“既然输给你了,我也不想活了。你动手杀我吧。”傅元影笑了笑,道:“小弟弟,打输便得死,在场的全是死人了。”这话虽然难听,却是实情无疑,武林间一山还比一山高,谁不是多遇强敌?此间第一强手乃是哲尔丹,连他也曾两挫败,更何况其他? 那孩啜泣道:“我和你们这些庸才不同,我是水神弟,决计不能输。” 这段话与苏颖超的心事如出一辙,琼芳忍不住啊了一声,傅元影自也看到了要紧处,他扶起那孩,道:“孩,我是你师父的朋友,有事找他,请你说说他在什么地方,好么?” 众人睁大了眼,都在等那孩说话,那少年却一股脑儿摇头,哭道:“你骗人,我师父说他没有朋友!”傅元影皱眉摇头,正要再问,娟儿见那孩一脸悲愤,赶忙推开傅元影,低声道:“让我来问吧。”傅元影也没理会处,只得嘱咐道:“留神些,这野孩时时能伤人。” 娟儿微微颔,示意理会,这女郎善与儿童傻瓜相处,当即扶起那少年,后背拍了拍,柔声道:“小朋友别难过了,打输便打输,来听姊姊唱曲儿。” 那少年听娟儿嗓音柔媚,含笑便道:“姑娘,你的嗓很好听。”娟儿听他口气转为温和,微笑便道:“谢谢你了。”那孩好似悠然神往,忽然伸手出来,朝娟儿粉颊摸了一把。 娟儿还未生气,宋通明已然恨入骨里,不由大怒欲狂,吼道:“油嘴滑舌的小妖!”祝康也气愤不已,喝道:“哪里来的登徒小鬼,当真该打屁股!”两名少主奔了过来,提脚来踹,那少年慌忙欲逃,却又给棍杰按住了,一时滚做一堆。 打闹吵嚷间,当地捕快已然闻讯赶来,众小童怕了,全都躲到巷里。那捕快指着瞎眼少年,怒喝道:“又是你们这帮小鬼,早要你们别闹!把我的话儿当耳边风么?” 傅元影迎上前去,表明了身份,问道:“这些孩童到底是打哪儿来的?他们的父母呢?”那捕快见是北京的大人物过来,自然不敢失礼,忙道:“有父母还能这般胡闹?他们全是孤儿。大多是打西北来的。” 众人啊了一声,道:“西北?”那捕快颔道:“这些年西北打得厉害,不少姓流离失所,便朝贵州逃来。他们养不起孩,只能把儿女送去大户人家做仆佣。也是人数多,大户家里管不住,这些孩又熬不住辛苦,终于一个个逃将出来,成了咱们城里的小混混。” 肥秤怪骂道:“你这捕快恁也无用了,摆明无赖作祟,怎不去抓人?”那捕快面上一红,道:“这些儿童很有本领,咱们县爷吩咐打不得。” 肥枰怪悻悻然道:“打不‘得’还是打不‘过’,说清楚点。” 那捕快听他着意讽刺,脸色自是由红转紫,忙道:“官人见笑了。这小瞎虽是难缠,但真要布下天罗地网,谅他也跑不了。实在话一句,县爷舍不得抓他们,却是为了这些孩童的抓鱼本领。”算盘怪色眯眯地笑了起来,道:“可是抓龙宫的水娘娘么?” 那捕快咳道:“官人想远了。这盲孩能深入地下河道,抓些前所未见的洞底鱼出来,这些鱼不见天日,见光便死,长年住在瀑布下的深水洞里,滋味鲜美,种希罕,每条都值得数十两银,乃是地方珍馐。寻常人想捕,却都寻无觅处。”说着又指向那瞎眼少年,道:“深水漆黑,水流地底,若非这孩弱视半盲,听力过人,寻常人根本不敢进去。” 众人心下了然,想来这野孩捕鱼功夫精湛,仗着鱼肉鲜美,县老爷贪吃,这才从衙门里换来一身平安。也难怪平日聚众滋事、有恃无恐了。 傅元影毫不气馁,当即蹲了下来,又问道:“小兄弟,你是打西北来的么?”那少年冷冷地道:“西你个大头。去喝西北风吧。”娟儿怕傅元影发怒,赶忙唱了段小曲儿,拿着少年的两只手拍了拍,腻声道:“大人问话,小朋友要答喔。”那瞎原本模样威风,给她抱入怀里,碰到她软腻的身,一时浑身酥麻,笑道:“答便答。不过姑娘要香一个。”话声末毕,风声脚声飕飓而来,宋通明、祝康两只大脚一同来踹,眼看又要打做一团,琼芳拦住了众人,示意娟儿放开孩童,含笑道:“让我来试试。” 众人都知她手段厉害,便各自让开几步。琼芳大眼儿转了转,忽地欠身拱手,说道:“这位少侠,在下河北琼芳,这里向你问好。”那少年听风辨位,确知面前这女向自己欠身,来者温有礼,还以少侠称呼自己,如何能以无赖嘴脸应付?当下起身肃衣,恢复成帮主气,拱手便道:“您好,我是贵州小白龙。” 言两语之间,琼芳便已套问出对方的来历,登让众人大为惊叹。琼芳向娟儿、傅元影微微一笑,低声道:“少年汉最讲自尊,骂他、打他、宠他,全都无用,不如以礼相待,更容易成事。”她收拾了笑容,抱拳道:“原来是白龙少侠,在下如雷贯耳,当真久仰。” 小白龙咳了一声,拱手又道:“女侠何事吩咐?”他听对方声音颇似女郎,便以女侠相称。 琼芳一本正经,说道:“实在话,在下行走江湖几十年,从没见过少侠这般身手,心里着实艳羡,不知少侠师承来历如何?可否提点一二?” 那少年脸上泛起了微笑,他举起手来,忽地喊道:“兄弟们,咱的师父是谁?”不过略略举手,便听“长老”敲锣打鼓,那贩鱼少年跳了出来,指挥大批儿童同声高唱:“浪里一条真好汉,水神弟称英雄,白水河里是老家,大家唤我小白龙!”琼芳与娟儿噗嗤一笑,二妹对望一眼,同声道:“场面浩大啊,真难为你了。” 小白龙背负双手,微微一笑,脸上颇有得意。琼芳含笑又问:“原来您是水神弟,无怪武功这般厉害。”。”琼芳手指傅元影,道:“这位大叔是天下第一高手的师弟,你能在他手底下闯过数招,已经是轰动中原的大事了。你师父要是见了,心里一定开心。” 那少年听得此言,面色一阵黯淡,低下头去,含泪道:“可惜……可惜他已经看不到了。” 众人听得此言,均感诧异,肥秤怪茫然道:“看不到了?你师父也是个瞎么?” 那少年听出肥秤怪的取笑,登时眼眶一红,大怒道:“没人生来就瞎眼的。我到石头上的时候,眼儿还勉强能看!”琼芳听得“石头”二字,想起那块被称为圣地的大石岛,忍不住心下一凛,忙道:“石头?什么石头?” 那少年瞎白的眼珠泛着红,听他忍泪道:“我打小眼睛便不好,瞧什么都模模糊糊,年纪越大,越是瞧不清东西,慢慢朦胧胧地看不到了,整日里只能傻坐着……爹妈说养不起我,就说要把我送给水神龙王爷。”众人惊道:“送给龙王爷?”那瞎眼少年道:“就是装到木桶,让水神龙王爷接我走。”街边十来名孩童们听了这话,一个个擦着眼睛,全都哭了起来,娟儿想起自己的孤儿身世,忍不住也掉了眼泪。 那小瞎低声又道:“妈妈盖起木桶时,一直掉眼泪,我心里也难过,就问妈妈,以后还能不能见到她。她说不能了,因为算命师帮我瞧过,说我福气大,一定会给龙王爷捡走。我不相信,只是一直哭、一直嚷,她也跟着哭了,她用力把木桶关上,说我如果好运,一定会有好人家捞我去养……之后我就被扔下水……” 那少年睁着半盲瞎眼,怔怔叹道:“下水以后,我就飘啊飘、飘啊飘……我的运气不怎么好,大概有钱人都死光了,飘了好几天,都没人把我捞起来,龙王爷也不见踪影。我把妈妈给我的饭团吃完了,想要逃出去,木桶却封得好紧,后来水流急了,我心里也急了,想咱妈妈八成骗我,结果碍…呵呵……妈妈果然疼我,一点都没说谎。我真的给人捞起来了。”他转头望向潭里,喊道:“兄弟们!谁捞你老大起来的啊!”众小童欢呼道:“水神龙王爷!” 那小瞎哈哈大笑,道:“师父真是水神,只有水神才会住在那种地方。那是块大石头。呵呵,到处都是水,全是水,轰隆隆轰隆隆,望来望去都是水气,那时我年纪小,只有五六岁,眼前白花花的,像是给纱遮了,耳里又轰隆隆,听不见说话,每日里就是哭,师父担心我哭坏了,就拼命抓鱼给我吃……师父待我真好……师父……师父……”说着放声哭了起来。琼芳贴到傅元影耳边,低声道:“看来是那处瀑布石岛。” 众人听得瀑布里面住得有人,都感不可思议。娟儿抚着那孩的背,柔声安慰:“再来呢?你怎么离开师父的?” 那少年擦去泪水,低声道:“我跟着师父住在石头上,没天没地的,师父就教我练功夫,说这样可以打发日。我就练啊练啊的,过了几个月,天气慢慢热了起来,每天中午都下雨,一天打了雷,下了好大好大的雨,那水轰隆隆隆隆轰,冲得很厉害,怕死人了……”那孩说得神态激动,把手比得半天高,慌声又道:“那水一直涨、一直涨、涨得通天高,石头上都待不住了,师父让我坐在他的肩膀上,说我一定会淹死,他要赌一赌……”众人大惊道:“赌?怎么赌?”小瞎流泪道:“他……他把我装回了木桶,就这样直直地朝岸上走去……”众人相顾骇然,那大瀑布湍急汹涌,虽在冬日之际,水势兀自慑人,此乃亲眼所见,若说夏日大雨之中还能行走,直是匪夷所思。如此功夫,也无怪那孩会称师父为水神了。 那小瞎忍悲道:“他顶着我走,一走了几尺,后来……后来他好像快没气了,就使劲把我扔了出去……”众人听到此处,都是啊了一声,想来那师父气力不济,水势又如此湍急,必给水流冲走了。 那孩垂泪道:“我给扔了出去,在水上冲了几冲,桶就停下来了,我爬出桶,摸到了地,心想大概上了岸,一直叫师父,却也没人应,我哭啊哭地,爬啊爬地,不知爬了多远,闻到有人在吃东西,怪香的,我肚饿,就用师父教我的武功揍人,啪啪劈劈,拼命抢东西吃,谁都抓不到我……后来弟兄们看我武功高强,全都来投靠我,我就成了大英雄了……” 琼芳颇起怜悯,她摸着那孩的脸,问道:“后来呢?你又回去找师父了?” 那孩黯然道:“我活下来之后,立时带着几个孩,回到瀑布边找人,可大家都告诉我,说那石头上没人……我心里发急,拼命喊着师父,可是没人回我应我……”他流下了眼泪,低声道:“日久了,眼看实在找不到他人,只有死了这条心,逢年过节便来祭他……师父教我一身武功口诀,要小白龙奋发向上,拼命活下去。这份恩情,我一辈不忘。”琼芳慢慢深入那少年的内心,已能感同深受,她低声问向那少年,道:“这是多久以前的事儿?” 一旁孩童替老大回答,高喊道:“八年了!” 琼芳呆了半晌,喃喃又道:“八年了……你师父叫什么名字?他有告诉你么?”那少年摇头道:“没有,师父除了传我武功,平日很少说话,半夜里我倒常听他偷偷地哭。”琼芳惊道:“哭?”他没有朋友了,天下人也都不要他了,只剩一个妻等他回家,要是连她也嫁人了,那他是死是活……也不打紧了。” 此言之酸苦,直直逼入琼芳心头,她莫名间热泪盈眶,凄然道:“孩,我想找你师父,你可以引么?”那少年拭泪道:“没用的,没用的,他已经回到水里,成了真正的水神龙王爷……你们就让他安息吧……”他挥了挥手,弟兄们将他搀扶起来,傅元影等人也不拦阻,只是目送一行孩童离开。 众人怔怔不语,此行南下,正是为“天下第一高手”而来,原本见那少年身手高超,料来有些渊源,可现下不管那人是不是宁不凡,万斤水力压下,恐伯是凶多吉少了。众人木然呆立,想到日后那黑衣人再要肆虐,江湖无人可挡,心中都感无奈。过得半晌,祝康低声问向捕快,道:“大哥久在贵阳,可曾听过有人从瀑布坠落下水,还能保住性命的?” 那捕快摇头道:“瀑布落水,一半机会是摔死,一半机会是给万斤水流压入水底。传说过去有一男一女在这儿殉情自杀,怎么也捞不到尸。”他双手一摊,又道:“结果一年天旱无雨,瀑布水流大缓,才给人发觉尸体压在瀑布水底,早已烂为白骨了……” 众人哑然无语,算盘怪问道:“现下该怎么办,要过去犀牛潭捞人么?”傅元影与肥秤怪面面相望,二人都是垂头丧气,怕就怕那人真是宁不凡,那可呜呼哀哉了。宋通明见士气低迷,忽地大喊一声:“吵什么?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至多是寻不着尸,又少不了一块肉,这便过去大水瀑,弄个明白再说!” 众人闻言,无不颔,反正便多耽搁几日,也碍不到什么事,当下更不拖延,便请那捕快雇车带,宋通明更去采买大批绳,万一要入潭捞人,自能派上用常 众人溯河而上,二次造访白水大瀑,上回众人是由瀑布顶端观看,结果一无所获,这回便改由瀑布下方探查,也许从水潭由下向上仰望,可以看出什么端倪。 这白水河号称天下第一奇水,只因当地土壤奇异,万年来受河水侵蚀,以致一翻上窜下,又有地底河之称。那官差一解释,行出数十里,先抵冒水潭,续朝上游而去,傍晚时分,终于见到了一处潭水,形如马蹄,不必解说,也知此处必是那大名鼎鼎的马蹄潭了。 众人毫不停留,一穿过险摊,不到半里,耳中再次听到隆隆水声,这回由瀑布下方过来水瀑,声响更加惊人,听来有如千人击鼓,又似万马奔腾,渐渐说话已要用上气力,否则听而不闻。 腊月二十四深夜,众人穿过了一大片树林,月光照耀,映得山谷满是光辉,一片赞叹中,各人眼中现出了天地奇景。 云雾漫山,月儿高挂瀑布天顶,玉辉银带,彷佛天神降下了银水大桥,前来接引众人前往乐世界。此处正是白水大瀑,也是方今世上第一大水。大水澎湃汹涌,浪涛之急,水花之大,着实都是天下第一,弦月皎洁,星光灿烂,众人衷心赞叹:“难怪宁大侠要选这个地方退隐,果然是神仙住的地方。” 肥秤怪皱眉道:“大家先别忙着瞧景,现下要怎么找人?得想个法出来。”宋通明指着祝康,道:“把这小带到瀑布顶端,咚地一声扔到犀牛潭里,看他飘到哪儿,没准就找到人了。” 那捕快忙道:“官人别开玩笑了,这瀑布好生险峻,倘要坠落,十之**要给摔死,便不摔死,也会给瀑布大水压入水底,一万年都透不出气来,那可糟糕透顶了。” 肥枰怪面色铁青,手指深黑潭水,问向那捕快:“那这犀牛潭呢?总可以下去游水吧?”那捕快呵呵两声,劝阻道:“想死,没比这个更快的。老先生以为这潭水碧悠悠地,挺平静是吧?等您把身往水里一跳,几十个暗流漩涡卷来,那可哭笑不得了。到时水龙宫里又多了个驸马爷,您可神气了。” 看那犀牛潭里暗藏无数湍流,众人心下骇然,各自往旁退开几步。那捕快望向傅元影,道:“我瞧诸位官人也别勉强,便从小径蜿蜓上山,瀑布底、瀑布顶各瞧一遍,死者见了你们的诚心,那也心满意足啦。” 这话虽然不中听,却也是实情无疑。众人唉声叹气,只得沿瀑向上攀行,窄湿滑,水流急切,一旁水花不住飞溅而来,虽然穿上了蓑衣,兀自满身湿透。琼芳、娟儿、傅元影等人细细留心经过之处,虽说那神秘人物恐怕早己死去,但他们一个心念,仍想找出一些蛛丝马迹,便算是一个刻字,一个记号,也万万不能错过。 众人身怀轻功,黎明天光方才照下,便已攀上山顶,回到了当日观看水瀑的所在。瀑布震天隆隆,水花飞溅之下,众人早已满身湿透。只是一攀爬劳苦,除了一身淋湿,有如落汤之鸡,其余别无所获。祝康幽幽叹道:“看来又白来一趟了。” 迢迢远征,两探访此地,却又落得无功而返的下场,琼芳想起苏颖超兀自躺在病榻,忍不住烦恼起来,她坐在河岸旁,随手拿起石,不住往瀑布急流扔去,娟儿走了过来,劝道:“大家都要下崖了,咱们也走吧。”琼芳连日赶,此刻也难掩疲惫之色,心力憔悴之余,抓住了娟儿的手,便要缓缓起身。 正在此时,手上湿滑,竟没抓稳娟儿的手腕,身向下一滑,左腿竟然泡入了白水河。娟儿目光怜悯,低叹道:“快上来吧,你累了。” 琼芳叹了口气,正要提起脚来,忽然一个湿滑,身向下摔跌,已被水浪冲倒,看这大河疾行东流,水浪力道雄强无匹,琼芳半身才入水中,立时便给浪花卷入河中,娟儿心下大骇,赶忙伸手去拉,却差了数寸之远,她嘿地一声,便要扑下水中去救,祝康撇见了,慌忙抢上,惊道:“莫要妄动!白饶一条命!” 众人本待下崖,惊见浪涛滚滚的白水河中,赫然多出了一名女,看她拼命挣扎,身却朝瀑布边缘冲去,随时都会惨死。宋通明大惊,登时抛出绳,喊道:“拉住了!”他运起内功,“神刀劲”发动,那头连飞十丈,霎时便落到了琼芳身边。情势危急,琼芳虽然抓住了绳,但她不善水性,浪花翻滚,暗潮拉扯,却又让她沉入了水中。 宋通明拼死去拉,想将琼芳拖将起来,奈何水力大,宋通明纵然神勇,脚下却朝水里滑去,棍杰一齐扑上绳,死命来压,这才勉强撑住了。 傅元影惊惶不已,小姐要是有了万一,却要他如何向国丈交代?他不顾一切,便要往河水跳下,便在此时,一人抢先飞身入水,正是哲尔丹。 哲尔丹水中翻滚,沿着绳去游,几个振臂划出,用上了“大黑天拳”的神力,顺水加力,那琼芳离岸边约莫十余丈,转眼便追上了。他大吼一声,将琼芳扛上肩头,令她破水探头,透气呼吸。跟着将绳绕上了她的纤腰,来回缠了几缠。 哲尔丹左臂紧夹琼芳,右臂拉住绳,盼能逆水而上。岸上众人拼死拉绳,也在加力拉扯,只是顺水行舟容易,逆水欲行寸尺,纵是漠北宗师,却也难动分毫。须臾间水势冲来,哲尔丹连番使动“大黑天拳”的无形气劲,但老天爷降下的神奇,岂是凡人之力所能相抗?几番以拳劲逆势划水,都只能勉强撑住身不动,想要往前一寸,却是万万不能。 不到一盏茶时光,哲尔丹气力用尽,再也发不出力,水花翻滚,洪流冲激,转眼便把两人冲下水瀑,一旁祝康、娟儿、傅元影同声惊叫,六只手臂一齐加力,连同先前的宋通明、棍杰,众人齐心协力拉住绳,这才制住了下坠之势。 二人时时都有性命之危,傅元影慌忙喊道:“大家听我号令,一同使劲儿拉!”他口中计数,应声至,霎时众人同声出力,“神刀劲”加上傅元影数十载内力,连同崆峒棍杰、祝康、哲尔丹弟、华山双怪等人,气力足抵万斤之雄,大水虽是汹涌,水里的两人仍能寸尺缓移,傅元影心下大喜,一声令下,众人奋力再拉,猛听嘎地一声响,绳居然滞住了。 傅元影心下大惊,慌忙探头去看,赫见绳刚巧不巧,居然缠入了乱石之中,若要贸然去拉,恐怕绳吃力过,便要当场撕裂。宋通明慌忙制住众人,又从车上取来一条绳,天幸有先见之明,这回预备的绳足有十捆之多,合计数尺之长,他急忙将绳打结,喊道:“哲尔丹!我这就下来援手,你务必撑住!” 祝康见他又要下水,赶忙拦住了,惊道:“下去一个少一个,可别再冒险了!” 大水不住冲来,绳逐步撕裂,麻纤瞬间分为十来束,已是将断未断。众人不敢再拉,眼睁睁看着绳散裂,宋通明取起绳,急忙再抛,此时哲尔丹已离岸边十余丈,水湍风劲,两边距离又远,几次抛出绳,却都毫无准头。众人心下明白,绳一断,哲尔丹内力便再深厚十倍,也要坠下水瀑,河里的两人都是个死字。 傅元影心下沉吟,自知水里无法救人,当今之计,唯有半空飞荡过去,或能由瀑布上空拉人。 他唤来那蒙古弟,低声嘱咐了,又将绳绑在树上,那弟以蒙语喊道:“师父!绳要断了,一会儿你顺势向瀑布外跳出,傅先生要从半空接应你。” 哲尔丹听得半空秋千接人,着实过惊险,只要自己手短个半寸,抑或傅元影撑不住自己的份量,那是必死无疑。但此际生死交关,也只能听天由命了。当下大喊道:“洒银!洒银!” 琼芳此时也是性命危急,虽给哲尔丹抱在手里,仍是喝了一肚水,早已半昏半醒。她听哲尔丹破口喊叫,便也清醒过来,低头探下,脚边是万丈巨瀑,抬头上看,水声隆隆之中,无数白烟水气笼罩了视线,真如地狱景象。 琼芳命在旦夕,内心慌了起来,霎时间想到了爷爷。自己若要死了,爷爷便要替她送终,可怜他老人家早年丧,晚年又要孤苦,却如何禁得住打击?琼芳想到害怕处,只是牢牢抓着哲尔丹。 她泪如雨下,樱口一张,立被水花淹没,五官全被泡入水里,琼芳心中哭喊:“颖超、颖超,我今日为你而死,你以后会记得我么?”想到苏颖超年少英俊,日后在门人请托之下,多半要另结新欢,更是拼命挣扎,大声喊道:“我不要死!我不要死!” 忽听耳边传来低声说话,好似在安慰自己莫怕,琼芳呆呆抬头去望,看这位漠北宗师虽在激烈挣扎,脸上神情却不见一丝恐惧。琼芳大声哭喊:“救我!你们一定要救我!”正想间,岸上传来大声惊呼,琼芳转头去看,那傅元影抓着绳,已要冒险荡来,倘若一个闪失,他也要为自己送命。 “少阁主!”大声哭叫中,忽见半空荡来一名男,却是傅元影。听他喊道:“你们跳过来!抓住我的手!”哲尔丹临危不乱,他左手抱住琼芳,右手拖拉绳,一个使劲,身破水而出,高过瀑布尺,只是手下一空,却没抓到傅元影,霎时两脚悬吊在瀑布之外,大水淹没头脸,两人凌空承受万斤水力,痛苦万分,全靠绳悬吊。那傅元影给瀑布一冲,也险些也给卷了进去,性命大见危急。 傅元影是有老婆孩的人,此刻惨死了,家里便成孤儿寡妇。哲尔丹更是死得莫名其妙,只是他虽然性命垂危,却始终不放开自己,琼芳喃喃发呆,心道:“他们心里也有记挂,却一个个冒险赌命,他们为何不怕死……为什么?是因为爷爷的权势吗?”她望向这些忠勇的面孔,心下忽地醒觉:“他们不伯死,是因为知道自己为何而活。所以他……他们只要死得其所,便没有分毫惧它……” 生死只在一瞬间,乃是生平前所未见的情势,琼芳却是悚然一惊,她喃喃自语:“大家都不怕死,大家都知道为何而活……我呢?我又是为什么而活?是为了爷爷、为了颖超么……我活在这世上,全是为了你们么?” 来到了鬼门关之前,才赫然惊醒自己是个空壳,每个人都知为何而活,为何而死,却只有自己不知道。 活了二十四年,全在为别人活,为紫云轩活,如今更要为情郎而死,这样的一生就是她要的么?她望着滔天大浪:心里浮起一个可怕的念头:“如果有一天爷爷病死了,情郎病死了,你以后要怎么办?和他们一起死么?” 不知道……这辈做的每件事都是为了别人,没了他们,自己便成了空壳。 练武、读书,这辈全都是为了别人,连性的豪迈任性,也都是做给别人看的。她拼命挣扎,抵死去想一件自己真心事,与别人无关,与紫云轩无关,只是自己真心想做的……偏生脑中一片空白,却是什么也想不起来。 练武是为了爷爷、读书是为了紫云轩,和颖超相识、爱恋结合,也都是早就安排好的事儿,难怪……难怪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原来这辈所有的,都早被安排好了…… “快!快伸手过来!”傅元影荡回了悬崖,再次狠命扑出,哗啦一声滔天大响,水花泼上了脸面,琼芳也醒了过来,眼前一名急切的男半空飞来,正是傅师傅。看他好生行险,身离瀑布近,水势已然冲上身。哲尔丹右手抛开绳,冒死飞渡瀑布。傅元影急忙去抓,琼芳身摇晃,随着哲尔丹奋力纵出,满脸水花之间,也随着飞了出去。 人半空相遇,在万丈高空之中连吵粱线,说来已然脱险。岸上众人大喜欲狂,全数高声欢呼。琼芳微微一笑,正要抱紧傅元影,忽然腰中一痛,一股大力扯来,竟将她拖拉回去。哲尔丹大惊道:“绳!”傅元影直到此时,方才醒觉琼芳腰里还系着绳,另一端却在岸上,眼看琼芳荡回水瀑,他急忙喊道:“宋通明!拉住绳!”众人急急去扯,却反而? ??上加霜,那绳本已欲裂,大水冲刷,岸上拉扯,两端力量相持,嘶地一声裂响,绳己然断裂。 大瀑之前,琼芳毫无反抗余地,瞬间便给水浪冲下地狱。 完了,最不能死、最不该死的尊贵姑娘居然死了……傅元影心跳停顿,想到了“自杀谢罪”四个字,便在此时,哲尔丹冒险赌命,他放脱了傅元影,半空旋翻,身向下坠落,直朝琼芳脚下抓去。眼看哲尔丹头下脚上,傅元影一手拉绳,一手死抓着哲尔丹的脚踝,盼能生出奇迹。 两大高手齐心协力,漠北宗师右手暴长,全力去抓小泵娘的脚踝。 嘿!抓到了!手里抓到了皮靴,却也扯住了琼芳。 永远都穿男人皮靴的美貌姑娘,鞋的尺寸永远宽松,水远都大一寸。 要命的一寸。皮靴滑脱,鞋的主人失去了凭藉,已然坠下水瀑。 悬崖上众人一个个坐倒在地,同声惨叫:“少阁主啊!” 被瀑布大水撞上,那是什么感觉呢? 琼芳向来聪颖过人,但天地巨变之下,此刻却如蝼蚁般卑微,她闷哼一声,背后先被重重砸了几十拳,接着万斤重担压上双肩,闷得连话也说不出来。男儿汉的皮靴己被扯脱,大水冲到,儒生网巾也已松落,猛烈的冰水灌入眼耳鼻,让她全然不能动弹,连呼救也不成,她就这样紧闭双眼,直直坠入地狱般的水瀑深处。 脑中不再想到爷爷,也不再去想情郎,心中最后一个念头,只剩下自己。 马上要死了……有没有遗憾……有没有想做却还没做过的事儿? 有了……长大以后,还没穿过女装……连自己都没见过自己有多么漂亮…… “不要死啊!”狂涛大水压得她气闷欲死,琼芳却也开始拼命挣扎,她两手乱挥,口中灌满了冰水,将死之际,陡然间,手上一紧,好似给什么东西拉住了,竟被一股气力卷入了水瀑之中。 琼芳满心惊骇,偏又无法张眼,暴水激刷,身半空旋转,便这样摔入了水帘之中。 身摔上了湿淄溜的地面,一飞滑出去,蓦地后背剧痛,撞着了石壁,终于停了下来。 琼芳慌张睁眼,四下一片黑沉,什么也瞧不见,四下轰隆隆地,巨响震耳欲聋,面前仍是那片大水帘,将她与尘世隔得开了。 她身在诡异险地,自是惊惧无比,赶忙从怀中取出火石,接连去打,奈何身浸湿,全无火花。她把火石扔开,藉着洞中微光,勉强去看所处之地。 那是处狭长洞穴,约莫几十尺长,宽却仅五六尺,阴森潮湿,洞里还有着鱼腥恶臭。 便在此时,火石被人捡了起来,答、答、答,火石不住碰撞。 瀑布里有神?真是水神?怪异声响发出,彷佛好奇的水妖欲待玩火。琼芳登时牙关颤抖,她喃喃地道:“宁师父?是……是你么?” 没有人回答,只有隐隐约约的脚步声,瀑布水声虽大,却掩不住那一沉一沉的踏地声,每一记都踩痛了琼芳的恐惧。 琼芳两手抓着铁扇,想要使出武功御敌,偏生想不起一招半式。她心中害怕,喃喃地道:“谁……到底是谁在里面?” “窝……窝……锅……火……” 琼芳面色惊白,哑声道:“什么是窝窝锅火?谁?你是谁?”那怪声喘息道:“窝……窝……”水瀑魔洞里传来让人害伯的悲音,好像妖魔口吃,用那不成*人声的腔调前来招魂。脚步越来越近,琼芳勉力压下尖叫,她明白自己一旦大叫出声,在那长声锐响之后,便要放声大哭。 被异象震住的琼芳,成了一个无助的小女孩儿。她口中喃喃呼唤,这感觉像是小时候睡在黑房里,心里只是怕鬼,想哭却哭不出声,想逃,却又无可去…… 黑影出现在面前,笼罩了视线,她不住挣扎,终于放声大哭起来:“爹爹!救我!” 尖叫以后,一定会哭的,果然再也制不住泪水。琼芳坐倒在地,在水帘洞里放声大哭:“爹爹!救救芳儿!你来保护芳儿碍” 悲哀袭上心头,泪珠不住洒落。十岁以前,她也曾经穿着女装,依偎在爹爹的怀里,做个撒娇的乖女孩儿。可如今她早已不知什么叫做依靠……爹爹已经死掉了碍 肩膀上放落了一只手,这是令人恐惧的一刻,照理她该要昏厥,可心中弥漫哀恸,居然连恐惧也不知道了。琼芳恨恨一咬牙,猛然回过头去,她要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不管是给妖怪咬死,还是给一刀砍死,她都要看清楚敌人的脸面。 咦? 她微启樱唇,呆呆凝视面前的景象。在这一刻,她居然没有尖叫。 面前是一对凤眼,眼瞳很漂亮、很有神,温润如玉,就这样和自己对望着。 眼眸很温和,不像是野兽,不像会咬人。在这黑暗无助的时刻,眼瞳眨了眨,好似要她别害怕,跟着一双温暖的大手摸上了脸颊,安慰着自己。 那感受好温柔……就像小时候看过的爹爹…… 莫名间,琼芳居然扑了上去,她想把脸埋在眼瞳主人的怀里,那定是个宽广温暖的胸膛。她满面娇羞,拾眼去看,眼帘里看得明白…… 全是毛……那人脸上全是毛…… “轰隆颅轰隆颅” 耳边传来了阵阵巨响,也把琼芳拉回了尘世,洞外是大水瀑,洞内必定是大水妖。 “救命啊!”琼芳尖声大叫,须臾之间,她先发出了尖叫,跟着狠命推开怪物,手中折扇虚点,运出了“戳”字诀,脚下运起了九华身法,急速退开。她拼出了所有知道的武功招式,终于逃到洞穴一角,她缩着身,手脚发抖,忍不住又哭了起来,喊道:“救命啊!妖怪啊!妖怪那怪物不敢靠近,想来也给琼芳吓坏了,它嚅嚅啧啧,发出怪音,说道:“窝……窝果……丝……师师……”窝果丝师师?琼芳一直哭,这个怪东西舌头麻痹,不解言辞,咬字之模糊,比哲尔丹还要不如,若非是那水中妖魔,还能是什么东西?她大声尖叫,不顾一切向前飞扑,忽然脚下一空,跌了出去,大水帘冲刷下来,正正浇在脸上,慌张之间,竟尔忘了自己身在险地,居然又坠入了瀑布。 堪堪要死之际,一只手搂住了腰间,将她轻轻缓缓地抱了回来。琼芳撇眼地下,惊见地下有着死鱼骨头,看这水妖把自己拖回来,定是要吃掉自己。她吓得魂胆俱裂,大哭道:“别过来…别吃我…我没几斤肉的……很难吃……千万别吃……” 那怪物听她发出尖锐呼喊,好似有些着慌了,它喉头发出了异响,牢牢抓住了琼芳。紫云轩少阁主又叫又跳,拼死挣扎,那怪物终于抓她不住,一把放开了她。嘶哑地道:“憋…瘪…别……” 琼芳哪管它哼什么妖怪话,连滚带爬,奋力尖叫,以来宣泄心中的恐惧,过得半晌,终于发不出惨叫,喘息之中,只听那怪物道:“憋、憋……啪…怕…别…别怕……” 琼芳咦了一声,心道:“这好像是人话!”她惊觉对方似在言语,便制住了尖叫。过得半晌,琼芳抹去了冷汗,颤抖着牙关,结结巴巴地道:“你……你……要我别……别怕……是……是不是?” 两人一个惊、一个哑,相互感染之下,均成语焉不详之辈,那怪人听她辛苦熬完这段话,登时嘘了口长气,点了点头,好似如释重负。又听它道:“别怕、别怕、别怕。” 连着个别怕,果然别怕了,她稍感安心,寻思道:“这玩意儿会说别伯,应该不是妖怪。” 她凝目打量眼前怪人,只见它的眼神为温和,寻思又想:“这怪物的眼睛像是兔马儿,应该吃素。”她拍了拍心口,正要说话,那怪人却抢先开口,喘道:“伊、泥……你,威尾…为,喝可…” 那怪物步步靠近,伸手挥动,看它口吃难言,简简单单一句话,却说得诘屈聱牙,之间还夹杂无数喘息,好似欲待吃人。琼芳又怕了起来,猛地醒起怀中还有火枪,急急去掏,天幸这枪没给冲走,大喜之下,当场亮了出来,喝道:“往后退!退远点!不然我打死你!”那怪物居然知道枪儿厉害,往后略退几步。琼芳喝道:“不够远!再退!退!”怕眼看那怪物离自己足有数丈,琼芳稍觉平安,她喘息半晌:心道:“这下可是我占上风了。” 当下定了定神,恢复少阁主的气魄,厉声便喝:“说!你是宁不凡吗?” “窝……窝果扑……扑丝……师……”那怪物喉头发出异响,双手摇晃不休,却不知要干些什么。一听“窝果扑丝师”,琼芳气往上冲,厉声道:“不准说怪物话,说人话!”怕那怪人呀呀嘎呜,好似想说什么,偏又说不明白,山洞里怪声怪调,伴随轰隆水声,登让琼芳烦躁无比,她掩耳尖叫道:“住口!不许发出声音!”那怪人给她一喊,登又垂望地,静默下来。两人面面相觑,琼芳怕得想哭,偏生情势恶劣无比,委实不能放松心力,她咬牙切齿,道:“你……你不准说话,现下我来问话,你只管点头摇头。” 那怪人连连颔,道:“凹毫……毫……好……好、好、好……行!”怕琼芳正要喝止,哪知此人嗓里又冒出个“行”字,咬字居然颇为清楚。此人之怪,委实讳莫如深,己非语无伦次、牙牙语等情可描。她用力清了清嗓,大声道:“安静!”那怪人急忙点头,不敢再做一声。 琼芳怕给他感染口吃,当下特意卷舌,脆声道:“我来此地,专为一人而来。此人姓宁名不凡,你认得他么?”那怪人拼命领,道:“窝……果…我,扔…人忍、额得塔他……”举凡言语无味之人,面目必然可憎,听那怪音从喉头冒出,琼芳心中发毛,全身发痒,尖叫道:“不许说话,只准点头摇头!”少阁主发威,那怪人急忙点头,示意明了。琼芳再次问道:“你是不是宁大侠?” 那怪人听得此言,却是缓缓地摇了摇头。琼芳看在眼里,苦在心底,暗暗忖道:“倒楣了,九死一生,却还白跑一趟。”她心下叫苦连天,口中又道:“那你又是谁?可以说说么?” 那怪人好似得了皇恩大赦,它神色焦急,双手挥舞,口中嘎嘎呜呜,似想长篇大论,但一急之下,嘴里更是含浑不清,一时呜呜呱呱,鸡鸣狗叫,琼芳大为后悔,不知这些怪话要伊于胡底,琼芳大怒之间,用力挥手:“不许说话了!”手指用力,居然不慎扣动扳机,喀地一响,枪口没有火光。惨了,火药浸水,枪儿射不出来。琼芳心下大叫凄惨,深怕那怪物发觉,赶忙胡乱喝话:“滚开!你往后滚开!滚!滚!不然姑娘打死你!” 那怪物给她连番逼喝,只得一退到了洞壁,已是退无可退。琼芳也往洞穴另一端行去,她又累又苦,登时颓然坐倒。 此刻耳中没有苏颖超的温柔腔调,也没有爷爷的耐心叮嘱,更没有傅元影等人的谆谆劝谏,此刻只有水瀑的一片轰隆巨响。眼前是黑暗无光的洞穴,没有了宁不凡,却有一只口发异声的水妖,想起自己处境之惨;心下一酸,琼芳珠泪潸潸,终于低声啜泣起来。 “堆腿对……扑不猪。”怪物再次发声吵嚷,琼芳擦抹了泪水,怒道:“不许说话!”“ 窝果柯可……”那怪物还在吵闹不休,登时激怒了琼芳,她霍地起身,喊道:“闭嘴!” “对……”怪物吞咽口沫,喃喃又道:“不……篆…”这不是妖怪话,琼芳啊了一声,又听对面那人道:“虾……吓……”他深深吸了口气,终于一字一缓,吐出清清楚楚的个字儿:“吓了你……” 很低很缓的几个字儿,这嗓音非但清楚,尚且十分温和,瀑布大水之中,听来居然有些悦耳。 琼芳大为讶异,她张大了眼,慌声道:“你……你会说话了?”那怪人咳了咳,嗓轻润许多,听他放缓了腔调,道:“我许揪……久没说话。口齿有点……扑不领……灵光……” 琼芳破涕为笑,心道:“这是人。不是妖怪。”她擦去泪水,又问道:“你是人,对不对?”那怪物颔道:“堆对,我当……然是……”琼芳听它口吃得紧,不待说完,忙道:“你既然是人,那为何要住在水洞里?”那怪人低叹一声,伸手朝上指了指。琼芳啊了一声,道:“你本在瀑布上头?” 那怪人颔示意,低声道:“洪暴……水毒,漂流……坠瀑,不见归家……” 又来了一段妖怪话,没一个字儿听得懂,琼芳欲待尖叫,猛听到归家字,赫地醒觉过来,已知它并非口吃,而是说话白相杂。琼芳心下醒觉:“这怪物会做章,这话却是说大水急流,把他冲到这里,所以回不了家。”听他用词虽短,却颇为考究,不知是哪一国的妖怪,忍不住哑然失笑。 琼芳害怕渐减,好奇便增,想到了这里有个水神,可是你么?”那怪人闻言一愣,眨了眨眼,却是答不上话。琼芳怕他又忽然发狂,却也不敢再说了。她四下看了几眼,低声又问:“这洞穴有……有别的出口么?” 那怪人低叹一声,伸手抚摸石壁,摇了摇头。琼芳听这叹息声无尽苍凉,想来这洞穴定无出,想到此地如同一道天牢,有进无出,自己花样年华,却要长伴怪物身侧,一颗心也沉了下去。 不知几年之后,是否也会成为茹毛饮血的妖怪,镇日里哼哼哈哈,说那“窝果不丝师”的妖怪话? 正想着当妖怪的滋味了,忽听一声狂叫,赫见怪人冲到自己面前,双目朝她的身上猛瞪,口中喝喝低响,好似有些激动。琼芳怕了起来,慌道:“你……你又怎么了?” 猛听那怪人狂吼一声,直朝琼芳扑来,竟是势如飞虎,琼芳魂飞魄散,尖叫道:“救命啊!救命啊!”那怪人抓住了琼芳,蓦地伸手一扯,已将她腰间衣带扯落,看模样竟要非礼。琼芳急急挣扎,拼命去推那怪人的臂膀,贝齿正要咬落,却在此时,那怪人忽地放开琼芳,跟着跪倒在地,放声大哭起来。 人家是前倨后恭、先礼后兵,这怪物却是先咬后哭,不知在弄什么玄虚,琼芳好容易逃过魔掌,惊魂甫定,赶忙向后退开,左手抓折扇,右手拿火枪,全心全力戒备。只是防备良久,那怪物却不再扑来,黑暗中只是不住呜咽哭泣,好似悲喜交加。 琼芳心下茫然,寻思道:“这又是怎么回事?怪物也会发疯么?” “上天……我……终于要回家了……” 黑暗中怪物仰天跪倒,大声悲号,两手却高举一样物事,琼芳看得明白,那是条绳,正是从自己腰间解下的。琼芳满心疑惑,正自猜测那怪人的用意,忽见那怪人站起身来,行到水帘之前,看他半身前倾,右手探出,已将一条臂膀放入大水。 通天大水坠落,由几丈高空一冲刷而下,巨力撞落,什么东西都会翻倒滚落,哪知那手臂竟如铁打石造,哗啦啦水花四溅,它只横在瀑布之中,一动不动。 琼芳看得呆了,她曾亲受巨瀑威势,便以哲尔丹的深厚内力,却也无法抵挡水力冲刷,岂料此人竟能以单臂抗拒天威?琼芳张大樱口,满心呆滞,便在此时,那人深深吐纳,赫然间双臂向前挥动,两道劲风飞过,洞中精光闪耀,瀑布大水竟在刹那间断绝。 轰隆颅水势衔接上了,琼芳的小嘴却迟迟不能阖上。方才那一刻,瀑布大水好似被怪人的劲风扑断,亲睹异象,她只能张口结舌,任凭尖叫声从喉头宣泄而出。 那怪人竖指在唇,示意噤声,琼芳却不理他,只管放声尖叫,便在此时,水瀑外传来呼喊,听得喊声隐隐约约:“大小姐……大小姐……你在哪里碍” 声响不歇,隐从水瀑间传来。那怪人站立瀑布之前,单掌击出,啪地一声,瀑布水帘给掌风激出一处圆孔,裂孔虽只一瞬,琼芳眼里却看得明白,水瀑外是处险峻山崖,崖间十来人散布,见是傅元影、哲尔丹这些同伴,诸人四下提声喊叫,正在寻自己。 琼芳大喜欲狂,登又大叫起来,只是这回叫声绝非惨惨哀号,而是雀跃欢呼。她手舞足蹈,如小仙般兜兜地转了圈,内心欢喜无比,拼命呐喊:“傅师范!傅师范!我在瀑布里!你们快来救我!” 喊了许久,众人迟迟不做回应,好似没听到自己的呼唤。琼芳怕他们走远了,一时叫得声嘶力竭,奈何人小声弱,全然无法穿透震耳欲聋的水声,那怪人挥手示意,请她站到自己怀中。琼芳最怕此人碰她,玉臂稍受沾指,登即尖叫:“走!去!滚!闪!”连用好些辞汇驱赶,那怪人却似听不懂人话,只是毫不理会。它两手伸来,把美女拉到了怀里,拇指按住了她的耳孔,中食两指压上眼眶,琼芳吓得魂飞魄散,喊道:“不要挖眼珠!不要!不要!” 那怪人任凭她慌声尖叫,忽听他断喝一声,头顶传来激烈爆响,那声波直直震出,琼芳五脏六腑一同倒转,耳鼓鸣响,头痛欲裂,天幸那怪物压住自己的眼眶,否则连眼珠都要给震脱了。 叫声既猛且沉,又似尖锐无比,好似头顶传来雷声爆炸,无止无尽,琼芳浑身骨骼四散欲裂,不住发声尖叫。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全身软倒,已要口吐白沫。那怪人怕她受了内伤,这才停下了啸声。他放开了琼芳,任凭她坐倒在地。 琼芳气喘不休,满面呆滞,喃喃自语:“傅……傅元影……你再不过来……我跟你没完……”这怪人发出如此震天巨响,除非众人溜下山喝茶去了,否则定能察觉。她泪眼汪汪,心中催促不歇,猛然间山崖对面传来啸声应答,同伴们终于听见了咒骂,赶忙向大小姐请安。 琼芳破涕为笑,一行人中能发出这等雄浑啸声的,想来仅哲尔丹一人。可漠北宗师亲来作啸,在这瀑布巨响的掩盖下,啸声却甚微弱,功力与那怪人差了偌大一截。琼芳醒觉过来,她上下打量怪物,寻思道:“这人武功比哲尔丹还高许多,一定是宁不凡,只是不认而已。” 想到带回了宁不凡,琼芳心头怦怦地跳了起来,知道颖超有救了。转看那怪人,却也是喜孜孜地模样,看他手上几个拉扯,已将绳卷了起来。那绳原本一端垂在琼芳腰间,另一段垂在水里,虽已断做两截,绳长仍可观。琼芳满心好奇,忙道:“你……你要用这绳做哈?” 敝人并未回话,看它手握绳头,蓦地张嘴吸气,胸腔鼓起,好似要潜下水一般。 琼芳呆呆看着,这怪人一口气好生悠长,直似无止无尽,她心生好奇,便也着怪人模样,仰天吸了口长气,只是吸到胸腔疼痛,肺部欲裂那怪人的一口气仍无止歇。琼芳虽也见过无数武林好手,却没看过这等异状,一时心下骇然:“好呀!这人一定是水妖,只是装成宁不凡的模样而已。” 正胡思乱想中,那怪人已吸足了气,陡听唆地一声,他伸手一扬,那绳头随着一口真气飞出,赫地穿破水瀑,直向悬崖射去。沉重水瀑压在绳上,却无法让绳弯曲半寸,足见绳上所附真气何等惊人。 绳宛若飞龙,随那怪人的长声吐气,一向前飞出,也不知过了多久,绳定下,另一端似给人牢牢抓住了,那怪人侧耳倾听,隆隆水声中,对岸传出啸声应答,他拉了拉绳,做了回应,便在洞中寻了地方打结紧缚。琼芳见绳桥已然搭起,不由张口结舌,问道:“你……你要走出去?” 那怪人哈哈笑了,跟着又在绳结上叠了一块巨岩,以免松脱。看他力大无穷,斤岩石说提就提,举重若轻,这景象十分慑人,琼芳却已视若无睹。连着几番惊吓,她对这妖怪已是敬畏有加,便算亲睹怪人张翅飞走,怕也见怪不怪。 那怪人站到水帘之前,回望向琼芳,天光乍亮,黎明曙光从水帘中照耀进来,琼芳也在打量眼前的男,只见他身长约莫八尺,体型虽然高大,却为瘦削。再看此人赤着双脚,胡须蓬生,外貌为潦草丑陋。 眼看那怪人张开双臂,眼角含笑,好似要搂抱自己。琼芳尖叫一声,越看越觉此人模样古怪,如何敢迈步向前。那人却不焦急,仍旧展开臂膀,等候她过来。 琼芳迟疑半晌:心道:“看这水妖的模样,十之**要带我出去。说不得,我得忍耐则个。” 她心中默念阿弥陀佛,颤抖着脚步,朝那怪人身前靠去。两人双手相接那怪人手掌粗糙,生满了硬茧,琼芳抬眼去望,眼前这人乱发长须,垂落胸前,可说尽蓬头垢面之能事。琼芳忍不住又怕了起来,尖叫道:“救命啊!” 忽然间那怪人矮下身来,好似向自己笑了笑。琼芳掩住了脸,恨不得取出火枪,把这脑袋打得稀烂。 “别怕。” 低沉柔和的嗓音,安抚了琼芳。微弱天光映到面前,琼芳给嗓音安抚下来,虽然双手掩面,仍然偷偷睁开了眼,从指缝中瞧了出去。 眼前是一双眼瞳。那双瞳并不大,却很黑亮。尽管生了一头乱发,长了一片潦须,但有了这双凤眼,眼前这人便能镇神定魂,让人不再害怕。琼芳轻轻拍了拍心口:心道:“这人不算丑,比华山双怪稍好一些…… 正想间,那怪人已然转过身去,自行蹲在地下,琼芳诧异道:“你……你这是做什么?” 那怪人拍了拍自己的背,缓缓地道:“上来。” 若要自己爬上怪物的背,不如一头跳入瀑布摔死。琼芳脸红耳赤,摇头道:“不用你负,我自己能过去。”那怪人哦了一声,朝偌大水帘指了指,眼神带着询问。琼芳呸了一声,她素来胆大,当此开头,更是一步不让,咬紧牙关,往后退开几步,嘿呀一声大叫,奋力朝水瀑跳去。 面前大水赫然止歇,那怪人发动了内力,果然让自己飞过了水帘。琼芳松了气,正要去抓绳,蓦地手中空荡,居然扑过了头,一时无从借力,便朝瀑下坠去。 正要放声尖叫,半空里一人如同大乌飞来,须臾间抱住了自己,将她带上了绳。琼芳天旋地转,给那怪物抛了起来,霎时稳稳坐到他的背上。眼看那怪人用手勾住她的臀腿,琼芳满脸通红,她怕身与那人贴合,拼命向后去仰,一时带得怪人左右摆荡,若非他武功奇高,恐怕早己坠下深谷,摔成烂泥也似。那怪人勉力平衡脚步,大喝道:“姑娘!求你别动,我想回家。” 琼芳眯起双眼,低头下望,不由得悚然一惊,只见两人悬于高空,脚下一片迷茫水气,那怪人单足踩在绳上,另一脚金鸡独立,端得是惊心动魄。抬眼去看,水气漂荡,对面悬崖迷蒙难辨,两边相隔不知多远,加上山风强劲,吹得绳不住摇荡,琼芳自知危险,只能勉强按耐下来,道:“好,我不动就是了。” 风力越来越大,那怪人深深吸了口气,嘱咐道:“抱住我的颈,我要撑开手了。”琼芳双腿跨在那人腰间,早已面红过耳,想起要抱住那怪人的颈,更感迟疑。她倒不是坚守妇道,而是眼前那怪人委实脏乱。看他一头乱发潦草打结,里头藏污纳垢,说不走住有水蛭怪虫,光是瞧瞧便要作呕了,如何能靠近一寸? 此刻情势不容稍有犹疑,耳边风声呼啸,吹得她摇摇欲坠,想起性命垂危,终于恨恨闭上双眼,一咬牙,将脸面向前一贴,撞上了那人的针发,琼芳紧闭双眼,直欲作呕,心道:“忍一会儿!忍一会儿!”玉臂狠命缠住那怪人的颈,好似要勒死他才甘心。 那黑发登时剌上脸孔,照理必有大批跳蚤蚂蚁爬将出来,只是忍了许久,面颊却并无剌痛麻酸之感,琼芳咦了一声,惊觉那人的头发十分柔软,全不似外观那般针黑纠结。 琼芳心下大感惊诧,一时把脸贴了过去,黑丝擦面,如触鹅绒,她怔怔出神,寻思道:“奶娘说过,男人如果发丝软,耳根必软,十之**会听女人的话。” 此行过来贵州,正是为了找出宁不凡,好来对付黑衣人,琼芳心下怦怦跳着,寻思道:“要是这人愿意听我的指令,那日后遇上黑衣人,可再也不伯了。” 想到此处,胆战心惊地伸手出去,一把拉住那人头发,胡乱扯了扯,果然入手颇为柔软,一时心下大喜,更是加力拉扯。那怪人闷不吭声,只当自己死了,一时撑开双手,凌空虚步,一停一行,盼求稳步行到对岸。 此行千里迢迢,终能拖个绝代高手回去,琼芳满心喜乐,回望向大水瀑,黎明时分,阳光从天边照下,只见自己正从通天大水里行将出来,水花四溅,玉洗珠帘,背后瀑布只在十尺不到,彷佛白龙倾泻,正不住打向自己。琼芳怔怔转望脚下,只见山谷浮起了一道彩虹,光晕绝美,七彩变幻,好似自己坐在虹桥之上,正要往天堂行去。 此时危机四伏,背后是天下第一大瀑,脚下是万仞高空,自己又趴在吃人大水妖的背上。这是令人惊骇的一刻,却也是人生难得的一刻。琼芳忽然微微一笑,双手成圈,搂住那怪人的颈间,跟着身倾倒,紧紧趴在那怪人背上。 除了小时负在爹爹背上,十多年下来,不曾这般趴负于一人身后。便算是至亲至爱的情郎,她也不曾如此放心地把自己交出去。可此时此刻,她却很想这般趴着,她打量着身遭的奇景,嘴角合著笑,好似自己变回了小女孩儿,什么都不必想、不必愁,再平安不过了。 那怪人步步为营,越走越见心得,脚步也越来越快,此时己能听得宋通明的大喊大叫,琼芳醒觉过来,只见自己离崖不远,已然回到了尘世。 对面同伴大声喊叫,纷纷预备绳勾网,想来怕那怪人一个不慎,居然害得自己坠落下去。她脸上微起羞红:心道:“我今日给人背在身上,这事要传扬出去,颖超非气死不可。”两边距离尚远,水气弥漫,想来同伴瞧得见人影,却瞧不见自己给人背负。琼芳趴到那怪人耳边,低声道:“放我下来,剩下的一段,让我自己过去。” 此处离悬崖还有十余丈,算来足达尺,那怪人颇见踌躇,低声道:“你成么?”琼芳板起脸来,沉声道:“不管成不成,放我下来。” 那怪人听得口气严峻,便握住她的手,掌力轻轻一带,已将她横抱手中,转到身前,琼芳心下嘻笑:“这人当真听话。以后紫云轩行走天下,无往不利。”那怪人两手怀抱琼芳,忽然右手一伸,便朝她的脚上摸去。琼芳惊怒交加,喝道:“大胆!放开你的脏爪!”那怪人摇头道:“赤脚走绳,容易平衡身。”说着便将她的罗袜扯了下来,露出了晶莹秀美的足踝玉趾。那罗袜算是贴身衣物,也是全身上下唯一着穿女装之处。她羞红了脸,喝道:“别开头去,不准看。” 那怪人生死一线,哪有心思去看光脚丫?他吐气沉膝,捧住琼芳的纤腰,将她缓缓放落,口中吩咐道:“身中线对着绳,双手张开。万莫望下瞧看。”琼芳呸了一声,她的轻身功夫大有门道,年前更受娟儿教诲,颇有九华山的曼妙身法,当下反而着意卖弄,身半空旋转,霎时站上了绳。只是脚下有些不稳,那怪人急忙凑手过来,将她扶住了。 此时已近悬崖,狂风大减,琼芳双手平衡,已能站稳脚步,听她提气喊道:“傅师范,我回来了!” 声音一出,悬崖对面满是叫喊,喝彩声传自宋通明、祝康之口,那惊呼声却是傅元影、棍杰所发,各人职责不同,心事自然不一。傅元影大声道:“小姐你抓好绳,我过去接你!” 琼芳喊道:“你们别过来,这绳吃不得这许重。” 背后那怪人道:“吃得住的,你该让同伴过来接你。”琼芳哼地一声,自管向前迈步,一时连过五尺,她身轻脚小,走这绳本就大占便宜。又听背后那怪人谆谆劝告:“慢慢走,别要心急。”琼芳听他口气满是教训之意,心中很不乐意,忖道:“这当口若不能将他收服,上岸之后,我也支不动他了。”当下回目身后,将腰间折扇抽了出来,啪地一响,局面已然打开。傲然道:“朋友,你可知道自己是跟谁说话么?” 扇面张开,露出了个字儿,那怪人惊呼出声:“紫云轩?”琼芳微微一笑:心道:“好了,他也知晓紫云轩,那可少了一番口舌功夫。”她见自己衣衫不整,便略作,毕竟自己与陌生男同处山洞,倘若内外衫有凌乱迹象,那苏颖超可是吐血而亡了。 眼看头巾已失,秀发凌乱,琼芳从怀中取出紫手帕,自行绑了个髻。看她站于高空之上,秀发飞扬,紫巾紫衫,阳光返照映射,望来倍加耀眼。 那怪人痴痴瞧着,忽地全身发抖,惊道:“你……你……”琼芳微感奇怪,回望向那怪人,只见他满面激动,好似目瞪口呆,更似惊艳于自己的美貌。琼芳生平不以女自居,除在苏颖超面前,绝无分毫羞弱美女之态,此刻见了那怪人的眼神:心中忽然暗暗喜悦,她举起折扇,掩住了樱口,含笑道:“别愣在那儿了,快快过去对岸吧。” 那怪人眼望琼芳,眼中带着迷惑,喃喃地道:“你……你和琼……琼武川如何……如何称呼?”琼芳抛开女柔色,又成了少阁主,听她嘿了一声,沉嗓道:“不许提我爷爷的名讳!” 那怪人如中雷击,霎时苦笑起来,他垂头丧气,喃喃地道:“你是国丈的孙女,叫做琼芳……对不对?”琼芳奇道:“你认得我?”那怪人双手掩面,泪水滚滚而下,悲声道:“今夕何夕……今夕何夕……”此时位于高空之上,须臾间便能平安渡过悬崖,哪知那怪人却似痛不欲生,身更是摇晃不休,琼芳不由惊道:“喂!快别这样了!你不是要回家么?” 那怪人听得“回家”两字,立时惊醒过来,他两手挥舞,嘶哑着嗓,问道:“告诉我……今……现下是……是哪……什么时候?”那怪人好似又犯了口吃,这几句话说得结结巴巴,竟是词不达意。琼芳心道:“这人真是个怪物。好容易出来了,却又发起傻来。”她见脚下实在高,当下两手撑开,平衡了身,忍耐了脾气,说道:“今儿是腊月二十四。” 那人喘息道:“不是日……我是问你……是哪……哪一年……” 此问过怪异,琼芳眨了眨眼:“哪一年?”她愣了半晌,方才答道:“正统十年。” 那怪人愕然无语,过得半晌,方听他嘶哑地道:“正……统?那…那景……泰……呢?” 琼芳心下纳闷,寻思:“景泰?”她眼珠转 了转,登时想了起来,随口道:“你是说前朝的皇帝?他十年前就退位病毙了,你不知道么?” 那怪人听得此言,忍不住张大了嘴,喃喃地道:“十年了碍”他苦笑几声,眼里垂下两行泪来,一时低头望着自己的双手,抬头看了看上苍,陡然掩住了脸,身摇晃不休。 琼芳见那怪人全身摇摇欲坠,随时都会坠落悬崖。她惊慌不已,忙道:“你定下神,莫要乱动……”动字方出,那怪人竟已闭上了眼,身失了平衡,瞬间坠下高空。 琼芳放声尖叫,全身凉了半截,万没料到此人神功盖世,居然会失足坠落山谷?她赶忙伸手去拉,只是她武功有限,万仞之上,自保尚嫌不足,哪能出手救人?果然还没抓到衣袖,脚步己然滑动,险些摔下绳去,眼看也要步上那人后尘,忽然一人伸手拉住了她,厉声道:“少阁主定神!莫要妄动!” 琼芳惊醒过来,凝眸去看,眼前却是傅元影。她喘息不止,尖叫道:“傅师范!他掉下去了!他掉下去了!”傅元影不愿旁生枝节,一个点穴出手,制住了她,跟着将琼芳横抱入怀,快步朝崖岸行回。 十来丈距离须臾便过,琼芳一站上实地,众人纷纷围了上来,问道:“那只猴是谁啊?怎会住在瀑布里?”琼芳大声尖叫:“别问了!快解开我的穴道!快!快!”傅元影不敢违背,赶忙出手推拿,琼芳一得自由,立时又跳又叫,喊道:“他掉下去了!我们快去捞他起来!”宋通明愕然道:“捞那只大猴么?他到底是谁啊?” 琼芳自也不知那人是谁,情急之下,立时便要寻下崖,众人寻了她一夜,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看她平安归来,如何能让她犯险?傅元影拦了上来,劝道:“少阁主,不管那人是谁,你都得定神回力。一会儿我会去犀牛潭找人。” 琼芳恨恨推开了他,咬牙道:“不行!现下就去找!”众人累了一夜,好容易琼芳脱险归来,自想歇息,只是看她如此心急,只得一个个跟将上来。 琼芳满心烦乱,已然攀下山道,娟儿与她交好,便也急急相随,双姝一前一后,娟儿追前来问:“到底那人是谁?你在那瀑布后面遇到了什么?”琼芳不理不答,只管急奔而下,来到了潭边,她张口大呼:“大水妖!你还活着么?” 漫天水花飞溅而上,白龙般的水柱灌入犀牛潭,四处全是漩涡暗流,看这水流如此强猛,若要失足坠下,定然永世不见天日。琼芳又叫了几声,忽然坐倒在地,当众哭了起来。 众人见琼芳泪洒当场,无不大为震惊,此女任性刁蛮,胆大妄为,什么时候露出过半分女柔弱之态?傅元影怕她跳入潭里,急忙拦了过去,低声道:“少阁主,你若再有什么危险,傅某只有以死追随,请你莫要任性。” 宋通明附耳过去,问向傅元影:“方才那长须男武功很强,可真是宁大侠本人么?”傅元影摇头道:“那人身材高大,恐过八尺,比我师兄高了一个头,决计不是他。” 众人议论不休,各自猜测那人身份,忽听岸边传来孩童喧哗,众人转头去看,见了一群孩童,看他们一个个**地携竿带网,却是前些日见过的那群少年。想来小白龙便在左近。 这偌大的人间,除了琼芳一人,便只剩那小白龙关切怪人的生死,琼芳心下激动,高声便叫:“小白龙!快来!快来!”众童日昨与双怪、祝康等人斗殴,一见这些凶神恶煞便在左近,早是慌忙欲走,琼芳急急赶将过去,喊道:“话!”人堆里传来一声闷咳,一名少年走将出来,看他神态沉稳,双眼眯为一线,正是那小白龙! 琼芳一见他来,赶忙拉住了他,尖叫道:“你师父坠到水里了!你能游水不是?快将你师父捞出来!”小白龙半信半疑,皱眉道:“我师父**年前就坠到瀑布下了,你要我怎么捞他?” 琼芳奋力摇,大声道:“他没有死!他躲在瀑布后头的水帘洞里!方才我还见到他!”小白龙惊得呆了,一旁孩童纷纷议论:“水帘洞的传言是真的!” 琼芳正要再说,扑通一声响,小白龙拉住了绳,已然飞身入水,几名孩童见头目下水,便也纷纷游入潭里找人。琼芳惊喜交加,没想这少年如此重情尚义,说走便走,只是她不善游水,便只能坐在岸边,满面焦急等候。 大水奔腾,怒瀑由九天之上倒灌潭水,单是溅起的水花便达丈之高,足以想见犀牛潭里暗潮汹涌,水势湍急无比,那小白龙虽然目不能见,却以鱼网在潭下拖曳,想来若有异物,也能打捞出水。只是暗流险急,几名孩童水性虽精,却也无法靠近瀑布,几次给漩涡暗流一卷,更已沉入水中,若非身系绳,恐怕早已灭顶。琼芳惊惶不已,急忙转向哲尔丹,尖叫道:“大师傅,我求求你,快些下去救人!” 琼芳慌不择言,以她的尊贵身份,岂能轻易说出“求”逗个字?哲尔丹眼望傅元影,见他微微颔,当下脱去上衣,露出精壮无比的上身,他见水势汹涌,不敢怠慢,便取起绳绑缚腰间,一步步朝潭水行去。 忽于此刻,众人眼前一花,好似潭水变得清澈些了,哲尔丹也是面露诧异,便又退回岸上。众人瞠目不语,却听琼芳跳了起来,喜道:“他还活着,我就知道,他一定还活着。” 话声未毕,潭水又是一阵摆荡,众人眼里看得明白,水中漩涡好似受了什么大力,赫然缓下,虽只刹那之间,但水流方位一变,却让潭水色泽有些变化。祝康望向宋通明,喃喃地道:“你看到了吗?这是怎么回事?”宋通明干笑道:“你问我?我可去问谁?难道上庙里抽签么?”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全没个理会,水面哗啦一声,小白龙飘了起来,他**地带着几名孩童上岸,神色甚是凝重。琼芳慌道:“找到人了么?” 小白龙低声道:“我不知道。可是水底下有股激流。把整潭水翻搅了。”众孩童想起水神传说,无不怕了起来,一个个跪倒在地,顶礼膜拜。 匆听娟儿惊叫道:“有东西飘起来了!”众人眼里看得明白,只见潭水深处当真飘出—些东西,先是一艘小船缓缓浮起,船身早已腐朽,之后又有不少浮木飘将起来,一件件古旧腐烂,望来为怕人()。小白龙听了属下报来消息,更显得神情凝重,只侧耳倾听潭水,好似要查出什么异状。 陡然间,一具物事飘了起来,看那东西脸面朝下,却又长了四肢,好似是具浮尸。琼芳惊恐害怕,正要下水拖拉,傅元影急忙拦住,低声道:“别忙着过去。”琼芳心急如焚,只得眼睁睁看那东西飘到岸边。宋通明、祝康等人站得近,两下把那物事捞了上来,各自聚拢围观,琼芳亟欲过去,却被棍杰挡开了。琼芳急道:“你们这是干什么?退开!”一旁宋通明咧嘴干笑,道:“这东西很难看的,他们是为你好……”琼芳哪有心思听他喋喋不休,赶忙推开众人,靠近去看,赫然之间,把那人的脸面看入眼里,竟是一声尖叫,险些晕了过去。 地下哪里是个活人,却是一具陈年尸,脸肉早已腐烂见骨,衣衫更见朽蚀。肥秤怪啧啧称奇,道:“这死人好壮大,你瞧这条腿骨多长……”哲尔丹心下一凛,便也过来察看,他凝目察看那巨大尸体,又掀起那人的衣衫察看,过得半晌,忍不住啊了一声,那弟走了过来,师徒两人低声交谈几句,吐了两个字出来,各人侧耳细听,却是“萨魔。” 眼看众人满面惊奇,那蒙古弟解释道:“这萨魔是蒙古第一恶徒,十年前天下爆发大难,这人就此行踪不明。我师父虽想将他正法,却都找不着人……唉,踏破铁鞋无觅处,却在此地见到他的白骨。”萨魔乃是恶贯满盈的暴徒,众人多曾耳闻事迹,看这尸体腐烂见骨,压于万斤大水之下,想来报应不爽,此人死前必受重大折磨。 算盘怪自也听说此人残暴,登时嘻嘻笑道:“原来你师父和这贼有仇啊,那好,咱们现下来鞭尸吧。你打个下,我抽个五记,您说如何……”话声末毕,瘦削的身躯向空飘起,竟给单手提开了()。 在琼芳的惊叫之中,只见一名男浑身是水,正自行将上岸。看他披头散发,长须及胸,一头毛发水湿沾黏,全数覆在脸上,竟连五官也看不清了。众人吓了一跳,都喊道:“水鬼!” 几十名儿童抬头去看,各露崇敬畏惧之色。看这怪物衣衫褴褛,袒胸赤脚,这模样不像水神,反倒像个水鬼,人群中听得一声欢呼,却是琼芳,那小白龙多年不见师父,却也不敢贸然相认,一时呐喊道:“师父!是你么?我是小白龙啊!” 那怪人从人群中一拐一拐地上前,好似摔伤了身。众人害怕之余,各自朝后退开。那怪人一行到那尸脚边,蓦地双膝跪倒,拜了下去。看他肩膀颤抖不休,竟在低声哭泣。 旁观众人满面惊奇,不知他与萨魔有何渊源,良久良久,只见那怪人缓缓趴下,与那具尸体并肩倒卧,再也不动了。 宋通明心下疑惑,忙唤道:“这位仁兄,你还成么?”叫了几声,不见理会。此人模样着实怪,却也无人敢上前碰他—碰。肥秤怪惊道:“***!这家伙到底是人是鬼?”拿起石便扔,那怪人背上中了一记,仍无知觉。算盘怪叫骂道:“管他活人死鬼,入土为安,咱们把他一起埋了吧。”琼芳大怒欲狂,还未说话,几十名孩童拿了石便砸,扔得双怪左闪右躲。 小白龙目不能见,听得众人的怒骂声,只奔到琼芳身边,慌喊道:“怎么了?我师父怎么了?”他伸手去推那怪人,却也不见动静。小白龙趴在怪人身上,哽咽道:“师父!师父()!话啊!徒儿好久没听到你的声音了。” 少年哭喊推摇,那怪人却真似死了一般,琼芳也是没理会处。傅元影上前察看把脉,说道:“这人脉象不稳,体力微弱,咱们把他带回去,请大夫诊治再说。” 众人交头贴耳,一来猜不出萨魔的死因,二来也不知那怪人的身份来历,都是议论纷纷。哲尔丹虽与萨魔有仇,却也不愿此人曝尸荒野,便请那随行捕快安排,将之择穴安葬。 琼芳此刻已定神下来,她吩咐棍杰将那怪人抱起,送回车上。那小白龙自是不依,登时拦了过来,大声道:“你们干什么?想把我师父带到哪儿?”琼芳回思那怪人的言语,柔声便道:“孩,你师父病情不轻,我们得带他找大夫瞧瞧。”小白龙垂泪道:“小白龙也有钱。我会供养师父,让他吃好喝好。” 琼芳抚摸那孩的面颊,温言道:“孩,你要相信我。等你师父大好了,我一定会让他回来这儿,与你相认,好么?” 小白龙拉住琼芳的衣角,只是不住啜泣,琼芳低叹一声,伸手抱了抱他,视作安慰。 撇眼看去,那怪人卧倒车中,背对众人,看他无言无语,不起不动,却不知此人究竟是死是活……是梦是醒……. 正文 第九章 魔域 捞起这怪物的一日,恰是腊月二十四,民间传俗“灶君上天”,时在年关,当日回到贵阳,居然找不着大夫开业,傅元影代做诊治,看那怪人大体无恙,除了身虚弱,饮食不足外,似无内外伤迹象。只是这人浑浑噩噩,乍梦半醒,却不知是否另有怪玻此行辛劳备尝,不曾找到“天下第一”宁不凡,却带了个怪人回来。众人本不想多事,奈何琼芳执意要带这人走,诸人无可奈何,也只有错把这冯京当马凉,差堪仿佛一番。 众人由贵阳出发,沿驿北上,年关已届,不数日便要除夕,众人身处异乡,虽知决计无法在五日内赶抵北京,但年节终究要紧,这几日心无旁骛,便也星夜奔波,能早一日回家团聚也是好的。 这日过得常德,下一站便是荆州,众人走到傍晚,看看距离荆州还二十里,前下着村,后不着店,连赶了几程,好容易到得一处小镇,便打算夜宿此地。 众人驾车入镇,看此镇商业不盛,村落居民务农维生,并无客栈驿馆,众人全是老江湖,便娟儿这些年也经常道上奔波,此地既然无处可宿,二话不说,便问了人,直朝寺庙而去。 江湖强人多,这帮匪寇不是躲在庙里,便是住在山里,是以逢山过庙皆须结伴而行。只是这行人兵强马壮,多是当今武林数得出名号的人物,若有土匪强人自作孽,恰巧用来服侍烧饭,倒可以省去不少气力。 来到镇上,居然不必问了,便已见了一座大庙,只见庙门广场长宽丈,青石地里满是汹涌人潮。细细数去,广场里聚集了来处摊贩,丝竹悠悠,东传来喝彩掌声,撇眼去看,又见到了黑压压的一群人头,大约四人,男女不一。 肥秤怪哈哈笑道:“妙啊!庙里看妙戏!今晚可有得热闹了。”时在年关,想来这镇上定有什么风俗喜事,这才办了贺岁庙会。众人年关赶,原本个个唉声叹气,从那人潮中一走过,听那戏台上锣鼓喧天,摊贩喊嚷叫卖,四下一片喜气洋洋,自是笑颜逐开,颇有爽利之感。 来到了寺庙,却是座观音寺,傅元影找来庙祝,禀明借宿之意,那庙祝还未说话,便见到琼芳左手拈香,右手朝香火筒里扔下片金叶,金叶飘飘,庙祝神魂荡漾,大喜过望之下,自是竭力招待,不敢有失。 那庙乃是当地乡人搭建,格局颇见狭窄,众人只能在大殿席地睡卧,虽不比客栈暖炕,却也强过露宿荒野,棍杰将那怪人放在地下,自行烧饭煮水,服侍小姐,哲尔丹的徒弟也过去帮忙。那华山双怪饭来张口,倒顺便沾了琼芳的光,自是大老爷的命了。 祝康从未出过远门,年节时更不曾在外地渡过,自然归心似箭,启口便问:“傅师范啊,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赶回北京?”傅元影心下暗自盘算,这琼芳乃是功臣世家的唯一传人,年节时礼俗繁多,加上元宵还得入宫贺岁,剩下的程自是越快越好。当下取出地图,便来寻找北返捷径。 宋通明多年前曾在军旅作战,地理甚是详熟,便道:“从荆州归返北京,没有比穿过驿道更快的了。傅师范若要赶,不妨抄这条近。” 众人闻言,各自过来围观,一行人先前南下贵州,先由运河水转至东南,尔后穿越大半中国,连过数省,这才来到贵阳,若照宋通明所言,从驿直接北返,这趟乃是笔直而上,经四省便能直达北京。两者相较,驿北上虽然辛苦,途却短近许多。祝康第一个拍手叫好,双怪、棍杰也是颔连连。 众人神情振奋,傅元影自不好违背众意,正要答应,匆听一阵番话响了起来,声调浑浊,说话之人自是哲尔丹无疑。众人眼望那弟,听他通译道:“傅先生,我师父说,钦察部的马儿走得快,可容易颠波乘客。蒙古的马儿走得慢,却能让骑士平安到达。还请您多想一想,不要冒失了。” 那弟言语有些夹缠,但此话道理不难明白,便是“小心驶得万年帆”之意。傅元影尚未回话,那肥枰怪已是哈哈笑了起来,道:“蒙古人的马儿慢,钦察人的马儿颠,咱们中国的马儿却是又快又稳。请你师父乖乖听咱们的,有啥好担忧的?” 中国习俗之多,最最要紧的便是新年。游每每干里返家,众人归乡情切,无不颔,连傅元影、娟儿、琼芳也都意同称是。哲尔丹听了弟通译,却只皱眉不语。哲尔丹此行多立功劳,先擒小白龙,后救琼芳,傅元影自知欠了人家的情,不愿怠慢,忙道:“前辈若有指教,还请直说无妨。” 哲尔丹叹了口气,接过了地图,放在木箱之上。陡见他伸指出去,直朝地图定下,那指力好生霸道,咚地一声,竟连图下的木箱也刺破了。 木层纷飞,粗大的指端越过图上驿,图已然毁损不清,但那指端停留的地方,却是西北无疑。肥秤怪笑道:“这是干什么?你想练大力金刚指么?” 哲尔丹不善汉语,也不去理会肥秤怪,他伸指定在甘陕两省,目光凝在傅元影脸上,静静地道:“拔阿图儿。卧里朵。”漠北宗师神态慎重,说这几个字时,目光更是一瞬不瞬。算盘怪愕然道:“拔光秃头窝里躲?窝里躲谁啊?老娘么?”说着说,自与肥秤怪相顾大笑。 傅元影却无发笑之意,他凝视着西北一角,眼中隐隐带着烦乱。 “拔阿图儿”又称“拔都儿”,女真语称“巴图鲁”,西回语称“煞金”,汉语一概驿为“壮士”、“勇者”。那“卧卫朵”个单音,则为“殿堂”之意。 “拔阿图儿。卧里朵”,意思就是“勇者之殿”。 傅元影低声说出这四宇,须臾之间,殿里安静下来。众人望着哲尔丹的指端,想起那辽阔的西北大荒漠,脸色竟都有些惊白。 过得良久,大殿里传来一声呸,却是算盘怪当场倚老卖老,听他嗤之以鼻,骂道:“咱们几个过人,一不是大将军、二不是大元帅,不过走个,也不是去打仗送命?怎能招惹什么麻烦?” 肥秤怪也道:“可不是么?现下边线好端端地没事,也没听说开打了,干啥绕?” 两名老者絮絮叨叨,那弟照实通译了,哲尔丹却不理会,一双虎眼只凝望傅元影,要听他怎么说。一旁“崆峒棍杰”也凝望着剑术师范,神情凝重。 事已至此,傅元影自也不敢冒失,想起这几年边防生出的种种传闻,心里生出了忌惮,当下顺着话头,颔道:“前辈的顾虑确有道理,我等此行北归……”正说话间,突听一名女轻声道:“傅师范,且慢答应。” 一片寂静中,紫云轩少阁主缓缓起身,她面向哲尔丹,将地图提了起来。含笑道:“大叔,既然是直的,想来你们蒙古人骑马走,便不会歪歪斜斜的来走,是么?”说着将地图折起,交给了傅元影,道:“诸君不必顾忌,便依宋通明的意思,直接沿驿行走。” 哲尔丹咳了一声,那弟劝道:“少阁主,家师请你切莫意气用事。” 琼芳淡淡地道:“这不是意气之争,而是道理之辩。是供人走的,我琼芳身为朝廷之人,行得正、坐得端,一无伤天书理,二无杀人放火,便算手无寸铁,我也不会绕而行。”她眨了眨眼,含笑道:“更何况如今还有哲尔丹老师在,我又怕什么呢?”那弟为之语塞,把话通译了,哲尔丹自也不好再说,只得勉强一笑,算是答应了。 众人赶了一天,商页粱定,便来吃饭饮酒。庙门外摊贩云集,自也有不少吃食,棍杰便拎了不少回来。众人席地饮酒,虽非山珍海味,却也满溢肉香羹汤,眼看观音菩萨坐神坛,善男信女把肉啖,那庙祝自是叫苦连天,若非看在金叶的面上,早把他们轰出去了。 此行虽不曾找回宁不凡,但众人劳苦功高,琼芳便亲向众人敬酒,聊表谢意。但见少阁主谈吐豪迈,落落大方,一时樱唇行酒令,纤手来猜拳,酒到杯干,来者不拒,真如男也似,众人自都啧啧称奇。琼芳怕适才说话惹恼了哲尔丹,更向他连连敬酒赔罪,哲尔丹本就没什么气,喝了几盅之后,竟也健谈起来。却把那弟忙得坏了。 一大壶烈酒喝下,琼芳酒量甚豪,并无半分醉意,只是身上难免香汗淋漓,虽着男儒装,却芙肌微红,难掩天生丽质羞态。娟儿递了手巾过去,含笑道:“你要是好好打扮,决计是个迷死人的美姑娘。”琼芳听了称赞,只微微一笑,替娟儿斟了杯酒,道:“多谢你了。”一旁祝康赶忙抢上,笑道:“娟掌门风情袅娜,琼阁主粉蒸朝霞,都是如花似玉的美人,祝小与你两位佳人共处一室,快慰平生。”娟儿笑道:“瞧你这张糖嘴,你娘镇日里给你拍哄,定是开心得很了。” 众人闻言,纷纷偷眼打量琼芳,烛光中但见佳人豆蔻年华,芙蓉美黛,以姿容而论,确实是京城数一数二的美女。只可惜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剑客带笑看,众家青年醒起“达剑”的大威力,一个个干笑饮酒,管她琼芳多美,也只是色字头上的那把刀,不可不成。 傅元影一旁听着,却是低声叹息。这位琼小姐自小男装打扮,不施胭脂,不戴饰,便在苏颖超面前,却也不曾着穿女儿服色。生平只有人夸她武功高强、性格剽悍,又有谁赞过她的样貌?看她未到出嫁生之前,这身男装是脱不下来的。 正说笑间,琼芳见菜肴甚丰,却不见那怪人的影,便问棍杰道:“那个人呢?还在睡觉么?”棍杰尚未说话,肥秤怪已是笑道:“躺在偏殿里睡呢。这怪物成日僵尸模样,他要爬将起来,那才吓死人哪。”琼芳轻叹一声,又喝了几盅,便借故起身,自行过去查看。 走不数步,便听背后宋通明问道:“你们说这老小到底是什么来历?处处透着悬疑。”肥秤怪笑道:“住在水帘洞里,准是妖,不是人,我瞧咱们拎了只山海经的怪物回来了。”那怪人当时横绳过谷,轻功自然是了得的,啸声也颇有威势,武功大有门道,只是一行人除琼芳外,余人不曾亲睹他斩水断流、掌破瀑布的大神功,此刻聊起话来,虽感兴趣,却是玩笑居多,双怪更是满口胡言,大发议论。 琼芳不去理会他们,自揣了一壶酒,轻移脚步,来到了偏殿门口,她驻足观看,但见殿里一片漆黑,不见人影,琼芳略感害怕,当下向神像“借”过了烛台,点着火光,这才敢朝殿内走去。 灯光照下,只见地板上摆着一幅担架,那怪人背对着自己,乱发披肩,赤足污衣,那身影既显孤单,复又寒怆,琼芳瞧入眼里,心中微起怜悯:“好好的一个人,却为何这样糟蹋自己?” 回思水帘洞里相会,那怪人武功之强,实为生平所仅见,以哲尔丹拳法之刚,傅元影剑术之精,恐怕都远远不如此人。谁知当时兀能说笑的一个人,如今却成了这模样? 想起了苏颖超,琼芳以手支额,不由怔怔无语,心道:“男人们好似都是这样,受了委屈吃了苦,便一个个自暴自弃。唉……好容易给颖超请回了这个大夫,哪知这人自己也是个病人。”烦闷之间,又猜起那人的来历,当时心里把他想成了宁不凡,可后来又似不是,便把他当作了大水妖,看他现下复为人形,真不知他到底姓啥名谁,有何身世典故。 那人状似昏睡,始终不动。琼芳瞧了一阵,便要出言叫唤,只是声音到了口边,却不知自己该如何称呼此人。看他满面胡须,自非弱冠少年,可是说他年过半,偏又一头黑发,不见一根毫白。 琼芳猜不透他的年纪,当下摇了摇头,蹲到担架旁,柔声道:“这位大爷,咱们在外头宴席,好生热闹,你也一块儿来,好么?” 喊了半天,那怪人对自己不理不睬,想来是熟睡了。琼芳早知如此,倒也不以为意,从怀中拿出了一壶酒,自顾自地道:“你若喜欢一个人独处,我也不勉强,不过年节将至,这儿给您留了瓶酒,要渴了,便喝些解闷,要饿了,这里有片金叶,自己去买肉汤吃,好么?”她柔声呼唤,眼见那怪人毫无动静,便将酒壶轻轻放在担架边,又从怀里捡了片金叶,塞在那怪人的衣袋里,这才放下心来。 回入了大殿,庙门外广场兀自喧闹,门内众人也饮得醉了,那宋通明满脸酒气,与华山双怪联手作怪,人按住祝康,拼命拿酒去灌。一旁娟儿打着哈欠,与傅元影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再看哲尔丹席地打坐,练气运功,棍杰则与那徒弟清理碗盘,收拾睡铺。众人各忙各的,当真热闹得紧。琼芳心中忽起温馨,想道:“今千年虽赶不及陪爷爷、颖超过节,但有了这许多好朋友相伴,上也不寂寞了。” 眼看琼芳转回殿来,娟儿早在等候,当下笑吟吟地走了上来,看她轻启朱唇,正要说话,陡然闾,哲尔丹双目圆睁,已然站起身来,大踏步奔到庙门前,一脸肃杀戒备。琼芳见他不明究理地站将起来,兀自一脸杀气,自是吓了一跳,茫然便道:“怎么了?好端端的……”话声未毕,傅元影也已翻身跳起,手握剑柄,沉声道:“大家留意,庙外有事!”琼芳喃喃地道:“庙外有事?” 大殿里众人一个个面面相觑,不知高低,俄顷之间,庙门外传来一声凄厉女声,啊地大响过去,虽说广场庙会喧闹,依旧清晰可闻。 这声响如此凄惨,自有什么惨祸生出,但外头至少有两千姓,门内自哲尔丹、傅元影起算,亦有十来名高手,人多势众,却也不怕。庙门紧闭,傅元影正要开门察看,猛听广场上一声怒喊响起:“男女老幼听着……”声若洪钟,登让整个广场静了下来。唯独戏台上的戏还在作戏,听来是出“顾茅庐”。 庙内众人一脸愕然,听得广场上的那个声音兀自大吼,厉声道:“所有人脱去全身衣衫,不分男女,全数排做两列,静候检查!”那伤天害理的嗓音又加上一句吩咐:“有敢违命者!杀无赦!” 这些人说起话来简洁俐落、冷酷无情,比上匪更蛮更凶,登让琼芳、娟儿等女掩嘴惊呼。庙外一名妇女惊道:“脱衣衫?你们是谁?却是凭什么?”这些疑问字字要紧,也是满场姓心**同的迷惑,随着啪地一记耳光传出,惨烈的尖叫发出,姓的疑惑全数消解了,原来那些人凭的是这个。 摊车翻倒在地、男女老幼被迫分开,惊惶呼喊四下响起,“别碰我娘!”、“啊呀!”“妈妈!”哭声、叫声、呼救声,声声入耳。虽然相距远,但庙里众人还是听到了,他们能想见老弱妇孺奔跑哭嚎的景象。 宋通明最是义勇,登即怒道:“**的狗!这还有王法么?”管他门外是谁,抄出了兵刀,便与祝康并肩冲出。傅元影、娟儿也拔出了长剑,随时加入战团。 砰地一声,庙门抢先被人撞开了。脚步声杂沓,大批人群涌了进来。众人眼里看得明白,只见庙门口里站了数名步卒,带队之人体态高大,面貌威武,身穿重甲,腰间却悬挂“正统之令”。来人是本朝武官,琼芳心下一凛,低声传令:“大家别忙着动,是自己人。” 军靴踏地声响起,刀枪如海浪前涌而来,单是庙门口便达名步卒,庙外更是黑压压一片,不知有多少人。那带头军官举起令牌,喝道:“奉前线指挥使之命,我等入庙捕辽匪!汝等莫得抗拒!”他抽出钢刀,喝道:“召庙祝!”一旁兵卒同声怒喝:“召庙祝!” 那庙祝本已入睡,一见大门被破,慌不迭地带了几名童,一齐奔来察看,哪知还没来得及入殿,便在院中给人压倒,刀枪架上脖,几名兵卒喝道:“交验碟!”威风凛凛的喝话,足已喊破人家的魂胆,那庙祝吓得全身发软,嚅嚅啮啮地说不出话来,那兵卒耐不住烦,登时喝道:“没有碟,便要脱衣!脱!”说着伸手去撕他的衣衫。 那庙祝慌张道:“为……为什么?”那兵卒亮出令牌,沉声道:“这就是为什么,你脱是不……”那个脱字还没说出,忽然间惨呼一声,身已给人高高举起,听得宋通明冷笑道:“当然脱,老脱你这狗崽的裤,瞧瞧有无屁眼。” 宋通明才一动手,猛听带头军官怒喝道:“大胆狂徒!拦下了!”刷刷数声响,十来柄钢刀出鞘,直朝宋通明杀来,神刀宋家威名赫赫,“翔鹰天雄”出手,当当几声响,已将大批刀械砍断,宋通明使出神刀劲,自是威风凛凛。 来人武功高强,那带头军官却不讶异,只点了点头,道:“原来是练家。很好。”伸手一挥,暴喝道:“来人!此人乃是嫌犯疑匪!将他拿下!” 霎时之间,地下传来咚咚声响,音如击鼓,先前吃亏的兵卒全数退下,庙门外抢来第二批士兵,烛光照去,精光闪耀一片,来人手举钢盾,一奔一顿,砸得满地巨声。看那钢盾达两人高矮,须臾组成盾阵之势,已将宋通明围得密不透风。 宋通明单手提起那兵卒,也不显得怕,冷笑便道:“哪一混帐军马,居然敢在岁爷头上动上?”他戟指暴喝,朝那军官怒吼:“吾乃山东奉莱侯之宋通明,着来人报上名来!” 宋通明吼声如雷,那军官却是置若恍闻,听他冷冷地道:“管你什么猴,放下刀来,伏地投降,你已闯下大祸了。”宋通明还没说话,祝康声援友人,已是“我呸、我呸”地几声,那军官扬起右掌,传令道:“盾阵……蹲地!”场中碰地大响,无数盾牌同时落地,同一声,倍觉震耳。那军官又喝道:“弓箭手、缚绳手……上前备战!” 众人眼里看得明白,盾牌缝隙间伸出了亮晶晶的箭簇,再看数十根钢杆挑着绳,高高举过盾牌,随时等着缠缚。阵仗骇人,前所未见,再看那钢盾厚达数寸,便以宝刀重砍,也未必劈得裂,更别说是数面同时包夹。当是专来擒拿武林人物的。宋通明与祝康两人当其冲,已是目瞪口呆。 宋通明把手上那俘虏高高举起,喝道:“你们别过来!我手上有你们的人……” 喊了半晌,手上那人却不答话,末通明心急之下,赶忙去看,那人满嘴鲜血,双目圆睁,竟已嚼舌自尽了!宋通明颤声慌道:“宁死不降…这…你们……你们是哪军马……” 此时弓箭手已然预备,只要狂射而出,必将他俩射为蜂窝也似。琼芳怕出事了,赶忙奔出人群,喊道:“众位军爷且慢!我等是北京过来的……”话声未毕,喝地一声,那军官右手已然放落,霎时箭齐发,宋通明大惊之下,赶忙使泼水刀法,力图自保,祝康也在旋枪自卫,傅元影怕那庙祝枉死了,赶忙冲了过去,冒险将他带开,众人或靠身法精奇,或赖剑术深湛,这才保住身体无伤。 庙门外哭喊吵嚷,庙门内打杀一片,年关将届,这无名小镇无故给人闯入,却又无端生出大祸,琼芳与娟儿一头冷汗,只能躲在大殿角落喘歇,身旁箭羽飞洒而过,双姝彼此互望一眼,惊怕之间,心里都没了主意。琼芳见弓箭稍稍停射,忙提声叫喊:“本人是北京国丈孙女、紫云轩琼芳,你们到底是何军马!”那带头军官好似听不懂人话,听得盾牌声声撞地,大批步卒步步包围,又自喊道:“着来人脱解全身衣衫,恭候查验!可免一死!” 来人如此狂悖,自让琼芳惊怒交进,看这阵仗如此整齐,习练有素,专事对付武林豪杰,众人各自躲在角落,却也不敢冲上前去。娟儿心下害怕,喃喃地道:“怎么办?咱们真要脱衣么?” 那军官兀自高呼:“无论男女……脱衣解裤……”、庙门外传来相应呼喊:“分作两列……可保不死!”琼芳越听越怒,心道:“你们听不懂人话,总听得懂这个。”掏出了火枪,枪口向天,砰地一声大响,火药爆发,烟消弥漫大殿,一时声闻数里,早已盖下那军官的喊话。 火枪制作费时,乃是希罕珍物,尤其短枪更是珍贵,若非朝廷要员,民间之人纵使富有,也绝少有这等防身利器。琼芳此举自是要压下那几人的气焰,她赌上了性命,自从殿里行将上来,朗声道:“请你们上司过来说话!便说北京来的琼阁主要见他!” 那带头军官喊道:“预备射箭!”弓箭手行伍出身,只奉上命,不论其他,号令一出,早已弯弓搭箭。琼芳俏脸惊白,心道:“遇上疯徒,吾命休矣。”琼芳非但是开国大公的嫡系后人,也是当今皇后的侄女,这些人要是射死了她,不仅要赔上自己的性命,恐怕还要祸延孙。只是看他们如此凶狠的模样,想来职级不到,多半不曾听过“琼阁主”字,今日恐怕真要惨遭横祸。 杯箭正要发出,场内纵出两道黑影,左是铁拳挥打,右是寒剑飞送,砰隆隆地一拳挥出,巨力撞下,盾牌受力弯曲,压倒了持盾兵卒,眼看盾阵露出了一处缺口,剑光旋即扑向兵卒之中,瞬间刺伤十余名弓箭手,剑法之快,世所罕见。庙内众人欢呼起来,均喊:“好呀!” 两大高手联袂出招,势道果然厉害,一个是漠北宗师哲尔丹,一个是华山剑客傅元影,也只有两人齐心协力,方能克制这等怪异盾阵。此刻盾牌已给打翻,盾阵现出破绽,哲尔丹、傅元影放手痛殴,弓箭手、缚绳手都被点上穴道,制服在地。余人一涌而上,双怪、棍杰直朝庙门冲杀,那带头军官连连指挥阵式,却都被宋通明、祝康等人阻下,双方各自叫骂,全面短兵相接。 那带头军官怒吼道:“反了!反了!杀死他们!”对方不再容情,哲尔丹也杀红了眼,一时间连下重手,已然打伤数人,每回给他的“大黑天拳”打中,伤者必然直直飞出,连着压垮十余人。 哲尔丹意犹未尽,挥出双螫,直往带头军官脑门夹去,刚力发出,登能将他夹得脑浆进裂而死。 猛听门外一声断喝:“且慢动手!”那声音来得好急,人影来得也快,一名军官飞入场中,双掌对双拳,内力掌风相互激荡,哲尔丹上身一晃,来人向后斜退两步,卸下了哲尔丹刚猛无俦的雄浑内力。 哲尔丹乃是武林间有数的宗师,“大黑天拳”已有劈空掌的气劲,当足与“少林大金刚掌”对撞,以苏颖超武功之高,也不敢正面拂其锋芒,岂料一个无名武官,竟有如此身手?众人看入眼中,自是面露讶异之色。 人潮分开,那武官向前迈步,问向那带头军官,厉声道:“适才是谁开得枪?”那带头军官手指琼芳,喝道:“这雌!”两人近在咫尺,对答时却各自提声叫喊,声嘶力竭,料来这帮武人举止粗鲁,习惯如此。那武官望向琼芳,已然认出她是女,又喝问道:“可知这妇女身份?”那带头军官大声道:“自道名号,说是琼芳!” 那武官朝琼芳看了几眼,登时啊了一声,陡然间单膝弯曲,跪倒俯,朗声道:“五军都督麾下、河东游击将军熊俊,参见琼阁主!”膝盖才一触地,猛听殿上传来当琅琅几声响,腰刀触地,大批步卒随那那军官拜倒。 那指挥之人单膝顿地,行的是“九拜”之一的顿,向为营中将官所行之大礼。前一刻杀气腾腾,哪知上级一拜倒,不必只言片语吩咐,满场士卒便已随之下跪,迳向敌人叩拜,连先前那凶狠嚣张的带头军官也无例外。众人见了情状,一则以喜,一则以惊,喜的是总算来了个识相的,惊的则是这只兵马纪律如此严明,当真是举世难得一见的精锐。 治军第一要件,便是军法严整,将命传下,无须一字解说,这批步卒以上念为己念,全无自身思想,作战之时必定全军奋勇,毫无私心。琼芳看得暗自害怕,心道:“这批军马如此精良,不管在谁手中,谁都能自立为王,这领头之人到底是谁?”赶忙去看那熊俊的服色,此人十出头年纪,唇上蓄着短髭,相貌堂堂,虎背熊腰,正要再看,却见了腰间那条龙纹黑带。琼芳啊了一声,赶忙拉住了娟儿,低声道:“是你姊夫的属下。”娟儿慌忙去看,果见那人佩刀上有着龙镂刻,真是五军大都督麾下菁英,无怪号令整齐,纪律如此严命。 琼芳沉吟半晌,便向傅元影使了个眼色,这位“剑术师范”最是精明,每回遇上大事,一定让他出面说话。傅元影还剑入鞘,上前寒喧道:“这位熊将军公务繁忙,却还劳驾您远道过来,如何敢当。”那熊俊不去理他,只淡淡地道:“你没有官职在身,退下去,请琼阁主上前说话。” 两旁军士大声传令:“请琼阁主上前!” 这口气活脱便是升帐上堂、军法审问,却要琼芳如何甘心屈从?少阁主怒火中烧,好容易忍下了气,此刻却又不得下发作,娇叱便道:“傅师范,替本座把无礼狂人的来历问清楚!咱们回京奏明国丈,一律究办!”她从不以“本座”自称,此刻对方既要摆足架,气愤填膺之下,自也不必客气。傅元影得了令箭,等同有皇后国丈撑腰,当下了衣冠,拱手作揖,上前含笑道:“熊将军,您军职不到,劳请退下去,请您上头的人过来,便说琼国丈有话请问,要问他何以纵容下属,欺侮皇后侄女?”傅元影向来笑吟吟地与人为善,此时却词锋锐利,料来已有为难对方之意。 国丈发威,那熊俊当知厉害,哪知他无意多说,只淡淡笑了几声,转朝地下尸看去,那兵卒先前被宋通明俘虏,之后嚼舌自尽,性刚行烈。熊俊神色凛然,沉声道:“要见熊某上级,还不容易?谁违反乱纪,谁便站出来,随我回营受审!” 傅元影这厢话还没说完,对方居然又开了一条公案出来。傅元影叹了口气,淡淡地道:“熊将军,你真不听道理么?”熊俊冷冷地道:“军法便是道理,闯祸的人站出来。”双方面面相觊,都知今日事情甚是难办。只是熊俊手握数千兵马,琼芳却只有十来个人,硬碰硬之下,想来要吃亏了。 轰地一声,地下飞出了一枚石块,直朝熊俊而去。正是哲尔丹举脚来踢。看他满面火气,已想放手大杀,飞石力道刚猛,那熊俊不敢用手去接,只以钢刀隔开,火光四射,刀身晃动不休,熊俊向后退开一步,冷冷地道:“你们又犯错了,来人!除琼阁主外,余人全数擒下问话!” 刷刷数十声连响,满殿兵卒都已举起兵刀,熊俊瞪视琼芳,要听她意思如何,琼芳审厉害,不得已问已要屈从,哪知那哲尔丹不受管束,大怒之下已将上衣撕破,看他大踏步走入场中。看他双拳上举,黑影笼罩拳锋,想来定要打死来个士兵泄恨。反正他有可汗撑腰,届时杀人逃亡,返回蒙古,中国朝廷又能奈他何? 看两方说得僵了,又是一场好杀。傅元影心下暗暗盘算,己方还有一张王牌,料来熊俊不能不买帐。他连使眼色,娟儿登时意会,赶忙跳下场中,喊道:“这位熊将军,我是九华山前掌门的师妹,请你稍慢动手。” 那熊俊原本威风八面,说起话来更是中气十足,陡见了娟儿,却是轻呼一声,大都督就这么一个貌美小姨,军中芳名远播,众将官便没见过面,也曾听过这位娟二小姐。熊俊第一个带头,满场兵卒躬身行礼,同声暴喊:“娟二小姐!”眼看娟儿嚅嚅啮啮,回了半礼,琼芳蹙眉诧异,忖道:“看来在军营里头,娟儿的面比我还大。” 大都督的小姨稍一露脸,便让大批军士哑口肃立。宋通明冷眼去望,看那熊俊脸上有些发红,想来十之**存有邪念,冷笑便道:“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么?**的去死吧。”娟儿怕双方大打出手,忙圆话道:“这位熊将军,我姊夫近况如何?身还好么?”熊俊不去理会无聊讥讽,拱手回话:“回娟二小姐垂询,都督政躬康泰,日食十斤肉,夜饮十升酒,强逾少年,我等自愧不如。” 耳听庙门外哭声震天,娟儿偷眼去看,只见一名又一名男女脱衣检验,大批人潮乱糟糟地,不少*妇女掩住了裸露的胸脯,哀哀啼哭,许多男滚倒在地,想来都被打伤了。眼看琼芳等人连使眼色,忙道:“熊将军,我姊夫不是要你们善待姓么?你们这是在做什么?赶快住手了。”熊俊却往后退开一步,唤来了带头军官,沉声道:“你的案,你来说。” 那带头军官朗声道:“奉上命!贼匪潜入荆州,烧毁粮草,我等追捕贼人,一前来此地。是故姓,便宜行事。”祝康摇头叹息:“便宜行事,也不该脱女人家的衣衫。如此荒腔走板,聚众扰民,贻羞朝廷,不怕你家大都督杀你的头么?” 那带头军官双目圆睁,怒道:“大胆狂言!”祝康吓了一跳,慌忙向后退开,缩到傅元影背后去了,傅元影挡到那军官面前,也不同他争吵,只转望熊俊,叹道:“熊将军,奉劝你一句,这名军官做事莽躁,阁下回营之后,务须法办此人。”傅元影向来温和周到,若非对方言行不妥已至点,必给对方留下后。连他也这般说话,可以想见琼芳等人的心情了。 熊俊目光沉敛,却是摇了摇头,不置一词。傅元影有些不悦了,还不及发作,猛听那带头军官双目暴睁,须发俱张,步步向前,怒喝道:“奉本朝律典!荆州乃前线紧急战地,末将奉行上令、宁死毋降、便宜行事!得此条,便君命亦有不受!如今贼匪身有刺花,或做猛虎,或做熊马,故须脱衣验身!我等纪律严明,何存一寸不轨之心,岂下滥之乱法恶军可比?便大都督亲来此地,吾何惧之有?”众兵卒提声高嚷,举起盾牌撞地,以振军威。 眼看琼芳等人惊得呆了,熊俊微微一笑,解释道:“诸位,战时不比平时,沙场也不是官场,我等军官出征,不讲什么交涉机巧,职级大者在场,便须担负全责。也因军法如此,只要大都督不在现场,每个指挥都该勇于任事,自任大都督。”他手指那位带头军官,道:“倘若他今日抓不到烧粮贼匪,明早便要判斩……”他问向那军官,道:“邹东,你怕么?”那军官原来姓邹名东,看他肃立仰天,大声答应:“为国战死,虽死无憾!”熊俊笑了笑,道:“他身为领头,今晚抓不到人,自然人头落地,而如今换末将过来了,我的职级较他为高……”当下举手自指,含笑道:“若有差池,惟某是问。诸位,我等上得战场,人头便寄下了,你们还有异议么?” 众人听得军法如此严谨,无不大为骇然,琼芳沉吟半晌,料来这 些武官奉令行事,却也怪之不得。但门外姓如此可怜,又是不能不救,缓颊便道:“不如这样,本座随你去见大都督,替你说项……”话声末毕,熊俊已然举起手来,沉声道:“住口!” 琼芳一脸错愕,那熊俊口气转为森严,说道:“说情说项、违法乱纪,那不是帮我,而是侮辱我的武名。少阁主再提此事,休怪我将你提报军法究办。” 熊俊这样说话,却是要逼琼芳翻脸了。眼见这帮武人个个铁打也似,全数是些死脑筋的顽硬之徒,傅元影等人个个叫苦连天,都在思解围之道。琼芳压抑怒火,咬牙切齿一阵,她调匀呼吸,颔忍气道:“你们家大都督呢?我立刻要见他。” “回秉阁主。”熊俊将目光回向地下,答道:“无可奉告。” 琼芳双眉一轩,只当自己听错了,提起嗓音,大声再问:“恕我耳背!劳驾再说一回!”熊俊也大起了嗓,朗声道:“末将奉朝廷之命,率兵协防荆州!只问战务,不问其他。伍大都督行踪不定,忽尔北上,匆尔南下,阁主欲知详情,不妨回京去问兵部。” 众人瞠目结舌,这熊俊要么便推称不知,要么含糊其词,这“无可奉告”四字一说,直似把琼芳当成了奸细。娟儿见琼芳双手握拳,已是忍无可忍,赶忙圆场道:“没关系……我……我回家去问师姐……” 她转头望向熊俊,拼命来眨眼睛,慌道:“熊……熊大哥,前线打仗了,我……我姊夫过年时可以回家么?” 熊俊低头向地,双手拱举过肩,道:“回娟小姐的话,前线战况,除兵部要员参酌军机,其余军务所涉,无可外泄。”听他如此说话,竟连娟儿也瞒住了,直是不可理喻。肥秤怪低声笑骂:“去你妈的,那你今早拉屎了没?这也是军机秘密么?”算盘怪低声笑道:“他痔疮犯疼,上场打仗没气力,要给敌人听了,那还得了?当然是秘密了。” 场面实在僵,这批军官眼中只有军法,全然不顾人情,众人默默无语,忽见熊俊指向庙后,道:“诸位,荆州已然封锁,姓准出不准进,请你们由后门离开本镇,即刻东行。”语气听似温和,其实已下了逐客令。 众人目瞪口呆,面面相觑。祝康见庙门外无数姓给分作两列,个个衣衫不整,提声便道:“这位熊爷,在下是河北祝家后人,身有世袭爵位,今日你要我们走,我等自也不敢多言。只是容我斗胆求情,外头那些姓很是可怜,你们可否网开一面,让他们回家?” 熊俊悍然摇,沉声道:“战场生死一瞬,若要保国卫民,便不能稍有放纵。今日枉纵贼人,最后苦得还是姓自己。他们日后会感激我的。”祝康无言以对,宋通明却是怒气勃发,喝道:“**的屁,老剥光你娘来瞄,你日后会感激我,是不是?” 熊俊冷冷地道:“我对你已般容忍,切莫再行放肆。请诸位现下立从后门离去,倘若滞留不走,我便照外头姓办理。”他斜睨宋通明,淡淡地道:“届时身脱衣,绝不容情。”宋通明手指娟儿,哈哈大笑道:“**你祖宗十八代!若是娟掌门留在这里!你也敢扒衣?伍定远那王八蛋若是在这儿,甘心他小姨给人脱得精光?” 大都督受辱,那熊俊怒吼一声,已然抽出刀来,满殿军士厉声道:“大胆!不许提大都督名讳!”娟儿怕了起来,赶忙拉住宋通明,慌道:“我走!我走!你们别替我担心……” 熊俊动了怒,大踏步上前,咬牙切齿,挥手道:“众将官大声报数,从一至,计数之后,此间若有外人伫留,一率擒捕拘留,军法办理!”众士卒士气大振,纷纷提声吼叫,众属下一五一十地计起数来,几人更当着宋通明的面,当场抓起庙祝,撕裂他的衣衫。其余数人全数冲入大殿偏殿,前去贼匪,对众人已是视若无睹。 场面激烈,众人眼望琼芳,要看她如何示下,娟儿不愿与亲人的部属冲突,只一股脑儿劝着走。琼芳见对方带有大队人马,个个习练有素,此时若不知避其锋芒,委实自讨没趣。她使了个眼色,众人掉转了头,便要离庙而去。 大批兵卒兀自一五一十计数,堪堪数到二十,忽听偏殿里传来大声惊呼,好似有人摔倒了。华山双怪欢呼起来:“是那怪小!” 此行尚有一人,一个无人知晓身份的怪物。那怪人镇日睡在担架里,不食饭,不言动,当真天王也吼不醒,这些时日全靠“棍杰”耐心服侍,熬了浓粥喂食,这才活到这时候。却不知那些兵卒要怎么对付他了。 熊俊听那殿里还有别人,却是一声冷笑,大批部属口中一边计数,一边朝偏殿行去,声势惊人。傅元影担忧那怪人的处境,忙道:“咱们把人带走,别要惹出祸端。”想起那怪人在瀑布里的盖世神功,琼芳却是微微一笑,大眼瞳转了转,淡淡地道:“你们放心,我这里人头担保,他们决计动不了那人。” 众人仍有疑虑,琼芳啪地一声,把折扇亮了开来,扬风纳凉,笑道:“十万个放心。我琼芳看中的人,决计差不了。”当下袍袖一拂,率先朝偏殿走去。众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华山双怪眼看有好戏可瞧,如何放过,一前一候,急急跟随而去。 来到殿外,但见人潮汹涌,偏殿里已无立足之处,全是兵卒。琼芳等人站到神坛上去瞧,眼里看得明白,只见一人睡在担架里,侧身倒卧,正是那怪人。熊俊正在他身边大声报数,已然数到八十。身边满布缚绳手,随时预备抓人。 堪堪数到九十,听得熊俊喊道:“大胆刁民!起身候检!”那怪入睡佛涅盘,兀自闭眼不动,好似昏睡八年的睡神彭祖。众兵卒一计数,越念越快,越念越怒,熊俊喊道:“……九十八、九十九,预备绳!” 五条绳套出,已然圈住敝人的头颈四肢,竟以五马分尸之势缠头缚肢。殿内喊声震天,数十名军士手拖绳,等候指令。熊俊冷冷一笑,斜目望向琼芳,要听她如何求情,哪知这女浑不在意,兀自打了个哈欠。熊俊怒不可歇,挥手喊道:“一、二!动手!” 绳绷紧,嘎滋声响传出,二十名兵卒合拖五条绳,四人一绳,但见诸人面红耳赤,上身后仰,个个奋力朝殿外方向去拉,巨力传到,那怪人喉咙受勒,四肢被缚,定该惨嚎挣扎,哪知他梦色安详,好睡香甜,众兵卒徒然气喘如牛,脚下却只踩出了空步。 那怪人明明头颈四肢给绳缚住,却仍侧睡不动。熊俊心下暗暗吃惊,喊道:“再上去二十人!”脚步杂沓,又加了二十名生力军,四十人合力拉动,狂声怒喊之下,那怪人终于身一颤,右臂举了起来,众兵卒高声欢呼:“动了!动了!” 却见怪人的右手朝向后背,抓了抓痒,过得半晌,好似舒坦了,便又伸了回去。 华山双怪看得哈哈大笑,熊俊又气又羞,赶忙唤人再上,不到一盏茶时分,熊俊又增派数十人,殿里几无立锥之地,众人加力拉扯,却无法让那怪人转身。牛吼般的喘声此起彼落,那怪人倒也没打鼾,否则更让人无地自容。 宋通明笑得打跌,喊道:“姓熊的,这位老兄是我的好朋友,只有舔他的脚板才能弄醒他,你可辛苦点吧。”熊俊怒声大吼,像是扑向羔丰的猛狮,重脚直朝怪人背上踢落,一声闷响傅过,熊俊面露痛楚之色,单刀拄地,低头喘息不已,想来内力反震,一定吃了大亏。 众人又感好笑,复又骇然,照着小白龙转述,那人若真在瀑布里待过,以白水大瀑的万斤大水也不能冲垮他,几十名兵卒的气力却又算得什么?琼芳把这等异象看入眼里,大喜之下,已是脸泛红云。 傅元影暗暗去看,只见那人身下的砖石受力过,竟隐隐有碎裂迹象,他啊了一声,心道:“借力导力,这是武当的功夫。”本以为此人是以“千斤坠神功”对抗一众将官,依此瞧来,这怪人却是以内家心法抗衡,把众士卒的力量导入地下,这才令得砖石受力崩碎。 熊俊惊怒交迸,喊道:“拔刀!此人大胆犯禁,涉有重嫌,粮草决计是他烧的,他只要再敢抗拒不从,我们就杀了他。”偏殿刀光闪动,数十柄钢刀全数出鞘。 琼芳一口气出得透了,忍不住噗嗤一笑,高声喊道:“熊将军,这人昨日还躺着不会动,哪里能烧粮?你是发梦见到的么?”熊俊面红耳赤,第一个拔刀去斩,喊道:“看你动是不动!”猛在此时,那怪人呼地一声,瞬间直立而起,那怪物双膝不必弯曲,只脚跟微微发力,便如强尸般起身,众人见状,无不大感骇然,全数向后涌倒。 不动如山,一旦动作,便以惊天之势站起,那张胡须丑脸由地下飞起,险些把熊俊撞个正着,他慌张下急使“张果老倒骑驴”,以醉八仙身法向旁卧倒,这才闪避开来。 傅元影心下暗暗推较,已知这是内家黏劲的应用,当是以后足跟为支点,方能如车轮般旋转起立。自忖勉强能够办到,但要似他这般行云流水,却是万万不能。 此时来名兵卒兀自拉扯绳,那怪人陡然站起,众人慌忙向后退开,用力过猛,一时人仰马翻,顺延来人的跌势向后绷拉,在怪人身上扯紧绷直,反又把名兵卒倒弹回来。看那怪人孤身立于人海,有如千年古木、盘根错地,人人惊惶喊叫,撞跌滚摔,偏殿里满是狼狈兵卒。熊俊生平未曾见过这等怪事,提刀再上,咬牙道:“你…你好大胆…” “大胆”二字一出,那怪人忽然双眼睁开,好似大梦初醒,琼芳虽然站得远,却见那怪人的目光为清澈,便如那日水帘洞里所见相同,温润晶莹,目光扫过偏殿众人,熊俊当其冲,竟如惊弓之鸟,慌得向后急退。 那怪人朝众人看了看,又朝地下担架瞧了瞧,眼见有瓶烈酒,便取了起来,轻轻喝了一小口。 看他喝得满意了,居然把瓶揣入怀里,当作枕头抱着,慢慢闭上了眼,好似要睡卧回去。众兵卒大惊道:“又睡了!又睡了!”熊俊急道:“把他的床搬走!快啊!”众兵卒叫苦连天,喊道:“拉开担架!拉开担架!”众将士给那怪人逼得手忙脚乱,丑态出,琼芳等人忍住肚不笑痛,高声喊道:“天呼来不下床,自称臣是睡中仙!” 大殿里阵阵喧哗,又是骂声、又是笑声,那人谁也不理会,本已躺回了担架,欲待再睡,忽然之间,竟又坐起身来,眼睛望着庙门外,侧过脸庞,好似在倾听什么。 那人不动不说,有如一颗石头,随意一个神情,一个手势,都足以让众人屏气凝神。陡见他神情若此,却不知又有什么怪事,正好笑间,哲尔丹忽也咦了一声,低低说了句番话,自行侧过了脸,望向庙外,又过片刻,傅元影、宋通明双眉一轩,连那熊俊在内,全都转望庙外。琼芳满心茫然,正要问话,忽见娟儿竖指唇边,示意琼芳噤声,跟着闭上双眼,低声道:“有声音。” 琼芳眉头一皱,正要再说,忽然之间,耳中传来了一阵低响,她也察觉了。 那是一种低响,既闷且沉,说不出是什么,前所未闻,不像是这世间的东西。琼芳撇眼望向庙外天际,声响像是从很远的地方发出,却不知起于何处。 怦……怦…… 响声再起,乍然听来,好似古魔物蠢蠢欲动,又似天界巨人双手合掌,仿佛直直震入耳鼓,随着心脏一跳一跳。众人便掩上了耳孔,身遭也能知觉异响。两名少女对望一眼,心头起了异感,肥秤怪慌道:“这是什么声音?可是快过年了,年兽爬出来了么?”熊俊脸色铁青,嘶哑着嗓:“两军主力已到,荆州大战,随时开打……”听得此言,那怪人忽然双肩颤动,迳自跨步向前,直朝庙门走出。熊俊醒觉过来,怒喝道:“拉住他!不许过去!” 话声甫毕,绳摔落在地,那人不知用了什么手法,瞬间便已解脱麻绳。看那污秽身影已在刀枪之中消失,众人惊疑不定,转瞬间喊声从庙外传来,那人竟如穿墙而过。所有的禁令全被怪人破除,此时根本管不到琼芳、娟儿他们了。熊俊又惊又怕,双足落地,高高弹过庙门,直直追入场中,众人惊奇之下,便也一个接一个奔出庙门。琼芳挤在人群里,站在石阶顶端,美目挪移,只在看那个佝偻驼背的身影,但见那人右手拿着酒瓶,正自低头去喝,左手向前推挤,面前十余面盾牌立地若墙,却不住被迫退却。 人海拥挤,数达千计,那怪人默默向前,如裂海而行,盾牌后的数人全是壮硕大汉,军旅精锐,此刻声嘶力竭,千人勉力以肩膀身体去顶,却如蜻蜒撼柱,全然无法阻止那人前进,阵式接连受挤受压,随时都要溃决。 这场面实在怪,广场中男女老幼呆呆地看着,全都静了下来。此人动静自若,睡卧如山岳之尊,起身行走如大河奔腾,不受节制。看到此处,任谁也都满心骇然。宋通明干笑道:“这……这是怎么练的?”众人鸦雀无声,却听傅元影低声道:“天下第一大水造就的吧?”众人闻言,却都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若非天然险境煎熬锤炼,谁也修炼不到这个地步。 俄顷之间,那怪人仰天长啸,形若猛虎悲嚎,声波震动之下,当场人仰马翻,阵仗里便给他逼出了一条通。众姓见有机可趁,一个个携家带眷,全都躲在那人背后,随他向前行进,场面已然大乱。 突然间,那人飞身跳起,直从众兵卒头上飞跃而过,吓得众人慌声大叫。肥秤怪惊道:“喂!那小跑起步来了!咱们要不要追啊?”琼芳有如遇上新奇童玩的小孩儿,此时满脸兴奋,不住大叫:“不能放他走!大家过去抓他,把他带回北京!”当下第一个奔将出去,双怪互望干笑:“人家几个都拦不住,我们怎地抓他啊?”祝康笑道:“他不是一跟着我们来么?哪还需要抓!快走了!”背后傅元影、末通明、棍杰抢上护驾,随着琼芳的脚步挤开人潮,直向怪人追去。 那怪人开始发力奔跑,身手既快且怪,跃起飞奔,便在兵卒头上跳跃不休,此刻荆州方向似有异动,非但上空隐隐有着火光,那低沉闷响更声闻数里,不歇不断,那怪人沿着声响源头奔跑,横冲直撞间,转瞬奔出兵卒阵式,自行落地冲刺,熊俊此时也率军追赶,众人大呼小叫,追跑不休。 敝人飞身向前,面前却是座戏台,后头搭了棚架,高达丈许,熊俊大喜道:“围住他!”黑影将至,台上的假孔明吓得手足无措,一时慌忙蹲倒,正要惨叫间,那怪人双脚腾空,竟从高台上飞跃过去,此人纵身之高,几达数丈,假孔明自是瞠目结舌。又在此时,众军官飞奔而来,众人一齐跳跃,却纷纷撞在戏台上,一个个坠落下地,惨不堪言。 假孔明惊魂甫定,与假皇叔面面相觑,二人相互扶持,正要起身,蓦地又是一个黑影扑来,飕地振衣声响,来人二十来岁,看她身穿儒生服色,容色俨然,只从高台上飞身穿过,形如大鹏展翅。 这人正是“紫云轩少阁主”,国丈孙女琼芳。 飞过了戏台,面前已是一片平野,那怪人平地里短程冲刺,越奔越快,如离弦之箭,背影越来越模糊。琼芳心中慌张,拼命追赶,陡然间身旁两个身影抢先超过,一个飞身飘出,宛如蝴蝶曼妙,却是娟儿,另只蛮牛伏地加速,长腿大步纵跃,却是哲尔丹。这两人一旦赶上,眨眼间便把琼芳远远抛在后头。长力奔驰,最是讲究内息,连过五里,功力深浅便已分出,那哲尔丹脚步稳健,始终追在那怪人背后,相距约莫尺。琼芳满面通红,竭力调节呼吸,奈何胸肺疼痛,几欲炸裂,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娟儿原本居于领先,此刻也已缓下脚步,反被傅元影超前。 琼芳、娟儿轻功心法超卓,呼吸气息、发力纵身的法门远超一般江湖人物。但她俩年岁尚轻,内力不如这些高手悠长,此时已有脱力之象,便一喘气,缓步行走,宋通明、双怪等人又一一超了过去,背后“棍杰”赶了上来,便陪同少阁主身畔,以防不测。 离前线越近,耳中低响越见劲急,一记接着一记,啪啪踏踏,益发沉重,琼芳见沿途已如废墟,民宅焚毁,树林尽伐,火焚痕迹四下可见,不由得心怀恐惧,娟儿看入眼里,也是俏脸惊白,缓缓又过一里,已能望见荆州城池。琼芳等人见宋通明等人立于道上,却已裹足不前,忙问道:“怎么不走了?” 宋通明伸指朝向天边,示意琼芳去看。她心下纳闷,抬头望去,赫见荆州夜空满布黑影,笼罩了整座城池,形如妖魔天降。双姝心下害怕,喃喃问道:“这……这是什么?”宋通明吞了口唾沫,低声便道:“这……这好像是狼烟……” 众人驻足观望,又听闷响不断,好似前方隐藏着什么巨大妖魔,让人不敢贸然过去。正犹疑问,匆听道上哭声震天,道上匆匆驶来数辆板车,竟是些逃难姓。眼见一名妇女携家带眷,哭哭啼啼而来,琼芳拦住了,问道:“城里怎么了?”那妇人惊恐不定,好似受猛虎驱赶,只不住望向背后,慌声哭道:“又来了!又来了!你还愣这儿做啥?快快逃命啊!” 那妇人哭喊得为凄惨,更让众人心里发慌,祝康咳了一声,正要说话,忽然间耳中嗡地一声,那低沉闷响竟已停顿。那妇人本在啼哭,忽然间也已感到异状,竟然忍住了泪。 荆州方位一片悄然,可此时此刻却只有更加诡异,天边白雪飘飘,风过焚林,静谧得让人慌。 祝康按耐不住,干笑道:“好静。”这两个字明明压低了嗓,乍然一听,却有些刺耳。 琼芳见那妇人嘴角发抖,正想再问内情,赫于此刻,砰地一声大响传过,大地匆尔震动不止,夜空里传出锐响,数千只唢呐划破夜空,呜呜刺耳,赫然便是敌我双方万军同擂战鼓,如天雷轰然,如火山喷发,震耳欲聋,原来先前众人在镇里听到的低响,便是这沉猛鼓声。 那妇女大惊道:“来了!来了!快逃命啊!”推开了琼芳,急急奔逃而去,其余姓簇拥接踵,沿道推挤,全数朝小镇方位奔逃。 眼看双怪抱吵粱团,祝康也缩在宋通明背后,棍杰护卫小姐,把她裹在核心,那琼芳紧紧握住娟儿的手,掌中满是汗水。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正不知如何是好,猛听荆州方向响起雄浑歌声,竟有数万人齐声高唱! 拌声沉郁,不能辨认,只见黑暗之中,远处黑雾般的山野亮起了一片又一片鬼火,看军容之盛,直是前所未见。火蛇长龙逐渐盘旋下山,沿途缠绕,好似要勒死荆州城。 琼芳取出远筒去看,入眼所见,那漫山遍野间全是魔兵鬼卒,这些人有的**上身,矗举大毳利刀,有的做回民服色,头缠白巾,有的却如寻常乡长姓,只是不论何种装扮,口中都在不绝高歌。宋通明借过远筒,一望之下,身上便已微微发颤:“几年不见……长得蝗虫也似,这可怎么得了……” 便在此际,背后冲来一人,正是熊俊,他带了大批兵卒,提声喝道:“你们别再搅和了!怒苍贼匪立刻要攻城了!还不快快掉头!”琼芳尚未说话,耳中爆响一声雷,城池上轰隆爆炸,巨响传过,南城一角开始坍塌,坠落了无数泥沙石块。 大战已然开打,杀声大起,琼芳等人挤在道上,只见面前姓络绎不绝,全数朝自己这方涌来,转看背后,从小镇方位过来的朝廷援军不住跟上,两边人潮对撞,军士们提鞭挥打,驱散姓,逼得他们惊伏乱窜,一个个滚入道旁的田梗。 亲眼目睹乱世战火,琼芳等人面面相觑,都感忐忑。祝康怕了起来,他握住宋通明的手掌,喘道:“宋……宋兄……我……我可不要和……和那些人照面……”宋通明醒觉过来,忙道:“琼阁主,前方情势纷乱,大家先回!”琼芳想起傅元影,慌声道:“不成,傅师范还在前头……”宋通明一股脑儿摇头:“傅元影这般武功,定能保住自己,我们走自己的。”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言中都有惊惶之意,正待掉头离去,却听一声尖叫,娟儿不知怎地,竟然推开了众人,自管飞奔向前。众人大惊失色,纷纷喊道:“你这是干什么?停下来啊!”娟儿毫无理会之意,她脚程奇快,区区双眼一睐,便已奔出尺,迎面奔向逃难人潮,须臾间不见踪影。 琼芳怕娟儿出事,只得急起直追,双姝一个跑、一个追,随时会奔入战场之中,宋通明、祝康无奈,也只能飞奔过去。过不多时,棍杰也已赶到,众人沿途推挤姓,一叫喊,只是离战场越近,杀声越是震耳欲聋,到得后来,喊声连自己都听不清了。更别说是娟儿了,祝康大声喊问:“她为什么要望前跑?她想找傅师范么?”琼芳茫然摇,却也不知是何缘故。 又过数尺,前方现出了日月旗,栅栏壕沟连绵数里,数万名重甲步卒提刀带枪,躲于壕沟之中,严阵以待。人数虽多,却是悄然无声。琼芳一行人来到阵式背后,猛听一人提声暴喝:“口令!”琼芳吓了一跳,还未及说话,大批箭簇已然掉转过来,将众人全数指祝一名将领见众人回答不出,便将右手高高一举,众人心知肚明,这人右手一挥落,便是万箭穿心的惨况,宋通明慌忙去喊:“我们是朝廷的民!别乱来!” 那将领不去理会,登时喝道:“身!”大批兵卒涌了上来,逐一查,琼芳不愿这些人触碰自己的身,只得向后闪避,忽然刀光一闪,雪白的颈间已被十来柄长刀架祝棍杰上前欲救,几柄长枪拦住道,无数钢刀指住全身要害,顿也动弹不得。 这就是战地,数万人对面开杀,讲究的是杀敌之速,毙敌之众,寻常武林人物若不精擅长刀重戟,单靠区区近身搏击之术,根本难从人海闯出。若是膂力弱小之辈,更是死一条。 琼芳已被制住,眼看大批男伸手过来,随时都要受辱,猛听一声娇喊:“别碰她!她是琼国丈的孙女琼芳!谁敢碰她的身!诛杀全家!”琼芳凑眼去看,人群中一名女放声高喊,冒险替自己解围,正是娟儿。看她左手仗剑,脉门却给一人扣住了。那人身穿僧袍,头戴钢盔,原本坐在凳上,听闻“琼芳”一宇,赶忙起身,慌道:“琼施主到了?” 琼芳拾眼去望,那人身穿僧袍,手提丈许钢茅,他走到自己面前,使了个眼色,大批长刀离颈,无数兵卒便守到一旁。那人解下军盔,露出了戒疤秃顶,果然是名和尚。琼芳惊魂未定,勉力凝神,强笑道:“大……大师法号如何称呼……”那秃头男合十躬身,自道法名:“小僧灵玄,见过琼施主。”宋通明等人此时也给放开了,听得“灵玄”二字,无不又惊又喜:“少林寺的灵玄大师来了?当真久仰!” “达摩院中宝圣,罗汉堂前四金刚”,琼芳虽不曾去过少林寺,却也听人提过,当今的四大金刚乃是“真玄如识”,眼前这位灵玄大师,便是罗汉堂座,位列四大金刚。众人才一说话,壕沟里爬出了一名将领,听他大声道:“又是你们这些人?大战即将开打,请你们早些离去,要有什么万一,我等如何向朝廷交代?”众人听这人口气悻悻,转头去望,又是那熊俊来了。 这灵玄地位远较熊俊为高,神色却颇为谦逊,听他温言道:“不打紧,咱们还没有冲锋,这几位施主还有时光离去。”大敌当前,灵玄不改少林武僧本色,仍与诸人一一见礼,行的全是江湖礼数。他命人放开了娟儿,合十欠身:“一万个对不住,战场之中,小僧不能任凭娟施主犯险,只有得罪了。” 琼芳见娟儿完好无缺,登时放落了心事,忙道:“这儿……这儿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熊俊一听琼芳来问军情,登时连使眼色,灵玄却毫无顾忌,说道:“不瞒施主。怒苍贼匪月前攻破汉中,面围困襄阳。只要荆州城被破,运输之断绝,襄樊随时断粮。” 襄阳城高水深,居民多达几十万户,从来第一难攻,谁知居然惨遭敌军包围。这西南第一等重镇若要失守,天下必然震动。众人闻得战况如此紧急,自都骇然无语。灵玄手指荆州,又道:“这荆州城过去数月里来回受围不下次,至今战死二十几名督军,姓颠沛流离,贼匪来了又走,走了又来,城内早已残破不堪。”祝康慌道:“我们过去人在北京,从未听过这些消息……这……这又是怎么回事?” 熊俊听得此言,登时咳嗽连连,灵玄道:“朝廷不愿姓惊恐,这才瞒住了消息。诸位施主们左右没事,那就快些回去吧。”宋通明低声问道:“荆州守得住么?” 灵玄一脸茫然,转朝熊俊望去。众人颤声道:“不成了么?”熊俊语气平淡,道:“城在人在,城破人亡。咱们几名将领南下之前,都已嘱咐了后事,何惧之有?”几句话一说,更显出凛不惧死的武人气魄。众人想起往昔京城安逸的岁月,转看这些将士的沙场辛劳,均有肃然起敬之感。 众人正自说话,忽然喷呐齐鸣,战鼓同响,黑暗中敌军同声怒吼,惊心动魄的巨响传来,天地黯然,不再存有别的声息,众人心摇神驰,目远眺,但见旷野中黑影散开,炮车一辆辆拖将出来,敌军已在布阵。大战开打,城池战与平原战随时出阵,琼芳害怕起来,正要说话,猛听己方阵地传来暴雷也似的呼喊,背涟十余里,无数将士拔刀向天,狂声呼喊。 琼芳掩住了双耳,那灵玄的喊话声响穿过手掌,直直震入耳里,听他高声道:“众将官听命! 冲垮炮车、推倒云梯,为保四境万民平安,吾等为国捐躯,日后永登乐!”众将士发声呐喊,霎时打开了栅栏,直朝战地冲出。一名军官嘱咐琼芳:“攻城战开始,我军已然冲锋,无力保护几位,还请快快离去。”但听敌方步卒高声呐喊,数十丈高的妖物从人海中行出,正是攻城云梯,一座座均如通天高塔,直耸城头,云梯之后则是炮车,数达辆,一辆辆给人拉入战地,靠着兵卒冲杀开道,方才一尺又一尺朝城下推进,料来城池一入射程,便要开炮轰炸。 战场乱糟糟地,兵刀碰撞中,四下满布厮杀,攻方急于立阵开炮,轰垮城门,守方全力冲撞敌阵,绝不让他们安下炮车。熊竣灵玄等人皆在杀敌,只是敌方强悍果敢,纵以灵玄武功之高,居然也有人能和他单打独斗,连斗数十合不落下风,却不知来人是谁。 琼芳等人呆呆看着,陡见敌方掉转炮口,想来发觉了此地的埋伏,轰隆炸响,火光闪过,琼芳耳孔麻痹也似,迷蒙之间,但见鲜血火光漫吵粱片,栅栏旁烟消弥漫,尸体飞上了天,支离破碎。 琼芳一向胆气豪快,此刻却也面色如土,双肩更是微微发抖。她赶紧去拉娟儿,只想带她急速逃回小镇,至于这里谁胜谁负,荆州守得注守不住,那也不是她管得着的。 琼芳伸手去拉,哪知掌里却拉了个空。她慌了起来,目光挪栘,惊见一个女郎急欲穿过栅栏,似要朝前线行去,看背影正是娟儿。琼芳强扑而上,一把将她拉倒,尖叫道:“停步!不准过去!” 如此厮杀场面,这娟儿却似失心疯一般,只想飞蛾扑火,琼芳死抓着她,娟儿却是挣扎不止,两人一个推,一个拉,便从小山丘上往下滚落,直直坠入了战场之中,棍杰与宋祝两人慌声大叫,便也穿过栅栏,急急来寻。 琼芳与娟儿滚入草丛,眼见好友举止异常,琼芳喘息不已,奋力抱住她,厉声便道:“定神!你到底想做什么?”娟儿放声大哭:“走开!我好想师父、好想阿傻!别管我!别管我!” 琼芳“氨了一声,已然懂了,原来如此,两人相识十年,头一回见她哭泣,原是为了这个情由。 “御赐凤羽”唐士谦,怒苍山第二把交椅,人称“青衣秀士”。这位惊动正教的术士不是别人,正是昔年九华山掌门,也是眼前这位少女的嫡传亲师。 娟儿痛哭不已,趴在好友怀中啜泣,琼芳听她哭得辛酸,正想出言安慰,惊见眼前火把映照,亮晃晃的刀山枪海朝草丛缓缓行来,看旗帜上绣“西”,瞧来绝非朝廷兵马。琼芳生平第一次与逆匪当面遭遇,全身不禁发起抖来了。 猛听号角鸣响,敌军已然察觉自己,黑影滚滚,不知有多少人,琼芳惊惶大叫,眼看己方阵地约在背后数尺,此刻要想生还,只有急速逃回去,她拉住了娟儿,全力朝小丘奔回。 嗖地烈风扫来,背后大刀横斩,却是朝自己身上砍来,若要中实了,恐怕不是断成两截,而是给厚重的刀刃撞死。琼芳心里慌张,只得提起铁扇去挡,当地巨响传过,这铁扇乃是精钢铸造,不虞毁损,只是对方大刀委实沉重,手腕剧痛之下,再也握不住扇柄,护身兵器竟已落地。 风声飕飕,大刀震落了铁扇之后,瞬间加力,直朝琼芳的脑门砍下。双方无冤无仇,对方却如此凶暴,琼芳虽曾行走江湖,却末见过这等无端仇杀,一时只能抱头尖叫,坐以待毙。 当地一声巨响,长剑横空,架住了来袭兵刀,出手之人却是娟儿,她将琼芳护在背后,眼中强忍泪水,喊道:“不准碰她!不准!”敌将安坐马背,黑暗中瞧不清面貌,看他一言不发,只是加力砍杀,手中大刀居高临下,不住加力,娟儿虽然轻功高绝,但敌阵之中如何得用?手上长剑更被巨力震得歪曲扭折,琼芳从怀里拿出火枪,喊道:“娟儿!我来帮你!” 正要开枪,猛然间天摇地动,夜空里飞来一物,霎时间鲜血四溢,洒得双姝满面都是,面前却是一块惊天大石,竟活活把敌将压成肉饼。双妹还没来得及掉头尖叫,身旁炮弹炸开,正正打在身边二十尺远近,震得双耳几欲聋聩,二女震骇之余,只能相互搂抱,大声痛哭。 “杀啊!”旷野里一朝廷军马赶来了,全力与逆匪周旋厮杀,肉搏战血淋淋地开始。 双姝相互扶持,在战场中拼死奔逃,杀声盖住了双耳听觉,正前方却又满布火光,琼芳根本不能辨别敌我,一时只是哭叫不休,大声道:“告诉我?这就是前线么?” 江湖的拼斗与这儿相比,仿佛是儿童的戏打。眼前这些人脸上满布? ??恨怒火,彼此不管是否相识,见面即杀,没有招式,没有规矩,四处可见全是人头满天,残骸遍地。弱的、小的,在这里只能死,只要摔倒地下,瞬间便给站立的一刀捅死,而那站立的兵卒,又给魔龙般的骏马吞噬…… 没有感人肺腑的诀别,也听不到挥别妻小的遗嘱,死者中刀之后,喉头哼出嘎啊啊地怪声,瞬间又给凶嚎怒喊所淹没,连哭声都无能发出…… 琼芳惊吓过,不能言语,反而娟儿给刺激之后,脑已然清醒许多,大半时候都靠她保着琼芳。两人靠着长草掩护,一伏地爬动,美腿嫩手都被干草芒剌割伤。好容易见了小丘,已近己方阵地,正想一鼓做气冲回去,忽听战场上传来阵阵欢呼,好似有什么变异,双姝心下害怕,偷眼回望,只见遍地死尸中,一辆高耸城头的云梯车穿过火海,一员威武大将站立车顶,扬鞭指挥,众匪群起欢呼,呐喊如雷:“小吕布!小吕布!” 娟儿听得这个字,如中雷击,她满面泪水,痴痴望向云梯上那位高高在上、器宇轩昂的大将,但见他取起长矛,用力抛掷,黑电也似的飞影直直射向城头,须臾之间,矛头刺穿高悬巨匾,“荆州城”字轰然坠落,竟被长矛戳落下地。众匪士气大振,喊道:“下来了!下来了!” 霸王气势,睥睨城头,小吕布气运丹田,嗓声连过数里,浑声道:“弟兄们!今日夺下荆州!为襄阳之战铺!”敌军欢声雷动,炮声炸响,“小吕布”提鞭半空虚打,啪地一声亮响,听他纵情呐喊:“推!推下荆州、攻占中原!打!打下城头、杀敌万千!” 云梯车缓缓前行,无数士卒冒死拉动绳,霎时同声高歌:朝升堂,暮上床,贼官污吏偷银两;吃你娘,着你娘,豪门招妾讨你娘;食无肉,哭无泪,天下贫汉尽悬梁;杀牛羊,备酒浆,早开城门怒一场,怒苍入城不纳粮!” 歌声悲愤,隐带激昂,却又夹杂着无数哈哈大笑,让人倍加骇然。终于轰然大响,云梯已正正架上城头。“小吕布”提声高喊:“天下义士听命!不当差,不纳粮,好酒好梦睡华堂,痛痛快快怒一场!”方天画戟砍过,连杀数十人,纵声喊叫:“全军进城……劫掠荆州!”大批反贼一个个爬上城墙,全数殊死冲锋。“小吕布”守护云梯车,更是见人即杀,凶勇无比。 战况急转直下,荆州守将急急调出“八牛火弩”,箭头点燃,火光影动,直朝云梯车射去。 这弓箭号称千斤之重,张弦需人合力,又称“弓床弩”,只要一箭正中,便能射翻云梯车。那“小吕布”一马当先,画戟打出,狠命去砸火箭,粗大如柱的箭杆受力挥打,已然射偏,但巨力传到,也将他震得蹒跚欲倒,整辆云梯车受了猛力,登时倾斜摇晃,大批步卒便坠落下去。 “小吕布”全身着火,口中却在哈哈大笑,形容如同癫狂,左右解下水囊,纷纷朝他身上浇灌,他都置之不理,只昂大叫:“破城!攻破荆州城!西军加把劲儿!第一个踏上城头!” 城墙敌将毫不气馁,也是高声回应:“烧死他们!来人!全军准备火弩,烧掉云梯车!” “疯了……全疯了……” 东门坍塌,守军一个个殊死抵抗,竟无一人投降。西门占了上风,火弩把云梯车射翻,摔死了上千敌寇,那些惨死的将士却还在哈哈大笑。眼看“小吕布”一脸亢奋,率着属下冲向城头,分毫不在乎性命,琼芳颓然无语,她抱住掩面痛哭的娟儿,也已怔怔坐倒在地。 打仗的人疯了……看戏的人也疯了……她怔怔望着敌我双方,眼前那厮杀怒号的斗场如同地狱,却也如同天堂,让英雄们一个个哈哈大笑,然后纵情**,惨死沙场之中。只是这场战究竟是为什么?为了君?为了民?还是为了什么伟大崇高的东西,她却一点儿也不知道。她抚着娟儿的秀发,泪水不自觉地落下…… 陡然间,一声长啸破空而来,好似石上清泉,登使万军心头一凉,好似一股狂风带走了沙场的呐喊杀声,这宁静来得好生古怪,仿佛哑病转为瘟疫,染伤了数万人的嗓。 片刻之间,风声呼啸,沙场上只余那空旷悲凉的啸声,其余别无声响。琼芳茫然起身,惊见城池北方行来一只军马,烟尘漫漫中,琼芳啊了一声,低低唤道:“他来了……” “大都督!大都督!” 战场再次爆起了呼喊,或满怀喜悦,或充满惊诧,从宁静到暴乱,那热切呐喊直似迅雷不及掩耳,瞬间把整个战场烧得火红。琼芳手拿远筒,痴痴望向那个身影,不只是她,全场数万人的目光都定在那人身上,好似他是无上神明,只有他才能终止这场无止无尽的大战。 龙手大都督,一个值得勇士追随的人,也只有他,才能为这场战争的是非做出了断。 率军远征,匹骏马坐正一十七人,十乘十的方阵快马中,端坐着让人闻名丧胆的“一代真龙”,那面做四方的男宽肩厚腰,身穿布衣,那令人鸦雀无声的悲声长啸,正从此人口中发出。 “龙皇动世,保国卫民的时刻到来!”一十六名属下同声长啸,大都督现身,整座城池已然沸腾。此时不需兵法,不用权谋,四方城门打开,大军杀出,城里城外全面巷战肉搏。 胜负就是荣誉,熊俊也好、灵玄也罢,朝廷每个武将都在等这一刻,盼能与宇内无敌的大都督并肩作战,在这慷慨激昂的一刻,人人都是“一代真龙”。荆州是否落陷已不再那么要紧,要紧的是自己死得其所,为姓光荣战死,为正义二字献身,从此便能流芳万古,成为忠烈堂中的英魂。 守城一方士气大振,人人如同癫狂,攻城这厢别无二法,求胜之道唯有消灭气焰来源,全力围攻“一代真龙”! 此时此刻,城池不再是进攻标的,真龙一垮,士气崩解,荆州便要自行落陷。怒苍西主将合力转进,全面包抄龙手大都督。 在战场万军的注视下,大都督空手离鞍,孤身翻下方阵快马,天塔般的身影大剌刺地迈步前进,看他迳朝敌军招手,似在示意对手放马过来。 正统王朝第一勇将,单挑从来不遇对手。“一代真龙”欲待以一敌众,众贼西主将不能示弱,便由“小吕布”带领,全力合围开杀。他们不再骑上马背,高手对绝,马匹只会妨碍手脚。叛军高手如云,刀光剑影、气功飞掌,将场中的灰衣汉紧紧裹祝 包围圈逐步收紧,一套又一套精妙的招式施展出来,剑、拳、戟、枪、鞭,十几个沉默身影翻翻滚滚,场内爆出一个又一个火花()。真龙不仅被袭,也不断反击,他的武功没有分毫花巧,拳是拳,腿是腿,一招一式直收直进,既沉且快,一会儿铁手轰然劈落,与重掌正面对决,一会儿飞脚狠戾扫出,荡开斤金刀,雄浑内力所到之处,痛楚闷哼不绝传来。 至阳至刚的勇力,交揉敏捷无匹的脚步身法,再平淡无奇的武功,也是当世最巅峰的绝招,数十招过去,一个又一个同伴无声无息地惨死,一个又一个死士揉身再上。只是不管来了多少人,都无法伤他分毫。连“小吕布”身为主将,也是接连中掌,仅能勉强自保。而最最可怕的是,那闻名于世的龙手还蛰伏在铁套里,至今未曾使将出来…… 总归一句话…… 真龙坐镇在此,正统王朝固若金汤! 双妹茫然呆立,怔怔望着“一代真龙”放手大杀,过去琼芳也曾见过这位伍大都督,当时仅觉得这个方脸男宽厚慈和,让人想不起他的五官,可现下一眼看去,琼芳却再也忘不掉他的形貌。 也许龙神属于战场,只有在修罗场上见到他,方能看到真龙的真貌…… 琼芳喃喃自语,身摇摇欲坠,突觉身上一紧,竟给人抱在怀里。她醒觉过来,赫见两旁景物倒退而过,转头看去,马背上的却是傅元影。一旁娟儿也给一人抱起,看他手提大刀,满面沉稳,却是哲尔丹。两人全力护卫,须臾间便把双姝带回了阵地。 此时肥秤怪、算盘怪、棍杰均在马上,五人各驾一骑,全力向那小镇奔逃,琼芳想起那怪人,慌道:“那……那个人呢?找到他了吗?”傅元影低声安抚:“他应该回庙里了,我们回去再说……”琼芳受惊过,一时嚅嚅啮啮,答不上话,她坐在马背上,耳听战场杀声远讽,回去望,微弱天光照下,敌兵不知怎地,好似不敌早已沸腾的朝廷军马,此刻已逐步后撤()。荆州守军源源不绝,朝远处山丘挺进,想来要确保今夜战果。那“龙手大都督”并不随军追赶,只昂然战阵之中,一动不动。 天色已近黎明,经过一夜血战,到底死了多少人……快要过年了,他们的家人会不会哭? 琼芳转回头来,幽幽叹息,正在此时,又听战场杀声大起,炮声不断,琼芳等人相顾愕然,不知此时战事已定,却为何另有变故? 众骑一同停下,回眺望,但听惊惶喊声不断,一只又一只军马从山丘逃了回来,天边远处好像有什么东西,偏又看不明白,琼芳再次取出远筒去看,两片西洋镜钳在竹筒两端,她稍稍转动,赫然间,眼里出现一片黑色盔甲。 青黄红白黑,天边冉冉上来了一道军旗,黑底红宇的旗帜,那是……那是…… “怒”字旗!遍属怒苍本部的总寨军旗! 来自天地杆秤的另一端,来自朝廷王法的正对面,那引得世间英雄惊惶失措、令得无数志士立誓正法的大反贼,终于要现身战场! 琼芳两手颤抖,远筒险些摔落在地。傅元影见她这等神态,便要捡起去望,便在此刻,远方传来滔天大笑,激昂的马蹄践踏,仿佛要以无比怒气踩破中州大地()。 光明之所以是光明,正因世间有黑暗。怒王现身战场,真龙带来的士气全数浇熄,沸腾的热血逐步平静,化为一片冰凉冷汗。傅元影嘴角发抖,竟不敢拿远筒去看。 朝廷众将眼望西方,眼中隐带恐惧。士气即将崩解,陡听城门口传来长啸:“荆州本部军退入城中!协防军马汇聚西门!”龙手大都督一声令下,荆州大军重整阵式,严阵以待。众将官想起本朝武神在此,便算反逆魔王到来,那也未必便败,满场将帅士气一振,四方城门重新阖起,城头炮台也已填弹上膛,只等敌军开来。 傅元影惊恐不定,怒苍主力已从襄阳转来,这场战争却要怎么收场?他拉住了琼芳,大声道:“大伙儿快走!朝长江出发!” 马儿前行,琼芳也不知是兴奋,抑或是害怕,全身发抖的她,此刻却仍回眸去望。 据说在自己很小很小的时候,也曾在庙堂中看过这个传闻的人物。她想亲眼目睹这个爬过九重天、坠过无边地狱的大人物,是否也如传言一般的残忍无情?她很好奇,也更想明白,当黑与白、光与影、对与错、是与非全面对撞之时,这个辽阔的天下…… 会变成什么颜色?. 正文 第十章 十年一觉 辗转逃回到了小镇,但见庙前广场满聚逃难姓。众姓经历了战火,此刻若得一家团圆,自当庆贺,不幸与亲人失散的,则在四下寻爹呼娘,哭声喊声此起彼落,一片狼藉。 昨夜的脱衣候检,与烽火连天、遍地死尸相比,究竟哪个好些?琼芳一行人也没气力多想了,一在难民潮中蹒跚推挤,回入了观音庙,筋疲力竭之余,无不坐倒在地。棍杰埋锅造饭,打水洗脸,让众人略做歇息。 眼看怪人踪影全失,琼芳却仍怀抱一丝希望,庙里庙外找了一遍,盼他早从战场自行归返,只是回入偏殿,地下仅余一张空担架,一只翻倒空酒瓶,流洒遍地,遗渍兀未干涸。琼芳沮丧万分,回人大殿坐倒,那娟儿一脸沉郁,好似也受了什么打击,全没心思说笑,两人肩挨着肩,相依相偎,又累又困间,眼皮早已半睁半闭。 众人或倒或卧,连哲尔丹也不例外。只有傅元影仍在忙进忙出,他是此行军师,就怕战火蔓延,竟尔打到此处小镇来了,半个时辰不到,便安排了车马,早早启程,改转水而去。 从荆州搭船东行,之后再沿运河北上,来到扬州之时,已是腊月二十八。时近除夕,众人虽不愿在外地过年,但总不成大年夜在外奔波,便预定在扬州留到初,之后再行北返。 一行人唉声叹气,下了渡口,便雇车来到扬州城。时在午后时分,那知府听闻琼国丈的孙女驾临,便亲来城门迎接,甚是恭敬周到。这知府年岁甚轻,约莫四十岁上下,琼芳听他通报姓名,才知此人姓李,名如风,过去也在礼部任官。琼芳没有心思应酬,听说他要安排驿馆,便道:“年关已至,不耽误大人过节了,咱们自个儿在城内寻找客栈安歇便了。” 李如风慌忙道:“不成!不成!下官多年来深受国丈提携,未能远迎,已属罪甚,万请阁主玉全,让下官略尽地主之谊。”琼武川面大,武宫多半受过他的恩惠,自己若不受人心意,倒显得见外了,琼芳便也不再推辞,任由那李知府安排。 那李如风办事周全,事前早已打听清楚此行人数,早备了五辆大车,专供众人乘坐。 车行入城,众人听他一解说:“扬州又称广陵,自唐代便是商业名城,名商巨贾乔寄居者,不下数十万,可说富甲天下。”同车除琼芳外,尚有娟儿、傅元影两人相陪,李如风说得爽快了,兀自伸出食指,定向车外,道:“诸位请瞧那座高塔。”人抬眼去望,那运河东岸搭盖佛塔,塔高数层,已然建筑大半,规模宏伟,想来所费不辎。 此刻兵荒马乱,人人看似专心聆听,其实多半神思不属。琼芳听他喋喋不休,只得勉强一笑:“这要几十万两银吧?可是朝廷出钱建的么?”李如风笑道:“小姐料错了。这是峰塔,乃是僧人自行募款兴建的,其他地方官员也出了些银两,倒不劳朝廷费心。” 众人有气无力地点头,轮到傅元影答腔,听他低声道:“难得,扬州之富,非同小可。” 李大人笑道:“过没两日便要过年,这天宁寺也在城内,年节最是热闹。阁主闲暇无事,倒可以去瞧瞧。”他见众人一个个无精打采,想来是自己说话不够响亮,当下吊起嗓,尖声道:“说起天宁寺嘛,此乃扬州第一名刹,这寺庙历史古远,乃是晋朝傅谢安的居所,元十年改宅为寺,名为谢司空寺,数年来屡次改名,直至宋代徽宗之时,方命名为天宁禅寺……”娟儿愁眉不展,听得李如风滔滔不绝,长篇大论,冷冷便道:“古庙泰半闹鬼,大过年的,还是不去得妙。” 李如风听她口气不善,忙陪笑道:“无佛又无僧,空堂一盏灯,确实寺庙气闷得紧,花样年华的女儿家不去也罢。照下官看,不去天宁寺,便去瘦西湖,所谓“两堤花柳全依水,一楼台直到山”,十里长湖,无一寸隙地……”他先开车帘,吟道:“昔年杜牧游扬州,证以诗曰:“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这大名鼎鼎的二十四桥,引得游人诗兴大发,自也是瘦西湖美景之一……”娟儿忍住了哈欠,摇头道:“看个景也要作诗,扬州这许多风景名胜,岂不做了满满一大本?” 李如风抚掌大笑,道:“小姐慧黠!正是有诗为证。一景诗,一湖千词,光是平山堂,便有秦观、苏彻、王安石、欧阳修等人作诗留念,其余炀帝陵、隋宫、隋堤、雷塘、谷林堂,莫不有诗有,单红桥一地,便有一本“红桥诗驯,可见一般了。”一摇头晃脑,如数家珍。娟儿听得头痛欲裂,尖叫道:“住口!谁记得这么多!” 李如风惊道:“对不住对不住,不才说得确实快了些,这儿有本下官亲笔的“如风诗驯,贻笑方家。”说着从车中取出本诗册,一人赠了一本,堂印题字,无一不全。众人口唇喃喃,娟儿仰天张大嘴,琼芳低头掩小口,不约而同打了个哈欠。 扬州古称江都,几年下来,引了无数骚人墨客前来赏景。大哥大姊游扬州,自李白、白居易、杜牧、李后主起算,名人谁不写描扬州?扬州又何能少了名人?大人物来园赏景,小人送笔端砚,美景抬诗、诗抬官人,官人复抬美景,循环加乘,自是相得益彰。只是寻常姓毫无名,若想东施效颦,人家在风景名胜狂涂滥抹,却不免给送入衙门究办,不可不慎。 一耳根不净,众人勉力支撑,终于来到了今夜下榻之处。车马停下,便有大批官差过来搬运行李,门前车马喧腾,甚是热闹,虽在异乡驿站,却也有些年节气氛了。 琼芳立在门前仰看,但见此处宅邸宏伟,园林建筑精雅,当是大户人家住居之处,便问道:“素闻扬州园林造景巧妙,号称“园林多是宅”,莫非这也是哪位前朝古人的故居么?” 李如风拍手大笑:“照啊!绑主果然目光不凡,这豪院正是前兵部尚书顾大人的宅郏。” 众人哦了一声,均有惊奇之意。肥秤怪问道:“顾大人还住在里头么?”肥秤怪模样古怪,但国丈交游广阔,向喜结交江湖中人,李如风倒也不敢怠慢,含笑便道:“老爷可说错了。这栋大宅早已卖给了朝廷,现为扬州驿馆。” 肥秤怪心下一奇,问道:“这顾大人是个大官吧?他好端端的,干啥要把房卖了?” 李如风微微耸肩,淡淡地道:“他死了。” 肥秤怪心下一惊,还待要问,一旁傅元影登将师叔架开,示意他莫要再问。众人沉默半晌,琼芳咳道:“扬州地灵人杰,今夜得宿状元宅,却也不枉来了扬州。”李如风微笑道:“说得是。少阁主如此身份,贵人贵地两相宜。这状元府给您一住,可更加金碧辉煌了。” 行人厅里,家丁早在守候,俱由一名老人率领,看这人形貌端稳,状似士,当是此间驿馆的总管。 李如风一见此人,登时啊了一声,讶道:“裴先生还在这儿?没回家过年么?”那老人虽是管家下人,见得李如风,却无下跪之意,只向众人微微拱手,道:“诸位远来扬州,还请入内安歇。一会儿酒饭招待。”那管家言语冷淡,毫无热络之意,李如风听入耳里,却也不敢责备,赶忙将那老人拉到一旁,轻声道:“裴先生,这位可不是寻常客人,乃是紫云轩少阁主……”那老人不待说毕,自向琼芳躬身作揖,温颜道:“琼大小姐光临扬州,裴邺岂能不知?此番正是为此而来。年节时若须导游观光,老朽听任差遣。” 琼芳听得“裴邺”二字,忍不住惊呼一声,道:“原来是修民先生。”华山双怪不解朝廷人物,忙问傅元影:“怎么啦?这位管家是什么大人物?”他两人话声虽轻,那裴邺却已听闻,当下转身拱手:“老朽不是什么大人物,前工部员外郎,开过几家不称头的馆堂,如此而已。”说罢冷眼朝李如风望去,道:“李大人,大门近在咫尺,不送。”袍袖一拂,自行率着家丁入内。 李如风满面难堪,陪笑便道:“对不住,逢年过节,本以为咱们裴先生回杭州去了,不巧又碰上了……”娟儿与双怪目瞪口呆,纷纷问道:“裴先生同你有仇么?”李如风忙道:“哪里的话?老先生性冷了些,对谁都是这幅神态。辞官之后,偏又自甘大材小用,专来看管这间驿馆。 朝廷前辈,谁也管不祝阁主若是住不惯,不如到下官家盘桓数日……” 琼芳笑道:“不打紧,既来之,则安之,我们便住下吧。” 那裴邺对谁都颇为冷淡,不论是宋通明还是双怪,全数让家丁打发,但他不知何故,对琼芳却很是亲切,亲自替她安排住房。琼芳给他领着,一行过花厅,转过几处廊檐,听得寒水淙淙,花圃深处却是一座厢房。虽在冬日,兀自寒梅扑鼻透香。琼芳微微一笑:“此处好生清雅,可是当年大小姐的香闺?” 裴邺取出锁匙,打开了房门,又是一股香气沁人心脾,扑面而来。命人将行李送了进来,说道:“有一阵没住人了。昨日才让人打理过。盼阁主睡得习惯。” 窗明几净,香闺如昨,琼芳想起那日见到的美妇,四下探看,果见墙上悬着不少绘画,或山水花鸟,或人物仕女,琼芳细瞧书画,但觉笔致嫣然,颇有妩媚之态,题款或是梧桐居士,或单落一个“倩”宇。似与京城所见略有不同,便问裴邺道:“顾小姐画了几十年有吧?好似画风有些不同。” 裴邺取下一幅五彩山水,解释道:“这幅是她少女时的工笔画,“向阳晚山青塘”,乃是其中最精妙者。”琼芳见那图画缤纷绚烂,又听是工笔画,想起了唐代大画家李思训,四处去看,果见房里工笔画占了大半。这工笔画求真求美,求其形似雅致,以之描绘石林山木轮廓形状,之后敷彩上色,缤纷灿烂,号称“金碧青绿”。其他如宫殿人物、花鸟建筑,亦属工笔画之列。琼芳见笔触细腻繁复,不由颔微笑:“好漂亮,无愧金碧山水的美名。” 裴邺抚须微笑:“好漂亮……她少女时最恨这俗不可耐的个字,为了转攻水墨,还曾拜梧桐居士为师,改习清雅,不过她早年写意功力有限,反不如工笔画来得高妙。”他耸肩一笑:“咱们这些话要在当年给她听到了,非让她生气不可。” 琼芳哦了一声,道:“当年会生气,那现下呢?”裴邺眯起老眼,摇头道:“多少年过去……她早已长大了。”他站上了凳,把那幅“向阳晚山青塘”挂了回去,又道:“这十年来她功力大进,人生经历多了,不求形皮颜色,困苦时越见美满,富贵时反得凄美。现下她自成一格,不再拘泥这些流派宗法。” 琼芳赞叹道:“原来已经是大师了。下回再见顾姊姊,非缠着她求画不可。” 裴邺微笑道:“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请她指点一二,阁主将来自个儿也能画。听说她这两年还有收些弟。”琼芳手提折扇,笑道:“我是小猴儿,向来坐不住,她可管不了我。” 裴邺笑道:“那可未必,那可未必。”说话问忽觉言语逾越,忙道:“小人言语忘情,少阁主莫要见怪。”琼芳也甚欢喜这位裴先生,觉得他言语自然,远非李如风之流所能相比,听他言语谦卑起来,当即笑道:“您一时忘情,我也讨点便宜回来。裴伯伯,我可以这般唤你么?” 裴大人心下大喜,忙道:“少阁主如此称谓,可真折煞老夫了。”琼芳嫣然笑道:“裴伯伯是朝廷前辈,何折之有?我俩打个商量,您不见外,侄女不见怪,如此可好?” 裴邺哈哈一笑,道:“行,那我们便来个‘见外不怪’吧。” 谈笑之间,众官差已将行李挑入房中,眼看已在晚饭时分,裴邺便携着琼芳回入花厅。时将年节,大菜碗碗应景,琼芳请裴邺一同上桌陪话,这老人神态本甚冷淡,可与琼芳相熟之后,却又妙语如珠,唱作俱佳,引得众人哈哈大笑,这顿饭倒是吃得颇为欣喜。 食过了晚饭,众人闲来无事,各自寻找乐。宋通明便约了双怪赌博凑庄,想来是要联手欺骗祝康。眼看娟儿无精打采,琼芳灵机一动,提议道:“走!难得过来扬州,上街逛去,买它个够!”女孩儿家每回发怒发恼,必以银出气。九华山财宝虽多,却大半给师姐扣着,娟儿这个准掌门自是两袖清风。但琼芳可不同了,此女富豪之家,生平不必发愁的便是这个“钱”字。果然这招甚是管用,登让娟儿嘻嘻一笑,烦恼一扫而空。 回到了驿馆,娟儿提着大包小包,琼芳却已累瘫了,便吩咐丫鬟备妥热水,让她入盆沐裕那老嬷嬷一旁伺候,眼见琼芳解下发巾,褪去儒生装,露出了玉肌柔肤,那头黑云般的秀发更是垂肩而下。那老妈妈本看她男也似,此刻见了如此娇雪**,自是衷心赞叹:“小姐好秀气,虽是北方大妞,模样却似咱们南方姑娘。”琼芳凤眼低垂,双颊晕火,轻声道:“我爹是京里人,我娘可是杭州姑娘。”说着说,忍不住笑了:“其实咱琼家祖先是马背出身,南征北讨,来京之前也不知他是哪里人。” 老嬷嬷也听过开国大公琼鹰的威名,嘻嘻一笑,正要再说,却见琼芳从衣袋里拿出了一柄铁扇,之后又摘下火枪,一件件塞入枕头下,那老嬷嬷惊嘴咋舌:心道:“这姑娘的先人必是土匪出身。”骇异之间,嚅嚅啮啮地说不出话来,只得连连称是。 漫房水雾中,琼芳坐入热水里,怔怔望着人家的闺房,心想:“原来官家小姐的香闺都是这般秀气,我回去以后,可是要着些。”她打小便当男教养,只有随从下属,没有贴身丫鬟,名义上虽是大小姐,却不曾享过一天小姐的福。 扬州寸土寸金,顾小姐的香闺精巧雅致,虽然不甚宽敞,却合了琼芳的心性,她自小住在大宅院里,厅堂深广,梁柱也高,墙是厚实火红砖,地是大绿青花瓷,看似华丽,其实多半阴森。白日里阳光再亮,却也射不入厅心,黑夜里燃起红烛,大堂角落里也好似蹲着一个人,随时等着呜呜地飘将起来。似琼家这般名声,屋里非但阴暗,还随处可见吊死鬼也似的祖宗遗像。祖婆、高爷高奶、曾父曾母、两人高的大卷轴,老祖宗的可怖脸孔四下悬吊,回廊里有、花厅里有,连转角处儿也有,随时等着惊吓他们的后代小孙儿。 身为功臣之后,打小住在四年岁月的大宅里,琼芳最是深解个中味。从小便给吓怕了,长大以后,她心里一个念头,来日不要大房,只要小屋。一张小木桌、一床暖暖的小炕,铺上厚厚实实的绒毯,墙上不许悬挂人像,至多像顾小姐这样悬些山水花鸟。在这样的好地方,她要点上温温红红的烛火,和情郎相依偎,下棋读书什么都行。 闭眼含笑,心里想着想,险些在浴盆里睡着了。老嬷嬷怕她受凉,端来了炭盆,将琼芳唤醒了,让她暖呼呼地擦干身。 房里暖和如春,换好了睡衫,竟是有些出汗了。那睡衣短袖月白,圆领绣花,穿在身上,衬得小姐人比花娇,琼芳有些难为情,便请老嬷嬷退下,自行坐理红妆。 面照铜镜,轻起玉梳,将自己的黑发拢为一束,缓缓地顺了顺。琼芳瞧着自己的身影,镜中那花样年华的俏佳人白肤雪肌,只是脸上不施胭脂、未染寇丹,不免辜负了这身好样貌。她低下头去,幽幽叹息:心道:“今儿个没买胭脂水饼,不然倒是可以试试。”夜深人静,也不好找娟儿去借,一时开启了木桌抽屉,只想找些胭脂来用。 开了抽屉,里头不见胭脂粉饼,却又是几幅宇画。 这几幅字画收得为慎重,并非捆做卷轴,而是细细折叠,上覆丝绢护盖,琼芳心里有些好奇,看墙上悬挂的字画都称精,这幅画如此珍而重之,定是价值连城的宝物,琼芳无觊觎之心,却是个好奇心重的姑娘,当下便将字画展开来看。 凑眼去看,却不禁咦了一声,只见这几幅画支离破碎,每幅都撕得稀烂,之后再用胶水黏糊,很是耗费工夫。琼芳连着翻了几幅,全没一幅完整模样,她满心纳闷,不知顾小姐闲来无事,却为何做这苦功?莫非又是要练什么奇特笔法了? 满心纳闷间,一向下翻看,旋即来到最后一幅图画,琼芳细目去望,却见这幅图完好无缺,并无胶水痕迹。只是图画线条刚硬,画风狂放,画得却是一条浩荡江水,无数纤夫拖拉大船,沿岸苦行,笔法大异其趣。琼芳心道:“这是男的笔墨。”去看落款处,却见了两个字:“卢云。” 这“卢云”二字笔意温柔,墨色与图画颇有深浅之别,看来好似香闺主人所落,并非作画之人亲笔署名,琼芳心下一凛,喃喃地道:“卢云……卢云……这名字好像在哪儿听过……” 她以手托腮,望着镜中的自己,忽想找娟儿借些水红眉笔,正要起身,却又自觉好笑,反来覆去,起身坐下,终于拿出了剽悍天性,迳自往床上一跳,卷起了棉被,自管去睡了。 累了整整一日,本想沾枕即眠,谁知辗转反侧,香闺上阵阵芬芳迷人,让她一直脸红心跳,她拿着棉被掩住了头脸,心道:“爷爷和颖超的近况不知如何了,写封信回去问问吧。” 正想掀开锦帐,突然间,房里传来一声苦叹,幽幽暗暗,若有似无。 琼芳吓了一跳,夜半无人,悲声荡气回肠,若非窃贼闯入,便是鬼魂作祟,赶忙从枕下摸出了火枪,牢牢握在手上。 她不敢掀帐去看,枪口对向帐外,勉强眯眼窥伺,但见锦帐外一片晦暗,似有鬼影在悄踱徘徊。琼芳怕了起来:心道:“这是鬼,不是人。”她缩在棉被里发抖,忽听一声低响,抽屉已被拉启,纸页翻动,传来阵阵悉窣低响,琼芳心下醒觉,忖道:“他在偷东西!”脑中清醒过来,管他是人是鬼,偷东西的便不是好样,她大起了胆,右手举火枪,左手掀开了锦帐,目光挪移,正要喝话,却不由自主地险些惊呼,只见铜镜前站着一名男,乱发过肩,赤脚污秽,不是那怪人,却又是谁? 那怪人在荆州战地失影无踪,久无归讯,本已不存希望,岂料又会在扬州重逢?此人远从荆州赶赴扬州,必是专程过来见自己一面。琼芳又是欢喜,又是激动,她望着那人的背影,想起悬崖上两人的对答举止,好似那人的一双凤眸还在眼前,心中不由怦怦一跳,嘴角起了微笑:“他一定是来谢谢我的。聊斋故事里猴衔果送人,蚂蚁尚知报恩,这水妖法力无边,八成是要送我礼物。” 正要开口娇唤,那怪人走到了铜镜之前,缓缓坐了下来,看他凝望图纸,似在怔怔沉思。琼芳本要说话,一见这怪人行止有异,便也把声音压了下来。 那怪人孤坐铜镜之前,掩上了脸面,轻轻低叹。那鼻音哽哽,沉哀苦闷,似泣平生所受之屈,又似满腔悲怨咽不入,琼芳怔怔听着,不由眼眶湿红,心中竟也酸苦起来。 这不是人间的声音,人生在世,岂能如此艰难无奈?阵阵心酸催泪,琼芳再也忍不住悲,两行珠泪竟也扑飕飕地滚落下来。那怪人听她醒转,立时低头垂手,掩上了纸绢,脚下静谧无声,已然滑向了门口。 琼芳如大梦初醒,她擦抹了泪水,掀开锦被,急忙唤道:“别走!你……你这几日去哪儿了?”那怪人背转身,聋耳哑口,推开了房门,缓缓行出香闺。 琼芳见他落地无声,双肩不动,乍然去看,真似古屋幽灵。她心里有些害怕,转念寻思:“好容易他自投罗网,又给姑娘撞见了,说不得,今夜得把他的来历问个明白,日后也好做帮手。”她怕怪人走得远了,竟不及穿鞋,左手持枪,右手提灯,便要赤脚夜游闹鬼屋。 寒冬冷夜,小脚丫踩上木板,冰到骨里去了。咚咚几声,跳到了门外,长长一条走廊空荡荡,眨眼之间,又已不见那怪人的踪迹。琼芳揉了揉眼,喃喃地道:“真是活见鬼了,怎么一会儿便没人了。”她毫不气馁,只是左右探看,可那怪人真似幽脸粱般,仿佛已飘空远遁,离开这悲苦的人间。 神龙见不见尾,瞻之在前,匆焉在后,却要自己从何找起?琼芳怔怔思量,有些想放弃了,转念之间,忽然激发倔强脾气,咬牙恨恨想:“死水妖!臭水鬼!大半夜扰人清梦,瞧我一定揪你出来,抽你个响耳刮!”她哼了几哼,想到那人的一双黑脏大脚板,登时冷笑暗忖:“好呀!你这家伙武功再高,也不可能足不点地吧。”提起油灯去照,果然五丈之外有着小小一点黑足印,琼芳嘻嘻一笑:心道:“活该不洗脚,管你跳得多远,都逃不过少阁主的法眼。”当下运起九华轻功,便也赤着脚追出。 琼芳半跑半跳,沿着黑脚印追出,连拐了几个弯,来到了一处走廊,脚印却已消失不见了,琼芳沉吟半晌,眼看两旁各有一扇门,各自紧闭,却也不知那怪人是否躲在门里,正沉吟猜测,后头行来脚步声,这脚步缓慢无力,却是个老人。琼芳心下暗叫不妙,自己深夜不眠,却在尚书府里穿着内衣赤脚蹦跳,若要给下人撞见,却要如何分说?正要想个法闪躲,背后已然响起苍老口音,问道:“是少阁主么?” 这人一口江淮乡音,却是裴邺无疑,琼芳赤着两脚,身着内衣,一时俏脸飞红,只得伸手掩住了领口,回身道:“裴伯伯。”裴邺见她手举火枪,另一手提拿油灯,一幅抓贼打扮,不由惊道:“府里闹偷儿么?” 琼芳尴尬一笑,她平日一派威严,便在武林耆宿面前,也是不让分毫,哪知来到了尚书府,丑态全给一个管家看去了,当下含浑其词:“我……我睡不着,半夜里想散步……”裴邺奇道:“带枪散步?”琼芳满脸通红,便胡乱点了点头。她赤足出房,地下偏又冰寒彻骨,便只单脚立地,说话时一双玉足互换跳跃,乍然看来,好似翩翩舞蹈,模样甚是娇俏可爱。 裴邺也不为难她,微笑便问:“冷么?”琼芳伸了伸舌头,干笑道:“确实冷得紧。” 裴邺含笑点头,取出了锁匙,便朝琼芳背后行去。正要开启门锁,那房门却已自行打开,透出了书霉味,琼芳心下一凛,想道:“这里是书房。”裴邺道:“这样吧,刚巧老朽也睡不着。不如我们到书房里喝杯茶,可好?” 那房门原本有锁,一时半刻怎会开启?想来那怪人必在房内。琼芳抢先一步蹦跳入门,提起油灯去照,登见书架长长一列,黑暗隐讳,便十个人也能藏得。 琼芳挪移眼光,但见窗扉紧锁,怪人先前若已入房,此刻已是瓮中捉鳖。琼芳心中发笑:“这水妖害羞得紧,比我家的梅花鹿还怕人,我可耐着性逗弄,别要逼他撞墙了。”正想间,背后那裴邺也已进房,听他喃喃唠叨,说道:“女儿家还真娇憨,多可爱。唉……老朽偏只生了个不成材的犬,成日打架闹事,惹是生非,看了便头疼……” 眼看裴邺坐入房中,琼芳微微一笑,便捡了张木椅坐下。也是脚趾冷,当即两腿屈弯,将那对玉雪秀足坐于臀下,稍做润暖。存意和那怪人耗到天明,不把话问个明白,绝不罢休。 裴邺生起炭火,煮了壶暖茶,道:“可把你冻坏了。”琼芳凑手过去烤火,咋舌道:“寒得紧,比北京还冷。”裴邺拨弄炭火,道:“今冬确实冷了些,我在扬州几十年,从未见过这等寒冬。”过不多时,茶汤已然煮沸,裴邺便暖暖斟了一杯,递给了琼芳。 琼芳轻啜一口,忽尔转头望向书架,娇唤道:“嗯,好茶汤,又香又暖,不喝好可惜呢。” 大水妖飘渺无踪,裴邺却愣了,听他奇道:“恁香么?不如老朽也来一杯吧。” 琼芳将暖茶靠在脸旁,不时呵着热气,看那头黑柔秀发垂肩而落,烛光掩映,双颊隐带娇红,更显出丽色。裴邺雅名士,七老八十的人,只知鉴赏美人,莫有一寸色心,他含笑望着琼芳,拊须道:“瞧见你的娇俏,便让老朽想起倩兮。” 背后书架悉悉窣窣,琼芳也是心中一奇:“倩兮?”转念醒悟:“他是说顾话,莫非我和她生得像么?可我上回同她见面,一点也不觉得啊!” 琼芳与顾倩兮毫无相似之处,顾倩兮脸蛋较尖,凤眼韵长,略显上钩,琼芳面颊较腴,鼻梁挺直,杏目大而圆秀,除了都是人外,容貌大相迳庭,别无半分近似。 裴邺笑了笑,也不回话,自管取杯去饮,问道:“房里睡得还惯么?”琼芳呼着热茶,含笑颔:“我很喜欢她的卧房,别致秀,就像她的人。”裴邺微笑道:“状元爱女,扬州第一佳人,名下岂能有虚?” 房里烛火晕暗,裴邺眼望书房,好似怔怔出神,琼芳忽道:“裴伯伯,你和顾尚书是好朋友,对不对?”裴邺点了点头,道:“我俩均为扬州人,自幼相识。我的表妹还是嗣源的姨。” 琼芳嗯了一声,道:“顾尚书望重士林,每回听爷爷提起他,总是又敬重、又惋惜。” 裴邺提起砚墨,随手研磨,微笑道:“敬重他的人养,惋惜他英年早逝,对不对?”琼芳点了点头,低声道:“应该是吧。” 两人低头饮茶,琼芳留心房内动静,正自偷眼打量背后书架,忽见裴邺拿起桌上的经书,随手翻了翻,问道:“读过顾尚书的‘疑公论’么?”陡听千古章,琼芳自是肃然起敬,忙道:“当然读过,顾先生的章拗口艰涩,每回背他的书,总要多挨爷爷的几回板呢。” 裴邺忍不住哈哈大笑:“顾老死都死了,九泉之下可还害人不浅。”他见琼芳扭捏不安,登时取笑道:“来,难得来了人家的书房,背几句听听,瞧瞧板有无白挨。” 琼芳吐了吐舌头,娇声道:“背错了,裴伯伯可不能打我。”少女俏皮,本是玩笑,裴邺便也笑答:“这般可爱姑娘,疼你都来不及了,谁舍得打呢?” 这段话若是年轻男来说,琼芳非得开枪射他不可,但裴邺有种人儒性,言语间不卑不亢,昨日虽才相识,言语便已十分亲切。虽只是个管家,却让琼芳甘心自居晚辈,不见少阁主的架。 偷眼去看裴邺,眼光好似颇为热切,琼芳心道:“也罢,应付几句吧。”她凝神思量,取了“疑公论”的知名段落,微启樱口,颂道:“吾本息机……息机……”裴邺倒了热茶,提点道:“忘世。” 琼芳面泛红云,心中大羞:“第一句话就错,丢脸丢到家了。”她喝了口茶水,用力咳了咳,朗声叉道:“吾本息机忘世、槁木死灰之人也,念念在滋于…古…嗯…古之忠臣…” 绕口令也似的古,每回读来痛苦不堪,眼看又要丢丑,忙偷眼云瞧裴邺,只见这老人自顾自翻食聋茶,嘴角却挂着一幅笑。 琼芳气得炸了,好胜心大炽:“你以为姑娘背不出,偏要让你大吃一惊。”当下专心守志,潜心思,又道:“念念在滋于古之忠臣义士、侠儿剑客,读其遗事亦为泣泪横流,痛哭滂沱而若不自禁,今虽不能视富贵若浮云,然立心之本,岂能尽忘?我身入梏炬,我心……我心嗯……受……受嗯…天氨自来背章一旦滞涩,多出嗯啊之声,果然绞尽脑汁,后头便是一片嗯埃天幸她容貌秀丽,口齿清脆,嗯来啊去,倒也称得上好听。琼芳满头大汗,却是想不起半句了。裴邺赶忙解围,拍手鼓掌道:“背了这许多,真难得。” 琼芳自知他说得是客气话,忍不住羞道:“七八年前背的,可贻笑方家了。劳烦拍手小声些。” 裴邺哈哈笑道:“不容易了,我那儿只知干些坏生意,读书写字一概不通,要他来背,恐怕开头四字都不成。”琼芳笑道:“令郎是做买卖的?什么样的买卖?”这回轮到裴邺窘了,他咳了一声,道:“他是做银两生意的。”琼芳眨了眨眼,惊呼道:“失敬、失敬,可是钱庄么?那可是大买卖。”裴邺苦笑道:“差相仿佛吧。他是开赌场的。”眼看琼芳哑然失笑,裴邺清了清嗓,道:“好,章背过了,咱们来说故事,可知“疑公论”是为何而写?”琼芳听他连番来考,忍不住啐道:“裴伯伯,大过年的,饶了侄女吧。” 裴邺提笔沾墨,边写边说:“疑公论的这个‘疑’,本做‘遗’‘公’字,起自‘宫’,所谓疑公,便是遗宫,这是正统大案之一,你也该听过吧。” 琼芳颔道:“遗宫案,说得是景泰帝的那些妃吧。”裴邺颔道:“正是。顾尚书写了这篇‘疑公论’,便是为了针贬这件时事。”他拿起书籍,又道:“来,我们再瞧另一篇章……”眼看裴邺掉过话头,琼芳却是不愿,大案威震天下,牵连无数,她虽也听过名头,但自己是当朝国丈爱女,旁人不好当面谈论案情,是以仅知其表,不悉详情。 她沉吟半晌,便道:“裴伯伯,我很少听闻这些朝廷时事,您可以多说一些么?” 老究有些迟疑,琼芳登时撒娇,央道:“裴伯伯,半夜里仅你我二人……”说到此处,脸上一红,撇眼朝书架后头望了望,道:“难道你信不过侄女么?” 裴邺面望琼芳,见她神态真切,绝非心机狡诈之人,登时叹了口气,便道:“乡野村夫,还怕什么呢?”琼芳微微一笑,见他取起茶壶,替两人各斟一杯热茶,杯中汤水渐渐满溢,耳中听道:“大案……便是样关于前朝皇帝的事儿……正统元年二月,废陵案……月,挺殛案,不过年底,便生出遗宫案。”琼芳听得事涉当今是非,想起亲姑姑乃是当朝国母,满心忧惧之间,更想多听一些内情,忙问道:“什么是废陵案?”裴邺低头饮茶,细声道:“就是拆毁先帝的陵寝。”琼芳啊了一声,颤声叉问:“那挺殛案呢?”裴邺面无表情:“废掉景泰的。” 琼芳陡听两案内情如此,已是嚅嚅啮啮,当即低头道:“遗宫案……便是……便是要赶走他的嫔妃……是么?”裴邺微微苦笑,道:“岂止嫔妃?连他的元配国后也要驱离禁城。这个案便如个大关卡,每过一关,都会让朝廷少掉一些人,能撑过关不倒的,若非是侥天之幸……便是……嘿嘿……” 琼芳内心一片难受,裴邺见她眼中噙泪,便道:“不关你的事儿,别放在心上。”琼芳双手握紧茶杯,低声道:“原来…原来顾尚书写这‘ 疑公论’是为了她们。我倒也没背错它了。” 裴邺大著胆伸手出去,轻抚琼芳的秀发,谆谆说道:“嗣源并非是天生豪侠之人,但当时也是别无选择了。他忍气吞声,撑过了前两关,但第关来了,却是躲也躲不掉,那时钦点名尚书经办此事,嗣源不幸,成为其中之一。”他怀想往事,叹道:“这些嫔妃多半年长,毫无谋生之力,离宫之后别无去,一旦娘家不愿收容,恐怕坠入风尘,再不便沦为乞妇,下场堪忧……大臣们虽想劝谏,但废陵案、挺殛案连番生出,已逼垮了一名宰辅、十来名大臣,那时皇上又不准任何人辞官,嗣源自知抗命必死,可又不愿与人联手,为此缺德之事,当下便绕来走,盼能两全其美,既能保住辟职,也能救她们一命。” 琼芳啊了一声,道:“您说得是书林斋……” 裴邺颔道:“两代朝议书林斋,专论天下不平事。嗣源开办书斋,私下匿名印行刊物,便是要以舆论牵制朝廷,让皇上不敢妄动。”他意兴甚豪,仰头喝完了茶水,又道:“那时嗣源决意放手一搏,我劝他谨慎小心,他回话道:‘一尺布,尚可缝:一斗粟,尚可春;兄弟两人不相容,这世道如何得了?朝廷如何得了?此乃救时政之弊,早该如此做了。’当下筹足了万两白银,自己掏钱印书,倡议时论……结果……嘿嘿……” 琼芳别过头去,低声道:“被抄家了……” 裴邺点了点头,黯然道:“正统二年正月,嗣源被捕,罪名是擅讽时政。此罪可大可小,只是多半不及死。皇帝知道把人交给大理寺,多半轻轻发落,便自己下手蛮干,他指挥御前侍卫抓人,之后没人书刊,停下俸禄。不许任何大臣插手。此案不经大理寺,未审先判,胡乱清算家产,已有不按章法之处,众大臣自是议论纷纷。早朝时有人大胆询问,皇上大动肝火,一边打落廷杖,一边交代下来,嗣源若想活着离开牢笼,便认错谢罪,起草移宫诏书,否则一辈耗在牢里。我托人传话,嗣源居然扔了个字条出来,说他牢坐了,祸也闯了,事情到了这一步,想回头也没用,只要遗宫一日不保,他便坐牢明志。”琼芳摇头道:“乱来了,他坐牢也就罢了,家里老小怎么办?” 裴邺幽幽叹息:“照啊,咱们这些大臣怕的就是这个。大户人家,那是来口人啊!嗣源不认错,皇帝不放人,顾家没了俸禄,北京的官宅又给抄没,十口人蹲在客栈里,开销哪里吃得住?眼看娘亲以泪洗面,姨娘东借西凑,便把倩兮逼了出来。”琼芳啊了一声,道:“是顾小姐!” 裴邺想当年,叹道:“嗣源也该引以为傲,他虽然没有儿,却还有个能干女儿。顾夫人富贵福态,禁不起大场面惊吓,家里只剩倩兮与姨娘管用,这两个女人平日看不对眼,患难倒也能见真情。当下商议了,先领着老小迁居,租下一处旧房,之后变卖所有饰,姨娘主内,倩兮主外,两个女人便开始多方奔走。”琼芳低声问道:“她们还能找谁?” 裴邺道:“我是第一个不请自来的,老朽与嗣源何等交情,她不找我,我也会找她。我那时向她剖析局面,朝廷里若要论到实力,只有几个人说得上话,除了你爷爷以外、何宰辅、陈二辅都能救,不过与顾家有交情的只有两个,一是威武侯大都督伍定远,另一个则是监管舆论的五经博士杨肃观。若要救人,必须从他俩身上着手。”琼芳听这计策甚是对盘,连连颔,问道:“他们怎么说?”裴邺道:“那时伍定远去西北打仗了,没有一两年是回不来的,一时找不到人。再说这人官场手段刚硬,远不如杨肃观机巧管用……顾小姐知道爹爹情况危急,便去拜访他,盼他出力救人。” 琼芳微微一笑,插话道:“他还能拒绝么?杨五辅不就是顾到此处,背后书架一阵轻晃,琼芳赶忙回头去望,却又没了动静。她怕裴邺知觉,忙道:“后来呢?杨五辅答应了么?”裴邺道:“杨五辅说,他会尽力。”琼芳大喜,插口道:“我就说嘛,他一定答应的,后来顾尚书就放出来了?对不对?” 裴邺苦笑道:“我话还没说完,他是说……他会尽力……尽力劝,劝顾尚书让步。” 琼芳愕然无语,裴邺叉道:“杨肃观这句话一说,已与推搪婉拒无异。倩兮大为生气,要是她爹爹愿意认错,自己早就出来了,哪还需要求人?顾家父女天生一个孤傲脾气,当下也不乡做争执,拂袖便走。”琼芳摇头道:“杨五辅居然见死不救,实在不敢相信。” 裴邺咳了一声,道:“杨肃观天生是个两面刀的人,一颗心长了十七八个窍。他这么说话,大有用心。当时我也不谅解,隔日杨肃观找我说了,他说自己早已奏请上命,把这个案转入大理寺。只要不让御前侍卫插手,顾尚书就不会被虐打,也不会被人下手刺杀。他不敢担保顾尚书何时出狱,但他可以保证,他在狱里一定平安。”琼芳啊了一声,喃喃地道:“原来他早有安排……那……那他为何要气顾小姐?” 裴邺道:“想要和皇上斗,那是跟自己的脑袋犯冲。整件事若要善了,嗣源非让步不可。倘若杨肃观大卖故人情,一股脑儿跳到顾家父女那一端,说不准倩兮发起小姐脾气,硬把事态闹大,到时圣天下不了台,杨肃观手段再高,也要引火**。所以他要顾小姐死心绝望,好来帮着劝她爹爹。”琼芳怔怔地道:“她照做了么?” 裴邺叹了口气,道:“她要这般干法,她也不是嗣源的女儿了。故人见死不救,爹爹也不愿屈服。倩兮也不来怕,她去狱里见父亲,探明心意。嗣源那时也很犹疑,便问女儿怪不怪他,倩兮倒很坦然,她说事情都到这个地步,只有挺下去,她会让爹爹没有后顾之忧。 琼芳点头道:“难怪爷爷说她比男还强,真是有胆识。” 裴邺叹道:“难处才开始哪,顾家上下食指浩繁,租了个大房,光是餐起居,每个月都是一大笔开销,这些人养尊处优惯了,省也省不了。眼看钱两即将用凿,又不能尽赖我们这些亲友接济,倩兮便返回扬州,先把祖宅田产全变现了,换得六千二两银。一切所作所为,只为爹爹安心坐牢。”琼芳望着身处的大宅,点了点头,才知这大房为何会转到朝廷手中,原来是当时售卖的。 裴邺叉道:“房卖了六千两,稍稍解了燃眉之急,只是这些银一个人好使,一多口来花,又能撑得多久呢?个月之后,便已捉襟见肘,待要拮据开支,家丁们却都闹了起来,一个个嚷着走,倩兮知道这不是长久之计,便与姨娘商量,把剩下的银钱一次发散,让下人返乡,自己带着几个死忠家人搬到一处小屋,预备卖画日。”琼芳拍手赞道:“妙计!彼小姐画风高妙,这倒是门好生意。” 裴邺摇头道:“你同倩兮一样年轻啊,不想爹爹成了皇上的眼中钉,哪里还能从容风雅?顾小姐大张旗鼓,皇帝一听她要卖画,自是大为恼怒,当月勒令京城书画买卖,一率课以十倍重税,又发动些酸儒去讥讽她的画。眼看门可罗雀,全是些旧日朋友捧场,倩兮没法,只得被迫停下生意。”琼芳全身凉了半截,想那顾小姐一个柔弱女人家,没了俸禄家产,连画也不能卖,却要如何是好?她喃喃地道:“那……那她怎么办?” 裴邺道:“山不转转,她找了朋友手艺。改卖豆腐。”琼芳目瞪口呆,道:“豆腐?” 裴邺回思往事,含笑便道:“那时顾家住的旧房有一口磨,很是合用,她就带着贴身丫鬟磨啊磨,又弄了些古怪方,东西居然香嫩好吃,顾小姐生得又貌美,往街坊娇声一吆喝,每天都卖得精光。眼看生意兴隆,皇帝傻眼了,便又下达怪令,不准姓卖豆腐,我这宝贝小姐不慌不忙,便改卖豆浆,朝廷禁豆浆,她小姐又卖豆腐脑、豆腐乳、卤豆干、香豆皮,皇帝暴跳如雷,朝廷禁不胜禁,总不能禁食黄豆吧?终于给她打赢了这一仗。” 眼看琼芳错愕不已,裴邺更是逸兴揣飞,他喝了口清茶,又道:“朝廷让步,禁令一开,北京街坊敬重嗣源的风骨,更是拼命来喝这个“尚书豆浆”,买些豆干豆皮回去吃。每天一大早人山人海,排队人龙整整两街长,当真门庭若市……” 琼芳呼出一口长气,笑道:“亏得顾小姐棋高一着!不然我小时可没豆浆喝了。” 裴邺哈哈大笑,道:“可不是么?那时嗣源没有了后顾之忧,便又无止无尽地撑下去,皇帝莫可奈何,只得眼睁睁拖着‘遗宫案’,任凭先帝那些嫔妃快活逍。” 琼芳静静听讲,又听裴邺道:“转眼又过了几个月,嗣源牢也坐了一年牢,总不能无止无尽地关着他吧?大理寺按着祖宗规矩,已是开案在即,只是一旦要论法判罪,非得放嗣源出来不可。 眼看这场斗法胜负分晓,输家居然是当今天,这可怎么得了?几名卑鄙大臣趁机谄上,他们自知奈何不了尚书大人,便差了地痞流氓,半夜便去顾家砸店。要逼嗣源让步。” 琼芳大惊失色,道:“来阴的?那顾小姐怎么办,跟他们打架么?”裴邺摇头道:“她不会武功,只是个弱女。那时顾家上下剩没几个家丁,她们几个女无法拦阻恶徒,报了官,叉无人理会。到得后来变本加厉,大白天里便有人过来滋扰调戏……连着闹了几天,姓们怕了,全没一个客人……”琼芳咬牙切齿,恨恨地道:“我若是顾小姐,一定杀光他们!” 裴邺摇头道:“事情闹到这个地步,皇上的意思很明白了。他虽然不能杀死嗣源,但只要嗣源一天不屈服,他的妻女便不会有好下场圣天动了真怒,朝廷上下噤若寒蝉,谁敢去管?可怜豆浆生意实在差,姨娘与小姐只得到处张罗借钱,日便又难过起来了。”琼芳叹道:“后来呢?杨五辅想出办法救人了么?” 裴邺道:“那时皇上动了怒,谁也无法独力劝说。那年十一月,恰逢五军都督轮调期满,由西北返京,一听顾家的处境,忙与杨五辅联名上奏,请求天放出嗣源。伍都督乃是当年第一号起义大臣,身份非比寻常,天一来看重他,二来也不想背负千古骂名,便先退让一步,他下了懿旨,言明不必嗣源认错,只要他愿意起草移宫诏书,朝廷非但放他出来,还要升他做一光禄寺卿,加封男爵。”琼芳拼命颔:“皇上圣明!早该恩威并施了!” 烛光闪动,故事也说到了要紧关头,裴邺双手置膝,深深吸了口气,凛然道:“正统年,嗣源入狱已达一年半。五经博士杨肃观衔奉上命,率同老朽、吏部赵尚食粱同入狱探监,那时嗣源吃睡不好,人很憔悴,听我们说了原委,也知事情严重。赵尚书明说了:“和皇帝明着干,古来没一个能活。靠着咱们这些朋友替你奔走,才换来这个良机。不要为难自己,活就在笔下,写吧。以后大家又是同朝臣了。” 琼芳满心担忧,低声道:“他答应拟诏了么?” 裴邺摇头道:“赵尚书把宣纸笔墨留下,让嗣源自己思。我和他交友多年,一见他默默无语的神气,已知他另有打算,杨五辅也很烦恼,他知道我与嗣源是多年知交,便请我留下再劝。我等他们走了,便私下同嗣源说:“新皇政变,旧帝禅位,帝王家相争相斗,我们这些臣人微言轻,只能随波逐流,如今你家里人都要保不住了,可万万不能再逞强,便答应草诏吧。”嗣源听我口气转紧,只是一语不发。我急了,只是拼命催他,“值得么?都到了晚年,还有什么事比得亲人的幸福?写吧,不写才是傻啊?”琼芳想起爹爹的遭遇,忍泪道:“没错,没有比亲人更要紧的。” 裴邺叹了口气,又道:“嗣源听我问得急切,倒很平静,只引了‘疑公论’里最有名的几句话回答我。他说:‘吾本息机忘世、槁木死灰之人,念念在滋于古之忠臣义士、侠儿剑客,读其遗事亦为泣泪横流,痛哭滂沱而若不自禁,今虽不能视富贵若浮云……’”琼芳啊了一声,霎时想起了后半段字,两人异口同声,念道:“今虽不能视富贵若浮云,然立心之本,岂能尽忘?我身入梏炬,我心受梏方,天地大无耻,吾对之以二字,曰……” “正道!” 裴邺热泪盈眶,仰天大恸,伸手打过火石,啪地一声,孔明灯散出耀眼精芒,满室生辉,琼芳抬眼望见裴邺背后的那面砖墙,竟是惊得呆了。 墙上血泪斑斑,贴着一张又一张的奏折,全数写着“正道”两字,或以血书,或布泪纹,整面墙上至少有四五十来幅。裴邺放声大哭,嚎啕道:“我走了以后,嗣源就一直写这两个字,他不吃不喝,一直写,一直写,当天晚上,终于……撞死在狱中……” 满墙血泪斑斑,仿佛幽灵悲泣哭喊,琼芳神为之摄,气为之夺,颤声道:“老天爷,这些士大夫……”裴邺泪如雨下,仰望满墙血字,悲声道:“嗣源一辈独善其身,晚年却不能保住顶戴,他给关入了天牢,给罢去了俸禄,一切苦痛起源,便是为了这两个字……”他握紧双拳,悲声道:“正道!就是做……” “对的事情。” 便在此时,房里传来一声低沉说话,裴邺与琼芳同吃一惊,急忙取灯去照,房内深处站着一名乱须男,他凛身仰颈,泪流满腮,只在凝视墙上的血字。 裴邺大惊之下,随手抓起桌上的裁信刀,慌道:“你……你是什么人?”琼芳见那怪人现身出来,一时惊喜交进,忙道:“别怕,他……他是我的朋友。”裴邺打量那人的形貌,只见此人衣衫褴褛,虽在大寒冬日,身上却只罩了件破烂外衫,乱发未髻,蓬头垢面,实不像北京过来的官人,琼芳只怕裴邺赶他出去,忙道:“裴伯伯,继续说故事,他不碍事的。” 耳听琼芳连连催促,裴邺上下打量那怪人几眼,擦抹了热泪,沉默半晌,又道:“嗣源死的那天清早,北京下着大雪,天还没亮,顾家门口便像往常一样开门,只是说也奇怪,原本惯来滋扰的恶霸全都散了,门口空荡荡地,只余下漫天大雪。顾家上下不知发生什么事,他们像往常一样熬着豆浆,等候客人上门。” 琼芳一边偷眼打量那怪人,一边听讲,但见那怪人低头垂,默默无语,却不知心事如何。 “天刚亮,新下的雪地一片银白,没有一点足迹。寅时刚过,雪地里来了第一个客人,那是一顶大官轿,就这样停在豆浆铺门口,大家睁眼看着,也不知是哪位达官贵人来了……倩兮那时深居简出,全不与故人连络,她见了轿过来,便自己忙自己的,不多理会。结果轿帘掀开,里头走出了一人……” 琼芳微微颤抖,问道:“他……他是谁?” 裴邺低声道:“杨肃观,他来给顾事不关己,却也禁不住心中酸苦,裴邺又道:“杨肃观一言不发,自朝板凳坐下,大家一看是他来,全都哭出声了。杨肃观是此案的审官之一,奉令不得与顾家联系,此刻若要过来,一定有事情生出了,那时顾夫人晕过去了,我表妹也哭得不能说话,只有倩兮没有哭,她压抑悲痛,端了碗豆浆,走到杨肃观面前。杨肃观坐在那儿,低头喝着那碗豆浆,他喝得很慢很慢。过得良久,终于放了铜板在桌上,留了四个字给顾家老少,他说:“我尽力了。” 琼芳咬住下唇,悲声道:“他没有尽力!他没有尽力!顾尚书为什么要自杀?傻了!” 裴邺垂泪呜咽:“嗣源自杀是意外,也不是意外……每个人都该料到他会寻死,可偏偏大家都睁着眼坐在那儿,盼他草诏让步,盼他低头求饶,终于逼死了他。我……我也是其中之一……” 他泪水滚滚而下,满面自责,哽咽道:“嗣源自己比谁都明白,世态炎凉,他如果不愿拟诏,皇帝的面就放不下……只要这场政争继续下去,他的家小就不会平安,一切的一切,都必须用他的死来解脱。他只要死了,皇上安心了,大臣放心了,他也能对得起妻孝对得起天下人,对得起自己,他不得不死……”琼芳用力摇头,哭道:“不对!不对!他一死了之,他的女儿妻还不一样要过苦日,他这样不值得……不值得……” 裴邺擦拭泪水,摇头道:“你错了。嗣源留了一样东西给他的家人。” 琼芳哭道:“留什么?”她指着墙壁的血字,放声尖叫:“正道么?”那怪人原本低头不动,听得此言,忍下住全身大震,喉头发出嘶嘶声响,只是在琼芳的悲喊下,却是无人察觉。 裴邺摇了摇头,低声道:“自嗣源死后,每日天色方亮,无论天寒风紧,还是大雨滂沱,顾家门口就会停下一顶官轿,轿中人风雨无阻,每日清晨总要喝完一碗热腾腾的豆浆,再去奉天门下面圣。”琼芳啊了一声,叫道:“是杨肃观!” 裴邺颔叹道:“是他。他毕竟没有完成付托。嗣源用死来消弭政争,大家都欠了他的人情。这碗苦豆浆,杨肃观足足喝了四年。”琼芳喃喃地道:“四年……整整四年……” 裴邺怀想往事,怔怔地道:“嗣源死后,倩兮变了许多,从此不和故人往来,她也不要别人接济,每日里只是默默卖着豆浆,杨肃观不管刮风下雨,每天早晨都来。接待他的若不是顾夫人,便是我表妹,倩兮就算撞见他了,也只平平淡淡地勉强一笑,不曾和他交谈。几年过去……肃观官位越做越大,升任为常寺寺卿,倩兮也攒足了钱两,便又仿着父亲的遗志,重新开办书林斋。”琼芳惊道:“老天爷!她……她又拼上了?” 裴邺道:“杨肃观说他尽力了,但倩兮不这样觉得。她要为难朝廷,为难全天下的人。肃观当时监掌天下舆论,倩兮却想尽法刻印**,她非但把父亲遗留的手札发出去,还不断转发新稿,李笃吾、颜山农、梁汝元……她一直挑战朝廷权威,等杨肃观下手抓她……” 琼芳幽幽地道:“杨肃观很爱她吧?” 那怪人听得此言,双肩便是一震,裴邺却不见讶异,听他叹道:“也许吧。至少看在顾夫人眼里,便已坚信不移。日一天一天过,倩兮始终平安无事,杨肃观每日清晨的那碗豆浆也不曾间断。他官位越大,那碗豆浆越显得突兀,朝廷上下看入眼里,更不敢去为难书林斋。到得后来,普天下莫不知晓,北京曾有这么个清议地方,那是读书人心中的宝殿。” 琼芳频频拭泪,颇见感动,裴邺又道:“日一天天的过,倩兮也越来越年长了,不复当年的黄花大闺女。大家瞧在眼里,一个个都感担忧。到得正统六年底,顾夫人病重,临终前最后一桩心愿,便是求杨肃观照顾爱女。这位杨大人慨然允诺,便当着夫人的面,向倩兮求婚。两人整整隔了四年,才再一次说话。之后肃观按着古礼定亲下聘,终于在夫人灵前娶回了当时年已二十七、芳华将逝的倩兮。”琼芳怔怔听着,没想到杨肃观人中之龙,武全材,这段追求程却如此凄苦。 她想起那美妇的浅浅愁容,低声又问:“顾小姐为何要委身嫁他?她是怕母亲不能瞑目么?” 裴邺幽幽叹息,道:“我起先也是这样想。但后来转念思,我想倩兮之所以选择杨肃观托付终身,便已原侑了对方的罪,同时也宽解了自己的痛,把所有往事全数抛却。”琼芳反覆咀嚼这个“痛”字,低声又问:“这几年好像有人私下写书,专来骂杨五辅,是不是?” 裴邺微微苦笑,挤出了满头皱纹,道:“不只现下有人骂他,当年杨顾两人乘亲,骂的人又何尝少了?那时杨肃观已是中殿大士,倩兮则是书林斋主人,岂知望重士林的风骨大儒独生爱女、居然要嫁给监管舆论的当朝权贵?这段姻缘过不偕,非但朝廷大臣反对,在野的读书人也反对,人人都说杨肃观别有居心,想趁机抬高自己的名望。” 琼芳啐道:“真是无聊,这种事也好骂。” 裴邺低声道:“在朝当权,便要面对天下舆论,没有人骂,那就不叫朝廷了。” 天色早已大明,雪光晨光辉映一片,四下一片宁静。琼芳好似大梦初醒,只是低头望地,她怔怔回思裴邺的说话。想到动容处,眼角竟已湿红。 “裴先生……”正想间,书房里响起一个低沉嗓音,静静说道:“在下想请教件事。” 话声并不响亮,却激得茶碗杯盘微微颤震,裴邺与琼芳闻声惊觉,转头去望,却是那怪人发声说话。看他双手环胸,神态无喜无怒,早已端坐椅上。 那怪人一脸乱须,一身腐朽,当是浪迹天涯的颓倒乞儿。但此人一旦开口说话,房内自然而然生出一股压迫。目光挪移之间,更如天火之威,如冰雪之洁,逼得裴邺满头冷汗。他虽不解武功,却也知眼前这怪客神气如斯慑人,必有惊天动地的技艺随身,他不敢稍有怠慢,忙欠了欠身,道:“壮士……想……想问什么?” “这些年来……”那怪人自取茶杯,自斟自饮:“天下还好么?” 这段话当真怪异,仿佛要向天下人问安也似,裴邺乍然一听,自也不知如何启齿,琼芳也是错愕木傻,想了许久,替他答了:“应该……应该不算坏吧……” 那怪人听毕之后,好似不置可否。他缓缓闭眼,眼皮稍一盖上,便掠去了湛然神光,过得半晌,又听他道:“容我再问一句,景泰的妃们……现下还在禁城么?” 此话一出,登让裴邺吞了口唾沫,这件事干系了顾尚食粱家,堂堂兵部尚书为了正统第案而死,倘若最后还保不住这群嫔妃,真可说是冤枉白死了。 万籁俱寂中,裴邺点了点头,低声道:“她们还留在后宫里,皇上没有为难她们。” 琼芳欢呼起来,笑道:“我就知道!皇上还是英明的!”她见裴邺低头无语,忙咳了咳,那怪人神态沉静,问道:“是谁保住她们的?是书林斋?还是顾尚书?” 裴邺掩上了脸,摇头道:“保住她们的不是舆论,是西北叛军。” 琼芳大惊失色:“怒苍山?”裴邺微微颔,道:“嗣源死后,朝廷局面很不好,新皇重政,民心不定,可皇上还是一意孤行,他选在嗣源发丧的当天,预备把先帝遗宫赶出禁城,这不只是羞辱嗣源,他还要警告天下人,他才是天下独一无二的正道。” 琼芳喃喃地道:“结果怒苍山打来了……” 裴邺颔道:“不错。那个月西北叛军占领甘肃全境,高举景泰先帝的旗帜,自封“怒王”,逼得皇上收回成命,以免更给这些人作乱口实。”琼芳低声道:“他们是真心效忠先帝么?” 裴邺嗤地一声,冷笑道:“权谋,全都是些权谋……景泰与这些匪逆有不死不解的深仇大恨,他们什么时候有过忠心了?这帮人只是要拿他来做个幌……”琼芳颤声道:“幌?” 裴邺叹道:“那年王朝复辟,他们本已成了阶下重囚,一看景泰的钦差有意投降,便暗中连络先帝的忠心部属,联手杀死了陈锣山,重起阵式之后,更以先帝暴毙为由,屡屡指责当今皇朝德行有亏,以来笼络前朝旧臣,收编整军、扩增实力……短短几年,拥军七十万,从西北回部、前朝武将,再到受灾难民,全数投奔匪寨,进而自号曰“大公天道无私忠勇怒王”。叛军与朝廷时而谈判,时而开打,加上这几年干旱得厉害,这个天下啊…便是大罗金仙也难治……” 双雄交战,人间是非颠倒错乱,天下情势如何,自是不言可喻,这段解说等同回答了第一个疑问。那怪人细细思量,忽尔双眉一轩,沉声道:“先生何以言旱?尚祈解说。” 裴邺道:“正统元年夏,京城井水忽然干涸,之后不断连绵扩展,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自此之后,冬日越冷,夏日越躁,这些年来打井越凿越深,水量却稀少黄褐,加上天候偏早,农作难生,米价已从每石二两龙银,一上涨为五两。” 那怪人淡淡地道:“六两曰荒,七两称灾,八两以上,就要易而食了。” 琼芳听他熟悉政典,自也惊奇。裴邺叹道:“老天爷不赏饭吃,食粮一少,西北战事便越加紧急,正统二年,甘肃全境沦陷,纵使伍定远武勇异常,却也阻不住蝗虫也似的叛军,终于退守潼关。而朝廷管制也越是森严,两者相为因果,一朝坏处去,大案才一一生出。” 那怪人闻言默然,淡淡又道:“裴先生,容我再问最后一件事,可好?”裴邺微微颔,听那怪人深深叹了口气,低声道:“倩兮……现下幸福么?” “倩兮”两宇乃是闺名,外人岂能叫得?裴邺咦了一声,反问道:“阁下何出此问?这是人家的私事,此问不显得无礼么?”那怪人收敛全身异象,一时宛如废人。听他低声叹息,道:“在下敬重顾尚书的为人,盼他的爱女能得幸福。还请裴先生不吝指点。” 裴邺听他语气真挚,可那乱须乱发中的两道目光,却又满是悲凉。裴邺凝视那人面貌,心中隐生异感,忖道:“不对,这人必与顾家相熟。”他上下端详那怪人,脑中念头盘旋急绕,只在思往事。那怪人低下头去,轻声道:“裴先生可是不愿明说么?” 裴邺凝视那怪人,摇头道:“对不住,这个问题,我没法回答你。”那怪人低声道:“为什么?”裴邺抬眼望向满墙正道,静静地道:“我说不出幸福是什么样。如何能回覆你?” 那怪人缓缓起身,身上挨挨擦擦,好似身受万斤锁链,眼看他缓步行向门口,裴邺沉声道:“朋友,你到底是何来历,可以说一说么?”那怪人低声道:“我的名字已经在房里了。裴先生若还记得我,自当想起。”言迄,便从房门离去。 琼芳惊道:“别走!你等等……” 裴邺凝望那人背影,沉思无语,半晌不到,已是“啊”了一声,他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卷轴,摊平桌上,琼芳甚是好奇,急忙去望,只见那白纸早已泛黄,纸面写了两行宇,微启樱唇,读曰:“饮食欠泉,白水岂能日。”这字迹瘦骨嵚崎,却是顾嗣源亲笔。琼芳心道:“这是对联。”转看下联,纸上龙飞凤舞,草书如云风飘逸,再读道:“磨石麻粉,分米庶可充饥。” 这卷轴竟是幅精彩对联,琼芳满心迷茫,慌道:“裴伯伯,那人是谁?” 裴邺满面苦涩,只是连连摇头,哽咽道:“是他……是他……”琼芳听不懂所以然,自知那怪人脚步奇快,稍纵即逝,当下先不多问,赶忙掉头出门。 追到了廊檐,风雪萧然,却没见到那怪人的影踪,琼芳来回奔跑探查,非只廊廪屋檐都已瞧过,连下人住居的后院都已查遍,却没瞧见那怪人的踪迹,想来真个不见了。 她在走廊里慌忙狂奔,险些撞上一人,瞪眼一看,却是算盘怪,看他低垂着一张马脸,手上端着些稀饭油条,想来要食早点了()。琼芳忙道:“你有无见到那怪人?”算盘怪见她打着赤脚,登时笑道:“怪人不就是你吗?还要找么?”琼芳呸了一声,转头再奔,口中想要出声叫唤,却连那人的名字也不知晓。她气急败坏,终于气得一跺脚,停下步来。 最早南下寻访,只是为了找出宁不凡,之后找出怪人,与他相处数日,益发觉得此人言行透出古怪,那不是特立独行的怪,而是莫名的生疏,仿佛此人根本不属于这个人间,而是天外飞来、意外坠入尘世。 琼芳忖道:“我可傻了,这怪人为何会来到这处大宅,为何会知晓小姐的闺房、老爷的书房?他一定与此间主人有些干系……” 这时琼芳也不打算留住这人了,她只想知道自己究竟从贵州带了什么“东西”出来,此人究竟是人是鬼,是妖是兽,她一定要搞明白。 她筋疲力竭,缓缓走回书房,要找裴邺问个明白。只见房里空无一人,下人正在收拾打扫,眼看老嬷嬷从桌上卷起一张白纸,琼芳心念一动,唤住了她,自行接过凝观,但见纸面还是那两句对联,琼芳眯眼苦思,忽然眼角一撇,惊见纸角处墨泽新黑,好似是裴邺写就的。琼芳低声去读,又读出了昨夜见过的两个字儿。 “卢云?”琼芳满心茫然:心道:“又是这个人,他便是那大水妖么……可这卢云到底是什么来历?”她看不出个所以然,一夜没睡,脑中也如草书般撩乱,一双大眼半睁半眯,浑浑噩噩地回去闺房,唤人打水濯足,这一晚赤脚蹦跳,可难免也加入了乌脚帮()。 洗过小脚,趴上了香枕,盖着顾小姐的香锦鹅被,琼芳哈欠连连,终于模模糊糊地睡了。 身边热了起来……炎炎夏日,喧哗燥热,自己来到了一处大街,四周全是姓,咦,自己坐在车上,身边有个高大老者,那是爷爷啊,身摇着摇,车走啊走的,然后停下来了。 道拥挤……前头堵住了……有些无聊,四下看看吧,嗯,旁站着两个堂堂正正的男,左边是个圆肚大胖,右边还有个高高的男人…… 很显眼的一个人……八尺有吧,他穿着彩鸂官袍,看模样是个年轻官员,瞧他侧着脸和大胖说话,脸上含着一幅笑,他的脸颊有些瘦削,鼻梁挺直,挺英俊的。 咦,大胖伸手朝自己点了点,那年轻官员好似听了什么,只慢慢回过头,朝自己望来,看他脸上还带着惊讶,那大胖在他耳边说啊说,两人脸上都带着笑……讨厌了…… 唉……那对晶莹的眸转向了自己……没法,向他挤个笑脸吧…… 劈劈啪啪……鞭炮响起,锣鼓喧天,惊醒了琼芳。她睁开了眼,眼前一片晕黄,晚霞照入顾小姐的闺房,这一觉睡来,竟已过了一天,已到夕阳西下的时候了。 爆竹闹耳,琼芳头痛欲裂,勉力掩着耳孔,缓步行到窗边,她凑眼望外,却是扬州街上庙会游街。不少姓鸣炮庆喜。想来快过年了,方才吵得这般起劲儿。琼芳皱眉掩耳,正要牢牢掩上窗扉,跳回床上补眠,忽然之间,街角的一个身影映入眼帘,让她再也移不开目光()。 斜阳西晒,大队欢腾姓游街,街角寥寥落落站着几个人,其中一名男侧在铁铺门口,身穿褐布长袍,弓背曲腰,脚旁立着扁担,正拿着木板铁锅拼拼凑凑。看他身旁有名师傅,手? ?金叶,不住用嘴去咬,好似怕拿到了假铅废铜。 铁锅竹木一一拼起,转眼之间,扁担成了个面担。琼芳呆呆凝望,心道:“这是个面贩。” 那人扛起面担,从铁铺老板手中接过零钱,晚霞彩辉映照,那面孔一点一点入得眼帘…… “这位公爷呢,便是一甲进士及第,奉调北返的长洲知州……”窗扉微启,寒风阵阵,不绝从窗外灌进来,在这一刻,琼芳啊了一声,耳边响起了爷爷的说话。她终于醒了过来,景泰十四年中秋前夕,在那个燥热恼人的炎夏午后,自己早已见过这个人。 “卢云!”站在窗边的琼芳用力推开了扉扇,朝着香闺主人的情郎大声呐喊:“还我钱来!” 正统十年腊月二十八,行将过年,前朝最后一位状元爷抬起头来,他白面素净,一头黑发,那剑眉依然,凤眼依然,阮囊羞涩也依然。除了眉心多出的那道神眼也似的伤印,一切全如往昔……. 正文 楔子 小姑娘最恨黑漆漆的卧房。尤其是白日里睡得多、夜里,玩得调皮的小姑娘。 滚啊滚,翻啊翻,今夜一如往昔,小琼芳蒙著棉被,辗转反侧、东滚西翻,偏偏怎也睡不著。 “讨厌,白天睡多了。” 寻常孩黎明即起,天黑就寝,总是沾枕得眠,小琼芳却大大不同。爷爷忙,爹爹忙,打小又没了娘亲,正因少人管教,白日里不睡到日上竿,决计爬不起床。可怜贪睡懒起的结果,便是半夜里目光炯炯,该看的、不该看的,全都入眼了。 快闷死了,棉被盖头半时辰,实在睡不著,便想纵下地去蹦跳玩耍。才一掀开棉被,探头来望,惊见一个老婆瞪著自己,登时把小琼芳吓出一身冷汗。 可恶……老婆高居墙头,嘴角斜起,望来好似冷笑不休,琼芳回过神来,认出那是挂在墙上的先人遗像,好似是高奶奶还是祖婆婆,不知谁挂在十岁小女孩儿房里的,当真可恶了。 白日里熟悉的景物,到得晚上全活了,树是树妖,画有画仙,连桌椅都会斜眼冷笑,随时等著吓死她。琼芳把棉被蒙住了头:心道:“公鸡!公鸡!怎麽还不叫啊!”正自幻想鞭打公鸡,逼迫它早些报晓,忽听门口传来脚步声,房门却又开启了。大半夜的,却又是谁呢?小女孩儿微起惊骇,心惊肉跳间,偷偷掀起棉被一角,再次偷眼去看。 月光照上房门,送来一条黑影儿,映上了床头。传说中的无脸鬼徘徊踱步,随时要走将进来。 小琼芳吓得六神无主,正要放声尖叫,忽听门口传来一声说话:“芳儿,睡了麽?” 好险好险……不是鬼、不是鬼,小琼芳连拍心口,大大松了口气。她擦去冷汗,赶忙装乖扮巧,自把棉被盖好了,假作十分熟睡。 黑影打开了房门,一步步走了进来,他来到帐外,低头望向自己,小琼芳嘴角含笑,右眼紧闭,左眼却悄悄睁开一缝,偷偷瞄望那个黑影儿。 黑暗幽森的睡房里,有双眼睛在瞧著自己。这可不是怪物的铜铃牛瞳,而是一双漂亮凤眼,很有神、很柔和,温润晶莹,那是爹爹的眼睛呢。 小琼芳虽然装著睡,心头却扑通扑通地跳了起来。 爹爹回家了,比预定还早了日,才从南京宗人府回来,他果然第一个来瞧自己这个亲亲小宝贝儿。 父女连心,琼芳只想扑上前去,依偎在爹爹的怀里,要他抱抱亲亲;正要扑入怀中,忽然之间,心里生起气来。 不行!才不可以那麽便宜!爹爹要不忙於公务,要不久在外地,自己要是趴了过去笑眯眯,那不傻呼了?十岁的小琼芳暗自生气,改打其他的坏主意。 这样吧,一会儿爹爹要是过来香一个,小琼芳便要提起棉被,一下蒙住他,狠狠惊他一回。到时爹爹定是“啊呀”一声惨叫,没准还要摔下地去。 就这麽著,小琼芳心中哼了一声,闭上了眼儿。 没法啊,爹爹,谁要你和芳儿聚少离多呢?可别怨女儿欺侮你了…… 眼看爹爹毫无防备,只在床边坐下。正要伺机而动,忽觉被往上拢了拢,变得舒服些了。小琼芳不敢妄动,继续假作熟睡。 便在此时,爹爹俯身下来,小琼芳也闻到那熟悉之至的鼻烟壶香气,她心中一动,便也悄悄睁眼,窥看她的生身父亲。 面前的爹爹很英俊,也很忧郁,除了和爷爷争吵,他平日很少开口,只有望向自己的时候,他才会这样含著一抹笑。这时的爹爹,当真好看了…… 黑暗之中,父女相互凝望。忽然间,小琼芳的嫩脸一阵发痒,居然给爹爹偷偷香了一记,胡渣刺来,痒到心窝里,险些让她笑出声了。 哎呀,小琼芳强忍著笑,忽然发觉自己输了一招,她忘了吓爹爹了。 算了,全都原谅了……只要爹爹肯陪著自己,什麽都可以原谅()。有爹爹在身边,黑房就不黑,老婆的画像也不再可怕了。 黑暗之中,小琼芳依偎在爹爹怀里,闻著他身上鼻烟壶的香味,平安温暖的感受,让她嘴角带著笑,眼皮渐重,慢慢鼻鼾将起,真的要睡了。 “芳儿……”忽然耳中听到了什麽,爹爹像是说了一句话,自己听不清楚。小琼芳睡眼惺忪,急忙睁开双眼,却发觉迟了一步,房门口有著爹爹的背影,他要走了。 爹爹来得急、去得快,琼芳忍不住眼眶微红,心里非常非常生气。要不陪女儿说故事,要不等她睡著,哪有这样来去匆匆的爹爹?不原谅了!小小姑娘愤怒地哼了一声,决定狠狠吓爹爹一跳。她蹑手蹑脚地爬起身来,穿上了鞋,一尾随爹爹而去。 穿过花圃,经过假山瀑布,爹爹没有进主屋去,他来到一栋大庙前面,轻推月下门。 月光照耀红漆大门,映出了点点亮光。小琼芳当然知晓这座庙,那是家庙祠堂,供奉著琼家的列祖列宗,每逢过年除夕,爹爹爷爷都会把她押进门来,左手塞过只香,右手按著小脑袋儿,要她朝一堆木牌跪啊拜啊的。向来是小琼芳最怕来的地方。 大半夜的,爹爹来这儿干什麽呢?莫非他要提早过年了?小琼芳一脸好奇,静悄悄地溜到祖庙门外,偷眼朝里头看去。 爹爹打著了火,燃起红烛,迳自取过线香烧了。就像过年那样,香烟缭绕,裹住了爹爹的背影,依稀看到他朝牌位跪了下去,下拜磕头间,好似在向老祖宗们诉说什麽()。琼芳蹲在地下,只在呆呆看著,过得许久,爹爹终於缓缓起身,看他神秘兮兮,又从供桌底下拿出一瓶酒,跟著拿过了空杯,洗也不洗,便替自己斟了满满一大杯。 直至现下,直到二十四岁,琼芳都忘不掉那瓶酒的模样,青花白瓷,绒漆木塞,封口镶绕金丝线,酒瓶上还绘了一只大大的红火凤,那是景福宫后赐来的御酒。 原来如此,爹爹大半夜里不睡觉,却是来喝闷酒的。 小琼芳叹了口气,早慧的她侧过了雪白的脸蛋,只在凝视爹爹的身影,心中微起爱怜:“爹爹,你又想起娘了,是不是……” 像是听到女儿的呼唤,爹爹转身过来,望庙外的灿烂星空。 身长九尺,几乎有大门那麽高,京城的一甲状元爷生得非常魁伟,琼家的祖先马背出身,儿孙後代无论是爷爷还是爹爹,一个个都是这般威武雄壮。 爹爹双手持酒,昂身肃立,那凛然无畏的骄傲神气,登时震动了庙外的女儿,琼芳凝视著爹爹的身影,不知不觉间心中怦怦直跳,早巳羞红了脸。 她喜欢这时候的爹爹,英俊挺拔,无畏无惧,他是个骄傲的男儿汉…… 爹爹凝视著星空,眉宇间带著严肃,星光之下,他深深吸气,像是有话对老天爷说,可又说不出口。琼芳年岁还幼,只是看不懂爹爹的容情,迷惑之间,只见爹爹转身回去,面向满桌的祖宗牌位()。忽然间,他的肩膀颤动不休,像是在哭,琼芳望著他的背影,心里更奇怪了。 爹爹叹了口气,两手提起酒杯,高高举过肩膀,他一动不动,好似成了石像,那杯口却又正对屋梁,像是要喂梁上的老鼠。 小琼芳蹲得过久,脚酸腿麻,她咕哝几声:“讨厌,要喝快喝,腿酸了。”正自分心拍打大腿,爹爹好似听见女儿的催促,他仰起头来,把那酒灌到了嘴里。 咕嘟,小琼芳咽下口水,像是也喝了一杯。她笑眯眯地看著,只见爹爹一动不动,半晌不到,他忽然退开一步。一步之後,再也停不下来了,两步、步、四步……爹爹不揍退,英挺的背影撞翻了桌椅,踉跄摇摆,像是喝醉了。 琼芳看过爹爹醉酒呕吐,却没见过这般厉害的醉法,她不住揉著眼睛,呢喃迷惑:“爹爹、爹爹……你怎麽了?” 很快地,爹爹蹲了下去,捧住肚,发出低微闷哼。 爹爹……爹爹……呼唤越来越急,声音越来越害怕,开始夹杂了哭声,眼看爹爹睡倒在地,小女孩儿再也按捺不住,她终於奔入门内,伏趴爹爹身上,放声大哭:“爹爹!”. 正文 第一章 英雄坟场 蒙古名将阿里海牙如是说:“无襄则无淮,无淮则江南唾手可得。” 这句话点明了一座城池。它傍水而建,它硬若顽石,它是诗人孟浩然、诗圣杜甫的故乡,也是天下战火的必经之途。整整一千年,这座城池卡住了无数南来北往的大人物。 蒙古铁骑南征,精忠武穆北讨,云长於此水淹七军,符坚就地火焚檀溪,为了一统大业、称王称霸,无论是勒马江边的北方枭维、亦或是挚刀船头的南方英杰,人人都须来此杀上一遭。 折不挠的铜墙铁壁,它耐得起重炮轰击,熬得住饥荒战火,它是光辉军旅生涯的,也可以是异乡埋骨的终站,为了葬身城下那千千万万的无主孤魂,人们如此称呼它——英雄坟场,大名襄阳! 正统十年腊月二十八,晚霞漫天,万军阵列在前,面向古城襄阳。 “英雄们!”怒苍经略使跨马前行,扬鞭高呼,“全军戮力、诛奸杀佞、今日替天行道!” 万军呼喊之中,城头响起了英勇回应。 “众志士!”爱国老将提刀怒喊,“保国卫民,精忠赤诚,吾等为国殉道!” 两军对决,城上城下响起一片激励喊话。四个字的漂亮辞句,响彻云霄。 将晚黄昏,从城头向下了望,数十万怒军兵临城下,营帐怒海绵延数十里,宛如星垂平野辽阔伟大。 折叠桥、填壕车,数以千计的攻城器械趴伏在地,好似一只又一只黑大的吃人甲虫,时时都要吐毒伤人;数十尺高的云梯车阵列其中,更似那诡异瘦长的鬼面巨人,随时等著挥出魔拳,一举捶烂襄阳。 城下阵仗震慑了朝廷勇士,但面前的襄阳古城,却又岂同寻常? 黑气弥漫城头,这座城是正统王朝的铜墙铁壁,也是阎罗殿的分尸刑场,夜叉檑、狼牙拍,利牙若隐若现,那帮牛头马面正自看守刀山油锅,随时要惩罚自己。再看城下的铁蒺藜、陷马坑、羊马墙,一只只躲於地底,随时等著张开血盆大口,欲将自己咬为两段。 大战即将开打,攻城一方饮血啖肉,守城一方残忍狰狞,温柔晚霞拂过战场,霎时之间,无分敌我双方,无论先来後到,数十万名沙场将士同刻闭眼,一齐默默祝祷……。吾妻吾爱,吾父吾母,你们的儿、你们的丈夫,他现下对天罚誓,他要活著回家。 鼓声隆隆,喊话益发激昂,攻城战便要开打,新入伍的少年呼吸急促,沙场老将敛目低,唢呐的锐响刺入耳孔,双方将士一片寂然。 “全……军!”万众屏息,人人紧握钢刀,俯身下腰……“冲啊!”如雷般的杀声响起,第十二回攻城战开打。 成千上万的步卒向前冲刺,炮火将城池炸出坑洞,飞勾住了凹坑,步卒嘴衔钢刀,戮力向城头攀爬。 “向前一步!”敌军冲锋,襄阳守将立时挥舞旗帜,传令曰:“倒!” 哗啦啦,有东西倒下来了,一众步卒同时扬起脸来,他们望著冒烟的东西,面色惊恐。 “啊呀呀!”热油从城上泼来,立时传来大声惨嚎,可怜的小卒攀爬云梯,当其冲,立时被烫油泼中了。剧痛之下,他再也抓不住天梯,粗壮的身向後翻倒。转眼便要摔为烂泥。 一尺、两尺、尺……少年坠身而下,堪堪摔死城下,陡然间巨灵神掌半空探出,有人一举拉住了他的背心,此人正是怒苍大先锋“西凉小吕布”出手救人。 西军大将攀於云梯之中,扬万军之上。他右手拉住少年兵卒,左手挥舞斗篷,替脚下的部属挡开烫油。一阵烧臭传过,滚油溅上韩毅的手臂,登时让他进出了水泡。 烫疼攻心,撕身裂肺,可他无法做声,因为手里的孩已经替他发出了哭嚎。 “娘!我好痛、痛、好痛、痛!”少年手脚挣扎,锥心惨叫,敌军没有丝毫怜悯,滚油仍是不绝浇落。韩毅挥舞斗篷抵挡,劲风到处,热雨四散,脚下兵一半惨叫不绝,大批人众皆被热油烫伤,此时此刻,唯有急速抢攻城头,方是活命之道。 可韩毅抱著那名小卒,却已卡在梯上,动弹不得,一众部属急火焚心,忍不住放声呐喊:“韩将军!放开那孩,快快攀上去啊!” 韩毅低头去望怀中的小卒,可怜他脸肉烂了,双眼瞎了,无法掩住五官的双手挥舞不休,像是想遮盖什麽,却又不敢触碰。最後他连娘亲也叫不出口来,只能激烈挥打四肢,凄厉哭喊:“啊呀!啊呀!”耳听孩凄厉哭叫,韩毅的眼眶迳自红了,他委实放不开手,这孩还有娘,纵使双目瞎了、五官毁了,自己也该带他回家。 在这无法抉择的一刻,一声闷哼传过,肩头进出鲜血,城头的暗箭手抓准时机,登时赏了犹疑的“小吕布”一发冷箭。肩膀箭羽颤动,鲜血不绝流出,韩毅虽然痛入心坎,却只咬紧牙关,毫无松手之意。 “放了他!”脚下传来呼声,一条大汉窜了上来,此人双脚凌空,五指如勾,仅凭指力便能攀爬丈城墙。看他武功如此高强,正是新军先锋主将,“蛇鹤双行”郝震湘大军开到! “放了他!”冷箭一发又一发射来,郝震湘左手五指发力,稳住了身形,右手扬刀挥舞,替小吕布挡开了冷箭,听他大声道:“这孩活不成了,立时松开他!” 耳听同侪催促,韩毅却低下头去,他心里明白,只要自己松手,那可怜孩便会坠入无边地狱,成为襄阳城下的无主幽魂。 “攻城便是闯鬼门,者难全一二!”郝震湘眼泛红丝,厉声再促:“松手!你没得选!必须自保!” “韩将军!没得选!没得选!松啊!松啊!”脚下兵卒不停呼号,身边火矢不绝飞来,一锅锅热油倒下,手里孩还在哭叫不歇,韩毅好似身受拷打,只是犹疑不定。 郝震湘又急又气,攻城已达十二回,次次艰难,合合死伤,不知还要战死多少人,岂料“小吕布”竟在关键时分手软…… “韩毅!”郝震湘终於怒吼起来,大喝道:“你混蛋!” 怒汉火目圆睁,霎时抽出腰刀,狠命扑了过去,鲜血迸出,“小吕布”手上的孩不再挣扎,他的身微微抽搐,嘴角泛起一抹愁苦,那让人悲悯的哭声,终於隐没不闻。 少年不再挥舞手脚,也不再哭喊妈妈,他已经解脱了。 “兄弟!”腰刀插入墙头,郝震湘面带愤然,往同侪肩上重重拍落一掌,厉声道:“咱们在打仗啊!” 打仗便要杀人,杀人也会被杀,真是没得选。 韩毅微微苦笑,仰天望去,冬日难得晴阳,霞光眩烂,远处倦鸟归巢,让人忽起思乡之情。他轻轻向那小卒告别,低声道:“回家吧,孩。” 松开了右手,让手中的少年坠落下去。可怜孩成为孤单黑点,慢慢便要消逝不见…… 浑浑噩噩的一瞬,轰隆巨响传过,乌云似的巨石直压而下。 敌军毫不容情,又有人要死了。 这次会是谁呢?乱石崩云,乌云盖顶,却是要把谁压为烂泥呢?韩毅满心迷茫,定睛一看,不觉大吃一惊,那巨石竟是冲著郝震湘而来!看他凌空攀墙,当其冲,性命岌岌可危。韩毅醒觉过来,急忙伸出右手,对著“蛇鹤双行”纵声呼叫:“跳过来!” “不必!”郝震湘睥睨斜觑,冷冷地道:“看好你自己!” 虎吼之中,“蛇鹤双行”提气纵跃,反朝巨石迎了上去,但见他右足伸出,迳朝巨石一点,勇猛腿力踢出,大石居然偏移方位,先行碰撞城墙,复又飞滚落地。众兵卒欢声雷动,郝震湘半空翻过筋斗,左手提拿大弓,右手绷弦搭箭,遂以凌空之姿射出冷箭。 嗡地一声响,城头响起哀号惨叫。鲜血淋漓,五六具尸体应声落下,这箭内力深厚,威势惊人,连著射穿一排敌兵。让杀人者追上少年的脚步,同去阎罗地狱报到。 郝震湘出手杀人,敌军立时反击,城头弓弦连响,火矢毫不留情,一枝枝射落下来,“蛇鹤双行”仗著强悍指力,迳在城墙凌空虚抓,四处移窜,弓箭自是射他不著。可怜“蛇鹤双行”闪得开,脚下兵卒却能望哪儿逃?天梯上挤满了勇士,此刻却如剜出去一肉,随时供人取食,临危时分,勇猛的仰天狂叫,怯弱的抱头掩脸,箭簇、油锅、火矢、落石,四种死法交互轮替,一个个身影摔向城下,临死前最後一声痛喊,响彻云霄。 少年并不孤独,被油锅烫死的他,有许多人陪葬…… 夕阳西沉,士气低迷,身边同伴越来越少,郝震湘咬牙切齿,奋力向上攀爬,身形陡一暴露,便引得满天弓矢狂射而来。漫天花雨中,郝震湘身上连中箭,但他奋不顾身,衔刀入嘴,单手攀住城墙,跟著从腰间掏出一枚号炮。 中指屈弹,号炮从指端射出,连飞二十丈,霎时城头亮起了一道焰火,宛如一盏明灯。 “中军!”郝震湘振臂昂,向天怒嚎:“为我开道!” 轰隆!怒苍主阵指挥大炮,旋即轰击城头,大批石块泥沙坠落,城上敌军死伤狼藉。靠著郝震湘这记舍命焰火,城下炮车也找到了发炮方位。 郝震湘低头传令:“新军!抢攻城头!” 无数尸坠落城下,敌军攻势大为缓和,郝震湘身中数箭,却仍大声呐喊,急急领军夺城。城下李铁衫见机不可失,便也率众直闯城下,铁剑力砍铁门,当当金响,声如崩雷。 云阳大战由怒苍经略使江翼领军,率同大敢死先锋联袂攻城。此刻李铁衫、郝震湘都在奋勇杀敌,韩毅於大先锋中排名第一,却只攀在天高地方,一脸迷蒙。 万里江山、锦绣大地啊……为何天下如此浩荡,几十万人却要挤在一块儿,努力地、勤奋不懈地让对方死亡?为什麽啊?聪明的儿郎门,谁能说出个大道理…… 眼看韩毅身为大先锋之,却只傻在这里。脚下部属大喊大叫:“韩将军!咱们到底上不上?” 远处郝震湘怒号传来,叱骂道:“韩毅!你要不上来,趁早滚回家去!” “上不上……上不上……”韩毅昏了过去,又似醒了过来,他用力击打自己的脑门,喃喃自语:“上麽?不就是上麽……,手掌重拍,脑益发浑噩,他终於举起方天画戟,仰天长啸:”全军……“ 严冬寒风吹来,口中呼声凝为团团暖气,继郝震湘之後,再次有回音威荡远山。 “攻破襄阳啊!” 神智不清的小吕布,成了英明睿智的大阿傻。方天画戟挥出,啊呀一声怪嚎,轰然声响中,城墙裂出碗大破口。 第一下顶撑,韩毅的身如同旱地拔葱,瞬间高飞丈;再一下顶撑,火光飞溅,赶过了郝震湘;最後一下顶撑,城头守军惊惶後退,口中高声慌喊:“小吕布!”。 绝望之中,眼前出现一条大汉,那惯冲第一阵的牛头马面双双高飞而起,远超城墙。他身长十尺,束发金冠,身穿银镜龙鳞甲,这是“西凉小吕布”,他来招魂了啊!…… 眼看韩毅拔身而起,第一个飞上城头。朝廷守军源源不绝抢上,来面钢盾竖立面前,盼能挡下一击。 韩毅哈哈大笑,怒吼道:“滚了!”方天画戟奋力直劈,巨响声中,面前钢盾火花四溅,一面又一面盾牌脱手飞出。守卒虎口破裂,再也使不出气力,阿傻像是要发泄心里的怨恨,他单手持戟,拼命向残余盾牌抽打,吼声如雷,刀斩如电。 “冲!杀!冲!杀!”那粗如人臂的“方天画戟”在他手中,直似轻巧马鞭般飞舞闪急,挥打声与怒喊声此起彼落,须臾间,城墙崩坍,人头齐飞,城头兵队不断,尽是腥红一片。 盾阵烟消云散,除了满地尸,只剩下一个金鸡独立的男,兀自仰天狂嚎。 杀红了眼的韩毅,我身与尔曹俱灭,怒苍大先锋向以此人最勇最悍,只是他总要等到这迷迷糊糊的一刻,方能从傻变疯,化身那无慈无悲的凶狠魔将。 大敌当前,魔军大将低吼一声,斜目望向残余士卒,他的眼神很清楚,他要血洗襄阳。 “来人!挡住他!挡住他!”朝廷守将连声指挥,千名兵卒急来应援,可那城头地势狭窄,无法以箭弩伤敌,小吕布左冲右突,似虎食羊,朝廷人数虽多,却已无法组为阵式,几名副将奋起胆气,拼命来挡,可怜诸人还未冒死冲锋,便听一声暴雷大吼:“吾乃西凉小吕布!孰敢当吾!” 小吕布凄厉惨叫,再次向前冲杀,奋力一戟斩过,面前无数敌兵飞滚出去,霎时已收下十来条性命。他怒气不消,转身一脚踢出,油锅受了滔天大力,正正飞撞敌军之中。沸油倾倒,数十名兵卒凄声嚎叫,一个个滚倒在地。 小吕布杀红了眼,他提起右臂,方天画戟当头砸下,这一砸会抽死丈八方圆内的所有兵卒,运气好的会给刀刃切成两半,运气差的会给压断脊椎,终身残废。 方天画戟抽下,四下卷起一股烈风,小兵小卒抱头跪倒,全数呜噎哀哭。将死之际,忽听一声闷响传过,杀人凶器赫然凝住了。 凝住了,那丈八来长、近五十斤的重兵端凝不动,竟给人牢牢握在手里。 “来将何人?”韩毅俊目恶瞅,画戟回抽,激得劲风大作:“报上名来!” 当代虎将愤然邀斗,敌方兵卒又哭又叫,全数向後窜逃。人墙逐步让开,面前跨出了一位大将,小吕布一脸惊愕,发红的瞳孔逐步缩起,脚下不由自主地向後退开。 岂有此理……又遇到他了…… 手中的兵刃垂软在地,韩毅无法言语,他张大了眼,望向襄阳城的最後屏障。 正统王朝的中兴大臣,他官拜大都督,艺承秦霸先,他爵赐威武侯,功超柳昂天,承继日月旗下所有的忠臣血脉,如今的伍定远双手抱胸,气势凛然。岂有此理……脑中一片凌乱,小吕布面颊冷汗不听吩咐,一滴滴滑落颈边。 伍定远不该在这儿,荆州失守、襄阳便要断粮,此时“怒王”既已前进荆州战场,“真龙”便该牢牢守护粮道,绝不该在这儿冒将出来,除非他不怕粮食断绝,不怕西南沿线一十座大城一起崩坍……不可能…… 一代“真龙”小心翼翼,他用兵绝不敢这般大胆。除非他已击败怒王,方才敢转战此地… …可火贪刀何等魔威,这又怎麽能够?想不通,却没时光猜想了,“真龙”越走越近,双方狭相逢,已是单打独斗的局面。 小吕布努力调匀气息,但手汗还是湿了画戟。在一代“真龙”的不败传说前,方天画戟仅是戏台上的把,不堪一顾。 数日前荆州前锋大战,自己徒然给这人打死十数名手下,却无寸尺之功。自己虽是人间罕有的熊虎名将,但他的对手根本不是人,面对五爪金鳞,韩毅只能发出大吼大叫,这吼声是喊给自己听的,他要鼓舞自己的士气。 六神无主的时刻到来,生死绝命的时刻也已到来。一辈勤修苦练,谋的便是此刻先机。 “嘿呀!”方天画戟斜持在手,正要放手一搏。猛听背後传来虎啸,有人抢先出手了!韩毅又惊又喜,回头去望,赫见一条飞虎扑身向前,来人弹腿力道沉猛,半空踢出一脚,他是… …“蛇鹤双行”郝震湘!他也攀上城头,成为第一位挑战“真龙”的先锋勇士! 前锦衣卫枪棒教头左肘扬後,右拳护胸,看他擒贼擒王,直向伍定远飞踢过去,当真是艺高人胆大。 郝震湘具胆略,此刻抢先出招,绝非莽撞之举。 “小吕布”对决一代“真龙”,以韩毅的优柔寡断,一旦失神心软,几招内便要被杀。郝震湘心下估量,与其折掉己方一名大将,不如让自己上前动手,一来消耗强敌气力,二来替同伴争得余裕,待得“铁剑震天南”赶上城头,大高手分进合击,或有取胜之机。 弹腿堪堪纵出五尺,对方身影微动,似要反击了。对手是一代“真龙”,交手便是赌命。郝震湘江湖经验老道,不待招式用老,猛地身下沉,左脚才一踩上实地,旋以双手为支点,嗖地一响,壮硕的身已如陀螺般旋动,煞那间俯身扫腿,转踢强敌下盘。 “豹尾脚”激出劲风,威力更胜往昔。看郝震湘变招之快、劲道之雄,委实江湖罕见,只是豹腿快急,“真龙”如何会慢?看他偌大的身体轻轻一弹,也已上跃数尺,郝震湘明白强敌厉害,他不愿坐以待毙,当下双掌暴举,护住身前,跟著提气大喊:“铁衫!争取时机!” 老铁剑没有让自己失望,在这生死攸关的一战,他也翻上了城头,前来为自己援手。两人心有灵犀,果然喊声方过,老将双手紧握铁剑,马步跨开,立时开始吞吐罡气。 “铁剑九式”大开大阖,正因威力奇大,出手前须有灌气时光,此时郝震湘赌命出手,求的便是挡下对手片刻,好替李铁衫挣得余裕。一二四五六,只要六下计数过後,李铁衫便能运足气力,从容发出绝,届时“定军山”当头重劈,便能立下屠龙不世功! 一!倒退计数开始,一片惊惶喊叫之中,真龙扑天而起,来到了头顶。二!郝震湘虽惊不乱,须臾间弹跳起身,兔起鹄落,“豹连环穿心腿”使出,右足上踢过顶,直取敌手下颚。!真龙避开下颚要害,半空旋转,四!郝震湘瞬间收腿,双掌排出,直击伍定远背心……计数第五,嘿哈哼,响连如一气,“真龙”急坠下地,右肘回身扫过,以肘架掌,双方招式徒一交锋,伍定远左拳立时打出,重拳迎面,逼得郝震湘後仰避让。 烈风刮面,擦过了脸颊,郝震湘左颊满布血痕,看他身犹在後仰,陡然对方右手提起,再出一掌,龙手带著铁套,炮弹也似地撞上门面,郝震湘避无可避,让无可让,只得双臂成十,硬生生接下这记铁掌。 城头爆起轰然巨响,雄浑掌力,开碑裂石,郝震湘咬牙忍痛,脚步向後滑开,他虽败不乱,霎时左手蛇拳,右手鹤嘴,正要摆出看家本领,哪知伍定远右手铁掌放下,左拳又起攻势,再次冲撞门面。快了,区区一下计数,伍定远拳起掌落,直收直进宛如闪电,竟己连下记重手。嘿哈哼,第六下计数开始,巨力传到,雷霆掌风压上脸面,轰然炸响紧随而来,郝震湘眯起双眼,此时命在旦夕,别无选择,他只有拿出…… “锁龙啊!”计数完毕,郝震湘全身关节暴响,中指屈节突起,已然拼出五行神拳最後一式。 蛇鹤虎豹龙,救命便瞧这招。计数最後一下,“锁龙”抗“真龙”,郝震湘拼右拳,伍定远出左掌,惊天动地的内力对撞,双方拳掌相接,竟是无声无息。 一声闷哼传过,伍定远脚步松动,身向後一晃,竟给猛悍“龙拳”逼开一步,转看郝震湘,此时下盘兀自牢牢稳固,昂然无退让之象。 双方绝招相拼,郝震湘以“龙拳”击退了伍定远,破解了一代“真龙”的不败传说。 “好呀!”小吕布高声欢呼,抄起了方天画戟,正要下场援手,猛然间紫光闪动,伍定远回力奇快,竟然又发出了一拳。对手说打便打,那郝震湘却双目光呆滞,双手下垂,浑然不知趋避。 韩毅一旁看著,忍不住心下大骇。失神了!“锁龙”抗“真龙”,郝震湘发得出滔天拳劲,却禁不起回震大力,两股巨力相撞,真龙之体禁得起,“蛇鹤双行”的凡夫肉身却承不住,後锉力道强,竟让郝震湘直挺挺地晕了过去。 郝震湘逼开了对手,却已失去了知觉。韩毅既惊且怕,“蛇鹤双行”何等神功,却在几招内给人震荡了脑,他怕郝震湘给人杀了。慌忙间解下背後铁胎大弓,飞羽纵驰,飕飕弦响,已在瞬间连发五箭,只是伍定远功夫强到这等地步,实不知这几记冷箭能否救下同伴。 “真龙”疾如风火,身影旋转,细弱飞箭还未射到身上,便给劲风逼开,韩毅冷汗流了一身,正要扔出画戟去救,猛在此刻,劲风扑过,有人出手救命了。 大铁剑横空而来,怒砍伍定远腰腋。这是“绝命式”出手,“虎横江”下场救人! 铁剑天威,李铁衫终於运足内力,重斩强敌。只是他年岁老迈,先前运气一共用了七下计数,可怜稍慢一步,便折掉了猛将郝震湘。心生自责之下,铁剑更是砍得虎虎生风,如痴如狂。 当地碎响一声,双方真力对撞,李铁衫砍中了“真龙”,霎时无数铁屑飞天而过,带出了一片紫光。韩毅又惊又喜,正要欢呼,却听朝廷兵卒抢先叫好:“龙手大都督!龙手大都督!” 午夜时分,月黑风高,满地叮叮当当声响中,城头弥漫了一股紫气。拜李铁衫重击所赐,对方的铁手已然粉碎,城头紫光弥漫,龙爪终於绽放眼前。 李铁衫确实砍中了伍定远,只是不巧得紧,他把伍定远的铁手砍破了。龙爪无敌,十年前已能打平宁不凡、抗击卓凌昭,如今苦练大成,天下间除“剑神”手持“神剑”,谁堪抵挡?紫光隐带风雷,龙爪直取郝震湘,韩毅吓得傻了,急忙压倒了同侪,提声大喊:“全军听命!速速撤军!” “乌……丁冤!你狂!”苍老乡音夹带悲愤,李铁衫破口大骂:“恨老夫当年瞎眼救你!没让卓凌昭宰你这狗官!李铁衫发怒了,不顾一切动手出招,韩毅大惊失色,一代”真龙“武功如何,他久随秦霸先身侧,自然深知,眼下李铁衫年岁老迈,贸然与当代”真龙“单打放对,如何会是对手?情势过不利,只要一个接应不及,”李铁衫“字便成绝响。 郝震湘已倒,李铁衫遇险,此时只能看自己的,小吕布赶忙放下郝震湘,双手紧抓画戟,便要纵跃来救。两边相距约莫十丈,韩毅纵然身长大,却也需五步飞驰,方得赶上相助。 绝命第一步,相距八丈,“真龙”错身回旋,紫光吞吐不定,已然笼罩老将身前。 绝命第二步,相距六丈,李铁衫重剑斩来,龙手却已按上剑身,神光毒气迅如紫电,延锋疾爬。 区区第步,“披罗紫气”已如藤蔓进袭,直取敌腕,眼看便要烂肤蚀骨,韩毅放声大喊:“铁衫!速速撤剑!你会死的!” 不用五步,真龙紫气发出,区区步,李铁衫大限已到。两边相距约莫两丈,却也是鞭长莫及的两丈。李铁衫若不自断一臂,便得撤剑认输,死与降、二择一,别无第条…… 李铁衫哈哈大笑,反正自己垂垂老朽,又何必爱惜性命?听他怒吼道:“走啊,走啊,伍定远,大家一起去见卓凌昭!”五十斤的铁剑横切怒扫,反以万钧之势迎向一代“真龙”。他宁可毒气加身,也绝不弃剑认输。韩毅又惊又怕,他拼死向前扑出最後一步,张口狂喊……,“冲啊!” 一条人影抢先飞出,怒吼声中,“锁龙神拳”再次出击。 郝震湘醒来了! 他比韩毅更快一步,已然抢到李铁衫面前,须臾间中指发力,如迅雷、如闪电,猝不及防,“锁龙”连出八拳,劈劈啪啪声响不断,敌方要害接连中击,先破气、再破体,便金刚不坏体也难抵挡。李铁衫扔下铁剑,避开了毒气,大喜道:“赢了!” 八臂连发,“锁龙”重击强敌要害。胜负分出,对方却没有倒下,一片惊愕之中,但见郝震湘面露苦楚,反朝後头退开一步。韩毅颤声道:“怎……怎麽了?” 郝震湘苦笑不已,霎时双肩向前微动,一声痛嚎之後,关节脆响生出,便这麽一下,已让一众高手明白了内情,郝震湘关节脱臼了。 “锁龙神拳”确实打中了要害,但在力道爆发、真气濯入的一刻,对方的筋肉却不住颤动。 所有中击处都差了一分半毫,非但不曾重伤要害,反因双手发力过猛,肩膀关节为之受震脱臼。 韩毅气馁无力,忍不住脚下一软,嘶声道:“这……这还是人吗?” 眼前这人身法之快、拳脚之重,俱达非人之境,可怜众人殚精竭虑,以毕生绝联手御敌,却无法取得一丝一毫的上风。 郝震湘摆出架式,只想运气再战,李铁衫重拾铁剑,但求最後一击。怒苍大高手虽将强敌团团包围,心里却气馁难堪,毫无斗志。 “投降吧……”“真龙”目光带著一丝怜悯,他面向昔年的位故人,摇头道:“你们已经尽力与‘一代真龙’对面而立,如囚狮虎牢笼。士气崩解,怒苍众将虽然以对一,却如负隅顽抗。” 郝震湘仰天长叹,形如神鬼亭外的孤臣孽,任人宰杀。韩毅目光呆滞,却又变回了笨蛋阿傻,束手无策。 为何怒苍高手如林、谋士如雨,却还不能夺得天下?眼前这名男,正是解答。 比卓凌昭还可怕……李铁衫掩面苦笑,喃喃自语。风水轮流转,就像当年吓死朝廷的秦霸先,如今“真龙”反成国家栋梁。惊骇无地的不再是那些朝廷奸臣,而是怒苍英豪。 一人足抵万师,“真龙”每回现身战场,总能勇冠军,逼得怒苍虎将会合协防。石刚、陆爷、韩毅、铁衫、震湘、双英雄都吃过他的亏。若非怒苍还有那把刀,铁手早已荡尽匪寇,一统天下。 怒苍里最强的勇者,便是秦仲海。每回少林武当的高手遇上他,也是这般的痛苦神情。 无论敌我双方,若想打赢这场仗,便须杀死对方脑,几年来“火贪刀”与五虎将联手,四处设计暗杀“真龙”,同样的,真龙也与正教高手合力出击,也在拼死猎捕那柄刀。双方一是将、一是帅,彼此用尽心机计谋,都想一劳永逸,一举格杀对方的主将。 这是场随时都在下注的战争,为求出其不意,闪电围攻,数年来“真龙”行踪隐密、怒王也是神出鬼没,你走东、我去西,你北进、我南防……猫捉老鼠的把戏,日日都在上演。两边军师费尽心血,每回设下毒计,可到了那王见王的摊牌时分,却总是惊觉这场戏演之不尽。 将帅对决之时,双方总是布置周全,你有双英雄,我有四大金刚,硬碰硬下来,除了飞沙走石,就是走石飞沙。无论朝廷抑或怒苍,谁都无法突击得手,一举格杀对方主将,结束这场十年大战。 战火延烧到今日,“真龙”越烧越旺、怒王越打越强,两边副将们却已精疲力竭,郝震湘勉力调匀气息,喘道:“伍……伍定远,你……你怎会赶来襄阳?你不要荆州了?” 上回怒苍主帅直取荆州,用意便是要牵制伍定远,好让江翼从容攻取西南第一大城。岂料伍定远居然孤身驰援襄阳?形势诡异,郝震湘猜不透内情,只能抚胸低喘,等候伍定远来答。 “念在故人香火,我不想瞒你们。”伍定远双手抱胸,静静说道:“秦仲海行踪暴露,一不在荆州,二不在襄阳。汝等孤立无援,只能投降朝廷了。” 郝震湘愕然道:“你……你胡说,他不在荆州,还能去哪儿?” 伍定远摇了摇头:“还弄不明白麽?他舍下你们,过去夺那柄刀了。” 那柄刀,莫非便是……怒苍大将倒抽一口冷气,一时面面相觑,尽皆无言。只听伍定远幽幽又道:“懂了麽?为何那柄刀藏得好好的,朝廷却忽尔走漏消息?嗯?” 中计了……主帅孤身前去江南,却舍下了荆州战场,形势前所未见,各人心存惧怕,李铁衫却率先怒吼起来,但见他须发俱张,喝道:“别听他放屁!秦将军此时一定打下荆州城了!你们走!让我挡下这狗贼!”李铁衫年事已高,耐不住单打独斗,郝震湘虽知不敌,却仍抢先一步,斜挡李铁衫身前。 敌方两大高手摆开架式,伍定远叹了口气,反而上前一步,低声道:“诸位,伍某若要杀死你们,早已下手,只是念在……,还没来得及诉说故人之情,冷不防一条黑影冲上前来,这人脚步并不怎麽快,时机却算得准,趁著伍定远开口说话,心神略分,右脚已然插人敌人腿间,跟著臂膀锁上喉头,嘿呀一声狂吼,两条大汉一同倒地。 泥沙漫天,伍定远给一人牢牢抱住了。来人体格雄伟,尚比伍定远高了半个头,正是“小召布”出手。先前郝李轮番上阵,全都无功而返,韩毅窥伺在旁,便给他算定了御敌数。 “真龙”神武昂藏,内力拼不赢,拳脚斗不过,唯有以摔角突袭,方能取得上风。果然靠著十尺身材趴地缠斗,登已纠住了“一代真龙”。 韩毅手脚并用,牢牢压在伍定远背上,身上运起了“千斤坠”,更是力拔山兮,听他大声喊道:“郝教头!快快过来解决他!快啊!” “好样的!”郝震湘大喜欲狂,立时奔上援手。 怒苍九大名将,合称双英雄四招抚,双英是石陆双元老,雄则是韩李郝先锋,这九大名将虽说各有本事,但个中最难测料者,便是这位韩毅。他有时勇猛,有时浑沌,傻起来如同失心疯,精明起来却能料敌机先。看怒苍大先锋以韩毅为,果无愧秦仲海的识人眼光。 机不可失,郝震湘再次运起了“锁龙”绝技,匆匆攻向伍定远,此时“真龙”关节被锁,牢牢受地制压,谅他本领再大,却也不能闪躲杀招。 锁龙挥出,重击而下,陡听喝啊一声龙吟,震得城头天崩裂,“真龙”背负著“小吕布” ,一同向後翻出筋斗,眨眼间躲开郝震湘的龙拳,却也撞塌了城头砖墙。 郝震湘瞠目结舌,韩毅身长十尺,内力连同身压下,真有千斤之重,岂料伍定远说翻就翻,好似还行有余力?郝震湘怒喝一声,赶忙补上右脚,伍定远却带著韩毅往旁一让,二人东滚西翻,撞得墙崩城塌,惊得众兵卒慌忙闪避。 韩毅拿出了傻劲,一时如跨疯马,抵死不放()。伍定远却是气力惊人,连连翻身撞墙,盼能甩落“小吕布”,眼看同侪迟迟不能赶上,韩毅急忙大喊:“别管这厮!速速调军过来,等千军万马闯上城来,谁还怕他!” 李郝二人醒觉过来,“真龙”受缠,攻城时机便在眼前,一个急急砍杀敌兵,一个牢牢守护天梯,都在提声高喊:“全军上城,攻破襄阳!” 杀声大起,李郝联手御敌,二将勇猛异常,朝廷兵将无人能挡,伍定远见城头缺口越来越大,强弱即将逆转,胜负全在自己一人,可背後那小吕布却仍死缠滥打,毫无松手迹象。伍定远不再留情,当下沉声警告:“韩将军,你若想活命,立时放手。” 韩毅嘿嘿冷笑,全无理会之意,伍定远一声断喝,铁肘向後急送,霎时後颈一热,韩毅口中喷血,? ??然染红了自己的颈。 伍定远森然再道:“最後一次劝你,松手!” 韩毅虎吼一声,猛地探头过来,大嘴咬上敌颈,已如疯虎一般。 伍定远发怒了,听他喝道:“阿傻!你真傻麽?”奋然昂,巨力到处,真龙背起小吕布,两条大汉双脚离地,已如人鸢般颠向半空。“砰”地一声大响,两人一同飞撞城墙,可怜韩毅给夹在中间,前有钢铁“真龙”压落,後有坚硬城墙顶撞,两厢包夹,疼得他双目翻白,口中冒血,已如烂泥般瘫倒在地。 伍定远迈步离开,那小吕布仍不死心,只抓住了他的脚踝,竟给拖著走了。 伍定远不再容情,当下手指李郝二人,厉声道:“弓箭手全数上城()!遇有不降者,格杀勿论!” 大都督以一敌,打得韩毅垂死倒下,大先锋仅存李郝二人,更加无能抵挡,朝廷这方士气大振,千名士卒重起阵式,齐来围堵城头缺口。 敌方杀声如潮水,郝震湘估量形势,已是不得不退兵,他抄起军旗,正要率众撤退,忽听伍定远提声怒喝:“郝教头!有种放马过来,伍某左手让你!” 两人相识经年,郝震湘还曾点拨过伍定远的功夫,此时听他说得狂,忍不住心头大怒,他豁了出去,内力倒灌,全身关节如爆豆连响,便以长啸相应:“伍捕头!姓郝的奉陪到底!” 郝教头对伍捕头,两人俱为公门出身,如今各为道理,便要性命相搏。双方冲向前去,李铁衫也拖起铁剑,人正要大厮杀,猛然地下窜起一条黑影,巨大的人影奋不顾身,抱住伍定远的小腿,怒吼之中,瞬将他掀翻在地,却又是“小吕布”来了。 韩毅专打烂仗,看他头锤撞下,正中强敌眼角,嘴里却传出哈哈大笑,听他喊道:“郝教头走呀!别中王八羔的激将法!” 伍定远动了真怒,他扭动身躯,立时将对手压制身下,他凑过头来,大怒道:“束手就擒!秦仲海是什麽人,值得你替他送命?” 韩毅原本神态激昂,满面血污,听了对方的说话,忽地沉默下来。他目望伍定远,淡淡笑道:“秦仲海不值得,难道杨肃观就值得?” 伍定远睁大了眼,一时无言以对()。小吕布纵声大笑,顺手扯开马甲,只见他掌心张开,手里赫然多了一枚号炮,听他纵声呼喊:“铁衫……替我传话给二娘!” 李铁衫如中雷击,悲声大叫:“兄弟!别做傻事啊!” 小吕布深深吸了口气,中指屈弹,那号炮受了指力,直冲天际而去,瞬间半空炸开,亮起了璀璨烟火。信号已出,随时都能引来中军远射。郝震湘大惊失色,眼看李铁衫作势欲冲,赶忙一把拉住,要他千万别去送死。 将受炮轰之际,众人浑身颤抖,听得韩毅清楚叫出了最後遗言:“哈哈!二娘啊!小吕布不吃年夜饭啦!” 跟前飞来了火光,巨声炸响,城头赫遭炮击。惊天动地的爆声传过,城池坍塌,大都督与小吕布同受炸击,一并飞上城头,须臾间泥沙漫天,遮蔽视线,两条大汉已然不见人影。 炮声隆隆,火光焚烧,四下满是惊惶喊叫,襄阳城已是一片凌乱,但见郝震湘狂刀杀出血,李铁衫招聚败卒,都在觅离城。 两人虽在激战中,心中却都在高声悲号:“谁能告诉我?这场无情的大战,究竟还要打多久……”. 正文 第二章 观海云远 黑天白地,小年夜的扬州,降落了鹅毛大雪,厚绒绒地铺上了街。 四下悄然,静谧无声,行人一个个瑟缩弯腰,疾行而过。冬日一片萧条里,猛见一颗大橘直从门里滚了出来,口中兀自大吼大叫:“他***师弟,找着人没有?” “操他祖宗!我怎么找得到啊!” 静谧雪景成了小孩儿的闹场,江南冬景全毁败了,能有如此威力的大橘,自是华山双怪的肥秤怪无疑,只见对面走来一名马脸老者,正是那个“他***师弟”,算盘怪回来了。 扬州驿馆吵吵嚷嚷,众宾客全数上街找人。却原来少阁主琼芳傍晚时跳出窗去,直至现下还不曾归来。哲尔丹的弟问过了缘由,回秉师尊,二人见了众人的惶急,不免暗暗奇怪,琼芳身怀武艺,别说跳出二楼窗口,纵使从楼宝塔一跃而下,怕也摔不死她。却不知这帮人在焦急什么。 正想间,却听一名女喊道:“找着人啦!找着人啦!快去烧些热茶出来!”那弟侧头去望,却见两名女相互搀扶,正从大街上缓缓归来,其中一人脸色冻得僵紫,正是琼芳,另一人腰悬长剑,容色甚美,却是九华山的准掌门娟儿。 那弟正要再看,却听师父咳了一声,将他拉了开来。那弟不明究理,侧眼偷窥,惊见琼芳赤着一双脚,身穿月白内衣,竟尔衣衫不整,他心下一惊,这才明白这帮人在急些什么,原来琼芳变得有些“古怪”,这才让众人满心焦急。 琼芳一脸狼狈,终于给扶入了大厅,看她肩披娟儿的袍,兀自喘自心不已。此时家丁全给驱开了,除了老迈年高的华山双怪,便只娟儿、傅元影在旁相陪。傅元影端过了热茶,蹲在琼芳身边,柔声道:“少阁主,究竟怎么了?” 傍晚时琼芳从窗口跃下,仪容不整、衣衫不全,若非遇上刺客暗算,便是撞见了什么人,众人关心内情,纷纷围拢过来,琼芳低头喘气,自从袍里拿出一本厚书,轰地放上了桌。 桌上搁着一本四方书,厚厚脏脏的,像是废墟里捡出来的大砖头。算盘怪大为纳闷,拿起那厚书一瞧,低头去读书名,迳自念道:“景泰人物纪谱?”他咦了一声,笑道:“这是啥屁啊?” 傅元影也是心存讶异,他展开书页去读,但见第一页里写着几行字,低声念道:“景泰十四年正月丙寅,臣等经筵讲官、谨身殿大士孔安奉勒今喻,纂修官人物志告竣,恭呈睿鉴、谨奉表恭,监修四大臣列名如下……” 谨身殿大士经筵讲官孔安十八省总按察师江充提督东厂掌印秉笔监刘敬一等善穆侯爵征北都督柳昂天油灯掩映,入眼而来的全是一排又一排的人名,排排躺尸也似。没有绝世武功,也没有惊天动地的宝藏,琼芳怀里带的只是一本前朝人物记谱,那一段又一段的生离死别、前尘往事,尽数藏于发黄纸页当中,等候来人意外相逢。 眼见傅元影蹙眉无语,肥秤怪等人全凑了过来,诸人面面相觑,却都傻了,不知垫床脚的烂东西,却怎么给琼芳慎而重之地藏在怀里?算盘怪咦了一声,颤巍巍地伸手出去,便去摸琼芳的额头。 正想瞧瞧她是否烧得厉害,猛见美女扬起睑来,怒道:“滚开!给我滚开!讨厌鬼!滚——开,”尖叫响起,算盘怪也险些给她咬中了手指,琼芳夹手夺回了厚书,起身四叫:“裴伯伯!裴伯伯!你快快出来,我有事问你!” 众人听了“裴伯伯”字,莫不一头雾水,傅元影却记得驿馆管家姓裴名邺,他走了过来,禀道:“少阁主,裴先生去见扬州知府了,说要除夕傍晚才会回来。”琼芳听得此言,只气得一跺脚,当下揣着那本书,便自飞奔回房。却在此时,怀中落下了一页纸片,飘落在地。 众人议论纷纷,只听算盘怪道:“t.m.d,这小丫头到底怎么了?”眼看众人都在望着自己,娟儿强笑道:“我方才在一家旧货铺里找到她,那时她就捧着这本怪书。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肥秤怪沉吟半晌,忽地双手一拍,大声道:“中了!”算盘怪向来有问必答,忙道:“中什么?可是中风么?”肥秤怪干笑道:“她几岁年纪,哪来的风好中? 我瞧是中邪了。“ 肥秤怪平日言语一塌糊涂,此时众人闻得此言,却是连连颔。看琼芳面色惨澹,魂不守舍,若非中邪,却又怎会如此?算盘怪颔道:“是啊、是啊。老今儿一早遇上她,瞧她打着赤脚东晃西逛,逢人便问有无遇上怪人,他***准是鬼压身,要不给压了几压、睡了几睡,哪里会成这鬼模样……” 耳听华山双怪细细研议鬼压身细节,傅元影却懒得多听,他俯身弯腰,自从地下捡起一张纸片,却是方才从琼芳怀里掉出来的。他反覆看了几眼,见了一排又一排官名,委实读不出门道,便将纸片交给娟儿。 满纸人名,瞧不出什么特异之处,娟儿低头喃喃,忽然啊了一声,叫了出来。 “卢云,山东青州府,景泰十二年一甲状元进士及第,任长洲七知州。” 耳听娟儿读出了这个人名,诸人面面相觑,虽觉这名字有些耳熟,却也说不出此人是谁,有何事迹来历。傅元影沉吟道:“卢云?这人也是扬州的地方官么?”众人满面好奇,娟儿却是无精打采,她叹了口气,自将纸片收入怀中,低声道:“先别多问,让我去瞧瞧吧。” 手提晚饭竹篮,娟儿来到了小姐闺房。此地是驿站,也是扬州顾大人的旧居,娟儿站在房门前,不由轻轻叹息。她当然知晓这处闺房是谁的。老主人早已过世,他的独生爱女又远嫁北京,说来此处闺房历经沧桑,早已成了朝廷宾客寄居的上房。 据算盘怪说,琼芳一大早神色惶急,四处找人,想来昨夜一定遇见了什么怪事,可她遇上了什么?她看到了顾大人的鬼魂?还是……还是她遇见那早已过世的可怜人…… 不甘心的冤魂,悲伤孤寂,四下漂浮命……想到怀中那张纸片,心中不由微起惊怕。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娟儿望着面前的门板,好似自己只要推开房门,便有吓人一跳的事儿生出。 轻轻打了门,房里没人答应。娟儿心下一惊,赶忙大脚踹开房门,一个健步冲了进去,凑眼急望,不由惊叫一声,便又往后倒弹而出。 房内点了一盏黄晕晕的小腊烛,一名女披头散发,自坐窗边的小圆桌前,望来好似女鬼梳头。娟儿吓得脸色发白,她双手遮面,偷偷来瞄,只见烛光隐隐,将少女的倩影映在窗纸上。那影果然便是琼芳,瞧她低垂秀面,嘴角含笑,正不住翻着那本大砖头。仿佛她不再是少阁主,而是十年前那个知书达礼、千依顺的闺房女主人。 娟儿越看越怕,琼芳平日砍砍杀杀,今日却在窗边读书,真似鬼附身了。她嘶哑呼喊:“喂!给你送晚饭了。”琼芳听了喊叫,长发飘散,便要转过头来,娟儿掩上了脸,尖叫道:“等一等。”打着了火,点上大油灯,眼见满室明亮,方才道:“好了,慢慢转过来,不可快。” 哈嗤一声,琼芳非但转过头来,还打了个喷嚏,自来女鬼只会呜呜作祟,双眼垂泪,却没听过谁会流鼻水,娟儿拍了拍心口,终于放下心来,她打开了竹篮,晚饭一字排开,但见小米粥、腊肉卤菜烈酒,一应俱全,她笑眯眯地招手:“来吆,好好吃呢。”琼芳斜目瞧了瞧上兴阑珊间,竟又转回头去,自管用功读书去了。 娟儿哼地一声,两步跳了过来,夹手夺过破烂砖块,琼芳跳起身来,慌道:“还我!还我!”娟儿尖叫道:“不还!你不吃饭,我就把这儿东西扔出去!”两人一个扮亲娘,一个扮小女,倒也有模有样,眼看琼芳终于乖乖坐下,娟儿颇见满意,她陪坐在旁,随手拿起厚书翻了翻,蹙眉道:“你昨晚到底遇见了什么?瞧你变得多古怪。” 琼芳趴在桌上,东边看看粥,西边瞧瞧碗,动也不动上一口,正想打哈欠,娟儿冷冷地道:“你到底吃不吃?要是不吃,我就把书扔掉喔!”琼芳叹了口气,她双手托腮,忽然间凤眼一亮,抬眼望向娟儿上道:“啊呀!我可傻了,裴伯伯出门了,可我还有你啊!” 琼芳怪模怪样,说起话来无人可懂,娟儿叹道:“喂,你真撞邪了?”琼芳不去理她,只笑嘻嘻地道:“你和顾小姐很熟,对不?”娟儿满面疑惑:“是啊,上回咱俩不是带着阿秀找她,你问这做什么?”琼芳笑道:“你别管我,反正我想听一听她以前的事儿。” 此问大是奇怪,当日若非阿秀带,引得众人意外一会,至今琼芳还与这位杨夫人素昧平生。 区区一面之雅,真不知她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好奇心。眼看娟儿一脸迷雾,琼芳催促道:“说嘛,我好喜欢她的闺房。你定得说说她的往事。” 娟儿支吾半晌,道:“行,只是……只是你得喝掉这碗粥。”琼芳吹了几口热气,跟着仰起头来,咕噜噜地喝完米粥,她笑眯眯地左手叉腰,右手倒持汤碗,示意饮尽。 娟儿颇见满意,她抬眼望向闺房,沉吟道:“其实顾姊姊以前的事儿……我也不是挺清楚,好像她是兵部尚书的女儿,后来父亲过世了,她就卖了几年豆浆,之后嫁给杨肃观,大致就这样了。”老掉牙的往事,琼芳昨夜早已打听得一清二楚,她拿着筷敲了敲,便又拿起那块大砖头,细细翻了起来。娟儿一见那本旧书,心里便犯害怕,忙道:“这本书专触霉头,全是死人,赶紧扔掉吧。” 琼芳横眼含笑,啐道:“谁说全是死人的,张大你的猫眼儿,瞧瞧这名字是谁?” 娟儿哦了一声,凑眼来望,只见黄脏脏的纸上写了一个“陈旋”,此人却是不识,撇眼再看,又见一人姓马名秋,马蹄下踩了个“王顺二”,她懒得再看王顺、王顺四,仰起颈,小嘴打个大哈欠,摇头道:“土不拉叽的大老粗,又蠢又臭。管他是谁啊。”琼芳笑道:“好一个大老粗,再望下瞧吧。这家伙也是蠢蛋么?” 修长玉指缓缓下移,来到了一行小字上,娟儿凝目来望,登时腰肢乱颤,娇笑道:“别胡说,我可没讲他。” 伍定远,陕西凉州卫,景泰十二年同武举出身,授直隶征北九检教制使灰黄黄的一行字迹,夹在无数武官人名当中,分毫不感显眼,若非琼芳眼尖,恐怕一掠而过。琼芳双手捧书,朗声道:“伍定远,字老粗,号笨公,西凉蠢州人。”她从书后冒出头来,娇声道:“妙了!令师姐挑婿的眼光如此高明,她要知道自己的老公是个白痴,心里一定高兴死了。”娟儿听她说得阴损,一时笑得眼泪渗出,拼命来夺那本书,双姝闹做一团。 好容易抢到了书,娟儿低头望向那行字迹,微笑道:“直隶检教什么的,好像真有这么个官,最早听人唤他‘伍捕头’,后来又是什么‘伍制使’……再几年又是伍总兵、伍都督、伍侯爷……总之长长一串儿,除了我那个师姐啊,谁都记不得。” 荆州战场亲见亲闻,伍捕头不再是伍捕头,而是手握天下雄军的大人物。琼芳哈哈一笑,举筷夹菜,凝望纸上的名字,迷蒙之际,耳边再次响起那重重的…… 轰踏!轰踏!踏步声震动京城,远方传来嘹亮口令:“全军……” 慈和的爵爷容貌渐渐隐去,不由自主间,听得那声叫喊:“转进禁城!” 惊天动地的踏步声,踩醒了全北京的姓。琼芳从睡梦中醒来,惊见窗纸上飘过一面黑黑的东西,引得她推窗来望,只是一看之下,却也让她尖叫出声。 **的血旗,画出了龙舞般的“柳”字,不知是用人血还是羊血,总之那面旗吓坏了小琼芳,她呆呆看着窗下的少壮军官,看着大雨倾盆而落,然后给老家臣一把抱起,藏上了阁楼。 轰踏!轰踏!九月十九深夜时,复仇者入京政变,大雨倾盆的夜里,复仇者左手横比胸前,右手扬举巨大血旗上高指向前方的禁城,口中不住发出凄厉悲啸…… 琼芳越想越怕,拿着筷的右手微微发抖,在那个可怕的夜晚,爷爷跑得不见人影,只有蒙蒙细雨陪伴自己,十四岁的她满心恐惧,只能从那细细长长的窗缝儿,和小蚂蚁、小蜘蛛一齐偷窥改朝换代的大事…… “喂!喂!”娟儿见好友茫然出神,忙道:“你在想什么。不会还在记恨吧?” 琼芳醒了过来,反问道:“记恨?记什么恨?”娟儿有些心虚,低声便道:“熊俊啊,就是荆州庙里的那几个军官,你不会还记在心里吧?”这话反倒提醒了琼芳。那时人在荆州前线,曾给都督爱将熊俊般刁难,想起那人言行无状,委实让人气结。撇眼去看娟儿,见她脸色难看,琼芳登时阴侧侧地一笑,道:“娟掌门,饶不饶人,怎能问我?该问大姊你啊。”娟儿慌道:“你……你想干什么?别为难我啊。” 琼芳嘿嘿一笑,忽然哈嗤一声,打了个喷嚏,咳道:“我有几个问题请教……你只要老老实实地说了,我便不为难那姓……姓……”熊字未出,却又打了个喷嚏,想来昨夜赤足游鬼屋,终于伤风了。娟儿递了条手巾过去,苦笑道:“行了,你想问什么,只管说吧。” 琼芳用力擤了擤鼻涕,喜形于色,便又急急翻阅武官名录,她伸手招了招娟儿,笑道:“来,再看这儿。这个人是谁啊?”娟儿见她有备而来,心下自也惴惴,她低头去看纸面,不知琼芳有何计谋,哪晓得一望之下,却也不禁啊了一声。 难怪琼芳要问了,纸页上黑污污的一块,竟用墨渍污损了一处姓名。低头来读,见是:某某某,南直隶凤阳府,景泰二十二年授辽东游击、十二年升羽林军从四带刀 琼芳满面兴奋,低声道:“快跟我说,这人是不是……是不是……” 娟儿听得问话,却只低头吃菜,不愿来答。琼芳催促道:“喂,你答应过我的!”娟儿左右看了看,确定四下无人,方才低声道:“他的名字是忌讳,不能说的。” 琼芳舒了一口长气,喜道:“果然是他。” 看这字何以被一笔勾消,原来天下第一大反逆便在眼前,若非魔名污秽,又何必给他这等待遇?琼芳放落了碗筷,悄声来问:“你人面好广,以前也见过他吧?”娟儿一不知她为何好奇,二也不想多提往事,摇头便道:“你好狠心,想害我坐牢么?” 琼芳蹙眉道:“你又来了,四下无人,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怕谁偷听告密?”她凑过粉脸,又擤了擤鼻涕,低声道:“这姓素的是什么长相,他是不是很英俊、很冷酷啊?” 冷酷的魔王白面英俊,瘦瘦高高,左手搂美女,右手提大刀,脚下还骑着一只厉害白马。娟儿想到了这幅景色,一口酒倒喷出来,险些呛死了。眼看琼芳拼命来缠,娟儿叹道:“行了、行了,告诉你吧。”她四下望了望,屋顶瞧了瞧,确信四周并无密探,方才压低了嗓,道:“老实跟你说吧,姓秦的满睑胡渣,头发又卷又密,浓得髻不起来,那个鼻啊……高得可以停小鸟,我姊夫跟他相比,都能算美男了。” 举世第一魔徒威震天下、杀人盈野,岂料竟是这幅德行?琼芳大失所望,叹道:“朝廷老说这人青面撩牙,不可多看,想来也没说错了。”娟儿叹道:“可不是吗?我以前和他一块儿去过华山,这人身脏、嘴巴臭,一身军装从来不洗不熨,薰得要命,谁要嫁给他,不给胡渣戳死,也给臭脚活活毒死……”想起床上躺了一双大臭脚,脚皮破脓,黑脏毒臭,却还要往美女的纤纤秀足靠来。琼芳不由得寒毛直竖,惊道:“别说了,吃不下饭了。” 双姝相顾大笑,琼芳想起荆州战场的事:心念微转,便又握住娟儿的手,柔声道:“说说你师父的事吧?”娟儿原本嘴角含笑,听得此言,脸色竟尔慢慢黯淡,看她目光望地,却不说话了。琼芳催促道:“说嘛、说嘛,有什么不能说的?”娟儿怃然摇头:“芳妹,你别强人所难,如果我来问你爹爹的事儿,你会说么?”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楚,琼芳也不例外,她脸色微微一变,心下拂然,正想发作,忽然醒起是自己开的头,怎能来怪好友?她深深吸了口气,拿出了少阁主的气,便又换回了笑脸。她翻了翻书页,道:“行……不提便不提,我再问你一个人。” 杨肃观,京师顺夭府,景泰二十六年甲同进士出身,授兵部职方司从五郎中王指挪移,指端下有个玉树临风的名字,此人风翩翩,来日方长,他是本朝开国来第一年轻的大士,也是朝廷人人称羡的美男。琼芳微笑道:“杨肃观、杨绍奇,两兄弟都美得像画里走出来的,这人不脏也不臭吧?”娟儿听得这话,却是若有所思,不曾来答。琼芳有意逗她,含笑道:“喂,你拖了这许多年没嫁,该不会是偷偷欢喜他吧?” 娟儿听她胡乱编排,霎时面有怒色,叱道:“胡说!我又不是傻师姐,专爱这等虚腔假调的骗!”说到此处,惊觉自己说溜了嘴,一时别开头去,不再言语。琼芳倒是又惊又喜,没想又听了一桩陈年密闻,正要再问,娟儿却不上当,冷冷道:“你找出这一大堆人名儿,到底想做什么?” 终于说到正题上了,琼芳脸上微起羞红,她随手翻动书页,却找不着那张纸,良久良久,只得停手不动。她低头喝了一口粥,细声道:“我听说柳门共有四个年轻官儿,杨肃观、秦仲海、伍定远,好像还少了一个人,是么?”娟儿叹了口气,迳从怀中取出那张残黄纸片,说道:“柳门四将,观海云远,你说得是卢云。” 卢云,山东青州府,景泰十二年一甲状元进士及第,任长洲七知州残缺纸片里,卢云二字上桌,登让琼芳心头一跳,脸上有些潮红。她凑了过来,悄声道:“你以前见过他么。”娟儿望着桌上的纸片,静默半晌,轻声道:“见过又如何?他已经死了。” “死…死了?”陡听状元爷的死讯,登让琼芳愕然无语,喃喃反问:“你……你听谁说的?” “差不多十年前吧……”娟儿着姊夫的模样,自顾自地倒了杯酒,仰头饮了,听她幽幽说道:“柳侯爷给景泰皇爷抄家,他那时身在柳府,便给卷在事情里头,终于也…也……唉……”她神色悲悯,摇了摇头,低声道:“总之那一天后,他就不见了,再也没有回来过。” “柳门四将,观海云远”,在那段王朝复辟、怒苍归降的惊涛骇浪中,柳门位都是天下瞩目的角色,却独独缺了那朵云。像是给风吹散了,还是羞了脸躲到蓝空背后,总之他失踪了十年,下落不明。全天下没人知道他是死是活,埋尸何处。 琼芳紧泯下唇,双目凝视烛火,她没有反驳娟儿,也不曾透露那个秘密。 傍晚亲眼所见,卢云挑着一幅面担,从她的窗下飘然经过,逼得琼芳不及更衣,便一举跃下窗扉,直追而上。纵使全天下都当他死了,琼芳心里却是明明白白,卢大人没死,他只是跨入了天下第一大水瀑里,修炼成精,成了那个不言不语的大水怪……也害自己傍晚时连追了几个口,最后只能聊胜于无,带回了这本人物纪谱来瞧。 想起昨夜卢云与裴邺的对话,琼芳怔怔沉思,她抬头望着闺房,忽道:“娟儿……你说顾小姐她是不是……”她反覆打量措词,低声便道:“是不是认得这位卢大人。” “你可神通广大了……”娟儿戟指琼芳,杏眼圆睁:“连这等事都打听了。” 琼芳心下大喜,想起昨夜大水怪的悲苦神情,更有意查个水落石出,忙道:“他俩有何瓜葛?可是情人么?”娟儿不愿意说,只叹了口气:“你究竟打哪儿听来的?可是这府上有谁多嘴么?” 琼芳死缠烂打,笑道:“你别管,我睡觉时梦见的,快说吧。”娟儿神情有些不忍,她迟疑半晌,叹道:“也罢,反正人都死了,就照实跟你说吧……”她眼望顾小姐的香闺,幽幽地道:“卢哥哥和顾姊姊以前是未婚夫妻,定过的。” 虽说早已料到如此,琼芳还是“啊”了一声。谜底揭开,为何卢云会千里迢迢过来扬州,为何会潜入顾姊姊的闺房,又为何会因顾尚书之死而流泪,原来他与顾府渊源如此之深。 毋庸置疑,大水怪心里挂着一个人,这才让他沉默不语,废然如死。想到大水怪默默倒睡的背影,琼芳心生恻然,眼眶不由红了。眼见好友有些失常,娟儿开口呼唤,喊道:“芳妹!”琼芳定神过来,反望着娟儿,只见她一双妙目一瞬不瞬,只在盯着自己。琼芳叹道:“又怎么了?”娟儿咳了一声,庄容嘱咐道:“芳妹,我方才告诉你的,都是十年前的往事,你听过便算,以后绝对、绝对不可以去提。你晓得的,顾姊姊已经是人家的……” 琼芳叹了一声,道:“我懂,她已经嫁入官家,成了人家的妻了。” 娟儿放落心事,颔道:“你晓得便好,那我就不多说了。” 当时女看重名声,嫁出的妇人便受桎槁,顾小姐既是杨夫人,外人便不该斐短流长,更不该提她的旧日恋人。琼芳身为紫云轩的小主人,通达政务,如何不解世故?她趴倒桌上,拿着筷敲打碗盘,忽道:“娟儿,杨大人待顾姊姊如何?”娟儿微微一愣,反问道:“你问这个做啥?”琼芳摇头道:“没什么,好奇而已。” 娟儿嗯了一声,她怔怔望着顾小姐的闺房,迳自道:“杨肃观打以前就是个体贴的人,他不像我姊夫,女孩儿不管心里想什么,他多半都能猜出来,当年顾姊姊嫁给杨肃观,可气坏了北京那些姑娘,你倒想想,她的日会过得差么?”琼芳打量着娟儿,反问道:“你也羡慕她么?” 闻得此言,娟儿自是狠狠白了琼芳一眼()。琼芳笑了笑,心中浮起杨大士的英俊样貌。这人位高权重,武兼资,乃是当今第一奇男,顾小姐能嫁这般丈夫,自然让人打心里艳羡。她以手托腮,心中微微叹息:“大水怪啊大水怪,你可得看开点罗。” 大水怪一穷二白,刚从瀑布爬出来,头脸还湿着,却怎么比得上人家的万一?琼芳怔怔瞧着墙上的字画,心思却又转回自己身上去了。 倘若她是顾小姐,那一定很好玩,夹在杨大人、卢大人之间,她才不发愁。私下会情人,气得老公放火烧家,闹得北京人尽皆知,那才叫做轰轰烈烈。 只要是她想做的,谁都拦不住,千夫所指、亲人憎怨、朝廷责打,场面越是浩大,她越是过瘾。因为一辈就只能有这么一回,光阴似箭,她才不想虚…… 眼见琼芳嘴带含笑,娟儿奇道:“你又在高兴什么了?”琼芳把玩着酒杯,含笑道:“我哪里高兴了?只是幸灾乐祸而己。”眼看好友一睑不解,琼芳睁大了慧眼,忽道:“你有没想过,要是有一天卢大人回京,那会是什么光景?”娟儿本在饮酒,陡听此言,酒水险些倒喷了出来,她把杯重重放落,大声道:“喂!”琼芳着她的模样,娇声道:“喂。”娟儿气急败坏:“你还喂!哪壶不开提哪壶,你疯疯癫癫地到底想干什么?”琼芳耸肩笑道:“你管我,总之好玩嘛。” 娟儿心中微怏,责备道:“你啊你,当年卢哥哥失踪,我姊夫还有杨大人,谁不是心急如焚?若非整整六年找不到人,大家哪会当他死了()。顾姊姊又哪会嫁作人妇?你啊你,人家顾姊姊好不容易才安定下来,你老提这档事,可曾想过她的心情?”眼见娟儿动了气,琼芳自知理亏,赶忙吐了吐舌头,不敢再说了。 两人对面而坐,一时各怀心事。忽然寒风袭来,又让琼芳打了几个喷嚏,娟儿回头去望,但见窗口白茫茫一片,雪花吹入窗内,无怪屋会冷成这模样。她起身掩窗,啐道:“瞧瞧你,多大的人,连窗儿也不晓得关?无怪要受寒生病。”正唠叨间,却听背后传来一声笑。 猛听一声“娘”,娟儿不由吃了一惊,回眸去望,只见琼芳趴上了桌,看她枕臂含笑,正自瞅望自己。娟儿睑上一红,嚅啮道:“你……你干啥这般唤我?”琼芳微笑道:“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我娘,忍不住就叫了。” 娟儿这辈红蹦乱跳,没想“娘”这个老字会与自己扯上边,她低头瞧了瞧自己的打扮,蹙眉道:“这可糟了,我今儿打扮得老气么。”琼芳微笑道:“那倒不是,只是我娘要还活着,说得大概便是你这几句话。”她作势仰,柔声道:“娘,女儿想要养小狗狗,好不好么?”听得琼芳连番来损,娟儿自是满面怒红,喝道:“还养?你不是饲了一只苏小犬了?怎么又不要他了?”琼芳嘻嘻笑道:“好哇,你这张嘴真毒,赶明日我得跟超哥说去,小心他拿智剑揍你。” 听得打架带帮手,娟儿悻悻便道:“那个姓输的管什么用?一会儿我找大老粗姊夫哭诉去,瞧他赶上门来,轻轻吼个一声,吓得你家大眼猫变眯眯鼠。”两人连番阴损,却把身边男人全骂完了,双姝面面相觑,忍不住放声大笑。 两人说了几句笑话,娟儿便也离房而去,却把琼芳一个人留了下来()。 喝了几盅酒,琼芳独处顾小姐的香闺,听着远处的爆竹声,不由忆起了北京的亲人。 她趴倒桌上,随手翻开人物纪谱,她想瞧瞧那个名儿,瞧瞧那个己身所出、日夜悬念的那个人…… 找着找,找着找,往事也浮上心头。琼芳忽然用力阖上了书,趴倒桌上,低声哭了出来。 推翻了烛台,火光熄灭了,这里又成了黑房,可是啊…可是啊……没人会来看她了啊…… 泪流满面间,琼芳颤巍巍地来到窗前,她使劲推开窗扉,坐上了冰冷的窗台。 寒风阵阵,雪花吹上她的长发,也让她看到了无尽晦暗的万里夜空。 抬眼望上,想在满天繁星里找出那个身影,却怎么也瞧不着。小女孩儿双目泪垂,终于跪了下来,她紧紧怀抱那本人物纪谱,请求天上的人儿开示指引,让她见到她思念已久的亲人。 泪眼朦胧中,天际流星飞逝,给了她一个温暖的回答. 正文 第三章 黑太子 十岁时,常听这样的呼唤:“崇卿、崇卿、出门前该记得什么……” “书本!”小红脸哈哈笑答。娘把小红脸拉到跟前,笑道:“错了,是香一个。” 娘是个女人,不管生得多美,就一定婆婆妈妈,白日里罗唆,晚上也不忘唠叨,她老是笑着说:“崇卿、崇卿、裤不要玩得那么脏,还有啊,要记得多读书喔……”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小红脸每天蹦跳跳,然后,有一天下午,在巷外头,娘紧紧拉住自己的手,压低了嗓,急切嘱咐:“崇卿……这件事情……千万千万不可以告诉爹爹……” 不像是平常的娘,她显得很慎重:“答应娘,你一定要乖乖听话,知道吗、知道吗……” 知道吗……崇卿……娘做的每件事……全都是为了你好啊…… 轰飕……狂风暴雪之中,耳边传来凄厉的风声,白茫茫的雪块扑面而来。狂风掀翻屋顶,撕裂树干,屹立不摇的少年心生感应,霎时仰天怒号,如颠似狂。 风雪交加,河水成冰,一脚朝小溪踩落,便像踏上硬石。今冬酷寒若此,明春想必又是大旱年。 冬日越冷,夏日越干,年年都是大旱年,老天爷真是神威莫测啊。 好像是爹爹说得吧,他说这是天罚……这偌大的人世间,只要有一个人选了凉薄,成了坏蛋,第二个人很快就会跟进,然后第个、第四个、第五个、第六个……如同瘟疫感染,只要有人跨越了那条线,每个人都会跨过去……最后天下就要满布恨火,直到招来修罗,降下天罪为止。 罪与罚……爹爹说这字时,眼角噙着泪水,一边喝着老酒,看来像是很无奈。那时心里很好奇,就这样问了:“大家都跨过了线,那爹爹也过去了么?” 还记得爹爹宽阔的肩膀驮了下去,嘴角挤出深深的苦纹,就没说话了。 听这话时还是个孩,什么都不懂,如今几年过去了,身越长越高,直到比爹爹还高还壮,他才懂了那件事。 爹爹早就跨过去了,不管为了什么理由,他早就跨过去了,成为当今的大人物。 懂了爹爹的苦恼,如今,他也来到悬崖之旁,等着跨过去。 不过有一点不同,他没有犹疑,更没有爹爹的惆怅。为了那个理由,他已经琢磨自己七个寒暑,扔掉了童玩,吞下苦得不像话的毒虫,即使要跨越界线趟千回,他也在所不惜。 必须赢、必须不断赢……什么哲尔丹、什么苏颖超,他根本没看到眼里,为了打败爹爹打不倒的人,为了做爹爹做不到的事,纵使全天下都说他是个坏蛋,他也会冷冷地回答…… “那又怎么样?”少年仰望天际,咬牙切齿,牙龈里渗出愤怒的血丝。 通体黑衣,头戴面罩,即便是望向老天爷,少年的眼神也不忘挑衅。 吹足了风,心满意足了,黑衣少年跨过地界,前去寻找他要的东西。 村落里有面大红砖墙,那里有着石灰粉绘的记号。一只扬喙振翅的猛禽,就这样缩在墙角儿,等候“晓事”的人过来。 “东西”应该便在左近…… 蹲身下地,审视墙角,沿着鸟喙去看,不过略略张望,便已瞧到异样之处。 地下有着奇异痕迹。入地寸,红中带黑,浑像地面受了魔火焚烧,方才生出这道裂痕。 黑衣少年深深吸了曰气,只在低头察看地下异状,赫然间,他的眼皮颤眨不休。 真没料到会见到这玩意儿,大狼蛛,本该在冬日沉睡的毒虫,此刻居然爬入裂缝,盘据不走。看那张牙舞爪的狠样,狼蛛好似睡饱了觉,直待发泄那多余的精力气血。更令人惊奇不解的,八脚虎明明坐镇在此,远处居然还有大批蚂蚁成群结队而来,看它们好似受了火痕召唤,竟然忘了狼蛛残忍好杀的凶性,更似忘了自己闻风丧胆的鼠性,只一只只涌入裂缝之中,要与那天敌决一死战。 千万年来做人家的米饭,血海深仇,今日一次了断。大批兵蚁好似欲待复仇,瞬与巴掌大的八脚毛蛛对峙。虎吃羊、羊吃草,天道即轮回,这是神佛订下的懿旨,谁能说个不字?黑衣少年睁大了眼,只在细细观看裂缝里的生死搏斗。他想瞧瞧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混战开打,可怜胜负立分。看大批兵蚁断脚残肢,却挡不住大狼蛛的威力。上天很不公,让怪物生得这般凶狠巨大,双方体型相差千倍,兵蚁们好似被火痕骗了,只能一只又一只挣扎战死,全都无能为力。 很快地,裂缝里仅存一只可怜虫。壮烈的场面吸引了面罩下的目光,失去兄弟的小蚂蚁,单独面对大狼蛛,最后的小小孤军要如何奋战下去?黑衣少年双手握拳,咬紧牙关,他想知道小蚂蚁的下稍。 如同过去的万年,大狼蛛挥爪挑衅,戏弄玩耍,无助的小东西只能惊吓退后,哀哀哽泪。一步又一步退后,陡然间,小蚂蚁惊吓了,它踩到了同袍弟兄的残骸尸身,也已见到自己的结局。 天道轮回,猛虎吃白羊,亿万年来恒久不灭的故事,便在背后的尸堆里。将死之刻,小蚂蚁听到慈悲的呼唤,天边传下乐天籁,它们一起催促着:“别怕、别怕……乖乖被吃吧……乖乖被吃个几次,下辈就有机会投胎当狼蛛了,那样你也可以吃别人了……快啊……” 小蚂蚁跳起来了! 万年也见不到一次的景象,就在面前生出。面罩下的双眼微微一怔,他见过生翅飞蚁,却没见过蚂蚁能似蚱蜢一般,飞身扑起纵跳。只见小蚂蚁扑上狼蛛的脑门,像是要对上天示威,看……蜘蛛的甲壳被咬破了,它倒地了,不动了、僵死了……筋疲力竭、断了只脚的小兵蚁摔滚在地,仿佛淌着泪水,向那满天神佛悲声哭嚎…… 最后的孤军,打破了上天给它的界限。因为它不愿成为命定的输家。 热泪盈眶中,伸指轻触蚂蚁尸体,体会那濒死的心境。 “杀!我要杀……杀死……杀光……”死前的一刻,,殉了,它活腻了,它破不及待地想把这身血肉还给老天爷,吃来吃去的把戏,它不玩了。 黑面罩下的泪水不住落下,泪水化为热油,添浇那股不平火气……霎时拳头喀喀作响,喉间爆出“声雷。 “杀!业火魔刀!” 神佛舍弃我等,魔刀不舍众生,地下的火痕来自业火魔刀,,魔刀引人入魔,能够焚烧万物血性。只要绝望临身,心中不平,那把业火越能烧得通天高,从此以小搏大,以弱击强,以寡敌众,挑战满天神佛定下的规矩。 魔刀在手,便连妇孺也敢放手一战。更何况是他?勇闯医院的无敌天王! 黑面罩下的目光泛起怒火血丝,他望远方,但见绵延不断的火烧痕迹一向北,直指里外的山神庙。 狂风暴雪中,雄伟的身俯体下弯,对准里外的那处地方。须臾之间,重靴踏地,全身紫光弥漫,地下深坑一个个践踏出来,雪花扑面,转眼又被抛到脑后,他像雷电般奔腾而去。 到了,年久阴森的山神古庙屹立在前。那里有他要的东西。 积雪盈尺,庙门外杳无人烟,在这白茫茫的黑夜里,最合适干些不为人知的勾当。黑衣少年有如捷豹,自于庙外快步绕行,来回一圈望过,已将庙旁守卫探查清楚。 就是这地方没错。屋檐上、廊庑下、山门前、广场后,满是黑衣高手。 四面把持、八方守卫,这座古庙何其有幸,却又何其不幸,成了“镇国铁卫”今年最后一回的聚会之地。 风声呼啸而过,黑衣少年蹲身下来,暗暗盘算方略。他要无声无自心地潜入古庙。 抬眼望上,屋檐趴伏两人,山门外的树林另藏八名好手,这十人当属客栈“第二楼” 的人物,虽非顶楼的绝世高手,但他们的职责本就在探查,并非要与敌人放对。 要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入庙里,怕比直闯医院还来得更难。一旦东窗事发,给人揭穿了身分,定会惹出轩然大波,再让爹娘大吵一架。想起爹爹那张诚恳木讷的老脸,他就不忍心。 该去么?少年有些犹疑,但这迷惑很快便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那无与伦比的自信。 真龙亲传,这便该与“无敌”等义!欲穷千里目,他必须更上一层楼! 蓄势待发,屈膝向下,开始深深吐纳。依着爹爹教导的密法锻链筋骨,从小忍耐无数外人不能想像的苦痛,他才能做到许多常人不能及的事儿,例如像这件…… 左右两手各扣一枚梅花镖,筋肉锁紧,全身经脉灌注内力,药酒泡出来的外门硬功,让他全身散出隐隐淡淡的傲人紫光,雄浑内力加上雄壮筋肉,两股气力加总,便能…… 嗖!中指弹射,梅花镖旋转不定,破空而出。须臾间连过五十丈,一望树林天际,一望庙顶屋檐,钢镖旋动越来越快,终于,半空绕出一个大弧旋,直朝黑衣人众而去。 钢镖来势迅捷,望来便如有人隐伏西北角,正自出手暗算,没人能料到这原是五十丈外东南角射来的暗器。 果然,黑衣人纷纷转头,各由高处跃下,前去察看敌踪。这些人手脚俐落,不到十下记数,便能一一返回,自己必须在刹那间连过五十丈,尤其难处在于地下,一脚踩落,下头可以是松软及膝的白雪,也可以是个大深坑,没人知道下头会是什么。 管你的!紫光弥漫全身,真龙亲传的神功发动,铁靴飞踏而出,脚步越来越大,步伐越来越猛,两旁景物呼啸而过,什么都不想的少年,如同一尾疯龙。 五十丈、十丈、二十丈,庙门迎面飞来,他必须速速找到入庙之处,他不能硬闯进去。 最后十丈逼近,眼里也见到了一面气窗,从那儿可以溜入神殿,藏身大梁之上。 嘿……吐气扬声,起身纵跃,两手射出了绳,勾住屋檐一角,身晃荡不休,也消弭了飞冲而来的猛劲。他悬吊檐下,凝视五丈外的气窗,霎时瞳孔收缩,牙龈轻咬。 糟了……气窗窄,自己肩膀过于宽阔,恐怕穿不过去…… 该怎么办呢?硬撞上去,定会给人发现行踪,可要撒手认输,这又不是他的性,黑面罩下的虎眼微起犹疑,正在此时,屋顶传来细微的落地声,适才离开的探回来了,仅需几步走来,他们便会发现自己。 倘若失手,他会被数十名绝顶高手围攻,平常口中的那些叔叔伯伯,真到翻脸不认人的时候,他们会打断自己的四肢,废去自己的武功,再到爹爹面前推称不知……当然他们会发誓缉凶,然后暗地拿许多事情要胁自己…… 来吧,看谁狠……黑衣少年目露挑衅之光,他凝视着五丈外的气窗,狠命握住拳头。 无声无息向后一荡,少年顺势前扑,已如闪电般凌空飞向气窗。眼看身便要撞破窗弦,在这生死一刻,真龙弟展现了无比身价,他举起右掌重重一拍,硬将左肩打落脱臼。 喀地一声轻响,剧痛攻心之间,身也已穿过了窄小气窗,而那悬空摇摆的两道绳,也像是自己饲养的小蛇龙,乖乖随入大殿,藏于腰中。 好容易闯进神殿,黑衣少年痛得双眼翻白,眼见大梁便在面前,但此刻自己左肩脱臼,仅余右手可以出力,情急下只能探出两指,迳往大梁一勾,指力到处,便也让他凝身不动,凌空悬梁。 正要滚上大梁躲藏,忽然头顶传来呼吸声,只惊得他险些坠下梁去。 抬眼望上,大梁上还有一个人,他也和自己一样藏身屋梁,只是不同于自己两指蝠悬的窘迫神态,这人容情悠哉,只懒洋洋地睡在梁上,一双眼睛好似含着笑,只在打量自己。 不速之客身穿白衣,长发披肩,年约十出头,黑衣少年大为震惊,他一不知来人身分,二不解对方为何来此,此时此刻,敌友不明,他只能…… 咬紧牙关,两只指头发出了雄浑力道,紫光弥漫间,黑衣少年身挺起,缓缓高过横梁,他凌空劈腿,右足指向梁上君,鞋尖亮出了寒锐冰刀。 足刀已出,黑衣少年的意思很明白,他要在刹那间解决不速之客,唯独如此,方能确保此行的平安。筋肉紧缩,他慢慢调匀了呼吸,立时要展现他那不可思议的身法…… 正要发力扑前,猛听梁下传来一记呐喊:“停!” 黑衣少年愣住了,那白衣大汉咧嘴一笑,伸指向梁下点了点,示意他低头去看。黑衣少年满心惊疑,眼珠略略下垂,霎时见到了一块大黑布。 诡异的大黑布,居于神殿中央,看它正中隆起,四角隐见烧焦蜷曲,像是盖了一只烧火大铁盆,这才把黑布烤得焦黑。 找到了!黑衣少年瞳孔放大,掌心不自觉地出汗,因为他见到了“东西”!他望着大黑布,莫名间热血沸腾,只是目光略略挪移,便又在刹那间冷静下来。 黑布旁站着一名男,看他腰悬琵琶,右掌高举,仿如大日如来般凛示众生,那个“停”字便是出于此人之口。黑衣少年深深吸了曰气,顺着那人的手掌去看,只见殿门口停下了大批人众,这帮人也做夜行打扮,毫无疑问,他们都是客栈的爪牙。 十八士、十二药叉,无论名字是什么,总之都是六大帐房豢养的密探。黑衣少年冷冷一笑,他既然打得垮医院的六十名高手,又何必怕这十个宵小?此时能让他小心在意的,只有…… 眼光从殿上扫过,最后回到了大黑布旁,便在此时,眼睛一眨,却也见到了那六个黑影。 像是蹲在地下的石头,这六人一身黑衫,乍然望去,好似是黑布的一部份,怎么也瞧不到人。 六道轮便在眼前,今日只能智取,不能力敌,黑衣少年默默翻身大梁,朝那白衣怪客瞪了一眼,警告对方莫要妄动。那人倒也没有趁隙出手,只向自己笑了笑,示意友善。 黑衣少年曾一举摆平六十来名蒙汉高手,人面不可说不广,他反覆打量白衣怪客的形貌,只见对方与自己相距八尺,此人鼻梁如虎,颧骨似豹,一头长发垂在面颊旁,形貌可说为威武,可他连番思,却怎么也瞧不出这人的来历。 神殿里一片宁静,梁上两名高手窥视,梁下十八士、十二药叉尽数到齐,再看镇墓兽也已牢牢看守着魔刀,场面肃杀,当直静得让人怕。 嗖地一声,大黑布旁的那只手放落下来,便又肃立不动,好似卫兵一般。门口的黑衣人众睁大了眼,只在盯着黑布旁的七个男,各自议论纷纷。神殿门口传来脚步声,人群中走出一名男,他手持铁伞,盯着黑布旁的男,大声道:“你到底是谁啊?四当家又上哪儿去了……” 他一边说话,脚步一边上前,猛听一声凄厉尖叫:“停!” 停字之后,面前拍来一掌,险些打上了鼻梁。靠着这么一声大喊,黑衣少年也接上了自己的关节,他痛入心坎,额头滚落冷汗,低头窥看,却见那琵琶男右手高举,面貌阴森,好似吊死鬼的阴森模样。 那手持铁伞的男给阻住了去,自是一脸惊惶,他睁大了眼,喊道:“小!你阴阳怪气的,到底是干什么来着?这大黑布又是什么东西?”正唠唠叨叨间,猛听啪地一声响,琵琶男挺胸肃立,鞋跟并起,大声道:“奉上喻!属下帅金藤!座次二十!” 对方自称姓帅,偏生行径古怪,毫无帅气可言。那铁伞先生惊疑不定,他用力哼了哼,冷笑道:“原来只是二十啊,你这小小东西可知我是谁?” 对方打起了官腔,那帅金藤却似聋了,看他目光平视,立正不动,也不知是否在听人说话,那铁伞先生道号“晴天遮伞”,眼见对方无礼,心头自感不悦,便道:“你听了! 论起座次,我可比你高多了。本人座次一十八,乃是当家座下十二药叉将之一的高手‘宫毗罗’便是!你记清楚了么?“ “晴天遮伞宫毗罗”,长长一大串的得意名号,当真绕口令也似,正等着帅金藤出声赞叹,突见他张大了嘴,喷出了一声吼:“奉——上喻!”说着鞋跟又碰出了一响,喝道:“未时到!” “宫毗罗”吃了一惊,道:“未时到?所以呢?” 好似在回答他的问话,背后六名瞎全数起立,那“宫毗罗”大吃一惊,正要望后退开,忽见帅金藤双膝并拢,右手带头一抽,七名男应声解裤,竟在大殿里坦身露体,露出了毛茸茸的十四条丑腿。 当众脱裤,意欲何如?黑衣众人无不目瞪口呆,正要问话,忽听哗啦啦之声响起,这群人竟然就地洒起尿来。 尿水四溅,骚臭冲天,眼看这七人毫无羞耻之心,尽伤风败俗之能事,“宫毗罗” 慌忙举伞遮水,口中喝道:“干什么?干什么?你们疯了么?”话声未毕,帅金藤双手拉裤,喝道:“穿!”七人动作整齐划一,裤腰高提、双手左圈右系,便在刹那间穿回了裤。 黑衣鬼众哑然失笑,都不知这七人是疯是傻,居然在这儿发狂?正耻笑间,又见帅金藤领队,七只手掌七饭团,一同抛入七张嘴里,渣巴渣巴连嚼二十一下,便又吞落下肚。 “奉上喻!”帅金藤嘴角沾着饭粒,朗声喝道:“正统十年腊月二十九未时,中餐完事!” 洒完尿、吃完饭,六名瞎便又盘膝坐地,迳自念起经来了。黑衣众忍俊不禁,顿时槌胸擂地,全数哈哈大笑起来,那帅金藤则是含胸拔背,如镖枪般立在黑布旁,对笑声充耳不闻。 可怜的七个傻瓜,默默忍受讥笑辱骂,这一切苦心意旨,说明了他们的八字职责,曰:“寸步不离,岂敢有失。”黑衣少年藏身梁上,把这七人的情状望入眼里,心中暗生同情之意。 天下是座大客栈,躺着睡觉的是皇上,总管权事的叫“大掌柜”,他有六个精明帐房。这六人管了六件事,二当家控兵众、当家管禁宫、四当家握厂卫,加上刺探敌后的老五、计算国库的老六、横扫江湖的老七,大小权事全给他们抓在手里,无论是六部尚书、抑或是锦衣卫统领,身边都给他们安插了一个眼线,这就是客栈无孔不入的手段。 镇国铁卫就是一个小朝廷,若非这般森严残酷,岂能养出这些木偶也似的杀手? “很好,人都到齐了。”黑衣少年正自低头思,忽听神像后头传来了说话声,想来是上头的人到了,霎时全场肃立,再无一点笑声。 大殿一片宁静,但闻脚步阵阵,黑衣少年屏气凝神,目而望,只见殿后转出了两名男,前头那人黑衣蒙面,体格胖壮,似比自己还要雄伟,黑衣少年当然认得他,这位便是外门功夫练至顶点的七当家,一身铁布衫,堪称刀枪不入。黑衣少年正盯着七当家,忽见身旁白衣怪客直起腰来,这人原本雍然闲适,半躺半坐,此时却如花豹栖树,目光一瞬不瞬,只在盯着七当家背后,少年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登时见到了一名老者。 不同于七当家的宽肩厚背,第二人却是个高瘦老者,他并未戴上面罩,一头霜发,腰悬长剑,约莫六十来岁年纪,看他身穿大绸,便如大户人家的员外一般,怎么也不像镇国铁卫的人。黑衣少年陡见这人到来,心下却是一惊,赶忙趴倒梁上,秉住了呼吸。 此行的指挥现身了,他是全场职级最高的人。黄金指环是他的认记,这位便是客栈初创的第一位元老重臣,“剑寒”金凌霜! 老者缓步行上大殿,站到了第四张蒲团,轻举右手,微微向下一指,霎时在场四十八人同声坐地,动作之整齐划一,丝毫不让帅金藤等人专美于前。 众所周知,金凌霜出身昆仑,服侍过前后两代的神剑主人,可说是大掌柜最为信任的心腹。据说昆仑覆灭之后,此人苦练剑法有成,已能在剑上运出半尺青芒,黑衣少年武功虽高,却没把握一定赢得过他,更何况此刻高手云集,万万不能冒然出手。转看那白衣武士,目光也甚肃穆,想必也知晓金凌霜的手段厉害。 众人就座,七当家也盘膝坐上了第七张蒲团。金凌霜游目四顾,眼见全场安静无声,缓缓便道:“适才前线传来消息……”他作势鼓掌,轻声道:“襄阳之战,大获全胜。” 四当家带来了好消息,黑衣恶鬼立时拍手鼓掌,掌声虽响不乱,齐声而来,同声而毕,足见四当家御下颇具威势。金凌霜目光扫过大殿,悠悠又道:“怒匪为夺西南第一大城,先破汉中,后转荆州,前后攻城不下一十二次,此战之后,形势消长,便该是我们反攻了。” 朝廷反攻西北,一统江山便在眼前。黑衣众鬼便又大声鼓起掌来。金凌霜笑了笑,又道:“诸位先不必急着鼓掌,你们之中有谁知晓,咱们此战为何获胜?” 若要让场面安静无声,最快的法不是呼喊,而是问一道题目下来。果然四当家垂询一出,满场人众全数低头。客栈中人出身朝廷,自知“言多必失”的道理。一时间大殿一片萧条,除了北风呼啸,余无声息。金凌霜久居四当家,自也毫不惊讶,当下伸出手指,便朝人群点去。 黄金手指随手挥来,那帅金藤原本坐地不动,一见顶头上司伸指定向自己,霎时好似身受隔空拍力,双靴并拢,啪地一声亮响,全身肃立,如僵尸般跳了起来。黑衣鬼众见了活跳尸,无不心下一惊。金凌霜微笑道:“咱们为何会打赢襄阳之战,说起来和二十有些干系。”他撇了帅金藤一眼,淡淡地道:“二十,告诉弟兄们,你过去驻扎在什么地方?” “奉上喻!”帅金藤又喊起来了,他双手贴紧裤缝,朗声再道:“属下前赴南直隶长洲,至今已达第十年!” 襄阳与长洲相距千里,一处江东,一在西南,彼此怎会相互牵扯?黑衣鬼众听得此言,自是满心诧异,金凌霜也不解释,迳自再问:“二十,告诉大家,你这十年在长洲做些什么?”帅金藤把军靴一并,大声答道:“未将十年来尽忠职守,只在看管那柄刀!” 全场原本交头贴耳,陡听帅金藤口称“那柄刀”,一时之间,全场鸦雀无声,好似吃了哑巴药。 长洲有座大炉,名唤洪武,乃是十余年前神剑诞生之地,此事人尽皆知,只是想到“那柄刀”,却不能不让人心中犯疑。殿内诸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人人都想开口问,可话临嘴边、却都缩了回去。宫毗罗咳了一声,他眼望那块大黑布,嘶哑地道:“四当家,这……这块黑布究竟是……是……”帅金藤不便回答,只得转望上司,却见金凌霜上前一步,坦然道:“你们猜得不错,黑布下头便是业火魔刀。” 大黑布就在面前,望来好似盖着一桶炸药,满场人众干涸嗓,全都傻住了。 围堵勇剑、看守魔刀、遮蔽圣光。这便是“镇国铁卫”最最挂心的样大事,十年过去了,勇剑不成气候,圣光仅止谣传,连魔刀也是不见踪影,本以为可以平平稳渡下半辈,谁晓“业火魔刀”居然存于人间,甚且早在“客栈”的掌握之中! 金凌霜微笑又道:“诸位,襄阳大战之所以能够获胜!便是仰仗了这柄刀。大掌柜担心天炉人手不足,这才召集大伙儿同来江南,将魔刀平安运回北京。”众人中稍有见识的,无不寒了一双眼,却还有不晓事的,兀自纳闷来问:“对不住,咱还是弄不懂,为何……为河这柄刀放在这儿,便能帮忙打嬴襄阳贼匪?它能千里做法么?” 金凌霜微笑道:“说得好,它确能千里做法。不是这样,咱们怎么引得开那个人呢?” 饵,这是饵。这下全场都懂了。诸人眼光发直,痴呆之中,却也把关连看得明白。 业火魔刀出土,专来引诱魔王,有了诱饵,大掌柜便能算定魔王行踪,让西南前线的大都督打赢那场关键会战。这确实是一招妙棋,也能反将敌人一军,让对方顾此失彼。可是……这招棋也有不妙之处,它好像有个名目,叫什么弃……什么保……弃车保帅?众人大惊失色:“老天爷!难道大掌柜要咱们集合长洲,便是要对付秦……秦……”没人敢说那个名字,却只有金凌霜笑眯眯地说了:“没错,正是要对付秦仲海。咱们加把劲儿,好好让人家见识一下客栈的待客之道,懂了么?” 大事不妙,襄阳既然败北,魔头八成来到了江南,四下阴森,好似那跛者随时会冒将出来,全场高手毛骨悚然,连梁上少年也感到了凉意。猛见一人手持铁伞,慌张站起,正是那“晴天远伞”宫毗罗,听他喊道:“因达罗,快快快!赶紧砸烂这柄刀!别让魔王拿走了!” 一名黑衣人闻声起立,此人身高体壮,宛若巨人,手上却拿了一只朱红宝棍,想来便是十二神将中的“因达罗”了。他冲上前去,一棍便朝黑布砸下,却又听得一声怒喊:“停!” 帅金藤高举右掌,单手挡住了朱红宝棍,这下功力一显,果然有门道。不过众人心慌意乱,谁都没心思喝彩,那“宫毗罗”吞了口唾沫,慌道:“请问四当家,这东西好生邪门,你怎不让因达罗下手毁去?” 神剑魔刀一母所生,两柄神兵并驾齐驱,传说“业火魔刀”引人入魔,小孩拿了可以杀人,弱女拿了可以伏熊屠虎,如果落到真正的勇士手里,天下却是什么个惨况?众人想起魔王的凶貌,无不齐声高叫:“快啊!快快毁去这柄刀啊!” 金凌霜笑了笑,摇头道:“傻小,你想害死因达罗么?”众人满面疑惑,不解其意。金凌霜手指大黑布,淡淡说道:“若想毁掉魔刀,第一步便是要掀开这块大黑布,先瞧瞧它,之后再拿着铁棒重重砸向刀刀,诸位说是么?” 不掀黑布,自然不能下手毁物,这话再平常不过了,众人都是点了点头,金凌霜含笑道:“诸位,当年欧阳南便是第一个摸到魔刀的人,你们可知他的下场如何?” 欧阳南便是铸铁山庄之主,也是打出神剑的一代宗匠,众人听得大名,莫不心生凛然。一片宁静间,只听金凌霜叹道:“他疯了。”众人惊道:“疯了?” 金凌霜微微叹息,道:“十年前彗宇横空,东厂造反,魔刀便在动乱中出土,那一夜欧阳南目睹魔刀降世,却也给业火烧成了重伤。此事你们可曾知晓?”多年前“洪武天炉”忽生大火,非但烧裂了炉身,也焚尽了炉畔树林,帅金腾等七人长年镇守炉门,自是深知典故。只是诸人职在看守魔刀,虽听上司提起典故,却也不便言语。只听金凌霜又道:“那夜欧阳南身受重伤,动弹不得,但病榻间辗转反侧,就是放心不下那柄刀,第二日便吩咐徒弟巩狮儿,命他将魔刀带回府里,他要亲自藏入剑坟。” “铸铁山庄”乃是武林第一铸剑世家,如今的少主欧阳洵更是朝廷册封的兵器使,众人听起典故,自是兴味盎然,金凌霜又道:“巩狮儿听师父说得郑重,第二日午后便亲去天炉查访,谁知这么一瞧,便惹出祸来。”诸人厂卫出身,多是幸灾乐祸之辈,闻得此言,眼角无不泛起了笑意,纷纷问道:“什么祸事?” 金凌霜叹道:“魔刀不见了。” “不见了?”诸人异口同声,心下自是大感惊奇,金凌霜颔道:“正是不见了。那时巩志进了天炉,眼看满地铁渣,却无宝物的踪影,慌张之下,便急急上秉师父,欧阳南一听东西无故消失,自是勃然大怒,也不听徒弟的分说,便硬派他一个监守自盗的罪名,痛加责备之余,更要他把东西交出来,否则便要逐出师门。” 众人听这巩狮儿倒楣之至,无不干笑几声,那“宫毗罗”道号“晴天遮伞”,闻得此言,却是心有灵犀,听他赞道:“好一个巩狮儿,这人胆识不同凡响,居然连师父的东西也敢偷!都说家贼难防!厉害!厉害!后来呢?”晴天遮伞,见不得光,这“宫毗罗”果然满脑的黑暗,却听金凌霜冷冷地道:“你说话得留神些,这位‘巩狮儿’便是巩志,他若是这等无耻宵小,岂能受大都督重用?” 龙手大都督有四名随身参谋,参与机要,巩志正是其中之一,没想这人竟是长洲炼铁师出身,外号还叫什么“巩狮儿”。那宫毗**笑道:“哎呀!开几句玩笑而已,别误会了。巩参谋生平正直,我早料到他是给人栽赃的,厉害,厉害。” 金凌霜见惯了顺风使舵之辈,听他改口改得生硬,却也不以为意。正要再说,却听一人笑道:“妙!妙!我知道了!我知道是谁偷走魔刀的了!”说话那人法号“珊底罗”,十二神将排行第七!只因下巴外突,客栈上下多昵称为“焉知非福”。金凌霜哦了一声,冷冷地道:“你晓得谁偷的?说来听听吧。” 那人哈哈大笑,拱手道:“四当家,您老人家总是不居功啊。看这手法天衣无缝,当然您亲自偷取的吧?事成之后,顺手再嫁祸给巩狮儿,神不知、鬼不觉、阴险狡诈,专挑人性弱处着眼,当真让人敬佩啊!”众人听他言之凿凿,无不目望金凌霜,眼中露出佩服之色。 金凌霜大为恼怒,冷冷地道:“客栈是哪一年创立的?” 众人啊了一声,这才想起客栈创立是正统朝的事儿,那魔刀出土却该是景泰朝的事情,眼看金凌霜目光满是鄙夷,那“珊底罗”不禁脸上一红,天幸自己戴着面罩,否则更加无地自容了。 客栈失马、焉知非福,这等蠢人少一个是一个,“珊底罗”开口丢丑,便听“宫毗罗”接口道:“那倒可惜了,这个案做得好生漂亮,却原来不是咱们客栈下的手。依此看来,这案必是怒苍山的‘御赐凤羽’下的手,对么?”御赐凤羽老谋深算,轻功高绝,若要行窃栽赃,自是易如反掌,众人正要称是,却听金凌霜叹道:“唐士谦当年还是正教掌门,人称‘青衣秀士’他隐瞒匪逆身分都来不及,怎会下手来夺魔刀?” 十年前怒苍山还是一片废墟,五虎上将分居四方,确实无力劫夺魔刀,这也不是、那也不是,众人无不睁大了眼,纷纷来问:“到底是谁偷的?可是少林方丈么?” 金凌霜勉力按耐性。他昔年是昆仑第二交椅,门中虽有急功近利之徒,却少有愚笨之人,听得一群笨蛋连番开口,不免内心微怏,摇头道:“你们别再猜了,魔刀既非巩志监守自盗,也非外人偷取,它是欧阳南自己盗走的。” 此话一出,众人无不大感惊疑,连梁上的两名君也是微微一愣。听那珊底罗惊道:“这不是荒唐 么?这欧阳南既然打出了魔刀,那柄刀便是他的东西,他想拿便拿,爱扔便扔,干啥要偷?”同伴天真烂漫,宫毗罗登时笑道,“还不懂么?欧阳南的武功才几两重,哪能保得住魔刀?他这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明里嫁祸给徒儿,暗地却把魔刀藏起来!哈哈!哈哈!厉害啊厉害!” 晴天遮伞,见不得光,宫毗罗心肠虽黑,果然看得穿所有阴谋毒计。众人心下一凛,方知欧阳南心机深沉,想他自己无力保住魔刀,便伪称东西给徒儿盗走,来日若有武林高手上门逼问,他便推称不知,确实是条釜底抽薪的妙计。 客栈失马,焉知非福,那珊底罗愚笨至,却还没听懂道理,蹙眉便道:“不对啊,这柄刀既然是他自己偷的,他又为何来责骂徒弟?他不怕徒儿造反么?”宫毗罗哈哈笑道:“傻!不牺牲自己徒儿的令誉,哪能取信于外人?这欧阳南好毒好辣,为了保住魔刀,不惜让自己的徒儿背黑锅,说来咱们客栈该请他来当军师才是,哈哈!哈哈!厉害啊厉害!” 世上最惨的事,莫过于给人栽赃,更何况下手之人还是自己的师父?众人听得巩志成了替死羔羊,无不暗暗摇头。珊底罗蠢得无救,宫毗罗却又精得发黑,金凌霜越听越恼,冷冷便道:“你们全说错了。欧阳南是拿了这柄刀没错,不过他并非刻意嫁祸给巩志,他没这般阴毒。” 众人大感诧异,纷纷问道:“此话怎说?”金凌霜淡淡地道:“道理再简单不过了,他根本不知是他自个儿偷取了魔刀。”众人听得此言,莫不笑了起来,金凌霜又道:“当年我听大掌柜提起此事,心下也感不解,以为他有意玩笑,事后问过巩狮儿,才知事情真是如此。” 他开口说话,众人便又静了下来,听他道:“当时魔刀不翼而飞,巩狮儿也蒙上不白之冤,他推测案情,要不门内有人捷足先登,抢先一步盗走魔刀,再不便是师父老眼昏花,其实炉内根本没有宝贝。他身处嫌疑之地,有心查个水落石出,便找来了衙门的洪捕头商量。” 场中一片宁静,连两名不速之客也只伏梁不动,都在专心听讲,金凌霜又道:“当时东厂政变,朝廷大乱,长洲知州上北方述职去了,地方上便属巩志最大,他私下找来了长洲的捕头,请他安排眼线,牢牢钉住门内上下,想来贼人瞒得过一时,却瞒不过一世,久而久之,定会露出马脚。”珊底罗呵呵傻笑道:“会露出马脚的哪算贼,那是蠢贼。” 金凌霜淡淡又道:“也许如此吧。果然那位洪捕头足足查了一个月,全都找不到可疑人等,只得依实告诉了师爷。巩志身受师父猜疑,偏又无法洗刷,自是烦恼不已,那洪捕头安慰道:”你也别慌,我瞧尊师也不见得真个疑心你,否则他又何必每晚亲自出马,查访贼的踪迹?‘“众人心下一凛,均知上司说到了关键处,宫毗罗冷笑道:”老家伙为德不卒,这可现出原形了。“ 金凌霜点头道:“当时巩志一听内情如此,便也留上了神,赶忙再问详情,这才知道师父每晚更之时,必会离庄出门,行踪颇为隐密。只是洪捕头知道他是苦主,身分又高,自也不好盘查。巩志精明过人,隔夜众人熟睡之后,他便暗中跟随师父,果见他更半夜悄悄出门,却不知要去何处。巩志一随着师父,师徒两人一前一后来到深山,这才见到欧阳南从地底下掘出一柄刀,之后抱着魔刀欢歌载舞,闹了大半夜之后,方才把刀埋了回去。” 众人满心纳闷,全在猜测欧阳南的用意,金凌霜又道:“当夜巩志见了异状,自是大感惊讶,不知师父在弄何玄虚。第二日早,他趁机旁敲侧击,向师父探问魔刀下落,老人家一听宝物二字,却又发了脾气,狠狠赏给徒儿一顿白眼。”众人闻言便笑:“这巩志真是老实,吃亏吃大了。” 金凌霜叹道:“巩志是个孝顺的人,他起先深感悲愤,以为自己做了师父的替死鬼,只是隔了几天,却又察觉另有隐情。他每晚跟随师父,发现老人家非但夜夜出门,把玩魔刀的时光更是越来越长,到得后来,居然五天不见人影,可回来之后,却总是神思恍惚,问起他去哪儿了,他却一脸茫然。至此巩志已然明了,师父确实不知魔刀的下落,因为他早已失心疯了。”众人议论纷纷,各有不信之意,宫毗罗冷笑道:“骗小孩的疯话,这对师徒串通好啦!” 金凌霜也没反驳,自顾自地道:“短短一年不到,欧阳南晨昏颠倒,白日里睡至中午,夜半却来出游,好似蝙蝠一般。铸铁山庄上下都知有异,却也不敢声张此事,都怕给人听说了笑话。巩志有心替师父治病,便私下托人前去战场,盼能找回失踪已久的大公,或能以亲情挚爱唤醒他。” 众人多不知欧阳南还有个儿,此刻闻得巩志的孝心,自都悻悻以对。珊底罗呵呵笑道:“后来呢?魔刀便给四当家偷走了?”金凌霜斜睨他一眼,摇头道:“天不从人愿,巩志虽然孝顺,朝廷与怒苍却择战开打,天下爆发大祸,师弟回不了家,师父也只能白日里正经、半夜里疯狂,日夜荒唐过下去。待得怒苍崛起,改朝换代后,欧阳南的疯病益发沉重,一日大刺刺地扛着魔刀回家,说要北荡少林、西灭怒苍,自称武林盟主。当时师父力气大得怕人,几十人都拉不住,巩志吓得傻了,他听说本朝武功第一的大都督恰在江南,便急忙向他求援,之后真龙出手,一举降伏了欧阳南,魔刀的消息这才传了出来。” 众人听得大都督出手,自是面露敬意。此人武功高绝,虽不以天下第一自居,却也差相仿佛了,想来欧阳南纵使左手神剑、右手魔刀,伯也要给打得满地找牙。 金凌霜又道:“伍爵爷制服了欧阳南,便也将魔刀带回北京。他见这柄刀满是邪气,便想下手毁去,奈何前后拖了半年,每回找了匠人下手,这些工匠却是偷的偷、盗的盗,反而引发无数事端,大都督自知镇不住魔刀,又伯家中妻小给魔物引诱,无奈之余,只好将这柄刀交给客栈,由大掌柜亲自看管。”奇事接踵而来,众人偷眼来看大黑布,想起魔刀如此神奇,内心虽感害怕,却也隐隐生出一股期待,就盼一会儿能亲睹魔刀真貌。虽无寸尺觊觎之心,但能瞧上一瞧、摸上一摸,总算也不虚此行了。 金凌霜又道:“魔刀主宰七情六欲,见到魔光之人,无不想据为己有,只是魔刀再神奇倍,却也奈何不了大掌柜。他手握神剑,乃是天下唯一不受惑之人,也是因此,他并不似伍都督那般忌惮魔刀,当下便起意藏入天炉,留待来日大战之用。” 众人颔称是,看这柄刀威力果然不凡,居然能左右千里外的战局。想起襄阳战事已定,自是暗赞大掌柜见识高远。只是赞归赞,想起跛者将至,却也不免心生害怕,纷纷问道:“请问四当家,大掌柜什么时候到?” 魔刀出土,魔王将至,此时大都督人在前线,唯有仰赖大掌柜出手,方能克制魔头。 眼见众人屏息以待!金凌霜却摇了摇头,道:“抱歉了,大掌柜很忙,没空过来。”众人闻言呆傻,一时面面相觑,慌道:“没空……他……他在忙什么?” 金凌霜淡淡地道:“他说他得去见一个绝世美女。恐怕抽不出空来。”宫毗罗惊道:“美…美女?她……她是谁啊?”金凌霜摇头道:“我不晓得,大掌柜没说姓名,我也不方便问。” 操……死定了…… 这十年关于“跛者”的传说不计其数,据说这人什么都杀,男的女的、老的小的、飞的爬的,管他公母黄绿,飞禽走兽,一旦向他挑战,都切瓜砍菜似地剁得稀烂。天下间除了龙手都督本人,谁也不敢与他单打独斗。可怜那一篇又一篇故事从幸存高手口中传出,总让听过的人夜不成眠,最后逼得朝廷下达禁令,严禁提及此人名讳,否则战士心存害怕,来日要如何面对魔王大军?想起要独力应付魔王,黑衣众鬼一时如丧考妣,没戴面罩的一脸鸟云,戴着面罩的黑脸惊长,都觉祖上不积德,这才倒了大霉。 “***!”猛听脚步声急急响起,一名高手冲了上来,喝道:“老在战场冲锋陷阵,大掌柜在大后方猛操女人!横竖是死!老今日决意反了!”刷刷刷,金光闪动,六道金轮脱手飞出,直向大黑布而去,来人以死相拼,竟要下手抢夺魔刀。听他吼道:“大家上啊!左右是死,早晚是死,不如干掉姓金的走狗,总强得过拼上秦仲海啊!” 真正硬底的高手来了,黑衣少年大为振奋,自知来人是二当家手下,客栈座次第九的“诸葛天环”,仗着一手“诸葛九连环一的功夫,这人打遍川中无敌手,连峨眉掌门严松也败在他的手里,足见武功如何。 须臾之间,诸葛天环抛出六道金环,直朝黑布飞去,本人双环护身,一个筋斗飞来,便已跃至黑布上空,随时能掀布夺刀。 “镇墓兽……”金凌霜双手拢袖,淡淡地道:“结阵。” 六道黑闪过,环相交,六响同鸣,如一声出,竟打得六枚金环倒弹过来。诸葛天环自知危在旦夕,性豁出命来,对金环不闪不避,反而下手来掀黑布。 魔刀到手,强弱易势,仗着天下第一刀的神威,诸葛天环必能扭转全局。 “帅金藤……”金凌霜蹙眉叹息,摇头道:“抓人。” 嗡地轻响传过,帅金藤拿出了血琵琶,伸手一扣,琴弦已然射出,眼看便要杀人封喉,破体见血,诸葛天环怒道:“泥娃娃的小玩意儿!滚了!”手中金环一晃,大环生小环,一分为二,当地一响,双环交扯,竟在半空锁住琴弦,时机算得为精准。 帅金藤琴弦被锁,对手身形却已坠落,随时便会降落黑布之上,陡在此时,帅金藤伸指轻拨,琴音袅袅,手中却传出了一股凌厉内劲,那琴弦本给双环绞住了,此刻却如毒蛇昂,正中对方胸口。诸葛天环为救性命,只得倒飞闪避,却也被迫远离了魔刀。 眼看对方坠下地来,猛听绷地一大响,四弦一声如裂帛,帅金藤立抱琵琶来遮面,竟弹了一曲“十面埋伏”出来。琴音大起,嘈嘈切切,五弦纷飞如密雨,倏忽间人影飞动,广陵客当先震开了母金环,跟着身形旋如舞蹈,起跳、回旋、飞踢,右脚后抬,正中敌人胸口。 看这位帅副统长相含糊,手下毫无含浑之处,无怪会给大掌柜请来镇守业火魔刀。黑衣少年暗暗赞佩:“好身手,这二十武功不算差”一黑衣少年自己勤修苦练,傲气过人,能给他称做“不算差”,那已是江湖第一流的境界了。 诸葛天环座次第九,此时身却倒飞而出,帅金藤武功竟是略胜一筹,他打败了九当家,忍不住振臂高呼:“帅!”正庆幸得胜,惊见诸葛天环身飞落,却是朝大黑布压下,他心下一惊,慌忙哭道:“衰!” 诸葛天环虽败不乱,正要去掀黑布,须臾间六条长飞射而出,半空控住叛徒,但见诸葛天环四肢被俘,其中两条更勒住他的颈间,一左一右,逼得他舌头外吐,想来随时都能扯断他的颈。 六道轮回阵!最后一道机关现出,来势却是如此之快。黑衣少年虽然自忖武功高强,此刻见了六道阵法的严密精巧,却也不免大为震惊。据说这六人为求心念相通,不惜自毁双目,是以联手出招时毫无缝隙,更见无上威力,看来这趟要能顺利夺刀,必有无数麻烦。 正忖量如何对付敌众,忽见那白衣武士转面过来,口唇低动,轻轻向自己诉说两个字…… 歇……歇……谢谢?黑衣少年大为讶异,不知他要谢什么,正于此时,喀啦一声巨响,不知怎地,大梁好似给砍了一刀,泥沙纷坠,屋梁断裂,黑衣少年大吃一惊,霎时脚下一空,便已失足摔下。转看那白衣武士,却已逃逸无踪了。白衣武士拿着自己当垫背,黑衣少年自是气得七窍生烟,还不及应变,猛听一声怒吼:“有刺客!” 梁上君现身,梁下立时响起一片怒喝,铿地一响,寒剑出鞘,金凌霜本人已然纵起出招,此人年过六旬,身手却矫健如少年,区区一个起跳,剑尖荡如蛇信,裹住了身周上下,势道十分厉害。转看其余黑衣鬼众也已跳跃起身,一时铁伞、铁杵、铁槌纷纷闪动,全来包围黑衣少年。 此时四面八方全是兵器,六道轮回阵与那只血琵琶包夹,随时都要让自己挂彩。黑衣少年半空坠落,金凌霜却已飞身直上,双方一个下坠,一个起跳,尺之内便要对面照会,黑衣少年临危不乱,但见他半空后仰,双手绳射出,勾住了气窗,一拉一扯间,全身闪过紫电,身宛如飞箭,便从窗口倒飞而出。 砰地一响,木屑纷飞,气窗给撞出了一个大洞,庙外喊声四起,屋檐上几名探已给敌人踹了下去。庙中高手大惊失色,正要出庙追敌,金凌霜猛地提起手来,喝道:“镇墓兽结阵、帅金藤护刀!余人看守古庙内外出!”众人醒觉过来,这才想起“调虎离山” 几个字,要是庙中空无一人,魔刀无人看管,哪可大事不妙了。金凌霜指令既出,迳自还剑入鞘,转身便朝山神像走去。 此时若想下手偷取魔刀,没有比神像后更容易的地方,“宫毗罗”等人随行保驾,一行人来到神像后方,赫然便是一阵低呼。 只见红砖满地,神像后头的庙墙竟尔破了个大洞,看雪花随风舞进,尚未在地积叠,想来这洞新生不久。众人纷纷醒觉过来,方知刺客共计两人,一个是诱饵,另一个才是正主儿,倘若金凌霜晚个片刻警觉,魔刀便要给人盗走了。当于诸人分从墙洞跃出,四下察看可疑线。 满地破砖烂瓦,一片狼藉。金凌霜细看四遭,他见其中一块砖完好无缺,当即俯身拾起,但见砖头正面受了一记刀痕,受力沈猛,砖身虽然不损,却引得上下砖石坍塌倒地。 “珊底罗”最是胆小,陡见这等刀法,不由大惊道:“四当家!这……是不秦……那…… 那怪物来了?“金凌霜不动声色,他伸手唤来一人,却是十二神将排名第一的招罗。 招罗面貌阴沈,耳大如鼠,只因身材不满五尺,便给大掌柜匿称为:“一目了然”。明里是说他身形瘦小,一目便得视之,暗里却是赞誉他办事牢靠,凡事于他眼中,一目了然。 招罗形貌虽不称头,举止却见沈敛,想来是真正的厂卫能人。金凌霜俯下腰去,低声道:“殿下行踪如河?”招罗附耳过去,细声道:“各地分舵来报,有人说她身在九江,有人却说她出现在山东,没人说得准。” 两人低声交谈几句,金凌霜取过纸笔,匆匆写了几字,跟着火漆封印,反手便交给了招罗。众人久在客栈,眼见四当家如此慎重,想来是要与北京联系,宫毗罗大喜道。“四当家,您要搬救兵么?”金凌霜淡淡地道:“信一来一往,少说要二十个时辰,这当口我能向谁讨救兵?” 诸人心下一寒,全都没气了。珊底罗喘道:“四当家,究竟谁来了啊?”金凌霜将砖块拿了起来,淡淡地道:“放心,这不是火贪一刀,而是排名第二的那柄刀。”众人纳闷道:“第二?” 金凌霜叹道:“刀中之皇,托帕金玉。上月大掌柜飞鸽传书,通令各地分舵迎接一位大人物,咱们也许是遇上这帮人了。”听得来人身分如此,众人反而更加忌惮。想起一个魔头便能要掉自己的小命,却还有一个莫名其妙的“大人物”过来觊觎神物,一时内心无不发颤。 为国捐躯是死,犯上杀人也是死,宫毗罗号称晴天遮伞,自是不愿坐以待毙,颤声便道:“四当家,强敌纷至,这……咱们……咱们还有援军么?” 军心动摇,金凌霜却无意多加解释,只撇眼众人,反问道:“你们在怕什么?”众人嚅嚅啮啮,一个个把头低了下去,无言以对。金凌霜又道:“我问你们吧,设若要与杨武秦单打独斗,你们选谁当对手?”怒王凶狠恐怖,大掌柜阴险毒辣,没一个好应付,眼看众人缩头寒声,无人能答,金凌霜把手一挥,淡淡地道:“七当家,替他们选吧。” “泥梨耶啊!”背后一声怒号发出,但见七当家跨正马步,双掌合印击出,神通佛力所向之处,却是那古庙砖墙。 在四当家的注视之下,一声闷响传过,砖墙隐生裂痕,碎声剥剥,阴劲如藤蔓四下疾走,须臾间整面石墙满布裂纹,仿佛妖魔鬼面,吓得黑衣人众一齐望后退开。 七当家收功止力,缓缓舒出一口长气。但见他双臂交叉,右臂在上,双掌各以拇指轻压小指甲,余指各呈钴形,此即佛门密法之一,军奈利明王大手印。场中高手如云,或能额碎青石,或能空手断剑,但如此凌厉的阴劲,却是生平所仅见。 黑衣诸人内心惧怕,竟然忘了喝采。宫毗**笑道:“四当家,这……这就是泥梨耶?” 金凌霜淡淡地道:“没错()。十八地狱经,一层一招大手印。”他撇了七当家一眼!问道:“地狱共分十八层,老七下到第几层了?”七当家大声答话:“我受限资质,忍心有限,只能下到第九层。” 金凌霜微微“笑,他拍了拍”宫毗罗“的肩头,轻声道:”懂了么?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咱们的头儿连第十八层地狱都下去了,你们选在他这一边,那还有什么好怕的?“ 一统朝廷大派的人物,岂同易与之辈?想到了大掌柜的手段,黑衣人众自是冷汗直流,只是怕归怕,转念想到敌人也是这般畏惧他,心里居然多了几分庆幸。 时在午后,大队人马不再多言,旋即上。六只镇墓兽腰悬绳,自将魔刀延地拖出。其余各人各有所司,前导、居中、断后,便也分批离去。 主队人马走了,只是金凌霜行事小心,却还留了几个探下来。庙前庙后,里里外外,各有探驻地看守。大雪飘落,万籁俱寂中,远处小溪寒封冰冻,雪花层层堆叠,一寸、两寸、寸,越堆越高,探来来回回,始终不肯离去。 一柱香、两柱香、堪堪要到柱香,猛听喀啦一声碎脆,厚冰破开,溪水里坐起一只**的僵尸,此人头戴黑罩,满面冰雪,身上更结了一层薄薄寒冰,他用力扯下面罩,仰天大口呛咳,险些给溺毙了。 整整等了两柱香时分,最后一名探方才离开。金凌霜老谋深算,办事确实牢靠。 黑衣少年手脚僵硬,勉强滚出冰冻溪水,他缓缓爬起身来,挥动手脚驱寒()。 非常险,适才古庙高手云集,四当家与七当家联手夹攻,加上六只镇墓兽从旁掠阵,自己武功纵使再高一倍,却也万难脱身。也是为此,他才必须躲上一躲。 打了一套拳法,黑衣少年逐步驱出体内寒气,他斜自去瞧那座古庙,赫见泥墙满布裂痕,仿佛一张大蜘蛛网,爬满了整面庙墙。 “泥梨耶?”黑衣少年哦了一声,微微颔。他凝视破庙,忽然童心大起,他扬举右拳,扎开马步,霎时吐气扬声,霹雳一声龙吟,正拳已然隔空击出。 紫光弥漫,拳力刮出劲风,威力所过之处,地下白雪飞散,竟给拳风逼出一条长长的痕迹,黑衣少年收拳回力,淡淡说道:“少林禁传神功…”拳风撞上庙门,听他哈哈大笑:“值得见识!” 笑声大起,凌厉拳风隔空扑上墙砖,第一块砖受力滚落,第二块随之坍塌、第块坠地散倒、第四块、第五块……须臾间烟尘弥漫,梁柱折断,整座古庙竟给黑衣少年一拳击垮,成了一片废墟。 古庙年久失修,先遭白衣武士撞墙而出,建筑大损,随后七当家神功裂砖,最后再挨了黑衣少年一拳,终于土崩瓦解,再不复存。黑衣少年哈哈大笑,他活动了筋骨,又成了那只精力弥漫的虎豹。便又去寻地下的火烧痕迹,预备跟踪而去。 反覆找了半晌,地下那条火痕却失了踪影,黑衣少年倒也不慌不忙,只从怀里取出一只油布锦囊,珍而重之地打开,跟着低头纳读:“真龙之……为谋先机,君当北趁扬州,布置周详……谨颂顺绥……” “反杨十大臣,善穆义勇人()。” 尔虞我诈的人间,朝廷巍峨如高山,怒苍翻腾如大海,便连这张字条也像荒漠的海市蜃楼,时时让旅人心存希望,却又时时引人失足坠下流沙。 不必相信谁,此身宛如月夜孤舟,想要闯过面前的汪洋大海,唯有仰赖自己的拳脚。 心念于此,龙爪一个紧握,功力到处,已将锦囊捏为一手碎屑。 解下面罩,目望北方,黝黑的面孔虽然年轻幼稚,却也显得十分志气,十分无畏。 京杭运河第站,世称月城扬州。那儿有魔刀、有魔王、有白衣武士、有镇国铁卫……总之不论这场除夕围炉来了多少客人,他都不会缺席。 无息间,袖中两道寒光缓缓送出,赫是两柄袖剑。 龙牙已现,森锐异常。他检视袖中短剑,察看腰间铁鞭,待见全身兵器整齐无缺,便即启程离开. 正文 第四章 京杭大河 “望北方啊……” “年底最后一趟船……望北方……”远处传来船夫的呼喊,悠悠扬扬,宛如歌唱,这是京杭大运河第站,扬州渡,年底最后一趟船即将开航。 明日便是除夕了,该返乡的游人都已离开,船夫反覆吆喝,却没几个客人过来,看这冷清模样,想来这趟船是坐不满了。 今夜确实冷得紧,那船夫懒洋洋地守在渡口,白雪激起阵阵寒雾,漂荡河面之上,冷得他鼻中发痒,正要打出喷嚏,却听背后哈嗤、哈嗤几声,竟有人抢先打了个响亮。哈嗤一声,船夫不落人后,当下拧住鼻,狠狠擤了几下鼻涕出去,回头来望,却见一名美女佳龄曼妙,身穿斗篷,伫立岸边,却是她在打喷嚏了。 寒风不绝吹来,那美女拿起手巾,擦去了鼻涕,咳道:“您……您这船有望山东走么?”那船夫看她双手环抱了一本厚书,并未携带行李,一点也不似未坐船的,不由微微一奇:“船到徐州为止,离济宁也不算远,怎么?您也是要上船的?” 那美女一张粉睑冻得通红,闻得此言,忽尔仰起头来,微张樱口,轻轻地道:“哈……”山东土话管喝水叫哈水,想来这美女口渴了,莺啼燕叱,端鼻樱唇,那船夫见她朱唇微启,望来当真动人得紧,他心中不由一动,笑道:“哈哈?您是山东人士么?” 那船夫正要靠近,猛听“嗤”地一声,那美女竟是打了个喷嚏出来。 哈……嗤……哈……嗤!哈嗤!哈嗤!哈嗤! 连打五声雷,果然下起雨来了,人无分美丑,岁不分老幼,只要伤风,一定得流鼻水,看那美女脸蛋白里透红,姿容秀丽,鼻头却挂着两行鼻涕,望来委实突兀。 那美女举帕擤鼻,喘了喘气,嘶哑地道:“我上船找个朋友,你……你一会儿要见到卖面的过来搭船,赶紧通报一声。”那船夫奇道:“卖面的?”那美女无力多话,只从怀中扔出碎银,赏给那船夫,那人双手捧过,心下大喜,正要开口答谢,猛见那美女仰起头来,再次哈了一声,那船夫面色一变,深怕给感染伤风,便急急走了。 那美女举帕掩鼻,伤风得十分厉害,果然是少阁主琼芳来了。练武人身强体壮,等闲不生病,但她赤脚夜游闹鬼屋,傍晚又穿着内衣追赶卢云,硬要与身作对,再大的家底也不够使,终于落得伤风害病的下稍。 大雪漫天,飘落在大江之上,望来有几分诗意。琼芳手中环抱着那本人物纪谱,却是步一喷嚏,五步一哆嗦,只得瑟缩甲板角落,等待那个讨厌鬼过来。 昨夜为他伤风,今夜为他奔忙……那个他,还真是混蛋啊……一会儿若要撞见那人,倘不对他连打十个喷嚏,双手奉还伤风,难泄心头之恨。 他会来吧……想起那张忧郁的脸庞,琼芳忽然低下头去,轻轻咬着下唇。 大树千丈,落叶归根,齐鲁出身的孔家门徒只要大难不死,必会设法回到故乡……而这扬州渡口,也是返乡归家最近的一条。 为何要找他呢?琼芳无须思,随时可以找出一个理由。紫云轩缺个武功总教头,爷爷少个状元门生,自己还欠一个大保镖,连颖超也要找个切磋剑法的对象,反正不计代价、不择手段,自己就是要看到他,把他拖回北京。 额头像是火烧一样,可怜琼芳守株待兔,兔没见到,自己怕要晕倒了。迷迷糊糊之间,眼前出现了幻影,好似大水怪正在紫云轩讲坛上高声说法,爷爷在一旁笑吟吟地举起大拇指,连颖超也是满面佩服,自己则一股脑儿跳到大水怪的背上,让他背着走…… 全都有了呢……琼芳低头幻想,嘴角带着一抹傻笑,好似又成了无忧无虑的小女孩儿。 星眸轻阖,嘴角含笑,今夜的她身穿斗篷,遮住了男的儒生装。今夜她看来就像那个皇后姑姑,白里透红,轻颦巧笑,那双红润樱唇好似会勾魂摄魄,让人不自禁想要托起她小巧的下巴,深深烙上一吻…… “姑娘!姑娘!”背后传来喊声,琼芳却是浑然不觉。她平日人前人后,左一声爷台、右一声公,从没人唤她姑娘,何况此时昏昏沉沈,却要她怎么听得到? “姑……娘!”背后再次响起喊叫,脑袋更被人拍了一记,琼芳微微睁眼,大喜道:“卢云?你可来了!”急急回转头去,面前站了一名公,看他头发擦得油亮,身上又抹得浓香,哪里是卖面穷酸?却是一位阔爷来了。 琼芳打了个喷嚏,斜目瞄了瞄那人,冷冷地道。“哪只手打我的,伸出来。”正要把爪砍掉,却见那公露齿而白笑,殷勤地道:“姑娘,您在等人么?”琼芳咦了一声,擦了擦红鼻头,颔道:“是啊,你怎么知道的?” 那公笑道:“我见姑娘拿着手巾儿,独个人在船上垂泪哽咽,一望便知您在等人了。” 琼芳低头去看,果见自己拿了条手绢儿,望来倒与哭泣有几分相似。她擤了擤鼻涕,道:“嗤。”嗤就是滚,滚最好快滚,那男听她口气严峻,却也不急着走,他上下打量琼芳,忽地面露惊诧之色,慌道:“姑娘,您……您长得好像一个人……” 假借因头**,第一条称“人生面最熟”,上美女乍然相逢,要不似娘,要不像婆,琼芳听得此言,忍不住哑然失笑,心道:“原来是来搭讪的,终于被我遇见了。” 往日若遇上无聊男,先得闯过傅元影那关,老牌剑客只要过来轻咳两声,有意无意地露出腰间长剑,来人大惊之下,必会抱头鼠窜而去。若有苏颖超相陪在旁,凭他的俊雅形貌,更不会有人过来自讨没趣。没想今夜落单,居然撞上了传闻中的无聊男,倒还真是意外。 琼芳一生没给男人搭讪过,心中有些好奇,不禁笑道:“我长得面熟,可是像你祖宗么?” 那人听这美女说话粗鲁,不由面色一窘,忙道:“哪儿的话,哪儿的话,姑娘年轻貌美,家严却是花甲老妇,半点不似、半点不似。”琼芳嘟起了小嘴,悻悻地道:“可惜了,我还以为遇到孙了,直是讨厌哪。”正要掉头离开,忽见那公爷眼眶湿红,哽咽道:“姑娘,等一等,你长得很像……很像内……内……”琼芳听他欲言又止,不禁奇道:“内什么?” 那公含泪道:一内人十年前过世,我方才一见到您,发觉您和她生得一模一样,便再也移不开目光了。“对方死了老婆,琼芳自也恻然,柔声便道:”原来如此,爷台很想她吧?“ 美女目生柔光,怜声来问,那公心中自也生出无穷希望,哽咽便道:“是啊,有诗为证呢。”当即吟道:“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这人功力高深,拿着这招东坡创制的“江城”,果然打遍大江南北,无往不利,眼见琼芳蹉叹不已,便放大了胆,伸手搭上香肩,继续诵道:“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还未来得及梳妆,背后受了一股大力,整个人便飞出了船舷。 扑通水响,河面上现出了两只兽爪,上浮下沉间,恰也背到“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一旁船夫听得背书声,无不惊问道:“怎么回事?他干啥泡在水里泪千行?” 琼芳面带怜悯,幽幽地道:“这位公思念亡妻,他去找老婆了。”众船夫惊道:“找老婆?找到水里去了?”琼芳叹道:“没法。幽冥歧途,阴阳异,我不忍看他伤心,只好送他一程了。”说着掏出火枪,目望一众旅人船夫,叹道:“你们之中还有谁死了老婆的,一并上来吧?大家上结伴同行,也好有个照应呢。” 众船夫大惊之下,自是一哄而散,眼看兽爪给人捞了起来,自去岸边烧烤兽毛,琼芳闭上了眼,幽幽叹道:“卢云……你再不来,我可要生气了……” 寒风吹来,实在头痛欲裂,偏偏小年夜里往来船客稀稀寥寥,就是瞧不到那个身影。 正烦闷间,忽然臀上给人碰了一下。 牡丹花下死,风流鬼真多?琼芳怒道:“大胆!谁又死老婆了?”大怒之下,左肘向后一撞,身形旋动,怒拳击出,纵使眼前站的是卢云,满嘴兽牙也要不保。 堪堪打中一名倒楣鬼,忽然间她收住了拳头,呆呆望着面前的一顶轿。 船身微微震荡,身边没有人轻薄她,却只有一顶八人大轿上来甲板。看这轿好生威仪,红楹雕漆,顶镀金铜,尤其轿边四角高悬灯笼,照耀得甲板一片红晕,望来为引人注目。 难得贵客上门,船老大早已满面堆笑,双手捧着金元宝,笑眯眯地指挥船夫帮伙,一箱箱行李便搬上了船。琼芳暗暗罕纳,忖道:“这人好大的排场,可是亲王出巡么?” 当时法制森严,寻常知州知县出巡,顶多是双人肩挑的软舆,不到以上,坐不得四人轿,以这排场来说,轿里的若非郡王嫔妃,便该是尊爵、公孤。只是说也奇怪,当朝公只有一个“少傅”陶显祖。这耄耋老人九旬高龄,俸禄十万石,活到老,领到老,孙奉如祖先牌位,岂能放他离京?再看天下郡王各有封地,谁又敢擅下扬州? 琼芳熟知北京人物,却怎么也猜不透轿中人的身分,一时暗暗迷惑:“轿里人到底是谁?难道有妃私自南下么?” 想着想,眼光便朝轿夫瞧去,只见诸人头缠白布,身穿白袍,她心下一奇,暗忖道:“异族人?怎会这样?”扬州贸易繁盛,虽有大食、波斯、天竺商旅在此聚集,可外国人坐轿游街,未免过招摇。她揉了揉眼,心道:“怪了,这到底是谁的轿,可得瞧个明白。” 此时华轿早已停上甲板,主人却无离轿之意,依稀可见帘后端坐一人,蒙蒙隆隆地瞧不见面貌。几名轿夫围拢过来,先放落了脚踏,又在轿旁燃烧炭盆,添火取暖。行舆座驾全依古礼,分毫不差,这下却让琼芳看懂了门道,不由心下大惊:“皇族的人!” 欲知士大夫教养高低,不必当面观其谈吐,单看仪仗、舆服、车驾者!便知端倪。 月前娟儿的师姐出巡游街,当时琼芳冷眼旁观,只觉都督夫人场面浩大,开道兵马众多,却因主事者少了问,徒然引得姓嘻笑指点,全不见半点威严。反观这顶轿为沈敛,不必敲锣打鼓,歌笙舞乐,只需几个,不知高过艳婷几倍。 琼芳看得一头雾水,心中便想:“原来是异族王公,难怪我不认得。一会儿请哲尔丹过来看看吧。”哲尔丹出身北方蒙古,这些轿夫却身穿西回衣衫,望来好似是突厥人,只是琼芳身为中华上国的天之骄女,管他东夷西戎、南蛮北夷,全做一气看了。至于哲尔丹的蒙古话能否说得通,头晕发烧之中,哪还有余力深思? 管他谁是谁,琼芳今夜只为卢云而来,只要大水怪没躲在轿里,那便不关她的事。 摇了摇头,揭过了事情,便又专心等人。 雪势越大,河面上蒸起一片寒雾,这雪再落将下去,说不定水交通断绝,这趟船便开不成了。琼芳举起手来,不住呼着暖气,就盼风雪更大,倘若卢云受困扬州,那更容易找到人了。 正守候间,忽听天宁寺钟声响起,那船老大领着几名稍公,迳从后舷转了出来,一时解绳的解绳,收锚的收锚,船老大上下点过了人头,这趟船随时启航。眼看卢云迟迟不来,琼芳自知白跑一趟,也是发烧得厉害,连脾气也没了,便想匆匆下船,先回家睡上一觉再说。 正要走上船板,忽听对岸一声大喊:“且慢!”雪花飞舞,浓雾漂荡,雾中人影一片朦胧,但听脚步阵阵,却又有人过来了。 “卢云?”琼芳心头坪坪一跳,满心期待之中,便让开一步,要让来人上船。 浓雾破开,面前走来了一名男,只见这人腰间带了只铁琵琶,愁眉苦嘴,眉毛下弯,配上那似眯未眯的老眼,哪里是卢云,却是一只黑乌鸦飞来了。 世道不靖,美男全都不见了,却只有乌鸦到处飞舞。琼芳瞪了贼乌鸦一眼,芳心郁闷之中,便要走下船去,脚步才动,却见乌鸦男直挺挺地站在船板上,却把自己的给挡了。 船板窄小,若要两人同行,自己便得紧紧挨着对方,任凭人家乱吃豆腐。琼芳辛苦大半夜,伤风头疼兼加心情不好,一见恶犬挡,登时怒道:“闪开!” 琼芳脾气不起话来自也冲得紧,正等着对方让,哪知这人当真大胆,居然双手贴紧裤缝,立正端形,置若恍闻,好似吃不到豆腐,绝不甘休。 琼芳心下叹息,忖道:“这人八成也是个死老婆的,说不得,早些让他夫妻团圆吧。”正要将那人一脚踢下水去,忽在此时,那人双靴并拢,啪地一声大响传过,跟着将琵琶高举头顶。 那人解下琵琶,好似要奏乐了。琼芳见这人怪模怪样,不由微微一愣,道:“你想做啥?” 猛听琵琶爆出一声刺耳怪响,激得琼芳双手掩耳,尖叫道:“啊呀!” 琵琶叮叮连珠,本该悦耳悠扬,岂料竟能发出这等凄厉之声?五指拨送,琴音有如尖刀交磨,又似铁铲刮锅,让人牙齿发酸,寒毛倒竖,难听得无以复加。琼芳忍不住纵声尖叫:“别弹了!别弹了!” 那人毫不理会,只是不住弹奏,魔音穿脑,激荡耳鼓,琼芳己然一跤坐倒,满船客众也已掩耳坐地。眼看哀鸿遍野,那人却无收手之意,琼芳脸色惨白,颤巍巍地取出一物,忖道:“要比大声,你赢得过我么?” 要说天地最能爆响之物,莫过于手中的宝贝,这是琼家传下的护身法器,握柄镶以金字,上“江”下“充”,不消说,这正是师遗物,也是天下独一无二的双发短枪。 劝君早让,莫做无名尸,琼芳怒火冲天,正要掏枪向天击发。忽然琴音乍然而止,那人好似懂得枪儿厉害,居然不再拨弄琵琶。琼芳火气高涨,不管这人弄什么玄虚,正要逼他跳落水去,忽听远处传来一声炮响,跟着两道红光燃起,烧得渡口夜空一片暗红。 满船人众见得异状,莫不议论纷纷。琼芳也是满心讶异,还来不及问话,便听岸上响起低沉喘息,一阵一阵,由远而近,浓雾中竟有什么东西欲上大船。琼芳心头发毛,正要向后退开,猛听吱地一声闷响,似有什么重物行上船板,竟然压得木板受力变形。 船板连接船舷岸上,专供乘客上下行走,眼看受力过重,木板弯曲,真似一头大象过来了。满船人众惊疑不定,全数起身来看,忽然甲板传来碰地一声,跟着大船摇晃不休,缓缓向右舷倾斜,船老大惊道:“船要翻了,大家快向朝另一边去!快!快!快!”船夫客人跑得一个不剩,全数挤到船舷另一端,水手更已抛下大锚,忙碌了半晌,终于止住斜晃之势。 怪事接踵而来,偏偏浓雾中什么也看不见,船老大又惊又怒,破口大骂:“t.m.d混蛋!是哪个王八蛋爬上老的船?给我滚下去!”他冲上前去,正要喝骂,哪知脚步一顿,竟然倒退了一步,一众船夫怕老板吃亏了,便手提棍棒赶将过来。琼芳怕他们挨打,正要随行过去,忽见众人一同掉转回来,齐声尖叫:“湘西赶尸!湘西赶尸!” 琼芳心下大奇,她也曾听过赶尸之说,传闻湘西道士练有法力,能让客死异乡的尸身起跳行走,自行走回故里。本以为是无稽之谈,没想真有此事,想起僵尸蹦跳的情景,虽然心中发毛,却又大感好奇,反而望前走上了几步。 琼芳躲在人群里,细目来观,只见甲板上多了一块大黑布,阴森森地罩在船头。好似底下盖着一幅巨大棺材!难怪会让人满心害怕。她眼光撇过,忽又见棺材旁坐了六名男,一个个低垂脸面,僵硬如尸,吓得她大声尖叫。 僵尸到来,琼芳生平最是怕鬼,正要快步逃下船去,猛见一只大手赫然挡到面前,怒喝道:“停!” 琵琶男傲然举掌,警示众人,望来直是威风凛凛。琼芳吓了一跳,只得向后退开。 船老大脸色惨澹,看今夜遇上赶尸人,不免载了满船鬼怪回家,赶忙叫道:“老兄。我这船是上山东去的,可没去湖南啊,你可走错啦!” “奉上喻!”那人双膝并拢,啪地一声亮响,口中还未说话,众船夫已是大声惨叫:“僵尸起跳!僵尸起跳!”看那男怪模怪样,双膝并拢,身僵体直,果然与僵尸有几分神似,他见众人喊得惊怕,赶忙从怀中取出令牌,大声道:“奉上喻!本官姓帅名金藤,奉命接任锦衣卫副统领!绝对不是僵尸!” 深夜之中冒出一名赶尸人,自称是“锦衣卫副统领”,众船客心里自是不信,船老大瞄了瞄他的令牌,却也不知真假,只得干笑道:“哎呀!原来是锦衣卫的僵……帅副统,您老人家有何贵干啊?” “奉上喻!”帅副统开口说话了,这人举止委实诡异,不管说什么,都要先把鞋跟一并,爆个亮响出来,他举令高喊:“锦衣卫漕运北上,特此征调本船,着无关人众即刻离船上岸,不得有误!” 原来不是僵尸,而是朝廷命官。那也没什么好怕的。众人放落了心事,在帅副统的呐喊之中,满船客人笑吟吟地聊天说话,船老大则是率众收锚拆板,等候开船,竟无一人理会自己。 帅副统大感惊讶,万没料到自己支不动姓,他咦了一声,拿起了令牌,再次喊道:“奉上喻!锦衣卫特此征调本船,限无关姓一柱香内离船,不得有误!”哈欠四起,仍旧无人理会,一名船夫走了过来,笑道:“这位官爷,劳烦您到舱里歇着吧,那儿有火炉,暖得紧哪。”帅金藤茫然无措,喃喃说道:“奉上喻……锦衣卫漕运北上,你们全都得下船,不得有误……” “钦此。”琼芳打了个喷嚏,拿者手巾擤了鼻涕。 甲板上有人出言挑衅,自是容他不得,帅金藤手持令牌,立时转向了琼芳,喝道:“奉上喻,命你立刻下船。”琼芳斜目看了他一眼,淡淡掩上芳唇,却又闭起了眼。帅金藤怒道:“奉上喻!你若敢胆不从,便要受苦受……”难字未出,琼芳已从腰间取出一面银质令符,朝他面前一晃,懒洋洋地道:“乡巴佬,识字么?” 银令出于北京宗人府,牌面雕饰凤纹,金嵌“功臣铁卷”四字。帅金藤揉了揉眼,呆了半晌,赶忙打开随身册,见是本“正统符印图鉴”。上载各类宝玺铁卷、印信符节,专兹辨识正统朝廷上下官等。想来帅副统新官上任不久,规矩还没摸透,便随身带了本册。他眼角瞅着琼芳的令牌上时急手翻书对照,有些手忙脚乱。琼芳叹道:“笨啊,别尽从后头找,从前页翻。” 帅金藤哦了一声,赶忙翻开第一页,但见内页画着二十四只灰格,里头各有一只玉玺,望之高贵不可凛犯。转到第二页,却见了无数尚方宝剑,型类俱全,满是肃杀之气。 翻到了第页,赫然便见到琼芳的“一等功臣紫凤丹书”,格旁写满小字,又是什么“历履天恩、详载其功”、又是什么“免罪无刑、入衙赐坐”……帅金藤面色灰败,赶忙去找自己的令牌,这回从最后一页翻起,一会儿便找到了,只见自个儿的令符蹲在倒数第二页第六格,好似小松鼠般望着自己。 小松鼠面露惊怕,大小姐则是伸了个懒腰,淡淡地道:“想要我下船,得请南直隶宗人府过来说话,好么?”说着打了个哈欠,便又闭上了眼。 武英朝侧重宦官,景泰朝看重权臣,正统朝里却以外威地位最尊。对方既然不是僵尸,便归得皇帝管。只要归皇帝管的人,便得让琼小姐分。也是有恃无恐,便把场面接了去。帅金藤面无容情,只得双膝一并,便又绕行开。他见甲板上停着一顶大华轿,望来甚是碍眼,便举起令牌,大声道:“奉上喻!命此轿立刻下船!” 轿不动,回疆轿夫也只静静坐地,好似听不懂汉语。帅金藤大声欲喊,忽听两旁客人笑嘻嘻地道:“帅副统,瞧清楚人家的轿几人抬,可别闯祸了。”帅金藤吞沫寒声,好似乡巴佬进京,先数了数人头,眼看是八人大轿到来,赶忙低头去瞧册!惊见后记里清楚写道:“天仪卫龙辇甲士一十二人,诸郡国亲王行舆玉辇甲士八人。”八人大轿,列属王公贵族,眼看自己又遇到大人物了,帅金藤目光呆滞,只得转向众船客,低声道:“奉上喻,你们立刻……” “下船”二字未出,一名白衣武士走了过来,望他手上塞了一样物事,跟着转身走开了。帅副统满心迷惑,低头去望,赫见掌心金光闪闪,居然多了一只金条? 帅金藤咦了一声,纳闷道:“这是什么?”满船客人笑了起来:“还装啊?给你的酒钱啊!”帅金藤恍然大悟,这才懂了道理。这位帅金藤名中虽有个“金”字,口袋却向来少金,看这金条重达二十两,抵得上好几个月俸禄,慌张之下,只是双手连摇,忙道:“奉上喻……奉上喻……” 忽听一声叹息响起,船老大斜起了眼,幽幽地道:“帅副统……”手指定向鼻头,轻轻摇了摇:“帅——扑通!”最后双手高高举起,向前揖拜,大呼道:“摔饭桶啊!” 帅副统、率饭桶,船老大乡音浓重,说起话来自然难听无比。听他大吼道:“大头要来小卒要、节过年全都要、为国为民天天要、精忠报国一样要、要完还说没有要,逼得老命不要!”说着拍了拍帅金藤的肩头,淡淡地道:“要亦有要,快滚吧,人家不会多给的。” 帅金藤张大了嘴,呆呆看着手中金条,含泪道:“我不能要啊,因为我是镇…镇国……”正要把身分说出,满船客人却替他说出了身分。“正牌傻啊!”人人捧腹大笑:“不要白不要啊!” 金光掩映,甲板上的僵尸很是弱小,他望了望手中的金条,泪水竟然扑飕飕地坠落下来。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寄托,帅金藤能够熬过十年期限,忍耐离乡背井之苦,当然更有他坚信的东西。一旦失落了,他便会落得哀伤无助,茫然不知去向。 哈哈大笑之中,帅金藤一手擦拭泪水,一边弯下腰去,轻轻把金条放落在地,他脚步发软,溜回了熟悉的大黑布旁,霎时之间,看到了十年的志业,他奋力并拢了靴,厉声道:“奉上喻!” 众人含笑来看,不知这小松鼠还能命谁管谁,正在此时,黑布旁缓缓冒起六只身影,六具僵尸转向满船客人,脸上满布怒气。帅金藤举起手指,厉声道:“全给我打啊!” 咻地一声,一名船客给扔下水去,啪地一响,水手飞上了天。帅金藤生气了,东一句奉上喻,西一句你下去,果然一个又一个船客给抛入水中,望来恁是威风,众人又惊又怒,无不放声大喊:“好小!僵尸作怪了!”几名船夫叫道:“来人啊!快去牵条黑狗来!” 上有政令,下有对应,朝廷养僵尸,民间便饲黑狗,总之有法应付。果然船夫中有机灵的,便已冲下甲板,想来要取夜壶泼粪。甲板上一片凌乱,琼芳忍不住哈哈大笑,眼看六个僵尸大打出手,竟无人看管那块大黑布,满心好奇之下,便溜到了黑布之前,想瞧瞧下头有什么。 “小阁主……”手指才一碰到了黑布,耳边便传来一声叹息:“别欺侮我们……” 身忽然冷了起来,琼芳呆住了,她望着自己的喉咙,不知不觉间,连牙关也发起抖来了。 颈间寒光森森,雪白的脖上多了一柄剑,耳边叹息继续述说:“别笑我们这些人,直的……”苍老口音,带着一抹悲伤,琼芳浑身发冷,只能颤巍巍撇眼过去,忽然间,眼里见到了…… 黑衣人!面前的人没有五官面目,除了那双凝视自己的冰寒目光,什么都瞧不到。琼芳放声尖叫,她奋起气力,拼命向后去逃,忽然身给人一撞,已然摔倒在地。她愕然仰颈去望,霎时间尖叫声从喉头宣泄而出,再也制不住。 黑衣人……面前全是黑衣人,数之不尽的黑衣人脚步杂杳,一个又一个奔上甲板,那一双又一双恶狠狠的眸,一身又一身的夜行装,全和闯入医院的怪客一个模样。 琼芳像是误闯地狱的小女孩,终于放声惨叫起来。 单单一个黑衣人,便让哲尔丹倒地、苏颖超卧床,甚且捣烂整座医院,更何况他们巢穴一空、菁英尽出,现下还有谁能救得了她? 黑衣鬼众沉默无声,已将甲板全数包围。耳听琼芳放声尖叫,那黑衣老人叹了口气,迳自走到身边,幽幽地道:“找到宁不凡了吗?”琼芳软倒在地,颤声道:“没……没有……” “很好……”黄金指环缓缓伸来,在她的粉颊捏了捏,柔声道:“既然还没找到人,那就乖乖‘滚’到一边去……你说好不好啊?” 琼芳毕竟将门虎女,一听对方出言侮辱,心下怒火陡生,她不假思,立时去掏火枪,尖叫道:“大胆!你们到底是谁!”还没来得及拿出火枪,手腕便给人握住了。 掌心多出一块东西,琼芳低头去望,眼前双翼全展,大鸟睥睨横视,赫然是上回在医院里见过的那张图样,只是不同于宋公迈在纸上描绘的,这回大鸟旁多出了四个字…… “镇国铁卫?” 全天下最高的令牌,不会列在符印图鉴之上,因为它的权威并非来自朝廷,而是来自于摩婆娑宫的阿修罗王,只有它的使者才有资格佩戴。有生以来第一次目睹黑衣鬼名,琼芳全身剧震,已是哑口无言,正惊骇间,耳孔忽然一阵冰凉,黑衣老者贴嘴过来,轻声道:“小阁主,我叫做金凌霜,镇国铁卫的四当家。我现下请你双手抱头,跪在地下,不然我就杀死你。嗯?” 琼芳身分尊贵,天下除了皇帝以外,谁受得起她的跪拜?听得此言,自是勃然大怒,正要开口来骂,那金凌霜却不多劝,只缓缓起身,开始屈指计数。 一。食指举起,黄金指环闪耀发亮;二。食指旁来了个同伴,那是个凶狠高个儿。!没有看到无名指,无名指在剑柄上!刷地风声暴响,寒剑如电,直朝琼芳头颈斩落,少阁主大声尖叫,双手抱头,急忙扑倒在地。 一丛秀发迎风飞舞,随着雪花飘落在地。对方是认真的。 在北京官场里,小女孩儿可以扮娇憨,在荆州战场里,少阁主可以发脾气,如今来到这艘暗夜黑船,面对举国最森严的势力,琼芳却连动都不敢动上一下。她趴在金凌霜的脚边,可怜得像是待宰的无助羔羊,连哭也哭不出…… 摆平了紫云轩的皇亲国戚,甲板上便只剩一顶华轿,金凌霜缓缓来到了轿前,他凝视着地下的金条,摇头道:“谁行贿的,站出来。”白衣武士好似听不懂汉话,一时无人答应。 “来人……”黄金指环竖起,金凌霜叹了口气,传令道:“打。” 打字一出,一名白衣武士傲然站起,右拳怒勾,直朝金凌霜面颊击去。只是这位四当家居然不避不让,只把冷眼横斜,好似目光含有无形气劲,随时可以接住这拳。 碰地一响,一只怒手横空而来,挡住了白衣武士的拳头,看那人怒眼横眉,挺着一个大肚,赫是镇国七当家到来。他捏住了对方的拳头,嘶嘶冷笑问,猛力到处,只握得白衣武士口吐白沫,骨骼更发出一片脆响。其余几名武士大惊失色,纷纷上前抢救。 “七当家……”金凌霜幽幽叹自心,摇头道:“慢了。” “梵光聚顶呀!” 威响巨震之下,船舱白雪松塌滚落,看那七当家肌肉贲张,虚心合掌,两手无名指、小指收入掌中,食指却又拱起,附在中指背上,赫然使出了“梵光聚顶印”。可怜大批白衣武士给巨力一震,全数飞出了船舷,但闻扑通之声不绝于耳,一行人全数坠于水中,上浮下沉。 这就是“镇国铁卫”,无论哪一个武林门户,无人能独力与之抗衡。甲板上无声无息,满布黑衣恶鬼。前有四掌柜,后有帅金藤,黑衣恶鬼大驾光临,已然震慑全场。 “众将官……”金凌霜低沉发令,黄金指环举起,向前扫荡:“清场。” “妈呀!鬼来啦!”船老大干笑两声,不必黑衣鬼来抓,随手抓起地下金条,急急奔向船舷,扑通一响传过,第一个跳入冰水之中。大批稍公见了老板下水,谁还想拼死力,众人发一声喊,咚隆隆咚,逃老虎似奔身而过,哗啦啦哗,跳鲤鱼般纵水而游。 眨眼之间,甲板净空,大小人众全数溜个干净。琼芳蹑手蹑脚,正想望水里跳落,却给帅金藤拉住了,听他问道:“四当家,怎生处置她?”金凌霜沉吟道:“这小丫头老是招惹麻烦,她还有几个厉害同伴,别把他们引来了,先押起来。” 号令一下,美女少阁主锒铛入狱。没有不敢杀的人,也没有不敢做的事,在这帮黑衣恶鬼面前,傅师范无能为力,情郎不堪大用,什么哲尔丹、宋通明,什么“魁星战五关”、全都成了孩儿把戏。琼芳垂头丧气,头晕发烧之中,便给黑衣恶鬼拖走了。只是绝望之中,她的心里还有最后的一点光,因为她相信那个迟来的船客一定会赶上船期,为她递来一碗热热的大面…… 此刻船夫逃亡、轿夫落水,连琼芳也被抓起来了,甲板上只剩一顶华轿,看它孤立无援,已是四面楚歌声。脚步声一沉一沉,踏得甲板上下震动,却是七当家来了。他盯住那顶轿,粗声道:“滚出来!” 扬州寒水,暗夜鬼哭,轿帘里的人影依旧安坐如常,一未惊叫,二未逃跑,想来若非定力超凡之辈,便是天生哑巴。七当家冷笑一声,便要望前动手。以此人举止的粗蛮,管他轿里坐的是王公贵族、公孤,全都要给他拖将出来,一股脑儿扔入寒天冰水里。 正要出脚踹烂华轿,忽然一人缓缓走来,黄金指环拦在上,却是四当家来了。七当家附耳过去,问道:“怎么了?”金凌霜并未回话,他来到华轿之前尺,凝步不动,忽然举起脚来,自朝地下踩了踩,口中说道:“草民金凌霜,叩见殿下千岁、千千岁。”殿下二字一出,场内无不愕然,七当家眼中犯疑,宫毗罗张口结舌,连琼芳虽在困顿之间,也是诧异不已。 殿下二字,专以称呼帝王嗣,只是正统皇帝膝下无儿女,东宫无,皇城无公主,却不知四当家何以道出这两个字来?喀喀声响不绝于耳,金凌霜犹在踩动甲板,伪做叩之声。他解下 了面罩,沈声又道:“殿下,草民行礼已毕,还请出来相会如何?” 一片宁静之中,轿中人毫无动静,也不知是怕了黑衣恶鬼,裹足不出,抑或是在轿里睡着了,这才没听到说话。金凌霜又把话说了几遍,眼看轿中上毫不理睬,便向一名矮小男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过去领人出来。 这名矮小男法号“招罗”,十二神将排名第一,谨言慎行,办事牢靠,金凌霜便属意由这人出手。招罗奉命行事,便要往华轿移步,金凌霜望着华轿,隐隐间好似见到轿里有抹光芒,他忽尔双眉一轩,登又举起手来,喝道:“且慢过去。”他朝七当家撇了一眼,沈声便道:“招罗退下,让七当家上去。”金凌霜行事沈稳老辣,此刻却有些举棋不定,众人满心疑惑,一不知上司何以前后反覆。二也猜不透轿中人的身分,只是碍于职级尊卑,却也不敢多言。 那“招罗”客栈排行第八,虽只比七当家低了一个座次,但以武功而论,却与七当家天差地远。只是老七举止粗鲁,武功刚猛,一会儿过去抓人,倘若一个手重,不免捏死金枝玉叶的轿中人。金凌霜也不多解释,一时默默调全场,但听脚步声大作,十八土围拢内圈,十二神将看守外圈,如临大敌。万籁俱寂中,连琼芳也给掩上了嘴,金凌霜向同伴使了个眼色,示意上前。 万事具备,在一众黑衣人冷眼盯视之下,七当家大吼一声,嘶地一响,兽爪似的大手撕破了薄纱,便在此时,一股幽香飘出,众人闻到了沁鼻淡香,已知轿中人必是个高贵女。七当家微微一愣,便朝金凌霜望去,两人眼神交会,见他朝自己点了点头。便即上身前倾,探入了华轿。 轿中一片幽香,想来必有高贵美女,一片宁静中,七当家上半身趴入轿中,又听撕裂一声,却不知是轿帘还是衣衫给拉破了,琼芳见兽爪大手便欲轻薄轿中人,她心中惊怕,一时尖叫道:“住手……”才出了声音,喉头又被利刀架住,逼得她把下一个字吞入嘴里。 轿轻轻摇晃,传来几声闷哼,七当家原本只有右手伸入轿中,此时却连左手也进去了。诸人目不能见,各在猜想轿中光景。那宫毗罗转了转手上的铁伞,嘻嘻淫笑道:“老七啊老七,滋味如何?入手舒坦么?”晴天遮伞,见不得光,果然便想到邪处去了。一旁“招罗”身为十二神将之,登时斜睨同伴一眼,冷冷地道:“咱们打个谜,什么人打伞无法无天?” 无发无天?宫毗罗心下一醒,这才想起七当家的身分,不由干笑两声,闭上了嘴。说话间七当家好似拖住了人,终于缓缓向后退出,黑衣众鬼见轿中人给抓住了,无不喜形于色。金凌霜却嘘了一声,听他低声传令:“镇墓兽,退守魔刀,十八士,上前一步。” 外圈收拢,魔刀也加紧防护,金凌霜深深吸了口气,左手拇指轻推剑柄,使剑锋鞘略略离鞘,神态竟是大为戒备。 在诸人的注目之下,七当家一步一步倒退离轿,只见腰间退出来了,胸腋退出来了,慢慢颈间也退了出来,终于全身退出华轿。众人虚惊一场,无不松了口气,只是看七当家模样恭敬,双手高举在胸,似怕触碰了轿中人的尊贵身,上身更是力后仰。那宫毗罗笑道:“干啥啊?便算轿里坐得是菩萨娘娘,老哥也不必这般多礼吧?” 正说笑问,忽见轿帘微动,内里缓缓伸出一柄刀,居然抵住七当家的喉头,众人大吃一惊,纷纷喝道:“什么人?” “傻们……”轿中传来低声叹息,幽幽地道:“轿里没有公主,只有……”轿帘亮起光芒,猛听轰隆一声巨响,整顶华轿赫然碎裂,漫天木屑飞舞,听得豪迈嗓音笑道:“王啊!” 惊天大喊传出,陡然人影翻空,向前纵跃,竟已扑向魔刀,全场恶鬼慌张叫喊,金凌霜早已有备,当下喝道:“镇墓兽,结阵!”六道黑飞来,旋即抓住了一人,正要发力将他撕成两半,猛听那人大声吼叫:“泥梨耶啊!” 禁传神功发动,六只镇墓兽也在发动内力,两股雄浑力道僵持,嗤嗤几声轻响,黑已然断裂。众鬼自知抓错了人,大惊下转去寻找轿中大汉,却见那影早已飞到黑布之旁,随时都要下手劫刀。帅金藤大吃一惊,眼看黑布旁只剩自己一人,赶忙举手怒喝:“停!” 人停了,拳头却不停,一记重拳击出,狠狠砸在掌心之上,只震得帅金藤气血翻腾,竟然跪倒下来。二十临危不忘职责,赶忙取出血琵琶,正要出手御敌,猛听铿地一声大响,黑夜中降落了黄金羽毛,仿佛是大鹏金翅鸟开翅飞翔,亮得众人眯起了眼光。 血琵琶飞了出去,坠下船舷,一沉到了龙宫。黑衣鬼众目瞪口呆,一齐望向刀鞘上的契形缕刻,无人认得出那是什么。却只知道它很管用。 来人故布疑阵,之后闪电一击,竟然连破玄关。长发大汉哈哈大笑,正要下手掀开黑布,忽听一声叹自心响起:“朋友,你还有一关没破。” 面前站来一人,他指戴黄金戒环,手提寒光长剑,正是“剑寒”金凌霜到来! 双雄对峙,金凌霜守住了最后一关,场面便又回到了原状。诸人惊疑不定,上下打量那名男,只见他长发随风飞舞,凶眼回斜,怒容十分逼人。珊底罗颤声便道:“你是秦……秦……” 左腿重重一踏,地下甲板破裂翻起,长发大汉举脚扫出,那木块竟似长枪般飞射而来。珊底罗尖叫一声,急忙斜身闪开,背后宫毗罗见状不妙,急开铁伞去接,当地一声响,整柄伞歪曲破烂,虎口更已破裂流血,一时身向后飞出,竟然连着压倒了五人。 雷霆左脚提起,狠狠踏在地下,长发大汉跨踩船舷,怒道:“瞧清楚!这是‘跛者’吗?” 大汉神情粗野,长发披肩,不曾束发髻冠,再看那左腿筋肉雄壮,气力十足,随时还会踹将过来。众人骇然无言,哪管他是断腿跛者、抑或脚老猫,全数望后急退。慌忙大叫:“魔王来了!大家快逃啊!” 当代雄豪驾临,那可是不得了的大事,琼芳虽在危境,心下仍感悸动,一时急急打量那人的形貌。她幼年曾在京城见过秦仲海一面,但十年过去,乍然相遇,反覆看了几眼,只觉面前这人形凶貌恶,身高体壮,似与传闻中的魔王有几分相近。满心猜疑间,却也说不准。 正怒吼间,却听金凌霜叹了口气,道:“煞金将军,请别欺侮我的手下。这儿不是西域,没人应该认得你。”七代煞金坐镇总寨,五虎上将行二,号为“气冲塞北”,黑衣鬼众听得“煞金”的名号,反而更为慌疑。长发大汉微笑道:“老兄这话有语病。这儿不是西域,可大伙儿不也认得你么?”说着双手抱胸,含笑道出四当家的来历:“您说是么?西域昆仑的好汉,‘剑寒’金凌霜。” 昆仑阖派覆灭已久,早不复当年雄霸气象,金凌霜听他以往日称谓招呼,不由微微苦笑。那珊底罗尖声道:“四当家,他……他到底是谁啊!”金凌霜叹了口气,撇眼便朝对方腰际望去。 金黄宝刀,形式古老,不知有几年了,只见刀身略显弯曲,刀鞘花纹繁复,一十二颗红宝如环拱列,围绕鞘中那块黄玉,诸人定睛细看,鞘上居然还有两个字,金丝镶钳,似汉字不是汉字,想认念不出,却又不似大食字一般横写。众人盯着那两个怪字,惨然便道:“秦……秦仲……” 两个字念成了个字,立时引来剽悍目光,但听一声怒号,粗壮左腿雷霆来踢,踹得珊底罗向后滚飞,帅金藤想要将人挡下,猛力传来,却也将他一块儿撞倒在地。金凌霜微起哂然,他向前一步站出,也替众人读出了怪形楔字的真谛。 “不速之客”,帖木儿灭里,他是今夜遇上的第一个强敌。而他腰中的那柄刀,则是黑契丹的传国佩刀,世称“刀中之皇、托帕金玉”,在魔刀现世之前,号称“天下第一刀”。 女真是金,蒙古是银,便如楚王的和氏璧,契丹人也有一块托帕石。二者同样是传国宝物,只不过前者雕成了方方正正的皇家印玺,托帕石却成为一柄凶器。 两样宝物虽然形状不同,但都有一些传奇故事。和氏璧害得卞和断了两条腿,托帕石也曾带来牢狱之灾。这块大石虽然内里藏有黄玉,但外头却裹了一层灰黝黝的泥壳,坚硬逾常,无惧强酸,无畏斧钺,以槌力砸,便只微微凹陷,久后遂复其形。辽国君王不知关起了多少玉匠,却都取不出石中宝玉。莫可奈何之下,便罚它做了脚几,专供喝茶翘脚之用。 不遇明君,愿不出世,托帕大石默默垂泪,它每日睡在后宫,看着辽国君臣淫乐游嬉,每日里要不给妃的丰臀坐上去,再不便给龙足臭脚放过来,不堪时更要成为临幸欢好的卧床。万劫不复数十年后,直至大金崛起,女真南下,它才遇到一个人。这人与托帕石有缘,因为他也叫做“大石”,他便是日后开辟西辽朝廷的第一名君,“耶律大石”。 当年耶律大石立下大功,皇帝召见入宫,问他求何赏赐,耶律大石左瞧瞧、右望望,眼见皇帝赐来的都是金银珠宝,想起大敌便是金国,自己却来膜拜黄金,不免有些提不起兴致。正沈闷间,忽见茶杯底下的大石头散出了光芒,他心下讶异,便向皇帝讨了。皇帝笑曰:“爱卿眼光虽高,却也不免低得紧。大石内藏托帕黄宝,价犹胜金,可又因硬壳顽劣,难取石中玉,可说不值寸金。” 耶律大石沉默以对,只尽弃封赏,载石而归,家臣问起大石来历,答曰:“世人皆鄙俗,只知金之美。此物价犹胜金,亦不值寸金,是为天地独一无二之反金圣物。”遂将其抛入洪炉,七日后开关而出,果然得出了反金圣物,也解开了玉铁共生之谜。 灰黝黝的硬壳不是硬壳,而是世间神物铁精,内里的黄宝受火而焚,便与铁精混生,终于得出空前绝后的神奇铁料,世称“托帕金玉”。刀身金玉交熔,兼得托帕石之硬,与那铁精之韧,刚柔相辅,便足以斩铁裂钢,而刃口不缩。从此这柄珍刀便成为西辽王的护身兵器,开展了威震天山的反金大业。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这就是大汗座下第一猛士,帖木儿灭里腰间佩刀的由来。 金凌霜微微叹气,转望灭里腰间望去,看那鞘镶一十二颗红宝,排列成环,那两个形似又不似的古字说明了来人身分。他便是西辽后主黑契丹,如今的“八代煞金”帖木儿灭里便是。 没有弱可欺的美貌公主,轿里只有一个凶暴粗野的黑王。看天下情势再再难测,一柄魔刀牵动全局,却不知这人为何过来搅局?金凌霜微微叹气,问道:“灭里阁下簧夜忽临,莫非也想夺刀么?”帖木儿灭里将宝刀一挺,傲然道:“谁说我觊觎魔刀的?” 金凌霜久在西域,自也听过“托帕金玉”与黑契丹的传说,这柄刀号称“刀中之皇”,非但是惊世宝刀,尚且是契丹一族的家传宝物。魔刀威望再盛,却也不能引他千里跋涉。何况这人若是志在夺刀,他的下属武功过平庸,难与“镇国铁卫”的精锐抗衡。 金凌霜反覆忖量,忽道:“灭里阁下,殿下的玉辇进京了吧?”此言一出,灭里肩头微动,长发便即垂面,听他淡淡笑道:“什么玉辇啊?她可是坐骆驼回来的,连骆驼都偷偷喜欢她哪。”说着仰头狂笑起来,声势甚为惊人。黑衣鬼众见了这个势头,心下骤然之余,无不向后疾退。一旁金凌霜却多少看出了端倪。他撇眼朝“招罗”望去,两人不约而同,全都点了点头。 难怪找不到那个“大人物”,也难怪各地不断传来军情,总说“她”瞻之在前、忽焉在后,行踪遍布全国,想当然尔,自是帖木儿灭里这帮臣在到处搞鬼了。若非西域进关人马兵分多,哪来这许多假轿神出鬼没?而客栈上下又怎会盯丢了人?不消说,灭里煞费苦心,掩人耳目,如今他的主必已暗渡陈仓,顺利进入京城了。 金凌霜想通此节,便也不再多言,只淡淡说道:“也罢,公主殿下行踪如何,不归我管。既然阁下不是来夺刀的,咱们两家井水不犯河水,请你即刻下船。”灭里双手抱胸,斜倚船头,淡然道:“那倒不成,我还得等一个人。” 琼芳此时虽给抓住了,耳中却还能听讲,她听灭里仍在等人,心中不由坪抨一跳,不知他是否也在等那碗面。正想间,金凌霜已代她问了:“阁下要等什么人,可以说说么?” 灭里微微一笑,迳自伸手出去,便朝那块大黑布指了指。客栈失马,焉知非福,珊底罗登时怕了起来,尖叫道:“老天!黑布底下有人么?” “一群猪……”灭里嗤地一笑,摇头道:“我在等这柄刀的真主,懂了么?” 对方意欲等候魔刀真主,此言一出,众皆哗然,金凌霜冷冷地道:“阁下,他可是跛者吆,你不怕他么?”满身大血红的跛者,拥有帖木儿大帝同样的称号,连“七代煞金” 也只是他的臣属,灭里想要向他挑战,未免不自量力。灭里听得此言,不由笑道:“金兄这话可怪了。我又不是来比武打架的,怕他做什么?”金凌霜长眉微挑,哦了一声,反问道:“那你为何要见他?”灭里哈哈一笑,伸手向上指了指,耸了耸肩。 众人看不懂他的举止,金凌霜却是心下一凛,已知是银川公主要见怒王。 前朝皇帝的长女,便是公主殿下银川,若非大掌柜再交代不可伤害这个女人,先前华轿上船,金凌霜也不必两次猜谜,更不会差点闹得阴沟里翻船,只不知这个秀雪女人究竟有何图谋,却为何要见满身鲜血的怒王?她难道不怕被活活捏死么?金凌霜叹了口气,想起自己职责重大,委实管不到这许多,当即道:“来人,招呼这位灭里先生,把他请入客舱,让他与琼阁主一同赏雪。” 终于要开打了,赏雪是假,抓人是真,灭里朝琼芳瞧了瞧,眼见这名姑娘形貌端丽,虽然伤风得厉害,却仍不掩绝色,忍不住微笑道:“金兄不愧是西域来的,待我这个外国人不坏。” 金凌霜听他说得潇洒,却也笑了笑,当下逐一派令:“老七上前招呼客人,镇墓兽、帅金藤看守东西,宫毗罗、珊底罗打扫甲板,一刻钟之后打烊。” 客栈打烊,夜宿旅客自要回房歇息,只听哈地一声,那七帐房挺了一个大肚,再次纵了出来,想来是要收房钱了。灭里见这人满身肥油,兀自张牙舞爪,不由奇道:“掌柜的,就这么个胖伙计过来招呼我?你们客栈不寒酸了么!” 灭里言语张狂,金凌霜却比他更狂十倍,当下头也不回,竖起黄金指环,迳向七当家打了个手讯。金凌霜竖指成,意思不难明了,他要七当家在拳内收拾敌人。 “呜哇吼!”七当家眼珠外突,跨马步、冲正拳,轰然拳劲发出,似要将敌人一拳打为烂泥。 灭里惊道:“嘿,你是要带我去客房,可不是要送我去坟场啊!”嘴中说笑,拳头却也抡了起来。风声飕飕,一个马步冲正拳,那个弯腰挥勾拳,二人各自击出一拳,全都望对方身上招呼,却对攻向自己的拳头不避不让。 武林高手对决,有所谓比武较,意在胜负分出,点到为止。乡野村夫却没这许多讲究,你一拳、我一脚,看谁先活活踹死对方。旁观众人见这两条莽汉专攻不守,已然拿出了疯打,无不瞠目结舌,不知一会儿下场如何。 砰砰两声前后响起,声如击鼓,这个左胸挨毒拳,那个右胁遭狠打,两人各中要害,想来都痛到心坎去了。 灭里胸口挨打,痛彻心肺,他俯身舒出一口长气,眉心一展,将满头长发拨了拨,嘴角居然挂起了笑,仿佛回味无穷。众人看傻了眼。只见灭里从怀中取出两颗药九,一颗送入嘴里,另一颗却抛给七当家,笑道:“吃吧。楼兰古方,调理内伤有奇效。”灭里气宇非凡,看他腰间虽系着宝刀,但对方未持兵刀,他便也虚悬不动,仅以空手回击,意示公平。想来这人秉持武者之风,此时送来的丹药绝不至藏毒。琼芳等人一旁观看,自对此人的气大感心仪。 七当家把药九接入手里,也不张嘴去吃,迳自抛药落地,一脚踏为烂泥,喝道:“奸贼!谁要你讨好了?受死吧!”正要上前动手,忽听一个清脆的嗓响起,哼道:“小气啊小气,不收人家的心意,大可双手奉还,岂能这样作践糟蹋?话之人伶牙俐齿,正是琼芳。她虽给黑衣人押住了,却还是能言善道,便把七当家狠狠损了一顿。几名黑衣人听她说得有道理,非但不曾开口斥骂,反而还点头称是。 千夫所指,无病而死,想来七当家人缘差。他又窘又怒,虽想反驳琼芳,想了半天,却又肠枯思竭,找不出辞句应付,只得“啅”地一声怒喊:“狗贼放响屁!受死吧!” 七当家性莽气躁,拙于言辞,开口若非“奸贼受死”,便是“小看招”,了无新意,只是这人毫无机锋口才,手底功夫却为犀利,一声大喊方过,右脚前跨一尺,震得甲板破裂翻开,跟着左手提护胸前,掌心向外,右掌随势缓慢推进,赫是一套古拙掌法。 右臂将出不出,五指将拢不拢,转看七当家掌心,却又满布罡气,隐隐震动不休。灭里心下一凛,忖道:“安禅制龙掌,这人是少林寺的。” 此时少林方丈乃是灵定,下辖“真玄如识”四大神僧,看七当家虽然藏起了睑面,却瞒不住手底功夫,区区一掌击出,便已暴露少林武僧身分。只不知这人是“灵真”还是“灵玄”了。灭里无暇深思,当下深深吸气,上身后仰,再次拿出了勾拳架式。 中土武功门户虽多,却少有勾拳打法,七当家见他换汤不换药,老瓶装臭酒,毫无攻守法可言,不由冷笑几声,示意轻蔑,便在此时,灭里一声大吼,右拳抢先打出,刻意朝七当家掌心撞去。 这个是中原正统,那个是西域古宗,胡汉对决,双方第二回出手交锋,架式依旧大得怕人。碰地炸响爆出,掌力雄浑,勾拳凶狠,双方拳掌僵持,各凭功力全面对决。 “安禅制龙掌”练有重劲,寸劲破体、冲劲制压,长劲灭敌,最是厉害不过。只听七当家呼吸悠长,寸劲转瞬爆发,压得灭里上身微微晃荡,七当家怒号一声,顺势再发第二波气劲,冲力排山倒海而来,逼得灭里上身后仰,额头冷汗涔下。 天下五大宗,心体气术势,少林武僧无所不练,尤其精于禅定一道。气劲凝聚之刻,宛如古树大石,难以撼动。果然几个呼吸间,七当家双目神光暴涨,胸腔高高鼓起,料来第波长劲一旦发出,必如泰山压顶之势。 灭里上身后仰,眼见败象已成,旋即抽拳脱身,七当家当仁不让,顺势一掌拍去,掌力骤然来袭,竟尔重重印上对手肩头,只打得黑契丹下盘险些溃决。灭里忍痛咬牙,反手也是一拳挥出,刷地一声轻响,拳锋勉强擦过七当家胸前,脚下却咚咚咚地退开七八步,面色已成惨白。 胡汉高手气力相较,孰高孰低,已是一目了然。看这少林大掌功,一是“罗汉铜锣钹”,二是“大力金刚掌”,最神奇的便是“安禅制龙掌”,果然威力非同凡响,七当家见自己旗开得胜,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正笑得舒爽间,忽听剥剥声响不断,身上衣衫裂开,一条大缝从胸前连绵而来,好似为利刀所割,不旋踵,又听剥拉一响,连那黑面罩也破为两半,露出了光头秃顶。满场人众见变故忽起,无不咦了一声。 琼芳偷眼去望,只见这位七当家约莫五十来岁,满面横肉,面颊肥鼓鼓的,看这人如此丑恶难看,那个黑头罩倒也没算戴错了。 七当家赤膊上身,他被迫露出面貌,自是满面讶异,他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怒道:“好了空手较量,你怎么使阴刀?”灭里腰悬宝刀,七当家的衣衫却给割破了,想来他趁人不备,悄悄出刀,这才伤了七当家。眼看黑衣敌众心存鄙夷,灭里却只低头不语。毕竟他挨了一记重掌,内息尚未调匀之前,万万不能开口,否则淤血内伤,一会儿绝难再战。 七当家犹在喝骂,金凌霜却已走入场中,问道:“你方才使的是什么功夫,可以说说么?”七当家哈哈大笑,道:“我使得是一套掌法,名曰……”黄金手指轻轻摇了摇,转向灭里指去,轻声道:“我不是问你,我问得是他。” 灭里没替自己辩解,金凌霜却把情状看得明白。适才那“安禅制龙掌”确实了得,以力较力,自是七当家占了上风。但灭里的勾拳也非凡物。他虽然挨了一掌,却也送出致命一拳。拳锋触体之刻,手腕内缩,并不正面碰撞敌体,而是以拳锋擦过敌身,一扭二送,最后才震出气力。靠着抽拉之力,便在七当家身上撕出一道痕迹,以外家流派而言,已属空手武术的登峰之作。 灭里吐出了浊气,挥了挥拳脚,淡淡答道:“这是狮牙,我从西方古国习来的,还使得么?”金凌霜虽然久在西域昆仑,却也不知“狮牙”源于西方古国亚述,这套拳法形如狮爪扑敌,至今传世已达两千余年,要论渊远流长,绝不在天竺武术之下。 听得四当家与敌人交谈,却把自己视若无物,七当家自是勃然大怒:“什么猪牙狗牙,刚巧拿来塞牙缝,受死吧!”正要上前再战,金凌霜摇了摇头,黄金手指轻轻回旋,已然握住了剑柄,看那剑锋将出,鞘中竟然隐隐散出青芒,听他叹道:“老七,你打不过他的,退下。” 金凌霜适才看得清楚,七当家虽凭掌力震退了对手,但灭里拳劲有异,只要出手时力道稍重,狮牙便能将七当家开膛剖腹。对方既然手下留情,金凌霜身为此行指挥,已是不得不下场。 十年已过,卓凌昭已死,昆仑第一高手便是这位“剑寒”,他的功力到了什么地步,值得一探究竟。金凌霜上场候教,却不啻打了七当家一个耳光,果然他大怒欲狂,拿出了看家本领,奋力吼道:“泥梨耶啊!” 七当家双手握拳,昂狂啸,面上弥漫黑邪妖气,功劲到处,宛如邪魔降世。满场黑衣人见他拿出了压箱底的绝技,无不高声欢呼,喊道:“禁传神功!” 武林帮会虽多,但门墙内列有禁传武功的派别,举世却只那一个()。而其中以“泥梨耶”作为护身神功的人物,该门也只这一个。不消说,此人便是出嵩山少林四大金刚之一,虎爪灵真。 泥梨耶全称十八地狱经,乃是天下五大邪功之一。护身神功发动,七当家等同自道来历,两旁黑衣人大为振奋,金凌霜也不再上前干预,只双手拢袖,等候双方分出胜负。 十八地狱经第九重功劲使出,双掌虚合,食指、小指弯曲藏入掌心,这是护世八方天之一的“焰摩天**印”。灭里见对方拿出绝,却也不惊不怕,只淡淡地道:“阁下身怀秘技,不过我西域也有独门的禁传神功,你想见识么?” 西域高手专凭蛮力,对招一无分寸、二无气功,岂有什么禁传之术?眼看众人眼带讥笑,灭里却不多说,他拉起左臂衣袖,深深呼吸吐纳,那左手本与右臂一般粗细,但反覆握拳用力之下,筋紧肌崩,青筋竟尔缓缓涨大,勒得左臂发红发烫。金凌霜心下一凛,暗忖道:“左撇!” 世人以右为正,以左为佐,中外皆然。左撇并不稀奇,可一旦左撇把右手练得如同常人,那就难得了。灭里始终以右手御敌,说明他的右手受过多少严厉矫治,方得这身傲人武功?可转个头来看,也说明那只遭到主人弃置的左臂,该有多么悲伤。 被禁的左手、被禁的姓氏、被禁的长相,眼前的灭里不只保不住他的惯用手,他还保不住他的姓名血脉,自幼被迫移宗改姓、改穿回民装束,讨好满天满地的委吾儿人……无数悲恨灌入这只左手,有朝一日正拳击出,该是什么样的气势?在这只被禁的左手之前,千年禁传神功又算得什么?灭里才是天生被禁、一身是禁啊()! 禁传神功对受禁左臂,七当家拿出绝,已然满身黑邪之气。灭里则是面色悲郁,目光凛然。这个黑气弥漫,面如松墨泼铁锅,难看可怖。那个铁臂烧红,却如飞龙盘火柱,威势冲霄。青筋纠、黑气涨,双方各以惊人架式运气,料来最后一次对掌,必是石破天惊之势。 吼声震天,两人拼出全身功力,各朝对方拳掌击打,真力未曾对撞,但凭气劲相触,便已激出一片向上旋风,逼得旁观众人屏气后让。眼看拳掌将接,胜负欲分,猛听江面上哗啦一声,竟有一人破水而出!来势快如闪电,竟已窜跃甲板,直取魔刀! 第人马到来,其势不及掩耳!众人大惊失色,纷纷转头去看,只见不速之客面戴头罩,身穿黑衫,赫然也是个黑衣人!不同的是他身手更快,目光更准,区区一个鲤鱼翻身,半空旋腰,头下脚上,便已扑出了一丈远近。这超人也似的身法一露,四当家不由“啊”了一声,琼芳也是一声低呼:“是他!” 是他!这人浑身湿透,身上更结了一层薄冰,不知在水里撑了多久,此时两大高手对决,他便趁机破水而出,竟要趁双方分神之际,一举夺下魔刀。 来人深谋远虑,身法更是雄健无匹,说来已是一击必中。最后的不速之客到来,满船鬼众莫不纵声惊叫:“秦仲海来了!秦仲海来了!大家小心啊!”一个又一个怪物窜出,人人身怀绝技,好似到处都是跛者、到处都是魔王。魔王接踵到来,不免让人慌了手脚。 黑衣鬼众口中叫得激动,脚下却不由自主望后退却,眼神全都透着惊怕()。 众人猝不及防,连镇墓兽也迟了一步,但见灭里收不住拳,七当家也回不了掌,只能眼睁睁见那怪客扑向魔刀,两大高手面面相觑,霎时心意相通,同声怒喝:“休想!” 拳掌同时转向,齐向黑衣人打去,那黑衣人分毫不乱,反而加速坠下甲板,前拳后掌纷来夹杀,黑衣怪客吐气扬声,双掌提胸,便以全身内劲拂开两股巨力。 喝哈!八代煞金挥左拳,七座当家出右掌,大高手拿出看家本领,各以一手攻向身周左右。这个左打怪客、右击莽汉,那个东拒魔功、西抗神拳,一时发红神臂、璘璘紫光、禁传邪气相互夹攻,人各以肉身承受两股猛劲。 大高手功力悉敌,对峙成圈,内力所过之处,黑气同紫光弥漫、气流随呼声齐啸,船头狂风大起,大黑布居然不必伸手去揭,便给气劲卷上夜空!而那黑盖头下的魔刀真貌,也将惊世而出! 魔王会合魔刀,天下却是个什么景况?一片惊惶失措中,唯独四当家静默不动,他望着冉冉上天的大黑布,忍不住叹了口气,低声自语:“大掌柜,该来的没来,不该来的全来了……也许这一局……” “咱们要中计了……”. 正文 第五章 怒者道之勤 很久很久以前,当人们还吃不饱的时候,没人听过什么叫“仇人”。 没有“仇人”,是因为仇敌不是“人”,人们憎恨的是四肢脚的狮、是没有脚的蟒……却不是两只脚的人…… 千里之外,响起了温静的嗓音,有个人在说故事。他的嗓静静的、缓蹬的,听来斯柔和,让人有些想睡觉。听他催眠又道:“在那洪荒古纪里,猛兽当道,灾祸肆虐,姓不会打仗,他们刚会种稻谷……” “一次又一次,老虎行上家门,爹爹眼睁睁望着女儿被刁走,母亲看着爱惨死爪下,无人比得过猛兽的神力,他们心存害怕,只能暗夜啼哭……有一天,雨季到来,千万猛兽如洪水般冲向人间,逼得全天下的姓一齐向天哭喊,悲声激昂,震勤了满天神佛,于是天界遣下了人间第一位勇者,他的名字叫……” “英雄。” 距离北京城里,霸州碉堡里挤得水泄不通,人人屏氛凝神,都在望着说故事的那个人。这人约莫六十上下,年岁虽长,体魄却为威风高大,说起话来透出一股端正庄严。不消说,他也是一个英雄。 唯英雄者,方能论英雄,老英雄双手抱胸,容色沈静,只在望向堂下。 堂下一共放置十排木椅,每排横坐十名军官,人端坐沉默,望来好似专心听讲,其实臂膀早已锁紧气力,全数按上刀柄。堂边竖立了来只长矛,倚立亲兵胸前,反照了一道又一道寒光,尽数映上说故事那人的脸庞。转看大堂四周,窗缝里更凸出了一只又一只蓝森森的锐铁,数道密密麻麻的寒光,让人分不清哪些是弓箭的冷毒光、哪些是饿狼般的凶眼光。 刀藏鞘里、箭在弦上,情势一触即发。来名听众鸦雀无声,或低头,或瞄眼,全在等候总兵大人的号令。 没有人在听讲故事,堂下如临大敌,宛如行军打仗。他们的指挥名叫钟思,此人气定神闲,身居碉堡之中,端坐高椅之上,他凝望着面前的老英雄,随时等着下令抓人。 该怎么说这回事呢?钟思瞧着堂上莫名其妙的老英雄,眼中泛起了迷惑。 一个时辰前,城门口出现一匹马,马上坐正一员大将,此人身披盔甲,手戴汉玉指环,一入城便自道身分,自称是怒苍本寨的“江东帆影”,欲见此城总兵钟思。 怒苍高手辈出,正所谓“双英雄四招抚”,纵是守城小卒也曾耳闻,“陆孤瞻”字一出,如雷贯耳,小兵小卒吓得连滚带爬,旋即上报将领,众将赶来城门一瞧,惊见马上乘客鹤立鸡群,身高几达十尺,那胯下玉骢四足骏长,形体宛如大象。众将吓破了魂胆,慌张之下,一边差人上报总兵,一边调兵遣将,将这名十尺儒将团团包围。 消息送入总兵府,钟思自是大喜过望。陆爷仁侠磊落,凡事与秦仲海透着相反,今日既然单枪匹马而来,若非有消息相送,便有拨乱反正之举,欣喜之下,险些倒履相迎了。也是怕对方反悔,一面派重兵将他“迎”进了碉堡,一面写了加急密件,火速送往北京。 迎来了敌方脑,双方正要辟室密谈,哪知陆爷忽然交代下来,说他要讲个故事给众人听,对方行止怪异,钟思自是啧啧称奇,不知他是发了高烧,还是哪根筋给挑断了,只是自己等了十年,难得遇上升官发财的良机,怎能在枝微末节上争执?于是便依着陆爷的意思,让满城将领排排坐于堂下,着小孩儿模样听讲故事。 兵不厌诈,陆爷是否另有阴谋呢……钟思身为兵法名家,心中多少犯疑,正忖量间,身旁一名参谋靠了过来,低声道:“总兵,这人该不会是假扮的吧?” 钟思心下一凛,凝目去瞧堂上的正人君,只见他白面黑须,孤身坐堂,一股仁侠磊落之气透骨而出。那椅坐于胯下,更若板凳般低矮。没错,就是他,他便是昔年的五虎上将,今日的本寨双英,“江东帆影”陆孤瞻便是他。 这位陆爷温尔雅,仁义为先,麾下一弓一刀,弓是解滔,刀名雪恨。每逢临敌交战之时,必定严守分际,一不教唆反叛,二不阴谋陷害,无论战况如何紧急,必为对方留下后,从不赶尽杀绝。为了这等仁义作风,朝廷上下多尊一声“春秋君将”,只是私下聊起来,莫不讥为“裹脚娘军”。 无论是春秋君,还是裹脚娘,总之这人就是陆孤瞻。可此时钟思认出了人,却猜不透他的来意,为何陆爷要深入敌营说故事呢?他是来投诚的?还是另有图谋? “陆爷啊陆爷……”钟思终于忍不住了,听他咳了一声,摇头道:“我瞧您也别说什么劳什故事了,倒是您只要愿意……‘那个’……在下敢拍胸担保,您至少封得爵。” 左一句这个,右一句那个,钟思口气暧昧,说得自非光明之事。陆孤瞻听得劝降,却只面容沈静,他轻轻转动指上的汉玉环,摇头道:“总兵,容我说完故事,诸位之后要杀要剐,陆某悉听尊便。”听得陆爷说得坦荡,满堂将士眉来眼去,嘴角无不泛起了笑。 钟思却是智足多谋之辈,对方越是示意大方豪迈!他心中反而越感猜疑。 陆孤瞻不是普通武将,这人战场上手持大铜鞭,一挥一扫,便要打死来个人,平日江湖走动,更常拿着马鞭抓人,随手一抛一扯,正教人士手到擒来。以武功而论,这人足与“煞金”石刚平起平坐,万万小觑不得。 此时此刻,最要提防的,便是他忽然暴起发难,以这人的武功身手,一旦起意刺杀自己,碉堡内抢先冲上的几十人非死不可。下属死伤惨重也就罢了,万一自己这条老命断送在这儿,那可大大不划算。钟思打量了情势,便缩到后排椅上,躲到一名高大武将背后,他召来参谋,附耳悄声:“传赵教头准备鱼网,过来埋伏门外,咱们先任他装疯卖傻,等他松懈之后,咱们便如此如此……” 赵教头便是赵任通,此人出身岭南醒狮团,排行老二,乃是“铃铛老六”任宗的二哥,“七代醒狮”任勇的弟弟。见事机敏,武功卓绝,尤其要紧的,他是“客栈”的人,乃是大掌柜亲自安插在霸州的探。整日刺探军情、打听**,钟思自己出身军部,平日自是少与赵教头往来,只是不世奇功在前,此刻若要生擒五虎大将,便不能不靠这人的武术。 想起抓住了“双英”之一的陆孤瞻,堂下众将一个个眉开眼笑,有些按耐不住了。那陆爷浑似不知大难临头,竟无不适之色,他见众人窃窃私语,沈声便道:“总兵大人,我的故事说到哪儿了?” 陆孤瞻受围受困,一切只为讲说那个故事。只是众人急着升官发财,谁又来听了?钟思听得询问,不免大吃一惊,只是嚅啮啮地回答不出,他枯肠,忙道:“阁下适才提到狮老虎……像是蚩尤率领兽,大战黄帝回……”正不知所云间,一败涂地急忙低声送讯:“总兵大人,他方才说到英雄降世。” 钟思醒觉过来,忙道:“是是是,英雄,阁下适才提到英雄。” “英雄!英雄!何谓英雄!”陆孤瞻仰起头来,蓦地轻啸一声,只震得碉堡桌椅隐隐作响,众将脸上变色,就怕他暴起伤人,一时大为戒备。 陆孤瞻沈静了容情,他凝视堂下众人!朗声道:“何谓英雄?出类拔萃谓之‘英’,有长才不世出,洞烛机先、明情察事,卓卓然如鹤立鸡群,英姿勃发,可得其英字。”他撇眼众人,冷然又道:“雄者!父权千姓万家,志于九州、气吞海内,识人而复容人,容人而复用人,天下群英无分男女长幼,甘愿纳侧妻身,如此霸气,吾得尊其‘雄’!” 陆孤瞻厉声说教,只震得众人耳中嗡嗡作响,他撇望众将,缓声又道:“英这个字,说得便是出类拔萃的大本领。雄这个字,则是吾等豪杰的大气概。少了‘英’字,志向再大,也要抑郁难伸;反之没了父怙万家的担当,无论闯下多少丰功伟业,都只能算是自个儿的淫乐业,年过后坟前凄凉,天下谁还会感念他?” 堂下众人等着立功,哪管自己有无英才、有无雄魄,自是不以为意。陆孤瞻目光如电,在众人脸上扫过一遍,冷冷地道:“我今儿跟你们说的故事,便是英雄的故事。请诸君务必细听。”眼看众将心有旁骛,陆孤瞻情知世道如此,只得低声叹了口气,又道:“古洪荒之世,英雄自天而降,他身负神力,气宇凛然,姓问其名姓籍贯,英雄手指苍天,豪笑再,姓大惊下不敢再问,只能视若熊虎。” “英雄身无长物,却能父怙天下,虽英俊却不雄染人妻,勇猛豪强却不欺贫压弱,心悬人命运,大地以一肩扛。姓见他自视奇高,每日里只知打抱不平,不事谷粮、不贩有无,饥吞腐肉,渴饮泥洼,久而久之必然一命呜呼,众人怕无端死了,便推举长老与他商议,只要他能屠狮伏虎,姓便会替他起造一座大庙,让他衣食无虞,安心做他的豪侠。” “英雄一听请求,便即慨然应允,他高歌而起,拔剑出征,果然八方猛兽难以抵敌,一见英雄仗剑到来,莫不落荒而逃。从此英雄无敌于天下,人间丰衣足食,他便荣归故里,成为庙中供奉的传奇。” “没有狮老虎的人间,一天天过着,春去夏来,秋收冬藏,人们也按着约定,年年推着谷车送往大庙,前去孝敬英雄。这天有个聪明的孩儿跟着来了,他拉着父母,哽咽问道:”为何要给别人吃?这是我们辛辛苦苦种的啊。‘“ 故事讲到了紧要关头,碉堡外脚步杂杳,那位赵教头终于赶来了。传令来来去去!想来随时都要动手,陆孤瞻面无容情,只举起手来,示意众人把故事听完。 “童言无忌,却也说出了心里话。天下安定了,却为何还要供养这不事耕作的家伙? 大家越想越迷惑,想起自己年年要向这人磕头叩拜,心中更是不平。于是第一声附和响起,有人呼喊道:“是啊!没道理了,坐享其成的家伙,不就是土匪吗?‘孩急了,老婆气了,第二声、第声,声声附和有如排山倒海,逼得长老们噤默难言,面对发怒的姓,他们真不知该怎么解释,毕竟野兽已经给捕杀了啊!” “英雄被捕了。罪名是不用他了。人间不需要那么强的东西,大家都吃饱了。” 众人听得故事如此进展,不由微微一惊,陆孤瞻凝视堂下众将,静声又道:“宰杀了北海蛟龙、砍烂了南山猛虎,人间最后一害也被缚入刑场。英雄被处死了,他的妻**示众,他自己则被剥皮分尸,扔到异乡大树下,永世不得返回故土……” 悲戚的故事,让人禁不住想哭。碉堡外的兵卒受了感应,无不哽咽啜泣。堂内众将能高升到校尉,多半铁石心肠,一名将领嘴泛狞笑,起身便道:“姓陆的,屁放完了么?” 陆孤瞻闭上双眼,摇头道:“别急,故事还没完……因为……” “英雄的儿回来了……” 一众武将闻言吃惊,莫不抬起头来。 “不同于惨死的父亲,他不再逞英雄。他带着万饿鬼过境,即将昭告世人,他是魔。” 魔字一出,堂上众人俱有不安之意,陆孤瞻凝视众人,静静又道:“魔者也,天下孕生之物。人们既然舍弃了第一个英雄,破弃他所信仰的道。他的儿就不会再走父亲的老。不做傻的他,和姓一样精明厉害……不过他和凡人有点不同,他是英雄,他有父亲传下的智与勇……”故事说完了!众人面面相觑,心下俱有寒意,陆孤瞻望向堂下众将,总结道:“由是乎,人间就成了今日的模样,战火四起,万民凉薄,危害天下苍生的不再是狮老虎,而是我们自己。自今而后,人间起了大杀戮,连神佛也无法收拾了。” 猛听一名将领喝道:“t.m.d陆孤瞻!你究竟想放什么屁,明白说吧!” 陆孤瞻摇了摇头,淡然便道:“本朝第一个英雄,便是秦霸先。他是仁义使徒,也是忠勇烈士,可他所笃信的志业却遭天下人破弃,终让他惨败于神鬼亭,死法惨冤。” 说到此处,一双神眼森然吊起,瞪视着满堂将领。 众人哑口无言,全都懂了。秦霸先若是第一个英雄,那第二个英雄不就是……想起那西北七十万叛军之,天下罪人共主,众人面色一变,全数安静下来。 “霸先公一意孤行,致为奸人所趁,固然死不足惜……但他因仁义而死,那就不再是一家一姓的小事了。”陆孤瞻叹了回气,幽幽又道:“试想行仁义者受天罚,还有谁愿成仁尽义?非只秦仲海见到了父亲的死,连那江充、刘敬、柳昂天、卓凌昭、杨肃观、伍定远……天下每一位英雄豪杰都亲睹了傻的下稍。诸位,你若也是英雄,你会怎么做?” 此言一出,堂下噤若寒蝉,竟无一人回话。陆孤瞻长叹起身,他目向上苍,轻声道:“当年霸先公死于神鬼亭时,天下便已注定了这个面貌。如今大贤已死,正道已崩,当普天下人人信奉强生弱死的那一刻,我佛必会呼应大家的期盼,诞下一位最后的强者,过来收拾我们每个人。”说到此处,须发俱张,泪水滚滚而下,悲声道:“诸君!这场谁都逃不掉的劫难,就是轮回道上的罪与罚啊!” 大道破灭之后,天下必有大灾。孔丘言仁,却为春秋诸侯所共弃,当那些骄狂君主逐出仁者之日,何尝晓得战国之火正悄悄烧入门来?而不耻言仁的他们又何尝能够想见,那苦口婆心的孔老疯或已亲眼预知:最后强者始皇的崛起之日已在眼前?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大儒已死,人间不怜弱小,所以战国君王尽残暴。只因强生弱死、物竞天择,所以全天下最嗜血的始皇得以脱颖而出,从容杀戮六国每个后人、每个输家……自此九州化炼狱,全天下连同始皇在内,一同领受那轮回道场的“罪与罚”。 “罪与罚”,便才智高绝如赢政,下令屠杀儒生的那一刻,不啻也谋杀了自己的满门。儒生奉信仁义,却得惨死以报,忠义如此下场,后世遂无一人舍身护道,满朝更无一字仗义之言,致令日后赵高嚣张狂妄,指鹿为马,而举国噤默以对,终使婴受虐,大秦十五年而亡。 说到底,孔丘失守的那一日,轮回便已开启,这便是谁都无法挽回的“罪与罚”。 “放屁!”听完了解说,一名将领霍然起身,戟指怒骂:“我等精忠报国之士,岂能听你妖言惑众?来人啊!将他抓入牢里,割除双耳、刖斩双足!便拿一条入营不拜的罪名,也得让他生不如死!”口沫横飞之中,陆孤瞻叹息摇头,低声道:“擒我容易,擒怒王难。” 怒王二字现出,如同打了一记间雷,钟思心下一凛,忙道:“等等,你到底想说什么?” “善游者溺、善骑者坠,在下由衷相劝……”陆孤瞻回望满堂人众,轻声道出来意:“诸君若心系霸州满城姓,还请即时开城投降,切莫自误。” 终于说出来了!开城投降四字一出,碉堡里爆出了哄堂大笑,人人捧腹喘气,笑得眼泪流出,骂道:“陆孤瞻!都说你是个人物,谁晓得他***,你这老狗连混蛋也不如啊!”刷刷数十声连响,堂下刀光辉映,俱已出鞘,堂外兵卒也预备了弓箭绳,随时等候进来拿人。 虎落平阳,陆爷身陷重围,想来武功再高十倍,也已插翅难飞。当此绝境,陆孤瞻依旧镇静,听他道:“诸君请听了,在下今日冒险入城,一不为怒苍打算,二不为一己之私,一个赤心诚愿,就是盼保全霸州满城姓。盼诸君得以成全。” 保全城中姓?这话倒转来说,便是敌军已要进城。眼看对方孤身一人,拿着寸不烂之舌胡说八道,堂上众人纷纷叫骂:“放屁!你拿什么打下霸州?就凭你一张臭嘴么?大家把他抓起来啊!“一片叫骂之中,正要起身抓人,钟思立时举起手来,沈声喝道:”且慢!“ 怒苍众将有分教,号为“双英雄四招抚”,朝廷将领私下称为“智狠毒疯皆豪猛”,“毒将”有征东招抚江翼,“狠将”有总山战神煞金,“智将”有御赐凤羽唐士谦,除此之外,更有满地的疯将、猛将、勇将,一旦联手出征,任谁看了都怕。只是在这群打仗杀人六亲不认的将领中,唯独一人是君儒将,他便是坐在面前的陆孤瞻。 钟思沉吟半晌,便道:“陆先生,你要钟某开城投降,不难,你要摘钟某的人头,也不难。你只要回答我个字:”凭什么‘?霸州与贵寨东西相隔,几达千里,你凭什么打下霸州?“说着双手环胸,淡淡地道:”陆爷,你只要答得出来,钟某人甘心束手就缚。“怒苍远在西北,霸州却是京畿重镇,藏于潼关之后,中间相隔无数关隘,敌人若要进攻霸州,少说得打个十年,方得逼近城池。眼看陆爷沉默不语,钟思催促又道:”说吧,陆爷,凭什么要我开城投降?“ “人。”堂下爆出轰然大笑,声闻数里,一片笑骂中,听得陆孤瞻幽幽叹道:“我以人担保,你必须相信我。”众将怒道:“屁都不如!你的人值几?” “行了。”钟思微微蹙眉,制住众人的叫骂。他久在军中,深明陆爷作风,此公一不烧杀、二不劫掠,人若何,满朝知闻,岂能让他受人羞辱?他满心烦乱,又问道:“好吧,就当钟某信得过你的人,只是你还是得告诉我,此刻贵寨大军犹在襄阳厮杀,南进自顾不暇,我真要请教你,秦仲海要如何北趁霸州?” “用飞的啊!”碉堡里再次爆出大笑,几十名将领同声捧腹,一笑陆孤瞻狂妄自大,二讽他不自量力。眼看陆孤瞻垂下去,无言以对,钟思秉持谋士风范,却也没随着众人发笑,摇头道:“陆爷,非是钟思不给你面。就算秦仲海武功高强,真能凌空飞行,他的军马呢?贵寨七十万大军南下激战,克与伍大都督对决,汉中、荆州、襄阳、驿马关,沿线如火如荼,秦仲海若想攻打霸州,借问他的军马从何而来?还请回覆此事。” 钟思确实斯,荒唐无比的事情,他却还认认真真地出口相询。良久良久,陆爷面色默然,低声道:“事涉军情,陆某不能说,否则便对不起霸先公。” “所以呢?”钟思叹了口气,又听陆孤瞻道:“所以在下只能以人担保,各位只要广开城门,一得图全姓,二能保住家小性命,务乞总兵怜信。”劝降如劝婚,须得你情我愿。说来说去,对方还只是那句老话,毫无说服之力。钟思忍住了哈欠,摇头道:“陆兄,在下好话说尽了。”说着举起手来,轻轻招了招。 手势一出,左右随从暴喝同声,并力上前,数十名将领看管孤客,堂外兵卒更是成千上万,碉堡内外已是水泄不通。陆孤瞻神色黯然,并未显露武林高手的杀气,只静静喟然:“总兵,我这趟过来,事前没有知会总寨,我只是担忧姓……” “抓起来了!”钟思终于耐不住脾气,吼了这句话出来。 “霸先公……”陆孤瞻含泪起身,仰天悲凉道:“我尽力了……” 什么鸟样,让人越看越火,午后时分,敌将终于给押出大门,一股脑儿关入地牢,众将火气满满,一同步出碉堡。 莫名其妙的一天,行将过年,众人的家属都驻扎城中,本来心情欢愉,有说有笑,谁知给姓陆的王八胡扯一顿,好似真要发生什么怪事。眼看诸人愁眉苦脸,一名将领安慰道:“大家愁什么?怒苍本寨双英自投罗网,咱们一会儿报上战功,大家都记上一次嘉奖!”听得好处在前,众将心中窃喜,脸上泛出一丝笑容,另一人也道:“正是如此!岁未年关,秦仲海怕咱们没钱花,特地送来这个大红包,咱们可也不必客气。” 众人哈哈大笑,脸上的乌云全散了。一名参谋见钟思默默无语,好似心中烦闷,忙道:“总兵,您还担心陆孤瞻么?”钟思摇了摇头,道:“不,我压根儿不信他的话。” “哦?”众人睁大了眼,一个个伸长了颈,要听这位兵法名家如何解说。 “不瞒诸位,秦仲海的行踪……”钟思眉毛轻挑,冷笑道:“早在朝廷的掌握之中。襄阳大战之前,我便已得知消息。”听得此刻,众人无不松了口气,那参谋慌忙来问:“秦仲海的行踪已在掌握?他现下上哪儿去了?” “江南。”钟思胸有成竹,淡淡回话。众人闻言大惊,纷纷覆述道:“江南?他去江南做什么?捕鱼吃么?”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自是议论纷纷。钟思摇手吩咐:“你们职级不到,不必深究。总之秦仲海气数已尽,不足畏惧。至于这个陆孤瞻,据我推算,定是一道烟幕,专来牵制朝廷,逼得北方兵马不敢南下驰援,没什么大不了的。” 听了这话,此刻便算最谨慎小心的,也已安下心了。钟思乃是朝元老,武英时驻派西疆,景泰时转投江充麾下,现下又成了正统朝的霸州总兵,说起话来自有一股威严。 他手指城池,总结道:“秦仲侮用兵一向大胆,虚中藏实,实中带虚,不惜拿老将的性命来唬弄人。咱们若不想提心吊胆,这两日更得加紧防御,察看有无可疑之处,那才是根本之道。” 诸人颔连连,纷纷道:“是啊,天下没有自投罗网这等事,大家吩咐下去,这几日多多留意,一有异象,立时上报。” 霸州虽非剿匪第一线,却因地近京畿,来往军旅为繁多,西北嘉峪关、东北山海关、正北居庸关地军马东西往返,调戍守,皆需途经此处,这钟思身为前朝旧臣,如今反受重用,尤其感恩戴德,诸将明白上司的心事,当下簇拥着钟思,视察城内防守。 只是众人嘴里虽然勤劳,脸上神色却甚轻松,毕竟天兵天将只在戏台上见过,与其担忧秦仲海从天而降,不如小心上石头绊脚,那才是正经。 行入大街,便由总兵带领,四下视察。众将忍着哈欠,自做军纪森严状,钟思拊须顾盼,眼看城中一如平常,心下甚喜,颔便道:“咱们正统朝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姓安居乐业,当真是皇上鸿福……”正要继续称颂,忽听街角传来微弱声响,细细听来,好似是阵阵呻吟。钟思咦了一声,率领众将转过大街,赫见一名乞丐瘫软地下,正自哀声行乞。 寻常乞丐浑身脏臭,这人却比乞儿还要不如,看他形容枯槁,手臂细瘦,肚腹却高高隆起,好似是地狱图里的饿鬼,几连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也不足辨认。霸州城六畜繁昌,耕民十数万,乞丐向来少见,众将没见过这般苦状,忍不住交头接耳起来。钟思内心怜悯,便蹲身下地,从口袋里拿出碎银,温言道:“来,拿去吃饭。” 那乞丐茫张双眼,气息微弱,一见钟思的右手伸出,猛地扑将上来,死命抓住,迳朝嘴里咬去。钟思大吃一惊,看那乞丐如此污秽,黄牙咬落下来,必有怪病缠身,忙道:“来人!”亲兵急忙举脚来踢,怒道:“混帐东西,是给你银两吃饭!不是让你吃手!” 那乞丐好似饿昏了头,却把思公的贵手当鸡爪,迳要抓来吃了。受了几脚,自行滚向道旁,钟思惊惶缩手,银两没曾抓牢,便自坠到地下,骨溜溜地滚至那乞丐面前。 白晃晃的银滚在面前,那乞丐一脸迷茫,自管俯身拾起,但见他颤巍巍地举起元宝,却不见兴奋神色,只把元宝往嘴里塞,好似当作了饺,一股脑儿要吞落下肚。 众人纷纷惊喊:“这小饿傻了!”连着几番怪事生出,各人慌忙踢打,又把银抢了回来。那乞丐浑似失心疯,挨了几下责打,也不见他哭喊呼疼,只是双目茫然,趴倒地下,口中还在喃喃不休。 众将咒骂不已,又待下手痛殴,钟思却摇了摇手,道:“算了,可怜人一个,莫与他计较。”他反覆看了那乞丐几眼,拊须蹙眉道:“来人,将这人带回府上,让他疗养生息。” “总兵大仁大德……”众将见了正义之举,莫不衷心发叹,拼命来颂:“大慈大悲啊!”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钟思面有得色,俨然道:“想吾等为国为民之士,求得不就是‘天下为公’四个大字么?待得天下为公,世间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奈河西北乱事不平?家事国事不靖?”他仰天拊须,摇头晃脑,吟道:“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啊,讲信修睦……” 总兵大人作章,满场将士把嘴张,长篇大论之下,众下属无不疯狂颔,点得脑袋都快落地了。钟思洋洋洒洒说了好长一篇,不免有些渴了,眼看左近一处茶水摊,另卖些糕饼,当下取出银两,吩咐道:“来人,去买些茶水点心来,大家边吃边聊。” 一名将领笑道:“买什么?那多费事,要吃要喝,瞧我过去吭个气儿……”话还含在嘴里,总兵已然凶眼怒瞪,大喝道:“大胆扰民恶行!你想害我被革职查办么?” 当时朝廷管办森严!官员一瓢一饮皆有约法,若有巧取豪夺之事,动辄抄家灭族。钟思为官多年,深知皇帝手段阴毒,派有大批密探监管群臣,秘号“客栈”,为免厂卫举发滋事,便来当头棒喝,以儆效尤。 众将闻得主上发怒,心中有愧,一个个低下头去,不敢应答。钟思哼了几声,亲手拿了银两,便往茶摊而去。看他手持银两,兀自回瞪向众人,责备道:“什么是买,什么是卖!给我看清楚了!”他行到茶水摊前,回头数落了半天,却没听见店家过来招呼。 说也奇怪,钟思身为总兵,平素店家一见大人到来,那还不全家慌张出迎,老婆女儿排排跪了一地?岂能这般置之不理?钟思满心纳闷,当即蹙眉转头,沈声道:“店家!” “咕……噜……” 有怪声?钟思满心惊疑,霎时扬起脸来,只见面前站着一人,看他嘴里塞满糕饼,正自大吃大嚼,半点也不似店家。钟思吃了一惊,凝目细看,赫见此人身瘦如柴,却又挺了个大肚,竟又是只饿鬼冒将出来! 钟思大惊失色,“啊呀”一声叫,急急退开,忽然脚下一绊,立时摔倒在地,瞪眼一看,脚边竟又趴了一只大肚饿鬼,看他手抓糕饼,趴地啃食,模样如颠似狂。钟思吓坏了,惊叫道:“来人啊!来人啊!”左右亲兵抢上救起,其余众将也都赶将过来,一个个睁大了眼,都在瞅着面前的异状。 情势有些诡异,街上接连冒出只饿鬼,却是从哪儿溜进来的?钟思满面冷汗,使了个眼色,亲兵赶忙上前,对着茶水摊喊道:“店家!店家!有人在吗?” 茶水铺里无人应答,店家居然消失无踪了,那亲兵抓住了一只饿鬼,喝道:“你姓啥名谁,为何来到霸州行乞?那店家呢?他上哪儿去了?”连着几个题目问下,那乞丐却只茫然张口,喉头勉强发出些声响,想来是给糕饼噎住了。 一旁将领大怒,重重一耳光煽落,喝道:“还不说?”那人呛住了,霎时咳咳不休,双手挥舞,面色转为青紫,钟思吃了一惊,使了个眼色,亲兵狠命一拳打落,捶在那人背后。糕饼吐了出来,那饿鬼倒在地下,身蠕动不休,眼中却在淌泪。一名将领重重踹落大脚,怒道:“贱民!说话啊!” 背后受了踢踩,泪水霎时扑飕飕地流下,饿鬼四肢趴地,目光悲凉,喉头发出了喃喃呼唤,但听他含泪哭诉,似在唱些什么。钟思嘘了一声,众人无不安静下来,一个个侧耳倾听,霎时之间,耳中清清楚楚听道…… “朝升堂,暮上床……贼官污吏偷银粮……” “吃你娘、着你娘……豪门招妾讨你娘……” “西北来的!”众将俱惊,同声暴喊。 来人口唱“怒苍颂”,必是西北难民无疑。众人面面相觑,心里都凉了半截。 西北干旱日重,耕地长年无雨,饥民灾户四下流窜,时时爆发民反,众人听那歌声悲郁,似在向魔神倾诉恨火,此人必是灾地饥民无疑。只是那歌词满是仇恨,尽在诉说对朝廷的憎恶不满,众人越听越怒,一名将领举起脚来,恶狠狠往那饥民身上踢落,叱道:“妈巴羔饿死鬼,踹死一个少一个!” 那饿鬼受了重脚,一时趴倒在地,脸上泪水混入泥尘,再也动弹不得了。 钟思眼珠略略转动,醒起方才陆孤瞻的劝说,心里犯了疑惑,当即沈声道:“来人!先将这些难民带回牢里审讯,其余诸人预备刀剑,随本官过去城门察看!”众人暴喝一声,随总兵快步行去。 钟思一马当先,看似威风凛凛,其实心中又是猜忌、又是惊疑,只不住推算局面。 好端端地,陆孤瞻为何孤身过来霸州?这人身为怒苍第一儒将,翩翩君,不欺不诈,脑也没烧坏,到底有何图谋呢?会不会……会不会…… 钟思越想越怕,脚步越来越急,直向城门奔去。众人簇拥总兵,沿途去看,说也奇怪,上始终瞧不到行人。明日便是除夕,这偌大的街上却一无姓、二无士兵,虽在傍晚,竟如午夜般寂寥安静。众将惊疑不定,实在按耐不住,眼看道旁有处民宅,便即一脚踹开,喝道,“有人么?” 有人,门里坐着一群大肚饿鬼,茫然望向众将官,口中却在咀嚼吃食。 饿鬼闯入城中,望之有如地狱图,怪诞异常。众将面色青白,均是惊惶失措,一人怒道:“这家人上哪儿了?说!”大肚饿鬼专心吃食,无人回话。钟思不待多问,立时喝道:“来人!去把卫所兵马尽数调出,全城戒严!”众人听得总兵派令,自知事情闹大了,纷纷赶将出去。钟思望着屋内的饿鬼,喘息道:“来人,去把陆孤瞻带过来,我要亲自审问他。” 霸州城拱卫北京,位于潼关之后,只因地处关内,山隘屏障,这十年里从来不见敌军来袭,兵力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一共处卫所,合计两万四千士卒。倘若秦仲侮真个冲将过来,那可如何是好?钟思满心烦乱,便又朝军营匆匆奔去,就怕另有灾厄。 来到军营,只见营门敞开,不见一个守卫。众人越来越是慌怕,霸州共有两道城墙,外内四,合计七门,要是外城第一线兵马不见踪影,那霸州已是岌岌可危了。亲兵不待吩咐,率先挺刀抢入,厉声道:“总兵驾到,此处长官速来迎接!”众人随后奔入,慌忙去看,只见哨所虽然阴暗,却是人头钻动,一时纷纷松了口气,抚胸笑道:“可有人? ?。” 渣巴渣巴,吃食声从角落响起,地下坐着无数大肚饿鬼,人人手拿军用干粮,东一堆、西一簇,有的哭坐在地,有的凶眼瞪视,人人披头散发,面黄肌瘦,除大小之分,根本难辨男女老幼。众将亲兵无不大惊道:“妈呀!” 乱,岂一个乱字得了?众人惊怕尖叫,钟思则是哑口无言,此地乃是外城哨所,兵卒却似消失无踪了。众人醒起城里藏有家眷,无不担心受伯。钟思第一个醒觉过来,喝道:“调出内城兵马,即刻接管外城!东西南北四门封闭,严禁姓商旅进出!”另又吩咐亲兵:“即刻找来赵教头,要他来保护本官。” 入夜时分,最后一道晚霞被夜色吞没,钟思率众狂奔,群将沿高声呼喊,只是道上总是宁静无人,一不见姓,二不见士卒,一行人越走越是心惊,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钟思状似镇定,其实内心已如翻江倒海,想他昔年镇守西疆,之后投效新皇,转派霸州,无论景泰还是正统,始终为朝廷倚仗,不负所托。他双手合十,默默祝祷:“我佛慈悲,钟恩一生宫运亨通,秦霸先叛国没能连累我,江充垮台不曾拖倒我,无论如何得安然渡过这关,别出乱。” 一提心吊胆,好容易来到城墙,众人却都下敢上前了,只躲在碉堡之后,偷眼去看。要是一个不巧,居然见到城门洞开,强敌万军破城而入的惨况,自要抱头鼠窜而去。 几十双眼睛眨啊眨,几十只脚抖啊抖,一只只脑袋从碉堡后头冒了出来,不住偷眼察看。忽然之间,这边喔一声,那边咻一记,这一望之下,诸人阿弥陀佛一声,无不大大松了口气。 城门紧闭,一无敌军攻城,二无褴褛乞儿聚集,看那干斤铁门牢牢关起,门间兀自上了一尺直径的大木梁,钟思拼命拍着心口,啐道:“自己吓自己,可别惹出病了。” 他略略思量,眼前城门紧闭,并无外敌,可兵卒却消无踪,想来必有内情。正猜测间,忽听参谋道:“启禀总兵,有人在煮东西!”众人咦了一声,纷纷仰头闻嗅,确有阵阵酒肉香气飘来,寒风中倍觉滋味。一名将领惊道:“大家快瞧城头!”各人仰头去望,惊见城墙上火光隐隐,歌声不绝传来,果然有人在那儿烤肉饮酒。 何方大胆狂徒,居然敢在城头嬉戏?原来是朝廷守卒。众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全都叫骂起来了。一名将领怒道:“好家伙!怎说不见半个人影,原来是溜到那儿喝酒去了!当真该死!”说着第一个奔上石梯,料来要重重惩处。 钟思苦笑几声,却也没破口大骂。行将过年,爆竹催春,下级兵卒思乡情切,心情怠惰之余,自要寻找因头作乐。只是乐归乐,却怎也不该擅离职守,想来当真该打。 没事了,看四门安然紧闭,城池毫无异状,一切全因士卒怠慢,这才招惹事端。可怜一连串怪事冒出来,加上陆孤瞻的危言耸听,却险些把钟思吓出病来。当下众人兵分二,一前去内城调派军马,一过去察看城门。只留了钟思一人坐地喘歇,正擦抹冷汗间,又听亲兵来报:“启秉大人,赵教头过来了。” 城池旁出现一名干练的中年汉,此人正是武功高强的团练赵任通,这人是客栈的人,每日盯着城内众将,钟思平日自是避之唯恐不及,只是今日情势不同,毕竟暗巷里闹鬼闹得凶,有个密探偷偷跟着自己,那也不算坏事。眼看赵任通行上前来,目光满是关切,钟思松了口气,问道:“内城还平静么?” 赵任通颔道:“一切如常!总兵莫要担忧。”钟思安心下来,又道:“陆孤瞻呢?没逃走吧?”赵任通静静地道:“这人上了脚链枷锁,早已押入大牢,我已通知‘上头’,请他们明日派人过来押解。”上头的意思,便是那只大老鹰,钟思安下心来,便也闭目养神,不再说话了。背后亲兵见他疲惫,立时蹲在地下,替他拍肩搓腿,赵教头静静看着,忽道:“行了,这是你妹的差事,这会儿给你这大哥干完了,总兵回府之后,她要做什么?” 那亲兵低咳一声,总兵大人则是睑上一红,这对兄妹都在钟思手下办事,靠着职权便利,长官又是风流斯,妹妹陪上床,哥哥随上堂,没想这些丑事全给赵教头看入眼里,想来也已传入“大掌柜”耳中。 丑事给人揭开,钟思面皮烧烫,急于岔开话头,随口搭话道:“赵兄,北京有无军情下来?”赵任通摇头道:“暂且没有。大过年的,没消息便是好消息。总兵无须多虑。” 钟思干笑道:“说得是,说得是,咱们快上城去吧。”他擦抹冷汗,率先行上阶梯,便在此时,城头歌声终于止歇,火光黯淡,阵阵斥骂不绝传来,想来抓到了怠惰小卒,众将正自出言教训。忽然之间,几声惨叫划破夜空,想来有人给处死了。钟思眉头一蹙,便要发声喝止,那赵教头伸手拦住了,摇头道:“军心散漫,纪律松弛,须得处死几个怠慢兵卒,以儆效尤。” 是了,该处死的,绝不能留情,否则便是妇人之仁。钟思微微一笑,便也不说话了。 亲兵搀扶之下,众人并肩拾级,鱼贯行入城头。好容易走到墙上,那亲兵抢先一记高喊:“总兵驾到!” 霸州城道宽敞,足供马匹飞驰,随时有数兵卒驻守,此刻亲兵喊声嘹亮,便等着衣甲振响,寒刀触地之声。只是等了半晌,城头黑暗一片,四周安安静静,不闻人语响。 怪了,刚才还有声响的?人呢?钟思望着空旷城头,见了满地火堆灰烬,却没瞧见下属。他心里有些惊疑,赶忙使了个眼色,亲兵提声再喊:“总兵驾到!守城军官何在!” 寒风飕飕,四顾眺望,偌大的城楼昂然矗立,良久良久,没人回答问话。钟思陡见此状,内心又忌惮起来。他越来越焦躁,亲自喊道:“有人么?有人么?快快出来,本将重重有赏!” 城墙连绵数里,宛若一条黑龙,诸人在城头奔跑叫嚷,激起了一片空旷回音,钟思越来越怕、越来越烦。正要尖叫宣泄恐惧,猛听亲兵大喜道:“有人了!大人,那儿有人了!” 钟思大喜之下,急急去望,赫见城郭远处立着一名男,看他满头白发银辉,背向众人,却是名老卒。钟思急忙奔向前去,喊道:“老丈!老丈!” 那老者距离众人约有十数丈,听得喊声,却不回头来答。看他仰着下巴,侧肩靠墙,双手抱胸,似在眺看满天星辰。那亲兵暗暗诅咒,便也急奔而来,破口喝骂:“小老头儿,你耳聋了么?总兵大人在唤你啊!”钟思咳了咳,忙道:“别凶他,老人泰半耳背,不打紧。” 亲兵压抑火气,率先奔到那人背后,再次暴喝:“老头!”喊声凄厉,发声只在背后,只要此人不是全聋,必能听闻声响。果然那老者动了动肩膀,想来听到了说话。 “老头!”那亲兵厉声再喊:“这里发生了什么事?人都上哪儿去了?” 那老者听了喊话,兀自背对众人,他举起手指,慢慢朝一个方位指去。众人顺着指端去望,赫见一条大水沟绵延下城,尽头却是一处大坑。 粪坑?赵任通与钟思对望一眼,无不满心疑惑。却不知那老人手指粪坑水道,究竟是何意思?那亲兵怒道:“死老头!两人全都上茅坑拉屎去了?你胡说八道什么?” 那老人背对众人,耳听对方不断辱骂,陡然间昂然直身,轻轻叹了口气。 直至此时,众人方才惊觉那人体型高大,看他背对自己,白发生辉,双肩宽阔,料来绝非寻常兵卒。那亲兵拔出了钢刀,厉声怒喝:“死老头!转过身来!” 老头没有转身、也没有应答,那亲兵气愤不过,当下重重一脚踢出,踹往那人左腿,喀地一响,身倒飞而出,头下脚上栽入粪渠,一滚到城下粪坑去了。 “铁……铁……脚……”赵任通嘴角喃喃,似已认出那白发男的身分,他嘶嘎了嗓,迟迟说不出下一个字。 白发男听得哽咽哭泣,便缓缓转头过来,凝视着眼前两名朝廷中人,神态默然。 钟思望着那双眼眸,心头有些异样,说不出像什么,这人的眼神好似懒洋洋地无所谓,可目光回转之间,又似见到了雷电轰闪的猛虎,隐隐藏着凶焰火光。 面前的人不是兵卒,也不是老头儿,他是……他是…… “秦仲海啊!”赵任通哑然,钟思哽咽,两人对望一眼,一同发出惨厉尖叫。 两名男拔腿飞奔,四腿快旋如轮,一由南门奔向西门,远处鼓声间歇不定,让人更加害怕。正哭喊逃命间,忽见西门城头立着日月旗,旗下聚集了大批兵卒,人人身穿朝廷衣装,望来足有数千之众。钟思见了救星,拼命挥手道:“来人啊!来人啊!” 声声呼唤下,大批步卒列阵转向,霎时之间,一个个俯身向地,单膝跪倒,竟都向自己参拜起来。养兵千日,用于一时,这些军士从不喜欢跪拜,谁知大敌当前,却又一个个跪倒在地,仿如打混装死。钟思大声道:“别多礼了!平身!平身!快快过来保护本官!” 总兵发号施令,众兵卒却神情肃然,无人言动,钟思尖叫道:“赵教头!赵教头! 快叫他们过来啊!“他叫得声嘶力竭,却迟迟不听教头说话,转头去看,惊见赵任通也已趴倒在地,这个赵醒狮平日威风八面,如今却像矮脚虎,四肢着地,脸上更满布惊恐。 背脊发凉,后头像是有什么东西来了,钟思两腿开阖颤抖,身晃荡摇摆,呆呆傻傻之间,低头望地,只见地下来了一记影,它有一个头、两只膀、柄刀,便如戏台上的天将一般。魔将魔影笼罩背后,钟思心跳停顿,他忽然提起手掌,狠狠望自己面颊抽落一记耳光,笑道:“不痛嘛,哈哈,幻影,是幻影,全部都是幻影,瞧,城池大门关得好好的,根本没有敌人嘛……” 正要哈哈大笑,忽然头顶传来一声叹息,跟着一只大手放落脑门,那手掌大得离奇,握住了整个脑袋之后,五指居然还伸到了眼珠儿,好似要施以挖眼剜目的酷刑。钟思脑中一阵晕眩,他居然没哭没叫,只歪嘴斜眼,嘶嘶笑道:“谁……谁啊?” “我叫做煞金……”怒苍双英到了,关起了仁慈博爱的儒将孤瞻,却引来了举世第一凶豪的狠将石刚。大水缸似的脑袋靠到了耳边,在他的身上嗅了嗅,如熊似虎,欲将食人。害怕达到了顶点,钟思居然自欺欺人起来,听他笑道:“胡说八道,你才不是煞金,门关得好好的,你打哪儿进来的?” 巨灵神掌搂住总兵大人的肩头,听得石刚叹了口气,轻声道:“启禀总兵,城门是我关的。”钟思苦笑道:“你……你关的?”石刚朝他耳孔吹了一口气,淡淡说道:“你娘没教过你么?最后一个回家的人,便该随手关门……” 将死之际,钟思终于放声哭叫起来,狂声道:“骗人!骗人!秦仲侮早就去江南夺刀了,才不会过来霸州城!你们全都是假扮的!假的!幻影!妖法!”巨大的身趴俯过来,按住了钟思的脑袋,把他的脸面转了过去,轻轻说道:“乖乖别吵,瞧,自己瞧,瞧瞧咱们少主。” 深夜无光,鼓声隆隆,黑暗中有人擂起了战鼓,咚咚咚,咚咚咚,伴随地下沉重的踏地声响,万军已然拜伏在地,静候黑暗之主降临。 来了,铁脚踏地,一沉一沉,有人一行上城楼,他解下了盔甲,随手抛给兵卒,露出满身狰狞的刺花,那凌云之志冉冉上升,随着主人行入城楼。须臾间,鼓声止息,来人面向北京,那铁脚高高提起,重重踏下,踩得城楼护栏破裂炸开。 钟思牙关喀喀颤抖,他跪倒在地,望着那只忿恚铁脚,顺延脚踝望上去看,眼里见到了一只粗壮大腿,再望上看,见到了一只满布火纹的怒掌,再望上看……见到了略带愁意的嘴角,满布苍凉的虎眼,以及那一头黑白杂生的浓密灰发。 “瞧。”石刚笑了笑,附耳述说:“瞧他的模样,他还要抢什么刀吗?” 昔年火贪刀,攻守不必第二刀;今朝秦仲海,杀人何须再用刀? 大地黑沈,天下万物一片寂静,灰发男单足傲跨城楼,俯身凛视西方。陡然间,他提起了一只火把,熊熊焰光好似带着无边怒火,照亮了天下。 一片宁静中,灰发男高举火把,嗓音雄浑悲凉,高呼曰:“罪人们()!” 罪人们……罪人们……西方远处传来无数回音,灰发男举火向天,悲声怒号:“与我同受天罚的罪人们!神佛舍弃吾等,我却不舍众生!”火把从城头抛了出去,轰飕飕地连过数丈,飞向幽暗无边的西北大地。 火把坠入地狱,瞬间消逝熄灭,钟思喃喃自语:“他……他要干什么?” 仿佛在回答钟思的疑问,火炬坠落处现出小小火星,黯淡光芒颤抖微弱,堪堪熄灭之时,又是一道星火燃起,须臾之间,一传十、十传、传千,魔火以那火炬为圆心,分向四方侵略大地,火光来得越来越快,越来越近,终于在霸州城下燃起一片浩瀚火侮。 不是一只,不是两只,而是大海一样的汹涌人潮!那数不清的饥民手捏草梗,低头流泪,只在守护他们心中的微光。怒火包围霸州,占满了视界的每个角落。钟思也大声尖叫起来。 “天下受苦受难的罪人们!”怒字旗扬天而起,仿佛向那满天神佛示威,听得石刚纵声呼喊:“神佛不赏,咱们自闯!师不给吃,咱们自己吃!”怒字漫天挥舞,号召天下罪人,十年干旱摧残,没了食粮的灾民跪地哭喊,回应着他们的救世之主:“上苍不给活!咱们自己活!” “兄弟姊妹们!杀啊!”旗帜飞扬,一声令下,无数饿鬼奔向城门,一只只用力拍打,尖叫道:“肚饿!肚饿!放我们进城!放我们进城!” 星星之火,足以燎原,更何况此地聚集了万饿鬼?数不清的贫农低吟哭喊,虽然声声微弱,但那卑微哭泣一点一滴汇聚成川,终能合为一道不平天雷,一举震醒大佛国()。 回思陆孤瞻的劝说,钟思心中悔恨,骨气己是荡然无存。他一把抱住了石刚的双脚,哭道:“不可以!不可以放他们进来!他们比野狗还能吃啊!” 蝗虫过境之处,猛虎狼群退避舍,饿鬼无地可耕,无饭可食,遂只能煮草为米,捡梗做肴,等吃到寸草不生之时,先吃过商旅、后吃隔壁四邻,最后易而食。如今来到霸州城,却是什么个了局?想起一家老小还在城内,钟思悔不当初,已是泣不成声。 听得对方以野狗二字相称,石刚不由叹道:“总兵大人,您别瞧不起他们,人家不过肚大,其实食量哪里比得过你呢?”钟思闻得此言,只是愕然不解,石刚大手伸来,用力拍了拍斯脸颊,摇头道:“要让你这八蛋好吃好喝,让你十个八个老婆安心下蛋,咱们一年少说得耗掉十亩良田、屠宰千只鸡鸭,节加菜进补,还得砍掉头牛羊……” “阿弥陀佛……”剽悍脸庞垂下望,露出难得的怜悯之色,合十道:“宰了你钟思一家老小,鸡鸭不必变鱼肉,畜生们会感激我的。” 死不可怕,死得尸骨无存,沦为茅坑大粪,那才是最最让人寒心之事。钟思趴地惊叫:“不要!不要!我不要被吃!”耳听钟思哭叫不休,石刚却也没打开城门,听他笑道:“好啦,吓吓你而已,瞧你怕的。”钟思大喜过望,正要答谢,却见石刚俯身过来,含笑道:“来,赶紧替灾民修书一封,要保定军马打开关隘,让他们自己去找吃的吧。” 保定关隘一开,道尽头便是北京,届时一片鬼海淹没良田,直隶省境也不成为炼狱?钟思不敢设想后果,尖叫道:“不行()!别把灾民送入北京!他们会吃人的啊!”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正哭叫间,胸前衣襟一紧,双脚赫地离地。眼前缓缓靠来一张虎面,森然道:“你要这些人怎么办?” 猛虎额上有个“王”字,这人额上却有个血红的“罪”字,钟思两脚离地,胸腔紧缩,一时喉头出气多、入气少,随都要断气。 “传话给杨肃观。”魔眼冒出凶火:“佛国不能只有天女散花。” 不收大肚饿鬼的大佛国,会见到老的大慈悲…… 比弑师弑父更大一倍的…… 大慈悲…… 砰地一声,魔爪松开,钟思滚跌在地,忍不住放声大哭。 襄阳大捷,却换来了霸州大劫,靠着怒苍千猛士声东击西,万饿鬼即将化整为零而来,北京虽然繁华富庶,却耐得住几只蝗虫?西北灾祸即将蔓延,钟思内心疯狂呐喊:“师!师!魔王来了,您快快来解救我们啊!”. 正文 第六章 修罗天之罚 “快!快!快!”大库房里,罗摩什又跳又叫,像是监工的卒头,他伸手往一名属下脑袋一拍,喝道:“云南土司好了没!” “好了!好了!”属下慌张忙乱,急急将笔杆放落下来,手上没端来吃食,却送来一本簿。眼看墨色雾自未干,罗摩仆赶紧翻开内页,急急呼气来吹,他见身边众人呆立不动,霎时怒声厉喝:“去把本排好,一会儿大掌柜就来视察了!” 忙碌半天,远处脚步声响起,长官已然驾到。罗摩什行色匆匆,忙将本扔给属下,自到库房门口守着。天日虽冷,兀自满头冷汗,就怕耽误了期限,那可大**烦了。 啪啪……过了很久很久,又有一记脚步轻响……啪啪……啪啪…… 侧耳再听,脚步声没了,光头上却传来一阵冰凉,罗摩什吊眼来望,但见一只玉白手掌轻轻摸上脑门,在光头上轻轻敲了敲。 “有人在家吗?”优雅的嗓音响起,罗摩什赶忙直起身,陪笑道:“在家、在家。” 催魂判官来了,他英俊也阴森,英明神武也阴魂不散,他是天下排名第一的特怪胎,大家都这么称呼他……“大掌柜”啊! 正统朝复辟十年,别人老了,这人却是老天爷情有独钟的宠儿,别人岁月染白头,刀刀刻年轮,一刀一刀,乱七八糟,老天爷却只送给大掌柜一幅短髭,横在那红润如玉的唇上。 漂亮的短髭修剪合宜,向来属于大人物,江充留过,卓凌昭蓄过,江山代有才人出,如今轮到这家伙了。看他轻抚唇上短髭,那模样让他更加稳重、更加精明、更加位高权重,也更加像是大魔头……江充与卓凌昭合而为一的…… “启秉大魔……大……大掌柜!”罗摩什躬身拱手,险些说错话了,他双手贴紧裤缝,大声凛答:“各行省土司、州县衙门帐本,全都妥善了!还请大掌柜过目!” 这日一早天没亮,十六岁的“大掌柜”精神奕奕,一大早便来库房视察了。 大掌柜脚步轻缓,来到了一叠本前,他提起玉白的手指,朝面前的帐本点了点,问道:“北直隶?”罗摩什慌张地道:“嗯……是……喔……不是……”他运起毕生功力,捧起了一叠八尺来高的簿塔,摇摇晃晃,轰然放在大掌柜脚边,喘道:“还有这些…… 北直隶衙门多,六部五院、内宫外廷,加起来才是北直隶的。“ 每年此时,罗摩什都要陪在大掌柜身旁,一同巡视那堆如山高的帐本,没法,罗摩什职司府库,他是客栈的六当家,专来管帐。 所谓的管帐,那可不是笑死人的闲差,而是真正的明细簿记。叠起通天高、铺地四面广,西起朵甘,东至琉球,北起建州女真,南至川滇黔土司,举国上下的帐都在这儿查完。自宋代出了一本“神宗会计实录”之后,这套查记手段便一流传下来,遇上精明若鬼的“大掌柜”,他可爱死了。 罗摩什口中呕呕,不停泻出一夜未眠积下的晦气,大掌柜倒是神清气爽,沿途视察,只见山东江西、河南湖北,各地帐本排立在地,宛如群山之海,他拍了拍罗摩什的肩头,微笑道:“辛苦你了,六当家不愧西域出身,果然精于算术。”罗摩什垂手答谢:“多谢大掌柜赞誉,本分而已。”大掌柜微微一笑,不置可否,他走到小山般的帐本旁,随手翻了翻,问道:“军部的帐本呢?”罗摩什急忙取过一本薄薄的册,送到了大掌柜的手中。 无论是五辅还是六部,每个官衙门都缴了厚厚一大叠帐本,不过军部就是不同,每年送来的帐册都这么薄,“五军大都督”最能干了,薄薄小小的册中,总能记载万军卒的配给粮饷,干净俐落最清爽。正陪笑间,忽听大掌柜轻轻咳了咳,低声道:“取算盘来,我要对帐。”罗摩什早有准备,当下从怀中取出一只红木算盘,又取过朱砂笔,一并交到了大掌柜手中。 劈劈啪啪、啪啪劈劈,大掌柜坐了下来,一手算盘一手笔,点批挑阅之间,已然开始查对。 玉白的手指翻动如电,区区十九页帐本如烟飘过,在一目十行的大掌柜眼中,十九页等于常人的半页。一众帐房满心推崇,都在瞧着大掌柜的手段,一时惊叹四起。 每回目睹大掌柜算帐之时,罗摩什必然生出一个疑问,这人还是书生吗? 书生出身科举,都会吟诗作对,大掌柜考中了进士,理当读过四书五经,可罗摩什没看过他作诗,只看过他记帐。每回见他一手拿着朱砂笔,一手闪电般拨着算盘,罗摩什总会心生疑问,这个人到底还算不算儒生?或是说,他到底还算不算“大人物”啊? 大掌柜喜欢作帐。过去江师虽也精于此道,可他不会亲力亲为,大掌柜却不同,他喜欢簿记、喜欢算帐,遇到这种干系风宪的大事,他从不假手他人,他谁也信不过。 也许……这就是江师输给大掌柜的原因,而罗摩什也付出了他的代价,在这十年里夜夜秉烛累牍的结果,非只耗尽他的目力,连那“幽冥玄指”也回归幽冥,以前戳得爆一块砖,现下除了假帐以外,真不知自己还戳得破什么。 败军之将,何足言勇?差堪安慰的,只有儿女多了。江师死的那一天,罗摩什看破红尘,决定还俗了。 越来越俗的罗摩什,正想着自己的心事,大掌柜也已对完了帐本,他翻到了最后一页,眼前现出了整齐划一的数字,读作“九五十万两银”。 没有一点零头杂乱,九五,大都督无愧是本朝第一号的起义大臣,漂亮的数目显出了军纪森严,凭着深厚交情,为了爱护“大掌柜”的目力,他才缴来薄如蝉翼的小册。 想起“纸短情长、义气深重”这八个字,罗摩什内心更加感佩起来了。 大掌柜招了招手,问道:“是这个数字没错?”罗摩什干笑道:“没错,小人加过了。”大掌柜以手支额,沈声道:“冲销签函何在?”罗摩什道:“参谋说全部遗失了。” 大掌柜点了点头,低声又问:“单据誊本呢?”罗摩什道:“被怒苍贼匪烧毁了。” 啪地一声,大都督送来的帐本飞上了天,落到小山上去了。大掌柜无言无语,窝回他惯常算帐的师椅里。以手托腮,模样有些像打盹,又有点像沉思。罗摩什守在一旁,问道:“大掌柜,您还要看别的衙门帐么?” 玉白的手指摇了摇,大掌柜不急,罗摩什也松了口气。 厚得压死人的帐本,纵使一目十行如“大掌柜”,也还是得在寒冬冷夜里拿起冰算盘,一从小年夜拨到元宵夜……纵使双目发红、头晕眼花,气得他拿出那套传说中的“六道轮回”,他还是仅仅能把帐本砍得稀烂,却也找不出府县衙门的个中奚窍。想到这儿,罗摩大师忽然有些庆幸,他只是小小的六帐房,可不是什么大掌柜。 小年夜的下午,窗外雪花纷飞,库房里静谧无声,只见“大掌柜”轻轻托着他那秀气的下颚,好似在闭目养神。罗摩什一旁守着,却也不免哈欠连连。连着两个月耗费心神,加上昨晚一夜没睡,此刻自也想早些回家睡去。 明日便是除夕了,大掌柜万一睡在这儿,任谁都回不了家,众下属满心催促,都在盼他早点醒来,早些离开。 正想法叫他起床,忽听叩叩声响,库房开启了,回头望去,一名蒙面人躬身而进,正是客栈豢养的密探。看他手持机密书,想来有什么要紧公事秉报。罗摩什心下一喜,正要伸手来接公,那密探却摇了摇头,迳朝书弥封处点了点。 手指落在圆圆的东西上,罗摩什低头下望,见到了一只龙形图徽。 “四爪金龙印”,这是军部送来的消息。 客栈列层分级,大掌柜统帅天下万物,无论大小公事,于他都不算机密,其余六名帐房彼此间互不统属,各有所司,机密公却也不能任意翻看。罗摩什自知地位与二当家天差地远,赶忙退开一步,干笑两声。那密探捧起密件,跪于脚边,悄声道:“启禀大掌柜,襄阳城回来的军情。” 此时怒苍贼匪全力开打,一从荆州杀向襄阳,此刻送来加急密件,大战结果必然分晓。众人听得紧急军情来报,无不屏气凝神,全都安静下来了。 大掌柜好似睡眼惺忪,直至探把话说了第二遍,方才睁开了眼,接过了公。 府库一片噤默,俱在等候“大掌柜”拆封批示。他瞄着“四爪金龙印”,拆也不拆,读也不读,批也不批,迳自扔到公堆里上了,刚巧不巧,恰恰压在大都督送来的帐本上。 既是飞鸽传书,军情必然十万火急,大掌柜居然不看不批不理睬?众人望着那高如小山的公堆,都感目瞪口呆。那探不敢多话,只得叩次,便自离开。 脚步声渐渐远去,密探已然走了。大掌柜再次闭目养神,鼻息沉沉,竟然又睡了。库房里静得怕人,罗摩什与属下面面相觑,却都不知如何是好。 正想找机会尿遁,忽听脚步声阵阵响起,又有人过来了。众人回去望,来人却又是那蒙面密探,罗摩什不知此人何以去而复返,皱眉便问:“不是才送过书么?怎又回来了?”那黑衣人微微一愣,奇道:“回来了?我什么时候来过了?” 罗摩什睑上一红,先前密探的口音是西北腔,这人却是江南嗓。此黑非彼黑,原来这位蒙面人不是方才那条黑狗,而是一只黑猫。罗摩什咕哝一声,正要接过书,那密探却不给他,只伸出手指,又朝弥封处点了点。 火漆印记,四四方方,却也点出了来历,这是四当家的“黄金指环”。罗摩什大惊之下,急急让到一旁,那密探单膝跪地,又将书呈给大掌柜。 罗摩什心下紧张,四当家职责重大,此番南下护卫那柄鬼东西,想来战况凶险。“魔刀、勇剑、圣光”,为了那柄刀,朝廷十年来耗费万两白银。现下金凌霜若有什么不幸消息传回,必是震动人心的大事。罗摩什暗暗发愁,他与金凌霜算是老相识了,彼此虽没什么交情,但前朝老将死一个少一个,不免兔死狐悲,转眼又要过年了,只盼事情俐落,别要出了乱。 玉白的手指接过信封,大掌柜举手一看,一见是四当家送来的公,再次不拆不读不批示,迳把信封抛上了公堆。 快垮了……罗摩什望着通天高的公帐本,只感骇然,大掌柜举止莫测高深,好似要瞧瞧公能积压得多高,硬是不睬。罗摩什吞了口唾沫,正想出言探询,忽然之间,便又闭上了嘴。 管他的……这人可是“大掌柜”啊……连江师也败在他手里,自己还怕什么呢? 大掌柜生平缜密,绝不出错,他不像江师一般说逗唱,大掌柜的话很少,一旦开口,上下凛遵,一招使出,众皆惊服,比起前朝厂卫,“镇国铁卫”更干净、更廉洁,更噤若寒蝉,也更唯命是从。 唯命是从的意思,就是不可胡思乱想。有诸葛亮当老大,自己何妨做傻瓜?就算“大掌柜”脱裤放屁、穿裤拉屎,大伙儿也不该多问一句。因为“上头的人”无论做什么,都有一些大道理在内,只是自己这个白痴琢磨不出而已啊! 江充在上,满朝尽成安道京,有口无手;大掌柜指挥,朝廷便多了一堆帅金藤,有手无脑。 总而言之一句话,地狱一共十八层,大伙儿还没逛完啊! 正乔装哑巴间,“大掌柜”轻轻打了个哈欠,终于站起身来,想来要走了。罗摩什大喜欲狂,自知可以回家泡热澡,他痀偻着身,大声道:“恭送大……” 掌柜还没说,玉葱般的白手指招了招,却要自己跟上来。罗摩什心下叫苦连天,只得随行上去。背后下属倒是把声音拖得慢慢长长,一把自己恭送了出去。 来到门外,寒风阵阵刮来,凉意直从裤脚里钻了进去,冰得自己脚步蹒跚。只见软轿已在府库门前相候,这四名轿夫望似寻常,其实个个武功精强,全是金凌霜精心选出来的好手。罗摩什向屋顶上偷瞄一眼,果然又见到了一个黑影,那是“六丁六甲”,也是大掌柜贴身保驾的随扈死士。 “大掌柜”今日兴致好,迳从轿旁擦过,却没坐上去。眼看大掌柜不入轿,罗摩什脸上挤着强笑,道:一大掌柜,您……您现下要去哪儿?“大掌柜撇了罗摩什一眼,轻轻说道:”咱们去迎接一个人。“ 平辈送往迎来,称作接风送行,以下对上,方得迎接二字。罗摩什心下微微一奇,不知“大掌柜”身为本朝第五辅,官职显赫,却是要迎接什么人?罗摩什咳了一声,想起自家老小还在等他回去过年,当下大著胆,低声道:“大掌柜,小人年岁老迈,模样不称头,还是别去吧。” 十年过去,罗摩什皮肉松垮,身形发福,瞧他眼窝多了两个重重的眼袋,头发却怎么也长不出来,望来既光又丑,确实不称头。正等着躬身告退,大掌柜却摇了摇头,道:“别走,你认得这位大人物,一会儿可以帮点忙。”罗摩什越听越奇,却不知江充一死,树倒猢狲散,自己还认得什么大头?悄声便问:“我认得他?他是谁啊?”大掌柜容情平淡,道:“护国天女。” 长官故弄玄虚,罗摩什不免又吃一惊。国字辈的人物,他只认得杀人成狂的“镇国铁卫”,却哪里认得什么“护国天女”?也是以为自己听错了,忍不住挖了挖耳孔,满心都是疑惑。 大过年的,一定没好事。罗摩什愁眉苦脸,心中不住叫苦,只能跟着走了。 寒风吹来,罗摩什如履薄冰,只是亦步亦趋地跟着。正怕踩中大掌柜的后脚跟,忽见上行人目不转睛,全朝自己这方望来。罗摩什心下暗暗惊疑,忖道:“怎么了,给人认出身分了?” 镇国铁卫行事低调,等闲不露脸,瞧今日大掌柜不必上朝,着穿了一身便服,自己也是身穿寻常布袍,上却怎么有人认得他俩? 凝神回望,正想找出理由来,冷不防见到了一名少女,正自满面晕红地望向自己,看她双颊羞火,好似发烧了。罗摩什眉心微蹙,忖道:“天候冷,风邪四下蔓延么?”他懒得理会,撇眼再看,霎时又见了一名少*妇,瞧她低下头去,不住以眼角偷看自己,那脸颊却也红通通的,好似左右开弓,给人抽了两记大耳光。 罗摩什高僧出身,自是大为惊讶,正纳闷间,忽见旁的婆阿妈双目发亮,全数朝自己瞅望。罗摩什六十好几的老头了,不知自己怎能临老人花丛、吸引大批女人的目光? 陡见怪异情状,急忙换了摸自己的秃头,就怕上头停了只虫。说也奇怪,头顶光溜溜,一如平常,转看裤,却也牢牢系着裤带,不曾精光光。 他呆了半晌,脚步缓了下来,便在此时,但见老妇少女目光转向而过,全数随“大掌柜”而去。罗摩什啊了一声,却也看懂了道理。 毋庸置疑,她们瞧得不是老迈光头的自己,而是面前的那个美男。 狮虎鹰隼,世间越是凶猛的东西,越是光彩缤纷,英俊的大掌柜,顾盼自得,沉雄若定,真是一等一的权臣气派。看他那身玉雪肌肤、明亮双眸,尽管今日身着便服,宝蓝长袍还是如此夺目,赢走了满街娥眉粉黛的眼光。 “狐假虎威啊……”罗摩什笑了笑,他平日少和“大掌柜”出门,自不知会有这种怪事情。也难怪金凌霜这老贼总是跟着他,想来沿途晃荡,必也偷吃不少。罗摩什微微一笑,转念想到了大掌柜的风流情史,眼前登也浮起了“书林斋”字。 大掌柜是个奇男,他虽然位高权重,对女却甚专一。不爱姑娘也就罢了,一旦真心相待,便要爱得轰轰烈烈,举国皆知。也是为了这等古怪性,他才为了“书林斋”一事挨尽了皇上的刮,不过也为了书林斋门口的那碗豆浆,天下女莫不暗暗仰慕大掌柜,都晓得他是个痴情男。 痴情男最疼老婆,为了“书林斋”那份铭心刻骨的恋情,这几年大掌柜始终没讨小妾,无论谁来搓和,他全都加以婉拒。满朝武明白他眷恋娇妻,自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北京城里的名门闺秀听闻此事,更是爱煞了他,人人都尊他一声“仁义杨师”。 “放屁……”罗摩什喃喃自语,踢开了边的小石。 哪个男人不好色,只是胆大胆小而已。大掌柜成亲前号称“风流司郎中”,潇洒倜傥,更是如假包换的风流浪。这等人嘴中蜜里调油,区区收房少妾,哪怕老婆同他来吵? 床头吵,床尾和,届时十个八个为国为民的大理由扛出来,还不家和万事兴么?也是这人明里一套,暗里一套,客栈上下便生出了传言,都说他之所以不收小妾,纯是因为他早已养了个秘密情妇,这才止住了痒。 据说这个情妇不是普通人,长得虽美,醋劲却是奇大,虽想一股脑儿嫁给大掌柜,却又怕惹出轩然大波,只能勉强忍耐做小的。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有老公的,据说那情妇还有个武功高强的丈夫,足以一拳打烂崇门。想到此处,罗摩什忽然心下一醒,忖道!“啊呀!什么护国天女,该不会是……” “秘密情妇”四字飞入心中,罗摩什吓了一跳,连念十声阿弥陀佛。 越是秘密,越是瞧不得,这个什么“护国天女”,十之**便是他的秘密情妇。万一自己不小心撞见了床第丑事,这双老眼哪能拿来记帐?纵使不给大掌柜刺瞎,怕也要给那个情妇挖出来。罗摩什心中大喊倒楣,早知如此,他宁可去江南押送业火魔刀,那还少惹一点麻烦。 在满街美女的流连注视之下,大掌柜落落大方,沿途含笑而过。众家美女一见他的目光,无不掉头避开,可待他走过,却又全数转过头来。罗摩什一见少女幽幽情思,便想拿起脑袋撞墙,最好晕倒在地,那就不必见那“秘密天女”了。 正想着寻墙撞壁,忽然大掌柜袍袖轻拂,却已驻足下来。罗摩什赶忙停步,陪同身侧,顺着大掌柜的眼光去看,却见远处有座衙门,正是朝廷的医院。 医院可以治病,可大掌柜练有玄功,诸毒不侵,却为何要来这儿?他是来抓药的、还是来访友的?想到“护国天女”四字,眼前忽又飞来一个“孕”字,吓得罗摩什冷汗流得一身。 正害怕间,忽见几名衙役端过木梯,正在门口装架匾额。前几日医院里生出打斗,据说有个黑衣人原地跳跃起身,居然一举踢破匾额,想来是在整修了。罗摩什虽也知晓此事,此刻却无心理会,只不住低头咳嗽。 “好孩……”大掌柜幽幽说道,罗摩什一听“孩”两字,心下大惊:“果然有了!”正慌乱间,又听大掌柜道:“先败哲尔丹,后挫达剑,我在他那个年纪,可万万没有这个功力。了不起、了不起。” 牛头不对马嘴,原来他说得是另一档事,罗摩什身居六当家,自也听闻过“龙影”的传说,他干笑几声,自管低下头去,不发一词。大掌柜忽道:“你怎么了?满头冷汗的?” 罗摩什鼓起勇气,合十道:“胎可安,不可打,上天有好生之德,无论生母是谁,父亲都是同一人。”大掌柜听得怪话,只睁眼望着罗摩什,眼中满是疑惑,瞧了半晌,自管摇了摇头,便自掉头离开。罗摩什干笑几声,只得抢上随行去也。 来到了广安门大街,经过一处池塘,忽见大掌柜驻足下来,那目光却朝池塘望去,罗摩什随之去望,但见白雪蔼蔼,堆积池底,那池水却早已干凋了。 冬日越冷,夏日越干,罗摩什每年看着帐本,天下谷粮收成自是倒背如流。他望着大掌柜的背影,忍不住苦笑几声。这人再精明、再能干,还是得看天吃饭。如今老天爷出了难题,怕也要无计可施了。正想问,大掌柜目望干凋池水,忽道:“小小鱼儿……” “小小鱼儿?”大掌柜每句话都有深意,罗摩什间得此言,自是心下一凛,忖道:“鱼?是于还是余?这是什么意思?”也是饱读经书,立时想到朝廷里的于余双姓,正推测是谁犯上作乱,忽听大掌柜低声吟道…… 小小鱼儿过钩钩,西江月,伴夜舟悠悠漫漫,篓了清风…… 笑碧波无浪,叶伴蛙友,花满池塘得自由大掌柜忽发清兴,居然吟起了童词,罗摩什一脸茫然,悻悻听着,一听到“得自由”字,登已恍然大悟:“暴政必亡,他的情妇受不了荼毒虐待,这当口想要自由了。” 他心中“啊呀”几声,却也推算起大掌柜的心事。为何他今日收了几封密报,却都无暇处置?为何他老谋深算,今日却对着池塘喟叹?想来他的情妇受不了荼毒,这当口终于想逃走了。 照今日的情势来看,“护国天女”私通成孕,想把孩生下来。偏偏大掌柜天性凉薄,执意要她打胎,却难免引起天女憎恨,这会儿必是来收拾她了。至于为何找自己过来,想来家丑不能外扬,这等私事不便带着随扈过来,只有找自己这个守口如瓶的老帐房,方才可靠。 罗摩什过去是俨然高僧,每日猛敲冷冰冰的木鱼,自是杀人放火,无恶不作;还俗后娶妻生,每日抱着会哭会叫的小婴儿,居然成了慈悲父亲,想起除灭情妇有损阴德,居然低声叹了口气。 好人难做,坏人易为,果然叹息才出,大掌柜立时撇眼过来,问道:“你叹什么气?你不喜欢这词儿么?”罗摩什吓了一跳,忙道:“不是,不是、大大不是。”正努力推卸间,大掌柜又道:“罗摩国师,都说您渊博,经史集无所不知,您觉得这词想说什么?可以替我解一解么?” 罗摩什喔了一声,想到“得自由”字,正想依实解说,忽见大掌柜盯着自己,眼神有些不善,也是他聪颖过人,便把话头压了下去,他低头算了算全词字数,合十道:“启禀大掌柜,方才那词儿一共十七个字,字字珠玑,所言大大有物。”大掌柜颔道:“我也知大大有物,再来呢?罗摩什是簿记行家,史算术无一不精,平日自是口若悬河,只是想起秘密情妇得自由,这当口却似噎了个大馒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他有意敷衍拖延,当下合十躬身,跟着取出手巾,细细擦抹冷汗,眼见大掌柜目光越来越冷,性将心一横,两手一拍,行险道:”恭喜大掌柜!贺喜大掌柜!“大掌柜俊居一轩,冷冷地道:”你恭喜我什么?“罗摩什喜道:”据属下再推敲,这词儿蕴有深意,恐怕是赞扬朝廷德政、弘扬中华化之意。“ 小小鱼儿游来游去,居然与伟哉中华有关?眼看大掌柜颇有诧异,罗摩什赶忙摇头晃脑,吟道:“管有言:”浩浩者水,育育者鱼‘,这就是说君臣之间,如鱼得水,想咱们中华上国辽阔宏大,有月儿,有花儿,有钩儿,什么都有了,便如花开池塘般锦绣盎然……鱼儿们心存仰慕,自然鱼贯而入,鱼游釜中,阿弥陀佛,全都自由罗。“ 满口胡说八道,言不及义,“大掌柜”却也没发脾气,他摇了摇头,莞尔一笑,便自掉头走了。罗摩什逃过了一劫,却是大大松了口气。 行到了广安门游艺园,当地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却是要过年贺岁了。大掌柜转了几处街角,眼前现出一排糕饼铺,想来是要视察了。罗摩什躬身道:“启禀大掌柜,此地共有八十七家点心铺,去年六家旧铺关门,新开店铺家,合计上缴银税一千八七十七两……” 正洋洋洒洒倒背如流,却见“大掌柜”走到了一旁的点心铺里,问道,“店家,东西准备好了么?”一名店家迎了过来,他推来一辆小车,忙道:“好了!好了!豆沙包、蟹壳黄、马蹄爽、豌豆黄、年糕,每样两大包,早备好了。” 若是别人走入点心铺里,罗摩什连瞧都不会瞧上一眼,可这人是“大掌柜”,罗摩什却不免满心讶异。大掌柜出门后从不取用外食,便是御赐酒菜,也只作势欲沾。岂料他今日这般好兴致,居然要买点心吃? 正想问,大掌柜推着一辆小车出来,上头放满了糕饼点心。大头目亲来操劳,罗摩什内心震撼,慌忙抢上前去,大声道:“大掌柜,这等贱役,还是让属下来吧!” 大掌柜摇了摇头,道:“一年一次,别抢了我的乐趣。”他支开了罗摩什,便推着满车点心,直向安定门而去,却是要出城了。 莫名其妙的一天,客栈第一号大人物前推点心车,六当家背后默默随行,这事若要传将出去,怒苍群匪定要笑破了肚皮。罗摩什望着上司的背影,不由摇头苦笑。大掌柜日理万机,今日却为何推着点心到处跑?襄阳城战况紧急,扬州渡口魔刀遭劫,他难道毫不关心?想到一家老小都在北京定居,罗摩什只得行到推车旁,低声问道:“大掌柜,到底西南战况如何,咱们是不是打输了?” 大掌柜自顾自地推车,淡淡便道:“国师多虑了。若依吾所料,襄阳之战应当赢了。” 罗摩什听得南方大捷,自是又惊又喜,怒苍南下,血洗襄阳,此役战况胶着,已达数月之久,看定远大都督好生了得,居然在年关前击破敌匪,那可真是天下最大的红包了。 想当然尔,胜利不会无故到来,大掌柜一定做了什么手脚,朝廷这才旗开得胜。罗摩什又惊又佩,喜道:“恭喜大掌柜、贺喜大掌柜,西南一定,天下便要平了。”大掌柜摇了摇头,低声道:“天下能否平,那还言之过早。”陡听此言,好似怒苍还有什么阴谋,罗摩什老眉颤抖,慌道:“您……您是说四当家他……他保不住魔刀……” 腊月初敌方军师东进长洲,逼得金凌霜赶赴江南,押送魔刀北上,倘若己方拿下了襄阳城,却输掉了那柄大凶刀,怒苍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得失之间,倒真是难说得紧。眼看罗摩什满心担忧,大掌柜目望推车上的糕饼,幽幽地道:“你别怕,秦仲海若要过来夺刀,杨某人求之不得。”他拍了拍罗摩什的肩头,示意安抚。 发寒的手掌,拍得罗摩什身发冷、心头发热。看这幅阴森森的模样,想来大掌柜另有毒计对付怒王。罗摩什擦抹冷汗,干笑道:“大掌柜英明神武、料事如神,属下有幸跟随您,当真是一千个幸运、一万个感佩……”大掌柜听得称颂,却没什么喜色,他叹了口气,低声道:“料事如神……要是我真的料事如神……那天下也不会是这个模样了。” 罗摩什咦了一声,忙道:“大掌柜,情势已定,您还有什么忧虑么?”魔刀已有后着防备,襄阳战况更已明朗,说来大势已定,哪还能有什么变故?他眼望大掌柜,心头满是纳闷。大掌柜深深吐了口气,让口中热气凝为团团水雾,一片水气之中,他眯起了眼,说道:“你晓得的,秦仲侮不是平常人,他绝不玩旁人布置的棋局。”罗摩什心下一凛,躬身道:“属下愚鲁,还请大掌柜多加开示。” 大掌柜微起哂然,低声道:“当年景泰皇爷的军马包围怒苍,他跪得下来,就已大出我的料想之外,倘若这回他突发奇招,朝廷恐怕满盘皆输。”确实如此,秦仲海一生大起大落,断腿残废、落魄江湖,可无论战况如何凶险,却怎么也杀他不死。罗摩什心下一惊,不由得吞吞吐吐,寒声道:“那……那咱们该怎么办?” 大掌柜淡淡地道:“方才不是同你说了么?咱们现下去见谁?”想到“秘密情妇”四字,罗摩什满面尴尬,喃喃地道:“护……护国天……天女……”大掌柜颔道:“正是护国天女。只要能迎来这位仙,无论秦仲侮怎么出招,咱们都有法应付。” “是,小人知道了。”罗摩什听了怪话,自是苦了一张脸,无言以对。 荒唐无比的一天,连情妇也能上战场了,还有什么不行的? 经过了钟楼,来到了国监,二人便从安定门离开北京。沿途大掌柜都捡小来走,绝不与熟人照面。才一离开京城,天候转为阴寒,大雪扑面而来,大掌柜越走越快,明明手推小车,浑无用力,哪知却如风雷电掣,又似风中魅影,转眼便消逝在大雪之间。罗摩什急起直追,却仍跟随不上,气喘如牛之间,只能延道查访足迹。 罗摩什武功绝非泛泛,也不知是自己怠慢多年,还是大掌柜进展神速,区区轻功较量,便给人打得一败涂地。他拂开睑上的白雪,满心烦乱之间,只得驻足下来,猜测大掌柜的计策。 依着大掌柜的意思,护国天女可以牵动全局,甚且能够协助朝廷敉平怒苍之乱。并非罗摩什执意怀疑上司,实在是这话玄,让人难以置信。 猜不透,却也不必猜了。大掌柜不是普通人,他活到十六岁,所有压在他头上的人全无一个善终,他的父亲失踪了,他的师父无端死了,连他最为亲近的长官柳侯爷、岳丈大人顾尚书,全没一个好下场……秦仲海既然算是大掌柜的好友,最后一定会死在大掌柜手中。 罗摩什松了口气,正要放落心事,忽然脑中微微一醒,却又转了个念头。 不对……秦仲海未必会死……柳侯爷不只是大掌柜的上司,他还与“火贪一刀”情同父,可他最后落得家破人亡……为了那无情无义的一晚,方敬选择和徒弟分道扬镳,还有那个叫卢什么的倒楣鬼,他也挨了魔头的一刀…… 背叛了朝廷,抛下了旧友,与恩师反目成仇,连旧日上司的儿都能见死不救……秦仲海什么都不在乎,他如果真心承继父亲留下的志业,他早已接受正统皇帝的招抚,又何必扛起景泰的旗帜,与朝廷拼到这个地步?想当然尔,他早已背叛父亲的志向。 大掌柜和这种人交朋友,难保不被他下手宰掉。 杨武秦,实在像了……苦笑之中,罗摩什却也不敢多想了,他察看大掌柜留下的足迹,缓缓追踪而去。约莫又过里,眼前赫然出现了一座寺庙,面环山,一面傍湖,却是红螺寺。 红螺寺又称护国寺。只因方今皇帝信仰佛法,即位后便下旨重修佛寺,潭柘、戒台、卧佛、碧云等五大古刹,均蒙圣泽,诸多庙宇中更以这座“红螺寺”最为要紧。此寺于正统年间改名,定为“护国资福禅寺”,住持由皇帝钦定,官封六,领袖天下十方普贤,号称京北第一宝刹。 想起“护国寺”之名,罗摩什心中一醒,已知护国天女必与此地有些关连。他心中存疑,赶忙上山入寺。此时雪势渐大,来到殿前广场,? ??下更起了大雾,罗摩什循着大掌柜的足迹而去,又走数尺,忽然眼前一亮,惊见阴霾雪花之中,山顶亮起一片红光,眼前却是两座宝塔,望来古意盎然。罗摩什心下一凛,自言自语道:“红螺天女。” 原来如此,大掌柜口中的护国天女真有其人,原来他指的是红螺女。 相传玉皇大帝生下两位公主,只因喜欢这座红螺山,便化作了两只美丽的大水螺,栖在寺中的珍珠池里,夜间红光璘璘,堪为异象。之后天女回归天界,后世为了感念这两位天女娘娘,便搭盖了这两座宝塔,盼她们有朝一日重回凡间,再为众生庇护。这就是红螺寺香火鼎盛的由来。 一走到红螺塔下。忽见塔门外搁了一辆推车,塔门却只虚掩着,再看车上大小点心少了一半,毫无疑问,大掌柜进塔去了。罗摩什暗暗想道:“好你个大掌柜,金屋藏娇,原来是藏在庙里。明摆是情妇,居然还拐我什么‘护国天女’?” 镇国铁卫公务繁忙,今日这个下午却是乱七八糟,大掌柜连火速公都不看了,尽在这儿装疯卖傻,一会儿天女,一会儿情妇,当真乱得人头皮发麻。反正罗摩什早已交上了帐本,乐得陪上司清闲瞎混,至于大掌柜在塔里干什么,生了儿还是女儿,他可懒得管。 昨晚算了一夜帐,至今未曾歇息。罗摩什盘膝坐下,背倚宝塔,稍稍一闭目,睡意便浓。正要打呼间,忽听背后传来一阵笑声:“罗摩什,好久不见了。”罗摩什大吃一惊,急急睁眼回头,惊见门内朦朦胧胧,好似有人倚在门里,正自撇眼笑望自己。罗摩什揉了揉眼,凝神去望,只见那人五十不到年纪,脸上挂着笑,唇上蓄着须,却不是……却不是…… “江大人啊!”罗摩什惊喜交迸:“你还活着啊!你还活着啊!”他直直冲将过去,对着旧日上司指指点点,有些手舞足蹈了。江师哈哈一笑,斜目撇了罗摩什的光头,道:“瞧国师这熊样,怎地换了大老板,却似越混越回去了啊?” “是啊,是啊!”罗摩什擦去泪水,拼命颔:“江大人,您怎会在这儿?” 江蛮哈哈笑道:“傻,这红螺塔是我家啊。”罗摩什想起了秘密情妇四字,慌忙便道:“啊呀!原来您……原来您就是护国天女?您有身孕了么?” “孕你奶奶个大头鬼!亏你说得出来!”江大人先是呸了一声,跟着忍俊不禁,终于哈哈大笑起来。想起江大人**宿娼的往事,罗摩什自知错怪了人,忙道:“那……那这塔里住得是谁?”江大人笑道:“自己去查吧,我现下无官一身轻,可不是你的大老板了。” 大老板姓杨,不再姓江,罗摩什只得连连陪笑,躬身道:“大人说得是,那您老人家怎么会来这儿,莫非……莫非……”连着几个莫非,却也猜不出道理,江蛮伸了个懒腰,懒洋洋地道:“告诉你吧,咱今日是下凡吃供的。”罗摩什纳闷道:“吃供?什么意思?”江蛮嘻嘻一笑,道:“自己想吧,我可没空陪你了。”说着说,好似怕供给人吃完了,便急急望塔中移步而去,转瞬间消失不见。 罗摩什呆了半晌,赶忙追入塔中,慌道:“大人留步啊,我还有话跟你说啊,你不想知道大清公的下落么?别走啊!别走啊!”他越叫越凄惨,终于哭着喊出自己的心愿:“大人!不要扔下我啊!带我走!带我走!我不要再记帐了啊!” 咚地一声,脑袋撞到了东西,罗摩什愕然睁眼,惊见自己躺在红螺塔中,地下冰寒彻骨,四周幽暗宁静,回望去,午后寒光正从塔窗照入地来,外头那辆推车兀自停放门口,一切便如睡前一个模样,大掌柜还没出来。 罗摩什做了个怪梦,忍不住怔怔喟然,他摸着自己的疼脑袋,不知适才撞着了什么硬东西。他咕哝一声,定睛去望,霎时眼里瞧到了圆圆的东西,不知不觉间上见是热泪盈眶。 江大人…… 罗摩什轻轻苦笑,眼中垂下泪来。那十八省总按察、威风凛凛的师,就这样装在圆圆的骨灰坛里,仿佛还眨着眼,作弄他那庸庸碌碌的老部属。 塔墙四遭放了一坛又一坛骨灰,认得的、不认得的,全都在凝视自己……罗摩什双手轻抚上司的遗骨,一时涕泪横流,竟是久久不能自已。 也不知哭了多久,忽有人拍了拍自己的肩头,罗摩什醒了过来,抬眼去看,面前一名男凝视着自己,看他容貌英挺,卓卓不群,却是顶头上司来了。罗摩什赶忙擦抹了泪水,低垂颜面,道:“大掌柜。”大掌柜侧目来看,只见罗摩什双手环抱,捧着江师的遗骨痛哭,他也没多说什么,只仰起颈,朗声道:“如玉,我这便走了。年初一倩兮会带着孩过来,到时我便不来了。”话声甫毕,听得一名女柔声答应:“多谢杨大人,您慢走吧。” 罗摩什吃了一惊,赶忙抬头去望,只见塔内阶梯站了一名女,看她年莫四十来岁,早非豆蔻年华的少女,却不知是那“秘密情妇”?还是那传闻中的“护国天女”?正想出口来问,大掌柜伸手一拉,已将罗摩什带到了塔外,似不愿他出言惊扰这名女。 来时急如风火,归时却信步缓回,眼看大掌柜推起了小车,离山而下,罗摩什也不再装扮小丑,只一默默无言,大掌柜见他满腹心事,微笑便道:“国师,不想问塔里住着什么人吗?”罗摩什听了这话,却只微微苦笑,摇头道:“大掌柜,我已经老了。” 老了,老到不想知道了……这不是他的时代,鼓掌轮不到他,奉迎也不必他,他的光荣已经结束。大掌柜望着罗摩什,反手拍了拍他的光头,那手掌温温热热的,好似带着一抹安慰。 两人推着摊车,一回到了京城,时在年关下午,上白雪蔼蔼,往来行人俱有笑容,却是一幅年节欢景。两人走过半里,来到了一处陋巷,见是京城里的老街铜锣胡同。大掌柜停车下来,自从怀中取出人皮面具戴上,转眼间便成了个面色腊黄的中年男。 今日一走来,大掌柜举止始终怪异,看他又有新招,罗摩什也只能呆呆望着,不知该说什么。他想到了老婆孩,低声便道:“大掌柜,下官家人还在等我回家过年,我可以走了么?”大掌柜微笑道:“还不行,咱们还没迎到天女。”罗摩什惊道:“这……又是天女,她不是住在塔里了么?” 大掌柜笑道:“你倒忘得快,红螺天女共有几位?”眼前现出了两座宝塔,罗摩什苦笑便道:“两……两只……”大掌柜似没听出他的嘲讽之意,只自顾自地笑了:“正是两位,帝释天给了咱们两位天女,一位可以替咱们祈福保命,已然住在塔中。另一位可以降魔驱鬼,却还在凡间走动,咱们便是来迎接她的。” “护国天女”有两位,这是什么意思?莫非他养了两个情妇?以大掌柜的风流倜傥,便要养十个情妇也无不可,只是美女莺啼燕叱,却哪有什么法力降魔驱妖?罗摩什也无力多想了,只站卫兵似的垂立一旁,满面都是愁容。 大掌柜也不多谈朝廷事,他掀开了长袍,自坐街边,眼看罗摩什始终站着,便拍了拍身边空位,道:“过来坐下,陪我聊聊。”大掌柜扮成了中年贩,神色似也慈和起来。 罗摩什张大了嘴,不知这人是否吃错了药,他迟疑半晌,终于大起胆,坐在大掌柜身边,神色有些不安。 大掌柜笑了笑,淡淡问道:“你很怀念江师,对么?” 罗摩什咦了一声,竟是迟疑难言,过得半晌,终于鼓起了勇气,轻轻地点了点头。大掌柜拍了拍罗摩什的后背,微笑道:“不只你怀念他,连我也想见见他,向他请教些道理。” 江师早已亡故,便算还活着,说来也不过是大掌柜的手下败将,还能指点人家什么?罗摩什呆呆望着大掌柜的假面,陪笑道:“大人……您……您在说笑么?”大掌柜叹了口气!道:“也许吧,总之治国如烹小鲜,要能像他一样恰到好处,不温不火,不是那么容易。” 耳听大掌柜语带推崇,罗摩什自是愣了,忽在此时,听得一人道:“店家,这些糕饼怎么卖?”罗摩什醒觉过来,赶忙回头去望,赫见一名美妇站在推车之前,手上持着银两,看她东挑西捡,似要买些马蹄糕。大掌柜居然也站起身来,自行来到推车之旁,着贩的模样陪话。 那美妇嗓音柔曼,听她道:“这些饼儿鲜么?”罗摩什干笑几声,便要上前来答,却听大掌柜浑起嗓,抢先答道:“上午才发好,放夫人一万个心,绝不会吃坏肚。” 吃坏肚?耳听大掌柜有模有样,居然做起生意来了,罗摩什自是眨了眨眼,嘴角发出了苦笑。那美妇点了点头,回便道:“阿秀来吧,想吃什么,自己过来挑啊。”一名男童快步而来,看他肤色黝黑,目光炯炯,额上还系了条玉带,望来精力弥漫。罗摩什呆呆看着男童,忖道:“阿秀,这名字好熟……”忽然心下醒悟:“神秀小少爷?”他大吃一惊,转目再朝那美妇的背影望去,更已认出这女的身分。 “两代朝议书林斋、专论天下不平事”,这位美妇不是别人,正是当年顾兵部的千金小姐倩兮,她是书林斋的女主人,也是大掌柜的元配娇妻。罗摩什虽是大掌柜的下属,却因长年躲在府库算帐,少与大掌柜的眷属往来见面,是以乍然一见,居然认不出人。罗摩什正自讶异,又听大掌柜道:“这位小少爷,甜糕每盒二十钱,买二送一,想什么尽管拿。” 当真荒唐,明日便是除夕,杨家男主人不回家做老爷,不去客栈当大掌柜,却来陋巷里乔装易容,买二送一?莫非他筹不出银两发压岁钱了,还是国是繁忙,终于把他逼疯了? 正猜想间,那孩儿挨到美妇脚边,手指豌豆黄,笑道:“小老头!给来两块这种的。”话声未毕,那美妇捏住了儿的面颊,责备道:“不许说粗话。”那阿秀却也不怕疼,嘻嘻笑道:“小老头也算粗话啊,娘还真是孤陋寡闻……”大掌柜给称为老头,却也不以为忤,只拿起了纸板,折做纸盒,跟着将豌豆黄一块块放入盒中。那阿秀喊道:“等等! 捡大块点,别蒙我娘银!“那美妇听儿说话无礼,便往他凝视而去,眼中带着不悦。 那男孩倒也乖觉,一见娘亲真的生气了,连忙换了脸色,陪笑道:“大叔你好啊,天气冷呢,恭喜发财啊。” 罗摩什呆呆看着一家口的举止,却猜不出大掌柜的用意。想起“护国天女”四字,更是满心疑窦,不知顾大小姐是否就是天女?可她毫无武功,却有什么法力降魔驱邪?敉平怒苍? 想着想,那美妇已从怀中取出银钱,交到儿手中,嘱咐道:“娘先进屋里了,一会儿你捡好甜糕,记得把东西提进来。”那阿秀见手中足足有一两银,心下大喜,更是东挑西捡,什么都买上一盒,罗摩什撇眼过去,只见顾大小姐缓缓走入巷中,她来到一栋旧屋前,便自开门入内,跟着拿了扫帚出来,自在门口扫起地来。 那大掌柜一注视妻的身影,眼光不曾稍离,想来都在留意她的动静。罗摩什心道:“这家人当真怪得可以,年关将至,老公卖饼,老婆却来陋巷洒扫庭厨,真是莫名其妙。”正想间,忽听阿秀喊道:“光头老儿,你再敢偷看我娘!小心老揍死你!” 罗摩什心下一惊,赶忙望向杨家第人,陪笑道:“哪儿的话,哪儿的话,小少爷误会了。” 那阿秀天生顽皮,一见阿娘离去,便摆出前架。他指着大掌柜,冷笑道:“老贼,我以一刖没见过你,你是不是偷儿!”大掌柜目望阿秀,笑道:“小弟弟好凶啊,你娘常来这儿么?” 阿秀戟指喝骂:“你问这做啥?想打什么坏主意么?”大掌柜道:“你放心,我不是坏人,只是觉得令堂像个官,不似附近邻人,方才多问两句。” 这街坊位于京城旧街,俗称铜锣胡同,乃是北京有名的陋巷,那美妇却是身段优雅,自不是当地之人。阿秀哼道:“我娘不似这附近的人,你可更不像了。瞧你的睑皮硬绷绷的,皮笑肉不笑,活似僵尸。该不会是兔儿山坟堆里蹦出来的吧?”大掌柜听得此言,立时发出笑声,那脸皮却不曾牵动,望未果真皮笑肉不笑,真有几分像那活僵尸。罗摩什看在眼里,叹在心里,忖道:“咱们客栈的人皮面具制作不精,尚待改良。” 大掌柜手上包着点心,目光仍在瞅望那美妇的身影,见她扫好了地,便又开门进屋,跟着点起油灯,看那暖暖身影透上窗格儿,八成又在打扫屋内。阿秀见大掌柜目不转睛,兀在窥视母亲,霎时横眉竖目,喝道:“你还看?再看老便吃垮你!”伸手取过一块马蹄糕,自行吃了,想来这块不付钱了。大掌柜笑了笑,便将点心包入纸盒,淡淡地道:“小弟弟,你这般凶狠模样,不怕你爹爹揍你么?”阿秀冷笑道:“揍我?我爹哪敢揍我? 他巴结我都来不及呢!“ 大掌柜哦了一声,道:“是么?”阿秀俨然道:“当然是。我爹总想讨我欢心。他老说儿大人啊,肚饿么?儿大爷啊,缺钱吗?想女人吗?尽管开口啊……”罗摩什听得头皮发麻,那大掌柜却是不以为忤,只摇头一笑:“世上竟有这等爹爹,真是难以置信。” 阿秀笑道:“不只你不信,咱也不信啊。”他把马蹄糕扔入嘴里,囫图吞了,又从怀中掏出银钱,笑道:“好啦,不跟你罗唆了,赏你钱吧。”大掌柜倒也老老实实收下银,另找了一大把铜钱回去,那男童也不去点,自管提了大包小包,便望巷中飞奔而去。 妇孺尽皆离去,上司却仍目视母背影,口中发出笑声。罗摩什小心翼翼,低声道:“大掌柜,方才是您的公吧?”大掌柜点了点头,道:“算是。” 儿便是儿,不论亲生还是收养,尽皆含糊不得!怎能说“算是”?罗摩什低咳一声,虽说心头有些不解,却也不想多问,毕竟这是大掌柜的家务事,他可不敢管。 正静默间,脚步声又次响起,罗摩什回头看去,却见一名小女孩儿跳跃而来,笑道:“娘!这儿有卖糕!”嗓音清脆,虽只**岁年纪,却是唇红齿白,娇俏可爱。罗摩什六十老人,最疼小女孩儿,正想伸手逗弄,忽然鼻中闻到了一股花香,那香气仿如金贵牡丹,浓得让人分不开心。他心下一惊,赶忙顺着香味来处去瞧,霎时见到了一名妇人。 明眸皓齿的妇人,生了一张瓜脸,她身穿貂领皮袄,腰着六幅宝裙,手指翡翠明辉,掌中却牵着那名女孩儿。罗摩什大吃一惊,好似见到幼虎身边的母老虎,只把头缩了回去,再也不敢动弹。 伍都督一生节俭,从来只有一位夫人,千呵护、万骄爱,不消说,此女正是九华山的前掌门艳婷,“金水芙蓉”。看她精装巧扮,一旦与女儿并肩站立,当真是金门玉堂临水居,一颦一笑万千情。让人不由得面皮发烫。 比起方才过来的杨夫人,艳婷显得很热情、很诱人,她比杨夫人多了几分艳丽世故,却不免少了几分性灵飘逸。罗摩什不敢多看她的丽色,当下转开身去,面向墙壁立正站好。 眼看女儿兴高采烈,只顾捡着甜糕,艳婷眼波盈盈,登时望见了罗摩什的光头,她啊了一声,赶忙转过俏脸,上下打量糕饼摊的大老板,一时间腰枝乱颤,咯咯娇笑起来:“怎么啦?客栈的大掌柜不好当,改当贩了?”伍崇华忙着挑拣糕饼,娘亲却无端发笑,她抬眼望着母亲,疑惑道:“娘,你认得这位老板么?” 艳婷打量着大掌柜,又朝陋巷的房舍望了望,摇头笑道:“小孩有耳没嘴,去挑你的糕儿。” 伍崇华哦了一声,她手捡着甜糕,自顾自地道:“老板,我要绿豆糕,还要仙渣饼……”大掌柜也不理会艳婷,一手提着纸盒,一手替小女孩收糕装饼。艳婷吟吟笑道:“这位爷台,瞧你小本生意多辛苦,怎不找老婆过来帮伙啊?”大掌柜不言不答,迳自拿起一块八宝糯米糕,塞入艳婷掌中。艳婷眼波横媚,提起八宝糕,轻咬一口,笑道:“这糕可真黏,可是要黏谁的嘴么?” 伍崇华听得娘亲言语奇怪,忍不住抬起头来,喃喃说道:“娘,你怪怪的。”小孩发问,那比什么都管用了,果然艳婷便已安静下来。大掌柜快手快脚,便替华妹装了糕饼,交在她的手里。 伍崇华喜孜孜地怀抱饼儿,回眸望向母亲,笑道:“娘,会钞了。”艳婷摇头道:“不必付了。你那杨伯母的面大得很,记她帐上吧。”那个杨字拖得长长的,说话时更眨着一双杏眼,尽望大掌柜来瞅,却又是来找麻烦了。大掌柜咳道:“夫人,小本生意,恕不赊欠,还请付现。” 那伍崇华长相像娘亲,性却如爹爹一般老实,眼看娘亲拿出架欺侮人家,忙道:“娘,爹爹说咱们不可拖欠姓银钱,娘要不付现,我便不买了。”艳婷啐了一声,搂住了华妹,道:“瞧你,老帮外人说话。”她撇了大掌柜一眼,问道:“多少钱啊,掌柜的?”大掌柜居然低头算了算,答道:“二十,算你个整数,一共五钱。” 五钱便是二十。正所谓四交换一钱,十钱值一两,听得大掌柜说得正经,艳婷忍不住咯咯娇笑起来,她打开绣金钱囊,捡了片凤纹金叶出来,罗摩什眉头一蹙,心道:“存心找碴,这怎么找得开?”凤纹金叶值得二十两银,足可换得八,果然大掌柜没这许多零钱,只得垂手不动。那崇华小妹心肠好,便道:“娘,我这儿有碎银,不如我来给吧。”艳婷见女儿老是打岔,便望她背后轻轻一推,俨然道:“快过去习画吧。别让杨伯母等了。”听得画二字,罗摩什心下醒悟,这才明白艳婷母女为何会在这处陋巷溜达,原来是送女儿习画来着。 那伍崇华听母亲催促自己,登时答应一声,便朝小巷奔了过去。艳婷见她提起裙奔跑,不由叹道:“这孩,可真野了。”眼看女儿离开,她摇了摇头,转眼又朝糕饼摊瞅来,瞧这个少*妇妈妈媚眼横视,定要肆无忌惮了。果然罗摩什心存害怕,赶忙缩到大掌柜背后,不敢稍动。 艳婷一双媚眼上下扫荡,先瞧了瞧罗摩什的光头,又瞧了瞧大掌柜的假面,冷冷便道:“这年头的官儿越来越怪了,明明领着朝廷俸禄,却大白天地不洽公,只装神弄鬼地守在老婆房门口,这儿请教两位,这是什么道理啊?”别人怕大掌柜,艳婷却是目指气使,说起话来透着一股辛刺,大掌柜不动声色,一时低头排列糕饼,对这些话置若恍闻。 艳婷见他对自己不理不睬,登时弯下身,眼角瞅着大掌柜,微笑道:“你这张人皮面具做得紧了,难怪说不出话来。让我替你瞧瞧。”说着说,作势去摘大掌柜的假面,才要动手,猛见大掌柜左手探出,竟已扣住了艳婷的脉门,顺手一拉,更将她扯了过来。 大掌柜左手拉住艳婷,右手自行取下人皮面具,露出那张俊脸。两人隔着推车,四目相投,相距不过寸许,艳婷的笑声终于止歇了。但见她横黛凝眸,桃腮隐隐泛着红,露出难得的正经表情。听她冷冷地道:“男女授受不亲,你快放了我。”大掌柜却不急着放手,他撇了陋巷房舍一眼,淡淡问道:“天寒风紧,人家在屋里吃糕习画,多热闹,你怎不一块儿去?” 听得此言,艳婷挺起腰来,轻轻挣脱大掌柜的掌握,她拢了拢一头秀发,淡然道:“我一嘛不想什么画,二嘛……”她随手拿起一块梅糕儿,贴唇香吻,笑道:“更不想给她教。” 艳婷本就美丽,此时星眸侧望,撅唇做吻,更显得楚楚动人,罗摩什呆呆窥看她的丽色,却也不禁大为惊叹。艳婷还想再说,忽见罗摩什的光头照亮摊车,望来为碍眼,她把那块糕儿抛回摊上,换上了冷冰冰的神情,庄容道:“西南传回了战报,你收到了吧?”罗摩什一听军国大事,立时抬起头来,眼角悄悄打量动静。却听大掌柜道:“收到了,不过还没拆。”艳婷哦了一声,道:“为何不拆?你怕失望么?” 大掌柜笑了笑,摇头道:“哪儿的话,定远从没让我失望过。”艳婷微微冷笑,她点了点头,自管低下头去。过不半晌,忽又扬起脸来,这回面上却堆满了笑,听她欢容道:“杨大人说得对啊,我家定远年年上阵打仗,从不曾让你失望,那你杨大士呢?你俩那么好交情,你忍心让他失望么?” 眼看艳婷睁着一双慧眼,只在瞅望大掌柜。罗摩什揣摩语气,醒起她话外有话,不免脸色一变,迳自转向墙壁,面壁思过去也。也不知过了多久,大掌柜耸肩淡然,说道:“夫人说笑了。定远不是娶了你么?他还有什么好失望的?”说着戴回了人皮面具,低头排列糕饼,不再多言了。 两人面面相觑,艳婷却是若有所思,她拍落了身上雪花,正要转身离开,忽地想起一事,回便道:“我儿又溜出门了,这事与你有关么?”大掌柜头也不抬,迳自道:“男儿汉志在天下,我在他那个年纪,早已奔波江湖,四海为家。” 言下之意,自是嫌艳婷管得多,不免掐住了儿的未来前程。艳婷听得说话,却是微微一笑,她仰望漫天雪花,轻声道:“观海云远、观海云远……有时想想还真高兴,幸亏你们柳门还有一个秦仲海,不然啊……真不知你要坏成什么样了……” 魔王血名,万莫提及,但艳婷轻轻松松说来,对朝廷禁令竟是毫不在乎。罗摩什虽如老僧面壁,但这话声还是钻入耳来,他大吃一惊,赶忙掩住了耳孔,来个掩耳盗铃再说。 约莫过了一盏茶时分,艳婷终于离去了。罗摩什放落手掌,兀在那儿细细考察民房墙壁,雪花飘下,在他的秃头顶上积了一层薄雪,他也不敢伸手去碰。此时管那“护国天女”是谁,“秘密情妇”是谁,他统通一问不知,纵使有人过来严刑拷打,他也是张飞家里找岳飞,听都没听过。 正装死蒙混间,忽听脚步又起,摊车旁缓缓走来一名女,罗摩什心下一惊,以为艳婷又回来了,赶忙撇眼偷看,却见这女身穿粗布衣裙、头戴斗笠,哪里是姿容娇艳的京城第一美女?却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村姑,想来是附近的居民回家了。 那村姑怀抱着一只包袱,沿途低头行走,经过巷口处,忽尔停步下来,左看右望,好似在察看住址是否有误。罗摩什心道:“原来是来访友的。” 小年夜午后的小老姓,过着小小恬静无争的生活,罗摩什一生历经大风大浪,死了又活、活了又死,虽未升天,却已得道,此刻自也不想打扰人家,便低下头去默默念佛。 正在此时,大掌柜却扬起头来,他凝视那名村姑,微笑道:“快过年了,买些糕饼吃吧。” 大掌柜出言招呼客人,八成要勾引女了。果然那村姑迟疑半晌,瞧她打扮朴素简陋,却也不知是否有钱。她朝大掌柜望了半晌,轻声启齿:“敢问店家,这儿可是铜锣胡同的……”说到此处,低头去看手中纸条,又道:“绿竹巷么?” 罗摩什原是浑不在意,陡听这女的说话,忍不住便咦了一声。温柔细软的嗓音,悠悠淡淡,字正腔圆,怎也不像一个村姑的口音。他见那村姑还能识字,自是心下大疑!那大掌柜却似不察,听他笑问道:“是啊,这儿正是绿竹巷,您要找什么人么?”大掌柜先前与妻说话,只因隐瞒身分,便把口音浑了,此刻他不再夹嗓变音,便又回复了一口清脆京腔,听来为悠扬悦耳。 那村姑却也不以为意,看她斜倚墙边,怔怔朝巷内眺望,幽幽地道:“请问店家,绿竹巷里是否有个书林斋?”书林斋便是顾家父女早年开立的书坊,当时为了正统第案,曾经引得皇帝雷霆震怒,也曾逼得大掌柜左右难为,吃足了苦头。耳听这名女竟是来访书斋的,罗摩什心下一凛,撇眼便朝村姑望去,反覆打量她的形貌,不知这女与顾小姐有何渊源。 大掌柜听得来意,微笑便道:“真是不巧,顾小姐已经嫁人了,现下书林斋业已关门,专教孩童们画画儿。哪…您瞧…”说着举起手来,指巷内寒舍:“她便在那儿,您尽管过去吧。” 午后霜雪飘降,远处房舍望来很是温暖,依稀可闻孩童的笑闹声。那村姑怔怔望着,却迟迟不移步,大掌柜微笑道:“怎么了?您又不过去了?”那村姑叹了口气,摇头道:“不了,远远看看就行。我不认得顾小姐,只是听朋友提过她的一些事……”大掌柜低头糕饼,问道:“您听过她的事?可是她磨卖豆浆、开斋印书的那些往事儿?” “不……不是这些……”村姑凝视巷内房舍,她垂下斗笠,摇头道:“我听到的…… 全都是幸福的事儿……“大掌柜听得此言,登时抬起头来,静静问道:”您是说,她现下不幸福?“ 那村姑怔怔叹了口气,道:“我不知道……所以我才想过来瞧瞧……”说着说,便要放步离开。正于此时,大掌柜从怀中取出一物,缓缓放在糕饼上,霎时甜糕受力变形,整辆推车更是嘎嘎作响。罗摩什眼里看得明白,那是铁胆,蓝澄澄的铁胆,也是世间第一神剑,号称“擒龙”! 陡见这柄天下第一利器,罗摩什不由发起抖来了,一不知大掌柜为何拿出擒龙剑,二不知那村姑究竟是谁,脑海中盘旋回绕,又是“护国天女”、又是“业火魔刀”,说不出的凌乱无绪。正慌张间,大掌柜抬起头来,含笑道:“这位夫人,请你留步。”那村姑哦了一声,登也驻足下来,回眸朝大掌柜望来。眼见她转头来望,露出了斗笠下的面孔,罗摩什便也趁势窥看。 第一眼看到了嘴唇,她有着端正的樱口,生在雪白小巧的下巴上,这让人觉得她很雍容端正。第二眼看到了她的鼻梁,感觉并不十分高挺,而是淡淡柔和的月满星桥,罗摩什看了一眼,便己猜知她的脾气很好,想必一件小事便能逗得她开怀巧笑,当是天生的温柔性。 正望间,又听大掌柜笑道:“这位夫人,我长年在这儿摆摊,和杨夫人一家很熟,您要是怕冒昧打搅她,不如让在下替您安排吧。”那村姑微微一笑,喜道:“您认得她的一家,那可好了……那您是否也认得她的……她的……”大掌柜微笑道:“您是说她的父亲顾尚书?我当然认得。”听得顾家老主人的大名,那村姑点了点头,低声道:“嗯……我也听过顾兵部的事情,只是我想问的是……是……”她有些迟疑,好似欲言又止,大掌柜含笑催促:“来,尽管告诉我,您还想知道谁的事?顾夫人、二姨娘、了一串名儿,随手提起擒龙剑,微笑道:“还是卢云呢?” 陡听“卢云”二字,那村姑不由惊呼一声,霎时仰起脸来,露出那张白雪晶莹的脸蛋。罗摩什见得她的面貌,却也同时发出了一声低呼。 斗笠下的脸庞一点也不像个村妇,她显眼了,这与她的样貌无关,而是她有种说不出的雍容气质,无须珠宝锦衣来衬,便已让人觉得她出身高,无论她身穿什么破衣旧裙,无论她身在何处陋巷酒肆,随时能让人们一眼见到她,然后情不自禁地凝视她,却又不敢随意接近她。 总而言之,天上谪仙,这位不食人间烟火的美女,她必然来自兜率天,所以才能身不沾尘、心不萦忧,毫无疑问,她就是大掌柜苦苦等候的“护国天女”! 天女现身,罗摩什自是全身大震,见得这名美女的样貌,他已明白大掌柜何以要自己陪同过来,他更也清楚知道,天女确实有一种法力,足以降妖除魔、敉平怒苍。 巷中一片宁静,那村姑却是全身发抖,听她颤声道:“您……您说您认得那位卢……卢……” 天女语气发抖,想来心情大为激荡,大掌柜含笑接回:“我当然认得他,以前还和他说过话呢。”他手握神剑,自推车后缓缓行出,柔声道:“这位姑娘,我猜您一定想知道他的行踪,对不对?”斗笠下的樱唇轻轻微颤,轻声道:“你……你说……” “大约十年前的一个下午,他离开了这栋喜宅……开始了最后的旅程。” “最后的旅程……”村姑眼中含泪,喃喃低问:“他……他去了哪儿?” “别替他难过,他去了一个远的地方,但那也是他该去的地方……” 天色阴霾,雪势加大,点点雪花飞落巷中,掩去了远处孩童的笑声,大掌柜的嗓声转为低沉,听他幽幽地道:“他走了……因为他生了一种病……让他管不住自己,让他一直听到奇怪的声音……那些声音催促着他,让他前往那个无名远的所在,状元顶戴救不了他,未婚爱妻唤不回他,换帖弟兄也帮不了他……大家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背影逐渐离去,看着他坠下悬崖,把自己献给白水大瀑……你瞧……你瞧夜空……” 村姑发起抖来了,她扬起睑来,望向万里天际()。华灯初上,岁末天雪飘降,但见寒星点点闪耀,夜空仿佛洒满了神佛泪水。大掌柜叹了口气,轻轻地道:“每回仰望夜空,我都会见到他……见到他泪流满面,默默问着我:人间是否还有天理,天地是否还有公道?”斗笠下滚落两行泪水,那村姑环抱着自己的双肩,竟已啜泣出声。听她哽咽道:“你……你怎么回答他?” “我说啊……”大掌柜拿下了人皮面具,含笑道:“人间要是有公理,我还忙什么呢?” 村姑闻言震惊,急忙抬起眼来,颤声道:“你……你究竟是谁?” “我啊……”雪雾散开,面前有一名男跪在地下,他单膝触地,挺背直腰,含笑道:“我叫做杨肃观,也就是创建佛国的人。” 傍晚时分,天边雪云五彩变换,屋顶传来细微的脚步声,似有小小猫儿经过,正于此时,岁末鞭炮炸响,对街爆竹串串,劈劈啪啪之声不绝于耳,也掩住了猫儿轻盈的脚步。 杨肃观无视四遭变故,只跪于地下,俊眸回斜,任由那素昧平生的天女殿下打量着自己。 两人相距数寸,呼吸相闻,天女低头下望,一时之间,忍不住惊呼出声。 面前的男和自己一样,他非常美丽,非常玉雪尊严……也有夜空般乌黑的发丝,亮如高 山银雪的白皙玉肤,黑白分明得像兜率天降下的神佛,亮得让人不敢逼视,却又让人不忍移开目光()。 “殿下。”杨大人温有礼,他抬起自己英俊的睑庞,问道:“臣像个坏人么?” “不……你不像坏人……”天女满面红霞,她别开头去,轻声叹息,杨大人微微一笑,正要起身,却听天女轻启樱唇再诉:“但你像个坏男人。” 砰地一声大响,对街鞭炮阵阵爆响,好似炮竹中杂了一枚冲天炮,让人耳孔发麻。罗摩什吓了一跳,撇眼急看,惊见昏暗天色中,对街树梢飘起了一缕轻烟。白云袅袅,寄语青天,也让他看到了他最熟悉的东西,枪儿。 当年将火枪引入中原的第一功臣,正是罗摩什自己,他比谁都清楚那缕轻烟是何来历。听他大喊一声:“大掌柜!让开啊!”霎时奋起脚步,直朝大掌柜扑去。 烟消弥漫之中,鞭炮纸花飞散,枪儿飞天而来,罗摩什却也迟了一步,他扑出一尺,它飞来十丈,转眼穿破雪花,奔进小巷,直达大掌柜背后一尺。 生死之刻,头顶的小猫儿扑天而起,张牙舞爪间,一道袖劲飞抽而过。锁住了大掌柜的退。 两波奇袭闪电而至,说时迟、那时快,修白的手指回动,蓝光扑天而起,半空中一片衣袖飘飘飞起,摇摇坠地。宁静的小年夜黄昏,对街的鞭炮终于止歇了,大掌柜回臂扬后,擒龙剑高举在手,不同于十年前永定河畔的跪地垂泪,此时没有鲜血、没有泪水,只有那身宝蓝长衫睥睨傲然,如是向世间万强敌诉说:“天听吾所听,天视吾所视,神剑主人,君临天下。” 刺客近身肉搏,一击不中,旋即抽身远去,大掌柜单手持举擒龙剑,回眸对街树稍,顷刻间枪阵也开始撤退()。巷中恢复了宁和,大掌柜的容情也转为平静,他缓步行到村姑面前,霎时抖开长袍,单膝触地,再次跪了下来。 “启奏银川公主殿下。”杨肃观跪地仰颈,拱手肃身:“臣中殿一大土杨肃观,恭迎千岁归国。敬敏恪忠,谢慰天恩。千岁、千千岁。” 大雪纷飞,拢在丰神如玉的男女身上。杨肃观静默下来,又成了那个仪态出众的权臣。天女也不再言语,只静静凝视跪倒在地的神剑主人。淡淡冬日天光,照得他俩肤白胜雪。若非先前的杀气腾腾,他俩简直就是一对璧人,高贵秀美的玉帝女儿,俊美英挺的凡间大臣,完美无瑕,珠联璧合,直似天造地设。 美景当前,四周生出诗情画意,公主忽然嘤咛一声,只觉腿弯里穿来一只坚实的臂膀,将她一把抱起,让她紧靠在杨大人的怀中。十六岁的坏男人微微一笑,问道:“殿下,臣若自称自己是个好男人,您会相信么?”天女不再显现敌意,她伸指抵住腮边,侧头打量面前的修罗王,含笑道:“这不能问我,该问你的妻才是。” “殿下啊殿下!”不是坏人的坏男人仰天大笑,朗声道:“您这样说话,内可要生气罗!”. 正文 第七章 如梦幻影 天下谁人不晓?若从边取来一块木炭,举脚踢踹,施以斤气力,则炭体必裂,拿着大铁槌重重一砸,力压千斤,则可碎炭为末,此事人皆知,毫无稀罕。 少有人真正知晓,一旦对着炭体重压,施以亿兆斤的神力,则木炭不再粉碎爆裂,而会突生转化,成为一件希罕宝物。 “金刚石”,天地第一坚硬之物,这就是它的由来。 石墨柔软,钻石晶固,同是一块炭,明明质料全然相同,何以物性大相迳庭?此即内性之变也。内**变,须达界。或焚神火,或施神力,只要能冲撞内质,炭体便会得出玄性,化为一块神物。 炭有神炭,铁可有神铁? 铁块、铁汁、铁气,此即万物态。红火锻铁块,所铸器械便得“劈柴砍木”;青火熔铁为汁,造剑便得“斩金断玉”;等炉焰由青转白,焚铁成红,化铁为汁,尔后蒸汁为气,这时便能造出“吹毛断发”的罕见神兵。 赤火、青炎、白焰,此即火焰色,能够烧出铁气,这不仅是无敌于天下,而是震古铄今了。但千年下来,每当铁气烧出,仍有不少顶尖匠人提出疑惑,铁气还能再烧么? 若拿铁气再烧,会烧出什么东西来?凝冷之后的铁块,又会得出什么物性? 这是一道无解难题,虽有人胆大来试,但往往烧到了铁气这一关,炉火便再也升不上去了。白焰已是天下第一炙温,要想锻冶铁气,除非世间真有昧真火,否则一切全属空谈。 上苍垂怜,景泰十年,有人以剑芒发动天炉,烧出昧真火,其人便是世间第一狂者,“剑神”卓凌昭! 剑神纠合群英,先以盖世内力鼓动风炉,后又配上了朝廷第一炼铁师的巧手见识、外加“北海铁精”、“雷泽刑天”、“如意八宝砂”等诸宝之威,风云际会之下,终让铁精熔汁,汁蒸铁气,无尽烧结之后,尽破天地玄关,终也让“剑神”找到了钢铁以上的东西。 答案是一块神铁,磁性、展性、坚性、韧性全数跨越界,此乃古今第一超凡神兵,世称“神剑擒龙”! 神剑擒龙,铁中精钻,所以能展柔似水、坚硬逾钢,号称天下第一剑。 神剑神奇若此,那业火魔刀呢?这柄一母所生的盖世狂刀,业已在扬州登船现世,它又有什么玄奇能耐,足以抗衡神剑? 大黑布冉冉上天,飘飘坠下,终于随雪沉江。魔刀即将现身,船头蓦然寂静,大高手也不再争打,便各自退开一步,低头探看黑布下的束西。 一时间,灭里满面错愕,黑衣怪客浓眉紧蹙,连众多黑衣人责在运送魔刀,也不禁咦了一声。 隐藏十年的魔王权杖,居然生得是这个模样? 面前是一只大水缸。八尺直径,满布黑泥,望来通体黑脏,怎么也不像一柄刀。尤其让人惊讶的是泥巴隐隐蠕动,缸壁上似有什么东西黏附,让人摸不清底细,却又隐隐害怕。 正讶异间,忽听窸窸窣窣之声不断,甲板下竟然爬出一尾大蜈蚣,刚巧不巧,却是从琼芳脚边窜将出来。琼芳低头一望,惊见那蜈蚣手掌长短,身做五彩紫蓝,头顶红珠大皇冠,料来毒性为猛烈,她素来最怕肮脏蛇虫,一时手脚俱软,尖叫道:“虫!虫!” 蜈蚣四处游窜,引得一众黑衣人慌忙去踩,那毒虫爬动奇速,却是谁也踩它不着,堪堪来到泥球旁一尺远近,忽然足发力,倏地飞身起跳,竟然攀上了大水缸。 蜈蚣发力跳跃,委实不可思议,众人睁大了眼!正感惊奇间,忽见水缸上黑泥层层剥落,一只又一只虫蚁脚爪破泥而出,众人眼里瞧得明白,只见水缸壁上攀满了毒虫,蝎、蜈蚣、兵蚁、蛭虫,众家毒物藏于黑泥底下,俱在啮咬厮杀,猛然望去,密密麻麻,不知有几几千只。众人头皮发麻,无不向后退开,琼芳更已掩面尖叫。 鹅毛大雪飘落,四下静谧无声,只有毒虫在相互厮杀。忽听一人道:“蛇宝相生、蛇宝相生,好一柄业火魔刀,当真非凡啊!”众人闻声回望,说话之人正是帖木儿灭里,西域来的汗国名将。 “蛇宝相生”的典故源起天竺,西域父老相传,有旷世珍宝处必有毒物相随,以天竺宝石产地“木夫梯里”为例,该地所产的金刚石宝异非常,能生青、黄、蓝、绿等五色萤光。黑夜荧荧,妖光聚虫,虫儿却又引来青蛙,是以藏有金刚石的深谷,必有无数毒蛇隐伏聚集,宛如守护之神。灭里见多识广,一见这等异状,已知这只泥缸虽然外观难看,内里却藏有稀世奇珍。 灭里话才说完,猛见一条黑影窜出,重脚旋飞,便向水缸踢去。众人慌忙去看,出手那人却是水中冒出的黑衣怪客。果然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此入艺高人胆大,第一个下手劫夺魔刀。 黑衣怪客体魄雄健,一腿之力远过斤,这一脚必能将水缸踢翻,六名镇墓兽见状不妙,正要起身拦阻,猛听嗡地一声大响,水缸震荡不休,居然无须镇墓兽护卫,巨力反震之下,便将黑衣怪客反弹回去。 众人见水缸如此沉重坚硬,无不大感惊讶。金凌霜一旁静观,淡淡便道:“有多大的肩膀,便挑多重的水……孩,别惹父母伤心,懂么?”琼芳听他语带劝谏,不由大为讶异,据苏颖超转述,那黑衣怪客好似身有大鸟烙印,料来也是这帮黑衣人的一丘之貉,此时看来,双方似又另存瓜葛,却不知内情如何了。 正推算那怪客的真实身分,忽听他纵声长吼,霎时斜过肩膀,砰地一声大响,上身重重撞向水缸,便如蛮牛般奋力去推。看他神力惊人,踩得甲板破裂翻起,可大水缸委实沉重,纵使吼得声嘶力竭,缸底却仍闻风不动。金凌霜看得连连摇头,轻声道:“没用的,影就是影,无论如何努力,终究不是真身。趁你还没闯出大祸之前,罢手吧。” 金凌霜低声劝说,并未下令围杀,其余黑衣人便只默默旁观。想来那怪客身分不同于常人,上司未出号令之前,无人胆敢下手伤他。 那黑衣少年声嘶力竭,却仍不能奈水缸分毫,他忽地大叫一声,性举起右掌,上身前倾入缸,竟已下水去捞魔刀,六镇墓兽大为惊诧,正要出手拦阻,金凌霜却只淡淡一笑:“别怕,让他吃点苦头,对他来日有益无害。”话声未毕,果然水缸上的虫蚁察觉了敌人,全数转朝黑衣怪客身上攀爬,一只只发狂啮咬,好似把他当成了敌人。 须臾之间,黑衣少年伸手离缸,看他掌里空无一物,却只拿回了满身毒虫。他耐不住麻痒疼痛,一声悲喊传过,终于着地翻滚起来。一时虫尸飞散,汁液黏稠,溅得满地都是。琼芳见了如此丑怕情状,忍不住掩上芳唇,险些呕吐出声。 “破啊!”第二个高手出场了。黑衣少年无功而返,场里却还有一个八代煞金。只听帖木儿灭里一声大吼,霎时怒目拔怒刀,在一众黑衣人的惊呼声中,黄金腰刀连鞘而出,直朝大缸斩去。 面对大水缸,不必捞,只能破,这是年前北宋司马光传下的救人法,此刻灭里只要砍破缸壁,一会儿魔刀哗啦一声,便要如同那位入缸溺水的小孩儿,随水泻出,这才是个聪明法。 当地大响传出,大缸晃荡不休,却未闻得水声哗哗,想当然尔,灭里没有砍破它。 眼看灭里满面诧异,金凌霜淡淡便道:“这水缸是铁精残渣所就,承得住魔刀神火,你的托帕金玉虽是宝物,却只是人间凡胎,如何能与天界的东西相比?”灭里闻言大怒,他为掘传国宝刀,不惜耗费十年光阴,岂料“托帕金玉”出手,居然还收拾不了一块铁精渣料?却要契丹王如何忍得?他咬牙低头,刷地一声响,传国宝刀已然出鞘。 先前“托帕金玉”连鞘斩出,众人并未亲见“刀中之皇”的锋芒,此刻黑契丹持刀出手,如执国玺,但见甲板上异光缤纷,好似大鹏金翅鸟开翼飞翔,竟尔飘下了无数黄金羽毛,一众黑衣人见得这等气派,无不大为惊骇,帅金藤正要上前护刀,金凌霜却已伸手拦住,含笑道:“让他玩,人贵自知,不玩不知道自己的份量。” 金凌霜出言轻视“刀中之皇”,便如当面指骂耶律大石一般,灭里却也不戟指回骂,当此时刻,无声胜有声,只有让宝刀替它自己分辩。灭里一言不发,旋即回身抽刀,光羽闪过,刀身尚未触碰缸壁,便已激得大缸嗡嗡鸣响。黑衣鬼众心下骇然,这才知道“托帕金玉”确有神异之处。 隆地一声怪响,“刀中之皇”撞上“北海铁精”,好似几斤的大石头由天而坠,震波低沉,威荡船身,明明激得众人心脏怦怦直跳,但耳中却听不到尖锐声响,情状可说怪异至。众人还未回神,托帕金光已然笼罩大黑泥球,光芒沿缸四漫,久久不褪,望来为耀眼迷人。 众人见“托帕金玉”如此威势,心头无不暗暗惊怕,就怕水缸受力裂开,那金凌霜却是面容如常,想来对“北海铁精”为自信。 半晌过后,金羽渐渐消散,却又露出了那只黑黝污脏的圆东西,看它如同大肚罗汉睡倒在地,似在嘲讽“刀中之皇”威力不过尔尔。 灭里砍得辛苦,却只弄死了几只毒虫,自是灰头土脸已。金凌霜安慰道:“别难过。大掌柜摆下这个阵式,是为了迎接他的知交好友。你们这帮虾兵蟹将别来起哄,趁早下去歇着吧。” “呜啊啊!”金凌霜虽在安慰,话中之意却比讽刺更加锥心,黑衣少年大怒之下,竟然举头撞向铁缸,碰地一响,额角竟已迸出血来,他双手抱缸,龙吟虎啸之中,竟要将大缸一举掀翻,金凌霜微笑道:“省点气力吧,孩,这只水缸重达千斤啊。” “魔啊!魔啊!助我一臂之力呀!”紫电弥漫之中,黑衣少年仰悲呼魔刀之名,一旁灭里心生感应,蓦地左拳青筋暴涨,一拳挥出,便已重重击上缸壁。 嘎地一声哑响,火臂紫光同刻闪过,两名高手齐心合力,水缸终于晃了晃,但听水声哗哗,魔刀好似听见了悲喊,终于亮起一阵红萤血光,望来有如水中鬼火,其诡异之能事。 晕暗艳丽的红光亮起,瞬已夺走了众人的视线。魔刀次在人间亮起妖光,连金凌霜也为之震慑。全场安静了下来,此时无论武功强如黑衣少年,抑或身分娇贵如琼芳,全都移不开目光,即便六只镇墓兽目不能见,却也情不自禁地轻轻低呼,料来心中也已得到感应。 红光现世,魔刀好似吹起了胜利号角,只见甲板下爬出了万勇士,寄居船舱的小蚂蚁、小臭虫不甘寂寞,全数行军整队而来,连天上也招来了嗡嗡蚊蝇,一起加入了大混战。 无人能动,满场高手好似被魔刀摄走了魂魄,只能嘶嘶吸气,望着虫蚁们开启生死大战。 难以想见的厮杀肉搏,便在眼前生出。只见水蛭同类吞食,蜘蛛互不相让,先前跳上水缸的红冠蜈蚣靠着身躯长大,已然连吃十来只虫,正与一尾黄蝎恶战不休。毒汁毒液相互螫射,甲壳黏液随尸漫流,比起这些虫的凶狠,狮老虎该要庆幸自己体型硕大,否则世间真要有丈许大小的蜘蛛,豺狼虎豹定要片甲不留。 满心惊骇间,忽听扑通一声,似有什么东西坠入了缸里。七当家凑前去望,不由微微一惊,那坠入水中的不是黑泥,而是一只巴掌大的金毛蜘蛛,看它背后生了一张魔脸,形貌可怖,体型虽然娇小,却靠着毒性厉害,居然击败四方外敌,率先入水,成了第一个大赢家。 大赢家来了,灭里没拿到魔刀,黑衣怪客也失手了,这只大蜘蛛却成了第一个大赢家,看它泡在缸里,只头下脚上,倒栽葱地游水。琼芳看得呆了,喃喃便问:“这是干什么?它要潜水么?” 说也奇怪,少阁主竟然一语成谶,那鬼脸蜘蛛好似失心疯了,只拼死望水下钻去。仿佛水底有大批母蜘蛛媚笑招魂,这才让它了鱼儿模样,一心潜水嬉游。 半晌不到,鬼睑蜘蛛八爪挣扎,它身轻,无论如何费力,却总是潜不下水,载沈载浮之间,竟已活活溺毙。 大赢家痉挛而死,大批虫蚁却一无所悉,无数黑脏东西仍在激战不休。扑通水声响起,一只红冠蜈蚣靠着体长凶猛,成了第二个大赢家。 寒天冰水,那蜈蚣跳入乐天国大水缸,稍一沾触,便给冰水冻得后悔了,看它不住扭动身躯,似想爬回缸缘,只可惜缸壁溜滑,攀了几攀,怎么也回不去,须臾间虫身受冻翻转,尿出毒水毒汁,再次追随先贤先烈的脚步,赶赴黄泉去也。 死了,全死了,魔火召唤,引得万物如同飞蛾扑火。大蝎小虫虽在混战不休,只是它们根本不晓得,真正的赢家早已死了。脱颖而出的结果,却是提早行向鬼门关,受那倒栽葱淹死的无奈难堪…… 亲眼目睹赢家的下场,众人无不起了一身疙瘩。只听金凌霜幽幽地道:“懂了吧…… 为什么大掌柜不要这柄刀,却又不怕别人来夺这柄刀,因为它本身就是个祸害啊……“毛骨悚然中,黑衣众鬼也懂了大老板的心思,为何他会以魔刀为饵,因为这是个毒饵,它能毒死所有的敌人、叛徒…… “滚!怕死的全给我滚开!”毒饵在前,还是有不怕死的勇士冲来了。人生自古谁无死,这人打算火焚自身,照亮千古,黑衣少年如同怒龙咆哮,轰地一声巨响,双肩撞上水缸,全身气力暴涨,大水缸竟尔缓缓离地。 缸体沉重,几达千斤,黑衣少年才一抬高尺许,便要重行坠落,堪堪压上足踝之际,一只发红左臂挡了过来,它揪住了缸底,喝道:“起!” 第二个不要命的狂徒来了。其人无父无母、无妻无,甚且无国无家、无名无姓,正是帖水儿灭里出手。此时能让他忍手不动的理由,只有那天真美丽的一个,而足以让他掀翻水缸的理由,却是成千上万,数也数不尽。 一对一万,此刻是要热血沸腾死于刹那,还是要奴才奉迎活得年,全在一念之间。阵阵喘息之中,灭里早已做了抉择,黑衣少年更是仰天狂啸,这个紫光发出,那个火拳挥舞,两大高手素昧平生,此刻却有志一同,他们要让魔火降临人间。至于结果会是什么,没人在乎。 吼声不绝于耳,大缸倾斜离地,脏水泻出,红光立时荡漾甲板,激得黑衣众鬼一起向后让开。金凌霜没料到这两人竟会一同出手!急忙喝道:“镇墓兽结阵!老七速速上前拦阻!”七当家闻得召唤,急急跨步而来,陡听一声怒号响起:“泥梨耶啊!” 黑气弥漫,禁传神功出手,却是向大水缸而去!金凌霜大惊失色,喝道:“住手!” 大高手出力来推,势道何等厉害,哗啦一声大响,脏水淹上甲板,大缸翻倒,魔物也随之冲出,它就这样躺在每个人面前,轻轻地微笑。 看到了……黑夜之中,甲板上有东西在发亮,登使众人睁眼揉睛,一个个浮出笑容。 连那琼芳也愕然呆傻,只在眼望异象,居然忘了逃命。 好美……真的好美……比起蓝澄澄的铁胆,它直的美多了…… 很大很大的一柄刀,六尺来长,宛如地狱业火烧结而成,通体晶黑,刀体刀鞘浑然天成,不见一点接缝,更看不到人为雕花。那黑里透红的刀鞘透出了一圈彩晕,光可鉴人,晶莹细腻,就像一只幽幽暗暗的魔眼,深沉睿智,随光明灭,只在打量着甲板上的每个人…… 陡然间,七当家第一个跳了起来,手指上下颤动,大声道:“它在看我!” 是……它在看我……不只是七当家,连那见惯稀世珍宝的琼芳、长年看守魔刀的帅金藤,每个人都幽幽道出了这句话。只听灭里深深叹了日气,道:“红碧猫儿眼……” 红碧猫儿眼,这柄魔性之刀,却也是世上最大的一块猫晶。不论朝哪儿瞧,那只魔眼就是不曾离开自己的视线,像是在招手微笑,又似在轻声低诉,就是要胆小的自己过去轻轻抚摸,细细把玩…… 甲板上虫蚁呆傻,人众迷茫,却只有一个人还醒着,只听金凌霜咬牙传令:“镇墓兽!结六道阵!快!” “快你妈屄!”话声未毕,背心挨了一记暗算,四当家闷哼一声,已然扑地倒了。浑浑噩噩间,听得背后吼骂道:“金老贼!少在那里装模作样!你爷爷要有了魔刀,连大掌柜都得叫我一声爹!你支使谁啊?” 金凌霜身为此行指挥,此刻却身受暗算,第一个倒地不起。场面顿时大乱。下手之人口操湖广口音,却不知是十八士还是十二神将,猛见他飞身向前,直取魔刀,还未入手去拿,背后又中了一拳,听得一人怒吼道:“滚开了!凭你也想夺刀?我你狗祖宗!” 七当家大声呼喊,举拳震开众人,一马当先,直直扑地去抢,黑衣怪客紧随在后,帖木儿灭里自也当仁不让,几只手伸将出去,连同地下的毒虫一起翻滚搏斗。 “我的!” 活了!船上所有活的东西都下场夺刀了,大家都勇冠军,舍我其谁。连那琼芳武功不到,此刻也高声欢呼,拼命呐喊。看那魔刀通体浑成,黑如夜空,内泛火晕,引得全船高手捉对厮杀,一时刀光剑影,拳打脚踢,但见魔刀飞起落下,落下飞起,伴随着鲜血飞洒,毒虫乱爬,小年夜里的这艘船,直似修罗大屠场。 满场之中,只剩下四当家一个人不动,他抱住了大船桅竿,大喊道:“结阵!镇墓兽结镇!”声声催促之中,却见六只瞎滚倒在地,彼此揪衣殴打,好似恨透了对方。 在此一刻,谁理谁,谁怕谁?毕生怨气全数爆发,每个人都要趁机算个明白。蚂蚁拼大象的时刻到来,帅金腾拿起了血琵琶,疯疯癫癫地唱道:“钱来宝啊权更好,生来光棍没烦恼,老天逼我走这遭,糟啊糟,糕啊糕……怎么才能逃得了?逃不了、逃不了……为国为民没完了,老婆怎么不见了……”唱到后来,已是放声大哭。 金凌霜攀上了桅杆,口中不住喘气,他是场里唯一还明白的人,自也晓得保命的唯一法门,便是远离魔刀。 神剑是“活死物”,它灵展曲折如活物,本质却是死东西。恰与神剑相反,魔刀不能延展,形体虽然死气沉沉,但有了那撩拨人心的魔眼魔光,它便能抗衡擒龙,号称“死活物”。 世间万物皆有梦,只要还活在世间,纵使贵如帝王将相,亦有想要而不能得的东西。 圆梦之力,这就是魔刀神通的泉源。无须内力心法,也不必练成盖世武艺,离刀越近,种种七情六欲越是涌上心头:瞳孔放大,心跳加促、血脉贲张,拔出魔刀的一刻,那时的气力足以撼动山海。渴望的美女、心中的强敌、所有想要而不能得的欲念执着,魔刀都能鼓舞主人奋勇向前,一股做气拿到手。 在帅金藤的琴音伴奏之下,数十名高手勇敢向前迈进。黑衣怪客身手最快,闪电般的黑影扑过,手指将触魔刀,猛听霹雳也似的呐喊,耶律家的传国宝物劈出,已将黑衣怪客逼开一寸,须臾间灭里左手暴长,抢先抓住魔物。 “大辽国主、列祖列宗啊!”猫晶触体,大赢家双手抱住魔物,霎时如受电击,众人扑上身来,欲将灭里扑压在地。黑契丹怒吼一声,使劲摆腰,莽力到处,无数身受力飞出,几人功力不到,竟给巨力震出船舷,直直坠入运河。 “我的!”灭里深深吸了口气,扬刀大喝。七当家原本与灭里势均力敌,此际受了神龙摆尾,竟也滚跌开来。连那黑衣怪客武功过人,此刻也禁受不起,一时连退五步,靠着下盘功夫为扎实,这才勉强站立。 魔刀找到了第一个主人,场内便安静下来,非只人们不动,连那毒虫也停止啮咬,好似业火全数汇聚在灭里体内,外人再也无法感应。帅金藤宛如大梦初醒,慌道:“这…这是怎么回事?他哪来那么大气力?”金凌霜爬下船桅,他抹去冷汗,喘了几口气,低声道:“欧阳家故老相传,神剑聚龙气,孽火会魔刀……无论是谁,只要触摸刀身,全身气血便会沸腾,力气更要大上几倍不止。” 二人说话间,灭里只是手持魔刀,上下察看不止,听他自言自语:“传说是真的…… 死活物……死活物……神剑是死的,魔刀却是活的啊……“ 场中不少人见过“神剑擒龙”,都知那是一只灵活至的铁胆,外观虽是死物,但在内力驱使之下,却如活物般灵巧。与神剑擒龙相比,业火魔刀不能曲折分毫,但众人适才领教过魔威召唤,听得“死活物”字,自能领略其中奥秘。 帅金藤怕了起来,低声便道:“怎么办?这西域小武功好厉害,现下又拿了魔刀,谁还打他得过?”金凌霜倒不显得担忧,他摇了摇手,低声道:“别担心,他一会儿便要死了。” 帅金藤大吃一惊,颤声道:“死?”金凌霜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别要叫嚷,低声又道:“魔刀的威力还未全数显现,一会儿他要胆敢拔刀,魔力尽出之时,恐怕他要发狂自杀。”听得强敌即将自灭,帅金藤拍了拍心口,还不及庆幸,却又听上司道:“听好了,这人虽会下手自杀,但他临死前眼中见到异象,不免凶性大发。你们一会儿若是听到吼声,千万记得跑。”众人听得这话,无不心惊胆战,连琼芳也怕了起来,除了那黑衣怪客,其余人众全数向后退开。 一片阴沈中,黑契丹嘴角泛起了微笑,对身外之事“概不理会,他拿起传国宝刀,恶狠狠插在甲板上,竟然不多看一眼,跟着怀抱魔刀,好似心满意足,什么都有了。喃喃自语间,大手伸来,轻轻握上了刀柄,他要拔刀出鞘。 说不上来怎么回事,握住刀柄的一刻,只见灭里衣衫鼓起,好似全身灌满了内力,那一头长发更似受了狂风激发,无故向上飘起。 长发飞舞,虎貌入得眼来,众人都是咦了一声,但见面前这张脸宽额广颚,鼻梁阔而不尖,样貌大大不同于西域人,反与汉人的长相有几分相似。正瞧间,灭里开始拔刀了,光芒闪过,鞘里似有灿亮魔火,一点点地透射出来。刀出寸,忽听灭里冷冷一笑:“奉天承运。” 奇怪的四个字,众人心下一惊,不知他怎会脱出这句怪话,金凌霜深深吸了口气,沈声道:“留心,魔刀要圆梦了。”话声才毕,又听嗓音森然,幽幽说道:“皇帝诏曰。” 剽悍目光撇向满船人众,听他嘶声道:“朕命汝等速速下跪,可免一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这口气活似帝王下达圣旨,黑衣众人大为吃惊,正自犹疑问,金凌霜却已低声吩咐:“大家乖乖照他的话做,现下谁都打他不过。”当下第一个跪倒在地,状似叩,上司既然跪倒,众鬼自也如法炮制,黑衣怪客素来高傲,虽不愿下跪,却也盘膝坐地,琼芳自知武功与人家天差地远,为保性命平安,倒也懂得依样画葫芦,半卧半躺,免遭无妄之灾。 满船倒得倒、跪得跪,灭里志得意满,宛如一代天骄,忍不住哈哈大笑,他左手握柄,右手提刀,痛快的笑声中,兀自叽哩咕噜地说了一大串话,那口音奇声异腔,似是回语,又似蒙语,众人虽想探听他的心事,却无一字可解。 灭里双目发亮,看他神情亢奋,越笑越是欢畅,刀上红光也越是闪烁,火锋离鞘,刀身出了一半,猛听灭里大喝一声,怒道:“大胆!你是什么人!怎敢站在我面前?”此时连黑衣怪客也已坐地,还有谁敢站着?众人心下一惊,赶忙去看船头,都不知是谁来了。 船头没有人,只有一柄刀,托帕金玉刀。先前灭里反手提起,将之掼于地下,此刻自是昂然挺立,望来好似一名忠言谏之士,只想阻止孙拔出魔刀。 “原来是你啊……你这废物除了镇日缠着我,管个屁用……”灭里面泛魔火,他面望托帕金玉刀,说了几句叽哩咕噜的怪话。番汉交杂间,忽尔戟指大骂:“跪下!立时跪下!否则我就杀掉你!砍了你的脑袋!听到没有?” 别说托帕金玉刀本是死物,无法听懂人话,纵使它天生有灵,此刻却也无法双膝跪地。毕竟它是耶律大石留下的传国宝物,便算此际能够幻化为人,怕也无法向自己的孙磕头讨饶。 “跪下!跪下!跪下!”灭里益发怒了,霹雳一声大吼,魔刀连销挥出:“跪下!” 业火并未出鞘,便已斩向“托帕金玉”,双刀相撞,俱是天地名器。陡听嗤地一声怪响,如撕裂帛,可怜“金玉刀”受了重击,刀鞘碎裂,宝石黄金四散纷飞。琼芳掩住睑面,纵声尖叫:“傻瓜!你弄坏自己的刀了!” 托帕石纵能辟邪,却怎么避得了天下第一邪?霎时刀鞘便已损毁破裂,只是这柄刀乃是契丹国玺,纵使刀鞘损坏,金玉刀身仍旧屹立船头,金羽开屏,宛如孔雀之凛然。灭里怒气不歇,厉声再道:“亡国奴!你还不跪么?”当下不顾一切,奋力再斩第二刀,魔火横烧,甲板上金色羽毛亮起,忽见金羽一处向东疾飞,一处停留原地。 “刀中之皇”断了,黑契丹年神物遭逢浩劫,今夜身异处。 众人心下显然,一震于魔刀的锋锐,复慑于灭里的疯狂,满场尽皆无言。 灭里砍翻强敌,自是容光焕发,哈哈大笑。他提起魔刀,又要握柄来拔,魔刀寸寸离鞘,正要全数出鞘,忽然脚尖踩中一物,低头去望,赫是金丝缠绕的“耶律”二字。 灭里眨了眨眼,咦了一声,看了看手中魔刀,又朝地下的残碎刀鞘望了一眼。好似地下那两个字与自己有些渊源,却又瞧不明白。他嘴角斜起,想要去拔魔刀,却又浑身不舒坦,一时提刃而起,一时垂手而落,也是不胜其扰,终于俯身蹲地,拾起碎屑来望。 “耶律?耶律?”灭里拿起那截断裂刀鞘来看,一时喃声自语,语气满是迷蒙。正要将碎鞘扔开,忽然咦了一声,惊道:“耶律!” 悲声惨叫响起船头,魔刀坠地,撞破了甲板,灭里纵声哭叫道:“耶律啊!” 魔刀终于回入鞘里,灭里也醒了过来。他满面泪水,宛如从噩梦中惊醒,有些不知身在何方,眼见帅金藤摇头苦笑,琼芳面带怜悯,目光俱都望向自己脚边。灭里心中疑茫,低头下望,登已见到那身异处的传国宝刀。黑契丹震惊之下,喘道:“谁……是谁……” 没人回答自己,只是甲板上的每个人都在笑,琼芳苦笑,帅金藤干笑,其余黑衣人或讥笑、或冷笑、或放声大笑……灭里呆呆看着众人,忽见黄金手指轻轻挪移,定向了自己,金凌霜目光怜悯,叹道:“是你。” “是我?”灭里嘴角泛起痛楚苦纹,歪着头颈,已然双膝跪倒。 世间最痛楚之事,莫过于美梦成真之刻,却忽然从死因黑牢里惊醒过来,那不只是从云端摔回人世,还是直直落入无边地狱里。可怜代千年的身世荣光,在这一刻全数毁弃。更可怕的是它竟然不是毁于敌人手中,而是毁于孙刀下。黑契丹一族留下的足迹,到此走入了尽头。眼见灭里双手捧起传国宝刀,神情像要饮泪,又像是要大笑,众人看到眼里,方知悔恨至深之人,该是什么样的容情。 灭里唏嘘之间,口中又喃喃自语起来,他双膝跪地,轻轻放落宝刀,反手便抓起了魔物,这回刀锋出鞘,却是朝喉头抹去。琼芳不愿他这般自杀,纵声便叫:“万万不可!” 正要上前阻止,却给拉住了,听得金凌霜道:“你别想妄动,他死前入魔,随时会放手乱杀。”琼芳虽然不知此言真假,却也不敢冒失,只能忍手不动,眼睁睁看着灭里下手自裁。 刀锋来到喉头,血红魔光即将吞饮颈血,收下八代煞金的性命。不说黑衣鬼众与此人毫无渊源,无人愿意下手来救,此刻纵使有些交情,却也难以当头棒喝,让灭里从噩梦中惊醒回来。 堪堪当死之际,忽然咻地一声,竟有人扔来托帕金玉刀的残渣,霎时打中了黑契丹脑门。灭里怒目去望,赫见一人抱胸而立,眼光隐带轻蔑,看这人如此冷傲,不是那黑衣怪客是谁?灭里狂怒道:“你干什么?”黑衣怪客并无一字回答,只提起脚尖,拨了拨地下的断鞘,瞧他举止轻蔑,那脚尖放落之处,正巧又是那“耶律”二字。 祖宗受辱,灭里登时恶火催心,怒道:“我要杀掉你!”双手扑出,一手救起断做两截的“托帕金玉”,一手却去抢那“耶律”二字,不知不觉间,手中的魔刀却给抛开了。 过关了,在祖宗大名的召唤下,灭里舍弃了魔刀,终于救回了自己的性命。 好容易魔刀坠地,金凌霜见机不可失,正要提起黑布遮掩,那黑衣怪客倒也机灵,举脚一踢,便将“耶律”二字踢向金凌霜,惹祸之物一到,灭里便也转向杀来,金凌霜嘿地一声,正要拔剑抵挡,区区双眼一睐间,黑衣怪客抢先纵身,直扑魔刀而去。 “滚开!”七当家站得近,一拳便朝黑衣怪客打去,二人鹬蚌相争,翻滚倒地,谁也腾不出手来拿刀,便让满场黑衣渔翁得利。只见这个夹手去夺,那个举掌去打,这个脚尖挑起魔刀,那个起身高扑来跳,一片闷打间,不知又是谁扫来一肘,只打得一人不支倒下。 魔刀引主入魔,以灭里本性的武勇高贵,尚且为之溃烂颓丧。余人多是鸡鸣狗盗之徒,平日只知酒色财气、宣淫泄欲,当此魔性驱使之下,谁还不昏不狂?此时此刻,欲令智昏,世上没有不敢打的男人,没有不能碰的女人,七情六欲焚烧,教条规矩一概破除,人间便成地狱凶貌。 “丧尽天良啊……”琼芳满心骇然,急忙缩到甲板一角,深怕给打斗牵连上了,此时船上满是狂徒,除了灭里到处捡拾刀鞘碎屑,金凌霜仗剑缩身自保,其余人众都在打斗。 转瞬之间,魔刀易主无数次,只是谁都拿之不稳,无论谁沾上了魔刀,身边便追来几十柄刀剑,逼得主人急急抛刀,以求自保。 无人拿得住魔刀,遑论要从容提刀出鞘,看此物如斯惹祸,却又何必争什么?琼芳满心感慨,忖道:“这些人穷无聊,真比禽兽还要不如。我可别和他们搅和,得赶紧离开才是。”她小心翼翼,不敢惊动满船疯,自从船舷旁穿身而过,看看离岸不远,正要纵身跳跃,忽然面前滚来一样物事,一滑到脚边,逼得琼芳停 步避让。 黑暗中有东西在发光,那是“业火魔刀”啊! 琼芳咦了一声,满场纷乱之间,这闪闪猫晶居然滚到自己脚边?琼芳满心诧异,还不知该当如何,赫见面前一名黑衣人龇牙咧嘴,看他手臂给人揪住,明明不能寸进,口中却还喊得声嘶力竭,只想下手来拿。琼芳想起灭里的惨状,摇头自忖:“这可不是什么好东西!我还是别碰吧。” 正想掉头离开,却又见到刀鞘上的魔眼,正向自己眨着神光。 猫晶魔火,隐生动人辉芒,琼芳忖道:“看这东西好漂亮,拿来作成饰耳环,倒也不坏。”想着想,不由蹲身下地,便要去碰刀鞘,陡然间心中一惊,忖念道:“琼芳啊琼芳,你今儿是怎么了?你打小光明正大,从不贪图别人的东西,怎地变得这么贪?” 琼芳出身世家,自小便是傲性儿,绝不觊觎别人的东西。想起祖宗遗训,立时要缩手回去,转眼之间,又看到那只魔眼,心中又想:“傻,你拿这柄刀,可不是为了一己之私啊!颖超输给那个黑衣人,满船黑衣坏蛋又在胡作非为,我拿这柄刀,那可不是为了一己私利,而是为国为民啊!” 为国为民,成为举世景仰的大侠,为天下谋福、为姓出力,迷蒙之中,只见爷爷、情郎、娟儿、傅师范、哲尔丹等人拍手鼓掌,一个个围住自己欢呼赞叹。琼芳摸了摸脑袋,睑上露出欢喜笑容,腼腆道:“你们别老夸我,怪难为情的。” 诸多念头看似纷纷扰扰,其实全于瞬间闪过。琼芳想到欣然处,终于下定决心,便喜孜孜地伸手出去,轻轻抚摸魔刀。 刀触指端,掌心不由发烫,脑中更是微感晕眩,好似眼前有些影,偏又朦朦胧胧地捉摸不定。琼芳眨了眨眼,急忙松开了手,心道:“怪怪的。”她原本怀抱那本“景泰人物记谱”此刻便任凭书本摔落在地,不再理会。 此时手掌发烫,低头去看掌心,已然隐隐散出红光。琼芳暗暗害怕,转眼去看刀鞘,却见那只魔眼兀自凝望自己,好似催促她早些过来。琼芳反覆沉吟,想起了灭里的惨状,内心有此犹豫,可要弃刃而去,却又有些舍不得,她始终抓不定主意,只得咬住下唇,忖念道:“好了,就碰一下吧,一会儿要是生出怪事,我尽管放开便是。”心头有了想法,便又大了胆,再次伸手出去。 玉白雪指寸寸缓进,一时之间,花瓣似的粉红指甲停下,终于握住了刀柄。 这回没什么感觉,倒是觉得刀柄很是粗糙,上头一格格地,宛如蜂窝排列,若要提刀打架,肯定不顺手。喃喃自语间,随手将魔刀提了起来,忽地心下大喜:“这刀好轻啊。” 这刀望似沉重巨大,岂料入手一点不沈,似比自己的铁扇还来得轻巧。琼芳嘻嘻一笑,想道:“真好玩,这刀如此轻巧,我以后可以改练刀法了。”正想间,肩头略紧,似给人拉住了,琼芳啧地一声,随手拂出,五指到处,拉住她的那只手便已受力荡开。 琼芳此时浑浑噩噩,当然不晓得拉住她的正是黑衣怪客,她自也不知,适才那轻轻一拂,便将绝代高手震退步,逼得他摔入了人堆。琼芳沉迷刀中,自顾自地把玩刀鞘,娇声笑道:“魔刀啊魔刀,你到底长什么样呢?你是不是很可爱啊?” 手握刀柄,业火送出鞘中,赫地四周风雪大作,脚下的“人物记谱”的纸页一给风神掀开,一页又一页,终于来到了一四十七页。 魔刀开始圆梦,四遭昏暗下来,耳边厮杀也全数止歇,琼芳眨着一双大眼,正感迷惑间,忽听背后传来一声怒喝:“芳儿,放开它!” 谁啊?那么凶?琼芳喃喃回头,忽然见到再也熟悉不过的那个亲人。 琼武川,当朝威权国丈,紫云轩的正宗阁主,他双手抱胸,厉声道:“放开它!” 放开谁啊……琼芳一脸愕然,呆呆听着爷爷喝道:“回你的房去。你爹爹要走了。” 琼芳全身巨震,急急去看魔刀,赫然间,抱在怀里的不再是一柄刀,而是一个男。 琼芳啊地一声尖叫,已然跪倒在地,珠泪欲垂。面前那男倒卧在地,睁着无力的眼皮,目光灰败,想要伸手起来,却又气力不济。琼芳将他紧紧抱入怀里,终于放声大哭:“爹爹!” 琼翊,字道甫,顺天通州人,祖英国公嫡系六世孙,武英十五年进士及第,授户部主事,历南京通政司参议、詹事府少詹事,景泰二十六年暴疾卒,得年四十…… 人物纪谱第一四十七页,躺着琼家少爷的故事。琼芳泪如雨下,十四年来的酸楚涌入喉头,让她无法站起,她只能紧紧抱住生身父亲,不住亲吻他的面颊。爹爹忍住腹痛,他眼中淌泪,强笑道:“芳……芳儿,对不起……爹爹不是故意要死,对不起……芳儿……我的芳儿……” 死在家庙的爹爹,就这样倒在女儿面前,死前还在恳求爱女的原谅。琼芳没有办法说话,她只能默默饮泪,一直亲吻爹爹的脸颊、亲吻爹爹的嘴唇,可爹爹一直吐血出来,染红了琼芳的樱唇。 “放开他,放开他!别再亲他!”背后爷爷一直来拉自己,一直拉……一直拉……一直有人要分开他们父女……院里还有好多好多人,他们手拿拂尘,身穿宫装,好像神仙一样打扮……他)们要带走爹爹么?他们要带爹爹去哪里? “啊呀啊!”琼芳终于能够说话了,她发出凄厉尖叫:“不要拉我!不要拉!谁来救爹爹啊!”她哭叫不休,转身一拳朝背后打出,后头的爷爷向后滑开,转瞬间摔跌出去。 琼芳却不知道,她这拳打得是七当家,尽管对方功力深厚,此刻却挡不下她奋力击来的一拳。 “爷爷!爹爹要死掉了,你快想法救救他啊!”小琼芳纵声悲哭,可就是没人理会自己,每个人的目光都是如此深沉悲哀,凄厉哭嚎之中,十多年来不敢深思的迷惑,终于全数爆发心头。琼芳大哭道:“爷爷!你想要爹爹死掉!对不对?你告诉我!告诉我!” 琼芳拖着爹爹长大的尸身,哭叫奔走,到处都是爷爷,到处都是神仙打扮的坏人,他们不停追将过来,引得琼芳大哭大叫,不住出拳踢腿,丹田像是烧满了火炭,怎么也用不完的气力,不停从千万个毛孔涌向体内,打得更多的爷爷滚将开来。 狂风暴雪之中,琼芳奔逃呐喊,却怎么也逃不出去,她将心一横,性反身过来,怒目望向满船的坏人,戟指喝道:“是谁逼死我爹爹的,说!” 面前的坏人无人说话,只是一个个森森冷笑,他们全都是帮凶。琼芳也应以凶狠冷笑,她握住刀柄,咬牙道:“你们这些坏人,我要杀光你们,不分男女老少,我要杀得你们鸡犬不留!” 魔女大口喘气,复仇之火催心来,大雪也成雾蒙蒙。此刻没有爷爷,也没有爹爹,甲板上只有一个着魔的小姑娘,雪嫩的小手紧抓刀柄,那形若六角蜂窝的刀柄黝黑雄浑,几如少女的上臂短长,人小刀长,这幅模样虽然突兀,场内却无一人敢怠慢。 全场唯一还清醒的,只剩下金凌霜一人,可惜他连自保都嫌困难,如何能阻止琼芳步向死亡?他心里明白,这名女孩只要拔出宝刀,下一步便会看到自己的死期。她没有灭里的深厚定力,更没有灭里的高强武功,她会比灭里更快十倍自杀,从而像是那柄托帕金玉刀,成为身异处的小姑娘。 魔性催引,琼芳早已红肿了泪眼,听她哽咽自语:“爹爹……芳儿爱你,你看、你看……芳儿要替你报仇了……”慢慢地,刀柄向上提起,魔刀出鞘了,业火寸寸,照耀得满船人众如同鬼魔。刀锋将出,恨火吞吐绽放,只要一会儿刀鞘坠地,魔刀便将完全绽现人间,那时第一个惨死的不是别人,而是眼前这个玉雪可爱的小阁主…… 嘎地一声,甲板轻轻摇晃,有人上船了,这人脚步轻盈,一穿越船板,几同无声。 金凌霜第一个醒觉过来,他日去看琼芳背后,赫见大雪飞舞之中,琼芳背后现出了一个人影。金凌霜心中骇然,喃喃自忖:“魔王到了?” 雪夜朦朦胧胧,满船人众静下手边的凶杀,一同看向琼芳的背后。没人知道魔光引来了什么东西,他是迟来的船客,还是传闻中的大魔头? 魔刀映得琼芳如痴如狂,那人的身影更似里在魔光之中,让人望不真切。一片静默间,那影来到琼芳背后,轻声道:“孩,放下东西。”柔和的嗓音,不像是魔的呼唤,琼芳早已忘情身外之事,那影也不再劝说,当下伸手过来,搭上了琼芳的肩头。 琼芳肩膀被触,惊觉外敌到来。她秀眼暴张,盛怒下急急回出一拳,怒叱道:“大胆!”业火夹于拳风,力道之猛,便以黑衣怪客的惊人身手、七当家的禁传神功,怕也禁受不起,却见那人举起手掌,略略划过一道弧影,转力轻卸,便已握住琼芳的小拳头。琼芳尖叫道:“你是谁!” 迟来的船客并未回答,只低下头去,凝视面前的小琼芳。两人对面相望,面前那双凤眼温润坚定,晶莹高洁,隐带宽慰劝解之意。小女孩儿大为吃惊,一颗心停了下来,颤声哽咽之中,不由得伸手去触那张脸庞。 如同传国宝刀之于灭里,琼芳内心也有她的记挂。在这如梦似幻,若假还真的时刻,天地一切都能舍弃,纵使魔刀也…… 咚地一声,魔刀松手坠地,砸破了甲板。琼芳放声尖叫:“爹爹!”激荡之下,便即纵身入怀,扑向心头的羁绊。 面前那人提起手来,将琼芳抱入怀中。琼芳靠在他的怀抱里,只是又哭又跳,她拼命去望男的脸面,泪眼朦胧中,那人的五官一点一点进入眼帘,只听琼芳啊了一声,不住颤抖啜泣:“不……不是,讨厌鬼……我讨厌你,卢云……”满心激荡中,手脚拼命挣扎,那男怕她误伤自己,随手在她阳穴上一搓,便让琼芳晕死过去。 风雪漫天,雪夜最后的登船客,孤寂无言。他横挑面担,单手夹起琼芳,立于敌我双方面前。 琼芳的呼唤虽然不响,但金凌霜内力深厚,却已听得明明白白。他满面惊疑,反覆打量那人的形貌,猛听一声惊呼,再次道:“卢云!”卢云二字再出,这会儿却让黑衣怪客睁大了双眼,他本与七当家激战不休,此刻却急急向后纵开,那帖木儿灭里原本失魂落魄,闻得呼声,却也不禁抬起头来。满场人众相互感染,一同抬起头来,打量面前的男。 来人正是卢云。先前他甫一上船,第一眼便见到了琼芳,他认出这名女郎便是国丈孙女,看她手拿一柄黑怪大刀,孤身与几十名男对打,也是怕她误伤了自己,顺手便拉开了她。 如同琼芳预料的,树高千丈,叶落归根,好容易留得一条活命,他想返乡了。只是人生不幸,小年夜里扬州唯一开航的客船,居然又是望地狱去的? 卢云打量着面前的大批船客。他见这些人蒙面遮脸,状似强盗,全无一个善良形象,想来坐上黑船了。再看诸人虎视耽耽,俱在望着自己脚下,卢云心下一奇,便也望甲板瞄去,只见一柄黑刀搁在脚边不远处,看刀鞘黑如漆墨,隐隐泛火生光,却是先前从琼芳手里坠下的那柄刀。 卢云默默无言,先将肩膀上的面担放落下来,又将琼芳放在担旁,跟着反手解下长袍,披在小姑娘身上。听他问道:“请问这船还开不开?在下等着回去山东。” 众人面面相觑,忍不住都笑了起来。此时船上一片狼藉,看甲板上倒毙许多毒虫,近舷处坍了顶破烂轿,四下木板更是翻裂破损,谁知这船还能不能开?正于此时,突听七当家哈哈大笑,喝道:“杀呀!”其余黑衣人也附和呼喊:“杀啊!” 大批黑衣人呼啸而过,再次你争我夺起来,目光寸移,标的全在卢云脚下的魔刀,满船高手捉对厮杀,人人都盼成为第个大赢家。 一名黑衣人率先爬来,眼看便要摸上刀柄,忽然身向后滑出,却给人硬拖了回去,那人口中啊啊大叫,拼命伸长了手,却又差了几寸,正在此时,背后拖人的那只手赫然暴长,堪堪便要摸上魔刀,却又给一只怒脚踩在地下,大脚主人正要弯身取物,陡然惨叫响起,那脚倒了下去,换了一张爬行的恨睑过来。 抢啊抢,杀啊杀,所望尽是狰狞面目,忽然间,卢云讶道:“还没搞完么?” 还没搞完么?正统朝不是复辟了?怎地还没杀够么?卢云茫然看着,一睑呆滞间,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 事隔多年,受苦的人已经老了,但这偌大的人间,依旧是这个鬼模样…… 眼看一名黑衣人给拖了回去,另一人又爬将过来,此上彼下,来回不休。卢云笑道:“朋友,瞧你们辛苦的,这到底是谁的东西?” “我的!”问声甫毕,船头立时暴起一片怒吼,“我的!” “放屁!你敢说这是你的?”“操你奶奶祖屁眼!这当然是老的!”先是争吵起来,然后拳脚相向,尔后刀光剑影,一片凶杀。卢云此时纵想调解,却也不知谁对谁错。他向前跨步,目望众人,再次问道:“告诉我,这到底是谁的?” “我的!”船头打得正凶,众人却不约而同一起来喊:“我的啊!” 就像过去几十年,怎么都搞不明白谁对谁错,好似错的永远是自己。卢云抬眼望向夜空,蓦地提起真气,喉头一声大吼:“回答我!到底是谁的!” 雷轰般的怒号,震得人人耳呜嗡响,口中气劲喷出,一名黑衣人当其冲,竟然坠下船舷,料来耳鼓晕荡,说不定给震昏了。大批黑衣人掩住耳孔,蹲身坐地,人人显然望向卢云,宛如见到夫的孩童,只是眼带惊怕。 船头安静了,却也无人回答自己,卢云厉声又喝:“回答我!这到底是谁的东西!” 天雷震动之下,水面共鸣摇荡,竟尔晃得船身起伏不休。眼看无人言语,卢云摇了摇头,自管俯身向地,便要没收童心里的宝贝。 夫的大手靠向魔刀,相距尺许,猫晶竟似呼应夫的内心,瞬即亮起魔火。 魔火八面映照,专发幽隐苦难。光辉映照,第一个感应的是卢云手中数不清的大小伤痕,给尖石刺出的泛红疤纹、给急流滚石撞断的指骨隆起……十年天牢的种种煎熬苦处,在魔刀前竟然展现无遗。卢云儿这柄刀怪异至,虽说吃了一惊,却没给吓退,只俯身去拾魔刀。 眼看大手将至,金凌霜陡地醒觉过来,大喊道:“停手了!千万别碰那东西!” 迟了,在众人的注视下,卢云的手指触碰了魔刀。一时之间,他的额发向上飘起,露出了双眉正中的那记刀痕。第二道感应现出,金凌霜颤声道:“完了!他也下去了!” 帅金藤长年与世隔绝,眼看金凌霜咬牙扼腕,七当家目瞪口呆,不禁好奇心起,他见卢云圆颅方趾,除了一张脸有些沉郁之外,也无头六臂之状,便靠向四当家,悄声道:“这家伙是什么来历?怎地像是挺有门道?”金凌霜咬牙道:“听过‘柳门四将、观海云远’么?”帅金藤心下一凛,忙道:“您是说,这家伙便是……便是……” 金凌霜叹了口气,道:“没错,他就是失踪十年的长洲知州,状元卢云。” 别人或许不知,但金凌霜身为“客栈”第一位老臣,却是深知状元爷的处境。十年前白水河畔生死战,金凌霜躲在暗处窥看,眼见卢云练成“剑芒”,以前掌门的绝对决朝廷大军,心中自是大为震动。只是当时上喻在身,不便插手干预,只得看着卢云一负隅顽抗,从河边打到吊桥,再从吊桥打到深谷,最后与萨魔同归于尽,一正一邪同刻坠入白水大河,随浪卷出千里。 身为昆仑门徒,亲见剑神绝艺重出江湖,再亲睹剑神传人坠下深谷,金凌霜内心之惊诧激动,自非外人所能道尽。如今十年已过,剑神传人回来了。无论他从何处来归,眼看柳门同侪一个个位人臣,雄霸一方,却唯独他一人苟延残喘,妻离散,想他心中之痛楚悲愤,必与当年卓凌昭濒死前的心境全然一致,现下给他捡到了魔刀,必有无尽血海深仇要报。以魔火之威,再加剑芒之恨,天下谁有这个功力来挡?或者是说,谁又有这个资格下手来挡? 夜空黯淡,雪花一片片飘落下来,卢云默默仰天,容情很是肃杀,他拿起魔刀,慢慢托向夜空,左手持鞘,右手握柄,便要抽将出来。持刀之人恨意越深,越能激发魔性。在满船众人的注视下,魔刀出鞘第一寸,一时魔光大盛,望来有如一只大洪炉,远非先前灭里、琼芳执刀之时所能相比。逼得众人惊叫一声,一同掩上了目光。 人间有梦,魔刀圆梦,轮回业已转动,面前的究夫武功高,足以调难解纷,可要连他也陷下地狱,那可如何是好?金凌霜面色铁青,先前不论谁来持刀,他若不冷言嘲讽、便要静观其死,可现下卢云到来,他却不敢多发一言,反而第一个向后退开。 也许是玩弄世人的情感、也许是告诫世人的野心,魔刀喜欢开人玩笑,有人想要复国,它便要那人献出玉玺为祭,有人舍不下父女亲情,它便要那人斩断祖孙血脉,可无论魔刀如何挑动世人的美梦,一旦遇上一种人,它便会甘心为之驱策。 无梦可做的人,什么都赔光了。面前的卢云饱受折磨,那死过一次的恨意,配上地狱得来的无上剑芒,激得魔火更加闪耀,全数从鞘中窜流出来,围绕着状元爷的身躯,让他看来如同鬼神。金凌霜大为惊骇,颤声道:“老天……他能驾驭这柄刀么?” 魔刀将出其鞘,魔眼不再散发光辉,反而哽哽泪垂,火红血刀一寸接着一寸,引得往事幕幕跃心头,陡然间,卢云泪水滚滚而下,仰天悲歌道:“十年苦窑十年功,到得头来尽成空,名已空、爱己空,四壁萧然巢也空,亲逝友散仁义尽…… 恨不空、仇不空,不悲不苦不虚冲,天地万物杀一空!“ 悲苦攻心,业火魔刀与地狱苦囚相互激发,想起那爱妻别嫁、兄弟背弃之苦,利刀锥心,痛得卢云须发俱张,血泪泛流,牙关更是咬得喀喀作响。帅金藤等人抛家弃,苦蹲天炉十年,此际听得悲郁歌声,一时大受感应,竟也恸哭失声,涕泪横流。 昆仑剑法本就易于入魔,剑是怒之剑,道是恨之道,卢云修炼剑芒十年,功力深,如今魔刀受了绝世剑芒喂养,一时光芒大炽,宛如烈日刺目伤眼,光芒益发耀眼,恨意激发,魔刀终于要全数离鞘而出。 此刻除了琼芳昏晕倒地,全场人众屏气凝神,都在等候魔刀降世。看魔刀得遇真主,今夜倘若不幸放出一只妖魔,狂涛巨浪冲击之下,天地万物怒斩一空。 刀身堪堪出鞘,忽听一声嘶哑悲呼,轻声道:“卢叔叔……” “救救我们……” 炽光消散,魔刀回入鞘里,眼皮下的红热立时消褪。众人余悸犹存,一个个伸手遮目,侧颈偷眼去看,只见卢云肃然仰天,面上神情却大为平和,只是那居心正中却流下了一道鲜血,垂挂脸面之上。 卢云放落手上魔刀,闭目良久。过得半晌,他抬眼问话:“是谁唤我回来?”他问了两遍,黑衣人众面面相觑,却无一人作答。卢云默默无言,看了看手里的魔刀,迳自行向船舷,跟着振臂一挥,在众人的大声惊哗中,魔刀竟已飞离船身,抛向运河之中。 魔刀坠入运河,不知要多久才能打捞上岸,四当家大惊失色,便要设法去接,只是他不敢伸手去碰妖物,当下解开腰带,急忙隔空去缠,说时迟,那时快,一条黑影扑向京杭大河,铁链抢先飞出,卷住了业火魔刀()。 来人身高体壮,头戴黑罩,看那身手快得不可思议,赫然是那黑衣怪客!他飞身掠过船舷,半空与卢云眼神交会,那双眼中满是亲近之意。卢云内心陡生异感,不及开口呼唤,那黑衣怪客已然坠入水中,沈于河底。 金凌霜抄起长剑,奋力朝水面扔出,剑刃旋转,劲风到处,激得河水转出一个漩涡,那剑随即破射入水,直朝黑衣怪客背心而去。四当家内力雄浑,准头更是奇佳,黑衣怪客却是不慌不忙,铁链轻掀,魔刀破浪翻出,嗡地一声响,水柱冲破河面,河水如同鲜血,只震得金凌霜的长剑直飞上天,转瞬消失不见。 魔刀小试,不必离鞘出手,威力便已如斯惊人。金凌霜自是大为骇然,余众更是看傻了眼。 那黑衣怪客靠着魔刀沉重,两脚牢牢站定河底,他不再恋战,双手拖拉铁链,便从河底飞奔离去。魔刀远离,魔性消褪,余下众人纵有痴迷的,此时也一个个醒了过来,眼看水底红光游过,金凌霜立时发号施令:“十八士从陆过去,十二神将随七当家下水!分两包抄!” 扑通声不绝于耳,七当家第一个跳入水中,随后帅金藤、宫毗罗等人也纷纷下水,分从四面八方围捕。金凌霜行上船舷,最后一眼回望,眼角却在撇望卢云。似想问些什么,神色却有些迟疑。 “柳门四将,观海云远”,柳昂天已死,他的四大爱将却都还活着。十年来天下风起云涌,全因柳门这位大人物牵动局面,如今连这朵云也要复出江湖,天下局势要如何牵动,那可难说得很()。想起昆仑一脉早已覆灭,金凌霜喉头微起哽咽,霎时双足纵出,便也破水而入。 一时间,船上黑衣人走得一个不剩,连满船虫也跳入河水,追随河底红光而去。 寒风吹过甲板,大雪漫天,魔刀一走,船头便也安静下来。卢云正自呆呆悄立,忽听背后传来一声叹息,问道:“这位兄台,您便是卢参谋?” 当年西域和番,卢云乃是随军幕僚,是以人人都唤他一声“卢参谋”,只是十年光阴寸逝,死的死、反的反、嫁的嫁,“参谋”二字早成云烟。卢云听得这个称谓,竟是有些纳闷,撇眼回望,但见一条大汉蹲身望地,手抚一柄断刀,看他目光深沉,却是汗国大将,八代煞金帖木儿灭里。 两大豪雄相互打量,一来灭里多在西域行走,二来卢云久不历江湖,彼此自是毫不熟悉。卢云认不得此人,一时眉心微蹙,正要开口问话,却听灭里微微苦笑!“观海云远,果然个个不凡……无怪殿下如此挂记你,灭里可被比下去了……” 对方改以回话交谈,卢云久不曾讲说番语,自有些反应不及,他满心迷惑,尚待要问,那大汉已将自家宝刀碎屑收入行囊,反身行上了船舷。这人之前虽然自断宝刀,但稍一宁定下来,便也不哭不喊,顷刻间便已恢复了沉雄气。 临行之际,灭里回过眸来,忽道:“这位卢兄,您和仲海将军是好友,对么?”卢云听他提起此事,双目自是睁得老大,却不知该如何回答。灭里叹了口气,拱手道:“卢兄这几日若能遇上跛者,烦请告知一声,便说银川公主人在北京,想与秦将军碰个面()。望他不吝玉趾,务必赏光。” 公主西嫁和番,多年不得音讯,此时听她东渡中土,第一件事便是来见怒苍山主,卢云自是大为讶异,一不知公主为何归来,二不知她何事欲见怒王,正待再问,灭里却已双脚离舷,纵身破水,便如一尾鱼龙矫矫而去。看这位煞金将军下水时水花不起,水性佳,赫是水陆两能之辈。 来来去去,去去来来,这船还未开航,非但旅客提前下船,连船夫水手也逃得一个不剩,卢云目望空无一人的甲板,内心却仍一片茫然。 有自己的归处,却只有自己一个孤家寡人,兀自飘荡于人海之间,好似一只漏网之鱼,谁都与他无涉…… 然无味的人生,只能耸耸肩,笑一笑。正要反身离开,忽又见到甲板上的小琼芳。 卢云俯下身去,先将面担挑起,又将琼芳横抱怀中,便又循着原上岸。 衣襟一紧,似给人抓住了。卢云微微一怔,低头朝怀里望去,只见怀中少女睑泛珠泪,兀自昏睡不醒,看那小手紧揪衣衫,竟似有着千般眷恋、万分不舍……却又不知是怎么回事了……. 正文 第八章 自愿的逃犯 头痛发烧,鼻涕直流,寒风灌入衣领。满身颤抖之中,忽然给人一把抱了起来。身摇啊摇地,好似睡在摇篮里,跟着身放落下来,小脚丫透出了气,鞋袜给人除下了。 秀眉微蹙,带着些许不安,忽有厚暖暖的棉被盖上了身,脚下铺来毛毯,寒夜冷飕飕,脚下暖了,全身也暖了。跟着脑后一阵轻软,有人垫来了稻草枕头,透出了一股泥土芳香。 难得遇上识相的,懂得过来伺候少奶奶,琼芳自然变成了小懒花猫,只是不想醒来。 她蜷缩身,揪紧暖被,睡得当真好香好甜。 不知睡了多久,睡眼惺忪间,棉被像是望上提了提,琼芳心中忽起异感,缓缓睁开了眼,只见四下一片黑暗,面前一名男俯身弯腰,看他眼望床板,鼻梁俊挺,那双凤眼既温莹、复俨然,正在替自己拍枕理被。 好熟悉的一刻,琼芳睡得昏了,一见这男的形貌,不假思,小猫爪提起棉被,形如鬼魅扑人,迳望那男头上盖去,口中还示以一声惊吓:“哇!” 面前的男伸指轻弹,一股大力反震回来,气劲汹涌,猛如巨浪。那棉被倒卷上来,迳将琼芳包做一只大粽,直往后头飞撞。后脑勺碰地一声,已然撞上泥墙。 “呜哇哇!坏人啊!”琼芳挥手挥脚,迳在棉被里哭了起来。 棉被给人轻轻拉开了,眼前坐着一人,他身穿褐布长袍,手端汤碗,不消说,自是昏晕前见到的卢云。琼芳彻夜寻访此人,一见此人坐在身边,心中先喜后惊。喜的是自己终于找到此人,惊的是自己适才哭得凄惨,状如爱哭小童,不免给人看轻了。她面颊火红,不管七二十一,先扬起下巴,冷哼一声,以示天下无大事,唯有老娘高。 正冷笑间,忽然身上一冷,又是哈嗤一声喷嚏,可怜她坐在床上,并无丝绢可挡,双手急掩之下,竟尔落得满掌鼻涕的下稍。 美女打喷嚏,水流无声,美女擦鼻涕,暗中去除。果然琼芳偷偷伸出手来,迳把鼻涕抹在床板上,脸上仍做嫣然状。正自努力擦抹,忽见卢云睁眼望着自己,手中却拿来了草纸,脸上神情为讶异,琼芳脸上大红,喝道:“看什么?没瞧过女人么?” 面前的卢云不再是满面长毛的野人,他系回乱发,剃去长须,一身褐色长袍整齐端正,果然便是傍晚时亲见的卢大人。琼芳不知怎地,一给他盯着瞧,全身就觉得不妥适,连打喷嚏都觉得难为情,只是越是发窘,身越不听话,陡然鼻中发痒,又要再挂两条鼻涕,忽然一股呛辣热气扑面而来,低头一望,大水怪竟然端来了一碗热汤。瞧那汤水色呈暗褐,自是红糖熬煮的大烫姜汤了。琼芳心道:“这人心肠不坏,居然懂得服侍女人。”她哼了一声,先接过草纸,自管打了个喷嚏,跟着接过碗来,狠狠吹了几口热气,便自低尝一口。 浓姜呛鼻,辣得鼻中通畅,琼芳赞了一声,呼噜噜地又喝一大口,跟着砸了砸嘴,回味无穷。 美女喝海碗,喝哩哈呼。看那碗大如脸盆,汤汁浓烫,琼芳纳头就饮,形似泼妇洗脸,状如老牛喝水,纵使姿容绝雅如西施,却也不免丑态出。眼见卢云盯着自己猛瞧,琼芳面颊烧烫,赶忙抬起头来,娇慎道:“走开!去旁边扫地去!” 面前的小姑娘爱面,卢云只得摇了摇头,起身避开。琼芳抓紧时机,一见卢云转身过去,赶忙仰起汤碗,咕噜噜地连喝十来口,待得舌头烧烫,果然鼻涕不流,呼吸顺快,喉头也滋润许多。她喝了个碗底朝天,便拿着面碗晃了晃,大喊道:“店小二!过来收碗了!” 大小姐颐指气使,大水怪便回来躬身服侍,琼芳见他单手接碗,手上干布顺手挥出,便朝床板擦了擦,琼芳自是满心讶异:“好熟练。” 眼见状元爷正替自己洗碗,状甚殷勤,琼芳心下有些得意,正要开口吩咐宵夜,忽听远处钟声悠扬,却是天宁寺的佛钟响起。她啊了一声,心道:“原来我还在扬州。”转看身周四遭,只见窗外细雪飘飘,宁静祥和,转看屋内,却是一片破败萧条,除了门边的那幅面担,便只剩下自己躺的这张破床,其余全无长物。想起瀑布里的大水怪喜欢吃鱼,正要去找地下的死鱼骨头,忽然醒起一事,忙道:“喂!那帮黑衣人呢?” 问话一出,卢云便走了回来,他在床边蹲下,伸手掏掏摸摸。琼芳心下大惊:“黑衣人躲在床底下么?”正胡思乱想间,卢云直身站起,手中却提起一双鞋袜,置于炕边。琼芳啊了一声,低头去望自己的小脚,这才见到自己露出了足趾,想来是卢云替她脱的鞋。 眼见卢云望向自己的裸脚,不知心里以为是美是丑,琼芳脸色烫红,慌张之下,忙将脚趾藏入棉被,她坐起了身,咳道:“是……是你出手救我的?对么?” 今夜自己本给黑衣人抓了起来,此刻能逃过一劫,不消说,自是卢云的功劳了。只是琼芳不愿卢云得知自己簧夜过来找他,便绝口不提此事。她含羞坐床,正等着大水怪回答,哪知这人自行走向面担,跟着洗起了锅碗。琼芳呆了半晌,眼看他不理自己,却又不高兴了,一时面上红云消褪,大声道:“喂,我在跟你说话啊!你聋了么?” 第二回问话,大水怪仍是背对自己,仿佛置若恍闻。琼芳心中暗暗生气:“好啊,又不会说人话了么?”回思水瀑相遇的情景,当时卢云口吃难言,好似身有怪病,看他现下换回英挺外貌,却又成了喑哑之徒,当真莫名其妙。她哼了一声,大声便道:“这位老大哥,咱俩昨夜在顾家书房见过面的,你还记得我是谁么?” 正等着卢云道出自己的名字,哪知卢状元低头望地,久久无言,好似聋了。琼芳有些着恼了,她素来养尊处优,无论苏颖超、傅元影,在她面前谁不是必恭必敬、想尽法逗她欢心?看这卢云冷淡沉默,不免让她大感不快,只得自道名姓:“喂!我是琼芳,你还记得么?” 卢云既聋又哑,不理不睬,若非还会走动,恐怕真以为遇上了石像。琼芳暗叹一声,忖道:“可恨的家伙,瞧你跩到几时。”顾不得淑女姿态,便两手扶住床板,一脚踩着冰凉地板,一脚远远伸出,便往卢云背后踢去。 小脚偷偷踢了一下,便又快如闪电地缩回床上,眼见卢云转头过来,便自两腿叠坐,模样温有礼,含笑道:“有事么?”卢云一脸萧,眼光在她脸上转了一转,便又低头洗碗,琼芳却也不急不忙,便又依样画葫芦,再次扶着床板,举脚过去踢他。 小脚正要踢出,惊见卢云手中多了一只筷,虽然背对自己,筷头却斜指足底的涌泉穴,若要实贝了,不免滚地大笑,琼芳脸上一红,只得缩回床去。这回卢云却也没转过头来,只自顾自洗碗。 琼芳心道:“再这样下去,他没发疯,我可先闷死了。得想个法逗他开口。”大眼儿骨溜溜一转,便又换上了可爱容情,她左手抵着面颊,侧头一笑,欢容道:“我小时候背过一幅对联,叫做大雨淋漓,洗净大阶迎士!”提声又道:“下联是什么?” 景泰十二年,卢云解了皇帝的绝对,上联正是“大雨淋漓,洗净大阶迎士”,下联却是“天雷霹雳,打开天眼看章”,当年曾轰动金峦殿,引得无数大臣钦慕艳羡,说来这是卢云一生荣耀所在,琼芳稍稍出言试探,果见卢大人双肩微微一动,好似想起了往事尘烟。 正等他出言来答,却见卢云站起身来,端着大碗走回面担,看他洗好了碗,却又拿起干布来擦。 怪物…… 番四次开口问话,这人却都置之不理,再看床边搁着自己的鞋袜,想来卢云早已下了逐客令,只是不直接说而已。琼芳彻夜寻找卢云,好容易找着了人,哪知却成了棺材店里打瞌睡,一人磨牙。满心烦恼间,正待坐起身来,忽觉肚中一阵剧痛,逼得琼芳双手捧腹,喘道:“窝……窝……”她口中痛楚喘息,迟迟说不出话来,身颤抖之下,便已摔下床来。 正要撞上地板,陡然间一双臂膀伸了过来,接住了琼芳,正是卢云来了。 琼芳小腹剧痛,她躺到大水怪怀里,目光含泪,两手抓住了卢云的臂膀,喘道:“窝……窝……窝……”卢云原本神态萧然,此时见她痛苦哀号,好似随时都要毕命,不由心下一凛,沈声道:“你怎么了?可是那柄刀的余毒未消么?”魔刀威力如何,卢云亲身所试,看琼芳神情如此痛楚,自是魔刀余威犹在荡漾,他怕琼芳经受不起,便将她横抱入怀,要为她驱毒疗伤。 眼看卢云将自己牢牢抱入怀中,脸上大现关怀之色,琼芳心下大慰,她举起手来,哽咽道:“窝……窝果卜……”卢云双眉一轩,急忙捏了捏她的人中,沈声道:“什么窝果卜?你想说什么?” 琼芳低声喘息,含泪道:“窝果卜丝师……”她眨了眨眼,叹道:“你是大白痴。” 大水怪装聋作哑,一问不知,琼芳便来个东倒西歪,要死不活,果然计策得逞,便把他骗得开口了。眼看卢云瞠目结舌,琼芳心下得意,竟尔娇声大笑起来。她软腻在卢云的怀里,取笑道:“听不懂自己的妖怪话么?窝果卜丝师,汪汪、喵喵、咩咩,狗狗话,山羊话,猫猫话,我全都会说呢。” 卢云醒觉过来,这才明白琼芳在取笑自己。当时他身处水洞,乍见琼芳之时,只因多年不曾启齿言语,自是口齿不灵,这才满口“窝果卜丝师”。他叹了口气,双手一松,便将琼芳扔回床上去了。他转过身去,自管挑起面担。淡淡地道:“琼小姐,难得水瀑相逢,扬州二次巧见,盼你珍重玉体,再会了。”琼芳怕他走了,大惊便呼:“卢哥哥,跟你闹着玩的,你别生气啊!” 卢云是个骄心忍性的人,当年京城再会,纵使满腹相思,也是倏忽来去,即使以顾倩兮的手段,却也拉他不住,如今不过与琼芳萍水相逢,心中更是了无牵挂,只待离开这间破屋,那便是千山万水,永无相见之日。所谓一物降一物,顾大小姐没法对付的,琼大小姐却有办法应付,眼见卢大人拂袖而去,随时都要推门而出,琼芳却是不慌不忙,她先把两只小手一举,遮住了脸面,跟着呜地一长声,竟然低头啜泣起来。 卢云正要推开房门,却听少女夜半啼哭,琼芳居然泪洒当场,卢云停下脚来,蹙眉道:“你又怎么了?”琼芳收住了泪水,摇头道:“我已经死了。” 琼芳语不惊人死不休,第一句话便说自己魂归乐,料来卢云不得不理。哪知卢云已知这位美姑娘老是调皮捣蛋,满口胡言乱语,做不得真,摇了摇头,便要举手开门,脚步才动,便听悲声哀嚎大起:“爷爷!芳儿要死掉了!你快来救芳儿啊!” 琼芳放声大哭,哀哀婉转,低低戚戚,让人心生侧然。卢云叹了口气,只得转过头来。状元爷才一回,小姑娘便又收泪止哭,噘嘴无声。卢云呆了半晌,便又转向门去,岂知头颈才动,少女旋即恸声啼哭,声若洪钟。 卢云走了又停,停了又走,每逢自己转身推门,必然引得琼芳大哭大叫,可只要停下脚来,她又收泪止哭,竟是屡试不爽。卢云终于生气了,沈声警告:“你举止怪异,究童意欲何如?” 琼芳斜坐床边,哽咽道:“你先过来坐下,我慢慢告诉你。”卢云不愿靠近她,摇了摇头,便要迈步行开,脚步才一举起,雷霆般的少女惨哭便又大起:“爷爷!芳儿死掉了!你快来扬州收尸啊!” 天下女万万千,气韵仪态大不同。看公主温柔,情兮高傲,胡媚儿凶狠、娟儿娇憨,可说各有千秋。但要说到“刁蛮”这两个字,却没一个女及得上琼芳。 琼芳无所不刁,既刁蛮、又刁钻,撒起娇来宛如小女儿可爱,脾气上来却又可以轰天炸地,宛如晴天霹雳。以苏颖超的狡黠灵活,也只能和她勉强打成个平手,卢云老迈年高,却要如何招架刁钻美女?想来只有给耍得团团转的份儿了。 果然卢云叹了口气,想起这女孩儿坠入水瀑,曾与自己共历生死大险,却也不好公然置她于不顾,只得走了回来,要听她把话说个明白。琼芳抛下了少阁主身段,连番来欺,势道自然厉害。她见卢云双眉紧蹙,虽然坐于床沿,却只低头望地,想来根本不愿与自己说话。琼芳收住泪水,叹道:“不许做那鬼样,好生难看。” 老究换了个容情,闭目养神,琼芳眼眶一红,哽咽道:“这也不好,看来像是傻瓜。”卢云心下着实不悦,一时双目圆睁,沈声道:“你到底想如何?”琼芳见了他的凶貌,不由满心畏惧,抽抽噎噎间,再次哭泣出声。 倒楣透顶的小年夜,卢云心下疲倦,不由摇了摇头。他昨夜才从顾府出来,满腹心事无人诉,谁知还要陪这天真少女玩儿?想到烦闷处,只得伸手抚面,低声道:“琼小姐,我还有事要办,请你莫要胡闹。” 卢云出言责备,琼芳却只哽咽摇头,哭道:“没礼貌。”卢云讶道:一我没礼貌?“ 琼芳含泪点头:“爷爷说过,和别人讲话要先说自己的名字。那才是有家教的乖宝宝。” 卢云心下不快,登时沉下脸去。那琼芳倒也有求必应,一看他低头思故乡,立时又哭了起来。卢云实在拗不过这个小姑娘,却又不能把她一掌打死,只能僵着一张老脸,寒声道:“在下卢云,见过琼姑娘。” 琼芳自知得计,口中却呜呜哭了起来,摇头道:“胡说,你不是。”卢云按耐了脾气,道:“我是。”琼芳放声大哭:“你乱说,那方才问你对联,你为何答不出?” 卢云叹了口气,低声道:“都是往事了,何须多提?” 卢云满腹感伤,区区言两语道来,自得一把心酸泪。琼芳却不领情,她挥手踢脚,大哭大闹:“不管!不管!你一定要说!不然你就是假冒的!”琼芳娇娇女,樱口频哭唤,听来有如乌鸦扰人,卢云耐不住烦,只得道:“行,我说。” 琼芳大喜之下,便又住口了,一片宁静中,卢云深深吸了口气,低头沉思间,却迟迟没有声音出来,琼芳正要再闹,却听卢云咬住了牙,勉力道:“大雨淋漓,洗净大街迎士……”回思京城云烟,他心中一酸,只得别开头去,低声又道:一天雷霹雳……打开天眼……看章……“ 轰隆一声,天雷打落金峦殿,雨水打得四下一片水气,金台上的九五至尊仁慈和蔼,台阶下的新科状元高材傲物,两人一个垂含笑,一个跪地凛答,背后响起了喝彩,只消回望去,便能见到大殿旁笑吟吟的岳丈,回家之后,便能见到那暗生闷气的倩兮……在那个喜气洋洋的北京里,有侯爷、有仲海、有定远……那是个好不热闹的中秋月圆…… 雪花纷飞,扬州孤寒雪夜,卢云回到了破屋,孤身独坐,那嘴角隐隐牵动,像是流泪的石像。 很像,真的很像……琼芳暗暗惊呼,面前那张面孔像是失落了什么,又像是强忍着什么……琼芳看得出来,面前的卢哥哥想要藏住他的情思,他想躲起来…… 十年过去了,上苍无尽击打,终将卢云打为一柄藏锋古剑,让他光辉缩敛,神气内藏,再不露一点心事。只是无论他怎么努力隐藏心境,他还是瞒不过少女敏锐多情的目光……因为这样悲郁多情的脸庞,琼芳早已见过。也正是因为这身无奈落拓,方才让她管不住自己,连夜过来寻访…… 也不知过了多久,琼芳拍手欢笑道:“正牌货!你果然是景泰朝一甲状元爷,长洲知州卢云卢哥哥。不是冒牌的喔!”说着大了胆,拿起了卢云的两只手,作势去拍。 卢云听琼芳叫破自己的来历,却也不感惊讶,想来昨夜裴邺一定告诉她了。只见他神气默然,轻轻挣脱琼芳的小手。琼芳见得卢云的内敛,却是一点也不感到陌生,与这男相处,她好似熟稔之至,什么也不必想,便知该怎么对付。霎时双手举起,形如小猫洗脸,先呜地一声,又哭道:“完蛋了。” 眼看卢云毫无知觉,琼芳登时挥舞手脚,大哭道:“完蛋了!你没听见么?”卢云醒觉过来,只得咳了一声:“完蛋什么?”琼芳哭道:“我遇到麻烦了。” 终于说上正题了,琼芳一个心念,便是把卢云当成了万灵丹,只要能说动此人援手,那就万事不愁了。难得有机会当面哭诉,自要抓紧时机。耳听麻烦到来,卢云自是面露疲倦,低声道:“有人要为难你么?”琼芳用力点头,一把拉住了他,大哭道:“是啊!是啊!一个月前有只疯狗冲入医院,汪汪乱咬,好生凶狠……”琼芳说话不着边际,卢云不免有些纳闷,反问道:“疯狗?真狗还是假狗?” 琼芳脸上一红,大声便道:“疯狗就是疯狗!哪还分什么真假?这只疯狗穿着黑衣服,头上带着黑头罩,见人就咬,武功好生厉害,一还打伤了好多人,卢哥哥,他们要找我的麻烦哪!你得帮我!帮帮我!”正哭得厉害间,卢云心下微微一凛,想起今夜遭逢的黑衣鬼众,沉吟便道:“黑衣人?他与今夜那帮人有关么?” 琼芳今夜险些受辱,一提这帮黑衣恶鬼,自是又恨又怕,她双手掩面,忍泪道:“我不晓得他们是不是一伙的……可我晓得他们全都是……”说到忿恨处,不由握紧了拳头,尖叫道:“镇国铁卫!” 大鸟双翼全展,睥睨天地万物,这是几个时辰前亲眼所见的图徽,早已深深烙入脑海。此时乍然说出鬼名,屋中竟似飘起了阵阵寒气,让人不得不怕。卢云久不问世事,自不知“镇国铁卫”的大名,也不知是朝廷新立的厂卫,还是什么江湖黑帮。他拍了拍琼芳的背心,略做安慰,问道:“镇国铁卫……他们是朝廷的下属么?” 昔年景泰王朝专用厂卫监管群臣,江充辖有锦衣卫、刘敬下管提督东厂,这个“镇国铁卫”若是朝廷暗中喂养的刺客,自也不足为奇。琼芳迟疑半晌,嚅啮便道:“我……我也弄不清楚……反正月初医院先闯进一条黑衣疯狗,他边叫边咬,一口气咬伤了五十八名好手,好生凶狠,之后还打伤了哲尔丹,闯入惠民药局,又伤了我的……我的……”说到此处,睑上一红,竟没把话说完。卢云奇道:“又伤了谁?怎么不说了?” 琼芳低垂目光,转开了话头,细声道:一卢哥哥,你认得现任的华山掌门么?“ 卢云回思往事,沉吟道:“现任的华山掌门……你说得是苏颖超那小孩?”琼芳连连颔,道:“没错,正是那小……”她满面飞红,忙道:“喂,人家年纪不小了,你别这样唤他。” 昔年宁不凡封剑退隐,卢云便曾在华山见过苏颖超,当时见他形俊貌美,悟性不俗,便曾啧啧称奇。他听琼芳语带抱怨,撇眼去望,只见小姑娘脸上带着一抹羞红,卢云心下了然,已知这位苏君地位不同,必是小小玉女的心上人。 琼芳见他眼光飘来,不由有些腼腆,忙道:“嗯……他……他是我的……我的好朋友,你别想歪了。”金童玉女,佳偶天成,琼芳越是如此说话,卢云越作如是观,他微微一笑,便道:“这位苏掌门人在何处?莫非也在江南么?”琼芳叹道:“别提了,他至今重病卧榻,哪里能来江南?若不是为了找他师父……我……我也不会去贵州了……” 卢云点了点头,那时琼芳坠入水瀑的第一句话,便是询问自己是否便是“天下第一” 宁不凡,原来是为情郎千里寻师来着。他凝视着琼芳,问道:“这位苏君身上带伤,莫非也是给黑衣人害的么?” 琼芳素来明朗豪迈,此时却是吞吞吐吐,低声便道:“那也不是,他是生了心病…… 傅师范说他如果解不开心结,这辈都不能使剑了。“琼芳为情郎圆谎,这辈也非第一次,此刻却说得胆战心惊,她低下头去,转从怀里找出一张字条,反手递给了卢云。 这张字条来历重大,正是宁不凡亲手藏入泥丸,传给苏颖超的救命之宝。虽说这是情郎的东西,但此时琼芳对大水怪信服有加,便将字条递给了他,想卢云慧眼独具,或能瞧出个中端倪。 卢云细看字条,但见笔画雄浑,一道道如同水瀑飞泻而下,仿佛又让他见到了白水大瀑。他心下领悟,颔道:“便是这东西引你到水瀑来的,是不是?”琼芳微微苦笑,却是点了点头。 若非这字条上画了大瀑布,众人也不会误打误撞,错以为宁不凡躲在水瀑里,琼芳更不会无端坠下水瀑,就此遇上卢云。想起连番阴错阳差,琼芳蹉叹连连,问道:“卢哥哥,宁大侠为何留了这张字条下来?莫非他早就知道你住在水瀑里,这才引咱们过来找你么?” 卢云摇了摇头,宁不凡早于景泰十二年退隐,事隔两年之后,自己方才坠入水瀑。 无论这位“天下第一高手”如何神机妙算,断无可能在退隐时得悉自己的行踪。更何况两人交情平平,便算宁不凡知悉消息,至多差人通报自己的亲友,也绝不会引得徒儿的心上人亲来水瀑冒险。想到此处,卢云心头也感纳闷,他低头再看字条,忽然手掌一颤,眼里却见到了异样之处。 卢云心下一凛,当下凝手不动,低头再看,只见瀑布水墨苍浑,下笔或轻或重,或由浅入深,或由深入浅,笔画处处留白,处处玄机,好似合著什么道理。 卢云看得兴起,忽道:“这字条是打哪来的?”琼芳茫然道:“宁先生传下的啊。” 卢云摇手道:“我不是问这个,我的意思是说,这字条是从何处取来的?”琼芳喃喃地道:“从一颗泥丸里,这很要紧么?”卢云听得泥丸二字,霎时已有定见。吩咐道:“是了,这字条画得绝非瀑布水帘。里头另外有东西。”琼芳讶异道:“有东西?那是什么?” 卢云细望字条,摇头道:“我一时也说不清楚,总之这张纸条不能单凭肉眼来看,否则给纸图蒙蔽了,永远也找不出真相。”琼芳茫然不解,嚅啮地道:“卢哥哥,你……你能否说清楚些?” 卢云摇了摇头,将字条还给了琼芳,道:“我并非华山门人,不该多说人家门里事。 不过你可以转告苏少侠,便说断处就是起处,绝后方能逢春,如此一来,或能参破秘密所在。“ 琼芳听得秘密如此隐讳,不由有些失望,但转念一想,智剑名满天下,威力非同小可,以苏颖超的自负骄傲,想来也不喜欢给外人来教。她叹了口气,低声道:“能参透便好,他最欢喜练剑了。”她原本笑颜常开,此刻却眉目深锁,好似若有所思。 正想间,忽见卢云站起身来,了衣衫,琼芳奇道:“你……你要做什么?”卢云俯下身来,温言道:“在下已依约听完姑娘的心事。虽说帮不上大忙,却也多少尽了点人情,我该走了。”说着反身挑起面担,推开了门,又要离去了。 琼芳大惊道:“等一下!你……你不和我回去驿馆么?”卢云摇头道:“扬州一行,卢某心愿已了,我想早日返乡故居。明日是除夕,你的同伴必然挂记你,姑娘早些回驿馆吧。”大树千丈,落叶归根,卢云大难不死,果然起意归乡。眼看大水怪便要飘走,琼芳尖叫道:“不行!不行!不许你走!”一时用力挥手踢脚,硬是不依。卢云并不理会,当即推门跨步,轻声道:“再会了,琼姑娘。” 门板关上,大水怪就此溜逃。琼芳尖叫道:“卢云!你等等我!我和你一起走!”慌张下急急套上鞋袜,便也直追而去。 时近午夜,才一打开门来,街景便已收入眼中,看年关在即,街道仍烦嚣,不少男女仍于街中熙攘夜游。琼芳移目四顾,却没见到卢云的身影,她心里发慌,东奔西走,又烦又恼之余,忍不住重重一顿足,居然哭了起来。 这趟南下贵州,一切全为了寻访宁不凡的下落,好容易几经波折,终于带回了一个绝代高手,岂料最后还是让这人跑得不见踪影,落得空手而回的下场?想到悲伤处,自是哭得梨花春带雨,这回却是真哭了。 正哭得凄惨间,回眸街角一隅,惊见灯火阑珊下寒影偻身而过,不是卢云的背影是谁! 断落的丝线再次衔接起来,琼芳如中雷击,慌忙追上前去,纵声喊道:“卢哥哥,你别走啊!”叫声一出,背影如受风吹,飘得更加快了,转眼便要绕过街口,再也追赶不上,琼芳自知轻功远远不及此人,当即停下脚步,双手握拳,尖叫道:“正道!就是做对的事!” 往日志向呼唤,果然街中那个寒影立足不动,跟着回眸过来,凝视着急奔而来的琼芳。 昨夜与裴邺一场对答,卢云亲口道出这两句话之时,泪滚霜腮,当真是无尽苍茫,琼芳大受感动之余,从此牢记心头。此刻情急下破口而出,果然收得奇效。 琼芳跑得气喘吁吁,也是怕大水怪退隐了,双臂抢先撑开,拦住了道。大喊道。“卢哥哥!不许走!你必须留下来!”卢云摇了摇头,反问道:“留下来?为了什么?” 琼芳抓住他的臂膀,大声道:“卢哥哥!天下姓受苦受难、朝廷和怒苍打得难分难解,这些你都是亲眼见到的!你必须留下来!你要帮助我们、帮助天下人!” 卢云肩挑面担,驮着背、沉着脸,只在望满街人潮,瞧他面少欢容,好似心事重重。琼芳怕他忽然逃跑,一时只拼命拉着他。过得半晌,卢云忽地叹了口气,低声道:“琼姑娘,天下人真要我帮么?” 卢云身为儒生,年轻时的志向正是万世万民,此时年过不惑,居然说出这么一句话来?琼芳惊惶疑惑,尖叫道:“当然要帮!因为你是孔门儒生!你的天职便是为国为民、便是去爱天下人!你当然要帮他们!” 卢云仰望雪夜蒙天,牵动了嘴角苦纹,听他幽幽地道:“琼姑娘,天下人人等高,无论男女老幼,每个人生来都有一柄剑,无论是皇帝还是乞儿,除非自己甘心弃剑顺从,否则谁能左右他们的命运?”琼芳喃喃地道:“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卢云眯起了眼,黯然道:“濯缨濯足,皆由自取……方今世道如此,未尝不是大家心中所愿?何须谁来痛心疾、谁来大声疾呼?”听得卢状元如此颓废,琼芳已是呆傻了,她不惜簧夜来找这个人,正是因为那句“正道”,岂料卢哥哥变成这个模样?眼看小姑娘眼眶红了,随时都会哭,卢云低下头去,轻抚她的面颊,柔声道:“琼姑娘,卢某离乡一十载,功名有了,官做了,命也丢了。浮生若梦,但愿后半生能爱该爱的人,去做该做的事,这是我最后一点心愿,盼你体谅。” 琼芳心中发冷,若非亲耳听闻这些话,当真打死也不信。她扑入卢云怀里,用力打着他,哭道:“假儒生!骗!只顾自己好,不顾别人死活,自私自利,什么做对的事情,全都是假的!骗的!” 诚哉斯言,此际卢云早非弱来江湖上并无几个对手。谁知他心有千千结,再再难解,终于让他形销骨立,宛若废人。琼芳说他不顾天下人死活,倒也不算说错了。 琼芳趴在卢云的怀中,只是又哭又骂,悲愤无已,卢云却也没推开她,他望满街人潮,回思多年来的际遇起伏,心中自是感慨无限。 没人懂的,在很久很久以前,他的最后一役就已经结束了。在那笃信的志业崩毁之时,他的长剑早已断折,他的火焰也己熄灭,如今面对失望的人间,他不过是个过客而已。 也不知过了多久,卢云始终默默无言,他听琼芳哭得凄惨,只趴在怀里不肯走,卢云本性并非冷漠之人,眼见小姑娘神情若此,不由略起怜意。他轻抚琼芳的发稍,柔声道:“琼姑娘,这十年下来,我心里一直有个疑惑,始终无法清澈。如果你能为我解开,也许我还能替你做点事。”琼芳心中生出希望,急忙抬起头来,拼命颔:“行!你想问什么难题,全都随你!”她不知卢云要出什么怪题目下来,正慌张忖量间,却见卢云举起手来,指街中的腊肉铺,低声道:“瞧那儿。” 时在午夜,夜市喧腾,闹街上挤满了姓,琼芳顺着卢云的指端去望,只见一名少年伏在腊肉摊旁,年约弱冠,看他鬼鬼祟祟,正将几条腊肉藏入怀中,却是在偷东西。那店铺主人忙着招呼客人,竟是不觉不察。琼芳向来嫉恶如仇,见不平,便要高呼示警,哪知卢云伸手拦住,摇头道:“琼姑娘,在你呼喊之前,卢云想请你回答一事,什么是你心中‘对的事情’?” 琼芳不假思,小偷儿不劳而获,窃盗旁人辛苦所得,怎能不加严惩?凛然便道:“卢哥哥,偷窃便是错,包庇便是罪,我今日不去揭发他,来日不知有多少人等着受害。我这样回答你,可还妥适么?”卢云垂下头去,轻轻叹了口气:“你能见义勇为,那是再对不过了。” 琼芳听他夸奖自己,大喜之下,急忙取出了折扇,奔入街心,提声便是一喝:“站住!小偷儿!”京城女侠到来,那少年给叫破了行藏,一时大惊失色,抓起了腊肉,拔腿直奔。街上姓纷纷醒觉,怒喊道:“又是他!又是这小!大家快追!” 琼芳听了那个“又”字,已知来人是个惯窃。看那少年眼明手怏,须臾间夺而逃,直朝一处陋巷窜去,转看众乡亲哗哗奔走,犹在人潮中四下,却已给甩脱了。 琼芳身怀武功,江湖也颇有阅历,哪怕一个少年小偷?一时不慌不忙,转朝街上瞧去,只见卢云放落了面担,也正朝自己走来。琼芳心下大喜,料知卢云要与自己一起行侠仗义,笑眯眯便想:“好了,扬州治安可要大好啦。”当下更无犹豫,便悄悄尾随少年入巷。 才入巷中,便见那少年快步奔跑,犹在慌张回望。琼芳使动了轻功,登从他头上跃了过去,转身望他肩上一拍,微笑道:“小贼,上哪儿去啊?”那小偷少年大吃一惊,一拳挥出,便望琼芳面上招呼,琼芳身怀武艺,岂是常人所能相比,举脚一绊,那少年便摔了个狗吃屎。她将少年一把拉起,笑道:“走吧,随我过去衙门了。” 猛听衙门二字,那少年好似给戳了一刀,一时拼死挣扎,大声道:“放开我!我不要去衙门! 贱货!烂婊!快快放开我!”琼芳听他骂得阴损,一时脸上泛火,正要点住哑穴,哪知手指还未触及,那少年竟然哑了嗓,不敢胡骂了。琼芳心中微微一奇:“怎么?卢哥哥来了么?” 撇眼去望,却没见到卢云的身影,转看那少年,却见他面朝巷内,双手挥舞,神色惶惶,似在打什么手讯。琼芳啊了一声,心道:“这小贼有同伙!” 顺着少年的眼光去瞧,只见一批幼童躲于墙下,诸童衣衫褴褛,大的年不过七八,小的方才四五,虽在大寒冬日,却没一人穿鞋。看众童眼中含泪,俱在望着那名少年,好似想要救他,却又不敢过来。 琼芳大吃一惊,自没料到歹徒如此幼弱,她轻挪脚步,正要过去问个明白。孰知脚步方动,大堆石块扔了过来,众童哭叫投石,嚷道:“坏人!坏人!”琼芳慌忙问避飞石,她这辈行侠仗义,从没给人称做坏人二字,放声便喊:“住手,我不是坏人,住手了!” 正在此时,背后脚步响起,听得一名男怒喊道:“在这儿了!总算找到小贼啦!” 腊肉铺老板来了,看他率了十来名壮丁,循着琼芳的脚步追入巷中。他抢先奔来,举脚踏住小偷儿,一拳一拳望他身上招呼。众童尖叫道:“哥哥,不要打哥哥啊!”哭叫之中!全数出奔来救,众壮丁如获至宝,齐声道:“大的有了,小的也都冒出来啦!大家快抓住他们!” 众壮汉同声发喊,陋巷里追打不休,但见贫童四散奔跑,有的窜入狗洞,有的翻墙而逃,只是无论亡命何处,口中都不住哭嚎,想来不知何去何从。那少年倒在地下,兀自尖叫不休:“别碰他们!谁敢动他们一根毫毛,小心我杀你们全家!”那老板怒道:“放屁!还敢逞凶?”拿起扁担,狠狠朝那少年背上砸去,只打得他口吐鲜血,半天爬不起身。 大街纷乱一片,琼芳想起了屯贵的小白龙,心下怜悯,赶忙拦住那老板,劝道:“行了,别这样打他。”那老板怒道:“你可怜他?谁来可怜我啊?今日不打死这罪人,难道乖乖让他偷抢么?”琼芳听他说得有理,不由言为之涩。那老板理直气壮,登时回过头去,便朝众乡亲呐喊:“大伙儿告诉她,咱们给偷了多少回?”众人纷纷喊道:“日也偷、夜也偷,偷不胜偷啊!” 那老板抓起少年,连出十数拳,只打得满身是汗,听他喊道:“王八蛋!别人可怜你,谁来可怜我?不过蒙口饭吃,却要供养你们这帮小贼,你要是活不下去,趁早通报爷爷一声!”提起扁担,吼地一声挥落,便望那少年头顶砸去,堪堪就地正法之际,忽然手腕给人拉住了,背后传来一声叹息,幽幽地道:“朋友,你无权杀他。” 众人听了话声,全数回来望,只见一名男站于人群之中,他身穿粗布长袍,约莫八尺来高,眼光微微挪移,一股气自然生出,琼芳见卢云来了,自是大喜过望,卢云向她打了个手讯,示意她退到一旁,他要亲自下海调解。 那老板上下打量卢云,怒喝道:“你是谁?也想管闲事么?”卢云摇头道:“我非官,二非匪,无权无势,岂敢管什么闲事?”那老板冷笑道:“不敢管,那便少罗唆,来人!咱们报官去!走了!” 官府大牢,便是人间地狱,只要给沾染上了,一辈难以洗脱,那少年惊惶害怕,只是拼命挣扎,卢云行到众乡亲面前,袍袖拂出,一股柔力到处,登让众人退开一步。那老板惊怒交迸,喝道:“原来是个练家!大家一起上!”卢云无意出手伤人,他退开一步,俯身拉起那少年,带到那老板面前,温言道:“这位爷台,在下别无他意,只是想恳求您,在扭送这孩去官府前,务必瞧着他,瞧仔细点。” 那老板冷冷地道:“瞧什么?怕我错认小偷么?啐。”他瞪着少年,想起街坊镇日给这群小无赖滋扰,大怒便喝:“贼!”那少年一听这个“贼”字,立时咆哮怒号,看他拼命向那老板抓去,目光满酝悲愤恨火,乍然看来,竟如着魔一般。便在此时,场内儿童受了感应,无不发出尖锐悲叫。 暗巷里凄厉悲叫,闻来有若鬼哭神号,让人为之惊骇。众乡亲吞了口唾沫,忍不住向后退开一步,那老板也是面色为之一变。卢云静静问道:“老板你说,他为何悲愤哭叫?”那老板骂道:“他自知要死啦!能不哭吗?” 卢云摇了摇头,说道:“死便死了,那也不必恨成这样。诸位,这少年之所以悲恨哭叫,正是因为他被咱们当成了……”他伸手出来,轻抚那孩的头顶,怜声道:“老鼠。” 陡听此言,众人全都安静下来了,那孩则是咬住牙龈,啜泣出声。卢云抚摸少年的头顶,轻声又道:“只有对待老鼠,咱们才会用杀的、用毒的,来个眼不见为净。可房早已脏了,无论毒杀多少老鼠,都还会有新的涌出来……诸位,咱们该怎么办?” 那老板怒道:“那还不容易,如数杀光啊!”卢云摇头道:“杀了一只、杀了一千只,杀了一万只,总还会漏掉一只。你们可知这逃走的一只,叫做什么名字?”众人怒道:“老鼠还有名字?你别再说书啦!”卢云不应不答,只将目光转到那少年身上,低声道:“诸位,他叫做萨魔。” 仰天怒号的九尺巨汉,逢男则杀,遇女则奸,杀人盈野,不顾廉耻,比之狮虎还要凶残千倍。满场众人不知萨魔是谁,无不冷笑以对,便连琼芳也是一脸茫然。卢云不去理会众人,他凝视着少年,轻声又道:“他是罪人没错,但他也还是个人,咱们拿便宜法对付他,像对付老鼠般除灭他,有朝一日,等他长得比咱们还高还壮,他便会回来找我们!无论男女老幼、正邪善恶,他都要全数杀掉、吃掉,如数相报……诸位,到了那一天,咱们该怎么办?” “杀掉他啊!”砰地一声大响,扁担砸落,卢云竟然挨了一记闷棍。 力道反震,扁担断折飞起,但见血漫面颊,顺着卢云的鼻梁滚落腮边,他虽有内力护身,却未习练铁布衫之类的外门硬功,虽把扁担震断了,却也不免给打伤了皮肉。 琼芳大惊失色,看那卢云明明一身武功,居然毫不还手,正要奔上,却见卢云举起手来,示意她莫要干涉。他仰天忍气,自从怀中取出银钱,抑声道:“今日你是强,他是弱,你是对,他是错,所以你更该公平地对待他!便像是……”他遍望众人,一字一顿:“对待你自己。” 此言一出,满场愕然,只见小偷少年低头饮泪,腊肉老板满面惊诧,众人嘴唇喃喃,俱都在思卢云的说话。卢云牵起那少年的手,将铜钱放入他的掌中,便要他亲手交给老板。 雪花片片飘落,那少年满面泪水,在众人的观看下,钱儿悄悄送出,交入老板手中。 当琅琅……铜钱开满一地花。 “t.m.d疯!一伙的!”那老板清醒过来,已将钱儿狠狠砸向卢云,众人涌了上来,扁担木棍一齐飞,全数对着卢云与那少年招呼,那少年尖叫道:“放开我!放开我!”卢云不肯放,只举掌护住了他,那少年一心只想脱身,眼看场面大乱,卢云却不让自己走,情急之下,抓起他的手背,两排牙齿加力,奋力咬落。 鲜血迸出,卢云的手背给咬得出血,脑门却又挨了一记问棍,铜钱飞洒,水火交攻,一片叫嚣吼骂中,远处脚步杂杳,官差已然提刀赶来,高声喝话:“别打了!小贼在哪儿?” 照章行事的人来了。一旦送入朝廷的手中,一切便要便宜处置。可怜少年的一生即将“为国为民”,成为“杀鸡儆猴”里的那只鸡、“杀一警”的那个一。 默默无言之中,卢云的五指终于松开了,那少年一得自由,立时领着满街弟兄逃逸而去,临行前不忘一声喊:“猪只们!不过偷你一斤肉,你敢这般整我!瞧少爷明日纵火烧店!烧死你全家!”逃的逃,追的追,众人呼喊打杀,场面大乱,却把满面鲜血的卢云留了下来。 卢云垂下头去,独人悄立巷中,他将手掌抬起,点点碧血洒落雪地,在面前画上了一道血线,将他与大尘世隔得开了。 儒侠一心守护的,非为国家刑法、非为乡愿习俗,而是那纲五常里的人性。可他们血染衣襟,费心尽力,最后却只能像这样垮在这儿,轻轻地垂泪苦笑。 失落的人生,失望的人间,可怜饥荒杀人,野兽吃人,可天下最能杀人的,还是人。 濯缨濯足,皆由自取,方今世道如此,未尝不是大家心中所愿?何须谁来痛心疾、谁来大声疾呼? 大风起兮,漫天飞雪落下,掩住了卢云遗下的血痕,最后的界限消逝,十年前的卢老弟,十年后的卢大叔,两者一同跪倒在地,热泪哽哽,化开了寒冬霜雪。 人生若梦,夫复何言?卢云举起衣袖,轻轻拭了泪,正要起身离开,忽听当琅一声响,一枚铜儿落在面前,卢云微起诧异,未及去望,又是一枚铜钱儿坠到了地下。 卢云满心讶异,赶忙抬头来看,惊见巷中儿童一个个俯身四走,看这群孩童衣衫贫破,正是方才那群流浪乞儿,只见诸人四处捡拾铜钱,寻获之后,便又一个个扔还过来。 卢云大吃一惊,不知这帮孩童怎地转了性,居然不再奔逃?转望其余姓官差,竟也不再追赶儿童,只默默在一芳观看,卢云一脸错愕,正想问话,忽听歌声悠扬,听得少女唱道:拜水神、求恩德,水神发怒天不雨,家家户户吃卯粮。 祭水神、赎罪孽,水神发怒天大雨,淹入寻常姓家。 怪诞迷信的歌谣,发自那清亮的嗓音里,却也显得十分明脆快洁。卢云回头去望,只见巷口搁着自己的面担,一名女郎坐在上头,左手上下抛著令牌,右手轻摇折扇,美腿叠坐,脚尖摆啊摆地,不消说,自是少阁主来了。 琼芳,也只有她的权势手段,方能轻易镇住场面,让纷争两造一同俯称臣。 眼看卢云一脸惊讶,琼芳跳下面担,笑吟吟地行将过来,她捧起满地的铜儿,交入卢云的掌心,笑道:“水神师父,我这样办事,可算是你心中‘对的事情’么?”卢云两手捧着铜儿,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把头低了下去,嘴角泯了泯,好似有些腼腆。 旁观姓多,一个个在旁窥看,琼芳打小见惯大场面,自是毫无忸捏。她举起手帕,自替卢云擦了鲜血,眼见他低头垂,忽然心中柔情微动,提起脚跟,逐望他的面颊一吻。 众姓儿童大为惊叹,议论纷纷,卢云没料到她会亲吻自己,慌张下举袖拭面,擦出了一条大血痕,望来真如胭脂也似。琼芳见他怕羞,登时笑道:“卢哥哥,别苦着脸了,咱们该启程啦。”卢云慌道:“去……去哪儿?” 琼芳仰头凝视着他!凛然道:“去平定天下。” 卢云大惊不已,不知琼芳何以出此豪言,还不及问,却见这位少阁主自动自发,自管坐上了面担,就等状元爷挑担离开()。卢云讶道:“你不回驿馆了?”琼芳神色不悦,摇头道:“当然不回去了,我方才接到消息,说皇后娘娘急着见我,我得借你的脚力,送我一程。” 旁观姓官差听得皇后娘娘四字,忍不住一阵惊呼,各自议论纷纷。只是琼芳吓得动姓,却支不动卢云,看他低下脸去,料来不愿应允。琼芳哼道:“疯狂雪大,水陆交通都已断绝,要是连你也不帮我,我只好向你讨债了。”前头几句话合情入理,最后一句却是奇峰突起。卢云颇感讶异,反问道:“讨债?卢某什么时候向你借贷了?”琼芳抚了抚发稍,横眼媚视,嫣然笑道:“你倒忘得快,我这儿请教卢大爷,您买面担的钱两是打哪儿来的?” 卢云低头沉思,那日他人在扬州大街,伸手从破衣口袋一摸,居然取出一片金叶,顺手用了,却没想过打哪儿来的。他沉吟半晌,便道:“不晓得,可能是自己生出来的吧?”琼芳嗤地一声,怒道:“胡言乱语!你当你的口袋是聚宝盆,自己会生钱出来?想得美啊!”说着眼望乡亲,大声道:“口袋里自己长金叶,大家说说,你们有遇过这等好事吗?” 众人闻言,无不大摇其头。那腊肉铺掌柜笑道:“口袋里破洞少钱,那是每日有之,可要自己生钱出来,却是前所未闻啦。”琼芳微微一笑,她从怀中取出一片金叶,冷冷问道:“姓卢的!那日你用的金叶,是不是这等形款?”卢云左瞧右看,颔便道:“好像是。”琼芳娇嗔道:“什么好像是!就是!那是姑娘在荆州庙里塞给你的!你当哪儿来的?”说着把金叶抛给了腊肉铺的老板,当作打赏。 当时买卖多用白银,除开富商巨贾,豪门大官,少有人随身携带黄金()。众姓见了闪闪发亮的金叶,无不大为惊叹,都知面前这位姑娘真金不镀,必是琼枝玉叶的官家大小姐,那老板拿起黄金望嘴一咬,更是双手高举,狂呼道:“神明啊!” 卢云哑口无言,琼芳则是气定神闲,她坐在卢云的面担上,淡淡笑道:“幸亏卢老爷不赖帐,还知道金叶是我的,来吧来吧……”斜颈望天,手掌摊开,没好气地道:“还……钱。” 堂堂的玉女阁主,现下直同流氓保,只是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卢云也没法想,只得据实道:“现下没有,赊个几日可好?”琼芳冷冷地道:“众位乡亲,一片金叶值得二十两银,你们说说,我可以信他么?”那小偷少年直冲上前,戟指怒喝:“仙女姊姊别信他,卖面的多是穷光蛋,比我还坏!一会儿不见人影,上哪讨去!” 琼芳嘻嘻一笑,道:“多谢得真是对了。”随手一抛,又将金叶赏给少年。那少年拿了大红包,竟尔双膝跪地谢恩,其余贫童也都欢呼雀跃,尖叫道:“有钱过年了!” 眼看打赏如此丰厚,一旁姓无不摩拳擦掌,怒目望向卢云,好似与他结下了不共戴天之仇。众怒所归,无疾而终,卢云居心紧皱,摇头道:“姑娘,要钱我没有,要命只一条。你待要如何,说分明吧。”琼芳眼波流动,横了卢云一眼,笑道:“谁要你的臭命了。我不是说了,只要你肯送我回京,等咱到了紫云轩门口,债务一笔勾消。”她回眸去望卢云,含笑道。“卢大爷,你到底心意如何……” 话声未毕,身赫然离地而起,卢云竟已挑起了面担,琼芳大喜道:“你答允了?” 说话间,忽然肩上披来一件长袍,却是从卢云身上解下的()。听他叹了口气,低声道:“反正我要北上山东,顺道送你几里。”琼芳大喜过望,她裹紧了长袍,笑道:“有棉被罗!”也是怕自己摔下来了,赶忙粉腿叠坐,左手勾住卢云的腰间,连连拍打:“马儿快走、快走!” 瞧她欢呼喜悦,好似小女孩儿出远门,卢云听她连番催促,却只安步当车,老牛拖车般走着,琼芳啐道:“你打混吆,姑娘下地来滚,怕都比你快啊……” 在姓的惊呼之中,那个“啊”字拖成长长一声尖叫,当代剑神起驾飞奔,其势岂同寻常?腾云驾雾间,霎时便已见到了满天星斗,那卢云竟已飞跃了民房,直朝北方而去。 剑神为驹,快似飞马。琼芳撒落了满手的金叶,娇声道:“各位大叔小弟,咱们再会了!” 雪花飞舞,金叶飘飘,脚下姓欢呼争抢,再听远处鞭炮串响,此刻已是除夕了。 灯火渐渐远去,琼芳坐在面担上,感受着卢云的体热,她卷起了卢云的外袍,竟尔心满意足。在这一刻,忘了黑衣人、忘了紫云轩,忘了扬州驿馆的同伴……连情郎的样貌也渐渐模糊,便如脚下的扬州城,全都望不见了……. 正文 第九章 无解难题 夜色黑沉,卢云双肩挑担,沿途北进。约莫过了二十来里,才一行出扬州,便见夜空彤云密布,转眼大雪将至,琼芳粉腿侧叠,稳坐面担之上,把卢云宽大的袍披在头顶,一裹到脚踝,全身只感暖呼呼地。她见寒风阵阵刮来,卢云身上衣衫单薄,忙道:“卢哥哥,你会冷么?” 卢云摇头道:“我长年住在水瀑里,衣衫褴褛,早已无所谓寒暑。”琼芳听得悠然神往,笑道:“真好,病不侵,大冷天里可以打赤膊逛街,好威风呢。”卢云微微一愣:“打赤膊逛街,这样很威风么?”琼芳笑道:“当然了,北京时兴赤膊游街呢,你要不信,自管进京瞧瞧。”便是夏天盛暑,怕也没人打赤膊逛街,琼芳如此胡说八道,纯是要引大水怪回京参观了。 她偷眼看向卢云,只见这人鼻挺唇薄,凤眼沿眉上扬,双眸虽不比苏颖超灵动黑亮,却显得凛然不可犯,具士大夫威势。琼芳含笑凝望,她见卢云一脸萧,有意逗他开心,便道:“卢哥哥,你以前很风流吧?”卢云听了风流二字,忍不住眯起双眼,岁月蹉跎,廉颇老矣,看那嘴角下弯,眼角皱纹乍然而出,隐带愁苦之色。琼芳看入眼里,忍不住噫了一声,砸舌道:“不许装那怪模样,又老又丑!怕死人了。”她用力往卢云身上拍打,闻到他袍上的气味,忽然想起一事,忙道:“卢哥哥,你用过烟壶吗?”鼻烟壶传自西方,内放烟草麝香,提神醒脑,乃是富贵人家日常所用,卢云穷酸出身,自是看得多,用得少,只得摇头道:“不曾。” 琼芳微笑道:“卢哥哥,让我送你一个烟壶,好不好?”卢云头也不摇,迳自道:“不好。”琼芳奇道:“为何不好?”卢铁头傲然仰天,凛然道:“无功之赐,受之有愧,卢某如何能收?” 琼芳大怒道:“好哇!那你又为何收我的金叶!无耻!”气愤之下,竟在担上跳了起来,好似要拆了卢云的面担。卢云见她活蹦乱跳,那面担尺许见方,如何容得她摇来晃去,只得沈声阻止:“上颠拨,小心咬了你的舌头。” 琼芳哼道:“老娘偏爱乱动,你想怎样?难不成还能点上我的穴道不成?”卢云咦了一声,心想不错,便要依言办理,琼芳见大水怪伸出魔掌,不由惊道:“哎呀!拾人牙慧,你这抄公毫无创见,救命啊!谋财害命,谋杀债主啊!” 卢云萧,琼芳活泼,卢云寂静,琼芳聒噪,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遇到卢云沉默无语,琼芳却总有本领逗他说话,这位姑娘口才便给,活泼好玩,倒也平添不少乐趣。 卢云孤独多年,年轻时流落四海,卖面维生,哪知偶然间捡到这只小花猫,在这恼人的围炉夜里,居然也消去了无数悲苦寂寞。 笑闹间又过数里,琼芳逃过一劫后,便又无聊起来,她拿着卢云的长袍蒙头,左顾右盼,眼看大水怪专心走,不再言语,便又道:“卢哥哥,告诉你一个秘密喔,你要不要听?” 秘密不请自来,听者必然倒楣,卢云咳了一声,正要出言婉拒,琼芳笑颦如花,坐直了娇躯,靠到卢云耳边,悄声道:“我跟你说吆,我爹爹和你一样,也是个状元爷。”琼芳煞有介事,秘密却是稀松平常,她有些得意,又道:“不过他的状元可是老资格了。他是武英朝钦点的大状元。你该喊他一声世叔才是。” 紫云轩乃是知名书斋,门人每多科考功名。看琼芳如此聪明机灵,想来她的父亲定是多多能之辈。卢云言简意赅,颔便道:“久仰。”琼芳笑道:“你久仰我爹爹,可晓得他是谁么?” 卢云道:“他是琼大人。”琼芳的父亲自然姓琼,哪能是别的姓?莫非姓卢不成?琼芳心下不悦,喝道:“你敷衍我!你到底知不知道?”卢云闷不吭声,自管摇了摇头,琼芳不是滋味,恨恨便道:“无知之徒!我爹爹姓琼名翊,大家都叫他道甫先生,你居然敢不知道?我拆了你的烂面担!送你回乡下养猪!” 小姑娘大吵大闹,大水怪掩耳疾走,好容易安静下来,又过不到半里,琼芳又伸手来摇卢云,说道:“口渴了。”卢云森然道:“少说点话,口就不渴了。”琼芳哼了一声,道:“我偏要说。”双手圈嘴,大呼曰:“还钱!还钱!”卢云禁不住吵,当下凌空探掌,收了一把白雪,反手便往她嘴里塞去,想来此举一能解渴,二能封口,可谓一箭双雕。 琼芳大声道:“我不要吃雪!不要吃雪!” 卢云长叹一声,终于驻足下来:“那你要什么?” 琼芳笑颜如花,道:“人家要热茶。”黑天白地,四下无人,哪来的茶铺?琼芳有意给他出难题,便又不住吵嚷撒娇,卢云掩耳疾走,一奔到枯树底下,自管放落了面担。 琼芳瞧了瞧那株枯树,蹙眉道:“干什么?这是茶树么?”卢云自从面担底下取出炭盆,接了满满一壶雪,放上了炭炉,随即烧起水来。琼芳这才懂了,欢容拍手:“茶来了。” 寒天雪地,琼芳窝在卢云的袍里,含笑看着这个男。只见他升起了火,又从面担里取出茶罐,便要煮起香茶。琼芳忽然惊道:“冒牌碧罗春!” 大水怪贪图便宜,居然买了假茶诓骗客人,看那茶粗制滥造,苦中带涩,可说一无是处。琼芳挥舞手脚,大闹道:“我不要西背货!我要喝茉莉香珠。”卢云一穷二白,哪来的香珠请客?也是忍无可忍,右手便朝树干挥出,喀啦一声大响,竟尔凌空坠下一截枯枝。他伸手拾起,转头望向琼芳,神色有些不善。琼芳怕他生气了,赶忙换上笑睑,陪话道:“啊!碧罗春呢,好高兴呀。” 小姑娘一旦安静下来,四周便又静谧无声,天候益发冷了,琼芳最怕楚囚相对,便又想找话来说。她转了转大眼瞳,忽道:“卢哥哥,你那大胖朋友呢?”卢云闻言一愣:“大胖?” 琼苦笑道:“就是长安大街的那个胖啊!”眼看卢云沉吟不语,料来定是忘记了,琼芳便自笑道:“大概十年前吧,有一天咱和爷爷一块儿搭车,经过了长安大街,见了两个大官站在街边,一个是大胖,肚圆滚滚的,一看就不是好人。另一位公个头高高的,生得是…生得是……”说到这儿,脸上不由微微一红,忖道:“这姓卢的已经跩得狠了,我要再夸他的形貌,这人定然飘上了天,那可怎么得了?”咳了一声,改口道:“那个公啊……咳……我见他生得尖嘴猴腮,獐头鼠目,模样十分怕人。我怕得发了抖,赶忙来问爷爷:”爷爷啊,大街上怎么会有老鼠爬出来呢?好怕人哪。‘“她嘻嘻一笑,便朝卢云肩头拍落,道:”喂,你晓得我爷爷怎么说?“ 卢云毫无接口之意,只低头煽火,八成想一拳击昏琼芳,也好图个耳根清静。琼芳见他不理不睬,忍不住哼了一声,大声道:“讨厌鬼!”卢云奇道:“讨厌鬼?你爷爷这样说?” 琼芳心下大乐,忖道:“瞧,还不是偷偷听本姑娘说话。还装呢。”她扬起了下颚,俨然道:“没错,我爷爷就是这样说。他千叮咛、万珍重,拼命跟我来说:”孙女啊孙女,千万千万小心。柳侯爷家里养了四只讨厌鬼,一只比一只讨人厌。这只大老鼠姓卢名云,他就是其中最最讨厌的一只。下次你再遇上了,记得拿只大扫帚……‘“ 正要将之扫死,卢云却啊了一声,转头凝视琼芳。琼芳以为他生气了,悻悻便道:“看什么看?天下姓卢名云的讨厌鬼满街都是,我又不是骂你……”正要再说,却见卢云点了点头,道:“琼姑娘,我记得那天的情景。” 琼芳没好气地道:“是么?那我当天穿什么衣衫,你说得出么?”昔年两人二照会,相距虽有十年,琼芳那身紫衫却仍醒目耀眼,让人入眼难忘。卢云怀想往事,慨然道:“那天你和国丈坐在车上,身穿紫衫,头扎紫巾,一双眼儿聪慧明亮,十分动人。” 卢云是至诚君,他要说十分动人,那就不会是九分动人、八分动人,而是真正的娇憨可人。琼芳听他称赞自己,直是大喜欲狂,她开心了,立时解开发巾,自将秀发望后拢了拢,笑道:“好记性呢,连姑娘穿什么衣衫都记得,我可小觑你了。”卢云嗯了一声,道:“你身做男打扮,我当然记得。” 这话有些语病,好似琼芳穿做了女衣衫,他便要视而不见了。琼芳本在甩动秀发,一听此言,当下急急束回头发,哼道:“死老鼠。”她梳了梳自己的头发,冷冷地道:“喂,你少跟我混,你还没说那个大胖是谁呢。”听得此言,卢云垂眼沈目,却又不说话了。琼芳哪管老僧入定,拼命叫道:“你又不吭气了,喂!喂!喂!你聋了么?”卢云禁不住吵,只得叹了口气,依实答了:“他是韦壮。”琼芳没听过这个名号,只喔了一声:“原来是韦大叔,他人呢?” 卢云缓下脚来,闭上双眼,嘴角隐隐牵动。 杀声震天,再次冲入耳中,天边白雪变成了滔天大火,永定河上船来帆往,一个个身影坠下水去,不住发出凄厉哭嚎…… 那跪倒河畔、一剑斩裂地下的悲愤啜泣,犹在耳边悲叫…… 风狂雪大,大水怪闷不吭声,要再僵下去,不免要闹鬼了。琼芳连连追问:“喂!那个韦胖哥呢?他到底去哪儿了?喂!喂!”卢云睁开双眼,静静地道:“他死了。”琼芳吓了一跳,她深怕失言,便也不敢多问了。 正想间,茶水已然煮好,卢云俯身向前,端起茶碗递给琼芳,白雪飘飘,火光熊熊,映得卢云的俊面一片光辉。看他靠到自己面前,两人相距寸许,呼吸可闻,好似四唇婉转欲接,琼芳脸上一红,急忙向后闪避了,她接过了茶,看似低头啜饮,其实目光却停在卢云的薄唇上,轻轻泯了泯唇。 眼光挪移,从卢云的薄唇转到鼻梁,慢慢又转到了眉间,忽然之间,眼光停在卢云的眉心之间,再也移不开了。 常人生得两只眼儿,这大水怪号称水神,居然真多了一只眼。她越看越是奇怪,便细目去望眉心处的那道印记。只见疤痕长约半寸,色做深红,形状狭长,位置不偏不倚,恰恰处于眉间,望来真似一只眼儿。琼芳细细打量,忽然醒悟过来,颤声道:“卢哥哥,这是刀伤么?” 卢云听得问话,却不想答,便只拿起汤碗,替自己斟了满满的热茶。天边白雪飘下,一片片飞入茶碗,蒸起了一片水云雾气,将他裹得朦朦胧胧,望不真切。琼芳偷眼再看,只见那刀疤位于眉心正中,想来事发当时必然惨烈,只要再深入数寸,必让卢哥哥脑浆迸流。琼芳心中暗暗害怕,低声便问:“卢哥哥,这到底是怎么伤的?莫非有人要杀你么?” 卢云好似想说什么,却又有些心懒,他叹了口气,仰起茶碗,目向远的西方,道:“琼姑娘,这不是伤,而是一个见证。” “见证?”琼芳大奇道:“见证什么?” 卢云举起手中茶杯,向西方天际,轻声道:“友谊,它见证了一段友谊。”说着仰颈饮茶,好似向远的故人干了一杯。 两人各怀心事,默默相对,难得有了片刻的宁静。琼芳怔怔望着卢云,忽道:“卢哥哥,我想请爷爷替你恢复顶戴,好不好?”卢云原本一脸萧,陡听此言,仍是满面讶异,反问道:“恢复顶戴?”琼芳点了点头上裹紧了卢云的长袍,柔声道:“如果你不嫌弃,我想请你到紫云轩教书,我练武遇上麻烦,也有个高人请教……等爷爷替你恢复顶戴,你又是状元爷卢大人了……” 紫云轩势力庞大,国丈更是正统大臣之一,说来无事不能为。倘若卢云投入紫云轩,凭着他的才武略,不出年,必成紫云轩头牌辅佐大臣。再看他的辈分与伍都督、杨大士相当,若要升任六部侍郎,想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卢云听了这话,一无兴奋之情,二无接口之意,良久良久,他举掌挥出,扑熄了炉火,低声便道:“琼姑娘,我先跟你说了,这趟我只能送你到北京郊外,此后你我两不相欠。” 琼芳听了这话,忍不住啊了一声,心头大感失望。眼看卢云收起了茶碗,琼芳忽然抓起一把雪,狠狠便朝他脑门扔去。卢云侧手轻挥,也不知使了什么法,那雪块竟然偏了个方位,落到身边去了。他端走琼芳的茶碗,忽道:“卢某这儿有个请求,请姑娘务必答允。好么?” 琼芳听他说得郑重,只得睁着那双星彗大眼,点了点头,却听卢云道:“请姑娘务必保守秘密,莫让外人知晓我还活着。”琼芳茫张樱曰,她千思量、万计较,却也没料到所求如此。她眨了眨那双美目,低声问道:“卢哥哥,即使……即使顾姊姊问起你的下落,我也不能说么?” 听得顾姊姊字,卢云缓缓转过头去,道:“别说。” 琼芳状似豪爽,其实心思远比常人细腻,一见卢云的神情,便知他心中烦恼无限。眼看卢云转身过去,自将茶水泼出,琼芳心道:“这个窝果卜丝师,实在是白痴,换做是我,老早去见心上人了。哪来那么多废话顾忌?”她抓了雪块,正要朝卢云背后去扔,忽然心下一醒,这才想到顾倩兮早已嫁了。一时之间,那雪块便又放落下来。 纵使相思难了,纵使牵肠挂肚,却又能如何呢?嫁做人妇之日,便已缘尽爱灭。纵使两人能够再见,沧海桑田,人事已非,除了落得满身痛楚悲心锥,又能如何?琼芳叹了口气,多少也懂了卢云的心情。转念便想:“也难怪他不愿回京,反正十年都过了,等自己安定下来了,日后再找个机会稍信给顾姊姊,一不让人家为难,二也让她放落心里重担……那才是有情有义的好汉……”琼芳一生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却没见过这等深情哀怨之事。她呆呆想着,竟似痴了。 写完信以后呢?从此卢顾两人各过各的,了无牵挂,就当这辈从不相识?那……那信里该写什么呢?杨夫人你好,我成亲生去了,日挺好,大家有缘再见吧? 大水怪不会再成亲的,看他的模样,他会一个人住到山里。变成大山怪。可怜那一缕相思幽幽渺渺,只能寄语苍天?不知不觉间,琼芳眼眶儿竟尔红了,隐隐约约间,心里恨起了顾姊姊,恨她嫁给了别人、恨她有这样的情郎、恨她有那份缠绵铭心的刻骨恋情…… 叹了口气,满腔情思忍不住转到自己身上。琼芳喃喃自语,低声呼唤:“颖超、颖超……要是有一日我也嫁给了别人,你也会这样痛不欲生么?” 不晓得,真的不晓得,因为苏颖超不是一般男,他是一个剑士啊! 无上剑道! 身为当代剑豪,没了剑,苏颖超什么都不是,也什么都不在乎。为了求得更高境界,情郎连性命都可以舍去,更何况是区区的男女之情? 一代剑宗,英雄豪杰,宁大侠选对了传人。苏颖超心中那最为真切的诚挚相思,早给了腰中那柄长剑,谁也拦不了。两相比较,这卢云如此深情颓废,却又不免偏激了些。若能把这两个家伙抓来除以二,大约就可以得出一个好丈夫了。 喝过了茶,两人便又上,时在深夜,琼芳早已睡眼惺忪,她裹着卢云的外袍,把自己包成粽,不过走了来尺,鼻息沉沉,便靠在卢云怀里睡了。 琼芳倦而眠,卢云却仍一里又一里地走着,他望着琼芳漂亮的小脸蛋,替她拢了拢被袍,心中微起歉疚之意。 整整十年,往事历历在目,方才给魔刀激发的伤痕犹在疼痛,那来历不明的玉玺、那同生共死的婴孩、那临下怒苍的一刀……种种疼痛深入心坎,好似在催促他早些返回北京,一探究竟……可卢云却一点也不想回去。 他之所以拒绝琼芳的好意,并非是他瞧不起紫云轩,也不单单是因为他怕见到旧日恋人,而是他有个预感,他这趟如果回去了北京,他会死在那儿。 人间人间,大雪及膝,烟尘漫天……仰望无边黑沈夜空,卢云不由轻起喟然。 善恶是非的起源究竟何在?身为大鸿儒,他必须替世人解答这个疑问。可当他看尽了人间悲苦,反而犹疑于黑白之间,更难妄断旁人的是非。白水河畔背水一战,瀑布孤岛生死煎熬,救下自己性命的都不是过去相信的好人善人,而是此生最为鄙夷的荡女暴徒。 战火滔天,人间不再是人间,而是自己看不懂的迷雾尘烟,卢云心中一酸,他从怀中取出一条破烂手巾,珍而重之地拿到脸颊旁,轻轻摩挲。 也许……他早已不需要真实的人,在这茫茫天地里,他只要这一点儿就够了……但愿上苍垂怜,任谁都不要再拿走她…… “长一尺四乘宽一尺二,可以堆四十九只梨、六十四颗苹果……” 灶上堆起了七层苹果梨,最上头还顶了一颗蜜枣,望来好似一座宝塔。 砰地一脚踢出,望灶下一踹,泥沙飕飕而落,果塔却闻风不动,毫无倒塌迹象。陈得福仰天豪笑,登时搬来一张大木椅,喀喳一声亮响,狠命咬了一口大红苹果,得意洋洋地赏玩他的成名作,枣梨七苹塔。 陈得福,成不了高手得了福。他的地盘左边有灶锅、右边有碗盆,面前有座七层高的果塔。说来荒唐,他也是一个剑客,只不知为了什么原因,日日都在厨房打滚。 成不了剑神成灶神,陈得福每日在地盘当火头,身边倒有一帮小童可以喝骂欺侮,日也算威风。只是每日烧饭煮菜、洗手作羹汤之后,一到晚间睡觉之时,他就会梦到恩师宁不凡。 宁不凡生平少收徒,除了苏颖超这个关门徒弟,另还有个烧茶摇蒲扇的童陈得福。 这是宁不凡退隐前一年,亲自挑来当关门弟的。别说得福自己纳闷,便连满山的师叔伯也是心存不解,不知掌门有了颖超这般的天才做徒弟,又何必再收个傻瓜当弟?当然照着算盘老怪的说法,那是为了玉清观大伙儿的生计,请长工耗银两了,便请陈得福这傻童过来挑水吧。 喵……陈得福握紧了拳头,喉头发出了吼声。可怜他心下虽恨,却因门规所致,平日少说粗话,便只落得了一声猫叫,聊表恨意。 华山双怪为老不尊,陈得福当然不信他们的鬼话,他宁可相信自己也有一些不凡才能,所以才给师父列入门墙。至于自己的武功为何差之透顶,不消说,定是被华山双怪暗暗下毒所致。 发闷的除夕上午,下午便要去紫云轩围炉吃饭,领几个国丈赏下的红包。满山门人闲来无事,各自闲混逛街,消磨时光。若在往年,诸人兴高采烈,自是张灯结彩,只是今不如昨,一来国丈年老生病,二来琼阁主与傅师叔南下贵州,连颖超师兄也变得有些古怪,镇日躲在房里不出来,真不知这顿年夜饭还吃是不吃? 本以为魁星战五关大获全胜,今回过年必然热闹,岂料竟会如此冷清? 管他的……长得不称头,个也不壮,里里外外一无是处,还是堆果吧。陈得福打了个哈欠,趴桌打盹,只见锅碗旁放了本书,外观古旧残缺,不知是谁的东西,居然扔到后厨了。 懒懒伸手翻了翻,只见内页四色套版,红黄蓝绿,望来好似什么秘笈…… 春宫秘笈?陈得福眼中发光,再次喵喵叫了起来。 什么样的书需要四色套版,想当然尔,必是血肉模糊的东西。颜如玉有血有肉,有颦有笑,遇上武松的英雄气魄,有胆有谋,两人大战合之后,难免血肉模糊。想起华山双怪床头的那本“宝钗斗恶龙”,陈得福脑门充血,急急抓起册来瞧。 书皮上有一行小字,字迹有些模糊,陈得福嘻嘻一笑,心道:“传阅得烂了,写得一定好。”他凝望书皮的那行小字,勉力读道:“智……智……智剑平……平……” 智剑平八方!陈得福全身震动,揉了揉眼,定睛再瞧,终于看到书皮上横写的古拙大字,曰:“达剑谱”! 是谁把剑谱搁在后厨的?陈得福跳了起来,他东喵喵、西汪汪,但见厨房里冬阳照地,四下无人,也无长老答应自己,委实找不出头绪。他满心纳闷,便又颤巍巍地去瞧第二行字,果见“智剑平八方”之下还有两行字,却是:“仁剑震音扬”、“勇剑斩天罡”。 处世以智,修心以仁,立身以勇,具备智仁勇大德的人,便怀圣者之心。世上达俱全之人,得福从来只认得一个,那便是高山仰止的师尊宁不凡。传闻他十二岁破解“鹤舞七星步”、十八岁习成智仁双剑,十岁悟出勇剑,至他四十二岁功成退隐之前,师尊连败剑王、剑神、武林正邪诸大派脑,连现今朝廷最为有名的“龙手都督”定远爵爷,也曾败在他手底。 大小八战未尝一役锻羽。不凡当真是不凡。陈得福怀想前掌门的得意事迹,一时又是感佩,又是羡慕,他望着手中的达剑谱,赶忙把油腻擦到屁股上,忖道:“老天保佑,今日换我小喵喵大发神威了。” 正要翻开书页,忽然想起一事,不免有些犹豫。 真正的秘笈不怕人翻,更不怕人来练。达剑开诚布公,不禁门下观看,但前掌门曾定下一条规矩,任何人来瞧剑谱之前,都得找门中一位长老同来参阅,严禁私自盗读。 为什么要订下这个规矩呢?据赵五爷爷说,过去为了练成达剑,华山几个祖师爷废寝忘食,有的越练武功越差,有的练得痴呆疯狂,耽误了一生幸福。想起门里有一位“梦翔师叔”,明明英俊挺拔的一个人,却发誓终身不娶,一个人留起了长长的胡须,独居飞来峰,谁都不见。听说便是给达剑谱害的。 望着满是神秘的古谱,陈得福不免烦恼起来。 该不该看呢?错过了今天,来日如要找长老齐来观看,毋庸置疑,脑袋上一定先被肥秤怪狠狠一打,然后会听到算盘怪的哈哈大笑,最后一定气得自己掩面逃走。两个老怪总是欺侮自己、可若要找温尔雅的傅师叔,他必然叫自己再等几年。 该不该呢?万一给人抓到事小,成了痴呆事大。陈得福心痒难搔,偏又烦闷无已,忽然想到华山双怪讥嘲的眼神,心中便忖:“可恶!反正我的武功烂得无救了,便以毒攻毒,也没啥坏处。”打定了主意,便不再多想什么。自知时光有限,赶忙抓紧时机,从头到尾先行乱翻一遍,以示够本。 数过了,达秘笈一共九十九页,书皮厚旧,拿在手里沉甸甸的。陈得福深深吸了口气,双手合十,祝祷道:“祖师爷保佑,得福等一下如果发疯了,请你务必显灵阻止。” 对著书本拜了拜,想要运起真气提神,丹田里却是空荡荡一片,他叹了口气,只得挤了个响屁出来,这才翻开书皮,朝第一页剑谱望去。 凝神去望第一页剑法,吃惊之下,不觉又放了一个响屁。 这剑谱确实邪门,寻常的秘笈一定画了练功人形,不然便是经脉穴道图,这纸页上一无人形、二无图像,甚至连字也没有。只见一条又一条红线绿线,密密麻麻,不知是什么鬼画符。陈得福喃喃自语,仔细瞧着那几条怪线,忽然见到右小角写着细细的小字儿,他赶忙去读,低声道:“灵泉剑法……” 陈得福醒觉过来,“灵泉”便是华山第九代弟的武术根基。父老都说:“形若泉石,意如泉涌。”他曾见几位师叔使出一次,果然不动时像是木头人,动起来又似鬼上身,当真吓人。 陈得福年岁虽幼,却也听赵五爷爷提过,华山剑法异军突起,全是靠着前代掌门师尊领悟诀窍,自此声势突飞猛进,一日千里。在“天下第一”的启蒙下,九代弟如数起练“达”,脱胎换骨之后,武功便与八代门人大相迳庭。 八代弟便是赵老五这一辈,糟老头们要不悟性差,要不年纪老,纵使得了指引,还是迟迟体悟不了达奥秘,只能依着“明静心算”四字真诀,各练一些“达”外的老套,什么“大算盘功”、“神秤棒打黑蜈蚣”,多是不管用的陈腔滥调,现下陈得福练的那套“铁扫帚功”,自也是相仿之物。 陈得福自己是十代弟,还只能着跳“鹤舞七星步”,平日拿着扫帚追着猫狗猛打,自己看了都觉得可怜。他叹了几口气,便想偷“灵泉剑法”,可转念想起这东西是九代门人的武功根基,心里又有些害怕。万一自己成了另一个“梦翔师叔”,那可不得了。 飞来峰顶空荡荡,陈得福可不想过去修道,哀叹了几声,便悻悻翻到下一页。 第二页也还是线,纸面上全是线,绿黄红黑,四色线一条一条直挺挺,让人不解。陈得福懒得理会奥妙,迳自瞄到右下角,果然又见到二个字,见是“北峰”。他啊了一声,心道:“北峰剑法,这是吕师伯的武功。” 吕应裳,字若林,他是九代弟中入门最早的,按资排辈,正是不凡师尊的大师兄。 吕师伯年近六十,现在开封当官,算是琼国丈的臣,平日见不到,只有过年围炉时才会见面。想起了吕师伯的红包,陈得福不由嘻嘻一笑,便又望下翻看,来到第页,纸面上仍是线,称作“松纹”,再望下读,名为“过桥”,转望下,第五页则是一个大角形,称作“五心”…… 灵泉剑、北峰剑,五心剑,那智剑平八方在哪儿呢?堪堪翻到第十页,陈得福啊了一声,低声道:“飞红遁影!这是傅师叔的护身武功!” 傅元影,号雨枫,华山九代门人武功次强者。当年不凡师尊特意请他回山,让傅师叔辅佐颖超师兄接位,难怪他的武功那么厉害,原来他的剑法练到了十页。 陈得福曾听赵五爷爷提过,傅师叔号称料敌十步,武功虽不能与不凡师尊相提并论,却也异常神妙。寻常高手若要与他对招,无论使什么招式,前十招一定不能重复,否则傅师叔便要忽起飞红,一剑得胜。这就是“飞红遁影”的由来。 若林先生稳重、雨枫先生飘逸、梦翔先生狂放,九代门人掌握达诀窍,武功大进,便也出了不少名家。可无论是傅元影还是吕应裳,一旦与宁不凡相比,他们都还远远构不上边,照着赵五爷爷的话说,他赵老五的资质是“第二流中的第一流”,傅师叔则是“第一流中的第二流”,而那“超一流中的超一流”,唯有不凡师尊。当然“不入流中的不入流”,就是华山双怪。 受限资质的人,便只能萧规曹随,修练不凡师尊补注出来的心法,绝无可能追本溯源,更不可能成为华山的中兴之主。资质,资质,多么残忍的两个字,这就是各人的造化。 华山门规写得明白,年过十五的弟,留在玉清观的只能有种人。第一种是本山天资最高的剑客,如宁不凡、苏颖超,因为他们的资质无止无尽,所以永无“艺成”之日,因而不准“下山”。第二种则是本山最能干的人,他们辅佐掌门,安内攘外,指引后进,便如赵老五、傅元影都属此类。是以需要他们留山帮办。第种则是华山双怪之流的人物,这些人下山后若不给人砍死,便要闯下滔天大祸,为免羞辱本门,是以劝他们安住本山,担任长老一职。 想到此节,陈得福忽然怔怔发呆。自己呢?再过十年,自己也要十五岁了,届时何去何从,可得想清楚。他可以双怪留在山上,也可以师叔伯离开本门,到江湖上闯荡事业。 凭他么?拿着铁扫帚乱挥乱打,那不是玩命么?陈得福哈哈笑了,眼中却带着几分无奈。 算了,小人物如他,时候到了便回家种田,老家世居浙闽,五个兄弟都分了田地,挖土种地,养猫养狗,年少时总算曾是华山的一员,以后和儿说起往事,也有几分磊落豪气。 武林就是这样,天资所定,由不得人。硬要强出头、不服老天的安排,飞来峰上的“梦翔师叔”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想起“梦翔师叔”的泪水,陈得福忽然意兴阑珊了,他趴倒桌上,下巴懒懒地抵住桌面,随手把达剑谱立在面前,迳自翻到第十四页。 前十页各自开展了一套剑法,“灵泉”、“北峰”、“松纹”、“清”、“五心”等等,一众师叔伯仗此行走江湖,果然胜多败少,大有门道。只是这些剑法无论如何高明,都还只是尘间之剑,自第十四页之后,才是属于宁不凡、苏颖超这对师徒的兜率天。 没有偷的意思,陈得福明白自己的资质,他只是没用的小喵喵,他只想看一看“智剑”长什么模样,将来或可对着儿老婆胡说八道一通。没准打蚊、追蟑螂时还能派上用场。 翻到了十四页,没了震天价响的剑法大名,只有乱七八糟的几根怪线,望来黑压压一片。陈得福打了个大哈欠,便朝十五页望去。 睡眼惺忪间,只见第十五页变成一个大四方,中间还有两个圆眼睛,一点也不像智剑。睡魔袭来,陈得福越翻越怏,十六、十七、十八、十九……一掀到第九十八页,除了大方小块,角五角,全没“智剑”两个字。陈得福困得狠了,正要把剑谱阖起,忽然想起还有一页没瞧,便直接从书后翻开,迳朝第九十九页瞧去。 第九十九页也是最后一页,陈得福蹙眉来瞄,霎时见到了一个大鸭蛋。 大大的鸭蛋画得很圆,上头还有一行字,写道:“化方为圆,化圆为方,仁者之风也。” “仁者?”陈得福跳了起来,喃喃地道:“这是仁剑震音扬!” 没看到智剑,却看到仁剑,这是怎么回事呢?陈得福思半晌,俄顷之间,便已懂了道理。 为何雨枫师叔可以十步制敌,为何找不到智剑两个字,原来前面九十八页的图线总和,就是“智剑平八方”,只要能悉数破解,大彻大悟,总合出来的心法才是“智剑” “颖超师兄……”陈得福擦抹冷汗,喃喃地道:“你实在行了!” 继宁不凡之后,有人连续破解九十八张图页,完成了“智剑平八方”,那便是现任掌门苏颖超。本以为傅师叔和掌门武功只在伯仲之间,现下看来,两人一个拿了九十八分,一个拿了十分,单以剑法悟性来论,二人孰高孰低,当真一目了然。 颖超师兄拿了九十八分,他还差了一分,那便是最后一页的“仁剑”了。 轰动天下的武禁界,“仁剑震音扬”,九十九幅图绘之中,智剑占了九十八页,仁剑威名如此之盛,却只有区区一幅 ,足见这幅图的要紧。 可这算是什么呢?大饼、大鸭蛋、大乌龟,不管怎么称呼它,总之这玩意儿就是一个大圈圈,正正绘在纸页上。陈得福满面迷惑,他不懂天隐道人在想什么,也许他那天吃月饼、看月亮,所以胡乱临摹一个大鸭蛋下来?可不凡师尊写的“化方为圆”又是什么意思?这和“仁”字又有啥干系? 懒得多想了,反正自己也练不成。陈得福看着纸上的大饼,肚忽然饿了,当下从橱柜里取出真正的大饼。倚在厨门旁大嚼起来。 冬阳普照,风和日丽,昨夜下了大雪,后院已成一片银白。陈得福两口吃完大饼,便想入院堆雪人,他兴冲冲来到院中,还没来得起抓起白雪,便见雪地上有个痕迹,低头去望,却有人画了个圆圈圈。 径约一尺的圈圈儿,画得挺圆,好似达剑谱里的大饼走下地来,躺在雪地上睡了,陈得福满心疑窦,喃喃自语:“谁这般无聊啊,居然在这儿画大饼?” 迷蒙之中,沿院走去,只见一个大饼、两个大饼、个大饼……后院的雪地上全是大饼……一个个呼朋引伴,排列阵式,似成了大饼军团。转眼再看,地下一个方块、两个方块、个方块,竟然又有一队方块军团,似乎要来个方圆大战。陈得福心下一惊:“好小,梦翔师叔回来了么?” 想起疯行径诡异,心中不由怕了起来,走过满地怪图,来到一处树下,惊见树旁也画了个大圆饼,十尺来长,圆饼中间有个大方块,大方块里有个小圆圈,小圆圈里躺了一个人,手上抱了一柄长剑。陈得福大惊道:“梦翔师叔?你飞来疯了?” 正要走将过去,猛见那人坐了起来,睁眼望着自己。陈得福尖叫一声,正要向后逃开,忽见那人生了一双猫儿大眼,形貌英俊,陈得福惊道:“掌门人?是你么?” 面前坐的人正是苏颖超,他面容憔悴,颏下生满短须,竟似在雪地里睡了一夜。 却说达剑谱怎会在后厨里?原来掌门成了大饼王,整夜都在画大饼。眼看师弟一脸惊诧,苏颖超也没多做解释,只是背靠大树,伸手抚面,低声道:“傅师叔回来了么?” 陈得福喃喃地道:“还……还没……” 苏颖超默默无语,自行抄起了长剑,又在地下画了个大方块。陈得福见他举止有异,不由惊道:“掌门人?你……你到底在干啥?”苏颖超目望满地大饼,幽幽地道:“我要画方为圆。” 圆者恒圆,方者恒方,却不知怎么个画法?陈得福满面诧异,慌道:“掌门人,你……你还好么?”苏颖超叹了口气,他手指地下方块,幽幽地道:“我要画出一个圆,和这方块一样大小。没化出来前,我没法安睡。”陈得福干笑道:“这很难吗?” 苏颖超拿起手中长剑,默默地道:“不许用尺,不许用斗,只能用这柄剑,你说难不难?” 陈得福哪知难还是不难,还待要问,忽听后厨传来脚步声,一人喊道:“颖超!你在哪儿啊!国丈差人找你哪!”一名老者从厨门转了过来,正是赵老五,陈得福正要答话,忽见苏颖超拔出长剑,便望自己脖上抹去。陈得福大惊失色,尖叫道:“掌门!别做傻事啊!” 话声才过,苏颖超手中寒锋微动,转朝下颚而去,剑刀轻柔,所过之处,胡须一根根落了下来。赵老五也是一身冷汗,便望陈得福脑门敲了一记,摇头道:“胡喊乱叫,没死也给你吓死。” 陈得福干笑道:“对不住……我只是……只是以为……”说话间,苏颖超了仪容,便与赵老五低声说了几句,他走入后厨,取起达剑谱,便率先离去了。眼看赵老五也要离开,陈得福赶忙拉住了他,问道:“五爷爷,什么是化方为圆啊?” 赵老五奇道:“什么画方为圆?”陈得福忙道:“就是把方块画成圆圈圈啊。”赵老五哈哈大笑,道:“这个啊,那还不容易么?”说着随手从厨门旁拿起一只圆木桶,套到陈得福的方脑袋上,笑道:“瞧,这不就化方为圆了么?” 眼看长老扬长离去,陈得福只得干笑两声,摸了摸头上的水桶,兀自呆呆傻傻。 琼芳闹了一夜,到得后来体力不支,已是呼呼大睡。睡梦中卢云好似停了下来,浑浑噩噩间,待得睁眼之时,却已在第二日正午了。 琼芳见自己睡在稻草堆里,身上盖着暖被,却不见了卢云。她慌张爬起,四下去看,却见自己身处一座破庙,非但那大水怪踪影全失,连那面担也消失不见。 卢云失信远遁,还是把自己舍下来了。琼苦心下气苦,泪水扑飕飕地流了下来。哭道:“大胆狂徒!还我钱来!”她急急穿着了鞋袜,直冲庙门。 正要张嘴呼唤,忽见庙门旁搁了个面担,一名男安安静静地蹲地煽火,正是那卢大老板。琼芳擦抹了泪水,破涕为笑,心道:“吓死人了。下回睡觉得要绑他起来,免得再次逃走。”至于卢云神功盖世,是否会自行断绳逃亡,那也不及深思了。 时在除夕午后,连绵大雪早已止歇,正午天气放晴,阳光普照,上积雪销融,其势甚快,琼芳神清气爽,走了过去,却见摊前凳空荡荡地,不见一个客人过来吃面。转看远处街道,街上行人来往,颇见喧闹热闹。 满街人潮里,偏只这处面摊安安静静,不见半个客人。炉火早已升起,水也沸滚了,面摊香喷喷,一切却坏在这个老板。那老究望街边一蹲,全镇的热闹全消褪了,年古尸煮面端碗,跳尸也似的送往迎来,客人又不是买棺材,谁还吃得下东西? 叫卖叫卖,不叫怎能卖?买笑买笑,不笑谁来买?琼芳看得暗暗摇头,她撇了卢云一眼,叹道:“卢大哥啊,你的生意烂得怕人,看来你的面肯定难吃。”正说得高兴,忽见卢云沈目不语,似有不悦之色,琼芳忙吐了吐舌头,趴到了卢云背上,腻声道:“对不住嘛,跟你闹着玩的,快别生气了。” 琼芳甜梦方酣,尚未梳理衣装,一头秀发散垂双肩,望来为慵懒。一旦趴在卢云背后,秀发便即垂落,尽数洒在卢云脸上,那柔软胸脯更贴上了背,分毫不懂瓜李嫌疑。 卢云吃了一惊,身向前倾俯,左手轻轻一摆,已将琼芳转上了竹凳。道:“坐下,我煮面给你吃。”琼芳笑吟吟地坐下,随手扎上了头发,拢做了一个髻,笑问道:“喂,我们人在哪儿啊?”卢云添炭送炉,淡淡地道:“淮安。”琼芳暗暗惊奇,想不到卢云肩挑面担,另又负了一人的份量,脚力依然雄健,竟能夜行里。看他脚程如此神速,元宵前必能抵达京城。 正想间,忽见远处地下插了只筷,好似是卢云之物。眼看大水怪忙着煮面,琼芳便兴冲冲起身去看,来到近处,只见筷插于青石板上,深入数寸,石板旁还写了有字,看那石板硬如铁石,却能刻得有字,料来必是卢云所为。 琼芳低头去看字,只见字形狭长、体态飞动,赫然便是小篆书体。篆体专以石刻碑,近人甚少书写,琼芳毕竟出身书香门第,仍得辨认,她怔怔看了半晌,不由低声惊忖:“恨?” 远处卢云正在煮面,看他背影平静,却也瞧不出是否真有恨意,转目再望地下,另又见了小篆连书,依序读去,连同先前的恨字,共计是“恨怨悲苦憎怒嗔”等七字。工整中不见顿点转折,深得篆体“侧勒掠啄”之意。再看七字旁另又有一行字,却是“仁爱慈孝耻义廉”。字体扁方横势,古拙藏锋,却是七字古隶。 隶书源于秦代,于东汉达于盛,琼芳幼年临摹过“张景碑”、“史晨碑”,自知隶字仿古,笔势难以触及,她见那个“仁”字满是压抑,上下紧,左右宽舒,似给老天爷一脚踩得平了,悲郁中却又自成坦荡格局。她满心好奇,当下起身来看,只见庙旁地下写满了字,她喃喃读道:“是故恨人所以得仁,无爱者必不怨,不慈者必无悲,孝而有苦,憎后耻来、义自怒生……” 一字一字慢慢读着,只见笔画越来越快,渐渐由丧而乱、入为章草、转化行草,而后疯狂凄厉,最终以狂草之态扑天盖地而来。琼芳眼花撩乱,只能勉力辨认…… “夹天地七大苦,破人情七大碍,遂舍善恶之心,得称……” 最终正书二字楷书,琼芳目望地下,掩嘴惊叫:“剑神?” 正发呆间,卢云也煮好了面,听他唤道:“琼姑娘,过来吃面了。”老爹喊吃面,琼芳赶忙答应一声,便急急溜回凳上,手拿两只筷,自在那儿击打为戏。 卢云端来大面,看那碗大如盆,热气飘来,当真洗脸也够用了,琼芳心悬石板上的怪字,却又不敢直截了当出口来问,当下樱口一张,稀哩呼噜地吃了起来。预备一会儿再来探询。 卢云见她吃得香甜,便在她身边坐下,问道:“好吃么?”琼芳见他满面关切,想来颇为在意客人口碑,心中便想:“我要说难吃,他一定半天不理我,可要说好吃,他说不定又端来一碗,那可要吐了。说不得,给他找些麻烦吧。”当即蹙眉叹自心,低诉道:“你的面真好,算得是天下第四。”果然卢云微微一奇,忙道:“第四?” 琼芳胡扯道:“我细细考究过,北京城里有家面馆比你好吃,那个汤头啊,啧啧啧……唉。”她不会做菜,自不知该如何描绘滋味,便以啧声混过,想来一啧胜万语,卢云必会相信。 啧了半天,卢云却只目望自己,一动不动。好似在等着洗碗,琼芳见那碗面汤水满满,自己却吃得肚中发胀,她愁眉苦脸地嚼着面,忽见边走来一只小野犬,也是无精打采的模样,琼芳霎时放落筷,手指庙顶,大惊道:“黑衣人!” 卢云心下一凛,不及言语,双足一点,便已飞上庙顶,身法确是高绝。琼芳赶忙唤来小狗,自将整碗面端了过去。过不多时,卢云缓步走回,问道:“琼姑娘,你方才真见到黑衣人了?”琼芳从边站起,手上捧着空碗,纳闷道:“什么黑衣人啊?”卢云蹙眉无言,料来自己瀑布住久了,多少会见到幻觉。只得点了点头。他撇眼过去,却又见摊边趴着一只野狗,正自懒洋洋地举爪扒搔,却不知是何时过来的。也不多问。 眼见卢云接过了碗,蹲地就洗。琼芳有意探问方才见过的字迹,便也蹲到卢云身边,手提一只木筷,娇声道:“卢哥哥,咱俩来写春联玩儿,好么?”春联起源桃符,初意辟邪,后世逢得过年,姓必以红纸写上吉祥话,以之贺岁,看卢云状元出身,必是个中高手。她不待卢云答应,提起筷,迳就残雪写了字,见是“五福临门”。她把筷交给了卢云,含笑道:“换你了。” 卢云摇头道:“不写了,看你玩吧。”琼芳啐道:“不要,那不好玩,你一定得写。”说着硬将筷塞到卢云手上,执意要他来写。 卢云微微沉吟,自语道:“出水瀑还没画过图,练一练吧。”说着反手拿起木筷,右手拇指压住筷身,食指微勾,掌心顶撑,竟似拿起了笔杆,跟着插筷入地,转眼拉出一条笔直长线。 琼芳大为惊讶,低头茫望,只见卢云左手横比,右手拉住木筷,瞬间转过直角,又切出了一条横线。须臾之间,四条直线画出,坚硬泥土现出一个正四方形,直角端正无匹,长宽各达一尺,毫厘无差,常人便算事前以墨斗丈量,怕也画不到这等端正。 琼芳一脸迷惑!蹙眉道,“卢哥哥,这……这算是什么?”卢云淡然道:“这是我练功的法门,以前在水瀑每日都要画。”琼芳惊道:“画图练功?这是什么功啊?”卢云道:“这是对付大水瀑的功夫。”他见琼芳一脸不解,便解释道:“我在荒岛两年,每逢大水瀑冲刷过来,我便得苦苦挣扎,后来为了解救来很是凄惨。”琼芳待过水瀑几个时辰,便已吓得花容失色,听卢云提起往事,自是叹了口气。 卢云又道:“我侥幸落到水洞以后,每日看着瀑布水帘,始终给困着不能走,心里越想越不服气,便想伺机对大水瀑报仇。”琼芳惊道:“报仇?”卢云点了点头,说道:“我想打败白水大瀑,有朝一日能凭着自己的双手双脚,爬上瀑顶,涉水而过。” 琼芳呆住了,她曾亲受水瀑冲刷之力,自知水崩之勇,天地无人可挡,不由慌道:“你……你在说笑么?”卢云叹道,“一身无寄之人,还能说什么笑呢?”他望着地下的正四方,又道:“那时我思来想去,自知自己习练内功早,又因当年执意模仿道家武,染回了一身匠气。虽说武功有了形状,却也从此无救。便像方才那个正四方,滚不动、磨不平,日后永远成不了大家。” 琼芳出身武世家,自也听闻过此类问,好似说越是天才之人,越不能早习练上乘武,以免悟心受限,来日有害无益。她呆了半晌,喃喃又问:“后来呢?你怎么办?”卢云道:“十二岁那年,我捡到了剑神古谱,从此武功大进,只是我执迷于恨之剑,却又掉入另一个坑里。” 琼芳大感惊讶,她生平虽未见过昆仑剑神,却也晓得此人曾与宁不凡激战千招,剑法为了得,岂料卢云竟还觉得不足?忙道:“卢哥哥,你觉得那个卓……卓什么的不厉害么?”卢云摇头道:“那倒不是,卓凌昭的武功心法自然是高的,只是他的武有个大缺憾,他强了。”琼芳惊道:“强不是挺好么?那有什么不对了?” 卢云摇头道:“卓凌昭再强,却也强不过白水大瀑,若非如此,当年我以剑神心法涉水自救,也不会给冲走了。”耳边响起话,自是频频点头。卢云眼望地下的图画,幽幽又道:“琼姑娘,卢某之所以会落到家破人亡的田地,全是因为我这幅牛脾气……我这人无论遇上什么困难,全都要正面干上,绝不拐弯。可人生道多艰险,翻不过的高山,所在多有……所以我坠入水洞之后,便想找出一个法,让我这种人日后可以活下去……” 想起了倔强的父亲,琼芳心生怜悯,含泪道:“卢哥哥,你找到了么?”卢云指着地下的正四方,露出难得的微笑,说道:“琼姑娘,我要以圆应世。”琼芳呆呆反问:“圆?” 卢云凛然道:“圆!就是圆,唯独圆融,我才能面对人生艰险,才能走出白水大瀑。 瞧、你瞧……“他提起筷,在地下画了几笔,不旋踵,泥士尘雪翻来覆去,地下现出个图样,但见长短不差分毫、菱角全数一致,却是个正五边形。琼芳喃喃地道:”这是正五边……不是圆啊……“ 卢云竖指唇边,示意噤声,又从水桶里取出一只筷,左右比对角!便又就地画了起来,这回却画了个正六边。琼芳呆呆看着,只见卢云跳过了七边,直接画了八边,之后跳过九边,却又画了正十边,图样精细繁密,望来全是正边形状。 眼看卢云画得如痴如狂,颇有疯态,琼芳心头发毛,忙道:“卢哥哥,你……你到底要做什么?”卢云并不理睬,反而趴倒在地,专注作图。这会儿画得却是慢缓,取角画线之际,慎重非常,琼芳见了他的郑重神态,自知他在做一门大问,一时不敢阻拦,只得静静旁观。 过得半晌,卢云舒出一口长气,终于爬起身来,琼芳凑头来看,惊见地下多出了一幅怪图,形边繁复,望来似圆非圆,却又有些菱角。她满心纳闷,喃喃问道:“这是圆么?”卢云摇头道:“你数一数,它一共有几边?” 琼芳低头计数,一五一十地算着,茫然便道:“十七边?”卢云微笑道:“正是十七。我在水帘洞里耗费无数心力,终于体悟天之正道,也造出了这个正十七。凭着这个东西,只要让我回到荒岛,无论水势多么急促,我都能涉水而过。” 琼芳呆住了,没料到拳脚武功可以与图画有关?她不明究理,也不知从何问起,只得喃喃自语:“这样啊……那……那你为何是画十七……怎么不画十八、十九……是不是你……你不会画啊?”她自知说得过轻蔑,就怕惹得卢云发火,赶忙低下头去,咳声遮掩。 卢云却也没生气,颔便道:“你说得没错。我解不出正七、正九、正十一、正十这些正边图,我后来思了两年,方才懂了一个道理。若要不凭尺规,空手造图,须得遵循一个通则。”他怕琼芳失却耐性,忙在地下写个“”、又写个“五”,解释道:“正边可以画、正五也可以画。等到我画出正十七之后,也发觉了一个顺序,瞧,减一是二,五减一是四,十七减一是十六……你瞧出道理了么?”琼芳茫然道:“什么跟什么啊?” 卢云道:“减一是二,五减一是二乘二,十七减一是二乘二再来二乘二,一个二、两个二、四个二、八个二、十六个二,所有这些乘数加上一,得到的数字都有一个性儿,这些数字除了自己以外,天地没一个数儿能除尽他们……”琼芳听得全身发痒:“卢哥哥,你到底要做什么?” 卢云给她一吼,不由吃了一惊,忙道:“我……我要画圆……”琼芳尖叫一声,随手在地下画了个大鸭蛋,大声道:“这不就是圆么?”卢云摇手道:“不对,不对,你那个不够圆,你的圆心偏差了。”琼芳见他疯疯癫癫,忍不住尖叫起来。卢云赶忙解释:“要想徒手画出正圆,那可不是容易事,我在水洞里画个几万个圆,只因手腕摇晃,差之毫厘,失以千里,全都不够圆。所以我另辟蹊径,盼能边造五边,五边造十七边,一拟近,好来画出方中带圆的东西。” 琼芳终于懂了,不由惊道:“方中带圆?” 卢云嘘了一口长气,颔道:“我心中的完满不是正圆,而是方中带圆,人生峰回转,有如沧海一小舟,只能以圆融应接狂涛巨浪,可外力一指稍加,水浪打来,圆心顿失,如此得来的往往已非圆融,而是毫无分寸的圆滑了。”琼芳听不大懂,愕然便道:“所……所以呢?” 卢云道:“若要对付白水大瀑的猛力,便得找出通则,一个二、两个二、四个二、八个二,十六个二、十二个二……这些数字加一,所得之数都可以赤手造图,边、五边、十七边、二五十七边、六万五千五十七边……我从四方起家,中心不摇,越来越接近正圆……也渐渐接得住大水瀑的天神水力……你瞧、你瞧……”正要举掌示范,忽听一声哽咽啜泣,卢云转头去望,只见琼芳鼻头湿红,眼中扑飕飕地滚下泪来,卢云讶道:“你……你怎么了?不替我高兴么?” 琼芳擦拭泪水,强笑道:“高兴,我当然替你高兴。” 光阴似箭,逝水年华,十年岁月匆匆流逝,非只柳门的几位早成大人物,连琼芳也由无知少女出落成动人美女,天地巨轮无情转动,人人都离开了,却只有卢哥哥留在原地,独个人紧抱这些莫名其妙的无用之用,却要琼芳如何不替他哭?如何不为他难过? 眼看琼芳毫无兴趣,卢云只是颓头丧气,一脚抹去了地下怪图,想来找不到知音之故。琼芳安慰道:“卢哥哥,先别画图了。今晚是除夕,不如我去买些酒菜回来,咱俩喝个几杯。”卢云古怪毛病最多,说不定听得喝酒,又有唠叨废话要说,琼芳不待答应,便也不多说,只匆匆奔向大街,先前摊边那条小野大给她喂了一顿,竟似找到了亲娘,居然一跟她跑了。 来到了街上,只见淮安镇颇为热闹,倒也不缺饭馆酒肆。不过奔过一条街,便已瞧见一间酒铺,她奔入店里,正要找店家勺酒做菜,忽听一人叹道:“雨枫啊,今夜可是除夕,咱们还要赶么?”琼芳听这乡音浓重,大惊之下,急忙躲到店外,偷眼去望。 只见店中一名老头儿举杯饮酒,看这人马脸瘦长,手提金算盘,正是算盘怪来了。同桌另坐了一名中年男,此人形貌清雅,颏下二尺美髯,正是天下第一高手的师弟傅元影,再看一旁有个胖低头猛吃,却不是肥秤怪是谁? 琼芳心下惊诧,没想他们全都离开扬州了。转望店内一角,却见漠北宗师哲尔丹、祝康、宋通明等人都在饮食,诸人风尘仆仆,好似一夜没睡。只是看了几眼,却没见到娟儿,不知去了哪儿。 正望间,听得傅元影道:“我瞧怀安是找不到少阁主了,一会儿我过去衙门,请官差帮个忙。”算盘怪哈欠道:“真t.m.d烦,干脆贴海捕公出来吧。” 琼苦心下愧疚,没想自己昨夜匆匆离开,却惹得他们四下寻访自己,正要走入店中相认,却听肥秤怪低声道:“师侄啊,到底那面贩是啥来历?他该不会绑走了琼小姐吧?” 傅元影闻得此言,口气自是拂然,沈声道:“师叔,人多口杂,且别提这件事。”算盘怪茫然道:“为什么不能提?她跟男人溜走了,这样很不好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傅元影心下大怒,脸色自然泛青,只是碍在门规,却也不好发作。算盘怪还待要说,却给肥秤怪拉住了。 琼芳本要入店相认,听到此处,一时只感头皮发麻,便又停下脚来了。看自己昨夜一个疏忽,竟尔当众随着卢云离去,想来几个衙门官差多口,待得傅元影过来找人,便一五一十地说了。她不知该如何替自己开脱,正想着如何图谎,忽然背后给人拍了一记,琼芳回过头去,面前一个美姑娘,瞧她手上提着一柄剑,正自睁眼望着自己,却不是娟儿是谁? 两人才一见面,娟儿立时张口欲呼:“傅……我找……”话声未及出口,琼芳眼明手快,已然掩上娟儿的嘴,她怕傅元影赶将出来,急忙拉着她,两人一躲到了暗巷。娟儿见她行止过怪异,忍不住甩开她的手,大声道:“芳妹,你到底在做什么?” 琼芳脸上一红,忙道:“对不住、对不住,你们找了我一夜么?”娟儿叹道:“可不是么?你大半夜自顾自溜出去,大伙儿谁能睡得着?你可晓得,连扬州的李知府也给惊动了。” 琼芳心慌意乱,忙道:“傅师范很生气么?”娟儿摇头责备:“你这般身分,谁敢生你的气?咱们找不到你人,连夜找了官差来问,这才听说你和一个卖面的走了,也不知在搞些什么……”说着便要转身离开,想来要找傅元影了。琼芳忙道:“慢点、慢点。先别找傅师范,听我说。” 娟儿坐地下来,把长剑放落,眼见一只!” 眼看娟儿好似审官,琼芳只得苦着脸道:“我啊,昨夜先遇到了几十个黑衣人,后来又遇见了一把怪刀,大家狠打了一场,便一追杀到淮安了。”娟儿听得怪话,只哼了一声,道:“你当我是傻么?”琼芳忙道:“不是假的,真的遇上黑衣人了,不信你去扬州渡口问,一定找得到人证。” 娟儿哦了一声,道:“那面贩呢?他也是黑衣人么?”琼芳脸上一红,摇头道:“他救了我一命,所以我就……我就……”娟儿苦叹道:“所以你就吻了他一记,一同去平定天下了?”耳听官差如数说了,琼芳羞到耳根去了,一时叫苦连天,跺脚道:“真是,早知就塞几两银,让他们乖乖封口。” 娟儿听她兀自遮掩,不由摇头道:“我的天啊,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这个。我看你和苏颖超是完了、完了。”琼芳自也知道情郎的性,这事要是传到苏颖超耳里,不免闹得满城风雨。叹气之余,只得紧挨着娟儿坐下,她把头枕在娟儿肩上,求恳道:“娟儿,帮帮我。” 娟儿愁眉苦脸,一时双手托腮,道:“怎么帮?”这两名少女是知己好友,相识经年,往常多半是娟儿闯祸,琼芳收拾,岂料今日居然倒转了玩。琼芳烦心不已,眼见那条小野大摇头晃脑,只来向自己乞怜,她随手抱了起来,道:“我瞧你一会儿回去,就说接到我的飞鸽传书,得知我已经回去北京了,要大家安心下来,怎么样?” 听得这个谎言破绽出,娟儿叹道:“这等胡扯八道,你可自己跟傅元影说,我挨不起刮。”琼芳迟疑道:“我……我……可是我还有事……”娟儿恍然大悟,惊道:“老天,那面贩还在附近么?”琼芳苦笑两声,点了点头:“我现下烦得紧,只想把他骗回北京,让他投入紫云轩。” 娟儿讶道:“到底那面贩是谁啊?”想起卢云的嘱托,琼芳颇有踌躇,她梳理着小狗的黑毛,低声道:“他啊,就是水瀑里出来的那个怪人。”娟儿惊道:“是那长毛怪物? 他不是在战场失踪了么?什么时候溜回扬州的?“琼芳叹道:”前夜我在驿馆遇到了他,之后便去扬州渡口寻他,后来就和他一过来淮安了。“娟儿讶道:”他到底是谁?“ 琼芳苦笑道:“你先别问。真要说了,恐怕你也不信。反正…反正…”连说了几个反正,只见她紧泯下唇,眼眶忽然微微湿红,娟儿啊了一声,颤声道:“芳妹,你该不会……该不会……” 琼芳醒觉过来,赶忙拭泪道:“该不会什么?”娟儿见好友神情如此,只得欲言又止,她叹了口气,低声道:“算了、算了,反正不管干什么,我都护着你就是了。”琼芳听得此言,心下自是一喜,便朝娟儿抱去。娟儿苦笑道:“你先别抱我,咱俩得圆个谎才是。”她稍稍沉吟,便道:“我瞧这样,我一会儿回去,便说接到你留下的讯息,得知你沿追杀黑衣人,一追到北京去了,好不好?”琼芳喜道:“好啊,你得说黑衣人兵强马壮,逼得我和他们大战数回合……” 二人兴高采烈,胡言乱语一阵,忽听娟儿道:“等等,面贩的事怎么说?”琼芳想不出主意,只得道:“就说他是漠北过来的神秘老人,年约岁,意外救了我一命。便带着我去追查黑衣人的下落了。”此言深得要领,自来男若要喝醋,多半是喝潘安的醋,情郎若得知那面贩是个神秘老人,心里必然舒坦许多。 娟儿听得此言,自是点了点头,道:“别说什么漠北老人,哲尔丹出身漠北,他会问的。”琼芳忙道:“那还不容易,便说他是西域来的,那不就得了?”娟儿蹙眉道:“不行,西域高手就那么几个,一查便知,不如咱们说是南海来的面龟老人。”琼芳是胡说八道的能手,娟儿也是白日梦呓之辈,二人稍稍商议,便有了梗概出来。琼芳微笑道:“娟儿,你帮我这回,下次我一定感恩图报,替你砍几个人。”娟儿苦笑道:“你还是顾好自己吧,别忘了正月十五那天护国寺有场法会,到时你那皇后姑姑一定会要找你,你要是没来,定会害死傅元影的。” 琼芳的姑姑便是皇后娘娘,逢年过节,总要寻这个宝贝侄女说话,届时若是找不到琼芳的人,必会责问国丈,株连祸结之下,傅元影拉着少阁主南下,必定大倒其楣。琼芳呆了半晌,忙道:“是啊,我都忘了这档事了,我看我还是去见傅师范吧。” 娟儿站起身来,摇头道:“你现下回来,西洋镜马上拆穿,我瞧你还是元宵再回来,也好有个缓颊。”琼芳听她说得有理,便也点头称是,娟儿正要离开,忽又伸手入怀,问道:“你身上带了钱么?”琼芳点了点头,道:“几两银票,够用了。”娟儿见她兀自怀抱小狗,全然不似平常的少阁主,反而似个幼童,她叹了口气,当即蹲到琼芳身边,低声道:“你啊你……二月就要成亲的姑娘,我都不晓得自己到底是帮你……还是害你了……”她摇了摇头,拍了拍琼芳怀中的那只野犬,便自起身离开。 最后一眼回眸去望,只见琼芳睁着一双大眼,兀自坐在地下,好似傻了一般。 娟儿离开以后,琼芳便在巷中躲了大半个时辰,确信傅元影等人离开之后,方才回去与卢云会合。只是经此一扰,琼芳却变得闷闷不乐,两人连除夕围炉也不吃了,便只连夜北上。上二人甚少说话,卢云本就沉默寡言,小姑娘一旦没了兴致来玩,自是沈闷得怕人。天幸琼芳带了那只野犬同行,每日早晚给它换名字,有时叫“卢无知”,有时叫“卢傻傻”,总算还有个说话对象。 二人沿途北进,抵达沧州之时,恰逢初九天公生,正午天气放晴,卢云见道上姓手持面盆瓦瓮,各自盛冰接雪,忍不住心下一奇,便怔怔停步下来。 琼芳坐在面担上,一见他停步,便抱起小狗,悻悻地道:“卢黑狗不想撒尿,你干啥偷懒?” 卢云咳了一声,只是手指姓,问道:“他们拿着碗盆,却是在做些什么?”琼芳撇眼去望,淡淡便道:“你是瞎么?没瞧见他们在蓄水吗?”卢云久不知人世景况,见了这等情状,自是怔怔无言。琼芳解释道:“连着十年都是这样啊,冬日一旦酷冷,夏日便要躁热,过得立春之后,很快便要干旱了。”说着又去逗弄黑犬,自顾自地道:“你也别烦,反正你来日便要溜入深山当隐士,小老姓是死是活,却关你什么事了?对不对?卢黑狗?” 琼芳满口讥讽,卢云却只置若恍闻,想起那夜与裴邺的对答,低声便道:“金水桥畔龙吐珠,少林佛国大旱年。天绝的遗言应验了。”琼芳眨了眨一双大眼,居然不知天绝僧是谁。卢云也不解释,便又启程离开。 琼芳虽然聪慧,却也不晓得天绝僧乃是昔日四大宗师之一,更是当今大士杨肃观的授业恩师。而这两句谒语,更是神僧圆寂前亲手传与卢云的。当时神僧燃烧圣光,焚地现字,足见身死前兀自万分戒慎,绝不容旁人窥伺盗听。 当年卢云一个心软,意外传出第一句谒语,尔后天下爆发连串灾祸,自永定河畔修罗挨枪算起,之后玉玺现身、柳门受灭、怒苍被围、乃至于景泰下野、正统复辟,一切变故全起于第一句谒语。如今相隔十年,这第二句谒语总算才给卢云说了出来,却不知是否又会有什么大灾大难了。 过得数日,已近元宵灯会,沿途所经乡镇莫不张灯结彩,上找人问了,已知来到了顺天府,算来离北京不过两日程。琼芳自知一到京城,卢云便要依约离去,她心中烦闷,几次想开口相留,却又不知该如何劝说,心里只是发愁。 这日下午阴雪蒙蒙,二人来到一处丘陵,卢云便又驻足下来,迳自煮起面来了。这几日大卤面、麻酱面,每日里面来面去,面面俱到,早已吃怕了,琼芳骂道:“又是面么?狗都不吃了!”卢云笑了笑,摇头道:“琼姑? ?,最后一餐了。” 琼芳心下一凛,方才醒起两人的约定,她接过卢云送来的面碗,心中竟是一片茫然。 一旁小野犬倒是猛摇尾巴,等着饱餐一顿。 风雪止歇,雾气消散,两人坐在山丘吃面,从丘上眺望过去,但见天际一片湛蓝,里许外一座大城巍峨屹立,看那十一座城门环绕拱卫,隐现八臂哪吒雄奇之态,不消说,此地正是管掌天下正统、举世瞻仰的国都大城,天威北京。 禁城已在眼前,也该到了分离的时候了。琼芳满心烦乱,那碗面直是不能下咽。想要找些话来说,却又头绪纷纷,想要拉下脸来求恳卢云,却又找不到台阶。正烦间,忽听卢云“咦”了一声,他放落了面碗,转身行到一株白桦树下,怔怔沉思。 那树耸立林间,树皮上隐约有着一记刻痕,看卢云徘徊沉吟,迟迟不走,琼芳见他举止有异,便也放落面碗,行了过去。只见卢云跪在树下,望着眼前的一处草丘,那树根处长了几株小花,却也看不出什么异状。 卢云好似若有所思,他轻轻去拨地下泥土,拨得几拨,便又停手不动,神气默然,有若石雕泥塑。琼芳心头难受,只是凝视着卢云,想要问些什么,喉头却似哽了。她抱起了小野犬,便又走回面担,自朝板凳坐下。低声道:“小蠢蛋、小蠢蛋,咱们要回家了,你开心么?” 卢云见她面容愁苦,便也走了回来,眼见那碗面一口未动,便要收起。琼芳心下一恸,忽然伸手出来,掀住了面碗,咬牙忍泪:“卢哥哥,你为什么讨厌回北京?” 卢云道:“不是讨厌,就是不想回去。”琼芳低声叹气,摇头道:“你无情了,我晓得北京里有好多好多人记得你……比方说……比方说……”正要说出“顾小姐”字,可不知为何,想起顾姊姊那张清丽绝俗的面孔,就是说不出话来,改口便道:“好比说……好比说……娟儿也记得你……” 卢云微微一笑,自白水大瀑起站,沿贵州北上荆州,数里算来,娟儿始终都在队伍里,他自也瞧见了这个小姑娘,颔便道:“这小丫头可长大了,出落得好生标致。” 琼芳一听卢云称赞别的女人,心中立生不悦,冷冷便道:“别老记挂人家的样貌,都快嫁不出去了呢。”卢云笑了笑,反问道:“你俩很要好?是不是?” 琼芳哼道:“那还用说,生死之交呢。”卢云颔道:“那倒是。她是个小灵精,你也是个调皮鬼,你俩倒是一对。”琼芳原本板着脸,听得此言,嘴角还是露出了笑,道:“娟儿以为你死了,你一会儿进京以后,便来装鬼吓她吧。”说着提起双手,做厉鬼命状,卢云哈哈大笑,摇头却道:“琼姑娘,莫要为难我。”听得此言,琼芳心中一酸,自知分离时刻己然到来。她垂下去,轻轻咬住了下唇。 说不出来怎么回事,和这男在一块儿,自己全然不必做作,想笑就笑,爱骂便骂,好似他俩之间有一条丝线,谁也割不断啊…… 泪珠像是断了线,一直滚落下来,琼芳两只手只是紧抱着小狗,含泪无语。 卢云见琼芳低头哭泣,却也不便开口安慰。毕竟人生千山万水,各有各的,谁也勉强不得。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卢云道:“琼姑娘,时候差不多了。我得上了。”琼芳颤声道:“你……你要走了么?”卢云点了点头,看他收走了面碗,取走了板凳,又将炭盆锅铲一一放回了面担,琼芳呆呆坐在地下,茫然望着卢云忙碌的背影,却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卢云收拾已毕,整装待发,他行到琼芳面前,蹲地说道:“临别之际,无以为赠,盼你日后幸福喜乐。”琼芳扑入卢云怀中,放声哭道:“卢哥哥!谢谢你带我回来!” 卢云伸手出去,拍抚琼芳的后背,微笑道:“你别谢我。其实卢某自离水瀑以来,心中始终悲郁。天幸与你同游几日,卢某孤心大慰,说来我才该向你道谢。”他不再多言,当即反身挑起面担,拱手道:“琼姑娘,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他日有缘再会了。” 听得“再会”二字,琼芳嘴角下弯,胸口哽咽,拼死不让泪水流出。她努力伸起手来,挥手作别,只见卢云向自己一笑,便自转身迈步,飘然而去。 只能这样了,最多只能这样了……卢哥哥走了,自己也该回家了。在那个繁华的北京城里,还有许多人在等她,颖超、爷爷、傅师范,大家都在等她啊…… 走吧,眼前这人姓卢名云,他不是宁不凡,更与自己的情郎毫无干系。大冷天的,自己为何要杵在这儿,像个傻瓜笨蛋,那不是糟蹋时光么? 脚步声渐渐远去,琼芳也站起身来,她强作笑容,取出了折扇,自顾自地煽着,好似只有像这般高傲纳凉,她才会如过去十年的那个少阁主,凡事豁达,逢人镇静,什么都不怕了…… 蓝天在上,白云飘过,午后斜阳映照,晒出了地下的孤影。琼芳低头望地,热泪盈眶,忍不住转过头去,盼能看卢云最后一眼。 空山寂寂,树林里白雪点点,卢云早已走了。 自今而后,分道扬镳。日后自己嫁做人妇、生儿育女,全都与这人无关……而他是死是活,是否娶妻生,是否退隐山林,自己也、水远不会知晓…… 只能这样了?最多只能这样了?鼻头红了,泪水和鼻涕一起冒了出来,挂在那张睑蛋上。看似刚强坚毅的琼小姐,其实秉性最是多情,她有很多不忍心…… “不管!不管!不管!”琼芳哭泣跺脚,把鼻涕抹上袖,跟着起身飞奔,冲入了林间,大喊道:“卢云!还我钱来!” 眼看卢云还在前面不远,正自低头走着,浑像个老头。忽听背后野狗追咬,美女杀来,兀自大喊道:“你别走!我还没收利息钱!”卢云原本缓步离开,一听娇声呼唤,更是低头狂走,其势若飞。琼芳拼死追赶,大喊道:“不准走!不准走!我要爷爷替你讨回官职,让你和咱们大家快快乐乐地过日,你定要和我回家!” 林间面贩心肠刚硬,琼芳越是喊,他的脚步益发快。琼芳自知万难留住此人,当下把心一横,大声尖叫:“卢哥哥!我要是顾小姐,我这辈都不原谅你!你这没担当的废物!” 砰地一声,面担从肩上坠落下来,正正砸在地下,几只青花碗上下震荡,险些摔破了。卢云站在尺之外,双手叉腰,慢慢转回身来。两人四目交投,卢云那目光如斯冰寒,竟是凛若刀锋。 卢云发怒了,小野犬心生感应,立时逃到自己脚后。琼芳心头略感害怕,但转念一想,大水妖武功再高,也绝不会下手欺侮自己这个弱女,当下把目光反瞪,大声道:“卢云!你是天下最自私、最小气的大坏蛋!你自以为逃到天涯海角,顾姊姊就会快活么?你根本没种见她,我明天就找顾姊姊聊一聊!让她晓得你是多么无情、多么无用!” 琼芳破口大骂,卢云目光却甚沈静,他摇了摇头,霎时踏步过来。琼芳见他折返,内心分毫不感害怕,反而隐感欢喜,她仰起小睑,大声道:“你打死我啊,快啊!我才不怕你!” 卢云站到了她的面前,神色静默,似在思如何措词。过得半晌,方才道:“琼姑娘,你年岁还轻,许多道理还看不透彻。我不求你谅解,只盼你务必遵守信约,莫让倩……”说到此处,不觉低下头去,拱手道:“莫让杨……杨夫人知晓我的事,好么?” 短短一段话,卢云却费了好大的劲儿才能说完,言中没有忿恚,却只有求恳。琼芳冷冷地道:“我才不要,你想要我闭嘴,除非打死我!”卢云听她口气甚恶,一时叹了口气,怔怔抚面,却也无计可施。过得半晌,他挥了挥手,低声道:“算了。随你吧。” 大水怪心如止水,仍是转身离开,可怜琼芳骂也骂了,损也损了,软硬兼施之下,仍旧徒劳无功。琼芳自知技穷,急忙改口道:“好啦……好啦!我……我不说便是,不过你得再替我做一件事。”卢云摇头道:“琼姑娘,卢某能替你做的,全都做了。再会吧。” 琼芳怕他走远了,赶忙追了过去,唤道:“喂!喂!你别这么小气,我只是腿酸走不动,想请你送我去护国寺一程,等会儿你爱去哪儿,便去哪儿,我才懒得管。” 陡听寺名,卢云竟是一脸纳闷,他停下脚来,蹙眉问道:“护国寺?那是什么地方?”琼芳奇道:“护国寺就是红螺寺,亏你还住过北京,怎会不晓得?”卢云听得此言,方才醒觉过来。护国寺原称大明寺,俗名红螺寺,建于东晋年间,至今已有千年历史,依山而立,面向红螺湖,向为净土宗胜地,却没想改朝换代之后,居然改成了什么“护国寺”。 红螺寺只在北郊怀柔县,相距不远,卢云早岁入京时自也曾去游览,他听这个请求甚是容易,颔便道:“如此甚好,咱们何时出发?”琼芳叹道:“我哪里敢耽误你?这就走吧。”放下了小野犬,怜声道:“乖乖好狗儿,畜生不能进去护国寺,自己去玩儿吧。”看她面色柔和,虽与一只狗儿说话,兀自满心怜惜。她野放了畜生,便坐上面担,低声道:“咱们走吧。” 卢云点了点头,依言挑起面担,便自放步离开。走不数步,背后汪汪声响,野犬竟又狂奔而来,一时只在面担旁扑跳挨擦,好似把琼芳当成了铁饭碗。琼芳见它依恋自己,一时大为感触,竟然红了眼眶,哽咽道:“坏孩,舍不得走么?”踌躇之间,居然又将它抱了起来。 卢云一旁来观,已知这个拿得起、放得下,她只是面好看,比起倩兮的果决、银川的忍性,她只有更加拿不定主意。卢云笑了笑,忽道:“琼姑娘,你是刀嘴、豆腐心,其实心肠很好啊。”琼芳默默摇头,道:“别说这些了,走吧。” 两人一犬搭乘面担,便如过往十来日,直朝护国寺而去。琼芳先前哭得伤心,此刻卢云陪伴身侧,又有野犬陪同玩耍,慢慢悲戚渐减,脸上又有了笑容。几里过去,上行人多了起来,看诸人手提香烛,却是要去护国寺参拜的姓。眼看已至红螺山脚,琼芳跳下面担,向卢云借了绳,自将野大拴于树林之中,跟着一把揪住卢云,喝道:“咱俩先说好!你没见我走入佛殿里,决计不准走,否则到时一切约定不算,休怪我到杨家找杨夫人说去!” 她有意来激卢云,“杨夫人”字说得加倍沉重,要有多刺,便有多刺。卢云颔答道:“放心,没见你平安入寺,我也放不落心。”琼芳骂道:“伪君,假道,谁要你好心了!” 二人延道上山,那护国寺背倚红螺山,加上东青龙、西白虎,群山围绕,号称“古寺深藏”,说来最是幽静不过。只是今日姓络绎不绝,山道旁树悬花灯,似有什么喜庆。 卢云醒起日,便道:“今夜是上元灯会?”琼芳冷冷地道:“当然是元宵花灯了,难不成还是中元鬼灯么?”一行去,山道台阶颇见陡峭,四下姓都是缓缓而上,卢云内力浑厚,虽然肩扛面担,又加上琼芳的份量,却仍健步似飞,不旋踵便过半山。 将晚时分,终于来到山门前,但见黄昏初月圆,花灯映残雪,护国寺张灯结彩,已然巍峨在前。游人如织,卢云挤在人群之中,见了门前的一座褐红巨石,上书“红螺寺”个斗大红字。看寺名早改,这座大石却是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仍如景泰朝时屹立不摇。 想来正统皇帝皇权再大,石头也是听不懂。 此时庙外人满为患,那山门内却空荡荡的,全无游人姓。卢云撇眼去看,只见庙门广场搭了条阶梯,左右各一僧人提棍守护,不住驱离生人。卢云心下微微一奇,不知有何古怪,他沿梯望上,却又见了条笔直台道,上铺红毯,长达尺,一直抵天王殿。想来是供贵客行走之用。 卢云见了这等尊贵派头,忍不住眉头深皱,问道:“今夜可有什么大官要来么?”琼芳淡淡说道:“没错,我姑姑要来礼佛。”琼芳身为国丈孙女,她的姑姑自也是皇家的人,卢云沉吟道:“你姑姑?她是……”琼芳道:“你在水瀑里住久了,八成没听过她,她叫做琼玉瑛。天下除了皇上,怕没有比她更大的官儿了。”卢云醒悟过来,颔道:“她是皇后娘娘?” 琼芳叹道:“行了,五十多岁的老婆,别老是想她。再美也比不上我呢。”当即挽住了卢云,道:“反正我姑姑还没到,咱们左右无事,不如来还钱吧。” 卢云一听钱字便要头疼,愕然便道:“我还欠你么?”琼芳噗嗤一笑,她自上山以来,始终死板着睑,此刻笑颦忽绽,当真明艳不可方物。听她笑道:“亏你堂堂的状元爷,居然这般死脑筋。我是要你卖面啊,你回乡不要盘缠么?难不成还要找我借么?” 人无权,尚能活,可要没了银,便只能去偷去抢了。卢云虽然神功有成,却不是杀人放火的料,眼见四下人潮往来,确是个做生意的好所在,便也从善如流,自往一处僻静树林走去,想来要在那儿摆摊。琼芳见他哪里不好卖面,偏又往无人地方钻,已是气得笑了,她一把抓住卢云的衣襟,骂道:“真是!那儿只有鬼,没有人!看你这般性,真该让你姓琼才是。” 琼楼玉宇的琼,却给戏谑为穷光蛋的穷,以琼芳自视之高,平日决计说不出口。两人一个拉,一个走,终于停在庙门之旁,琼芳拍手笑道:“这儿人最多,包管你卖个精光。” 卢云游目四顾,只见此地离红毯台道约莫二十来丈,地处要冲,姓往来络绎不绝,真比自己选的地方强上千倍。他也不多言,便只默默烧水摆摊,等候客人上门。 竹凳放落,柴火已添,卢大人又坐在那儿发呆了。琼芳斜目瞧了一眼,霎时取过竹凳,自管站了上去,朝着人潮圈嘴高呼:“众位父老乡亲妹们,快瞧这儿喔!” 眼看姓转头来望,男女老幼数达几,指着自己议论纷纷,琼芳身处人堆之中,虽说打小活泼,此刻却也不免有些脸红。她咳了咳,低头忖念了几句兜客台词,又道:“众位乡亲!山东大卤面滋味鲜美,今日光临贵宝地,大家快来吃个几碗,早吃早饱,再晚便吃不到罗!” 姓见琼芳生得貌美,本以为有什么好事,待听是来卖面的,无不掉头离开,琼芳心头火起,忖道:“大胆刁民!今日不骗光你们的银,少阁主退隐江湖。”也是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拿起了竹凳,一冲入人群之中,先兜兜转了个圈,跟着小脚轻挑,迳把凳踢了起来,听她曼声高唱,“山东馒头真正好,大卤汤面更是宝,不来一碗心头闷,来它两碗心情好……”粉腿前踢后挑,左勾右点,那凳也随之飞上落下,好似活了,却是演了一段崆峒派的鸳鸯腿。 美女欢歌载舞,卢云自是大为愕然,众姓则是满心惊喜。几名儿童仿佛失神失智,竟也随她跳起舞来了。顷刻之间,面担人山人海,盛况空前,卢云开业一十年来,当属今日生意最佳,却也不免最为愧窘,一时拼命纳头来煮,竟不敢多看琼芳一眼。 卢云不可开交,琼芳跳得也累了,眼看等候客人多,居然权充老板娘,自在那儿收钱端碗,吆喝排座,忙得不亦乐乎。卢云咳道:“琼姑娘,你怎还不进庙里?”琼芳做了个鬼脸,道:“我姑姑还没来,罗唆什么?”她凑到卢云耳边,嫣然笑道:“卢哥哥,我方才的舞可跳得好看么?你还喜欢么?”此刻若要答是,琼芳得了鼓励,难保不下场再跳,若要答否,说不定她绝不服输,立时就要入场改进,卢云心惊之下,只能唯唯诺诺,蒙混敷衍。 客人来来去去,不到半个时辰,便已卖了几十碗,琼芳眉开眼笑,捧来了来个铜钱,自朝卢云的衣袋一放,哗啦声连响,险些把衣袋塞满了。听她笑道:“瞧,让我做老板娘,包你开通铺大面庄。”卢云卖面多年,道行居然比不上一个外行人,忍不住苦笑不语。 正要低头再煮,忽见面摊姓全数起身,欢容道:“来了!来了!”卢云微微一怔,便也停下手边事情,抬头眺看。 将晚时分,佛寺里行出一排僧人,行伍整齐,正中一人袈裟绣金,想来是那护国寺住持了。方丈一出,远处笙竹乐起!袅袅动听,似有什么大人物到来了。姓纷纷向前推挤,大批官差呼喝道:“向后让!退开五尺以上!退!退!” 卢云侧目去看,此时差人列队,分立台道两旁,手提威武棒,已将姓驱开。转看道前,住持亲来相迎,旁高高悬起红灯笼,望来阵势浩大,倍觉富贵之气,卢云心下一凛,便问琼芳道:“是你姑姑来了么?”琼芳微微一笑,自把双手一摊,神神秘秘地笑着。 卢云摇了摇头,反正事不关己,来人是男是女、官职是高是低,也都是天高皇帝远,正要低头煮面。忽听欢呼呐喊阵阵而来,姓欢声雷动,高声道:“四爪金龙!四爪金龙!” 脚步轻响,面前的台道缓缓走上一人,住持服侍在旁,不敢稍失恭敬。面条在水里翻滚,耳中鞭炮串响,远处孩童跑闹纵跃,卢云也不由自主仰起来,望着那位再也熟悉不过的故人。 定远来了,暮色已临,漫天晚霞,高台上来了第一个大人物。他身形雄伟如宝塔,面色俨然如神佛,身穿宝蓝镶黄袍,腰系四爪龙金带,昂阔步,庄严端正,当先从卢云面前穿了过去。 “大都督!大都督!”台下孩童追奔起跑,随着伍定远的脚步向前而去,人潮追逐、或跑或跳,欢呼爱戴之情颇真。大都督却不曾停下脚来,只微微抬起左手,略向姓示意。 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两边相隔二十丈,却似隔了十年。卢云守在自己的面摊,抬眼望向昔年旧友,只见他比过去稍胖了一些,前额头发也少了许多,十年岁月凛然如刀,在国字脸上布下了无尽风霜,刚毅的苦痕,忠直的泪迹,年近五十的定远,他望来已经老了。 他老了,那自己呢?卢云怔怔含泪,不由自主地抚摸面颊。 迷蒙之间,忽见一名少年晃眼而过,他一身是黑,额绑红巾,腰系红带,旋即追上了伍定远的脚步。卢云轻轻啊了一声,霎时也已认出人了。 崇卿,他长大了,看这孩体魄雄健,约莫比定远还高了两寸,五官虽不尽相同,但那背脊挺直,双目凛然,眉宇气竟与父亲一模一样。 定远老了,但崇卿却长大了,在这空无的十年光阴里,有许多人死了,却也有许多人长大了,破不亟待地来到这个大尘世,成为新的英雄豪杰…… 往事历历在目,卢云仰望红毯,鞭炮串响中,伍家父二人一同迈步,一举手、一投足,神完气足,真龙父同临凡间,更是引得姓大声叫好,满是惊叹之情。 怔怔无言间,姓却又欢呼起来,赫见一名美妇步上高台,手上还牵了个小女孩儿。 那母女俩娇颜含笑,丽质天生,同向姓们轻挥招手。 艳婷来了,正统王朝的中兴大臣也心想事成了。上天垂怜,有情人终成眷属,她终于嫁给了定远,两人不只有了英勇粗犷的崇卿,他俩还有了玉雪可爱的小女儿。 心里想到了柳昂天,卢云嘴角抽*动,不知该说什么。抑或是说,他不忍心再说什么。 那忠勇爱国的伍大都督,终于娶了端庄贤淑的一夫人,那一家四口有如神仙眷属,羡煞了世人。念在往日的恩义,自己怎好再去惊扰他们?责问他们?难道非要运起剑芒神威,天地万物怒斩一空,这世间才会更好、更完满么? 可以了,就这样吧…… 卢云默默无言,低头收拾自己的面担,他别过头去,只见琼芳凝神望向自己,眼中隐隐带着安慰,眼见琼芳神情如此,卢云忽然醒了过来,不只伍定远一家,后头还有人要来。 谁呢?谁呢?莫非是自己最不愿见的那一家人么? 眼看琼芳微张樱口,似乎想说些什么。卢云双手发抖,竟尔惊怕起来,顾不得客人还在吃食,急急忙忙搬走了凳,便要仓皇逃离,看他非但面钱不收了,连面碗也不要了。 猛在此时,听得姓们叫道:“瞧!快瞧!杨郎中来了!京城里最漂亮的杨郎中!” 完蛋了……卢云闻言愕然,手中板凳滚落下来,可怜还不及转头,脚步声乍然响起,台道红毯行来一名白面书生,看他约莫二十**岁,身穿白鹇朝袍,手上还挽了个老,卢云一颗心悬起坠下,坠下悬起,可怜他那双腿熬得起白水大瀑冲刷,此刻却在微微发抖。 绍奇,杨肃观的胞弟,与自己同年登科的二甲进士,上元灯会普天同庆,所以他带同了母亲,前来护国寺礼佛。 卢云醒了过来,他告诉自己,一定要赶快,必须马上走!牙关发颤之间,卢状元扛起面担,便要飞奔而逃,奈何人潮如大水,将他紧紧包围,卢云惊怕恐怖,仓皇寻找出,正于此时,红毯上传来一声童稚呼喊,道:“爹!娘!快点!快点!你们比奶奶还慢!” 来不及了……卢云仰含泪,望着一名男童直奔上台,咚咚声响,孩奔跑跳笑,从面前急奔而过。那小童额上系着王佩,活泼雀跃,一冲得好快,眼看便要超过叔叔奶奶,忽然一个身影缓缓走上,抢先伸手出来,拉住了那名男童。 身影照人眼来,卢云喉头哽咽,嘴角无言牵动,他在仰望那傲视天下的身影。 夕阳西下,红轮满天,高高在上的他,身穿一官袍,望来如此尊贵凛然。他的样貌便如绍奇一般白皙秀气,不同的是他蓄了短髭,望来更加沈稳、更加尊贵,更加俨然,更加难以逼视,他看来不像是自己认得的人,就像景泰朝的那些大人物,江充、刘敬、柳昂天以后,就轮到他…… 不同于以往的……杨肃观啊…… 卢云呆呆望着,红毯上的杨师拉住了男童,转身向后笑了笑,霎时之间,最后一个人影上来()。那男童急急扑了上去,欢笑道:“娘!你最慢了!” 面担缓缓滑落,砸上了脚背。卢云热泪盈眶,嘴角却含着一抹笑。 十年来的相思慰藉,就在眼前。水洞里日夜祈祷,便是要活着见到她。此刻梦想成真,终于看着她满布幸福光辉,看着她和丈夫孩手牵着手,一同走向远方的护国寺,过着再无烦恼尘烟的幸福人生…… “倩兮……”卢云抬起手来,轻轻笑道:“我回来了。” 面担倒翻,满地都是碎瓷烂碗,姓纷纷起身惊避,却见卢云揉着自己发烫的双眼,他哈哈笑着,好似要告诉身边的每个人…… 曾经啊曾经,他也走过那红地毯上,他也曾经是大人物啊…… 琼芳回去望卢云,赫见他呆呆挥舞右手,似是在笑,又像在哭,仿佛想说什么,可又迟迟没半点声音出来。琼芳心生怜惜,正待过去安慰,猛见卢云向下一倒,已然双膝触地。 白水大瀑冲刷而来,四面八方恶水包围,十年来所有的浪涛起伏,化作了最后一个大浪,一举在红螺寺冲倒了他。 琼芳大为震惊,急忙奔去察看,还未来得及说话,却见卢云从怀中取出一条破旧手巾,双手捧起,迎向空中()。 风儿轻轻吹过,吹起了掌心的相思,将那思念寄给不能再见的人。 再会了,刹那之间,已到了尽头,自今而后,人生了无牵挂。 琼芳呆呆看着,她万没料到卢云会是这幅样,本以为云会流泪、会悲叫,会有一大堆话要说,却没料到会是这样的神情。琼芳慌了起来,悲声哭道:“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我不知道会是这样!对不起啊!” 一切都是她起意的……琼芳当然知晓,一年一的法会就在护国寺举行,今夜今时,非只满朝武大臣全都要来,连皇帝、皇后也会来。于是她把卢云带来了,她要让这位前朝状元勇敢面对过去的一切,只有这样,他才能超脱啊。 超脱了,胸有成竹的琼芳,一刀戳死了卢老板。卢云没有哭,没有叫,也没什么发泄怒号,双膝跪倒的卢哥哥,他低着头,默默无言,像是被拿走一切的大输家,他已经死了。琼芳如中雷击,霎时飞奔前去,大哭道:“卢哥哥!你不要哭、不要哭!他们不要你,还有芳儿要你……” 激昂哭喊间,忽然手腕忽然一紧,给人抓住了。琼芳愕然回头,赫见面前立了一名威严老者,他凝目垂望自己,神色满是恼怒。 爷爷来了。 “不要……不要……”琼芳哭叫呐喊,纵使双足抵地、她还是硬给爷爷拉走了,正要拼死挣脱爷爷的掌握,忽在此时,惊见一名女郎拼命向自己眨眼,却是好友娟儿()。琼芳呆愕之间,背脊一片发凉,正于此时,背后响起一声叹息:“芳妹……”像是听到哨声的小白羊,琼芳愕然无语,她心里再明白不过,梦境结束,她该要回家了。 颖超来了。那双再也熟悉不过的猫儿眼走了过来,黑瞳如镜,照出了琼芳的悲伤哭叫。 青梅竹马的情郎,那曾经吻过自己、抱过自己,即将娶她过门的恋人苏颖超,他搂住自己的纤腰,低声问道:“你想去哪儿?” 琼芳泪流满面,低下头来,牵过情郎的手,任凭他牵着自己离开。 便在此时,忽听脚步杂沓,大批侍卫涌入山门,守立广场,金吾、虎林、羽林、府军四大禁军统领包围红螺山,数达万人。山门外一声尖喊,内侍提气高喊:“众宾拜伏——” 轰隆一声,爆竹炸鸣,夜空烟火灿烂,听得千侍卫同声高喊:“皇上驾到!” 我建超世志,必至无上道,历经千辛万苦,诸多大臣前仆后继、冒险犯难,今日今时,寺外姓群起欢呼,山门外爆竹声响,普天同庆的正统王朝……终于创建成功!. 正文 第十章 回家 琼芳走、倩兮嫁,定远做大官,肃观夺老婆,便连仲海也砍了自己一刀。 所以啊……在这个家户团圆的元宵夜里,状元爷孤身挑着面担,就这样穿过了浩荡的永定河大水,独自回到了暌违十年的北京。 随便呀,随便大家干啥呀,豪情壮志早已消磨殆尽,孤守正道的悲郁也随风而散,卢云的眼角噙着泪水,嘴巴歪歪的,颈斜斜的,觑着那曾写下无数往事的京城。 北京永定门下,有人敲了敲钢铁大门,听他哈哈笑道:“有人在家吗?卢云回来了啊。” 没人在家,只有大批行人急急问避,花钱消灾是官府,最难招惹是疯,谁敢吭气答话? “没人啊……”卢云有些失望,他茫然张嘴,脚下跌跌撞撞,宛如孤魂野鬼,便从永定门下晃了进去。行人纷纷避让,卢云也在走避,他瞧得到行人,也懂得让,神智虽然不算清楚,却也不曾错乱到忘却悲伤。 不知道自己为何回来,但也不知自己为何要走,何去复何从,既然什么都不在乎,那就什么都无所谓了,随便走,任意逛,一会儿买些名产回山东,不枉到此一游啊。 啦啦啊,哈哈啊,卢云摇摇晃晃,迷迷糊糊,口中哼着不成曲调的怪歌,东歪西扭地向前行走,走没几步,一座大城楼迎面而来,挡住了他的去。卢云哼了一声,正想伸脚去踢,忽然他心下一醒,竟然大叫起来了。 是这儿!是这儿!这是承天门啊!这是他卢云金榜题名、大魁天下的承天门啊! 是这儿,是这儿带他走入朝廷,是这儿给他一身华盖,这是个永难忘怀的地方!卢云突生热血,他啊啊喘气,伸手轻触牌楼,抬望眼,他要瞻仰曾属自己的无上荣光…… 咦? 城楼空荡荡,装饰改了。 卢云张大了嘴,仰望着陌生的城楼,他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终于垂头向地,转身离开。 再来要去哪儿呢?好像没地方去了……算了,算了,该回山东了…… 正要转身,忽然心下一醒,想到一个好地方。 哈哈!卢云嘴角泛起了笑,几乎要手舞足蹈了。 家啊,他还有个家啊,娶走了他的老婆,打烂他的身,可他总有那份地契啊。在家里他可以洗把睑,睡个觉,谁都不能赶走他。卢云高兴地笑了,登时兴冲冲地奔跑起来。 “可是……可是……”跑没两步,不觉又担心起来。 怎么办?万一世道险恶,人心叵测,要是正统朝不认景泰朝的地契,那该怎么办呢? 傻……北京没家了,那就回山东啊,万一山东老家地震天塌、沉到海里了,那就去山西啊,万一山西又改名叫山东,那就去漠北啊,如果漠北也给朝廷掌握了,那就下地狱呀,如果阎罗王也穿皇帝的衣服,那就上天堂嘛,反正总有地方去的,不是么? 呵呵、咿咿、啊啊、呼呼,卢云一会儿单脚跳,一会儿嘻嘻笑,沿途东倒西歪,一穿过了大街,转过那熟悉的巷,忽然砰地一声,想要回家的卢云脑门一阵疼痛,他呆呆望着面前坠下的无数砖屑,忍不住揉了揉眼睛。 咦?本该是道的地方,多了一栋新房。 这是谁盖的?这里以前是,没有这栋房啊? 卢云一脸狐疑,他摸着脑袋四处去看,赫然间,他惊慌失措,因为四遭的房舍全是新的,他发觉自己迷了啊…… 华灯初上,月圆照天,在这热闹的元宵夜里,挑着面担的状元爷仰望熟悉的玉盘,忍不住泪流满面。 堂堂的卢大人在此浴血混战,在此高中金榜,在此结交弟兄,在此仰天狂啸,结果在这安乐平静的街弄里,他居然不知该怎么去到王府胡同……更不知该怎么回去以前的家…… “大——胆!”卢云一拳砸在新房上,悲声道:“连凭吊都不准吗?” 砖墙爆裂,石屑纷飞,惊得上行人纷纷走避。卢云咬牙歪嘴,啧啧啧地挤嘴咂声,好似只要这样扭着嘴儿,他就不会流泪了,他纵身跳起,身影如同飞鸟,奔上了繁星点缀的夜空,他张开双臂,像是要朝世人纵惰呼喊…… “瞧!回来了!卢云活着回来了啊!大家快来看啊!” 谁都好啊,安道京、江充、卓凌昭,不管是谁,不管好坏,快快出来一个认识的人,快啊! 没人回答他。景泰朝能死的,全都死光了,剩下那些活着的,他也都见不着了…… 大水怪疯狂奔跑,坠地时终于摔了一跤,满口袋的钱儿全数洒了出来,像是要欺侮卢状元,它们在地下绕来滚去,发出嗡嗡声响。 不准走,统通不准走,卢云生气了喔!几个铜钱滚动,一直朝四方滚去,卢大人神功盖世,单手扛举面担,大吼一声,飞射而出的人影滚来滚去,卢云滚,面担也滚,地下黑影翻来覆去,一个又一个铜钱给他卷了回来,没有一个儿可以逃开他的手掌。 有个坏儿不住地逃,逃往一张桌下,卢疯发狂怒叫,四脚着地,直直冲向那张桌,形貌如同疯狗,引得满街人众指指点点。 砰,撞翻了桌。卢云倒在地下,终于抓到了那坏儿。咿呀一声怒号,掌心奋力握紧,雄浑内劲到处,那死命逃走的坏儿登给压得变形扭曲。 “客……客倌,您……您还成么?” 进京以来,这是第一个同他说话的人,卢云低吼一声,抬头看去,一名老板满面惊慌,想来把他当成了疯。卢云醒觉过来,他抱头喘息,过得半晌,自把面担放落在地,坐了下来,抚面问道:“这……这是哪儿?”老板干笑道:“豆浆铺。客官可要来些点心?” 卢云吞了口干沫,他一大喊大叫,不免口干舌燥,当即趴倒桌上,喘道:“好…… 好……给碗豆浆。“那老板凝望面前的怪人,只感心头发毛,却又不敢把人赶走,他苦笑两声,只得转入内厨,喊道:”老婆啊!客人上门了!“ 细碎的脚步声响起,老板娘来了,她行到卢云身边,忽然间只听当琅一声,那碗豆浆竟然打得稀烂,溅得满地白汁。卢云低头喘息,回头去望,只见那老板娘眼中噙泪,只在低头望着自己,卢云见了她的脸面,忍不住“啊”地一声大叫,险些摔倒在地。 小红?情兮的丫环,她在这儿? 卢云张大了嘴,抬头看了看店招,那“尚书豆浆”的金字招牌闪耀生辉,竟是如此的刺眼耀目,逼得卢云举起袖,遮住了自己的脸面。 不要,不要,不要小红看到自己这个鬼样,他要躲起来……从人世间里消失不见,谁也看不至…… 小红惊愕悲切,霎时间双手掩面,泪如雨下,转身奔回了后厨。卢云张大了嘴,像是要等着喝豆浆,脑中一片凌乱,直到咚地一声,小红再次端来了豆浆,奉到卢云面前。 豆浆碗放落面前,卢云嘴角紧紧苦闭,他像是做错事的孩,两手放上膝盖,身不住前后晃动,非但不敢去碰面前的豆浆,更不敢往四遭看上一眼。 十年过去,小姐嫁人了,老爷也过世了,便连小红也出嫁生了。那些往事。泪眼朦胧间,她望着当年的卢公,什么都变了,唯独他没变,他还是一样穷、一样莫名其妙,一样悲郁无言。小红见了他这般神态,忍不住趴倒桌上,痛哭失声起来。那老板满面惊惶,低声道:“老婆,你……你哭什么?这……这人是谁啊?” 小红含泪苦笑,她也不知该如何回答丈夫的问话,面前这人姓卢名云,他是小姐出嫁以前的未婚夫,这样的称呼,谁能听得懂? 趴下头去,卢云凝望桌上那碗白净泛香的豆浆,这是倩兮的尚书豆浆……杨肃观喝了四年的尚书豆浆……已成老字号的店面,却是自己生平头一回进来…… 卢云两眼眯起,垂望着那碗豆浆,耳中传来小红的哭声,他很想过去安慰她,可是他就是吭不出一个字儿……他明白自己如果说话了,他会恨透了那个人,那个缺席的人……那个流放到天涯海角的孤臣孽…… “卢云啊!”一声尖叫响起,把卢云拉回了尘世,卢云愕然回,惊见一个女人急急奔到面前,睁眼瞪着他。她指着卢云的挺鼻,不住颤抖尖叫:“是你!是你!” “二姨娘。”卢云忍泪咬牙,低声答道:“我……我回来了。” “你去死啊,”一柄扫帚当头打来,整碗豆浆全泼上了身。耳边响起了悲愤呐喊,二姨娘手举扫帚,拼命击打,口中哭喊不休:“都是你!都是你!老爷会死,全都是你害的!你这杀千刀的,鬼你个正道,你害得我们顾家好苦,居然还有脸回来?你去死!去死!” 卢云啊啊张嘴,他很想抱住二姨娘,听听她这十年来过的好不好……他想知道小红的丈夫是什么人……毕竟已经过了十年啊…… 扫帚一直打、拼命打,卢云根本不能说话,众人慌忙去拉,二姨娘却抵死不从,哭叫之间,扫帚当头重重打落,霎时内力反震,帚身断裂,二姨娘也已脱力倒地。她坐在地下,兀自挥拳大哭:“瘟神!带着你的正道滚吧!求求你饶过我们全家吧!” 几十幅血泪斑斑的正道,带走了顾老爷,留下了无尽的苦难。小红含泪蹲地,安慰着姨娘。小红的丈夫则是嚅嚅啮啮,望着卢云的眼神满是惊怕,像是怀疑此人染有瘟病。 瘟神孤身坐着,他眼中噙泪,嘴角下弯,凝视面前那翻倒的豆浆碗。 确实啊……这一切都是他的过错,他没有听从仲侮的劝告,也没把倩兮的话放在心上,所以他弄成这鬼模样。瘟神毒死了自己,毒垮了顾家,一无所有的他,是个彻底的大输家。 哭声不绝传来,卢云也擦去泪水,他默默挑起了面担,转身离开。 走吧!卢云!你害得她们还不够?你还想要再害人么? 满街喧哗,元宵夜里的京城很是热闹,此时卢云清醒了许多,他不想回家了,他只希望避开欢欣鼓舞的人潮,早些离开这块伤心地。东躲西藏中,街角一处昏暗地方吸引了他,那里黑黑沉沉,幽幽暗暗,那里合适输家,可以让他喘上一口气。 大输家孤身行向黑暗,坐在冰凉彻骨的台阶上,门口有只破败的石狮,坐在那儿陪他。 本来是一对的石狮,现下却只剩下一只。本来是一群的英雄,现下也只剩下这一个。 卢云眼神黯淡,朝那威武的石狮挥了挥手,石狮也向他笑了笑,卢云嘴中喃喃自语,软倒在地,仰望着早已破败的大宅。 血红破败的门梁,上头有一幅匾额,污金泥字灰脏蒙尘,上头写道…… “征北大都督府?”卢云大惊失色,他急急爬起身来,仰抬望,那门上的匾额虽已蒙尘,却掩不去“善穆侯”的烫金身分,确实是这儿,这儿就是那辉煌一时的柳门大宅啊…… “上苍!”卢云热泪盈眶,双手紧紧握拳,“我真的回来了!”从贵州水瀑出发,沿着那最后的旅程,他终于回到了十年前启程的第一站,他真的回来了啊! “有人吗!里头还有人吗?”卢云槌向大门,嘶哑呼喊,碰地一声,虚掩的大门摔落地下,惊醒了栖息院里的野猫老鼠,黑洞洞的院里飘出秽气,到处都是虫鼠窜逃()。 颤步入门,曾经辉煌显赫的花圃不见了,只有满地杂物臭屎,那是街坊扔进来的。整面墙全给砸坍了,地下黑漆焦炭,看得出来战火曾于此地焚烧。 这是谁干的?这是景泰皇帝做的好事,还是后来的武英皇帝下手糟蹋的?找不出答案,他也不想找了,反正人都死了,纵使天地万物杀一空,那又能如何呢? “有人吗?还有人吗?”卢云热血沸腾,啊啊大叫,他想要找到同伴,哪怕只有一个,只要有一个就好。寂寞孤单的卢云疯狂飞奔,他踢倒脏瓮,踩过臭屎,在满地杂物中闯出了一条,直奔厅堂而去。 面前有一个大洞,脚下有崩塌的石块,卢云来到了厅堂,他四处望着,双手挥舞,尖叫道:“有人吗!有人吗!” 陡然之间,他听到了熟悉的笑声、说话声、讽刺声,打水声……人群来来往往,眼前有仲海、肃观、定远、侯爷……有军人、武将、婢女,朋友、婴孩、上司…… 好多好多人,全数不见了,四下一片沈静,远处猫头鹰不住夜啼哭叫。卢云呆呆傻笑,原本激动无匹,此刻却又垂头丧气,他不再呼喊,只低头向前走着。 漫漫长犹在眼前,什么时候才会走完呢?大输家萧苦笑,神气悲凉,他恨不得能被二姨娘打死在地,省得受这无穷无尽的煎熬……:凭着十年前的回忆,他穿过了脏臭破败的花圃,来到了一处地方。 怔怔仰头,木然凝视,忽然间,卢云口中啊啊地叫了起来()。 大书房有光!柳侯爷的大书房里有光啊! 有人活着!一定有人活着!卢云大声喘息,却又不敢再叫了,他的叫声如此悲哀,连鬼也会吓跑,他要小心翼翼,一溜烟地跑进去,只有这样迅雷不及掩耳,他才会看到同伴啊…… 鬼鬼祟祟到了房门口,偷偷摸摸窜了进去,卢云躲在房里,偷眼打量四遭。 月光明媚,照得眼前一片温柔。地下蛛网泥灰,屋内大致完好,那张大桌依然正对着自己,屋内仍旧摆着那四张木椅,观海云远的座席,一切都没变。 卢云心情紧张,低声轻喊:“有人吗?侯爷,卢云回来了啊!”四下幽静,无人回答问话。卢云并不死心,他提起了嗓,细声再喊:“有人吗?快点出来啊!” 卢云呆呆站立,他还是没听到声响,陡然间,卢云生气了,他大吼一声,振臂高呼:“出来!出来!全部出来!卢云活着回来啊!” 内力威震,激得屋瓦门窗喀喀作响,泥沙更是飕飕而下,洒得卢云灰头土睑。 回音渐渐远去,夜阑人静,元宵夜里月光明,温柔地拢着卢云。那心疼曲星的月神姑娘,温柔地向状元爷诉说,别喊了……就算喊得嘶哑,这儿也不会有人回答你…… 卢云静默无声,转头瞧了瞧那四张椅,他缓缓把面担放落下地,面色肃穆,行向自己惯坐的那张椅,低头就坐()。 啪,木椅碎裂,状元爷摔倒在地,他撑开四肢,东滚西翻,终于放声大笑起来。 醉了、还是醒了,状元卢云啊,人家是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你呢?你十年一觉梦醒,你又赢了什么啊? 卢云笑着滚着,更多时候是拿着脑门去撞地板,看看能不能撞晕过去,可怜卢铁头神功盖世,额角似钢,非但撞不死,连撞晕都难。在口涎横流,手舞足蹈的将疯时刻,身边传来幽幽叹息。 月神降临,她柔声啜泣,轻轻向自己靠来,呼唤道:“卢云……卢云,别伤心……别伤心……” 卢云张大了眼,转头望去,黑暗中光芒亮起,屋内燃起了一盏孤灯。灯旁叠腿坐了一名美艳姑娘,她眼中含泪,向自己张开双臂,轻轻地点了点头。 “胡姑娘?”卢云张大了眼,瞬间坐起身来,在这倒楣的一天,他终于遇到了第一个熟人。 附注:本书所列之五十七边形之无刻尺规作图为真实所有,此图原被视为无解,后于西元一七九六年,经数家高斯(gauss、1777—. 正文 第一章 皇天在上 寒天冶飕飕,锅里的汤滚了,笋也孰了。 咚咚咯,锅旁搁只碗,全是空的,望来便是二张小鸟嘴,仰天啊啊,嗷嗷待哺。小鸟肚饿了,汤瓢最懂小鸟的心事,它舀入锅中,乘来一只香嫩鸡腿,直向第一只瓷碗而去。汤瓢知道,这只碗是给老婆准备的,坐月的女人,不能不补。空碗渐渐满了,里头有浓汤、两只嫩鸡腿、外加一瓢笋。应该够吃了。勺四下,这回又捞起一大瓢鸡爪,转向第二只空碗而去。这碗是给娘亲的。老人家这两日犯咳,身要紧。汤瓢捞捞找找,便又把鸡头、鸡屁股、鸡脖找全了,这些统通留给女儿吃,还在长大的乖乖小姑娘,不能不吃肉。 个女人只碗,老婆、亲娘、小姑娘,却把锅掏光了。可怜还有个人杵在那儿,此人姓王名一通,十五岁,他是这个家的阿爹。 汤瓢摇来晃去,小王口涎横流,可怜他也饿了,只想偷口鸡汤来喝。该偷谁的呢? 偷老婆的?她刚生产坐月,自己再卑鄙无耻千倍,却也不能偷她的。尝女儿的好了?身为人父,居然欺侮爱女,岂有颜面去见祖宗? 偷娘的?不孝有,偷窃父母不知多大,八成比无后还来得大。 可恶……阵阵香气扑面而来。小王却如木头人一般,他忽然抓了抓脑袋,心下暗暗忿恚:“可恶啊……为何公鸡不像蜈蚣呢……” 那样就有一只鸡腿了,大家都能吃饱了…… 小王越想越恼,越恼越饿,终于不顾一切,趴头向桌,嗖嗖嗖声,每碗各偷一口浓鸡汤,最是公平不过。 嗯……小王嘴角发抖,闭目回味,彷佛神游虚。 “来!来!来!”后厨布廉掀起,王一通端着木盘出奔,笑喊道:“瞧瞧什么来啦!” “鸡汤!”元宵这日大清早,北京铜罐胡同绿竹巷爆出一声欢呼,寒舍里一家口如数转过头来,齐声欢叫。王一通望着玉雪可爱的小姑娘,笑道:“瞧,这是什么?” “鸡屁股。”小姑娘从爹爹手中接过汤碗,欢容娇喊:“烫!烫!烫!”小姑娘烫得跳脚,却也烫的心里欢喜,步并做两步,不顾双手红通通,径自拿起筷,上桌大嚼起来。 小王嘴角含笑,取起第二只汤碗,交到娘亲手中,听得老迈笑声响起:“哎,鸡爪呀!可多久没吃罗?”笑完之后,除了那呼噜吸吮之声,便只余下嗯嗯赞赏声,其余再无声息。 晨曦普照,小王身穿宝蓝印花长袍,他轻轻坐到床边,对着家中最后一个女人微笑颔,柔声道:“来,我服侍你喝汤吧-” 第只汤碗送出,床上迎来了一双玉臂。清秀的老婆坐起身来,她怀抱刚出生的小婴儿,轻声笑道:“好香呢,瞧不出你这么好手艺。” 小五微微一笑,送来了一调羹鸡汤,替老婆呼了呼热气。老婆却不张口吃,只柔声问道:“你自己呢?吃过了么?”小王干笑道:“吃了,早在厨房里便吃饱了。”眼看老婆还要多问,赶忙举超手来,硬将汤瓢塞入她的嘴里。 竹笋鲜汤,慢火炖了乌骨鸡,吃得全家和乐融融,但见老娘吮鸡脚,女儿啃鸡嘴,连老婆也给喂得满头是汗,再也吭下出气来。 小工笑吟吟地看着,自从门后拾起一只包袱,道:“你们慢吃啊,我得走了。”老娘小女正忙着,无暇理会,老婆却放落了汤碗,讶道:“今儿下是元宵么?你们药铺还开门啊?” “是啊。”小王哈哈笑道:“春冬交际,伤风咳嗽的人多了,这两日忙得不成话呢。” 老婆秀目一眨,轻轻“咦”了一声,还待要问,小王却将头一撇,急急出门走了。 “读书好,读书妙,绿竹巷里问大字,找了一通便识字。” 看今晨便如过去多少年,王一通一早起床,先替家中老小安顿了饮食,之后昂阔步,嘴里哼曲,便朝京城第一大药铺而去。 风雨无阻的二十年,打弱冠开始,王一通便在药铺里干活,除了初二、十六两日关铺休憩,每日天光一亮,便该是上工时候,这时他也要行过长长的五里,方能抵达上工地方。 五里不算近,可这五里风光不俗,走来一点不累。 “嗨,一通。”回头去看,东邻凤娘回眸笑,直了柳腰送秋波。王一通还不及抱拳作揖,便又听一声轻叹:“嗨,王哥。-转头再瞧,西窗丫鬟推窗扉,含情脉脉羞羞叹。”早啊!大家早啊!“王一通精神爽利,向左邻右舍的姑娘们道早问安,眼角堆满笑意。 王一通广受妇女欢迎,这倒不仅是因为他样貌好,也不是为了他嘴巴甜,而是因为他能”顾家“,人人都晓得,铜锣胡同里最好的男人,便是王一通。 好男人不是自夸的,要作好男人,便得照顾一家老起这点,王一通可是深明奥要,他上有高堂,下有妻小,想让她们平平安安日,一得有心,二得有钱,还得有闲,缺一不可。王一通打小孝顺侍亲,当然有心,他不是什么达官贵人,自也有空闲,唯一缺得便是钱了。不过他虽没有万贯家财,却还有个依靠。”大洪堂?您……您在大洪堂当差?“每回街坊邻居听说此事,莫不先吸一口气。再从胸膛里鼓出一个大字:”好啊!“”大洪堂“不是普通地方,而是全国第一大药行,店里伙计家世清白、能言善道,个个有本领,一能识字,二能算账,还得通晓药理……传说”大洪堂“的伙计若去乡试,十个有五个考得中秀才。也是如此,每回一通大哥从邻家门前走过,都要害得少女们气鼓鼓死瞪后厨的柜。没法,谁要橱里搁了成堆的”晚“呢?”读书好、读书妙,绿竹巷里问大字,找了一通便识字。“ 王一通洋洋自得,正感读书之乐乐无穷,忽见天光高照,不免惊道:”晚了,碗了……可得走快些……也是他受妇女喜爱,沿途只顾着陪姑娘们招呼,不晃耽误了上工时辰,一时慌了手脚,正半走半跑间,忽见一名老汉迎面而来,神色有些不善。王一通见这老人像是穷苦乞丐,忙驻足避让,免遭纠缠。 老乞丐低头行过,忽然发现了王一通,他喝地一声,快步奔来,喊道:“别走!你别想走!”老乞丐拦,想来憎恨有钱人。王一通只得咳了一声,将头别了开,那老汉重重哼了一声,左手搭住王一通的肩膀,跟着右手一伸,掌心向上,森然道:“拿来。” 拿什么呢?也是王一通心地善良,当下叹了口气,先提起手来,将老汉的五只指头扫落下去,跟着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只烂铜板,便望老汉掌心赏落。 “**!”铜钱赏出,却得回这个字,那老汉发怒了:“真当我是乞丐么?” 有骨气的年头,乞丐不食嗟来食,王一通眨了眨眼,还不及致歉,衣襟却又给老汉揪了起来,听他咬牙切齿地道:“臭小!你到底在想什么?整整拖欠我个月的房租,却想塞个烂铜板蒙过去?枉费老汉专程找你收租,你……你不觉得自己可恨么?” 啊,难怪有些眼熟……原来是自家的房东来了。 王一通认出人来了,赶忙陪笑道:“哎呀,原来是贤翁啊,这是利钱、利钱。” “利你个大头!”老汉忿忿下平,他拿起烂铜板,往地下恨恨一砸,怒道:“我大儿下月讨媳妇了,正愁没房住。你今儿下把租银给我,得很,王一通不惊反怒,霎时大吼道:“老丈!恕王某耳背!请你把话再说一遍!” 老虎下发威,当真变病猫?“大洪堂”的大爷发怒了,只吓得老汉倒退一步。 大洪堂!大洪堂!上好的药方不外卖!这便是威震京畿的药铺大洪堂,听得药铺的赫赫威名,老汉心下一醒,自知话说得重了,忙陪笑道:“对不住、对不住,都是老头儿缺钱缺得急,这才口无遮拦……”形势逆转,王一通冷冷便道:“够了!这个月我老婆生产。家里事忙,这才忘了给你房钱。你今晚吃过饭,记得过来收租,我另加钱银给你打赏。” “赏”字拖得长长的,也赏得老汉谨身肃立,听他朗声道:“多谢一通大哥,您慢走。” “势利鬼!”王一通斜厂他一眼,扬高哼,便自掉头而去,元宵节里讨晦气,一大早便满肚火,王一通沿途咒骂,幸幸而去。他一穿过了祟门,来到了一条大街,名唤“东厂胡同”,跟着见到内城门,名唤“朝阳门”,他穿过门下,驻足停步,瞻仰着面前的大药铺。 金字招牌闪闪生辉,不清说,此地正是“大洪堂”。也是王一通从小到大上工的地方。 王一通嘴角微笑,正想跨进大门上工,猛听药铺门里传来如雷暴吼:“你新来的啊!都上工半年了,连煎个药也不会么?” 老掌柜破口大骂,语言凄厉,王一通停下脚来,用力嗅了嗅,一股焦臭隔空飘来,已知药材给煎糊了。也难怪老掌柜发火,天候干早,农作难生,药材得来加倍不易,怎能给这般糟蹋?但听吼声频繁,左一个喝哩哈抽、右一句妈妈哇啊,藤条挥打迭声,老掌柜拿出绝活,大冷天里猛抽小腿,小伙计跳得老高,没准要撞上屋梁了。 王一通摇了摇头,心道:“老的不会教,小的不会,真是,看我过去救人吧。”他俨然闭目,了衣装,还不及跨出步伐,却听老掌柜骂着骂着,嘴里居然骂出了自己的姓名。 “臭小!瞧你这般德行,莫非想王一通么?” 老掌柜疾言厉色,边揍小伙计边骂,那小孩儿原本还嘻皮笑脸,听得“王一通”字,竟然吓得哭了起来,慌道:“不要啊!不要啊!我不要王哥啊!他好惨啊!好惨啊!” “还知道惨啊!不想和他一样下场,那便认份听话!否则惹火了大少爷,休怪他轰你出门,便像轰走王一通那般!让你一辈回不来!”老掌柜提起藤条乱抽,小伙计的哭声更是不绝传来:“不敢啊!不敢啊!求掌柜的开恩啊!小人不敢了啊!不敢了啊!” 不敢了……不敢了……王一通泪眼朦胧,一时垂下头去,口唇喃喃,好似也在低声哀求。 个月前为了一桩不平事,自己对着大老板的公拍桌怒喝,当场便给人扫地出门。自此之后,自己不再是京城第一大药铺的伙计,而是门外的过汉。 王一通默默听着小伙计的哭声,他的模样光鲜依旧,可那眼神却早已茫然。也不知过了多久,他驮着背、低下头,终于转身离开。 自十五岁起算,直到现今十五岁,王一通二十年来如一日,每天黎明即起,准时上工,每日里都要来一趟大洪堂。即使他不再是此地的伙计,他还是得走这一趟,好似一日不来,他便觉得这天还没开始。 一翻两瞪眼的年头,一拳槌上了桌,砰地大响过后,什么都没了。小伙计的哭声渐渐远去,王通脚下悠悠慢慢,却也远离了大洪堂。 新的一天又开始了。二个月下来,找不到一份差事,却把全北京游历遍了,今儿该怎么打发时光呢?前天才去永定河畔赏景,昨门又溜到钟楼底下睡觉,今儿真不晓得该做什么? 王一通叹了口气,自知又要瞎混一日,当下默默走着,回到了朝阳门大街、时候还早,朝阳门大街游人无多,望来空荡荡一片,小王此时得了自由身,却不晓得该做什么,只能倚在墙角发呆。他慢慢坐了下来,笑道:“什么玩意儿,干啥为五斗米折腰,瞧我多清闲啊?”他懒懒打了个哈欠,正啊啊欲睡间,忽然“啊”字拔尖,成了一声惨叫。 掺了、惨了……自己怎么忘了,今晚房东要收两银啊! 两银,每月房租一两银。可小王没钱了。昨日儿满月,小王拼出全身上下十只铜板,总算替家人熬了一只鸡,如今数遍全身,却只剩一个破铜板,该怎么办呢? 想起老房东的小头锐面,王一通慌忙自忖:“不行!今儿可得认真干活了!”他左瞧右望,眼见街上无人,赶紧躲入暗巷,先脱下一身光鲜衣物,之后打开包袱,左手捏鼻,右手发抖,颤巍巍地拎起全套破裤衫。 破衣烂裤,全身补钉,一股恶臭扑鼻而来,霎时之间,小王也已验明真身,他不再是大洪堂的大伙计,而是京城里的污衣名丐“王阿通”。 个月来找不到活儿干,家里却是老的老,小的小,全都等着吃。眼前局面险恶无比,王一通非只花光了全身积蓄,尚且拖欠了个月的租银,再不去街上捡铜板儿,却要怎么办? 王一通摇了摇头,咒骂两声,自从地下捞起烂泥,望脸上拍了拍。霎时满脸烂泥,浑身臭黑,好似换了个人。 啦啦啦,读书好,读书妙,读书之乐乐何如,臭气熏天鬼不如。 不知不觉间,两行热泪滚落腮边,也洗出王一通原本的玉洁白肤。他咬紧牙关,又从地下抹起黑泥,奋力再朝脸颊乱打:“王兄弟!没什么可耻的!别怕、别伯!行乞而已,不偷不抢啊!”说着挥拳舞脚,振作士气:“老婆!女儿!娘亲!你们瞧好了!今日我定要替你们讨回两银!否则誓不为人了!” “两银、两银……”春眠下觉晓,行乞要趁早,王一通振作起来,一时口中嚷嚷,脚下急急,赶紧溜上了大街,趁着天光还早,他要抢占街头第一号行乞大位,大发利市一番。 来到了东直门,撇眼看去,地下已然躺了名老乞丐,正自呼呼大睡,王一通捏着鼻,蹙眉道:“老丈,借个光啊。”他将臭烘烘的泥脚搬开,就地坐了下来。他了一下脸上黑泥,跟着咳了咳,取出破碗,拉开歌喉,唱道:“、两、银……”王一通敲碗试唱,颇见怡然,当下清了清嗓,引吭高歌:“好心的大爷行行好,救人救命要趁早。一两赏银不嫌多,一儿不算少,多积阴德哪错不了哪……错,不,了……”在莲花落的歌声中,满街的乞儿听了王一通的召唤,也都打着哈欠起身。王一通微微一惊:“嘿啊,一山还比-山高啊……” 阳渐渐升起,同行同业如同雨后春笋,全都冒出来了。但见老的老、小的小、躺的躺、倒的倒,满街全是衣衫褴褛的乞儿,沿道望去,几达数人之多。 这帮乞儿全是乡下来的。天干地旱,收成无着,老天不给活,庄稼汉若不想做土匪,便只能这般活了。也是京城里乞丐越来越多,朝廷便颁下了一条规矩,今后乞丐若想讨饭,只准上东直门大街聚集。其余地方要见了污衣大小丐,一律威武棒伺候。 这条规矩颇见道理,久住京城的都明白,这东直门便是朝廷六部衙门所在,一来官差多,巡逻方便,二来乞儿聚居一处,也不易惊扰良民,可说一举数得。也是为此,王一通若想入行,便得来此地报到了。 辰时已到,衙门开堂,众乞儿也全数起床了。看这些人懒洋洋的,有的一醒便拎起破酒瓶,咕噜噜地灌着臭酒,有的则是就地拉屎撒尿,弄得满街腥臭。少下了给乞丐邻居一阵挝打。整条东直门大街闹烘烘地,王一通自也无心多看,只懒懒坐地,等候生意上门。 一片吵嚷间,街上忽然安静下来了,每个乞丐鼻孔喷气,全在望着街头的一名行人。 今日第一桩生意上门了,看那行人抱着厚厚一叠公,却是一名洽公姓。他站上街头,先瞧了瞧街尾转角处的六部衙门,又看了看街边两旁的乞丐,神色胆怯,好似下敢过来。 “来吆,来吆……”众乞丐嘻嘻而笑,纷纷招手呼唤:“别怕啊,想到六部衙门办事,便得经过这儿吆。” 朝廷第一德政,便是将乞丐聚在六部衙门,却不知是哪个混账官员出的馊主意。那行人面色发寒,偏生有事在身,不得不走,他迟疑良久,终于发一声喊,低头直街而过。 两银!给我两银!王一通第-个悲情惨叫,却没能拦住那人,身边老乞丐同仇敌忾,大哭大吼:“别走!你没瞧咱们多可怜?快拿出你的良心来啊!”大街上滚动哭嚷,有的乞丐擂胸顿地,有的倒地恸哭,更有大批儿童迈步飞奔,不住去追那人的裤角。 “救命啊!”行人惨叫起来,都说丰年口袋饱,上行乞少,荒年裤带缩,满街要饭多,这人八成也是个穷酸,一见乞丐追捕自己,赶忙拼出了老命,逃进了工部衙门。 咚,大门关上了,满街乞丐叉滚又爬叉倒立,-见财神爷走了,便又懒洋洋地躺下。王一通恶狠狠地呸了一声,骂道:“小气鬼!” 早岁不知世事艰,昔年王一通也曾风光过,想那时他过东直门,每回见得街边乞儿,总要笑其懒,恶其形,嗤之以鼻,岂料风水轮流转,今日轮到自己讨饭,方知乞丐一点不懒,一点不好做。 呜呼哀哉,阳升到顶了,已在午饭时分,行人过去了几个,有的拔腿便跑,有的掩面而过,众乞儿徒然喊得口干舌燥,却拿不到几钱。眼看今儿生意不好,远处居然还飘出了炊烟,不知是哪户缺德人家蒸起了包,蒸笼米面飘香,一众乞丐馋涎欲滴,霎时大的哭、小的叫,满街哭喊吵嚷,吓得人更是落荒而逃,乞丐饿了,王一通自也饿了,他今日仅喝了口汤,不免头晕眼花。一时捧着空肚,呼呼喘气,转看身边的老乞丐不愧是前辈,竟然准备了一个窝窝头,望来黑巴巴的,好似是跟棍。那老乞丐倒也大方,一见王一通瞧向自己,便笑道:“小兄弟,一块吃点儿吧?” 王一通一脸腼腆,不由低下头去,俗话说得好:“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看人家已经是要饭的,自己居然还想找要饭的讨饭、却该算是什么?正臆测着自己的新身分,那老乞丐已从地下摸起了砖块,狠狠朝窝窝头砸落。 轰隆一声,砖块粉碎,窝窝头闻风不动,老乞丐不慌不忙,只提起黑赤脚来一阵乱踩,将之踏为两块。他俯身拾起一块小的,便递给了王一通,笑道:“吃吧,香得很。” 王一通心下害怕,有点不敢吃,可要说傲慢不接,必会惹得老丐生气,当下双手捧过,低声苦笑道:“多谢老丈。”眼见那老乞丐呵呵笑着,一边摸着花白胡须,一边吃起了窝窝头,王一通干笑道:“老大爷,就您一个人在这儿?您家里人呢?” 那老丐乐天知命,只哈哈笑道:“甭提罗,有等于没有。管他去死的。”王一通见他豁达,心下倒也佩服,暗忖道:“原来是个孤家寡人,难怪这般自在。” 他拿着窝窝头,左右探看,怱觉街上乞儿有老有少,有大有小,却都是男儿,并无一个女。王一通心下暗叹:“这帮人倒有先见之明,自知早晚要成乞儿,这才没成亲,倒不似我老老小小,拖着蜗牛壳……” 王一通懒洋洋地想着,也是按耐下住肚饿,便咬了一口窝窝头。臭气冲来,不由呕地一声,正要呜呜流泪,身旁却有人抢先哭了,但见一名乞童低头走来,沿途掩面哭道:“妈妈……娃娃肚饿,娃娃要找妈妈……妈妈……奭声感染,邻近幼童全都哭了起来,一个个哭嚷找亲娘,气得亲爹又喊又骂,却阻不住孩们的哭声。 “怪了……王一通眨了眨眼,看街边乞儿既然有孩,想来他们也有娘。可这些女人上哪儿去了?为何乞丐的老婆全不见了?” 王一通呆呆想着,忽然啊地一声,满口窝窝头碎层坠下,却也让他看懂了道理。 懂了,这帮乞丐并非全是光棍,可他们既已沦落到这个境地,他们的老婆便不会过来这条街。为了养家活门,她们会默默去到隔壁的另一条……那条好像叫什么花……什么柳…… 浑沌间见到妻的下场,王一通却也放声尖叫起来:”两银!***两银啊!“王一通如痴如狂,他抛开可窝窝头,直直冲上大街,逢人便是六个字吐出:”***!二两银!“眼前的情势再明白不过,一旦缴不出房租,一家老小便要流落街头,届时为了养活一家老小,以妻的贤慧貌美,她必然挺身而出,为家人卖身下海。”快!快!谁快给我两银,快啊!“王一通边跑边喊,无能的丈夫,窝囊的爹爹、下孝的儿,条大罪压上头来,逼得他心急痴抂,四处追讨钱银。 两银不是小数目,王一通越是心急,越是吓得人落荒而逃。整整追跑了小半个时辰,王一通精疲力竭,他跪倒在地,目望满街行人,哭道:”各位大爷,求求你们快把银两交出来!钱带多了……难道……难道……“”不赚重吗?“ 咚地一声,脑袋触到了地下,正要倒地不起,抖听哗啦一声,无数铜板飞天而起,钱儿洒得满地都是,王一通大吃一惊:心道:”怎么了?真有人赚钱重么?“正疑心间,却听街心处传来粗声呐喊:”宰辅……出巡!元宵……打赏!“ 大官来了。威武官差赏刚开道,后头还跟着长长一列轿,那两只手向天挥动,撒得铜儿开花似的飞起,惹得一群群乞丐欢呼跳起,抢绣球般的争着铜儿。 王一通心下大喜,他行乞资历甚浅,自不知每年元宵还有这等甜头、他挤到人群里,正要起跳,谁晓得”哎哟“一声,竟给人推倒了,眼见一枚铜儿滚到面前,正要伸手去抓,又是”喔啊“一声,手掌给人踩痛了,铜钱却给摸走了。 当琅琅当,铜钱滚花花,王一通脑袋也开花,他挣扎半天,东奔西跑,却始终拿不到半个儿,倒是挨了不少拳,好容易一枚铜钱直飞脑门而来,总该是他的了,当下拿着脑袋一顶,将之挡到了脚边,正要伸手去捡,却又给身旁的老乞丐抢先捞走了。 可怜的老乞儿,无依无靠,体力微弱,自难和别人争抢。看他颤巍巍地拾起铜板,笑呵呵地放入嘴里,想来他浑身破衣烂裤,独独这张嘴牢靠。眼见人家比自己凄惨十倍,王一通自也不忍心下手来抢,他转望着满街哭嚷叫喊的乞儿,不禁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算了……纵使捡到了十只铜板,那又能如何呢?现下他可不是要几赏钱去买鳗头,而是要整整两房银。筹不出,家不保,身为家里唯一的男汉,他必须替老老小小找到生。 官差脚步越来越近,阁揆大人的轿已在眼前,王一通咬住银牙,当下不顾一切,扑到了上,拦轿大喊:”人人!小民有冤情呈报!请您务必救我全家!“ 轿夫吓了一跳,不觉震动了脚步,帘里的高官似正饮酒,当场给泼了一身,王一通还没及跪下,威武棍扫出,已将他打翻在地,王一通自知全家性命此一举,自是顾不得痛楚,仰头便叫:”大人!赏我两银!求求您!这是我一家的救命钱!“ 呯地一声,背后重棍砸来,只打得王一通脊骨欲断,听得官差怒道:”贱民!倒死猴逢人乞!满地铜板儿,你自个儿不会捡么?“王一通大哭道:”下够啊!不够啊!小人家里有妻有小,定得凑足两银啊!各位大人若下救我,内可要坠入风尘了!“”去你妈的!“头顶官差一脚踹落,骂道:”你老婆不做妓女,天下光棍能睡谁?“这句风凉话当真寒入冰心,王一通面色泛青,大惊道:”你……你说什么?“”说什么?“一旁官差提起威武棍,骂道:”说你不识相!要你老婆早些挂牌出道!咱们兄弟也好去捧场啊!“ 哈哈大笑中,王一通气得眼冒金星,胸腔打鼓,便望宫差怀里撞去,众官差大为惊讶:”这小穷疯了!“众人发一声喊,十来条威武棍反手砸下,随时能让小王脑浆进流。 生死危难时刻,一只手掌横空而来,但见修白的手指轻轻一拨,第一根旋转飞出,余势所及,第二根、第根……带得十来条棍一同飞上了天。宛如魔法一般。 得救了!贵人驾到,恩公莅临,元宵节里喜庆多,该不会遇上大善人了! 呜呜喘息中,面前来了一双黑头宫靴,顺延靴头望上,先见了一身大红官袍,样云紧簇之中,官袍上仙鹤卓卓下群,正于云端拖法眼,鸟瞰浮生大地。 一仙鹤,二锦鸡,孔雀,毋庸置疑,面前站的是一职大员。看他头戴乌纱帽,面如冠玉,唇蓄短髭,却是个四十岁不到的英俊男。”杨大人!“众官差端正身形,一齐喊出了来人身分,叫声才出,那宰辅便急急掀开轿帘,慌道:”哎呀,杨五辅,您怎么下轿来了?“那年轻官员摇头道:”没什么事。只是见道堵了,这便下来瞧瞧。“ 众官差瞪着王一通,大吼道:”臭小!瞧瞧你做了什么好事!“王一通吓了一跳,赶忙回头去望,惊见整条街水泄不通,一顶又一顶官轿动弹不得,全给自己堵住了。还没来得及告饶,众宫差便又围拢过来,打算活活打死拦轿恶丐,”住手。“那年轻官员淡淡一句话,却已喝住了众差人。 俗话说了,官不威而牙爪威,一阁臣有令,众差人自又发一声喊,全数向后退开。王一通心头惴惴,不知是吉是凶,正忧虑间,那年轻官员已然蹲身下地,道:”当街拦轿者,必有冤情在身。告诉我,你可是遭遇了什么委屈?“ 难得遇上贵人垂询,王一通自是喜出望外,忙道:”冤啊!冤啊!小民昔时是药铺伙计,个月前无辜丢了差,家中不巧又添了丁,实在缺银使唤,请大人务必做点好事,赏给小民两银啊……“婴儿吃奶要娘,娘坐月要钱。那年轻官员听闻泣诉,心里多少有谱,淡然便道:”行了,你挨了他们多少棍?“王一通摸了摸疼背,忍泪道:”五六棍有吧。“ 那年轻官员领会意,伸手入怀,取出了金丝钱囊。王一通自知有钱拿了,他心头扑通通跳着,双膝跪地,高高摔起双手,一时泪中带笑,低声道:”多谢大人。“ 一个、两个、个…… 四个、五个、六个…… 六个铜板儿放入掌心,整整齐齐排作两列。王一通张大了嘴,他呆呆望着手中的六枚铜板,惊道:”这……这算什么?“ 那官员淡淡地道:”你拦轿申冤,情有可悯,朝廷不该打你。“王一通愕然道:”不该打我?所以呢?“那官员道:”所以一棍一钱,以来补报你的皮肉苦。“说着说,便将王一通扶了起来,替他拍去了膝间泥灰,转身便行。”别走!“王一通抱住贵人的腿,激动呼嚎:”求求你!您定得给我两银!小人今夜要是凑不出钱,内便要坠入风尘了!两银!快给我两银啊!“ 乞丐殴官,怎么得了?两旁官差大吼一声,一个个勇字当头,精忠报国,把那礼义廉耻记心头,便又要过来毒打恶丐,那官儿摇头道:”住了!朝廷的棍能这般用么?“ 众官差发一声喊,再次退了开,这回王一通却不怕了,他自己扑了过来,拉住众官差的裤脚,尖叫道:”别走啊!不是一棍一钱么?你们尽管下手打!姓王的今日算你们一个便宜,让你们狠打棍,赚个两银了!快呀!快动手啊!别客气啊!“ 王一通异想天开,说什么也不放手,众宫差反而下敢下手了。王一通爬到那官员面前,喘息道:”大人,你……你定得救救我。“二人一个站、一个跪,那官员低下头来,反问道:”你我一来非亲非故,二来我也没亏欠阁下,我为何要救你?“ 有道理啊,各人过各人的,凭什么人家要救他呢?王一通微微一愣,一时望见也说不出话来,他仰头看着那人,但见蓝天白云在上,从那官儿背后飘过,阳光掩映玉面,但见此人白皙俊雅,满身光辉,一双眸尤其漂亮。 世上若有天神,便该生得这般好样貌吧?一瞬间,王一通心里找出了答案,他抱住那人的腿,大声道:”因为你是官!我是民!所以你得出手救我!“ 朝廷威权在上,姓疾苦在下,万万不该推诿。那官员听得此言,颔便道:”说得好。“他点了点头,看那玉白手指缓缓栘入怀中,轻轻取出光闪闪的东西,瞧那两边翘翘的眫宝模样,不正是自己朝思暮想的…… “两银啊!”官规龙银现出,王一通哇地欢笑,如饿犬扑肉、又似苍蝇叮屎,正要扑向前去,那官员挡下了他,轻声道:“且慢片刻。朋友,看你模样像是读书人,可会拨算盘么?”王一通喜道:“会会会,怎么不会呢?我日日都在铺里拨着呢……” 那官儿伸手一招,便从随人手里接过了红木算盘,道:“那好,下官给您银前,得先请你替我加个数儿,可好?”王一通大喜过望,此时甭说一道算题,便算道难题、道谜题,--也是甘之如饴。忙道:“行!行!行!随你爱加几千万,小人都奉陪到底!” 那官员将算盘哗啦啦一拨,交给了王一通,真个报起了数字。“二千四九十九,另加一。”王一通不假思,接过了算盘,拨十进位,怡然道:“那是两千五。”那官员摸了摸唇上的短须,含笑道:“再来是两千五乘二千一十九。”一堆大数目出来了,王一通不由低呼一声,慢慢拨了拨算盘,喃喃算道:“那是…五十四万又……又……”尾数还未拨清,那官员却已空手计数了,答道:“是五十四万另七千五。”王一通干笑道:“是、是,您真能算。”话声未毕,那官员叉道:“另加一千二四十一万。”王一通急急加总了,蹙眉道:“一共是……一千七七十五万另…另……”话声末毕,那官员迳自道:“另七千五名……乞丐。”听闻“乞丐”二字,王一通不由惊呼一声,方才晓得这数字的来历。那官员目向街边群丐,解释道:“二千四九十九,便是东直门大街的乞丐。至于那个‘一’呢……”说着朝王一通望去,道:“便是阁下了。”王一通苦笑几声,道:“挺好的,人越多,益发热闹了。” 那官员幽幽叉道:“全国似这般乞丐窝,共计二千一十九处。两者相乘,共得五十四万七千五名乞丐,那一千二四十一万人呢,则是西北灾地的荒民。” 那官员蹲身下来,左手搭在王一通的肩上,指满街乞儿,轻声道:“朋友,亿万众生嗷嗷待哺,可天旱无雨,上苍却只交给我这么多米粮……您说,我若独厚阁下一人,对他们公平么?” 王一通呆呆听着,入目所见,东直门全是哭喊吵闹的可怜乞丐,一个个如蝼如蚁,犹在争夺地下的几个烂钱儿。小王叹了口气,方知天下水深火热,若要他独自一个人超生,确实没这个道理。他摇了摇头,低声道:”这……这确实下公平。“ 那官儿耸了耸肩,淡然道:”那我该怎么办?“王一通想了半晌,怱地双手一拍,笑道:”那还不容易么?大人您只管记得‘普渡众生’啊,你让每个人都快活? ?那不就天下平啦?“ 那官员恍然大悟,也是双手一拍,喜道:”是啊,我怎没想到呢?来,来,快领赏了。“ 东拉西扯之后,总算可以领饷了,王一通欢呼喜悦,一时双手高举,掌心向上,便来恭迎大元宝。那官员含笑颌,迳自伸出了指甲儿,自朝元宝擦了擦,似替它挠痒了。王一通笑道:”恩公。元宝够亮了,您就甭擦啦,快给钱吧。“ 那官员笑了笑,将手指甲轻轻弹了弹,但见一点银粉徐徐飘降,好似天女散花。王一通咦了一声,低头去看掌心,惊见手里银闪闪的,多了一点粉末,不由骇然道:”这……这算什么?“那官员淡淡地道:”两银。“ 王一通大怒道:”胡说!你给我的是银粉,连一毫也不到!“那官员摇头道:”你别生气;是您要下官普渡众生的。这两银分作一千七七十五万份,便得此数。“ -片骇然间,一股微风吹来,几自把银粉送上了九重天,消失不见了。工一通愕然坐地,不知该说什么,邪官儿却又俯身下来,柔声道:”朋友,轮回六道,众生皆苦,想要普渡众生前,别忘了两句话,称作‘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阿弥陀佛,恭喜您阖府光临……地狱道。“当即双手微敞,做欢迎状,便自转身而去。 王一通错愕之间,眼见那官员便欲离开,他大喊一声,紧紧抓住那人的脚踝,咬牙道:”且慢……为何是‘我入地狱’,不是‘你入地狱’?王八蛋……赶紧把你贪污的银钱交出来!否则休想走!“王一通撕破了脸,已有赌命犯上之意。左右官差正待上前打人,那官员却再次蹲了下来,道:”你别生气,我佛制定这个轮回,从来便是这样,没半分道理可言。不如这样,下官虽无力为你改造六道,却可以为你指点一条出。你想听么?“王一通听了说话:心头又生出希望,忙道:”说!你快说!“小老姓声嘶力竭,那修白的五指便举了起来,指向远的城外。王一通喃喃看着,那官员便又附耳过来,轻声道:”朋友,你从东直门望外走……穿过了东厂胡同,朝南走,约莫里过后,便会见到……“”永定河!“王一通欢喜大叫。他世居北京,地理自足详熟,耳听永定河附近埋有宝藏,不足心下枉喜,慌忙道:”好了、好了,再来呢?小人见到永定河之后,该望哪儿挖?“”不必挖……不必挖……“那官员附耳低声:”阁下见到永定河后,只管……“说着附耳轻声,做了个手势出来。”望下跳?“王一通下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瞠目结舌中,颤声便问:”那……那儿水深么?“那官员点了点头,道:”非常深。金水河下漩涡涌,在下亲身所试。“王一通心头震怒:”好啊!那你还要我跳!你想害我淹死么!“那官员微微叹息,”朋友言重了……宇宙共分六道,各有各的缘法业报。您既然厌倦了轮回六道,何妨试试这条解脱捷径?“他见王一通张大了嘴,便拍了拍他的肩头,幽幽说谒道:”唯生不恋生,生非生,死不惧死,死非死……“说着合十欠身,静静地道:”再会了。“ 那官员语气慈爱,行径却是冷酷无比,在左右随人的陪伴下,他登槛入轿,便叉回到天界了。只把王一通独个人留在地狱里,兀自瞠目结舌。 官府官府,好生辛苦。它管婚姻顺便收田租,管贩货还兼着卖房屋,僧道凡俗给它管,黎民姓归它管,士农工商任它管,由南到北,从西望东,总之人只消没死、兽只消拉屎,全都听官府来官”可说也奇怪,官府管尽了天下万物,就只一件事不管。 “***!”王-通气得泪水直流:“真不管我死活么?” 王一通越想越恨,想起过去田租赋税一两没少交,如今向朝廷求个两银,却是推阻四,他滚地哭喊:“奸臣!把我缴的税银还给我!还给我!-破口大骂间,便追着那轿而去,天幸骂声夹杂哭声,官差听不清楚,否则此人毁谤官府,不免又要入狱关关。 正放声咒骂间,街上一顶又一顶华轿接踵而来,却把他挤到街边去了。王一通边哭边骂,一追着轿,竟然奔出了安定门,也是天无绝人之,王一通心下忽想:”等等!这许多大官倾巢而出,却是去哪儿啊?“他反复探看,只见轿鱼贯而过,全是朝北方而去,王一通恍然大悟:”啊呀!我怎地忘了,今儿是元宵,他们这是去红螺寺啊!“ 红螺寺不是别的地方,而是朝廷举办祈雨法会的宝地。连着日灯会下来,北京的达官贵人全上庙里去了,王一通脑中灵光一闪,心中扑通扑通地跳了起来:”有救了!有救了!我干啥在这儿糟蹋时光?要找善心的大老爷,该去红螺寺才是啊!“ 街上姓自私凉薄,红螺寺的善男信女却都是大好人,一会儿只消遇上好心的宫、善心的大小姐,还怕凑不齐两银么?王一通越想越觉道理,他仰头去望天际,但见红日西斜,已然过了中午,他袱超袖,大喊道:”两银!老婆!阿娘!女儿!爹爹这会儿拼上啦!“ 小王发觉了大秘密,街上众乞儿却还在你争我夺,抢那两角。朝不保夕的年头,王一通也无暇理会别人的死活了,忙将破碗收入包袱,直冲北门而去:红螺寺位在京北,颇有程,只是王一通早已豁出了性命,上逢车借坐,过河过桥,只管死命赶。日头越来越斜,将至申牌之际,终也看到了红螺塔。香火钱在前,希望也在前,王一通哈哈大笑:”两银!吾来也!不及擦抹热汗,便要上山行乞去也。 “站住!”方才来到山道上,猛见一颗光头飞也似地赶来,就地便是一声怪吼。王一通吃了一惊,急忙去看,面前却来了一名冷眼知客僧,听他森然道:“乞丐不准入寺。” 凶狠的和尚来了。红螺寺是北宗气功圣地,门里僧人便如少林武僧,一个个功夫在身。看那知客僧手提棍棒,王一通手无寸铁,自然不敢硬闯。他陪笑几声,心道:“好你条看门拘,专往低处瞧啊。”眼看僧人模样凶冷,当下也不求饶,便溜到山边树后,取出光鲜衣裳换上。 第二回出征,王一通哪里还是乞儿,看他身穿长袍,玉树临风,却又变回了大洪堂的掌柜气派。那僧人依旧守在道上,猛见一名香客大摇大摆行来,长相却颇为面熟,赶忙拦住了道,冷然道:“你是干啥的?” “干啥的?”王一通傲然一笑,将手挥出,但听当当乱响,手上的六个铜板全数滚入了钵中,已然验明正身。 “施主请进。”如客僧枚落了棍棒,躬身道:“今儿香客云集热闹,花灯美仑美奂,您老多走走。”王一通含笑答礼,心中却默默念咒:“死贼秃,你爹睡你娘,合计六只脚。”人有两条腿,狗长四只脚,叠起来一共六只、王一通嘻嘻哈哈,连个月的闷气一扫而空,总算有了笑容。 走啊走,来到了山门前,王一通满心喜乐,站在山门左瞧右看,但见四下灯笼高悬,庙门广场尽是摊贩,卖花灯的、打陀螺的,煮面烧茶的,热闹得不下成话,却独独不见乞丐。王一通微微一笑,心道:“咱今日做得是独门生意,一会儿可要发财了。” 无论做啥事,总得用点小聪明,靠着皮疼肉痛换来的买财,今日王一通公然上山入寺,成了阖山唯一的乞儿。瞧红螺寺里信众无数,一会儿这个毛救济、那个五钱施舍,聚沙成塔,非但能渡过今夜之危,说不定连下月的饭钱也有着落。 王一通哈哈大笑,越想越是得意,他见一株树下颇为宽敞,草皮尤其柔软,想来合适打滚哭喊。便笑吟吟地来到树匠,打算乔装行乞。 拿出了破碗,正待取出污衣换上,却听背后一人笑道:“这不是绿竹巷的王一通?也来看花灯啊?”耳边传来熟悉的话声,王一通回头望去,却见面前站着一名男,正对着自己指指点点,看这人嘴歪鼻塌,丑得怕人,不是花猫巷里的董老五是谁? 屋漏偏逢连夜雨,好容易来到红螺寺,哪知财神爷没来,却先遇上禽兽逛花灯。这个董老五世居花猫巷,镇日打着邻人老婆的念头,算是半个地痞。想起董老五平日言行无耻,王一通额头冷汗涔下,赶忙举袖遮面,假作不识。 董老五起疑道:“王一通!你不认得我啦?”眼看王一通拼命闪避,董老五更是疑惑,他低头一见,猛地见到一个破碗,不由惊道:“他***,你死小拿个烂碗?可是做乞丐啦?” 听得乞丐身分被人揭破,王一通大为害怕,全身冷汗涔涔而下。 眼前道理再明白下过,人心凉薄,雪中送炭绝无仅有,要找落井下石之辈,真乃俯拾皆是。自己落难事小,万一给董老五得知自家惨况,这地痞必会想尽法诱拐妻女。说下得,这当口决计不能承认身分。当即喝道:“去!什么王一通,王二通!本大爷姓黄,不姓王!” “放屁!”尽管王一通坚称不识,董老五却似咬定了他,登时喝道:“老嘴斜鼻歪,这双眼可没歪个半点。就是你,王一通。”说着东瞧瞧、西逛逛,蹙眉道:“听说大洪堂生意不好,遗了几个伙计回家,你该不是其中之一吧?”王一通不敢再说了,赶忙收拾包袱,便要换处地方行乞。偏生董老五起了疑心,却只死缠下放、两人绕树打转,怎么也甩脱不开。 头顶阳渐渐下山,时光寸寸流逝,可怜绿竹巷里的美男、大药铺里的好伙计,如今热汗满身,却拿不出一点办法。 -旦夜色降临,房东上门收租,那就保不住房了,万一无家可归,自己的爱女便要送入大户人家做丫鬟,美貌妻则要坠入青楼卖笑,连董老五那厮也能嫖…… 不行!当此生死时刻,唯有向天下苍生呼救。王一通咬住银牙,握紧双拳,挺起胸膛,自望地下跪倒,双手高挥道:“好心的小姐、英俊的少爷老爷,快赏小人一钱啊……”晚霞漫天,在董老五的哈哈大笑中,王一通大喊大叫,自向四境苍生求救,华轿纷至沓来,达官贵人步上高台,但听当啷一声,钱儿飞入香油筒,又听当啷一响,铜板捧到摊老板的桌上,说也奇怪,善男信女好生慈悲,王一通的碗里却没有半点东西。 阳一点一点下山,王一通一个又一个头拼命磕着、可不知怎么回事,行人来来去去,望着一通的眼神带着讶异,带着纳闷,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怜悯。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晚霞晒上王家男主人的背,暖呼呼的,可一通的心里却是一片冰凉,他不懂为何没人施舍他……也许是因为他喊得细声,也许是他的模样不够可怜,也许是泪水弄花了假黑泥,总之除了董老五的冷笑讥嘲,就是没人可怜他。 最后一线晚霞隐没,阳终于下山了,“咚”地一声,王一通也磕下最后一个头。 大地昏暗,面前的碗却还是空的,这场歹戏总算演完了。一通软倒在地,呆呆喃喃:“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正要举袖拭泪,忽然心下大惊,这才醒觉自个儿的衣袖仍是宝蓝色的。 原来如此……也难怪无人理会自己……原来他还穿着那身宝蓝长袍,根本没换上污衣裳啊。谁会可怜他呢? 原来……如此……啊……先前给董老五一闹,什么都忘了,可怜这辈煎过几千帖药,从未出过半点差错,今日却在阴沟里翻船。王一通想要保住妻小,他双手向天挥舞,喃喃地道:“不要这样……饶了我,再给我一个机会……求求你们……” 好似在回应他的悲喊,远处砰地一声爆响,山门传来爆竹声,四下姓也成了要饭的。竟随王一通跪倒在地,听得众人同声高喊:“万岁!万岁!万万岁!”奉天承运,皇上驾到,董老五也随势跪倒在地,他偷眼望着小王,微笑道:“啊,何必客气呢?嘿嘿?” 嘻嘻哈哈中,皇帝莞尔,姓欢呼,人人都挤到山门前庆贺元宵。无人广场里,连董老五也走了,地下只余下一名乞丐、一只空碗。王家男主人打了一个大败仗,他低垂脸面,轻声问道:“老天爷…老天爷……”他扬起脸面,忿恨握拳,向上苍恸声悲诉:“求求你!让我一家活下去啊!” 当…… 天籁响起,老天爷终于赏脸了。小王啊了一声,急急去看碗里,不觉张大了嘴。 碗里没有钱,却扔来了一柄刀,它压碎了破碗,静静立在地下,像个傲然的小兵儿。 “是你在……”沉雄的嗓音响起,如斯问。 “呼唤人么?” 奇怪的人来了…… 面前来了一只铁脚,冷冷地站在刀旁,小王全身发抖,抬眼向上,先见到了一双火眼,之后才见到那头黑白杂生的华发,黑焦黑,白烬白,此人全身如受火焚,那两道浓眉更似火焰飞腾之状,具霸气。王一通心头大震,他虽不认得此人,却晓得面前的男决不是解救苍生的众神,他比较像魔。 不管是神是魔,此时只要能解救一家老小,那便是亲爷爷。王一通把钢刀扔开,反手抱住那人的铁脚,哭道:“爷!爷!小人不要刀,小人要的是钱啊!两银钱啊!” 钱钱钱,钱就是道理,钱就是仙丹。身无分的一家人,活下过天。 王一通哭着要钱,那华发男却下答话,他静静看着王一通,默默无言间,竞似要离开了。小王不知从哪儿冒出的胆气,赶忙扯住那人的手掌,喘息道:“不能走,不能走,爷,您听着,您定要给小人两银……不然您绝不许走……不许走……” 不许二字说出,已有放话威吓之意()。濒临绝境的王一通,他有不能松手的理由,此时此刻,必须抓紧眼前的机会,纵是死,他也得拿回两银…… 华发男下言不动,他没有甩开王一通,也没有出言喝骂,只把那双火眼眯了,凝视着面前可怜的不出那是什么眼光,那里头像是怀藏了怒火、又似带着一抹忧伤,总之王一通见到了那对火眼,他感到身渐渐发热,也发觉自己的眼眶渐渐湿红…… 绝情无义的人世间,往事一幕一幕飞跃眼前,回思药铺老板的冷酷无情、店中掌柜的势利凉薄,再看方才董老五的无赖冷笑……王一通呜地一声,两行热泪终于滚落腮边。 整整挣扎了一天,终于哭出来了,悲哀催动了泪水,而那泪水又助长了怒火,浑身怒火中,王一通咬牙道:“爷!您看到我的苦了么?给我两银…两银!求求你!赶快……” 王一通越是求恳,那人容情越见轻蔑,只见他的嘴角撇向一旁,扑地一响,竟然啐了口唾沫出来。陡见这幅神态,王一通终于大吼起来,他拾起地下的钢刀,厉声道:“杀了你!” 钢刀戳出,正中那人的肚,王一通全身大震,这才发觉自己正在行凶,他啊了一声,好似大梦初醒,慌忙扔下刀柄,哭道:“对不住,我不是故意的,对不住…爷爷…我……我给你赔命……” 王一通满面愧疚,那人却似不痛下痒,他将两根手指提了起来,笑了笑,看那柄刀好端端地夹在指缝间,竞不曾伤了他一分一毫()。 对方身怀绝艺,王一通自是惊喜交迸,忍不住又哭了起来,正要跪倒谢罪,那人却将他一把揪了起来;跟着左手搂住了可怜人的肩头,右手食指点出,定向远处的佛寺山门。 顺着那人指端去望,却见山门前行来两名僧人,四手合抬大木箱,箱体沉重,带得僧侣脚步蹒跚,可四周姓却下体恤他俩的辛苦,仍下绝抛入铜儿。 当、当、当,不消说,箱里全是香油钱。 王一通呆呆望向华发男,喉头嘶嘶沙哑,说下出话来。那人并不多做劝说,只反手拍了拍良民的脑袋,面露嘉许之色,跟着转身离开。 绝望降临,希望也降临,王一通下再跪地,不再哭嚎,他望红螺寺,但见远处烟火奔腾,炸亮了夜空,寺前姓拍手欢笑,都在庆贺元宵到来。转看那董老五,兀自缩在人群里嘻笑,想来还在打什么如意算盘。 命运巨轮即将转动。做了一辈良民,如今来到了界线上,王一通低下头,深深吸了口气,猛地高高仰起头来,望向那无尽璀璨的千里夜空。 天顶明月高悬,在这无情大地里,她是唯一的有情众生,那自小看着自己长大的月亮姐姐,仍在亦步亦趋地守护一通。她并没有放弃自己。 人儿月儿俩相视,王一通看着美丽的月亮姐姐,泪水不觉涌了出来,他想向月儿姐姐解释,让她明白自己的苦衷。奈何他读书不多,硬是说不出什么为国为民的大道理()。他红了眼、低下头,泯着唇,陡然间,心头一片闪亮,想到了四个字。 “皇天在上!” 王一通双手紧紧握拳,向天顶穹苍凄厉哭喊。 皇天在上……皇天在上……王一通陶膛起伏,大口喘气,四下不闻一点回音,唯有体内十亿八千万个毛孔晓得他的苦,随他一起挣扎呻吟,陪他一起尖叫恸嚎。 “皇天在上,后土在下……吾为人夫,亦为人父……” 钢刀离地而起,来到了羊中,那冰冷刀身好生晶亮,它辉映着月光,也映出不出来像谁,刀里的王家男主人没有咬牙,也不曾忿恚,此时此刻,他显得很肃穆、很庄严,在那十五年的傲慢岁月里,没一刻比此时更圣白了。 明月掩面,天地一片黑沉,无幽冥里传来啜泣声:“老天爷……您不让我活……” “我便自己活!” 钢刀回旋,如疯似狂的王家主人,发出了令生最大的怒号,他抓紧了冰冷钢刀,已然杀向喜气洋洋的红螺山……. 正文 第二章 奉天翊运 推诚武臣“你……叫什么名字?” 天神问话了,就在佛殿里,王一通哭了起来,眼看四周尽是凶神恶煞的兵卒,赶忙又擦拭泪水,换了涎脸来陪笑。 可怜复可悲,也许自己那把怒火不够旺,也许天生没有做强盗的命,总之冲向山门的王家主人没有抢到一钱,反而给红螺寺的和尚一脚踢翻在地,当场扭送法办。 红螺寺里众官云集,非只旗手卫都统在此,连刑部赵尚书也在这儿。王一通给人扣押起来,就近送入寺里审讯,他跪倒在地,仰畏望,但见面前坐了一名大官儿,他生了张四方国宇脸,年纪比自己大得多,瞧他右手戴了个铁手套,望来斑驳锈痕,与高宫身分大大不称。 “你……”大官儿俯身过来,铁手轻轻抚王一通的背:“叫什么名字?” 大官再次开口,王一通垂下头去,眼角偷偷瞄了人家一眼,只见铁手男的目光并不寒凉,好似是他那早已过世的爹爹,正自望着做错事的可怜儿,既怜悯、复担忧…… “大胆顽匪!快快从实招来!”小王正自发呆,忽然脸颊给人狠狠抽了一记,他惊醒过来,慌道:“大爷饶命啊!咱的老婆小孩还在等我回家,您快快放了我……” “放屁也得有个味儿!”旗手卫都统跳了过来,他气得眼冒金星,怒道:“你还弄不懂吗?你已经完啦!一辈都完啦!i正统十一年正月十五傍晚时分,红螺寺杀出了一名歹徒,他一不蒙面、二无同伙,手持钢刀,便这样单枪匹马下手抢钱,此人不仅公然行抢,抢得还是出家人的香火钱,这岂止是触罪,简直是造孽!疯狂歹徒世所罕见,只惊得四周姓全数跳了起来,联手痛殴之下,差点没把他打死。看这人少说得在牢里蹲个十年八载,居然还想着回家? 听了自己的犯由,王一通悔不当扨,自知再也见不着妻小老母了。他掩面痛哭,悲声道:”对不起!对下起!我知道错了,你们饶了我这回!小人再也不敢了!“刑部赵尚书打了个哈欠,摇头道:”这小当真烦人,休跟他罗唆,你们打他一顿,让他早些画押。“ 刑部尚书号令一下,但见官差如狼,衙役似虎,诸人横眉竖眼,正要下手毒打,却听一声断喝,铁手男站起身来,抖睨了赵尚书一眼,冷冷地道:”忘了我在这儿么?“ 身穿宝蓝镶黄袍,腰系四爪金龙带,胸口绣狮,龙目生威,铁手男将官袍抖开,展现了权臣风范,也吓退了一众虎狼官差。 身穿黄袍的大权臣、自开国来只两个姓氏能够,一个姓宋,一个姓江,现下又多了一个新姓儿、一二四五,伍胥的伍,定工山的定,远小人的远。伍定远,当今正统朝的大都督,西北讨逆军的最高统帅,不过把眼儿瞪在赵尚书的脸上,便吓得他脸色剧变,赶忙揪住身边的陪审宫,厉声道:”猪一样的徐主簿!本宫令五申地告诫,命你们不可再动私刑!怎么老毛病又把啦?“ 那徐主簿原本双眼半眯半睁,只在打着瞌睡,哪晓得竟给人当作了代罪羔羊?他脸上青-阵,红一阵,赶忙揪住身边另一人,厉声道:”猪一样的王押司!你这家伙不好好问口供,却来忙着打人?你还配做朝廷命宫么?“ 姓王的都很例楣。那王押司张大了嘴,茫然四望,眼见下属逃得老远,只得举起手来,奋力自抽耳光,暍骂道:”猪一样的王押司,像条猪……一样!“ 宫场如戏场,台上谁是红角正主儿,谁是白鼻四丑儿,含糊不得,众官成了猴儿,自把王一通逗得呵呵笑了。只是他笑没半晌,转念想到自己的处境,不由又呜呜地哭了起来。”别哭……“正要伸手拭泪,那铁手已然伸了过来,拍背安慰:”有我在这儿,你一定能公正受审。“铁手男形貌忠直,体如御猫展南侠,貌似龙图包大人,料来定是正派人物,听得他的安慰,王-通眼巾含泪,用力点厂点头。”来人。“铁手男使了个目光,两名军官快步抢出,送了一只包袱过来,王一通低头来看,只见那包袱裹着油布,密密实实、层层叠叠,却不知里头收得是什么东西,他心里害怕,正想启齿来问,铁手男已然取过包袱,柔声道:”别怕,乖,我只是要你仔细瞧瞧这东西……来……不怕、不怕……“ 一层又一层的油布解开,最后里头散出了光芒,油布包里竟然睡了一柄刀,它静静的、恨恨的,像具死尸般一动不动,只等主人过来认尸。 王一通飕飕发抖,不敢吭气,那铁手拍了拍他的肩头,柔声道:”来,我只是要你认认这柄刀,来,仔细瞧瞧……这是你的东西么?“ 诚恳温和的语气,反而让王一通更加难受,他虽想开口否认,却又不想欺骗铁手男,犹疑惶恐间,终于还是垂泪招认了:”回大人的话……我……我认得这柄刀,这就是我……我……抢劫时拿的那柄……那柄……“王一通双手捧面,还没说完话,却见赵尚书随手抓起供桌上的木鱼,当作惊堂木重重一摔,厉声道:”来人啊!人证物证俱全,不容狡赖!速速逼他画押!带入囚房!“王一通魂飞天外,本以为诚实至上,谁想开口招认后,却成了坦承犯行,当场大哭道:”不对!不对!我话还没说完哪!那柄刀不是我的东西啊!我是给冤枉的!i听得刁民改口了,赵尚书怒火冲天,暍道:“胡说!你行抢时用的是下是这柄刀?说!”王一通哭道:“是啊、是啊,可是……可是这柄刀真不是我的东西……”赵尚书越听越烦,大怒道:“胡说八道!一下是你的!一下又不是!分明是狡辩!来人!大刑伺候!打得他招!”刑具正要拖出,小老姓人哭人叫,-片吵闹间,猛听一声鼻哼:“嗯?” 大都督目光威严,环视全场,吓得众官噤若寒蝉。王一通哭哭啼啼地爬过来,对着铁手拼命磕头:“大人,请你务必相信我!这柄刀真不是我的,我是被人家陷害的,相信我…拜托相信我…” 刁民屡屡纠缠,烦不胜烦,赵尚书啧道:“爵爷啊,别听这小民胡言。好容易人证物证俱全,咱们还是早些结案吧……”大都督淡淡地道:“你以为他是胡说么?”赵尚书干笑两声,还未说话,大都督随手将钢刀抄起,迳朝赵尚书面前扔来。 飞刀射来,吓得赵尚书魂飞魄散,正要凄厉尖叫,却见钢刀无故旋转飞起,跟着笔直而落,咚地一声轻响,刀头下偏下倚,正正插到了案上,却也让赵尚书看了个明白。 直至现下,众官方才用心观看这柄刀,只见它长达四尺半,厚背窄刀,份量沉,单手几乎拿它不住,以份量观之,这柄刀绝非是下厨用的菜刀,它杀得是比鸡鸭更大的东西。 比鸡鸭还大的东西……是牛?是羊?是猪?还是……还是…… 一片悚然间,铁手伸了过来,朝着握柄处点了点。却也让众人见到了环形护柄。 什么样的刀需要护柄?赵街书啊了一声,颤声道:“这……这是军刀。” 须要护柄的刀,杀得不会是砧板上待宰的东西,而是会反抗的东西。不消说,这柄刀杀得是人,唯有人……才会竭力反抗。 直至此时,众人方才晓得五军大都督日理万机,却为何会亲自过来察看赚犯。这案本身并不寻常,它不只涉及刑事,怕也涉及了军事。一片宁静间,大都督又蹲到小民身边,柔声道:“告诉我,这柄刀打哪来的?是不是偷来的?” 军刀不是菜刀,姓决计买不到,大都督无愧捕头出身,第一句话便问到了关键处。王一通拼命摇头,哭道:“大人!小民哪有胆去偷刀?这柄刀不是我的,是别人送给我的啊!呜呜……”大都督安慰道:“别哭。这刀是谁送给你的?还记得么?” “记得!记得!”王一通大声道:“这柄刀是一条大汉丢给我的,他头发白了大半,眉毛吊得白睛虎似的,还有……还有他的左脚像是假的,熟铁打的……” “是他!”众官差闻言,无不吓得跳了起来。众人惧怕不已,铁手男却无惊惶之意,他只眯起了眼,淡淡问道:“你是在哪儿遇上他的?” 王一通低头下去,哽咽道:“便……便在红螺寺的山门口。” 陡听此言,赵尚书第一个爆出凄厉尖叫,当场钻入供桌底下,便与徐主簿撞个正着。两大长官争夺地盘,其余官差也是东奔西跑,各自寻找掩蔽。 王一通也吃了一惊,颤声道:“怎……怎么?那个铁脚怪人是……是成吉思汗么?” 成吉思汗早已死了,威名却永存中原。是以小老姓每每含及魔王威名,脱口道北的便是这四个字。可此时此际,场内将士听得蒙古战神的大名,却只微微苦笑,好似他们宁可与成吉思汗对敌,也不要合铁脚怪人撞个正着。 成吉思汗可怕么?上过西北前线的都明白,此人不过是兵马厉害,实则并不足惧。孙武有言:“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成吉思汗再怎么武勇,至多懂得伐兵攻城,可他的大炮能轰垮中国的长城,却永远也轰不破中原姓的心防。只消华夷之分一日犹存,姓心里的长城犹在,纵使真实的长城垮了,朝廷也不会垮。 不同于成吉思汗,“怒王”之所以可怖,绝非是武功凶猛、兵马厉害,此人之所以难缠,纯是因为他身上染有一种“病”,纵使让战神成吉思汗遭遇了,也得退避舍。 大约是八年前,那怪病发生。当时朝廷第一回挥军西北,万大军会战潼关,打得怒匪溃不成军,其后各兵马陆续增援,一车又一车的食粮征调出来,一个又一个姓派做军夫,到得后来,竟已调动了四万壮丁充作兵卒,军容之盛,前所未见,全军便算一个喷嚏打出,也能震死群贼。结果也在同一年,天候转凉之时,也许是喷嚏打得多,甘肃全境真个爆发了怪病。 正统二年秋,八月十七日,怪病悄悄来临。说不出来那是什么病,只晓得它蛰伏起来很静,爆发之势却猛,当时染病的全是民夫,他们静静聚集军营前,望来模样正常,一不咳嗽、二未伤风,外观上不见分毫症状,可朝廷命他们跪下时,却惊觉他们的膝盖全坏了,无论官兵怎么打,硬是跪不下来……最后他们哭着喊着,发疯似的扑向帅帐,全力夺回朝廷征走的食粮,军营化为一片火海,潼关以西也在日内陷于敌手。 自这场大战后,普天下的名将都懂了,原来世间最高明的兵法不在伐谋,也非伐交,甚且以多胜少也未必是制胜之道。因为怒王如斯昭告了天下众生……“两军对决,攻心为上”! 十年下来,举凡铁脚过境之处,孽毒四散,怪病播流,奴仆染病了,便下手打主,罪犯染病了,便动手杀狱卒,连柔弱的妾婢一旦得病,也敢持刀砍了老爷的命根。最后瘟疫越散越广,怒匪越杀越多,逼得朝廷下达禁令,严禁姓提及“怒王”、“跛者”等妖名,否则这场大战永远也打不完…… “救命啊!”想起秦仲海的恐怖,殿上官差奔跑呼救,好似老虎冲入殿来。朝廷命官失态,便只能瞧正统军的作为了,但听军靴踏响,一名参谋跨步而出,厉声道:“欲破正统朝,先得击垮谁?” “正统军!”众将抖擞了精神,仰天大吼。那将官双目环睁,厉声道:“欲败正统军,先得击垮谁!”众将暴吼一声,同刻喊道:“一代真龙!”“诸君!”那参谋凛然道:“只要我正统军总帅坐镇在此,纵使来敌是成吉思汗,吾等何惧之有?”此言掷地有声,登让众将官士气大振,一时大声答诺、要想打垮正统朝,便得击破赐号“顽忠”的正统军,而要让七十万的正统军烟消云散,则得打垮全军心头的正旗标竿,“一代真龙”。秦仲海要想让天下大乱,便得闯过这一关。 众将官追随大都督,早已视死如归,无怨无悔,如此坚定意志,自不怕怒匪的心战。眼见下属们昂然立地,宛如钢铁雄狮,伍定远身为西北扫逆军统帅,自须出面说话。他深深舒了口气,吩咐道:“熊俊、焦胜。” “属下在!”军靴踏步声大作,两名军官应声而出,抱拳行礼,模样颇见精神。伍定远解下了正统之令,道:“你二人持我令牌,速去勤王军大营借调千铁骑,每人配发铁盾一面,沿红螺山驻营。”号令一出,熊俊、焦胜快步离去,伍定远又道:“巩志,你即刻去通知皇上的随扈,请他们即刻调出火枪队,严密保护皇上。” 火枪队团团阵列,怒王纵使要直闯禁地,怕也要给打成蜂窝。大都督既已做出调处,殿内复又寂静。那赵尚书,徐主簿从供桌底下爬了出来,慌道:“爵爷,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们……你们不是才在襄阳打胜仗了么?”伍定远摇了摇手,道:“别伯,我会处置。”他将凶刀交给了下属,便又蹲到了王一通面前,静静瞧着他。 面前的小老姓很无助,他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可正因为他的卑微瘦小,所以他的一举一动、一思一念,都足以昭显天下亿万姓的心灵归向。 身为西北讨逆军的统帅,伍定远比谁都清楚,朝廷怒苍这场十年大战,争得不是西北西南的地盘,胜负也不在个五个关隘。双方所恃只在一个“理”字,谁的道理“正”,谁便能赢得天下人心,打赢这场十年大战。 大都督怔怔无语,像是在替小老姓操心。王一通不禁又生出了希望,颤声道:“大……大人,我可以回家吗?”王一通又在异想天开了,那赵尚书满腔火气没处发,一听这歹徒还在嚷着回家,便要开口痛骂,大都督却拦住了,他静默下来,目含怜悯之光,轻声道:“于情,我想放你。” 王一通一听此言,自是大喜过望,赵街书则是慌不迭地叫苦,两人还不及抢话,大都督却又叹了口气,低声道:“于理……你持刀行抢,国法不容……”王一通如中雷击,悲声道:“国法不容……那……那我不就……”大都督低声道:“对不起,我没法帮你。” 听得大都督如此言语,王一通下禁泪如雨下,老赵则是拱手笑道:“都督英明!” 治国之道,在公平。面前的王一通模样虽然可怜,可他持刀抢劫,那便不可徇私纵放,倘使大都督自己不守法,来日消息外传,人同此心,宫同此理,国家法政岂不动摇?守法良民岂下怨声载道? 眼见大都督默然垂,小王自知无幸,只是低头哭着,赵尚书提起中气,暴吼道:“来人!将这小押人大牢,明日一早,开堂定罪!”眼见官差嘿嘿冷笑而来,大都督猛地举起铁手,咬牙道:“等等、再等等,再让我想想。” 刑部,都察院、大理寺,合称法司。伍定远捕头出身,熟知律法,自也知王一通押入刑部的下场。 聚众上山,死;挟暴动财,死。王一通持刀行抢,犯的是重罪,一旦进了公堂受审,轻则流配边疆,一世为奴,重则拖出狗头铡,当庭开钢处斩。“治乱世、用重典”,旨在防患于未然。此乃本朝定下的严刑峻法,伍定远公门数十年,自也深明道理。 怎么办?现下不必多谈什么治国**、救民伟业。眼前场面再简单不过了,王一通只要进去牢里,十之**会死。可他该死么?伍定远眯起眼儿,他望着那痛哭嚎啕的小老姓,一时铁手抚铁面,只在咬牙苦思。 若要开脱王一通,不难。只消一句话说出,着江充的官场技法,赵尚书定会卖他个面,其余官差自也会乖乖听话。若不想败坏法政,他还有卓凌昭的冷酷做榜样,只消将眼皮闭起,对哭声充耳不闻,来日杀死王一通的是法司,与自己无关。 怎么办?怎么办?该拿宫职来压呢?还是……还是要置之不理? 年轻时官职卑微,遇上不平事,只管义愤填膺、破口大骂头顶奸臣,可十年过后,头上那个姓江的早已不见了,轮到姓伍的当家作主,方知其间的为难。 公门之中好修行。伍定远先前指挥若定,明快至,可此时目光却显得茫然,他一会儿望着升斗小民,一会儿闭眼踌躇。那王-通自知命运全在人家的一念之间,只手擦红眼,不住饮泪。其余官差则是面色铁青?都在等候都督裁判。 “于情,我不想抓你,于理……我又不该放你……这情理之间……情理之间……” 元宵花月夜,静谧无声的佛殿里,但见铁手拿起放落,放落拿起,饶那“天山传人”贵为真龙之体,这幅肩担却也似万斤之重,委实难以承担。 “爵爷大人啊……”也不知过了多久,赵尚书率先苦笑:“照您这般磨下去,到明年元宵也没个了结啊……” 伍定远怔怔愕然。他将铁手举起,掩上了额头,却也遮住了目光。 “来人啊!”大都督弃守,老赵随即开工:“将此人押回刑部!明日开室定罪!” “不要!下要!”凄厉哭喊中,大批宫差涌了过来,立时抓住了王一通,听他尖叫道:“饶了我!饶了我!我不能死啊!我的孩还小啊!啊呀呀!饶命呀!”小王给拖了走,口中却在高声悲号,伍定远听的“孩”二字,忽地双肩一震,喘道:“慢……”大都督再次开口,想来又要变卦了。赵尚书苦笑道:“侯爷!您算了吧!这可是赵某刑部的案,不关您的事儿啊!”大都督不理不睬,他行到王一通面前,咬牙忍泪:“我……我还没问你,你好好一个良民,为何要下手行抢?” “两银!”王一通听得此言,登时放声大哭。他双膝跪地,抱住了大都督的腿,凄厉悲叫:“两银!我只求两银!可整个北京就是没人理我啊!呜呜!呜呜!” 大都督眼眶泛红,他望着王一通,低声下令:“来人!取我正统军的粮票来:”人群分开,掌粮官缓缓行出,他从怀里取出一叠粮票,交到上司的铁手里。 “五军大都督府通令各州县街所,本票抵白米一石,见票兑粮,伪造者斩。” 这些票券出自五军都督府,通行于正统军营寨之中,只消找处卫所,随时能依价换米。大都督取过粮票,如数塞入小民掌中,轻声道:“待你家小探监之日,记得将票转给他们。” 王一通慌忙来数,待见手中粮票竟多达十张,不由惊呼出声。当时白米昂贵,一石米折银两二钱,这整整十张票赐来,等同两白银到手。 赚了,王一通手捧恩赐,心里很高兴,此番放手博命,总算替家人挣回了大钱,一家四门节衣缩食,足抵几年开支了、他呵呵笑着,正想向好心的大都督道谢,可莫名之间,两行泪水却下听使唤,已然滚落面颊。 心里很明白,拿到了钱,也是该死的时候了。自今而后,妻没了丈夫,儿女失了爹爹,白发老娘更要为儿送终。王一通怎么也道不出那个“谢”字,他只能亲吻着粮票,泪水扑飕飕落下,弄湿了票上的精致印花。 “带走!”场面悲戚,大批军官涌了上来,将王一通拖走了,临别之际,小老姓用力回过头来,大声尖叫:“大人!谢谢!我代一家老小谢谢您!您是天下最好、最好的大好人!” 还是说了那两个字,谢谢。一通终究是个老实人。大都督不愿去看他的容情,只将脸面转向照壁,无言无语。哭声渐渐隐去,歹徒总算给押走了,众官松了口气,正要说话,却听殿内传来一声呜噎,依稀是伍都督所发,众官纷纷去瞧,看那伍爵爷面向照壁,宽厚双肩不住颤抖,那铁手更是紧紧揪住额发,不住拉扯。想来他的额头便是这样秃的。 赵尚书惊道:“爵爷,您……您还好么?”他蹑手蹑脚,缓缓靠到大都督身边,正要去看他的容情,猛听一声悲嘶,都督咬紧牙关,如此悲怆呐喊…… “八十!” 八十?莫非还有八十四、八十五?众官满心讶异,面面相观,却不知此言有何奥妙。场面益发不妙,赵街书第一个醒觉过来,忙道:“诸位,下官还有点私事,得先走一步,一会儿祈雨法会再见……”大事不妙,谁敢多看大都督一眼,赵尚书是个聪明人,自要溜之大吉,脚步才动,冷不防一名参谋拉住了他,附耳道:“大人,方才闹出来的事儿,请您务必……” 眼见参谋竖指唇边,做了个噤声手势,赵街书心下一凛,自知怒苍魔头行踪不明,却似在北京出现了,万万张扬不得。忙道:“行、行。赵某一定守口如瓶。”赵尚书走了,众官也一一告辞,偌大的殿上只余都督一人坐着,其余几名参谋陪侍在旁,听他口唇喃喃,依稀又说了几个字,却也听不明白。 大都督总是如此,他武功卓绝,性沉稳,纵使战地里四面楚歌,他也能冶静以对,带领下属杀出一条血。可每当他返回京城,踏入“法司”的辖地之时,他总似打了一场大败仗,半天抬不起头来。众参谋从军已久,自是深知上司的脾气,一时劝也不是,下劝也不是,只能在这儿唉声叹气了。 众所周知,龙手都督麾下有四名参谋,“掌粮官”名叫岑焱,“掌旗官”唤做燕烽、另还有位“掌令官”高炯,这人各有所长,有的能调兵这将、有的擅长奇谋献策,但要说列出言劝慰上司,却还远远构不上边。见得大都督心情不佳,却也只能苦苦罚站。 正烦恼间,却听脚步声响,一人从殿外行来,众将见得那人面貌,莫不大喜而呼:“巩爷!您可回来了!” 正统军四大参谋之,便是长洲巩志。他才一进来,猛见殿内风声萧萧,官差衙役溜得一个不剩,仅余上司一人孤坐着,巩志心下一凛,忙道:“怎么?那小民给收押了?”巩志心细如发,目两语便猜出梗概。众参谋自也苦笑两声,全都点了点头。巩志长叹一声,道:“麻烦了……”确实麻烦了。两军对决,攻心为上,若想打垮“一代真龙”,绝不能单凭拳脚功夫,而是要抓紧他的性,只消逼得他心生茫然,不知为何而战,这场仗自也赢了一半。 秦仲海是个狡猾的人,过去十年来,他不知多少次迷惑大都督。想起王一通指证历历,众人担忧起秦仲海的动向,自是满心烦恼。高炯附耳道:“巩爷,万一秦仲海真来了……大都督可有法制住他?”巩志叹了口气,道:“先别说这些了。燕烽,去打盆水来。我来服侍都督洗脸。”那燕烽在四参谋里年纪最小,外号“四火儿”,一听老大哥吩咐,便已诺声而去。 空旷的大殿上,只余伍定远孤身坐着,看这人打少年起便不健谈,如今年纪长了,一旦静默下来,形象只有更加严肃,让人不自觉害怕。众参谋心下发寒,一齐朝巩志望去,盼他赶紧上前相劝。 正统军里人人出身沙场,唯独巩志不是。他以前是个衙门师爷,不曾带过一天兵,不解军务,不识兵法,可也因他的出身如此,每回出征在外,总要担负最要紧的功课,两军对决、攻心为上,他必须巩固正统军的心防。从大都督到小卒,无论谁心生迷惑,使得瞧席参谋的作为了、巩志自知苦差难免,先上下了衣装,这才行到上司身边,躬身道:“都督,卑职回来了。”伍定远眼光仍瞧向地下,却没应答。众人心知肚明,以“天山传人”武功之强,怎可能听不到巩志的说话?不消说,此时他哀莫人于心死,他什么都不想管了。 众参谋暗暗叫苦,就怕连巩志也劝他不动。高炯附耳过来:“巩爷,我看都督神色不对,不如我去请夫人过来,让她劝劝都督。”巩志摇了摇头,悄声道:“先别惊动夫人,到时他夫妻俩一言不和,反而害得都督心里更烦。” 艳婷脾气如何,正统军上下自是明白,眼看高炯不敢再说了。巩志只得沉吟了说词,他慢慢挨近两步,道:“都督,且听巩志一言,好么?”他见伍定远不言不动,当下大着胆,将手搭上了上司的肩头,细声道:“都督,咱们正统军谁都可以迷失,唯独您不能。倘使总帅自己都迷失了,这场仗也不必打下去了……” 此言并非危言耸听,秦仲海打通了阴阳六经,正教中人别无抗手。唯赖伍定远的“真龙之体”方足相抗。倘使大都督斗志全消,一旦与怒工正面交锋,无论单打独斗,抑或整军出战,都将一败涂地。 巩志苦心劝谏,饶那伍定远心境再差十倍,此刻也须应答。他睁开了眼,低声道:“我很好,也没有中谁的阴谋陷阱,我只是……只是觉得自己……自己……” 巩志听他自称“很好”,说话时却不住搓弄额发,料来一点也不好。他大着胆,握住了上司的铁手,低声道:“都督,您要有什么心事,何妨说出来吧?让大家替您参详着。” 巩志细心问候,大老板仍是低头不语,仿佛心事重重。过得半晌,他终于叹了口气,幽幽地道:“巩志,你能否告诉我……这些年来,伍某人……伍某人……”他目光望向远方,茫然道:“做得”对“么?”i耳听上司问了怪话,众参谋登时发起喊来了:“都督!您再对也没有了!您没见方才那小民感恩戴德、欢喜离去么?您与怒苍激战十年,为国为民,上对得起朝廷、下对得起万民,您还会有错么?您一个对、一千个对、您是开天辟地、古住今来最善良的官儿了!” 正统军四大参谋,有的管食粮,有的管布阵,却无人善于攻心。果然他们说得口干舌燥,却多是千篇一律,伍定远毫下理睬,仅将目光定在巩志脸上,想来只要听他说。 这下轮到巩志苦恼了,身为席参谋,他不似岑焱、高炯那般务杂,他只有一个使命,那便是看好老板的心思,正因如此,他的职责也至为重大。眼见大都督一脸殷切,他连叹气也下敢了,只能垂下头去,细细推算上司的心情。 大都督为何痛苦呢?一个人武功强到他这个境界,那是想杀谁就是谁,随时能将心目中的坏人一网打尽。可有了这般随心所欲的武功,为何他还是、心存茫然呢?莫非他赚自己的官职不够大,所以遂行不了心中的正义?可一个人坐拥一四十个卫所,手掌七十万雄军,权势大到他这个地步,难道还嫌不足? 麻烦不在武功不够高、也下在权势不够大,相反的,大都督之所以痛苦,正是因为焉他高大,所以他才想弄明白八个字…… 该怎么做…… 才是对的。 巩志想通了都督的心事,冷汗却也淋漓而下,看大老板这幅模样,他岂止迷失了?他从头到脚每一寸都在动摇。想到复辟来发生的无数大事,朝廷里或生或死,或走或叛,巩志真不想说话了。毕竟那地狱里的哭嚎声声哀戚,字字冤屈,大都督身为本朝武人脑,他敢全数推称不知?正惧怕间,殿上脚步声响,那燕烽总算打水回来了,在众参谋的注视下,巩志赶忙迎了上去,自取毛巾打湿,先替自己擦去冷汗再说,正蒙混间,高炯咳了一声,道:“巩爷,说句话吧。都督在等着。”岑焱也催促道:“是啊,巩爷,您别不吭气,咱们可是一家人啊。” 巩志想蒙混,人家却不让他蒙,他苦笑两声,自知无法拖延,当下单膝跪倒,朗声道:“启禀大都督!什么对与不对,卑职从没想过!打巩志跟随您的第一天开始,便从是非里豁出去了!”听得巩志的言语,众参谋自是大感意外,正统军号称仁义之师,十年来铲奸除恶,解民倒悬,可席参谋却怎地说出这等话来?众人又惊又急,纷纷喊道:“巩爷!您说得是什么话?咱们正统军十年来流血流汗,为国为民,难道还有错么?” 巩志静静摇头,道:“对不起,我不知道。”众人大惊道:“为什么?”巩志叹了口气,低头道:“我只是个参谋官,不是朝廷的史官。什么是非对错,我不想多谈。” 参谋谈的是输赢,史官论的却系是非、二者所求不同,自不能一概而论。 一片愕然间,却听伍定远叹了口气,道:“说得好……说得非常好…似我这般人,本就没资格谈什么是非。”说着说,驮下双肩,神气为萧然。众参谋大感惊慌,一时急使眼色,都盼巩志说上几句好话,别再废话连篇,存心折腾老板。 巩志如此说话,其实自有用意。他蹲到上司身边,柔声道:“都督,非是卑职有意顶撞您,实在是才德有限,不配谈那些大道理。可卑职心里明白一件事……”他神色转为郑重,紧紧握住了上司的铁手,附耳道:“倘使今日……” “卢大人在此……” 陡听此言,伍定远情下自禁仰起脸来,面上筋肉不住颤动,巩志贴住了上司的耳孔,轻声道:“卑职心中坚信,卢大人他啊……” “也不会责怪您一句……” 听得巩志的安慰,伍定远嘴角下弯,猛地滚落了两行热泪。 天下最得宠的幕宾,绝非什么奉承拍马之徒,而是一位真正的贴心知己之士,巩志追随上司已久,自知他的心结听在,区区言两语说来,便已点破了老板的心事,却也让他坠十厂英雄泪。众参谋见老板哭了,一时惶急无比,便要围拢抢话,巩志摇了摇手,示意他们退开,跟着将毛巾交了过去,轻声道:“都督,洗脸吧。” 伍定远将毛巾掩住了脸,他压抑声息,上身前倾,浑身不住抖动。巩志也默默守在一旁,任凭老板宣泄心中苦闷。 “让你们担心了……”也不知过了多久,伍定远慢慢收了泪,双手抱胸,腰挺背直,便又恢复得刚毅稳重。他见众将望着自己,便挥了挥铁手,低声道:“都过来吧,”眼见老板恢复了,众参谋自是大喜过望,虽不知巩志使得是什么神奇办法,却也佩服得五体投地。 劈劈啪啪……庙里头传来鞭炮声,远远听来,更衬得殿里的宁静。伍定远此时身在山门殿,他听得殿外鞭炮声不绝于耳,想起这一年夹发生的大小事,蓦地之间,竟是面露倦容。 一年六十五天,只有天是上元,今年好容易在襄阳打丁一场胜仗,方得快快乐乐返京过节。谁晓得昨晚更才把行李放下,天没亮便给兵部召回,上缴“走马符”。之后辅午宴,下午再去威武军营听取军机,临到晚间,却还有场祈雨法会等着自己。 伍定远纵是铁打的,也该休息了。他打定了主意,无论这几日发生了什么事,都得在家里陪着老婆小孩,他拿起了毛巾,狠狠擤了擤鼻涕,便道:“你们? ?有什么公,这会儿赶紧拿来用印吧。我这几日都不去衙门洽公了。”听得大都督想歇息了,众将赶紧翻开随身卷宗,全都忙了起来。 正统军下辖一四十个卫所,公之繁、政务之广,几与京城半数衙门相涉。除兵部外,尚有工部的军器器械、仆寺的牧马,吏户两部的用人与银饷……是以每回伍定远返京述职,总有看不完的公卷宗。伍定远昨晚半夜才回家,黎明即起,自是没睡安稳,正闭目养神间,听得岑焱笑道:“都督,我的本来了,请您过目吧。” 伍定远眯出眼缝去瞧,只见面前捧来了小山高的帐本,轰地一声,全都堆到了老板脚边,吓得伍定远张大了眼,险些从凳上掉落下来。 岑焱身为掌粮官,率先捧出了山高帐本,自让伍定远烦心不已。带兵打仗不光是骑马吆喝而已,马要吃草,人要吃粮,小兵小卒也下能白打仗,纵是富豪之家,却也供养不起千兵马。伍定远虽是俭省之人,可平日里却只懂得勒紧裤带,说起管帐问,自是一窍不通,眼见帐本堆得老高,只得勉强翻了翻,奈何面有卷色,虽把帐目看入眼里,却是一二四五,神仙尽跳舞。巩志看入眼里,便道:“今儿都督累了,你改日再呈上吧。i岑焱慌道:”不行啊;这些都是去年的款,户部不及拨。全仗夫人代垫了。我这个月再不去户部核销,以后便请不到款了啊。“这岑焱昔门是柳昂天帐下的小卒,专在居庸关押粮,之后随着定远南征北讨,管帐资历已达二十余年,便做商号帐卖也成了,巩志虽是席参谋掌印,管帐功力却远远不如岑焱。听他如此说,只得将帐本接下了,喊道:”下一个。“ 话声甫毕,这回上来的却是”掌令官“高炯,看他奉上的册薄薄一本,却不知作何之用。伍定远不喜欢看帐,却喜欢读书,眼见本甚薄,便也翻了翻,这回里头没了烦琐数字,却多了十来个人名,见是”刘星火“、”虎大炽“、”张照煜“……全是些不相识的人名。下由蹙眉道:”这是干什么来着?“ 高炯忙道:”回都督的话。这几位都是江湖上的成名豪杰,均盼精忠报国,追随都督帐前。“伍定远听得这些人是成名豪杰,便叉低头翻看名册,可反来覆去问,却还是认不出入来。只得启齿来间:”这个“刘星火”是干什么的?我怎没听过他?“ 高炯忙道:”这“刘星火”是个川佬,本名叫“刘世珍”,因专使流星锤的功夫,便改叫“流星火”,顺口说、方便记。“听得”刘世珍“字,这会儿便让大都督认出人了。颔道:”原来是川中四杰的刘世珍。他本来的名儿很响亮啊,为何要无端改名?“ 话才出口,却见高炯干笑,燕烽强笑,岑焱则是嘻嘻哈哈地窃笑,转看巩志,却早已背转身去,故做不知。伍定远心下醒悟,自知失言了,只得挥了挥手,沉声道:”下一个。“ 大都督坐于凳上,面前参谋一个个照轮而来,模样好似大夫看诊,这回轮到燕烽来了。看他动落利落,才一跨步行出,上身前倾,单膝触地,跟着从怀中取出一道公,凛然道:”启禀大都督!仆寺卿来报:西域使臣进贡天房神马二匹,为免王公大臣抢先来占,还请都督早下公,将天马留作战地之用。“ 听得天马送来,众将官喜出望外,饶那军纪严明,却还是欢呼了起来。 怒苍邻近西域,多年基业之下,诸将各得神骏座骑。每回与朝廷野战,自要大占上风。其中两匹玉聪体态雄大,座鞍离地丈许,便交给两大元老来骑。一是石刚的”黑象大骊“,另一匹则是陆孤瞻的爱骑”绿爪玉骥“,皆可拖五斤重的火炮。余将或乘皇马”乌云带雪“、或乘战马”云里骓“,或拥长力、或好冲撞,不一而足。看这同托了西域使臣的福,天房名驹送来,或能扭转劣势也末可知。 难得好处自行飞来,众将自是摩拳擦掌,谁都想检上一匹千里名驹。伍定远晓得他们的心情,自也点了点头,正要接过公,却见巩志口唇欲动,好似有话要说。 二人默契非常,伍定远稍稍点头,巩志便已附耳过来,低声道:”都督,那匹赤兔马……可一跟上来……“天下第一名驹现身,伍定远自是心下一凛,忙压低了嗓,轻声道:”你是说……那匹马儿跟菁进京了……“巩志点了点头,附耳道:”赶不走,抓不到……从襄阳城一跟着北上,就是眼着囚车……“ 犬马恋主,不忍与主人分离,总教人不胜唏嘘。眼见大都督叹了口气,巩志轻声又问:”都督……这事可要告诉娟小姐?“伍定远一脸烦乱,只提起了铁手,抚面道:”再说吧,能拖就拖……夫人那儿,你也别露口风……“ 两人交头贴贴耳一阵,眼见众将都在等候,便也各自住口了。伍定远将本上下整齐了,又问巩志道:”你的本呢?“巩志摇了摇头,却是无本送呈。岑焱讶道:”巩爷,夫人上回不是吩咐过你,要你添些新兵器回来么?你都没交办下去啊?“巩志听得此言,却只摇了摇头,一语不发。 伍定远眉心微蹙,一支军队要能出征,-需粮饷、二须用人,则须马匹兵械,缺一不可。看巩志是铸铁山庄徒,若要采买兵器,自是熟门熟,可这几年每下见他贡献所,多少有些可惜了。他摇了摇头,道:”来人,奉印。“ 号令-出,巩志身为”掌印宫“,便从腰问解下军印,替上司沾上了印泥,恭恭敬敬地送了过去,一旁岑焱、燕烽则搬来了茶几,只见伍定远坐在凳上,将厚厚的帐本叠整了,跟着”轰“、”轰“连响,官印奋然盖落,本上现出了一个又一个大红方块,见是:”奉天翊运推诚武臣一等精忠威武侯佩五军大都督令统西北扫逆军走马符伍定远世铁券此印“ 看大印上一共十九个字,虽说让人眼花撩乱,可每个字却大有来历。众参谋一旁看着,心里自是暗暗称羡。 先看最显眼的两个军职,一个是”五军大都督“,一个是”西北扫逆兵马统帅“,前者是常设军职,后者是临编流官,二者职权虽大,却非世袭,任满俱要缴符卸职。不过那二等威武侯一却不同,这个荣衔会跟着伍定远一辈,直到他死。那”世铁券“更能为他旺荫孙,日后妻儿入衙赐坐,见亲王郡王不拜,全仗此券之功。只是众人心知肚明,这”大都督“虽奸、”世铁券“虽妙,但要与大印开头的八个字相比,却也要为之黯然失色。”奉天翊运推诚武臣“,印里所有荣衔全数加总,却也抵不上这八个字,这是”特功“,仗此功勋,伍定远六十岁那年会被进国公、加保,死后更要拥有谧号。这不是寻常武将拿得到的。以当年秦霸先,柳昂天的赫赫战功,却也不曾得此殊荣。 按本朝功等,第一等特功是”开国辅运推诚武臣“,唯追随祖开国者方得赐号,次为”奉天靖难宣力武臣“,唯于靖难内战效力者方誉之。再次则为伍定远的”奉天翊运推诚武臣“,这赏救驾有功者。这点明了”威武侯“不是一般武将,他参加过保皇之战。 破突厥,打匈奴、灭蒙古……纵使打遍天下、南征北讨,所立的功劳却万万比下上这一战。只因”特功“事涉正统更迭,皇权归属,所以在天心中,方才显得弥足珍贵。 众人满心感佩,正要围拢说话,却听殿外脚步惶惶,听得一个尖锐声音喊道:”爵爷!爵爷!您在这儿么?“ 来人呼喊急切,仿佛发生了大事,众人微微一愣,回头去望,见得殿上奔入了一名男,看他满头华发,却无一根胡须,正是一名监到来。巩志心下一凛,忙示意众参谋下拜见礼,同声道:”参见房总管!“ 物换星栘,十年过后,东厂总管也换人做了。这位正是后宫第一红人,秉笔监房总管。此人深得帝后倚重,乍然到来,自惹得殿上众人跪了一地。可一片恭敬中,伍定远却只双手抱胸,兀自坐在凳上,不曾起身相迎。 本朝武人脑神态侮慢,房总管却是不以为意,只是哈哈笑道:”爵爷!咱家跑了好些个地方,可总算找着您了!“正要抢近说话,伍定远却低下头去,使了个眼色。众参谋懂得他的心事,赶忙起身迎上,将房总管挡下了。 年轻时宫小职卑,鞠躬似家常,磕头是便饭,如今伍爵爷年纪长了,他已经不爱应酬了,遇得官场交际,自有下属代办。寻常人若想找他买卖军械、拉拢交情,多是白费气力。 房总管却下管这许多,一时大剠剠奔来,打算直捣黄龙。岑焱是掌粮官,忙挡到了驾前,拿出了数馒头的功夫,软磨道:”哎呀,哎呀,总管大人别那么急呀,咱俩好久下见了,您可跟岑焱说几句话呀。“掌粮官挡,房公公两手伸出,拉馒头似的扯住了岑焱的面颊,道:”岑演/演!改了名儿下换性啊!还是这丑怪样。“说着加力揉起了面团,诅咒道:”死吧,快给秦仲海打死吧!“ 秦仲海字本是忌讳,房总管却是想说就说,足见其人颇具权势,无忌人言。房总管哼了几声,正要一耳光轰落,却听岑焱拍起了马屁:”哎啊公公呀,岑焱当然丑了,我要有您一半标致,那这辈可受用无穷了。“这话虽然有些轻薄,却也敲中了公公的要害,看那”房总管“头发全白了,可一张脸蛋却是肤色晶莹,不知吃了什么灵丹妙药,果然千穿万穿,马屁不穿,那房总管听得马屁,嘴角总算泛起了笑:”啐,算你还长眼,晓得公公漂亮。“ 披地一声,岑焱还是挨了个小耳光,自给扔到一旁去了。房总管正待上前,听得军靴踏地之声响起,面前却来了一名青年,镖枪也似的挡住了,却是燕烽来了。听他朗声道:”启禀总管!我家爵爷今夜不洽公,敢问您有问要事?待卑职过去禀报-声!“”掌旗官一来了,正统军里全是刀疤汉,却难得有一位唇红齿白的小生、看这燕烽是武举榜眼,却生得相貌堂堂,兼使得一手好枪,便给人昵称为“小赵云”,算是四大参谋里最漂亮的一位。房总管双目一亮,笑道:“烽儿,我的烽儿,我的小四火,唉,看你可从襄阳平安回来了。老天保佑、老天保佑。”说着不再去寻伍定远,只一把握住燕烽的双手,满面爱怜。 燕烽意外使出美人计,居然勾住了房总管,一时又惊又怕,偏又走脱不得,惊怒交进之下,双颊发红发热,宛如两只苹果般羞羞可爱。房总管越看越是欢喜,竟然叹了口气,道:“瞧你……可叉瘦了,这伍爵爷真是着动手动脚,似想查查燕烽少了几斤肉。东厂总管不是小位。若把官员分作内外,这秉笔监便算内官之,地位足比宰辅,是以昔时刘敬手握东厂,便足与江充、柳昂天鼎足而。可十年过去了,椅没变,上头的屁股换了,却成了老鸭龟公的面貌,只把岑焱看得低头窃笑,那燕烽则是涨红了脸,一时挣脱也不是,不挣也不是,只得活生生给吃了便宜豆腐。 正想凑上香吻,却听一声咳嗽,面前来了一张扁方脸,道:“房总管,卑职巩志,给您老人家拜晚年了。”掌印宫来了,看这巩志身材壮硕,其貌不扬,一张脸好似伍定远的亲兄弟,既扁又方,上头还生了不少麻,见得如此丑样,房总管一时兴致全消,只冷冷地道:“是巩志啊,你老兄什么时候才壮烈成仁啊?公公老早给你准备奠仪了,真想早些付给你啊!” 耳听房公公言语渐渐无礼,下属无一招架得住,伍定远摇了摇头,当下缓缓起身。 大都督来了,他双肩开阔,身高九尺,不过稍稍提膝而起,便听“啪啪”两声,燕烽、岑焱二人军靴重重踏地,肃然转向。其余参谋无须号令,也已各站其位,将他裹在中心。 西北扫逆军最高统帅上前一步,正统军兵纪更见俨然,房总管吃了一惊,不觉“哎呀”、“哎呀”叫了几声,气焰全消了,赶忙陪笑道:“伍爵爷啊,您老人家真是不近人情,咱家有事找您说,您却老叫这些徒徒孙挡着我,可辜负了咱家对你的好心哪!”他嗲声而叫,正想过来捏手捏脚,伍定远沉下脸去,森然道:“嗯……”爵爷鼻哼,好似老虎发威,房总管吓了一跳,“啊”地一声,也不知是凑巧还是故意,却摔到燕烽怀里去了。 咚咚两声,下属端来了两张板凳,伍定远双手抱胸,大刺刺地坐了下来,两腿如开马步,房总管见了他的男气概,怱地脸上一红,便只温吞吞地就坐,脚尖略呈内八。 “房总管有事早说,无事呢……”伍定远仰起头来,瞧向佛殿里的金龙,冷冷又道:“那便早回。矢都督说起话来开门见山,爽快到了处,房总管瞧着他的鼻孔,却只干笑了几声,陪笑道:”爵爷啊,咱家晓得您打仗累啊,平时是无事不登宝殿,可方才啊……唉……“说着取出了一只油布包,叹道:”这柄刀哪……可吓死人了……“油包打开,里头搁着一柄军刀,正是王一通带来的那柄凶刀;听得房总管苦笑道:”爵爷啊秦仲海闯入北京了么?“ 场面肃杀,全场没人说话了。秦仲海,世之魔王,若要单枪匹马闯入北京,必然闸得腥风血雨。众将眉目深锁,却又听得殿外广场劈劈啪啪,再次放起了串串鞭炮,宛如阵阵枪响,让人心里更见烦躁。 伍定远下动声色,反问道:”房公公,此事你可是听赵尚书说的么?“ 大都督料事如神,房总管自是脸上一红,忙道:”适才咱家正陪着几位王爷赏灯,谁晓得老赵一旁跟着,却是愁眉苦脸的,问了几次,又吞吞吐吐不肯说……“伍定远斜睨着他,道:”所以他便泄军机了?“房总管苦笑两声,只是点了点头。 自正统朝创立后,朝政景况一新,像样人才全上了西北战场。剩下的东厂总管、锦衣卫统领之流,则多是中看下中用之辈,这些人帮忙是帮不上的,至于要闹得京城人心惶惶,这份本领倒是下可小觑。 伍定远年岁已长,虽说心下不悦,却也不露喜怒,只闭眼静坐,模样浑似睡觉。房总管细声道:”爵爷啊,究竟你是怎么打赢襄阳大战的,现下可以说了么?“ 此言问到了要紧处,连巩志也是微微一凛。襄阳之役战果丰硕,正统军将士凯旋归来,至今大都督却不曾透露他何以获胜,众参谋问了几次,却也不肯说、伍定远见人人都在瞧望自己,便道:”我军上下将士用命,终能平定乱事。你还有疑问么?“ 众参谋互望一眼,眉来眼去间,便又听房总管低声道:”爵爷啊,大家自己人,您就别瞒我了,我听人家说,好似襄阳大战之所以获胜……纯是因为那柄刀……伍定远听也不听,立时摇手道:“住了,没这回事。”房总管耸了耸肩,面露幸悻之色,料来听多了这些宫样章,便笑道:“没事、没事,您说没有,那就没有……”说着又朝巩志瞧了一眼,笑道:“巩参谋,您说是不是啊?” 巩志深深吸了口气,道:“这个自然。大都督曾经答允过我的,无论来日发生了何事,他也不会动用到我欧阳家的东西。” 自欧阳南死后,铸铁山庄四分五裂,门人走的走、散的散,一切全为一柄妖刀所害,是以巩志当年将“东西”托给大都督之时,便是盼他能镇住这柄魔物,使之永世下再出土。房总管所言,自是大大把了他的忌讳。 一片寂静间,众参谋眉来眼去,伍定远则是无意多说,房总管呵呵干笑,道:“瞧我这张嘴,多会惹祸,大都督,咱们还是问正经事要紧……”说着附耳过去,细声道:“都督,那厮真闯来北京了么?” 房总管并非军部之人,却始终刺探军情。伍定远面露不豫之色,他见那柄军刀还搁在地下,霎时深深吸了一口气,铁掌探出,向后回抽,一股紫光闪过,那柄刀竞给吸了过去。 此事说来匪夷听思,然于伍定远而言,却仅是劈空掌力的反向运用,只消收掌奇速,便能在半空拉出一股气流,以之隔空取物,无住而不利,可说稀松平常。众参谋见惯大都督的武功,自也下感惊诧。那房公公次见闻,自是大为震撼,久久说下上话来。 伍定远拿起了刀,反复把玩,淡淡地道:“房公公,我可以明白告诉你,秦仲海是个痛快的性,这柄刀要真是他送来的,那意思就是说……”他旋刀如盘,但见刀光飞舞,混杂紫电,听他幽幽叹道:“他已经向我下战书了。” 那房总管猛地吓了一跳,一时紧紧抓着燕烽的臂膀,尖叫道:“下战书,你……你是说?”伍定远淡淡地道:“下战书,意思便是求战。他要和朝廷打最后一战了。” 听得大战已在眼前,全场尽皆变色。房总管更已跳了起来,尖叫道:“什么?这……这未免快了!那……那咱们该怎么办?”房总管问得慌,伍定远却答得妙,他把头摇了摇,迳自道:“不怎么办。”房总管骇然道:“什么?您……您说不怎么办?这是说笑么?” 天下兵**喜不报忧,纵使敌军杀到城门下,总还劝着姓高枕无忧。耳听伍定远坦率异常,自是吓坏了房总管。伍定远撇眼看去,待见众参谋也是一脸骇然,便摇了摇头,道:“别急,我方才不是说过了,这柄刀”若“真是秦仲海送来的,那便是一封战书。”他将钢刀拿在手里把玩,叉道:“反之,那就什么也不是。” 房总管一颗心悬起落下、落下悬起,给伍定远逗得十分难熬,忙道:“等等,爵爷的意思是说,这柄刀不是秦仲海的东西?”伍定远道:“也许是、也许不是。”房总管听他猛卖关,抱怨道:“爵爷!您别老是鬼扯,到底是不是?给句话出来!” 伍定远淡淡地道:“房总管别急,你何妨先花脑筋想想,过去十年里,秦仲海可曾闯进过北京?”此言一出,房总管登时咦了一声,道:“对啊,您没说,我倒真没想过,这家伙确实不曾闯进过京城。” 秦仲海过去是皇城侍卫,京城里熟门熟,可这十年里无论军情如何紧急,他都不曾到京城杀人放火,众参谋心下一凛,忙道:“都督,这其中……可有什么隐情么?” 伍定远叹了口气,道:“老实告诉你们吧。这京城里住了一个人,只消他还在世一天,秦仲海便一天不敢回来。”听得“不敢”一字,众人忍不住有些错愕,秦仲海世之狂徒,胆气高、手段狈,万军中杀进杀出,来去自如,如此向天借胆的狂徒,谁能吓倒他?房总管咦了一声,险些以为听错了,忙道:“那厮还有不敢做的事?这我倒是不知。爵爷,那人是谁啊?”伍定远这回颇为爽快,迳自道:“对不住,事涉机密,我不能说。” 大都督猛卖关,自是吊足了众人的胃口,房总管皱眉苦思,却也猜不出那神秘人是谁。毕竟秦仲海是天下第一魔徒,这世上便算真有神佛,怕也只能下凡追捕他,岂能逼得他不敢动弹?看这话若是旁人来说,必为众人高声嘲笑,可从人都督口中道出,偏又教人不得不信。 房总管苦笑道:“都督,到底那人是谁啊,透个口风吧?我不会泄漏出去的。” 东厂总管的守口如瓶,怕还抵不过旁人的大声嚷嚷。伍定远只得摇了摇手:“尔等休得再问,事涉我昔日上司的名声,伍某不能说、也不好说。总之你们大可放心,只消那人还在,秦仲海便不会来闯这最后一关。” 惊奇接踵而来,看伍定远出身柳门,昔日上司便是“征西大都督”柳昂天,此事军中可说无人下知、无人不晓。可说来奇怪,这位柳都督过世已久,阴曹地府里的人物,却怎能牵制秦仲海的动向?房总管蹙眉道:“都督,您是说玩笑话么?” 伍定远正色道:“军国大事,岂能玩笑以对?你们相信我。秦仲海只要还有一分人性,他便不会闹到玉石俱焚的地步。”说着将军刀裹回油布,不再多言了。 大都督语气笃定,好似此事理所当然。众参谋不敢再问,房总管一头雾水,却怎么甘心放过不问?他眼珠儿转了转,有意旁敲侧击,便啊了一声,道:“等会儿,我晓得那人是谁了!” 听得此言,众参谋自是睁大了眼,伍定远也是浓眉一挑,一片寂静中,听得房总管哈哈笑道:“大都督啊,我前些日听人说了,好似华山门人南下寻访宁不凡了,可有此事啊?” 这话点到为止,众人自也懂得他的意思。世间要找一位镇得住秦仲海的绝世高手,唯昔年的“天下第一”方足济事,不消说,秦仲海之所以不敢进犯北京,全是因为宁不凡暗中牵制之故。 房总管这招甚是厉害,昔时的“天下第-”,正是宁不凡无疑。事隔多年,宁不凡早已退隐,可今日高手辈出,究竟“天下第一”鹿死谁手,却是人云亦云,难有定论。 房总管虽非武林出身,却也晓得江湖种种流言蜚语,都说伍定远自接任大都督俊,声势之强,无与伦比,举世除开怒王秦仲海一人,江湖上别无第人足与并论。可他早年却曾败在宁不凡手下一场,为此天下人背后指指点点,都说伍定远本领不到,永远成不了真正的“天下第一”,华山满门更是为之得意洋洋,镇日拿来说嘴,看房总管刻意提起此事,定是有意激将了。 眼见众人眉头紧蹙,房总管自知打到了要害,便又嘻嘻而笑,道:“哎呀,你们别老盯着我啊,难不成老房说错了么?唉……那秦仲海虽然厉害,可要真过上了宁大师,那还不是老鼠遇上猫,两个字给你:”鼠窜“!”说着说,便又哈哈大笑起来:“可惜啊可惜!要是宁大侠没有退隐,朝廷这五军大都督的位给他老人家坐着,这场十年大战早已玩完罗……唉,说来咱们还真是埋没人才、浪费了无数公帑吆!” 房总管嘻嘻哈哈,那浪费公帑四字一说,更等于打了伍定远一个耳光。料来他狂怒之下,定会自行道出种种密情。只是伍定远倒也沉得住气,一时闭眼静坐,无意辩驳。 老板忍得住。众参谋却吞不下了,顾不得房总管位高权重,同声怒道:“房总管!找家都督何许人物,请你说话尊重些!”房总管见众人动怒,忙作胆怯状,慌道:“对不住!对不住!瞧我这张嘴多惹祸!大都督十年征战,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唉,便算糟蹋些公帑也是应该的,看我真是胡说八道了!” 众人越听越怒,手都按上刀柄了,房总管惊道:“你们别发火啊,都说”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我也是好心啊。既连爵爷也赢不了秦仲海,那宁不凡又有何用?我看你们两家还是早些联手吧。都说”好汉下敌人多,双拳难敌四手“,宁不凡加伍定远,两个一起围殴他,秦魔武功再高,那也是”一宁加老伍,专克纸老虎“,不必柳昂天的鬼魂出马,天下也大安定罗!” 东厂总管捧腹大笑,众参谋自是气得吹胡瞪眼,可一时半刻间,却也难以辩驳。正悲愤间,猛听“啪”地大响,巩志将右足重重一踩,朗声道:神胎宝血符天录、一代真龙海中生“!秦仲海的”火贪一刀“再强十倍,却也胜不过他的亲生父亲!” “神胎宝血符天录、一代真龙海中生”,这两句话不只是伍定远的称号,也是秦霸先的称号。房总管本还想说,可给这么一吼,却也醒了过来。 毋庸置疑,北京城里能让秦仲海畏惧万分的,正是大都督本人。秦仲海若想击败他,便得超越自己的生身父亲。众参谋见房总管心存畏惧,霎时大喜过望,便由巩志带头,一同拜伏在地,齐声道:“天山传人坐镇在此,怒王胆大包天,却也下敢越雷池一步!” 房总管陪笑道:“失敬、失敬。都督征战十年,比起当年的宁不凡,那是有过之之而无不及。佩服,佩服!”东厂总管出言推崇,自胜得过旁人的马屁连篇。众参谋与有荣焉,自也频频称是。 一片真诚赞佩中,伍定远却毫无得色,他从凳上站起,缓缓走到了殿前。参谋拾起头来,便也顺着他的目光去瞧,但见夜色茫茫,红螺寺花灯如海,依序是天王殿、大雄宝殿,祖师殿,一望去,自是美仑美奂。 众人下知他在瞧些一什么,正纳闷间,猛听轰隆一声大响,夜空炸出了灿烂焰火,将天边染为一片金黄,众人仰头瞧着,见那夜空烟火慢慢褪散,山边尽头处却散出一片祥瑞红光,久久不褪,赫然便是两座宝塔。 众人啊了一声,道:“红螺塔……” 红螺寺乃是净土宗胜地,除建筑较寻常佛寺多出一进外,尚还有两座名闻遐迩的“红螺塔-、据说塔里供养着玉皇大帝的两位女儿,能为人间祈福消灾。众人见宝塔隐隐散出辉光,衬得夜空一片晕红,好似塔里真住了两位美丽的”红螺天女“,在那为苍生庇佑祈福。 大都督双手抱胸,远眺宝塔,看他一脸苍茫豪迈,真似正统王朝的守护之神,让人不敢仰望。房总管见得武砷英风,自是暗生仰幕,忙朝自己脸颊打了几记,赔罪道:”哎呀,瞧我这张贱嘴,言两语便得罪了您……来,来,冲着大都督“天下第一”这四个字,咱家这儿有点小东西,不成敬意……“好似怕伍定远记恨,真已掐起了指头,捏了件背心出来。 东厂总管有礼相送,颇见诚心。伍定远却眯起了眼,一张脸更加冷了。想他任职大都督已达十年,御赐珍宝自是见得多了,一来不希罕,二来不贪图,绝不妄收私人赔赠。他撇了一眼,巩志明白上司的心意,正要上一刚推拒,房总管却已笑嘻嘻地道:”爵爷啊,您别急着推辞,这东西您要见了,必定爱不忍释吆。“ 众将听他夸口,莫下微微一奇,房总管更是得意洋洋,自将背心提起,逼展群英。众将凑眼细观,却也瞧不见什么好处,只觉这件背心灰脏脏的,除了上头织了来个一寿一字,倒也无甚稀罕之处。岑焱满心好奇,便伸手接过了,放到胸口比着,讶道:”什么破烂玩意儿?可是老婆的寿衣么?“”寿你个大头!去死吧!“房总管咆哮一声,随手抓起了王一通遗留的凶刀,就着岑焱胸口捅入。众人大吃一惊,一来房总管身怀武术,出手快绝;二来两人相距过近,出其不意。伍定远大喝一声,霎时举掌进前,凌空虚抓,一股真力发出,已将军刀倒吸了回去。 咻地一响,房总管两手空空,兵器已给收走了,骤伏间人影闪动,房总管还不及转身,脑后已给一柄火枪顶着,随即喉间一疼,多了柄钢刀,心房处更被高炯的匕牢牢抵住、强将手下无弱兵,战雄狮,名不虚传,果真在一招间便抓住了房总管。听这监慌忙道:”别误会!别误会!跟你们闹着玩得……“ 巩志贴耳过来,冷冷地道:”总管大人,请您别动。乖乖听都督发落。法定远哼了一声,正要去看岑焱的伤势,却见这掌粮官自己爬了起来,他一脸讶异,手上兀自拿着那件背心,骇然道:“我还没死么?”众参谋又惊又喜,眼见岑焱完好无缺,竟连鲜血也不曾流上一滴。这才晓得稀世珍宝来了,莫不急急放开了房总管,欠身赔礼。 巩志出身铸铁山庄,见闻自是广博,他想起了一件刀枪不入的宝贝,忙道:“这是寿甲?”这老监惊魂甫定,先将背心一把夺回,边擦冷汗边解释:“算你巩志还没白混!相传南海崇明岛上产有巨蜘蛛,长一尺,重斤,擅吐丝结网,这”寿甲“便是那巨蛛丝编织成的。刀枪不入,偏又轻巧得很。”说着将胄甲交到伍定远手上,笑道:“爵爷,咱家一点小小心意,不成敬意、不成敬意。” 寿甲送到眼前,伍定远却不急于伸手来接,只淡淡反问:“总管大人,听说这”寿甲“不是在”唐王爷“手中么?却下知什么时候转到您手上了?”房总管听他点破内情,忙道:“哎,--呀,爵爷啊,您这不是明知故问了么?给点面吧。” 都说无功不受禄,这房总管前倨后恭,先前拿着一柄刀兜弄了半天,必有图谋;众参谋听得“唐王爷”字,才知房总管总算亮出了正题,他是为“立储案”而来。 伍定远心下早有所料,一时只叹了口气,并无分毫讶异之色,天下大案,称为“废陵”、“挺击”,“遗宫”,现下又出了第四条大案,称为“立储案”。自八年前“挺击案”后,景泰长被废,之位虚悬至今,偏生正统皇帝自己又没有女,只要龙御殡天,朝廷随时大乱。也是为此,各人马觊觎大位,自是无所不用其,看伍定远手握一四十余卫所,实乃本朝封疆大吏,自是当其冲了。 皇帝人人想当,宝座却只那么一张。那唐王爷就只有一个宝贝儿,姓朱名载吴,自也想坐上去尝尝滋味,伍定远一辈都在帝王大业里打滚,眼看又成了众矢之的,不免心生寂寥之感,一时轻轻打了个哈欠,道:“巩志,法会快开始了。” 巩志追随定远已久,默契非常,自也明白上司的心意,忙将寿甲推了回去,歉然道:“总管大人,多谢您的好意了。只是这”寿甲“窄小了些,我家都督铁塔个儿,怎地塞得进去?还是请唐王爷自个儿用吧-i房总管听他出言推辞,一时不怒反笑,啐道:”巩志啊,瞧你聪明面孔笨肚肠,还配作什么席军师?听清楚了,这件寿甲不是给都督穿的,爱屋及乌四个字,你听懂了吗?“ 爱屋及鸟,推恩移爱。众人醒悟过来,已知这背心不是为伍定远准备的,而是要赠给他的妻女的。房总管笑道:”爵爷啊,兵凶战危的,您夫人小姐平时起居出入,总得小心些。您不替自己想,也该替她们想想啊。还是收下吧。“ 房总管确实厉害,自知大都督神功盖世,却又自奉俭约,与其找这个铁板来踢,不如朝他家人身上动脑筋。看这”唐王郅“找了房公公做帮手,这东宫的宝座,定如囊中物了。 伍定远想起了妻女儿,心里隐隐生出柔情,要知世上第一坚韧之物,便是蜘蛛丝,若揉得手指粗细,便足以半空悬挂大象而下断,若能织为衣物,自如练了金刚不坏体,刀剑不侵。想起艳婷这几年出入江湖,每有匪徒觊觎她的美色,屡加侵扰,伍定远心中一动,便想伸手去接,可想起帝王大业从此纠缠上身,却又迟疑不前。房总管一旁看着,却是好整以暇,只笑眯眯地? ??:”爵爷别急啊,您慢慢想,咱家在这儿等着。“ 正踌躇不定间,怱听殿外传来军靴踏地声,来人脚程快,半晌间便奔过了高高的殿阶,不旋睡,殿门外来了一名军官,啪地一声大响,仰天肃立道:”属下焦胜!军务回报!“先前都督下达军令,命熊俊、焦胜二人前去”勤王军“大营借兵干,这当口总算赶回来了。 伍定远松了口气,自将那”寿甲“扔还了房总管,道:”你来得正好,兵马呢?“听得上司问话,焦胜不改前线作风,先将军靴奋力踏落,朗声又道:”启禀大都督!属下无能!未曾将兵马带回!“听得此言,众人都是微微一愣,岑焱讶道:”你没借到兵马?“他左右睢了瞧,又道:”熊俊呢?他不是和你一块儿去借兵么?怎没一块儿回来?“ 焦胜听得问话,一时欲言又止,似有难言之隐、伍定远撇眼去看,却见房总管笑眯眯地守在一旁,一幅刺探军机的模样,便道:”总管大人,祈雨法会即将开始,还请您早些过去吧。“ 房总管却不急着走,当下拿起了”寿甲“,便又朝伍定远手里一塞,摇头道:”那可不行,爵爷还没收下人家的心意呢。“ 姜是老的辣,监更是老的精。这房总管为人何其精刻,自知正统军并无兵力驻扎北京,此际若要调兵,便得找”勤王军“商量。可听得岑焱等人言语,好似两名军官联袂出门,却只剩一只小狗归来,再看那焦胜脸上隐隐带伤,想必出了大事。当此是非关头,他这搬弄好手哪肯走?自要一探究竟了。 伍定远自知军务火急,耽搁不得,便也不再赶人,迳自道:”焦胜,究竟发生什么事,你便直说吧。“焦胜低下头去,细声道:”启禀都督,熊游击被……被“勤王军”扣押起来了。“ 听得此言,众参谋不免大吃一惊,动王军叉称”天亲军“,由四位王爷轮值掌管,想这”临徽德庆“四王权势虽大,却还不敢招惹大都督,怎能无端扣留”正统军“的将领? 熊俊是荆州先锋,焦胜则是汾州守将,都才给调回北京不久,想来是他俩人面不熟、规矩不懂,这才开罪了人。巩志忙道:”今夜下是徽王爷轮值么,怎会惹出事来?你俩没拿令牌给王爷过目?“焦胜细声道:”回军师的话,令牌是拿了,可咱们没见到徽王爷。“众将睁大了眼,讶道:”为什么?“焦胜低声道:”门口守将说,徽王爷奉命出城去了,目下不在营里,没法接见我俩。“ 一年一的元宵夜,普天同庆,岂能有什么火急公务?众将满心讶异,忙道:”徽王爷出城去了?他去哪儿了?“焦胜摇头道:”不晓得,咱们一直追问,那守将推说是机密,硬下肯说,咱们要入营去瞧,这几人偏又强凶霸道,硬是不放咱们进去……“ 巩志叹了口气,看这焦胜是个老实人,颇有伍定远的几分真传,自不是他惹事了。便道:”后来呢?熊将军就打人了?“焦胜慌道:”没有啊!小熊自从和琼家大小姐打架以后,已给都督打了军棍,哪里还敢犯冲?眼看人家凶得紧,熊将军没法了,只得低声下气,请那守将行个方便,从营里调出千铁骑,跟咱们回红螺山。“ 勤王军总兵力多达万,乃是由景泰朝的禁军改制而成,若要借调千兵马,实如九牛一毛。众人听得熊俊有所长进,逼道:”好得很啊。后来呢?“焦胜苦笑几声,支支吾吾间,却又不说话了,岑焱满心焦急,忙道:”到底怎么了?你快说啊。“ 焦胜低下头去,细声道:”结果那守将说……徽王爷把兵卒全带走了,营里无兵可用。“ 听得对方如此推搪,众人自是张大了嘴,看这”勤王军“总兵力多达万,军威之雄,还在正统军之上,区区千兵马,怎会调不出?想当然尔,人家根本不想借。 焦胜细声道:”熊将军是个火爆脾气,一听他们般推诿,气往上冲,一拳就打断那守将的鼻梁。那免崽见咱们打人了,自也拔刀来砍,咱俩左冲右突,打得头破血流,后来熊将军掩护我逃走,他自己便给拖入营里去了……“众人面面相觑,全都说不出话来了。这熊俊,焦胜二人只知争战沙场,却不解官场的轻重利害。看那熊俊自己还有案在身,一个月前荆州地方官连参十二本,点名他跋扈专擅,引发荆州姓民怨,逼得大都督将之调回北京,免惹事端。孰知江山易改,本性难栘,才回北京,第一回公务便又踩着了拘屎? 眼见伍定远脸带愁闷,想来是为熊俊的案操心。巩志忙来缓颊:”大家先别胡思乱想。我看徽王爷真出城去了,却闹得大家误会一场。一会儿我过去找他赔个礼,大事化小,大家总算和好如初。“ 高炯听他曲意求全,不由嘿嘿一笑:”巩爷啊,您没听徽王爷出城了么?您便想过去磕头赔礼,伯也找下到人啊。“听得高炯语带讽刺,巩志却只假作不懂,兀自转问燕烽:”四火儿,您与兵部员交好,可曾听闻徽王爷有何公务?“燕烽摇头道:”不曾。“ 眼见巩志拼命蒙问,房总管却将双手一拍,喜道:”等等!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晓得徽王爷去哪儿了!i巩志忙道:“总管若有高见,自管请说。”“来,个字给你。”房总管竖起根指头,哈哈笑道:“宜、花、院。i”他蚂的混蛋!“房总管直言不讳,巩志自是慌不迭地叫苦,余人群情激愤,听得岑焱再次暴吼起来:”什么玩意儿!守城守到妓院去了?咱们“正统军”省吃俭用,屎都吃不到热的!他们“勤王军”却夜夜**、吃香暍辣?好你个天亲军?操你祖奶奶!“一般为朝廷,有人在北京里打哈欠,有人在军营里宿娼妓,这”临徽德庆“四位郡王更是个中表率。兴之所至,有时带同妻妾入营,有时返京宿娼,正统军将士早有耳闻,今夜听他们欺人甚,忍不住一次爆发出来:”大都督!咱们快去讨个公道啊!i众将忿忿不平,全都红了眼眶,巩志慌道:“别吵了!静一静!先静一静!”房总管哈哈一笑,却也不忘火上添油:“巩志啊,您别老是胳臂肘向外弯!难得大都督回京,来,我给你们撑腰,咱们和这群皇亲国戚算个总帐!”众将气愤填膺,大声呼应:“正是!咱们带兵杀进京畿大营,逼他们交熊俊出来!”众将胡说八道,巩志终于也发起火了:“住口!你们是真迷糊还是假糊涂?大敌当前,咱们官军却窝里打成一团,可是怕怒苍山没笑话看么?” 场里闹成一团,房总管加油添醋,巩志全力灭火,伍定远却只怔怔出神,想起了小兵小卒嘴里的那几句笑话,-时间竞是宛若痴呆。 “京军甜、边军闲、埋尸西北无人怜”,这便是正统朝军的写照。 天下大军马,要问哪最为清闲,自非“边军”莫属,此军专事海防边防,又称“留守军”,旗下兵卒人数最多,却大半是徙边囚徒。粮饷差、士气低,平日仅能吓吓山贼、唬唬蛮夷,乃是正统军嘴里的“稻草兵”。活似一只苦瘦家犬,只能躺在门口咬小偷,逢上了真正的江洋大盗,下晃给一脚踹死。 至于号称“天亲军”的勤王军,那更是正统军的生死世仇了。此军保卫皇帝,摩下多是世袭千户,装备第一、粮饷第一,号称“天下第一劲旅”,却给正统军讥为“以十打一、天下第一”。便如梦幻中的千里马,一旦走到顺风下坡,自能骄傲奔驰、日行千里,可不巧来到羊肠小径上坡,气喘落单又中伏,不免来个“以一对一、一归西”了。 全天下第一能打的兵马,便是伍定远麾下的“西北讨逆军”。若拿边军来比瘦犬、动王军来比吧马,“正统军”宛然是只死硬骡。吃得了边军的苦,打得了京军的仗,营中将宫常驻西北,出征频繁,动辄壮烈成仁,被皇帝誉为“本朝第一忠烈师”。京城里要是见到断手缺腿的,准是“正统军”的老兵无疑。可怜他们与怒匪激战,临到凯旋回京了,却是这样的场面等在面前…… 眼见大都督迟迟不说话,便听踏踏声响传出,却是“小赵云”燕烽来了。听他凛然道:“启禀都督!勤王军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如此猪兵狗卒,借来又有何用?请都督即早下令,让燕烽连夜调西北兵马回京,让他们知晓我正统军的厉害!” 燕烽素来沉默寡言,此时却第一个跨步而出,果然是血性发作了。众人听得“猪兵狗卒”四字,自是暗暗称快,巩志却连骂都懒得骂了,只转向了房总管,低声道:“总管大人,我家大都督人在北京,这几日不能没有兵马指挥,事出紧急,可否借您的御林军一用?” 正统朝除大正规军之外,另还有一批御前侍卫,合称“虎贲”、“府军”、“金吾”、“羽林”四大卫,全隶于东厂之下,勤王军既有公务在身,便只能找房总管商量了。 正等着听房总管刁难,这监居然大方起来了,只笑眯眯地道:“成啊,都督要点兵,咱家最热心。您要五千,我给一万,就是别客气啊。”说话间便已取出令牌,直朝巩志递去。 房总管是一本万利之人,此时却很慷慨,想来必是畏惧秦仲海之故。巩志心下一喜,正要接过令符,房总管却“嘿”地一声,将手一抖,那令牌便又飞了起来,变魔术似的飞回了口袋。兀自惊道:“哎呀,怎么飞回来了?” 巩志心下狂怒,嘴角里却也不好发作,只得忍手不动,又听这监笑道:“别误会!别误会!定远爵爷要借兵,咱家求爷爷告奶奶,也要全力担保。伍大都督要调粮,咱家脱裤广口袋,也得给您张罗办好,可大都督啊……”他凑过头来,自在伍定远身边挨挨擦擦,苦叹道:“可要有人来借您的脑袋,那该怎么办啊?” 总管大人话外有话,众将自是微微一凛,房总管深深叹了口气,又道:“临徽德庆、临徽德庆,这”勤王军“的四大王啊,打一开始便和你们”正统军“犯冲,天天嚷东喊西,要下说伍定远吃闲饭、要下说伍定远混食粮,还说”老伍“和”秦魔“串通好了,假打仗真富贵,唉……咱家真下敢听了……”朝廷里除了“临徽德庆”四位真小人,还有个厉害阴沉的“唐王爷”,想起那件“寿甲”,巩志脸色一变,自知房总管又要扯都督下水,忙咳了一声,道:“房总管,你若愿意借兵,那便爽快些,请别提这些无关紧要的事儿。”“无关紧要?”房总管眨了眨眼,笑道:“都督啊,听听你这参谋说得是什么话?天之位,岂同小可?咱家这里奉劝一句,咱们再不合力将四王扳倒,等那载允登基之后,诸位下场如何……嘿嘿,自己想吧。” 此言一出,众将面色大变,连巩志也是吞了口唾沫,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徽王之,姓朱名载允,此才能如何,行如何,没什么人关心,要紧的是这孩有四位叔伯合力公推,支持他竞逐东宫大位,将来真让这孩坐上帝位,正统军退此一步,即无死所。眼见巩志等人噤若寒蝉,房总管微笑道:“都督,天下事可大可在荆州专擅狂妄,殴打姓,可好歹是为国为民,哪比得上人家”勤王军“吃喝嫖赌,杀人放火呢?可想想也真奇怪,一样是犯军法,为何御史大人们目光如炬,却专门盯上你家的熊宝宝,却对四大王的爱将们视而不见呢?” 众参谋内心一沉,已知“勤王军”找上了都察院的御史大夫,执意与大都督为难。众人将目光转向了“寿甲”,已知上司并无退,他若不向“徽王爷”低头,便得请“唐王爷”出手奥援。 房总管嘻嘻一笑,做了个砍头手势,叉道:“大都督,火烧眉毛了,人家吃完了熊宝宝,下面就是玩伍老爹的命了,可怜诸位逃得过眼前,逃不了以后,都督啊……您该怎么办吆?” 为了军资粮饷之事,正统军上下鸟多于四王不睦,现下人家觊觎东宫大位,自然把伍定远当作眼中钉,竟是要先下手为强()。众人越听越闷,陡听高炯狂怒咆哮,吼道:“放你妈屁!老虎不发威,真当我们是病猫么?房总管,明白告诉你一句!什么唐王爷、徽王爷,咱们全不希罕!我现下就去找夫人!请她直接面见皇上,看谁还敢动咱们大都督一根寒毛?” 想到了艳婷,众将全都欢呼起来了。都督夫人非但艳冠群芳,权势手段更是一流,真要让她出手,管那御史台、都察院,全天下的皇亲国戚都要靠边站,笒焱拍手道:“正是如此!夫人-出手,便知有没有!只消她动动小指头儿,都察院那帮御史全都要给咱们买通……”话声末毕,巩志大怒道:“大胆!你们要大都督做”江充“么?” 玩法弄权的老祖宗,世称“江充”。此言一出,众将都是愣住了,却听房总管哈哈大笑:“巩志啊巩志,做江充又如何啊?总强得过任人欺凌做死人吧?巩志,你别老是说教,说个办法出来啊!” 众将闻得此言,口中虽不敢称是,心中却是大呼痛快。眼见巩志难以为继,房总管登时笑了笑,悠悠又道:“都督啊,不是我教唆你的属下,实在是可怜他们啊。你看看,在都察院眼中,熊俊只是个小小游击宫,死不足惜。可咱家打听过了,这小孩固然性格刚辞,可战场上却是身先士卒,为了这场大战,这熊宝宝至今不敢娶亲,以免留下孤儿寡妇……”他低下头去,叹道:“可怜啊,白白辛苦一场,到头来却是刑场一刀……唉,一个人投错了胎,那还有得救,可要跟错了老板,那可是万劫不复罗……” “大都督!”众将咬牙切齿,一个个红了眼眶,全都跪了下来,巩志不愿多言,只避到了一旁()。一片寂静间,听得伍定远低低叹了口气,轻声道:“够了。” 大都督说话,啪地一声大响,众将宫全数端正身形,等候都督吩咐。房总管则是成竹在胸,只在一旁笑眯眯地瞧望。 伍定远霍地起身,他行到山门殿口,倚在门旁,只在眺望广场里的人山灯海。 从高高的殿阶望下眺望,山门殿对面便是天王殿,之间相隔一处开阔广场,一座又一座灯棚,布置了无数应景纱灯,远远望来,宛如一片灿烂灯海。再看广场正中锣鼓喧天,跑早船、踩高跷、跳秧歌……更衬得元宵庆喜的好气象。 伍定远怔怔瞧望平人间,忽道:“巩志……咱们多久没来灯会了?”巩志躬身道:“上回来是正统八年,今儿是十一年。咱们有年没来了。” 众将上回过来灯会,乃是正统八年丙,生肖街鼠,转看今朝,却已是正统十一年己卯嚼兔。伍定远眯起了眼,道:“难怪了。上回来还是些老鼠偷油灯,现下可都是兔儿捣药了。” 众将转看广场,果见棚架里大小花灯皆做兔形。一只只发着红黄绿光,或捣药、或蹦跳,围绕着嫦娥仙,望来天真可喜。可当此肃杀之时,却没人笑得出来。 伍定远眺望着人山灯海,只想找出妻小的身影,奈何宫眷属齐来贺岁,广场里人来人往、密密麻麻,纵使目光敏锐如他,却也瞧不到人。 看得出来,定远累了。他昨晚彻夜未眠,离家时天没亮,根本没时光与老婆话,好容易熬到了傍晚,正想来个合家赏灯元宵,结果又冒出个抢匪王一通,硬生生把他卡在这里,白白流了一场泪,现下又为了朝廷的事伤神,真不知何时方得暇()。 相较起来,打仗容易多了,与秦仲海痛痛快快地打一场,什么都不必想…… 眼见伍定远始终默默无语,房总管叹道:“大都督啊,论起朝中实力,您固然是谁也不怕。可现下争得是帝位啊!您一味挨打不还手,着便将一应物事交给了岑焱,道:“能说的,咱家全说了。这儿是咱家的侍卫军令牌,还有唐王爷给您备的礼,一切全看您怎么说了。”房总管言迄告辞,这回却把东西留了下来,但见军刀,蛛甲、令牌全收在包袱里,大都督却还是无言以对,既未称谢,也不送行,好似成了神像。 高炯心里担忧,忙道:“大都督,您……您怎么说?”伍定远默默眺望远方广场,轻声道:“别问我,我不知道。”众将讶道:“不……不知道?”伍定远仰望天边明月,怱地笑了笑,说道:“我应该活不久了。”众将咦了一声,莫不悚然而惊。大都督却不多言,霎时袍袖一拂,迳自转身离殿。巩志大声喊道:“正统军!护卫大都督!”席军师喊话,便听“啪啪”两声,燕烽、高炯二人军靴重重踏地,肃然转向。其余参谋无须号令,也已各站其位,但见巩志在左、燕烽在右,高炯上前、岑焱随后,诸人军纪俨然,一同簇拥大都督离开. 正文 第三章 千里姻缘一线牵 “你……站起来。” 红蝶寺里,祖师殿旁,传出奇怪的说话。陈得福茫然张嘴,只得依言起身。 “你,猫猫。” 奇怪的语气,说出奇怪的话语。陈得福哼了一声,他虽是傻,却不想做傻事,正要出言同拒,却见几道凌厉目光射来,满是威严森然。 “喵……”陈得福口中喵喵,内心哀叹,喵地一长声过后,后臀还不忘摇了摇。 “一点也下像。猫不会摇尾巴。”那嗓音懒懒又道:“去狗尿吧。” 士可杀,不可辱,也是心下愤然,陈得福便把怒眼来瞪人,哪晓得双眼才一翻起,便见-根藤条当头飞来,听得算盘怪怒道:“大胆!这是和谁得反逆眼神?给老尿!” 算盘怪发怒,陈得福自是吓了-跳,他东跑西窜,忽见院中有颗大树,忙逃到了树旁,自将右腿高高抬起,歪舌咧嘴间,兀自目露凶光,不忘狂吠两声:“汪汪!别打我!” “好玩!好玩!你们华山门人真傻呼啊!哇哈哈!”场边传来鼓掌之声,却是有人乐翻天了。 正悲惨间,猛听天顶轰隆一声,满空烟火大放异彩,照亮了面前的佛院。 看这红螺寺深藏红螺山,此寺原称“大明寺”,乃是正统朝的“护国禅寺”,号称满山名胜,无奇不有,只是此时此刻,却无一处地方比眼前怪异,看一名青年立在树旁,高抬右腿,口中还汪汪不休,如此怪诞人物,正是华山的扫地神童陈得福。都说老来彩娱亲,人家老寿星好生孝顺,这扫把星却又在取悦何人呢?陈得福暗暗咬牙切齿,偷眼瞄后,眼里却见到了一颗小柿。 天下人物鬼模怪样,肥枰怪像橘,算盘怪似竹竿,连陈得福也活像一只大扫把、谁晓得背后的小胖童更加稀奇,他心宽体眫,穿了件黄马街,他不只长得像柿,他连名字也定…… “柿啊。”肥秤怪对着小胖童谄笑不休:“您瞧咱家这小福多孝顺,您老人家这会儿玩得开心了,可以开始剑法了么?”算盘怪也是呵呵陪笑,道:“是啊,是啊,边边玩,这就是寓教于乐,武功才练得高啊,来,老头儿背给您听……华山剑道天机藏,前后五转两旁,中有乾坤定……” “讨恹、讨厌、讨…厌!”歌声未歇,场里已然传来哭吼声了。看柿双手捣吾耳孔、大哭道:“不!不!娃娃不要你们的臭武功!别烦我!”胖童挥手舞脚,鬼吼咆哮,王哭闹间,却见陈得福躲在树下乘凉,一幅小狗睡觉摸样,柿大怒欲狂,急急抖开了黄马褂,戟指怒骂:“大胆!我不是要你猫狗么!你怎又不动了!快跳啊!” 陈得福懒得理他,打了个哈欠,正要翻身再睡,冷不防背后咻地一声,那算盘怪竟然捉厂藤条,一下抽上了屁股,喝道:“臭小!快猫狗跳!不然揍死你!” 算盘怪行径迥异常人,不来可怜徒孙,反帮着外人过来欺负自己孩,陈得福慌道:“师叔祖!到底要猫要狗,你说个数儿啊?” “都要!”藤条抽来,再次打中屁股,陈得福吃痛之下,一时前肢着地,后足抬起,上下纵跃个休,口中儿自哈哈大笑:“喵汪、喵汪……哇哈哈!好高兴啊!” “柿大人。”正泪眼汪汪间,终于有人出来救命了,但见赵五爷爷缓缓起身,道:“难得元宵,别老玩这些无聊把戏,不如咱们来打闹灯谜吧。”赵五爷爷来了,那柿原本在拍手人笑,听得老头儿语气不善,便把头转了开,冷冷嗤了一声,示意不屑。 赵五爷爷并末动气,迳自道:“柿大人,老头儿这灯谜不难,不过是打件兵器。你听好了。这法宝呢,它一砍便断,一烧就拦,却能打得”达传人“不支倒地,吓得”天下第一“哀哀告饶,您晓得它是什么啥玩意儿?”柿产哼了一声,正想打哈欠,却见一根绿油--的藤条伸了出来,自在柿脸旁栘来晃去,兀自冷笑道:“猜到了么?小祖宗?” 世间最神气的老人,便是八十岁的赵老五,他手下的这根藤条抽过无数武林高手,什么“若林先生”、“雨枫先生”、“不凡先生”,小时候见了他便要慌忙奔逃,逃得快抚胸庆幸,跑得慢则要呱呱大哭,看这柿落入他得毒掌之中,随时都要给剥皮。 “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赵老五森然道:“柿大人,管你天大来历既要拜人华山,便得严守玉清观的规矩,赵某这里奉劝-句……”劝话还未说全,那柿却打了个哈欠,道:“好累喔,想睡觉了。” 赵五爷爷哈哈大笑,道:“好样的,带种,”右手高高拾起,风声咻咻,藤条直击而下;猛听啪地一声大响,-颗大橘飞身而来,一声惨叫之后,已然着地滚开,转看那小柿,却仍好端端地坐在原地,兀自把哈欠打全了。 赵芝五定睛去看,地上滚倒的却是肥秤怪,一时怒火冲天:“你焉何把脑袋伸过来?你想找死么?”肥秤怪捂着一张胖脸,苦笑道:“老五啊,打死我不打紧,可咱得提醒你一句,这孩碰不得,他可是……” 柿“喔。”柿悠然自得,迳自伸指出去,将绿藤条推了开来,都说沛挑软的吃,可天下最可怕的八颗柿,没一颗是软的。面前这名孩童姓朱名载志,他是本朝皇室嫡系、祖第八西蜀川王六世孙,人称“川王世”的便是他。 天的长叫“”,其余儿不分嫡庶,全都叫做“王”,诸年过十岁,一率赏金宝金册,派护卫,进封地,赐号“亲王”,至于亲王的儿则叫“王世”,诸年过十岁,授“涂金”银宝银册,封为郡王。至于郡王的儿便是所谓的“世”了。 王公主,世郡主……天无二日,自来皇帝只能有一位,亲王郡王却是宗族繁多。本朝开国祖有二十六,另外还有一十五位亲兄堂弟,共计宗室四十一王。其余自兴宗、成祖以降,每帝少则五,多则七八,整整五十年繁衍下来,合计得来位郡王,直可从奉天门列队排到金水桥,队伍绵延,渊远流长。 不知怎么回事,别人下蛋也似的生着儿,却只正统皇帝一个人生不出来。皇帝年近七十,国家却还没有,为了江山社稷着想,几位辅国大臣联名献议,建请皇帝由位郡王世中挑出一位继任人选,以为储君,这便是方今轰动朝野的“立储案”。而面前这位“载志”,自也是本朝“八大世”之一。 朱载志,将来要做皇帝的人,谁敢打?日后这小孩若真坐上帝位,怀恨在心,华山上下岂不大大遭殃?也是为此,赵老五纵使吹胡瞪眼,那条藤条却还是抽不下来。 皇家血统越纯正,形状越奇怪,肥秤怪一旁看着,只见载志打了个哈欠。那龙嘴一张,似有样云飘出。喷嚏一打,仿佛龙吟天籁。真命天异象一出,可把肥抨老怪吓得飕飕发抖,连话也说不出了。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万一这颗柿误打误撞,成了天,这人间可要成了什么鬼模样?肥秤怪满心惶恐,正在暗自祝祷,忽听载志叹了口气,道:“肚好饿。” 龙爪伸出,摸了摸龙肚,小龙王看起来饥肠漉漉。肥秤怪一听主上饿了,想起了忠君报国的道理,便朝算盘怪瞧去,待见师弟瘦骨如柴,形状不可爱,便转朝自己的肥大腿来瞧,正痛苦挣扎间,忽然心下一醒,想起怀里还有颗上好的贡橘,不由大大松了口气,忙道:“世大人,请用橘吧。” 橘送来了,柿斜目去瞧,却叉一脸讶异,道:“胡说八道,这才不是橘。” 肥秤怪吃了一惊,他手上拿的非但是橘,还是上好的洞庭火橘。此物色若火红,汁多味甜,乃是天下无双的上,他自己舍不得吃,方幸取来孝敬祖宗。忙道:“世取笑了。小人这是湖南进贡的火橘,绝非一般甘橘。” 载志出身贵族世家,自当吃过洞庭火橘,可他拿起橘反复端详,却又摇头不停:“不对啊,我家的火橘不长这个模样,你这是假的。”橘越淮为枳,肥秤怪越听越纳闷,不知自己的橘有何古陉?那赵老五却是见多识广之人,他冷冷一笑,自将橘接过,剥开了果皮,说道:“世啊,敢情您家的橘,全都不穿衣吧?” 果皮褪下,露出内里晶莹的火办果肉,柿满面惊讶,道:“是啊!是啊!这和我家的橘一个样了。”赵老五啐了口唾沫出来,自将火橘扔给肥秤怪,不再多言了。 王爷家的柿赤身**,原来早有下人剥好。肥秤怪恍然大悟,他暗骂自己不长见识,赶忙掰开橘瓣,正待跪地敬献,却听那朱载志道:“等等,你这橘还是有点怪,我不敢吃。” 怪字一出,肥秤怪例也愣了:“哪里怪?”朱载志蹙眉道:“你这橘有毛,像是变种怪橘。”肥秤怪心里纳闷,一旁赵老五再次伸手过来,捏起了果瓣上的一茎毛纤,笑道:“世大人,你说的毛,可是这玩意儿?”朱载志大喜道:“是!是!你好聪明啊!” 肥秤怪啊了一声,方知橘瓣上纤丝缠绕,难免入不了金口,正要为柿大人清理,赵老五大手一挥,将橘整颗抛入嘴里,痛快大嚼起来。 “我的!我的!”载志呜呜哭泣,边流泪边抢夺:“我的橘!你偷走人家的橘!” 正吵闹间,却听远处传来脚步声,听得一人笑道:“载志,你有乖乖练功么?” 清雅的嗓音如是吩咐,那柿立时撇下了橘,喜唤道:“父王!” 场中来了五人,背后人体型结实,全是侍卫、当先一人则是身材福态,看他头戴英冠,身穿玄黄麒麟抱,胸前左右饰以染靛天龙,如此尊贵服饰,自是柿产的爹“川王郅”驾到。再看这位川王爷身旁陪着一名中年男,此人身穿云雁宫服,年约六十,即是华山九代大师兄“若林先生”到来。 本朝郡王驾临,众长老无不慌忙起身,下拜道:“参见川王爷!”这位川王爷倒也客气随和,抢先扶起了赵老五,随即亲手来搀双怪。那肥秤怪一辈没给大人物碰过,给他握到了手掌,竟是满面惊喜,想来要十天半个月不洗手了。 诸人行礼已毕,川王爷拉过了载志,微笑道:“今日乖不乖,长老们教了你什么新武功?”那载志混了一整晚,哪里练功了?他有些慌张,赶忙道:“有……有哪,我在猫狗神功呢。” 川王爷乍闻“猫狗”二字,自是眉心微蹙,正要斥责爱,却听院中喵汪喵汪之声不绝于耳,真有人在练着猫拘神功。王爷心下错愕,惊见陈得福单脚眺,向树尿,模样怪诞之至。不由呆了半晌,喃喃地道:“若林兄,这……这位少侠好奇特的武功,可是在使什么高招?” 猫狗大战虎狼,怎么得了?众长老满脸通红,虽想据实以告,却怕王爷责怪教怠慢,竞拿着猫拘神功唬弄世,正惶恐间,却听吕应裳咳了一声,解围道:“下官素闻川王见识渊博,西川各门武功无不了然于胸,何妨猜上一猜?” 川王爷听得马屁送来,自是拊须含笑,便来细细考察陈得福的武功,他见陈得福右脚高抬,两手着地,自在大树旁纵跃不已,当即醒起了华山的“鹤舞七星步”,便道:“好功夫!这位少侠身法奇特,清灵而不拘形体,出入意表,大见玄妙,可是在练什么神奇步法么?” 猫狗神奇步在前,吕应裳脸不红,气不喘,欠身便道:“王爷果然渊博。这正是本山的新步法,前掌门不凡先生苦心创制,密而不传,今日初方现世,还请王爷赐名。” 那川王爷听得华山新步法现世,自是又惊又喜,待见陈得福四脚趴地,不时双手比做拍翅状,那右脚更是不可臆测,时时踢起,宛如回马枪,不禁叠声赞叹:“难得!难得!这套脚法非比寻常,适得麒鳞之四足、与那孔雀之双翅,可说介乎麒麟孔雀之间,本王斗胆,不如定个”神麟步“之名,诸长老以为美否?” 长老们面红耳赤,不敢应答,那吕应裳却是见怪不怪之辈,一时拍手大喜,赞道:“好个”神麟步“!既是王爷金口赠字,不如再加上两个字,称为”川王神麟步“,方是真章!”川王爷“啊”了一声,没想华山剑法享誉天下,自己的五号竟得与神奇武术相连,来日必能万古流芳。一时抚掌而笑:“侪越了!僭越了,好一个”川王神麟步“,哈哈!哈哈!” 吕应裳,字若林,华山九代门人之苜,经国丈一手荐保提拔,如今阖山中仅他一人身有官职,算得是国丈的心腹。看他官做久了,假言蒙混之际,尽模棱两可之能事,平日必也是使虚招的高手了。一旁载志却是个笨蛋,听得猫狗升格做麒麟,自是惊喜不已,赶忙拉住了爹爹的裤脚,喊道:“父王!这下是他们的猫狗神功!这是载志发明的、这是载志的神功!” 正吵闹间,脑袋便给爹爹拍了一记,川王爷带着儿一起作揖,拱手道:“多蒙诸位长老连日来的爱护,下个月到此处,他深深吸了口气,眼中隐隐露出兴奋之色,又道:“到时本王知恩图报,绝不敢忘诸位长老的恩情。” 川王爷如此客气,众欠老自是慌忙回礼,伺声道:“王爷何故多礼?吾等身负国丈所托,自当竭心尽力,岂敢再阎王爷的赠赏?”说着一同跪了下来、自与王爷互拜不休。 八王八世,宝座却只有一张。为了从众孩童中找出国家的未来之主,-个月内正统皇帝便要召见八世,瞧瞧他们的人优劣、养高低,届时在金銮殿里比武较,自也少不了。 东宫,便是国家的储君,八世无论哪一位做了,谁就是来日的九五至尊。尤其正统皇帝年近古稀,这储君更是要紧异常,也是为此,八位大王无不想方设法,盼儿在一个月里改头换面。这位川王爷仗着父祖辈对琼国丈有恩,早已抢占先机,一方面将儿送到“紫云轩”读书,二方面请来“玉清观”的高手指导武术,来日纵不能技压群雄。至少靠了琼皇后背后撑腰,也能在皇帝面前立于不败之地。 想起琼国丈的势力,川王爷自是满面含笑,他抚着儿的小脑袋,温言道:“载志,好容易父王请托,人家华山刚辈才愿意教你几手剑法,你可得乖乖着,知道么?” 父亲苦心意旨,耳提面命,载忘却嘟起了嘴,蹙眉道:“不要!没有神仙姐姐,孩儿不想练。”川王爷致起讶异:“什么神仙姐姐?”载志大声道:“父王装傻了!孩儿讨厌男生!孩儿只爱美貌姐姐!载志要女师父教武功?” 方今世道讲究乐境界,正所谓“同性相斥、异性相吸”,真天性也。看载志生来尤其具有磁性,专只和美貌女相吸,只要见了男现身靠近,不分老少、一概互斥。众长老自是猷住了。赵老五则是竖起了大拇指,赞叹道:“了不起!了不起!这年头不爱师父爱师娘,老头儿打心里佩服啊!哈哈!哈哈!” 川王爷听得讥嘲,不由猛咳声。正所谓寡人有疾,却乃亲爹所传。也是知莫若父,忙道:“长老们见笑了。我这儿确实有点毛病,若与男人亲近过久,身上会发红疹,有时更会呕吐难过、食欲不振。倘使贵山有女师父指点他,那是再好不过了。”说着便望吕应裳望去,深深作揖道:“劳烦若林兄了。” 听得请托,吕应裳却只歉然摇:“对不住了。我山格于门规,只收男为徒。世欲访女师父,该去”九华龙吟阁“才是。” 天下武林四大家族、八大门派,多半有收女弟,其中九华山更专收女为徒。可华山玉清观却与和尚庙相仿,山上连虫都是公的。瞧华山双怪一辈末娶老婆,自是澡受其害。 听得华山没有仙女,柿扁嘴要哭,登时嚷道:“不了!不了!载志要回家吃元宵了!呜呜!呜呜!”柿于掉头起身,今夜却连口诀心法都还未传上一句,肥秤怪慌道:“世大人,别走啊!别走啊!我扮女人给你瞧啊!” 八世人人有希望,个个没把握,非只大臣们分帮结党,连武林各门各派也都各有拥护。其中琼家乃是皇室姻亲,更是洞见观瞻,为得国丈的面,华山众长老方才按下重任,前来传授剑法,倘使世不领情,那也无计可拖了。 众长老正要追上,那川王爷却抢先抱起儿,他自知载志病入膏肓,一时半刻改不来,一时深深叹了口气,道:“孩,父王明白你的痛苦。可孩啊,现下越是辛苦,越是值得,你可知道为什么?”柿讶道:“为什么啊?” 川王爷幽幽叹气,轻声道:“儿啊,你可晓得世上神仙姐姐最多的地方,却是在何方?”柿一脸茫然,算盘怪却已色眯眯地笑了,说道:“王爷说得是窑么?”窑二字说出,却听川王爷哈哈大笑,道:“长老啊长老,宜花院、万福楼,那是你们平民姓的雅趣,更于我们姓朱的呢……”说着森然一笑,自将手指举起,向帝都北京。 众人啊了一声,全都醒悟过来了。天下最多美女禁锢之地,便是紫禁皇城。宫六院七十二妃,后宫佳丽千人,走到哪,玩到哪,左拥右抱,当真是周天一夜驭九女,其乐也无穷。一片惊叹间,川王爷微笑道:“孩,想去后宫玩么?” 后宫之乐乐何如,酒池肉林衣裤除。柿却还只是个小孩,一时不解其意:“后宫……那儿有神仙姐姐么?”川王爷见顽儿痴傻,不由叹道:“傻孩……后宫里应有尽有,别说什么神仙姐姐,你要神仙妈妈、神仙妹妹、神仙娘娘、神仙姑姑、神仙阿姨……朝廷都能给你找来……”说着贴耳过去,含笑道:“孩,将来等你坐上了龙庭,这世上只要被你瞧中的女人,全都会来替你生孩喔。” 这几句话说得虽轻,却怎么瞒得过一众练武之人?霎时之间,赵老五大怒、吕应裳震惊,连华山双怪也倒抽了一口冷气。那柿则是大喜欲狂,一时手舞足蹈,喊道:“好啊!好啊!那我有好多好多神仙姐姐了!”可喜悦不过片刻,却又担心起来,慌道:“不行啊父王……那么多神仙姐姐,我两只手抱不来,会不会被偷走啊?” “不会,不会,宫里没有男人,只有……”川王爷伸起两根指头,做出剪刀喀喳之状,眯眼笑道:“安心了吧?这世上的神仙姐姐,统通都是你的吆。” “都是我的!都是我的!”柿哈哈大笑,上下蹦跃,硬是跳起舞来了,他手指陈得福,笑道:“父王!那我要他喀喳!可不可以?” “可以……”川王爷眯起双眼,拊须微笑:“你可是将来的天啊。” 有钱能使鬼推磨,有权能使人变狗,可怜陈得福本在卖力狗跳,陡听要给阉了,吓得魂飞天外,跳得更加高了。哈哈笑声中,那川王爷反身站起,自向众人欠身:“多谢长老们费心了。本王明日再携他过来,届时请诸位严厉管教,千万别宠他了。”说话间,那小柿躲在父亲脚边,却向各长老做了鬼脸,气得赵老五低头咒骂,吕应裳则是欠身答礼,假作不知。 川王爷总算走了,赵老五怒火中烧,一把抓住吕应裳,大吼道:“若林!你这助纣为虐的混蛋!咱们华山侠义中人,怎可为虎作伥?你再不把这小暴君赶出门去,休怪我召集长老,将你破门出教!破门出教如同武林人物的死刑,华山双怪虽然胡作非为,却还不至如此下场,正想替师侄求情,却见吕应裳摇头道:”五师伯有所不知。这载志其实本性不坏,真说起来,这孩还是本朝寄望所在哪。“淫徒父,采花大盗,却是朝廷的寄望所在?众人听得目瞪口呆,赵老五则是大怒欲狂:”放屁!要我寄望这小暴君,他***不如寄望一条狗!若林!你究竟收了他爹多少好处?给我从实招来!“吕应裳摇了摇头,迳自道:”师伯快别气了。您这会儿还没见过其它几位世,要是亲眼目睹他们的举止,包管您第一个出面拥护载志。“ 听得一山还有一山高,众人自是吓得眺了起来。赵老五惊道:”你……你说什么?“吕应裳叹道:”师伯若是不信若林所言,不妨亲去各王府打听打听,包管让您大开眼界。“众人脸色发白,全都吭不出声了。赵老五骇然道:”他***?这帮世不都是些十岁小孩么?小小年纪的,能使什么坏?“吕应裳叹道:”师伯不晓得了,小孩儿性单纯,看似不好色、不贪财,可心里也没什么是非对错的想法。一旦没了父母管教,举止实与野兽无异。“ 人之初,性本擅,此擅非彼善。小孩一旦自私起来,往往无恶不作,比大人还胜上分。赵老五吞了口寒沫,喃喃地道:”操你祖奶奶……这帮世就没一个像样的?“吕应裳幽幽地道:”好孩当然也有。八世里最贤能的叫做勋毅,祖旁支六世孙,另一个名唤塽德,则是熙祖次寿春王之后,这两个孩出生时早已家道中落,贫贱寒微,都是难得一见的纯朴好孩。“肥秤怪讶道:”熙祖?有这个皇帝么?“吕应裳解释道:”熙祖是祖的爷爷,当年追封代,故也得了庙号。“皇帝即位后,父祖即使早已作占,却也能大发死人运,成了个冥府皇帝,千年来不知多少前例。赵老五听得此事,自是苦笑道:”***,八年前一家人,也难怪这两个孩会家道中落了。我看他俩定是给拿来应景的?对下对?“ 姜是老的辣,昔时国刘备乃是帝王后裔,可传了两年之后,却当街敞小贩,卖起了草鞋,眼看赵五爷爷见识精明,吕应裳自也暗赞在心,便道:”师伯明监。这次立储案依着皇帝意旨,共须访出八位世,取其八方献瑞之意,奈何皇上定下的条件过于苛刻,众大臣反复寻访,居然凑不齐八个人。只得找这两个苦命孩儿充数了。“ 肥秤怪讶道:”什么条件啊,那么厉害?“吕应裳道:”郡王世要能成为立储人选,共须具备大件。其一是正统元年以后出生,年方十岁,上下不得超过六个月。其二是血统纯正,必得嫡出,不得庶出。其为家世清白,父执辈不许在景泰朝任宫,更不可与**狼狈为奸。这个条件筛选严,本朝郡王虽有来人,却难找出一位,更别说是八位了、“肥秤怪少读书,自也不懂朝政道理,便问道:”为何要找十岁小孩当?岁不可以么?“赵老五啐道:”傻,皇帝老儿几岁了?“肥秤怪喃喃地道:”七十有了吧?“赵老五哈哈笑道:”所以啦,这老贼没准明天便死了,朝廷怎能找个岁不定咱们聊着聊,这当口他便要两腿一伸了。“ 听得众长老口无遮拦,吕应裳自是面色难看,忙道:”师伯师叔,说话当心。“众长老仗着辈分高,自把他的话当做耳边风,肥秤怪最爱辩论,登时喝道:”不对啊!既然皇上快死了,怎不找几个十岁的青年才俊出来当皇帝?不也好早些经手办事啊?“ 赵老五啐道:”大逆不道的东西,什么叫“早”些经手办事?你这个“早”字,可是想诅咒谁啊?“眼见双怪茫然不解,吕应裳深怕赵师伯又来讥讽朝政,只得自行解释道:”十岁乃是壮年,意气最是风发,一旦接下大位,各方拥戴之下,随时都能向皇帝逼宫。“ 肥秤怪听不懂”逼宫“二字,兀自嚅嚅嚿嚿,赵老五便笑道:”还不懂啊?皇帝又不是傻,没事弄只十岁的大老虎出来,镇日睡在自己枕边等接位,老头儿没死也要给吓死啊。“双怪终于懂了,不由”啊“了一声。方知立储事关重大,个中机关之险,布局之深,绝非外人所能想象。赵老五将他俩训了一顿,便又道:”若林啊,现下到底谁有希望中选?可以说说么?“吕应裳摇头道:”现下朝廷情势混乱,谁也不敢妄言。除开动毅、塽德这两个应景的,其余六位世各有势力拥戴。不过实力第一雄厚的,便是徽王载允。“赵老五哦了一声,道:”徽王爷?你说得是勤王军“临徽德庆”里的徽王?“吕应裳叹道:”正是这位徽王爷。他的儿载允得了四大王合力支持,直如众星拱月,来势汹汹。现下朝廷里各方臆测,都以为载允最有希望。“ 赵老五讥讽道:”那咱们华山上下还忙什么?赶紧变节吧。“ 吕应裳脸上微窘,忙道:”五师伯说笑了。徽王载允虽是势力庞大,可朝廷里各方势力虎视眈眈,岂会坐以待毙?如唐王世载吴、鲁王世载碁,一个找上了“东厂”房总管援手,一个有“宰辅”何大士撑腰,这两位郡王都有亿万家资,自也是声势浩大。“赵老五懒洋洋听着,他也不管什么大臣进士,迳自道:”别说那些朝廷事了,现下连咱们华山也淌这个温水了,那少林武当呢,他们八成也有支持人选吧?“吕应裳颔道:”武当山的元易道长是丰王世载怀的师父,至于少林寺么……听说为了五辅大土杨大人的缘故,灵定方丈已然来到京城,亲自教导徐王载儆武功。“赵老五蹙眉道:”杨大士?他与徐王有何渊源?“吕应裳忙道:”杨大人与徐王是姻亲。他的表妹淑宁便是徐王妃。“八世打架带帮手,看这徐王的儿不只爹爹有权有势,连娘亲也有几分本领,自是大占便宜了。赵老五打了个哈欠,道:”王八蛋一群,听来全是些不无术的蠢材,我看八成还不识字吧。“吕应裳摇了摇头,道:”师伯大大错了。徽唐徐丰鲁,这五位世一点也不蠢,他们全都聪颖过人,有的精明能干,有的能能武,难得的是,他们全都性好读书……“ 肥秤怪惊道:”性好读书?那你还说他们坏了。“吕应裳叹道:”诸家、孔孟大道,他们是不屑读的。倒是厚黑之术、帝王之,颇能废寝忘食。“ 众人面色苍白,方才知晓小柿白痴的好处,赵老五苦笑道:”行了、行了,那蠢才载志呢?他有希望中选么?“吕应裳道:”能否中选,凭我这点儿微末道行是看不出的。不过载志这孩虽然傻呼,却有个好处,他的祖父是本朝隆庆帝的亲兄弟,与咱们皇上血统最近。“ 隆庆帝便是武英、景泰这对兄弟的父亲,血统最是正统不过。赵老喜道:”难怪咱们国丈会支持川王爷,原来还有这层干系。“吕应裳微笑道:”正是如此。咱们川王爷依辈分排来,乃是皇上的小堂弟,其余七位王爷却只能算是远亲,在皇帝眼里全都是外人。届时载志上了金銮殿,一声“堂伯父”唤出,或可多了几分希望。“ 众人听到此处,方知这场遴选非同连动了天下气运。听得兹事体大,赵老五原本敌视着小柿,现下倒想帮他了。当下拿出了藤条,嘿嘿冷笑间,打算明日活活抽死这小祖宗,也好让他多练几套剑法。 众人说了一阵,吕应裳怱道:”不能再说了,我还有事忙着。“说着转过头去,喊道:”得福,得福,你过来一会儿。“ 终于有人想起他了,可怜陈得福在树下汪汪喵喵,翩翩起舞,早已精疲力竭,闻得师伯召唤,自是颤巍巍地晃了过去,喘道:”师伯、两位师伯祖,还有师叔祖,有什么事么?“吕应裳道:”师伯有个差使给你,得请你跑个腿。“陈得福腿还酸着,听得差事又来,自是慌不迭地道:”不行啊,今夜是元宵,我一会儿要去提灯笼玩儿……“肥秤怪听他推诿,登时怒道:”臭小!你几岁了,还提什么灯?“霎时之间,双怪趁势拳打脚踢,喝道:”现下有空了么?“陈得福歪嘴斜眼,笑道:”有空了、有空了,师伯有何吩咐,快请说啊。“吕应裳听他自告奋勇,登时笑道:”乖孩,你一会儿去云会茶堂一趟,找一位福公公,替师伯取包帖回来。“陈得福茫然道:”帖?“吕应裳解释道:”我说的是喜帖,琼老爷托宫里印制的。“听得此言,众人都是又惊又喜。北京紫云轩名满天下,却有两张帖等着发,第一张是老阁主琼武川的,这老人八十好几,行将就木,这张白的自是越晚越好,至于另一张,倒是能早就早。想起了美丽的琼少阁主,赵老五大喜道:”是掌门与大小姐的婚事么?“吕应裳微笑道:”正是。月底纳采,下月初定,二月十七迎亲。“赵老五原本哈哈大笑,听得婚期匆忙,不免又愣了,自古婚礼繁缛节,分为纳采、问名、小定、大定、乞日、迎亲等六礼,讲究门当户对、明煤正娶,最是挨磨,却不知为何排得如此紧凑?不由讶道:”国丈赶着跳墙啊,日干啥排得这般紧?“吕应裳低下头去,默默无语间,却似有口难言的神气,肥秤怪眨了眨眼,忽然想起一事,大喜道:”我知道了、我知道日为何这般紧凑了……“众人一脸惊奇,肥秤怪则是嘻嘻直笑:”我猜少阁主她啊……“说着摸了摸自己的大肚,叹道:”好大、好大。“ 方今世道讲究神速,是以才佳人不必媒灼之言,常奉儿女之命成婚。洞房做产房,喜酒、满月酒双喜合一,倒也省事。听得荒唐言,吕应裳自是又窘又怒,忙道:”师伯!别胡说八道!“肥秤怪为老不尊,惹人嫌恶,一旁算盘怪忙来责备道:”是啊,师兄真不长记性!咱们少阁主才从贵州回来,整个月不在掌门身边,肚哪能被搞大啊?“肥秤怪笑道:”你这傻瓜,她不在掌门身边,肚大得才快啊。“算盘怪讶道:”什么意思?“肥秤怪笑道:”什么意思?肚大,不一定是掌门搞大,掌门搞了,不一定是琼阁王肚大,总之是一塌糊涂了。“算盘怪大惊失色:”是啊!真有道理!可是……可是肚里的孩儿总该有个爹吧,他到底是谁啊!“肥秤怪神神秘秘地一笑:”上个月谁靠近过她,谁就有嫌疑了。“听得此言,算盘怪不免悚然一惊,想起自己也去了贵州,全身不觉发起抖来了。 耳听两个老的越说越不成话,一旁吕应裳自是气得全身发抖,虽想一耳光轰去,可碍在辈分,却又不得其便,天幸一旁还有个赵五师伯,猛听他暴吼一声:”你这两个混蛋!狗嘴里再敢放出一个屁,老就宰了你俩!“ 赵老五火冒丈,四下自是安安静静,无人敢吭一声。猛听扑地一响,场里臭气熏天,这个屁却是赵老五自己放的。他见众人瞪着自己,忙来故左右而言它,笑道:”若林啊,听说这次贵州之行可精彩了,雨枫没给国丈骂死吧?“ 一场贵州远行,没曾找出宁不凡,却险些把傅元影整死了。先是众人在荆州与宫军犯冲,惹出了纠纷。其后琼芳又在扬州走失,闹得满城风雨。消息传回北京,气炸了国丈、急死了华山上下。可怜这位”雨枫先生“阴沟里翻船,这几日自是焦头烂额了。 吕应裳叹道:”好歹少阁主平安? ?来,这当口雨枫总算放落了一场心事。“ 琼芳失踪多日,傍晚总算在红螺寺现身,众人都是亲眼目睹。赵老五安慰道:”行了,我瞧小坭开心得紧,不还卖面玩儿,没事的、没事的。“ 听得此言,吕应裳面色如浇黑墨,难看怕人,趟老五讶道:”又怎么啦?“吕应裳低声苦笑:”没什么,只是请五师伯别再提起此事,免增困扰。“华山双怪为人虽蠢,耳朵却算灵光,一时眉来眼去,料知琼芳肚之所以无端变大,必与吃面有些干系。 赵老五暗暗起疑,却也不敢多问,忙道:”好了,好了,总之婚事定下了,新娘也回来了,国丈不会真罚雨枫的,你就别替他发愁了。“吕应裳摇头道:”雨枫本领强得很,我本就没替他烦恼。倒是掌门那儿……唉……我是一想到就烦……“ 好容易新娘回家,新郎却似有发疯迹象,赵老五头皮发麻,忙道:”他又怎么?“ 吕应裳摇头道:”打琼阁主南下贵州以后,我看他早晚闷在房里,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双怪想起了那批怪图,不由讶道:”是啊!咱们看他每日里画图呢,圆的方的,长的短的,到底是干啥啊?“吕应裳叹道:”我看少掌门撞上了关卡。“练武之人终其一生,必会遇上一次大魔关,如能顺利跨越过去,便能进入无上境界,反之则要就此定性。日后再怎么苦练,至多只能提升内力,却再也无法脱胎换骨。这个道理便如毛毛虫化作蝴蝶,能否破茧而出,全在一线间。这等关卡非只”不凡先生“遭遇过,连傅元影,吕应裳、赵老五,甚且蒙古人哲尔丹也都遇过。如能顺利脱壳,便能孵化出”大黑天拳“之类的神奇武术,反之则要郁郁一生。 看傅元影剑法虽说一流,却始终无法成为绝顶高手,平日嘴里不说,心里必也郁闷。至于吕应裳自己,早已看破天命,转朝官场发展。至于吧秤怪、算盘怪这两个老的,虽说七老八十了,却都还在毛毛虫阶段,自没见过什么大关卡,听得师侄提起此事,竟是一脸茫然了。 赵老五这几年不问世事,眼看晚辈们忧心苦恼,自是哈哈而笑。正要出言安慰,却听一人喊道:”爹,孩儿回来了。“众人转头去看,却见-名白面少年匆匆而至,模样长得有些像吕应裳,却是他的大儿吕得礼到了。 吕应裳武功虽比不过宁不凡,傅元影,却颇能生儿,膝下-门杰,取名为得礼、得义、得廉。这吕得礼是兄弟的大哥,与陈得福同年,武功却高得多了,算得是十代弟的佼佼者。眼看大儿来了,吕应裳俨然道:”你可回来了。郡王府的喜帖都发了么?“ 吕得礼答道:”咱们兄弟兵分,该发的全发了。不过还有几位王爷未曾找到。“吕应裳这几日受国丈之托,负责筹办婚礼,自知婚朗排得紧,喜帖也须尽早发出。听得儿找不到人,自是蹙紧了眉:”又贪玩了!郡王爷不全来北京贺岁了?怎会找不到人?“ 正要责备儿们偷懒,吕得礼忙道:”爹别生气,这几位王爷都出城去了。您自己瞧吧。-双手奉上喜帖,交由父亲过目。吕应裳低头翻阅,喃喃便道:“临王晏、徽王祁、德王蓟、庆王昕……这么巧?临徽德庆四位王爷部出城了?” 赵老五转念一想,醒起这四位王爷便是勤王军的统帅,忙道:“你们没去京畿大营找人?”吕得礼道:“孩儿去瞧过了。他们的守将凶得紧,问了大半天,才说四位王爷有急事,一块儿去了霸州。”赵老五微微一愣,自与吕应裳面面相觑,两人同声道:“霸州?勤王军不是驻守北京么?去霸州做什么?” 吕得礼只是个少年人,哪里懂得军务?自然答不上话,吕应裳满心烦恼,自也不管勤王军去了何处,便道:“也罢,总算来位郡王只漏了四个,得礼……趁着红螺寺官云集,你等会儿陪爹爹去发帖,把前重臣的帖儿一次发完……” 吕得礼慌道:“不行啊,爹,孩儿-会儿还有个约会……”华山双怪嘻嘻笑道:“小礼,你又约了崆峒派的黄女侠啊?可曾摸拘嘴吐不出象牙,吕得礼心下害怕,忙道:“爹!孩儿真有事,留不得……”也是怕爹爹阻止,赶忙运起了轻功,一溜烟走了。 吕得礼前脚一走,陈得福便想跟进,哪晓得走没两步,便听背后传来叹息:“得福,你想去哪儿?听得吕应裳呼唤,陈得福只得垂下头来,嚅嚅道:”没…没有。“吕应裳叹道:”乖孩,满山弟里,就属你最听话了。赶紧去取喜帖了,别要贪玩,知道么?“ 眼看吕师伯走了,双怪也一哄而故,陈得福也只拖着他的铁扫帚,望”云会茶堂“进发。 陈得福,成不了高手得了福。此人自十五岁那年以来,日日都倒着大楣。人家孔夫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他陈得福却远胜孔夫,十五岁便直接”知天命“了。那年他兴高采烈投入华山,本想自己是爹娘嘴里的小神童,日后定能成为”天下第一“,谁晓得入门一看,众师兄弟或聪颖、或灵秀,舞起剑来个个如八仙过海,陈得福大惊之下,当场便知天命了,从此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成了本山免钱的小长工。 烧饭也好、煮菜也罢,本想整整垫底十年后,门里总算要新收一批小师弟,自己也可以脱离垫底的苦日,成为人人敬仰的得福师兄。谁晓得新弟还没来,竟又多出一个小暴君,指定自己作伴当,料来此命已不久长了。 陈得福叹着气、摇着头,一拖着铁扫帚,红螺寺里虽是张灯结彩,他却没心思来瞧。正闷头急走,怱见一人站在不远处,看那人头角峥嵘,双目炯炯,正是同门师兄杜得籼。”今夜适值元宵,蒙得国丈恩惠,华山门下虽无功名,却也能来红螺寺里赏灯,这杜得籼自也来玩耍了。陈得福乍见同门,心下大喜,忙奔向前去,喊道:“独脚仙!独脚仙!”华山弟多有外号,除了“扫把福”外,尚有“独脚仙”、“死德性”、“苏淫操”等等,多半不堪入耳,全是师兄弟相互指骂的杰作。至于得礼、得义、得廉兄弟,却因他们还缺了个小弟,外号自也其难听。 “独脚仙!独脚仙!”陈得福喊了几声,那杜得籼却对自己不理不睬,自管目望前方,一动不动。陈得福讶道:“独脚仙,你到底怎么了?” 听得扫把福问话,杜得籼却显得一脸正气,对话声充耳不闻,宛若木石。过得半晌,他伸手起来,拨开额前乱发,又将脸蛋沉了下去,这出了莫名气魄。陈得福咕哝几声:“搞什么,给人点哑穴了?”他摇了摇头,顺着独脚仙的眼光去看,却见到了一名少女。 美丽的少女明眸皓齿,她仰头看花灯,赏一赏,走一走,举止轻雅、流连忘返,只是无论如何挪移脚步,始终离不开杜得籼面前五尺。陈得福咦了一声,转朝同门望去,又见他一脸正气、益发浩然,霎时啊了一声,暗道:“这是隔山打牛!终于给我目睹了!”一年一的元宵节,号称“金吾不禁”。自正月十四悬灯起算,直至十八撤影为止,京城整整五日衙门封印,男女不隔,老少不禁。是以少男少女若要隔山打牛,今夜趁早。 四下月圆花好,当此良辰美景,佳人娇羞可爱,才正气凛然,可陈得福看入眼里,心中却生出了一股无名火。想自己武功低微、其貌不扬,从来是垫底人物,相熟异性更只有后厨那凶狠老妪,每回来取馊水,必借故辱骂自己。也是一辈孤单,陡见男女相互施法之事,一股醋意油然而生。他哼了两哼,挡到同门面前,大声道:“独脚仙,你擦药了么?”杜得籼原本傲然若仙,陡听此言,却如泼上了冷水,慌道:“擦……擦什么药?”陈得福讶道:“你又忘了擦么?傅师叔不是早吩咐过你了,要你别再拿长剑抠脚丫么?”说着摇头连连,叹道:“你啊你,资质再高,也不能老是金鸡独立啊。早些把脚癣治好,下盘稳些,到时武功便能大进了呢……” 两人稍稍谈起了脚癣恶疾,少女面色一颤,便已消失无踪了。杜得籼又悲又恨,大声道:“陈得福!我前夜好容易去了月下老人庙,辛苦求来这枝姻缘签,你……你却硬来坏我大事,你……你……”说着摆出了金鸡独立的架式,陈得福惊道:“你别乱来啊!”杜得籼怒道:“滚开!杀了你这畜生,没的脏了我的剑!”说话间除下了左脚靴,拿着剑尖戳弄脚底,已是忍无可忍了。陈得福见他自暴自弃,自也暗暗高兴,便笑道:“毒脚仙,你方才说什么月下老人,那又是谁啊?”杜得籼哼道:“红娘月老,这两位都是替旷男怨女牵姻缘的,你居然没听过?”陈得福摇了摇头,道:“没听过。” 杜得籼泠笑道:“蠢才,无怪日日垫底。”他拿出了少侠的架式,一边枢着脚,一边道:“话说很久很久以前啊……有个姓张的书生,为了打仗还什么的,便要和老婆告别了。夫妻俩知道前程茫茫,此去关山万里,自是哭泣甚哀,不忍相离。结果啊……月下就飞出一个老人,你晓得他是谁?”陈得福笑道:“你当我是傻么?他当然是月下老人。” 杜得籼脸上一红,自将长剑刺入脚底,啧地一声痛哼,双眼渗泪中,总算戳落了一块毒脚皮。他从剑尖上剥落烂皮,送到鼻端嗅着,又道:“这月下老人呢,心地最是善良不过,他看这对男女相爱甚深,不忍离别,便拿了条红线出来,在他俩的脚上绑了绑,说只要红线上身,纵使天涯海角相隔,两人日后也可以团圆重聚。”陈得福讶这:“后来呢?”杜得籼舒爽了,便又穿回了靴,道:“俊来当然是重逢了。据说绑上红线后,每回那姓张的书生想去花街柳巷,天边便会劈下雷来。那姓张的老婆也是一般,若想出门勾搭男,便会全身烂疮,不能见人,最后这对夫妻俩走投无,也就被迫团圆了。”陈得福悚然一惊,道:“这月下老人当真可怕,武功定然厉害了。” 杜得籼哈哈一笑,正要再说,却听银铃般的笑声不绝传来,回头去望,竟有大批少女分花约柳而来,却又是月下老人拉线来了。他满面喜悦,急忙还剑入鞘,道:“不跟你罗唆了,我又得忙了。”正要朝美女靠近,猛听陈得福大喊道:“大家小心!华山毒剑传人杜得籼出手,脚气冲霄!”毒剑机密泄漏,别说月下老人牵了红线,纵使玉皇大帝圣旨眉批,怕也不管用,那杜得籼倒也乖觉,忙从衣袋里取出一小锭银,低声嘱咐:“去找吕家兄弟玩去,饶过我。”同门目露求恳之色,陈得福则是嘻嘻一笑,当即收下银两,自管蹦跳而去。 天下事物必反,一个人若是资质不足,到了谷匠之境,却反而能擦出一股乐趣来。陈得福每日替师兄弟洗衣洗裤,自也有许多便利,谁长脚癣、谁生癞痢,全华山的机密都在掌握之中。总之金口一开,随时能毁去一整排的玉面少侠。 “嘿嘿嘿……杀光你们……”陈得福冷笑起来了,也是一辈见不得别人好,便只在园林里四下穿梭,看同门里谁敢在他面前出双入对,谁的裤档秘密便要公诸于世。 走走瞧瞧,正捕鸳鸯间,怱见地下画了条线儿,弯弯曲曲的,不知有何古怪。陈得福咦了一声,醒起了月下老人的传奇,心中便忖:“有线哪,说不定有什么好的。”他吞了口唾沫,忙沿线跑动,寻觅佳人。穿过了竹林、经过了花草,陈得福跑得气喘吁吁,绕了偌大一圈,惊见自己又跑回了原地。 陈得福讶道:“圆圈圈?”这扫把福虽然憨厚,却非蠢蛋,已知地下画了个天大的圈圈儿,怕有二十丈直径。他眨了眨眼,不知这线是从何而来,他有意查访明白,便再次沿线来走,这回放慢了脚步,不旋踵,却见到了圆圈圈里头有两条直线,交汇圆周,互做直角。 陈得福咦了一声,见这两条线聚集一处,各往东北两方而去,不知有何吉凶,他心下纳闷,忙随东边那条直线去跑,这回沿角转进,连奔了四个直角后,却又回到了原地。 陈得福啊了一声,左顾右盼,醒悟道:“圆中有方,好神奇哪。” 圆中有方、方中有圆,这八个字像是在哪儿听过。陈得福越想越觉有趣,便兴冲冲地玩了起来,他踩着直线去找,俄顷间,便给他找到一条弯线,循弯线来走,果然又找到了直线,如此反复不休,圆圈越小,里头的方块也越小,他越走越是头晕眼花,咚地一声,脑袋撞着了花树,摔在地下,正要哼哼啷啷地爬起,却听一声低沉叹息。 “唉……”悲凉的叹气,像是有苦说不出,又像是被毒蛇咬中,陈得福吃了一惊,赶忙从花丛底下探头去看,却见竹林深处坐了名公爷,瞧服饰正是华山门人。陈得福心中偷笑:“又可以整人了。”正要拿石去丢,那人恰也转过头来,陈得福把那人的面貌看得明白,不由吃了一惊,忖道:“这人可惹不起。” 面前的公爷非但惹不起,尚且不该惹,他便是威震“魁星战五关”大擂台的英雄豪杰,“达传人”苏颖超。 元宵花月夜,苏颖超大婚在即,他不去抱琼阁主,却在这儿做什么?陈得福心中纳闷,便悄没声地爬上树,打算查查内情,一会儿也好去找长老密报。 这一望之下,不由傻住了。只见竹林四遭已给一只大圆圈覆盖,足达二十丈直径,圆中有方,方内连圆,如此反反复覆、层层叠叠,最后成了一个小圆圈儿,将掌门包在里头。 从竹林外起算,再至掌门脚下,此地至少有上千个方圆,全以“达传人”为中心,渐渐开展。陈得福满心骇异:“掌门的病还没好么?”一个多月前,掌门在医院遇上了一名黑衣怪客,两人大打出手后,他便无故病了,从此日夜化圆为方,化方为圆,吓得众长老心慌慌。最后逼得琼阁主南下贞州,看如今已是元宵夜,年过完了,琼阁主也回来了,苏掌门却还在玩着方圆大战。 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面前的苏颖超仰望天际,那模样真是一代剑圣,潇洒儒雅。陈得福见得他的仪表,一时满心赞叹,正想合十礼拜,忽见掌门垂下头去,从怀里取出一张纸条,口唇喃喃间,好似在悲哀什么,又似在发愁什么。陈得福微微一愣,心道:“掌门像是有心事呢?”一个人到了苏颖超这个地步,那是什么也不缺了,他长得英俊漂亮,一双眼儿大得像猫,女孩见了他,没有不暗自仰慕的,加上他武功又高、名气叉响,却还有什么烦恼呢?陈得福默默瞧望,怱见掌门咬住了牙,一瞬间,面颊上滑落了两行泪水,身前倾,竟然跪倒在地,那纸条则给他狠狠扔到了地下。 苏掌门双手捧面,跪倒在地,竟已失声痛哭了起来。陈得福大惊失色:心道:“梦翔师叔!” 华山最惨的故事,便是“梦翔师叔”。他的天资比傅师叔更高、剑法比吕师伯更强,曾被目为年难得一见的天才。可不巧的是,华山当时已经有宁不凡了。 千载难逢的天才出现,年难得却算什么?梦翔师叔当然不甘心,为了证明他能与不凡师尊平起平坐,他日以继夜的苦练剑法,盼能抢先体悟“达剑”。结果,在不凡师尊承继大统的那一夜,梦翔师叔呆呆走到大家面前,他身前倾,跪倒在地,眼泪鼻涕全冒了出来…… 那一夜以后,“梦翔师叔”就走了……他一个人去到飞来峰,再也没有回来过…… 念及门里的伤心往事,陈得福热泪盈眶,他很希望能帮帮掌门,可他不知该怎么做,正想过去相扶,远处却博来门人的嗓音,喊道:“掌门师兄!掌门师兄!你在哪儿啊,国丈找你啊!”竹林外呼唤声渐渐靠近,随时都会撞见掌门的苦态,苏颖超跪地垂,好似斗败的公鸡,一时仗剑拄地,连着喘了几口气,方才勉力起身。 竹林停下脚步,来了一对小孩儿,约莫十二岁,却是吕应裳两个小儿得义、得廉,听他俩一齐喊道:“掌门师兄,国丈在祖师殿等你,请你早些过去。”苏颖超淡淡地道:“这就来了。”瞧苏颖超毕竟定力过人,稍稍宁定了心神,便已藏起了心事,他了衣衫,脚下却朝地下的图案去擦,好似怕被别人知觉自己的秘密,这才能安心离开。 掌门走了,竹林里又安静下来了,陈得福躲在树上,回思方才掌门倒地垂泪的模样,心下不由暗暗祈祷:“梦翔师叔,你……你别咒咱们掌门……害他走上你的……”他待人走远了,便也跳下树来,眼见那字条还给扔在地下,想起这是从掌门手里扔出来的,必是要紧物事,便将之捡拾起来,日后也好归还。 手上的字条很是古怪,小小的纸面里水墨纵横,满是奔放之气。看那墨水一横、一泻、一起,像是水流一般,却不知是什么玩意儿。 陈得福呆呆看着,茫然道:“什么鬼啊?”他见那笔画古怪,仿佛是扑向万丈深渊的滔滔浊水,瞧来有点怕人,便将之翻转来瞧,这回笔画变了,却活似女人的霓裙云裳,瞧来还会随风摇曳。 看这字条千变万化,当真是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陈得福咦了一声,忙将字条再转方位,这次居然见到了一只扫帚,倒与自己手上的铁扫把有几分相似。他嘻嘻一笑,道:“好玩、好玩。”满心雀跃间,便拿起了扫把乱挥乱打,练起了猫狗神功。 跳没两步,猛然间脚步一个不稳,摔了个狗吃屎,陈得福吃了一惊,忖道:“完了!”我又做傻事了!华山门下有门规,达剑谱不许偷看,否则必有大祸秧。果然一个月前不守门规,偷看了“达剑谱”,此后日日都倒着大楣。先是除夕下午去买新刻版书“金海陵纵欲身亡”,没想在街上撞见了几位师叔伯,非但书给没收,还落得当街挨耳光。之后逢睹必输,压岁钱全没了,最后还沦落为小柿的伴当,从此陷入了万劫不复的境地。 想起梦翔师叔的故事,他全身发毛,忖道:“福无双至,灾难总是结伴同行,我可万万小心了。”自知手上的字条有鬼,忙将之收入怀里,不敢多看一眼。正待逃离竹林,忽然脚底一高,踩中了一物,低头去望,却是条绳。 陈得福咦了一声,不知此物从何而来,他沿着绳去看,但见这绳为古怪,一端给自己踩于脚下,另一端却藏在花圃里,陈得复喃喃地道:“好奇怪啊。”他将脚底抬起,正想去拉绳,忽然那绳缓缓挪移,便朝花圃深处蠕蠕而去。 古怪的绳,望来好似狡狡灵蛇,不可捉摸。陈得福茫然道:“什么玩意儿?”他呆了半晌,俯身下去,将绳一把握住,哪晓得才一拉动绳端,便听花圃深处传来异响。 “吼吼!吼吼!”奇怪的叫声,直从花圃深处冒了出来,吓得陈得福“啊”,了一声,急急将绳抛开,便于此时,那绳“咻”地一声,飞也似地钻入了花圃里,竟然消失无踪了。 陈得福飕飕发抖,心道“完蛋了,这是祖师爷显灵,他来惩罚我了。”近日为达剑谱所害,怪事连连,面前定是什么恶兆。陈得福越想越害怕,当场拿起了扫帚,掉头便跑。 又在此时,脚边再次窜过一道黑影,陈得福吓得尖叫一声,已然摔跌在地,正要爬地来逃,猛然脚踝一紧,似给什么东西拉扯住了,直逼得他慌忙呼喊:“饶命啊!大爷饶命啊!” 武林中高手如云,杀手也如林,陈得福早于医院便见识过了。那个高大黑衣人飞天而起,一脚踢破匾额,余威犹在心中荡漾。陈得福武功低微,想起黑衣恶鬼的可怕形貌,自是掩面惊叫:“师兄!师父!师伯!师叔!你们快来救我啊!” 喊了几声,没人来救自己,却也无人加害自己,陈得福惊魂甫定,缓缓栘开了双手,低头去望脚边,却又见到了那条绳。 脚踝上缠着一条绳,望来好似是说书人口中的捆仙绳、又似姜牙手里的缚龙。却把自己给绊倒了。 “怪了……”陈得福瞠目结舌,喃喃地道:“到底是谁在整我呀?”陈得福一脸茫然,他呆呆坐地,忽然想起独脚仙的说话,不由大喜道:“我晓得了!我晓得是谁来缠我了!” 天下间携绳带的高人着实不少,除了可怕牛头马面外,还有位和蔼可亲的老公公,他一脸神秘,逢得旷男怨女,便将红绳抛出,一端缚粗腿,一端圈这绳的主人便是…… “月下老人!月下老人!”陈得福欢容道:“我等了你一辈!可终于轮到我了!” 月下老人大驾光临,番两次提点自己,想来必有什么好的。陈得福急忙解开脚上绳,自知另一端必然缚在美女脚上,二话不说,双手死命抓住绳,奋力拖拉,喝道:“亲妹!”凄历一声大吼,陈得缚一跤坐倒,但听一声哀号,一条里黑影飞天而起,压到了陈得福的头上。 “呜吼……汪汪!汪汪!” 来者目露凶光,四脚着地,却是一支黑毛小犬。陈得福哧得魂飞天外,忙将野狗抛开,哪晓得那恶犬又冲了过来,只对着他追咬不休。 月下没有老人,却冒出一只黑犬,看它脖里拴了条断裂绳,却不晓得是谁家恶犬。陈得福提着扫把扑打,那黑犬攻势却也凌历,只衔住了扫把毛,自与陈得福激战不休。 一人一犬拉拉扯扯,陈得福喝道:“你到底是何方神圣,为何死缠着我!”那黑犬汪汪吠叫,放开了扫把毛,却将后腿一举,自管搔了搔痒。 也是近日倒霉透顶,连野拘也不放过自己,陈得福见没有美女,却来了条疯狗,-时心情转恶,正要掉头离开。哪晓得小黑犬却奔了过来,狠命咬住自己的裤管。陈得福啊呀一声惨叫,喊道:“走开!你走开!” 正要将黑犬踢开,忽然心下一醒:“等等,红螺寺不许养狗,这黑犬是哪儿来的呢?” 红螺寺讲究清静,向来不许饲养畜生,这狗却能大摇大摆在寺里走动,看它脖里拴了条断裂绳,必是有人饲养无疑。陈得福左瞧右看,便想去找狗主人。 竹林里四下幽静,不闻人语声,他呆呆望着,怱听风动林稍,发出阵阵竹涛。他站起身来,眺望远方,但见竹林外溪水潺潺,顺着溪流去望,源头处却是一座幽静玉池,月光洒落水面,带出了一片闪耀鳞光。寒风吹拂,池水荡漾,依稀见到了两座宝塔。 月圆如画,远处两座宝塔巍峨在天,幽雅静谧,想来便是“红螺塔”了。陈得福呆呆看着,心道:“红螺天女……相传玉皇大帝有两位女儿,美丽高雅,下降凡间,便住在这红螺塔里,人称”红螺天女“便是。陈得福心头怦怦眺了起来,他看着小黑犬,赶忙双手合十,乞问曰:”神犬在上,您若是什么天女喂养的,可否摇尾下,赐与在下知晓?“ 明月当空,月下神犬吐舌摆尾,一瞬间也不知摇了几下,过不片刻,更追起了自己的尾巴,化为一颗圆球。陈得福心下再无怀疑,这狗定是两位红螺天女所饲,无怪灵异若此。 玉皇大帝有个外甥,便是灌江口的二郎神杨戬,这位二郎神非只法力高强,还养了一条厉害狗儿,名唤”哮天犬“,看玉皇大帝的外甥欢喜养狗,女儿定也如此,陈得福越想越是欢喜,忙将黑犬细细打量了,只见这狗毛里乌亮,衅衅而吼,目露神光,颇为精神,果是神犬气派。陈得福心下隐隐喜悦:”我发了。红螺仙女走失了小狗,这当口定是心急如焚,我若将它带回去招领,那可是大功一件!“ 红螺天女绝非一般神仙,而是玉皇大帝的女儿。如此金枝玉叶,说不定连月下老人都归她管。 一会儿将黑犬拎回去,那是要什么有什么了。陈得福心头怦怦跳了起来,他目望神犬,抱拳道:”神犬哥哥,您既然迷了,我这就陪您去找天女吧。“听得问话,小黑犬后腿抬起,连番扒搔,脑袋连珠炮似点着,好似说不出的高兴。陈得福心下更是欢喜,忙将绳提起,便跟着小黑犬走了。 明月当空,一人一犬东绕绕、西转转,便在红螺寺里闲逛起来。行过了花圃,小黑犬忽然驻足不动,只在树下嗅嗅闻闻,想来很有些地缘。陈得福啊了一声:心道:”这儿有天女的味道,却给小黑犬发觉了。“正想趴地去闻,怱听树林里传来了脚步声,陈得福啊了一声,心道:”来了,来了,天女来了。“ 心头怦怦地跳着,陈得福内心又是期待,又是欢喜,先把头冠了,跟着又拉直了衣襟,这才躬身侍立在旁、天下间美女如云,环肥燕瘦,应有尽有,可每回与陈得福照面,却是纵使相逢应不识,除了落得满面尘埃,别无其它。此生若想求姻缘,定得请神仙做法了。 千里姻缘一线牵,巧妇长伴拙夫眠,想起神仙姐姐宠着自己,说不定会给他一个香吻,也是心里害臊,不由闭起了眼,正等候间,听得一人怒吼道:”畜生!“听得这熟悉至的两个字,陈得福吃了一惊,赶忙睁眼道:”神仙姐姐,你怎知道我的外号?“ 抬头一看,面前没有了神仙姐姐,却来了名僧人,一个黑脸,一个白面,另一个则是满面蜡黄。人虽说模样不同,却都手持棍棒,横眉竖眼,尽在打量自己。 陈得福惊道:”你们是谁?不是神仙姐姐啊!“姐姐二字才出,陈得福胸口一痛,面前和尚伸出粗壮食指,狠命戳着自己,听他冷冷地道:”臭小,我等是红螺寺的执事憎,这条野狗是谁的?“陈得福忙道:”这不是野狗,它是天女养的天狗。“ 名僧人面面相观,有些听不懂。那黑脸和尚耐住了脾气,道:”也罢,天狗便天狗吧,至于这块天屎……“他撇眼地下,冷冷又道:”却又是谁的?“ 陈得福低头去看,惊见花树下黏泥泥的,叠了两块湿狗屎,想来新作不久。转看月下神犬还在抬腿踢土,八成想遮掩事迹。”大胆!“众寺僧嗔目咆哮,那小黑犬吃了一惊,赶紧窜回了陈得福的脚边,露牙狺狺,一幅誓死保护主人的模样、众僧见得犬马恋主,登时大怒:”臭小!居然带狗入寺,大家打啊!“ 众僧手提棍棒,便要来教训一人一犬,忽听一名僧人道:”且慢。你是华山派的?“ 白面僧人状似雅,果然目光也颇厉害,-眼便认出陈得福的来历了。陈得福大喜道:”是啊,我就是陈得福,你认识我?“那白面僧摇头道:”那倒不是。我只是听说华山门人省吃俭用,门下养了几个免钱长工,见得阁下的扫把,便以醒起此事。“ 陈得福心下悲愤,却也不敢戟指来骂,那白面僧淡淡又道:”这位施主,非是我等不给苏掌门面。此时皇上人在本寺礼佛,时时会到园林里赏灯,万一这龙步踏出,误踩了狗屎,落得满脚黄泥。不说您有多罪过,单看本寺的体面,怕要给您丢光了……“ 陈得福不是逞强的人,眼见僧面色不善,只得找了一块大树叶,将狗屎包起,正要随手抛出,却听僧同刻鼻哼:”欵?你想丢哪儿?“ 陈得福苦脸傻笑,自将狗屎捧在手上,四下寻找抛弃之处。他东瞧西望,只见四下都是奇花异草,谁晓得皇帝是否会过来赏玩?满心烦恼间,忽见面前池水颇深,他心下大喜,看老皇帝兴致再高,却也不致于入水去玩,便将狗屎奋力抛出。扑通一声,狗屎坠入池中,渐渐化作了春泥,消逝不见了。陈得福哈哈笑道:”大师傅快瞧,我可找到地方了……“ 转头去看,却见僧面色灰败,胸口起伏六只眼睛瞪着池水,张得比鱼眼珠还大。陈得福满心纳闷,却见园里行来一名老监,他笑眯眯地提着水壶,自在池边蹲下,一手盛水,一手不忘偷掏了把甘泉来喝,兀自笑赞道:”好喝的珍珠玉泉!味香色美甘又甜,一会儿还要给皇上泡茶。“ 珍珠玉泉,名不虚传,陈得福啊了一声,这才想起朝廷何以年年来此举办法会。他呆呆转头,只见白面僧面色发黑,黑面僧脸色转黄,至于那黄面僧,则成了个白无常。四双眼睛相视,陡听一声大吼:”抓住他!“”救命啊!“陈得福带着小黑犬,哗啦啦地涉水逃亡,大哭道:”不关我的事啊!“ 背后追兵大呼小叫,陈得福慌不择,一带着黑犬逃亡,穿过了几处园林,忽见面前来两名老监,手上提拿大木桶,那小黑犬嗅到了气味,登时欢叫跳跃,便从陈得福身上蹦了下来,转朝两名老监而去。陈得福讶道:”怎么了?有吃的么?“ 听得哗啦一声大响,众僧一齐惊呼,急急退开,陈得福则是大哭道:”好脏啊!“ 看那桶臭气熏天,却是两只夜壶,两名监给黑犬一吓,全泼将出来了。都说狗改不了吃屎,小黑犬成了小黄犬,自是怡然自得,可怜陈得福却是脏得全身发软,一双手不知该望何外擦去,情急下便朝珍珠玉泉去奔,众僧大惊道:”啊!“ 正统朝十年不雨,每年祈雨法会所用甘霖,便是这珍珠玉泉的圣水。每逢法会之时,高僧登坛说法,皇帝祭天后,便要亲取宝泉,一瓢瓢向天抛撒,令其漫空而降,形如天降甘霖,群臣则要仰天欢笑,欣然迎之。众僧怕得浑身发抖,自是纷纷喊话:”千万别过去,大家有话好说!“陈得复哭道:”那你们保证不会打我。“ 僧齐声道:”放心,咱们绝不伤你,你快过来。“陈得福呜呜啼哭,正要依言靠近,忽然那黄面僧悄悄出手,一把便朝背心抓来。陈得福大悲道:”坏人!你们骗我!“抱紧了小狗,扑入了珍珠玉泉,打算跳水自尽。 轰隆一声,四下本有和尚取桶打水,猛见水花溅得半天高,不由讶道:”什么东西掉进水里了?“众和尚满面讶异,一个个望着池水,怱又大为惊诧:”咦?水变黄了!“ 正统朝年年祈雨,就盼着龙王爷显灵降雨,众僧见得水色突变,自是啧啧称奇,不时拿着泉水试饮。正蹙眉间,怱见一人一犬**地爬上岸来,背后监僧侣则是提棍来追,厉声道:”抓住那小!大家杀了他!“ 陈得福使出了猫狗神奇步,拼死逃命,但听哗啦扑通,人群推挤,监们有的坠入水中,有的摔跌在地,园林里放置一只巨型玉兔灯,竟给撞倒在地,咚地一响,随即烧起了大火。 园林失火,四下僧侣惊惶喊叫,纷纷来救,却也缓住了追兵,陈得福边哭? ?跑,正凄惨间,怱又想起吕师伯的吩咐,哭道:”喜帖!我的喜帖!“一时呜呜哭叫,左手抱小狗,右手拖扫帚,急取喜帖而去。 来到了茶堂,陈得福有了前车之监,只躲在门口偷瞧,不敢贸进。但见门里站了一群小监,个个手持拂尘,守在案旁,笑吟吟地瞧着一名老监伏案运笔,想来这”云会茶堂“是僧院接待外宾之处,可皇帝驾临了红螺寺,便成了监暂时起居之所。”萧公公!“小监齐声笑赞:”您无愧是宫中第一圣手,瞧这字写得多端正,无怪国丈要请您来挥毫了。“陈得福悄悄听着,又见案旁堆着高高一叠红帖,定是吕师伯吩咐的东西,当即狂奔而入,笑道:”喜帖!“众监原本满面笑容,惊觉一股臭味扑面而来,跟着奔入了一名黄粪少年,兀自朝喜帖来抓,众人无不大惊道:”天啊!快拦住他!“ 众人左手捣着鼻,右手提着竹竿,狂戳猛刺,陈得福暴吼连连,将扫把一挥,恶臭飘出,当真比得过世间所有暗器,众监急急退后,陈得福双手顺势环抱,已将喜帖收入怀中,跟着转身逃离。”到手了!到手了!“陈得福大喜过望,今夜决战红螺寺和尚在先,后击退大内高手于后,也是一辈没威风过,一时哈哈跑笑,那小黑犬也一派洋洋得意,只在背后欢跳追逐。 正喜悦间,便来翻动喜贴,忽见帖上黄脏脏的,沾了大粪,忙提手擦了擦,这不擦还好,一擦下竞黄成了一片。陈得福满心纳闷,连着翻动喜帖,每张都脏了,他越感奇怪,忽见自己双手粪污,霎时悲从中来,大哭道:”救命啊!全完了啊!“ 完蛋了,手上喜帖不是普通东西,而是掌门人与琼阁主喜帖,现下成了泥黄金,一会儿吕师伯见了,定会活活打死自己。陈得福抱着小黑犬哭骂:”都是你这家伙到处拉屎!呜呜……呜呜……我命好苦啊!“还没哭得几声,猛听背后传来吼骂之声,回头一看,背后不只有光头和尚,还来了一群无须监,数十人龇牙咧嘴,四下捕自己,陈得福放落了小狗,惨叫道:”快啊!快带我去找天女啊!“ 情势大大不妙,只有请天女赶紧出面,方能救自己的小命。小黑犬一给放脱了,便已领前奔,一人一犬全力奔逃,左拐右弯后,面前出现了一座楼阁,四下生满奇花异草,陈得福见花丛高,足以藏身,急忙抱住了小狗,躲入了草丛之中。 才一藏好身形,背后人声喧哗,追兵已然赶到,众僧想也不想,拿着棍棒便对花丛乱戳,喝道:”臭小!别以为你还能逃!快快滚出来!“陈得福暗暗叫苦,看这花丛最是惹眼,根本骗不过人,可爬出去便是死一条,却该如何? 正惶恐问,监们忙道:”小声些,别把福公公引来了,那大家可要惨了。“看楼阁上似有什么大人物,监来到此处,却只左右张望一阵,不敢喧哗。众僧却不理会,迳自哼道:”那是你们的事,什么福公公,管他是谁……“ 话声未毕,背后便传来一声冷笑:”好一个管他是谁啊?你们这几个秃驴,却又是谁啊?“”参见福公公“有人来救命了,陈得福忙从花丛里探看,但见园里来了一名小监,这人年约十五六岁,形貌生得为庸琐,可众监见得他来,竟是慌不迭地下跪,料来怕了此人。 陈得福心下一喜:”好了,这也是个福字辈的,定是个好人。“ 那福公公年纪小,脾气却不小,他横手横脚晃到众人面前,重重哼了一声,道:”你们东厂的几个可也狂妄了,没我的号令,居然敢来这儿晃荡?可是房总管要你们来惹事的?“陈得福自不知房总管是谁,总之不好惹,他小心翼翼地藏着,偷眼去瞄众监,看他们面色难看,纷纷答道:”不是、不是,启禀福公公,咱们是来追一个野孩来的,绝不是有意跟您过不去……“话才出口,那福公公已然叫骂道:”什么?谁是野孩?你们几个家伙和尚面前骂秃驴!是啥意思?“ 福公公年约十五六,按年岁来说也是个孩,自不爱旁人提起”野孩“字,可秃驴二字说出,红螺寺的和尚却要作何感想?果然众僧干笑几声,便已开溜了,场里只余下了一众监。那福公公斥骂道:”还愣在这儿做啥?全给我滚了!“ 众监垂头丧气,频频作揖,只得蹑手蹑脚走了。那福公公双手叉腰,指天骂地一番,颇见神气,正在此时,却又行来两名老监,看这两人手上提着夜壶回来,当真冤家窄,却是适才撞上陈得福的那两位监。眼见宫中老人过来,那福公公双目立时发光,喝道:”且慢!夜壶洗干净了么?“两名监停下脚来,陪笑道:”洗干净了、洗干净了!“ 那福公公打开木桶,用力嗅了嗅,怒道:”胡说八道!怎还有粪味!“两名监讶道:”有粪味?“说着凑鼻过去,细细闻了一番。怡然道:”没有啊,香得紧哪。“ 四下恶臭熏天,十分伯人,福公公仰鼻向天,四下嗅了嗅,登时喝道:”胡说!好臭呢!“陈得福躲在草丛,心道:”不是夜壶臭,是我臭呢。“ 眼看两名监猛打哈哈,福公公发起蛮来,怒道:”也罢,既然你俩说洗干净了,那便过来舔上一舔!“老监大惊道:”这……这……福公公!您老人家严厉了!“ 那福公公斥道:”胡扯!你们这些房总管的旧人,就是喜欢顶撞我!瞧清楚了,本宫让你们心服口服!“说着伸出食指,自朝夜壶上摸了一摸,跟着拿出了中指,朝嘴里一放,舔舌试味,嗯嗯地道:”好咸。“陈得福躲在背后花丛,自将他手上伎俩看得明白,两名老监哪知玄虚,自是看得儍了,福公公骂道:”懂了么?别说我年纪起对主的忠,你们哪及得上我的万一么?“说着将夜壶一踢,喝道:”重新洗过!直到你俩敢舔为止!“ 两名老监唯唯诺诺,显得十分恐惧,便提着夜壶走了。福公公待他俩远走,登时冷笑斥骂:”什么东西!想在后宫与我争宠,趁早多割两刀吧。“他哈哈笑了起来,便又仰天嗅了嗅,自言自语道:”怪了,到底是哪里臭,怎还是有那股味道……“ 正纳闷间,忽觉肩头给人拍了拍,回头去看,惊见一名黄粪少年站在面前,福公公正要尖叫,冷不防脑袋挨了一记铁扫吊,便给打翻在地,跟着给剥下了衣衫,扔到草丛去了。 好容易换回了干净衣裳,料来没人会认出自己,陈得福松了口气,正要设法与吕师伯会合,怱见大批宫女行来,捡衽万福:”启禀福公公,主请您进去了。“陈得福怕给人发觉身分,赶忙双手掩面,胡乱道:”嗯啊,来了、来了……“ 说也奇怪,陈得福虽然穿着监的眼饰,可手上却是大包小包提着,另还带了一条狗,可众宫女见得异状,非但不敢言语,甚且一个个脸面向地,不敢多看陈得福一眼,想来伯了那位福公公。眼见宫女转身缓缓而行,陈得福正要逆向开溜,怱见小黑犬在地下嗅了嗅,摇了摇尾巴,竟跟着宫女走了。陈得福先是一惊,之后微微一愣,忖道:”等等,它找到天女了么?“ 此时喜帖沾了粪,回去也是死一条,不如去碰碰运气,当下左手拖扫帚,右手拿包裹,便跟着黑犬走了。 行上了小楼,远处隐隐传来琴音,四下显得其幽静。众宫女驻足下来,齐声道:”公公请上楼。“陈得福望向面前走廊,但见地下搁着汉宫灯,青铜铸造,状如婢女跪举灯盘,见气派。陈得福不敢进去,可转看不定真已找到家了。陈得福此时已是过河卒,只能进、不能退,看自己先弄污了珍珠玉泉,之后又抢劫喜帖,外带打昏监,若要东窗事发,十个脑袋都不够赔,自不能没有天女来救,当下鼓起了勇气,便朝楼阁深处走去。 穿过了长廊,来到一间斗室之中,听得水声哗哗,面前水雾浓,虽有微弱灯光,却什么也瞧不到,陈得福心里害怕,只想退出去,却在此时,听得温软的嗓音喊道:”小福,你来啊。“陈得福的小名正是”小福“,平日自给长老们喊得惯了,听得天女娇嫩呼唤,心头陡生安宁之感,便缓步走进室内。 来到房中,但觉面前雾气更甚,地下搁着十来只宫灯,室内有座池,池中有水,热气袅袅,隐约见得一名裸身女,正于池中躺卧。天女作风豪放,一丝不挂,竟然裸裎见人,陈得福满手喜帖掉下地来,口中狂喊道:”我的妈呀!“”小福。“天女躺在热水之中,露出了雪白香肩,幽幽问道:”怎么了?为何惊呼?“ 陈得福脸红耳赤,他非但没见过女人洗澡,甚且不曾和女人说过笑,往日无论是琼芳还是娟儿,见了他莫不掉头急走,此际听得天女软语巧笑,喉头竟是干了,一时间只吓儍了眼,忍泪道:”神仙姐姐,我……我没看过女人洗澡……我会害怕的……“天女掩嘴娇笑,道:”小福,你可越越坏,哪来这般油嘴滑舌呢?“ 一片晕暗中,陈得福喉头干渴,只想偷窥人家的身,可又怕天边轰下雷来,将他击成烂泥,只得苦巴巴地低头忍着。却在此时,室内响起了咀嚼声,小黑犬竟然趴上了桌,偷偷吃起了点心。 天女讶道:”这小狗早你抱回来的?“陈得福慌忙道:”是啊,是啊,我知道神仙姐姐走失了小狗,便将它带来领赏了。“天女再次嗤嗤而笑:”嘛,瞧你什么事都往我身上一推……“说话间池水哗哗,听得天女柔声道:”过来掌灯,我可要起来更衣了。“ 听得掌灯二字,陈得福心头剧烈跳动,看他这人倒霉透顶,一辈只见过金瓶梅、**等巨著,至于真实女的玉雪娇躯,却只在梦中见过,自是头六臂,无奇不有,一会儿倘使掌起灯来,却是什么情状?他又想逃走,又是留恋,终于四肢发软,颤巍巍提起油灯,悄悄靠近池边,含羞道:”神仙姐姐……灯……灯来了。“ 水池热浴,粉蒸朝霞,灯光掩映之下,但见浴池中的天女长发披肩,肤白胜雪,她回眸过来,那双杏眼竟是大而圆秀,睫毛彗长,依稀可见鼻梁挺直,远较常女为高。 这天女非但美,她还像了一个人,陈得福再也按耐不住,颤声便道:”琼…琼阁主!“”琼阁主“字出口,天女登时转头来望,瞧她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圆圆的樱口微张,好似十分诧异。可那面貌五官,却与琼芳一模一样!两人面面相觑,猛听哗啦一声,天女跌回池中,掩住了雪白裸身,惊叫道:”来人啊!来人啊!“ 天女乍然惊呼,室外脚步杂沓,传来宫女的呼应:”皇后娘娘!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皇后娘娘?听得这四个字,宛如天边劈落一道闪电,直轰脑门而来,直打得陈得福摇摇欲坠,险些咬舌自尽了。 看今夜是交了什么天王运,先是替皇上的茶水加味,现下连皇后娘娘的玉体也偷瞄了,滔天大罪一条条犯下,届时腐刑宫刑刖刑同时施展,自己是否还能死得掉,那可不晓得了。 满心悲哀之中,耳中听得宫女的惊惶尖叫,跟着脚步杂沓,四五名贴身婢女急急抢人房中,正于此时,但听轰踏轰踏,楼下园林脚步阵阵,大群侍卫行近楼阁,寒刀照月光,金吾羽林、虎林府军,四大卫随侍出巡红螺山,今夜少说数千精锐在场。 皇后娘娘衣光光,扫把小福看光光,陈得福双手掩面,呜地一声,终于哭了起来:”我死定了!不凡师父!颖超师兄!雨枫师叔!你们救救陈得福啊!哇啊啊!妈妈啊!“ 不凡师父字一出,皇后娘娘的惊呼声便已停下了,正于此时,众宫女也奔入室中,一个个惊惶不定:”皇后娘娘,你怎么了?“陈得福闭紧双眼,双手叉住自己的喉咙,正想勒死自己,却听皇后娘娘微笑道:”没什么事,只是滑了一跤。“ 陈得福吃了一惊,看自己居然没给拖出去阉了,倒还真是怪事一件,他怕宫女察觉自己是假冒的,一时双手遮面,不敢稍动,那小黑犬乃是天生惹祸精,登又汪汪乱吼起来,眼见黑犬浑身臭屎,四处乱窜,直吓得众宫女尖叫起来:”啊!哪来的野狗?“”这不是野狗……“皇后娘娘回眸含笑:”是小福找来的天狗呢。“ 此时此刻,皇后娘娘一定查觉异状了,可说也奇怪,她并不点破自己,听得野狗成了天狗、陈得福也已登天了,他张大了嘴,呆傻木愣,宛如死鸡一般。却听皇后娘娘笑道:”小福,过来替我梳头吧。“陈得福咦了一声,急忙睁开双眼,只见皇后娘娘早已穿起了玉白绣凤内衫,披着一头湿湿的长发,正回目望向自己,看她嘴角含着一抹笑,好似带着几分顽皮之意。 看着皇后给宫女们搀扶着,来到铜镜之前,已要坐理红妆、陈得福却仍呆呆傻傻,众宫女纷纷回头呼唤:”福公公,皇后娘娘等着你呢。“ 轰踏轰踏,楼阁下又有侍卫来了,看皇后娘娘排场何其之大,只消一声咳嗽,自己定要身异处。此时陈得福什么都不知道了,别说要他帮忙梳头,便算人家要他洗脚,他也是乖乖就范,当下红着泪眼,半跪半爬地来到铜镜旁,含泪道:”梳……呢?“ 众宫女围拢过来,一人手上端着一只玉盘,上置玉梳眉笔、凤冠饰等物,全是女红妆,陈得福一辈只抠过自己的臭脚丫,哪里晓得这些女人的贴身物事,也是人之将死,其心也勇,陈得福豁出去了,眼看皇后娘娘的乌云秀发便在眼前,只得抖着一双手,慢慢去触那头秀发。 油灯置于铜镜旁,一时满室生辉,但见皇后娘娘黑云般的长发更加夺目,内衫底下的肌肤更加迷人()。陈得福轻轻触碰皇后的秀发,把那弱水股滑腻的发丝握在手里,当真如浮云般,稍稍不留神,便从手里滑落了,陈得福心下一荡,忽然嘿嘿淫笑起来,却在此时,众宫女不由咦了一声,八成起疑了,陈得福急急收敛心神,赶忙再次握住了皇后的秀发,颤巍巍地拿在手里。 发稍在手,这回皇后娘娘便露出了雪白后颈,那肌肤望在眼里,当真白腻里带了晕红,让人想摸上一把。陈得福呼吸慢慢粗重,身渐渐火热,也是怕当场被人砍头,脑中赶忙去想独脚仙的毒脚丫,果然心中大惊,便又宁定如常。”小福。“皇后娘娘再次开口了,听她柔声道:”我的发儿软么?“ 皇后不只头发软,她的嗓音也很软,带着几分卷舌京腔,说不出的甜美悦耳。陈得福喉头呜呜悲鸣,算是答应了,一时间再也不敢乱瞧,只得转头避开。 眼儿左转右转,便瞧到了铜镜,只见皇后娘娘睁着一双慧眼,竟也在瞧着镜中的扫把福。两人隔着镜相会目光,直至此时,陈得福方才看得明白,眼前这位娘娘年岁远比琼芳为大,做她的娘也够了。只是两人的容貌为神似,昏暗中乍然一见,难免错认了人。 眼见陈得福笨手笨脚,皇后便自行接过了玉梳,轻轻拢了拢秀发,吩咐宫女道:”你们几个下去,替我拿花露水来。“众宫女不疑有它,依言离去,斗室里复又静谧下来。 一片寂寂间,皇后自行梳好了头,跟着施粉画眉,陈得福从头至尾都傻站着,他望着皇后的那双粉藕玉臂,只觉今夜所遇之奇,实乃天下之最。眼看陈得福呆呆望着自己,皇后微微一笑,怱道:”孩,替我拿凤冠来()。“陈得福呆呆听着,左瞧右望,竟不知什么是凤冠,皇后娘娘微微一笑,自从玉盘中捧起一物,交到了陈得福手中,柔声道:”乖孩,可以为我戴上么?“ 皇后娘娘何等身分,便算是国丈亲至,见了面也要向她行礼下拜,以她国后身分,对谁都可以颐指气使,可此时她的语气却带了几分求恳,这是不可思议的怪事,可陈得福陡然把这话听到耳里,居然也没觉得惊讶,他望着镜中的皇后,隐隐约约间,好似这尊贵女人与自己很投缘,无论对她说什么话、做什么事,她都会原谅自己…… 陈得福喃喃自语,便捧起了凤冠,小心翼翼地为皇后戴上了。 皇后面向铜镜,一双凤眼转来,柔声道:”小福,我美么?“陈得福拼命颔,脑袋直欲落地,大声道:”美啊!再美不过了!“皇后微笑转头,道:”地下那些帖是打哪来的?“ 陈得福一听帖便想哭:”那……那些是喜帖,是琼阁主和苏……苏掌门的婚帖……“皇后微笑道:”那是芳儿的喜帖啊,你是从萧公公那儿拿的?“陈得福满心悲惨,忍不住又哭道:”是啊!是啊!全给我摔到粪坑里了!好臭啊!“ 皇后娘娘听得此言,先是傻住了,跟着掩嘴娇笑起来:”你……你好大的胆!这可是芳儿的婚事,你不怕气死苏小侠么?“皇后娘娘无所不知,连苏颖超的名字也知道。陈得福听得脑袋即将搬家,一时掩面痛哭,正想就地打滚,却听皇后娘娘笑道:”别伯,我这儿还有一套帖。早给预备了。“陈得福大喜过望:”真的么?“ 皇后点了点头,取出了一只崭新包袱,上头还撒着香露,真如天界之物,芳香宜人()。陈得福喜不自胜,正想叩谢天恩,却听楼下传来杀猪似的惨叫:”哇啊!是谁脱我裤!来人!快来人啊!“福公公醒来了,正主儿现身,随时会来追捕自己,陈得福好似大梦初醒,眼见小黑犬东摇西晃,一幅闯祸精模样,忙将之一把抱起,又将喜帖包袱挂在胸口,手持扫把,便要从窗口逃脱。 来到了窗边,前脚才出窗沿,却听背后的皇后娘娘道:”得福,你好吗?“陈得福大吃一惊,急忙回过头来,颤声道:”你……你认得我?“皇后面向铜镜,端详镜中少年,轻声道:”是啊……我晓得小福是闽北陈家的小儿,我还晓得你是宁不凡的小童、苏颖超的小师弟……整座华山的地全归你扫,对不对呢?“陈得福听她如数家珍,自是骇然道:”是……是啊……“皇后娘娘转过头来,凝视着陈得福,柔声道:”快回去吧,晚了可要挨骂呢。“ 一辈打浑插科做小丑,世上根本没人记得他,却没料到皇后娘娘竟尔认得他。 灯光掩映,照出了皇后娘娘曼妙的背影,陈得福怔怔瞧着,一时间竟有些舍不得走,像是想问问皇后娘娘,来日是否还能见到她?想着想,陈得福不由哑然失笑,两人素昧平生,身分更是天差地远,人生有此奇缘,已是难得之至,自己怎会有这荒唐念头?他不再多想什么,便从窗口直跳而下,再去练他的猫狗神功了. 正文 第四章 小楼一夜听春曲 “华山之耻!”肥秤怪重重挥出耳光,怒道:“拿张喜帖都能拖这般久!你还有脑么?” 一旁算盘匪帮腔道:“是啊!居然还弄了只野狗回来!混蛋东西!你是猪生狗养的么?” 两人拳打脚踢,连小黑犬也冲了上来,对着主人一阵乱咬,当真是狗眼看人低了。 却说陈得福逃过了和尚追杀,监追捕,却逃不过华山双怪的魔掌,一时哭丧着脸,四处滚爬,口中却还哀挨告饶。吕应裳见这孩居然穿着监服色,却不知闯出了什么祸,只得叹道:”行了,赶紧给他换上衣服,别再耽搁了。“”等等,那这黑狗呢?可要就地正法?“肥秤怪指着黑狗,口水横流,八成想吃狗肉了。吕应裳叹道:”先拴起来。“算盘怪摇手道:”不行啊,红螺寺不准养狗,要是给人发现了,那可大事不妙。“肥秤怪也道:”是啊,是啊,这可干系咱们华山门人的光荣,还是早些宰了吧……“”住口!“吕应裳憋了一晚的火气,霎时怒目圆睁,终于暴吼起来了。 一盏茶过后,吕应裳深深吐纳,领着华山怪,直闯天王殿而去。 今夜是一年一的元宵夜,红螺寺里全是人,男人女人、大人小人、好人坏人,求官的、套交情的、背后损人的,种种声音消息,应有尽有。也是人多了,到得后来,谁也动弹不得,眼见天王殿广场全是人,陈得福挤在人堆里,双手捧着厚厚一叠喜帖,忙道:”师伯,现下到处都是人,咱们可以发帖了么?“话声末毕,肥秤怪又窜了出来,就着陈得福脑门便是一拳,骂道:”傻!发帖是有规矩的。你当是发红包啊,沿途吆喝,见人就给?“ 吕应裳微微苦笑,自知带着这几个惹祸精出门,早晚要给整死。他翻了翻手上名册,道:”咱们一会儿得先拜会宰辅何大人,之后去见东厂房总管,最后则是五军大都督府的伍爵爷,等这位重臣得知喜讯了,咱们才能广发帖。“ 何大人是内阁之、天下官之长,房总管则是京城十二监里的秉笔监,至于那位”威武侯“伍定远,则是当朝武人脑。这人地位崇隆,自该第一个得知消息。陈得福乃是小人物,听得何大人、房总管,自是不甚了了,可乍闻”精忠威武侯“的大名,却不禁喜上眉梢,忙道:”师伯,等一下可以见到伍爵爷么?“ 吕应裳翻阅册,点了点头,算盘怪便来嗤之以鼻,喝道:”乡巴佬!不过是去见见伍老弟,你却急什么?没的丢光了咱们华山的脸……“陈得福听得”伍老弟“字,心下更加兴奋,忙道:”师叔祖,你和伍爵爷很熟么?“算盘怪脸上一红,随口道:”这个自然。打他穿尿布时,爷爷便认得他了。“ 眼见陈得福又惊又佩,八成想问尿布内情,算盘怪只得朝人群里挤去,口中嚷嚷:”借光!借光!“人潮汹涌如海,饶那算盘怪体型瘦长如竹竿,邮也寸步难移。吕应裳微微蹙眉,提了口真气,掌心暗使阴劲,便将面前人群拨开。正要朝里挤去,却又啊了一声,竟尔被迫退开一步。吕应裳虽非华山第一高手,可也称得上江湖第一流,若有人能将之震退一步,自是一等一的武功,算盘怪大吃一惊,急忙向前一步,喝道:”谁!“ 没人理他,却只有女人的笑声传来,华山怪定睛一瞧,但见吕应裳面前站了位美貌妇女,若要闯将过去,势必得触到她的身。这招”男女授授不亲“的绝招使将出来,吕应裳功力再深一倍,却也要给打退了。 眼见师侄束手无策,算盘怪也是无可奈何,苦差事到来,肥秤怪不由舔了舔嘴,淫笑道:”真是麻烦,还是让我来吧。“霎时嘴边泛起冷笑,举起禄山之爪,便朝前方乱摸一通。 四周人群包围,那妇人正与旁人说着话,分心旁骛,若给禄山之爪全身摸遍,怕也找不出真凶,肥秤怪嘿嘿淫笑,正待施展鹰爪手,猛见那妇女身旁陪伴了一名肥胖男,瞧那浑身龙袍的模样,却是朝廷第一凶残的鲁王允跖。 鲁王的老婆,简称”鲁王妃“,要是给自己抱个满怀,却是什么景况? 生死已在一线间,肥秤怪大吃一惊,急忙向后跳开,也是逃得急了,冷不防地闪了神,重重撞上一人。背后那人体型虽也胖大,却耐不住练家的一撞,霎时飞了出去,压倒了另一名瘦。 说也奇怪,男人撞女人,便听一声娇唤:”哟“,大人撞小孩,便听一声”哇“,尔后呱呱大哭,不过这回模样古怪,这胖瘦互撞倒地后,却没一人叫疼,他俩互相打量,先是一声”喔“,而后一声”欵“,最后”哈哈“大笑起来。”嘿嘿!“、”呵呵“、”哇哈哈呀呼呼!“两名男倒在地下,官帽都坠了地,却还在相互用手指着,口中大笑不休。肥秤怪自己是疯,没想还有人比他更疯,不由吃了一惊,忙道:”若林,他俩人怎么了?可是给我撞中笑穴了?“吕应裳摇了摇手,示意无碍,众人呆呆看着,只见这两名官儿相互指了一阵,终于说起话来了。”对不住啊,大人,久疏秉候!久疏秉候!近日安好啊?“、”一切如常,思念殊深!思念殊深!大人您家里呢?“、”过得去、过得去……看,今儿月亮特大啊、“、”大啊,大啊。大人吃过元宵了么?“、”吃了、吃了。吃了七**十个。“ 元宵夜里废话多,两位大人东拉西扯,华山众人挤在人群里偷听,却始终听不到这两人姓啥名谁,官居何位。陈得福忙附耳过去:”师伯,他俩在说什么啊?像是在胡说八道呢。“吕应裳拊须叹气:”还没听出来么?这两人彼此不相识,“ 陈得福吃了一惊,细细打量这两位大官儿,果然这两人望似满面堆笑,实则眼皮猛眨,想来都在竭力思对方的名号。 算盘怪讶道:”怪了,认不出人打什么紧?,点个头便是了,干啥这般造作?“吕应裳摇头道:”师叔此言差矣,官场重人面。没撞上也就罢了,一旦碰上了面,叫不出名号没礼貌,叫错名号不得了。那可是瞧不起人了。日后心结生出,公上相互陷害。恐怕永无宁日。“ 肥秤怪惊道:”这么厉害?那不跟咱们武林没两样?“吕应裳微微苦笑,口中却不说话了。 众人说了一阵话,果见这两位大人心中害怕,虽说东拉西扯,却始终认不出对方。眼看废话渐渐讲尽,撞人的那位只得拿出了绝招,他用力咳了咳,哈哈笑道:”大人啊,听说您……嘿嘿……又要高升了?“ 众人暗暗佩服。要知天下不会错的好话,便是这一句。若要问人家父母安好,说不定人家才刚发了丧,要问人家女是否平安,那也难说得紧。说来说去,不会错的话便只有这句了。 被撞的那个听得”升官“二字,自是微微一喜,忙压抑了兴奋,颤声道:”大……大人说笑了。“撞人的那位倒也能扯,便笑道:”真的真的,我前夜到宰辅家作客,在何大人的簿上……呵呵……瞧见您的大名呢。“陈得福一旁瞧着,却见那被撞的那位脸皮颤动,好似十分害怕,忙问师伯道:”这又是怎么了?“ 吕应裳低声道:”这人姓于,是常寺的六主祀,他们寺卿与宰辅何大人有深仇。“ 众人这才懂了,原来宰辅大人有许多簿,其中有本是生死簿,专来对付常寺。那于主祀嚅嚅嚿嚿,只想换个话头,忙道:”岂有此事?岂有此事?倒是大人您不得了,我听说皇上正瞧着您的……您的……“他不解对方主办何务,只得胡诌道:”折呢……爱不忍释啊。“ 只要是朝官,人人都上折,这话想是没错了,哪知撞人的那位面色一寒,竟是倒退两步,陈得福满心讶异,悄声问道:”这又怎么了?看折不好么?“ 吕应裳低声道:”大大不好。这位大人姓汤,是仓府库的监管大使,皇上若要看他的折,那可大事不妙。“众人惊道:”为什么?“吕应裳细声道:”他管的是府库银。“ 众人恍然大悟,看皇上日理万机,倘使怱来翻看府库的折,必是觉得银短少了。果见那位汤大使频频后退,双手连摇,眼中好似含着泪,却不知侵吞了多少银两,众人正起疑问,背后却又走来一人,笑道:”两位大人,你们全说错罗。“众人回头去看,背后走来了一名少年监,两位大人大喜过望,同声道:”福公公!门下生给您叩安了。“ 福公公驾到,这人却是大家都熟的,非只两位大人相熟,连陈得福也认得他,急忙躲到吕应裳背后,打死不出、那福公公虽只是司膳监,却因给皇后娘娘宠着,平日很是跋扈,只是说也奇怪,今日头上却肿了个大包,却不知是跌跤还是撞墙,望来颇为醒目。 那福公公左顾右盼,不改趾高气昂的架,自顾两位大人道:”叩安嘛,倒也不必了,倒是咱家要恭喜两位,昨夜皇上龙心大悦,提起两位的名字呢。“二人大吃一惊,却又不敢不信,只得互望一眼,颤声道:”真……真的么?“ 福公公冷笑道:”当然是真的。万岁爷昨晚用膳,才拿了象牙筷,便先喊了你于大人的名字呢。后来呢,圣上又提起了汤大人,之后可把我骂了一顿哪。“两位大人至此方知对方名姓,可听这福公公说得悬疑,心头自是怦怦忐忑,慌道:”公公不吝提点、不吝提点!“ 这福公公不过十五六岁,却是老气横秋,他左瞧右看,笑道:”你俩也晓得,昨晚啊月色明亮,咱家拎着饭盒,领着几名小监,便朝干清门而去,到了宫里,咱家掀开帘一瞧,喝!你晓得咱家见了什么?“”什……什么?“两位大人心里发寒,慌张来问。陈得福也是一脸胆寒,躲在师伯背后偷听。”哎,皇上养的小猫,冲出门了!“福公公一脸神秘,只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又道:”咱家一看小猫逃得快,便晓得皇上心情不好了,赶忙点了灯,把饭菜送上,结果万岁爷拿起筷,才瞧了饭盒,便蹙眉说了……“两位大人又次惊疑不定,一时搓着手,附耳靠近,忽然福公公脸色一变,他仰起头来,颤声道:”五、五猴、吼也……“ 五五猴?五十五只猴一起吼?两名大人听得莫名其妙,他俩互望一眼,不解其意,摇了摇头,忽觉背后脚步声响,赶忙转头去望,却也颤声道:”五、五猴、吼也……“ 陈得福满面讶异,便从师伯背后偷偷瞧出去,霎时之间,却也”啊“了一声,低声道:”是伍侯爷呢。“ 身穿宝蓝镶黄袍,腰系四爪金龙带,面前的”伍侯爷“率领爱将们,走进官人潮之中。 历朝历代的侯爷都很威严,伍定远也不例外,他身高近九尺,当先有两名”千户把总“开道,身旁有四名”参军断事“随行。左燕烽、右高炯,前岑焱、后巩志,六员将官团团层层,簇拥着大都督行入广场,瞬时之间,偌大的广场里,话声、笑声、应酬声全数止歇。不闻声息的人海里,每个人都怯生生地叫道:”伍……伍侯爷……“ 天下四十万人,分为”动王“、”留守“、”正统“等军,其中”留守军“只有霉气,没有杀气;勤王军则是满脸富贵气,自也闻不到这血腥气。 正统军的将官多半杀过人,这些人只要站入场中,自然而然便会带来一股压迫,无论官阶高低,他们的装束全然相同,大腿缚箭简,腰间悬长刀,身着厚盔重甲,其上满布刀痕箭孔,连军靴边儿也是胀鼓鼓的,八成还藏有匕。 大人们哑巴了,小孩的嘴却还能动,他们一个个拉住娘亲的手,低声来问:”娘,他们是干啥的?怎地像是坏人?“话声未毕,已给掩上了嘴:”别胡说,乖乖给他们鞠躬。“ 陈得福偷眼打量广场里的动静,只见场中男女怕了这批军宫,一见牛头马面驾到,立时分做了两道人墙,男的作揖,女的捡衽,众人想攀谈不敢,想走避却又不及,每个人都在躬身,想来心中都在大叫倒霉。 将军战死,壮士十年归,正统军老将回来了,他们满身征尘,一脸风霜,在这元宵灯会里冒出来,当真格格不入之至、那福公公是皇后娘娘的小跟班,深知朝廷里的行情,一见大都督驾到,忙来带头呼喊:”恭贺爵爷凯旋返京!我等生有幸,于此恭聆大人金口教诲!“”嗯?“下巴仿佛动了,鼻孔依稀有气息喷出。侯爷双眼半睁半闭,迳从众人面前穿了过去。 陈得福吃了一惊,看别人官越大,废话越多,这伍大都督却反其道而行,众官员本在等着伍定远训话,却只听了一个”嗯“,人群中有耳背的,却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眼看算盘怪正要大声嚷嚷,吕应裳却猛使眼色,示意诸人噤声。 场里全静下来了、在陈得福的注视下,伍爵爷已然默默离开了。看他个头虽大,脚程却慢,宛如八旬老翁过大街,一安步当车,众人虽巴望爵爷早些离开,却也不敢催促,只得垂站立,偷听脚步声响。 经一响而二响、听响而五响,脚步越来越远,最后远处又次传来结结巴巴的问候声:”五……五猴……吼也,咱……咱们听您……听您教诲……“”嗯?“ 鼻哼再响,不速之客远走,广场里再次爆出欢笑声,只见儿童奔跑、父母赏灯,武官也各自谈笑应酬:”唉呀,高公公,到底皇上说什么来着啊?“、”喝!于有刺!于有刺,呸、汤咸,汤咸,可把咱家狠狠骂了一顿哪!“ 背后传来哈哈大笑,伍定远一行人却已走得远了。肥秤怪哑然失笑:”若林,这……这算是什么啊?“吕应裳微微叹息,道:”没什么,英雄本色,如此而已。“ 众人听得一头雾水,吕应裳却只瞧着伍定远的铁手,一时微微叹气。 自武英至正统,朝廷一共出过位大都督。最早的”秦征西“武全才,能言善道,健谈是出了名的;到了景泰年的”柳征北“,此公性豪快爽朗,也是口若悬河之辈。常常人未至,笑先到,站到点将台上讲说兵法,没一个时辰下不来。谁晓得轮到了第代大都督,却成了这个聋哑头陀,连话也说不清了。 官场磨剑二十年,别人越磨越光采,定远却越磨越晦暗。以前做个些小故事、有时谈些大道理,可中年后积累军功,他的话却越来越稀少,到得坐上朝廷第代大都督的宝座后,更只剩下这声”嗯“,不见其它。 身为大都督,伍定远的寡言是出了名的,举凡上朝面圣、点将阅兵,他要不拿了小抄照本宣科,要不低了头儿眯眼昏睡,任凭满朝武吵得翻天覆地,官说得口沫横飞,他也只是眯眼站在那儿,活像一尊石像。 石佛不妄言、石佛不开眼,定远没什么雄心壮志,却很关心一件事。那件事让他生死以之,十年来不离不弃,无怨无悔。 说起那只老铁手,人人都晓得它是都督心中的宝贝。吃饭戴着它,打仗戴着它,拉屎戴着它,除非在战场上受了毁伤,谁都不能让他解下来。 战火腾烧十年,铁手坏了又补,补了又坏,布满刀斩剑痕,望来不雅观,也无卫生可言。也是都督夫人心疼丈夫,便赠给他一只全新铁手,纯钢打造,刀枪不入,盼他早些换上,可丈夫收下后,却只高悬床头,不愿换上。尔后皇上赚他寒酸,便也赐来纯金龙手,上刻铭纹,昭显国功,可定远即将之供上案头,早晚焚香次,当作牌位来拜。 定远很固执,却没人懂得他想固执什么。为了这莫名其妙的乞丐脾气,老婆气他,皇上骂他,连武官也说他以清骄人,故做姿态。 整整十载雨露风霜,尽管众说纷纭,定远却不曾解释过一个字,他只是默默地、哑哑地,顽强死硬地戴着他的老铁手,上起帝王嫔妃、下至黎民姓,谁也拿不掉它,无聊籁的人间,大都督戴着他的老朋友,默默前行。沿途所过之处,官莫不作揖让道,称他”爵爷“者,必是官,称”都督“者,必属武人。爵爷倒也公平,无论谁来问安,大都督以不变应万变,全都应以一声”嗯“,别无赘言。 肥秤怪过去曾与伍定远见面,当时虽不曾细谈,却也隐约觉得此人口才不露,颇有口吃迹象,万没料到官位越高,终于原形毕露了。耳听双怪议论纷纷,四下官也在偷眼瞧望,嘴里全都挂着笑,吕应裳便叹了口气,道:”你们别小看爵爷了,其实问到了他这个境界,每个字都大有深意。哪,你们瞧清楚了……“ 众人眺头去看,只见广场里经过了一名老人,年约八十,对着大都督行礼。众人远远来听,只见爵爷微微颔,应道一长声:”嗯……“眼见众人一脸纳闷,吕应裳便解释道:”懂了么?遇上年高德劭的,爵爷的“嗯声”便显得悠长,示意尊敬友善。“汤廉也凑了过来,讶道:”原来如此,那要遇上年少无的,他会怎么嗯?“”嗯。“远处传来短促鼻哼,众人急急回去望,惊见爵爷面前经过一名油头粉面的男,不住打躬哈腰,大都督却只眉宇低沉,匆匆而过。 众人听在耳里,惊在心里,方知其中大有玄妙。听得吕应裳不住解说,福公公便也走了过来,笑道:”这我可不信了,本座上回遇上爵爷,他却连哼也不哼,那是什么景况?“吕应裳叹道:”那可惨了。“众人大惊道:”惨了?什世惨了?“ 吕应裳叹道:”据我所知,伍爵爷为人最讲礼数。他要是全然不哼,那就是说你作奸犯科、要不有案在身,要不已给衙门暗中查访,总之是大不妙了。“ 福公公心下震惊,一时口中干笑,眼珠儿直转,想来是要请皇后娘娘救命了。 众人听到此处,无不大大感佩,方知爵爷的嗯声暗藏玄机,分亲疏、别远近、奖善忠、贬奸邪,当真一”嗯“足为天下法,随心所欲不喻矩。陈得福听出了诀窍,更是满心仰慕,便也着鼻哼起来。”嗯……“、”嗯?“、”嗯,“、”嗯!“众官员一旁听着,正待群起仿效,却见都督转过头去,对着空旷无人处嗯了一声,于主祀惊道:”这……这是怎么回事?“吕应裳自也不懂了,只得拿出了华山上下的胡诌本领,喃喃地道:”这……也许是夜断阴、日断阳……那也末可知。“ 听得鬼魂飞出,众人内心震撼,急急奔了过去,还没来得及察看是否有鬼,却见大都督仰起头来,对着天边明月嗯了一声。众官大惊道:”嫦娥仙女!真要下凡了么?“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众人还在苦苦仰天,大都督早已拧过了鼻涕,他的脚步越走越慢、眼缝越眯越紧,嗯声越来越长,正要低头打鼾,猛见他双目圆睁,口中居然”啊“地一声,发出了别的声响。 一个只会”嗯“的人,此时却”啊“出声,这是主何吉凶?众人张大了嘴,全都望向吕应裳,要听他如何解说,这华山徒却早已溜得不见人影了。在众人的注视下,大都督”啊“过之后,竟又呵呵笑了起来,跟着蹲低了身,如傻瓜般矮身偷跑。 大都督熬不住战场辛苦,终于发疯了。武官自是满心骇然,一个个尾随去看。只见大都督越奔越快,他来到一处灯棚,俯身蹲地,好似在偷眼瞧着棚内。陈得福等人见得明白,只见一名小姑娘左瞧右望,正在棚里赏玩免灯。猛在此时,大都督扑入棚内,一把将她搂住,跟着向天抛去。”小花花!“伍大都督两手抛起宝贝女儿,欢容道:”咱的小花花!给爹抓到罗!“ 小花花俗称华妹,正名伍崇华。”爹!“小花花坠入爹爹怀里,自是欢喜无限:”您可忙完了!“ 众官员看得目瞪口呆,却听一声口令传过,四大参谋登已排做了人墙,将无关闲人挡开了,以免上司受人打扰。一年六十五天,只有天是上元。伍定远今夜终于放声大笑起来,他拧了拧女儿的鼻头,道:”小花花,你乖不乖啊?“”爹……“小花花搂住了爹爹的颈,欢容笑答:”我最乖乖啊。“ 华妹柳眉俊目,虽只小小年纪,脸蛋却已见柔美之态,伍定远心下更觉爱怜,便望女儿的嫩颊吻了一记,胡渣戳来,却又庠得她咯咯娇笑。 伍定远哈哈大笑,托起了小女儿的臀,让她坐在臂膀上,上下秤了秤,微笑道:”一个年过下来,可又多了几斤肉。“过年时暴饮暴食,大鱼大肉,却给爹爹察觉了。华妹脸色一变,忙道:”爹,你要说华妹长大了,不能说胖了。“ 当时仕女体态崇尚纤瘦,越是富贵人家,越是秀细弱。伍定远听得女儿爱美,忍不住大摇其头,正色道:”怕什么胖?能吃便是福!想咱们老家是西北军户出身,骑的是马,扛的是刀,你别那帮大户小姐,这不吃,那不吃,裹个小脚娇无力。那爹爹可不高兴了!“ 华妹嘟起了嘴,道:”爹爹只会说我,为何不先跟娘说去?“陡听女儿顶撞,伍定远皱了皱眉:”小孩儿顶什么嘴!嗯?“听得父亲语气转严,华妹埋入怀,小鼻在衣襟上挨挨磨磨,硬是不依。 女儿撒娇,爹爹便没辄了。伍定远望着爱女,忙轻拍着她的后背,柔声道:”好了、好了,都是爹不好,爹不凶你了,嗯?“爹爹心里怜意大盛,小花花却还撅着嘴儿,模样不快,伍定远有心要逗女儿开心,便又安慰道:”好了、好了,小花花别难过……明儿下午便要开了,你高不高兴啊?“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华妹听得开在即,却是长叹一声,自将脑袋枕在爹爹怀里,再也不动了。 眼见女儿如此情状,伍定远不免叹了口气,道:”崇华,爹爹小时虽想上,却是苦无去处,难得你有机缘读书,自该发愤图强,全心砥砺自己……想古人凿壁借光、结发悬梁……你虽是女孩儿,却也不能妄自菲薄……“ 大都督上朝时不喜说话,原来是把满肚的话憋回家里来说了。华妹倚在爹爹怀里,耳中听听,眼儿闭闭,似要熟睡了。正持轻轻打呼,鼻息却给拧了拧,听得爹爹道:”行了,爹爹说完了。“华妹面露笑容,便又睁开了眼,正要说笑话给爹爹听?怱又听道:”“而时习之,不亦说乎”……下一句是什么?“华妹哇地一声,搂作爹爹的颈,叠声娇唤:”爹爹讨厌……讨厌……“伍定远哈哈大笑,他平日正经八,来到女儿面前,却如年轻了十岁。当下高高捧起了女儿,笑道:”着”嗯“、”嗯“几声,对着宝贝女儿猛亲,那胡渣擦过嫩颊,只痒得华妹咯咯娇笑,拼命闪避。 啾地一响,华妹实在痒得难受,便回香了爹爹一记。父女俩玩起了幼稚把戏,便听对过紫藤街下传来几声嘻笑:”小花花,真傻瓜啊!“华妹面色发青、撇眼去望树下,惊见树干后躲了几名堂恶童,不住朝自己嘲笑指点,想来不怀好意。华妹满脸羞红,赶忙附耳道:”爹爹,你先放人家下来。好丢脸呢。“ 伍定远忙了一天,难得有机会抱着爱女,怎舍得放开?他斜目望向树下,鼻中喷了浊气。”嗯!“历朝历代的侯爷都很威猛,伍定远当然也不例外,龙鼻喷猛气,只吓得众小童拔腿直奔。听得啊呀一声,竞有人摔跤了。 华妹定眼去看,一名恶摔在地下,瞧他约莫十岁年纪,前额绑了条玉佩缎,左手提了柄关刀形状的大灯笼,另还背了只包袱,正是杨家小少爷现身了。 华妹气愤难平,想起小花花外号从此泄漏,忙道:”阿秀,你敢偷听我和爹爹说话?你听到了什么?“阿秀干笑道:”没……没有啊,什么水蛙青蛙,吃甜瓜……“”不是水洼青蛙,是小花花,“在女儿的羞嚷中,小花花的爹来了,他将阿秀一把提起,森然威严道:”怎么?你找我女儿有事?“小花花的爹十分可怕,随时能让人脑袋开花,阿秀自是一脸苦态,双手死抱着包袱,干笑道:”没事,没事、刚巧过贵宝地……“ 伍定远见他眼皮猛眨,双手却死抓着包袱,想来里头藏了犯禁物事,便微笑道:”阿秀啊,你这包袱瞧来挺稀奇的,可以借伍伯伯瞧瞧么?“听得伯伯来,阿秀却似不怕了,一时坦然而笑:”行啊,里头都是书本呢。“说着解开包袱,摸出了十来本簿本,其右歪歪斜斜写了一行丑宇,见是”小塾生杨神秀“,此外还有本厚旧大册,竟是本纪年谱。 伍定远奇道:”小,居然还带了纪年谱?这般勤奋向啊?“阿秀笑道:”是啊,春秋史记,公羊母羊,我都爱读呢,“纪年谱厚旧沉重,专载前朝往事,却不知阿秀小小年纪,却何以关心千古春秋?伍定远不动声色,拿起了纪年谱一抖,果然书页松开,便坠出了一本小小册。 小册巴掌大小,易于携带隐藏,里头却写了什么东西呢?伍定远正想翻看,阿秀却大叫一声,急急飞扑来抢。伍定远将他夹在腋下,一手提包袱,一手翻秘籍,随意翻到一页,低声读道:”看官们有所不知……北方男女,生得是长大倜傥,容易知事,况且这些骚鞑干事不瞒儿女,是以这两个孩不过小小年纪,却早已看得惯熟了……“ 伍定远脸上一红,反面去看书背,见是本新刻名作,”金海陵纵欲身亡“。撇眼去看女儿,看这话。 眼见阿秀的包袱如此神妙,必还藏有其它宝藏,伍定远先将**望怀里一揣,预备深夜时细细研读,又朝包袱里翻查,这会儿果然出了一瓶酒,反手来看酒瓶,见是”良汾二锅头“,另还贴了却贡封条。另还有一大包卤菜点心,想来是要下酒之用。 所有犯禁物事一应俱全了,酒是好酒、书是好书,伍定远见收获颇丰,便将阿秀倒吊而起,铁手挥出,狠狠揍了五下屁股。顾不得阿秀还在哭着,早已拔开木塞,闻得醇香扑鼻而来,登时大口来灌,真比土匪还凶狠分了。 都说饥寒起盗心,一个人饱暖之后,难免要想起老婆。伍定远喝了几口醇酒,嚼了几块牛肉,便已想起了艳婷。他抱起了女儿,笑道:”你娘呢?怎没瞧见人?“ 华妹闻到爹爹嘴中的酒味,自是掩鼻转头,还不及来答,却听身旁传来一个柔媚嗓音:”老爷……皇上傅召夫人,要她陪着一块儿赏灯呢。“来人口音颇为陌生,伍定远便与阿秀一齐转过头去,惊见对面站了一位漂亮姑娘,十七八岁年纪,正朝着大都督盈盈下拜。”你……“伍定远大为惊讶:”是谁?“”老爷健忘了。“美丫环含笑起身,媚声道:”我是翠杉啊。“ 翠衫?干啥的?伍定远呆了半晌,只得望向女儿,目带问色。眼见爹爹装傻,华妹附耳叹息:”爹又来了,娘中秋时不是说要回九华山、收几个弟么?翠杉便是那时来的啊。“ 都督的夫人身为九华掌门,向来爱收丫环当徒弟,十年下来,前前后后养了两个,大的是”海棠“,小的叫”明梅“,人人名儿都带个”木“字边,倒也好记、只不知何时又来了个”翠杉“,却不晓得她有啥来历。眼见那少女含笑瞅着自己,神态为友善,伍定远心下更是忌讳,只点了点头,道:”翠花……是吧?“”翠杉!木字边的杉!“丫环小嘴微扁,像是不高兴了。伍定远愕然道:”是,翠杉、翠杉,瞧我这记性……“正蒙混间,那翠杉却伸手过来,便要替老爷折叠衣领。伍定远心下一惊,二话不说,便将女儿高高捧起,隔到两人之间。 老爷高挂免战脾,翠杉变招也快,一时不惊不慌,只反掌过来,顺手替二小姐理了云鬓。伍定远见这丫环精明强干,更加不敢招惹,眼见众将都守在棚外,便挥了挥手,道:”都进来吧。“ 众将答应一声,除焦胜责在棚外看守,余人皆走了进来。华妹家教过人,爹爹的下属到来,便来捡衽行礼,道:”巩叔叔、高叔叔、岑叔叔……“ 喊到了燕烽,却有些犹疑了,这位将官不过比哥哥祟卿大个两岁,如要喊他叔叔,不免显得老了。正想去问爹爹,却听翠杉抢先道:”烽哥哥。“ 这几年正统军少回京城,谁也认不得谁,翠杉却打听得一清二楚,听得美女嗲声娇唤,燕烽脸上发红,仿佛也喝了大碗烈酒。他不知该如何称呼人家,一时吞吞吐吐地,一旁阿秀却是晓事的,便替他怪腔怪调地叫了:”杉妹妹……“ 烽哥哥遇上杉妹妹,男的英俊挺拔,女的娇美大方,瞧来真是一对儿。伍定远哈哈大笑,自将铁手一挥,道:”大家坐吧,一会儿还有场祈雨法会,有得站了。“ 众将脱盔卸甲,听那叮叮当当之声不绝于耳,诸人举止快慢不一,伍定远看入眼里,却也不曾出言责备。该松的时候松,该紧的时候紧,这就是老将,他们绝不糟蹋气力。 没人生来就是老将的,即使最年轻的燕烽,他也打了五年的仗。诸人连同定远在内,十年来一点一滴着,慢慢便给雕琢成这个模样。翠杉见老将们坐下来了,便也取出了草席,就地铺开,服侍小姐入坐。 没人生来就想做丫环的,看那草席什么地方不好铺,却是铺在”小赵云“隔壁,料来要与他比邻而坐。燕烽吃了一惊,心头怦怦跳着。正期待间,却听一声哈欠响起:”啊,闹了一整夜,先睡一下。“ 没人生来就不长眼的,却唯独阿秀例外。看这男童倒上草席,呼呼大睡,宛然是座万里长城,隔开了牛郎织女,众参谋看到眼里,自又哈哈笑了。 众人坐定下来,棚里却还少了一人。巩志左右瞧了瞧,便道:”大少爷呢?怎没瞧到人?“伍定远育有一一女,小女儿便是面前的崇华,儿则是江南带回来的义崇卿。众参谋听得此言,自也频频颔,都问道:”是啊,怎没瞧见少爷?“ 伍定远见华妹一语不发,便将她抱了过来,柔声道:”哥哥呢?怎没陪着你?“”咿!“听得”哥哥“二字,华妹双手掩耳,口出尖声,好似听到了猛鬼的名儿。众参谋满面讶异,还没来得及问话,翠杉便自行走了过来,掩嘴笑道:”老爷啊,少爷是什么脾气,您又不是不知?他要肯陪在咱们几个身边,阳可要打西边出来了。“ 崇卿脾气如何,伍定远将他拉拔长大,自也知晓。何劳外人多置一词?他不去理会”翠杉“,便问爱女道:”怎么了?哥哥又惹了什么事?“ 华妹听得此言,便只低下头去,看她嘴角紧泯,大眼却已湿红了。伍定远一旁看着,已知家中必然有事,便拍着女儿的背,温言道:”女儿乖,有事尽管跟爹爹说 ,爹爹给你主持公道。“华妹眩然欲泣,偏又不肯说,只将小脑袋转了开,伍定远叹了口气,自知,无可奈何间,只得朝翠衫瞧去。 难得老爷有求于自己,翠衫自是眉开眼笑,她着夫人的架,拿出丝巾扇风,叹道:”老爷啊,您可不晓得呢,过年前哪,大少爷他啊,哎……居然离家出走了呢,整整拖到初五才回来,害得夫人到处找他,闹得府里鸡飞狗跳呢。“ 伍定远大吃一惊,看儿傍晚时与自己同入红螺寺,外观全无异状,岂料私下竟又闹出了事? 伍定远年岁已长,性格越见沉潜,当下深深吸了口气,将怒色掩去,自问女儿道:”告诉爹,究竟怎么回事?“ 华妹扑到爹爹怀里,哭道:”哥哥好可恶!大家好端端地过年,他就是不回家,害得娘好担心他…呜呜……呜呜……华妹还做了灯笼给他玩儿呢……“一旁翠衫听得此言,赶忙补上一句狠的:”是啊!是啊!要不是老爷您元宵要回来,我瞧啊,大少爷根本不想回家呢。“ 听得女儿哭诉,伍定远便点了点头,不再多言。一旁翠衫还待要说,却见老爷深深吐纳,额角青筋高高怒起,神色有些不善,只吓得她掩上了嘴,再也不敢多言了。”怎么会这样……“伍定远眯起了眼,仰望天边明月,这样问着自己。 崇卿虽非亲生,可孩提时却为依恋定远。那时的小祟卿又害羞、又木讷,为了赢得爹爹欢心,他秉烛夜读、发愤练武,很有点听话懂事的样。可十年下来,这孩书读了,功夫也练了,性却变得冷淡疏离,仿佛成了个陌生人。 大户人家的孩要么上进读书,要么堕落纨裤,可崇卿却什么也不是。他一不上进、二不堕落,明明练了一身筋肉,却不愿入伍从军;问他是否想科考做官,偏又沉默以对,每日里早出晚归,却没人晓得他在忙些什么。父母逼问他日后有何打算,他便将自己反锁在房里,十天半月不出来。不管定远怎么打骂,徒然气白了几茎头发,儿却依然故我,毫无善状。 怪孩……他独来独往,镇日里板着一张冰脸,看男人,他不耻,瞧女人,他不屑……像是同全天下人结上了深仇,他什么都不顺眼…… 十年来兵马倥偬,一辈的心血全投在正统军上,不免疏忽了家人。想起妻不在身旁,儿也不见踪影,伍定远目光黯淡,正要驮下背去,忽又醒起女儿还陪着自己,不禁露出一抹微笑,道:”小花花……你乖不乖啊?“”爹啊……“小花花最懂事了,她食指抵腮,憨憨来答:”我最乖乖呀。“ 伍定远哈哈大笑,烦恼一扫而空,当真是有女万事足了。 难得元宵,众人等候祈雨法会开始,便也松弛下来,各自闲聊、伍定远撇眼看去,只见翠杉有时转,有时仰头,当真是眼波才动被人猜,风情万状;那燕烽则是涨红了脸,如同镖枪般立着,想来再过片刻,不免要自行倒毙。 伍定远微微一笑,便从怀中取出两张戏票,说道:”燕参谋,这儿有两张万福楼戏坊的票,演着白朴的“梧桐雨”,你明日倘若有空,不妨过去瞧瞧。“ 听得如此美差,众参谋自是大为艳羡。当时戏曲日益盛行,南方每有新唱腔,必至万福楼献艺,盛况空前,一座难求,京城里也只有大都督这般权势,方能轻而易举拿到戏票。眼见大都督赐票了,翠杉自是羞中带喜,一时低下头去,只等小赵云过来相约。”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小赵云立正端形,大喊道:”天下万民吃不饱!穿不暖!犹在水深火热之中苦苦求生!属下便算狂妄十倍,却也不敢为此风花雪月之事!都督好意,燕烽不能收!“说着啪地一响,军靴并起,便将戏票双手奉还。 华妹目瞪口呆,众将自也看傻了眼,一旁岑焱叹道:”说得好!匈奴未灭,何以家为?这苦差事还是交给我吧。“说着转向翠杉,幽幽问道:”听说万福楼龙蛇杂处,恐怕埋伏了怒匪细作,你们之中谁愿意与我假扮情侣,明日过去察看则个?“ 翠杉眼中含泪,心中悲愤不已,正要答应,猛听一声暴吼响起。”我去!“燕烽俊眼圆睁,凛然道:”正所谓“不入虎穴、焉得虎”,我燕烽为国为民,莫说乔装女,便算割须断袍,自残肢体!亦是心甘情愿!“哄堂大笑之中,翠杉早己鼓起了腮梆,气得连话也说不出了。 伍定远看得连连摇头,他这几年做着月下老人,却总是事倍功半,他叹了口气,忽然想起家里还有个老大不小的,忙问女儿道:”你娟姨呢?今晚可曾出去玩儿了?“ 大都督只有一个小姨,便是娟儿了。看今晚是元宵夜,号称”金吾不禁“,才佳人若想暗中幽会,也唯今夜是。是以娟儿若想早些嫁掉,今夜正是行情所在。 伍定远满心担忧,正等着女儿回答,忽见华妹与翠杉掩着小嘴直笑,好似娟儿又闹了什么惨案。伍定远忙道:”怎么?宋少主、祝少主都没来约她?“乍闻宋通明、祝康两位少主的大名,华妹嘻嘻笑道:”爹爹好笨呢,娟姨每回见了那两个家伙,掉头便跑呢。“ 伍定远叹了口气,光阴荏苒,岁月蹉跎,小姨益发年长了,却还在那儿挑拣四。这几年为了娟儿的终身大事,伍定远与艳婷四下费心打听,逢得武双全的英侠出现,必然成为爵爷府的座上宾。可不知怎么回事,每回玉面少侠一上桌,娟儿食欲必然大增,若不吃得杯盘狼藉,绝不罢休。可怜少侠们心惊之下,自是一个个急急告退,不免急死了伍氏夫妇。 好容易骗来两个痴心汉,婚事却始终没个眉目,伍定远自是眉目深锁,低声道:”宋神刀威武、祝铁枪风流……可她全都不要……那她到底喜欢谁呢?“ 听得爹爹问话,华妹却只嘻嘻一笑,她把大眼儿定在爹爹的国字脸上,轻轻眨了眨。 眼见女儿笑望自己,伍定远大吃一惊,忙喝道:”不许胡说!“正慌张间,华妹却是一脸讶异,奇道:”爹爹怎么啦?我什么都没说啊?“ 月下老人自作多情,拿着红线作茧自缚,众人无不低下头去,一个个强忍着笑。 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伍定远自暴心事,不晃面红耳赤,正想来个围魏救赵,棚外却有人来了,但见一颗大脑袋伸了出来,自望棚里一钻,嘿嘿冷笑道:”***臭全,一柄枪已无声无息抵上那人的后脑袋,跟着腰眼一痛,更被匕牢牢抵住,那莽汉睁眼急看,惊见一张国字脸瞪着自己,只吓得他趴倒在地,慌道:”伍爵爷!“ 众人撇眼去望,却见一条大汉咧嘴苦笑,瞧拿蠢熊蠢样,却是”山东少神刀“宋通明到来。伍定远将眼色一使,众参谋便收起了家伙,宋通明逃过了死劫,忙爬了起来,陪笑道:”对不住、对不住,得习惯了,爵爷多包涵……“ 伍定远扫了他几眼,淡淡地道:”贤弟来此,是想找娟姑娘?“宋通明干笑道:”爵爷取笑我了,娟姑娘平日当我野狗也似,哪想同我上街溜跶?“ 听得野狗二字,伍定远忍不住责备道:”贤弟何故怨天尤人?你平日里多读书,少去窑走动,娟姑娘自肯陪你了。“ 众人见宋少主腰缠金带,衣装豪华,却显得老土风味十足,料来此人话不会说、饭不会吃,乃是专望床上钻的酒色狂徒。也难怪娟儿不愿同他出门了。 眼见宋通明一脸羞愧,低下头去,频频称是。伍定远叹了口气,便从怀里取了两张戏票,吩咐道:”这儿两张万福楼的戏票给你,演着“墙头马上”,你后日带着娟姑娘过去瞧瞧。“ 宋通明喜出望外,忙躬身接票,朗声道:”谢姐夫赐票!“这声姐夫一出,用意自是着落在娟儿身上了。华妹挤牙弄眼,阿秀呜呜怪叫,众参谋却是大摇其头。想来一朵鲜花插上了牛粪,谁见了都可惜。 这宋通明早年时英风爽飒,正统朝创建后,曾与岭南赵任勇并称为”双帅“,乃是赫赫有名的剿匪猛将,谁晓得从战场退下来后,竞成了个痴肥松懒的空大个,不值钱到这个地步。伍定远叹了口气,正等着宋老弟离去,却见这莽汉张头晃脑,兀在棚里四处张望。蹙眉便道:”娟姑娘不在这儿。你还想找谁?“宋通明干笑道:”没…没事…只是想顺便瞧瞧令郎在否。“ 伍定远微微一奇,道:”你想找崇卿?“ 宋通明吞了口唾沫,抓了抓脑袋,陪笑道:”也不是找他,只是刚巧过……想找他喝杯酒、闲聊几句……“伍定远心下更奇,看崇卿性冷得冰山也似,却不知何时与宋通明定了交?他稍稍沉吟,便道:”你和崇卿有过节?“ 大都督一语道破,宋通明登时慌了起来,忙道:”没有,没有……我哪里敢揍他,便看着您的面上,我……我也一定手下容情……“ 此言一出,不见说漏了嘴,眼见宋通明支支吾吾,伍定远叹了口气,将铁手挥了挥,叹道:”随你吧,有什么梁便去解,别说我护短便成了。“天下父母心,谁不胳臂望内弯?伍定远却反其道而行,好似有意让儿挨打,宋通明见他心情不悦,自也不敢多问,只慌不迭地告退了。高炯一旁瞧着,附耳便道:”都督,让我派人盯着他吧。“伍定远摇头道:”不必了,小孩打闹,不算什么。倒是崇卿脾气冷,这宋通明如能挫挫他的锐气,我这做爹的求之不得。“话声未毕,一旁华妹却已凑过过来,忧声道:”爹,没用的,你别再让哥哥打架,到时他又把人打成重伤,娘会生气的……“ 听得此言,众参谋相视而笑,伍定远则是面色萧,伍定远自己神功盖世,那是不必说,可虎父无犬,崇卿武艺高强,大有乃父之风,宋通明同他寻晦气,怕要给打得满地找牙了。阿秀一旁听着,忽道:”伍伯伯,你认得那个苏颖超么?“ 达传人大名一出,众参谋心下自是一凛,伍定远颔道:”你也晓得他?“阿秀笑道:”我当然知道他了。我看过他在五关擂台上比斗呢。“伍定远是魁星战五关的创制人,自也晓得苏颖超与哲尔丹相斗事迹,含笑便道:”这位苏君剑法高强,大有宁先生的风范,当今武林小一辈人物里,怕没人打得过他了。“话声才毕,却听阿秀嘻嘻笑道:”是吗?可是我叔叔说,如果崇卿哥哥找那个姓苏的比武,一定大获全胜呢。“ 阿秀的叔叔便是杨缙奇,却不知他一个弱书生,怎能比评起练家的武功短长?伍定远眉心微蹙,料知阿秀信口雌黄,却拿了叔叔做挡箭牌,摇头便道:”阿秀,不许胡说。“ 阿秀笑道:”我才没有胡说呢。我叔叔说伍伯伯是今日的“天下第一”,那姓苏的师父好像也是“天下第一”,可天下只有一个,哪来那么多第一?所以他说崇卿哥哥为了伍伯伯,早晚会与苏少侠打上一场呢。“ 童言无忌,却也点出了心中之痛。近几年伍足远声名鹊起,战场奔波、江湖行走,天下莫不以真龙武神誉之。可大都督名气再响,早年却曾败于宁不凡之手,为此江湖上总有无数流言蜚语,都说”一代真龙“技不如人,水远成不了真正的”天下第一“。 伍定远是个谦冲的人,外界越以为他眼红虚名,他越是要避嫌,也是如此,尽管崇卿再请命,他都不肯让儿去打”魁星战五关“,用意便是要他韬光养晦,尤其不可与苏颖超争锋。 爹爹用心深刻,儿女却毫不领情,听得华妹大声道:”爹!你比那姓宁的厉害,对不对?“伍定远眉心紧皱,摇头道:”不许胡说。宁大侠威震天下,岂是爹爹所能望其项背于万一?“ 女儿满心期待,本盼爹爹答个诺字,岂料他又是满口谦卑之词?想起外人的种种讥讽,华妹忍不住哭了起来:”爹讨厌!爹讨厌!“阿秀着意配合,假意大哭:”爹虚伪!爹虚伪!“ 伍定远生性谦冲,从来忌讳虚名出头。似他这般笃实性,这”天下第-“的名气若能禅让,他必也推得一干二净。伍定远有些着恼,正要教训无知儿女,一旁巩志却也劝道:”都督,此地并无外人,都督就别再说客气话了,不然有损我正统军的士气。“ 翠杉大声叫好,华妹鼓掌拍手,众人有志一同,就是盼大都督振作精神。伍定远便再木讷十倍,也晓得不该拂逆好意。他叹了口气,坦然道:”十多年前,我不如他,十多年后,大家没打过,所以嘛……“当即摇头一叹,道:”应该还是他赢吧。“ 眼见上司敬老尊贤,高炯便道:”都督,别和宁不凡比吧,这人早已退隐了,输赢都是死无对证。不如这样问:您若和“那厮”打斗,却是谁输谁赢?“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五年。景泰时前有”天绝僧“火并”九州岛岛剑王“,后有”天下第一“对决”昆仑剑神“,如今物换星栘,江湖上的戏码已成了”真龙体“力抗”火贪刀“,只是不同于昔时前辈,秦伍二人的打斗多在万军之中,双方不只武功较量,尚且得智计相佐,副将对决,是以时至今日,武林里尽管众说纷纭,但双方孰强孰弱,却未曾有个定论。 这话今夜已有人问过了,却是出自东厂房总管之口,其实不只这位大内总管好奇,普天下的武林人物也都想一探究竟:伍定远单打秦仲海,究竟谁输谁赢? 场中静了下来,秦仲海字是忌讳,不能随意来提;伍定远深深吸了口气,面露不豫之色,正要责备高炯,巩志却咳了一声,示意上司去瞧女儿。 伍定远回过头去,却见华妹怔怔瞧着自己,大大的眼中满是泪水,满是对父亲的担忧。 伍定远长年征战在外,爱女小小年纪,便要为父亲担上一份心事,伍定远心有愧疚,他伸手拉过了女儿,柔声道:”放心,爹爹打仗杀敌,为国尽忠,不会有事的。“华妹眼眶一红,抽噎道:”爹,人家每次担心你,娘就要华妹牢牢记得四个字,你知道那是什么?“ 伍定远轻抚爱女的秀发,见她仰起了您是天下第一!战场上不管多为难,您都会平平安安回来!对不对!对不对!您是天下第一!“说着埋入怀,紧紧抱住爹爹,肩膀一抽一抽地哭。 众人见得父女情深,心中无不喟然。看华妹年纪幼小,每回想起爹爹犯险,艳婷必然以此相慰,无怪华妹心中坚信,他的父亲雄伟高大,举世再无第二人能及。眼见伍定远低叹不已,高炯便来缓颊了:”小姐放心,其实你爹爹早已是天下第一,只是他性格谦冲,不愿自承而己。“ 华妹转嗔为喜,眨眼道:”真的么?“高炯颔道:”别人不晓得,咱们却清楚得紧。过去几年他与怒王对打,从来只有对方身受重伤,他自己却末掉过一根毫毛……“说着撇眼去看上司,笑道:”大都督,此事您总该承认了吧?“ 耳听高炯说出了战场秘辛,众人莫不欢呼起来,华妹扑到了高炯身旁,凑嘴亲着他,喜道:”高叔叔最好了!华妹喜欢你呢!“ 过去十年将帅对决,朝廷怒苍无论战况如何激烈,大都督必能毫发无伤、全身而退;反观秦仲海,要不给打得肋骨折断,再不被砍得浑身浴血,总是弄得逼体鳞伤,方得撤离战场。依此观之,伍定远艺承天山,号为真龙,确实胜过秦仲海许多。 众人目不转睛,全都睁眼瞧望大都督,满是仰慕之色、伍定远却不自在了,只得道:”坦白说吧,要在招式上击败秦仲海,并不算什么难事,我伍定远能办到、宁不凡更加能办到。“ 听得大都督又来谦逊,华妹做鬼脸,翠衫猛叹气,人人都不高兴了。高炯微笑道:”都督这话不对。秦仲海打不赢你,那是不必怀疑的。可此人武功非同小可,非但打通了阴阳六经,尚且身负不世勇力。宁不凡剑法再强,却已是风烛残年,要如何胜他得过?“ 高炯不愧是断事宫,自知朝廷里人言可畏。要知秦仲海是朝廷的心腹大患,大都督若要胜他,便得胜得独门独家,绝不能让外人沾光。否则魔王本是纸老虎,人人得而诛之,正统军与之缠斗十年,却是何苦来哉? 眼见众人一脸期待,伍定远忍不住叹了口气,他拿起了阿秀带来的酒瓶,灌下一大口,道:”要拿宁秦二人相比,这两家各有所长。那“智剑”虽能寻敌破绽,可秦仲海的“火贪九连斩”猛力惊人,一刀快似一刀,论久战、论速战,论刀法的快准猛,均非“智剑平八方”所能匹敌。“ 大都督讲评起他人的长短处,果然头头是道。众将莫不颔称是,均知世间武道进步神速,尤其那”开天大火轮“攻敌方圆几达一丈,足比剑神的八尺剑芒,宁不凡单以智剑抗敌,非败不可。 高炯含笑道:”正是如此。那秦仲海若与都督拼斗呢?战况又是如何?“眼见女儿满面殷切,众参谋也是连使眼色,伍定远自也不便说客气话了。他将酒水一口喝光,道:”秦仲海的功夫既快且准、又猛又重,走得是如雷如风的。可我伍定远没别的长处,就只目光比别人稍准些、气力比别人稍大些……说起拳头嘛……“ 喀喀两声轻响,伍定远铁拳紧握,但见一股紫光慑目耀眼,自丹田散出,由小腹而至胸前、背后,终于披覆全身,宛若无形盔甲。在女儿的欢呼声中,听他淡淡说道:”非是伍某自夸。仲海若与我动手,招内必然负伤。大家若不想见生死,他便得自行退去。“ 伍定远从来谦逊,虽只用了”稍准“、”稍快“这几字,却已点明了他的自信。看秦仲海再准、再快、再猛,遇上了”一代真龙“的龙眙神骨,却也要甘拜下风。 大都督说完一席话,全身紫光终于消褪了,想来他的”披罗紫气“功力已达巅峰,当世无人可敌,一时间彩声四起,士气大振,岑焱更已叫嚣宣战:”都督,干脆把那厮引进京吧!他想刺杀皇上,咱们便来个瓮中捉鳖、关门抓贼,将他剁成肉酱肉泥,一次结果这场大战!“ 怒王神出鬼没,岑焱却把他骂得狗血淋头,正口沫横飞间,忽然背后给人拍了一下,只吓得岑焱飞身而起,尖叫道:”天呀!“ 回头去看,背后却没有魔王,却是巩志来了。听他道:”翠杉姑娘,大都督还未曾用膳,你可否带小姐过去,为老爷端些素斋回来。“翠杉甚是机灵,自知下头的话听不得,忙道:”小姐,咱们去替老爷准备饭食。“难得可以孝敬爹爹,华妹自是喜孜孜的,那阿秀却不想走,奈何翠杉姐姐的小手颇有勇力,竟将他拖着走了。 眼看妇孺远走,巩志回顾众将,沉声道:”记得了,都督武功再高。尔等也不可轻敌,尤其千万牢牢记住,怒王不可激!无论是谁,若向他狂言挑衅。他必然应允所请。届时他真要不顾一切闯入北京,那可要天下大乱!“ 行军打仗,一忌骄兵轻敌,二忌气馁胆丧,岑焱两个毛病全犯上了,难免惹人白眼。他苦笑两声,道:”这我就不懂了。这家伙既然打不过大都督,咱们又何必伯他?“ 伍定远微微摇头,道:”我方才不是说了么?想在招式上胜过他,不难。想打得他重伤吐血,也不难,可想要出手杀死他……“他叹了口气,道:”恐怕无人可以办到。“ 众参谋久随都督出征,只见过秦仲海频施诡计,屡屡心战,却不曾听过这等怪事。高炯讶道:”没人杀得死他?这……莫非连您也不行么?“伍定远叹道:”别说我了。便算有宁不凡相助,我们也只能打退他,却没把握杀他。“ 众人更惊讶了,看大都督这话前后矛盾,单一个伍定远便足以击败秦仲海,若有宁不凡援手,随时能将之击毙,怎反而碍手碍脚了?高炯蹙眉道:”都督,请恕末将鲁钝,您可否解释一番?“ 伍定远叹道:”你们也许不知道,秦仲海在武上属于心宗。“武林中有人走外家,有人练内功,却没听过这个”心宗“,众人听得一头雾水,无不睁大了眼,伍定远解释道:”心宗指得便是人的信念,因信而成,故能远超凡俗。“众人讶道:”信念?这与打斗有何干系么?“ 伍定远沉吟半响,不知该如何解释,他见远处佛殿梁柱高耸,甚见雄伟,便道:”来,你们瞧那佛殿大梁,离地少说丈,寻常人没练过轻功,怎也跳不上去。可要有个人天性的不服输,他日也思、夜也想,就是梦想能一举跃上。于是这人早也跳、晚也跳,慢慢把心念合一,化作了志气,志气凝合,成了一种信仰。只要他的心念够坚毅,到得濒死前的一刻,上苍终会垂怜他,让他一举飞上青天,一次扑过高梁。“ 众人听得”心宗“原是如此道理,无不大为骇然。伍定远又道:”人定胜天,因坚信而非凡,这就是秦仲海的练功法门,号称“即心明了、自信而自在”,似他这般练武,一旦性命濒危,心里生出死念,那神力之猛,气势之强,直可说是天下无双。“岑焱惊道:”天下无双?难不成比您的气力还大?“伍定远摇头道:”巩志打过潼关之战,你们不妨问问他。“ 巩志自始至终不置一词,眼见众人一齐转头来望,只得依实道:”那年秦仲海为了抢救同伴,身陷潼关之中,浑身浴血,性命垂危。结果我亲眼见到,他身上明明缚着来条钢,却拉着八名军士倒退行走。跟着以单臂之力推倒千斤铁门,便这样直闯而出。“ 人身潜力无穷,一旦遇上性命危急、生死交关,往往能爆发神通,做到平时想也不敢想的事情,没想竟有人以之为武功根基,创出了”心宗“之法。 高炯深深吸了口气,道:”这潼关之战如此惨烈,以前为何没人告诉咱们?“巩志叹了口气,道:”该役中数十名武林高手不战而逃,战后羞愧无地,解甲归田,从此不敢再上战场。那宋通明便是其中之一。大伙儿给人家留点面,就别外传出去了。“ 众将面面相觑,一时满心惊骇,要知潼关铁门上头有道火焚痕迹,自左而右,烧过大门十数尺,本以为是走水失火,谁晓得其中竟有这段秘辛?也难怪大都督要隐瞒不说了,否则战士们来日心存恐惧,沙场上未战先怯,却要如何与强敌周旋? 岑焱颤声道:”老天爷……这家伙是……是打不死的么?“伍定远摇头道:”世上没有打不死的人,却有“不死心”的人。当年秦仲海以残废之躯,却爬上了万仞高峰,也是因为这个“不死心”。“ 众人惊诧无语,高炯则是摇头苦笑,方知自己以管窥天,终究不知全貌。他怔怔思”火贪刀“的来历,忽道:”都督,我曾听说“九州岛岛剑王”自断琵琶骨,莫非也是为了这个心宗么?“ 伍定远颔道:”正是如此。“火贪刀”不怕身残,却怕志气废,昔年剑王曾与天山傅人对决,他自知凡人再怎么锻造体魄,终究不能与这“真龙之体”相抗,性便自坏琵琶骨,置死地而后生,便给他走通了“心宗”这一条了。“ 一个人琵琶骨断裂,便再也使不出气力,形同残废。没想这火贪刀如此邪门,竟能从鬼门关里功夫,当真是不入棺材不发威了。岑焱越想越怕,忙道:”都督,那厮武功如此古怪,咱们来日若遇上了他,该当如何?“ 伍定远摇头道:”与他动手,切莫轻谈生死,更不可激怒他,此其一也。其二,设法拖垮他的气力,在招式上压过他,有机会就生擒,若无机会,那便尽量预备陷阱暗器,设法弄伤他,等他血流过多,体力不继,便会自行离去了。“岑焱苦笑道:”万一……万一他不走,那……那咱们……“伍定远道:”真到万不得已时,你们千万记住,定得一刀戳入他的心口,让他当场咽气死亡。千万别让他死撑着。“众人牙关微颤,自知武艺有限,见到怒王便没魂了,这刀哪里戳得中?不由慌道:”要是……要是咱们那刀戳歪了呢?“ 伍定远摇头道:”那就逃吧。要是让他吊住了一口残气,身临绝境,化为死志,便如垂死猛兽反扑,最是凶险不过。“ 众参谋面上变色,过去他们之所以忌惮秦仲海,纯是因为他善于智计撩拨,时时煽动姓暴乱,却没想此人武功之高,竟也足与大都督匹敌。如此看来,秦仲海只消抱定一死决心,时时能行剌皇上。岑焱发起抖来,颤声道:”不行了、不行了,这老小要是冲进北京,非给他杀个几千人不可……快、决,咱们快戒严吧。别让他谋害皇上了……“ 下属益发骇然,已有自乱阵脚之势,伍定远责备道:”你们别慌,我不是才说过么?这北京里有人镇得住秦仲海。没到最后关头,他不会闯进来的。“ 先前房总管屡次出言相激,大都督便曾出言推搪,言道京城里有个神秘人物,足以镇住秦仲海,逼得他不敢入京决战。当时众人全以为那神秘人便是伍定远自己,如今听来,却似另有隐情。 众将同声慌问:”都督,到底那人是谁啊?“ 伍定远摇了摇头,道:”别问,此事不能说。“大都督这也不说,那也不说,众参谋想起皇上的安危,却要如何放心得下?纷纷慌道:”都督,非是我等不信您的言语,可那厮举止过无常,万一他真已不顾一切,直闯京城而来,咱们却该如何抵御?“ 属下们苦苦相劝,伍定远却仍一口咬定,说道:”别伯,纵使他真的发狂了,他也不会行刺皇上,为此无益之事。“皇帝性命,岂同平常?高炯虽不想顶撞上司,仍不免啧地一声:”都督啊,非是属下杞人忧天,方今东宫无,皇上要是驾崩了,那这朝廷……“ 高炯所言合情人理,此时八世尚未议定,国家并无王储,今圣倘要了个万一,天下军马便如无头苍蝇。天大的好处在前,以秦仲海的赌徒性,定然下手来玩这一面,怎能不加防备? 大都督秉性随和,日常事情少有主见,可一旦相信了什么,必然生出成见,外人绝难改变。耳听下属没住口地劝,伍定远忍不住叹了口气,他见焦胜还守在棚外,便将之召来,吩咐道:”守住左右,别让闲杂人等过来。“ 眼见焦胜出棚去了,众人心下一凛,料知上司一会儿所言必属机密,绝不容外人探听。 一片寂静之中,此时棚内全是军中将士,华妹,阿秀,翠杉等人尚未回来,自也不怕机密外传。众将屏气凝神,伍定远也压低了嗓,道:”你们谁来告诉我,怒苍山是为何创立的?“ 这话再明白不过了,照朝廷所言,怒匪开山立寨,一为据地称王,二欲残民以逞,以遂其兽性私心。只是此刻商论密局,自不能拿这套官样章照本宣科。燕烽沉吟半晌,低声道:”据我所知,秦仲海与朝廷仇深似海,他之所以造反,便是要杀死皇帝,血刃大仇。“ 伍定远摇头道:”谬之矣。什么血刃大仇?他和皇上有什么仇?他的爹娘是皇上杀得么?他的腿是皇上断得么?“一连串的题目开下,众人竟尔回答不出。燕烽讶道:”如此说来,秦仲海之所以造反,并非是为了私仇?“伍定远叹道:”说私仇、道公愤,岂不言重了?你们也许不晓得,秦家并非一般人家,他们曾有恩于咱们皇上,情义之深,永矢弗轩。“ 此言一出,非只燕烽吃了一惊,余人也是满心骇然,巩志则是叹了口气。眼见众人都有不信之意,伍定远悠悠地道:”你们再仔细想想,怒苍山是谁创立的?“ 众人尚未答话,巩志便道:”是秦霸先。“此言一出,高炯啊了一声,霎时恍然大悟,道:”难怪、难怪……果然是情深义重,永矢弗轩。“ 高炯频频称是,燕烽却仍一头雾水,忙道:”秦霸先……秦霸先……这人创立怒苍,不就是为了反对前朝权臣江充么?这和咱们皇上有啥千系啊?“伍定远笑了笑,道:”你这话是倒果为因了。怒苍建寨,江充掌权,全是为了同一件事。“ 燕烽讶道:”同一件事?这……属下不懂。“伍定远叹道:”江充权倾朝野,是异常。怒苍建寨,也是异常。这一切异象之所以生出,全是为了前朝皇帝的一个心结。“众人全都懂了,同声道:”您说得是咱们万岁爷!“ 万岁爷字说出,棚外恰有官员眷属过,自是吓了一跳。伍定远微微苦笑,左右瞧了瞧,见得棚外已无行人,方才道:”其实景泰皇帝并不是暴君,他励精图治,雅擅,算是难得的好皇帝,可惜做人哪,就是不能有私心,一有私心,那就什么都完了。“他拿起酒瓶,咕噜噜地喝完,幽幽叹道:”为了这个私心,他不敢大公于天下,朝廷里更是派中有派、党中有党,可他还是睡不安枕,弄到最后,他连自家大巨也信不过了,他只相信自己,终至于兵败如山倒,抑郁而终……“ 回思前朝旧事,众将莫不暗暗感慨、看景泰朝足鼎立,大臣时而拉帮结党,时而揣测上意,却原来一切乱象起源,全是因为景泰皇帝自己的私心。 岑焱破口痛骂:”如此昏君,合当该亡!看咱们正统朝无党无派、上下一心,哪里是景泰朝能比的?“正得意间,却见上司斜过眼来,嘴角微微上扬,岑焱见得老板的冷眼,不由咦了一声,还待要说,却给巩志拉到一旁了。 岑焱不敢再问了,燕烽却也听懂了道理,原来秦霸先之所以造反,却是为了让当今皇帝复辟。当下压低了嗓,细声道:”都督,照此说来,这秦霸先也该算是皇上的忠臣了?“ 伍定远深深叹了口气,道:”岂止忠臣而已?没有秦霸先,就没有正统朝。当年他为了与景泰皇帝周旋,闹得满门抄斩,他自己则背上千古骂名,成了姓口中的反贼,至今尚且不得平反。“燕烽骇然道:”这么惨,我……我怎没听人提起过?“ 伍定远微微苦笑:”谁想提?谁能提?你且想想,秦霸先虽说有恩于皇上,可朝廷能公然感念他的事功么?消息要是传扬出去,你以为姓心里会怎么想?“ 燕烽喃喃地道:”他们会觉得朝廷亏待了怒苍()。“ 伍定远低声道:”正是如此。自古君王薄恩寡义,翻脸如翻书,姓们要是得知此事,定会以为皇上是个残忍君主。那怒苍坐稳了造反口实,每日里还能不洋洋洒洒、大作章么?“ 听得燕烽叹气不已,岑焱却道:”不对啊……咱们朝廷不提秦霸先? ?可怒苍怎也不提他的名字?他们的寨主既是皇上恩人,该当大肆宣扬才是啊,怎会绝口不提呢?“伍定远苦笑道:”你还是嫩啊。你且想想,秦霸先精忠报国,为天下死、为姓死,一辈不忘武英君恩。可秦仲海却向咱们皇上宣战,姓们若是得知此事,他们会作何感想?“ 岑焱心下一凛,却也看懂了道理。桑仲海誓言击溃正统朝,这正统皇帝却不是什么杀父仇人,而是他父亲终身维护的正统之君。依此观之,秦仲海已经背叛了乃父志向。他若借父之名指骂皇帝,朝廷自也可以讥笑他不忠不孝,让他成为姓口里的不肖。 秦霸先不宜平反,也不该平反,只消怒匪乱事一日不平,朝廷便不会宣扬他的事功,同样的道理,秦仲海便算再狂妄十倍,也不敢标榜他父亲的事迹。说来秦霸先便如一刀之两刃,杀敌不足八千,自伤倒有一万,既然谁都讨不了好处,双方性缄其口,对秦霸先的往事绝口不提,任其烟没于九泉之下。 点点碧血丹心,如泣如诉,说尽了忠臣义士的苦难,可怜秦霸先粉身碎骨,临到头来,却是儿不孝、君王不义,至今身死数十载,依旧不见天日()。魂若有灵,却要他九泉下如何瞑目? 听得这段秘辛,众将满心不忍,虽说秦霸先是大敌之父,却也忍不住为他叹息。高炯叹道:”也难怪秦仲海不敢来刺杀皇上了,他若为此无耻之事,来日要如何面对父亲于地下?“ 话声未毕,伍定远却摇了摇头,道:”错了,大大错了,秦仲海天生反骨,绝不在乎父亲是否见怪。他之所以不愿行剌阜帝,是担忧山寨分裂。“ 想起陆弧瞻、青衣秀士等人的事迹,众将心下了然,均知这几位元老都是秦霸先的旧部,想来不管情势如何为难,他们也不愿背叛老寨主的遗志。秦仲海若真执意刺杀皇上,山寨便要为之内哄。 棚里风声潇潇,一片肃静。众人听懂了道理,各自审局面,高炯怱道:”都督,皇上可曾想过……要与秦仲海和解么?“ 此言一出,众皆凛然,秦霸先与正统皇帝渊源深,看在这位”征西大都督“的面上,这场十年大战根本不该开打,双方只消各让一步,便能为天下消弭兵灾。众将心中惴惴,无不眼望大都督,伍定远环顾众将,轻轻叹道:”也罢,我今日性把话一次讲开。打从皇上归政的第一日,招安就没有停过。“ 乍闻此间秘辛,众人莫不震动,方知朝廷与怒苍之间打得如火如茶,实则私下早已遣使和谈。高炯吞了口唾沫,道:”都督,皇上他……他开出了什么条件?“伍定远叹了口气,道:”万岁爷是个念旧的人,他压根儿不想杀死秦仲海()。他曾对我金口允诺,只消秦仲海答应招安,他非但要把“武德侯”的爵号赐还给他,远要拨给他十万兵马,让他坐镇山海关,永为我朝之左柱国。“ 伍定远是右柱国,身拥爵号,若能让秦仲海接下左柱国,二虎并力后,这正统朝岂止固若金汤而已?怕还能北吞鞑靼,西灭瓦剌,为中原开拓千里疆界,耳听皇帝招安条件如此优渥,众将满心称羡,忙道:”他……他答应了么?“ 伍定远苦笑道:”他要答应了。咱们还犯得着奔波么?“天大的美差掉下来,秦仲海居然弃若蔽履?众人骇然道:”连这个也不要了!他到底想做什么?“”他啊……“伍定远微微苦笑:”他想超越他的父亲……做一件前无古人的大事。“ 众人微微一凛,看秦霸先是反贼,秦仲海若要超越他,那又是什么局面?一片惶然间,众参谋啊了一声,纷纷发起抖来了。 岑焱吞了口唾沫,颤声道:”他……他想称帝……“ 众人越想越觉得道理,秦仲海若非想当皇帝,怎会把天大的好处望外推?众参谋越想越慌,自是议论纷纷,伍定远却朝巩志瞧了一眼,两人一齐低下头去,嘴角浮起了苦笑. 正文 第五章 灵吾玄志 听罢伍定远一席话,众将方知种种内情。看秦仲海一辈都在“心”这个字上打转,和属下打交道,他要交心把盏,与敌人相抗,从来攻心为上,没想此人兵法如此,武功更是如此,那“不死心”的邪门功夫使来,不濒死、功不成,越战越勇,实如不死妖魔一般。 看秦仲海如此本领,若要闯入皇宫,怕要给他砍得尸堆如山。只是听大都督娓娓道来,好似这人心里还有什么顾忌,虽不知内情如何,也只能“宁可信其有”了。 正统军乃是正统朝廷第一勇士,倘连他们也担心受伯,其余姓的心情可想而知。伍定远懂得下属的心事,正想设法出言激励,却听棚外传来阵阵笑声:“饭菜来罗!可快趁热吃哟。” 不必激励士气,劳军的自己上门了。众将转头去望,却见华妹与阿秀率先奔进,二童分提一只竹篮,见是些素鸡素斋,花卷馒头,眼见并无肉食,众将不晃唉声叹气,却在此时,只见翠杉双手捧了一坛酒,已然走入棚来,便又让众人露出了笑容。 翠杉分派酒饭,样样都给燕烽捡好的,花卷挑软的拿,素鸡捡香的送,连酒水也是加倍大碗。华妹不甘示弱,什么都为爹爹拿了双份,平时若真给这两个女孩儿打饭,全营怕要饿死了。 阿秀见这两个女人偏心,赶紧拿了一只大馒头,自行痛嚼起来,正吃间,却见众参谋盘膝安坐,并不来动筷,阿秀纳闷道:”怎么啦?肚不饿么?“话声未毕,伍定远拍了拍手,霎时嘎滋咕嘟、四下咀嚼声大起,众人至此方知武人习性,便吃饭也有森严规矩。 战地里风起云涌,随时会有变故,是以众人一张嘴便是一个馒头,宛如风卷残云,阿秀平日自称狼吞虎咽,可此时一个馒头还没吃完,众人竟已擦嘴喝酒了,当真相形见拙。 正敬佩间,焦胜已从棚外走进,看这人职级不到,平日绝不与本营将官同桌吃食,此时更在棚外看守,绝无一句怨言。想来军中规矩如此。他来到伍定远身边,弯腰附耳:”都督,开封府吕大人求见。“听得外客到来,伍定远蹷眉便道:”我不是说过了么?今夜不办公务。“ 焦胜附耳道:”这位吕大人不是来洽公的,他说有帖要交给您。“ 听得”吕大人“字,伍定远稍稍侧耳倾听,便察觉棚外有四人到来,但觉前头人步履长大,脚步或轻或重,内力颇为不俗。最后一位体型瘦小,步法却显得占怪,先轻后重,重而后轻,每九步轮回一次,好似怀藏什么玄妙步伐。伍定远心下醒悟,道:”是华山的人。“ 话声末毕,便听棚外传来清越笑声,道:”爵爷好功力!单凭脚步便能认出咱们几个,佩服啊佩服!“众参谋上前相迎,但见棚外走进了名男,当先一人约莫六十来岁年纪,瞧他身材瘦削,朝珠挂胸,顶戴乌纱,却是开封府清吏司、华山九代徒吕应裳。 众人行礼如仪,吕应裳先向巩志等人招呼了,便即抖开官袍,朝伍定远下拜道:”下官开封清吏司广积库大使吕应裳,拜见伍爵爷。“ 吕应裳年纪六十好几,虽说与宁不凡同辈,可江湖归江湖,官府归官府,该磕的头一定要磕。双方按朝仪行礼,伍定远待他拜罢,便也上前相扶,回了半礼。转看华山双怪,却已躲得老远,自在那儿指着师侄的屁股嘻笑。 阿秀本在啃馒头,怱听窃笑声不绝传来,抬头一看,惊见二名长者怪模怪样,颇有为老不尊之态,一时大喜过望,喊道:”两位前辈,你们可就是威震天下的华山双仙!“肥秤怪等这句话几十年了,自是又惊又喜:”好娃娃!居然认得爷爷!你姓啥叫谁?“ 阿秀好似见到了亲人,一时双目发光,拱手道:”贱名不足挂齿!晚辈打小仰慕两位爷爷的事迹,早想登门拜见了。“双怪见阿秀如此多礼,心中自也感动,忙道:”好孩!居然懂得仰慕咱们!你爹娘是谁?怎把你教得这般出众!“ 两老一起来。伍定远一旁听着,但觉污言秽语不绝传来,深怕女儿给污染了,忙将阿秀一把拎开,道:”难得“若林先生”驾临,可有什么大事么?“ 吕应裳忙道:”爵爷公务繁忙,下官不敢叨扰,今夜实奉国丈之命,特来给爵爷送帖。“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张红帖,恭恭敬敬地递了过来。 一见红帖到来,伍定远心下了然,颔便道:”恭喜了,是琼小姐的喜帖吧。“ 听得琼府有喜事,翠杉与华妹自是满心好奇,便急急围拢来看,只见喜柬缠绕全线,上书”国恩家庆“四宇,大不同于寻常人家的”佳偶天成“、”天赐良缘“等喜字,一眼便点出了权门官家的气派。华妹啊了一声,欢容道:”是芳姨要做新娘了。“ 伍定远见女儿兴奋,便将喜帖送了过去,温道:”来,念给大伙儿听。“ 爹爹有意让女儿献宝,华妹自是喜孜孜地按过帖,朗诵道:”鹊报佳音,薄海腾欢……谨詹于正统十一年二月一十七,为长孙女与苏君颖超行亲迎大礼,紫云轩敬治喜筵,恭候一精忠威武侯,五军大都督兼西北……“伍定远年岁越大,官名越长,连他自己听了都烦,忙拍了拍女儿的小脑袋,吩咐道:”直接去读信尾、“华妹喔了一声,眼里瞧到老国丈的官印,朗声便道:”奉天翊运推诚武臣,特进一等荣禄大夫,英国公琼武川,世铁券,此印。“ 华妹嗓音娇嫩,听者自是心旷神怡。吕应裳是识趣之人,忙来啧啧称奇:”虎父无犬女,果然书香门第,不同凡响,“双怪奉承巴结不落人后,便也竖起大拇指,赞道:”了不起,识字很多,识字很多。“ 华妹听得称赞,自是欢喜不已,阿秀却只低头偷笑,看伍定远一辈功名全从马上得来,要说书香门第四字,却还高攀不上,听人家满口称颂,不觉脸上微红,便道:”谬赞、谬赞,只是我这小女儿天生喜欢读书写字,便也让她些做人道理,将来也好当个贤妻良母。“ 华妹听得要洗手作羹汤:心里却不乐意了,嘟嘴便道:”不要,人家要琼阁主,以后要做侠女、当捕快,才不要做笨蛋夫人。“双怪听得此言,自是嘻嘻而笑,吕应裳深恐狗嘴放屁,忙截断话头,道:”是、是,以小姐的资质才华,来日便算要做个女都督,那也是绰绰有余了。“ 昔时巾帼女将,前有花木兰,后有穆桂荚,个个都是传颂千古。华妹想起身着戎装的活泼英姿,自是满心欢喜。伍定远想起战地血肉模糊之状,却是微微苦笑,他叹了口气,正要收下喜帖,却听吕应裳道:”爵爷,说来我家掌门这回能顺利成亲,还是托了您的福哪。“ 伍定远哦了一声,道:”托我的福?“吕应裳微笑道:”可不是么?若非爵爷办了个“魁星战五关”,我家掌门哪来的良机崭露头角,博得琼老的欢心啊?“ 苏颖超武功虽强,江湖名声却还椎嫩,这”魁星战五关“的大擂台自有帮衬之功了。伍定远哈哈大笑,没想打擂台兼能抛绣球,倒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了,当即笑道:”如此说来,这杯喜酒伍某更该喝了,届时在下若在北京,必亲至府上道贺。“ 吕应裳就等着这句话,一时大喜道:”爵爷大驾光临,紫云轩蓬华生辉。“伍定远笑道:”不敢当,倒是苏掌门来日得加把劲了,国丈还等着抱他的曾孙呢。“ 琼武川八十好几的人了,名有了、权也有了,什么都不缺,就只缺个曾孙。众人晓得老人家的心事,莫不叠声称是,一时棚里喜气洋洋。人人都有欢容。却在此时,听得岑焱问道:”吕大人,我听说国丈与苏掌门约定了,好似苏大侠的第一个儿要姓琼,可有此事啊?“ 琼家只一个孙女,并无男丁,国丈有此如意算盘。自也合情入理。吕应裳却是心下微怏,口中却强笑道:”这位军爷见笑了。我家掌门并非入赘,来日生是否姓琼,自有琼老爷找他情商,我等无权干涉。“ 自古入赘者往往为人所讥,绝无光彩可言,是以岑焱此言,已然重重泛了人家的忌讳,巩志一旁听着,自知为了”天下第一“四个字,华山与大都督之间有些不对盘,可别又因此闹出事来,忙道:”吕大人,我等仰慕苏掌门的人风范,虽知身分配不上,却也想喝上一杯喜酒,同苏少侠祝贺,不知可有这等荣幸?“ 巩志是铸铁山庄徒,旧日外号”巩狮儿“,铸剑技艺闻名全国,四海剑客莫不知闻,吕应裳听他说得谦卑,忙道:”巩师爷哪儿的话?您这等贵客,咱们就怕请不到,哪来什么构得上、构不上……“说着转过头去,朗声道:”得福!取几位军爷的帖进来!“ 听得”得福“二字,众人同时转过头去,只见棚外站了一名猥琐少年,左手拿着一只铁扫帚,右手却捧了厚厚一叠喜帖,不住朝棚内打量,正是陈得福来了。他见一众大官都在棚里,正要下跪磕头,自报姓名,吕应裳却咳了一声,道:”得福,取四大参谋的帖出来。“ 真正的小人物是不必磕头的,因为他连姓名都没有。陈得福赶忙答应了,-时上下翻找,忙禄了半晌,忽道:”等一等,谁是四大参谋啊?“ 众人忍俊不禁,脸上都现出了笑。那岑焱管钱管得多了,从来狗眼看人低,一见这小不称头,便来笑骂道:”连正统军四大参谋的名号都没听过么?记牢了,咱姓岑,名焱,正统军的掌粮官便是我。“陈得福惊道:”陈演?我也姓陈啊,您是小人的本家?“岑焱啐道:”岑!不是耳东陈,是涔涔流水的涔,懂了么?“陈得福似懂非懂,忙将厚厚一叠喜帖顶在腿上,快手快脚地翻找,喃喃说道:”涔眼涔眼,请问是左眼还右……“ 眼字未出,岑焱怒火中烧,便在地下写了个火字,怒道:”一个火念做什么?“ 好容易遇上认得的字,阿秀自是大大献宝:”我知道,一个火念火!“大士公识字,岑焱自是大声赞扬:”杨少爷聪明啊,那两个火呢?“华妹拍手笑道:”炎!“岑焱竖起大拇指,大声赞好,跟着转向陈得福,吼道:”那个火呢?“ 陈得福想了半晌,喃喃地道:”个火?那不烧成灰了?“众人哄堂大笑,巩志却甚好心,便替他解围了:”个火字念做演,懂了么?“他见陈得福一脸茫然,温言又道:”在下正统军巩志,另两位是燕烽、高炯,他俩也是名里带火的,烽火连天的烽,炯炯有神的炯,小兄弟找到了么?“ 陈得福讶道:”名里带火,为什么啊?“ 众人都在等候喜帖,这陈得福居然还有好奇心。算盘怪面红耳赤,便喝道:”都火烧屁股了!你还慢吞吞的,让爷爷来找!“说着一拳望他后脑勺打来,听得一声哀号,陈得福身向前一摔,霎时满手喜帖飞散,却是什么也找不到了。 听得众人捧腹大笑,算盘怪气得马脸发红,尖叫道:”快给我捡了!“陈得福颇为认命,听得众人讪笑,居然也陪笑了两声,他怕喜帖飞得远了,随手拿起铁扫帚,便要将之扫做一堆。肥秤怪怒道:”臭小!掌门人大婚喜帖,你居然给他触霉头?瞧老揍死你!“ 众人实在按耐不住,没想华山名满天下,居然收了这等脓包弟。顾不得吕应裳的面,一时笑得直打跌。连巩志这般老练之人,却也不免不大摇其头。岑焱嘻嘻直笑,问道:”吕大人啊,看这孩如此聪明,敢情也是“天下第一”的徒弟么?“”天下第一“四个字拉得长,吕应裳不由脸上一红,忙道:”军爷见笑了。这孩名叫陈得福,以前是我那不凡师弟的童,专来服侍掌门起居。平日里烧茶煮饭,没练过什么功夫,倒让大家伙见笑了。“ 伍定远见来张喜帖四散飞舞,东一堆,西一处,满棚满地,陈得福慌手乱脚,急急来捡。可怜这孩粗手笨脚,一时捡得满头大汗,料来拉筋没拉开,手脚也不灵便,筋骨甚是僵硬。华妹见他小长工也似,心里有些不忍,便道:”我来帮你吧。“ 伍定远见女儿颇有爱心,心里也甚高兴,眼看小姐亲来操劳,众参谋哪还敢闲着?一时俯身下地,皆来替少年人收拾。吕应裳慌道:”受不住!受不住!小姐别客气!“正要上前帮手,却给伍定远拦住了:”不必了,您是客人,歇着吧。“ 众人全都忙了起来,伍定远则在一旁笑吟吟地观看。看棚内最勤奋的自是华妹,东拾西捡,就怕自己不够卖力;最懒的则是华山双怪,满地喜帖在前,兀自动口不动手。再看蒙混偷闲的却是岑焱,左手捡红帖,右手打哈欠。最坏的则是阿秀,看似捡着帖,实则在偷瞄人家翠衫的后臀,专捡着屁股后头的帖,至于这美丫环自己,几次刚巧不巧,全都和燕烽摸上了同一张喜帖,两人双手相触,如中雷击,分而复合,合又复分,竟是屡试不爽。 众人忙的忙、玩的玩,最辛苦的却是高炯、巩志。两大参谋一看棚外,一顾棚内,都怕喜帖飞出视线,再也找之不着。吕应裳一旁凝目来观,自知这两人必是伍定远的心腹,行事缜密,便算办着鸡虫小事,也能在瞬间抓住诀窍。 伍定远此时阅历已丰,尚在吕应裳之上,稍稍看过一个人的举止,该人格良莠何如、武功深浅何如,无不入其掌中,他瞧了一会儿,稍稍打了哈欠,也是累了一天,慢慢便闭上了眼,正要低头打盹,怱听陈得福道:”爵爷,您可否让让?“伍定远微微醒觉,方才见到凳下压了一张帖,却给自己挡着了,忙将脚跟一提,便让陈得福趴地来捡。 在大都督的注视下,陈得福唉声叹气,先放落怀里厚厚一大叠帖,跟着跪到了地下,掏掏拿拿。伍定远笑了笑,忽然间撇眼瞧见他的帖,忍不住”啊“了一声,面容变得为僵硬。他深深吸了口气,道:”孩,你过来。“”等等……等等……“眼见帖落在凳后头,陈得福伸长了手,疼唉唉地掏抓,却总差了半寸。正想请爵爷移驾,忽然背后一股热气从背心涌入,霎时身不由主,居然站了起来。 陈得福大吃一惊,撇眼去看,惊见那威震天下的龙手,居然放在自己的肩头上?想起种种武神传说,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喃喃地道:”大……大人,你……你想做什么……“ 伍定远自知满脸横肉,难免吓坏小孩,便温颜而笑:”孩,你是宁先生的徒弟?“ 陈得福咕嘟一声,吞了口唾沫,颤声道:”是……是啊,师父最欢喜喝咱煮的热茶了……“他见众参谋一个个捧着红帖走回,全在瞧着自己,不由干笑道:”爵爷,您……您要不要也来一杯?“ 一片讪笑中,伍定远却不曾出声,只上下打量陈得福,吕应裳一旁瞧着,心中自也纳闷,忙道:”爵爷,我这师侄长年端茶倒酒,没见过世面,若有什么得罪之处,还请见谅了。“ 伍定远听得说话,却只摇了摇头,自管伸出灰沉沉的铁手,朝陈得福膝盖、后背等处捏了捏,似在察看什么。看大都督日理万机,不知何以对这无名少年如此关心?众参谋瞧不出道理,可手上却还捧着帖,正想去找地方来放,忽见地下老早搁了高高一大叠喜帖,一时不假思、便也将帖叠上。 过得半晌,肥秤怪哈哈笑道:”爵爷啊,我家这小福有甚稀奇之处么?可是什么练武奇才啊?“算盘怪哈哈大笑:”什么练武奇才,这小头上长角啦!“ 这话本是玩笑,可陈得福听得”练武奇才“四个字,心头不禁怦怦跳着。他仰起头来,怔怔看着伍定远,就盼他点了点头,那这辈就有希望了。 伍定远年轻时每回遇上大人物,要不给人夸做奇盖顶,便说他富贵无,现下定远自己年纪长了,自也成了后进的贵人,听得双怪说话,便拍了拍陈得福的面颊,微笑道:”对不住,我见这小兄弟筋骨僵硬,手脚迟缓,一时心下好奇,忍不住想瞧瞧他。“ 众人听得此言,全都笑了起来:”筋骨僵硬?这也值得瞧么?“伍定远淡淡一笑,道:”确实不值得瞧。这孩的资质根本不适合武,他若去少林武当练功,第一关都过不去。“ 伍定远是本朝武神,说话威权之重,当今高手无人能出其右,陈得福听得自己根本不合适练武,一时眼眶竟已红了。吕应裳则是暗暗叹气,虽知伍定远说得是实情,却也觉得他过直率,难免伤了这孩的心。 听得大都督如此言语,陈得福自知天命如此,看他嘴角挂着笑,眼中却在强忍泪水,想来这辈吃憋吃得够了。伍定远哈哈一笑,便将铁手按上了陈得福的脑门,肃然道:”这位小兄弟,你可晓得伍某此生见过最平凡的人,却是哪一位人物?“他见陈得福呆呆傻傻,便拍了拍少年的肩头,轻声道:”是你师父。“ 陈得福听得这句激励,又是惶恐,又是高兴,一时间擦着满面泪水,嘴角却在傻笑。 伍定远却不多说了,他见那帖还压在自己的凳下,便亲自替陈得福拾起,正要交还过去,忽然撇眼一瞧,却见帖上写着”恭迎徽王祁“等字样。吕应裳甚能察言观色,一见伍定远手持喜帖,神色有异,忙道:”爵爷,有什么不对么?“ 伍定远反复翻看喜帖,沉吟道:”你们也在找徽王爷?“勤王军四大脑之一,便是帖上的徽王爷。正统军与勤王军有仇,众所皆知,吕应裳自也怕牵扯进去,忙依实道:”不敢隐瞒爵爷,我儿奉命送帖给徽王爷。可这位王爷最是难找不过,前后几次去他府里拜上,都说去了京畿大营,待到去了京畿大营,却又说出城去了,来来回回几次,总是瞧不到人。 岑焱哈哈笑道:“吕大人找错地方了,要找徽王爷送帖,得去宜花院才是。”吕雁裳咳了咳,道:“诸位说笑了。据犬所言,徽王爷好似去了霸州。” “霸州?”众参谋听得这个地名,一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里都感纳闷。巩志讶道:“他去霸州做什么?”吕应摇头道:“我也不清楚内情。只听说不只徽王爷去了霸州。好似”临徽德庆“四王联袂而去。此事犬亲耳所闻,应是实情无误。” 正统军专司剿匪,勤王军的职责却在拱卫京城、守护天,自复辟以来可说寸步不离京城,陡听四位王爷一同出城,岑焱忍俊不禁,霎时捧腹狂笑:“荒唐啊荒唐!四大王-同出城了,该不会连皇上也去玩儿了吧?哈哈!哈哈!” 双怪虽不知他因何发笑,但无论嘲笑讪笑,他俩绝不落于人后,一时便也直打跌了。 勤王军总兵力直达万,军威之盛,尚在正统军之上,若要一齐调离北京,那可是前所未见的大事。众人笑得泪眼渗出,伍定远却朝巩志瞧了一眼,两人交头贴耳,说了几句话,巩志便唤来了焦胜,问道:“焦游击,你方才说万禁军全给带走了?”焦胜颔道:“是,那守将说营里兵马全给带走了,咱们虽要借千铁骑,他们却也抽不出来。” 吕应裳虽想告辞,奈何情势有些古怪,自也不得其便。只得道:“都督,究竟有什么事?可以说说么?”伍定远眯起了眼,轻声道:“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只是四王若同时离京,那咱们北京城……”他摇了摇头,道:“恐怕已成了空城。” 此言一出,众人上起吕应裳,下至华妹阿秀,无不咦了一声。伍定远摇了摇头,自将铁手一挥,沉声道:“来人!展上了地图!” 伍定远并非什么兵法鬼才,打起仗来便像昔时办案,出手时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似他这般人,赢要赢得扎实牢靠,输也要输得步步为管。谋的是“固若金汤、稳如泰山”。只消遇上了异状,必然第一个醒觉,看他号令一出,燕烽快手快脚,就地铺开了地理图。 吕应裳等人怕见到了军机,正要避嫌,伍定远却道:“诸位不必回避,在下一会儿有事请教。”大都督相邀,吕应裳却又不好告辞了,一时诚惶诚恐、共来参详。 面前是一张京畿防御图,坐北朝南,取“南面为王”之意。这张图与一般地理图不同,图里没有州郡界线,只有密密麻麻的各类数字,载明了各地卫所兵的确实人数。再看山必标高,水必标深,湍流险坡皆以红笔做志。吕应裳看得暗暗颔,深知都督治兵之道,重“扎实”二字。 阿秀与华妹都是第一次见到军机图,自是满面好奇,只见爹爹从属下手中接过炭笔,自居庸关、山海关、娘关等地画落直线,但见线交会处写了两个字,正是“霸州”。 阿秀最爱听打仗故事,此时自是一脸兴奋,他低头来看,却见霸州城边标示了道数字。依序看去,见是“七”、“”、“二四一一七”。众参谋均是老将,不必解说,也知霸州内外共七城,大卫所,城中连民夫在内,总兵力达二一万四千一一十七人“。 其余众人虽说看不懂暗号,却也不好发问,只静静等候伍定远解说。 伍定远微微沉吟,从防御图观之,这霸州躲在后方,防务不重,但一来邻近京畿,二来位在要津,是以霸州二十年没打过仗,却也派驻了卫所兵力。伍定远放落了炭笔,问道:”霸州总兵官是谁?“高炯翻看名册,忙道:”是留守军老将,钟思。“ 听得老将在此,众人自是稍感放心了。看这钟思是朝元老,武英时镇守西疆,景泰年间转投江充麾下,四十年来没摔过摔,看守此城自是绰绰有余。再看霸州以西尚有无数关山险要,要说怱尔闹出战祸,实难让人置信。 城是小城,地是福地,看守霸州本该是个养老美差,是以”正统军“也没驻扎在这个地方。可明明杀鸡用不上牛刀,为何”劲王军“万雄师竟要过去驰援呢? 是真是假?是谣言?是情资?伍定远想不透道理,只得站起身来,来回踱步。他自离西凉后,虽曾游历天下,却独漏了霸州。一时反复沉吟:”霸州…霸州……你们之中,有谁去过霸州……“ 阿秀趴在地图旁猛瞧,第一个举手而笑:”我没去过。“他转望华妹,道:”你呢?你去过么?“华妹**岁的小孩,若要出门游玩,必给爹娘带着,伍定远既不曾去过霸州,她当然也没去过,便瞪了阿秀一眼,自问丫环道:”杉姐,你去过那儿么?“ 翠杉茫然道:”没有啊。“便又将目光转向燕烽,却见这参谋断事眨了眨眼,想来也不曾去过。众人一个看一个,良久良久,居然没人答腔:岑焱讶道:”巩爷,您也没去过霸州么?“巩志摇了摇头,他少年时定居长洲,中年浚转战西北,少去京畿要地,自不曾去过霸州。自问吕应裳道:”吕大侠见闻广博,定曾去过了?“ 吕应裳摇头道:”在下早年定居华山,近年旅居开封,其少在外游历。“ 说也奇怪,霸州距离京城不过里,明明相距不远,却无人去过此地。众人瞧着地图,却没人想得起此地有何历史名胜,更不知当地风景如伺。隐隐绚约间,只觉得这座城池一不起眼、二不惹争,可其实却是条直通京城的捷径。一片沉寂间,怱听算盘怪道:”我想起来了,我去过一次。“双怪一辈没正经,八成又要当小丑了。吕应裳忙道:”师叔,咱们在谈正事,且别玩笑。“算盘怪骂道:”若林啊!你又没大没小了,咱真去过呢!“双怪一辈住在山上,每回下山,必得掌门金口应允,方得成行。吕应裳叹道:”师叔是何时去的,我怎么不知?“ 也是怕众人不信,算盘怪忙指着肥秤怪,道:”我真去过,和他一块儿去的。你们不信,可以问问他啊!“双怪一丘之貉,若要相互作证,自无公信可言。吕应裳摇头道:”既是如此,霸州有何风景物,两位师叔伯可以说说么?“算盘怪蹙眉苦思,道:”风景嘛,我还记得,好像城外有棵大松树,好大一株。我俩带着馒头水壶,在上头躲了天夜,哭啊哭得……“ 算盘怪满口胡扯,却不知在梦呓什么,直听得阿秀嘻嘻哈哈,华妹也是频频摇头。众人素知此人言语无味,无须多理,正待转过头去,伍定远却是心下一凛,忙道:”等等!你俩是景泰十四年过去霸州的,对不对?“算盘怪喜道:”伍老弟官大,问果然也大,正是景泰十四年!“ 景泰十四年,距今已是十年前的事儿了,不知这陈年八股裹脚事,却与今日大局何干?眼看众人满心纳闷,算盘怪却笑嘻嘻地,自顾师兄道:”记得吧,那时咱俩还年轻着,听得要去霸州,哭啊哭得……连夜便去山下花光了银两,还把后事都办好了。“ 肥秤怪叹道:”别说了,总算多活了十年。“这肥秤怪一辈做小丑,此刻却铁着一张胖脸,好似真有其事。众人听得他俩连后事都预备了,自是讶道:”你俩到底去霸州作什么?“肥秤怪怔怔地道:”那年我……我俩奉掌门之命,前去支援少林天绝……“ 天绝神僧大名一出,场里赫然静了下来。岑焱骇然道:”支援天绝神僧?做啥啊?“ 肥秤怪低下头去,细声道:”支援他……抵御魔王秦霸先……“伍定远霍然起身,提气暴吼:”来人!即刻传我号令,速将居庸关十万兵马调回!“居庸关是伍定远的发迹之地,也是心腹军马所在,众将大惊道:”都督,使不得!那是防备蒙古人的!“ 伍定远毫不理会,只深深吸了口气,道:”巩志,把刀给我!“众人面面相觑,一头雾水,却听伍定远喝道:”小老姓行抢的那柄刀,怒苍军刀!“巩志醒悟了,念及王一通的那柄凶刀,赶忙取了过来,交到上司手里。 伍定远不再多言,只深深吸了口气,将钢刀握在手里,反复察看思。众人不解内情,可给种种诡异气氛一吓,心里竟也害怕起来。岑焱细声问道:”巩爷……到底怎么了?“ 巩志眉心紧蹙,却也说不出所以然,此时不只巩志,人人都想得知景泰十四年发生的大事,可一时之间,却也不知从何问起。 众人如坠五里雾中,大都督却也不说话,只反复沉吟,低头察看那柄军刀,巩志沉吟道:”你们之中,可有谁带得纪年谱?“看这纪年谱便是国史通监,欲知前朝旧闻,自须从中来查。众人摇了摇头,无人回话,忽在此时,阿秀嘻嘻一笑,自从包袱里找出一本厚旧破书。岑焱大喜道:”纪年谱!“也是事出紧急,顾不得小童还在翻书,便己夹手夺过。 在阿秀的吵嚷中,巩志急急翻开年谱,来到了景泰十四年那几页,低声读道:”景泰十四年月丙午……怒苍贼匪犯霸州,陷大城,典史李延、副总兵马宝、张委战死。京师戒严……“ 啊地一声,众人睁大了眼,原来景泰十四年,怒匪曾兵临城下,打得朝廷溃不成军,当时据点便是霸州。众人心下骇然,方知大都督何以如此戒慎,他怕旧事重演了。 霸州邻近北京,相距不过里,若以快马飞驰,半日便能抵达。战火一旦卷入京城,上从皇室贵族,下至黎民姓,兵凶战危之际,人人都会惨受波及,纵使想逃、却也无处去。 一盏盏花灯闪耀,四下歌声舞乐,不绝于耳。可伍家的花棚里却是一片宁静,事关重大,霸州仿佛遇袭,怒王又似现身,倘若此事是真,京师几成空城。翠杉一脸惊惶,不由靠向燕烽的臂膀,颤声道:”景泰十四年……那不是十年前的事了?那时候就有怒苍山么?“ 巩志叹道:”当然有。当时怒苍领便是那位秦霸先。“听古人之名,翠杉自不相识,茫然便道:”秦霸先……怎地那么巧,反贼都姓那个字儿……“听得此言,巩志不由微微苦笑:”他当然得姓那个字儿了。他若不姓秦,那秦仲海怕也得跟着改姓了。“ 翠杉全然听不懂,一旁燕烽细声道:”别再问了,秦霸先就是秦仲海之父,方今怒苍缔寨之主。“乍闻此事,翠杉不由惊呼一声,方知秦氏父血脉相承,全是反贼出身。心惊之下,更缩入了燕烽身旁,不敢再说一个字了。 想起改朝换代的诸多死难,众人怕的怕、惊的惊,棚里久久无言,自与广场里的热闹大异其趣。阿秀是个天生好事的,他一旁听讲,只觉这秦霸先好似十分厉害,那秦仲海更不用提了,实乃儿童鬼故事里的常客。他心里有些兴奋,便偷偷将自己的旧书摸了回来,预备瞧瞧当年大战的结果。 一片宁静间,阿秀翻到了下一页,却不由咦了一声。”四月,贼犯沿边……召征北都督柳昂天还入景福宫……制定韬略,制贼于先。“ 再来什么都没了,连怒苍两个字都不见了。阿秀拉了拉华妹的衣袖,低声道:”什么是景福宫?“华妹想了半晌,忙道:”好像是后住的寝宫啊。“话声末毕,铁手己然伸了过来,将纪年谱取走了,阿秀仰起头来,惊见伍伯伯背对着自己,忙道:”伍伯伯,后是干什么的啊?“ 场里没人回话,因为后早已死了,八年前全国服丧,已为她入土送了终。 眼见大都督手上还握着那柄军刀,容情是肃杀,众人心里更伯,细声便问:”都督……您不是说那厮不敢问入北京么?这……这又是怎么回事?“伍定远摇头道:”我不知道。“ 正统军鸦雀无声,华山诸人越感惊疑,却也不敢多问,伍定远默默无言,他蹲了下来,静静望着阿秀。阿秀见伍伯伯眯起了小小的眼缝,那眼角全是皱纹,小小的眼瞳藏在深深的眼眶里,像是很古怪,阿秀给他看得难受,忙去拉华妹的衣袖,让她过来陪着自己。 一片寂静间,每个人都隐隐感觉到一件事:”怒王“开始反攻了。 自命枭雄的怒苍之主,他作风亡命,静的时候深藏九幽冥底,无声无息,动的时候却能振翅高飞,举国震动。如此人物,一旦全军出阵,辄以天雷之威,复加骤雨之急,胜则全胜,败则全败,图的是”大起大落、片甲不留“。似他这般性,他确实有可能直捣黄龙。 可即使疯狂如秦仲海,这十年来他也不曾跨过潼关,东进北京城……这倒不是因为他打不下来,而是因为潼关是条生死界限,跨越之后,两边都没了休养生息的地方,怒王是魔火狂风,真龙则是铜墙铁壁,双方如要硬碰硬,决战时刻便要到来。 伍定远深深吐纳,他仰起头来,望红螺塔,过去十年,他坚信秦仲海绝不会跨过这道线,因为他是怒 王,不是杀人王。若不然,他硬要闯进这最后一关……纪年谱里的那段字,已然记下了他的结局:”召征北都督柳昂天,还入景福宫“,区区两行字读过,秦霸先的故事便结束了。自此怒苍覆灭,前代真龙也死于神鬼亭。 可怜的仲海,不知不觉间,他又再次走上了父亲的老……秦霸先的对手是江充、是天绝、是景泰,可秦仲海应该明白,他的对手比江充更阴、比天绝更强,比景泰皇帝更残忍无情……这些并非空口说白话,而是证明过的……在十年前那场较劲中,江充自尽、天绝身亡,甚且连景泰王朝也已告终……人家既能一统朝廷大派,何惧一个怒苍山? 秦仲海输定了,他跨不过父亲的格局,在这巍峨如山的正统王朝里”一代真龙“不过是第一关,秦仲海纵使闯过了,后头还有无数关卡,有明的、有暗的,有阴谋蛛网、有人情包袱、他破不了这个局。连他父亲都束手无策的事,秦仲海该怎么办? 纵使背叛了父亲的托付,刺杀正统皇帝,他还是没胜算,因为皇上是不死的,即使杀死了朱炎、杀死了朱谨,杀光了景泰、正统、武英……他却杀不死更多更新的皇帝。 身为当世第一反贼,秦仲海应该心里有数,这尘世间只要还有人们聚居,便一定会出现一个皇帝。不管他姓啥名谁,改了什么职称,天必定万岁万载,生生不息……可魔王不一样,魔王只有-个,秦仲海一旦死了,怒苍旋将覆灭瓦解,再不复见。 可怜的仲海,他打一开始就错了,他根本不该造反。因为这人间必然诞下一位最高王者,要为人间造福,便该向万王之王臣服,这个道理伍定远懂、秦霸先懂,却只有秦仲海一个人不懂,仲海……投降吧,千万别步上父亲的后尘,弧寂悲伤地死去……下跪吧,别逞强了…… 伍定远叹了口气,他眯眼瞧望手中军刀,茫茫然间,他忽然啊了一声,轻轻说道:”杀!“ 瞬时之间,伍定远脑中一阵晕眩,他也瞧到了秦仲海的道……”业火魔刀!“ 天下反逆心中的最高圣物,便是业火魔刀! 武林间口耳相传,如果一个人有报不了的仇、心里有解不开的恨,最快的雪耻法不是去抢武林秘籍,而是去夺取”业火魔刀“。武林秘籍属于强者,弱女孤儿抢不到,抢秘籍不易,练秘籍更难,武林秘籍属于智者,抢了也未必悟得道。那秘籍好生势利,从来只眷顾幸运儿,而那弱女孤儿的啜泣声,却只有魔刀听得到。”杀!业火魔刀!“耳边爆出一声雷,打得伍定远身前倾,已然单膝跪倒。 毫无邻悯的人世间,虎吃羊、强欺弱,在那残酷六道里唯一的奇迹,便是业火魔刀。魔刀真公平、魔刀最大方,它不会紧紧跟随强者,无论来人是弱女还是孤儿,只要摸到刀柄的一刹那,愿拿自己的生命交换业火,魔刀便会为他们燃起希望之光,赐予弱女孤儿无上神力。 不必练、不用,抛却生命的一刻,天地里已亮起了万丈魔光,小孩拿了,可以伏熊屠虎,女人拿了,可以毙武林高手于刀下、一旦落到练武人手中,便足以挑战万王之王的万雄师,纵使最后不免自杀身亡,可死前却能有无数人陪葬。”时日何丧?吾兴汝俱亡耶!“伍定远咬紧下唇,耳里仿佛听到兔儿羊儿的哭声呐喊,它们杀红了眼,一头撞死了狮老虎,闹得兽同归于尽…… 地狱业火,焚我残躯,要想打赢最后一战,秦仲海必须会合魔刀,那一刻,他不只是天下无敌而已,而是要加冕登基,成为真正的魔王。丧心病狂的时刻到来,他什么都不顾了,他会直闯最后一关,他不只要杀死皇帝、杀死官,他还要杀死所有心爱的人,他甚至要炸掉人间,连老天爷一起打死,不让造物生精灵……”哈哈!定远啊……别再假仁假义了!“面前的军刀好似发出了嘲笑声,这样哈哈笑道:”反正虎定得吃羊,强定得欺弱,何如让我一次杀光吧?哈哈!哈哈!“”喔!喔!喔!喔!“伍定远咬住牙龈,在众人的注视下,他眼泛泪光,狠命握住了那柄军刀,他要阻止天崩地裂。伍定远容情可怕,肥秤怪自是吓得全身发抖,骇然道:”***,朝廷不是才在襄阳打胜仗了么?怎又搞成这鬼模样?“ 此言一出,登时提醒了众参谋,却也提醒了伍定远。念及襄阳大战的种种异状,诸人心下莫不暗暗惊疑,毕竟怒王行踪成谜,一切全始于襄阳大战,可该役为何得胜,怒王何以转进,大都督却是缄其口,不曾交代缘由。 眼看众下属瞧望自己,伍定远却又低下头去,一语不发。此时此刻,全场只有他一人明白种种内情,可身为大都督,他有许多话不便说,纵使明朝便要天崩地裂,他也还是得把许多事窝藏在心,这便是总帅的使命。 眼见巩志睁眼瞧着自己,伍定远深深吸了口气,自知情势非同小可,须得立时查访魔刀的下落。站起身来,便道:”法会差不多开始了,咱们该去祖师殿了。“大都督稍稍起身,便听”啪啪“两声,棚外焦胜军靴重重踏地,已要替上司开道。 满场人众莫不暗暗纳闷,可伍定远一个字也不交代,他只深深吸了口气,正待迈步离开,忽听啪地一声,好似踩着了什么东西,高炯低头去望,却见伍定远的脚下多了只信封。 古怪的信封,不知打哪儿来的,高炯微感讶异,看这信封并非官书公函,也不是正统军的奏报,倒似是一封私函。他随手拾起,递给了陈得福:”这是你带来的喜帖么?“陈得福咦了一声,赶忙拾起,只见收函处简简单单写了八个字,低头念道:”定远吾兄帐前动启…这…这是什么啊…“ 话声末毕,高炯心下一凛,便已夹手夺回了。众参谋围拢过来,看这封信确非朝廷公,若然,上头会写满长长的官职,又是什么”兹特转奉一等精忠威武侯五军大都督“,又是什么”恭呈西北扫逆军兵马大统帅伍公定远“,绝不敢称兄道弟、潦潦八字应付了事。 大都督权势大,时时会收到匿名来信,内容若非揭发政敌阴私、便是某甲挟怨、报复某乙,总之就盼拉拢威武侯,以谋利益。伍定远不愿收来历不明的东西,沉声便道:”是谁送来的信?“高炯低头去看左下角署名,不由蹙眉道:”是一个叫…叫……“他迟疑半晌,只得将信笺交给席参谋,巩志凝目去看,霎时便见到了一处古篆私章,他勉强辨认题印,说道:”灵吾玄志。“ 灵吾玄志?众参谋听这名字古怪,心下自感纳闷,却听咚地一声,大都督不知怎地,竟尔撞着了凳,一旁吕应裳眼捷手快,赶忙凑手过来,替伍定远扶回了凳。 高炯喃喃地道:”灵吾玄志?这是和尚的法名么?“灵吾玄志,前两字颇似和尚的法号,便与灵定、灵真等人相仿。可少林前有”智定音真“、后有”真玄如识“,却没听过这位”灵吾“。伍定远见众人望向自己,却不打理,只深深吸了口气,将目光转向高垌,问道:”这封信怎么来的?是你带来的么?“高炯忙道:”都督误会了、属下方才见您脚下多了一封信,怕是华山那位小师兄的东西,这便出言提醒了。“伍定远嗯了一声,只是不置可否,接着转头问华妹、阿秀:”你俩方才可见到这封信了?“ 先前伍定远满面忿恚,容情怕人,阿秀与华妹吓得呆了,自不曾留意地下情状,便一齐摇了摇头。伍定远嗯了一声,也不再多问,看他目光向地,不住朝棚内棚外扫荡,似想查出什么蛛丝马迹。 众参谋满心讶异,忙道:”都督,这信有何奇怪么?“伍定远摇头道:”是没什么奇怪,我只是想弄个明白,到底这封信是怎么进殿的。“说话间垂目四顾,仍在可疑情状。 适才从杨神秀入棚,乃至于宋通明进来、华山门人送信,这花棚里人来人往,却没人留意地下是否另有古怪。自也无人晓得这封信是何时进来的,高炯蹙眉道:”启禀都督,您的耳音天下无双,要有人偷偷把信搁到您脚旁,那还瞒得住您么?说不定这封信早就搁在这儿了。“ 众人颔称是,以伍定远的耳目之灵,确实没人瞒得过他。哪知伍定远毫不放松,只抬起头来,道:”不对,我脚边没有这封信。“他凝视着陈得福,正色道:”小兄弟,你适才捡着喜帖,可曾见到这封信?“陈得福哪里知道什么?只是讶异道:”我……我没有看到啊。“伍定远深深吸了口气,目望群英,森然道:”瞧,这封信决计是后来进殿的。“ 眼见大都督目光锐利如鹰,一扫平日内敛气象,众参谋自是满心纳闷,却也不知此事有何伟大之处,高炯便道:”如此说来,这信八成是那位宋少主带进来的。再不便是……“说话间,伍定远站回方才捡到信封的所在,沉吟道:”方才谁离我最近。“ 高炯答道:”是我。“伍定远点了点头,目光转了过来,朝高炯身上打量。高炯忍不住大吃一惊,颤声道:”都督……您……您该不会觉得是我……“ 伍定远没有说话,可也没移开目光,那眼神却已道尽了一切。众人满心讶异,顺着都督的目光去瞧,只见他怒目望向高炯的右臂。那眼神之锐利冰冷,彷佛便是一柄利刃,欲待看透属下的盔甲,瞧瞧皮肉上是否别有异状。 众人心下一凛,都晓得大都督动了疑心,他怀疑高炯有嫌疑。可说也奇怪,这里每个人都是自己人,却能有什么嫌疑呢?便算是高炯带来了这封信,那又有什么了不得? 场内全都安静下来了。聪明的如吕应裳、巩志,都已猜出了几分内情,其余傻憨天真如华妹阿秀,虽不知发生了何事,却也晓得高炯可能做了什么坏事。霎时全场交头贴耳,眼光却都停在高参谋的右手臂上,人人心里都猜想着,那右臂上究竟有何古怪,是有”精忠报国“四个字?还是有”他日若遂凌云志“?一时之间,或猜或忌、或惊或疑,高炯身处嫌疑之地,已是红了眼眶,他猛将军靴一踏,当地大响,居然解开盔甲环扣,露出了精壮的上身。 高炯年纪不轻了,四十来岁的人,筋肉仍见刚强粗壮,他大吼一声:”正统军断事参谋高炯!誓死效忠大都督!“军靴重重一踏地,将身向左急转,坦然展露右臂。 众人眼里瞧得明白,只见高炯的右臂结实相壮,上头一没有刺花,二没有胎记,甚且连疤痕也没有。直可说是清清白白,绝无一分嫌疑。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华山众人自是一头雾水,一不知这”灵吾玄志“是谁,二不懂那信有何古怪,更不解大都督在紧张些什么。算盘怪忙道:”走了、走了,赶紧把喜帖发一发,早些回去睡觉了。“肥秤怪苦笑道:”是啊,快走了、快走了。“他见伍定远模样古怪,早已心里发毛,正待溜之大吉,猛见一只铁手平举过来,挡住了通道。 大都督没有开口,可他的意思很明白,事情没有水落石出前,谁都不许走,吕应裳虽不知内情如何,却也不愿无端得罪大都督,当即上前一步,道:”大家都来我这儿。“肥秤怪、陈得福等人如遇皇恩大赦,忙鼠窜到吕应裳背后去了,排做了一串。 寒风凛列,天边飘落了朵朵雪花,伍定远还是不曾说话,他将铁手放落,跟着那张国字脸缓缓转来,静望群宾。高炯给冷风一激,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可末得都督号令前,他也不敢穿衣。 此时此刻,高炯没嫌疑了,可棚里上从巩志、下至阿秀,连同大都督在内,一共还有十二人,这封信究竟是谁带进来的,须得查个明白。 便在此时,猛听当当两声响,燕烽二话不说,便也将盔甲除下,脱去上衣。棚外焦胜本等着开道,陡见燕烽、高炯轮番脱衣,便也跟着卸甲了。算盘怪一旁瞧着,不由骇然道:”操你奶奶,敢清又要脱衣检查了?“ 荆州庙里打得头破血流,全为了熊俊要姓的身,谁晓得脱人者人必脱之,看这正统军惯常对姓脱衣身,原是其来有白,竟是从本营开始脱起。 眼见伍伯伯发起蛮了,阿秀从来机灵识相,忙快手快脚脱掉了上衣,道:”伍伯伯,裤要不要脱?“华妹脸上一红,忙道:”爹,阿秀好讨厌。“ 这话虽然好笑,但此时伍定远满面肃杀,却无人笑得出来。没人知道大都督究竟想做什么,怒苍匪寇出身草莽,身上多有猛兽刺花,或者”恰如猛虎卧荒丘“,或道”敢笑黄巢不丈夫“,可此地人人都是善良好人,谁会是怒苍奸细呢?或者说,倘若真间谍,谁会笨到在身上刻记号,作章?那岂不是自找死么? 今夜此地,伍定远又变成了伍捕头,他静静打量棚里的每一个人,目光深沉,如狮虎、如鹰隼,肥秤怪见他瞧着自己,不由谄笑道:”伍老弟啊,你该不会也要我脱……“那个”脱“字才出口,却见伍定远目光撇来,似在瞪蚬自己。肥秤怪吓了一跳,便想溜将出去,可脚步才动,伍定远已然抢占先机,挡在他面前尺。 双方相距尺,尚称有礼,再要靠近一尺,那便会呼吸相闻了。吕应裳察言观色,自知有大事发生,他不愿无端得罪权臣,率先解开了衣袍,朗声道:”华山门下!给伍爵爷一个面,让他老人家明白,我等并非西北“匪人”!“ 啪啪两声响,吕应裳已将内衫外衣尽数解下,奋力抖了抖,看得出来,吕应裳状似屈从,实则心中其不快,那”匪人“二字更是拖得长、眼见伍定远神色木然,肥秤怪一脸苦笑:”伍老弟,你们这帮武人真是怪得可以,我可总算见识了。“说话间便也脱了上衣,露出肥滚滚的肚。算盘怪则是斜瞄了翠杉一眼,冷笑道:”***,今日让你们小娘一饱眼福。“当下扭了扭屁股,竟然先脱裤、再脱衣,成了个精光赤。 此时连陈得福也脱了,扫把福霉气冲天,到哪儿都撞见倒霉事,-见大都督目光飘来,赶忙脱光了衣物,一时露出了瘦瘦的肚皮,与那细细弱弱的臂膀。 场里每个人的手臂都清白,自无一人有嫌疑。棚外寒风吹来,冷得阿秀猛打喷嚏,陈得福也是直打哆嗦。场面其古怪,棚外有经过的,猛见大队男赤条条站着,莫不吓得绕道而行。算盘怪暴吼道:”伍老弟,咱都光屁股了!你到底还要干啥!快说啊!“ 一片寂静中,伍定远目光回转,来到了二男二女身上。全场仅剩四个人没脱,大姑娘是翠杉,小姑娘是华妹,另两位男则是伍定远的本部参军,一位是席参谋巩志,另一个则是掌粮官岑焱。 若说谁有赚疑,必是这四人之一。 翠杉绮年玉貌,万万不该逼她脱衣,可华妹是都督爱女,又何尝能攘她解带?至于巩志,此人更是席参谋,自有其威望份量,又岂能任意猜疑?说来最便宜的便只剩一个岑焱了。 果不其然,全场的目光都瞧向了掌粮宫,好似问他为何不脱。岑焱干笑道:”大冷天的……兄弟们,咱……咱怕冷啊……“这话十分逗趣,可众人目光凛然,却无一人陪他说笑。算盘怪更暴吼起来:”快脱!冷死我啦!“ 岑焱唉叹两声,将环扣打开,露出了一身松皮垮肉,胸口还一条大伤疤,却是在战场上受得伤,顿为丑恶。看他之所以不脱,却原来是怕丢人现眼了。他脸红腼腆,眼见陈得福偷看着自己,不由呵呵一笑,向他挥了挥手、又朝翠杉偷偷瞄了一眼,嘴角隐隐含羞。 岑焱过关了,下一个是翠杉。她虽然跟着都督夫人武功,可连吕应裳这等身分都脱了,她凭什么拿翘?眼见众男的目光瞪视自己,翠杉满面害怕,急忙去拉华妹的衣袖,低声道:”小姐,帮我求个情……“华妹立时大喊道:”爹!我俩不用脱,对不对?“治军之道,在公平,华妹与翠杉若能摆架不脱,吕应裳岂不平白受辱?果然伍定远低下头去,他既未点头,也不摇头,好似无甚逼迫之意,可也没说她俩可以过关。 场面僵持了,没人敢出言催促,却听算盘怪色眯眯笑道:”快脱啊,嘿嘿,不脱怎么知道好人坏人呢,嘿嘿……“话声未毕,便听吕应裳道:”师叔,噤声。“ 气氛隐隐不对,真凶呼之欲出,翠杉身为都督夫人的爱徒,如今却要受辱,她珠泪欲垂,一时咬住了下唇,不知自己该不该脱,华妹也呆住了,喃喃地道:”我才不要脱,爹,我可以不脱,对不对?“身为伍定远的女儿,华妹若是懂事,她便该顾全爹爹的脸面,可这小女孩儿不单是都督爱女,她还有个娘。果听华妹大哭起来:”不脱!我绝对不脱!华妹要找娘!娘!“ 翠杉附和道:”对!我们去找师父。“抱起小姐,正要朝棚外奔去,却听刷地一声,一柄腰刀拦住了去,听得燕烽冷冷地道:”且慢!“ 刷地一声,钢刀迳朝翠杉斩去。一片惨叫之中,燕烽还刀入鞘,转看翠杉,右衫衣袖却已裂开了,众人凝目望去,只见丫环的右袖已给刀锋削破,透出了晶莹肌肤,却没伤到皮肉。 燕烽看似冷酷,其实是在帮她,这是个折衷办法,-能顾全大都督旨意,二也能让翠杉全身而退。燕烽躬身抱拳,凛然道:”杉妹,公务当前,多有得罪。“正欲伸手过来,却给翠杉用力推开,大哭道:”走开!你凭什么弄破我的新衣裳,走开!“ 哭叫之中,翠杉的手臂露出来了,晶莹美丽肌肤,白嫩柔细,不见一点疤痕。眼见翠杉哭得凄惨,燕烽则是满面尴尬,无论是否该赔新衣裳,翠杉都过关了。可怜还有介小女孩儿一脸惊惶,却是华妹了。此时连丫环也没事了,却要她怎么办? 吕应裳-旁忖量,其实最可能送来密信的便是华妹,因为伍定远最不会防备的便是女儿。有心人若要对正统军下手,必会利用这天真小女孩儿,让她对付自己的父亲,当然,吕应裳不想见到这样的事,无论是谁教唆,那都可怕、可恨了。 眼看华妹呆在当场,高炯朝阿秀推了-把,附耳说了几句话。阿秀哈哈大笑,霎时当仁不让,便已冲向华妹,喊道:”华妹!多有得罪!“嘶地一声,阿秀依样画葫芦,已然扯破了华妹的衣袖,正要连裙一起扯落,却听啪地一声大响,已然挨了一记大耳光。 出乎意料,却也让人松了口气,华妹过关,高炯、燕烽都是明白人,自知翠杉与华妹都是女孩,自不可能命她俩当众宽衣。可要坏了都督的规矩,那也是大大不该,便只能先斩后奏了。吕应裳等人看在眼里,心中也暗暗佩服,均加这几位军中参谋甚是机敏,顷刻间便已找到了调解办法。 不过同样是参谋,为何有人机灵解事,却有人号称席之尊,却至今不言不动呢? 全场的目光转到最后一人身上,此际还有嫌疑的只剩下了他。眼见众人望着自己,巩志不惊不惶,反而微微一笑,他将双手提起,缓缓抱胸,瞧那模样,竟是不肯脱了。 席参谋对上了大都督,情势前所未见,众人都是骇然出声。正统朝十年同袍,伍定远想起了战场上的情份,自将头低了下去,他拿着那封信,身微微发抖。 看得出来,伍定远很难过,他的眼眶迳自红了,因为正统军已然找到了卧底。 众人虽不知内情如何,却也晓得事情已经告一段落了。即使荒唐如肥秤怪、卤莽如算盘怪,此时没人敢说话,吕应裳第一个穿上了外袍,其余华山门人也都穿回了衣衫。气氛异常肃杀,连华妹也不敢哭了,阿秀轻轻将她扯到一旁,以免更增伍伯伯苦恼。 高炯身为参军第二把交椅,自不愿自家人打成一团,他急急走了过来,细声道:”巩爷快脱吧……连人家吕大人都给咱们面了,大伙儿自己人,您这又是何必……“巩志打断了说话,摇手道:”别再说了。正因是自己人,所以我才不想脱。“说话间居然就地坐了下来,看他双手环在胸前,竟打算和上司耗上了。 一片沉默间,远处鞭炮串响,官人潮转向,全朝祖师殿方向行去,想来祈雨法会已要开始了。肥秤怪颤声道:”爵……爵爷老弟,咱们……咱们可以走了么?“ 一切都已水落石出了,伍定远也不愿再说什么,他连看都不想多看巩志一眼,只转过身去,自将信笺封口拆开。 一封怪信,闹得天下大乱,此时人人都想知道,这信里到底装了什么?上起吕应裳,下至陈得福,人人都伸长了颈,只想一探究竟。 撕地一声轻饷,信封终于拆开了,伍定远眯起了眼,将信封望下倒了倒,内里却不见信纸飘出,伍定远微微咬住牙关,正要将信封揉成一团,陡在此时,封套里还是坠出了东西。 宛如恶梦一样,信封里掉出了第一张纸,两片、片、四片……在众人的注视下,共有五张纸片飘出,全都来到了铁掌上。伍定远深深吸了口气,垂目去望,陡在此时,他额头青筋暴起,霎时身好似给雷电所击,一阵摇晃之后,棚里纸片飞扬,竟尔四散坠地。 区区几张纸头,又非万斤巨石,怎能压垮了真龙?高炯满心诧异,急急凑近来望,赫见纸上如此写就:”五军大都督府通令各州县卫所,本票抵白米一石,见票兑粮,伪造者斩。“ 众将大惊失色,面前正是五张粮票,赫是适才赠给王一通的军饷!那是人家满门老小的救命钱,却居然给人抢夺回来,放入这只信封里。”大人!谢谢!我代一家老小谢谢您!您是天下最好、最好的大好人!“ 仿佛听到了王一通的悲愤哭喊,伍定远身慢慢下弯,他的口中呜呜低吼,好似给人重重打了一拳,陡然间,他直起了身,双手持刀,纵声大啸。看那面貌赫是忿恚挣狞,吼声到处,更逼得花硼上下震动不休。 棚外官眷属听闻怪吼,一个个惊隍走避。棚内十来人或尖叫、或害怕,全都掩上了耳,伍定远暴吼一声,猛地转过身来,狠狠瞪视巩志,那眼中满蕴怒火,似在逼问巩志,他为何做这种事? 两人相处经年,默契自是非常,巩志见得上司的眼神,便已明了他的心事,当即缓缓站起,说道:”男汉大丈夫,一言而决。大都督,巩志要你亲口说,您是否当我是自家弟兄?“ 巩志的眼神坚定执着,可伍定远仍是咬牙切齿,那目光紧盯着巩志的右臂,意思很明白,他不要听,他要看!当此赚疑关头,巩志自也明白上司的猜疑。他叹了口气,幽幽地道:”都督,您想剥我的衣装,须得稍待片刻……“说话间,便从腰际拔出一柄短枪,抵住自己的阳穴。 火怆现身,众人无不吓了一跳,众参谋大惊道:”巩爷!您要干什么?“巩志摇了摇手,示意同侪不必多劝,他目望定远,柔声道:”都督,临别前一言相赠,盼你醒悟。“ 场面急转直下,看得出来伍定远吓了一大跳,他眼眶泛红,双手紧紧握拳,那脸色茫然苦楚,似想大声恳求,却又说不出口。巩志低低叹了口气,轻声道:”都督,在这眼见为信的年头啊……“他闭上了双眼,苦笑道:”何如眼不见为净?“”眼见为信“、”眼不见为净“,在这杳渺人间之中,很多事不要追根究底……否则第一个害死的是自己。此时虽是万分火急,可棚里吕应裳,高炯、燕烽等人……无不大为震动。 眼看巩志即将命殡,伍定远大喊一声,便要扑前去救,陡在此时,听得咚咚之声响起,花棚木架给人敲了敲,听得一个清隽嗓音道:”定远,你在里头么?“ 众人一齐回头去看,但见棚外伫立了一名英俊男,看他身穿一孔雀臣官袍,俊眉凤目,左手叉腰,说不出的轻松惬意。陡见此人到来,华妹好似见到了救星:”杨叔叔!“阿秀则是大惊道:”老爹啊!“说着便望翠杉裙下去钻,打算先避风头。 不消说,来人自是当今中殿大士,五辅重臣杨肃观,杨大人现身,巩志立时放脱枪柄,眼见巩师爷打消死意,吕应裳自也松了口气,正欲上前为众人缓颊,猛听一声吐纳,棚里亮起了刺目紫电,逼得吕应裳遮住了双眼。 还没人明白是怎么回事,地下粮票已给吸了起来,那纸票上满布电光,已从那只斑驳铁手中激射而出。 紫霞便是大都督的气劲,一旦杂入纸张之中,那粮票便如刚镖飞刀,锐可断喉,奈何五张飞纸来势快,棚里竟无一人察觉异状。连尖叫声也没了,满场男女宛然木石,唯一能动的只剩吕应裳一人,奈何他能动的地方也不多,他只剩眼珠还来得及转。 快了,眼皮还没眨,华妹还在笑,阿秀还在逃,陈得福也还在打哈欠,可那五张纸片早已飞出了十尺,足足比飞箭快了十倍以上。 世上能看清楚弓箭飞行的人并不多,能看清枪儿发射的更少、身为华山的大师兄,吕应裳虽没宁不凡的武造诣,却有宁不凡的见识眼光。刚巧不巧,他能看见枪儿飞行,所以他的眼力还追得上这五张粮票。 纸如果够快,可以割伤手,如果快到不可思议,那便可以砍头。吕应裳自知扭颈慢,便猛力转动眼珠,一阵发疼之后,便也让他追上了粮票。 幽幽暗暗的花棚里,紫气奔腾,眼中有雷电般的东西削空飞出,它们发出了尖锐吼声,已从焦胜胸前擦过。焦胜没有知觉,他连眼皮都还没眨,马甲便给割破了。 焦胜后头还有一个人,那是杨大人,他才走进花棚,脸上还挂着他的潇洒微笑。却不晓得他已踏入了鬼门关,快逃啊……吕应裳虽想发声示警,奈何喉头却没了声音,这不是因为惊骇,而是因为来不及,那五张粮票便像天际洒下的流星雨,而吕应裳也成了星空下的许愿少女,一切就是来不及。 生死之际,猝不及防,那纸片已然飞抵杨大人面前半尺。吕应裳拼出气力,喉头挤出”喔“地半响,便在此时,杨大人总算也有了知觉,他的眼珠里现出紫电,他应该也见到了飞火流星、紫电当胸射来,此时此刻,避是避不开的,纸镖与要害咫尺相距,若想伸手去拦,这五张粮票迅如雷电,一旦失之毫厘,寿岁便要差之千里。更何况五枚纸镖连番打来,除非千手观音在此,绝难一次尽挡。吕应裳全身凉了半截,心里只剩下个字:”怎么办?“ 怎么办?杨大人手脚不够快,仓促之际扑不下粮票,杨大人也未练成金刚不坏体,傻站便如同等死,当此性命攸关之际,他能怎么办? 不怎么办,杨大人来不及逃,来不及挡,他总算还能祝祷。只见他双掌虚心合十,含笑如掬水状,看那食指恰巧不巧,指甲尖儿伸出,恰恰巧擦过了粮票边缘。 嗤地一声气响,纸镖去偏移,便给第二张粮票撞上,两张纸票去稍缓,便让后两张撞个正着,一时之间,四张粮票全慢下来了,骤然间最后一张粮票狂冲而来,一声大响传过,棚里紫气烟消云散,五张粮票轻飘飘地凌空飞舞,宛然便似天女散花,转看杨大人的指甲尖端,却也给削落了一小片,便如剪刀裁过了一般。 吕应裳呆呆瞧着,一骇于真龙的”强“,二慑于杨六人的”准“、此人无愧是天绝传人,一步未动,半招未出,单凭双手虚心合掌,挪移食指半寸,便在间不容发之际替自己消灾解厄,其间巧妙说来不过二字,”精准“而己。 杨大人替自己解围了,吕应裳也松了口气,先前没喊全的那个”啊“字终于脱口而出了。只是马后炮颇赚多余,正待清嗓遮掩,却于此时,一道紫光又从面前闪过,忍不住又让他那”啊“地一声喊全了。 马后跑成了马前卒,阿秀还在跳、华妹还在笑,甚且漫天飞舞的粮票还未落下地来,纸片后便来了比炮弹更快的东西,那是只拳头,举世最硬的重拳,发自于”一代真龙“的左臂。 在吕应裳的骇然注视下,伍定远面容忿恚,左拳如炮弹,后发先至,重重挥向杨大人门面。 先前的票券不过是个开场白,此刻正主儿的大军方才开到。须臾之间,拳头距离杨大人门面仅仅两尺,在大都督的重拳快脚之前,杨大人若想出招抢攻,他决计快不过”真龙之体“,他若想与大都督拼摔角、比气力,那更是自暴其短,现下双方短兵相接,他要如何替自己解围? 拳头来了,夹杂着猛烈拳风,杨大人的头发开始凌乱,重拳益发接近,堪堪来到了面前寸,杨大人慢慢斜过了身,看他上身右倾一寸六分,左膝提起,上抬四寸五毫,那模样便像是要弯腰捡什么东西,只消依势而下,他便能逃过大都督的铁拳重击,而那威震当世的”一代真龙“,却会自行撞上他的膝盖。 与大都督相比,杨大人显得很慢,可他非常精准细腻,所以他挡住了快招。吕应裳张大了嘴,心里的惊叹敬佩,当真无以复加,嘴角正要展露笑意,猛听棚内破空声暴响,刚烈拳风刮面如刀,棚里灯笼受风摇荡,一阵闪晃之后,眼底留下了残影()。 情势急转直下,最后看到的景象很怪,像是大都督沉肩扭腰,他左手的攻势不见了,转而紧握铁手,重重挥出了右拳。 不可思议,大都督原本左拳如勾,全力以赴,绝无余力留下,可那左臂说撤便撤,右拳仍是说打便打,这天外一击大出意料,杨肃觐身法再高妙,却也避不开了。 电光雷闪之际,灯笼受风而灭,眼前一片黑暗,杨大人好似没察觉铁拳打来了,他的身右倾如故,堪堪便要中招倒地之时,杨大人的衣袖拂出,无形袖劲列处,一名女童飞了起宋,挡到了雷霆爆炸的龙手之前。”痛痛!痛痛!“猛听棚里传来哇哇大哭,瞬息之间,紫光消弭,劲风褪散,灯笼再次亮了起来,吕应裳口中却还在”啊“地长声,总算将那惊呼喊完了。”啊呀!“吕应裳又次惊呼了,急忙去看华妹,只见她抱紧了杨肃观,不住啼哭。天幸这女孩儿完好无缺,可嫩颊上给龙手劲风刮过,却留下了一条红肿痕迹,宛似给抽了一记大耳光。转看焦胜,却也在察看胸前异状,瞧那马甲虽厚,还是给粮票割破,露出了内里棉布。 华妹哭得梨花春带雨,满场人众也都醒了过来,听得翠杉惊道:”小姐怎么了?为何哭了?“它慌忙移步察看,那阿秀本等着去钻她的裙,便扑到了肥秤怪胯下。肥秤怪吓了? ?跳,望后去跳,撞上了算盘怪,算盘怪惨呼一声,又压到了陈得福头上。”妈啊()!“陈得福本在打哈欠,差点咬上了舌头。满场滚得滚、爬得爬,华妹却仍不住啼哭。听得杨大人柔和的嗓音响起,温言道:”崇华怎么了?不喜欢杨叔叔抱你么?“华妹抚着面颊,哭道:”不是,刚才像有大蜜蜂飞来,嗡嗡叫着,朝我脸上叮了,好可怕……好可怕……“大都督动静如电,全场除吕应裳一人外,无人见到过招情状,吕应裳偷眼去看,却见大都督默默垂,眼中又是内疚,又是难受,只是一语不发。 吕应裳吞了口寒沬,都说”龙手大都督“平时寡言慎行,岂料今日拜见,竟如一尾狂龙,让人大感害怕。他全身微微发抖,赶忙去瞧巩志的动静,就怕这”席参谋“又起意自尽了。 转头望去,恰见这席参谋也在瞅望自己,只不同的是他双手持枪,枪口却对准了自己。 吕应裳大惊失色,不知自己身犯何等天条?正要退让闪避,却见巩志笑了笑,自将短枪收起,插回腰间去了。吕应裳头皮发麻,也是不明究理,只得转头四望,却在此时,忽见棚外行来了名老者,看这人身做家丁服色,腰间却悬了柄长剑,再看剑柄上的那只苍斑大手闪闪生光,食指处竟戴了只黄金指环。 老者面容沉静,藏住了杀气,也隐住了他的脚步声。以吕应裳的见识,竟也不知他是何时到来的。那老者见吕应裳察觉了自己,便将双手藏入袖中,掉头离开了。 场面益发古怪,吕应裳自是全身发冷,忙转望别处,不敢多看。只见杨肃观自顾自拍哄华妹,道:”崇华快别哭了,瞧,你爹爹人在这儿,天下没人能伤你的,知道吗?“说着便将华妹抱起,朝伍定远送去。 伍定远张开双臂,正要抱住爱女,却听华妹大哭道:”不要()!华妹不要爹!爹怪怪的,华妹要找娘。娘!娘!“眼见女儿手脚不住挣扎,好似怕了自己,伍定远一脸错愕,竟不知该如何是好。杨肃观瞧到眼里,便朝阿秀背后一拍。 阿秀见华妹啼如稚,早已虎视眈眈在旁,一得父亲圣旨,立时捧腹狂笑:”小花花!哭娃娃!天天流泪喊妈妈!岁著作呼喊寻觅状,哭道:”娘!小花花真傻瓜啊!你快来把奶啊!“ 华妹又羞又气,忙扑到爹爹怀里,嗔道:”爹!你瞧他!“伍定远给爱女抱住了,忙将她紧拥入怀,瞬时之间,眼眶湿红,竟已洒下泪来。阿秀心下一惊,仰头去瞧爹爹,却见他向自己笑了笑,竟似颇有嘉许。 一切风平浪静了,笑,棚里又成了那个热热闹闹的元宵夜。吕应裳是个明白人,自知身在险地,不可久留,忙取了喜帖出来,干笑道:”杨大人,国丈有帖,请您过目。“ 杨肃观接过喜帖,登时哦了一声,微笑道:”苏少侠要成亲了?恭喜啊。“ 眼见杨大人有意寒暄,这回吕应裳却乖了,唯唯诺诺间,早已领着一众门人夺门而出,否则要是跑晚了一步,一会儿棚里爆炸起火,那可来不及逃了. 正文 第六章 壮士十年归 二十八岁立志做大事,于是孤身挑了这幅面担,来到京城,过那餐风露宿的日。两年过后,承天门下历经千辛万苦,终于踌躇满志,成了个精忠报国的朝廷命官。 十年了,远走天涯的朝廷命宫,总算返京述职了。他东瞧瞧,西望望,他没有见到亲人故旧,也没见到欢迎人潮,背后是堵发寒破壁,面前有盏黯淡油灯,浑浑噩噩,朦朦胧胧,耳里依稀听到了叹息:“十年了……总算能够……” “抓牢你了。”卢大人眨了眨眼,面前蹲来了一位姑娘,她噙着泪水,紧紧握住自己的手。 胡媚儿来了,十年前白水河畔生死战,她曾是自己的伙伴。当年花仙人在崖上,卢状元悬身万仞,两只手掌费尽气力,却怎么也握不到一块儿,最后一个升天,一个坠地,就此分道扬镳。如今双掌轻而易举地相握,眼前悬崖不见了,坏人不见了,追兵一发不见踪影,可是卢云已经老了,他已经四十二岁了。 新朝代、新天下,正统十一年元宵夜,老状元默默坐地,此时无声胜有声,连泪也不该流。 没有大恶人了,江充已经死了,也没有主上了,柳昂天早给抄家了。该死的全死了,不该死的也死光了,如今连悲愤也可以省了,景泰朝早已落幕,江刘柳大派也已宣告烟消云散。如今还见证过那段辉煌岁月的,仅剩下这两个残兵败将,他们相互依偎,彼此取暖…… 没人说话了,纵使万般思绪涌心头,可谁也不想开口。只有油灯的蕊心替他们叹着气,”劈劈“、”**“。 也不知过了多久,卢云总算开口了,听他轻声道:”胡姑娘,这些年还好么?“胡媚儿听得问候,却只耸了耸肩,笑了一笑,反问道:”你呢?你好吗?“ 十年不见,什么都变了,看卢云的那双手满布骨折伤痕,好似地狱来归,连胡媚儿也不一样了,她红妆淡了、衣装素了,昔时那身杏黄战袍早已褪下,换上了粗布裙围,上拧肩而过,怕还以为来了个菜婆,谁晓得她便是那高高在上,叱咤风云的”花仙“。 景物不再依旧,人事更已全非,许多往事便如景泰朝一般,只能望梦里寻了。胡媚儿终于叹了口气,她挥了挥拂尘,扫开地下泥灰,便与卢云并肩坐下。 卢云默默怀想往事,轻声道:”胡姑娘,你怎知我回京了?“ 胡媚儿道:”有人在红螺寺里撞见了你,便请我连夜过来,在这儿等着你。“ 卢云叹了口气,自水瀑归来,他始终隐匿自己的行踪,一不愿透露身分,二也不想再与故人相见。直琼芳将他引到了红螺寺,这才让他撞见了正统朝人山人海。卢云默默颔,道:”是谁差你来的?可以告诉我么?“ 胡媚儿微微苦笑,摇头道:”还是别说吧。你听了会不高兴的。“ 此言一出,反让卢云醒悟过来。他慢慢后仰身,倚到了墙上,颌道:”是杨肃观差你来的?“胡媚儿没有承认,却也不见否认,只双手抱膝,默默瞧着自己带来的那盏油灯。 房里幽幽暗暗的,油灯的光辉虽说微弱凄凉,却还是照亮了观海云远的座席,卢云怔怔瞧望杨肃觊的大位,轻声道:”他想见我,为问不自己过来?“ 胡媚儿摇头道:”这还要我说么?卢云,你扪心自问,你想见到他么?“ 卢云凄然一笑。确实不必胡媚儿说,他不想见杨肃观,而杨肃观也不便贸然见他,个中道理如何,天下间就属他俩人最为明白。 从过去至现下,位高权重的杨大人,总是无所不能、神通广大。无论他是从琼芳口中套出话来,还是他在红螺寺见到自己,卢云都不想追问了。胡媚儿顺着他的目光去瞧,却也见到了那四张椅。轻声便问:”卢云,你过去坐哪个位?“ 卢云以手支额,低声道:”柳门中人,依官阶排座。“ 胡媚儿点了点头,自知杨肃觊坐了第一张大位,其次则为怒苍之主秦仲海,最未了是伍大都督的座席。她依序去望,却见第张椅断了条腿,早已毁烂在地,她啊了一声,待要上前去扶,卢云却拉住了她,摇头道:”不必立起来了,这样挺好。“ 眼见卢云目光寂然,胡媚儿自也知晓他的心事,低声道:”卢云,你还惦着顾小姐?“ 此问实属多余,卢云当然不会答。他后背靠墙,侧着头,望着那迷迷蒙蒙的油灯,嘴角挂着淡淡的笑。胡媚儿在旁静观,只觉卢云变了好多,十年不见,他的神情平淡了,言语沉默了。一无忿恚,二无悲伤,好似看穿了无尽世情,全都习惯了,胡媚儿把他的情状看入眼里,心里反而更难过,她叹了口气,默默解开了一只包袱,取了张红帖出来,道:”来,先瞧瞧这个。“ 卢云伸手接过,手上却来了张喜帖,望来有些朽旧了。他也没心思多问什么,只随手展帖来读:”皇家有喜,普天同庆,谨詹于正统二年正月初八,为五军都督伍定远、义女艳婷行迎亲大典,御赐华筵、东阁暖酒,特宣一甲进士状元卢云入宫观礼,共贺新喜……“ 念到了此处,卢云不禁轻轻”啊“了一声,道:”是定远的帖。“ 手上是张迟来的喜帖,这是伍定远与艳婷的婚帖。眼见卢云颇有惊讶,胡媚儿便来婉转解释:”那年你失踪了,可伍大人却坚持要写这张帖。他盼望有朝一日,终能亲手交给你,“ 大红喜帖,染色却有些脱落了,这说明定远并未忘了自己。卢云默默读着帖,只见内页还清楚写了当日的菜色,”金鱼戏莲“、”龙肝烩鲍“、”八宝海参“……想来这必是定远家乡的土习惯,喜帖不忘附上菜名,就怕宾客血本无归了。 卢云望向屋中陈设,但见伍定远的座席依然如故,只老老实实搁在最后一位,便如当年一个土模样。卢云低头读着帖,想象当日婚礼的热闹,脸上慢慢浮起了温情,胡媚儿察言观色,便又道:”那年他完婚前已是五军大都督,消息传出,贺客盈门。非只武官诚心替他张罗打点,连皇上也破格收了艳婷做干女儿,好让两家门当户对。“ 古来帝王家多有赐姓之举,如唐朝的李姓、宋代的赵姓,受封者若非是异族王公,便是国之功臣,想艳婷不过一介民女,如何能让皇帝破格赐姓?想当然尔,定是爱屋及乌了。 卢云闭起眼来,想那冠盖云集的大场面,看新郎是本朝大都督,新娘更是皇帝义女,天还将喜筵设于皇宫东阁,这场婚礼必定盛况空前。一时之间,卢云好似也瞧见了伍定远,看着他身穿着新郎红袍,自在宾客中忙碌穿梭,那国宇脸八成也是紧绷绷的,既腼腆、复老土……卢云想着想着,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难得见到卢云开怀而笑,胡媚儿自也稍感安心,便又劝道:”过去十年里,不只伍定远惦着你,整个北京、整个天下,都有好多好多人记挂着你的下落……“她凝视着卢云,轻声道:”卢云,你想不想和大家碰个面?“ 听得此言,卢云转过头去,目光在胡媚儿脸上一扫,微笑道:”大家?“不知怎地,卢云的目光有股莫名威势,竞逼得胡媚儿低下头去,怯怯地道:”大家就是……就是伍定远、艳婷……还有……还有……“ 胡媚儿嚅嚅嚿嚿,就是说不出那对夫妇的名字,却是怕卢状元伤心了。眼见她难以为继,卢云却只笑了笑,说道:”胡姑娘,没关系的,全都过去了。“胡媚儿听他说得豁达,反而不知该说什么,只得低下头去,细声道:”你……你答应了么?“ 卢云淡淡一笑,自管伸出手指,朝喜帖最末的署名处点了点。胡媚儿顺着指端去瞧,眼里见到了帖末的一方印记,六大篆字入眼,却是”皇帝正统之宝“! 乍然见到这方玉玺,胡媚儿忍不住扼腕而叹,自知这番苦心劝说,全都要付诸东流了。 当年谋害柳昂天的凶刀,便是”正统之宝“。这方玉玺改变了天下人的命运,也毁掉了卢云的一生,只是事过境迁,心里也没什么好恨的。既然事以至此,夫复何求?自今往后,”道不同、不相为谋“,人生形同陌,如此而已。 一切都结束了。人生如戏,戏若人生,剩下的这场戏却连开锣也不必了,视逝友散仁义尽,台下人潮既已散去,往事俱往,自己孤零零登上这空荡荡的戏台,却是要做啥呢?卢云递还了喜帖,随时都可能离开,胡媚儿自知无力劝说,只得叹了口气,道:”且慢片刻,我还有样东西给你。你收下之后,再走不迟。“说着从包袱里取了样东西出来,这回却不是喜帖了,而是一只信封。 卢云哦了一声,道:”杨肃观?“胡媚儿叹了口气,颔道:”杨肃观。“ 杨肃观稍信来了。看那信封里涨鼓鼓的,却不知装了何物。胡媚儿见他望着自己,迟迟不按,只得道:”卢云,杨大人要我转告你,这里头有他的……他的小小心意,盼你念在旧日情份上,务必收下。“听得这是杨肃观的小小心意,卢云心下了然,看这信封如此厚重,里头若非装了值钱珍宝,便该是银票地契。总之是供自己安身立命用的。 永远体贴的杨肃观,永远留给别人走,纵使他的妻曾与自己有情,他还是替自己打量好了,他盼自己后半辈平安喜乐,别再过那颠沛流离的日。 眼见胡媚儿双手奉呈,仍在苦苦等候,卢云微微一笑,便也随手接过了。 卢云变了,他居然收了?胡媚儿有点吃惊,也有点不敢置信。这封信要在十年刚送来,定会气得卢大人全身发抖,若不将之当场撕烂,也必将妖女斥骂一顿。堂堂的状元爷,餐风露宿也做等闲,为何要希罕别人的馈赠?若真收下了,岂不让杨肃观轻贱自己,岂不让天下人讥讽讪笑?届时传入顾倩兮耳中,看她的旧日情人这般硬骨气,却不知她心里作何感想了? 随便了,十年来大海扬波,人生几风雨,历经了多少故事之后,卢云早已豁达了。旁人瞧得起他也好,戏弄他也罢,卢大人都已看开了。 灯光掩映,卢云默默将信封拿起,反复探看杨肃覩送来的心意。 第一眼瞧去,信封上写了五个小楷,墨迹俊雅,字如其人,写道:”转呈卢知州“,果然是杨肃覩的亲笔真迹。卢云微微一笑,低头去看弥封处,这回却又见到了火漆,其上印满官箴,最大的一个是”中殿大士本监“、其次则是”代户部左侍郎杨缄“、”代吏部主簿杨缄“等久不在朝廷,可见识问还在,区区一眼瞧去,便知杨肃观身兼数职,不惜屈就内阁威望,以一大士之尊降格纡贵,代管着侍郎、主簿等小官,可掉个头来看,不啻也是”吏部主簿“加管”中殿“,六混一,终究是乱了纲常。 都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无论正统朝是何景况,自有故友担待,何劳自己烦恼?也是事不关己,卢云便不多想了,他就手捏了捏信封,忽觉人手处四方方的,里头像是放了块令牌。卢云微起讶异,便道:”这里头是什么?“ 胡媚儿不愿多言,迳自道:”你拆开信封吧,拆了便知道了。“天下最难的差事,莫过于说服卢铁头。好容易他收下东西,自是多一言不如少一语。卢云也不多问,正待撕破火漆,忽见左下方署名处还盖了个章,依稀瞧去,却是古篆四字,卢云低头辨识,勉力读道:”灵吾玄志。“ 古怪的印监,不知是什么来历,卢云自是微感讶异,胡媚儿见他望着自己,却也不加解说,催促道:”你快拆开信封吧,拆了之后,我便告诉你这四个字的来历。“ 灵吾玄志,这四字定然是杨肃观的字号,想来他官职已高,旁人不敢直呼他的本名,便也用上了表字。卢云闭上双眼,手里握着信封里四方方的铁牌,只在推测杨肃观的用意。 手里的东西断无疑问,必是一块官箴令牌。杨肃观既然寄来此物,意思便是要他留在北京,想来以他的高官重职,便要替自己讨一个四官,那也不是什么难事。料来信封里无论是工部左侍郎、还是仆寺少卿,总之都比当年的七知州来得大。 卢云久久不语,心意恐怕有变,胡媚儿忙道:”卢云,杨大人事前交代,他希望你能留在北京。“卢云没有说话,兀自闭着双眼。胡媚儿与卢云虽说相处无多,可一见他闭目养神,便晓得事情难办了。她叹了口气,还待要劝,却见卢云睁开双眼,微笑道:”你呢?“ 胡媚儿微微一愣,道:”我……“卢云颔微笑:”你啊,你也希望我留着么?“胡媚儿低下头去,含笑道:”我当然也想,不然我何必当这个说客……“ 昔年两人同生共死,沿途逃亡,胡媚儿当时几番历险,全是为了卢云,她幽幽叹了口气,还待要说,忽然手上一热,却给卢云牢牢握住了。胡媚儿心头怦怦跳着,只见卢云微微一笑,颔道:”胡姑娘,谢谢你。“耳听卢云开口致谢,胡媚儿自是大喜过望,正要扑入他的怀中,却听卢云轻声道:”胡姑娘,谢谢你的一番心意,请你回去转告杨大人,便说卢云很承他的情,请你代我谢谢他。“说话间,便将东西还给了胡媚儿,跟着站起身来。 卢云的意思很明白了。这个北京无论多么繁华热闹,他都不会留了,因为他已经找不到他要的。 她见卢云迟迟无言,登即将那”灵吾玄志“的宫缄取起,奋力抛到卢云身上,尖叫道:”你说啊!你自己说啊!做个顾家男人,你想养活妻啊!“她见卢云不答,便冲到了面担旁,捞了一把东西出来,尖叫道:”钱啊!卢云!“ 铜儿飞了出来,全是琼芳傍晚收来的卖面资,一时恶狠狠地砸到卢老板头上,胡媚儿厉声道:”钱钱钱!贫贱夫妻事哀……你没钱还谈什么情、说什么爱!猪狗不如的东西,你还想来招惹阿秀,抱女人、生小孩!臭穷酸!趁早阉了自己做监吧,别糟蹋姑娘的身!“ 没钱就是奴才,有钱便是天才。当琅声响中,来个铜钱打得卢云一脸狼狈,全身家当满地乱滚,更衬得穷酸了。只是卢云不曾闪避,任凭铜钱砸上脸来,他也不言不动,那双凤眼一样睁着,黑夜里瞧来,当真晶莹光华,宛如天上星辰、无价之宝,胡媚儿给他盯着,一时气略馁了,她低头咬牙:”好……你为人正派,眼里容不下一粒沙,所以一辈挣不到钱,这些我都可以饶你……可我想问你一句……“她霍地抬起头来,厉声道:”卢云!你专情么?“ 卢云眨了眨眼,心里有些下解。想他自遇顾倩号以来,虽然情场屡有机缘,却不曾改变初衷。足见此人为固执,决定了什么,便是什么,无论温柔如公主、活泼似琼芳,谁也无法改变他分毫,胡媚儿见他迟迟不语,登时冷冷地道:”卢云,你应该很得意啊,怎么不说话了呢?似你这般自命清高的人,心里定是想着,哼,我这人最疼老婆、不偷不沾,乃是顶天立地的好汉!是不是啊?“卢云虽没点头,却也没摇头,猛听胡媚儿哈哈大笑,戟指痛骂:”我呸你妈的!姓卢的!你以为自己专情么?放屁!比起杨肃观!你给他提鞋儿都不配!“卢云给骂得拘血淋头,不由吃了一惊,胡媚儿飞奔上前,吼道:”你以为我在胡言么?卢云!你自己好生去想,人家杨肃观就算捻花惹草,与小妾情妇幽会偷欢,人家爱的至多是一个情妇、两个姘头,他哪里比得上你啊……“说到恨处,忍不住一拳望卢云身上挥去,凄厉惨叫:”卢云啊卢云!你爱得是那成千上万的天下人啊!谁又比得上你啊!“卢云张大了嘴,陡地坐倒在地,再也说不出话来。胡媚儿用力拍打卢云的肩头,悲声道:”王八蛋!你自己想!你这人用情再专,可给那帮人一分,你还有多少留下来?猪狗不如的死王八蛋!你说啊!自己说啊?i卢云呆呆听着,忽然间急急转过身去,惶惶茫茫,到处去捡铜板,心里只一个念头,他要赶紧捡起铜板,一股脑儿从柳家大宅脱逃,再也不要回来了,胡媚儿晓得自己剌伤了他,可越是如此,越得撒泼,当即上前飞踢,将地下铜儿一脚踢散,厉声道:“姓卢的!你到底有什么呢?讲钱势,你没有,谈情爱,你也没有,卢云啊,我的卢云……”卢云双手捧着铜板,嘴角微微苦笑,泪水终于扑飕飕地落了下来。胡媚儿也缓下手来,她目光怜悯,轻轻说道:“可怜你是全天下最好最好的好人,可你啊……”她趴到了卢云身上,痛哭道:“却从来不是一个好男人。” 没了是非对错,忘了何去何从,坏男人跪倒在地,双手捧着铜板,泪水终于扑飕飕地落了下来。一个照拂不了自己的人,如何能照拂别人?俗根未净、心有窒碍的卢大人,他拿回了“亲逝友散仁义尽”,在这江湖里彻底溃败,胡媚儿也哭了,她抱住了卢云,悲声道:“对不起……我真不该这般伤你……都是我不好,都是我枉费心机……算了,你回去吧,卢云……回去你的家乡吧,住到你的小窝窝,平平安安过着你的小日,离那些豺狼虎豹远远的……永远永远,你都不要再回来……” 当此嚎陶之际,坏男人怱尔忍俊下禁,竞是放声大笑起来,他笑得摇头晃脑、笑得满地找牙、笑得擂胸顿地,不支倒地。 什么样的人引得天厌之,地厌之?“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如来降世曰:“界皆苦,吾当安之”,但前头还有两句话,称为“天上地下,唯我独尊”,卢云不是佛祖,也不该佛祖,没了唯我独尊的法力神通,他要怎么安顿界?“ 胡媚儿骂得有理,大道废,有仁义,大侠牺牲了小我,没人晓得他的老婆在哪儿卖淫,更没人晓得大侠的儿身无分,却在何处行乞。不过全天下的人都将知晓,那默默坐于黑暗中的孤儿身影,即将腰身一变,以免举世侠客的头号大敌,世称”天魔“。 过得良久,瘟神终于不再发笑,他倒在地下,-动不动,像是把自己毒死了。 胡媚儿心下一软,自知话说得重,正要过去搀他,却在此时,屋顶上传来悄悄一响,好似也奇怪,落地声明明是轻轻悄悄,书房里的泥沙却飕飕而落,真若天魔驾临,这声响说明了来人武功特异,兼得轻灵身法,却又能力道万均,卢云陡听怪响,立时睁开了眼,胡媚儿兀自不觉异响,只叹道:”起来,卢云,像个男汉,你究竟要去要留,趁早做个决定。“说话间,院里传来落地声,屋顶上的郡人竟已跳了下来。卢云心下-凛,急忙翻身跳起、胡媚儿分毫不知异状还待说话,那脚步却已到了窗边,低声呼唤:”卢叔叔……不要相信地……你要相信你自己……“ 听得来人如此说话,卢云自是瞠目结舌,还不及回话,却听胡媚儿尖叫道:”什么人?“”义勇人!“ 胡媚儿经算察觉了埋伏,正要发生银针,却听窗外咻咻连响中,书房里精光闪烁,竞有来枚飞镖从窗口射来,瘁不及防间,已近胡媚儿身遭尺。卢云大吃一惊,急忙扯住胡媚儿的衣袖,先将她拧开半步,跟着右腿扫出,轰地一声巨响,柳侯爷的大书桌凌空飞起,倒翻在地,已然挡在胡媚儿面前。 咚咚咚,飞镖钉在桌面上,胡媚儿吓得花容失色,还不及转身抵御,却听背后又是一声劲响,竞有一柄长剑疾刺而来! 看这刺客委实厉害,招式急、武功怪,一招快似一招,此时胡媚儿无论转身、发针、闪避、纵跃,全都慢了一步,将死之际,一人背后出手,带得胡媚儿偏离了一尺,正是卢状元下场救人了。 风声劲急,长剑从右臂旁擦过,险些剌中了心口,端得是惊险万状,可怜胡媚儿还不及喘息,陡听铛地大响暴起,那柄剑竞无缘无故化成了截飞刀,眨眼之间,化直剌为横抽,改朝胡媚儿喉头削来。 长剑暗藏机关,招招致人于死地,只消切过胡媚儿的喉头,她非但要气管断裂,说不定连咱也给切了下来。当此危急关头,卢云却是临危不乱,听他一声轻啸,左足顿地,右腿半空旋踢,嗡地一声大响,飞刀剑尖给足尖扫中,瞬如流星般倒飞而出,直直钓在墙上。 胡媚儿满头冷汗,看她满手扣着银针,但在这两大高手过招间,哪里插得下手?她一震于卢云的神功,二骇于杀手的急招,一时间根本说不出话来。 十年来用”无双连拳“,今朝梢民拳脚,威力竟是如此惊人。卢云落下地来,霎时左袖轻拂,一股柔力拉来,己将胡媚儿卷入怀中。 强敌也不再发招,万籁俱寂中,卢云与胡媚儿一同凝目去看,只见屋内一道黑影昂立在地,看他双手抱胸,通体深黑,傲然而立,虽说头戴黑面罩,一双眸却是精亮有神,孔如冬长的儿恤小,让人不自觉地多看了几眼()。 当地一声轻响,飞剑组回长剑形状,便给黑衣人收入背后鞘里。卢云脑中急转,好似过去曾见过此人,可乍然间却又想不起来。一片肃杀间,听那刺客冷冷地道:”贱人……“刺客的嗓音冷得出奇,目光也是狠得怕人,他将右臂缓缓平举,戟指胡媚儿:”离卢先生远点……“ 听得”卢先生“字,卢云不由一凛,好似想起了什么。他深深吸了口气,只见黑衣人双眼睁得大,仅在瞪着胡媚儿的右臂,好在警告自己什么,当下也转过头去,顺着怪客的目光去瞧;这一望之下,却也让卢云睁大了眼,再也栘不开目光。 眼里看得明白,只见胡媚儿的衣袖给削开了,露出了晶莹的右臂。看胡媚儿年过四十,肌肤仍是细致白净,可不知怎地,那雪白臂膀上却停了一只鹰! 神鹰双翼全展,恶狠狠地叮在那白嫩肌肤上,形残暴。胡媚儿肤质越白,越显得那烙印的狰狞血红。卢云浑身颤抖,喃喃地道:”这……这是什么?“黑衣怪客淡淡地道:”外掌锦衣卫、内辖东厂,人马遍布十余省……故所以人们如此称呼他……“”镇国铁卫!“黑衣怪客提气一喝,这四个字一出,霎时屋顶传来轰隆一声大响,破砖碎瓦,烟尘弥漫,大梁上落下六道黑影,全力向怪客扑杀而去。 不过双眼一睐间,六名剌客分从四面八方进袭,看这些人全都身穿夜行装,头戴黑面罩,手持鱼网长,看那阵法架式,竞似要生擒黑衣怪客回去()。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怪客倏忽而现,杀手尾随而至,卢云自是大为吃惊,万没料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怪客自己也给追杀苦?他嘿了一声,急急提起右掌,向前扑出,霎时轻烟飘起,油灯熄灭,房中哎了黑暗一片。卢云便趁这一瞬之势,带着胡媚儿藏入黑暗之中,免遭池鱼之殃。 油灯不比火烛,顶上防风加盖,仅余烟孔通气,看两边距离十只之,卢云要熄便熄,说灭便灭,似还行有余力。胡媚儿见得这手神功,自是大为骇然。万没料到卢云潦倒一如往昔,可手上武功却己一日千里,大见绝顶风范。 黑衣怪客隐入黑暗之中,那双目光却如北辰明星,清晰可见,他朝卢云看了一眼,霎时双足一点,后空旋翻,竟从众杀手的头上飞了过去,跟着足尖向地一点,身倒退飞出,便由窗口原离去。 咚咚隆咚,六名杀手势头不减,黑暗中依旧街向前来,堪堪撞上墙壁之时,六人一同举起脚来,动作整齐划一,先朝墙壁一踢,便如黑衣怪客一个模样,向后旋动空翻,迳从窗口追了出去。 黑衣杀手来去如风,卢云也醒悟过来,在这一瞬之间,他全都懂了。小年夜扬州渡口一场厮杀,他也曾见过这群人,也从琼芳的口中听说了他们的名号,真相大白了,为何胡媚儿会查知自己的消息,为何会大半夜地守候在此,原来一切的解答就是这四个字:”镇国铁卫“。 黑衣厂卫,号称食人之夜叉,昼伏夜行,掌人阴私,无论景泰还是正统,全都养着这群妖物()。卢云眼中带着寂寞,他没有说话,可那眼神却似问着胡媚儿:”为什么?“胡媚儿笑了笑,拉起了衣袖,遮住了烙印,她没说话,可她的举止也替她说了……不为什么,一切如故…… 两人四目相投,面前的胡媚儿不再像个女魔头,那目光温驯平静,反似个奉公守法的老捕快,不毒、不刁、不恨,只有一脸木然,照本宣科、卢云望向地下的信封喜帖,忽然耸了耸肩,笑了一笑。胡媚儿见得那个笑容,好似给刺了一刀,她眼眶微微一红,霎时别过头去,目光也恢复得冰冷肃杀,霎时不再多言,自管弯下腰去,捡起了地下的包袱,便从房门口离去。 眼见胡媚儿眩然欲泣,卢云心下一动,他虽与胡媚儿相处无多,却但晓得这位姑娘爱恨分明,乃是位性情中人,实不信她真会出卖目己,当下探手出去,拉住了她:”你是被迫的?“”幼稚啊!“胡媚儿背对着卢云,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卢云啊,别老是这样天真可爱,这世上哪件事一定是自愿的?又有哪件事一定是被迫的?快回家做圣人吧。“说着说,将手奋力一甩,便已跨门离开。 杀手走了,胡媚儿也走了,柳侯爷的书居又静了下来。远处传来元宵的鞭炮声,卢云默默望着地下,但见杨肃观送来的公兀自躺在地下,好似向自己微笑着,示意他莫要为此见怪……. 正文 第七章 天寒翠袖薄 冷冷的大街上,天边飘落片片雪花,卢云肩挑面担,静悄悄地走在京城街上。 来时悲愤莫名,离时则是悄然无声,此际卢云已然平静下来,他没去想什么镇国铁卫的新阴旧谋,也不在意那些稀奇古怪的黑衣高手,他只是望着那熟悉的北京,琢磨心里的一些往事……然后,他就要启程了。 定远、仲海……甚且那些死敌仇家,全是在京城遭遇的。实则北京已是他的故乡了,在这儿他有熟知的一切,今夜此时,若真踏离此间,永不回头,心里还真有些不舍。 也许这就是不想回来的原因。回来便得走,走时便会不舍,与其撕心裂肺地挖出旧伤,血淋淋地一刀两断,不如把那份相思埋藏心中,静静的、苦苦的,一辈自个儿体会着。 其实胡媚儿说得没错,这世上好人不一定做好事,坏人也未必专作坏事,自己讲究了一生的对错,最后却没带给这人间一丁点好。什么事都只开个好头,之后大吞苦果,谁要与他牵连上了,一个个都没好下场。 不只自己所爱的人,连所恨的人也是一般。看萨魔那般十恶不赦之徒,只因与自己天牢为友,使给瀑布压得扁了。说来自己声该去庙里抽个签,瞧瞧这十年里行得是什么厄运、居然这般厉害。 想着想、走着走,已能见到巍峨的永定门了,卢云心下了然,等自己出了城后,那就真正要与这人间告别了。两个字,退隐……还没出来就退隐了…… 雪势越大,街上行人寥寥落落,卢云的肚却有些饿了,今晚先是大喊大叫,之后泪流满面,若是寻常人受了这般打击,没准要中风了。他微微苦笑,便起意去找间饭铺,大吃大喝一顿,算是替自己饯行。 走着走,上没开店。大过年的,时候又晚了,沿街只剩一家布庄还开着门。卢云缓步行过,见得布庄门口摆了摊,搁着大毡皮袄,都是些冬日衣物,看元宵后时节入春,当是要出清存货了。 卢云内力有成,虽在寒夜也不怕冷,倒是该买顶大毡戴在头上,好将他的愁眉苦睑遮住。他放落了面担,左瞧右望,却没见伙计看着,只得自行唤道:“店家,客人上门了!”呼唤了几声,门里终于走出一名老汉,一揉着惺忪睡眼,他见得客倌是个穷酸面贩,猛打个哈欠,便又掉头回去了。卢云哑然失笑:“店家,我买东西。” 耶老汉反身回来,着摊上衣物,懒懒地道:“你想买什么?”卢云道:“给我顶皮毡。”那老汉懒懒地道:“一顶十两。”卢云吃了一惊,没想物价飞涨,一顶皮毡竟贵到这等天价?他生平少杀价,可摸遍全身上下,至多凑出两银,哪来的十两出手?只得道:“老丈,在下很中意这项大毡,能否算便宜点?” 那老汉打了个哈欠,正要懒洋洋地还价,忽然间与卢云目光相接,脸色竟是微微—变,颤声道:“可以、当然可以便宜点……”卢云微微一奇,不知这人何以前倨后恭。 他拿起大辗把玩,又道:“那你,再出个价,减个几两。” 那老汉颤声道:“减什么减?不用钱了、不用钱……”卢云大感惊讶,当即疑视那店家,道:“为何不用钱?”那老汉与他目光相接,更是满头冷汗,陪笑道:“恭喜客官,小店今儿元宵大赠奖,您刚巧是第一个客人,什么都免钱了。”卢云咦了一声,他小时也曾听过过抽奖抡元之事,可多半骗人的居多,中奖的奇少,却没想到竞有这等好事降临?他越想越觉奇怪,不知是否自己形凶貌恶,居然吓坏了善良姓。满心纳闷间,忽见摊上搁着面铜镜,当即揽镜自照。 眼里瞧得明白,镜中男一如往昔,除了比十年前瘦削些、苍白些,却也不见青面獠牙之状。他眉心微蹙,便从口袋里取出十只铜板,道:“还是给你十钱吧。” 那老汉频频哈腰,苦笑道:“大多了、多了。”卢云不知他在弄何玄虚,便拾起了大毡,随手戴上,又问道:“敢问老汉,永定门今晚还会开启么?” “会!会!会!”老汉手舞足蹈了,喜道:“祈雨法会午前结束,到时宫眷属还等着回家呢!”眼见那老汉一溜烟奔入门去,卢云越看越是不解,也不知他在害怕些什么,正要挑起面担离开,却见担上还搁着那只信封,却是胡媚儿适才交来的东西。 灵吾玄志……卢云微微一怔,看自已莫名奇妙得了便宜,说不定是这封信在作怪了。想来杨肃观权势大,若有他庇护自己,这京城里定能无往不利。卢云叹了口气,随手戴上了大毡,遮住了面貌,忽然间觉得很安心,像是自己再次与这世间隔开了、就像回到了大水瀑,只要伸出手去便能摸回—条死鱼,尔后笑眯眯啃着。 想起了顾嗣源,卢云心中一酸,泪水便又滚落了下来。这一刻真又回到了白水瀑布,眼前什么都朦朦胧胧,什么都瞧不到了…… 想着想,走着走,永定门越来越近,一上没遇到熟人,也没再撞见仇家,那城门离自己越来越近,像是要把自己迎出去……说也奇怪,当此时刻,卢云心里居然隐隐盼望着,就盼有人能在最后一刻阻拦自己,让他再多眷恋片刻…… 劝君更尽一怀酒,西出阳关无故人。有点像是当年为银川公主送行,冷冷的风,吹来冷冷的雪,此时还有谁来送行呢?没有人了。胡媚儿劝他不动,琼芳也拦他不住,这世上还有谁能目送自已离去? 到了,面前有一座城池挡住了去,卢云蓦地仰起头来,最后一次瞻仰无上京城。 此去千山万水,再无归期,卢云不再多想什么,眼见城门口排着队,十来名姓或扶老携幼,或背负行李,都在等着离开。他便排到了人群之末,等着受检离去。 天候甚冷,雪势更大,却见几卒官差躲在城门旁的草棚里,自顾自地闲聊磨混。一名长者耐不住寒,上前问道:“几位差爷,什么时候可以开城门啊、”那官差正聊得高兴,听得老头儿打岔,登时怒目呵斥:“你外地来的么?红螺寺的祈雨法会还没开始呢,想开城门,等午夜再来吧!” 那老者慌道:“不行啊,差爷!小人还等着赶,这雪下得老大……”那宫差怒目喝道:“午夜再来!”那老者吓了一跳,慌不迭地躬身告退,两旁商贩本有等着离城的,便也—哄而散,只余下卢云独个人站着。 卢云默默望向城头,以他此时功力,若想攀城而过,自非什么难事。可他才下想仓惶离去,十多年前他从大门堂堂正正地进来,如今要离开了,他当然也要从大门堂堂正正的走,纵使没有一个人相送,他还是要走得像个人样。 “喂!你!”官差发觉了他,一个个站立起来,怒暍道:“你别老杵在这儿,快走了!” 听得差人的怒吼,卢云不曾移步,众官差见他头戴大毡,肩挑面担,只露出了了一双薄唇出来,就这么一瞧,便觉此人阴森森,模样有些怪。众宫差犯上疑心,便喝道:“老兄!借你的名状瞧瞧。” 名状便是一个人的身分验书,载明该人之籍更、年甲、身分、貌样,画影图形,只是卢云的名状好似长了翅膀,先是十年前落榜入狱时给奸官收走了,之后弃宫逃亡,二遗失,事隔多年,给人乍然喝问,却哪里拿得出来? 卢云有名状,自也无法取出查验,只能垂不动。众官差越看越觉此人古怪,忙按住了刀柄,喝道:“老兄,放下你的面担,咱们要。”城门守卒那是些年轻人,约莫二十一二年纪,一会儿若是下手来,不免如狼似虎,要不打烂几只面碗,那才是怪事。卢云摇了摇头,道:“差爷,小人并无不法情事。” 官差们哈了一声,道:“没有不法,那你怕什么!你要是怕了!那便是犯法心虚!” 卢云颔道:“如此也罢,你们上来吧,”众官差哗啦啦地奔上前来,第一步便是摘下卢云的大毡,自望地下一扔,跟着翻箱倒柜,筷筒锅铲落得—地。 官差们永远粗手笨脚,也许为国为民习惯了,总是这般奋不顾身,在人家神鹰般的锐眼中,每个姓都似刚奸杀了妇女,涉有互嫌,故也难免凶狠了些。只是说也奇怪,都那么奋不顾身了,为何世间还到处死着人呢? 卢云默默想着自己的心事,猛见一只面豌飞了出来,堪堪要打得稀烂,他弯腰就手,巳然稳稳接任,劝道:“劳驾诸位朋友,轻手些。”官差们听得卢云口气不满,登时回过头去,正要喝话,却忽然咦了一声,喝骂从中断绝,不见下了。 卢云不知他们为何噤默,只问道:“几位差爷、好了么?”众宫差吞了口唾沫,一齐向后退开。卢云蹙眉上前,这回官差发一声喊,全数向后急退,听得咚地—响,竟还有人摔倒了。 卢云益发纳闷了,便道:“你们不了?”众官差嘴角颤抖,竞都摇了摇头,卢云将面碗筷筒放了回去,又道:“敢问差爷们,这城门何时会开?”嘎地一声,城门旁开了扇小门,官差们喃喃地道:“开了、开了。”卢云瞧见这情况,心下越感奇怪,不由又超杨肃观送来的那封信瞧去,不知这“灵吾玄志”可有什么魔力,居然能让姓官差大为惊怕? 众宫差见他迟迟不走,忙道:“这位爷台,小门已经为您开了,您……您若是要走,那便……”卢云瞧着杨肃观那封信,忽地笑了笑,摇头道:“不必了,我午夜再来吧。”当下捡起大毡,重新戴了回去,就此转身离开。 对—个即将退隐的人向言,玩权是最可笑的。倘真舍不得这些权抦风光,那又何必离开北京? 雪花飞降,此时远只酉牌末、戎牌初,离午夜尚有两个时辰,卢云看时候还早,素性使来填肚了。街上没人卖吃的,那也无妨,因为自己正是个面贩。他左瞧右望,见那布庄有处小巷,内理搭了榈丁,剧可以遮雪避风,便走人芒中,放落面担,打算煮面来吃了。 若于几天前煮曲,这面担旁定是热闹了,又是琼芳、又是小狗,闹得漫天漫地,此时却只剥白己一人独坐着。 过去十年来独居水瀑,什么孤单寂寞,早已司空惯见,他见四下并无水井,天边缺飘雪下来。便拿出锅盛雪,另又取了姜葱蒜,找出下午卖剩的肉丝,预备来作卤。 十年来苦练武功,终于有了便利时候、看卢云取出菜刀,姜葱蒜一阵乱砍,跟着又将肉丝剁成了肉末,虽只是随手来切,大小方寸却是毫厘不差,无论肉丁还是葱蒜,全都是整整齐齐此时若有武功高手在旁,定要大为惊叹了。 空巷无人,若有谁来赞叹,那也是鬼不是人。卢云自顾自地笑了,便又来送炭生火。他取来炭盆,打着了火种,先将木灰拱做了堆,眼看火种越烧越旺,便即轻轻呼吸,将—段贞氧徐徐吸入胸腔,霎时间口唇微促,一股细细气流自嘴里吹出,稳稳送入了炉风口。 十年水瀑生涯,卢云有二年是在石岛上渡过,逢得暴雨冲刷、洪流高涨之时,便得在大石岛上憋气忍耐。生死交关之际,却也找出了许乡运气法门,是以论及内息吐纳之悠远久长,举世更无第二人足与相比、若非那时要解救小白龙,他四年内必能逆水而上,靠着自己的本领离开水瀑石岛。 须臾间,四下木炭发红发热,竞已烧起了火。卢云怕火热了,便也住口停吹,他将油倒入了锅中、哗地一声大响,终于爆起了香。 卤爆香,—股香味之气漂了出来,从巷口飘了出去,听得—人笑道:“好香啊!” 卢云抬头一看,却是布庄老板凑头来到陋巷,卢云白拿了人家的大毡,正想出手请客,那老板咻地一声,便已缩头回去了。 古怪的夜晚,像是人人都怕着自己,卢云也无所谓了,现下能有这一口热面吃,已是老天爷赏脸,他将卤翻炒了几回,又将雪水送上炭炉,预备一会儿热水滚沸,便要煮面来吃。 一边仰头赏雪,一边等着吃面,此时虽无情人在旁,好友上座,却也不见官差追捕,土匪追杀,总算还过得去。一片寂静中,卢云将白面条扔下水去,拿着筷漂了漂,却在此时,巷口处停下一名小孩儿,转头朝面担望来,驻足不动:看他鼻儿嗅嗅,口水吞吞,肚定是饿了。 大面飘香,整条大街上别无吃食铺,这孩定是给面担的香气吸引了。卢云见那孩穿着厚实棉袄,料来家境不差,却不知父母去哪儿了,他见那孩始终在巷口窥看自己,眼看面条翻滚,便伸手招了招,示意那孩来吃。 那孩噫噫傻笑,一见可以吃白食,便奔入巷中,自坐凳上,打算大快朵颐了。卢云笑了笑,将面分做了大小两碗,问道:“孩,你爹娘呢?”那孩哈哈欢笑道:“鬼!好多好多鬼!” 卢云微微一愣,道:“什么鬼?”那孩却不答话,只狠盯了大碗,口水直吞,想来饿得根了。卢云也不多问,只送上了筷,跟着将那大碗递了过去,热氧腾腾中,那孩就着面担旁坐下,低头大嚼起来,卢云微笑道:“慢点儿吃,小心烫了。”那孩不理他,只吃得汤水淋漓。卢云微微一笑,便也提起了小面碗,低头来吃,一大一小稀里呼噜,正嚼面间,忽听屋顶脚步轻响,竟有什么东西停到了屋瓦上。 卢云双眉一轩,当下不动声色,眼珠旁挪,却见屋瓦上埋伏了一个身影,竟有探前来刺探,有人跟踪自己……卢云微微一笑,若在昔时往日,一旦遇上了密探跟踪,卢云二话不说,定然起身应敌,可此时起意退隐,无论来人是何方人马,全不关目己的事儿,便只低头吃面,自做不识。至于那密探是否会对自己不利,那也不必理会,好歹菜刀还准备着。 咕哪咕嘟,渣巴渣巴,一大一小正吃得香甜,巷门处却傅出了喊叫:“正堂!正堂! 你跑去哪儿啦?”喊下过数声,又听一名女悲切切地哭道:“找苦命的孩儿,你别又跑得不见了,快快回来啊。卢云欵了一声,抬眼去看,只见巷外停下了一对中年夫妇,左顾右盼,频频呐喊,却是这孩的父母来寻人了。 看这对父母甚是粗心,竞从巷口匆匆奔出,大呼小叫间,竟不曾入巷细查,卢云撇眼去瞧那小孩儿,看他只低头专心吃面,对种种呼喊毫无知觉,想来这孩广若非傻,便是有意躲着父母,他微一沈吟,先压低了大毡,跟着拾起了一枚石,伸指弹出,咻地一声飞出,那石穿过了陋巷二十丈,旋即从巷口朝右斜飞,朝那爹爹身后撞去。 这手功夫是水瀑里抓鱼练成的,只消在石上灌注旋转之力,便能使之左右转向,关键只在手劲大小,倘能运使得当,自能得心应手,打鱼无往不利。 啪地一响,面前没有鱼,却有一个屁股。那男的屁股给打个正着,他哎呀一声,争急转头来看,猛见列巷内有个面担,又见了面担上的孩,霎时大喜道:“正堂!”夫妻俩一个兴冲冲、一个悲切切,急急弃入巷中,那孩本在吃面,猛给抱了个满怀,不由吓了一跳,惊道:“鬼!” 卢云虽不知这一家人身分,却也怕撞见熟人,忙压低了大毡,只见那男年岁与自己相当,约莫四十好几,邪女叫在十上下,夫妻俩都是清瘦体态、斯样貌。 那正堂孩儿虽给父母抱住了,却似脾气不好,一时只低头吃面,不理不睬。那女本在哭着,这会儿找到了孩,却又发起了脾气,骂道:“正堂!你爹好容易替你找了大夫治病,才扎了那么一会儿针,你为何又到处乱跑?看这面多脏?不伯吃坏杠了么?” 喋喋不休中,便硬拉着正堂离开,倒把面钱给省了。那傻童还在暍汤,虽给娘亲拉着走。兀自哭道:“鬼!鬼!”口虽不能言,手却朝汤碗挥去,不甚恋恋之意。 那爹爹却是知书达礼之人,见得儿白吃面,便从怀中取出银囊,道:“这位爷台,当真叨扰了、一共多少钱?”卢云本想说不用钱,可又怕那男多问,便只竖起一根手指,邪男听这面便宜得不成话,却也不多想,只匆匆取了一钱,仍到了面担上,那男手脚甚快,取钱扔儿,便要离开,不过卢云眼光更快,目光挪栘间,己见到银囊里的户部银票正本,眼里清清楚楚瞧到官俸上的名姓官职,见是“礼部侍郎胡志廉”。 胡志廉是景泰十二年得二甲榜眼,卢云则是那年的一甲状元,说来两人是同榜进士,也算有几分渊源。没想十年过后,这人居然做到了侍郎?自也算官运亨通了。 只是说也奇怪,以此人的显赫宫职,却为何不去红螺寺灯会?却只带着老婆儿在街上乱走?卢云撇眼去瞧,猛见了胡志廉夫妇衣服上的补丁,已知他俩做了乔装。 想到了胡媚儿臂上的雄鹰烙印,卢云微微沉吟,不知胡志廉行径诡异,是否也与“镇国铁卫”有甚呱葛?正猜疑间,忽听屋瓦上又是喀地一声轻响,卢云抬眼来望,猛见对街屋顶趴到了一道黑影,转号再看,先前那个埋伏卑影已然坦身,好似要随着胡正堂离主。 卢云心下醒悟,已知这些黑衣人并非是来追踪自己的,他们兵分两,一人跟着胡正堂,另一人却尾随胡家夫妇。卢云暗暗惊疑,不知胡志廉一家犯了什么天条,正想发声示警,却见巷口停下了一个矮小身影。宣佛道:“阿弥陀佛,原来位施主到这儿来了,可让老衲虚惊一场。” 正派人物终于来了、卢云斜目去看,赫见巷门处行来一名老僧,他头戴斗笠,身穿粗布僧袍,右手拿了只手杖,却不是少林寺的“灵音金刚”是谁? 十数年前怒苍初次复寨,曾与少林天绝约定场大战,当时这位灵音大师追随天绝神僧,曾为正邪双方调停战火,卢云对之自甚景仰,没想今夜会住京城见到他,灵音一身布衣,方才行入巷中,两边埋伏的黑衣人便已悄悄退开,卢云心下梢安,已知这位少林神僧功力非小,那几名密探深怕给他发觉踪迹,这便自行撤退了。 他放落了心事,便去收碗来洗,却在此时,屋丘上又是轻轻地一响,卢云大吃一惊,看这落地声如此低微,若非自己内功有成,恐怕还听之不着,他急急去看屋顶,这回却只见到檐下露出衣衫一角,瞧那来人模样,竞如编蝠般倒挂监看。 这是绝顶轻功高手,虽不知手上功夫如何,但武功根柢肯定不差。卢云见灵音面色一如平常,料来也末发觉这绝顶高手的身影,他有心提醒灵音御敌,便哑着嗓道:“这位大师傅,可要吃碗素面再走?”灵音沈吟半晌,还未开口答应,那胡志廉是聪明人,便自行道:“大师连扎了几个时辰的针,这会儿可连我电饿了,还是吃些再走吧。”说着搬开了竹凳,服侍老和尚就座。 那胡夫人见他俩坐下,忙带着孩转回,骂道:“怎又不走了?”胡志廉忙道:“先坐下。吃碗面,不打紧地,”便朝卢云吩咐道:“店家,给伺候碗素面,记得,一点荤腥都不能用。” 素面最是容易不过,尽管白水煮面便是,卢云瞬间便煮了大碗出来,另还扔了两把青菜,算是给灵音进补了。 不多时,面碗端了来,灵音一本神僧本色,只管低头吃面,并下多言,一旁胡夫人毫无食欲,只没住口地罗唆:“大师,您方才给正堂扎过针了,到底他病况如何?还有得救么?”耳听老婆言烦语扰,胡志廉便咳了一声,道:“先让大师把面吃完。人家为了医治正堂,连祈雨法会的讲经大任也推掉了,你还急什么?”胡夫人还不及致歉,灵音却已合十道:“阿弥陀佛,施主误会了。”老衲早已是化外之民,要论护国祈雨、降魔说法这些大事,自有我灵定师兄为之。何须老衲越徂代庖?灵音说了几句,便又低头吃面,不再解释。胡志廉忙道:“是、是,大师十年不下山,却是专程为正堂而来,倒是晚生失言了。” 卢云低头洗碗,悄听说话,已知这位灵音大师远道而来,好似真是来给小孩看诊的,只不知这“正堂”得的是什么病,居然要惊动这位少林神僧?他撇眼去瞧胡正堂,看这孩于正在仰头喝汤,一脸傻不隆冬,汤汁居然沿着嘴角而下,引得母亲慌忙来擦,料来是脑袋有毛病了。 眼看儿成了白痴,胡夫人拿起筷,低头夹着面条,自是食不下咽了。她叹了口气,又把儿拉到跟前,柔声道:“乖乖正堂,灵音大师给你扎过针了,这当口应该好些了,来,你唱个歌儿给娘听。娘要听小老虎蹦蹦。” “鬼鬼鬼!”小老虎没了,鬼魂却飘了出来,听得胡正堂哈哈笑道:“好多好多鬼! “胡夫人惨然道:“没用啊!还是鬼来鬼去,什么少林神僧,功力恁差啊!”说着伸手去打胡志廉,骂道:—都是你这死鬼!还说摸黑过来看诊,使能药到病除,这下除了什么?除你个大头!” 儿傻笑,老爹苦笑,大哭小叫中,胡志廉给老婆捏着耳朵,自是哎哎喊疼,一旁灵音面色难看,还没把一碗素面吃完,胡志廉便已苦笑道:“大师,究竟犬害的是什么怪病?为何会变得这般蠢笨?”灵音叹了口气,这:“不瞒你们,这孩于中的是‘苦阴针’。” 乍闻苦阴针字,众人却是心下茫然,料来没人听过这门功夫。胡志廉主持过魁星战五关,自也有些武见识,忙问道:“苦阴针?这是什么邪术吗?”灵音摇头道:“苦阴针其实一点也不邪,而是一门针灸大问。”胡家夫妇吃了一惊,同声道:“针灸?可是医术么?” 灵音颔道:“正是医术。寻常大夫下针,若依黄帝内经而为,至多找出六十一处穴位,这‘苦阴针’却是远胜此数,它能找出人身的四十五处奇穴。举凡尚无定论之经外秘穴,如‘天应穴’,‘阿是穴’等,尽皆入‘苦阴针’的掌握之中。” 听的这问如此博大,卢云一旁听着,却也不免一惊。要知人体内穴散布与十四经长脉间,属常脉双穴对列者,计另九处对穴;任督两大奇脉则属正中单穴,沿着脊梁中线而下可得了五十二处单穴,常脉奇脉加总,方的这六十一的总数;可其余秘穴或游走不定、或尚无定论,看着“苦阴针”居然悉数破解,那非只成就了一己名望,尚且能让医道迈进了一大步,真可谓骇然听闻了。 正思间,又听胡夫人喃喃地道:“大师,这……这听来该是好事啊,却怎会害得我家正堂痴傻傻?”灵音苦笑道:“朝正走,‘苦阴针’当然能经世济民,可要拿来作坏事,那又可怖得紧。只消在秘穴里引灸,非但能使人失忆丧神、耳聋盲聩……甚且能引诱女催情和合、想什么、是什么,丧心病枉,开通智慧,一切端看施法者心意如何了……” 听闻这针术如此博大精深,偏又邪恶异常,胡志廉自是大感骇然,忙道:“这…… 到底是哪门哪派的功夫,这般了得?”灵音双手合十,叹道:“阿弥陀佛,此术十年前曾轰动大江南北,乃是怒苍山左军师‘潜龙’的护身法术。” 胡志廉原本焦急殷切,乍闻“潜龙”二字,却已张大了嘴,再也吭不出气来,胡夫人不明究理,登时大呼道:“好啊!总算找到仇家了!咱们快去抓住他!要他给正堂赔命! “她说了一阵,却见灵音端起了胡志廉的那碗面,低头吃了起来,转看老公,却是一脸苦笑。胡夫人呀道:“你又怎么了?这‘潜龙’很难对付么?” 胡言廉苦笑道:“岂止难对付而己?简直是不能对付。前朝师江充发动十万大军,前后动用数名厂卫高手,却连这人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你要找上哪儿对付他?” 十年前怒苍初反,秦霸先麾下人才济济,号称“左龙右凤、座下五虎”,其中头牌军师便是这位“潜龙朱阳”,只是此人道号既有“潜”这一字,果然行事诡秘,总潜伏于九渊之下,神龙见不见尾,是以临到怒苍溃败之日,正教武林竞连他的面貌也不曾见过,若要对付此人,其中难处,那是可想而知了。 卢云细细思往事,当年少林以“潜龙”为饵,引诱怒苍群雄上山,其后大战场,却没听说这位“潜龙”现身了,他潜心推想,又听灵音叹了口气、他抚着胡正堂得傻脑袋,轻声道:“那日我接到年前医院袁大人的来信,说要借我天绝师叔的手稿一观,我便知道是这门‘苦阴针’重出江湖了,唉……都几十年过去了,没想世上还有人会使这门功夫……” 胡夫人喃喃地道:“大师……那……那我儿还有救么?” 灵音叹道:“说来惭愧。我虽已反复参阅我天绝师叔遗留的手稿,可真要应用起来,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看来要悉数破解‘苦阴针’,怕还得我天绝师叔本人出手。” 听得这番话,便又引得胡夫人呼天抢地,大悲道:“苦啊!那天绝老僧不是死了么?你戏弄我!戏弄我!” 灵音听她骂得凶,只得低下头去,埋拼命吃面,不敢作答,胡夫人越想越悲,越哭越气,反手便赏给老公一个耳光,哭道:“都是你这没用的,连去医院看个诊,却也能引来杀手恐吓!那个宋公迈最可恨,还要我这做娘的认命……” 猛听“医院”字,卢云却也忆及琼芳所言,她说腊月初有个黑衣怪客闯入医院,先击败哲尔丹,随后打垮苏颖超,致使几十名高手四散奔逃,却没想此事竟与一名小孩儿的病症有关? 正想间,那胡夫人已是呜地一声大哭,尖叫道:“什么武林高手,全部是些骗徒!胡志廉!你总要给我想个办法,不然老娘明日就在家里上吊!” 天下群雌凶悍,自以琼芳为,看这胡夫人如此可怕情状,说不定也在紫云轩里读过书了。胡志廉唉声叹气,苦笑道:“你快别闹了,我拼着给皇上臭骂,连祈雨法会也不去了,不就是一心一意带着正堂过来看病么?你到底还想怎么样?” 胡夫人怒道:“我想怎么样!胡志廉!儿是我一个人的吗?老娘告诉你!反正我儿的病一天不好,你的日就不会好过!要是他有了什么万一,小心我喂你吃砒霜!” 河东霹雳狮吼,吓得灵音急急念佛,八成庆幸自己出家了,不必受这阿鼻地狱之苦。那胡志廉则是一脸认命,颇有遇人不淑之慨。那胡正堂虽已傻了,却还懂得幸灾乐祸,一时戟指两个大男人,拍手欢笑:“龟!好多好多龟!” 胡志廉气得歪了,正想一拳望儿脑袋击落,却又怕老婆一耳光赏来,只得苦笑道:“大师,在下平日谨言慎行,自信不曾招惹过仇家,究竟是谁想害我一家口,您可有主意?” 灵音摇头道:“对不住,老衲久不问世事,这趟远道来京,纯是为令郎看诊。至于谁与施主结怨,老衲并无所悉。” 胡夫人大哭大闹:“老贼秃!你除了会说不知道,你还会什么?不管了!你非得给我想个法,便算要天绝大师复活,你也得给我办到!否则我明日找地痞流氓出来,一把火烧掉你少林寺!” 少林武僧拳脚盖世,自不怕地痞闹事,可女施主寺前频悲喊,老和尚却不能置之不理。灵音给闹得食不下咽,只得叹道:“阿弥陀佛,其实老衲这儿还有个法。咱们只要能找到一个人,仗着他的绝顶聪明,纵不能破解潜龙军师的针术,也能为我等找出应对之道。” 胡夫人大喜过望,好似黑暗里见到了曙光,当下急急跳起,啾地一响,便在灵音的光脑袋上香吻一记,笑道:“大师!那人是谁!你快说!快说!’灵音本是出家人,自不该与女肌肤相亲,一时拿着僧袖去擦口水,颇见尴尬。胡志廉频频赔罪苦笑,歉然道:“大师别见怪,您既然荐举了贤者,那便快请吩咐吧。下官不论上天入地,也要找出此人。” 灵音合十道:“阿弥陀佛。多谢施主的好意。那位贤者不是别人,正是我嵩山少林寺的前任掌门,灵智方丈。” 听得灵智之名,卢云自是微微颔,都说“达摩院中宝圣、罗汉堂前四金刚”,少林寺中第二把交椅,便是这位灵智方丈,此人温儒雅,智慧深湛,乃是武林间难得的智者。据传秦霸先领导怒苍时,他便是正教武林的智囊,专与“潜龙”,“凤羽”相抗,只不知他好端端地当着少林掌门,却何时成了个“前方丈”? 卢云颇感纳闷,胡夫人自也是满心疑窦,茫然道:“你们这又怎么了?那灵智和尚不也是个少林和尚吗?咱们快去山上找他啊,难不成他还能逃了么?’听得妻催促,那胡志廉频频苦笑,灵音则是长叹一声,废然无语,胡夫人蹷眉道:“你们到底干什么?说话啊!” “阿弥陀佛……不敢有瞒女施主……”灵音垂合十,据实以告:“十年前九月十九清晨,新皇即位的当日,我灵智师弟说要去后山采药,结果一去不复返,再也没回来过。” 灵智不见了,堂堂的少林方丈,在自家后山消失无踪,胡夫人愣了,喃喃地道:“他……他去哪儿了?”灵音面露悲悯之色,轻声道:“我不知道……这十年来,我也一直在找他……” 眼见灵音面色哀痛,在此一刻,卢云也似听见了顾倩兮的痛哭声,因为在那段风雨飘摇的岁月里,很多人早上出了门,晚上就再也没回来,从此消失不见……连灵智大师神功盖世、高瞻远瞩,他也不能逃脱这般命数…… 往事历历在目,灵音有气力,胡志廉则是呆若木鸡,连卢云这个卖面老板也是默默无言,胡夫人把这帮男人的窝囊看入眼里,不由惨叫一声,当场抱住儿,哭道:“正堂啊!你是给什么妖魔鬼怪附身了啊?苦啊,吾儿啊!” 胡正堂的病一波折,非只症状奇怪,看诊时还曾引来一名刺客动手示威,吓得神医袁川落荒而逃,事后宋公迈等耆宿来了,却又一个推一个,无人敢出面来管。好容易说动当今达摩院座出面相助,没想又是这个下稍。 场里静默下来了,灵音道:“无论如何,正堂的病这就着落在老衲身上便是。还盼两位施主放松心情,到时别要孩的病不曾好转,却累坏了爹娘。’胡家夫妇心力憔悴,听得灵音的宽慰,忍不住眼眶湿红,可怜天下父母心,当真万分为难。 眼见位客倌吃完了面,卢云便又煮了热茶,一一为他们斟上。眼看卢云来到面前,弯腰俯身,胡志廉便也看到了他的俊面,不过两人久未谋面,二来儿害病,心烦意乱,虽把卢云的面 貌瞧入眼里,却也不知不觉。倒是胡夫人见卖面老板生得体面,虽说哭得悲惨,兀自不忘偷看几眼,悲泣道:“呜……我好命苦啊,嫁了这个无用丈夫,我要改嫁、我要改嫁……谁要娶我啊?” 两杯茶水送出,引得这个大哭、那个干笑,轮到了灵音,卢云才把茶碗放落,正要提壶倒水,却见这老僧抬起头来,微笑道:“这位施主,敢问您练过武么?”卢云心下一凛,已知灵音目光敏锐异常,已然察觉自己身怀武艺,他微微沈吟,还未决定是否要吐露来历,灵音已然探出掌来,便朝自己左手的“渊穴”扣下。 灵音是昔年的四大金刚之一,武功非同小可,一旦出手擒拿,便是少林七十二绝艺中的“珠玑佛指”,这功夫虽不比“大力金刚指”的霸气,但其中的精微巧妙之处,却远在金刚指之上,卢云见他这一抓已然笼罩了上半身诸处大穴,当有其它厉害后着,自己若要悉数破解,不免要与灵音大打出手,性以不变应万变,便只躬身不动,任凭他扣住自己的手腕。 卢云此举甚是犯险,等于一举把要害送给了别人,果然灵音压住了“渊穴”,拇指食指紧紧扣合,一股气劲便从掌中发出,直沿手阴肺经而去。竟有意查查卢云的底细。 卢云不愿妄动干戈,一时垂手不动,任凭少林正宗内力侵入体内。两大高手功劲相触,灵音不由微微一凛,只觉卢云的内息情状颇为古怪,经脉中的内力泊然平淡,若有似无,可外来气劲若欲寸进,却是阻力奇大,如此棉里藏针的本事,宛然便是武当的内家功夫,忙朝卢云的脸面瞧去,就怕面前这人深藏不露,居然是真武观的弟,那可难免得罪同道了。 卢云少年时得过一本养生之书,自习内功,号称“无绝”,颇得“以柔克刚”的神髓,此后不只一次让人误认为武当弟。灵音暗暗讶异,一时瞧着卢云的五官,见这人四十来岁年纪,仪表不俗,气宇非常,依稀有些面熟,却又认不出人来,他不愿无端得罪人,正要放手,猛觉卢云的内劲状似柔弱,其实却还藏了一股寒气杀机,绝非武当心法。他吃了一惊,忙将手一紧,反而加紧行功。 灵音是老江湖了,武林人物不论武功多高,只消与他对掌,一招内便能采知对方的来历,可此时运发少林气劲,却始终看不出对方的来历,可说是难得一见的怪事,他深深吸了口气,凝聚内劲,加紧施为,正打算一举冲破对方的玄关,猛在此刻,惊觉对方的真气隐隐聚合,那流水般的弱力凝合如针,那气息宛若寒冰,瞬已反击回来。 灵音心下大惊,正要撒手,却已晚了一步,只觉冰针般的寒气来到拇指“少商穴”,跟着手腕列缺一麻,自己的气障己然被破。灵音大吃一惊,暗道:“昆仑剑蛊!” 天下武功心法虽多,可要能将内息收为一束、凝如一点者,唯昆仑山的诸功法能够。也是仗着凝气如真物,方有“剑寒”、“剑蛊”、“剑芒”等神通。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此时虽想收手罢斗,可玄关却已洞开,瞬息间敌方内刀宛若排山倒海,已沿拇指少商大举侵入经脉。 灵音惊悸之下,正待提起手杖御敌,双眼一睐间,对方的内力却如潮水般退走,转看卢云,兀自将手中茶杯送了来,好似云淡风清,浑无所觉。 灵音长年行走江湖,却未曾见过这般古怪心法。静时好似溪水涓滴,长长久久,可狂风暴雨一来,却能聚涓滴为激流,如山洪爆发、如怒涛翻腾,真如瀑布流水般,能柔能猛,变幻无穷。灵音既惊且佩,正想请教对方来历,卢云却不急于说话,他将手上茶杯送了过去,跟着将茶水微斜,藉了炭炉火光,便去照灵音背后的景象。 灵音心下一凛,急忙去瞧茶杯水面,但见幽幽暗暗中,右后方约十丈处藏了一个人,乍然瞧玄,好似躲了只八尺大蝙蝠,让人背脊发寒。灵音见自己己给密探盯上了,自是大惊失色,抓起手杖,才要回过头去,却觉茶杯里的倒影一晃,屋檐下的身影竟已消失无踪。 探远走,陋巷里空无一人,仅余下一片又一片的飘飘雪花,灵音满头冷汗,方知卢云是友非敌,正要起身致歉,肩头却给卢云按住了,听他道:“大师父请座,昔时少林随喜,大师慈悲嘉言,犹然在耳。今夜能为师傅煮上一碗素面,实乃不胜之喜。” 灵音听这面贩自承认得自己,不由微微一愣,待得凝视卢云样貌,却见他头戴大毡,遮住了大半个脸,料来不愿以真实面目示人()。他自知遇上了湖海游侠,赶忙合十回礼,叹道:“老衲忝居达摩院座,不到江湖走动,不知江湖卧虎藏龙,傀甚、傀甚。” 胡志廉夫妇一旁听着,却不见目瞪口呆,自不知卢云与灵音适才已然较量了一场,已让这位少林高僧大为心折。 灵音说了几句,卢云却也不再回话,自去地下洗碗了,灵音叹了口气,便也不再过去打扰,自向胡家夫妇道:“两位施主,咱们再去客栈用针,老衲虽没把握治好他,可至少能让他神智清楚些。”话声未毕,这孩一听又要扎针,立时哭闹起来,喊道:“鬼!好多好多鬼!” 胡家夫妇大喜道:“他听懂咱们的说话了!” 看这孩还懂得怕痛,也许慢慢诊疗之下,或能好转也末可知,一时妈妈拖着,爹爹压着,便将之抓去施以酷刑,料来毒打多回之后,必有知觉。 胡正堂哭哭啼啼地走了,四下便又静了下来,卢云洗过了面碗,将锅碗瓢盆一一收拾,便也等着离开。 此时离午夜还有半个多时辰,难得有了空闲,卢云便也坐上了面摊竹椅,自坐巷口打盹。 与世无争的第一天开始了,半个时辰后卢云便要永远离京,再也不会回来。此时心情再平静不过了,别人轻蔑也好,尊敬也罢,他都看得开了。无所谓、无所求,该做的都已做了,命数设若如此,一切不必强求,这便是夫所言的“知天命”吧? 身上裹着自己的长袍,卢云闭上双眼,已然睡着了()。街边灯笼晕黄,巷口人一个又一个经过,但见有个男坐在竹凳上,他头戴大毡,容情沉默,只在布庄边儿的巷口小憩片刻。昏黄的灯光把他的影拉成长长一条,街上的行人见了这人的影,莫不改道离开,仿佛那里黑影是老虎的大尾巴,谁敢贸然去踩? 卢云根本不晓得,今夜整城的人都在回避他,这不是因为杨肃观的那封信,而是因为他变了,十年水瀑历练,他已经脱胎换骨了。当他心生悲伤、不知掩饰之时,非只武林高手能察觉异状,连身无武功的人也能知道他的身分来历…… 那街边的男无名无姓,他并不孔武有力,也未曾携刀带剑,可他像了那帮传闻中的人物……好似叫“剑”什么“神”……还是“剑”什么“王”……当……当……当……也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传来钟声,终于午夜了,卢云却还睡着,虽然听得钟声,却只紧了紧他的长袍,兀自转了个身。 闲云野鹤的第一个好处,便是可以没天没地的睡觉。无妻无,孓然一身,睡觉时乃不知有天有地,遑论日升月降?正痛快酣眠间,忽听“兜儿”一声喊,布庄门口停下一辆马车,那车轮刚巧不巧,却恰恰压在卢云的影上。 像是狗尾巴给踩中了,卢云虽是睡眼惺忪,却还是从大毡下睁开了眼。他眯眼来瞧,却见街边停下了一辆马车,耳中听得女的话声:“绍奇,你们先回去吧,我得下车去买几锭布。” “娘!”车中傅来儿童的欢笑:“我今晚要去提灯,你可别忘了()!” 午夜时分,有人打扰卢云睡觉了。马车驶离,大街再次安静下来,卢云也醒了,他将手暖暖窝在自己的袍里,默默瞧望地下,但见街边走来了一双翠黄绣花鞋,踩到了自己的影,看那脚踝好生纤细,当是方才那名妇人了。 叩叩叩,绣花鞋儿转到了布庄门口,听得鞋儿的主人敲了门,轻轻说道:“店家,我来找几锭布,劳驾您开门。” 似曾相识的嗓音,客客气气,礼数周到,依稀在哪儿听过。嘎地一声,布庄老板总算打开了门,哀叹道:“杨夫人啊!整整等了你一个晚上,你可总算来了啊。” 灯笼照下,面摊的卢老板张大了嘴,他仰起头来,望向门前的杨夫人,她素面未施脂粉,却得丹桂之芬,不必花满月圆,却已一派韶华。在那寒夜之中,她微微回眸,见得面摊老板紧盯着自己,却也不曾失了礼,只是眨眼而笑,随即转身入门。 容颜如火,热汗急流,卢云口中徐徐吐着暖雾,他望着空荡荡的布庄大门,久久不动。 咚地一声,竹凳翻倒在地,当代剑王离座起身,漫天雪花中,他斜目瞧向布庄大门,提起右手,将大毡向上一扬,这一刻的他,望来真是俊了!. 正文 第一章 哀宗 将近午夜时分,国丈府里还有两人没睡,一个是“雨枫先生”傅元影,另一个是…… “颖超。”傅元影坐在师侄对面,沈眉道:“抬起头来,看着师叔。”苏颖超当然没去看师叔,他只是默默无言,打量着地下的小东西。 “吼……吼……”小东西只有个月大,却已经很凶了。他蹲在地下,露出森森白牙,声声低吼,想来对苏颖超很是不满。 小黑犬很生气,他要为主报仇了,谁叫今晚“大眼猫”斯扫地,非但踢了它一脚,尚且道出那个“贱”字?小黑犬再不忠义为主,狠咬一口,莫非琼芳这几天都算白喂它了。 “吼……吼……”小黑犬欲待复仇,傅元影也开始冷冷训话:“颖超,你老实跟师叔说,你今晚为何发这么大脾气?”苏颖超没有说话,他拿起了自己的睡枕,便朝小黑犬头上试探。汪地一声怪吼,小黑犬冲了上来,张牙舞爪,枕头却左右飘移,登让他咬了个空。 “颖超,看着师叔。”小黑犬上下扑纵,十分凶猛。可怜傅元影苦口婆心,却得了这么夫场面回来,他忍下了脾气,催促道:“快说吧,你今晚为何要凶琼芳?” 猛听“吼”地一声,小黑犬趁机咆哮而上,咬住了枕头,当作了肉骨头般啃着。 苏颖超自始至终没吭气,就是不说他与琼芳间发生了什么事,即便如此,傅元影还是隐隐猜得到几分内情。他晓得琼芳今夜定是讲了什么不中听的,这才闹得不可开交。 苏颖超年纪虽轻,却很少发脾气,可他今夜却疯狂了。这说明琼芳的话一定很重。傅元影低头喝苦茶,咀嚼似地啃着苦茶叶,自知师侄决不会吐露内情,只得道:“也罢,你要不肯说,师叔也不问,可师叔得问问你,这东西……”他从桌上拾起一张喜帖,摇头道:“你想怎么办?” “呜……吼……”苏颖超呆呆垂,将睡枕提了起来,那小黑犬尤在死咬不放,便如一串肉般给吊了起来。 傅元影手上拿的是喜帖,上头写得明明白白,苏琼两人二月初一定,十七成亲,为了这桩喜事,国丈早已光邀宾客,只等着普天同庆,谁只今晚先是新郎口出恶言、悍然怒吼;之后新娘也是大哭大闹,负气出走。看这小俩口跑的一个不剩,届时这场婚礼该怎么办下去?莫非要请华山双怪拜堂娱亲不成? “颖超……”傅元影开始劝谏了:“男汉大丈夫,你得着量些。走吧,和师叔一起过去找她,你给她当面赔个罪,我再想法把她劝回来,千万别把场面闹僵了,知道吗?” 解铃还须系铃人,苏颖超既然气走了琼芳,变得过去负荆请罪。现下不必管谁对谁错,双方成婚在即,还能再胡闹下去么? 华山古有明训:“敌不动、我不动,敌动我先动”,苏颖超听完了说话,却似拿出了“智剑”心法,只管一脸木然,自在那儿茫茫而坐。一旁小黑犬倒是趁敌不备,听它“汪”地一声怪吼,便又趁机携走了睡枕,当作木马般骑着。 小狗提前发情,少掌门提早发疯,傅元影也快发作了。看今儿已是正月十五,十天后便要纳采,苏颖超怎还能心不在焉?他叹了口气,慢慢坐到师侄身边,道:“颖超,跟师叔说,你和琼芳相识多久了?” “汪。”小黑犬咬枕头,无故乱叫一声。傅元影老大没趣,只得自问自答:“他十岁上就识得你了。对不对?”苏颖超木然无言,傅元影轻声又道:“你也懂得她的。很多时候,琼芳根本还是个小女孩,想什么、要什么,连她自己也不明白……颖超,不管他今晚同你说了什么难听的,你都别望心里去,懂吗?” 在别人眼里瞧来,琼芳少女早慧,小小年纪便已老气横秋,浑似个小大人。可在傅元影眼里瞧来,“少阁主”却压根还没长大。她十岁上就没了父亲,一夕之间被迫结下爹爹的重担,从此长大成*人。可也在那一晚,她的人生就此停顿了,整整十年多过去,他一直停留在那个夜晚里,他依然是那个失怙动哭的小女孩。 小女孩是很任性的,想什么、要什么,有时很是不负责任,只是说来棘手,琼芳脾气像小孩,可苏颖超呢?难道他就好摆置了? 十六岁便接下华山掌门,成为“天下第一”的继承人,苏颖超少年得志,一声可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他的代价也未免高了,他不能输、不能降,直到死,他都得撑住师傅留下的金招牌。似他这般心情,若要他低声下气求琼芳回来,那是痴人说梦了。 金童玉女顽硬僵持,谁也不让谁,可不管他俩怎么使性,总有一个先低头,否则……等到了二月十七,婚期一过,双方的缘分也就尽了。 屋里寂静一片,可怜师叔苦口婆心,掌门仍旧面无容情,傅元影心烦意乱,性使开了撒手锏:“罢了、罢了,你想做什么,师叔也管不了你,来,你干脆明白交待一句,这桩婚事你到底……”说话之间,送来了一张白纸,还附带了一只朱砂印台,那是供人盖手印用的。 盖手印就是画押,傅元影亮底牌了,他要苏颖超自己说,他要不要“退婚”? 婚姻大事,岂同儿戏?苏颖超如果不要琼芳了,便得按下手印,之后傅元影自会替他写明一张状,像国丈禀明退婚,自此苏琼两人各得自由,至于琼武川是否会暴跳如雷,那是以后的事了。 “男汉大丈夫,一言而决。”傅元影淡淡地道:“说吧,颖超,要不要退婚,吩咐一声。” 朱砂印台已经预备好了,只消手印画押,从此苏琼两人男婚女嫁,各不相干,傅元影着着紧逼,“达传人”却没有答腔,一片寂静中,只见他举起右手,遮住了脸面,背心却在起伏不休。 看得出来,苏颖超其实很难过,他根本舍不下这段情,傅元影心下大喜,自知事情有了转机,正要鼓起寸不烂之舌,忽见苏颖超横过手来,自在印台上按了按,白纸上随即多出了一个手印。 出乎意料,“达传人”要退婚了,傅元影啊了一声,这才想起了掌门的那个外号,错讹之余,忍不住叫苦连天。 苏颖超的外号不是别的,正是那个“大眼猫”,作为一只猫儿,他平日固然可以逗趣、飞扑暴跳、形状掏喜,可不论它把自己装得多可爱,它的本性都不会变,他是猫,猫是虎的表兄弟,它永远不是狗。 猫是傲绝的东西,它可以一整天坐在屋顶上,自己玩、自己吃,谁也不理睬,苏颖超也一样,他经常一个人独坐山颠,仰望浮云白,孤独之于它,乃是此生必经之,没有琼芳的日,他一定熬得过。 可怜傅元影事来做和事老的,却只拿回了一章退婚状,这该如何是好?他自知错算了一着了,却不能满盘皆输,只得再次老起了脸皮,苦劝到:“颖超,凡是思而后行,那才不会后悔啊。你自己想想,你今日如此对待琼芳,她以后还会念着你么?日后她嫁给了别人,生儿育女,成了人家孩嘴里的妈妈,你看到眼里,难道不难过么?” 苏颖超默默无言,把喜怒全藏住了,一旁小黑犬倒是汪汪乱叫,好似挺高兴的,傅元影怒从心起,先将畜牲的狗最握住,就着狗屁股乱打一顿,待其低头认错后,又道:“孩,别以为这桩婚事只是你俩之间的事,你自己说说,倘使你真把婚事闹吹了,你会上谁的心?” 眼见傅元影手上拿着喜帖,没口的述说,苏颖超便默默转过头去,瞧着贴上女方的主婚大名:“奉天承运推成武臣”,苏颖超是个明白人,他晓得自己若真个退婚了,定会伤了琼武川的心,看老人家来日无多,自盼在有生之年可以见到孙女出嫁,倘使婚事告吹,他定要伤心欲绝了。 叔侄俩都是聪明人,顾盼之间,傅元影亦瞧出师侄的心思,他摇了摇头,道:“错了、错了。别高估自己的身价了。你要退婚,国丈有何伤心之处?人家是功臣之后、皇室嫡亲,门生故吏满布天下,你不希罕作他的孙女婿,他还怕找不到人么?” 此言确实不错,琼武川位高权重,这几年等着和他攀亲带故的不知凡几,倘使他真个意欲替琼芳征婚,全北京的豪门世家,青年才俊自是争先恐后而来,只有那紫云轩的大门给人踩得破了,还怕琼芳找不到人嫁?苏颖超低头听着,却也不知心情如何。傅元影叹道:“孩,师叔深受琼家代恩情,照理不该背后说长道短。可此事攸关琼芳一生,师叔已是不得不说。”他紧紧握住师侄的手,悄声道:“孩,国丈天性豪爽,其实不算坏人,可他也不是什么好人,他是个官场中人,所以一辈都得靠心机城府谋生。颖超,你今日若要退婚,便等于把琼芳教到他手里,你忍心么?”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傅元影的话点到为止。当年琼武川为求朝廷里的一席之地,不惜把亲生爱女送入深宫,嫁给一个长他二十来岁的男,交换一个国丈的位。想他如此铁石心肠,如今临到老来,又怎会对孙女心软?不消说,琼芳的婚事若由他一手安排,此生断无幸福可言。 今夜国丈勃然大怒,把琼芳打得死去活来,此乃苏颖超亲眼所见,自也该明白傅元影心中之虑。可他把话听到耳里,却是面容平淡,仿佛事不关己,难道这孩竟这般薄情寡意?傅元影越看越火,霎时脾气一次涌上,大怒道:“颖超!你真不知好歹么?你如此任性妄为,真要把这桩婚事搞砸了,你自己说,你会伤得谁的心?”听得此言,苏颖超不觉心下一动,他怔怔抬起头来,望着面前的傅师傅,一时之间,也才明白了师叔的意思。 这世上真正关心苏琼二人的,一非那权势熏天的琼国丈、二也不是神龙见不见尾的宁不凡,而是面前这位平平凡凡的傅师叔。自从师傅离开后,面前的傅师叔始终竭心尽力,一照拂着“达传人”长大。她不只是苏颖超的师叔,他也是琼芳的剑法师傅,倘使今夜小男小女不顾一切、一哄而散,难免要伤透了他的心。 叔侄俩目光相对,眼见师侄低头垂目,脸上隐隐带着几分歉意,傅元影却是摇了摇头,道:“颖超,论辈分,我是你的师叔,可论执掌,你是本山掌门。很多时候师叔管不动你,也压根儿不想管你。你今夜若执意与琼芳分手,师叔绝不会为你伤心,更不想为你惋惜,因为这是你自个儿选定的,谁也帮不了你,” 苏琼两人都不是小孩了,倘使他俩真要悔婚,傅元影也只能徒呼负负。反正他俩俱是人中龙凤,样貌家世,莫不千中选一,即便今日无缘,来日也能找到各自的伴侣,至于婚后是否快乐,那也是他俩自个儿的事,何须谁来多操这份心? 这十多年来,傅元影始终维护着金童玉女,不曾要求回报。 如今连他也放弃了这段姻缘,天下还有谁在乎呢?大眼猫慢慢低下头去,与小黑犬面面相觎,像是低声问着它:“你呢?你在乎吗?” 小黑犬懒懒伸直了前爪,兜兜转圈,自在忱头上躺了下来,想是蛮不在乎了,苏颖超也忍不住笑了,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就是这句话吧?看来这桩婚事已经注定了下场,国丈无所谓、师叔不强求,连新娘也已离家出走,自己又何必委曲求全呢?他笑了笑,正要闭上双眼,却听傅元影道:“颖超,听过玉瑛么?” 玉瑛二字一出,小黑犬在枕头上翻滚,来了个四脚朝天,想来和这人不熟。又听傅元影叹道:“玉瑛就是琼芳的姑姑,国丈的亲生爱女。我看你俩这回若真个分手了,这个天底下啊,也只有她会为你俩掉眼泪了。”此言一说,怕连小黑犬也懂了,原来这位“玉瑛”就是当年的琼贵妃,方今的皇后娘娘,只是,何以她才是真正看重这桩婚事的人? 傅元影抚面叹息,又道:“颖超,在你们年轻人眼里看来,什么事情全是天经地义,门户之见啊、身世之隔啊,全都是荒唐笑话。可师叔得提醒你,你和琼芳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并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那些重重难关阻碍,也不是自己长脚走开的。而是前人流干了泪,流尽了血,一寸一寸往前走,这才给你俩铺平了。” 苏颖超本是个聪明人,听得师叔话外有话,心下自也微微一怔。确实如此,想自己初追求琼芳的时候,还只是个弱冠少年,以他一介白丁,高攀琼芳这功臣之后,身分并不相偕。可不知为何,身边亲友非但没有一分门户成见,还经常为他俩跨刀出马,当时还以为是国丈中意自己的人,这才给了他走,可如今听来,却似另有隐情,他心下暗暗推算,已知此事必与琼芳的姑姑有些干系。 傅元影叹了门气,又道:“孩,当年若不是为了讨好玉瑛,国丈绝不会让你识得琼芳,更不会任凭你俩坠入情网。这一切都是前人求也求不到的,你却当作粪土一般践踏,你自己想想,你若这般任性,对得起那些……那些……”说着便只挥了挥手,叹了口气。 博元影似有什么难言之隐,欲言又止间,便把剩下的话全吞了回去,苏颖超在旁默默听着,茫茫然中,心思便也转到了那位“玉瑛”身上。 苏颖超虽与琼家上下相熟,却没见过琼芳这位姑姑。只是过去听琼芳提起,她与这位姑姑长相为神似,两人都有双圆圆大眼,高挺鼻梁,猝然相见之际,怕会错认云云。当时听过就算,不曾多问,没想临到两人分手之际,却会再次听见她的名字。他心中微微一动,直想多探听一些事迹,可话临嘴边,这个念头又已嘎然而止。 管她的……皇后娘娘也好、皇亲国戚也罢,等自己和琼芳分手后,那还不就是个陌生人?现下把那声“姑姑”叫得亲亲热热,万一日后碰上了面,岂不好笑尴尬? 算了,自今往后,身边再也没琼芳这个人了。苏颖超怔怔想着,忽在此时,远处不知是谁燃起了爆竹,骤然之间,眼前浮起了琼芳的笑脸,苏颖超心下忽然一酸,他急急举袖遮面,跟着从桌上拿起了纸笔,慢慢的,纸上又多了一个圆圈圈、一个圈、两个圈,满纸都是圆圈圈,眼见苏颖超再次走回了老上。傅元影不觉仰天长叹,自知今夜一番苦口婆心,全都成了对牛弹琴了。 “化圆为方、仁者之风”,苏颖超现下唯一在乎的事情,只在那四个字上:“无上剑道”。 身为一个剑客,苏颖超敬畏剑道、也沉迷剑道,在那柄四尺长剑之前,什么相思五更、什么七世夫妻,全都是无聊至的俗事,唯有剑,才是他的道。 傅元影低声叹息,自知仁剑谜团一日无解,师侄一日不会解脱,他摇了摇头,又道:“颖超,琼芳把字条给你了么?”眼见苏颖超低头垂目,好似耳聋一般,傅元影只得提起了嗓,把话再说一遍:“师叔说得是那张字条,从泥丸里取出的字条。” 和华山相熟的都明白,宁不凡退隐时留下了一颗泥丸,言明徒弟来日若遇难关,自管将之捏破,便能找出解决之道。果然听得“泥丸”二字,苏颖超便已抬起头来了,傅元影道:“颖超,我晓得字条在你手上,你看过了么?” 傅元影自己虽看不懂字条,却盼望师侄能从中间找出些线,至少别再浑浑噩噩。可他把话问了几遍,可苏颖超却只睁着双眼,凝视着自己,久久不闻一个字。傅元影晓得他的心情,便只叹了口气,道:“颖超,该是捏破泥丸的时候了,你别再折磨自己了。” 苏颖超双眼睁得老大,那模样仿佛是在问师叔一句话:“为什么?” 从十六岁接任掌门,直到现今二十八岁,苏颖超始终没有捏破那颗泥丸,这并不是说他的人生一帆风顺,相反的,他不知遭遇了多少风吹雨打,可他就是没动过泥丸的脑筋。这不单是因为泥丸只有一颗,捏破便没有了,而是因为苏颖超的一个决定。他很早很早就知道何时是捏破泥丸的时机,他也明白,没到那一天,他绝不会动手,纵然生死攸关,他也得忍。 那一天……那一天……屋中静了下来,只见苏颖超红着眼睛,一边低头画图,一边擦拭眼角,傅元影望着自己的师侄,不能不隐隐为他感到心疼。 面前的苏颖超看来岂止二十八岁?他看来简直比自己还老。 身为天下第一的徒弟,他其实比别人更辛苦,他的师父走得早,这让他的处境活像个孤儿,可偏偏他师父的名气又响,不免又让徒弟成为世人眼中的纨绔。可无论如何,这都是没办法的事,因为“天下第一”注定要有个传人,而这个传人也注定了他的不肖,说到底,只有一句话……因为他的师父是这整个天下的第一啊。 眼见苏颖超把脑袋埋入纸堆,料来又要混上一整晚了。傅元影叹了口气,他慢慢坐到师侄身边,柔声道:“颖超,你可曾想过,我为何要找你师父回来?” 苏颖超咬住了牙,只管低头疯狂化圆,傅元影轻声又道:“你病了很久,大家都好担心你,南下贵州前,吕师伯还特意捎信给我,要我务必找到你师父,好来帮助你破解此关。可我回信告诉他,我这趟去寻你师父回来,绝不是让他来教你剑法的……” 傅元影满面怜悯,他凝视着师侄,轻轻地道:“有些话,师叔不方便说,只能请你师父来告诉你……”他搂住苏颖超的肩头,柔声道:“够了,别再练下去了。你再练,只会毁了你自己。” 咚地一声,苏颖超的笔坠了下来,他愕然望着傅元影,万没料到他会说出这么句话。屋中静了下来,傅元影抚着师侄的面颊,轻声叹道:“颖超,别这样。师叔要你自己说,你究竟是为什么练剑的?”陡听此言,苏颖超慢慢的张开了嘴,好像很惊讶的看着师叔。 对啊?这真的是个好问题,自己是为什么练剑的?当年自己可以读书考试,也可以做生意,却为何会把一切赌在剑上呢? 为什么?为什么?是为了男女情、兄弟义,还是为了官禄钱财田宅女加孝悌…… 苏颖超呆呆望着屋梁,往事如云烟,皆从眼前过,他看到了好多好多,可就是答不上来。 “别慌……别慌……”傅元影拍了拍他的背,轻声道:“忘了就算了……不打紧的。来,师叔再问你一句……咱们练剑的最要紧的是什么?是先天资质、还是后天努力?” 武林门户各有所宗,有的重资质、有的重悟性,更多的是讲究后天努力,正所谓“一分聪明、二分运气,七成用功来努力”。 只是这些话应属空谈居多,毕竟武林人物万千,有的资质好,有的修行佳,可真正能练到绝顶地位的,世上却能有几人? “颖超……”傅元影幽幽又道:“要想把剑法练好,资质努力,都是缺一不可。倘能再加些机缘巧合,更能造就出一位一流高手。只是啊孩,师叔要提醒你,你若想成为真正的一代宗师,便不能没有那两个字。”他目视师侄的双眸,柔声道:“颖超……你觉得练剑还快乐么?” 床边传来喀喀声响,小黑犬吓了一跳,它抬头看着大眼猫,只见他张着嘴、发着抖,几番想要咬紧牙关,却都使不出气力,那模样岂止是难受,简直是痛苦之至。 练剑快乐么?这话要是娟儿在场来答,定是一声暴吼:“苦啊!”,随即弃剑鼓掌、嬉戏而去。只是这当口答话之人却是苏颖超,一个把命交在剑上的人,却要他如何来答? 练剑快乐么?倘若一个人日夜苦练、勤奋不懈,便能保证练到“天下第一”,自此娇妻美妾,不可一世,纵使练剑千苦万难,谁不兴冲冲去做?相反的,要是一个人练剑须得抛妻弃,万般皆舍,可投入毕生心血后,却很可能落得一场空,任凭练剑再好玩,怕也无人愿意去做。 身为华山门户之长,苏颖超早已忘记自己是因何练剑了。剑之于他,并非爱憎好恶而已。剑,就是他的一切。 四下悄然无声,苏颖超眼睛湿了、喉头哽了,他垂无言,久久说不出话来,傅元影轻声道:“练剑快乐么?孩,很难回答吧?因为练剑是很苦很苦的……当个赢家固然风光,可沦为输家却是很惨很惨的……尤其是对那些……”他拍了拍苏颖超的背心,怜声道:“真正努力过的输家……” 骤然之间,苏颖超再也忍耐不住,泪水直从双颊滚落下来,傅元影叹了口气,他望着他那可怜的师侄,他知道自己好想安慰他,可他不能这般做,今夜此时,他必须代替宁不凡,把该说的话一次说完。 “颖超……你心里应该明白,刀枪棍戟、弓弩斧矛,这十八般武艺里,样样都可以勉强硬,只有一样东西是勉强不来的,颖超,请你告诉师叔,那东西叫做什么?” 苏颖超低头哽咽,双肩颤抖,什么都说不出口,傅元影却没有住口的意思,他搂着师侄的肩头,继续述说:“别逃避……真的,你一定知道那句话的,乖……快说出来,我以前常听你挂在嘴上的……”不要不要,苏颖超害怕了,他掩住口耳,他不要说,他也不要听,他知道自己如果听见那句话,他一定会垮……不…… 他不会垮,他会死……他会死…… “孩,你不肯说,那师叔只能替你说了……”这一刻还是来了,苏颖超仰起脸来,大口呼吸,浑身发抖中,他感到自己的手被师叔牢牢紧握,然后耳中听到自己从小到大、耳热能详的那句话:“剑……”傅元影的声音是如此的轻,却如雷轰电闪:“是天才的武道!” 来了,苏颖超放声哭了起来,如同过去代千年的无数剑客,人人都会来到自己的界限,看到自己的天命,如今终于轮到他了。 当此无情一刻,苏颖超痛哭流涕,他紧紧抱住怀里的达剑,已然跪倒在地。 世上唯一不能勉强的东西,就是剑,剑比任何兵器都需要那两个字,资质、资质,多么残忍的两个字啊……即使聪明如苏颖超,来到这无情的两个字前,他也不得不低头。傅元影慢慢伸手过来,拿住师侄怀里的达剑谱,低声说道:“颖超,来,放手,把剑谱还给师叔,你已经尽力了……” 不要不要……苏颖超哭泣挣扎,他紧紧抱住达剑,死也不放手。 “放手吧,颖超……把手放开……真的……再练下去,你会死的……放手,快放手……” 不能放,真的不能放啊……今夜此时,苏颖超哭得好伤心,他真的好伤心啊,为了练剑,他舍弃得比谁都多,可是过去几十载的晨昏苦练,如今却成了一场空……只因为“剑”这个东西,它是“天才”的武道啊! 无情的天命,打击过华山的每一个人,眼见师侄伤心欲绝,傅元影的泪水也不禁夺眶而出,他当然明白苏颖超的痛苦,因为此间的点滴血泪,他自己也都经历过。 “天下第一”、“天下第一”,华山里只消是练剑的,谁不想练成“天下第一”?宁不凡、古梦翔、吕若林,人人前仆后继,都在追逐这个美梦。傅元影也不例外,他也想练成无敌剑法,成为举世共仰的“天下第一”,而他也明白,完成这个美梦的不二捷径,就在那句话:“智剑平八方、仁剑震音扬、勇剑斩天罡”,这就是华山无上至宝:“达之秘”。 第一次获准翻阅剑谱的那一天,傅元影还只有二十八岁,当他听说自己终于可以修炼达时,他几乎热泪盈眶了,他抛下了所有俗事,由紫云轩兼程回山,从此展开了艰苦的修炼生涯。 在那段日里,傅元影作息如常,一样下山帮办、一样洒扫庭厨,只是他看似脑袋清醒,实则早已魂不守舍,无论是吃饭喝酒、抑或走挑水,他心里挂念的只有图谱上的剑招,他知道自己定得抢先一步,比师兄弟们更早完成达,唯独如此,他才可能成为“天下第—”。 有一天,傅元影笑了,他突破了第十页,也完成了此生绝技“飞红遁影”,他兴冲冲去找师兄弟们比试,可当他蓦然回之时,却惊觉古梦翔早已走了,吕若林也已弃剑从政了,自己则从一个二十八岁的少年摇身一变,成了四十一岁的中年人。 十年过去,华山早已找到了真主,天下也找到了他们的第一。傅元影却已经老了,长老们接见他,问他是否有意再练下去。 傅元影没有同答,因为下头还有八十六页,他还能挥霍几个十年? 于是傅元影合上了剑谱,毅然决然辞别本山,从此娶妻生,教授剑法,成了大家眼里庸庸碌碌的“傅师范”。 今夜此时,蓦然回,傅元影再次见到那本“达剑”,他不禁想再一次拷问自己的内心,他选错了么?如果重来一回,他会否继续苦熬下去,赌上自己的一生?或者是说,他是否会祈求上天,让他此生根本不要见到“达”? 不知道,几十年过去了,傅元影还是找不到答案。在那昏暗的烛光下,“达”依旧是“达”,少年却已不再是少年,所差者,不过是“知天命”而已。 在这无情的天命前,叔侄俩相对无言,但见苏颖超泪流满面,傅元影也是唏嘘不已,他虽想安慰师侄,却连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也许……这就是他想找回宁不凡的原因,他希望是宁不凡自己来告诉徒弟,放弃吧,因为“剑”这个东西啊,它是天才的武道啊! 良久良久,傅元影终于定下了神,他替师侄擦去了泪水,轻声道:“颖超,别难过,你看似失去了—些东西,其实你拿回的更多。人生不是只有剑而已,还有好多好多值得珍爱的东西,等着你去珍惜,知道么?” 眼见苏颖超趴在地下,身微微抽搐,压根儿没把自己的话听进去,傅元影自知对牛弹琴,只得叹道:“你先静一静,师叔这就去替你去找琼芳回来。到时你俩可别再吵了,知道么?”他说了半天,眼看师侄状如死尸,只得拍了拍他的背心,安慰道:“珍惜当下吧……颖超,只要珍惜当下,你就能保有一切。” 四下一片寂静,傅元影走了,苏颖超却仍死抱着那本达剑谱,浑不知自己是死是活。 眼前的情势很明白,傅师叔替他点出了活,称作“珍惜当下”,只要懂得珍惜,他虽然练不成“仁剑”,却还能保有“智剑”,仗着“智剑平八方”的大威力,他虽非天下第一,可终究也是武林里的一号人物。感情的事也一样,琼芳已经说过了,她虽然喜欢了别的男,可她没和人家胡来,更没因此抛下自己,只消自己敞开心胸,潇洒一笑,两人自也能白头偕老、携手共渡一生。 珍惜当下……珍惜已有的一切…… “哈哈!哈哈!哈哈!”骤然之间,苏颖超仰天狂笑,他直直冲到桌前,将满桌纸张抛上天去,看着它们飘然而降。 一张张白纸,绘满了无数圈圈儿,有的大、有的小,却都如天上的满月儿,浑圆端正,毫厘不差。苏颖超仰头看着自己的一生,忍不住泪如雨下。 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可爱小偷叫做苏颖超,他会唱歌跳舞,也能读书写字,他还会提着棍打架。有一天,他认识了一个人,叫做宁不凡,他了不该的东西、碰了不该碰的女人,最后…… 他哈哈大笑,捧着肚,慢慢滚跌在地,和小黑犬躺在一块儿,动也不动了()。 小黑犬很好心,它站了起来,朝“大眼猫”脸上舔了舔,略作安慰。 四十年前,武林里凭空崛起一位大人物,他中兴华山,威震宇内,号称“天下第一高手”,四十年后,他的徒弟倒在地下,废然若死,因为他心里明白,自他以后,华山一脉即将衰微,而后世武林也会因此赠给他一个封号…… “末代之君”苏颖超……听说华山的镇山之宝,便是在这蠢才手里失传的…… 心死了、剑也折了,十年磨剑,磨成这个德行,苏颖超默默垂泪,倒地不起,在这人生谷底的一刻,他真不知自己该如何站起来。 浑浑噩噩中,忽然间,窗外传来了低响,它如斯呼唤着末代之君。 “苏君……快起来……”小黑犬大吃一惊,急忙奔到了窗前,呜呜低吼,窗外那个嗓音继续召唤:“别怕……来,快把窗推开,向外看……” 是谁呢?是谁在呼唤自己呢?苏颖超恍恍惚惚,他呆呆起身,来到了窗边,骤然问凄厉北风猛力吹开了窗扉,寒风冷雾扑面而来,却也让苏颖超看到了窗外的苍茫世界。 今夜雪云漫天,远处树梢传来猿鸣,那是个洪沱人间。苏颖超打着寒噤,他茫茫然地望向天边,寻找着声音来处。陡然间,他张大了眼,因为他再次瞧见了那个人! 黑衣人()!远处松涛如海,有个人傲立松枝之上,他身穿黑衣,头罩黑套,那个是黑衣人!他的身形随着树涛上下起伏,那是不得了的轻功! 来了……又照面了……此生之所以沦落到如此凄凉,全是给这人害的,大敌当前,苏颖超咬牙切齿,想起医院之战,他满身沸血焚烧,正要返身去找长剑,却见松树上的黑衣人举起右掌,竖指向天,竟朝自己打了个远讯。 双方一在屋里,一在窗外,苏颖超眼里瞧得明白,只见黑衣人左腿屈膝,右臂高举,食指更已直直竖起,那是个“一”字。 “一”?苏颖超握住了剑柄,错愕中居然忘了自己的满腔悲愤,只在怔怔忖想对方的意思。 黑衣人想说什么呢?这个“一”字是示威?是挑衅?莫非他要昭告众生,他即将“一统武林、一飞冲天”?抑或他在暗笑达传人“一筹莫展”,何妨早些“一死了之”? 一……他到底要说什么?这是“一元复始、万象更新”?还是“一石两鸟、一败涂地”…… “天下第一”! 达传人大声惊呼,如中雷击,也总算明白对方的意思。黑衣人点了点头,彷佛意甚嘉许,他左手承天、右掌抚地,陡然间掌心扑出,一阵紫电加力,他的掌里飞出了一枚纸团,来势汹涌,宛如镖刀。 嗤地一声,苏颖超接住了纸团,却给硬生生震退了步。他撞到了桌上,喘息中急急解开纸团,却见手上拿的是张戏票,正面印了两行宇:“万福楼里,戏如人生”,其下戏码处一片空白,只用炭笔潦潦潦写了几个宇:“哀宗不哀、曲终人不散”()。 苏颖超心下一醒,已知黑衣人与自己定下了约会,看这地方既是个乐府戏坊,什么“曲终人不散”,定是要自己? ?约等候、不见不散。可那什么“哀宗不哀”,却又是何意思呢? 哀宗……哀宗……末代之君低头细想,骤然之间,他浑身发抖,已然跪倒下来。 “不是……”苏颖超紧紧怀抱那本达剑谱,惊慌说道:“不是……我不是……我才不是哀宗……”彷徨恐惧中,他仿佛要求在这什么,只在跪地啜泣。蓦然间,他用力仰起头来,悲愤狂叫:“师父!你告诉我!你为何要选我做掌门?为什么?为什么啊?” “喔喔喔喔!”华山末代之君握紧了双拳,向着天边远处纵情哭嚎。 黑沉的夜空里,没人回答自己,黑衣人走了,连小黑犬也吓得躲到了床下。苏颖超抱着头喘着气,陡然间他牙关紧咬,抓起“达剑谱”,奋力塞入了行囊,旋即从窗口扑将出去。 今夜此时,苏颖超选择了不归,在小黑犬的见证下,“大眼猫”从此投身壮阔怒海,永不回头……. 正文 第二章 人之初 每年到了元宵前后,杨绍奇的头就会无端痛起来。 “叔叔,我要去提灯。”马车前行,踏出了一片清脆蹄声,伴随踏踏声响得,则是一片儿童吵嚷:“叔叔,你听到了么?我要去提灯。”,“叔叔、叔叔?”,“你醒醒啊叔叔。” “叔……叔!”身猛烈摇晃,后座儿童攀上爬下,拉死尸般的揪住杨绍奇,暴吼道:“叔叔!你死了么?叔叔!叔叔!你活过来啊!”一片吵嚷中,杨绍奇苦苦死睡,任凭天雷打落、女鬼缠身,也是唤他不醒。却在此时,驾座上的管家不甘寂寞,竟也加入战团,开始叫起了“叔!”。 “二爷啊……”前座的管家回头过来,问道:“淑琴小姐明早要到家里玩,您要是有空,那便带她去香山走走吧?” “呕……”杨绍奇梦中忽有痛苦之色,看他全身隐隐发抖,八成是要吐了。 时近午夜,马车徐徐前来,看驾座上喋喋不休的是杨府老管家老蔡,活蹦乱跳的则是小霸王阿秀,至于后座那个昏睡不醒的,自是二爷绍奇无疑了。 好像没例外过吧,每年祈雨法会全家出门,杨府老小从没一起回家过。先看杨老君体弱多病,每回和尚才开始念经,她老人家必然自行哮喘病发,便早早由家丁护送回家,之后和尚才拿起木鱼一敲,杨大士便也想起了公事缠身,随即跟进开溜,最后连阿秀的娘亲也去了布庄,却把杨绍奇一个人扔在这里,任那一老—小苦纠缠、祈雨法会无聊透顶,每年阿秀听完整夜佛法后,不免睡得饱,看他浑身精力弥漫,竟尔趴到杨绍奇的头上,竭力怪吼:“叔叔!你到底听到了没?我要去提灯!叔叔、叔……叔!” “二爷啊……”管家晓得二爷装睡的毛病,便又自顾自地叹道:“您再不做声,那就算答应了。老朽已经答应了舅老爷,明早给您俩驾车,听说淑琴小姐为了这趟香山之旅,兴奋得不得了,非但买了新衣裳,还亲手做了卤菜点心,打算和您上一块儿尝,您这回要再次逃走,那可天理不容啰……” 呼呼……杨绍奇安详过世了,看他歪头流涎,死后不忘梦呓几声,八成是在偷骂粗口。 每年都这样,只消到了元宵前后、花盛开时节,杨君的娘家便会遣出大批适婚淑女,不绝上杨府溜达。从早年的淑林、淑宁,乃至于近年的淑琴、淑怡,前仆后继,成堆地住家里倒,可怜杨绍奇再不来个昏迷不醒,却该如何是好? 管家一辈帮着杨夫人打理家务,什么淑林淑宁、淑姊淑妹,他早年也曾帮着出力叫卖,奈何大少爷肃观警觉心强,一见苗头不对、便赶紧找了对象,自行成亲完婚,老夫人无奈之余,便把毕生心血灌注在小儿身上,不替他讨房好媳妇,决不善罢甘休。 车向前行,杨绍奇总算也给吵醒了,他懒懒倚在车边,右手支着脑袋,一双俊眼半开半闭,颇有几分贵公的忧郁。管家怕他想不开,便又劝道:“二爷啊,您别要身在福中不知福,若非老夫人把您生得这般俊俏,您哪来这许多麻烦?您可安份些吧。” “行了。”杨绍奇掩面叹息:“你这话跟杨大说去。我可不是什么”风流司郎中“。” 天下最漂亮的一对兄弟,他俩都姓杨。杨肃观、杨绍奇,这对兄弟都是昂藏七尺之躯,杨肃观还是个练家,可这对兄弟却都有双桃花眼,据说是从妈妈于夫人身上得来的,再看他俩一身白肤,五官俊秀,当真比姑娘家还美貌几分了。 听得管家的称赞,阿秀自也拼命瞻仰叔叔的英姿,他越瞧越是仰慕,忍不住道:“叔叔,你觉得自己很淫秽吧?”杨绍奇本在打着哈欠,乍听这句怪话,一张嘴便合不起来了,他猛朝阿秀脑袋挥下一拳,怒道:“你才淫秽!” 耳听管家窃窃低笑,阿秀抱着脑袋,叫疼道:“叔叔,你……你想歪了,我说得是”隐讳“啊。”阿秀还只十岁,每回堂里习来新词,必往叔叔身上造句,杨绍奇俊脸微红,便道:“什么隐不隐讳?是谁教你这两个怪字的?”阿秀道:“是我娘啊。 她说你这人说话喜欢拐弯抹角,一句话藏了十七八个意思,非常淫秽。“杨绍奇大喝一声:”隐讳!“ 马车颠簸,那管家强忍着笑,一辆车自是驾得东扭西歪。杨绍奇俊眼斜横,拎着阿秀的耳朵,道:“我?”阿秀拼命颔:“是啊,娘说你聪明绝顶、才高阿斗、比我爹爹还多了两斗,可惜就是玩世不恭,整日里没半点正经,谁也不知你在想些什么,娘说要找机会劝劝你呢。” “一个人若是天资过了头,往往干不了正事,这就叫做”聪明反被聪明误“,杨绍奇便是个中范例。想此人从小过目不忘,常人要背十来遍的东西,他少则一次、多则回,便能牢牢记住。 不论多稀奇的八股考题到他手底,他总能默出一篇钦选正范例,真如书上拓下来似的,仗着这份本领,他十九岁便已荣登金榜,当朝并无第二人能及。 只是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这杨二爷应试本领一流,当官才干却不济了。好容易在兵部占了缺,心思却全不在公事上,镇日里点卯瞎混,须臾日。私底下更是花钱如流水,自己的俸禄用尽了不说,还把脑筋动到祖业上,日常里几千两、几千两往外搬,任凭大哥怎么往家里攒,总赶不上他花得快。 杨远精明干练,杨肃观老成持重,父兄两代辛苦经营,没想家里却出了如此败类,眼见管家转过头来,频频叹息,阿秀也是没口的乱骂,杨绍奇烦得很了,便道:“行了,你少管叔叔的闲事,倒是你明日下午不是要开了么?书本收好了吧?” 阿秀原本傲然说嘴,乍听堂开课在即,一张笑脸忽地僵住,只见他双眼渐渐眯起、脸色慢慢发白,最后蠕蠕倒在后座上,宛如死尸一般,这会儿便轮杨绍奇骂人了:“别老是这般怪模怪样。你娘出身书香世家,你爹又是当朝大士,你将来要弄到江大清那鬼模样,那咱们可没脸见人了。” “江大清?”阿秀双眼一亮,喜道:“那是谁啊?” 都说物以类聚,兽好群居,果然阿秀听得先贤之名,便已兴高采烈,杨绍奇呸了一声,训道:“少问两句!记得睡前把书本收好,不然明日下午掉东落西,还不是得劳你娘送去?”阿秀张开了嘴,狠狠打了个大哈欠,正要闭眼睡觉,忽然间想起一事,不由得双眼大睁,急急坐了起来,惊道:“叔叔,你……你房里有没有字经?” “人之初、性本善”,自末代以后,这“字经”便是孩童启蒙的读本,与“家姓”、“千字”、“千家诗”合称“千千”。只消读过书的,莫不能朗朗上口。杨绍奇皱眉道:“叔叔当然有字经,怎么?你可是想借么?”阿秀忙道:“是啊,我那本旧的被人偷了,得找本新的替上。” 阿秀自称书本被偷,杨绍奇却是半信半疑,他斜目打量侄,沉吟道:“等等,你们孟夫不是教列史记了么?什么时候又要重读字经了?”阿秀叹道:“还不是给华妹害的?孟夫说她根底差,什么字都认不得。过年前便把咱们臭骂了一顿,说开课后全要重读字经呢。” 华妹勤奋向,大有父风,想来阿秀定是把话掉反了来说,杨绍奇骂道:“你这小除了张嘴吹牛,还有什么本领?行了,叔叔房里还有本字经,明日一早拿给你。”阿秀不急着道谢,只怯怯地道:“叔叔,你那本字经……可是手抄的么?” “手抄的?”杨绍奇愣了,当时经书多为印制,分作活版、雕版两种,甚少有手抄珍本。他心下纳闷,便道:“好端端地,为何要读手抄本?”阿秀道:“手抄的看来亲切,读来格外有劲。” 说着死缠着叔叔,恳求道:“叔叔,你亲手抄一本给我吧,拜托嘛!叔叔!叔叔!” 小孩常有古怪风俗,有时风行左手写字,有时盛行倒退走,隔一阵便有新花头,每使父母不胜其扰。杨绍奇不愿溺爱儿童,摇手便道:“没法想,叔叔这本是雕版印的,你爱要不要,随你便吧。”阿秀听他说得冷,竟尔哼了一声,道:“那就免了,你自个儿留着用吧。” 阿秀目无尊长,竟敢如此顶撞叔叔,杨绍奇心头火起,正要狠狠教训一番,前座的管家却把脑袋转了回来,笑道:“神秀少爷别发愁,您要读手抄本,那有啥难的?我记得书房里还有几本字经,全是你爹爹亲手抄的。” 阿秀原本嘟着嘴,乍闻此书,却不禁双眼发光,大喜道:“真的么?” “当然是真的。”管家驾着车,笑眯眯地道:“你爹爹孩提时勤奋用功、最爱抄书,单是字经一样,他便抄了本之多呢。” 阿秀啊呀一声,扼腕道:“才本而已,不够用啊。” “什么!”杨绍奇愕然道:“本还嫌少?那几本才算足?” 阿秀不假思,迳自道:“十本。”话才出口,好似晓得说溜了嘴,一时张口大哈哈,闭眼小眯眯,自管冬眠起来了。 阿秀似有图谋,杨绍奇不免疑心大起,那管家却是个老糊涂,兀自笑说往事:“唉,说起大少爷啊,老朽最是佩服了。他打小一丝不苟,专爱抄书,不只字经、古选,连什么大藏经、法华经,长阿含经,他也是边抄边默,慢慢都记熟了。”说着说,不忘训诫后座那个不长进的:“二爷啊,您要有大少爷的一半用功,老早就升任侍郎罗。”无论谁有了杨肃观这等大哥,都只有哼哼哈哈的份儿,果然杨绍奇一听数落,霎时脑袋一歪,便也冬眠起来了。眼看叔叔装死,这会儿阿秀便又复活了,他凑到了前座,笑道:“管家伯伯,大藏经不是佛经么,我爹爹小时为何要抄啊?”管家笑道:“小少爷可忘得快了,你爹爹是哪个门派出身啊?”阿秀一声惊呼,大喊道:“对啊,他是少林寺的。” 杨肃观出身少室,又又武,满朝进士中就他一人身怀绝世武艺。管家满面生辉,傲然道:“没错,少林武功,天下正宗。那时你爹爹投身嵩山,白日里练功习武,夜间便来凿壁借光,用功之勤,合寺长老都赞叹呢。”说着说,不忘勉励阿秀一句:“神秀少爷,古人说见贤思齐,见不贤内自省,你平日里多你爹爹,少你叔叔,知道么?” “知道!”阿秀大声答应,不忘摇了摇身边那个废物,告诫道:“叔叔,你要振作啊。” 杨绍奇早已满肚恼火,一听奚落,不觉怪叫一声,叔侄俩人登时相互扭打、状如稚童,管家早已见怪不怪,一时笑眯眯地驾着车,自朝杨府而去。 杨家早年住在大明门一带,正统年间搬回老家,只在东城一带住居。时近午夜,车经过了天桥一带,但见街坊人山人海,有猜谜的、喝酒的、看戏的,沿道的“冰灯”、“纱灯”、“佛经说法连环灯”美仑美奂,满是元宵欢庆之气。阿秀怔怔看着,直想下车去玩,便道:“叔叔,你小时候常提灯吧?” 杨绍奇心情还坏着,一时头也不抬,冷泠便道:“这个自然。我小时候你爷爷最是疼我,每逢元宵,他定会抱着我四下夜游。” 阿秀讶道:“我爷爷?有这个人么?”杨绍奇大怒道:“不许没大没,你叔叔的爹是你的谁?”眼看阿秀小嘴大张,一脸茫然,杨绍奇只得自行道出答案:“爷爷,知道了么?” “知道了。”阿秀俨然而笑,不忘拍拍叔叔的肩膀,赞道:“好乖。”还想多占便宜,却见叔叔的拳头高高抡起,随时都要重重捶下,直吓得阿秀惊慌改口:“等等!我……我没见过爷爷啊,他……他和我外公很好么?” 想起了顾嗣源,杨绍奇不觉叹了口气,便道:“孩,想起你外公了么?”顾嗣源死时阿秀还不到四岁,哪里知道什么了,只得干笑胡诌:“是啊,每天都在想着呢。他……他以前的官很大吧?”杨绍奇颔道:“这个自然。你外公以前是兵部尚书,恰好管着你爹爹,那时你爷爷是内阁大士,咱们杨顾两家公私往返,算得是世交。”阿秀长长地哦了一声,道:“原来是拜把兄弟啊,那爷爷和外公定也常一块提灯了?” 阿秀猛敲边鼓,一个念头就是要提灯夜游,杨绍奇识破了他的伎俩,不由噗嗤一笑:“他俩年纪老,不时兴提灯。”阿秀叹道:“这般无趣啊。那你和爹爹呢?你俩小时候定常一块提灯吧?” 杨绍奇摇了摇头,道:“那倒没有。你爹爹小时候不住家里。咱兄弟俩很少一块玩。” 阿秀茫然道:“他不住家里……那……那他住哪啊?”正茫然间,猛听管家—声轻咳,不觉恍然大悟:“对了,他住在少林寺!”他想爹爹幼年的苦日,眼前浮起儿童打坐、小孩念经之状,颇觉不寒而栗,忙道:“叔叔,你真好命了,你小时候怎没一起去少林寺?” 杨绍奇摇头道:“说来是缘份吧。那年天绝大师上家里来选弟,原本是挑我的,可后来你爷爷说我身骨虚,不宜练武,便让大哥跟他走了。”阿秀讶道:“天绝大师,这又是谁啊?” 杨绍奇淡然道:“天绝大师便是少林镇寺之宝,武功之强,号称合寺两年来第一高手,他生平只收了一个徒弟,便是你爹爹。” 阿秀吓道:“这么厉害啊,那我爹武功定也不差了?”杨绍奇微起哂然,口中却未答话。 四大宗师,岂同凡响?天绝僧是少林不世出的怪杰,曾经自创天诀,继往开来,与宁不凡、方敬、卓凌昭并称为天下四大高手,成名事迹不知凡几,阿秀想大宗师的威风,不由一脸钦佩:“叔叔,阿秀也想练武功,以后可不可以不读书了?”杨绍奇摇头道:“不行。你的身骨虚,不合适练武。” 阿秀哼道:“我才不虚呢!我又不是你,打小便肾亏。”听得小孩无礼,杨绍奇嘿嘿一笑,便朝侄腰际捏去,打算给他补肾、阿秀笑得眼泪直流,求饶道:“好啦、好啦,饶命啊叔叔。 我快断气了……“他笑得惨了,便攀到了前座,苦笑哈哈:”管家伯伯,我不行了,我身好虚,你……你快停个车吧,我要透透气……“ 猛听“啪”地大响,管家伯伯居然快马加鞭,车便已飞驰而出。阿秀大惊道:“管家伯伯,你这是干什么?快停车啊!” 管家冷冷地道:“小少爷省点力气吧。你明日下午便要上了,今晚哪来的空闲提灯?还是快回家收拾书本吧。” 眼看计谋给人识破,阿秀顿时痛苦万状,强拉着叔叔的衣袖,哭嚷道:“人家不要上!人家只要提灯!叔叔!叔叔!你帮我说说啊!”听得侄含悲来求,杨绍奇却只轻轻打呼,好似冬眠一般,阿秀却也不怕,只凑到叔叔耳边,轻声念咒:“淑琴来了、淑琴来了。” 咒语一出,果然惊醒梦中人,杨绍奇面色惨白,自知家门如虎口,一旦跨了进去,那便再也走脱不出,无可奈何间,只得附到阿秀耳边,轻声道了个计策。 “管家伯伯……”阿秀听罢妙计,登时捣住了胯下,痛苦道:“我尿急啊…………” 眼看小孩漏尿,身颇虚,管家却懒得理睬,迳把缰绳一提,车反而走得快了,阿秀见他不睬自己,倒也不慌不忙,便把车帘掀开,裤带一解,对着窗外大吼:“来啊,来看啊,杨神秀水淹七军,杨肃观教无方,杨家—门忠烈哪!”说着哈哈大笑,打算水漫京城,夜半无人,可如此当众撒尿的行径,杨家却也丢不起这个人,管家大惊道:“过你,你……你怎又故态复萌了!二爷,快替我管管他,别让他胡闹了。” 杨绍奇淡然道:“去找我大哥来吧。二爷我天生的没出息,怎好替他管教儿?” 二爷吃醋得厉害,管家只好拉停了车,苦笑道:“行啦,小少爷下车吧,老朽认输了。”阿秀欢容大笑:“撒尿了!撒尿了!” 他蹦下了车,找到了一处墙角,正待哼起小曲,忽觉身旁空荡荡的,竟没人陪着自己,霎时气愤道:“怎只有我一个人?谁来陪我尿啊!” 自古儿童撒尿,多需长辈相陪,或嘘嘘引诱,或以身作则,方才尿得稳当。杨绍奇见阿秀瞪着自己,忙道:“你……你自便吧。不用理我了。”阿秀哼道:“你看不起我么?没人陪我尿,少爷就不解了。”正要乱使蛮性,忽听哗啦啦水声溅响,身旁一人浑身剧抖,寒颤道:“神……神秀少爷,老朽舍命相陪了……” 凡人年纪越大,屎尿越多,看管家老蔡一把年纪,原来他才是真正尿急之人。他呼出一口长气,正抖擞间?阿秀却把裤带系紧,急急溜回车上。管家讶道:“少爷又怎么啦?这就完事了?” “兜儿”一声响,那马车居然自行驶离了,管家茫然张口,正错愕间,却听阿秀的笑声远远传来:“叔叔,你的计策真灵,一会儿便把他骗下车了。”又听二爷叹道:“那有什么难的?等你到了他那把年纪,自也憋不住尿。” 一大一小即将开溜,管家总算醒觉过来了,他顾不得绑起裤带,便已拔腿直追,嚷道:“二爷!你不能走!淑琴还在家里等你啊!”淑琴二字一说,直似敲中了性命要害,车更是飞也似的逃,可怜管家喊得声嘶力竭,反而更加追赶不上。 好容易逃得远了,阿秀便跳到了前座,笑道:“叔叔,你真的不回家啦。你不怕奶奶骂你?” 杨绍奇叹道:“骂就骂,总比落在淑琴手里强。”阿秀嘻嘻贼笑,道:“叔叔,你为何这般讨厌淑琴啊?她又不会吃了你。” 哪壶不开提哪壶,杨绍奇心下恼火,喝道:“你还有空管我的闲事?臭小,叔叔先跟你约法章,你今夜玩归玩,就是别闯祸,不然消息传到你爹爹耳中,叔叔可要倒大楣了。” 阿秀专惹横祸、善降奇灾,上回才害得胡正堂痴呆,看杨绍奇今夜纵鬼出门,难保不惹大灾大难。正担忧间,这小孩居然还来挑拨离间了,听他嘿嘿阴笑,道:“叔叔,你挺怕我爹的呦。” 想起大哥的森严家规,杨绍奇不由微微叹气,他捏了捏阿秀的黑面颊,叱道:“谁怕他了? 告诉你,叔叔在家里是天大地大、谁也不怕,就只怕你。“ 阿秀笑道:“叔叔怕我,那我怕谁?”杨绍奇微微一笑:“你是过街老鼠,见谁怕谁,就不怕我。”阿秀哈哈欢喜,便又扑到叔叔怀里打滚,当真是没大没差了二十岁,可阿秀调皮捣蛋,杨绍奇也是个混世魔王,是以平日感情甚笃,他俩笑闹了一阵,不久便见了一处大宅,却是伍大都督府到了。杨绍奇知道阿秀欲找华妹,却反而提起缰绳,正待飞车而过,阿秀慌道:“叔叔,我要下车。”这回换杨绍奇冷笑了,听他阴侧侧地道:“小,这儿可是大都督府,你找伍爵爷公干啊?” 阿秀年少脸嫩,自也不好明说来约人家闺女,正蠕蠕耨耨间,杨绍奇却哈哈一笑,自行拉停了马车,他从后座里找出了侄儿的花灯,见是只五尺大关刀,那刀自也不是正牌的郾月刀,而是柄关刀形制的灯笼,专供小童嬉戏之用。 杨绍奇见阿秀下车,还随身背着小包袱,也懒得多问,便自顾点燃了灯笼。阿秀仰头看着,只见那刀头红晕晕的,寒夜里粲然生光,望来加倍的威武精彩。一时满面亢奋,喜道:“叔叔,快、快给我。”杨绍奇俨然而笑,将灯笼高高提起,便朝水沟抛去,吓得阿秀高扑起跳,惊惶来接。 杨绍奇生性调皮,此时抓着了机会,自要狠狠戏弄阿秀一番。 好容易玩得够了,这才拉过了侄的手,将灯笼珍而重之地交了过去,嘱咐道:“乖乖去玩,记得天亮前回家,别让你娘操心了。” 阿秀喔了一声,道:“那叔叔你呢?你要去哪儿?”杨绍奇微笑道:“别管我,叔叔和朋友约了。你自去玩吧。”说着从车里找了件棉袄,披到阿秀肩上,却是怕他受寒了。 眼看叔叔弯下腰来,朝自己挥手作别,阿秀毕竟年纪小,走几步、回回头,心中忽有不舍之感,便又奔了回去,嚷道:“叔叔!你和我一起走吧,咱们一块去提灯。”杨绍奇失笑道:“我十几岁的人了,还搞这个?”阿秀不肯走,只死拖着他,嚷道:“走呗!走呗!” 正拉扯间,忽听一声咳嗽:“绍奇兄,你来迟了。”阿秀抬起头来,猛见巷里跨出一名青年,看他身穿黑衫,腰上缠着条红带,眼神满布森然,阿秀吓了一跳,颤声道:“崇……崇卿哥哥…… ……“ 伍崇卿来了,看他目光冰冷,一脸杀气,半夜里撞见,怕要以为遇上了僵尸。阿秀心里发毛,正要缩到叔叔背后,却听嗤地轻响,—张纸片飞了过来,恰恰飘到杨绍奇的手上。 眼看奇怪的东西来了,阿秀赶忙提起脚跟,只见叔叔手里拿的是张戏票,上头印了八个字,见是:“万福楼里、戏如人生”,阿秀咦了一声,自也认得这是万福楼的戏票,却不知崇卿哥哥干啥送将过来,莫非是想邀叔叔看戏不成?正奇怪间,却听伍崇卿静静说道:“欠你一次人情,来日补报。”说着转过了身,却似要走了。 伍祟卿总是这般阴阳怪气,来无影、去无踪,让人摸不着头脑,阿秀正感疑惑,却听叔叔叹了口气,道:“伍兄,在下有一言相劝,盼你倾听。” “不必。”崇卿哥哥斜过眼来,静静地道:“生死由命、富贵在天,我既已下了决心,便无回头之。”正待迈步离去,又听叔叔叹了口气,道:“既是如此,那你又何必去找卢云?” 卢云二字一出,伍崇卿身微微一震,脚步便停下来了。杨绍奇摇了摇头,还待再说,忽觉袖给人拉了拉,他低头一瞧,却见阿秀仰起了小脸,满面好奇地道:“叔叔,谁是卢云啊?” 杨绍奇清了清嗓,自管弯下腰来,道:“你不是和华妹约了么?怎又不走啦?”阿秀眉头紧皱,自朝伍祟卿瞄了瞄,忧声道:“我才不能走,万一他找你打架,我得给你做帮手。” “打架?”杨绍奇手指伍崇卿,哑然失笑:“和他打架?我可是活得厌倦了?” 杨绍奇弱书生一个,浑身挤不出两肉,伍崇卿却打熬了一身铜筋铁骨,两人若要当街开打,不出一招之内,阿秀便得给叔叔收尸了。他心知如此,一时更是苦着小脸,低声道:“那……那我更不能走了,叔叔,你……你赶紧逃吧,我来给你断后。” 还待胡说两句,忽觉肩头给人拍了拍,阿秀回头去看,惊见祟卿哥哥俯身向下,重重一声鼻哼:“嗯!” “妈呀!”阿秀给那怒眼一瞪,自是吓得死命飞逃而去,连包袱也忘了拿,那伍崇卿倒也好心,便将阿秀的小包袱提在手上,用力向前一抛,登时砸中了儿童脑袋。 砰地一声,阿秀摔倒在地,他疼哀哀地拾起包袱,哭道:“恶霸,专只会欺负小孩,看我去找你爹告状去。”伍家父系出同门,老的那个生了张国字脸,镇日“嗯”声吓人,小的那个也是有样样,当真可恶之至?阿秀坐地假哭,背后却没了声息,他偷眼后瞄,这才发觉叔叔与伍崇卿全都走了。他松了口气,霎时先呸地一声,跟着卷起袖,破口大骂:“姓伍的混蛋,你逃得可快啊,有种放马过来,让本少爷会会你!” 他嘴上骂着、脚下却摆出逃命姿态,万一伍崇卿冒将出来,他便要速速开溜去也。天幸连骂数十声,倒也无人现身叫阵。阿秀松了口气,正要掉头离开,忽然间心念微转,想起了一个好玩把戏,忙脚下急急,奔到了伍崇卿适才所立之处,着他的低沉嗓音,森然道:“何人如此胆大,竟敢出言相辱?” “吾!”阿秀走回了自己的地盘,将关刀向地一撞,自做傲然拊须状。跟着又匆匆奔回伍崇卿的位置,沉声道:“汝!何人也?愿通姓名!” “哈哈哈!”阿秀着说书先生的模样,先来个大笑声,眼见不远处有座台阶,便又傲然行上,一边摸着空胡须,一边冷冷地道:“无知小儿,也配问我的名姓?告诉汝,吾乃行不改名、坐不改姓、直隶河北杨家将……杨神秀是也!”说着高举关刀,脑袋急转,嘴角不忘挂着一幅冷笑。 深夜霜寒,黑沉沉的大街全无行人,阿秀也独个人唱起了独脚戏,他摆足了冷脸,复又跳下台阶,做鼠辈震惊状,骇然道:“好样的!汝……汝便是杀丑、斩华雄、大破契丹兵的大将杨神秀是乎?”这段话长,难免说得口干舌燥,他喘了喘,便又跳上台阶,厉声道:“是吾也!” “杀呀!”阿秀手中乱斩,脚下乱踢,一时烟尘乱起,顿行几分飞沙走石之象。正砍间,他忽然左手捣胸,缓缓坐倒,喘息痛苦道:“好刀法……小贼伍崇卿今日死于杨大爷之手,非常瞑目……”把头一歪,作咽气死亡状,还没死得透了,便又爬起身来,欢喜高唱:万军中第一功,孤身北上赴辽东,欲知谁是英雄,速来北京见秀公! “哈哈!哈哈!”小阿秀高兴了,他唱着娘亲写给他的小儿歌,正要挥刀助兴,忽见刀头晕暗一片,蜡烛不耐风吹,熄了。 阿秀天性贪玩,便算一人独处,亦能畅快淋漓,他打着了烛火,眼见关刀再次发光,复又洋洋得意起来,他大摇大摆走到都督府门门,仰望金匾,傲然道:“嗯,此乃一侯爵府,我那定远老弟住在此处。”他拿起门环来敲,沉声道:“定远吾弟,秀公来找你了,快叫你老婆过来开门。”之后起伍伯母的嗲嗓,羞涩道:“别急,婷婷来啰、来啰。” 来没两声,门里真来了脚步声,阿秀心下大惊,赶忙逃到后门去了。 后门便是小门,门上还贴着两张新年画,左书“年年有余”、右书“冠上加官”,却是天津杨柳青的年节版画。阿秀的母亲是当今有数的丹青圣手,长年耳濡目染之下,自也知晓这些门道。 他站在后门,瞄了几眼年画,正要开口讲评,忽听后门墙下发出“呀呼”、“呀呼”两声怪叫,阿秀心下大喜,赶忙喵哇哇地叫了几声。眼着趴在地下,静候回应。 伫立良久,始终听不到暗号,阿秀耐不住性,低声便喊:“华妹、华妹、你怎不出声?可是给你爹逮着了么?”才一说话,便听门里传来吱吱叫声,听来颇似老鼠,阿秀心下纳闷:“不是说好猫头鹰么?怎又变老鼠了?”当下咿咿歪歪地乱叫几声,当作答腔。 这个咿咿歪,那个吱吱啊,墙里墙外鸡鸣狗叫一片,忽见狗洞里钻出个小女孩儿,皱眉道:“阿秀!是你么?” 看这小姑娘家容色艳丽,身穿小小黑貂袍,服饰华贵,自是华妹来了。阿秀大喜道:“你可冒出来了,真急死吾也。”华妹摇头道:“我老早在墙里等你了,只是听外头尽是鬼叫声,不敢贸然出来。”阿秀茫然道:“什么鬼叫,我的是猫头鹰啊。” 华妹奇道:“猫头鹰是这样叫么?我觉得不像啊。” 后花园傍,墙头马上,这个是都督娇娇女,那个是五辅小公,小男小女加起来不满二十岁,却也懂得花前月下了。华妹见阿秀依约而来,便喜孜孜地取来一只灯笼,娇声道:“阿秀,帮我点灯。”阿秀摘下关刀灯罩,取烛引火,须臾间华妹的灯笼辉亮一片,登使阿秀大为惊叹:“好漂亮!” 眼前是艘八宝船,七彩琉璃,璀璨雅致,竟是件十分细巧的珍。阿秀心生艳羡,忙道:“这是谁做给你的,真是漂亮。” 华妹得意洋洋,将发稍一掠,笑道:“这是我娘做的吆,稀奇吧。” 阿秀赞叹道:“原来伍伯母的手这般灵巧,我还以为她只会挥姓呢。” 华妹俏睑微红,哼道:“你少贫嘴,小心我挥你两个耳刮。” 阿秀笑道:“啪!啪!打在我身上,疼在你心里。好痛、好痛,” 华妹听了风言风语,不由飞红了脸,忙道:“别说这些了,你不是说今晚要干件大事么?到底要做什么啊?” 阿秀听得“大事”二字,果然面色郑重,他靠到华妹脸颊旁,低声道:“你小心听了,我要给胡正堂治病。”华妹心下大奇,讶道:“什么?你要给胡正堂治病?” 阿秀低声道:“没错,前两日我从叔叔那儿打听了一套法术,据说只要八个人一起念一套咒语,费上一晚上功夫,便能让胡正堂药到病除了。”华妹大吃一惊,看前些口胡正堂给猛鬼惊吓后,木傻成痴,连大人也没法,没想阿秀却自称另有门道。眼看华妹将信将疑,阿秀便提起了小包袱,傲然道:“瞧,咒语全装在里头,我可没骗你。” 华妹心里好奇,不知那包袱里有何机关,正想过来察看,阿秀却不让她瞧了,只把包袱收到了背后,一双贼眼却是歪歪斜斜,尽在华妹身上游走,华妹脸上一红,道:“你……你干啥盯着我?” 这回轮阿秀脸红了,忙道:“谁……谁瞧你了?我……我是瞧地下蚂蚁。”说着俯身望地,四下寻蚂蚁大军,一个冬天过去了,华妹不知怎地,竟尔长大了许多,非但褪去了几分童稚天真,还多了几分明艳照人,灯笼掩映下,一双眼睛尤其水汪汪地,好似能说话一股。乍见小花花益发可爱,阿秀不觉怦然心动,他一寻找着蚂蚁,慢慢便来到了华妹的裙脚下,正要偷偷掀起察看,忽觉头顶给人摸了摸,听得华妹讶道:“阿秀,我好像比你高了呢。” 猛听这煞风景的废话,阿秀先是一愣,之后捧腹大笑起来:“你长得比我高啦?哈哈!啊哈哈!那阳不是要打西边出来啦?”狂笑之中,便已傲然挺胸,拿手朝两人头顶比了比,哪知这一比之下,竟是慌了手脚,看这女孩长得好快,一个年过去,真比自己高了两寸。阿秀又惊又急,忙指着华妹的脚下,怒道:“你偷偷垫脚!” 华妹眨了眨眼,把裙角提了起来,茫然道:“没有啊。” 女孩儿发身较早,十五岁前发育快,到得后来便要给男孩追了过去,可阿秀不过是个孩,哪懂这许多道理?想起自己日后成了矮脚虎,华妹却成了一丈青,给她撑伞怕得垫脚,一时心头惨叫,忙伸长了颈,猛力跳跃:“看!快看!这会儿又是谁高啦!” 眼看阿秀如此惊惶,华妹忍不住笑了,正要安慰他几句,忽见一顶轿转过了街头,直朝大都督府而来。华妹吃了一惊,忙道:“不好了,我娘回家了,咱们快避避。”忙拉着阿秀,将他? ??拖到巷里去。却于此时,华轿也已来到府前,但见轿帘掀开,婀婀娜娜地走下了花儿般的大美女,看她身穿貂袍,瓜脸蛋,果然是艳婷回家了。 华妹的母亲便是艳婷,此女双腿修长,身形远比常女为高,眼看她从轿夫身旁匆匆走过,居然还比这帮苦力高了数寸。阿秀如中雷击:“完了!华妹长得像她娘,日后定然比我高了。” 凡人身材长短、样貌美丑,由天不由人。看伍定远粗壮魁梧,身形几达九尺,艳婷也是个高眺身材,两夫妻生下的儿女,必是北国男女的剽悍体态。阿秀内心气苦,正悲郁间,忽见华妹蹲在地下,约莫只有小狗高矮,不由内心一阵安慰:“得意啊,总有你矮的时候。” 正瞧望间,艳婷把手一挥,轿夫便抬起了轿,转从侧门进去了,眼看门口只剩下艳婷一人,她却又不急着回家了,只管转过身来,面望大街,好似在等候什么人。 阿秀只等着提灯去玩,心中自是千遍地催促伍伯母回家,他耐不住烦,便附耳来问华妹:“你娘到底在做啥啊?怎还不走?” 华妹皱眉道:“我也不晓得。我看她八成是在等娟姨。”阿秀讶道:“等她做什么?她俩也要提灯玩么?”华妹叹道:“你想呢。 前些日娟姨出了远门,事前没和娘说,这几日都在挨骂呢。“ 娟儿前世积了阴德,居然修来了这样一个好师姐,自是喜不胜收了。阿秀懒得听这些闲话,正要张口哈欠,忽见伍伯母面向大街,喊道:“啾啾!” 阿秀张大了嘴,看这更半夜的,伍伯母不回家也就罢了,居然还在门口起了鸟叫,莫非发疯了不成?正感好笑间,却听街上传来脚步声响,府前真走来了一名女,听她应道:“夫人,啾啾在此。” 耳听“啾啾”是个人名,阿秀更觉奇怪了,他急急来看,却见那女身穿钗裙,手上却拿着一只拂尘,却不知是干什么来着的。阿秀满心惊讶,低声道:“这是谁啊?”华妹附耳道:“啾啾是咱们家的嬷嬷,平日专来服侍我娘梳头。” 阿秀喔了一声,看伍伯母门下个徒弟,除了今晚见过的翠杉,尚有海棠、明梅两位,姊妹仨全是花样年华,却没见过这位啾啾,他凝目打量,只见这女虽有些年纪,一双眸却是黑白分明,隐隐带着几分柔媚。不觉又想:“她们家的女人都好漂亮,连老嬷嬷也挺厉害。” 正艳羡间,那“啾啾”已然来到跟前,自在那儿捡衽施礼。 艳婷满脸不耐,道:“行了,不过是去见个房总管,怎么耗了一整晚?到底见着人了没?” 啾啾忙道:“见到了、见到了。婢女去了午门等他,只是他拉着婢女说东道西,这才耽搁了。”艳婷打断了说话,嗔道:“行了,他不说有件大礼要送我么?还记得带回来吧?”啾啾不敢多言,忙从背上的包袱里取了物事出来,艳婷接过一看,不觉大为愕然:“这……这算什么?” 艳婷手里的“大礼”是件破衣裳,质料古迈,裁剪老旧,上头还绣满了“寿”字,宛然便是老婆的入殓寿衣,眼看这礼如此重法,艳婷心下恼火,正要把衣裳一甩,啾啾慌道:“夫人别动气,您仔细瞧,这上头的寿字共有多少个?” 寿字密密麻麻,少说有来个,艳婷心下一凛,醒悟道:“这就是”寿甲“么?”啾啾松了口气,道:“夫人明鉴,这就是天下无双的”寿甲“,号称刀枪不入、水火不侵,乃是唐王府上的镇府之宝。” 艳婷听她说得尊贵,这才来细细把玩那件衣甲,待见它材质坚韧,入手轻盈,这才面色稍缓,道:“这还像个样。房公公还跟你说了什么?他可有提到立的事?”啾啾道:“这倒没有。他说反正夫人和他是一条船上的,大家唇亡齿寒、同舟共济,不必他说,您也会帮这个忙。” “什么?”艳婷听得此言,竟是大为错愕:“我跟他唇亡齿寒了?他真这样说?” 啾啾见她又不痛快了,自是慌了手脚:“夫人,您……您又怎么了?”艳婷恨恨地道:“这姓房的是什么东西?他和咱们伍家有什么交情了?不过送了件破烂衣甲过来,便想要我给他出死力,房老贼,你真把艳婷当乡下人看啦?”拎起那件寿甲,奋力往地下一甩,不忘踩上两脚,以泄心头之恨。 那啾啾没料到一言之失,竟尔闹成这模样,她不敢多劝,只俯身拾起宝甲,低声道:“夫人,那……那这东西呢?婢女可要退回去?” “那倒不必。”艳婷气消了,自把发稍一掠,淡然道:“这东西既然进了家门,那就留着吧。你一会儿先收到我衣柜里,我明早再拿给华妹穿。”眼看伍伯母如此英明,阿秀自是暗暗发笑:“这就叫肉包打狗,有去无回吧。” 艳婷说完了话,便要打道回府了,华妹心下慌张,自知她随时都要到房里视察,正待拉着阿秀逃命,娘亲却又停下脚来,道:“对了,我这儿还有件事,差点忘了跟你说。” 眼看娘亲又下动了,华妹自也不敢大肆奔逃,以免给发现行踪。那啾啾颇见任劳任怨,耳听新差事到来,便只欠身道:“夫人请吩咐。” 艳婷道:“我有个旧识进京了,这两日得请你替我招呼招呼。” 闻得招呼二字,啾啾立时心领神会:“夫人放心,婢女这就去办理。只不知点身手如何?要带多少人同去?” 招呼两字一语多关,可以送钱送粮,也可以白刀进、红刀出,正要问自己该订制多少口棺材,艳婷却已掩嘴笑了,啾啾啊了一声,忙道:“对不住、对不住,这位朋友是打西北老家来的吧?婢女可会错意了。” 艳婷出身甘陕,平日若有故旧来访,多由西北老家远道而来,她听得啾啾的说话,却是摇头一笑,道:“那倒下是。我这朋友是山东人士。”听得客人是打山东来的,啾啾双目圆睁,眼中惊诧乍现,随即宁定道:“原来是山东过来的,敢情又是盐商来给夫人送礼了?” “那倒不是。”艳婷笑了一笑,道:“我这朋友既非高宫,也非巨贾,他是个卖面的。”华妹听得是个卖面的来了,心下自感纳闷,不知母亲哪来的卖面亲友,正猜想间,却听“啊”地一声,那啾啾竟尔倒抽了一口冷气,随即脚步踉跄,向后退开了两步。 眼见啾啾满面骇然,那艳婷反而微微—笑,道:“你怎么了? 好似挺吃惊的?、“那啾啾喘了喘气,寒声道:”夫人,您…… 您说得那卖面的,莫非便是……便是……“艳婷含笑道:”没错,我说的就是他,山东卢云。“ 乍闻“卢云”二字,这回倒轮阿秀睁大了眼,付道:“怪了,怎又来了一个姓卢的?” 今晚这个“卢”字炙手可热,好似人人都要提上一提,看先前祟卿哥哥现身,叔叔便曾提及一个名字,好似也叫做“卢云”,却不知是否便是同—人?正猜想间,又听艳婷笑了笑,道:“就是这姓卢的。都多少年了,我正愁你不认得他了哪。” 那啾啾好似有些失魂落魄,她呆呆望着夫人,双手却负在背后,十指微动,不知在袖里撕着什么东西,过得好半晌,方才伸出了左手擦汗,喘道:“夫…………夫人……您这话不对啊,这…… 这姓卢的不都死了十多年了?怎……怎又冒出来了?“ “谁说他死了。”艳婷微微一笑,傲然道:“听说这姓卢的福大命大,一没摔死,二没淹死,多年来一直藏在西南,等着重出江湖的一天。”啾啾愕然道:“这……这话是谁说的?可是…… ……可是大掌柜么?“大掌柜字一出,艳婷立时闭目养神,冷冷地道:”错了。大掌柜便再神通广大十倍,也未必知悉此事。“ 她俯身过去,微微—笑,附耳道:“老实跟你说吧,这消息是从当家嘴里套出来的。千真万确,绝无虚言。” “当家?”啾啾听得这个名号,竟是惊呼失声:“琼国丈?” “嘘!”艳婷秀眉紧蹙,急急提起了脚跟,自对着街心瞧了瞧,眼见夫人四处张望,那啾啾忙伸出了右手,将满手碎纸扔到了地下,跟着举脚拨动积雪,将纸屑掩盖住了。 正忙碌间,那艳婷已然回过头来,责备道:“你小心些,如此大声嚷嚷,可是怕人家听不到么?”夫人神色恼怒,啾啾忙来致歉:“对不住,婢一时糊涂,没曾留神……只是……只是这国丈平日足不出户,怎会……怎会得知此事?” “你忘了么?”艳婷模样骄傲,把发稍后掠,淡然道:“这国丈固然不出门,可他家里却还有只小妖精,专能往外跑。”听得国丈家有妖精,阿秀、华妹心中自是大感好奇,又听啾啾喃喃地道:“小妖精?这……这国丈续弦了么?” “真是傻啊,这妖精不是外头来的。”艳婷掩嘴笑道:“我说得是”琼芳“啊。” “琼芳?”乍闻小妖精的来历,巷里的阿秀、华妹,巷外的啾啾,莫不有恍然大悟之感。啾啾愕然道:“琼芳?她……她不就是国丈的孙女么?她和卢云有什么干系?”艳婷笑道:“干系可大罗。这回若不是这小丫头误打误撞,天下谁找得到卢云呢?” 眼见啾啾一脸迷惑,艳婷掩嘴又笑:“腊月时琼芳那要去贵州么?她在京城招兵买马,沿途大张旗鼓,四下闯祸,最后还摔到了白水大瀑里,九死一生之际,这便给她撞见了姓卢的冤魂啦。”啾啾愕然道:“她……她摔到瀑布里了?她…… ……她好端端的,为何要跳下去?“ “女人啊,跳水还为哪一桩啊?”艳婷掩嘴笑了起来,道:“听说这琼芳有个相好的,便是华山派那姓苏的这少年是宁不凡的传人,长相比师父俊了倍,可脑袋却没有师父的一点零头,结果才练了师父的两招剑法,立时便走火入魔了,你想琼芳见了相好的成了白痴,还能不赶紧去找师公回来么?”这艳婷说话好生刻薄,凡事一概从坏处着眼,不管谁到了她口中,定然体无完肤。那啾啾八成也听惯了,她摇了摇头,叹道:“原来她是去替情郎寻师父来着。如此心意,也真难为她了。” “难为什么?”艳婷忽尔掩嘴来笑:“现下是情郎,以后还是不是,那可没人知道了。” “什么?”华妹心怦怦,阿秀眼眨眨,啾啾更是一睑讶异:“您是说……她和苏颖超分了?” 眼见艳婷含笑点头,众人都是大吃一惊。要知苏琼两人乃是青悔竹马,散便散?啾啾茫然道:“这……这可没道理了,这琼芳不还替情郎奔波千里呢?为何会闹起来?” “这你就不知道了。”艳婷眼角含笑,心情更好了,听她道:“坏就坏在琼芳去了一趟贵州,不然她怎会另结新欢呢?”听得新欢现身,啾啾忽有不祥之感,颤声道:“等等,这……这新欢该不会是……是……” “照啊。”艳婷噗嗤一笑:“若非她和卢云相好了,国丈又怎会气得疯了?”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非只华妹、阿秀大为惊讶,那啾啾更是全身剧震,霎时手上拂尘便已坠落下地。 那艳婷笑吟吟地看着,一幅事不关己的模样,又道:“你别以为我造谣啊,我可是有人证的,我今晚问了娟儿,她说琼芳确实在扬州失踪了,可问她人去了哪儿、和谁走了,她却支支吾吾不肯说,后来给逼急了,才说什么琼芳是和一个卖面老头走了,还说那卖面的姓张,打南海来的,我一听便笑了,你想我师妹什么样的实心眼,真要遇上卖面的,她大姑娘顾着吃都嫌不及,哪有空打听人家姓啥名谁,祖上何处?这便给我看出破绽啦。” 娟儿打起谎来一向破绽出,难免给师姐一眼看穿,啾啾情知如此,口中却道:“也许……也许您误会了,说不定世上真有这个卖面老头,那也未可知。”艳婷笑道:“你这话骗骗自己可以,和我可说不通啰,你且想想,琼芳这般眼高于顶的姑娘,要想让她舍下同伴,心甘情愿和一个卖面的走了,你倒给我说说,这卖面的该有何等样的来历?” 答案呼之欲出了,这琼芳是世家之女,既美貌、复自负,这世上要真有个面贩能带走她,这人武功决计不可差,样貌更不可丑,手要能写、嘴要能说,万一他还中过进士、登过金榜,事情自然更好商量了。倘使一个不巧,这人居然是孤家寡人,乃至于上无公婆、下无叔嫂,这碗面吃来自是更香了。 听到此节,啾啾已是呆若木鸡,喃喃自语中,她猛地想起了一事,忙道:“等等,这琼芳不是有婚约么?她……她连帖都发出去了,难道不怕外人议论么?” 艳婷笑道:“议论什么?亏你往日多风流,怎似越活越回去了?现下的姑娘可不比以前啰。 哪个不是聪明绝顶、胆大妄为?见一个、爱一个、换一个,骑驴找马,任凭己意,哪像咱们这些老婆,生下来便是给人糟蹋的。“说着竟是深深叹息,却是有些羡慕了。 耳听“大眼猫”下场如此凄凉,阿秀不禁暗暗摇头:“这苏大哥真是倒楣,遇上了坏女人,可真输到家了。”一旁华妹却另有想法:“这可怪不得芳姨。她想嫁人,当然得嫁个自己喜欢的,怎能勉强自己呢?” 二童男女有别,心思便也透着相反,正想问,又听艳婷道:“好了,闲话少说,现下这姓卢的进京了,咱们可得好好商议商议,看看怎么找到他。”听得艳婷欲寻卢云,啾啾自是大吃一惊,慌道:“夫人,您……您真要见他?”艳婷微笑道:“那还有假么?这姓卢的好歹与我相识一场,算来是有几分交情的。他此番重出江湖,我当然有几句心里话要同他说。” 啾啾好似知道夫人的图谋,颤声便道:“夫人,算了吧,您……您饶过他吧。” “饶过他?”艳婷皱眉道:“你想哪儿去了?我又没要害他,干啥要饶过他?”啾啾低声道:“即是如此,那夫人还是别去惹他的好。”艳婷不高兴了,提嗓道:“你好大的胆啊? 我不过与他见个面、叙个旧,却是招谁惹谁了?“ 啾啾叹道:“夫人,非是婢女顶撞您,可您自己也知道的,这姓卢的处境多悲凉?人家官职丢了、心上人也嫁了,这当口便算回京来了,那也是万念俱灰。您便算过去找他,怕也要自讨没趣。” 曾经沧海难为水,世情倒此皆淡泊。艳婷却是个不服输的,霎时哼道:“什么叫万念俱灰?” 我偏不信这套。这姓卢的当年不也是个热中功名的?我现下替他挣个一官半职,他还能不感激涕零么?“啾啾微微苦笑:”算了吧,夫人,他不会睬你的。“艳婷大怒道:”你说什么?“ 啾啾叹道:“若是旁的人,婢女还不敢说。不过这姓卢的向来是不识抬举的。甭说您要赏他什么八命九命之官,便算把金山银山搁在他眼前,他还不见得抬头来看哪。” 听得世上竟有如此怪物,艳婷忍不住又呸了一声:“听你把他夸得多清高?他要这般麻木不仁,又为何要去和琼芳厮混?” 啾啾苦笑道:“大人,别问我,您自己也识得他的。您真信这些鬼话?”艳婷给地一顿抢白,不觉为之一怔,竟尔答不出话来,良久良久,她忽尔轻轻叹了口气,道:“你这话倒也是。他这人真是这样的。” 阿秀躲在一旁,悄俏听着姓卢的故事,不觉暗暗咕哝:“这家伙还算是人么?难怪大家都在找他了,这般怪物,连我也想认识认识。”正叹息间,又听啾啾低声叹息:“夫人,您还要去找他么?”艳婷冷冷地道:“当然要。我说出口的话,有哪一句收回了?” 啾啾叹了口气,看面前的夫人状似柔美,实则性刚强,她心知无法再劝,便道:“那夫人有何办法,却能让他听你摆置?” 漂亮的食指竖了起来,艳婷仰望夜空,静静地道:“一个字,我只消一个字说出,任他姓卢的天大架,也得对我言听计从。” 乍得此言,各人均有不信之意,先前阿秀、华妹听了偌大一篇,虽说不识得这个姓卢的,却也晓得这人是粪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这艳婷即使是诸葛亮复生、张房再世,至多只能将之七擒七纵,岂能让他乖乖俯听命、言听计从?一片沉默间,人人都以为艳婷吹牛。啾啾淡然道:“夫人有何妙计,可否示下?” “一个字……”艳婷真是好整以暇,一边发冠,一边回眸轻笑,道:她“啊。” 听得这个“她”字,啾瞅好似给烙铁烧了,竟尔跳了起来,惊道:“夫人!千万别乱来!您要找了她,那可会出大事的!” 艳婷淡然道:“什么大事小事,我不过给她报个讯、道个喜,能出什么事?”谜底揭晓,二童却都心生茫然,不知那个“她”字所指是谁,那啾啾却是怕得厉害,颤声道:“不行的,这大掌柜的脾气,您又不是不知道……这事要传入他的耳中,咱俩的日都不会好过……”艳婷微笑道:“谁怕谁啊?我的日难过,他的日就能好过么?告诉你,只消能整得他焦头烂额、心神不宁,我可比谁都开心。” 那啾啾面带惧色,一时嚅嚅嚿嚿,不敢应答,艳婷打量着她的容情,忽地伸出了手指,嘴角含笑,自在啾啾的面颊上拨了拨,叹道:“瞧你……见阎王似的,难不成这整个朝廷里,你就只伯他一个?” 更可怕的站在眼前,看她怡然含笑,胸有成竹,不必一字言语,已得吕后之威。可怜啾啾低头缩手,仿佛进退不得,艳婷微笑道:“别这样,你到底听他听我,赶紧说一声吧。” 说也奇怪,伍伯母语音越柔,那啾啾身越是抖得厉害,料来是两个都怕了。 艳婷叹道:“啾啾,你别那么没骨气,想当年你也是个响叮当的人物,江湖上的男人,没有不怕你的,朝廷里的男人,没有不巴结你的,那时我见你逼死我师叔,虽说心里恨着你,可也暗自佩服你的胆气。来吧,念在同是女流之辈的份上,我这儿给你个机会。”说着说,竟尔背过了身,淡然道:“来,你要效忠大掌柜,要通风报信,那便快快动手,你立此大功,他还会不还你自由身么?” 陡听自由二字,啾啾眼中忽然发光,她吞了口唾沫,眼角偏转,却是瞧向了地下的拂尘。 适才啾啾无意间坠下拂尘,至今尚未拾起,看她呼吸隐隐加促,想来“自由”二字定是打动了她。那华妹一旁看着,却是暗暗替母亲焦急,那阿秀却无担忧之意,只管拉住了她,以免她忽来乱喊。 阿秀明白得很,面前的伍伯母并非似娟姨那样的蠢才,人家执掌九华门户十余年,如今故意卖出破绽,定有什么厉害后着预备着,啾啾倘若见猎心喜,定要给她迎头痛击。 果不其然,阿秀的猜想并没错,只见那啾啾盯着地下的拂尘,呼吸急促,似想俯身去拾,却又不敢,那艳婷虽说背着身,兀自把她的动向看得一清二楚,听她含笑安慰:“别怕,我今夜才面圣归来,你该晓得我没佩剑。” 九华武术所仗者,不过轻功、快剑二项,其余掌力拳脚并非所长。艳婷没带兵器,那便如同除却爪牙的雌豹,不足为惧。当然,她也可能是虚言诓骗,也许她袖藏匕,裙中带刀,那也未可知,无论如何,不试上一试,那是永远也不会知道的。 拂尘距离啾啾尺,只消一个箭步抢过,便能抄在手中,啾啾想赌,却又不敢赌,良久良久,终于一声长叹,拜伏啜泣:“夫人在上,婢女便有天大的胆,也不敢与您相斗。”艳婷微微一笑,正要转身过来,说时迟、那时快,啾啾陡地身一动,右手暴长,却是要向地下拂尘抄去。 “啾啾。”艳婷甩了甩秀发,含笑道:“我可越来越喜欢你啰。” 啾啾喉头一凉,却见艳婷拔下了发簪,自在甩动一头长发,看那玉簪的尖锥,却已停在自己的咽喉上。啾啾浑身发抖,方知艳婷的武功更上一层楼,当有十二万分的把握制住自己。寒声道:“夫人,求……求你给我一个爽快……” 艳婷伸出食指,自朝她的脸蛋逗了逗,轻声笑道:“什么话,瞧你,把我说得多可怕?”说着搀起了啾啾,腻声道:“啾啾,你这下弄乱了我的头发,可得赔给我喔。” 眼见两个女人站在家门口,自在那儿梳起了头,阿秀心头不禁暗暗发毛:“难怪叔叔会说他们姓伍的全是怪胎,果真如此。” 伍家一门忠烈,全是怪胎。看伍伯伯莫名其妙,傍晚时人在红螺寺,便曾见他大发雷霆,无端下令身,连华山双怪的裤也脱,当真是怪得可以。再看伍崇卿平口横眉冷眼,阴阳怪气,脑定也不大对劲。本想他们全家就只伍伯母一个正常,谁晓得她表面上好言好语,私底下却也是怪里怪气,好似疯婆一般。 阿秀看着华妹,心里不由替她感到难过,正叹息间,忽然想起了自家老小,不觉内心苦叹:“我还有空担心别人哪?谁想充京城里的怪胎大王,还得先问咱们姓杨的答不答应哪?” 怪胎各家有,北京恁是多。总之是老大不笑老二了,正感慨间,艳婷总算行向了家门,想来是要打道回府了,阿秀两腿恁酸,只想早早站起,哪知身才动,那啾啾却又不走了。 艳婷蹙眉道:“怎么了?咱们该回家啦。”那啾啾忽尔低下头去,道:“夫人,您……您要去见姓卢的……这件事……这件事该不该告诉老爷?” “大胆!”话声未毕,艳婷已是厉声大怒:“你敢把这件事告诉定远,我立时就杀了你!” 艳婷原本言笑晏晏,便算与啾啾动手,亦能泰然自若,孰料她翻脸如翻书,此时竟已勃然大怒,华妹一旁看着,自是又惊又疑,不知这卢云有何要紧之处,娘亲却为何要瞒住爹爹?满心迷惑中,忍不住甩开了阿秀,便要出去问个明白,阿秀大吃一惊,正要拉住她,却听艳婷一声断喝:“什么人?”阿秀叫苦连天,没想伍伯母耳音利,已然察觉自己的所在,正想着该如何圆谎保命,却听上响起阵阵马蹄之声,一个沉稳的嗓音道:“属下巩志,冒昧叨扰。” 道上蹄声轻脆,众人回头去看,但见远远行来—骑,马上乘客身穿戎装,壮硕身材,却是正统军的巩志到了。他来到了府前,旋即翻身下马,拜道:“下官巩志,见过夫人。” 巩志乃是伍定远的贴身心腹,做事稳当,艳婷见了他来,便也显得话吧。”巩志磕过了头,便又自行站起,朝啾啾拱了拱手,道:“胡姑娘,好久不见了。” 那啾啾原来姓“胡”,阿秀至此方知,只见她嗯了一声,自向巩志点了点头,随即躲到夫人背后,一脸温顺模样。艳婷淡淡地道:“巩参谋簧夜过访,有何要事?”巩志拱手道:“回夫人的话,下官并无大事,只是恰好过府邸,顺道便来看看。” 艳婷笑了一笑,看时在半夜,此际又是元宵,巩志穿了一身戎装,岂无大事到访?她晓得巩志在欺瞒自己,正待旁敲侧击,却听蹄声再响,街边又行来了骑,诸人来到近前,猛见得艳婷在此,霎时哗地一阵、同声下马,朗声拜道:“卑职参见夫人!” 正统军四大参谋到齐了,这四人除“掌印官”巩志外,尚有“掌粮官”岑焱、“掌兵官”高炯、“掌旗官”燕烽,全都是伍定远的心腹角色,看众参谋平日威风八面,可来到夫人面前,却是一个个单膝触地,倍恭敬。 艳婷本是冷若冰霜,待见他们如此多礼,眨眼间笑颦绽放,冰山销融,娇声道:“都起来吧。”哗地一响,名军官同刻站起,动作之整齐划一,宛如演军一般。艳婷更高兴了,正要同他们话家常,岑焱却第一个嚷了起来:“夫人!完啦!完啦!大事不好啦!” 耳听岑焱胡喊乱嚷,大触霉头。艳婷便把眼色一使,那啾啾立时大怒来骂:“大胆狂徒?什么叫夫人完了?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自己掌嘴!” 先前“啾啾”挨刮挨打,宛如小媳妇可怜,现今到了岑焱跟前,却又成了夫人的忠义护法,神气威风。那岑焱脸上一红,忙道:“对不住、对不住,小人失言了。”他举起手来,自朝脸颊拍了两记,待见夫人满意了,便又干笑道:“启禀夫人,勤王军又欺上门来啦。” “勤王军?”艳婷哦了一声,道:“听你大呼小叫的,原来是为了这事儿?怎么,熊俊还没给放出来?”夫人消息灵光,一点就通,岑焱自是大喜道:“对、对,就是熊将军的事儿,他今晚去京畿大营借兵,居然给勤王军的人扣押起来,至今不能脱身,夫人快想想办法啊。” 熊俊乃是前线悍将,五日便有一场大火爆,艳婷自也没大惊小怪,听她笑道:“你也真是的,有事尽管找你们大都督商量啊,放着正不走,偏找我这个妇道人家出头,那岂不是成了那个……那个什么鸡司晨的。” “牝鸡司晨。”啾啾傲然昂,便替夫人补充了。 岑焱见她俩一搭一唱,不禁苦笑道:“夫人啊,您有所不知呀,大都督向来奉公守法,什么都照规柜办事,要请他来救熊将军,等人家把熊掌都给切了下来,他还在那儿苦苦忍耐啊。您快出手救人吧。”正哀求间,却听艳婷笑道:“忍耐好啊,你们大都督不总这样教诲么?”忍一步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 大家各让一步,相忍为国,岂不是美?“说着转过头去,自顾啾啾道:”他是这样说的,对吧?“ 眼看啾啾频频称是,夫人笑而不语,猛听碰地一声,地下跪了一个英俊年轻的,正是“小赵云”燕烽来了。听他咬牙道:“夫人!卑职与熊将军是同年入伍的,您难道忘了,咱们都是您亲自荐保的,夫人!您可千万不能见死不救!”说着说,竟尔重重叩下头去,状悲愤。 世道不好,女辈当国,看这两个女人一搭一唱,却把几个大男人僵在那儿,众参谋心急如焚,巩志却只负手旁观,并无多言之意。阿秀心下暗暗好笑:“这帮人真蠢得无救了。伍伯母这般厉害人物,她不去招惹别人,人家已是千恩万谢了,现下有疯狗冲着她家闯来,那还能有命在么?” 阿秀年纪虽小,却比几个大人善于察言观色。果然艳婷状似笑吟吟地蛮不在乎,实则眼光隐隐含着杀气,想来心中早已震怒。 一旁华妹讨厌勤王军,更是咬牙切齿,阿秀看在眼里,怕在心里,忖道:“乖乖,老虎不分大小,全是母的,我可小心在意了。” 勤王军与正统军乃是世仇,相争非只一日,艳婷心下自有定见,她见燕烽还跪在那里,登时笑道:“好啦,别再磕头了,一会儿把脑袋磕破了,谁来给我老公打仗啊?”说着伸出双手,亲自把他搀了起来、燕烽给她的软腻手心握着,一时心头怦怦乱眺,正想向后退开,哪知鼻端又闻到一抹香气,那艳婷竟尔提起了脚跟,仰着脸来问:“你想投入我九华门下,可有此事啊?” 听得夫人调侃,燕烽本已双颊通红,乍听此问,面皮更似失火一般,大惊道:“夫人说笑了! 卑职是飞云庄六代弟,师恩如山,尚未图报,岂能无端改投他派?“艳婷听他说得认真,忍不住噗嗤一笑:”那真可惜了。 我只是听说你天天写信给咱家海棠,本以为你是想做咱们九华山的女婿,唉……如今听你这么一说,才知是误会一场啊。“ 夫人话外有话,燕烽不觉啊了一声,这才晓得错失良机了,虽想说几句场面话遮掩,奈何平日刚毅木讷惯了,话临口边,却是吞吞吐吐,倒似得了几分伍定远的真传。 艳婷虽已年过十,容貌却仍绝美,看她说话时眼儿含俏、语声带娇,不过略把玉腕来搁腰,便衬出那身丰臀长腿,曼妙身材。燕烽面红耳赤,虽与夫人对面站立,却不敢去看她的丽色,只好低下头去,可夫人的绣花鞋入得眼来,却又让他神思不属一阵,阿秀忍不住又感好笑:“这伍伯母真是装傻了。人家哪里是喜欢海棠?他是喜欢你呢。” 大人心蹦跳、小孩脸发红,眼看男人全痴呆了,艳婷仿佛打了场大胜仗,她拢了拢秀发,含笑道:“好了,别说这些闲话了。 定远人呢?没和你们一块回来?“ 话犹在耳,猛听“嘎”地一响传过,背后府门两旁推开,但见门中立着一条天塔似的铁汉,看那张正宗国字脸满布风霜,正是伍定远到了。 伍定远老早回家了,看他才一跨出府门,左右参谋立时整肃军容,齐声道:“大都督。”艳婷笑了一笑,正要迎上前去,却见伍定远转过了脸,自从她身边擦了过去,一旁巩志牵来了两匹战马,交在伍定远手上。 艳婷微有错愕,只见伍定远背对着她,一边在马鞍上悬挂腰刀,一边问道:“居庸关兵马现在何处?”巩志道:“半个时辰前已过昌平,天亮前应能抵达京郊。”伍定远点了点头:“很好。 你赶紧出发,早些和他们会合。记得把兵马部署在广宁门,没我的号令,谁也不许擅离职守。“ 耳听巩志答应了,伍定远不再多言,正待翻身上马,却听一声轻唤:“定远。” 艳婷当众呼唤,众人也才醒觉了一件事,伍定远根本未曾与他的妻交谈,甚且从头到尾不曾往她身上瞧过一眼,便如没见到这个人似的。 此时此刻,艳婷启齿呼唤,伍定远自也该听见了。他一脚踩在马蹬上,一手扶着马背,看他的背影一动不动,当是在等着妻过来说话。 良久良久,艳婷却只留在原地,想是要丈夫自行回过身来。 半晌过后,两人既未作声、亦未移步,谁也动不了。一片寂静中,伍定远左脚一点,翻上了马背,正要策马离开,却听艳婷提起了嗓,大喊道:“伍……定远!” 十年了,过去伍大爷长、伍大哥短,两人从来客客气气,今夜都督夫人却直呼其名,连名带姓一起叫了。众参谋闻言一惊,心知不妙,忙将目光向地,不敢言动。伍定远却如耳聋一般,正要催动缰绳,巩志却拦到了跟前,低声道:“都督,夫人找你。” 伍定远垂望地,慢慢将目光撇了回来,隔得半晌,方才道:“你……有事么?” “没事。”艳婷纤腰一扭,即刻就要打道回府。巩志咳了一声,忙朝高炯使了个眼讯,这“掌令官”见事颇快,霎时催动暗掌,已将岑焱推 倒在地,但听“掌粮宫”啊地一声惨叫,竟如馒头般滚地过去,却把夫人回家的给挡了。 好容易夫人停下脚来,那“啾啾”急忙上前,搀住了艳婷,在她耳边轻轻说着:“夫人,今儿是元宵。”一年一的元宵节,自该合家团圆,万不能动气争执。眼看艳婷深深吐纳,轻咬贝齿,好似在压抑什么。良久良久,她终于回过头来,道:“你……你要出门了么?” “嗯。”伍定远低头垂目,神色木然。眼看大都督惜字如金,鼻哼过后,了无声息,众人自是暗暗担忧。艳婷竭力调匀呼吸,忍气道:“你……你昨晚什么时候回来的?” “嗯。”伍定远又鼻哼了,哼完之后,不忘把睑转开,艳婷气往上冲,看她丰满的胸脯上下起伏,定是要大发作了。巩志忙道:“都督是天亮时回来的。” 伍定远率军出征,深夜回府,清早出门,乃是稀松平常的事。 想起丈夫的辛劳,艳婷自也不能当众发作,便道:“你……你是黎明时回来的,那我起床时,怎没瞧到你?“伍定远原本目光下垂,听得妻的问话,便慢慢抬起了国字脸。众人心下一喜,都以为他要答腔了,谁晓得定远的目光一向上,最后凝视着天上玉盘,好似赏起了月。 一片宁静中,巩志咳了一声,道:“回夫人的话,昨夜都督回来得晚,他看夫人睡得沉,便也不好惊动。后来兵部有事找他,他便出门去了。”巩志说了半天,艳婷却是睬也不睬,一双大眼尽是瞅着丈夫。伍定远却似心不在焉,看他仰望夜空,非但不曾言语,连目光也不愿转过来。 十几年了,艳婷一日比一日美,如今已是人如其名、艳冠群芳。伍定远的武功也越来越高,终于成了名满天下、举世无敌的大都督,谁知两夫妻照面了,却是这么幅场面等着。众参谋躬身垂手,谁也不敢吭气,巩志也不想再说了,当即退了开来,假做不知。 阿秀躲在一旁偷看,慢慢便把眼光转到了华妹身上,只见这小姑娘低着头,瞧着娘亲做给她的小灯笼,泪水平已盈眶,想来父母间如此斗气,做女儿的心里定不好过。 场面沉闷,迟迟无人说话,“啾啾”大着胆,悄悄来拉艳婷的衣袖,却给艳婷使劲甩开了。她静静望着丈夫,道:“定远,我回来得晚了,惹你生气了?” 伍定远默默听着妻说话,却只摇了摇头,道:“没事。” 艳婷凝视着他,柔声道:“既然没事,那你为何不说话?” 伍定远别开了目光,轻声道:“没事。” 伍都督言简意赅,说来说去,全是同样的两个字,当真是无声胜有声。艳婷也无所谓了,当下背转了身,不再多问一字,眼见妻没话说了,伍定远便道:“没事了么?”艳婷背着身,淡然道:“没事。”伍定远点了点头,正要驾马离开,却在此时,艳婷忽然笑了笑,道:“伍定远,你想不想知道,你老婆今晚上哪去了?” 时在午夜,艳婷却玩了大半夜才回来,伍定远若非木石人,心中必有所感。果然他听了说话,背心微微一动,料来也留上了心。在众人的注视下,艳婷把发稍一掠,淡淡地道:“老实告诉你吧,我今晚是陪你老板赏灯去了。他硬拉着你老婆玩了一整晚,你怎么说?” 伍定远贵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的老板自是方今天、一国之君,这却要他怎么说? 哒哒、哒哒,道上马蹄阵阵,伍定远提缰驾马,已然去得远了。艳婷也不再多说什么,便只转过了身,直朝府门走去。 元宵团圆夜,夫妻俩分道扬镳,眼看伍定远向西而去,那啾啾便拉来了巩志,细声来问:“巩爷,大都督是去哪儿?”巩志叹道:“他要去霸州。” 霸州二字一出,艳婷不觉脚下一缓,慢慢地回过头来,啾啾愕然道:“霸州……就他一个人去么?”巩志叹息道:“他向来是这样的。南征北讨,总是孤身赶,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 巩志不愧是席参谋,这话看似对“啾啾”说,实则另有深意,他转向艳婷,躬身道:“夫人,我等公务在身,不便久留,这就拜辞了。” 话不在多,点到为止,耳听清脆的马蹄响趄,巩志率众上马,便朝北方走了,众参谋离开,府前便只剩下主仆二人,只见艳婷悄立门前,若有所思,也不知过了多久,她蓦地回过头来,瞧那目光尽处,却在瞧向定远的去处。 道上寒风冷雪,伍定远早已去得远了,眼见艳婷怔怔不语,那啾啾便又大起了胆,搀住了她,轻声道:“夫人,要不要婢女去追他回来?” 啪地一声大响,艳婷纤手轻扬,竟尔摔了啾啾一记耳光,听她森然道:“我的事情,犯不着你多管闲事。”说着把门使劲一推,迳自走了进去。 大都督走了,夫人也走了,府前冷清清,只余下啾啾一人站着。她低头抚面,耸了耸肩,自嘲似地笑道:“傻,你这是做什么呢?她想往火坑里去跳,你该推她一把才是,犯得着替她可惜么?”说着转身回府,便把大门合上了。 碰地一响,大人们总算走*光了,可怜阿秀双脚早已麻木,他一边揉着酸腿,一边嗤嗤笑骂:“华妹啊,原来你娘不只能挥姓,还能挥耳光啊。”啪地一响,阿秀脸颊吃痛,居然也挨了一耳光。眼看老虎不分大小,全是母的,阿秀心头火起,正要回敬一拳,却听“呜”地一声,小女孩儿居然抢先扑入怀里,呜呜地哭了起来。 阿秀气愤道:“嘿!你哭什么。挨打的是我啊!”华妹把脸埋在阿秀怀里,大哭道:“笨蛋!全都是笨蛋!我讨厌我爹、讨厌我娘,我讨厌家里每一个人。” 阿秀心下醒悟,看华妹小小年纪,眼见父母失和,自是心如刀割。忙拍背安慰:“别哭了。 他们今晚打架、明早亲嘴,过两天就没事了。“华妹哭道:”才不会没事,他们总是这样吵,今天吵、明天吵,永远吵不完,秀哥,我讨厌他们,华妹不要做他们的女儿!“ 阿秀苦笑道:“快别这样说了,你家才几个人,能怎么个吵法?要不信来我家瞧瞧,包管你大开眼界哪。”华妹抬起头来,讶道:“你……你家里也吵架么?”阿秀笑道:“吵得才凶哪,我奶奶找我叔叔吵,我叔叔又找我爹吵,我爹我娘两个也吵,大的吵小的、得夸大,不觉破涕为笑:“我才不信,你爹那样斯的人,也会找人吵架么?”阿秀啧啧叹道:“你可不知道了,我家里规矩最多的便是他大老爷了。这也管、那也管,偏偏没人爱守他的规矩。 每回家里鸡飞狗眺,十之**与他老爷有关。“ 听得天下父母一般黑,华妹不由感慨万千,她望着阿秀,低声道:“那……那你爹娘吵架,你会不会伤心?”阿秀哈哈笑道:“我伤什么心?咱只要有饭吃、有衣穿,管他谁是谁!”说着拉注华妹的小手,笑道:“快走了,别理这帮疯,咱们自玩去。” 华妹怔怔看着他,忽地纵身入怀,大声道:“秀哥,等咱俩长大了,一辈都别吵架,你说好不好?”阿秀咦了一声,听她如此说话,倒似要与自己私订终身了,他心头扑通扑通地跳着,颤声道:“好……好啊,那……那你得香我一个。” 这话本是玩笑,谁知华妹听了以后,竟尔闭上双眼,慢慢靠了过来。阿秀大喜过望,赶忙张大虎口,正待吐舌相迎,忽听“啾”地一响,阿秀脑门一热,霎时心下大惊,这才想起自己早已成了矮脚虎,忙道:“等等!那个不算!我忘了垫脚!”正要重来一次,华妹哪来理他,早已笑嘻嘻地走了。 不管任何时候,只要有阿秀陪着,天大的烦恼也全消。华妹原本心情不佳,给阿秀逗了一阵,便又重展欢颜。只见二童提灯夜行,这会儿便去寻找伙伴了。那阿秀熟门熟,每到一处大宅,便起猫头鹰模样,自在狗洞外咿咿呀呀乱喊,墙里有时汪汪回叫,有时喵喵忽鸣,不久便冒出一名小童,一盏灯笼,不多时,便已凑了六人。 过年两个重头戏,一个是除夕,另一个便是上元灯节,前者有钱可领、后者把钱花光,阿秀身为众童之,自是整年都盼这一晚,今夜若不大大作乱一番,全年都不爽利。 雪花慢慢飘了下来,只见月亮姊姊给乌云遮脸,早已不见人影,只余下黑洞般的北京城。众小童虽有些害怕,但只要有阿秀带队,便等于吃了熊心豹胆,只见他们一个跟着一个,“青龙郾月刀”当街开,“八色宝船”紧紧尾随,其余红金鱼、小老虎也散发灯晕,便随着秀哥浩浩荡荡而去。 灯笼列队,来到侍郎府,阿秀照着先前模样,趴在后门狗洞猛叫,不旋踵,门里传来凄惨低呼:“鬼……好多好多鬼……” 众童听了这个声音,心下先是一惊,后又一喜,都知正主儿到了。 果不其然,只见狗洞里爬出一个流口水的,正是白痴胡正堂,之后又挤出了一个流鼻涕的,却是小跟班阿元。 华妹讶道:“周至元,你怎也在这儿?”阿元道:“我是跟我爹来的。他看胡伯伯今晚没去红螺寺,心里担忧,便来瞧他了。” 阿秀低声道:“怎么啦?胡伯伯生病了么?”阿元摇头道:“胡伯伯没事,是胡正堂病还没好。听说他请了个老和尚,给正堂扎了一整晚的针,也不知管不管用。” 阿秀哦了一声,他靠到了胡正堂身边,正要瞧瞧他的病况如何,却见这小口水乱流,居然抱着华妹啊啊鬼叫,好似色鬼缠身一般,阿秀大怒道:“臭小,敢情又病发了是吧?!”正要重拳给他治病,却听狗洞里传出叫喊:“等等我、等等我,载志也要去玩。” 听得狗洞里还有人,众童不免一奇,回头去看,只见洞里爬出了一个孩,看此人一张脸蛋胖嘟嘟的,活脱便是颗红柿。 眼见新朋友到来,阿秀不觉讶道:“这又是谁啊?”阿元附耳道:“这小孩姓朱,他爹爹也在里头作客,” 众童听那小胖姓“朱”,此乃皇族之姓,又看他身穿黄袍,衣装尊贵,手上还提了只龙形瞪笼,料来身分颇不寻常。眼见众童呆呆瞧着自己,那胖童竟尔“哼”地一声,仰起了胖脸,之后袍袖一拂,傲然道:“听好了,我叫做朱载志,我爹爹是川王爷,我爷爷是开国祖,我以后是要当皇帝的。你们要想升官发财,都得巴结我。”说着挺胸凸肚,等着众童叩谢恩。 噗嗤一声,阿秀低头笑了,跟着“哈哈”、“呼呼”之声不绝于耳,众童竟都捧腹大笑。 胖童愕然道:“你们……你们笑什么?”阿秀笑道:“大过年的,专遇疯,走了、走了,大家快去提灯吧。”众童以阿秀马是瞻,正要嘻嘻哈哈地离开,胖童却是勃然大怒,喝道:“等等,你这小孩居然骂我?你是谁?快快报上名来!”阿秀讶道:“怎么?一会儿就认不出我了?你自己想想,是谁把你抚养长大的?”朱载志朗声道:“是我爹!”阿秀竖起拇指,赞道:“好眼力,总算懂得孝道啊。” 众童笑得直打跌,朱载志却还听不懂,兀自哼道:“那还要你说,娃娃打小就孝顺,人见人夸呢。” 正俨然间,却听银铃般的笑声不绝传来,朱载志咦了一声,回头急望,惊见背后站了个小女孩,肤色白腻,瓜脸蛋,一双大眼更是水汪汪的,这会儿不待介绍,便已认出人来了,霎时大喜而呼:“神仙姊姊!”说着便要扑上前去,嚷道:“抱抱!抱抱!” “……”阿秀冷冷一笑,将手搭上华妹的肩,斜目傲笑:“这不是抱了么?” 胖童大吃一惊,眼见神仙姊姊落入魔掌,不觉气急败坏:“放开你的脏手,不许碰我的神仙姊姊!”阿秀笑道:“你的神仙姊姊?那我的呢?”说着搂住华妹的肩头,便要带她离开。 “站住!”朱载志心下不忿,忙拦住了道,戟指暴喝:“你想带走她,须先问我答不答应!”阿秀愕然道:“什么?咱抱自己的老婆,还得请示你?你算哪根葱啊?” 众童捧腹狂笑,险些笑岔了气,朱载志恼羞成怒,想他皇门世,一生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哪里遇过无赖了?情急之下,忽然想起自己还有一个厉害身分,赶忙大吼道:“你……你死定了!娃娃是华山弟,武功很厉害,现下就要打死你!”说着伸出胖腿,高高向后抬起,双手如仙鹤般上下摆动,口中兀自大喝一声:“猫狗神功!” 听得来人是华山派的,众童莫不惊呼出声,阿秀呸了一声,正要拊起袖,一旁阿元忙道:“秀哥别惹他,听说这胖真是华山派的。” 阿秀吃了一惊,他虽说年纪这批高手真人不露相,形状越是白痴、武功天资越高,看这眫童冥顽不灵,世所罕见,本领定是大得很了。他心下胆怯,忙道:“等等,你……你是苏颖超的徒弟么?”胖童哼道:“我才不是他的徒弟,我师父叫做……叫做……”他脑筋不好,支吾半天,却又想不起来了。阿秀慌道:“你师父可是叫宁不凡么?” 胖童茫然道:“好……好像是。” 阿秀魂飞天外,只想掉头便跑,却听众童呼喊助阵:“秀哥秀哥笑眯眯,早上起床脚一踢、堂小孩惨兮兮!”众童满面亢奋,各自大声叫好,阿秀自是叫苦连天,眼看自己逃不掉了,性将心一横、怪叫一声,大吼道:“华山派算啥东西?且看我的少林正宗罗汉拳!”说着龇牙咧嘴,模样凶狠,居然要来真的了。 阿秀的父亲乃是少林俗家弟,自也曾点拨过儿一些防身拳脚,看今番少林战华山,却不知谁胜谁负了。众童目不转睛,只等着看高手对决。猛听“喝啊”一声大叫,阿秀闭紧双眼,抡起拳头,正要胡乱冲将过去,却听胖童一声凄厉暴吼:“猫狗神功!” 眫童气势磅礴,直吓得阿秀魂飞魄散,正要抱头鼠窜,猛听砰地大响,竟有重物坠地之声,阿秀呆呆低头,惊见地下倒着一个小胖,却不是胖童是谁?阿秀惊疑不定,正疑心对方要使扫堂腿,猛听“呜”地一声悲鸣响起,胖童竟尔四肢乱舞,滚地大哭道:“父王!父王!有坏小孩打我,你快来救我啊!” 众童没见过这等爱哭鬼,无不看傻了眼,阿秀自也呆住了,他自己本还等着讨饶,孰料敌人不待一指加身,便已自行倒毙? 正纳闷间,忽见众童目望自己,这才想起自己还在比武,忙摆出了拳脚架式,傲然道:“大力金刚掌第式,亲爹打狗。” 眼看输家号啕大哭,赢家却是气定神闲,犹在通报武功来历,众小童大为震撼,忙由阿元带队,齐声高唱:“秀哥秀哥脚一踢,打遍私垫称第一!师长见他要行礼,谁敢惹他要赔命!” “行了。”阿秀飘飘然地,举起右手,制住了众童的欢呼,随即伸出脚来,朝胖童屁股上踩了踩,傲然道:“大家说说,我该怎么处置这家伙?” “打死他!打死他!”众小童都是墙头草,一见江山底定,莫不忠字当头,叫嚷得十分凶狠。 阿元怕惹出事来,忙上前道:“启禀秀哥,这小胖其实没做什么坏事,您大人大量,既然教训过他了,那便饶他一命吧。” 阿秀“欵”了一声,之后怪眼一翻,着伍定远的模样,怒哼道:“嗯!”老大口风一漏,众小童揣摩上意,立时对着阿元拳打脚踢,除灭败类后,便转上了几个奸臣,谄媚道:“启禀秀哥,这小胖有眼不识泰山,居然玩了您的女人,您今日要不给他一个教训,难保他日后不会再犯。一众童齐声大喊:”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秀哥,快打死他啊!“ 阿秀俨然点头:“既然大家都这般说,我也不得不动手了。” 说着冷冷一笑,便揪起了胖童的衣襟,森然道:“臭小,大爷本想饶你一命,奈何你调戏我老婆,罪不可恕,可别怨我心狠了!” 他罗哩罗唆地说了一大段,正要饱以老拳,忽然间后臀一痛,竟给人踹倒了。阿秀惨叫声,回头苦骂:“是谁偷袭我?” “是我!”背后众童排列成行,人群中站了一名小女孩,却是华妹来了。只见她双手叉腰,娇叱道:“大胆杨神秀,放着我伍崇华在此,你竟敢欺侮弱小?”神仙姊姊显灵,这会儿便来行侠仗义了,阿秀慌道:“老婆大人,你……你误会了,我这是替你出头啊。” “胡说!”华妹怒喝一声,飞起小脚,厉声道:“谁是你老婆?流氓!土匪!看我将你就地正法!”她连踢数十脚,铲除恶霸后,便又蹲到弱小身旁,柔声道:“小弟弟,伤到哪儿了?” “这儿!这儿!”胖童大哭起来,立时拉开裤带,便要请神仙姊姊验伤。华妹心下大惊,万没料到武林里危机四伏,霎时急急拍出一掌,怒道:“滚开!” “父王……父王……”胖童不耐打,才给掌力击中,便已倒地抽噎,好似伤重不治了。华妹吃了一惊,也是怕自己打伤了人,忙颤巍巍地过来察看:“小弟弟,你……你还好么?” “不好!不好!”胖童本已奄奄一息,才给华妹的小手碰了,立时大哭大闹:“娃娃要抱抱!抱抱!”华妹又惊又怕,却又不好打人,只得作势抱了抱他。胖童大为喜悦,忙朝华妹腿边一趴,四肢蜷缩,便如小狗般睡了。 眼见胖童闭眼含笑,好似什么都有了。众童无不啧啧称奇,华妹则是叫苦连天,她不知该如何脱身,忙朝阿秀看去,求恳道:“秀哥,你……你快想个办法……” 每回华妹有求于人,必是秀哥长、秀哥短,尽讨好之能事。 阿秀还在火头上,自是呸了一声,正待讥讽几句,却听大宅里传来叫喊声:“载志,载志,你去哪儿啦?” 胖童的亲爹来了,要是见了众童的恶行,这可如何得了?正惊疑间,又听一个女人嚷了起来:“正堂!娘给你端药来了,你快出来吃啊!”眼看大人接踵而至,随时会将恶童一网打尽,阿秀心知不妙,赶忙传令道:“弟兄们,扯风啦!” 众童发一声喊?当即夹着胡正堂,全数亡命飞奔,唯独朱载志一脸安详,犹抱大腿来遮面。耳听院里脚步杂沓,华妹越发焦急,忙道:“喂,快起来!我要走啦。”她喊了几声,胖童却只一动不动,仿佛魂归乐,华妹情急之下,只得将他塞回了狗洞,随即追赶呐喊:“秀哥,等等我啊!” 众童一个追一个,堪堪奔过了两条大街,队伍总算停了下来,华妹松了口气,正要上前与阿秀说话,忽觉脚下给人一扯,竟尔扑地倒了。 “神仙姊姊……”背后传来啜泣声:“你要去哪里?”华妹回头—看,惊见地下趴了名胖童趴在地下,目光吊直,直朝自己的两腿间蠕动而来。 “救命啊!”华妹花容失色,把脚一缩,绣花鞋却给抓住了,眼看胖童眯眼而笑,蠕动不休,直吓得华妹纵声惨叫:“阿秀! 你快来啊!“ 听得侠女呼救,阿秀只得苦脸叹气,便又转了回来,只见华妹坐地而哭,鞋袜却给扯脱了,那胖童却把人家的鞋袜含在嘴里,当作甘蔗般啃着。阿秀看得浑身发冷,颤声道:“这……这算是什么?”华妹哭道:“我怎么知道?你快帮我抢鞋啊!” 阿秀苦笑几声,便来抢夺绣花鞋,奈何胖童气力大,就是抵死不放。二童你争我夺,难分胜负,阿秀喘息不已,眼见华妹的小脚搁在一旁,霎时心生一计,忙拿起了光脚丫,送到胖童跟前,竖指妙赞:“玉女香脚,上等货色。客倌尝尝吧,” 吼地一声,朱载志张口来咬,华妹吓得惊呼缩腿,阿秀却也趁机夺回了鞋。朱载志见宝物给人偷了,不免又哭了起来:“小偷,你偷人家的东西,还给我、还给我……” 华妹本在含羞穿鞋,一听胖童哭嚷,猛地心头火起,怒吼道:“大家杀了他!扔到永定河去!神仙姊姊不发威,真给当病猫?” 众童早有此意,一时呼喊上前,随着母老虎拳打脚踢,朱载志给踩得满地乱爬,一时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忽见旁一人吹风纳凉,却不是阿秀是谁?霎时不顾一切,急忙抱住佛脚,大哭道:“父王!有人欺侮娃娃!你快救命啊!” 都说“有奶便是娘”,朱载志认祖归宗,倒也不失为一条活。阿秀哑然失笑,便拉开了华妹,道:“好啦,打也打够本了,快找地方歇歇脚吧。” 此时天寒地冻的,却能去什么地方歇息?正烦恼间,却听阿秀笑道:“瞧,咱们到哪儿啦?” 众童顺着阿秀的指端去看,但见对街一座金字招牌闪亮生光,却不是“尚书豆浆”是什么?众童大为雀跃,忍不住拍手欢笑:“有豆浆喝了!” 阿秀便是这性,不论到哪儿,总有门可找,众童欢天喜地,一跟随着他,来到了豆浆铺门口,只见阿秀蹲了下来,自在屋脚掏掏摸摸,不久便出一只锁匙,他悄悄开启门锁,吩咐道:“大伙儿小声些,我姨婆还在后头睡觉,千万别吵醒她了。” “遵命!”众童大声答诺,声若洪钟,不免又把阿秀吓了一跳。 好容易打开了大门,众童鱼贯而入,只见铺里空荡荡的,靠窗处有座大火炉,炉上有个黑油锅,对墙叠了一只又一只木箱,全数盖着白布。众童都是大户人家的孩,自不知这是作何之闲,一时满面好奇,东摸摸、西瞧瞧,便在铺里逛了起来。 朱载志自给神仙姊姊殴打后,便一死跟着阿秀,他挤到新朋友身边,低声道:“你住这儿么?”阿秀微笑道:“是啊,我小时候住在这儿,每天都有热包吃、烫豆浆喝,羡慕吧?” 朱载志怯怯地点头:“娃娃也喜欢吃包。你会分给我么?” 阿秀笑道:“当然会,你当我是着端来大锅冷豆浆,大匙来勺,人人分上一碗,跟着又找些冷包出来,一人发上一个。众童吃包、喝豆浆,人人眉开眼笑,即便朱载志这般挑食,却也吃得津津有味。想来这“尚书豆浆”手艺道地,方能让这群官家弟心服口服。 正吃间,朱载志忽地拉了拉阿秀的衣服,低声道:“娃娃想吃炸油条。”阿秀嫌他罗唆,正要骂他两句,众童却也嚷了起来:“对啊!对啊!咱们要吃炸油条!” 这豆浆油条本是好兄弟,众童嘴里喝着豆浆,手上少了油条,不免食不知味,阿秀怕他们大声嚷嚷,只得道:“好好好,要吃油条,炸来不就得了。”他打开橱柜,捧出了盆面粉团出来,就手拉成了一长条。朱载志讶道:“这是油条吗?和我家的不一样啊。”阿秀笑道:“真是傻小,这是生面粉,还没炸哪。”他蹲了下来,又从火炉底捡出了红煤炭,一颗颗夹到油锅底下,预备生火。 众童平日养尊处优,眼见阿秀手脚俐落、无所不能,自是满面钦佩。华妹早想些厨艺,忙道:“秀哥,让我帮你吧。”正要过来多手,阿秀却道:“等等,咱们得先换个锅。” 华妹微微讶异:“换锅?为什么啊?”阿秀并不多言,便从橱柜底下拖出一只新油锅,看那锅里油质清澈,透着一股清香,赫然便是一锅上好新油。众童讶道:“这是什么啊?”阿秀掩住了嘴,悄声道:“这锅是新油,专给家人吃,灶上的是黑油,专给外人吃。”华妹茫然道:“为何要这般分啊?”阿秀道:“这是我姨婆的主意,她说黑油价钱便宜,食之有害,可以留给主顾吃,那才捞得到钱。”华妹悚然一惊:“那……那会吃死人么?” 阿秀耸肩道:“管他的,又不是死咱们。”众童心下惴惴,方知豆浆铺里黑幕重重,来日定须小心了。 阿秀拖着新油锅,一来到了火炉前,便要将旧黑锅取下,奈何这锅份量沉,锅铁加黑油,几达二十斤,竟是举之不起。 华妹笑道:“阿秀,你可真没用。”阿秀呸道:“别光说不练,你要有用,那你上来扛啊。” 华妹倒也不推辞,迳自走了过来,看她双手握住锅柄,嫣然一笑问,猛听“嘿啊”一声怒吼,凤眼圆睁,青筋暴露,竟已举起了黑油锅,摇摇晃晃来走。众童看傻了眼,朱载志更是错愕震惊:“假的,这不是神仙姊姊,这……这是假冒的……” 看伍崇华不愧父兄之名,筋骨远比常人粗壮,这会儿便现出真身了。轰然巨响中,她奋力放落了伪劣黑油,便又来扛举香香新油,好容易做完了苦力,正要擦抹热汗,却见众童一脸骇然,全在瞧望自己,华妹忙伸出手指,抵腮憨憨一笑,娇声道:“来炸油条啰。” 华妹起了娘亲的贤慧模样,一边唱儿歌,一边将油条胡乱抛出,猛听轰地一声炸响,热油四溅,胡正堂给这么一吓,自是惊道:“鬼!”脚步一垫,撞到了朱载志,听他哎地一声,摔向了阿元,咚地一声怪响,黑油锅翻倒,整锅油全泼上了地。 全毁了,屋中满地脏油,少说得擦洗一天一夜。眼看阿秀怒目望着自己,阿元吓得双手乱摇:“不是我干的!不是我干的!” 众童深怕挨揍,自也急急撇清,只有朱载志一脸傲笑,兀自传令道:“来人啊,快来擦洗干净啦。” 阿秀叫苦连天,还不知该逃不逃,却听咳嗽声响起,听得一个女人道:“小红?是你在外头么?”阿秀心下大惊,还不及亡命逃走,却见布幕掀开,走出了一名老妇,她见了满屋小童,竟是满面惊喜:“阿秀,是你来了么?”阿秀自知无法搞鬼,只得乖乖上前,请安道:“姨婆。” 来人正是二姨娘,她以豆浆铺为家,今夜早在后堂睡下。听得异响,便来前头察看,没想却撞见了阿秀。她蹲下身来,笑道:“大半夜的,我道是谁?果然是你这小鬼来了。”阿秀佯笑道:“是啊,我一想起姨婆炸的油条,肚便饿了呢。”说着呼朋引伴:“大家过来,给我姨婆请安!” 众童围拢过来,对着二姨娘拍手欢呼,大献殷勤。二姨娘吃吃笑了,她细看满屋小孩,只见其中一个玉雪可爱,却是伍家的小女儿,当即大喜道:“哎呀,这不是崇华么?几天不见,瞧你出落得多标致。”听得姨婆称赞,华妹低头含笑,羞羞不依,二姨娘更爱她了,忙敞开双臂,唤道:“来,别怕羞,让姨婆抱抱你。” 听得“抱”这一字,华妹还未移步,朱载志已然狂冲而来,看他勇冠军,一时飞身而至,急扑而上,二姨娘给他这么一撞,不免“啊”地—声惨叫,险些闪着了腰。 此时屋内并未点灯,二姨娘又是睡眼惺忪,自未发觉店中惨状,阿秀怕事机败露,便朝店门走了几步,正要悄悄开溜,衣领却给扯住了,听得姨婆笑道:“你想去哪儿啊?难得回家,还不快来拜一拜你外公?” 阿秀喔了一声,忙接过了线香,自朝灵位一趴,叩如捣蒜,二姨娘见他模样恭敬,心下自也高兴,道:“瞧你好乖,一会儿姨婆得赏赏你。”阿秀把线香交给了她,干笑道:“不必赏了,你不下手揍我,那已是千恩万谢啦。”二姨娘呸了一声,替阿秀插上了香,又朝灵位祝祷一阵,这才道:“阿秀,你娘呢?她今晚有去红螺寺么?” 话才出口,阿秀双眼一亮,自朝后堂一指,大喜道:“娘!你怎么跟来了?”二姨娘咦了一声,道:”倩兮,你来啦?” 正转头察看间,阿秀却又往门外奔逃了,二姨娘心头火起,将阿秀一把拉住,怒道:“大胆!连我也敢骗。说!你娘到底在哪儿?” 阿秀干笑道:“娘……娘上布庄买布去了。”二姨娘摇了摇头,道:“瞧你娘多疼你,这会儿又要给你裁衣裳了。”阿秀哈哈笑道:“娘说我长得快,不管怎么给我改衣裳,都赶不及我长大。”二姨娘微起哂然,叹道:“这倒是,年复一年,阿秀长大了,咱们却都老了。” 光阴似箭,二姨娘早已不复往日的精力,她捡了张板凳坐下,道:“阿秀,最近你爹娘还吵架么?”阿秀忙道:“不吵了、不吵了,他俩最近已经不说话了。”听得夫妻俩更上一层楼,二姨娘不由苦笑几声,阿秀怕她操心,忙安慰道:“姨婆别烦恼,却说会叫的狗不咬人,他俩既然不叫了,自也不会互咬啦。” 二姨娘听他胡言乱语,忍不住给逗笑了。她摇了摇头,抚着阿秀的头发,轻声道:“你爹的事情,姨婆管不到,倒是你娘她,唉……我是一想到就心烦……”阿秀讶道:“姨婆,我娘很好啊,你烦什么啊?”二姨娘叹道:“小孩别多问,反止你这几日多长几个心眼,给我看好她。 要是有怪人骚扰地,你得赶紧和姨婆说。“阿秀大奇道:”怪人?谁啊?” 眼见众童瞧着自己,朱载志自是扬高哼,这会儿便不打自招了。阿秀见姨婆心神不宁,忙道:“姨婆,你好奇怪啊,到底怎么啦?” 二姨娘满心烦恼,却又不好多说,欲言又止间,只得叹道:“先别问了,反正你回家后记得和你娘说—声,便说姨婆有事找她,明早请她回来一趟。”阿秀正要答应,二姨娘却又靠到了耳边,多加了一句吩咐:“记得,这件事千万别嚷嚷,尤其不能让你爹知道。” 阿秀打不得,奶奶更加不能说,连叔叔也靠不住,细声便道:“姨婆放心,我会保护娘的。”二姨娘大为高兴,便将阿秀搂入怀中,香吻道:“乖宝。”阿秀最怕给老婆亲吻,一时间歪嘴苦脸,竭力忍耐,朱载志却是鼻中喷气,大为艳羡,想来是要取而代之了。 二姨娘磨磨蹭蹭好一阵,总算是亲完了,她见众小童在等候自己,便笑道:“让你们久等了,姨婆这就给你们炸油条啦……”话声未毕,却见众童—个个列队行向门口,好似都吃饱了,二姨娘微感纳闷:“怎么啦?不想吃了么?”她缓缓走上,忽然脚下一滑,险些摔了个狗吃屎,众童大惊失色,霎时全数狂奔而出,嚷道:”救命啊!” 二姨娘呆呆看着地下的黑油,乍见整间店已如废墟,当场尖叫道:“阿秀!给我滚过来!” 吼叫之中,阿秀带头狂奔,众童也是俯身直冲,早已不知去向。二姨娘火气涌上,奈何年纪已长,追不上小鬼,骂了几句之后,便又停下了脚步。 午夜时分,四下一片宁静,豆浆铺里空荡荡的,二姨娘回头瞧了瞧神案,想起了傍晚时见到的那名怪人,不由低声叹了口气,合掌祝祷:“老爷,你在天之灵,定要保 佑倩儿平平安安的,千万别再让她受那些痛苦折磨……” 受苦受难,人生一次就够了,瘟神,求求你高抬贵手,放过她吧…… 吼叫声中,阿秀老早逃命去了,只见他带头狂奔,华妹紧随在后,连朱载志也逃得快了,众童穿越大街,绕过了弯儿,便已奔入了一处小巷,一片慌张中,听得阿秀喊道:“快!快进屋避难!”面前出现一栋小屋,阿秀拿出了锁匙,正急急开门间,忽然背后一痛,已给华妹撞个正着,又听啊呀一声,朱载志压了上来,须臾间一个叠一个,八名小童全数滚入屋中。 “啊呀!”、“好痛啊!”、“是谁乱摸我!”一片吵嚷之中,阿秀也点起了灯火,众童睁眼一看,眼前赫然是间小屋,但见四下高悬字画花鸟,一张旧桌上置房四宝,却是阿秀的妈妈平素作画的地方、华妹满心讶异,忙道:“阿秀,你不是说要给胡正堂治病么?怎带咱们来这儿画图?”阿秀从桌上拾起一枝毛笔,喘道:“你说对了,咱就是来画符的。”他将大门关上了,从包袱里抖出了包点心,又取出了一叠簿本,喃喃地道:“好了,咱们先吃些点心、歇上一歇。一会儿再来干活。” 众童奔跑了一夜,自是累坏了,一时喝水的喝水,倒地的倒地,动弹不得。阿秀倒是勤快,忙取来房四宝,倒水研墨,忙了好一阵之后,忽地阴侧侧地一笑,待见华妹站在一旁偷看,忙收换上了忧虑神色,道:“正堂,快来秀哥这儿,该给你治病了。” “鬼。”胡正堂扬高哼,颇有不屑,阿秀一脚飞出,将病患踢倒在地,之后拖到脚边,当作死尸般踩着,便对众童道:“大家都过来,手拉着手,把咱俩围在中间。”众童不疑有它,便将阿秀与胡正堂围起。又听阿秀道:“你们眼睛向着地下,不许看别人。” 众童不敢违背,一个个垂望地板,眼观鼻、鼻观心,正安静打坐间,却见面前送来一本空白簿,一旁还有枝毛笔,却不知作何之用。又听阿秀道:“大家听好了,我现下念法咒,你们乖乖照着写。等全篇写好了,胡正堂也能药到病除了。” 华妹将信将疑,皱眉道:“阿秀,这是玩笑话么?”阿秀深深叹息,责备道:“谁跟你玩笑了?胡正堂都到了这幅田地,就算是死马当活马医,你也不肯试一试么?”胡正堂之所以白痴,众小童全要担上一份责任,华妹听得责备,不免心生愧疚,忙道:“对不起,是我说错话了。” 华妹是众小童里的二号人物,一旦拿起毛笔,余童便也有样样,一个个专心守志,全等着写那“阿妈轰咪摸”。阿秀甚是满意,便从包袱里取出了一本经书,道:“大家听好了……” “大家听好了……”朱载志提笔沾墨,振笔疾书,拼命来抄微言大义。阿秀一脚踢去,喝道:“傻,咱是要你听好了,不是要你写。”朱载志笨得怕人,兀自快手快脚:“傻,咱是要你听好了……不是要你写……”他眉头一皱,忽道:“等等,傻字怎么写啊?“ 阿秀抓了抓脑袋,委实不知该如何解说,只得朗声道:“大家听了,我这就来念咒语啦!一、二……!”众童安静下来,听得阿秀深深吸了口气,朗诵道:“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狗还没叫,阿秀已给一脚踹倒了,只见华妹睁眼瞪着他,竟是一脸怒气。 阿秀慌道:“你……你干啥踢我?”华妹扔下了毛笔,冷笑道:“坏孩,你实在卑鄙胡正堂本在地下睡觉,此时给无端揍了一拳,不由泪眼汪汪,哭道:“龟……好多好多龟……”阿秀心头火起,正要补上一拳,忽然窗外一阵寒风吹来,听得一声凄凉叹息:“鬼……好多好多鬼……” 阿秀咦了一声,只觉这嗓音好生诡异,并非胡正堂所发,正迷惑间,却听华妹颤声道:“秀……秀哥,你……你看背后……” 老掉牙的招式到来,阿秀自是打了个哈欠,他懒洋洋地回眸过去,只见胡正堂一脸惊骇,只躲在阿元背后发抖,再看阿元这流鼻涕的,居然也缩在华妹背后念佛。 阿秀越看越奇,便也转头瞧了一眼,猛见面前窗扉大开,窗外白影飘飘,真站了一只鬼! “呀啊啊!鬼来啦!”寒风吹来,烛火受风而熄,房中顿然漆黑,众小童身处黑暗之中,无不哭叫奔逃。阿秀却已爆出虎胆,愤然冲向前去,嚷道:“**的臭鬼,操你祖奶奶!操你祖宗十八代!”华妹惨然道:“不许说粗话!”在尖叫声中,却听咚地一响,阿秀已然关上了窗扉。 恶鬼站在窗边,随时会闯入屋内,众小童惊吓哭泣,不知所措,那朱载志却甚迟钝,非但不知害怕,兀自讶道:“有鬼么?男鬼还是女鬼?“满心好奇间,便去窗边探看女鬼姊姊,赫见窗扉处现出一颗脑袋,头戴面具、青面撩牙、舌头外吐一尺,直吓得朱载志大哭道:”呀啊啊!妖怪姊姊啊!“ 鬼魂飘走了,屋外也静了下来,但觉冷风飕飕,好似鬼魂时时都会回来,华妹俏脸惨白,忙拉来了阿秀,低声道:“刚才那是什么?”阿秀喃喃地道:“我也不晓得,好像……好像真的是……是……”华妹吓了一跳,忙遮住阿秀的嘴:“别说那个字,那是忌讳。” 一片毛骨悚然中,众童缩身相拥,惶惶而哭:“秀哥,怎么办啊?”厉鬼勾魂摄魄,阿秀自也无胆闯出去,可要守在屋中,却是死一条:心念微转间,忽然间双手一拍,喜道:“有了!我有办法!“说着解开夹杉,便从颈间取出一条项链,看那链上有笛,约莫拇指粗细,却不知有何妙用。众童颤声道:”这……这是什么东西?” 阿秀道:“这叫做五里笛,我爹说咱平日要是遇险了,只消吹一吹这笛,自会有人过来搭救。”众小童呆呆听着,也不知他是否吹牛,却见阿秀拿起了笛,就口吹了吹,说也奇怪,耳里虽没听到声响,可整条巷的拘全吠了起来。众童骇然道:“狗叫了,这是怎么回事啊?” 此时情势危殆,阿秀自也没心思胡诌,众童屏气凝神,等待救兵,可守候半晌,窗外却是迟无动静,华妹有些担忧,忙道:“阿秀,真会有人来么?” 阿秀低声道:“你放心吧,别人说话还有假,可我爹爹绝不会骗人。”阿秀的爹爹便是本朝第五辅,此人威信卓着,乃是京城一等一的人物,自不会拿儿的性命安危开玩笑。华妹听得此言,心里多少踏实几分,正要回话,忽听屋瓦上轻轻一响,好似真有人落了上来。 “救兵来了!”众童大为惊喜,正要开门迎客,却给阿秀一把拉住,责备:“笨蛋!先问清楚再说,别引狼入室了。”众童悚然一惊:“是啊,差点上当了。” 阿秀打小聪明,自知世上坏人诡计多端,或笑里藏刀、或声东击西,一会儿若要开门揖盗,那可后悔莫及了。忙道:“华妹,你说话清楚些,替我去问一问。” 华妹点了点头,拿出了女捕头的的架式,俨然道:“外面是哪一位,快请通报大名!” 啪地—声大响,屋瓦震动不休,听得—声怪吼:“奉上喻!” 众童大惊道:“鬼!”正惊悚间,又听屋顶传来说话声:“奉上喻,属下不是鬼,属下是帅金藤,座次二十,应五里笛之召来此,敢问大掌柜府上哪一位召唤?” 华妹满面茫然,她听那人满门怪话,又是什么“二十”、“二十四”,又是什么“大掌柜”,委实不加如何接口,只得大声道:“我不是大掌柜,请问外头的叔叔,你是坏人么?” “奉上喻!”屋顶又传来砰地一响,听那人喊道:“属下乃客栈中人,决计不是坏人!”华妹喜道:“原来是好人来了,那可安心了。”正要过去开门,却给阿秀一把扯住,骂道:“白痴,人家说什么,你信什么,那还犯得着问么?” 华妹脸上一红,忙道:“那……那该怎么办?”阿秀也不知来人是何身分,沉吟半晌,便道:“别慌。这人若真是救兵,便会乖乖替咱们看大门。倘要过来骗咱们开门,便是坏人无疑。” 众童大喜道:“对啊,只有坏人才会骗小孩开门,秀哥真聪明啊。” 正说话间,大门果然砰砰敲了起来,听得门外那人道:“奉上喻,属下要进来护驾,请开门。”阿秀大怒道:“好家伙,果然是坏人。”说着指挥众童,喝道:“堵上了门。” 众童忙里忙外,在门前堆了桌椅,门外那人一连敲了几十下门,喊道:“开门!属下带你们去平安处所,开门啊!”听得门里始终不出声,便又茫然道:“怪了,明明吹笛召急,怎又不开门呢?难不成是开玩笑么?”说话间,脚步渐渐远去,阿秀松了口气,道:“总算滚啦,这可放心了。”话才在口,忽听一人笑道:“谢谢你了,省了我一番手脚。” 众童听这嗓音为陌生,不觉“咦”了一声,正疑惑间,忽听脚边传来悉窣怪响,阿秀低头一看,惊见炕下钻出一颗脑袋,青面獠牙,舌头外吐,兀自哈哈笑道:“大家好。” “父王啊!”、“爹爹呀!”、“妈妈啊!”、“二姨婆呀!” 鬼王现身,直吓得众童狂奔逃回,各自高喊救星之名。阿秀大惊道:“鬼来了!大家快找地方躲起来!” 众小童哭嚷乱窜,都在寻找藏身地方,看那朱载志不愧是皇家中人,见机最快,一见炕上铺了被褥,赶忙飞身上床,将脑袋急急插入棉被之中,来个眼不见为净再说,众小童见他神态安详,霎时心中艳羡,一阵你推我抢之后,床上便列了一整排的屁股。 阿秀聪明反被聪明误,这才晓得自己赶跑了救兵,正害怕啼哭间,猛听砰地一声大响,大门竟给人一脚踹开,听得—人大怒道:“何人如此大胆,竟敢作乱?” 救兵去而复返,还没来得及来找阿秀,猛听一声怒喝:“义勇人!”话声甫落,屋里传来拳脚碰撞之声,但听爆豆似的闷响不绝于耳,双方打得竟是为激烈。猛听“喝”、“哈”两声呼吸吐纳,双方竟要生死对决了。 轰然一声巨响,巷中传来杂物翻倒之声,之后了无声息,众童藏在棉被里,不知谁胜谁负,颤声便问:“谁……谁赢了啊?” 问了几声,却没人敢起来察看,华妹紧挨着阿秀,低声道:“秀哥,你……你最勇敢了,不如你去看看吧。”阿秀大怒道:“为何是我去?你没长眼么?”华妹含泪道:“我是小妹妹,不能随意冒险。”这年头大哥难做,阿秀心中千般诅咒,一时骂遍伍氏满门,这才掀起棉被一角,偷偷朝屋里瞧望。 从棉被里看将出去,屋里平静如常,一不见匪徒入侵之象、二无鬼怪作祟之迹,大门牢牢闭起,墙上字画高悬,倒似做了一场梦。阿秀松了口气,便从棉被里钻将出来,道:“没事了,大家出来吧。”众小童从棉被里探头出来,内心兀自害怕,颤声道:“秀……秀哥,你……你没看错吧?鬼真走了么?” “还没哪。”阿秀懒洋洋地道:“你没瞧这儿多少胆小鬼,全在叫爹娘呢?” 众童哪管谁是谁,听得鬼还没走,更加不肯出来,只管在棉被里发抖。阿秀暗暗咒骂,一时懒得多说,便只翘脚吃包,忽然肩膀给人拍了拍,直吓得他冲天飞起,尖叫道:“娘啊!”正要放声大哭,却听华妹讶道:“秀哥,你做什么啊?” 眼见华妹故意来吓自己,阿秀自是心头火起,斥骂道:“你……你干啥拍我?可是想找死么?”华妹皱眉道:“别再闹了,我在找胡正堂。” 阿秀啐道:“找他干啥?”华妹皱眉道:“我一直没听到他说话。” 这话倒提醒阿秀了,这胡正堂天性聒噪,便算痴呆以后,平日也是鬼叫不休,没一刻清静,阿秀咦了一声,忙扯开大嗓门,喊道:“胡正堂,你在屋里吗?” 连喊数声,屋内不闻应答,阿秀内心慌张,忙朝床上察看,却见众童屁股向外,头脸全藏在棉被里,自也分不清谁是谁,只得嚷道:“大家报数()!”棉被里一、二、、四地喊了起来,堪堪报到了“五”宇,却没了下。 阿秀朝华妹指去,皱眉道:“六。”又朝自己一指,愕然道:“七。” 八个小童出门夜游,五个缩在棉被中,两个站在屋里,哪知却无端少了一个?华妹喃喃地道:“阿秀……他……他上哪儿去了?”阿秀苦笑道:“他……他又给鬼抓走了……” “哇啊啊!”众小童听得此言,全数尖叫起来。阿秀与华妹对望一眼,忍不住摇头苦笑。 腊月时胡正堂来杨家作客,谁知无端成了个白痴,好容易病情稍有进展,没想又给鬼怪掳走了,想起两件事部与自己脱不了干系,阿秀自是叫苦连天,—时翻箱倒柜,连夜壶也打开察看,却总是找不到人。 华妹脸色苍白,想起爹爹的藤条、娘亲的凶脸,寒声道:“秀哥……怎么办?” 阿秀又恼又怕,想起明早堂开课,自己横竖是个死,蓦地将心—横,便从桌下翻出一柄黑木剑,大喊道:“正堂!秀哥来救你了!”说着奔向大门,竟是要闯出去。 “阿秀()!”华妹尖叫一声,正要拉住他,却听砰地一响,阿秀将门一摔,已然杀入陋巷之中。 一片寂静中,众童全从棉被里探出头来,低声道:“秀哥呢?” 华妹急得眼泪直打转,道:“他跑出去了,我来不及拉他。” 众童骇然道:“什么?他跑出去了?”华妹内心焦急,还不知该不该出去找人,却忽听巷外响起一声尖叫:“鬼啊!” 众童认出这是阿秀的声音,自是吓得双眼发直,华妹一颗心更似停下了,她呆呆看着门板,浑不知自己是死是活,正害怕间,猛听阿秀哭喊道:“不要抓我!不要!不要!不要!哇啊!” 砰!砰!砰!脚步声响,巷里好似真藏了鬼怪,只在反覆追逐阿秀,只听哭声渐渐远去,阿秀竟也给鬼掳走了。众童吓得六神无主,颤声道:“华……华姊,现下该怎么办?” 阿秀消失无踪,这会儿华妹立时升官发财,成了大家嘴里的“华姊”。众童内心旁徨,正等着大姊拿主意,却听她嚎啕大哭起来:“不要!不要抓走阿秀!不要!”说着冲向大门,竟也要追随而去了。 看这巷里好生可怖,去一个、少一个,华妹若要贸然闯入,准是死一条,众小童苦劝不住,却听朱载志大吼一声:“神仙姊姊!不可以!”说着将华妹抱了个满怀,竟然英雄救美了。 华妹毫不领情,一拳便朝朱载志脑门打下,哭道:“放开我()!我要去救阿秀!” 正大哭大闹间,大门居然再次碰碰响起,那鬼不待华妹找他,竟又上门命了。众小童吓得魂飞天外,霎时奋勇上前,急急堵上了门,一个个大哭起来。 眼看大哥失踪,大姊发疯,众童别无依靠,只能胡乱揪住一个流鼻涕的,大哭道:“阿元!救命啊!”这阿元本是众童的小跟班,没想大哥大姊轮番垮台,这会儿便轮他称王了。他垂着两条鼻涕,左右张望一阵,忽见阿秀留下的纸笔,不觉将鼻涕一吸,大喜道:“有救了!大家来写法咒!” 众童病急乱投医,哪管这咒语是真是假,忙趴倒在地,边写边哭:“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众志成城之下,片刻间便写了十来行。 可怜众小童本是来提灯笼玩的,却沦落到罚写经书的下场,一时哭声震天。 华妹更是坐地拭泪,大哭道:“阿秀!你快回来啊!阿秀! 阿秀!我以后不打你了。“ 怎么办,小小羊儿不见了,杨大叔、杨二叔、杨婶婶……你们人在哪儿,快来救他啊!. 正文 第三章 章台柳 真正相逢的时刻,总是出乎意料。她坐在陌生的马车里,来到陌生的大街上,然后,一个不经意的回头,就这样撞见了她。卢云真是傻住了,他因意外而震惊,因震惊而嘶哑,可无论多诧异,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人了,是她没错……是顾倩兮……真是她来了! 意外了,整整十年过去,卢云本已不怀希望,谁知天可怜见,在此离开京城的前夕,竟还能再次见到她?眼看顾倩兮即将走入店铺,卢云眼眶红了,心也热了,他急急伸手出去,想要唤住她…… “倩……”话还浑在嘴里,耳里已听到说话:“杨夫人啊……小老头儿等了您一整晚,可总算盼到您啦!” 杨夫人……卢云的嘴张得老大,好似给塞了一颗大馒头,他脑中嗡嗡直响,依稀还听到掌柜呵呵直笑:“夫人啊,今晚就您一个人来?杨老爷可是公务忙么?” 雪雾飘飘,老板搭讪闲聊,将杨夫人迎走了,卢云的喉咙也哑了,他低着头,默默无言,自顾自的得瞧着地下的雪花。 梦里寻她千,如今相逢已异……水瀑里不知想像了多少次,每当梦中与她相逢,她必然哭着叫着,奔向前来,与自己相拥而泣。结果真到相见之时,却发觉全不是这么回事……大家连招呼都省了。 其实根本不该强求的,杨夫人……她早己披上红霞,嫁入官家,成了人家的枕边人了…… 正统十一年元宵深夜,杨夫人只在身边不远,顾小姐却仍远在天涯,永远也找不到了。卢云孤身坐于布庄门口,他以手支额,轻轻吐纳寒夜雪气,然后那泪水般的薄薄热雾,也从口中幽幽吐出。 走吧,在这空荡荡的京城,没什么值得留恋的。城门已经开了,大家也都走了,杨武秦,乃至于当年的顾小姐,人人都有了自己的归宿,现下终于也轮到他了,也该是卢云启程的时候了,虽然迟了点,但总比死撑在这儿来得强、往事俱往,那些回忆已经久远了,久到模模糊糊,久到连自己也想不起来……再不走,他真会成为一座石像永远呆在这儿,朝朝暮暮、岁岁年年,永远都不会醒过来…… 天上雪花飘飘而降,将卢云的身拢在雪雾里。在这无以名之的糊涂时刻,他觉得物我两忘了。 故事结束了,但最后的旅程永远不会结束,自今而后,卢云就此下落不明。 此后数十载,没人知道他去了哪儿……唯一记挂他的,只剩下了天边的晚霞,与那山巅的明月……她俩告诉了天边的小岛,她们见过卢大人……他坐在东海之滨,他来到北山之颠,他去到了蓬莱仙岛……他一个人去到了很远很远的异乡,他一直走、一直走,却没人知道他要在哪儿落脚,也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卢云眼中没有了泪水,嘴角似笑非笑,他紧了紧衣襟,正要起身去扛面担,猛然间脑海里传来轰声大响,险些让他跪倒下来。 是她啊,是她来了啊……顾倩兮啊! 扬州雨夜里,她浑身淋雨,在自己面前落下了泪水。京华秋色中,她乍然追上了自己,紧紧拉住了自己的衫袖,怎么也不让他走……走遍了千山万水,见识了地狱与天堂,卢云还是忘不掉她,不管过了多久,不管她嫁了谁,有些事情早已深深埋藏心底,即使自己给人斩为烂泥、挫骨扬灰,那尸骸里也还怀藏着那些点点滴滴…… 卢云望夜空,口中吐着热气,面泛潮红,他的心在动…… 拳头在握,牙关正在紧咬……什么杨夫人、李夫人、张夫人、赵夫人……卢云才不管,他只认识那个顾倩兮,那个在他怀里哭、在他身边笑的顾倩兮。今夜此时,只消奋起身来,用力回,便能再一次找到她,那一颦一笑、那一举一动,那字里行间的扬昆腔,全都会重现眼前…… 不行……脚步正要动,脑海里已然浮出了八亿四千万个理由,全都在阻扰自己,要他万万不可以过去,人家已经嫁了,她有个够本领的丈夫,定也能让她平安幸福。这些都是红螺寺亲眼所见,于人于己,于法于礼,自己都不该再去打扰她,卢云低头咬牙,不知所以,骤然间……耳边传来了一个嗓音,大声召唤自己…… 卢云!人生只有一次,岂能不做点傻事?快去找她啊,冲啊! 不怕牺牲啊! 冲锋……咚地一声,竹凳自行倒地,卢云的两腿生气了,它们苦熬水瀑十年,常受大水冲刷,却从没享用过一天好的,它们发觉脑相当无用,决定不再理会,迳自朝布庄大门冲了过去。 卢云吃了一惊,不知他的两腿想做些什么,正想点穴制止,可那两只手却冷傲异常,只愿随着两腿奔跑摆动,好似造起了反。 完了,两腿不听使唤,两手也抗命不从了,霎时之间,全身都不归脑管了,可怜卢云竭力遏制,却怎么也制不住八亿四千万个毛孔的暴吼叫嚣,烘烘吵嚷,到得后来,连脑也乱了。 一阵手忙脚乱之后,卢云醒了过来,他发觉自己已在布庄门口,双眼直瞅着门内,“夫人,瞧……”门里有柜台,柜台里头有个小老儿,正自殷勤卖布,看柜台前还站了一位美妇,低头听着老板的喋喋不休:“那,这块是小碎花……最耐洗、不掉色,价钱也最便宜不过……来,我这就洗给你瞧。” 在老板的解说中,顾倩兮专心观看碎花布,自不曾察觉背后有人,卢云的心则是怦怦跳着,双方距离颇近,他自也看得清楚,眼前的女正是顾倩兮,她身穿大红棉袄,秀发黑亮亮的,背向自己,只消鼓起勇气,那便能和她说话了。 不管她是否记得自己,不管她是谁的老婆,卢云已经打定了主意,今夜一定要和她说到话,哪怕给人当成登徒,一个“嗯”、一声“哇”,都值得放手一试。至于她的丈夫会否生气发怒,卢云才不管。 只是该怎么打招呼呢?悄悄溜到她的背后,朝她的肩膀用力拍落,豪声道:“喂,还认识俺么?”还是装神弄鬼,从柜台旁边飘将过去,让她放声尖叫?抑或是……抑或是不顾一切冲将前去,将她拥入怀中、抱住强吻? 不好,都不像话,还是去找几枝小野花来吧,从这儿朝她的脑袋扔过去,她会发现自己的。 也是一辈没追求过女,卢云如傻瓜般愣着,居然不知如何是好,顾倩兮也只低头瞧着布,浑不知卢云已在背后。两人迟迟没声响,却听得“唉”地一声,那老板转过身去倒茶,一边偷偷地叹了口气。 “都快午夜了…杨夫人才来……”午夜的京城,老板低声埋怨着:“今晚又赔本了。” 不知是谁说过的:“赚钱好似针挑眼,用钱好比水冲砂”,近年生意难做,庆宝布庄要钱不要命,连元宵夜都开门,结果老板兜售了半天,杨夫人却是一语不发,不知到底是买是不买,也是讲说得口渴了,老掌柜只得摇了摇头,提起茶杯来喝。 茶水入口,哪知却噗地一声,险些吐了出来。老板睁眼急看,惊见门外乡了个男,瞧他两眼发直、口涎横流,只在门前偷窥美女,却是个中年登徒上门勾搭来了。 好色男所在多有,个个狗头生角、无耻之徒、那老板生平最是仗义,一见西门庆勾搭贞节烈妇,却要他如何忍得?正待上前饱以老拳,哪知定睛一看,面前男头戴大毡,一脸阴森,哪里是什么西门庆,却是稍早前见过的暴汉武松! 一个时辰前暴汉上门,自称要买东西,当时老板正在睡觉,一见这人扛着面担,满面穷酸,想也不想,便要把人打发出去,可还不及拿起扫把,便见到穷酸眼里的森然凶光,直吓得他魂飞天外,自知撞见了举世最穷的大穷酸,当真是倒楣之至,有道是“不穷不杀人,杀人必穷酸”,世上最穷的穷酸,便是号称“行者”的武松,这人之所以给称作“行者”,是因为他的两脚须得一直跑,毕竟官差一直在后头追赶着,到哪儿都不便久留。所以老板一听暴汉要买大毡,便晓得这人又给追捕了,这才要拿大毡来遮掩面貌,于是想也不想,双手奉送,盼望“行者”早些上,别来这儿纠缠。 有道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眼见“行者”又行上门来了,还站在门口瞄女人,老板怕得发抖,自知要给人送盘缠了,颤声便道:“这……又……又是爷台啊,小店今夜没做几桩生意,哪……您瞧,抽屉里没有现银哪……” 正说谎间,面前的杨夫人却不知厉害,兀自转过头去,似想察看背后来了什么人。说时迟、那时快,那暴汉一见杨夫人转头,好似见到了捕快官差,竟尔溜到布架后头,急急藏了起来。 暴汉逃得无影无踪,杨夫人见背后无人,便又继续拣着她的布,浑若无事。 那老板则是满心错愕,正害怕间,忽见布架后头又伸出一颗脑袋,瞧那头戴大毡的怪模样,竟又是那名暴汉探头出来了。那老板呆呆瞧着,只见那暴汉颇为害羞,偷偷瞧了杨夫人一眼,便即缩回头去,好似疯狗埋伏一般。 “你***……”老板傻住了,他生意一做几十年,谁是杀手好汉、谁是白面书生,自是一目了然,谁知居然会遇上这种东西。看这家伙明明目露凶光,真乃“水浒”里的好汉武松,谁知这当口羞答答的,好似又成了“牡丹亭”里的纯情小生柳梦眉,当真莫名其妙之至。 来人神形变,说不定是“西游记”里的妖怪变化而成,那也难说得紧。眼看妖怪躲了起来,那老板心下发寒,便先摸来了八卦镜,挂到了头颈上,正要念咒施法,却见杨夫人瞪着自己,他醒觉过来,这才想起人家还在等着,忙陪笑道:“哪,夫人您瞧,这小碎花好耐洗,洗了几回也还鲜艳着……哪,不信我试给您瞧……” 正说谎间,忽见小碎花沾了自己的手汗,早已晕染掉色。他吓了一跳,急忙将小碎花藏到了柜台下,陪笑道:“今晚月黑风高,什么都瞧不清楚……换个别的吧。”又从柜台底下摸出了一匹布,笑道:“还是艳丽大牡丹好,价廉物美又体面……便和夫人您一模一样……” 老板胡说八道,连马屁也拍不好,杨夫人倒也没生气,只管低头拣布,背后的卢云也压低了帽檐,偷偷从布架后头溜了出来,急急在店中寻找合适的躲藏地方。 店里杂物多,红绸绿锦,高架林立,布料或收于架上,或堆放走道,若要将自己藏得不见人影,应当不是难事。他左瞧右望,匆见一处布架高,足以遮住自己的八尺身高,忙把自己藏了进去,便又从缝隙中透出目光,偷偷打量着柜台前的倩兮。 此时此刻,不比红螺寺的喧闹,屋里很静,眼前的顾倩兮只在瞧着她的小碎花。四下无人打扰,卢云也只专心看着他的旧日情人,琢磨着她的身形样貌。 心里没什么坏念头,更没什么歪宅意。卢云只是想仔细瞧瞧,瞧那嫁做人妇、睽违十年的心上人,现下是什么模样? 十年不见,她还是很漂亮,纵使两人并不相识,她仍旧有本领让自己多瞧几眼。不过她的样貌还是有些变了,不像少女时候,她早将发髻梳做了包头,成了个少*妇打扮。提足直腰之际,臀是臀、腰是腰,看得出来,她比以前丰满了些,却也多了一抹妩媚温存。 她真的变了,以前她是不会来布庄的,还是大小姐的时候,她会去买古董、买玉器,除了画画,她什么都不会,连面也不会煮、连水也烧不开。现下她好像什么都会了,不只能裁衣裳,她连豆浆也能熬,连豆腐也能做,定还能烧得一手好菜…… 看得出来,她不再是少不更事的小女孩,她早已是人家嘴里的“娘”了。 “哪,夫人啊……”在卢云的感慨下,那老板又次兜售起来:“现下的官夫人都不会自己裁衣裳了,像您这般好手艺,定得用好东西。瞧……这是江南御贡的“七彩牡丹贵清丽”,专程给您留着……这名儿有个“贵”字,却是价廉物美、惠而不费,—尺一两银,只比小碎花稍稍贵了几钱银……” 老板讲演得为卖力,顾倩兮却是不为所动,想来江山易收,本性难移,她不管怎么变,都还是当年的大小姐眼光,什么小碎花、大破花,肯定入不了她的法眼。 果不其然,顾倩兮看不中意了,迳自走入店内挑拣。老板倒也识相,一见老主顾不满意了,便只一声苦叹,将“牡丹花”卷了回去,任凭杨夫人亲手来选。 店里灯笼幽幽暗暗,顾倩兮也走入了店里,看她手拿一小块碎布,沿架比对颜色,只在寻访合适布料,卢云便也闷不吭声,只管悄悄随她前行。 长长的布架,将他俩隔了开来,这是十年来最接近的—刻,也是最为平静的一刻。此时倩兮早已嫁了,卢云也显得老了,十而立、四十不惑,四十二岁的卢云已经不再流泪了,反而显得很潇洒、很帅气,他将左手插在衣袋里,右手有一拨没一拨的触着架上排排布锭,那眼光也是有一阵没一阵地,尽在打量他的旧日情人。 今夜此时,很多往事都算了,过了就算了,不必多提。卢云也很豁达,他默默瞧着隔架的少*妇,就像瞧望一位美丽陌生的女人。没有打扰的意思,就当做是两人第一回相逢,乍然惊艳后,雨过天也晴,无萦也无系,那也不枉自己回来京城一遭。 在卢云的注视下,顾倩兮缓缓停下脚来,低蹲下去,凤目低垂,只在检视地下的布匹,卢云藏身布架之后,偷眼瞧着人家的侧面,他看到了长长的睫毛,弯弯的柳眉,与那半隐半现的雪白耳垂。 望着那玉洁无暇的耳垂,莫名之间,卢云心头一热,居然想要俯身过去,亲吻杨夫人的月垂,让它由雪白转为羞红…… 似乎晚节不保了,这是人家的老婆,论礼教,论德行,自己都不该这般做。 可这念头一上心头,便再也挥之下去,现下卢云已不是朝廷中人了,他只是个面贩。这辈来去匆匆四十二载,卖面还久过当官,现下的他只是个升斗小民…… 升斗小民有爱有恨、有泪有笑,现下什么都不必想,两人相距咫尺,咫尺即天涯,可这天涯又是伸手可过。卢云觉得很热,很难熬,他从布架之后移身出来,眼见佳人仍旧背对自己,性将大毡扬起,露出了本来面貌。跟着大步走了过去。 十年了,卢老板再—次这么接近顾小姐,他很想将倩兮拥入怀里,体触那身丹桂芬芳,至于她的丈夫是谁,家里多有钱、权势有多大,卢老板压根儿就不愿想。 卢云目光炽热,站在心上人背后,顾倩兮当然不会发觉背后行人,她还蹲在地下,她的头发挽了起来,后颈显得很白很嫩,可以想见她的肌肤何等玉洁。 生平第一回这么肆无忌惮,卢云细细地凝视倩兮,从头到脚,从后颈到纤腰……到她的丰臀,她的腿,到她的脚,卢云的日光毫不收敛,他的呼吸也益发灼热……蒙蒙胧胧间,她望来就像温柔款款的妻,她等候自己十年,就等自己过去抱地,紧紧搂在怀中……深深烙上吻…… 今时此地,没有了金榜题名,也没有那手乱世章,顾嗣源永远不会回来探望他的云儿,而秦仲海不会再把他塞到小姐的床底下,在这死死散散的大北京,很多人都已经一去不返了,如今只剩下这位卢老板,以及面前不远的杨夫人。 卢云眼眶红了,他蹲了下来,静静来到顾倩兮背后,他很大胆地伸手出来,从她的腰间穿过,体触她温软的身……他要将这位杨夫人紧紧拥入怀里,甚且要亲吻她的后颈,不顾一切…… 手已经举起,身已经进前,也闻到她身上熟悉的香味,忽然之间,眼里见到了一颗痣,就这么生在顾倩兮的后颈上。 小小的痣,一丁点儿,以前没曾留意过……这还是生平头一次见到,卢云微微一愣,他的目光缓缓移向倩兮的纤秀手指…… 这才发觉了,她不曾留着指甲尖儿…… 不如不觉地……卢云停下手来了,他很仔细很仔细的瞧着顾倩兮的十指…… 这才留意到她的指甲削得好短,她真的没有指甲尖儿、花瓣似的指甲尖儿,只要是小姐夫人,谁都留着,可倩兮没有这些,她也没有涂抹寇丹……莫名之中,卢云心里很茫然、因为他根本想不起顾倩兮以前是否留着指甲尖儿,他忘了。 脑里明明白白映着,银川公主有指甲尖儿,虽说十几年没见她了,可那双玉手却还历历在目、依稀回想,好似琼芳也有指甲尖儿,甚且方才分手的胡媚儿、伍定远的老婆艳婷,连这几位练武的姑娘也都留着指甲,可卢云真的想不起来,倩兮以前的指甲尖不尖? 想不起来,怎么也想不起来,现下她发上的玉钗,手腕上的玉镯,依稀都是小姐时的旧物,可凝目细瞧,却又好像不是。恍恍惚惚中,卢云停住了,他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开,险些撞上了布架。 什么都似曾相识,却也什么都想不起来,唯一醒起的四个字,便是“一无所有”。 水瀑光阴一晃而逝,认得她也有十几年了,自己不曾真心赠给她一件饰玩物,也许是英雄肝胆、侠义无双,卢云总是个铁汉书生,从书本到玉镯…… 他一直来去匆匆,不曾为她买过任何一样东西。 说到底,在那漫漫少女岁月里,旧日情人陪伴了她几年,却不曾留下一丁点儿踪迹。而留在她心里的,又还剩下些什么? “她回去了扬州,卖掉了祖产变现,换了六千二两……”、“下人们一个个嚷着走……逼得她与姨娘商量,把剩下的银钱一次发散……”、“那时她家里有一口磨,很是合用……她就带着贴身丫缓,磨啊磨的……” 此时此刻,扬州书房里裴邺说过的每一句话,无不清清楚楚在耳边响起,卢云停住了,他一步步退后,躲回到了布架后,他不敢过去了。 一直以来,始终觉得自己做得很对,直到这一刻,卢云都不曾怀疑过自己,甚且没有后悔过当年的选择,可此时此刻,来到了顾倩兮的面前,他还是得被迫面向这一切。 “卢云啊卢云……你还不懂么?不管是谁,只要给你牵扯了,谁能有好下场呢?”这些话不知是谁说过的,像是胡媚儿还是二姨娘的悲愤哭叫,卢云想着想着,眼眶已经红了,他觉得好难受,他想告诉顾倩兮,他不是故意的,当年离开京城,抛下顶戴、舍弃了此生前程,许多事并非是他所能决定的,这是他的命数,他没得选,不能怪他,绝对不能……可是不知为何,卢云的眼眶越来越红,眼泪不住涌出,逼得他仰起头来,没住口地告诫自己、不能哭,卢云,无论如何难受,你绝对不能哭,因为哭了就是错了,错了就要后侮了,一个退隐的人若要哭出了声,那就不是光荣退隐,而是仓皇逃避,那时,连活都活不下去啊…… “只要嗣源一天不屈服,他的妻女便不会有好下场……”、“大白天的,就有人过来滋扰调戏……”、“皇帝发动了一些酸儒,前来讥嘲她的画。”、“她爹爹死的那一早,顾夫人、姨娘都哭了,只有她没哭……” 在这退隐前的最后一刻,卢云终究还是掉下眼泪了。想要拯救整个天下,却连自己的亲人也无法保护。即将退隐的卢大侠,此时真是哭得非常非常伤心啊……他低头唏嘘,心里恨着自己,恨着上苍,何以给他如斯磨难?他真恨自己,为何要走上秦仲海再告诫他的,献出了情人与顶戴,以及自己这一生……却什么都不管用…… 还没登台就要退隐了……可怜的卢大人,他什么都还没做,却已经要走了。 此生便像给雷劈了、给瘟疫染了,给马车撞了,一切都是莫名其妙,谁想这般了此残生?他真想大声问问老天爷,为何选上他?他是造了什么孽,犯了什么错? 不然为何要夺走他的情人、毁去他的一生,让他承受如此天罚呢? 是谁在陷害自己?是谁在背后暗捅一刀?卢云低头垂泪,惶惶然间,他张大了嘴,因为他找到了今生劫难的解答。 原来如此,原来一切都已经注定好了。在很久很久以前、在他很小很小的时候,他就已经注定了这样的结局,因为他一直看到了那个东西…… 那是一条线……它从来都不鲜明,却一直放在眼前,它刻在骨头里、混在血脉中,只消心还能跳、血还能流……正道之界,岂容自己一步寸让? 如果让了,那就不是卢云了;如果让了,又何必死撑在这里,为嗣源悲、为倩兮哭、为此生的际遇感到痛楚?如果让了,他早已登上庙堂,成了当朝一大权臣……如果让了,他早已提拿杀人之剑,成为为所欲为的天大王啊! 再来一次、一千次、一万次,卢大人的命数仍然不变。便像狼一定吃肉,飞蛾一定扑火,纵使夺走了挚爱、砍杀他的肉身,卢云仍旧是卢云,他绝不会背叛最初的志向。 没什么好后悔。想到这里,卢云也沉静了下来。凝视着五尺外的倩兮,心里不再感到犹豫悲伤,反而隐隐感激上苍的厚道。 让他在遭逢了无数变故之后,还能平安回到情人身边,悄悄告诉她……看……卢云活着回来了!他走过了千山万水,终于守住了当初的约定,如今的他清清白白,不带一分罪业,足以俯仰无愧地向全天下宣称…… 看!卢云回来了!他已经通过了全部的考验,完成了他的一生! 当此时刻,古屋的幽灵消失了,此生的悲怨也已尽数消解。 临别之际,卢云显得很平静,他弯下腰来,像是要做出最后的告别,随即向顾倩兮长揖到地,便已转身离开。 结束了,漫长的旅程已经全部走完,如今卢云已然找到了此生的终点,正统十一年正月十五,他潇洒地转身,在旧日情人面前光荣地退隐,从此去到了他应去的地方。 也不知过了多久,顾倩兮总算站起来了,她捡了半天布,始终没挑到合意的,自也不知背后藏了一个怪人,更不晓得自己险些给抱个满怀,也是她蹲得久,膝盖麻了,才一站起身来,忽然“啊”了一声,身向旁一晃,足趾碰着了货,只听“咚”地一响,大批布轴向旁倾斜,旋即排排滚倒。 地下全是布轴,这捆布一倒,株连祸结,少说要滚倒一两捆布。顾倩兮吃了一惊,急急探手去拦,奈何她没练过什么武功,自也晚了一步。正等着布轴满地乱滚,老板惨叫之声大起,却于此时,大批布轴居然凝下了,它们无缘无故,全数立回了原位。 元宵夜里有奇迹,顾倩兮微微一惊,不知怎会如此,她转头去瞧老板,只见那小老头儿兀在柜台算帐,两边相距远,自不可能是他出手来救了。可低头去看布轴,偏又一捆捆整整齐齐排列在地,好似自知不该着地乱滚,便都乖乖站好了。 顾倩兮眨了眨眼,也不知是否自己头昏眼花,心生幻觉,其实她方才根本没撞着布轴。可说也奇怪,脚趾儿明明还疼着,却又是怎么回事? 找不出道理,没法想了。她摇了摇头,便又仰起头来,继续去寻架上的布料。 先前瞧过了地下的几十匹布,没一个对得上色,自也不曾擦到合意的,可抬头去看,头上布架却达十尺之高,顾倩兮虽已提起了足跟,伸长了手,几番却还构不着。 有些麻烦了,顾小姐虽然聪明,却也不会轻功,自无法一跃而上。正想请老板帮忙,猛听“咚”地一声,那捆布竟然落了下来,正正掉在面前。 古怪的布轴,无故从架上坠落,直挺挺的立在面前,那模样活像个小小兵儿,只在仰头向顾小姐大喊:“别再挑了!快买俺吧!” 顾倩兮更惊奇了,左顾右盼中,心中益发纳闷了,她悄悄走到布架后方察看,不知那儿是否还藏了个伙计。 凝目审视,架后空无一人,并无异状,可那布轴却还好好立在地下,绝非自己的幻觉。 怪事益发多了,顾倩兮眨了眨眼,也是不明就里,便再一次举起手来,朝着头顶布轴作势取拿,她想瞧瞧布绢会否自行坠落。 伸长了玉臂,布轴全无摇晃迹象,顾倩兮毫不气馁,当下垫起玉趾,向上起跳几寸,正努力蹦蹦之间,一只手仲了过来,替她取下了一捆藏青布料。顾倩兮心下微微一凛,还不及回头去望,却听耳里传来了一声怪笑:“哎呀,对不起哪,老朽方才忙着算帐,可怠慢了夫人。来,这儿有个凳……”不必回头去看,也知是老板来献殷勤了。 然无味了,此地无神也无鬼,却只有一个老掌柜。顾倩兮默默无书,接过了凳,正要踩将上去,忽见对面布架晃出了一个人影,他静静地、悄悄地,从杂物堆中缓缓而过。 顾倩兮睁大了眼,一时间,她像是找到了谜团的解答,登从凳上走了下来,打量那个沉默身影。 布架宽约五尺,长长的横在店里,架后方躲了个男人,他身长约莫八尺,头戴大毡,身穿褐布长袍,他轻悄悄地挪步,很慢很静、当然也很小心,那模样像是要走出门去,却又怕惊动了别人。 他甚至还压低了大毡,将脸转到了另一侧,他连五官也不想给人瞧见。 顾倩兮瞧着瞧,不知不觉间,她也开始往前行走了,她躲在布架的另一侧,假意瞧着布,可她的心思全没放在布上,只从布架缝隙里打量那个男人,目光一瞬不瞬。 很沉默的一个人,他驮着背,低着头,瞧来像是做小买卖的。 那身褐衣布袍很是单薄,罩在高高的身材上,望来有些宽松,足见主人翁身材瘦削,也能想见他的生活并不宽裕。 这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是旅人吧,只有外地来的人才有如此风霜之色,他像是走了很远的,经历了无数寂寞旅程,然后在这家户团圆的元宵夜里……他又要启程出发,去到另一个远不知名的外地…… 瞧着那顶大毡,打量那身背影,恍惚之间。哗啦啦……哗啦啦……水珠飞溅,身边好似下起了大雨,仿佛穿过了十年干旱的正统王朝,回到了扬州故乡,在那雾蒙蒙的雨夜中,脚边倒了一柄纸伞,远处有个孤单背影……他低着头、怀里裹着包袱,就这样冒雨飞奔而去…… 陡然之间,顾倩兮不由自主地加快脚步,她穿过了通道,抢先守到布架尽头。 布架再长,总有个尽头,而那布庄陈设再乱,大门也只有一个,无论谁想闯出门,都得从大门走。可大门已经给堵住了,那儿有个女人,她手上拿着一小块布,蹙着秀眉,低头不语,她的模样是如此专注,直似在思螺祖为何发明蚕丝、黄帝又为何造出指南车,总之没把道理想通前,她绝不会移步。 此时此刻,无论谁想离开这间店,都得从杨夫人身边挤过去,她已经硬生生霸住了道,眼见美女挡,那男好似微微一惊,却也不敢硬闯。他本是往大门直走,忽又改变主意,便改朝店中深处走去。顾倩兮见那人移步了,却又站起身来,慢慢地尾随着。 寻寻觅觅了一整晚,灯笼益发黯淡,蜡烛将尽,夜渐深沉,杨夫人也一步一步地逼近,那无名男也一尺一尺地向后挪移,这—男一女悄悄静静,便似在店里玩起了捉迷藏。 “夫人吆……我的夫人啊……”都说吃力不赚钱、赚钱不吃力,杨夫人东挑西捡,毛病实在多,却要捡到何时方休?远处传来老板的哈欠声,也是按耐不住,只得从布架后探头出来,瞧瞧杨夫人究竟在忙些什么名堂? ***……杨夫人还站在那里不动,不晓得在干些什么,却到底是买是不买? 老板暗自咒骂,眼看午夜将近,时候已晚,只得端来了板凳,站到了布架底端,自编了小曲儿来哼:“夜黑风又高……老头儿要睡觉……买货买布要趁早……” 老板要打烊了,他占据了布架底端,一边低头哈欠、收拾布料,一边哼曲唱歌,不忘把布捆堆到了通道上,严禁任何人靠近、转看另一端,杨夫人却还霸占在那儿,可怜那男已成瓮中之鳖,除非能推倒布架,抑或将老板一拳打飞,否则已是退无可退了。 头顶的灯笼幽幽暗暗,大毡下的脸面默默沉沉,顾倩兮却无止步的意思,她还在一步一步地接近,五尺、四尺、尺,…… 她想瞧一瞧,这名男究竟是何来历? 尺、二尺,依稀可见大毡下露出的嘴角儿()。薄薄唇角泯泯下弯,看不出是愁是还闷,顾倩兮屏气凝神,两边相差就只一尺,一步踏过,她便能来到那男的身边,可朦朦胧胧之间,她居然怕了起来了。她怕万一触到那身,闻到那身气味,却什么都不是…… 满心踌躇中,顾倩兮不敢过去了,素性将手奋力一推,听得布匹咚咚连声,一只又一只叠骨牌似的全倒了,统通朝那男的方位跌落。 “我的杨家祖奶奶啊!”五匹布轴滚得满地都是,老板忍不住大声怪叫,悲切哭号:“您不买就算了,干啥砸店啊?” 布匹滚倒、老板惨嚎,顾倩兮也鼓起了勇气,她奋力向前跨出一步,来到那男的身旁。 —声叹息过后,屋里忽然暗了下来。直如风神降临,头顶灯笼猝然而灭,屋内的五六只火烛也应声而熄,黑暗袭来,淹没了屋中的每个人,此时人人都成了瞎,老板唉呀呀地叫着,忙来摸黑摸,急急去寻烛台。 屋里暗得怕人,伸手不见五指,顾倩兮的胆却很大,乍见异象生出,她反而睁大了眼,迳自探手出来,朝面前一尺处伸去。 没有人,手指触到了冰冷布架,却迟迟触不到人。顾倩兮心里忽然急了,她赶忙转过身来,朝身遭四处拍打。 身边空荡荡,什么都抅不到,她泯住了唇,慢慢垂下了手,她知道那个人已经走了。她低着头,轻轻倚在布架旁,心里呆呆的,忽然间发稍微微一动,隐隐约约中,好似有什么东西过来了()。 眼里虽然看不见,身上却有了感应。黑暗中有一只手近身而来,将触未触,似有若无,从发稍到脸蛋,点点残温仿佛要抚触自己,却总是差了一分—毫…… 心里怦怦地跳着,顾倩兮张大了眼,陡地的走近了一步,依稀间那股温暖越来越近,越来越热,从头颈来到后背、来到腰际,渐渐而下,搂到腰、触到臀…… 相隔虽只寸毫,可那人的手却益发放肆了,顾倩兮双颊晕火,她嘤咛一声,急急探出手去,要将那人一把抓住。 啪地? ??响,柜台边亮起了烛火,店内重现光明,眼前除了五颜六色的布堆,什么都没有,便似经历了—场幻梦。 —片寂静中,背后老板提着烛台过来,喃喃地道:“夫人,你没事吧?” 眼见顾倩兮满面晕红,竟是低头不语,那老板瞧着瞧,忽地醒悟过来,大惊道:“好啊!那贼小还没走!”想起暴汉或还藏于店中,老板赶紧找了只大木棍,四下寻怪人,天幸左顾右盼一阵,却没瞧到那顶大毡,想来歹徒骚扰美女之后,定已逃逸无踪了。 他***,便宜那小了……那老板松了口气,想起自己折腾了一夜,却没卖出一尺布,全是给那瘟神害的。忍不住又冒起火来,他拿着棍,一追到了店门口,骂道:“什么玩意儿,别以为自己长得像白无常,便能为非作歹,再敢上找这儿闹,越气,便朝店门外走去,定晴一瞧,惨然道:“妈呀!这小又来了啊!” 杨夫人醒觉过来,她急急奔到了门口,驻足一看,面前雪花飘飘,哪里还有人的踪影,可那老板却瞪着地下的一只竹凳,骇然说不出话来()。 毫不稀奇的竹凳,翻侧在雪地上,转看竹凳之旁,却还残了几只脚印,再看脚印边儿、尺开外,地下还有一件东西。 那是一只面担,担上积了薄薄一层白雪,想当然尔,有人把东西忘在这儿了。 白无常消逝无踪,却给本店留下了赠,老板自是惊骇苦笑,顾倩兮不曾说话,她凝视着地下的面担,俯身拾起了竹凳,轻轻放回了担上,跟着伸出素手,拂开了担上的蔼蔼白雪。 面担还是暖的,炭炉上还留着余温,锅里依稀有葱蒜的气味,他方才一定在这儿煮过了面,爆过了香…… 人过了十岁,贫富贵贱经历了几遭,爱的恨的,喜的愁的……一辈都不会再变了。便算江山改了,大海枯了、石头也烂了,许多事还是深深地埋在那儿,便像命中注定一般,早晚会冒将出来。不经意的…… 好似回到了初恋时光。雪花纷纷,顾倩兮慢慢俯下身去,依偎在面担旁,她口中的暖气结成薄雾,将她的身热暖暖地裹在面担旁,不舍分离……. 正文 第四章 天涯何处无芳草 “琼芳!琼妹!琼娘娘!”天涯何处无芳草,这儿又来了个寻芳客,听得一名女叫道:“你在哪儿啊!” 月色隐讳,四下风雪飘飘,这会儿却是娟儿来了,她在琼府园林里四觅喊叫,盼能把琼芳引出来。 琼芳平日机灵活泼,扮成男装的少阁主更见庄重俨然,岂料今夜先挨爷爷的毒打,之后又给情郎糟蹋,直逼得小妮忿而离家,不知所踪。傅元影满心焦急,无奈又要守着少掌门,便商请娟儿早些来找少阁主,免得找不着她了。 傅元影吃的是国丈的饭,当然想劝琼芳回家,可娟儿又没欠国丈半钱,自不这么想了。 看苏颖超平日风趣潇洒,还有个外号叫做“大眼猫”,颇讨少女喜欢。谁晓得兽性大发之后,原形毕露,个中之张牙舞爪处,还在寻常畜生之上。娟儿举脚一踢,一枚石飞了出去,撞破了琼府的纸窗,她耸了耸肩,咒骂叹息:“男人啊,两钱有找呢。” 嫁人、嫁人,二八美女俏佳人,婆婆看来不是人。好端端的大姑娘,只因不巧嫁了人,便要洗手作羹汤,巧手做衣裳,等人家肚饱了、身暖了,自己便要挺个大肚,成了黄脸大肚婆。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少女变老母。成了大肚老母还不打紧,最要命的是肚里孩儿的爹东逛逛、西走走,万一在街上兽性大发,家里便要多出二号大肚婆、号大肚婆,成了大肚婆山寨,到时候争排名、抢大小,八只大肚鬼母哭着嚷着,上吊撞墙,就怕成了个小的,那时真要问问情是何物了,毕竟杀人总要找个好理由么。 雪雾弥漫,夜黑风高,娟儿一在闹林里找人,国丈府邸宽广,院中林园曲折,颇多幽径,时在黑夜,娟儿又是个迷糊姑娘,一边走边咒,居然迷了。 想起今夜给老国丈破口大骂,娟儿越想越气,性连园林小径也不找了,一逢花践踏,逢树推倒,毁损数株奇珍异草之后,山头恨火稍泄,却也看到了围墙。 “芳妹、芳姊!芳姨!”娟儿起身飞跳,跨坐墙头,瞧望着院外大街,圈嘴高呼:“快些出来啊!我是娟儿啊!” 深夜雪势加大,上行人甚少,娟儿喊了几声,四下却仍幽静一片,无人答应自己。她又气又累,暗暗感慨交友不慎,只得纵下墙去,沿着街巷去找。 琼府邻近京郊,地处偏僻,四下并无什么商号酒楼,加上雪下得大、雾气又浓,看出去尽是阴茫茫一片,娟儿一走着,彷佛整条街只剩她一个人,说不出的可怖。娟儿虽非小孩,却还是怕鬼,正担忧间,猛听喀地一声咬牙,前方居然传来了啜泣声。 雾里现出了一个人影,模模糊糊,谁知是人是鬼?娟儿浑身毛骨悚然,只想掉头便跑,可想起了琼芳,却又不能置之不理,只得寻着声音来处挨近几步,怯怯地道:“琼……琼芳,是…… 是你在哭么?”叫几声,不闻应答,正想去找傅元影过来,忽然间北风劲急,吹开了面前的雪雾。却也让她看到了一个人影。 来人并非琼芳,而是位青年公,只见他双手抱头、坐地啜泣,好似心中痛苦。 娟儿松了口气,都说人是男的凶,鬼是女的厉,看这男鬼哭泣再哀,却也没什么用。她稍感安心,便又远远打量那人,只听他低声啜泣:“我不是哀宗……我不是哀宗……” “哀什么啊?”娟儿讶异了,她悄悄走上一步,浓雾里只见那人五官分明,好似长得不坏,—时胆又大了几分,便挨近了两步,小声道:“喂,你……你哭什么啊?钱包掉了么?” 正等着鬼魂哭诉冤情,却见那鬼魂跳将起来,居然发狂似的向前飞奔,猛听砰地一响,那鬼魂居然重重撞上了墙,随即咬牙切齿,手脚并用,迳朝墙上攀去。 眼见这鬼魂法力如此微弱,连穿个墙也不会,娟儿心下更安,便又追了过去,喊道:“喂,你到底是谁啊?干啥这般怕我?” 说着说,更把手搭在那人肩上,喊道:“老兄!我在跟你说话啊。” “走开!”那男大吼一声,使劲攀上了墙头,旋即仰天狂嚎:“我绝不做哀宗!我绝不做哀宗!”娟儿疯人怪话,自是一脸错愕,忙不迭也一跃上墙,正想着是哪个疯发狂,眼里却见到了当今华山第—剑客,“达传人”苏颖超。 “搞什么啊?”娟儿愣住了,惊道:“苏颖超!你这是干什么来着?”喊声一出,苏颖超更是跑得快了,看他双手抱头,纵声狂叫:“走开!别烦我!走开!” 乱吼乱叫中,随即从墙头摔了下去,跟着从小巷征奔离开,娟儿呆:“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一脸愕然:“什么哀宗不哀宗? 这家伙吃错药了?” 最后一眼望去,浓雾裹住了大眼猫的身影,像是再也不会回来了,娟儿摇了摇头,呸道:“疯,难怪琼芳不要你!”也是事不关己,正要跳下墙去,忽然背后飞上了一道黑影,身法稳静,竟是无声无息。 浓雾中来了一个神秘人,朝自己的肩头拍了拍,直吓得娟儿凄厉惨叫:“鬼啊!”心慌之下,旋即拔剑出鞘,—招“倒卷珠帘”使出,便朝后头妖鬼斩落。 听得当地一声劲响,来人也拔出了长剑,喝道:“别动手,自己人。” 双方长剑互撞,激得火花四溅,娟儿藉着微光看去,不觉松了口气:“傅师范?怎么是你来了?”面前站着—名中年男,清隽雅,自是傅元影到了,他摇了摇头,道:“没什么,刚巧过这儿,便过来看看。” 娟儿一脸狐疑,料知他在骗人。看适才苏颖超大喊大叫,宛然一条大疯狗,傅元影定是来追他的。娟儿咳了几声,道:“傅师范,你们……你们家苏大侠像是不行了,要不要找个大夫看看啊?”傅元影不愿意谈这事,迳道:“别管他,他心里烦,发泄一顿便好了。”娟儿起疑道:“是么?可我听他喊什么哀宗阿宗的,这又是谁啊?” 傅元影听她频频追问,只得低声叹了口气,道:“开国之君通称祖,至于末代王孙的谧号,若非哀宗,便是废帝。”娟儿咦了一声,有些听了懂了,茫然又道:“祖?谁是祖啊?可是姓朱么?” 傅元影眼中闪过不忍之色,摇了摇头,并未回话。低声道:“先别说这个了。娟姑娘,我一会儿有点事,恐怕不能亲自去找少阁主。来,这儿有点银……” 说着从怀里取出了厚厚一叠银票,塞到娟儿掌中:“这是一千两银票,您等会儿要是找到了人,劳烦把这笔钱给她,让她先凑合着用。” 娟儿喜道:“一千两还凑合啊?不如我来帮她花吧!”傅元影微笑道:“这个自然了,这几日少阁主怕得在外头住,请你多照应她。”娟儿先是一喜,之后又是微微一愣:“等等,她要在外头住?她难道不回家了?”傅元影叹了口气,道:“她这两日还是先别回去,国丈还在气头上…唉……”欲言又止问,只摇了摇头,便从墙上一跃而下,自朝北方奔去。 娟儿见他走得急,赶忙喊道:“等等,你去哪儿啊?”傅元影回道:“我要去红螺寺。” 娟儿愕然道:“红螺寺?去那儿干啥啊?”傅元影急于赶,一时头也不回,朗声道:“我要去找玉瑛!现下只有她才帮得上忙!” 话声未毕,身影消失,却又让娟儿陷入五里雾中,皱眉道:“玉瑛?这又是谁啊?” 怪事年年有,今年恁是多,看现下不过是正月新年,便闹出了一堆怪事,先是琼芳离家出走,之后苏颖超彻底病发,满口哀宗祖之余,现下还来了个“玉瑛”,真不知是何许人也。 娟儿摇头叹息:“莫名其妙,什么哀宗祖的,他们华山专出疯,早晚全发狂。” 适才听傅元影说了,好像这哀宗还是皇帝的名号,可苏颖超好端端的武林人物,什么时候也和皇帝大名牵扯了?敢情他也想来个造反不成?娟儿越想越觉得荒唐,咕哝一声,道:“哀宗… …祖,到底谁是祖啊?” 本朝祖姓朱,宋朝祖姓赵,汉代叫老刘,唐代是小李,好似家姓轮流当皇帝,每家每姓都有个祖,可这和江湖人物有何关连呢?难不成武林门户也有祖么?娟儿想着想,霎时恍然大悟:“哎呀,华山派当然有个祖,那不就是宁不凡么?” “天下第一宁不凡,这个人武功厉害得不成话,要做徒徒孙的祖宗,自也绰绰有余。 娟儿呆呆想了想,忽又醒悟道:“等等,宁不凡是祖,那徒弟岂不就是……”心念于此,不觉啊了一声,这才懂了“哀宗” 的意思。 世上只要有祖,便一定有哀宗。大金国有哀宗,大唐朝有哀宗,这些末代之主背负千古骂名,却非个个荒淫无道。相反的,他们身处乱世洪流,莫不殚精竭虑,盼能力挽狂澜,撑起祖宗基业,奈何独木难撑大厦,最后时不我与,只能默默垂泪自杀。 人比人、气死人,任谁有了宁不凡这等好师父,注定都得做哀宗。娟儿摇头低叹,转念又想到自己身上去了,看师姐艳婷精明干练,武功又高,八成也是个字辈人物,可怜自己排在她的后头,日后惨上加惨,可别成了个“惨宗”才好。 娟儿哀叹两声:“算了,惨宗就惨宗吧,好歹还是个宗。” 她懒得再想,便又朝琼府走了回去,看看一会儿回去琼芳的闺房里找找线,说不定能瞧得出她欲往何处。琼芳会去哪处呢? 她还想和苏颖超成亲么?娟儿一边瞧着手中的银票,一边忖量好友的处境,不由暗暗替她操起了心。 别人不解内情也就算了,娟儿可是心知肚明。那日她在淮安城里撞见琼芳,便见她神色不大对劲,当时她抱了只话时嘴角含笑,怯生生、羞喜喜的,好像恋爱了。娟儿又不是傻,当场便已大叫不妙,如今对照后事发展,果然是平地起波涛,一发不可收拾了。 女人是瞒不住女人的,更何况是多年知己?看琼芳若非遇上了意中人,怎会露出这幅模样?可她到底和谁扯上了?她自称簧夜遇险,给一名神秘面贩所救,想当然尔,那面贩定然脱不了干系,可这卖面的究竟是谁?为何自始至终不肯现身,把话说个明白? 说来说去,一切全怪那个黑衣人,自从此人大闹江湖之后,琼芳发疯、苏颖超发狂、连琼武川也成了老疯狗。可怜娟儿给这群怪物包围,难免也要大倒其楣。 她哀叹几声,慢慢来到了琼府附近,忽然间雪雾里又现出了一个影,高壮,走起来还驮着背,那模样不像人,也不像鬼,宛然便是一只…… “大黑熊!”娟儿吃了一惊,没想到京城里竟会出现野熊,她内心忧惧,就怕野熊要去乱咬姓,忙提起了长剑,急急尾随过去。 深夜无人,那野熊一细细簌簌,向前行去,天幸姓都在睡觉,那熊自也无人可吃,不多时,却见它鼻闻了闻,自管停下脚来,竟是给琼府围墙挡住了。 娟儿暗暗害怕,看武林高手斩龙屠虎,稀松平常,可她武功不高不低、剑法不强不弱,一会儿大战野熊后,能否留得性命吃饭,那可难说得紧。娟儿内心忧虑,只想悄悄上去偷戳一剑,可思来想去,却又不敢,心中便想:“不管了,熊不会爬墙,它一会儿没东西吃,那便自己回家了。” 正等着黑熊掉头而去,谁知它又不走了,只管面墙不动,正诧异间,猛听黑熊喉头低吼,身抖动,跟着哗哗水声响起,不时仰起头脸,嘶嘶熊啸。 大半夜的,围墙下若是母熊面壁思过,多有红杏出墙之志,可若有公熊靠墙站立,却多半另有玄机。眼见黑熊化身为野狗,娟儿羞红了脸,心道:“这熊真是讨厌,得先避一避。” 正咒骂间,那熊总算也尿完了,看它好似吃多了肉,先打了个饱嗝,随即张开了熊嘴,恶地一声过后,居然说起了人话。 “苏颖超。”黑熊提起脚跟,朝着围墙里轻轻呼叫:“你老兄在家么?” 苏哀宗有客来访,却是一只熊。但见黑熊圈嘴轻呼,彷佛是小孩儿呼朋引伴,既想招来同伙,又怕惊动家长,便只能幽幽怪喊了。娟儿心下讶异,不知这能怎能如此怪法?忙悄悄跳上墙头来瞧,这回却见到了一名魁梧男,自在那儿低声喊话:“苏颖超,快出来啊,是俺啊,宋通明啊,俺有事找你啊。” 娟儿掩面苦笑,看来者虽非野熊,却还是一只畜生。她暗暗咒骂,不知这宋通明游手好闲,早属京城无赖—类,却是何时与“达传人”结为知交的?她呸了一声,便掩身过去,只想把他的来意瞧个明白。 “苏……颖超。”“苏颖……超。”大半夜的不好找人,宋通明不敢敲打大门,只躲在墙外乱喊。他细细叫了几声,眼见无人应答,只得跳了起来,暴吼道:“苏颖超!” 黑熊般的大脑袋飞过围墙,苏颖超字未出,脑袋便又掉了下去,娟儿笑得肚发疼,宋通明却不死心,只管再次起跳,奈何他轻功差劲,脑袋上上下下,连喊数十声,院内却是毫无动静,他咒骂几声,只得再次起跳,这回却换了个名字,吼道:“娟儿!” 娟儿二字喊出,主人翁却躲在墙外,院内自是毫无动静,宋通明茫然呆立,便又再次飞身胡喊,狂吼道:“琼芳!”眼见琼府黑沉沉的如同鬼屋,找猫找狗部不闻应答,便从边捧起一颗大石头,奋力扔了进去,暴吼道:“神刀劲!” 砰地巨响传出,院里不知什么彻事毁了,听得汪汪大叫,小黑犬猛力狂吠,过不半晌,便有灯火点起,华山弟光着脚丫,全数冲入了院,嚷道:“什么人!是谁在捣乱?” 院里闹了起来,远远来听,其中间杂了陈得福的惊呼、吕家兄弟的呐喊,最后连华山双怪都醒了,可一片吵嚷之中,硬是不见苏颖超的踪影,料来根本不在家。 见得这等阵仗,宋通明自也不敢造次了,只缩在墙角咒骂:“什么鬼元宵,没劲……找只狗都找不着……”寒风吹来,宋通明打了个哆嗦,他低头一瞧,这了发觉自己还没穿上裤,当下低头系裤带,一边自言自语:“兄弟啊,打贵州回来,可多久没慰劳你了?一会儿打完了架,大哥可得好好槁赏你一番……” 正喃喃自语间,忽听头顶传来一声娇唤:“一钱!”一钱字脱出,宋通明摸着脑袋,四下望了望,神色纳闷,八成不知自己的行情。正要系上腰带,猛见头顶映来一道黑影,笑道:“是我啊,娟儿呢。” 眼见娟儿手持长剑,笑吟吟的蹲在墙头,饶那宋通明打过五关擂台、上过潼关战场,此时也不禁手足无措,听得咚地一声,竟给自己的裤管绊倒,惨叫道:“救命啊!” 天下良家妇女有志—同,最恨**宿娼之徒,眼看娟儿快步追来,宋通明大声惨叫,一时双手穿裤,两脚急爬,如蛆虫般蠕蠕而去。娟儿看他害怕,忙装做师姐的贤慧模样,温柔轻唤:“通明哥哥别走,是我啊,娟儿呢。” 娇嫩呼喊一出,宋通明心下莫名一荡,不觉回细笑:“娟姑娘……是你啊。” 娟儿见他不动了,便又换上了冰寒冷面,道:“当然是我了,不然你以为是谁?” 美娇娘摇身一变,忽成臭晚娘,宋通明欲哭无泪,暗骂自己不长见识。他哭丧着脸,道:“……娟姑娘,这么晚了,你…… 你怎还不睡觉啊?” 这话倒说中了心事,娟儿长叹一声,脱门便道:“我哪里能睡?我还得找琼芳啊。” 娟儿说话不长心眼,话才出口,自己便后悔了,果然宋通明一脸讶异,问道:“你在找琼芳?她不在家里么?”琼芳簧夜出走,说来绝非什么光彩事。娟儿急于遮掩,便道:“她……她去赏灯了,这当口还没回来。” 宋通明笑道:“难怪苏颖超不在家了,嘿嘿,元宵赏花灯,赏得灯影摇,他***……”他自行想像孤男寡女赏灯的模样,不觉口涎横流,干笑道:“娟姑娘,左右无事,不如咱俩也去赏灯吧?” 娟儿见他那幅淫秽笑容,心头便有怒火,霎时呸了一声,道:“你自个儿去赏吧,我还有事忙着哪。”宋通明干笑道:“别忙了,这琼芳不是去赏……嘿嘿……那个灯了么?你干啥还去打扰她啊?”娟儿呸道:“你管我?反正我睡觉就是爱找伴,没她陪,睡不好。” 听得娟儿上床找伴,宋通明双眼一亮,忙来毛遂自荐:“娟妹,我…我这人打小孝顺侍亲,专能替我爹娘暖被。你……你想试试么?”黄香暖被,名列二十四孝,却不知这人算是什么?娟儿叹了几声,忽从荷包里掏出两钱,交到宋通明手里,柔声道:“来,赏给你吧。瞧你辛苦的。” 宋通明咦了一声,不知娟儿何以塞给自己两钱,但美女送来好处,总之有好无坏,忙接过铜板,顺势捏了捏娟儿的小手,一双熊眼竟是含情脉脉。 娟儿给他瞅着,忽然想起这人才撒过尿,一时寒毛直竖,忙将手抽了回来,放在宋通明的衣服上擦了擦,颤声道:“行了、行了,你……你找苏颖超做啥?” 宋通明心中满是温柔,一边提起自己的大手,嗅着娟儿留下的遗香,一边含笑道:“咱等会儿要去对付一个臭小,得请他帮忙掠阵。”娟儿讶道:“你要砍人?大过年的,你要砍谁啊?”宋通明微笑道:“不瞒你吧,哲尔丹跟我说,他已经知道谁是黑衣……” 黑字才出,忽尔涨红了脸,他好似发觉自己说溜了嘴,忙改口道:“黑狗王。”娟儿茫然道:“黑狗王?他是谁啊?”宋通明哪知黑狗王是谁?只得抓面挠腮,苦笑道:“别管这些了,娟姑娘,难得遇到你,来,这儿有个东西给你。”说着掏出了两张戏票,含羞望着娟儿。 这下轮到娟儿吃惊了,她定睛一看,只见眼前多了两张戏票,赫然便是万福楼的票。 娟儿不爱读书,却爱看戏,一见万福楼的戏票到来,立时喜上眉梢:“真是戏票呢……我好久没看戏了。”宋通明不爱看戏,专爱演戏,他见娟儿换上了笑脸,心下大喜,自知一会儿出言相约后,今晚必有好戏上演了,到时候万福楼里相依偎,嗣后同床共枕,情话绵绵,那可是大吉大利了。 他呵呵淫笑,正想着娟儿含泪穿衣的模样,猛然间脑中一醒,眼前现出一名大肚孕母,手持棍棒,猛力轰击,屋边则缩着条老汉,哀哀啼哭,却不是自己是谁? 可怕了,兽欲发泄后,婴儿并鬼母同吼,棍棒与尿布齐飞、自己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为求一亲芳泽,这个代价委实大,远不如**来得爽利,瞬息之间,宋通明全身发抖,仿彿刑场绑缚、刀斧即身,一张大脸转为青紫之色,竟尔吭不出声了。娟儿哪知他的心事,不觉讶道:“你怎么了?为何不说话了?” 宋通明干笑几声,他见娟儿那双圆圆的眼睛瞧着自己,当真说不出的可爱,可想起红颜祸水的道理,却不禁飕飕发抖,颤声道:“没……没事,这……这两张戏票是捡来的,我想送给你……” 娟儿心下大喜,没想宋通明如此大方,正要含笑称谢,忽听背后响起凄厉吼叫:“宋通明!”娟儿回头去看,这回却是祝康来了。他急急奔上前来,怒道:“宋通明,你这小好生无耻,不去约苏颖超出来,却在这儿勾搭娟姑娘,你还要脸不要!” 宋通明有个情敌,便是面前这位“祝铁枪”了,此人大大不同于“小神刀”的无赖,平日知书达礼,举止温柔,对娟儿尤其依恋,算是她的干儿。这宋通明却也小气,乍见情敌到来,忙将戏票藏起,冷冷地道:“又是你这臭娘们,我自和娟姑娘闲聊,却要你吃什么醋?” 祝康怒道:“谁吃醋了?你好端端的正事不干,却在这儿磨耗,说!苏颖超呢?你找到了么?”宋通明的无赖是出了名的,一听此问,便笑道:“要找苏颖超,干啥问我?去问你娘啊,把她的暖被窝掀开一看,不就找到啦?”说着不忘加了一句:“记得先敲门啊。” “宋通明!”祝康气炸了,霎时怒吼一声,两人便在当街扭打起来。娟儿挡到两人中间,没好气地道:“好啦,好啦,岁来听听吧。” 祝康最是听话,一听娟娘来问,忙道:“是、是,不敢有瞒娟姑娘,昨晚哲尔丹的徒弟找了咱们,说他师傅反覆查访,终于找到了黑……”才吭了个“黑”字,冷不防一只黑毛大手伸了过来,听得宋通明大喊道:“不能说!”娟儿微微一愣,道:“为何不能说?”祝康也是嘿了一声,大喊道:“是啊,为何不能说?”他甩开了宋通明的毒掌,跟着转过头来,急切地道:“娟姑娘,我跟你说,哲尔丹说他已经找到了黑……” “黑”字再出,宋通明的黑脑袋又探了过来,连珠炮似地嚷道:“上黑毛、下黑毛,中间一粒黑葡萄,打咱们身上一样东西。”谜语一出,听得啪地响亮,脸上挨了娟儿一记耳光,又听砰地再响,屁股又挨了祝康一脚,宋通明大怒道:“你俩为何打我?” 二人异口同声骂道:“大过年的,莫说粗话!”宋通明戟指大怒:“哪里粗了?上黑毛、下黑毛,中间还有黑葡萄,那不是咱们的眼睛么?这谜题有啥不对啊?” 曰:“不以书举人,不以人废言”。可这姓宋的日嫖夜赌,绝非善类。难免引人望歪处想。娟儿火大了,厉声道:“行啦!到底‘黑’什么?你们快说啊!” 正发怒问,忽听背后传来一声喊叫:“两位少主,你们找到苏颖超了么?”娟儿回头去看,却见街上又行来了一名道士,看这人腰悬长剑,正是“点苍七雄”的赤川,他一见娟儿在此,登时笑哈哈地跑了过来:“娟姑娘,你也在这儿啊。” 娟儿忙道:“是啊,道长有事找苏颖超么?”赤川笑道:“可不是么?哲尔丹师傅说他找到了黑……”眼见黑毛大手又来遮嘴,赤川毕竟招牌老、武功好,忙侧身闪过,又笑道:“黑衣人,今晚要找他决一死战,这就来请苏少侠做见证啦。” 猛听“黑衣人”字,娟儿不觉悚然一惊,方知宋通明口中的“黑”字何指,却原来便是 勇闯医院的那位武高手。 黑影上墙,孩儿哭娘,黑衣怪客那天先踢翻了赤川,又折断宋通明的手腕,之后连败哲尔丹、苏颖超,武功之精湛,可说傲视京城。娟儿颤声道:“这……这可不得了,这黑衣人究竟是什么人,你们查出来了么?”赤川笑道:“当然查出来了。那臭小老是戴着黑面罩,便以为自己可以为所欲为,却不晓得哲尔丹师傅老早疑心他了,若非碍在他爹官大权大,哲尔丹也不会陪着琼芳下去贵州,让那宁不凡出面……” 他啰哩啰唆地扯了一大段,却始终没提黑衣人的来历,娟儿急急打断了他,道:“行了、行了,到底这黑衣人是谁啊,你快说吧。” 赤川笑道:“嘿嘿,这家伙你也认得的,他就是你的……你的……”说到此处,忽然双眼突出,忙拉来了宋通明,颤声道:“老弟,她靠得住么?不会护短吧?”宋通明叹道:“道长老糊涂啦,我方才在那儿黑来黑去,你当我是疯么?别跟她说。” 两人细细商议一阵,便又拉来了祝康,个男人细声谈说,居然频频点头,娟儿站在一旁等着,眼见个男人侧着目光,上下打量自己,好似自己染有瘟病,她越看越火,霎时暴吼道:“你们几个混蛋!到底在干什么!快说!黑衣人是谁!”她揪住宋通明的衣衫,正要胡踢乱打,忽见宋通明手指略边小巷,大惊道:“琼芳!你怎么睡在这儿?” 娟儿今夜忙碌不堪,一切都是为了琼家妹,听得宋通明呼喊,霎时不及深思,便已狂奔而出,嚷道:“琼芳!等等我!等等我!”一奔入了巷中,但见眼前睡了只黑猫,全在斜眼瞄向自己,娟儿心下恼怒,当下回身追出,暴吼道:“宋通明!” 眼前寒风飕飕,上白雪飘飘,个男人早已开溜了,娟儿又恼又火,一不知黑衣人是何来历,二也不解宋通明等人为何忌讳自己,她有心把话问个明白,当即沿街飞奔而去,总之不抓住这帮无聊男,绝不善罢甘休。 深夜雪势加大,宋通明等人不知躲到哪儿去了,娟儿毫不气馁,只沿街奔跑而去,堪堪过了五里,忽见前方雾气茫茫,走着一只九尺黑熊,娟儿心下大喜,自知找到人了,忙躲到了旁,等着将他们一网打尽。 等侯半晌,脚步隐隐传来,猛见道上雾气破开,行出了一名魁梧男,看他身穿黑布长袍,腰系红带,约莫九尺身材,不比宋通明矮了,不过这人行走时双拳微握,目光正前,显得十分精神。娟儿偷眼来瞧,虽没见到那人的五官,心里却有了几分好感:“什么宋通明、祝康,全是酒囊饭袋。看人家这身气概,那才称得上好汉。” 那人一点也不像江湖中人,看他一袭黑袍熨得挺拔,走起来更是腰挺背直,好似个朝廷武将的模样,便如伍定远等人相似。娟儿睁眼瞧着,叉想:“看这人的模样,说不定是姊夫的手下,倒 是可以认识认识。”正头论足间,那人也已来到近处,街边灯笼照下,映出了那人的五官,却不免让娟儿飞红了俏脸,暗道:“这可难看了。” 却说来者何人也?原来这人不是姊夫的手下,却是姊夫的儿,小崇卿到了。 少年十五二十时,最是成长奇速,昨日还只是个小红脸,羞羞可爱,今日却已双肩开阔、身高腿长,成了个威武昂藏的大丈夫,道上乍然相逢,怕还认不出人来。娟儿脸红过耳,忖道:“娟儿啊娟儿,你年纪不小了,可别乱瞧小孩儿。” 姊夫的儿,便得唤自己一声姨,瞧人家不过是幼稚儿童,自己怎好在此头论足,挑猪肉似的大考察?她内心叹息,正暗暗责备自己,忽又想起一事:“等等,崇卿这小鬼大半夜的不睡觉,却来街上游荡?可是想干什么坏事啊?” 小孩儿严禁深夜游荡,此乃家规国法,违逆不得。娟儿小时候深受其害,此际自是摆出了师姨的架,正想过去责备几句,忽然心下微微一醒:“等等,今夜是元宵,莫非…崇卿他……他……”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娟儿连着几个莫非,霎时张大了眼:“哎啊,好你个小崇卿,连你也到了幽会的年纪么?”一时又惊又疑,忙跟在崇卿背后,打算一探究竟。 吾家有初长成,不过这伍崇卿不是寻常公哥儿,这孩的母亲是九华掌门,另还收了个可爱女徒,大的叫海棠、小的叫明梅,最近还新来一个翠杉,这些女孩全是崇卿的师妹,既美丽、复殷勤,谁知朝夕相处之下,却没听说崇卿和谁走得近、更别说是喜欢了谁。 世上男人嘴馋肚饿,向来妻四妾、七荤八素、来者不拒,这伍崇卿却反其道而行,娟儿平日看入眼里,自是暗暗讷罕,不知这小孩是病了还是疯了,抑或是日夜在外偷吃,只因每日在外吃得饱,回家后才没了胃口?无论如何,难得今夜撞见他的**,自要查个水落石出,也好给他爹娘报讯。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正等着崇卿朝宜花院方位走去,谁知这少年走起来却颇为奇怪,反覆大兜圈,却不知在做些什么。 走着走,走着走,来到了一条岔上,伍崇卿陡地停下脚来,左右察看后,便朝一条窄巷走入。娟儿心下茫然,便也慢慢尾随而来,她见窄巷满是拐弯,也是怕自己跟丢了人,便也着崇卿的模样察看地下,赫然间,惊见地下留着两行足迹。一行是新的,自是伍崇卿的无疑,可另一行的脚印盖了雪,望来却有些模糊了。 娟儿微微一愣,忖道:“两行脚印?这……他可是在跟踪谁么?”茫然间,忽觉面前小巷有些眼熟,她揉了揉眼,霎时心下一醒,此地却是方才自己撞见苏颖超的地方? 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娟儿傻了,她本以为伍崇卿是来幽会的,岂料竟是在追踪“大眼猫”?她满脑胡思乱想,一不解伍崇卿为何要跟踪人家,二也不知他与苏颖超有何过节,骤然间 头皮一阵发麻,寻思道:“完了!我道是哪来的妖女引得动崇卿?难道是……是……” 想到“琼芳”二字,娟儿张大了嘴,真要魂飞天外了。 祟卿脾气何等孤僻,这娟儿是知道的。要能压得住他的女人,自也要有几分本领。看琼芳架足、火气大,日常总爱带着火枪出门,岂不与崇卿是天生一双?纵使年纪稍长,可凭着崇卿那张天生老脸,四十寡妇尚能登对,岂惧小小一个琼芳姊姊? 娼儿满心骇然,看过年时崇卿无故失踪,一溜到了江南,任凭爹娘怎么责骂,他始终不肯交代行踪。转看琼芳那儿,大过年时不也曾不告而别?随着一个面贩溜到了淮安?事后任凭自己怎么逼问,她硬是不肯吐露那面贩的身分,如今推想起来,这卖面的断然姓“伍”无疑!否则琼芳从来天不怕、地不怕,何故不敢吐实? 眼见真相大白了,娟儿又惊又疑,又慌又怕,赶忙顺着足迹向下奔跑,堪堪转过了小巷,又见到崇卿的身影,与自己相隔尺,娟儿运起了轻功,直奔而上,正待把话问个清楚,猛见崇卿停下脚来,看他斜过上身,右手提起,盖住了一边耳孔,似在倾听什么。娟儿微微一惊,反而不敢莽撞了,便只停下脚来,远远地瞧着。 正看间,伍崇卿居然蹲了下来,跟着缓缓俯身趴地,将耳孔贴到了地下,娟儿微起讶异,忖道:“这又是怎么了?他在听我的脚步么?”正起疑间,眼前忽然一亮,但见紫光暴闪,崇卿竟已迈足飞奔而去。娟儿啊了一声,这才急忙追将出来,喊道:“等等!别走啊!别走啊!我是娟姨!我有话跟你说!”她连声呼唤,伍崇卿反而跑得更快了,看他奔近了一座高墙,区区一个踪跃起跳,身竟尔飞过了墙头,随即消失无踪。 乍见崇卿有此身手,娟儿不免心下一惊:“好啊,几年没留神,武功练到这个地步了?” 伍氏夫妇各有所长,华妹师承九华,崇卿却向爹爹习武,一家人分成两派,各有所宗,彼此却不曾较量过。眼看崇卿武功颇有成就,娟儿不甘马齿徒长,一时间好胜心大起,便将长剑缚紧了,提气一纵,如小小黄鹂鸟股舞身而起,须臾间也飞上了屋瓦,自朝远方察看。 春寒峭料,房顶瓦片结了冰霜,滑溜异常,娟儿却是站得稳。她双手叉腰,但见远处雪泥飞溅,崇卿竟已出奔尺以上。娟儿不惊不慌,反而冷冷一笑:“傻小,想要和娟姨比? ??程,你可乖乖投降吧。” 嘿嘿冷笑中,娟儿看准了崇卿的去,提气一纵,便已飞到了对面屋顶,慢慢身法加快,翻过了一间又一间房舍,脚下非但不曾踩破砖瓦,便连声响也不曾发出一点,不过半晌,便已逼近了祟卿。 九华轻功,举世无双,若要娟儿与人家斗殴砍杀,她自是心中胆怯,可要和她比逃命功夫,那可是正中下怀了。她嘿地一声,正要抢到前头,伍崇卿倒也不慌不忙,当下扭腰转身,便已窜入了 巷中。娟儿见他拐弯时如同直角,身法倒与伍定远一模一样,心中便想:“坏孩,别以为偷了几招爹爹的皮毛,便能在娟姨面前卖乖了,你乖乖等死吧。” 双方使开了毕生绝艺,只见崇卿倚仗真龙身法,忽而拐入小巷,时而转上大街,只想一举甩掉追兵,可不论他如何拐弯,总得受限地形,却哪比得上头顶的娟姨展翅来飞?不管崇卿在地下左转右绕,她只消从房顶上飞跃过去,沿途斜斜一兜,一会儿便赶到前头去了,当真是大占便宜。 娟儿为人称不上精明,却总有点小聪明。靠着舞弊手段精湛,一时脸不红、气不喘,始终领先于前。堪堪来到了羊市大街,看此地已是笔直大道,再无巷弄可钻,想来伍崇卿已是瓮中之鳖,当即笑吟吟地守在道尽头,只等着守株待兔。 娟儿哼着儿歌,捡了处檐角儿坐下,正笑吟吟地摆着双腿,却听远处传来铁靴踏响,看背后一名少年飞奔而来,兀自不忘回头张望,却不是崇卿是谁?娟儿心下暗笑,忖道:“傻孩,还瞧后头呢?”她躲在屋檐上,正等着暴吼吓人,猛听砰地大响,雪尘踢得半天空,崇卿已然踏上了羊市大街,刹那之间,一道刺目紫光闪过,只见崇卿吐气扬声,竟从面前飞驰而过。 娟儿大吃一惊,万没料到他还有这手压箱底的功夫,当下一声轻叱,便也急起直追。 面前大笔直,并无巷弄可供转弯,双方已是真功夫较量了,看伍崇卿全力飞奔,跑动时左脚尚未落地,右脚便已提起,摆动步伐越来越大,越大越猛、越猛越快,堪堪到了五十丈远近,少年更已俯身加速,化作了一尾疯龙,绝尘而去。 可怜娟儿是猴儿之性,平日身轻,蹦得高,专望高处来攀,如今面临了坦途大道,自然赛不过脱缰野马,一时间脸红气喘,心中咒骂:“坏孩,忘了小时候娟姨唱歌儿给你听了么?还不给老娘停下?” 停了,泥沙漫天中,疯龙双脚顿地,赫然止住了脚步,娟儿心下大喜,忖道:“不许动,乖乖站着。”心念甫出,这回崇卿不听话了,只听砰地一响,崇卿身向左斜扑,撞开了一间羊肉铺的大门,跟着钻了进去。 娟儿眨了眨眼,不知伍崇卿何以如此,她步并做两步,急急跳到店铺屋顶,正待俯身察看,忽觉肩头给人拍了一记,娟儿大吃一惊,赶忙回身望后,猛见背后多了一名少年,看那黑黝黝的模样,不是崇卿是谁? 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看崇卿非只察觉了自己,尚且守株待兔,等候于此。娟儿啊地一声,脚下一滑,正要坠下房顶,崇卿却已俯身探手,拉住娟儿的手腕,将她一把提了起来。 这下可惨了,自己是人家的小师姨,却大半夜不睡觉,只在少年郎的背后悄悄追踪,此事若要传扬出去,面却该望哪儿搁去?眼见伍崇卿打量着自己,娟儿羞愧无地,忙来个恶人先告状,将手一甩,厉声道:“大胆伍崇卿,你为何偷偷跟着我!” 伍崇卿双眼圆睁,满面错愕,娟儿冷冷叉道:“还敢装傻?你整晚偷偷摸摸地跟着我,可是有何不轨意图?”正含血喷人间,伍崇卿却不说话了,他摇了摇头,蓦地身向前一扑,竟尔抱将上来,随即将娟儿压倒在地。 “救命啊。”娟儿心里大喊救命,浑身发抖之余,这才懂得崇卿喜欢的“老妖女”是谁了。 过年时除了琼芳,尚有一位大姊人在江南。这姑娘天生亲切、温柔大方,打小呵护崇卿长大,也难怪这孩从小对女人不假辞色,原来是情有独钟了。 小鬼头情窦初开,居然祸起萧墙了。娟儿越想越害怕,此时两人咫尺相隔,呼吸相闻,身上的崇卿早不复是当年的童稚面貌,他身高膀粗,娟儿给他紧紧环抱,不免又恼又火,正待一耳光扇出,崇卿大手掩来,竟然遮住了娟儿的嘴,附耳道:“别动。” 娟儿气往上冲,正要狠命踹他一脚,猛听大街上传出尖锐呼啸,屋檐下人影一晃,竟尔飞过了几道黑影,来势迅捷异常。娟儿大吃一惊,这才晓得崇卿背后另有追兵,正愕然间,又听崇卿再次贴耳警告:“千万别作声……大队人马来了……” 娼儿愣住了,还不及发问,猛听碰地一声巨响,阜城门大开,脚步阵阵踏响,大街上步伐整齐,来了一片旗海。 从屋檐上俯身来看,但见街中旗海声势浩大,从左至右数去,共计一十二面神旗,旗上各书地支一字,曰“寅午戌”、“申辰”、“亥卯未”……旗面上除开地支标记,尚绘鼠牛虎、龙蛇马等兽物,恰是十二生肖在此。娟儿心下诧异,忙揉了揉眼睛,急急去看举旗之人,这会儿更是瞠目结舌,难以作声。 黑衣人!举旗之人个个身穿夜行衣,头戴黑面罩,那幅神秘诡异的打扮,竟与闯入医院的刺客一个模样! 怪事处处有,此地恁是多,娟儿不觉傻住了,当时医院里亲眼目睹,那凶狠至的黑衣人明明只有一个,什么时候物种繁衍,化成了偌大一群? 到底有几个黑衣人?娟儿呆呆瞧着檐下旗海,也是怕这帮人又想做什么坏事,便想就近去找衙门报案,却于此时,只见远处又来了两道黑沈影,高耸巍峨,宛如巨人,娟儿急急偷眼去看,这回却见到了两面巨招,左书“天下”,右书“平”,两面巨牌高高扛举,举牌之人却非黑衣蒙面之徒,而是腰挂符令,身穿红袍,赫是锦衣卫人马驾到! 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想这锦衣卫职司风宪,若有官府与歹徒勾结,便该请他们出手查办,谁知如今这帮人不请自来,居然自己与歹徒混做了一堆,这下却该向谁通风报信? 娟儿满心惊骇,委实猜不透这帮黑衣人的来历,正愕然间,檐下队伍渐渐到来,“天下平”四字一过,街尾又上来了四面直幡,上书“风”、“调”、“雨”、“顺”四个字,这四 宇却不由红衣人扛举,看下头四人身着宫装,左手持拂尘,右手摇铃铛,赫是四名东厂监大驾光临! 不只锦衣卫来了,这会儿竟连东厂也到了,娟儿虽非朝廷中人,然而为着师姐的缘故,却也认得几个当朝人物。她目去看,只见街上的掌旗监都颇面生,自没见到那位头目房总管。 方今东厂秉笔监姓房,此人身居内官之,手段阴险,听说底下人也颇听他的话,可现下是谁在调动他的人马呢?难道不怕那位“房总管”日后算帐? 到底是谁来了呢?莫非是皇上半夜出巡么?好似在回答娟儿的疑问,身旁的崇卿靠了过来,轻声警告:“憋住呼吸……修罗王来了……”崇卿的嗓音低轻,语气显郑重,娟儿微起惊骇,不知还有什么妖怪要冒将出来,赶忙缩到了崇卿背后,偷眼去看。 檐下队伍壮阔,当先是横开旗海,再来是“天下平”、“风调雨顺”四字大招,慢慢的,街上傅来马蹄拍响声,渐渐驶来了一辆马车。 哒哒、哒哒,雪夜里黑沉寂静,街心里八匹白马四前四后,共拖一辆大车,只见驾座上高坐一名黑衣人,他低垂脸面,手提缰绳,虽只露出了一双冷眼,却已让人大感寒意。 “镇国铁卫……”娟儿一脸愕然,却也瞧见了车上的那面旌旗。 在这午夜风寒的紫禁城里,行人不见踪影,店铺打烊关门,连巡查守夜的官差也消失了,夜色中唯独剩下鬼夜行,他们围绕着那辆马车,簇拥着那面锦旗,它彩绘雄鹰,悬于车顶、那“镇国铁卫”四个大字更是迎风高扬,便如那双翼全展的凶猛神鹰,傲然睥睨了整个京城。 有点像是冥府之王出巡了,此时此刻,黑衣鬼卒杀气腾腾,他们封锁街道,威仪出众,仿彿车里的主人至高无上,他才是这偌大北京真正的主人。 哒哒、哒哒,马车益发靠近了,黑衣车夫手劲沉雄,十二只铁蹄同起同落,打得石于地轻脆响亮,听来竟无先后之分。娟儿不敢再玩了,她平日虽有伍氏夫妇可以依靠,可今夜情势有些不同,看面前这群人如此架式,想来连皇帝也不怕,如何会怕一个五军大都督?娟儿情急之下,只得扯住了崇卿的衣袖,便要将他拖着走。 身形稍稍移动,猛听天边“嘎啊”一声锐响,两道黑影飞过,赫是两头神鹰当空横掠,娟儿给这么一惊,登时“啊”了一声,叫出声来。 声响稍出,屋瓦便已轻轻震动,只见东房舍上跃来了一个身影,须臾之间,对过的房顶、斜对面的屋瓦,全都飞上了几个黑衣人,各朝角落处进逼。 此时四面八方全是黑影,娟儿吓得魂飞天外,她缩在崇卿身旁,忽见屋檐边上灯光一晃,竟有一盏灯笼飘了上来,火光幽暗,不能及远,却能映出提灯的苍斑大手。娟儿偷眼窥看,却见那食指上闪烁着淡淡光芒,竟是戴了黄金指环。 完蛋了,想起医院里的种种变故,娟儿一颗心几乎不跳了,以苏颖超剑术之精、哲尔丹拳法之高,在黑衣人面前都是不堪一击,此时大批人马倾巢而出,一会儿要给人家发觉,那可怎么得了? 敌众我寡,打是打不过的,可要掉头就跑,对方群起包抄,那也未必走脱得了。此时唯一的机会,就只有一个。娟儿把牙关紧咬,将心一横,当下左手抄起长剑,右手却快如闪电地在崇卿背后写了几笔书,却是个“走”字。 此时黑衣人封锁全场,随时都会发觉自己的踪影,与其把两个人的性命断送在此,不如让自己过去胡闹一阵,趁着场面大乱,崇卿或能逃出生天也未可知。 娟儿再怎么胆小,终究是崇卿的小师姨,局面再为难,她也得保护崇卿到底。 眼见黑衣人脚步轻盈,渐渐朝自己藏身之处包拢,娟儿憋住了呼吸,忙剑交右手,左手死命去推崇卿,示意他快自行逃命。可连推了数十下,崇卿却只是闻风不动,娟儿又气又怕,正要狠狠踢他一脚,忽然间,身边气流旋转,崇卿的衣衫居然慢慢鼓了起来。 无声无息间,崇卿的袖口缓缓伸出了两柄短剑,挡到了娟儿的面前。 “披罗紫气,似拳若剑,却又非拳非剑,是以剑中藏拳,拳中藏剑……” 娟儿又惊又喜,一时好似听到了姊夫啰哩啰唆的说话,自知多了几分活命机会。 寒锋袖剑,形如龙牙虎爪,望之森锐异常。这便是伍定远独门绝之一,号称“拳中剑”。 昔时他教导儿之时,还曾问娟儿是否有意来练,只是练这剑法须把身倒挂吊起,可说辛苦异常,娟儿自是敬谢不敏。没想事隔多年,小崇卿竟尔练成了这套厉害武术? 想起了妹夫那张国字脸,娟儿心里忽有安宁之感,眼见敌人的靴渐渐靠近,她也不再急于奔逃,只调匀了呼吸,左手拇指轻推,将剑柄顶上了一寸,一会儿长剑离鞘,第一剑便要朝对方胫骨削去。 双方剑拔弩张,随时都能短兵相接。却听“啾”地一声,戾响划破夜空.两头神鹰半空盘旋,竟在东方一处大宅降落了。神鹰指引方位,前导队伍立时转向,屋顶上的黑衣杀手便也跃下地来,随着大队人马离开。 哒哒……哒哒……浓雾弥漫,黑衣恶鬼消失在大街上,慢慢看不见了。 正惊怕间,耳边传来了崇卿的低沉嗓音,道:“姨,没事了。” 娟儿浑身已被冷汗浸透,她松了口气,望着空无一人的街道,颤声道:“这帮人模样怪怕人的,到底是什么来历啊?”伍崇卿笑了笑,道:“那还犯得着问么?他们都是坏人。” 适才冥王车驾出巡,阵仗之大、人数之众,样样都是骇人听闻,料来自是坏人无疑。娟儿微微发抖,忙道:“原……原来是坏人来了……那……那他们为何追你?”伍崇卿咧嘴而笑,露出了那口发亮白牙,森然道:“那还犯得着问么?因为我比他们更‘坏’。” 眼见崇卿垂着头、斜着眼,模样为阴邪,娟儿不由吓了一跳,忙扯住了他的袖,慌道:“不许胡说,你爹是大好人,你怎能是坏人?走了、走了,别老是瞎扯,快和姨回家啦。” 眼见娟姨死拉着自己,伍崇卿便只笑了笑,道:“姨,别老是缠着我,你难道忘了今儿是什么时候?”娟儿讶道:“什么时……”那个“候”字未出,心下已是一醒,这才想起今儿乃是元宵。伍崇卿淡淡地道:“姨,元宵一夜值千金,你不去陪着情人赏灯,却在这儿干瞪眼,难道不觉得无趣么?”娟儿呸道:“我爱上哪儿,便上哪儿,你管得着么?”说着死缠烂打,嚷道:“走了!跟我回家!” 伍崇卿很坏,他给娟儿拉着,两脚明明钉在地下,可骤然间却把气力一撤,身给娟儿使劲一扯,霎时向前便倒,却又要压上来了。娟儿花容失色,眼看自己又要给抱个满怀,赶忙向后跳开几步,红睑娇叱:“干什么?快给我滚开!” 伍崇卿倒也听话,闻得这个“滚”字,居然身向前一个滚翻,随即打直了身,迈步便行。娟儿急忙跳了过去,道:“慢着,不许走。”伍崇卿低下头去,露出难得的笑容,道:“姨,你不是要我滚么?现下甥儿照办了,你怎又不让我走了?” 娟儿睑上微红,哼道:“你少啰唆,姨要带你回家。”伍崇卿点了点头,二话不说,转身便走,娟儿赶忙抢上拦住,喝道:“臭小,你是耳背了么?不许走!”伍崇卿摇了摇头,淡然道:“姨,快别这样了,我今晚真的和朋友约了,不能回家。” 娟儿喝道:“哪个朋友?是不是琼芳?”伍崇卿讶道:“琼芳?我约她做什么?”娟儿做了个鬼脸,冷笑道:“伍崇卿啊伍崇卿,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大过年溜到江南,伪装面贩,意图勾引调戏人家,还以为我不知道?”说着拉住了他,大声道:“走了!琼芳是人家的老婆!姨不许你去招惹他,快跟我回家了!” 伍崇卿听得一头雾水,委实不知从何说起,把头摇了摇,便朝檐下一纵,却又要走了。猛听一声断喝响起,裙裳飞动间,面前已然多了一人,自又是娟儿来了。 伍崇卿神情转为严肃,道:“姨,你别再缠着我,你若把我逼急了,我也只好得罪了。”娟儿冷笑道:“你够本领就过来,别在那儿说空话。”双方对面站立,谁也不让谁,伍崇卿不耐烦了,他的身缓缓右倾一寸,已在吐纳运气,娟儿晓得崇卿体型虽大,筋骨却灵便,她不敢掉以轻心,便也朝左侧斜了一寸,只消他稍有异动,自己便要先发制人。 两人面面相颅,蓄势待发,眼见崇卿左膝微沈,随时都要发力,娟儿自也暗暗防备,猛见喝地一声,崇卿右膝一动,身便已朝左飞扑而出。这下身法快绝,事前绝无端倪,宛然便是声东击西的绝招娟儿却不来怕,听她一声娇叱,身兜兜急转,竟尔挡下了“小真龙”的去。 九华新掌门总算拿出身价了,要比两脚着地狂奔,娟儿固然快不过崇卿,可要比廊庑进退、神 鬼莫测之技,“小真龙”却不是她的对手。 伍崇卿眯起了冷眼,道:“有点意思了。”娟儿也冷冷回话:“是啊,越来越好玩了。” 听得娟姨的冷面狂言,伍崇卿默默点头,他向后退开两步,扭了扭颈,猛然间吐气扬声,飞拔而起,凌空跳跃高达一丈。看崇卿跳得高、滞空久,常人自要望尘莫及,娟儿却是不慌不忙,只把膝盖微沈,轻轻起跳,竟尔飞过了崇卿的头顶。 伍崇卿嘿了一声,当下气沈丹田,急急落地,双脚向地一撑,身迅即倒飞而出。娟儿倒不急于追赶,反而举脚朝屋檐轻点,半空一个扭腰,便与崇卿一上一下,一同倒退飞离。 昔时九华山名动天下,全仗这手轻功密法,伍祟卿若要甩开娟儿,必得使出看家本领。果听他大吼一声,刹那间丹田紫光发动,使开了超人体技,只见他左起右落,前扑后跃,身法快得异乎寻常。娟儿却不来怕,无论祟卿如何跑动,她总能亦步亦趋,只见大街上一男一女连换身法,左飞旋、右回转、上纵下落、斜身滑后,两人动作全然一致,便似面对面跳起了舞,恁煞精彩好看。 娟儿玩得十分尽兴,看她裙摆如荷叶摇动,一幅凌波小仙女的模样,当真娇俏可喜。祟卿却已恼羞成怒,听他“喝啊”一声暴吼,俯身前扑,肘撑地、急回旋,正要双脚朝天倒立,却听娟儿乔嗔道:“喂!我穿裙!” 女孩穿花裙,若要倒立,不免难看之至。伍祟卿不好占这个便宜,一时仰天长叹:“姨,你到底要如何?”娟儿连番跑动,难免有些热了,她双颊晕红,一时举手扇风,娇喘道:“我方才不是说过了么?我要带小红脸回家。” 娟儿水眼汪汪,目含柔情,看她此时略略出汗,肤色更如粉蒸朝霞,艳丽照人。任谁与她对面说话,心中都要为之一动。伍崇卿默默瞧着她,忽道:“姨,其实你很漂亮的。你自己知道么?”娟儿先是脸上一红,之后咦地一声,最后戟指暴喝起来:“你好大胆!居然敢同我说这些疯话!说!你是不是这样拐带琼芳的?” 伍崇卿听她夹七缠八,当真莫名其妙之至,虽说平日冷面惯了,也还是给逗得笑了。娟儿叱道:“你笑什么?你以为这样便能蒙混过去么?快给我说!你到底怎么搭上她的?”伍崇卿笑道:“姨,你别老是这般不务正业的,多替自己操操心吧。”娟儿哼道:“我好的很,哪用得着操心?”伍崇卿叹道:“姨,你年纪也不小了。奉劝一句,趁着还有几分姿色,赶紧找个男人嫁了吧。别弄到以后人老珠黄的,让人看了可怜。” 娟儿愣住了:“什么?你说什么?谁可怜了?”伍崇卿淡然道:“没什么,就当我没说吧。”正要掉头过去,却给娟儿死命扯住了,听她大怒道:“且慢!你把话给我说清楚!到底谁可怜了!说!”伍崇卿撇了她一眼,轻声道:“有空去刑部走走吧,你便知道自己多可邻了。” 娟儿怒之已,哪管他说东道西,霎时刷地一声,拔剑出来,大怒道:“好你个伍崇卿!你 这小鬼老是阴阳怪气的,现下连我也敢欺负了,滚过来!我今儿要替你爹娘教训教训你!”正搦战间,猛见地下积雪踢得半天高,伍崇卿右脚一扫,但见他左掌抚天,右掌向地,脚下还带了猫足立,冷冷地道:“恭敬不如从命,甥儿恭请娟姨赐招。” 伍崇卿要玩真的了。要比仙跳舞,他玩不过娟姨,可要比拳头的快、准、猛,他却一点也不怕九华新任掌门。眼见祟卿目光凛然,拳脚架式恁煞吓人,娟儿心下一惊,忙还剑入鞘,道:“算了,先饶你一命。” 伍崇卿眯起了冷眼,森然道:“姨,你好歹也是武林中人,请你莫要耍赖。” “谁管你。”娟儿小手遮大嘴,兀自将两只手臂伸直了,使了个“懒驴伸腰”,那哈欠声倒是打得如雷贯耳。眼看娟儿耍赖装死,决计不肯动手,伍崇卿面色铁青,却也无计可施。娟儿心下暗喜,自知他不敢当真下手,一时更是欢容唱儿歌,拍手吐舌舌,一幅有恃无恐的模样。 夜深人静,四下风雪更大了,两人却只面面相觑,仿佛罚站一般。伍崇卿自知跑不过人家,打也打不起来,无可奈何问,只得道:“姨,这样耗着不是办法。我看不如咱俩打个赌,你若输了,就别再缠着我。”娟儿笑道:“行啊,我最爱打赌了。不过别光问我输了如何,倒是你输了以后,却该怎么办啊?” “输这个字……”伍崇卿沉下脸去,冷冷地道:“姓伍的不会写!” 伍崇卿傲气冲天,这会儿却冲过了头,只听娟儿哈欠连连:“原来是盲啊。也罢,反正我是输定了,那又何必跟你赌呢?不赌啰、不赌啰。咱们回家睡觉吧。”伍崇卿自知搞不过她,只得竭力忍耐脾气,道:“姨别会错意,我…我是说自个儿侥幸,也许…也许能赢……” 娟儿暗暗偷笑,便又装得一脸俨然,蔑声道:“行了,姨原谅你了。倒是你想赌什么,这便划下道来吧。”伍崇卿松了口气,当即左手叉腰,右手向远方一指,豪声道:“该处大宅围墙甚高,不如咱俩立个赌约,你我二人谁先跳上墙顶,谁便是赢家。” 娟儿哦了一声,细细打量大宅,只见围墙约莫有人高矮,若想一跃而上,可说是大大不易。她横眼打量崇卿,笑道:“如此也好,你既然自找死,姨也不好拦你,只是我这里先说一句,小红脸一会儿要是输了,可得乖乖认命,不许撒娇哭闹喔。” 崇卿的小名正是“小红脸”,孩提时他与娟儿打赌,每回惨败而归,要不给气得嚎啕大哭,要不便抱着娟姨撒娇不依。娟儿想起孩提往事,忍不住嘴角含笑,正想逗弄几句,伍崇卿却已凛然道:“胜负之数,本在天定。伍某一会儿输给了你,欲杀欲剐,但凭你意。” 光阴匆匆,小红脸长大了,听他满口江湖狠话,活脱便是国字老脸的翻版,娟儿一时老大无趣,只得挥了挥手,哀叹道:“行了,行了,没人想剐你。我只想带你回家。”说着将裙提到了膝间,右掌扯住崇卿的衣袖,哼道:“听好了,我这儿计数到,大家公平较量,谁也不许作弊 偷跑,一、二……字未出,右手将崇卿猛力一推,自己却顺着这一推之力,急急前奔,果然还是大作其弊了。 娟儿欢容跑笑,看她脚程飞快,双眼一睐间,便已奔到墙边五尺远近,嘿地一声过后,顺势上纵,身起跳一丈有余,也是怕崇卿身法更快,赶忙拔出剑来,在背后乱挥乱搅,跟着使劲一撑,终于稳站墙头。 “哈哈!哈哈!”娟儿仰天狂笑,朗声道:“小红脸!这会儿又是谁输啦!”她得意洋洋,自卖自夸,正等着小红脸含泪悲泣,身旁却没了声响,娟儿微微一愣,回头去看,猛见远处有条高大背影,正向自己挥手说再会,却不是崇卿是谁? 小红脸逃走了,可怜娟儿又成了小迷糊,竟给骗上了墙头。她自知追赶不及,气急败坏之下,只得破口大骂:“坏蛋!伍崇卿是坏蛋!你爹是混蛋!你娘是笨蛋!你全家老小都是大蠢蛋!”一时骂逼了人家满门老小,不免又把自己变成了一颗大蠢蛋。 “什么东西……”大蠢蛋咒骂声,终于骂得累了,只得在墙头坐了下来,低低叹了口气:“算了,我干啥管你们要死要活啊?老婆似的。” 是啊,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呢?伍崇卿不想回家,那就不用回家啊,何须自己操心?琼芳想离家出走,那也成全她啊,何须硬拉她回来? 这几年到底在忙什么呢?自己东奔西跑,忙碌不堪,却不知自己到底在做些什么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眨眼间十年过去了,华妹生出来了、姊夫升官了、师姐收徒弟了、连伍崇卿也成了个大流氓,却只有自己一个人痴傻傻地呆在那儿,连要什么都不明白。 好像一直是这样的,这世上多自己一个不多、少自己一个不少。天下没人关心她,连她自己也不想关心自己。崇卿说得没错,自己是该嫁了,可要嫁谁呢?嫁给鬼魂么?什么宋通明、祝康,纵使天下男人全死光了,她宁可望海里一跳,也不要和这两个牵扯。 如此这般,只好蒙了,什么都蒙,遇到黑衣人,蒙。遇到白衣鬼,蒙。连自己的终身大事也来蒙,一年一年蒙下去,蒙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烂,她也还要蒙。 蒙过了元宵,就是正统十一年了,自己也快十岁了。等琼芳嫁出去以后,全北京怕只剩下自己一个老妖女,孤零零地过着日。 在这雪花纷飞的夜晚里,娟儿孤身坐在墙上,她望着若隐若现的明月,心里依稀有些思念,可她却不知该寄往何方。 咕嘟嘟,肚饿了起来,颇有煞风景之感。娟儿暗暗咒骂,自知过了二十五岁后,肚易发饿,吃什么、胖什么,随时都能成个圆婆婆。她摇了摇头,当即纵落墙下,沿街叫喊起来了:“琼芳、琼妹、琼娘娘……是娟儿来找你啦,快出来吃宵夜啊……”她沿着羊市大街走去,越走越饿, 越饿越渴,也是追逐崇卿一夜,到得后来,忍不住坐地苦叹:“累死我了,谁给我牵马来啊?” 大街寂静无人,店铺全关门了,娟儿肚饿得扁了,便只溜到店门口偷看,她挨家挨户地走着,忽见一处地方卖着苹果,门拴铁炼,门板却不曾紧合,恰可供一颗苹果通过。娟儿笑道:“有东西吃了。”当下拔出腰中长剑,从门板中刺出一颗苹果,喀喳喀喳地咬了起来。 吃完了苹果,娟儿倒也好心,便把苹果核扔回了店里,算是有借有还。她坐在果铺门口,两手托腮,怔怔望着夜空,发起了呆。 月色皎洁,雪云慢慢散开了,照出了羊市大街的情景。娟儿仰望天上星空,忽见天际流星闪过,她大喜过望,急忙来许心愿,嚷道:“我要……”流星一闪即逝,她却不知自己该要些什么,一时心情更坏了,只鼓起了腮梆,待要站起身来,两腿偏又酸得很,看追逐了崇卿一整夜,不免把她累坏了。 骤然间,又是一颗流星飞了过去,娟儿总算也知道要什么了,当即大喊:“给我一匹马!” 少女许愿,本属无稽之谈,不过此时若真有匹马骑,倒也可以省事不少。她打了个哈欠,眼见又是一颗流星飞过,登时哈哈笑道:“给我苹果吃。”都说天助自助者,忙从门板里“借”出苹果,自顾自地啃了起来。 喀喳一声响起,苹果给咬了一口,却听一声低响:“啡啡……” 有怪声?娟儿眨了眨眼,不知这是哪来的怪响,她赶忙抬头起来,听得隆隆奔驰声,街上射过了一道红电,迅捷异常。娟儿吃了一惊,赶忙起身察看,却见街上寂静空旷,却是什么都没有。 娟儿咦了一声,适才听隆隆声大作,好似马蹄飞踏而过,可说也奇怪,北京里除公务在身之人,严禁姓骑马,看此地并无官衙,怎可能有马儿到来?她揉了揉眼,以为自己看错了,低头去咬苹果,喀喳一声传过,猛然又是一阵隆隆巨响,娟儿急忙去看,只见面前飞过了一道火雷,如闪电、如飞鸿,不过双眼一睐,便已奔过了整条大街。 这回眼里看得明白,方才真来了一匹马,一晃而过。她张大了嘴,左顾右盼,却没见到那匹马,不知躲到哪儿去了。她低头看着手上苹果,忽然心下一醒,便将苹果远远扔出。 隆隆、隆隆,巷里马蹄踏地声大作,一道野火飞驰而来,半空衔住苹果,便又消失不见。 “好快的马……”娟儿真是呆了,看自己的身法已属罕见,奔驰之速却不如崇卿,可崇卿若要与这匹红马相比,却要远远瞠乎其后。也是她小孩心性,见了稀奇东西,便想仔细抓来瞧瞧,想起适才流星许愿,更加笃定此马与自己有缘了,忙从门里“借”出两颗红亮的,装出了卖果的模样,娇唤道:“好吃吆,客倌快来尝尝吆。” 苹果远抛而出,红影再次飞来,轰地一声大响,半空中苹果消失无踪,红影也已晃过,若非地下还留着一摊马屎,娟儿真要以为自己眼花了。她捏着鼻,拿起苹果晃了晃,道:“别急着走 啊,这儿还有一颗呢。” 她伸长了手臂,左摇右晃,只想引诱红马过来,奈何宝马多半骄傲,招摇了半天,却不见红影靠近。她喔了一声,道:“不吃啊,那我自己吃了。”拿起了大苹果,欢欢喜喜地吃了起来,不忘大声笑赞:“甜!真是脆!不吃可惜呢。”正吃食间,听得踏踏之声逼近而来,地下多了道黑彭,娟儿眯眼偷看,只见面前真来了一匹马,大红马。 非常高壮的巨马,当比寻常马儿大了一倍。它通体火红,浑身上下不见一根杂毛,马尾马鬃,宛如怒火腾烧,这非但是匹好马,还是匹难得一见的名驹。 名驹价值不菲,现下却偷眼看着自己的苹果,好似颇为艳羡。娟儿哼了一声,道:“不给你吃了。”说着渣巴渣巴大嚼起来,吃了个腮梆饱饱。那红马见没得吃,便只垂头丧气,缓缓而走,看那无精打采的模样,想必是饿坏了。 娟儿笑道:“别走、别走,这儿有的是。”当下举起长剑,使出了九华山的飞帘快剑,从门里剌出一整串苹果,便朝红马扔去。咯咚隆咚,只苹果着地滚来,那红马居然不必转身,迳自倒退行走,随即低头大嚼起来。 喀兹,苹果入口,好似塞牙缝一般,一口消失不见。转眼只苹果祭了五脏庙,那马却还嘶嘶悲鸣。娟儿苦笑道:“你……你等等啊,我给你‘借’整篓的。”说着当当乱砍几下,云时铁炼断裂,苹果铺已然开门。她也当仁不让,捧出了满满一大蓝的红苹果,放到了地下。 喀喀滋滋,都说马不知脸长,看这红马急急奔来,埋竹篮之中,辛苦大嚼,好似数日未食。娟儿也趁机走到红马之旁,正要抚摸它的长毛。那马微微一惊,啡啡骇然,娟儿柔声安慰:“别怕、别伯,我不会欺侮你的。”那红马眨着长长的睫毛,眼看苹果还等着自己,赶忙低头猛吃,娟儿总算也伸出手来,一边微笑抚摸,一边细目打量。 这只马真的很大,它四足骏长,离地几达丈许,体型可说为罕见,尤其那毛色晶莹,红里透火,京畿虽说名驹无数,却不曾见过这般秀美之物。 娟儿越看越是羡慕,不知这马的主人是谁,怎能饲养如此神驹?她细细看了半天,只见这马并非无主之物,它的马蹄上打着蹄铁,背上还有马鞍马蹬,可来回细看之下,身上却找不到主人的印记。 寻常马匹都打着烙印,假使这匹马是朝廷军马,臀上必然见得到“勤王军-骠骑营”的印记,若是西北归来的“正统军”战马,根本不必去瞧烙印,单从蹄铁形状便能瞧出,可这匹马没有这些记号,如此说来,它不是官家之物。可要说是私人豢养,却又不像,毕竟京城的王公大臣最爱炫耀,家里若有如此神驹,早已牵来献宝,哪肯窝藏在家? 娟儿摸了那马儿 一阵,慢慢与它熟络了,便凑到了马耳朵旁,柔声道:“马儿乖,既然找不 到你的主人,那你就是我的了,好不好?”俗话说了:“有奶便是娘”,那马儿吃了苹果,心情不恶,便紧紧挨近了娟儿,擦擦磨磨,想来是只公马。娟儿给它舔了几舔,登时笑了起来,道:“走吧,我还得去找个朋友,你得负着我喔。” 那马儿实在巨大,娟儿虽有轻功在身,可乍然翻上马背,眼见自己离地如此之高,还是不免一惊。加之那马蹬长,虽已伸长了双腿,却还是构不着,想来这马原先的主人定是其魁梧之人。她吐了吐舌头,便又将马蹬收短,轻声道:“走吧。” 红马开始走了,听得隆隆之声,不过要它小小试跑,它居然就飞驰了起来。娟儿见它如此勤奋,忙道:“不打紧,慢些、慢些。”慢字一出,那红马好似听错了,霎时向前一冲,须臾间化为江电,但觉刀风刮面,两旁景物擦身而过,转眼便奔过了整条街,娟儿猛吃一惊,方知这马先前真是在闲晃,如今这般试蹄,方称得一个“跑”字。 娟儿大为兴奋,忖道:“这马如此快法,以后伍崇卿撞见了我,那是死一条了。”她有意试一试红马的威力,当即提缰驾绳,催促道:“快跑、快跑。”啡地一声,红马骤然而停,险些把娟儿甩了下来,她心下醒悟,才知这马是个反骨,便道:“不许动。” 轰!轰!轰!雷轰电闪了,眼前狂风逼面,娟儿全然睁不开眼,只能尖叫道:“慢点、慢点!”那马益发快了,快得无止无尽,娟儿啊地一声,尖叫道:“快给老娘冲!”嘶嘶马鸣之中,那马儿放缓了脚力,缓缓而行,随即停步下来。 娟儿呸了一声,道:“你这怪物可狂傲了,要你快,你便慢,敢情也是个造反的么?”那马儿听得责备,自也不知不觉,只管低头张望,好似野狗闻尿。娟儿骂道:“你干什么?可是想在边撒尿么?再不听话,我便给你取个难听的名字,让你一辈翻下了身。” 那马儿不理不睬,自管漫步而行,娟儿又道:“你别不睬我,你想叫什么名字,赶快说。”红马纵使听得懂人话,却也不能言语,娟儿自顾自地笑了,她拍了拍马屁股,又道:“不说话啦,好吧,那以后就叫你小红了。” 那马儿悲鸣一声,居然人立了起来,向前飞奔而去,娟儿噗嗤笑道:“怎么,嫌这名宇寒酸么?”娟儿一向读书不多,毫无问,想来想去都是“小黑”、“小白”之类,养狗也似,虽想给红马改名,却始终想不出个妥切的,正浑噩苦恼问,猛听一声惊叫:“赤兔马!” 娟儿微微一愣,还不及作声,便见铁棍木棍围攻而来,四下更是骂声不断:“***!又是这家伙!快宰了它啊!”娟儿吓了一跳,慌乱间驾马趋避,只怕又撞见了黑衣蒙面人,正要逃命而去,忽然眼角一转,背后却是十来名官差,个个手持棍棒,自在那儿大呼小叫。娟儿安下心来,忙调转马头,大声道:“别乱来,我是伍大都督的家人,大家有话好说。” 黑衣人是坏蛋,不归姊夫管,可官差不同,个个都是大好人,果然才听得“伍大都督”的名 号,便已定住了身形,待见马上女郎身穿貂袍,容貌颇美,霎时发一声喊,齐来叩:“参见都督夫人!”娟儿满面通红,自知给错认了,也是怕多惹纷争,只得装出师姐的贤慧模样,挥手道:“行了,都平身吧。”众官差磕头次,齐声道:“谢夫人。” 娟儿平日少与官府打交道,眼见众官差必恭必敬,却也不知该怎么摆架,喃喃便道:“你们……你们是哪个衙门的,为何要打我的马?”一名官差躬身道:“启禀夫人,卑职是刑部的官差,姓王,官职押司,不知此马为夫人所有,还请见谅。”娟儿皱眉道:“原来是刑部的王押司。你……你好端端的不在刑部看牢房,却跑到城西来做什么?” 那王押司愣住了,道:“夫人,这儿就是刑部啊。”娟儿吃了一惊,左瞧右望,待见四周全是官衙,更远处的大街聚了好些乞丐,自在那儿烤火饮酒,才知自己真已到了东直门大街,想来这红马脚力飞快,转眼间便从城西来到城东,自己却是浑然不觉。她咳了几声,又道:“行了,那……那你又为何追打我的马儿?可是想偷它么?” 那王押司苦笑道:“夫人说笑了,这马性情狂暴,连着几日冲撞刑部大门,连着踩断了五个弟兄的腿。咱们若非是气不过,哪里会拿棍打它?”娟儿又咦了一声,她与红马邂逅片刻,倒不知它有这个怪脾气,喃喃便问:“这马经常冲撞衙门?为什么啊?” 王押司惊道:“夫人,这该问您吧,这马儿不是你养的么?”娟儿脸上一红,不好明说这是终边捡来的,便道:“这……这马是我姊……我……我那个丈夫送给我的()。” 王押司长长地哦了一声,道:“原来这马儿是这样来的。了不起,还是大都督身手高,不然可没人抓得住它了。”娟儿愣住了:“怎么?你们……你们也在抓它么?”王押司叹道:“可不是么?这妖孽不知是打哪儿冒出来的,五天前在咱们刑部一带徘徊,每逢半夜便现身出来踩人。咱们赵尚书气了,便请勤王军的高手过来诱捕,却给它踩成了重伤,唉,说来还是正统军技高一筹,可总算逮住了这只妖孽。”说着恨恨不已,八成还想补它个两棍。 娟儿见这马来历怪,居然惹得各人马围捕,也是怕惹祸上身,忙道:“你们放心吧,我……我以后会绑好它的,绝不会让它再来捣蛋。”王押司如释重负,躬身道:“多谢夫人。” 眼见众官差转身走了,娟儿忽又想起一事,忙道:“等等,你们方才怎么称呼这匹马的?可否再说一次?”众官差脸上一红,不敢说话,娟儿柔声道:“别伯,我等着听呢。” 众官差互望一眼,只得依实说道:“他……他马的。”娟儿呸了一声:“别胡说,你们说得不是这个名字。”众官差面面相觑,不知她要问些什么,却在此时,听得嘎地一响,刑部大门开启,走出一名官差,那红马一见门开了,立时昂高鸣,前蹄人立,竟要冲入门去,吓得众官差惊慌奔逃:“***!这赤免马又来啦,大家别给它踩断腿啦!” 众官差转身欲逃,娟儿赶忙拉住缰绳,道:“别走、别走,就是这个字,赤兔马、赤兔 马()。”她轻触马颈,安抚了马儿,又道:“你们怎知它是赤兔马?” 众官差愣了,一时不明究理,王押司苦笑道:“夫人没听说书先生说么?这关老爷骑的马就是赤兔马,一身红毛,脚程也是快若闪电,这马如此快法,若不是赤兔,却是什么?” 关老爷庙里挂了幅对联,称作:“赤面秉赤心,乘赤兔追风;青灯读青史,仗青龙郾月”,娟儿心下大喜,万没想到自己捡到了赤兔马,当真是大大赚了。她见众官差仍旧呆立在旁,忙摸出了几钱,一人打赏一个铜板,嫣然笑道:“多谢你们了,这些赏给你们吧。” 众官差收下了铜板,不觉咦了一声,王押司怒道:“还愣着做什么?都哑巴了。”众官差低声苦笑:“多谢夫人厚赐。”眼见官差们愁眉苦脸,娟儿自也不知自己败坏了师姐名声,便笑道:“好了,劳驾你们了,大家再见吧。”说着提缰驾马,再寻琼芳去也。 哒哒、哒哒,一人一马离开刑部,娟儿亲吻马颈,微笑道:“赤兔马,我知道你的名字了。”她见红马垂低头,好似闷闷不乐,便笑道:“以后不许再去捣乱了,知道吗?” 红马不会说话,啡啡几声传过,再无声息。娟儿有意带着红马四处献宝,心下便想:“师姐平日最爱看马,等她见了我这匹赤兔马,定是艳羡了。”正喜乐间,转念又想:“我现下捡到了宝物,身价大大不同了,可得换身装束打扮,那才显得威风。” 娟儿掩嘴偷笑,想来要骑这骑红马,定得穿红衣裳,衣柜里的几件红斗篷、红披肩,这下全都能派上用场,只是自己要人家骑马打仗,倒是不能不找件长兵器来使,转念便想:“关老爷是有神力的,他老人家的青龙郾月刀重,我可不敢用()。得捡柄称手兵器才是。” 她反覆忖量,只想找件应景的兵器,最好主人翁也是骑过赤免马的,那才叫做天造地设。可她平日少读史书,自不知还有哪位名将骑过赤兔马,她枯肠,一时趴倒马背,寻思道:“梁红玉、穆桂英、柴郡主,这些都是女将,可她们有骑过赤兔马么?” 赤兔,赤兔,骑过这匹马的定是骋驰沙场的威武大将,名气定也大得紧,可到底还有谁骑过赤兔马呢?她搂着马儿的颈,感觉着马儿的魁伟温暖,莫名之间,心里一阵悸动,仿彿有些似曾相识,她仰望向夜空,喃喃地道:“赤兔…赤兔…好像有一句话说它的吧……叫什么马中什么赤兔的……” 想不起来,想不起来,娟儿茫然望着天空雪云,轻轻地呼唤了几声,不知怎地,心下一酸,忽有悲伤之感。她哑然失笑,擦了擦自己的红眼睛,也不知自个儿是怎么了,当下用力摇了摇头,回望刑部,待见官差们仍在瞧望自己,忙提疆驾马,急寻琼芳去也。 蹄声隆隆,赤兔马绝尘而去,大街再次静了下来。官差们打盹地打盹、聚赌的聚赌,便如过去几十年的老糢样,再次清闲了起来. 正文 第五章 天知地知 在朝廷的八十几个郡王之中,只有一个胸怀大志的,那便是封邑江南的“万税唐”。 外号“万税唐”,唐王爷其实不姓“唐”,和其他皇族一样,他本姓朱,单名一个“郅”字。“唐”只是他的封邑赐号。至于为何会用“郅”这个怪名儿,据他父王的说法,那是为了天下姓着想,万一“朱郅”有朝一日当上了皇帝,那就没有人要为此避讳了。 当皇帝,这当然是说笑的意思。想当皇帝的人多了,朱郅不过是个郡王而已,纵使北京大瘟疫,皇族死大半,这皇位怕也轮不到他。所以“郅”这个字也和避讳无关,而是按族谱排来的,便如川王郢,徽王祁,他们的名字都长了个耳朵,这就叫祖宗遗教,更改不得。 身为一个皇族,唐王爷还没出生前就有名字了,除此之外,他还有很多东西等着继承,按本朝律典,每位郡王都有千亩封邑,另有俸禄万石,除此之外,他还有来名亲兵、上千名仆役,当然他什么正事都不必去做,他只消每天躺在家里享福便成了。这听来很是快意,可对胸怀大志的唐王爷来说,却是一件很辛苦的差事。 唐王爷小时候喜欢念书,他想科考做状元,可他的父王告诉他,状元的官阶比郡王小,不考也罢。唐王爷想从军,他的父王也劝他莫做傻事,因为主帅的爵位没有郡王爷大,真要上战场,谁敢指挥他?所以了,父王劝他别要胡思乱想,平日里多赌博、多饮酒,偶尔再去讨个小妾回家,那才是正经事。 不是每个人都爱赌博饮酒,也不是每个人都想讨七个老婆,至少唐王爷不喜欢,他对这些事情连一丁点的兴趣也没有。他想过要自杀,可他下不了手,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心里还有股熊熊火焰……他要做事……他要做一件轰轰烈烈的大事,最好是一件连祖、成祖都没干过的大事业,那才叫做不虚此生。 祖杀人狂、成祖杀人魔,古来要干大事的,很少不杀人,而想要杀人不偿命的,便得掌大权。至于哪张位于权力最大呢?那就不必多说了。不过唐王爷自己也清楚,这条事走不通的,他只是皇帝的远亲,连宝座的扶手也沾不上边,这个皇位决计轮不到他。所以唐王爷很早就明白,他若想超越祖、成祖,高居王者之上,他便得走第二条,那是足与帝王大权相抗的力量: “有钱能使鬼推磨”。 钱大还是权大?唐王爷相信钱大。因为天下任何东西都有个价钱。小至一瓶酒,大至一块地,甚且男人的命、女人的腿,统通有价钱。而妙的是尽管货一样,价钱却能南北不同。江南江北不同、春夏秋冬不同,甚且同一县、同一村,每个人愿付的价钱也不尽相同,所以只消时机一到、价 钱一对,他便能从中牟利。 唐王爷便是这样的人,他一旦相信了什么东西,就绝不会再怀疑它,所以唐王爷比谁都相信钱的威力,也比谁都敢运用那股威力。从烧黑的瓷瓶、发霉的豆腐、长不出稻米的烂地,乃至于落魄的秀才、不得意的小贩,只要是天下人眼里的拉稀,他都敢花钱买下来。也因此唐王爷成为有名的疯。皇族里每个孩都给耳提面命,要他们绝不可那个“疯唐”朱郅。 几年过去,唐王爷手下的两名谋士告诉他,他的黑瓷瓶成了景泰蓝,霉豆腐成了臭豆腐,连烂地也盖满了精致园林,名商巨贾争相竞购。而唐王爷也摇身一变,从皇亲国戚眼里的“疯狗唐”,成了举世闻名的“万税唐”。 哈哈!唐王爷发了,他虽无皇位在身,却能坐拥钱庄、布庄、大粮仓,加上爱将们替他跨足朝廷兵器监的生意买卖,钱滚钱、利滚利之下,他的钱财如滚雪球般越滚越大。所以每当唐王爷数着银票之时,他就很庆幸自己没当上皇帝,因为他的财富早已高居王者之上,再也不受朝廷节制。比起当年的祖、成祖,他更逍、更快活、更随心所欲,他才是古往今来、排名第一的大人物! 哈哈!哈哈!“万岁爷”算什么,还不是要靠“万税爷”供养?唐王爷益发快乐了,不过他的快乐在十九岁那年嘎然而止,因为他撞见了一个人,这人也是个凭空崛起的大人物,刀兵点水工,两个字,“江充”。自此之后,唐王爷也才明白了一件事:“钱大还是权大”? 钱大还是权大?按唐王爷的法,这可以用价钱算。就拿柳昂天的兵权来说,他麾下共有十万大军,小兵月俸十两,全营月支总计达万两,加上兵器战马、死伤抚恤,往往要以倍数计。所以柳昂天一个月得从府库里搬走近二万两,看唐王爷号称钜富,实则家产不过千五万两,若要让他供养柳门大军,却能支应到几时? 富不过代,唐王爷若要供养全国万军,至多撑上个月,可柳昂天却能安享权位二十年。也是如此,唐王爷看似雄大,实则不堪一击。他连“征北大都督”都斗不过,遑论要与江充、刘敬两大权臣平起平坐?所以当江充看上他的染坊时,唐王爷只有忍痛割爱,之后江大人发觉军器生意有利可图,唐王爷也只有双手奉送。到得最后,无论唐王爷做什么,江大人必然笑眯眯地闻风而至,唐王爷忿恨之余,只能逃回封邑隐居,发誓再也不做生意了。 “率士之滨、莫为王土”,在这八个字之前,纵使有个人能买尽全天下的地,他仍旧不是这个天下的主儿。所以唐王爷也懂了,原来这天下最大的生意既非染纺、也非造房,而是“为国、为民、为大我”。反正天无二日、地无二主,既然这人间定要有个野猴王,最好这猴王是他儿。所以唐王爷早已下定了决心,无论这回“立储案”里要杀人、要放火,他都要拼到最后一兵一卒,不让他的儿载昊坐上帝位,他是绝不善罢甘休的。 元宵夜蒙,正月清寒,唐王爷抬头仰望,看到了权势之的第一关,“午门”。 “午门”正开门,左右尚设掖门,宏巍高峨,号称“五凤楼”,不过不管这个门有多大,熟谙朝廷事的都知晓,这“午门”的用途只有一个,它是一道界限,一旦跨越了进去,便要闯入了一个地方,那便是“大内”。 “大内”是个神秘地方,里头共有种人,人数最多的是女人,独一无二的是男人,至于操贱役、受欺凌的,则是第种人。他们既非男人,亦非女,他们俗称“公公”,官名“监”,现下唐王爷就是来找一个“公公”的。 “公公……”唐王爷靠到午门旁,低声呼唤道:“房公公,你快开门啊,我是唐王爷啊。”唐王爷呼唤了几声,门后越是无动静。他眉头一皱,晓得公公又发脾气了,只得将头脸贴在门板上,改口道:“总管大人,我是那个朱郅啊,在下和您约好了,您老人家没忘吧?” 唐王爷放软了身段,又求又嚷,奈何大门闭锁,关得十分紧合.真让人不知如何是好。一旁随扈低声道:“王爷,您可是忘了什么暗号?”唐王爷啊了一声,这才想起了那件法宝,忙从怀中取出一叠纸片,从门缝里塞了进去。 只片很薄,作用却像钥匙一样,因为上面写着一行字:“奉天银铺本票一两”,银票塞入大门,但听嘎地一响,宫门果然开启了,只见左掖门里伸了颗脑袋出来,细声而笑:“哎呀,王爷啊……您可总算大驾光临啰。” 世上最管用的钥匙,便是这张纸,好容易看大门开了,众随扈朝门内瞧去,只见面前站了个笑眯眯的老监,看他肤质晶莹、发色全白,正是当今大内总管,东厂的房公公到了。 “参见唐王爷。”房总管把手一挥,背后一十二名小监全数下跪,两手高高举起。 都说要饭的叫乞丐,要命的叫土匪,至于要钱的,自然是这些东西了。唐王爷是个乖觉的,一看人家掌心向上,忙从怀中取出了厚厚一大扎银票,正要分散打赏,却听“钦”地一声,面前来了一只手,已将银票半途劫走了。却是“大头目”房总管来了。 给钱是有顺序的,大头目肚没饱,不可以给小喽啰吃香蕉。眼看唐王爷一脸赔罪,房总管哼了一声,便把银票握入手里。看他手脚好生俐落,不过把银票一捏,稍稍伸指轻拨,便已测出掌**有张银票,面额一张两,算来共是壹万两整数到手。 “午门”乃是宫城第一道防线,要想夜半开启,价码自然不低。房总管俨然而笑,正要将贿赂收为已有,忽见小喽啰口涎横流,想来都在嗷嗷待哺了。房总管哼地一声,道:“瞧你们眼红的,全赏给你们了。” 房总管真是豪迈,二话不说,举手一抛,竟将掌中银票悉数赏出,眼见上司如此慷慨,众监自是惊喜交迸,赶忙接下打赏,细细数了数,待见银票厚达十张,赫然便是一千两银,不由大喜 道:“这儿有一千两啊!王爷出手真阔气!”正要就地分赃,猛地想起大头目还是两手空空,忙将银票分做了两份,恭恭敬敬地送了过去。 房总管眯眼道:“我的这份不用了,都给你们吧。”众喽啰慌道:“不行啊,大家一人五十两,总管拿个五两,那也不为过啊。”五两硬要塞来,房总管却也不推辞,便又揣入了怀中。正要说几句场面话,忽见唐王爷张大了嘴,只在骇然瞧着自己。房总管脸上一红,忙道:“王爷久等了,来、来,快请这边来。” “午门”之后的第二关,便是奉天门大广场,时在黑夜,房总管率先踏入大内,但见广场上黑沈幽静,望之深不可测,唐王爷深怕给御前侍卫撞见,自是提心吊胆,众随扈也是亦步亦趋,房总管吃吃笑道:“王爷啊,今晚万岁爷上红螺寺礼佛去了,这大内里就属您最大,您一会儿便算要直闯后宫,那也是悉听尊便啊。” 后宫乃是帝王宠妃群居之所,实乃禁中之禁,唐王爷听得如此犯上言语,自是吓得魂飞魄散:“总管!本王生平从未进宫,难得来此,您……您可别开玩笑,朱郅吃罪不起!” 房总管哈哈大笑,一旁小监却是满面讶异,道:“王爷,您真是第一回进宫?”唐王爷叹了口气,道:“那还有假么?景泰年间本王与江充结怨,被迫避居外省,哪有资格入宫面圣?” 唐王爷早年给江充欺凌,不得志,房总管自也有所耳闻。听他笑道:“王爷别难过啊,您这回虽是次进宫,一会儿咱家却要带您直捣黄龙,让您不虚此行。”说着勾肩搭背,压低了嗓音,嘻嘻笑道:“这立储案的考题,全都收在养心殿里,一会儿咱们溜了进去,把那考题……嘿嘿……抄上一抄,以后这皇宫便是您家,您想来便来,想走便走,多快意啊!” 眼看房总管仰天狂笑,众监也是挤眉弄眼,道:“恭喜王爷、贺喜王爷。”说着将手一伸,掌心向上,唐王爷自也急急取出银票,一人赏个一张,算是见者有分了。 却说唐王爷簧夜入宫,所为何来?原来是为儿偷考卷来着。原来这回挑选东宫,为免人情舞弊,皇帝便下令采科举之法,分武两关比试,以来考较八大世的武才略。本想这个法公正,谁也不偏袒,没想“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这房总管居然私底下卖起了考题,倒真是万万料想不到了。 “总管……”唐王爷仍然有些担忧,低声道:“您这考题……应该是只卖我这一家啊?”房总管喝地一声:“当然了,王爷和本座何等交情,怎可能一题两卖?大着拍了拍王爷的背心,安抚道:“放心,您这回是独门独家,到时进了考场,您便知道了。” 这年头儿上战场,阵亡的却是亲爹无疑,看一会儿替儿偷到考卷以后,还得找个高手帮忙作答,只是几位翰林价高,答题功夫又不怎么样,说来倒也是个烦恼。只是麻烦不只一桩,毕竟答案拟好之后,还得要儿来背,偏生载昊记心不好,到时他若吵着要小抄,不免又是一桩麻烦 事。算了……还是易容术管用吧……反正皇上没看过载昊,干脆自己乔装易容,扮成十岁小孩上场,哪就什么钱都不必花了…… 唐王爷一唉声叹气地走着,想起易容术,便想起九华山,想起九华山,立时想到了那张国字脸,忙道:“总管大人,本王那件‘寿甲’如何了?您交给伍都督了么?”房总管笑道:“放心,东西早就进了伍家大门,包您万无一失。” 听得大都督如此容易行贿,唐王爷倒是愣了:“伍定远不是很清廉么?这么容易就收下了?”房总管笑道:“清廉个屁?清官家里清一清,石头可以蹦黄金。告诉你啊,这伍定远敛钱手法之凶、积聚之广,连本座都自叹不如啊。”眼看众监相视而笑,唐王爷也不敢多听这些秘密了,忙低下头去,快步走了。 闲话之中,耳边却已听到了潺潺流水声,唐王爷凝目一看,只见黑暗中河水奔流,从大广场正中穿过,正是那人工挖凿的“内金水河”,再看河面搭造了五座汉白玉桥,宝杆雕龙,气势甚雄,想来便是那大名鼎鼎的“金水桥”了。 权势之的第关,便是这座“金水桥”,无论是黎民姓、乞丐土匪,只消能通过这座金水桥,从此便能鲤鱼跃龙门,成为国家要人。唐王爷望桥面,想起本朝历代的权臣事迹,不觉心生感慨,道:“总管大人,伍都督他们早朝谒上时,都得跪在这儿吧?” 房总管笑道:“那还用说么?每逢黎明破晓之际,管你天高官职、代爵位、也得在这桥边儿乖乖给我跪着,等着听皇上召唤。那时长夜方尽,旭日初升,从大殿望下来,金水河上波光万顷,加上武官的整齐行伍,那才叫不可一世哪!” 唐王爷暗暗颔,自知帝王权势之大,任凭一个人才智再高,也得听其所用,方才成就了这整个天下。他细观金水河规模,又道:“看这条河工事浩大,当年开凿之时,必然耗费了万龙银吧?”房总管嗤地一声,道:“万两龙银?你当是盖茅厕啊?是亿万两!” 唐王爷心下一惊,想他造过无数精致园林,乃是本朝建筑行家,听得花费如此巨大,自是满面意外,道:“亿万两?不过是挖条大水沟,怎须花上这许多钱?” 房总管呸了一声:“王爷呀,这皇宫大内岂同寻常,哪怕是一块砖、一颗树,怕也得花上五六万两白银。”说着指向桥面,傲然道:“哪,你们瞧那处栏杆……” 王爷与众随扈都是头一次进宫,当下一一俯身,直盯着龙头栏杆来瞧,宛如乡巴佬模样。房总管的京腔拉得天高,俨然道:“别以为这几只栏杆平淡无奇啊,本座告诉你们,这栏杆有个机关,逢得下雨时,这些龙头全会喷水出来,从这儿一直到金銮殿,几千只龙头齐降甘霖,这就叫千龙吐珠,气势非常……”唐王爷愕然道:“等等,你说得是吐珠……金水桥畔龙吐珠?” 房总管哼了一声,道:“不信是吧?赶明儿大雨倾盆时候,这些龙头全会吐水,您到时过来 宫里一瞧,那不就明白啦?”正说嘴间,忽听一名监哈哈笑道:“公公,您忘了朝廷闹干早啦?” “去你妈的。”房总管斜过怒眼,登时一耳光扬去,打得那监大哭起来。正统朝天旱少雨,童叟皆知,岂容谁来触霉头?房总管呸了一声,喝道:“兔崽们听了,咱们万岁爷上红螺寺祈雨去了,没准这会儿老天便要赏光啦!”说着张掌向天,喝道:“天降甘霖!” 等侯半晌,老天爷固然毫无动静,连众监也在低头打盹,想来都把他当成了疯。房总管自讨没趣,只得喝道:“懂了么?反正咱们宫里花费亿万两,样样都是无价之宝,今日可让你们乡下人大开眼界!”唐王爷喃喃地道:“是、是。”他不敢与之争辩,正待快步离开,忽然“啊”地一声惨叫,身向前扑倒,摔入众随扈的怀抱中。 众随扈惊惶不已,赶忙低头来看,惊见桥上躺了块烂石板,正中破洞,凹凸不平,中间还长了两根杂草,不免让人摔上一跤。唐王爷骇然道:“总管大人,这宫里不是花费亿万两么?怎不把这破砖补上?” “破砖?”房总管一脸茫然:“什么破砖啊?”说着低头察看良久,神色狐疑。唐王爷有些犯火了,想他缴了一辈税银,没想血汗钱竟是这般用法。一时举脚猛踩烂洞,弄了个石层纷飞,大怒道:“总管!您可是老眼昏花了?这不是破砖是什么?” 房总管低头察看良久,这才“啊”了一声,道:“您说得是这儿啊?这哪里是破砖啊?这是无价之宝啊。”说着弯腰俯身,取了丝绢盖上破洞,在那儿爱怜呵护。唐王爷一脸没好气,冷冷地道:“这块砖为何换不得,总管可否说个道理出来?” “听清楚了。”房总管咳了咳,跟着仰天长叹:“这砖头为国为民,一切为姓。” 听得此砖如此怪诞,唐王爷自是瞠目结舌,众监也是面面相颅,都感不可置信。房总管摇头晃脑一阵,又道:“你们以为咱家肚脐眼里放狗屁是吧?听好了,这块砖不是普通人站的,而是代大都督早朝所立之处。每逢国家有难,他们便要恨恨一脚,不只秦霸先踢过、柳昂天踹过,连伍定远也时常补个两脚,您瞧这四十年踢打下来,这块砖头便如咱们的苦难河山……”说着捧起烂砖,哭道:“破碎了……” 还在哽咽悲泣中,唐王爷等人早已走了,远远听得小监呐喊:“总管,咱们还等着偷考卷,您到底来不来啊?”房总管赶忙答应了,临行前不忘对着破洞一阵乱踩,把小破洞踹成了大深坑,看这坑洞如此巨大,日后便有瞎进宫,那也不至于摔下去了。 众人揭过了事情,便又一望下走去,不多时,忽然眼前一黑,远处竟有一片黑影拦而来,望之崇高伟大,好似巨人般俯瞰自己。唐王爷心下大惊,忙道:“那……那是什么东西?”房总管收起了无赖气息,躬身道:“回王爷的话,此地便是奉天门。” 天下第一门,号曰“奉天”。此门坐北朝南、气势无双,乃是皇帝御门听政之处,无论是当年的景泰皇爷、还是现今的正统皇上,举国大政尽在此间决断。唐王爷心头惴惴,低声道:“总管大人,本王可以去门下瞧瞧么?”说着送出银票,满面恳求。眼看王爷买票了,房总管自也不好推辞,只得咳了一声:“御门宝榻,国家重地,王爷速去速回。” 在众监的簇拥中,一行人来到御门正前,唐王爷抬头瞻仰,但见此门巍峨崇高,虽在黑夜间,亦能体会那股森严气象,唐王爷不敢说笑了,内心敬畏间,便又朝门下走去,霎时之间,便已见到一座金台,台前放置一座香炉,上刻山河之形,再看台边栏杆五方拱卫,正前天阶共计九步,直达龙榻座前。 九与五……想起这两个数儿,唐王爷如中雷击,自知见到了天真榻,正要靠近两步,却给房总管一把扯住,皱眉道:“王爷,您想去哪儿啊?”唐王爷咳道:“本王想去上头看看,可以么?”房总管摇了摇头,道:“不行。”唐王爷送出了银票,却给房总管挡住了,道:“王爷,别的可以看,这天宝座却是看不得,不然一会儿要是出了乱,那可麻烦了。” 唐王爷讶道:“出乱?”他左右瞧了瞧,却也没见到巡查守卫,忙道:“四下无人,能出什么乱?”房总管叹道:“王爷有所不知,这张宝座有点……有点黏,不论谁上去了,都得给死黏在上头。” “黏在上头?”唐王爷心下大惊,想起捕兽夹上的死老鼠,骇然道:“怎么?皇上在这儿布置了机关?”房总管摇头道:“您多心了。这位是给皇上坐的,谁敢安什么机关?” 唐王爷松了口气,道:“既是如此,那瞧瞧又何妨?”正要奔上前去,却又给拦住了,房总管叹道:“王爷,您执意要看,咱家也不好拦阻。不过您做点质押。” 眼看房总管死要钱,唐王爷却也不怕,随即掏出大把银票,尽数塞了过去,正要转身而去,房总管却又拉住了他,摇头道:“王爷,这数目不够。”唐王爷嘿了一声,又将手上的指环摘了下来,怒道:“这是老挝特产的翡翠,值得十万两白银,够了么?” 房总管淡淡摇头,道:“王爷,您要看的是天之座,十万两能做什么质押?来,把你们钱庄的钥匙交出来。”唐王爷之所以富可敌国,一半是因为他坐拥钱庄,他嘿了一声,大声道:“总管,你可别欺人甚了。” 房总管摇头道:“王爷,这是质押,不是抢你的。您一会儿看过金台宝座,咱家自会把押金还给您。”唐王爷哼了一声,只得把腰间一大串锁匙扯了下来,悻悻然道:“千五万两现银,四十箱金条,十二省钱庄通行的飞钱,全都在你手上啦。”眼看金库锁匙在此,众监莫不哗然出声,房总管却是不置可否,只管放开了手,示意王爷自便。 “王八蛋?谁希罕你的臭宝座……”唐王爷嘴中咕哝,快步走上了九级天阶,心下暗暗咒骂。 唐王爷并非是随口白说,他真是这个意思。什么天宝座,在别人也许要垂涎尺,可在他眼陧,却如附骨之蛆,不除不快。想他缴了一辈税银,日日都给这张宝座欺压,景泰朝时皇帝要讨伐蛮夷,他第一个急掏腰包,结果全军上污下贪;后来正统皇帝想要惩治罪犯,唐王爷也是欢喜乐捐,结果官差呼呼大睡。有时心里惦挂着银钱去处,便怯怯来问成果,却只得回一声暴吼:“乱党!你想刺探机密么?” 唐王爷益发火大了,什么尧舜禹汤、武周公,俸禄全出于他“万税爷”的口袋,偏偏这帮土匪还要自称圣贤,满口的朝廷德政,一脸有恩自己的模样,所以唐王爷老早就立下了大宏愿,他这辈虽与帝王宝座无缘,可他迟早要来到天榻前,狠狠吐上一口脓痰,方解心头之恨。 拿着千万两作质押,总算可以出上一口鸟气。唐王爷恨恨行上九层天阶,一上倒也没踩中什么机关,只是台阶纯金所制,镶满了宝石玛瑙,走起来颇为绊脚。难怪历朝皇帝总是性命不长,整天走在黄金之上,难保不摔死几个。 唐王爷冷冷一笑:心里现出了几分快意,好容易穿过了台阶,行上了宝座,但见座后有座翡翠屏风,望之晶莹翠绿,纹竟是天然的一尾神龙,再看五边扶手盘龙雕凤,做工细美,也是一件无价之宝。 眼见宝物在前,唐王爷忽然嘿嘿一笑,霎时仰天啊了一声,运起了一口脓痰。众监远远看着,猛见唐王爷鼓起腮梆,这口痰竟是又浓又多,莫不大吃一惊,正要上前拦阻,房总管却只微笑摇手,示意无碍。 一片寂静间,唐王爷张开了嘴,嘿嘿冷笑间,正要朝宝座吐痰,忽然间他眼前一亮,好似看到了什么东西。这口痰居然吐不出来了。众监愣道:“这……这又是干什么了?”房总管微微一笑,道:“瞧瞧他在瞧哪儿?”众监凝目来观,只见唐王爷站在金台上,呆呆望向南方,好似痴傻了。众人茫然道:“他……他见鬼了么?” 房总管摇头道:“笑话了。奉天门下,便是九天神佛也不敢随意降临,岂有阴魂敢近?”他望御门之外,叹道:“告诉你们吧,他已经跨到了龙背上。” 北京城号称“八臂哪吒城”,驾驭了一条怒龙,监管天下。这话在外人来听仅是传说,可房总管每日陪着皇帝早朝,却深知此言非虚。 天宝座不是寻常地方,它位于京城的中轴线,当一个人来到了天宝座上,一旦端正居中,目光向南,霎时身便会那条轴线对齐,当此一刻,奉天门、午门、五凤楼、承天门,乃至于各衙门、各法司,全京师的景物都要给这条线切作整整齐齐的两半,那威严之重、气魄之大,便如跨坐到神龙脊上,足以掌握天下。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这权势之的最后一关,便是“奉天门”,在这座金台前,景泰朝的 江充、刘敬、柳昂天……乃至于更久远的秦霸先,近年的伍定远,他们全都向这张宝座下跪膜拜,他们并非是皇帝的奴才,而是为了效忠帝座背后的四个字,曰:“天下国家”。 天下国家,南面为王,只消有人聚集的地方,无可避免的会跑出一张宝座,它是圣君的高坛、也是暴君的屠场,它固然会残害苍生,却也可以开万世之平,端看坐上去的是什么人。唐王爷若想亵渎它,那是再容易不过了,可要让帝座重拾威严,郡却是谈何容易啊? 时在深夜,满天星辰汇聚,拱卫帝座尊严。唐王爷却慌了,他呆呆地含着那口痰,却不知该当如何,因为他已经骑到龙背上了,他痴痴看着那张宝座,想起一辈给它勒银钱,真想吐上一口痰,将它彻底毁去,可转念想起它背后的隐意,却又不忍心这般做。 怎么办?怎么办?万籁俱寂之中,唐王爷呆呆看着宝榻,忽然间,他心口一热,瞳孔放大、呼吸加促,眼里也看到了第条。 对啊,怎么忘了那两个字呢?改革啊……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只消能改进,便得焕然新,只消能改革,举国上下新,唯有让天从宝座走下来,与民同在,与时俱进,这张宝座才能焕然一新,那才是真正的“奉天”啊。 这张宝座不能毁去,它还有用处,因为还有人可以改造它啊。 “万岁!万岁!万万岁!”骤然间,唐王爷喉头发出大吼,他抖开了黄袍下摆,望南面,便朝宝座即位。 眼看唐王爷坐上了宝座,好似黄袍加身,在那儿奉天承运起来,众监不由吃了一惊,颤声道:“总管,完了……王爷也黏上去了,这……这可怎么办啊?” 无论是谁来到了宝座上,全都要给死黏住屁股,成了个失心呆。房总管却已有备,自是不怕.迳道:“别慌,他还有质押在我这儿,不怕叫不醒他。”说着用力拍了拍手,朗声道:“王爷,快起来吧,咱们该去办正事了。” “大胆。”两道目光微斜,唐王爷沉下脸去,森然道:“你想阻挠改革么?”众监面面相觑,房总管也是一头雾水:“改……革?王……王爷要改革什么?” “嗤……”唐王爷仰起头来,龙鼻喷龙声、傲容道:“朝廷积弊已深,朕要改革一切。谁敢阻挠,谁就得死。”众监听得毛骨悚然,房总管便摇了摇手上锁匙,朗声道:“王爷,别开玩笑了,您的钱都在这儿,您若还想拿回去,那就下来吧。” “去。”唐王爷闭上双眼,淡然道:“为求改革,朕愿意牺牲性命,何况一点小钱?无论任何人、任何事,都别想让我起来。” 眼看王爷如同老僧如定,黏得十分牢固,众监慌了起来:“总管,现下该怎么办?可要去找丽妃过来?”房总管苦恼万分:“没用的,他的症状很怪,比之徐王爷、丰王爷都不同,我看 丽妃便算脱光了,他也不会看上一眼。” 年初一正统皇帝去天坛祭祖,徐王爷、丰王爷便也趁机来皇城游览,当时他俩也与唐王爷一般,都曾死黏在宝座上,满口后宫淫乐,怎也劝不起来。天幸皇城美女丽妃刚巧经过,靠着绝世姿容、嗲声嗲语,这才把两位王爷引诱下来。只是看唐王爷满口改革,症状之怪,前所未见,却不知该如何让他超身了。 眼见唐王爷闭目俨然,想来要在上头安居乐业,众监满心惶恐,低声道:“总管,现下该怎么办?可要上去用强么?”房总管摇手道:“别胡来,他现下神智不清,咱们若是强拉着他,也定会以为政变来了,非性命相拼不可。” 越是自命不凡的人,屁股往往也越黏,房总管心念微转,自知不能用强,便装做恭顺的模样,上前道:“王爷有心改革,造福万民,咱家是一万个佩服,只是王爷啊,改革人人都想,不单王爷一人,您改革了这许久,是不是该下来歇一歇,换别人上去了啊……”众监忙道:“是啊,王爷,咱们也等着上去改革哪。” 房总管顺着话头来说,自是要深入唐王的内心,慢慢将他诱骗下来,果然唐王爷身微微一动,喃喃地道:“对啊,朕好像坐久了……”众监大喜过望,正要上前相迎,忽然唐王爷“啊”了一声,屁殴一重,便又安坐回去,再次闭目养神起来。 房总管讶道:“怎么了?王爷闪到腰了么?”正要上前察看,却听唐王爷叹道:“你走开,不许靠近。”众监上前两步,讶道:“为什么啊?”唐王爷戟指暴怒:“滚开!你们这帮假改革,竟想逼定股这个真改革,以为朕不知道么?全都滚!”众监瞠目结舌,想不到这改革还有真假之分,眼看唐王爷盘据不走,想来是要死在宝座上头了。房总管苦笑不已,只得道:“王爷,算了吧,管你真改假改,你也只有年好活,快下来吧。你改不完的。”众监也道:“是啊,王爷,人孰无死,天下积弊又深,您还是早点下来休息吧。” “对啊…人孰无死啊……”这话又打动唐王爷了,只见他呆呆看着天际,颤声道:“朕虽然英明神武、一心改革,可也只有年好活啊,这……这朕驾崩之后,天下姓该怎么办呢?”说着掩面而泣,不胜悲戚,房总管自知得计,忙来柔声相劝:“王爷,别哭了,人力有时而穷,千万别逞强了,快下来吧……”正要再劝,却见唐王爷双眼一亮,喜道:“等等,朕虽然会死,可改革却可以永不中断了。”房总管愕然道:“为什么?”唐王爷笑道:“朕还有个儿啊。” “***……”众监惊骇万分,看这唐王爷自己献身改革还不够,居然连儿也要插一脚,看他们父死继、兄终弟即,真不知要伊于胡底了。 房总管一脸气恼,正不知如何是好,忽然心下一醒,想到了秦始皇的故事,忙提声大喊:“来人啊!快取长生不老药来,一会儿给王爷服用!”听得“长生不老”四字,唐王爷登时欢呼起 身,直从宝座飞奔下来,大喜道:“好了,朕可以永远改革了。” 砰地一声,王爷摔倒在地,跌了个狗吃屎,众监心存忿恨,一时拳打脚踢,喝道:“改你妈的头,揍死你。”正待痛快泄恨,门外脚步杂沓,众随扈全数奔了进来,喝道:“你们干什么?”众随扈抢上前来,将王爷扶起,唐王爷见自己衣装不整,躺于地下,不觉惊道:“咦?我……我怎会躺在这儿?”众监大怒道:“还装傻?你黏在宝座上了,难道忘了么?” 唐王爷脸上一红,眼见房总管还拿着自己的锁匙,忙一把抢了回来,歉然道:“对不住、对不住,本王一时糊涂,还请公公见谅了。”房总管却是? ??怪不怪,叹道:“算了,天下最黏屁股的,便是这张宝椅。若非如此黏性,怎地这几千年来坐上去的人,全都下不来啦?” 众人恍然大悟,方知天宝座非比寻常,凡人一旦坐了上去,非但一辈起不了身,怕还要父传、傅孙,千秋万代全黏了上去。唐王爷心下叹息,他瞧着天宝座,忽地想起自己的改革大业,不由叹道:“英雄好汉、骚人墨客,莫不是匹夫……唉……天下俊杰虽多,可真要坐上了宝座,又有几个会甘心情愿下台呢?” 自古帝王黄袍加身,莫不靠着凶杀拐骗,好容易拼掉了半条老命,爬到了龙背上,岂肯轻易下来?也难怪历代帝王交出大权,若非一命呜呼,便是给逼宫斗垮,要想找一个甘心舍弃帝位的,那是绝无仅有了。房总管笑道:“行了,行了,这世上要真有个自愿下台的,若非疯,便是傻,那他又怎么爬得上皇帝位啊?”众监也笑道:“是啊,要真有这般怪胎,那可是圣人了,咱们又何必让他下台呢?” 哈哈笑声中,全场走得一干二净,四下一片寂静,但见奉天门上雕梁画栋,彩绘了两名老者,左是“尧”,右是“舜”,可怜这两个老头儿站在上头几年,脚下人来人往,却没人多看他俩一眼,至于他俩干过什么事,那更是没人知晓了。 离开了奉天门,迎面而来又是一座巍峨大殿,石阶雕龙,其下环绕级金台,却是大殿之的“奉天殿”,此殿建筑宏伟,昭显威仪,便是俗称的“金銮殿”,房总管驻足下来,问道:“王爷,您想进殿看看么?” 经得先前一扰,谁也没了兴致,眼看唐王爷频频摇头,房总管道:“是了,咱们还是去偷考卷吧,别再惹事了。”说着领了众人,便朝养心殿而去。 养心殿位在干清门西侧,邻近皇帝寝宫,目下已是八世的御试闱场,若非房总管监守自盗,怕也不容易闯入。众人绕过金銮殿,朝西行走,忽然经过一座大殿,但见此殿冷冷清清,黑暗中显得为阴森,唐王爷停下脚来,问道:“总管,这是什么地方?何以如此阴森伯人?”房总管叹道:“这就是仁智殿,咱们皇上驾崩以后,便要在此停灵。” 面前阴虱惨惨,看这仁智殿俗称“白虎殿”,乃是皇帝梓宫停放之所,此时正统皇帝政躬康泰,殿中自是空无一物,门前亦无守卫走动。唐王爷凝目瞧着,忽道:“总管,本王可否进去瞧瞧?” 众监微微一愣,看此地空旷寂寥,一无古玩、二无珍宝,不知何以值得游览?房总管眉头一皱:“王爷,这儿真没什么好瞧的,您要观光游览,不如回去奉天殿吧?”正待要说,忽然手上一紧,却又多了叠厚厚的银票。听得唐王爷道:“总管,本王就是想瞧这儿,可以么?” “行……”房总管打了个哈欠,道:“咱们舍命陪君,这便陪您逛鬼屋吧。”一行人拾阶而上,来到了殿里,果然四下空荡荡的,真不知该瞧些什么,房总管叹道:“王爷啊,想看什么,尽管看吧。可别说咱家拦着你啊。” 众监嗤嗤而笑,都知道总管说起了笑话。谁知唐王爷还认真了,居然走到了墙边,自在那儿叩叩敲打,不知在做些什么。房总管走了过来,笑道:“王爷啊,仁智殿没有人,只有鬼,您再敲将下去,可别引得鬼开门啦。”他哈哈笑着,谁知面前墙壁倏地一响,居然整面升了上去。 “我的妈啊!”鬼门真个开启了,房总管魂飞天外,众监也是骇然出声,一个个滚跌在地。 面前多出了一条阴暗密道,黑森森的不知通往何处。众人瞠目结舌,唐王爷却是微微一笑,道:“看来传言是真的。”房总管嚅嚿道:“什……什么传言啊?”唐王爷笑道:“公公健忘了。当年东厂上下历经一场死劫、却是为了什么事?” 房总管牙关颤抖,寒声道:“难不成这条密道便是……便是当年…当年……”唐王爷微笑道:“忘了老东家的名字了么?来,告诉你吧,这条密道便是当年你的老东家、东厂总管刘敬下手政变之地。”说着将手一挥,喝道:“弟兄们,除去乔装。” 唐王爷一声令下,八名随扈立时脱衣除帽,露出了本来装束。只见这批人形貌各异,或肤色墨黑、或鼻梁高耸,竟都是些异域人士,绝非寻常王府侍卫。 武林高手来了,这批高手不是中原人士,他们的衣服下还藏着兵器,有刀有剑,俱都身怀绝艺。房总管满头冷汗,他瞧了瞧刘敬的密道,又瞧了瞧大批高手,颤声道:“王爷,你……你不是来偷考卷的么?这……这又是做什么?” “偷考卷?”唐王爷眯起了老眼,众随扈则是哈哈大笑,眼看众监一脸骇然,唐王爷收起了笑意,庄容道:“房公公,什么御前笔试、立储大会,本王从没放在心上。我今日进宫而来,便是为了进去这条密道。”说着将手一挥,道:“来人,预备进洞。” 刷刷刷,众随扈将兵器拔出,各自站到了王爷身边,随时准备闾进密道。唐王爷撇眼望后,微笑道:“房总管,别愣在那儿,一起来啊。” 十多年前朝廷爆发一场大难,株连祸结,一切起因便是刘敬下手政变,那时房总管还只是个司 膳监,眼看前辈们一个个受尽酷刑而死,自是吓得魂飞天外,嗣后他逃过死劫,从此东厂无老人猴称霸王,靠着好人材全都死光了,他也年年升等,一攀爬,好容易接下了刘敬的位,谁知这条密道居然再次现世,莫非是要把自己卷进去不成? 眼见唐王爷含笑望着自己,八成是要自己拼老命了,房总管全身发软,一边擦着泪眼,一边哭求道:“王爷,老房年纪大、武功低,帮不上忙的。”唐王爷微笑道:“公公可别拒人于千里之外,本王一向是把您当心腹的。” 政变之道,便得赌上身家性命,眼看刘敬的下场就在眼前,房总管已然跪倒在地,掩面哭道:“不要……我再过两年就可以告老还乡了,王爷,你饶过我啊!”其余监见老板哭了,更是哭声震天,已是磕头如捣蒜,唐王爷叹了口气,道:“总管,做大事岂能惜身?你可别让我失望了。”他走上两步,正要伸手相扶,猛见房总管翻身跳起,喝道:“中!” 擒贼先擒王,射人先射马,房总管话声才出,右手拂尘立时抛向众护卫,旋即左手暴长,便朝唐王脉门扣来。口中更已大声喊叫:“来人!速去通报伍爵爷!便说唐王朱郅有意谋反!” 房总管毕竟是当今东厂头号人物,见机快,一见局面不利,立时先发制人,唐王爷毫无武功,眼看便要给人擒下,却在此时,一名随扈横掌而来,已然与房总管指掌相交。 房总管微微冷笑,想他身居东厂总管,武功虽不能与伍定远相比,却也算是当今厂卫数一数二的好手。尤其这套“鹰爪擒拿手”练得出神入化,敌人一旦与他擒拿对决,那便是“以己之短、攻彼之长”,断无胜算可言。 双方各以手掌相持,房总管仗着“鹰爪手”厉害,转眼便已扣住那护卫的手腕,跟着右掌扭转,左掌搭肩,已将对方的身按了下去。正要分筋错骨、扭脱对方的手腕,猛然手指一松,那随扈竟尔弯下腰去,身兜兜一转,居然绕到自己的背后。 房总管大为骇然,要知关节受制为疼痛,一旦给人绞锁压制,那便再也挣脱不了,岂料此人不痛不痒,轻而易举便已脱离掌握?房总管大为惊慌,正要反身御敌,忽觉关节一痛,跟着肩头一股大力传来,逼得他双膝跪地,竟给对方牢牢制住了。 双方指力对决,房总管招之内落败,他又疼又慌,颤声道:“这……这是什么武功?”唐王爷微微一笑,解释道:“这是软骨功。我这随扈是天竺人士,精擅瑜珈软骨之技,称霸天竺十余载。总管要与他玩擒拿,那是再对盘不过了。”房总管痛得额头冷汗直流,霎时不顾一切,对着徒徒孙呐喊:“还愣着干什么?快逃!快去找伍定远!”耳听上司暴吼怒骂,众监这才醒觉过来,霎时蜂拥奔逃,哭喊道:“伍爵爷,快来救命啊!” 正统朝第一高手,便是伍定远,他手掌重兵,对正统皇帝又忠诚,京城里若有人造反叛乱,第一个对手便是他,看这天竺高手武功再强,在“一代真龙”眼里,却又值得几钱? 惊惶哭喊中,众监已要奔出殿去了,唐王爷却不惊慌,淡然道:“瑞佐。”啪啪两声亮响,地下乡了双木屐,众监咦了一声,还不及绕,眼前却又多了双赤脚,看那脚拇趾黑巴巴的,与其余四趾分得开,形样诡怪,不知是哪个地方的人物。 “倭寇?”房总管率先认出人来了,众监急忙去看,果见殿中多了个矮,看此人身材不满五尺,宛如武大郎般尺寸,一张脸偏又威严森然,好似武松般长相。当真是武家兄弟合体,不搭调之至。众监虽说身在险地,却还是觉得好笑。 “瑞佐……”唐王爷淡淡地道:“拔剑。”一柄兵器缓缓提起,众监凝目来观,只见那兵器色呈火红,刀不似刀、剑不似剑,长约四尺,略显弯曲,当真是前所未见,再看那人斜目沈肩,架式十分稳健。房总管见小喽啰们满心害怕,煞是气急败坏:“怕什么!你们没练过武么?快亮家伙啊!” 众监啊了一声,这才想起自己也是有武功的,霎时便也亮出了随身兵器,有铁牌、有铁笛、有铁扇,甚且有玉簪玉梳,全都是宫廷日用之物,想来众监平日里不便公然带刀,便练就了这些奇门兵器,料来其中必有机关妙用。 奇门兵器对决东瀛倭刀,双方人马对峙僵持,唐王爷有八名随扈,东厂则有十二名监,唐王爷颇为大方,道也没有要胁人质,只走到房总管身边,微笑道:“公公,咱们刚好来练练兵,看是你的人马强,还是我的手下行?” 眼见东厂的徒徒孙浑身发抖,还没打便畏畏缩缩,房总管恼羞成怒,猛地抓起了桌上玉瓶,狠狠朝那东瀛武士扔了过去,口中尖叫道:“兔崽!并肩冲啊!”上司激励喊话,众监同刻递出了兵器,那“瑞佐”也将木屐重重一踏,踩得殿上一片亮响。 玉瓶来势好快,第一个飞了过去,跟在玉瓶后头的,则是十二柄奇门兵器,猛听刷地一声,刀光闪过,众人眼里看得明白,只见那玉瓶半空裂开,成了上下两载,切处为光滑,尤其骇人听闻的,瓶里的水也给切成了两半,切面为平整。 哗啦一声,水湿溅地,殿上多了两处水洼,转看那东瀛武士,却已还刀入鞘,自向王爷欠身。唐王爷微笑道:“房总管,胜负已分,你有何话说?”房总管大怒道:“谁输了,我的手下可都还活着!”话声甫落,却听当地一响,地下摔落了半截铁尺、跟着一截拂尘坠落下地,转瞬间,铁牌、铁尺、缎带软,全都断做了两载。 满场监都呆了,他们瞧着手上的半截兵器,正骇异间,忽听“剥”地一响,声如裂帛,众监低头一看,只见自己的棉袄裂开,露出了内衫,正待伸手去掩,又听“嗤”地再响,内衫绽出了一道裂缝,露出了**胸膛。 胸膛之下,已是鲜血内脏,倘要再破,那就要……无声无息间,众监呆呆看着自己的胸口, 只见皮肤慢慢裂出了一道口,渗出了深红鲜血…… “赫!”众人大惊之下,急忙捣住胸口,就怕开膛剖腹了。唐王爷哈哈笑道:“放心,我这‘瑞佐’下手很有分寸。他此番随倭国贡使来京贺岁,便给本王借来用了。大伙儿鉴鉴,瞧瞧本王的万两银值是不值?” “值得!值得!”房总管自知性命垂危,忙来哈哈大笑:“恭喜王爷!贺喜王爷!”众监也是见风转舵之辈,好容易死里逃生,忙了上司的模样,只管欢笑磕头。唐王爷笑道:“献丑了、献丑了,来,总管大人,咱们闲话少说……”自朝密道入口一指,微笑道:“来,咱们一起勇闯鬼门关,见识一下阴曹地府吧。” “不要、不要!不要啊!”房总管魂飞天外,已是双手急摇。 看这政变实乃孤注一掷,一旦出手,等同赌上了九族性命,众监一听自己要下地狱,顿时哭声震天,唐王爷叹了口气,道:“房总管,咱们打都打过了,你可赏个脸吧。”说话间八名隧扈围拢过来,已将房总管团团包围,只见天竺修士静默在前,东瀛剑客虎视于后,一旁还有六名异域人士,个个神光炯炯,均非寻常人物。 房总管冷汗直流,看自己年岁已长,过不两年便可告老还乡,实在犯不着玩这一把,可唐王爷一旦恃强用逼,难保自己不会血溅五步。他自知一个对答不慎,便有性命之忧,只得苦笑道:“王爷,且容咱家多问一句,这立储案未到最后关头.不知花落谁家。您……您好端端的正不走,何必走这招险棋呢?” 这话确实问到了要紧处,看方今八大世之中,向以“徽唐徐丰鲁”五王最受瞩目,五王中又以唐王世于载昊、徽王世载允两人势力最大,双方势均力敌,旗鼓相当,如今正统皇帝圣旨末裁,载昊既还有希望中选,唐王为何要忽然发难?众监一听此言,登时哭嚷呐喊:“对啊!王爷!您要走正途啊!咱们还可以偷考卷、撒贿赂、送美女,您为何要走这邪呢?” “总管大人……别要自欺欺人了。”唐王爷叹了口气,朝房总管斜了一眼,淡然道:“您也应该晓得的,载昊早就没希望了。” 房总管忽闻此言,不禁咦了一声,道:“王爷您……您何出此气馁之言?您是觉得咱家出卖你了么?”唐王爷摇头道:“总管别误会,本王对你只有感激,并无分毫不满。”房总管嘿地一声,性把话说开了,大声道:“既是如此,王爷何故出此下策?我给你四处奔走,受尽了人家的冷眼,你却在这儿作怪?王爷!您真那么怕‘临徽德庆’?” 方今朝廷势力最大者,便是“临徽德庆”四王,这四位郡王手握万雄军,势力之强、洞见观瞻。想来唐王意图不轨,便是给他们逼出来的。一听此言,众监立时义愤填膺,大吼道:“王爷别怕他们啊,咱们一会儿上他家纵火,烧死他一家老小,给您出口气啊!” 唐王爷笑了一笑,道:“多谢诸位的好意了,不过本王此番作为,与四王无关。”房总管讶道:“你……你真不怕他们?”唐王爷淡然道:“‘临徽德庆’势力大,却非牢不可破。毕竟他们有四个人,便有缝隙可钻。待我送点银过去,这破洞可就更大了。” 房总管暗暗颔,看唐王爷以离间之策应付四王,可说深明诀窍。可说也奇怪,唐王爷既有应付徽王的妙计,这立储案自该水到渠成,可他又为何要行走偏锋?莫非朝廷里另有什么势力集结? 一片疑惑中,听得一名监大声道:“我知道了!我知道王爷怕谁了!”唐王爷微微一笑,道:“我怕谁啊?”那监呐喊道:“王爷是怕鲁王允跖,他比您还有钱!” 方今朝廷郡王中,也有一位大富豪,那便是世居东昌府的鲁王允跖。此人靠着父祖泽荫,家中藏了大笔金银,未必不比唐王的财力。耳听众监胡喊乱嚷,唐王爷却忍不住哈哈大笑:“几位公公啊,鲁王买椟还珠,贻笑天下,他的钱是死钱,岂同本王的生生不息、源源不绝?你们若拿这个守财奴与本王相比,可难免让天下人耻笑了。” 房总管反覆猜想,越发纳闷,看这唐王谁也不怕,可他为何要与皇上犯冲?莫非后宫里有人敌视他?想着想,霎时灵光闪动,双手一拍,喊道:“王爷,我知道了!是不是琼武川要对付你!”引王爷皱眉道:“琼武川?”房总管忙道:“是啊,他这回立储案里支持川王爷,早已把您视为眼中钉,王爷,是不是他把你逼成这模样的?” 听得此言,唐王爷却是哈哈一笑:“总管误会了。我与琼武川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他为阿要害我?便算如此,谅他行将就木的老人,又能拿本王奈何?”房总管干笑道:“王爷,您别逞强啊,人家可是当今国丈,您便算不怕他,总该怕他的女儿吧?” 紫云轩,朝廷第一外戚势力,头号人物便是琼武川。此人势力满布朝野,女儿更是当今皇后,若要与唐王爷唱反调,自是大敌一个。听得此言,唐王爷却是捋须而笑:“公公这话就没见识了,琼武川若真有雄才大略,景泰朝时早已挤身权臣之林,何须等江刘柳全死光了,方来正统朝里逞勇斗狠?”说着摇头耻笑:“此人倚仗女儿裙带,非英雄也。纵能得意于一时,亦不得久。” 房总管连猜数人,无一得中,还想磨耗时光,却见那东瀛武士“瑞佐”提着凶刀,慢慢朝自己走来,房总管浑身发抖,颤声道:“王爷……到底这朝廷里是谁要对付您啊……您……您快请说吧,老房给您拿主意……” 唐王爷叹道:“公公别老是装傻,本王在朝廷里真正大敌,便是……”他把手一提,背后东瀛武士登时喝地一声,拔刀出鞘,直朝房总管砍去。 “王爷!”天外飞来横祸,房总管自是惨叫道:“咱家可没碍到你啊!” 惨叫过后,房总管只觉肩头一凉,他呆呆跌坐在地,只见唐王爷似笑非笑地蹲了下来,他瞅着房总管的右臂,道:“总管大人,懂了么?我的敌人是谁?”房总管呆呆看着唐王爷,眼见他在 在察看自己的右臂,霎时之间,什么都懂了。 世上帮会门派虽多,可以烙印为记的一群人,却只有那四个字。房总管干笑道:“王爷……您……您怕的是镇国铁卫?” “镇国铁卫”四字一出,四下一片寂寥,全场监噤若寒蝉,只闻殿外飕飕风响,吹得窗格震动,仿佛有人在旁窥看一般。唐王爷叹了口气,眼见房总管的右臂清白,不见记号,便替他掩上了肌肤,叹道:“你说对了。镇国铁卫一日不除,别说我儿载昊能否当上皇帝,便连咱们家的这个大好江山,也要给这群贼顺势叼走。”房总管脸色惨白,一时低下头去,竟是久久吭不出声。 若说朝廷是只大棋盘,正统皇帝是城池里的“大将”,伍定远是手握兵权的“相”,六部尚书、五寺寺卿则是“车马炮”,至于这个镇国铁卫,他们不是兵,也不是卒,他们就是那只大棋盘。 “镇国铁卫”行事隐讳,却总是无所不在,如影随形。是以朝廷里上至帝王,下至知县,每个人身边都跟着一个黑影,他们争权夺利,相互激战,却不知道自己并未离开那只大棋盘,也走不脱“影”为主人设下的局。 这是生死之战,载昊若成了皇帝,第一个扫除的便该是“镇国铁卫”。否则他只能做个木偶隗儡。同样的,“镇国铁卫”也不会手下容情,他们定会提前发难。如此看来,唐王爷深谋远虑,他已经看到立储案之后的局势,也难怪他要行此险棋了。 眼见房总管面色如士,迟迟吭不出声来,唐王爷不由笑了笑:“总管,不如您来告诉我吧,现下咱们该怎么办?难不成也要去找大掌柜磕头,请他给咱们烧个烙印,把屁股烫红?”房总管干笑道:“那……那也是个办法。”唐王爷冷冷地道:“别开这等玩笑。本王当年没有顺服江充,如今也不会顺服客栈。你点条明吧,本王该怎么办?” 房总管面色苍白,他瞧了瞧王爷手下的武士,又朝刘敬遗下的密道瞧了一眼,忽地仰天长叹,就地坐下,道:“王爷,算了吧……其实载昊这个皇帝当是不当,没那么要紧。倒是您该替自己留条退,别赔上性命了。” “混蛋。”唐王爷附耳过去,森然道:“你老房是个局外人,随时可以抽腿逃命,可我和载昊呢?你想这一局要是玩输了,咱们父还会有命在么?” 赌局既已下了,断无反悔余地,若想永远抽身离开,唯待咽气死亡之日。房总管这几年来替唐王奔走,自也知晓他的决心。他不知该如何劝说,只得叹道:“也罢,那你杀了我吧。姓房的死便死了,绝不连累老家人。” 这是必死的局,房总管绝对不玩,果然便决心一死了。听得此言,众监内心悲戚,自知政变要死,不政变也要死,一个个都哭了起来。唐王爷听他说得壮烈,不由笑了笑,道:“别哭、别哭,你们怎都不问一问,我是怎么知道这条密道的?” 这话倒是提醒房总管了。当年知晓此间机密的,说来不过江刘柳几人而已,待得东厂覆灭、正统复辟,朝廷里死伤惨重,这条密道的秘辛便给人遗忘了,看唐王爷轻而易举地找了出来,其中定是有什么缘故。 “总管……”唐王爷要解说机密了,他搂着房总管的肩头,附耳道:“老实告诉你,本王拿到了……”说着眯眼而笑,比指向天,道:“天牌。” “天牌?”房总管满心愕然,不知此言何意,正疑惑间,手上却多了一样物事,他低头急看,霎时大声惊呼,一旁监们也急急围拢过来,颤声道:“好漂亮……” 确实漂亮,房总管手上拿的是一颗红宝石,其状如卵,色泽之深,更是宛如鲜血,拿在手上,竟染得衣衫面孔皆成殷红,足见此物色光之纯。房总管揉了揉眼。他虽说久居宫中、见惯了奇珍异宝,却也没见过这般巨大的红宝,他情知有异,喃喃便问:“王爷……这东西如此珍异,不会是买来的吧?”唐王爷微笑道:“当然下是,这是一个女人交给我的。” 房总管以为他在戏弄自己,不由苦笑道:“女人?听来怪有钱的,该不会是什么天女吧。”这话本在打趣,谁知唐王爷却把眼睛凝视着自己,颔微笑,房总管干笑道:“真是天女?” 唐王爷笑了笑,道:“这颗宝石有个名字,叫做‘帖木儿红宝’。剩下的话,我应该不必说了吧。”房总管呆呆看着,霎时一拍大腿,惊叫道:“真是天女!”正要大声呼喊,却见唐王爷竖指唇边,嘴角含笑,房总管又惊又喜,道:“王爷,你……你真见到她了?” 唐王爷嘿嘿一笑,道:“这就天机不可泄漏了。来吧,总管,本王已有天命护身,自足与镇国铁卫周旋。您若也想玩这一局,那便跟着来吧。”说着拍了拍手,率先走入了密道。 房总管凝视着面前的黑洞,心下却隐隐生出希望,虽不知“天女”是否便是传闻中的那个女人,可一旦她真已来到中原,局势当有所改观。他一咬牙,想起富贵险中求的道理,当即冲上前去,嚷道:“王爷!让咱家助你一臂之力!” 房总管冲进密道,徒徒孙面面相觑,不由大声哭了起来:“不要啊!我们不要死啊!”东厂群监悲从中来,奈何老板已然下海了,徒徒孙便算不从,也没人理会了,果然众随扈又踢又打,更将他们一个个踹进了密道。 喀地一声轻响,密道阖起,眼前漆黑无光,四下满布尘灰,众监禁不起吓,一时莫不如耗乱窜,又哭又叫,房总管喝道:“乖乖站好,别坠了东厂的威风。”众监哭哭啼啼,勉强抱做一团,房总管哼了一声,正要取出火石打上,唐王爷却拦住了:“且慢用火。这密道久没开,怕有沼气。” 房总管答应了,可面前黑暗无光,若无火光相助,却要如何辨识道?正烦恼间,却见唐王爷伸手入怀,瞬息之间,黑暗里亮起了一片萤光,照亮了整座甬道。 夜玥珠来了,只见唐王爷掌中多了一颗宝珠,荧荧生辉,光柔如满月,正是名列稀世奇珍的“出海明珠”,此物藏于深海,夜照寒洋,可说年难得一见的宝物,唐王爷却拿来当油灯用,足见比人富甲天下,果是名不虚传。 面前的唐王爷真有钱,他的红宝石有鸡蛋大小,他的夜明珠比火把更亮,众监遇得如此明主,顿时簇拥了过来,垂泪道:“王爷,咱们适才一时糊涂,没了忠心,请您别见怪。”唐王爷哈哈大笑:“诸君何出此言?列位今日既有追随之意,来日自当与本王共享富贵。”众监听得富贵二字,霎时鼻中喷气,目中发光,悲戚容情一扫而空,全都等着望黑里冲了。 唐王爷笑了笑,便将夜明珠交给了天竺高手,命其当前领。众人沿途向前,一连走过数尺,但觉密道晦气恶臭,真不知积了多少泥尘,房总管掩着鼻,憋声道:“这刘敬也真了得,居然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挖了这个大洞。”唐王爷笑道:“总管此言差矣,刘总管虽说神出鬼没,能人所不能,可您自己瞧瞧,这密道像是偷偷挖出来的么?” 房总管心下一凛,看这条密道深入皇城地区,若想开凿施工,必然惊动后宫嫔妃。纵是神机妙算如刘总管,怕也办不到。他转了转念头,沉吟道:“如此说来,这莫非是江充所为?”唐王爷笑道:“此言差矣。江充是景泰皇帝的忠狗,他干啥在主臀下开大洞?” 房总管情知如此,偏又猜想不出,只得道:“这……这莫非是皇帝自己挖的么?”唐王爷叹了口气,道:“答对了。不过这条密道不是景泰朝开挖的……”他伸手轻抚石壁,叹道:“这是隆庆帝凿出来的。” “隆庆帝?”众监大吃一惊,看这隆庆皇帝不是别人,而是武英、景泰之父,天下第一正统之君,想他乾纲独裁,根基稳固,却不知为何乱挖自家墙角,莫非想自己闹政变不成? 满场寂静中,没人看得懂道理,房总管老谋深算,登时醒悟道:“我晓得了,这是狗洞!” 古来帝王别的本领没有,开溜功夫最是一等一,一到国破家亡之时,莫不打开大门、急冲而出,还怕少带了金银细软。耳听众监频频称是,唐王爷却是勃然大怒:“大胆!国在天在,国亡天亡!我朝帝王吃姓的粮,征姓的税,一旦到了不能保护姓的时候,便该下手自裁,以示负责!岂会预留密道逃生?” 王爷义正词严,众监却是眉来眼去。毕竟千古以来,多少先例,前有唐玄宗抱头鼠窜、后有宋徽宗高呼救命,个个都是整破江山之后,抱头鼠窜而去,又有谁肯负责了?至于那些跳海自杀的,多半都是倒楣真有一位皇帝与天下共存亡,以堂堂一国天的身分自杀、以示负责,那还真是千古奇谭了。 房总管干咳几声,自知事涉王家颜面,不好随意讥嘲,便道:“王爷教训得是。只不过这密道是作何之用?莫非是……”他不知如何措词,只得胡乱道:“是供隆庆皇帝捉迷藏的?” 众监细声偷笑,唐王爷也不好再骂了,他叹了口气,道:“老实说吧,本王今夜之所以进宫,纯是因为宝石主人的请托。她希望查清楚刘敬何以败亡。” 房总管讶道:“这还犯得着查么?当年刘敬是给胡忠出卖的啊。”众监辈分低,不知胡忠是谁,只是嗯嗯啊啊地答腔,唐王爷却叹道:“也许是吧,不过宝石的主人告诉我,她说这条密道绝非普通地方,也许刘敬得知此间秘密的那一天,就已经注定了他的覆亡。” 众监讶道:“为什么啊?”唐王爷喟然叹息:“宝石的主人说了,这条密道牵扯了咱们皇家的一个诅咒。为了这个诅咒,天下动荡多年,至今犹未平息。” “诅咒?”众监面面相颅,一时不得其解,唐王爷叹道:“据说这个诅咒一日不除,将来无论谁登上了帝座,谁都坐不稳龙廷。所以她希望本王能把事情查个水落石出,等日后新君即位,她才能放心离去。” 众人越听越怪,良久无人作声。看眼前这条密道罕为人知,若真是隆庆皇帝挖掘出来的,恐怕琼武川、伍定远等大臣也未曾与闻,只不知唐王爷自称受人之托,却是什么人能把此间秘密托付于他?那人又有什么能耐,居然能采出前朝古远的秘密? 房总管暗暗推算,多少也猜到了几分内情,可情势未曾明朗,自也不敢多言,当下便收拾了嘻皮笑捡,只管默默尾随在后。 约莫走出尺,那天竺高手忽地停步下来,说了几句怪话,唐王爷倒是个博的,居然不必通译,便已颔道:“前头有间密室,应是刘敬举事之地了。”房总管心下一凛,自知到了景泰朝第一惨烈之地,当下由天竺高手领,唐王紧随在后,其余各人便也鱼贯而入。 虽然经过了十年,眼前的密室还是其可怖,但见四下破砖烂瓦,东照壁尽成废墟,似给什么高手砸得稀烂,其余墙壁则满布弹孔,地下还留着些铁弹枪丸,虽说时日已远,亦能想见当年乱枪齐发的惨烈。 房总管俯身拾起一枚弹丸,骇然道:“好家伙,这江充还真是狠,这般对待咱们东厂的人。”唐王爷叹道:“无毒不丈夫啊,你没瞧咱们皇上这几年是怎么对待他的余党的?” 自正统朝创建后,为铲除江系人马,皇帝假借大案之名,不知株连了多少前朝余党,手段之狠,牵连之广,比江充犹有过之。 房总管哼道:“成者为王、败者死光。斩草还是得除根啊。不然等他们死灰复燃,便换咱们死了。”他唠唠叨叨的说着,忽见地下有着几滩干涸血迹,便问道:“这是谁的血,可是刘总管的?”唐王爷摇头道:“刘总管神出鬼没,岂能死于宵小之手,这些是薛奴儿的血。” 当年东厂政变,第一位惨死的便是薛奴儿,如今事过境迁,众监把大内第一高手的威名听在耳里,却是一脸茫然,竟无一人晓得他的大名。唐王爷长叹一声,摇了摇头,道:“诸君,咱们正 统朝虽已创建十年,可推究当年第一个流血殒命的,却是这位薛奴儿,房总管,这位总算是你们东厂的先人,你拜一拜他吧。” 耳听众监还在议论纷纷,猜测薛奴儿是男是女,房总管大喝一声:“混帐东西,全是不长记性的,你们忘了小时候最怕谁么?”众监心下一惊,这才想起那个粉面红唇的老妖,霎时一哄而散,纷纷逃入了密道之中。 相传薛奴儿秉性暴躁,没想人缘坏到这个地步,房总管咕哝两声,虽说自己与薛奴儿毫无交情,总算也合掌拜了几拜,总算聊胜于无。 一行人朝密道行去,看这地道无止无尽,不知通往何处,只是众人跟在唐王爷背后,倒也觉得平安,毕竟唐王商人出身,最善算计风险,此行又是宝珠、又是高手,实乃有备而来。看那名天竺高手练有软骨之术,一会儿前方密道若遇机关,凭他的灵妙身法,必也能提前示警。 又过数里,道陡然开阔,唐王爷取出了罗盘测,颔道:“从这儿开始,便已离开禁宫地底了。”房总管左右察看,眼见道甚宽,已能供数人并肩而行。低声便道:“这是供政变兵马 行走的吧?”唐王爷颔道:“没错。这儿已不在禁宫之下,刘敬若要放手扩建,自也能大刀阔斧。” 众监见得密道工事浩大,想起老祖宗的功力,莫不大感得意,都觉与有荣焉,房总管干笑道:“刘公公真是了得,当年若非棋差一着,今日当家作主的便是他了。” 唐王爷哈哈一笑,道:“听公公此言,可是想有为者亦若是啊?”房总管吓得脸色惊白,道:“万万不可,咱家的命是用来吃饭的,你可别拐我。”说笑之间,地道一向前,慢慢再过来尺,地底湿气转重,四下更是恶臭四溢,众监忍耐不住,一个个相互指骂:“是谁放屁?”、“是你!”、“不是我!”房总管骂道:“闭嘴,这不是屁,这是沼气。” 地底沼气乍然涌现,房总管呼吸不畅,连提了几口真气,却都打不开胸口郁闷,转看众监,更已头晕眼花,脚步全慢了下来。房总管心中担忧,忙道:“王爷,前方沼气更浓,咱们……咱们还要走下去么?”唐王爷早已气喘吁吁,他摇了摇手,嘶哑道:“撑下去。今夜不能过关,咱们又得等一年。”正统皇帝等闲不出宫,若非一年一的祈雨法会,今夜绝无良机闯入宫中,房总管情知如此,只得喝道:“快走!快走!大家加快脚步!别耽搁了!” 前方恶臭扑鼻,已是难以呼吸,可朝廷秘辛便在眼前,只消到了密道尽头,当年刘敬何以失利、隆庆皇帝何以建造此间密道,种种谜团都能一举揭破,众监鼓起了勇气,低头狂走,那唐王爷也给人背了起来。正走间,忽听前方传来惊呼,众监大喊道:“总管,没了!” 房总管急忙上前,惊见前方道多了一块巨岩,已将去堵死。他嘿地一声,没料到去已给封死,赶忙喊道:“大家一起过来,把这大石头推开!”总管一声令下,众人全数涌上前来,一 个搭着一个,齐心合力来推,听得“喝啊”、“喝啊”之声不绝于耳,奈何监尖叫、王爷喘息,高手低吼,那巨石却是闻风不动。 四下沼气益发浓烈,众监难以呼吸,想要退出去,却又怕支撑不过,便在甬道里乱挖泥土,盼能掘出生。猛听嗤地一声劲响,地下喷出泥水,甬道两旁的土石纷纷坠落,土质竟甚松软。众监大喜道:“有走了,快挖!大家快挖!” 软土深掘,甬道深处便传来异响,仿彿龙吟悲鸣,房总管大惊失色:“住手!别再挖了!” 房总管迟了一步,听得轰轰怪响,甬道深处土石坍方,竟已堵死了去,可面前泥水却越淹越高,转眼已至膝间,众监哭喊叫嚷,欲朝甬道后方奔逃,偏又无可走,只得大哭道:“总管!总管!救命啊!”房总管早已慌了手脚,赶忙出力来推巨石,正慌乱间,忽地触到了一行刻字,依序摸去,见是:“江充灭刘敬于此”。 “死定了啊!”地道里哭声震天,房总管也是愕然苦笑,看江充为人何其谨慎,想他当年察觉此间机关之后,必定命人在出口处设下埋伏,果然今夜“死江充杀活总管”,东厂又得二次覆灭在此。众监不愿等死,只能扑在巨石上,拍打哭喊:“救命啊!快来人救命啊!” 眼看便要全军覆没,忽听一人道:“瑞……瑞佐,上前开道……”刷地一响,一名矮拔出了长刀,从人群里挤了出来,正是那东瀛武士上来了。 倭刀锋锐异常,高手练至绝顶造诣,往往能一刀断岩,以这“瑞佐”的功力而论,或能让众人脱困也未可知。房总管大喜过望,忙道:“大家靠墙站着,别挡。” 泥水渐渐上涨,已至腰间,情势更见艰困,那瑞佐涉水走来,停在巨石之前,慢慢屏气凝神,猛听“喝啊”一声怪吼,烈风破空声大作,看瑞佐持刀过顶,重斩而下,众监自是欢呼叫好:“成啦!” 众监急急围拢来看,正等着大石碎开、天崩地裂之象,哪知半晌过后,却见大石头仍旧好端端地蹲在那儿,除了石面上多了两道刀痕,交会十字,其余别无异状。房总管气得泪眼渗出,骂道:“混帐倭寇!除了会欺负监,却还成什么用?咱家先宰了你!”正咒骂间,猛听铿地一声金响,一柄兵器从人群里刺出,只见岩石上多了一柄金锥,看那锥头所入之处,赫然便是适才斩出的十字痕心。 “喝啊啊啊!”人群里站着一条壮汉,看此人肤色蜡黄,好似是个南洋人,他拿起了脑袋,咚地一声重击,脑袋如同铁锤般撞下,那金锥受了大力,竟尔慢慢没入岩中。众监欢呼喊叫:“铁头功!咱们有救了!有救了!” 咚咚敲击之中,金锥深入石心,已达数尺,那南洋力士将金锥奋力拔出,石面上便留了一个深孔。便于此时,又是一名随扈上来了,看此人瘦巴巴的,手上拿着一只大竹筒,却也不知有何古怪。 正疑惑间,那人弯下腰来,将竹筒置于石面缺口,跟着深深吸了口气。 呼吸之间,那随扈胸腔鼓起,越涨越大,骤然间,气息吹送,竹筒里一股黑色粉末飘出,满是辛辣之气。房总管大吃一惊:“火药!”话声甫出,便已向后奔逃,众监亡命不落人后,自也呼爹喊娘起来。 “救命啊!”轰隆一声巨响,震耳欲聋,一股烈风从身遭刮过,向外窜出,须臾之间,大石崩坍,天摇地动,泥脏臭水倏忽泉涌,便将众人一齐冲刷出去。 “妈呀!”房总管一马当先,第一个被冲了出去。他趴在地下,浑身烂泥,想起自己九死一生,全是为了朝廷的大秘密,不觉咬牙切齿,正四下寻机密间,忽听耳边传来啜泣声:“呜呜……有坏人……” 房总管呆呆地抬起头来,眼见自己身处一座谷仓之中,地下铺满稻草,草上躺了个衣不蔽体的少女,少女身上又压了个衣衫不整的男孩,二人满面惊惶,也正朝房总管瞧来。 “什么玩意儿?”房总管呆了,少男少女叠罗汉,谷仓里来个不亦乐乎。房总管呆若木鸡,想起自己九死一生,却是这么幅景象等在眼前,霎时翻身起跳,便已冲向唐王爷,狂怒道:“他***王爷!这……这就是咱们朝廷里的大秘密?” 唐王爷也是一脸狼狈,他给随扈搀扶起身,眼见小男小女缩身相拥,十分惊惧,自也是满面迷茫,他左顾右盼一阵,方才喘道:“两位……两位莫怕,我们是朝廷命官,不知……不知两位高姓大名……”那少年颇为老实,喃喃便道:“我……我叫杨阿中……”说着又朝少女一指,羞涩道:“她……她叫阿香……是我的姑娘……” 正害怕间,忽见房总管色眯眯地盯着少女,似有意图,那少年不由大惊道:“你干什么!别碰我的阿香!” “碰你个屁!”房总管恼火了,尖叫道:“谁想碰你的阿香了!公公只想碰你!”说着将少年揪住,全身乱碰一迩,喝道:“快说,这是什么地方?”少年骇然不已,万没料到此人不爱女色,专只冲着自己来,含泪哭道:“这儿……这儿是小镜湖……” 房总管转身去瞧庙外,只见附近有处沼泽,芦苇丛生、泥泞遍地,想来适才的沼气便是这儿来的,一时心下更怒:“小净湖?净你个大头?这分明是个泥巴沼!”正要乱碰严惩,却听唐王爷道:“对了,就是这儿,是这个地方没错……” 众监微微一愣,全都安静下来了。不知小镜湖有何悬疑之处。唐王爷深深吸了一口气,又道:“小兄弟,这儿以前是座破庙,对么?”那少年讶道:“是啊,那是我小时候的事了,你怎么知道的?”唐王爷嘘了口气,道:“对了,当年刘敬就是以此为根据地。” 地方对了,庙是破庙、湖是镜湖,虽已时移物换,仍能看得出昔日端倪。房总管皱眉道:“王 爷,再来呢?您不是说这儿有个什么狗屁诅咒?”唐王爷自也参详不出,他在谷仓里走了一圈,沉吟道:“是这样没错……宝石的主人告诉我,她说咱们只消离开密道,随意找个人一问,便能找到当年遗下的线……慢慢也能解开谜团……” 房总管气反笑,道:“随意找个人问是吧?”说着将那少年揪了起来,喝道:“臭!”那少年哪里知道什么?一时高喊救命,那少女急急上来抢人,尖叫道:“你做什么?快放下他了!” 正打闹间,谷仓外传来脚步声,听得一人喝道:“杨阿中!你拐带我的阿香,却是想找死么?”另一人又道:“没错!朋友妻、不可戏,你玩弄阿强的女人,你还想活么?”说话间谷仓大门打开,一群少年手持棍棒,蜂拥而入,正要找杨阿中算帐,却见面前站着一个泥巴也似的黑人,左手拎“阿中”,右手提“阿香”,兀自凶眼瞧望自己,众少年魂飞魄散,大惊道:“鬼啊!” 房总管哈哈大笑,左擒右抓,宛如饿虎扑羊,眼看其中一个唇红齿白,忙抛下了少男少女,将之搂入怀中,喝道:“臭小,快给我从实招来!朝廷最大的秘密是啥?” 众随扈见得无聊戏码,莫不掉头走开,房总管玩得兴起,便只顾着狞笑。可怜那俊俏少年本是来揍人的,此时给房总管全身乱摸一通,早已吓得白脸发红、红唇变白,慌道:“你……你要我招什么?”房总管狞笑道:“有什么、招什么,快给我说!”说着伸出手来,朝那少年腋下扒搔。 “哈哈…哈哈……有有行,我有秘密可招……”那俊们少年瞧着阿香,笑道:“我…我上个月也……也和阿香来过谷仓。” “哇哇!你说出来了!”少女掩面大哭,少年满面惊羡,顿时杀来两名恶汉,吼道:“杨阿青!朋友妻,不可戏,我杀死你!”说着同心协力,将那俊俏少年架起,拳拳到肉,那俊俏少年大声道:“你们别误会,她……她只是要贴补家用,我这是帮她啊!” “放屁!”砰砰连拳,杨阿中左右开弓,杨阿强飞脚直踢,眼看杨阿青快没命了,房总管将两人挡了开来,笑道:“好啦、好啦,看你们个如此成材,不如跟公公回宫吧,包管以后四大皆空,什么都不必争啦!” 那几名少年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兀自咬牙切齿,相互叫骂,房总管则是笑眯眯地瞄望人群,只在物色中意弟。他见一名少年躲在人群里窥看,赫然也是个面如冠玉,样貌为出众的,不由笑道:“你们这几个孩长得倒好,真算是难得了,来,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叫阿明。”那玉白少年样貌秀气,眼神却颇为傻气,房总管最爱蠢小,不由呵呵笑道:“阿阿咿咿,又是个‘阿’字辈的,小阿明,你姓啥啊?该不会姓‘阿’吧?”那少年忙道:“我……我不姓阿,我……我姓杨。”房总管捉弄小孩一阵,哈哈笑道:“又是个姓杨的。”正要揉捏面颊,却听唐王爷“咦”了一声,道:“等等,又来一个姓杨的?” 那阿明微感讶异,不知姓杨有何古怪,便道:“是啊。”众人微微一愣,不知王爷何出此问,那唐王爷却急急拉过了“阿中”,道:“了,你也姓杨?” 那杨阿中怒吼道:“行不改名、坐不改姓,老杨阿中便是。”说着卷起袖,戟指大骂:“杨阿青,你纳命来吧。”恶虎扑来,吓得阿青大哭道:“救命啊!杨阿根,快来帮我啊!” 又来了一个姓杨的,名叫“阿根”,此人身强体壮,赤脚无鞋,当是做惯了粗活,只是这人倒也古怪,如此粗活作惯的,肤色居然还颇为白细,倒似个天生晒不黑的。 唐王爷越看越是紧张,霎时取出了一只金元宝出来,大声道:“快说!还有谁姓杨!本人重重有赏!”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众少年呆了半晌,霎时全数大喊大叫:“咱姓杨!”、“咱也姓杨!”、“咱们统通都姓杨!” 杨阿明、杨阿中、杨阿青,人人争先恐后,忽听一个少女道:“我……我也姓杨。”众少年大声吼骂:“胡说!你姓周!”那少女慌道:“我…我这是冠夫姓,我以后要嫁姓杨的……” 一片吵闹中,便算最漫不经心的也懂了,面前的孩们都姓杨,不消说,附近必有一座“杨家村”,方才有这么这群孩在此游荡。唐王爷深深吸了口气,他撇过眼去,自与房总管对望一眼。两人虽未启齿交谈,可彼此心里都明白,对方必也想到了那个名字。 响叮当的个字,方今世上姓杨的当中,没人比他的权势更大,他的名字叫…… “杨肃观?” 破旧的农舍里,面前坐了个老头,约莫六七十岁年纪,他手持唐王爷送来的纸条,喃喃道出了“中殿大士”之名。 时近午夜,大批乡民窥看议论,瞧着茅屋里的情景。只见八名护卫守在屋外,屋内则站着一十二名无须男,再看桌边还坐了两个人,一个是唐王爷,另一个则是房总管了。他俩面前也坐了个姓杨的,他是“阿中”的爷爷,乃是村中唯一识字的长者。 没人料想得到,密道外有个杨家村,相距不到五里,全村上千个乡民,却找不到一件新衣裳,看此地如此贫苦,若非“杨阿中”等人带,恐怕外人还不易找到地方。 面前的老者低头探看字条,喃喃地道:“杨肃观?你们要找他?”唐王爷频频颔,自知朝廷里的杨姓必与此间有些干连,忙道:“劳烦老丈了,不知这位杨君可曾在村里住过?” “别急…先让我想想啊……”那老者揉了揉眼,喃喃苦思起来。杨肃观官居一,名满天下,历任兵部职方司郎中、五经博士、常寺少卿,目下则是内阁最年轻的大士,如此人物在前,那老者却始终说不出个道理,听他蒙蒙地道:“杨肃观……杨阿肃……杨阿观……”他掐指捏算一阵,忽问孙道:“阿中,村里有谁叫‘阿观’么?” “没这个人!”杨阿中咬牙切齿,兀自瞪着门外的杨阿青,十分仇视。唐王爷与房总管对望 一眼,摇头之中,只得提笔再写字条:“那这个名字呢?老丈可曾听过?” “杨绍奇?”老丈眯起昏花老眼,蹙眉道:“杨阿绍……杨阿奇……”他掐指算了半天,却没了声息,想来也没听过这人了。一连碰了几个钉,房总管不由咕哝几声,唐王爷却不气馁,他提起了毛笔,又写了个名字出来:“这人呢?这个年纪长些,老丈也许听过?” “杨远?”老人定睛一瞧,不觉啊了一声。唐王爷大喜过望,忙道:“老丈认得他么?”那老者喜道:“当然认得,还挺熟的呢。”说着挥手暴喝:“杨阿远!过来!”听得喊声,人群里走出一名干瘦汉,他伸进了脑袋,朝门里挥手而笑:“小人杨阿远,几位大爷找我么?” 唐王爷伸手抚面,房总管嘻嘻笑骂,一旁监则是摸起了自己的空胡须,打了个哈欠。 住在京城的都知道,杨家的家长早就不见了,十年前杨远到水定河边洽公,意外失足落水,就此溺毙无踪。可怜堂堂的大士,却只剩了一个衣冠冢,倘使面前的瘦汉真是“杨远”,那八成是恶鬼附身了。 眼看此远非彼远,相差了十万八千里,王爷自是一脸沮丧,房总管凑头过来,细声道:“怎么样?还能查下去么?”唐王不愿无功而返,低声便问:“总管,杨远可有什么别字?” 杨远若真是本乡出身,平日用得必是小名。便如“阿中”、“阿青”一般,只是时隔久远,杨远字什么、号什么,却是无人想得起来。唐王爷满心愁闷,却也没辄了,他喝了口热茶,正思间,忽听众监催促道:“王爷赶紧走吧,现下已是午夜了,天光亮前咱们定得回宫哪。” 陡听此言,唐王爷本已起身,却又坐了回去,喃喃地道:“天光亮……天光……”房总管讶道:“王爷,你怎么了?”话声未毕,猛听王爷一拍桌,暴喝道:“阿光!” 众村民咦了一声,面面相觑,唐王爷深深吸了口气,迳自抓起了毛笔,火速写下宇,喝道:“老丈,你来瞧这个名字。” “杨刑光?”众人一同探头过来,齐声道出这个名字。 屋内鸦雀无声,却听那老者“咦”了一声,道:“阿光?”唐王爷大喜过望,喝道:“阿光!”众监不知他俩何以光来光去,莫非要吃光抹尽?正纳闷间,那老者打开了抽屉,翻东找西,慢慢寻出了一张纸条,他低头比对半晌,忽地讶道:“欵,阿光真是叫这名字。”说着擡起头来,道:“这位大爷,你……你怎么识得阿光的?” 唐王爷惊喜之下,忍不住双手一拍,自向房总管道:“有了!杨远就是杨刑光!” 杨远,字刑光,景泰十七年皇门金榜进士,说来这“刑光”二字,正是“中殴大士”的表字。唐王爷误打误撞,居然找出了线,他嘘出了一口长气,道:“老丈,我是阿光的朋友,找他十几年了。他以前可是住这儿么?”那老者苦笑道:“您也在找他啊,真不巧,咱们也一直在找他的下落哪。”唐王一脸纳闷:“你也在找他?为什么?” 话声未毕,面前已然送来厚厚一叠纸条,跟着老丈苦笑、孙儿大笑,屋内从上到下,乃至于门外窥看的乡民,全都哈哈笑了起来:“阿光!阿光!花光光啊!” 房总管咦了一声,听不出所以然来,忙道:“花光光?什么花光光?”众乡民捧腹笑道:“钱哪!不是钱,哪里能花光光啊?” 众乡民莞尔失笑,房总管也醒悟过来,方知阿光是个穷光蛋,那老者唉声叹气,将厚厚一叠纸片翻了开来,道:“哪,这些就是阿光写的借据,加起来一共六十几两银,抵得上两头毛驴了。”房总管心下一凛,忙来看借条署名,只见上头胡乱画了个押,立书人果然是“杨刑光”。他咳了一声,便附耳过去:“王爷,有点怪。” 确实有点怪,杨远是前朝五位大士之一,家财万贯,富五车,怎可能在家乡借钱不还?唐王爷怕自己弄错了人,便又翻了翻借据,待见纸张泛黄,立书年份远在景泰初年,沉吟便道:“老丈,这么多年来,阿光一直没回来么?”那老汉叹道:“那是当然了。这小借了一屁股债,之后便躲到外地去了,咱们村里受害的可不只一家一户哪。” 房总管又道:“老丈,这人以前还做过别的坏事么?”那老者道:“那倒没有,阿光是个游手好闲的,除了偶尔喝醉酒,倒也没做过什么坏事。” 听得此言,房总管心下了然,当即俯身过来,附耳道:“王爷,不必问了,这人不是杨远。”唐王爷叹道:“何以见得?”房总管细声道:“那还用想么?堂堂的内阁大士,为何要为几两银逃亡外地,不敢返乡?” 唐王爷一颗心直往下沉,眼看自己费尽千辛万苦,来到了河北杨家祖源,居然还是一无所获。他瘫倒椅上,呆呆出神,过得好半晌,方才道:“老丈,这阿光为何欠你的钱?可是好赌么?” 那老者苦笑道:“也算是赌吧,这小于每隔年便要去省城大赌上一场,不过他老是输,慢慢就光啦。”房总管讶道:“每隔年赌一把?这是什么赌局?”那老者干笑道:“朝廷办的赌局。”房总管还待要问,已给唐王爷拉住了,道:“他说得是科考。” 房总管心下醒悟,这自古科举便是个火坑,引得成千上万的读书人望里跳,偏生状元就只有一个,每回放榜出来,总是一家庆喜万家哭,看那“阿光”命运乖离,必也是全家抱头痛哭的一个了。 想起读书人一穷二白,常为赶考东赊西借,想来这阿光定也是个穷秀才,房总管又道:“那后来呢?这‘阿光’可考上了吧?”话声未毕,众乡民已是嘻嘻而笑,那老者摇头道:“嘿嘿,那小要是考上了举人,咱也可以做状元啰。”唐王爷皱眉道:“怎么?阿光读书不行么?” 那老者摇头道:“这人其实挺聪明的,可惜就是懒,什么事都是光说不练,尽耍嘴皮……唉……我早就劝他安分守己,专心种地,可惜好话边、连狗都嫌,只由他吃屎去了。” 听到此处,连唐王爷也不想问了,看这“阿光”不无术,长年科考不中,怎比得上杨远的盖世章、过目不忘?若要说他俩本是同一人,那真要闹笑话了。他叹了几声,叉道:“老丈,这直隶省境里,可还有别的杨家村?”那老丈摇头道:“这我就不晓得了。不过要说离北京最近的,当属咱们村了。”耳听众监频频咳嗽,都在催促自己走,唐王爷也不抱希望了,正要离去,忽然键心念一动,想起村里颇多俊美少年,忙道:“等等,我还一事相询,这阿光生得什么漠样,你可还记得?” “记得吆。”老丈还没说话,后厨却冒出了一个老婆婆,看她眉花眼笑,急急来说:“那阿光是天生的美男,肤色白、嘴巴甜,一双眼睛像是会说话似的,眨啊眨的,全村没一个人物比得上他……” 杨家村多有俊秀人物,众人亲眼所见,房总管更是亲手所摸,看来这位“阿光”定是个罕见的美男。唐王爷久在外省,虽不清楚杨远的长相,可看杨肃观、杨绍奇这对兄弟的风采,想来爹爹也差不到哪儿去。 他沉吟半晌,正要再问,却听那老丈呸道:“妇道人家没见识!脸蛋俊管个屁用?家里没饭吃,你能拿老公的脸蛋下饭?那姓于的就跟你一般蠢,才会沦得这般清苦……”那老婆婆反讥道:“瞧你酸的,人家于姑娘心甘情愿,却要你啰唆什么?” “***!谁啰唆了!”老丈怒吼咆哮,重重一拳敲在桌上,门外乡民则是掩嘴偷笑,当作好戏来瞧。唐王爷听得阿光似有妻,忙问道:“姓于的?这又是谁?”那老丈赶忙收敛怒气,道:“这于姑娘是个江南美女,后来北上依亲,住到了村里,没想便给无赖糟蹋了。”那老婆婆讥讽道:“没嫁给你,那就不算被糟蹋。” “***!谁糟蹋谁了!”那老丈大怒欲狂,真要掀桌了,一片胡闹中,唐王爷微微沉吟,忙问老房道:“杨家主母姓什么?”房总管附耳道:“姓于没错。” 有谱了,唐王爷心下大喜,看杨远的夫人姓于,这“阿光”也有个姓于的老婆,世上岂有这般巧合事?他心中生出希望,反而不敢随口来问,当下取起了杯,喝了口粗茶,细细凝思过后,方才道:“老丈,你最后一回见到阿光……是在什么时候?” “景泰十四年。”老婆婆又冒出来了,她掀开布帘,笑道:“那年阿光到家里借钱,说要再拼一次科考,以后就没回来了。” “贱婆娘!你到底向着谁?”那老丈怒吼狂叫,将布帘摔了回去,他见众人瞧着自己,赶忙咳了几声,道:“妇道人家,不须一般见识。”唐王爷不置可否,只微笑道:“后来呢?你没去找于姑娘要债?”那老者脸上一红,忙道:“这也没法啊,咱们找不到阿光,怕他卷款逃亡了,便去他家里找人,后来于姑娘把房于抵给我们,便带着孩走了……” “等等……”唐王爷讶道:“孩?阿光有孩?”那老者道:“有啊,那孩倒是比他爹爹强多了,六七岁年纪,人静话少,一双眸炯炯发光,那时候咱们赶他母出门,他也不哭不叫,居然还懂得安慰娘……”唐王爷心下一凛,便与房总管对望一眼,忙道:“这孩叫什么名字?”那老者皱眉苦思:“我想想,这孩好像叫……叫什么屁来着……” “观管。”老婆婆又冒出头来了,笑道:“我记得,那孩就叫这名字。” 唐王爷心下震惊,不由坐直了身:“观管?”那老婆婆笑道:“是啊,观管、观管。于姑娘是南方人,给儿取的小名也好听,唱曲儿似的。” 观观、观管,杨肃观。情节一一吻合,这“阿光”不只老婆姓于,还有个儿天下事有这般巧法,当真让人难以置信。只是说来奇怪,要说“阿光”真是“杨远”,当年他金榜登科,必然得意洋洋、衣锦还乡,怎会逃得不见人影?再说这“阿光”性情懒散、不无术,杨远则是精明内敛,这两人性全然相反,怎能又是同一人? 唐王爷越想越怪,始终找不出一个道理,便道:“老丈,我想看看阿光的祖坟。” 众人微微一惊,都知唐王爷要上查代了,唐王爷不愧是精明人物,说话间便夹带了一张银票,兀自道:“老丈行个方便。我想给阿光的先人烧点纸钱。”都说有钱好办事,那老者不敢怠慢,一边盯着银票,一边陪笑道:“多了、多了。”正假意推辞间,那老婆婆已将银票夹手夺走,笑道:“几位爷台,这就请吧。” 一行人准备了香烛纸钱,便朝杨家祖坟而去,行不多时,眼里已能见得一处家庙,看庙后一座大土丘,方碑黄土,洽道林立,不知葬了几几千人。那老婆婆解释道:“这是他们杨家的祖坟,男葬左、女葬右,夫妻死后不相往来。”那老丈怒道:“什么叫不相往来?银钱往不往来?”说着举手喝道:“把银票拿来!”老婆婆杨高哼,掉头而去,那老丈怒从心中起,便又追了上去怒骂,众儿孙看在眼里,一个个都来排解,连房总管也凑起了热闹。 正吵间,众人行到几座孤坟前,眼看那老头气得说不出话来,那老婆婆便又笑道:“这两座墓葬得是阿光的父祖辈,他爷爷叫做杨契,是族里的六叔,他爹叫杨辛,和我那口是平辈,咱们都叫他四哥。”她拉拉杂杂说了一串,拉过了孙,便道:“阿中,烧纸钱。” 众监唉声叹气,想今夜本是元宵,谁知却成了清明大祭祖,四处拜死人,一会儿东厂老前辈、一会儿杨家老祖宗,当真晦气之至。众人胡乱烧了些纸钱,唐王爷便俯身下来,细看墓碑,只见上头刻着寥寥数语:“君讳契……关西杨氏,永乐年生,武英元年殁……享寿五十又七……” 眼看碑潦车不堪,唐王爷不觉愕然:“这墓碑是谁立的?怎就如此草草了事?”那老者冷冷笑道:“还会有谁?不是阿光那不肖孙,谁会省这个钱?” 墓碑刻字,至多不过五两,看这阿光真是能省则省了。那老婆婆笑道:“好啊,最好阿光 立个天塔高的大墓碑,搁在村口给大家瞧,也好教你们多几个‘丁’字。”听得此言,全场姓杨的都脸红了,想来目不识丁之故。 所谓墓志铭,铭者似诗,志似,一刻死者的爵里姓氏,一为记人之正,分言、四言、七言,有一句一韵、两句一韵之分,为讲究,看这杨家村本是穷乡僻壤,若真要立个天大的石碑在此,反而显得突兀。 唐王爷情知如此,便也不多言,转朝另一处墓碑瞧去,读道:“君讳辛,关西杨氏,隆庆年生,武英元年卒,享寿二十。”读到此处,不觉微微一凛:“武英元年卒?怎么父俩都是同一年死的?” 众人满心讶异,全数朝那老者望去,只见他叹了口气,道:“走水了。”众人愕然道:“火灾?这火这么厉害?”那老者叹道:“这就是命啰。咱们六老爷这支原本挺兴旺的,在村里开了间大染坊,攒了不少钱。结果一年家中大火,不只把六老爷烧死了,还把庄院烧成了白地。” 唐王爷深深吸了口气,叉道:“那阿光呢?他是怎么逃过劫数的?”那老者叹道:“那几天他和他娘回娘家去了,便留了性命下来。不过他娘的命也短,几个月不到,便淹死在河里,唉……说来这家人真是多灾多难,活像给谁诅咒似的。” 听得“诅咒”二字,唐王爷自是心下一凛,今晚穷心竭力,众人由宫廷入密道、再由密道至小镜湖,慢慢找到了刘敬政变之地,之后抽丝剥茧,又来到了杨家村。这一切苦心意旨,便是要寻出“隆庆皇帝”挖掘密道的用意。此时乍然听得“诅咒”二字,众人心里都有不祥之感。 想起那个皇家诅咒,房总管心里有点害怕,便试探道:“老大爷,这……这杨契一家人,不会是住在小镜湖畔吧?”此问一出,那老头儿不觉讶道:“是啊,那谷仓以前就是他们老家,您是怎么晓得的?”房总管一问就中,不觉苦笑两声,便与唐王爷对望一眼,两人都见到彼此眼中的不安。 当年隆庆皇帝深掘密道,工事庞大,却无人明白为什么,只是更让人惊奇不解的,这密道居然一通往乡野姓的祖宅?当真让人思不得其解,房总管心里犯了怕,附耳道:“王爷,先别问下去了,这事有鬼。”房总管怕,唐王爷当然也怕,他心下又是惶恐,又是骇然,便只在坟边踱步沉思,直想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查个明白。 走着走,忽见墓旁有个小土堆,荒烟蔓草,无碑无记,唐王爷微微一愣,当即停下脚来,道:“老丈,这是什么?”那老者神色犹疑,迟迟不答,一旁老婆婆便说了:“这儿葬着六爷爷的闺女。阿光喊她姑姑。”唐王爷讶道:“闺女?怎会和爹爹葬在一起?”那老婆婆面露怜悯之色,道:“这闺女没有出嫁,那年六爷家里失火,便把她一块儿烧死了。” 众人哦了一声,颇表惋惜,却听房总管道:“等等,杨家女人不都该葬在山麓右边么?怎会 埋在这里?”这话一语中的,自让众人留上了神,只见老婆婆摇头叹息,不愿言语,那老者则是干笑道:“老实跟你们说。咱六爷爷的闺女没出嫁,可也没守贞,你们……咳……懂意思吧?”众人啊了一声,方知此女有辱门风,若非是大户人家的姬妾,便是未婚生、无名无份、也难怪她要永远陪在父亲身边了,若非爹爹庇荫,谁想收留她? 一片片叹息中,那老婆婆好似有话要说,那老头却又拼命使着眼色,房总管为把细,一见他们眉来眼去,便已瞧出异状,忙道:“怎么?还有事?”那老婆婆满面犹豫,过得半晌,低声便道:“过午夜啦,我先回去了。” 众人上过了坟,也把阿光的代查得清楚了,看他的祖父名叫“杨契”,父亲叫做“杨辛”,另还有个做侍人妾的姑姑,全死于一场大火之中。可说来说去,到底阿光是不是杨远,却无人知晓,纵以唐王爷的敏锐、房总管的机警,却还是不见端倪。 今夜的云朵很怪,一会儿遮荫元宵明月,一会儿飘飘分散,乍然望去,好似是一张巨大鬼脸,只在监看人间动向。房总管仰望天顶,心里自是隐隐发毛,忙道:“王爷,我看该查的都查了,咱们可以走了么?” 唐王爷沉吟良久,慢慢把眼光转向了山顶,瞧到了杨家祖庙。他心中隐约有个感觉,当年刘敬之所以找出密道,当与杨远有些干系,而这位“中殿大士”身密诡秘,必与那位“阿光”有些牵连。蛛丝马迹,环环相扣,若想破解全数谜团,必得再查访下去。 唐王爷打定了主意,便向那老头作揖,道:“老丈,我想再去你们杨家的家 庙看看,劳烦您带。”那老汉还未喊累,众监已是叫苦连天:“大王啊!您连人家的祖宗代都查了,您还要抄他的族谱么?”众监忙碌一晚,自是归心似箭,唐王爷安抚道:“既来之、则安之。这是最后一处地方,咱们看过就走。” 夜深人静,那老婆婆累了,便已领了孙儿回家,此时只剩那老丈一人领。一行人步上山冈,藉着银白月光去望,只见冈顶立着一座古庙,前对镜湖,后倚山冈,虽说年久失修,却还是能瞧出当年的风水格局为不俗,足见杨家祖上必曾出过几个豪杰。 房总管嘻嘻一笑,随口道:“老丈,瞧这祖庙气势不凡,敢情你是‘杨家将’的孙啊?” 古来杨姓第一英雄,便是力抗大辽、保疆卫士的“杨家将”,看杨家村俊男美女,样貌堂堂,说不定真是杨业、杨延昭一脉孙,那老者哈哈笑道:“那可不敢当。不过咱们是‘四知堂’之后,这天底下只消姓这个杨宇,都和咱们有些血缘干系。”房总管哦了一声,道:“四知堂?那是啥啊?”唐王爷问渊博,当下附耳过去,轻声道:“那是他们的堂号。” 杨氏孙开枝散叶,单是知名堂号便有两个,一称“关西堂”,一是“四知堂”,自“永嘉之祸”、“安史之乱”后,族人南迁东移,渐渐遍及各地,除此之外,尚有不少赐姓改姓,如 南北朝的“尉迟氏”改姓杨,“莫胡卢”亦于孝皇帝时改姓“杨”,甚且诸葛亮平边时亦赐蛮族姓为“杨”,可无论这族人血脉如何纷杂,嫡系却只有一支,这支便是春秋“羊舌大夫”的后裔,史称“杨氏正宗”。便是这支“四知堂”的祖先。 众人不解杨氏由来,自也不好乱说笑话,眼看那老丈打开了侧门,便一个个跟随进去。 众人来到了前院,定睛一看,心下不觉又是一凛,只见这祖庙建筑居然颇为宏伟,分作了内外两进,第一进是祭天之地,庭高院深,正中放了只巨大香炉,见气派。第二进则是杨氏祭祖之地,远远望去,已能见到“四知堂”字巨轴,笔墨雄飞,气势其慑人。 唐王爷晓得这是人家的宗庙,不容外人随意打扰,便道:“你们在这儿守着,总管,咱俩一起进去。”房总管是天生的奴才,一见自己受宠,不觉就哼了一声,便命众监留在院外,自与王爷行向内厅。 来到了厅堂,面前大批牌位环绕,当是杨门的列祖列宗了,堂上放置一只蒲团,自是供孙叩之用。唐王爷道:“老丈,这阿光常来庙里祭祖么?”那老汉一边打火燃香,一边道:“是啊,每年考试前后,他都会来此上香祈福,盼望祖宗庇佑。” 天下读书人一生最大的荣宠,便是科考高中之日,打开家庙,祭天祭祖,也好光耀门楣。只是天下千万读书人,状元却只有一个,长年科考落第如“阿光”,却该是什么样的心情? 唐王爷仰起头来,只见数以计的灵位环绕自己,他微微沉吟,便又蹲到了蒲团之旁,房总管讶道:“王爷,有什么异状么?”唐王爷摇了摇头,道:“没事,只是想体会阿光当年的心情。”房总管干笑道:“那还要体会么?那小落榜之后,定常在这儿跪他个天夜。” 可怜的阿光,一次又一次应考,偏又一次次地落榜,最后沦为骗徒小偷。当他走投无之时,他在想些什么?他会否在祖庙里上吊悬梁? 隐隐约约间,众人身上发冷,好似见到“阿光”跪地叩,正自掩面恸哭。 四下一片幽静,厅内不过个活人,却有数面死人灵牌,气氛有些阴寒,房总管不免有些害怕,唐王爷却也无甚畏惧,毕竟他是本朝祖孙,界中有其护佑,自也不怕什么鬼怪。房总管又冷又累,实在很想走了,他抬起头来,见到“四知堂”字,忙道:“老丈,这堂号是谁写的,有何由来,您赶紧说说吧。” 风吹雪寒,天边阴云来得好快,慢慢飘到了山顶,遮蔽了月光。那老汉也觉得冷了,他拉了拉衣襟,颤声道:“这……这堂号是咱家公写的。意思是警惕后人用的。”房总管皱眉道:“公?那又是谁?”那老者道:“咱家公名叫杨震,他是唐朝大官,在荆州做过刺史。”房总管颔道:“原来如此,那这‘四知’又是什么意思?” 那老者呵了呵手上暖气,道:“故事是这样的,咱家公在荆州当官时,有一年朝廷大官找 他做坏事,便在半夜里遣来一个使者,才把坏事说了,咱公一听有违良心,便开口严拒,那使者急忙劝啦:‘杨公,现下夜半无人,神不知、鬼不觉,您还顾忌什么?’咱公听他这么一说,顺口便道:‘谁说此事无人知晓?照我看来,此事至少‘四知’。’” 唐王爷听到了要紧处,心下不由一凛,哪知那老丈却没了声息,他眉头微蹙,猛地回过去,只见那老者张大了嘴,房总管也是骇然吐舌,两人四眼全在瞧着自己背后,宛如见鬼一般。唐王爷愣住了,看自己背后就只“四知堂”个字,怎能让这两人瞠目结舌?莫非是杨家老祖宗显灵不成?他眉头紧皱,道:“老丈,究竟哪‘四知’?你说话啊?” “天知……”忽在此时,耳边真传来一个阴侧侧的嗓音,又吐出了两个字:“地知……” 天知地知?唐王爷傻了,他慢慢低下眼珠,只见心口处多了柄阴寒利刃,耳中又听道:“你……知……”无声无息间,那柄刀已然刺破了衣衫,抵在左胸两根肋骨之间,将死之际,唐王爷把心一横,凄厉惨叫…… “我知!”猝然之际,不顾一切,已然伸手入怀,反手掏出了枪柄。 “王爷!快逃啊!”房总管总算醒了过来,他纵声惨叫,一时右掌成抓,飞扑来救,却听砰地一声暴响,唐王不顾一切开枪,心口却也给重重插了一刀。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这就是“杨家四知”,可才弄懂了意思,唐王却已送命了。霎时吓得那老者吓得放声大哭,嚷道:“快来人啊!快来人啊!” 众随扈听得哭喊,赶忙抢入厅中,阴侧侧的笑声中,只见面前倒挂了一个黑衣人,他体型瘦小,头戴面罩,悬吊半空,看那手上匕却还淌着红血,一滴滴垂到了地下。 “杀死他!”房总管凄厉尖叫,喝地一声,南洋力士挥舞金锥,天竺修士抢前救人,“东洋第一武士”更已拔刀出鞘,全数朝那人围杀。 一片阴森之中,黑衣人的身静静飘起,避开了大批兵器,旋即朝大梁倒吊而上,宛如鬼魅一般,众随扈大感骇然,房总管却已惊怒交迸:“怕什么!这人身上绑着绳!”说话间,眼前黑影闪过,那刺客竟已从气窗窜了出去。 刺客来去自如,房总管自知追赶不上,忙趴到王爷身边,哭道:“王爷,你别死啊!”唐王爷心口中刀,受的是致命伤,随时都能断气。众监手忙脚乱,正要替他包扎止血,却听咳地一声,唐王爷自行拉开了外衣,露出了内衫的金丝线。 “好家伙……”唐王爷将短枪抛在地下,喘道:“险些要了本王的命……” “金缕衣!”众监欢起呼喊:“王爷的命保住了!” 天下第一防身利器,便是举世无双的“寿甲”,再次则是造价昂贵的“金缕衣”,看唐王爷毕竟机警过人,那寿甲虽已送了出去,他却还记得穿上这件“金缕衣”,总算在危急时留 下了性命。房总管松了口气,凝目来看伤处,却见宝衣的金线早已寸断,皮肉处更已见血,足见刺客下手之重,若非适才唐王爷开枪自保,逼得刺客缩身回臂,恐怕早已当场毙命了。 房总管回思刺客形貌,想起该人身形矮小异常,手上又拿着一柄奇形匕,不觉想起了一人,大惊道:“快走!快走!方才那人是‘招罗’,他还有同伴接应!” 众监茫然道:“招罗?他是谁啊?”房总管也不知该如何解说,只得急急抱起唐王爷,狂奔而出,众监心下茫然,虽不知总管在怕些什么,便也随之奔入了院里,众人到了大门前,正要开门而出,忽听砰地巨响,那大门竟给人捶了一拳,带得门闩隐隐震荡。 砰……砰……大门震动不休,门外似有野牛猛兽埋伏,众人相顾骇然,那老汉不觉揉了揉眼,喃喃地道:“是谁在敲门啊?”夜半人静,祖庙外便是坟地,此时若有人前来敲门,那也是鬼不是人。房总管满心害怕,大声喊道:“什么人?” 话声甫毕,门外震动止息,竟尔悄然无声,唐王爷深深吸了口气,自知门外定有什么大力士到来。不过此行兵强马壮,看自己带了八名异国高手保驾,房总管手下亦有一十二名监,再加上房总管自己,共计二十一名练武人。他心下稍安,当即目望南洋力士,道:“义瓦,你上前开。”门外埋伏猛兽,唐王爷便也遣出阵中第一力士,看这“义瓦”出身佛齐国,气力之雄,称霸占城、真腊、急兰丹等南洋十余国,料来蛮力对蛮力,断无吃亏之理。 一片沉静中,南洋力士举起了金锥,上前开道,众高手艺高人胆大,便将南王爷裹在核心,慢慢朝大门走去。那南洋力士自负勇力无双,性除下门闩,将门板拉了开来,他向外张望,只见大门外黑漆漆的,似无埋伏,便做了个手势,示意众人前行。 嘶……漆黑之中,响起了细微呼吸声,众监吓了一跳,大声尖叫:“有人!”众人急急退开,只见门外现出了黑影,看他双手抱胸,通体漆黑,竟尔瞒住了众人的目光。 砰!砰!碰!黑衣身影开始迈步了,这人气力好大,不过区区几步踩下,便让石地隐隐裂响,房总管惊道:“快!快推上了门!”南洋力士低吼一声,抛下了金锥,双手推门,便要将门板阖上。猛听一声闷响,门外伸来了一只大黑掌,阻住了门板去,跟着一股气力发出,黑影竟要跨入门内。 黑影要进来了,南洋力士箭步向前,拼出了全身气力,便要将大门推上,奈何门板寸寸向内开启,来人气力竟是大,任凭南洋力士双足抵地,咬紧牙关,却还是阻不住倒退之势。房总管尖叫道:“兔崽们,还愣着做什么!过去帮忙啊!” 众监大惊失色,忙抢到南洋力士背后,一齐发力呐喊,盼能助他一臂之力。 双方一在门内、一在门外,各自以力较力,只见十二名监组成了人龙,成了南洋力士的后盾,众人齐声呐喊,齐心协力之下,门板慢慢外移,便将那黑影推了出去,房总管亲自冲了过去, 嚷道:“大家一起上!” 全场高手全都上来了,不只房总管下场,连那老汉也来帮忙,众志成城之下,那黑影身渐渐后仰,单掌渐渐退让,料来也吃不起这股巨力。眼看门板便要阖上,猛听呼吸声有异,那黑影深深吐纳,手掌向后一撤,划过了一个半圆,“喝啊”一声大吼,掌力排出,轰地巨响中,大门已然四分五裂,众监更如破风筝般飞了出去,一个个滚跌在地。 “哎呀…我的妈啊……”房总管疼哀哀的爬起,只见大门下现出一条黑衣巨汉,他身形肥壮,挺汹凸腹,加上黑头蒙面,那诡异凶恶之貌,却与佛图里的夜叉王何异? 哑碰的脚步声中,夜叉神震地驾临,南洋力士已是当其冲,一声怒吼传过,南洋力士使出了铁头功,只见他俯身弯腰,如野牛般向前狂奔,一声闷响,脑袋已重重撞在敌人的肚上,跟着双手盘住夜叉神的腰间,拿出“玉带围腰”的绞骨功夫,死命缠斗。 吱……吱……靴与石地板相抵,发出了怪响,南洋力士双脚死命顶在地下,身却益发退后,众人骇然来看,只见那夜叉神双手敞开,大步迈进,如入无人之境。 轰地一声重响,夜叉神采出手来,单手揪住南洋力士的背心,将他重重向地一摔,跟着跨入院中,威严怒目所过之处,吓得众监全数尖叫起来,唐王爷虽惊不乱,当即咬牙传令:“梵哒,上前御敌!”唐王爷一声令下,天竺高手立时出场。看这黑衣巨汉膂力惊人,体格雄大,决计不能与之硬拼,若要“以柔克刚”,唯独天竺高手能够办到。 此时场面危急,天竺高手不待绉绉地邀斗,登已奔上前去,双方各自探出一手、十指相接,那黑衣巨汉仗着力大,正要将人举起,那天竺修士却已发动了软骨神功,只见他关节一个扭转,竟尔转到了敌人背后,跟着膝盖上顶、手掌下压,已算牢牢制住了对手。 一个人关节受制,便有天大的神力也使不出来,唐王爷心下大喜,又道:“瑞佐,把他做了。”瑞佐拔刀在手,正要奔将过去,忽见那黑衣巨汉身一矮,手腕溜溜转了一圈,居然也钻到了天竺高手背后。 这招软骨功出手,登吓得房总管瞠目结舌,万没料到这人身如此巨大,筋骨却如此柔软,正骇然间,猛听喀地一声脆响,那天竺高手仰天惨嚎,竟给对方扭脱了关节。 来人武功为渊博,他气力之大,远胜南洋第一力士,筋骨之软,犹超天竺密法神通,此人无所不,无所不能,真不知是何来历。眼看两大高手都已败阵,唐王爷已是恨恨咬牙:“大家退开!我来对付他!”举起短枪,便朝那人身上射去,轰隆一声大响,烟消弥漫中,只见黑衣巨汉扎下马步,左拳置腰,右拳正冲,拳锋毫无损伤,地下却躺了一颗枪丸。 眼见世上竟有这等铁拳,众监骇然无语,唐王爷愕然颤声:“这……这是什么武功?”房总管呆呆看着那人的拳脚架式,骇然道:“这……这是少林寺的罗汉拳……” 天下武功出少林,寺中武僧拳如铁石、力如蛮牛,尚且精通瑜珈软骨,眼前这名黑衣怪汉若非是少林武僧,怎能集天下神通于一身? 一片惊骇之中,只见黑衣巨汉缓缓下腰,拾起了南洋力士留下的金锥,跟着斜目瞧向唐王爷,霹雳一声怒吼,金锥已然当头砸来,唐王爷掩面惨叫:“瑞佐!出刀!” 东瀛第一快刀,已成最后救命法宝,嗤地一声低响,倭刀快如疾风,迎面砍上,金锥如撕裂帛,竟尔断成了两截。那“瑞佐”非但能下场救人,尚且得理不饶人,只见他左手按腰,右手横刀斩出,便要将对方砍成两段。 倭刀锐利无匹,竟能斩金断岩,看那夜叉拳头再硬,却也挡不下闪电般的斩刀,眼看刀锋即将加身,听得夜叉巨汉一声怒喊:“泥梨耶!” 夜叉王俯身向下,单手握住了大香炉,轰地劲风暴响,香炉从倭寇头顶飞过,吓得他跪倒在地,险些给砸成了肉泥。 “救命啊!”香炉飞出,砸上了石臼,众监顿时四散奔逃。房总管怕得疯了,已然带头狂奔,其余天竺高手、南洋力士、东瀛快刀,连那村民老汉也脚底抹油,随着房总管冲出门去,正死命溜亡间,房总管左顾右盼,忽觉队伍里少了一人,他啊了一声,惨叫道:“快回去啊,王爷还没走啊!” 众人大吃一惊,赶忙又冲了回去,却见唐王爷仍旧呆站院里,与那夜叉神面面相觑。 夜叉神力大无穷,看香炉重达数斤,他却能单手提起,这根本不是武境界了,而是妖法妖术。众高手不知如何御敌,一片惶然间,听得怪吼再次响起:“泥梨耶!” 香炉半空砸来,黑衣巨汉龇牙咧嘴,再次发出了神力,看此物如此沉重,一会儿迎面撞上,莫说唐王爷身穿“金缕衣”,便算多穿了一层“寿甲”,怕也要给砸成烂泥。一片惊骇间,房总管居然手舞足蹈,哭笑道:“完啦!王爷成肉饼啦!” 当地一声金响,香炉横飞尺,坠落在地,砸破了满地青砖,那王爷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发觉自己居然还完好,一片迷惑中,众人急急撇过眼去,只见王爷身边来了一条长发大汉,左拳挺举,竟是他以拳头震开了香炉! 夜色之中,最后的救兵总算赶到了。只见此人虎额豹面,长发披肩,看那月光映照身影,那头黑发竟是亮如纯银。 全场高手来自四方,天竺人状似木炭,或有倭奴武士体型矮怪,却只有这个长得像人。房总管生平最爱威武男,一见英雄形貌,不由大喜道:“你是谁?” “煞金!”黑衣巨汉暴怒暴吼:“又是你这厮!”砰砰大响之中,夜叉神冲上前来,已与长发男扭打一团,双方神力惊人,一个举香炉,一个拔树干,打了个飞沙走石。那男全力抵挡 攻势,一面镇静发话:“王爷,请你先走一步,咱俩京城再见。”唐王爷虽在慌乱间,兀自不失礼数,嘶哑道:“多……多谢灭里将军援手……” “灭里将军?”房总管奇道:“王爷……这人也是你的属下么?”唐王爷喘道:“不……不是,他……他是宝石主人的手下……叫做帖木儿灭里……” 那长发男甚是耐打,挨了香炉连番重击,却还能支撑不倒,再看他还击招式甚是奇异,出拳如勾,拳锋似刀,料来绝非中原数。房总管越看越疑,还待多问此人来历,却听轰地一声,香炉又给抛了过来,直吓得他夺门而出,尖叫道:“快逃啊!” 众监哭得哭、逃得逃,在王爷的带领下,便夹着那老汉飞奔下山,堪堪来到平地,只见远处又走来了一人,看他提着一只伞,好似是乡民出门溜跶来了。众监不知高低,只悄悄从那人身边擦过,正害怕间,忽听那人冷冷地道:“哪一个是唐王朱郅?” 众人回头一看,惊见那打伞的身穿黑衣、头戴黑罩,竟又是个没脸孔的。房总管霎时凄厉惨叫、夹着王爷落荒而逃。东瀛武士则是大吼一声,当场拔出凶刀,便朝铁伞人砍去。 铁伞魔大战倭刀狂,房总管自知遇上了十二神将的“宫毗罗”,一会儿中原魔怪大战东瀛倭寇,可别来个扬威异邦才好。他背着王爷,一急急逃命,约莫经过了半里,前头又来了一人,看那人手提朱红宝杵,自在田埂里等候,不消说,又是个铁杵魔来了。 “去杀了他!”房总管心头发毛,立时将天竺高手踢了出去,叽哩咕噜的梵语之中,双方大打出手,至于谁胜谁负,那可管不着了。 众人沿途逃命,上不一会儿来个摇扇的、不一会儿又是个打陀螺的,眼看关卡无数,房总管也只能见招拆招,每逢敌方拦,便踢出一名异国高手挡架,堪堪将至杨家村,高手已然全数用尽,众监蹑手蹑脚,正感害怕间,猛见道上又来了个人影,看他手持一柄扫帚,已将道霸住,想来是个扫地魔。那老汉吓得魂飞魄散,惊道:“又来啦!”正要掉头飞奔,却听那人讶道:“老伴,你跑什么跑啊?我又没打你。” 众人定睛一瞧,面前却是个老妇,却是杨家老汉的那口来了。那老汉哭叫奔前,嚷道:“老伴!险些没命见你啦!”那老婆婆给他一把抱住,不觉讶道:“干啥啊,鸡皮鹤发的,还时兴这个?”正纳闷间,却听唐王沙哑地道:“老婆婆,咱们要赶……您……您村里可有马车?咱们想借一辆。” 众监松丫口气,都知道有车可以逃亡了,却听那老婆婆讶道:“借车?不必借啊,你们的朋友来接你啦。”说着便回过去,朝远处挥手:“几位大爷,你们的朋友回来啦,赶紧过来接人吧。” 听得此言,房总管二话不说,立时抱着王爷逃命,众监兀自不知死活,只哈哈笑道:“援 兵可来了。”正挥手笑喊间,却听得远处马蹄隆隆,大批骑士飞驰而来,烟尘飞扬间,诸人慢慢从背后抽出长刀,当是要现宰了。 “镇国铁卫”精锐已到,一十八骑一字排开,气势慑人,吓得众监拔腿狂奔,隆隆、隆隆,沙尘擦过身边,大批骑士追出,那老汉呼爹叫娘,正要随监们奔逃,却给老婆一把拉住了,讶道:“你跑啥啊?关你什么事?”那老汉也是眨了眨眼,愕然道:“是啊,关我屁事?我为何要跑啊?” “不关我事啊!不关我事啊!”众监拿出了吃奶力气,一狂冲尺,好容易追到了房总管背后,登时哭喊道:“公公!现下望哪跑啊?”背后追兵将至,房总管自也不知该当如何,当下拿出了看家本领,一见前头有座树林,立时钻了进去,一见林间有棵大树,立时绕树打转,猛见树旁有处草丛,便即滚了进去,连着几招使出,便已逃入了高梁田里,匆匆亡命而去。 高粱梗高,足供藏身之用,众监正要缩身保命,却听刷刷之声不绝于耳,面前十八骑一字排开,长刀横腰来砍,如除草般砍断高粱梗,众监自知脑袋不保,只得从高粱田里窜了出来,却惊觉面前已是一片平原,再无一物可供遮蔽。 骑兵即将赶到,双方若奔上了平野,脚程对决之下,两条腿的如何跑得过四只脚的?众监起了怯懦之意,忙取出了银票,盼能以银赎命,唐王爷喘道:“没用的……客栈中人是买不动的,绝不会和咱们打商量……”众监哭道:“那咱们该怎么办?” “势已至此,回头亦是无用。”唐王爷指北方,咬牙道:“咱们杀回北京!” “冲啊!”众监又哭又叫,齐向前奔,听得高粱田里马鸣啡啡,杀手骑士分从左右两翼包抄而来,刷刷数声,黑暗中敌骑全数举刀,唐王爷趴伏在房总管背上,拿出火枪向后轰击,虽知黑暗中毫无准头,却还是频频填药,盼能缓下追兵来势。 轰隆隆、轰隆隆,一十八骑奔入草原,宛如猫捉老鼠,几次逼临砍杀,已是险象环生,却于此时,听得房总管一声尖叫:“王爷!你看!” 天边一条烟尘,冲天而起,眼前连草原也没了,仅余一条阳关大道。在那道尽头远方,竟似有大队骑兵奔驰而来! 屋漏偏逢连夜雨,“镇国铁卫”又有援军来了,这回不知到了多少兵马,竟使大地轰轰作响,宛如雷鸣。前有狼、后有虎,房总管再也无力背负王爷,性坐倒在地,等着给人当头一刀。 啡啡马鸣,背后骑兵已在数尺不远,前方更如雷轰一般,沙尘飞得满玉局,唐王爷咬牙切齿,正要闭目待死,忽然间北方一面飞扬旗幡飞入眼帘,正是“虎威”二字()。 “勤王军!”唐王爷提声呐喊:“咱们快躲开!”他奋起了最后气力,拉住了房总管,一并滚入了田边沟渠,其余小监逃命不落人后,便也一齐跳了下去。 轰隆隆、轰隆隆,第一面旌旗当先飞驰,见是“虎威”,其后则是“龙骧”、“豹韬”、“凤翔”……“动王军”的重甲骑兵来了,但见沙暴扑天而起,雪泥混了尘土,震得十来丈高,眼前正是“勤王军”麾下的“骠骑千营”,旗下“虎威”、“龙骧”、“豹韬”、“凤翔”……各骑兵卫所尽皆到来,不知有多少兵马在此。 举世第一重甲骑兵,并非是在关外蒙古,而是在关内中原。自大金国野狐岭之战,世间还不曾见过这等骑兵出征之势,威力所及,当真是天地变色,谁也无法搦其锋芒。 飕飕连声,快马擦身而过,房总管气喘不休,他躲在高粱田的沟渠里,忙去察看“镇国铁卫”的动静,只见敌方早已掉转马头,给大军隔在大草原对过,再也闯不过来了。 骑兵震地,一只又一只兵马疾行而过,整整一柱香时分过去,仍是无止无尽。眼见远处无数军旌拥着一面大幡,名曰“骠骑千营”,更远处则是总军之名,号曰“勤王”。帅旗将至,唐王爷急忙爬了起来,挥手嘶叫:“德王爷!” 唐王喊声不能及远,众监便扯开了尖嗓门,齐声喊叫:“德王爷!德王爷!”房总管见对方不理不睬,忙捡了一块石,奋力朝帅旗砸去。 “呼溜”,石砸到了人,帅旗微滞,瞬时马蹄震地,全军向旁涌散()。房总管呆呆看着,只见一匹匹马儿包围着自己,旋即铿铿连声,千柄长刀出鞘,嘎地重弦绞响,万张硬弩开张,全数指向地下的倒楣鬼。 “别乱来!别乱来!”房总管大惊失色:“咱家是东厂的房万年!您别乱来啊!”这房总管原来叫做“房万年”,自他升上高位以来,众下属还是头一次听他自报名姓,足见“勤王军”的兵威当真慑人无比,连本朝的秉笔监也禁不起一吓。 远处骑兵如海分开,一面王幡移走而来,正是“临徽德庆”里的德王爷到了,这四王是天心腹,平日率领“天亲军”,专只听从正统皇帝一人的号令,不只房总管怕他们,连伍定远的“正统军”也得忌惮他们分。 马蹄踏踏,一名传令亲兵骑马来了,他坐在马上,冷冷地道:“来人是东厂的哪一位?可有令牌信物?”房总管见来人不是德王本人,不觉愣住了,那传令亲兵不耐烦了,大声又道:“信物!”房总管嚣张一世,如今也落得虎落平阳,他从怀中取出了令符,陪笑道:“咱家是东厂房万年……敢问军爷,德王爷人呢?” 令牌抛了回来,亲兵高跨骏马,冷冷地道:“王爷公务在身,没空见你。”房总管气得全身发抖,却也不敢反驳,又听亲兵训诫道:“动王军开拔行军,天下官不得阻拦。下次再有无礼情事,休怪我等先斩后奏。”霎时提起了嗓,厉声道:“听到了么?” “听到了!”众监毫无骨气,一同跪地答话,房总管气得眼冒金星,可人在屋檐下,不得 不低头,只得忍气道:“军爷别动气,咱家也有皇命在身,方才奉旨出宫()。只因上不巧遇上了土匪,受了点轻伤……得向德王借几匹马……” “行了。”那亲兵毫无耐性可言,一听对方借马,便把眼色一使,背后涌来一群兵卒,牵出了十来匹战马,交给了众监。房总管有意讨好他们,便从怀中取出几张银票,示意打赏,几名亲兵拿到手里一看,却只嗤地一声,扔到了地下,不层一顾。 勤王军乃是天亲军,身分何其尊贵,岂会在意几两银打赏?眼看小兵小卒趾高气昂,竟把银票扔了回来,倒是惹得众监急急去抢,气得房总管大骂道:“不许碰!拿去烧掉!” 唐王爷不愿与勤王军打交道,他喘了半晌,正要勉力爬起,却听阵中传来唢呐高鸣之声,随即号令响起:“骠骑营听命!全军火速……推进霸州!” 轰隆隆、轰隆隆,大军再次发动,但见旷野兵马不断涌至,队伍绵延,似乎急于赶。唐王爷怔怔地道:“霸州?他们去霸州做什么?”房总管咒骂道:“管他们要死要活?今夜怪事够多了。” 唐王爷点了点头,今夜他饱经惊吓,早已筋疲力竭,当下与房总管相互搀扶上马,便朝皇城方位疾驰而去. 正文 第六章 牺牲小我 雪停了、风停了,刚下过雪的大草原里,星月无光。 阴阴……暗暗……新雪漫地,色呈灰败,天空的云朵如卵累结,垂挂在天,好似随时都要坠落下地,压得天崩地毁。 这样的夜里,什么都瞧不到,无分东西、不辨南北,湿黑冷暗之中,忽然间,远处山头亮了起来,那儿居然有光。 红光……小小的红光点,相距远,阴暗中宛然是只夜明珠,温润晶莹,让人不禁想要触碰。忽然间,小红光后头也亮起来了,那儿又来了一只小红点,紧紧尾随。 两只小红点盘踞山头,那模样不再像是夜明珠,反而像是火龙的双眼,凛然生威,仿佛山头上来了一头怪物。 慢慢的,两只小红点开始走动了,它们从山头行下,背后却又跟上了新的小红点,一只一只,陆续上山,越来越多,密密麻麻,渐渐的、慢慢的……从山头到山腰、从山腰到山脚,入眼所见全是亮红点,那模样好像是…… 笼!大火龙!它全身着火,沿着山丘蜿蜒而下,照得四野通红。它越行越近,越近越亮,紧紧盘住了整座山,猛然间,草原里传来震动声…… 轰……踏!轰……踏!轰轰……踏! 火龙爬上大草原了,它的每一步都带了雷震,轰声如雷,骤合骤急,堪堪让人掩耳尖叫之际,大地竟尔停止震动,再无一点声息。 “神……策师!”一名男手持火把,跨于战马之上,扬声传令:“列一字阵!” 白雪震得半天高,一瞬间,数以万计的小红点脚步整齐,一同踩出了古火龙的气势。 轰踏!轰踏!轰轰……踏!火龙开始转向了。它以龙为基,龙尾缓缓旋转,在雪地上扒出了数十里足迹,最后成了一座长长的横墙。陡然间,龙头像是生气了,它发出了威武怒嚎:“都司段奉节……报!”一名将领仰天大吼:“神策师前卫兵马!抵达霸州!” 笼声,喊声一波接一波,龙身中段旋即呼应:“都司严通德……报!神策师左卫兵马!抵达霸州!”、“都司冯靖南……报!神策师右卫兵马!抵达霸州!” 神策前卫、神策左卫、神策右卫……前后左右中,神策五卫尽数抵达,五条小火龙缓缓靠近,尾接连,竟尔合成了一条大火龙,它的全名是…… “督师耿国珍……报!前锋营麾下第一疾行兵马神策师!全军抵达霸州!” 轰!轰!“神策师督师”耿国珍一旦仰天高呼,全军登时再震脚步,两万名兵卒齐声踏步立定,大地亦为之震动不休。 确实像火龙,兵卒们手中高举火把,望来便如火龙的红鳞甲,当前两面旌番,更似龙鹿角,左侧是血红军号,是乃“勤王”,右侧则为师旅旌番,人云“神策”。 “神策师”到了,此军共计二万八干人,主帅为“督师总兵宫”,简称“督师”,旗下五位“镇抚千户指挥使司”,人称“都司”,每位将官分掌“前后左右中”各一卫,统领五千六人。 时于午夜,天黑地滑,此际“神策师”抵达霸州,虽说带来了两万八千名兵卒,可他们的人还是嫌少,面前的大草原如此宽阔远、如此荒寒寂静……不管“神策师”带来了多少人,它们也填不饱草原的大肚,它实在大大了…… 寂寞的神策师,独处于浩瀚天地之中,竟是如此微不足道……甚且孤单得让人怕…… 轰……踏! 骤然间,大地又次传来雷响,一声一声,伴随着远方的口号:“神正师!”啪地马鞭抽响,黑暗中有人扬鞭高呼:“列一字阵!” 援军来了,草原上抵达了第二兵马,“神正师”,这尾火龙也以龙为基,龙尾渐渐旋转,成了一座连绵横墙。猛听当地大响发作,铁链缚出,系住了“神策师”与“神正师”,两条火龙合而为一,成了一条尾长达四十里的神龙。 轰踏!轰踏!轰轰……踏!踏步声还没完,西方又有援军来了,只听远处不绝响起口令:“神武师……”、“神恩师……”、“神佑师……” “列一字阵!” 大草原上来了一只又一只兵马,远处旌旛标明了它们的师号:“神武”、“神恩”、“神佑”,加上了先前的“神策”、“神正”,以及行将抵达的“神德”、“神威”、“神泽”“神荫”……此地军马合计一十二师,共计十万六千人,它们很快会合而为一,成为一尾天下难得一见的大猛龙……它的全名是…… 烟尘滚滚,一匹快马飞驰而来,马上乘客身着黄袍,手握宝刀,听他喊道:“奉皇令……” 霎时之间,草原上传来无数回声,奉皇令…奉皇令…奉皇令……这字传到了十二名督师口中、又从六十名都司嘴里吐出,呼声自远而近,由近再至远,骤然间旷野里响起了天雷霹雳:“奉皇令!前锋营提督朱昕……报!” 十万六千八名兵卒鼓起丹田,陪着黄袍男纵声呼喊:“勤王军麾下神枢十二师,全军开抵霸州!” 天地震动了,连乌云也给吼声震散,风开见月,月神透出脸来,须臾间,银光反照千层云海,照出了眼前景象,只见草原里万军数组在前,入目所及,每名兵卒手中都握着一面钢铁盾牌,高六尺,宽二尺半,各以铁链相连,远远望去,一面面铁盾辉映月光,已然布置出一座长达两四十里的钢铁盾墙。 一里有多长呢?以快马奔驰,须得半个时辰方能奔完全程,若用两条腿来走,那得花上一天以上的时光。如今这两四十里却成了一座钢铁城墙,横亘在这绵延无际的大雪原之上。 阵地后方有人在驾马飞驰,那是庆王朱昕在巡查了,他沿着人墙去望,但见阵地里一面又一面旌旗飞扬,“神武”、“神威”、“神德”、“神策”……万军屏息无言,尽在等他发号施令,朱昕却不多说话了,仅从参谋手中接过号炮,燃着了引信,施放上天。 砰地大响,火炮飞上夜空,蓝色焰火爆炸开闪,光辉足比月轮,蓝光尚未消散,阵地后方竟也窜起了一道焰火,轰然爆炸声中,夜空已给染成了一片金黄,也照出阵地后方的景象。 十里外来了一片人海,第二拨兵马也到了,自西望东瞧去,第一面旌旗上书“武威”,其次是“武策”、“武宁”、“武平”、“武正”……一十二面旌旗之上还有一道长旖,上书五字,曰:“内团营武兴”。庆王爷望见了营号,登时拊须颔:“武兴十二师到了。” 时在午夜,“武兴十二师”开拔,这兵马也是钢铁步卒,人人手持铁盾、迈步而行,望之便如一座城墙缓缓前进,声势惊人。堪堪来到了“神枢十二师”阵后,轰踏两声传过,全军旋即 立定脚步,便在阵地后方布置了第二道铁墙。 “前锋营神枢”、“内团营武兴”,这两营兵马总计二十四师,六十六万人,数组达一四十里,两营兵官一前一后,排出了两道钢铁盾墙,无论谁要闯向北京,便得冲破他们的防线。 众将士堪堪站定方位,遽然间狂风席卷,无数雪块混了风砂,火辣辣地打上面颊,两营将士吃惊诧异,纷纷朝西而望,只见远处卷起了扑天雪浪,高达十来丈,直朝阵地卷来,满场将士面色震恐,正要转向御敌,却听众督师急忙喊话:“莫慌!是自己人!是自己人!” 轰隆隆!轰隆隆!北方忽起风暴,大地竟为之震荡不休。雪烟弥漫,一片飞砂走石中,一条飞龙自北而南席卷而来,堪堪来到近处,又是一枚火炮飞上了天,砰地爆炸之中,漫天绿黄,却也照亮了他们的旗号。 “骠骑千营”到了,这些全是重甲骑兵,“虎威”、“龙骧”、“豹韬”、“凤翔”……将士足跨战马,携枪挂矛,已然来到了“武兴内营”背后,旋即开始布列阵式。 啡啡……啡啡……马儿在鸣,战士呼号,铁蹄踩得人人耳鼓作痛,继内团营、前锋营之后,此地整整又来了一十二师,他们不只有十万战士,尚且有十万匹战马。这便是北方第一铁骑,“骠骑千营”的军威。 “举……王旗……”一片寂静间,阵后二十里传来呼喊,两边距离远了,呼喊闻之不楚,可喊声方过,“举王旗”字忽然近了一里。举王旗……举王旗……举王旗……声浪扑天盖地而来,瞬息之间,须臾之际,天地交接处冉冉升起了一面旗帜。 万军之中,夜空之下,帅营后方燃起了熊熊圣火,照亮了人间正统之号。 “日月旗”!驱逐鞑虏的旗号,它高举在天,左日右月,承天踏地,八字以明志,“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勤王军大都督……报!” 勤王军总帅终于到了,伴随主帅现身的,则是地下的阵阵异响。 嘎嘎……嘎嘎……车轮磨在地下,依稀是重物拖拉声响。最后一兵马到来,大批火炮也随即到来,鸟统、长枪、洪武炮、神机炮,投石机……这些器械一旦现身,便说明了“神机皇营”也已抵达战场。 “天字十二师”携枪带炮,“应天师”、“承天师”、“奉天师”、“勤天师”……诸师护卫了勤王军大都督,“临徽德庆”的徽王朱祁。他虽非四王之长,才智却能居。 “勤王军一十四万兵马,如期开抵霸州!”话声完毕,参谋立时向天施放焰火,爆响传出,天边染为亮红,“内团营武兴”、“前锋营神枢”、“骠骑营千”纷纷呼应,但见橘色焰火、金色焰火。绿色啖火全数升空。 徽王爷朱祁驾马飞奔,从无数队伍里穿过,一时振臂高呼:“全军举旗!” 轰隆隆轰,火光满天,一时间全场旗帜都举了起来,但见旗海如林,日月王旗迎风招展,“勤王”二字随即升空,旗下四面营旗跟着高展,分别是“前锋营”、“内团营”、“骠骑营”、“神机营”,各营之下又有一十二面小旗,见是“神策”、“武威”、“豹韬”等师号…… 军幡有所谓“旗旌旖帜”,旗是朝号,旌是军号,幡是营号,帜则是师号,眼见全军到齐,徽王朱祁刷地一响,抽出了尚方宝剑,举剑传令:“奉天承运,皇帝诏日——勤王军即刻开拔,推进霸州城!” 主帅下令开拔,全场二四十名督师取出了号角,一同向天吹鸣。 呜呜……呜呜……号角迎风高响,月神心生害怕,赶紧躲到乌云后头去了。天边开始飘雪,大地一片黑沈,猛听脚步踏响,万人声嘶力竭,齐声呐喊:“为国、为民、为大我!” 轰踏!轰踏!步兵开道,马兵压阵,黑漆漆的雪夜里,一十四万名兵卒开始推进,但听战鼓隆隆,号角高鸣,只见“前锋营”十万兵卒当先开,“武兴内营”十万将士随行在后,“骠骑干营”背后压阵,守护着本阵的“神机皇营”。 轰踏、轰踏,脚步声不绝于耳,战士们脚步整齐,一里又一里向前迈进。骤然间,远方传来呼喊:“停……” “停!”“停……停!”当当……当当……有人开始鸣金,声浪一波接一波而来。须臾之间,前锋营率先停步,人人都在瞧望自己的脚边,那儿有一条线,望来像是血。 古怪的红线,好似是腥红鲜血,连绵无尽,长达里,虽不知是何方高人所为,但用意却不难明白,这是个忠告,提醒来人不可擅越界线,因为他们已经逼近了决战终点,魔城霸州。 “封……锁道!”大都督下达指令,名提督郡王分派号令,全场都忙了起来,只见一面又一面铁盾架作了整齐阵式,背后“神机皇营”架起了火炮,对准了远方,“骠骑营”也准备了长枪弓箭,全军宛如血肉长墙,已然封锁了通往京师的道。 一片宁静中,人人屏气凝神,都在瞧望远方的城池。黑沉沉的霸州,夜里看来雾蒙蒙的,有些像是传说中的阴曹地府。不知不觉间,人人都吸了口气,心里有些忌惮。 徽王爷身为勤王军总帅,当此大战前夕,自须激励士气。他驾马奔驰,沿着人墙训示:“勤王军!吾等精忠报国之士,抛头颅、撒热血,一切所为何来?”全场将士默默无言,等候徽王爷开示,一片寂静中,徽王爷纵马飞奔,高喊道:“为国!” 为国……为国……为国……远处喊声由远而近,由近再至远,马蹄声响起,说话声来到“德王爷”口中,听他喊出第二个答案:“为民!”为民……为民……喊声一波接一波传下,从“德王”到“临王”到“庆王”,穿过了督师耿国珍、越过了都司段奉节,最后来到最前线队伍, 停在一名小兵嘴里。他姓张名缘根,上有高堂,下有妻答案,听他大吼道:“为大我!” “为国!为民!为大我!”黑漆漆的大地里,爆出了轰然巨响,万兵卒放声呐喊,二四十名都司擂动战鼓,人人都在纵情大叫。徽王爷掉转马头,沿人墙回奔呐喊:“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何况我等勤王军勇士!众将士,你我上保江山社稷、下护姓万民,纵使大敌当前,斧铁加身,你都不能……” “心存惧怕!”全场二四十名都司一同呐喊,霎时之间,每个小兵都如张缘根一样,心里不断告诫自己,不能怕……不能怕……自己绝对不能怕,耳中又听训示传来:“千万记得,一会儿无论你受了多重的伤、遭遇多少敌人包围,你都必须牢牢记住,纵是死,纵是失却一己性命,你都不能……” 不能……不能……不能……徽王爷骑在马上,恰恰来到张缘根背后,无名小卒正想回头去瞧大老板的面貌,却听一声霹雳大吼:“放开你的……盾!”王爷声嘶力竭,在张缘根头上吼了这么一句话,险些把他震聋了。 “勇士们!宁失性命,你也要……”临徽德庆四王一同振臂向天,激励士气:“寸土不让!”全场将士受了激励,登也放声呐喊:“寸土不让!” 寸土不让!寸土不让!寸土不让!万兵卒着张缘根的模样,人人仰头呐喊,手提铁盾鼓噪撞地,声势为惊人。帅账本阵更已开炮轰炸远方,以来示威挑衅。 轰砰!轰砰!自“野狐岭”大金国决战蒙古铁骑后,北方不曾再有这等惊天动地的出征场面了,但见铁盾列墙,长一四十里、炮车、骑兵、铁盾,阵连环,纵深达二十里,纵使成吉思汗复生、符坚大帝再世,见得如此军威,怕也要骇然变色。 什么都不怕了,即便霸州真是鬼门关,他们也不敢开鬼门。因为这儿来的是“勤王军”,天下第一精兵。 本朝共分军,除常驻西北的“正统军”之外,最强大的便是面前这只“勤王军”,此军拱卫京城,代代世袭,平日里寓兵于农,以千户为一所,合五所为一卫,出征时先并师旅、再并团营,国家一旦有事,可调兵员达四营四十八师、二四十卫所,总计一十四万名精兵,他们装备第一、粮饷第一,人数更是第一,是以父老相传,即便“正统军”与“留守军”连手造乱,“天亲军”也能轻易敉平。 在这前所未见的大阵仗中,功课第一吃紧的便是“前锋营神枢十二师”,此营肩负短兵相接之责,主帅为“庆王爷”朱昕,至于他手下诸师中最为吃重的,则是督师耿国珍的“神策师”,此师连接左右兵马,可说是十二师中的枢纽。至于枢纽中的枢纽,则是都司段奉节指挥的“神策前卫”,而那“神策前卫”里最关键的人物,则是一位没人认识的无名小卒,张缘根。 张缘根,直隶保定人,他左边有一十万人,右边也有一十万人,不过没人晓得,今夜的张缘根已是国家干将,他身处前线长墙正中央,实乃枢纽中的枢纽,关键中的关键。只要他倒了,铁墙便会裂成两半,再也衔接不起。 场面忽然静下来了,徽王爷不再训示,前锋营的庆王爷也没了声响,连带的督师耿国珍、都司段奉节也都噤默下来,此时人人噤默,个个无言,在这无声大地里,只剩下两个人有声响,一个是远在天边拉肚的正统天朱炎,另一位则是前锋营的小兵张缘根,他拿起了水壶,咕噜噜地灌着冰水。 咕嘟……咕嘟……好喝的声响传来,一时如同疾病感染,段奉节拿起了水壶,耿国珍拔开了木塞,庆王爷也仰起头来,身边将士一个接一个,一传十、十传,全军位提督、四十八名督师,二四十位都司,甚且连帅帐本营的徽王大都督,当此一刻都举起了水壶,痛快地灌着冰水。 啊……人人都累坏了,傍晚朝廷获得急报,说霸州城出了大事,便命“勤王军”就近驰援,那时徽王爷本在宜花院喝酒,一见朝廷的传令火速抵达,二话不说,便已急急奔出妓院大门,将其余位王爷全数召集。 事发的时候,耿国珍人在小妾床上,猛听庆王爷到府踢门,不及穿起裤,一把便将个小老婆推开,火速下床,那段奉节本在吃元宵,也是给传令死拖了出来,押进了军营,后来的事没什么好说的,总之张缘根好容易从营里溜了回家,还在替孩扎灯笼,便给上司抓个正着,也是怕给军法究办,便在孩的哭声中冲出大门,火速溜回京畿大营。 没日没夜的兼程行军,总算及时赶抵霸州城郊,便又开始列阵围城。只是霸州临近京城,向来少有外敌侵扰,究竟有什么大事发生?是演军么?是打仗么?可为何带来这许多钢盾围城?朝廷事前不交代,事后不解释,好似忘了众兵卒还在过年,人人心中苦闷,却也无人闲话多问,毕竟皇命难违,一会儿兵来将挡、水来土淹,只能这么着了。 月圆在天,大地如银海,人无语,马不鸣,旷野间月亮姊姊再次露脸,四下月光明媚,好生宁静,连将官们也拉住了马,不再来回呼喊。一时间只有清风徐吹,伴着元宵夜的温柔月光,温柔拢住了远方的霸州。 安安静静的霸州城,除了地下那条红线,其余全无异状。人人都感安心了,日月朝在此一刻,当真是天下平。万军卒一同垂下头去,暗暗打着盹儿。 大军闭眼小憩,每个人都在休息,雪花飘飘,乌云偷偷笼罩过来,月光慢慢黯淡了,地下红线渐渐为飞雪所掩盖。一寸一寸、一点一点,慢慢的、渐渐的,红线全数消失……之后,远处城池里传来了一声…… 轰…… 正鼾睡间,忽然大地摇了摇,带得万军身轻轻一晃。兵卒也睁开眼了,张缘根咦了一声,他与万兵卒一同垂望脚下,人人眼中都带署疑惑,却没人知晓是怎么回事。 是地震么?可这股震荡来得急,去得也快,浑不似地震的久久不息。诸人心生异感,正要相互探询,猛听后方传来呼喊:“神策师听命!”督师耿国珍又下号令,想来他高坐马背上,必定瞧见了什么。段奉节虽说不知所以,却也如其余四名都司一般,同声高喊:“全军听令!上前一步!” “上前一步……上前一步……”叮叮当当的声响之中,神策师的两万八千名步卒肩挨着肩,依序跨上矮丘,张缘根也随势向前,抓紧了盾牌。 “沉肩!”一片宁静中,每位兵卒都似张缘根一般,半蹲乍靠,以肩头支撑了盾牌。 “低腰!”众兵卒跨开马步,如张缘根一股,两手抵住了盾睥下方,人人同心协力,合成了一四十里的血肉盾墙。 长官不再下令,战场中也不再听闻声响,只余下身边人的喘息声,以及自己的心跳声。四下昏黑黑,雪花不绝飘落,可张缘根却是热汗湿面,他吞了口唾沫,正想举手擦汗,忽然问,地下再次震动。 轰……这回很清楚。非但脚下震荡了,远处还有很沉重的闷响。 是打雷么?不对,这不是打雷,打雷响多了,却不会带的地下震动。张缘根侧耳再听,只觉得方才的轰响有些像马蹄踏地,可细细分辨,却又不是。万马奔驰时骤如密雨,比这响声急得多了。 轰……又来了,那声响好似地牛翻身,耳膜里听不到什么巨响,可骨头浑浑欲散。 轰轰……越来越近了,有点像是巨人走,可眼前就是看不到身影。 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越来越可怕了,头一回听到这种怪响,不只张缘根骇然,连段奉节也是满心敬畏。想他官拜都司,早年曾随军出征鞑靼,听过八千唢呐齐鸣、也听过万面战鼓擂响,这些巨响莫不惊心劲魄,可似这般低沉苦闷的怪响,却是前所末闻。 到底怎么回事?哑闷闷的哑响,听来苦慢慢,倒似地狱魔王跛了脚,一拐一拐向前走来。诸军冶汗直流,无人胆敢言语,约莫过了一柱香时分,又有异响传出。 咚、咚咚、咚咚咚……这回没有闷响,只有清脆声浪,它们咚咚咯地直响,那声响越来越急,越来越快,好似来自于面前的…… 盾牌上!张缘根大感惊骇,他发觉自己的盾牌正在轻轻晃动,像是有人过来敲门。 黑暗的战地,不知是什么古怪东西来了,每个兵卒都吞了口唾沫,他们想从盾牌后头探头窥看,可又没了胆,毕竟若有妖物作祟,难保不被咬掉脑袋。正迟疑问,盾牌前又发生了异响,那是隐隐然的哭泣声。张缘根大吃一惊,赶忙侧耳再听,蓦然听见了二个字:“肚饿……”张缘根再也按耐不住,他从缝隙望外瞅望,赫然见了一名哭泣孩童,他一手擦眼泪,一手拍盾牌,不住细弱啼哭:“肚饿。” 肚饿……肚饿……四下响起哭声,不旋踵间,每面盾牌都给拍出了声响,哭声由焦虑转为躁恨,由躁恨化为凄厉,最后终于化作了一声狂嚎:“肚饿啊!” 轰……十万面铁盾一齐晃荡,在此一刻,全军将士都在出力顶推,每双军靴也都奋力踩上了泥地,可咬牙切齿之中,却挡不住钢盾向后摇晃之势。 “神策师!撑住!”、“神策师!撑住!”、“大家抓紧盾牌!出力推!出力推!” 推……推……推……面前的东西力气好大,盾牌向后剧烈晃荡,盾牌问的铁链锁紧绞缚,到处都是当琅琅的声响,每个人都在紧咬牙关,到处都在死命苦撑,可就是没人知道外头来了什么东西,只晓得他们力气好大,即使是十万名战士在此,也无法与之匹敌。 降呼呼阵,有东西跑过来了,漫山遍野、鬼哭神号,如雨点般的撞在盾牌上,又听得“轰”地巨声再响,十万人一齐痛苦呐喊:“啊!” 开始后退了,里钢铁盾墙底挡不住了,背后的庆王爷厉声传令:“前锋营撑住!无论如何,一定要撑住!全……军撑住!” 一片惊慌呐喊中,第一线将士与不知名的怪物短兵相接,谁知队伍根本抵挡不住,不到—柱香时间便有后退迹象。背后的“武兴内团营”、“骠骑千营”虽不曾接触敌人,可前线呐喊如雷,声声入耳,想来他们内心的惧怕骇然,怕还比前锋营将士更甚。 到底是什么呢?外头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呢?张缘根使尽吃奶的力气:心里却是又慌又怕,忽然间,远处不知是哪兵马率先叫了起来:“饿鬼!是饿鬼!饿……鬼来了!” 饿鬼来了……听来像是凄厉的尖叫,又像是绝望的哭喊,张缘根却也吓傻了,原来是这样的东西打地底钻出来丫、无怪奔跑声又苦又慢,张缘根好害怕,越来越害怕,不觉也大喊起来:“饿……鬼来了!” 饿鬼来了、饿鬼来了、饿鬼来了!霎时之间,士气瓦解,人人惧怕,到处都在哭嚷叫喊,任谁都想弃盾逃亡。场面告急,前锋营十二位督师驾马来回奔驰,六十位都指挥使急急上前,人人都在大喊大叫:“不许怕!不许怕!前锋营将士听命!留守军据点已破,咱们已是京城姓的最后防线!大伙儿必须撑下去!” 不许怕…不许怕……在长官的激励下,每位兵卒却都更加害怕,传闻中的西北饿鬼云集霸州,已然攻破了留守军据点,没人晓得外头到底来了多少只饿鬼,只晓得他们很饿,那腹中饥火好似激发了无上勇力,让他们前仆后继而来,逼得二四十里的铁墙猛烈摇晃。 当琅琅……当琅琅……情势牵一发、动全身,铁链当琅琅地拉扯,这数万面盾牌唇齿相依,彼此以锁链相系,合为一面铁墙,“前锋营”将士只消一人力尽软倒,放落了手中盾牌,余势便会拉垮左右几十面铁盾,带得整面铁墙崩毁。 “武兴内营!上前一步!”眼看饿鬼即将冲破防线,武兴内团营也忙了起来,一十二位督师来回传令,“宁边师”、“威边师”也给调了出来,只消何处盾阵一破,随时抢上补位。此时情势为不妙,依眼前局面观之,勤王军倘使不住后撤,两个时辰之后便要退到保定城,一天后更能退到北京,届时京师必成焦上,眼看局面危殆,徽王爷身为全军主帅,自是急急上前喊话:“勤王军听命!” 勤王军……勤王军……一十四万名将士一同高声答应,听得徽王爷激动呼喊:“勤王军将士听了!我军今夜退此一步!京城姓即无死所!为了天下万民,我军将士务必死撑到底!” “为国!”徽王爷抽落了马鞭,提气大吼,十万名步卒随着主帅悲声呐喊,奈何盾牌却逐渐后仰,六十六万只军靴参差退让,四下满布喀喀咬牙之声,闻来为骇人。 “为民!”张缘根咬牙切齿,只与众将士死命抵住盾牌,头上又是冷汗、又是热汗,可盾牌却渐渐压下,撞上了小兵小卒的鼻梁。 “为大我!”十万六千人齐声发喊:“一、二、、推!推!” “啊!”四十里的人墙一齐痛叫,骤然间血肉城墙剧烈晃动,还是被迫退俊了。 不行了,外面的饿鬼不知道有多少,竟然逼得盾牌不住倒退,全军逐步退却,慢慢压迫了“内团营武兴”,逼得他们率先撤出了半里。“前锋营”步步后退,张缘根也不住喘息,只是不同于后方将士,他凝目窥望盾阵外的地狱:心中其实并不怎么害怕,反而带了几分怜悯。 与繁华的京城相比,那儿真是地狱……大肚饿鬼,他们不知吃了什么,一个个都瘦成了皮包骨,可那肚却似妊娠怀孕,硕大异常,眼见盾牌外的孩童不住哭泣,张缘根眼眶红了,一墙之隔,同世为人,为何一边胖呼呼,一边却瘦干干,这算是什么道理? 他心下一酸,想到了自家的孩,便从腰间取出干粮,朝那枯瘦孩儿递去。 饿鬼孩童得见干粮,立时发出欢呼,想来肚饿得狠了。张缘根满心施舍之念,正要将食粮送出,猛听背后长官一鞭抽上了脑门,怒吼道:“混帐!你干啥喂他们!不晓得他们是敌人么?”张缘根愕然回,但听都司段奉节急急呼喊:“全军不许动摇!你们记住了,绝不能让饿鬼进城!他们会吃人!” 吃人?吃人!最后两个宇宛如警钟,敲醒丁张缘根。对啊,天干地旱,收成不足,老天爷只交下了这么多米粮,养不活天下亿万生灵,可这些人不甘活生生饿死,于是他们向东而来,现下若不牺牲这一小撮人,整个天下都要给他们害死…… “为国!为民!为大我!”远处传来了朝廷的训示,张缘根也垂下头去:心中默默忖念:“孩,对不起,为了天下大我,只有牺牲你了,”食粮收回了腰问,兵大哥不给了。那饿鬼孩本等着吃食,一见干粮没了,不由呜呜地哭出了声,张缘根低头含泪,想给却又不能给,那孩心存不甘,匆地大吼一声,便从盾牌缝隙问探手进来,竞要抢夺干粮。 “大胆!”眼见饿鬼抓人,一旁同伴见状不好,立时提刀来砍:张缘根惊觉了,急忙暍止:“住手!别伤他!”张缘根迟了一步,但听惨叫声传过,血溅当场,饿鬼孩儿痛得号啕大哭,一只可怜的小手掌离开了主人,坠到了地下。 张缘根好害怕,他从盾牌的缝隙看出去,那饿鬼小孩滚倒在地,哀号起来,一旁来了好多饿鬼,出乎意料,他们没有吃掉受伤同伴,反而抱起了可怜小孩儿,呜呜地一起哭着。 啊……那是饿鬼小孩的家人……鬼,虽然是鬼,他们彼此还是亲人…… “武兴内团营……拉弓……”背后傅来了呼喊,几十万名箭手应声举起了铁胎大弓,拉弓……拉弓……拉弓……到处传来弓弦绞响之声,骤然问,听到临王爷的一声怒号:“放箭!” 刷刷刷、刷刷刷,十万只箭矢飞向半空,坠入了鬼海之中。转眼问哭嚎之声大起,饿鬼们倒地的倒地,痛哭的痛哭,已然溃不成军,霎时之间,庆王爷随即呼应:“神枢十二师!全军拔刀!向前反击!” 该要给饿鬼们颜色瞧瞧了,他们完了,因为朝廷决定开杀戒了,大军再次挺进,不过这次他们手上不只拿着盾,还带了刀。饿鬼们开始哭叫了,他们一边逃命,一边哭喊,有的跪倒在地,向天祈祷,有的互相依偎,抱头痛哭,慢慢的,那沉郁哭声一个传一个,慢慢感染了每一只饿鬼,他们渐渐聚合在一起,让哭声化作了幽幽悲歌,齐声唱…… 朝升堂!暮上床!贼官污吏偷银粮! 吃你娘!着你娘!豪门招妾讨你娘! 食无肉、哭无泪!天下贫汉尽悬梁! 可怕的歌声,不知有多人齐声高唱,那是地底亿万生灵的恸声哭喊,听得勤工军将士畏惧万分,临王爷再次激励士气:“全军不得动摇!放箭!放箭!”箭矢飞出,如雨而下,可是歌声没有停过,不管多少人中箭负伤、多少人浴血倒下,他们还在唱,只是他们的歌声越来越恨,越来越凶,慢慢已经不是歌声了,而是一种……悲吼。 “杀牛羊!备酒浆!早开城门怒一场……饿鬼疯狂了,骤然间,几万人同时吼出心中志向:”怒苍入城……不纳粮!“ “冲向北京!杀啊!”饿鬼们全数冲了过来,那人数之多,宛如恒河沙数,数也数不尽,猛然间轰地大响传过,听得远处传来怒吼:“快补上!快!快!盾阵要破了!” 盾牌剧烈摇晃,四十里的盾墙歪斜,已然有人向后翻倒,眼见状况危急,后方徽王爷即时传令:“武兴内营预备,随时接替前锋营!”、“千营听命!左右两翼上前推进!务必冲散饿鬼群!”铁甲骑兵要出征了,十万匹战马嘶嘶高鸣,听得“德王爷”朱蓟朗声呼喊:“骑兵冲锋!” 轰隆隆、轰隆隆,“骠骑千营”的铁骑闻号出征,左右两翼旋即推进饿鬼人海,朝廷的策略很明白,他们要将饿鬼困于盾阵之中,唯独守住霸州? ??线,这批鬼魔才不至流窜进京。 “为国!”、“为民!”、“为大我!”马鞭奋力抽打,万大军奋力呐喊,箭矢如雨而下,加上了十万骑兵两翼冲锋威力,随时能让饿鬼群烟沽云散,可是饿鬼们一点也不怕,他们不是军人,他们是亲人,饿鬼们有爹有娘,有兄有姊,他们虽说体弱多病,全无气力,可朝廷只要下手伤害了一只,他们便会赌命而上,与亲人共存亡。因为既然皇上不给活,他们就要开始…… “杀啊!冲向北京!冲向北京!”饿鬼们的力气越来越大,当真是地狱烈火凝和而成。背后长官仰天悲愤,指挥钢铁城墙:“全军听命!我等宁死不放!拦住他们!拦住他们!” 两边一片呐喊僵持,张缘根也在咬牙悲愤,他越来越讨厌饿鬼了,这些人为何要杀进京城呢?他们没能力照顾自己,便可以来抢劫别人么?张缘根后悔了,他后悔喂了敌人的孩,下次如果有机会再次遭遇,自己不会再有妇人之仁,自己绝对不会再喂他,非只如此,还要……杀了他…… 当……杀念一出,耳边有奇怪的声响发出了,张缘根呆呆地垂下头去,见到了一条断落的铁链,孤零零地躺在脚边、面前站着—何小孩,那是个饿鬼孩童,他泪流满面,兀自仰头瞧着自己,铁链断了,靠着锁链连环,这才兜住了一面又一面的盾牌,组为万尺钢铁城墙,可如今铁链受力脱落,会发生什么事呢?张缘根呆呆看着自己的盾牌倒地,看着饿鬼小孩哭着掉头,走回了人海里。 喀喀喀喀喀……牙关紧咬,面前有一双愤怒的红眼睛,不,不是一双、是两双、双,更多……数也数不尽的眼睛,全都是红的……偌大的旷野上,有一万、不,比一万更多……那是几万……一千万……整整一千二四十一万双红眼睛,正在瞪视自己! “杀了他!不要有妇人之仁!绝对要杀了他!”面前再无一分屏障,饿鬼从缺口里扑将上来,张缘根猛地醒觉过来,发声大喊:“救命啊!救命啊!”正要拔刀自卫,忽然臂膀一紧,已给大批饿鬼拖了走。听他哭叫道:“不要抓我!不要抓我!我只是听命行事啊!一张缘根成了代罪羔丰,他身体离地,两脚腾空,不住大哭大叫,军中同伴惊惶不已,眼看同伴被俘,顾不得看守盾阵,便要出奔来救,却听段奉节厉声大喊:”别动!“ 长官奔上前来,亲自堵起了盾牌,不许任何人擅离职守。众兵卒大惊道:“段都司!咱们快救人啊!张缘根要给吃掉啦!”段奉节怒道:“混帐!盾阵若是崩毁,咱们也要一块儿陪葬!速速堵上缺口,回组盾阵!”众军上急忙求情:“都司!大伙儿是弟兄啊,您不能见死不救啊!”这话确实不错,看张缘根给饿鬼拖了走,一会儿怕要死得尸骨无存。众兵一午念在同袍之义,正要从缺口追将出去,段奉节却拔出刀来,怒喝道:“站住了!你们给我说,我军的使命是什么?” “为国、为民、为大我!”小兵们哭了起来,段奉节怒目而视,厉声道:“正是这七个字!皮之不存、毛将附焉!为了京城姓的安危,张缘根一个人的性命算得什么?如今盾阵已生缺口,咱们若为他一人牺牲性命,莫非要全军覆没在此?” 众小兵心下一凉,却也看懂了道理。盾阵长达里,目下缺口还小,再不抓紧时机补缝填空,一会儿只要再倒几面盾牌,下场不堪设想。段奉节见众人兀自呆傻,厉声便暍:“还愣在那儿做什么?快补上洞啊!”说话间亲取了铁链,牢牢绞死,拼命堵上了缺口,两旁兵卒手忙脚乱,也在帮着做活。 忙了一阵,缺口再次堵上,盾阵也完好无缺。可张缘根却再也不会回来了,众兵卒体念袍泽之隋,莫不低头垂泪。忽然问,盾墙外传来拍打声响,听得一人尖叫道:“段大人!等等!我逃回来了!我逃回来了!你快救我!救救我!”众人又惊又喜,没料到张缘根居然能夺命逃回,众人急急解开铁链,便要放同伴进来。 砰、砰,盾牌摇晃不休,饿鬼们又来了,他们全数跟着张缘根,打算闯将进来,段奉节大惊道:“住手!别动铁链!”众下属喃喃无措,段奉节也是浑身冶汗,自知若要解开盾牌,必会招进无数饿鬼,他双手揪住铁链:心里有些犹豫,却听外头的张缘根下住哭喊:“段大人!我还活苦啊,你让我进去啊!” 众人慌乱害怕,不知高低,段奉节猛一咬牙,厉声道:“张缘根!谢谢你了!”张缘根此时哭喊不休,频频拍打盾牌,却不知人家要谢他什么,正哭喊问,又听段奉节吼道:“张缘根,今日你牺牲小我,完成大我,我替天下姓谢谢你!你这就安心为国捐躯吧!” 眼前局面孰轻孰重,不言可喻。张缘根的性命再值钱,一旦与千人小队的存亡相比,那真是微不足道了。当机立断的时刻,唯独壮士断腕,方能全活。 “救我!救我!救救我!”张缘根奋力拍打盾牌,悲哭惨叫? “为国!为民?!为大我!”段奉节双手又腰,厉声训示:“张缘根,你死得其所,胜过苟活年,明年此时,我会替你上香的!” “我不要死……救我……求求你们……救救我……”在上司的训示中,盾墙外的拍打声益发微弱,众人虽说瞧不见苦状,却也晓得张缘根快给饿鬼咬死了。只是军法当前,众将士纵使心有戚戚,却也无人敢救他。 声音越发微弱,终要隐没不闻,段奉节咬牙垂,他好似良心不安,兀自大声劝说:“张缘根!看你今日多骄傲!想想你的家人,想想你是为他们死的,那是多么值得!拿出你的勇气来,不要怕死!”听得家人二字,猛听盾阵外传来一声凄厉哭叫:“我不能死!” 刚地一声,一柄钢刀出鞘,直朝铁链斩去。火光四溅,当地大响传出,张缘根濒死前最后一击,这一刀当真威力,竞将铁链砍做了两截。 蝼蚁尚且偷生,何况是一个活人?张缘根有家人、有妻小,他不想死。 当……慈悲的一刀斩下,砍断了无情无我的铁条,面前盾牌翻倒,跌跌撞撞地滚进了一人,正是张缘根,他失魂落魄地东瞄西望,口唇喃喃之中,匆听段奉节厉声大怒:“***混帐王八狗杂碎,恁也不顾大局了!来人!快快堵上缺口!” “冲啊!”来不及了,背后无数饿鬼涌入盾墙,全跟着张缘根讨饭来了。砰砰砰,大批盾牌翻倒在地,饿鬼淹没兵卒,数达万千。 大批兵卒慌张不已,赶忙拔刀去杀,只是饿鬼人数大众,刀才出鞘,便给饿鬼们压在地下,浑身无处不受咬,一时间阵地后方全是饿鬼,缺口也越来越大,盾牌不住翻倒,阵地随时溃守。 眼看局面告急,段奉节只得暍道:“混蛋东西!守不住了!全队后撤!全队后撤!众兵卒仓皇退后,奔不尺,惊见友军来回调动,须臾间盾阵合拢,竟然挡住了自己的逃生之,段奉节大惊失色,只得拍打盾牌,尖叫道:”放开道!放开道!放我们进去!“ “为国!为民!为大我!”盾牌闻风不动,阵地后方却传出了号令,那神策师督师耿国珍厉声道:“段部司!你是个好将宫,你该比谁都明白,我等绝不能为你们几个冒险!你安心捐躯吧!我会替你照顾你老婆的!”说着挥舞旗帜,传令道:“其余千人队上来!堵住了缺口!” 想起长官好色,专睡属下老婆,段奉节怎么也下愿死,只能没住手的拔刀抵御饿鬼,可眼前景象好可怕,自己的下属奔跑哭嚎,人人一以当,甚且以一挡千,不管谁倒地下,身上都给压来了几人,转眼间便不见踪影。 段奉节大惊失色,一时战志全消,只能竭力拍打盾牌,喊道:“耿督师!你不能见死下救!放开道!放开道!背后众士卒也是哭喊呼救,奈何盾牌后的兵卒吃了秤柁铁了心,却无一人愿意理会同伴的呼救。 呼救声响彻云霄,耿国珍躲在盾阵后,却只眯着眼,冷冷地摇了摇头。当前神策师计达数万,若为了保全这一小股人马,盾阵缺口势必更大,待得万饿鬼闯入后方,那可是全军覆没的惨况。 没法,想要完成大我,总得有几个人来牺牲小我,皮之下存、毛将焉附,在神策师两万将士的性命之前,区区五千六名前卫,却又算得上什么? “来人!”耿国珍扬鞭传令:“牢牢守住阵地!” 段奉节武功不弱,只是拼死持刀杀敌,只是饿鬼人数实在多,连杀了四十人后,刀口早已卷起,待要召集部属向西逃窜,却惊觉人马死伤大半,早巳组不成阵式。段奉节拼命哭喊:“放我们进去!放我们进去!” 根本没人理他,盾牌后不知谁发出了哈欠声,居然还有人在那儿聊天? ***狗杂碎……段奉节无名火起,霎时眼睛发红,慢慢的变得和饿鬼一样红,他性不再抵挡饿鬼,只把肩头撞上背后的盾牌,怒吼道:“大家照我的样做!快!” 残兵败卒扔弃了刀械,自将肩头抵上盾牌,听得段奉节怪吼道:“预……备……出力……一、二、!”所有小兵一起怪吼起来:“推啊!推啊!推倒操他娘!” 砰!众志成城,轰然巨响终于生出,但见十来面盾牌翻倒在地,已然撞开缺口。一片操爹干娘的骂声中,残兵败卒滚入阵中,跟着饿鬼几千只脚踩来,也已冲入了神策师后方。 “***猪狗不如的混帐东西!恁也不顾大局了!”人吃狗咬的惨剧即将生出,耿国珍惊怒交进,慌忙传令道:“大家快动手!堵上盾牌!堵上盾牌!” 四下满是刀光剑影,逢人便是一阵砍杀,大批将士拔刀出鞘,顾不得眼前是饿鬼还是败卒,逢人便杀。眼见友军毫不容情,众败卒自是怒吼还击,只是饿鬼是杀不完的,杀了一个,生出一群,死了一群,冲来整批,一时间砰地大响传过,缺口多了一个,磅然巨响,缺口成了一片,最后暴响传出,长达里许的盾墙翻倒在地,已然烟消云散。 “全完了……”耿国珍呆了,看这潮水般的鬼卒已然淹没阵地,却要怎么抵挡?他自知大势已去,霎时扬刀传令:“神策师听命!全军撤退大后方!” 耿督师临危不乱,当下率领了残部,急急朝友军后方撤退,岂料还下及夺而走,却听“前锋营”传来炮响,“神恩”、“神正”、“神威”军马调动,已将退堵上。 “为国!为民!为大我!”又来了,又有人来这套了,再熟悉不过的呼喊由后方响起,发自友军同侪之口。耿国珍张口结舌,听得顶头上司喊话道:“耿国珍!情势不容本王救你!为了天下万民,本王只得牺牲你了!你安心捐躯吧,你的几个大小老婆,本王会替你照顾的。” 为国尽忠的时候到了,有点像是照本宣科,只是主客易位而已,耿国珍又惊又怒,急急拍打盾牌,喊道:“王爷!你不能这般做,咱们保存实力要紧,快放我们进去啊!” 砰!砰!耿国珍拼命拍打盾牌,哀求道:“放开盾牌,快,放开盾牌,求求你,我给你磕头了。”真的跪了,上万名战士跪在盾牌前,哭声震天。 “不许放!”庆王爷提气怒喊:“全军预备刀剑!有敢闯入盾阵者,一率杀无赦!” “别杀我们啊!别杀我们啊!”神策师全军大哭,不住拍打盾牌,可庆王爷却是不为所动,反而暗暗传令,他从后方调来了大批弓箭手,只消盾牌有翻倒迹象,立时万箭齐发。 姜是老的辣,这才是保存实力的好法。“庆王爷”朱昕身为前锋营右都督,比谁都明白断臂求生的道理。此时要想活命,绝不能心慈手软。先前的“神策前卫”,之后的“神策师”,全是犯了同样的毛病,方才全军覆没。真要保存实力,便得在耿国珍反抗前杀了他。 “耿督师!莫要逼我动手!你即刻退开!”、“反击!耿督师!你的活不在后方,而是在眼前!快别弄错方位了!冲啊!”耿国珍傻住了,他喃喃转头去望,眼前是一千二万名饿鬼,多到一望无际,多到两万兵马宛如沧海之一粟,却要属下们如何抵挡? 两万挑战一千二万,那不是壮烈成仁,而是自杀身亡,死后怕连皮毛也不存。耿国珍呆呆张嘴,听着往日的好同侪放声鼓励自己:“耿督师,精忠报国啊!快冲啊!名留千古啊!”、“耿督师!咱们向您致敬!您才是真英雄!真豪杰!大家佩服您啊!” 盾牌后的同侪们好生勇敢,看这些人们无愧是好兄弟,人人都在出言鼓舞他,人人也都准备了弓箭,准备和自己来生再见。忽然问,耿国珍泪流满面,他转过身去,向属下们轻轻喊话:“神策师,全军整队。” 最后的整队即将开始,耿国珍要做烈士了,霎时间全师将士无分处境,一齐回应:“神策师!全军整队!越来越多部将朝自己退来,慢慢集结了四五千人,耿国珍一边擦着泪水,一边从地下捡起了盾牌,他深深吸了口气,扬声高喊:”全……军……与某共存亡!“ “共存亡!共存亡!当此时刻,全体将士俯身向前,着主帅的模样抄拿盾牌,当当当……当当当……几千面盾牌再次扛起,神策师再次要组成阵式了,背后庆王爷大喜过望,喊道:”好样的!耿国珍,整队再上!“众督师世纷纷喊叫:”大家看!这才是真英雄!真好汉!抚恤加倍!“ “全军听命!”耿国珍将盾牌扛举过肩,仰天传达最后号令:“转向京城方位……”众人屏气凝神,听得主帅如此下达最后号令:“冲锋!” “冲啊!”神策师拿出了最后余勇,霎时一齐抽出了腰刀,口中悲愤呐喊,但见两万兵马同仇敌忾,霎时扛起了盾牌,全数朝本营方位冲撞。刷刷刷,咚咚咚,无数弓矢向天发射,全数射在铁盾上,姜是老的辣,不只庆王爷辣,耿国珍更辣,他自知尚有实力一搏,便在最后关头掉转了阵式,杀向本营盾墙。 轰隆一声,盾牌摇晃了,轰隆第二声再响,铁链断折,轰隆第声爆发,盾阵生箬t数缺口,残兵败卒一股作气,已如潮水般涌了进来。 “神正师后撤!”、“神佑师后撤!”、“神威师后撤!” 守不住了,前锋营众督师虽在竭力抵挡饿鬼,却阻不下自己人的攻势,转眼问阵式松动,全军乱做一片。当此生死关头,“庆王爷”身为前锋营右都督,一切全看他的拿捏判断。他咬紧牙关,紧急传令:“前锋营听令!后军转前军!后撤!后撤!” 月色闪耀山河,“前锋营”筑起的血肉长墙已然崩毁。舌牌一面面倒塌,神策师、神佑师等“神枢十二师”全为鬼海追扑,所有兵马全数落单,全场将士尽皆奋战,此时此刻,每位战士都在和来个饿鬼打斗,除非有不世出的勇力,谁也腾不出手救人,庆王爷拔刀自卫,好容易滚到“武兴内营”的盾墙边儿,当下急急拍打铁盾,急急喊道:“放开道,放开道!我是庆王朱昕,让我进去逃难!” “为国……”咚咚拍打声中,庆王爷的心冷了,手脚也软了,耳中听到了自己的台词:“为民……”毫无意外,武兴内团营的兵马来回调,已要组合阵式了。 “为大我!”一面又一面盾牌竖立在地,再封锁了退。那庆王爷不甘就死,只是拼命拍打盾牌:“大哥!是我啊,四弟啊,你从小一起玩的老四啊!至少得让我一个人进去!求求你!求求你!至少打开一面盾牌啊!i临徽德庆,普天同庆,这四位王爷都是打小一块长大的堂兄弟,临王爷身为四王之,听得四弟频频悲喊,想起了手足之情,忙喊道:”打开铁盾,放我四弟进来!记得!只准放他一人!“亲兵得了号令,正要去开铁盾,猛然”啊i地一声惨叫,已给一剑诛杀。 “万岁!万岁!万万岁!”全场将士呐喊之中,勤工军总帅“徽王”朱祁已然驾到,听他厉声喊话:“尚方宝剑在此,谁敢徇私妄纵,擅开铁盾,本王定斩不饶!” 徽王爷来了,这位朱祁不是寻常郡王,身为勤工军统帅,他深知自己责任重大,此时情势益发危急了,第一线的“前锋营”全数失守,倘使第二线的“武兴内营”一同崩毁,饿鬼顺延道北上,几日后便能抵达京城,届时皇城给潮水般的饿鬼淹没,谁都活不了。 “全军听命!锁死道!不许放任何人进来!”徽王爷一声令下,面战鼓擂动,听他放声喊话:“前锋营弟兄!你们壮烈成仁的时刻到了!死不可怕,苟且偷生才叮怕!去吧!拿出武人风范,杀光那些贼匪!我替天下万民谢谢你们!” “为国!为民!为大我!”武兴营十万六千人凛然喊话,正气直冲玉皇天霄。 无数小我放声大哭,其鸣也哀,其哀遍野。时于此际,人人都明白自个儿的下场。先前的张缘根、后来的段奉节,再来的耿国珍,他们全是小我,甚且连十万大军也是小我,毕竟在那天下亿万姓面前,区区几十万大军的性命又算得了什么?全军惨死的下场已在眼前。庆王爷悲限交加,耿国珍悔不当初,段奉节更是泪如雨下。 牺牲小你,完成大我,你永远是你,我永远是我。 “前锋营!识大体!”、“前锋营!食君之禄,须得听命!”、“前锋营!不许再靠近!” 前锋营……前锋营……一片惶惶哭嚷之中,庆王爷拍打盾牌,哭喊道:“二哥,我不要死!我不要死!看在我娘的份上,你至少放我一个人进去啊!我求求你!我真的求求你!二哥……二哥……”听得堂弟失态求饶,徽王爷自是大怒下已:“老四!你这贪生怕死的东西!还知道廉耻么?你的下属都在浴血作战,你却在这儿丢人现眼!忝不知耻!” “打不过啊!他们人多了啊!”庆王爷哭喊不休,带着下属们哭叫冲撞,轰隆、轰隆,小我撞大我,千来面盾牌向后晃荡,饿鬼们自是欢喜扑跳,管他谁是谁,总之见人就咬。 盾牌外哭嚷不休,厮杀呐喊,盾牌内却是一片死寂。不能放,此刻绝下能心软,“武兴内营”已是最后的长城,一旦兵败如山倒,不只万大军即将覆灭,连天下苍生也要遭殃。为了黎民苍生的安危,徽王爷不只要壮七断腕而已,他还要更上一层楼。 比“牺牲小我”更加悲壮的志业,便是“大义灭亲”,眼看“武兴内营”的盾墙不住晃动,庆王爷兀自哭叫拍打,丢尽了皇家的脸。徽王爷猛一咬牙,当即举剑向天,拿出了最后一招,厉声道:“老四!立刻转身杀敌!否则休怪我返京之后,将你全家格籍为民,凌迟处死!i庆王爷吓住了,他摔倒在地,再也说不出话来,因为他的母亲便是徽王的叔母,徽王爷如要将他全家凌迟,便等于凌迟了自己的外甥、自己的婶婶。 不过那不算什么,为国、为民,为大我,在这七个字之前,什么手足亲情,什么孝悌友爱,全都算小恩小义,徽王爷只在乎真正的大仁大义,为了保住天下万民的幸福,他可是连爹爹也能卖、儿也能杀,连老婆也能送人淫,他可是本朝最大义凛然的王爷啊! “来人!拖出火炮!”当此关头,纵使来得是亲爹亲娘,那也不能心慈手软。大义灭亲的时刻到来,徽王爷下达号令:“传骠骑营骑兵!预备冲散乱兵!” 轰隆隆、轰隆隆,“骠骑千营”阵式从左右两翼绕出,“神机皇营”也架起了大炮,神武炮上膛,一发便能打死几十人,只消前锋营造反,“徽王爷”便要以武力敉平自家叛乱。 “不要杀我们!不要啊!”众兵卒齐声大哭,外有饿鬼,内有火炮,他们战意全失,不少人已然抱头痛哭,任凭饿鬼对自己连番踢打,却也不敢稍动。 前有狼、后有虎,庆王爷身处地狱之中,忽然醒悟过来,不只是他,前锋营每位将士也都想通了一件事,一个人连死都不怕,却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老先操你祖宗十八代,你这狗部不如的死杂碎……”庆王爷眼中发光,他爬上了座骑,将腰中宝刀抽出,仰天喊叫:“我前锋营十万弟兄!听吾一言!” 段奉节爬起来了,张缘根冲过来了,耿圆珍也跨上了战马,人人有志一同,一齐抽出了长刀,只见庆王爷掉转马头,扬刀高呼:“我军将士听令!横竖是死,今日不杀徽王朱祁陪葬!誓不为人!”马头掉过,转向北方,前锋营万军咬牙切齿,听得庆王爷怒吼道:“冲锋!” “冲啊!”神策师、神正师、神威师、神武师,众师团结一致,须臾问十万小我凝合一体,化为一个大我,轰隆一声巨响,前锋营十二位督师率众撞向武兴大营,震得友车向后退让一尺。 轰!轰!轰!你是你,我是我,今日谁是个明白! 看怒苍下费一兵一卒,这会儿又增添生力军了。不只神策军,连前锋营人马也全数叛乱。月银如海,尘烟似浪,十万大军掉转矛头,败卒混饿鬼,直朝里盾阵冲来。 “大胆!”徽王爷惊怒交进,大声喊道:“汝等再敢犯禁者,诛杀满门!” “想杀我全家啊……”庆王爷咬住了牙,举刀乱砍盾牌,怒喝道:“老先凌迟了你!再操烂你亲娘!”耿国珍怒道:“杀啊!”段奉节呼应道:“杀啊!”饿鬼欢呼笑跳,也是雀跃呐喊:“杀啊!” “杀啊!”前锋营发狂了,饿鬼愤怒了,万众一心之下,所有人都杀了起来,轰轰重响之中,前锋营加力冲撞,双方阵式相接,如闷雷、如悲鸣、如鬼之哭、如神之号,几万面盾牌随时都要坍塌。眼看“武兴内营”节节败退,前锋营刀枪却还不住乱砍,徽王爷震怒不已,喊道:“神武炮、投石机,诸及远兵器听吾号令,全军预备发炮!” “神机皇营”动手了,他们将炮口转向自己人,只消一声令下,前锋营便要死伤大半。庆王爷自知火炮厉畜,更是加紧冲撞盾牌,喊道:“大家冲回北京!保护自家老小!” 没走了,今夜此时,杀不掉徽王爷,自己一家便要给人灭门,还能心慈手软么?全军杀红了眼,已然疯狂砍向盾牌,叮叮当当的震响中,“武兴内营”随时都会失守,旋即“勤工军”也要一败涂地,那时……整个正统王朝也完蛋了…… 双方豁出了性命,剑对剑、刀对刀,弓箭打火炮,自家人已要决一死战;徽王爷嘿嘿冷笑,正要下令开炮,忽闻后方远处传来呼喊:“正统军兵纪第一条……” 正统军来了,在这生死的一刻,朝廷还是遣来了援军。万勤王军愕然回,听那长啸好生神圣,淹没了鬼哭神号,他如此语重心长,悲声道:“战阵之中……” “宁死不负落单弟兄!”一道紫光飞驰而来,疾逾飞马,本朝第一武将驾到,带来了兵法里最初的根本铁律,也在刹那间点燃了前锋营士气。 “大都督!大都督!”欢呼声爆炸,爱戴之情四野皆闻,伍定远还是赶到了。他赤手空拳而来,整整两里长途跋涉,一半骑马、一半奔跑,总算赶抵了霸州。 “勤王军……”伍定远闯入后方,长声作啸:“速放道,让弟兄们进来!” “为国!为民!为大我!帅营里有人发怒了,徽王爷身为指挥,听得伍定远喧宾夺主,要他如何不怒?霎时咆哮大吼:”不许听他的!这是勤王军!不是正统军!勤王军紧守道,决计不准放他们进来!“军令如山,军法无情,徽王爷丰持却赐金牌,如同正统天在前,谁能违背圣旨?众将十只得抓紧了盾牌,便又将同伴隔在墙外。 伍定远满心焦急,此时战场兵卒分为拨,最内侧是徽王爷统帅的“神机皇营”,其次则是“骠骑千营”,那“武兴内团营”则是列盾防守,以长墙之势缓缓后撤,却将“前锋营”隔于鬼海之中,可怜他们阵形早崩,前有钢城挡,后有鬼海扑打,只消半个时辰下到,便要死伤殆尽。 伍定远提声喊话:“朱祁!我奉正统兵纪,命你速放道!否则休怪军法究办! 伍定远是本朝第一武将,威名显赫,徽王爷深怕军心动摇,急忙亮出了御赐金牌,厉声道:“威武侯听命!我勤王军寸土不让,你敢违抗圣旨,休怪军法究办!”i两位大都督正面干上,这个金牌亮出,已如圣驾亲临,那个武功盖世,宛如天神降临,可怜外头前锋营哀号不断,不少人已给鬼魔按倒在地,咬得逼体鳞伤,听得亲兵急急来报:“王爷!武兴大营快守不住了!”徽王爷震怒欲狂,霎时提起军旗,厉声道:“全军预备!开……” 当此时刻,军旗举起,只消将手一落,“炮”字一出,前锋营即将死伤惨重,“炮”字含在嘴里,令旗未及放落,匆见一道紫电窜入本阵,钦差大人身莫名其妙地飘了起来,好似断线风筝般,直向天边飞去。 徽王爷飞走了,来名亲兵则是惊骇无地。钦差人在半空,却也晓得是伍定远暗算自己,听他破口大骂:“大胆伍定远!居然造反犯上!来人速速将他……” 砰,嘴里含着话,臀下却速速一痛,徽王爷摔在泥地之上,还不及叫疼,忽见四周没了己方兵卒,却多了千来只大肚饿鬼,人人不怀好意,只在瞄望自己的臀肉。 徽王爷想起了生平志向,当下低头喘息:“为国、为民、为大我……”猛然数十只饿鬼扑将过来,咬得他仰头大哭:“来人速速救救我!” “救命啊!救命啊!”背后饿鬼追扑,徽王爷不顾疼痛,急忙夺而逃,眼见盾牌便在眼前,赶忙冲将过去,拼死拍打,惊惶道:“快开栅!快啊!”听得王爷的喊叫声,伍定远扬起铁手,将金牌高举在手,沉声道:“弟兄们,徽王爷有旨……开栅!” 那“开栅”一字宛如龙吟虎啸,声闻里,都督亲下号令,徽王爷第一个冲将进来,口中又哭又喊,但见背后残兵败卒随势涌进,千万饿鬼登也如影随形,见缝插针,撞得武兴内营阵式大乱。一时间无数盾牌弃守在地,可灾民多如大海,怎么也杀之下尽。 完了,伍定远的策略失败了,此时非只“前锋营”沦陷,连余下诸营也已深陷鬼海。众督师惊道:“大都督,怎么办?怎么办?”伍定远第一个奔到盾牌之旁,大吼道:“全军抛弃刀械,大家随我上前,打不还手,骂下还口!一齐堵上盾牌缺口!” “不能听他的!不能听他的!”徽王爷逃过死劫,登又暴吼起来:“大家快拼死杀敌!和饿鬼们决一死战!快啊!再迟就没救了!”眼看朝廷兵马已有屠杀灾民之势,反而逼得饿鬼更加凶狂,伍定远倩急之下,只得四处阻止凶杀,不住喊道:“勤王军,大家同心协力,快来堵上盾墙! 数十名亲兵仓皇奔走,已在众督师问来回传令,可两大权臣意见相左,众将士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全都失了分寸,有的提刀乱杀,有的转身奔逃,全军成砹一盘散沙。阵中有精明的,便驾马直奔本营,急急去找监军监,喊道:“乔公公,咱们该听谁的?”那姓乔的监哪里知道什么军务?见得饿鬼如海潮袭来,早已吓得哭了,只是悲泣掩面:“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万将士阵式溃散,饿鬼冲破了防线,下一站便要越过保定城,直接开往北京。说来一切全是为伍定远所害,徽王爷急火攻心,厉声便道:“来人!伍定远惑乱军心,先将他拿下了!快!” 大批亲兵发一声喊,全数朝伍定远奔去,一时间东拉西扯,盼能将他拖走。伍定远益发焦急了,他权势再大,也只在正统军里管用,无力指挥勤王军,眼见军纪散乱,只得身先七卒,抢到了盾阵前,打算靠一己之力托起盾墙。 “把伍定远带走!快啊!徽王爷益发愤怒了,众亲兵死命出力,一个个跳到伍定远背上,盼能压倒他,伍定远不为所动,当下双膝微沉,弯身低腰,左右两手各托起一面盾牌,奋力使劲,喝道:”起!“ 眼前的场面很是慑人,这不是一面盾牌、两面盾牌,而是整整一四十里的十万面盾墙,伍定远居然要凭一己肉身将之托起? 紫电闪耀,顺延盾链而去,盾上有兵卒饿鬼趴附的,莫下给内劲坠落下去()。伍定远口中暍暍喘气,头顶冒出袅袅白烟,厉声再吼:“起!” 雷霆大吼之下,神力到处,离他较近的来面盾牌缓缓离地,带得更远处的盾牌微微晃荡,也好似有竖起之象,眼见伍定远又要封锁道,众鬼恼怒交迸,齐声喊道:“坏人!”便一个个个跃上盾牌,竟不让“一代真龙”架起盾阵,“起……”伍定远两手筋肉暴涨,国字脸涨得青紫,一时脖鼓起、喉结滚动,倏地绷破了袍甲,凄厉悲喊:“起!” 大都督扎紧马步,发出了万千神力,喀喀两声,脚下泥土地竞给他踩裂了,转眼间数千面盾陴离地而起,更远处的盾牌也在摇晃,伍定远从口中发出龙吟虎啸,正要一鼓作气,手上却越来越沉,两旁饿鬼源源不绝攀上,就盼压得他气力坍垮。众亲兵奉着徽王爷的号令,更是毫不放松,只不住拖拉伍定远的双腿,盼能将他弄倒。 “抓住伍定远!抓住他!”、“坏人!大家杀死他!”、“救命啊!快逃啊!”天崩地裂的时刻到来,朝廷将士惶惶不知所以,有的逃、有的战,甚且还有还奉着徽王号令,忙着逮捕伍定远的,饿鬼们也是乱成一片,有的坐地大哭,有的死命去咬勤王军兵卒。 眼前的场面很是悲凉,全场乱成一片,却只剩伍定远一人还在支撑盾墙。可惜他四面楚歌,身周非但无一人愿意援手,反是敌我双方同来制肘。在几十万人的旁观下,伍定远翻起了白眼,身上的紫光益发耀眼,可身上背负的饿鬼却越来越多,压得他的膝盖益发弯屈,随时都会跪下()。 伍定远快垮了,饶他身负不世勇力,当此孤身奋战之刻,却也不禁力竭。等他跪倒的那一刻,他身上的“披罗紫气”便会反向噬主,从那右臂经脉窜入心肺之间,从而夺走他的性命。届时真龙身死,“正统王朝”的铜墙铁壁也将随之崩毁…… 紫光益发闪耀,大都督内力运行已至顶点,可惜他的“披罗紫气”纵能力拔山兮,却也扛不起九州岛天下这只巨鼎。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紫气开始逆行转向,伍定远的膝盖也越来越弯,随时都会力尽倒地,呕血身亡。< /p> 堪堪要跪到地上的一刻,忽然身上一轻,一名饿鬼跳下地来,第二名、第名、第四名……数名饿鬼从盾牌上跳落,卸下了“一代真龙”双肩承担的份量。 没人知道何以如此,只晓得越来越多的饿鬼跳下地来,他们一群接一群、一拨接一拨,急急远离盾墙,望之如同大海退潮。伍定远大口喘息,已然单膝跪地,正设法凝聚功力问,却听身边不远处传来了沉沉马蹄,拖曳缓慢,由远而近,好似有马匹拖着重物,渐渐行来。 在伍定远身边十丈外,来了一匹青聪马,它过巨大了,以致于看来不像一匹马,反而像是一头象。它背后拖了只大圆桶,载于大车之上,只见桶里淅沥沥的流下红漆,洒落在地,望来好似一道界线,只想将敌我双方再次隔开。 “绿爪玉骥泰了,这匹马拖得动千斤火炮,当然也能拖大漆桶。伍定远看着地下的红漆线,剧烈喘息中,慢慢仰起头来,也已看到了巨马的主人。 一轮明天在天,但是一员大将骑于青马之上,他魁悟已,身长几达十尺,可容貌却是瑞雅清正、一派儒()!月光将他的影晒下,映到那喘息不已的国字脸上,伍定远也瞧见了那面迎风高展的锦旗,绿底白字,上书:“江东帆影。” 陆孤瞻来了,他寡言沉默,对战场情景视若无睹,只在低头凝视伍定远。看他容貌见悲悯,似在垂怜“一代真龙”身受之苦。 怒苍老将现身,背后慢慢涌上了几千军马,看那旗帜幡号,全是江东弟兵。原来他们才是千万饿鬼的前导。当此决战一刻,伍定远奋起生平余勇,霎时紫电披覆全身,咬牙站起,怒喝道:“来人!拿下陆孤瞻!” “来人!拿下陆孤瞻!”、“来人!拿下陆孤瞻!”叫声远远传了出去,背后却没有分毫动静,眼见陆孤瞻轻轻摇头,伍定远满心愕然,急忙回去看,只见背后风声潇潇,勤王军早巳逃得一个不剩了。 勤王军撤离,饿鬼也已迈向了京城,陆孤瞻默默瞧了伍定远一眼,随即提起马鞭,指京城,霎时数千兵马一齐掉转马头,旋朝京城进发。 江东兵马启程离开,偌大的天地里,只余下“一代真龙”孤身一人,他呆呆看着天边明月,砰地一声,沙尘飞扬,伍定远已然跪倒在地,好似再也爬不起来了……. 正文 第七章 闲来无事不从容 “惨了……”卢大老板眯着笑眼,低头这样想着惨事:“面担忘了拿……”自己率性了,布庄里走得仓促。居然忘了把面担扛走,这可怎么办呢?没了面担,便得一行乞回山东,千里、万尺爬,大食嗟来食,届时丑闻传回老家,不免愧对九天上的列祖列宗,连孔老夫也要把自己扫地出门,不许自己再丢孔门儒生的脸。 读了这么多圣贤书,怎能做乞丐呢?因而所以,必也当然……自己定得想法把面担弄回来,至于是否会再次撞见了“她”,那就听天由命了。 忽然间,卢老板哈哈笑了起来,只想痛饮一壶烈酒,便兴冲冲在街上奔跑起来。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他一里又一里经过,沿着旧时回忆去走,不多时,果然来了一处热闹地方,正是北京最紧华的“城南天桥”。 这天桥自古便是北京的游艺园,城里杂耍演艺、南昆北曲,全在此地聚集。卢云四下瞧望,只见此时早过了时,已在元宵下半夜,可此地却是越晚越热闹,街上沽酒卖茶的、射虎猜谜的,早已挤满了大街,望之洋洋喜气,竟不减景泰当年的景趣。 方今十年大战,前线军情吃紧,打得血肉横飞,没想京城姓年照过、酒照喝,仍是这幅平歌舞的气象;卢云多年没来天桥,自也没心思多想什么,便去寻找合适地方饮酒。 时光匆匆,旧店铺全不见了,也不知是改了店名、抑或是关门大吉,正感慨问,忽见一面墙上张贴大红榜,其上高悬字,题榜曰:“算命不求人”。 算命不求人,那是要求谁呢?卢云微微一奇,便行了过去,就着红榜来瞧,只见上头写道:“天罡祖师吴半仙造惠世人,秤骨神术密法公开,君以年月时日四柱合算,当知命身荣枯。” 卢云啊了一声:心道::“这是八字秤重。” 世上相命之法千奇怪,有看手相的、有看面柏的,更有推八字、算四柱的,可说琳琅满目,其中尤以八字怦骨最为知名,总说某年某月值多少银,某日某时又值多少,年月时日四柱加总后,便得种种福凶,什么“八字轻,专遇鬼”,或说“命字重,精神爽”,总之说不尽说,惹人发噱。 不语怪力乱神,又曰“不知生、焉知死”,便是勉励君自强,莫要沉迷于命理术数,卢云低头来瞧榜,见都是些推命诗词,又是什么“加官晋爵、娶妻生产”,又是什么“横发横破、富贵难久”,卢云摇头一笑:心道:“我要是年轻十岁,或还来看它一看,可现下行尸定肉,便算让我做到了宰辅,却又有何滋味?” 一个人到了卢云这个境界,那是什么都不缺了,鬼门关闯了、状元梦也做了,明朝边横死,也下过黄上覆面,连送终洒泪的世不缺。就是这样,什么都缺,那就什么都不缺了。卢云哈哈大笑,状潇洒,想那人生数十寒暑,不如一碗水酒香甜、他一脸闲适,正要去寻饮酒地方,骤然问心念一动,却又让他怔怔垂下头来,脸上现出了温柔神色。 此生了无牵挂,什么事情都不在乎了,可唯一萦怀的……也只剩她了。卢云撇望红榜,想起了顾倩兮的后丰生幸福,已是思绪如潮。 倩兮已经嫁了,她的丈夫高宫重爵,正是那神通广大的杨肃观。照理她得婿如此,后半辈必是衣食无缺,可人生不光是填饱肚,婆媳相待如何、夫妇恩爱如何,样样都干系日能否快活。卢云深深吸了口气:心道:“怎么办?倘使倩兮有何心事,我要不要为她办到?” 现下的卢云可不是当日的吴下阿蒙了,自从捡到卓凌昭的剑谱之后,他的武功一日千里,离水瀑以来更是屡番小试身手,早已信心大增,自知这世上能难倒他的事并不多,可话说回来,能难倒杨肃观的事更少。 天绝爱徒、岂同等闲,杨肃观武功即便不及业师,恐怕也差不到哪去,更何况人家有权有势,自己却是一介白丁,他的妻若有什么心事,何须外人越徂代庖? 外人……确实如此,十年来倩兮与他同床共枕,两人不知有多么亲密体贴?哪里容得下一个外人搅和? 想起红螺寺前的情景,卢云心头一痛,好似给重得打了一拳;看那时杨家满门其乐融融,顾倩兮还牵着孩,与丈夫有说有笑,人家明明幸福之至,她又哪里有什么心事了?到时大家见面了,她若早已忘了自己,那是如何?她若还恋着自己,那又是如何?要她抛家弃产,与—个行尸走肉的男人浪迹天涯,这就是为她着想么? 深深的一口叹息,这些事不想则已,样样都能让自己垮下。卢云微微苦笑,他慢慢从怀里取出一封信,看着「灵吾玄志”四个字,心里不知作何滋味。 应该走了……不要再胡闹了……事情都过了那么久了,连哭都不必哭了。卢云叹了口气,正要掉头离去,可骤然问心念一动,想起早已逝去的顾嗣源,霎时问胸中豪气陡生:“罢了!罢了!倩兮没嫁我,又如何?她不爱我了,却又怎地?卢某既已真心爱她,便不必她来爱我。念在昔日的朝朝暮暮,便算明朝为她一死,亦是一刀横过,图个痛快了结!” 哈哈!哈哈!卢云仰头大笑:心中既是酸楚,又是痛快,也许……这就是他根本不想回来北京的原因,他早就知道了,回来了,就会死……把自己弄死…… “管他的!”大半夜里,早巳退隐的卢云怪叫一声,满心激愤中,哪管什么性命死活,霎时急急奔到红榜前,等着替顾倩兮算命。 “甲辰”、“乙巳”、“丙午”……榜上密密麻麻的写着蝇头小楷,料来都是生年干支。卢云目光如电,一眼便找到厂“己亥”:心道:“我是景泰二年己亥生,看这上头字,这一年当值七钱,那倩兮呢?她是哪年生的?”他低头沉思半晌,骤然大惊:“糟了,倩兮何年出生,我怎会不知?” 这话听来不可思议,在当时却乃稀松平常。其时妇女禁忌甚多,为免夫妻合婚时八字相冲,女方多半隐瞒生日,甚且有篡改生年之举,尤其虎年所生女,父母莫不竭力隐匿,也是如此,是以卢云虽曾与顾倩兮论及婚嫁,却也不知她的真正生年。 卢云心中怀想往事,昔日听顾嗣源说起女儿的八字,总是语焉不详,一会儿属鸡,一会儿属鸭,说不定根本属虎,那也难说得紧-卢云心道:“杨肃观比我小了四岁,当是属兔,倩兮若是属虎,那还比他大了一岁。”想起虎婆食兔,饶他乡读圣贤书,此际居然也偷偷笑了,转念又想:“不知杨肃观的八字是何等权贵,若有机缘,可得借来一瞧。” 人家杨肃觊便算命苦,也比自己强上倍,想此生命途坎坷,其中倒楣怪事,当真说不尽、道不完。卢云越想越好奇,不知自己的八字究竟有何古怪,却能招来这许多灾星?想着想,卢云便又走到榜前,依着自己的生辰年月,自在那儿秤银算两。 “生年七钱……生月六钱……”卢云一探看,喃喃又道:“我是亥时夜生,又是六钱……”他稍稍加总数目,共得“二两钱”之数,却不知有何奥妙,他抬头细细查榜,只见榜处写着“七两二钱”,看这命足足比自己重了倍有余,料来这人一辈爽利,走都能撞黄金,卢云摇了摇头,再往下看,却是个“七两一钱”,其次则是“七两”,依序递减,想来都是非富即贵之人。 开头的几个命格都以红字书写,当是取其喜气之意,慢慢往下去看,墨色由大红转小红,渐渐清淡,到了“五两”时,墨色更是由红转黄,想来富贵之气大减,至于“四两”以下者,字迹更成了一片碧幽幽,想来命重四两之人,一生多半面色铁青。 感交集中,来到了“两”以下,眼前赫是一片黑暗,什么二两九、二两八,莫不前途晦盲、印堂发黑,卢云摇了摇头,边走边叹,一来到了榜尾,居然还没瞧见自己的“二两”,正疑心自己名落孙山,猛见了一行字高挂榜尾,正是那“二两一”,卢云啊了一声,忙朝右挪移两步,这会儿便见了一行黑色字迹,写道:“二两钱之命”。 凡人命重,最重可达七两二,最轻则是二两一,看自己果然命格非俗,从榜尾瞧起,一会儿便见到了。卢云笑了笑:心道:“当年金榜题名,高挂榜,如今险些名落孙山,真是一年不如一年厂。”他自嘲了一会儿,眼见红榜上还写有评骨歌,当是描述“二两钱”命数之用,便读道:“此命推来衣禄无,求谋做事总孤独,妻儿兄弟各离散,漂泊他乡作散人。”诗后尚有八字总评,曰:“二两钱,此乃先难后易,外出救人之命也”。 眼见自己一生誊写在此,卢云不由瞠目结舌,骇然道:“好准啊。” 富贵自天定,从来不由人。卢云年轻时每回谋差事,总遭拳打脚踢,直轰出门,其后又掉到瀑布之中,弄了个六亲不认。看这榜如此灵验,真有几分末卜先知了。 卢云心道:“难怪二姨娘平日对我如此凶狠,八成早就拿到了我的八字,只等着我横死边。—想起小时候父母告诫,要自己绝下可拿着真实生辰示人,果然有几分道理。 无所谓了,自己便算当场倒毙在此,成了一具无名尸,好歹也混了四十多年的阳寿,倒也不算夭折。卢云忍不住哈哈大笑,正待掉头离去,忽然问眼角一转,却又瞧到那“七两二钱之命”,不觉心下一动:“等等,看这言之凿凿,好似真有其事。可世上哪来全福全寿之事?” 想起了生平所见的大人物,卢云不由暗暗叹息,从当年的江充、刘敬算起,哪个不是权势薰天,而今又有几个健在?再看那景泰皇帝,那时贵为九五更尊,如今不也消失无踪?依此观之,什么命理天数都是假的,人有旦夕祸福,月有阴晴圆缺,什么七两二钱、八两九钱,全都是骗人的。 想到此处,卢云心情转为平静,正要离去,忽然问心念一动,却又想到了伍定远。 并不是每个富贵人都会垮台,至少伍定远还没垮。昔年卢云曾听韦壮提过,那伍定远命数缘奇,曾给灵智方丈许为大富大贵之命,其后又听杨肃观转述,好似江充也把他当成了奇盖顶的神人,而今想来,或许伍定远的八字真有过人之处,否则今日哪来的富贵? 卢云望着那“七两二钱”,心道:“说不定定远真能应验帝王之格,那也未可知;“早年伍定远喜爱算命,每逢过摸骨摊,要不问问婚姻、要不听听事业,卢云陪着他去了几次,便也把他的八字记熟了,当下便来依样画葫芦,自替故人秤命算两。 “生年一两九钱,生月一两八钱……”卢云心下微微一惊,看伍定远单是生年加上生月,便已达两七钱,一条腿便比自己整个人重,他慢慢又找到了定远的生日、生时,四柱尽数加总,眼前赫然是“七两之命”也。 “掌握威权大、万国来朝之命也。”卢云喃喃瞧望总结语,跟着把伍定远的评骨诗念了出来:“此格威权不可当,紫衣金带登庙堂,安邦开国命,面谒圣君宝满仓”。 卢云默默念着这四句诗,一时暗暗叹息:“真是准。” 真是准,伍定远早已登入仙界了,如今他保家卫国,手掌万军,兵权之重,比之柳昂天只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卢云怔怔地望着榜上命格,却也不知是何滋味。 每逢佳节倍思亲,卢云少年时父母双亡,其实伍定远在他的心里,早如亲人一般了。可这些年来的起伏动荡,却让两人再难相见,纵使上勉强碰见了,问起了当年柳昂天的事,恐怕双方便不大打出手,也要默默无言。 元宵庆团圆,如今自己形单影孤,独自一人在此徘徊,一抹孤寂袭上心头,卢云不由深深叹息,他提起手来,轻轻抚面,却又让他碰到了额头上的那个刀痕。 今夜此时,年节独处,卢云真的很寂寞,可事隔多年了,那些是是非非、恩恩怨怨,却都挥之不去。杨肃观娶走了自己的挚爱,秦仲海送给自己这个刀疤,连伍定远也难以再见,好像过去的人生全都成了一场笑话,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秦仲海……秦仲海……卢云默默低下头去,眼眶已是湿红。 别人如何冷漠,也都罢了,秦仲海却是此生的知己啊。当年分道扬镳、割袍断义,以后还有再见的一天么?那小小阿秀如今下落不明,却又该怪谁? 想起那张豪迈磊落的笑脸,卢云不由轻轻叹了口气-他慢慢把眼光撇向红榜:心道:“仲海的生辰我是知道的,不如也要来替他瞧瞧吧?” 秦仲海是大年初一生的,昔时西出阳关,便曾在除夕听他提过一次,好似他是年初一丑时生,除夕一过,普天下都要为他鸣炮庆生云云,当时看他眉飞色舞,自己便也陪着哈哈大笑,却也把他的生辰记下了。 卢云怀思往事:心中却也微感好奇,秦仲海该有多重的命呢?伍定远的命有七两重,所以能长伴君侧、富贵无。可秦仲海不一样,他是本朝第一反贼,他的权势不是皇帝赏的,而是用刀砍出来的,他砍朋友,砍兄弟、砍小孩,似他这般人物,寻常的命理是算他不动的。毕竟他坐过牢、丢过官,断腿残肢,偏又威权大,要拿富贵喜乐来衡量他的命重,不免是笑话一场。 忽然之间,卢云心念一动,瞧向了那个开国皇帝命:“七两二”。说不定这命格便是为秦仲海而设,唯有走到险,方能得人间之贵。想到此处,卢云不由深深吸了口气,也是事涉天下气运,忙拿起了故人的生辰四柱,开始换重加两。 “己酉年,五钱,正月,也是五钱……”秦仲海前两柱加总,居然只值一两,竟还比自己少了些。卢云微起愕然,便又急急去看后两柱,见是“初一五钱,丑时六钱”,整个数儿加总,竟然只有“二两一”! —大年初一诞生,一元复始,万象更新,该是气势磅礴之命,谁晓得只值“二两一钱”,那是最轻最*的苦命了。卢云不敢置信,便又再次加总,连番算了两回,确定无误,这才颤巍巍地去看评骨诗,读道:“短命非业谓大凶,牢里来去血泪流,六亲骨肉皆冰炭……” 卢云心下感慨,看这行诗难听之至,仿佛诅咒一般,若有父母带着婴儿过来看命,定要气急败坏了。他摇头皱眉,便又来读最后一行诗,才看了个起头,又见了一个“灾”字,看这二两一钱真是霉气冲天,一辈非“凶”即“灾”,再下就是个“牢”,他苦笑几声,再望下看,却不觉咦了一声,只见“灾”以下全给黑墨涂抹了,改为一行红宇,写道: “灾星降世大地红”。短命非业谓大凶,牢里来去血泪流,六亲骨肉皆冰炭……灾呈降世大地红。 卢云把这诗反覆念了几遍,内心更感惊愕,看这命理推人吉凶,至多断言一己命数,岂能说什么“大地红”?那岂不是血流成河、尸积如山?眼见这行红笔口气凶狂,丰迹更是潦草随性,卢云越发惊疑,真不知这行红宇涂删是何人所为?他深深吸厂口气,赶忙再瞧总评,这回又见到了潦草红字,写道:“二两一钱,此乃天凶地劫、鬼哭神号之命也”。 卢云越看越觉骇然,只觉这字迹越发的眼熟了,他急急弯下腰来,正细细审视间,匆觉背后微响,跟着传来一声低笑,好似有人如此呼唤着自己:“兄弟……” 卢云全身如中雷击,想他此时功力何等厉害,大惊之下,不及细想,霎时身向前旋翻,双足向后一踢,听得刷刷连响,地下积雪随势翻起,便循着声音来处射去。 砰砰连声,对过一处楼房烟雾弥漫,楼处的屋檐瓦片给雪块一撞,竞尔粉碎坠落,一时间惊叫声不断,随即有男赤身**,从窗口爬将出来,探头出来,高声慌嚷:“老张!你老婆来抓*啦!快逃命啊!”眼见大批嫖客落荒而逃,卢云吃了一惊,定睛忙看,那楼房门前悬了一面小小的直招牌,却是“宜花院”个小字。 此地闻名已久,却是生平次见到,卢云心下忌惮,只管凝目四方,只见宜花院里*女奔走、嫖客呼号,上上下下乱成一片,可无论自己怎么瞧,却始终没见到可疑人影。 卢云潜心沉思,以他此时的武功而言,要说这世上行人能无声无息来到自己背后,那是绝无可能的,可适才背后确有声音传来,当非自己错听。可这是怎么回事呢?莫非方才背后躲着一名内家高手,却是以传音入密之法,向自己隔远送声? 自己的耳旨灵敏,丈内的声响决计逃不过自己的耳去,来人若要以玄功发声,便得躲在丈开外,这就不是容易的事了,来人若非内功深厚已,兼又熟悉独门密法,决计办不到。卢云回思方才的笑声,不觉深深吸厂口气,暗忖道:“莫非……是他……” 不可能,决计不是他,他早巳是钦命要犯,岂能大摇大摆闯入京城,难道不怕正教高手群起而攻之?再说方今朝廷怒苍大战,双方调兵遣将,自须主帅坐镇,他岂能擅离本命之地? 不是…不是他……方才也许是错觉错听,也许另有其人,总之不论是谁,都不会是他…… 卢云望着直花院:心里有些落寞,在这寂寞的元宵夜里,他一点也不想问那些是是非非,当此一刻,他只想和那人道声好,告诉他,卢云已经活着回来了…… “找到了!找到了!”猛听身边真传来说话,卢云心下—凛,赶忙提掌护胸,回头急看,猛见颗脑袋迎面而来,倒让他一声惊呼:“啊呀!” 面前没有青面獠牙的土匪,也没有头六臂的妖怪,却是名少女来了。卢云凝目来看,只见这名姑娘容颜俏丽,姊妹仨头戴玉秀菁花钿,两腮略施脂粉,全都奔到了红榜前,笑道:“找到了!算命不求人,总算给咱们找到了!” 卢云细目打量名女孩,只见她们腰间全悬着匕,不由心下一凛,当时京城等闲不可携带兵刀,除非身有朝廷公务,抑或有什么势力倚仗,他细目来瞧,登已见到匕上的篆字小刻,见是“九华龙吟阁”五个字。 眼见九华门人到来,卢云不由又啊了一声,自贵州北上以来,娟儿一直都在队伍里,卢云自也瞧到她了。只是当时初离水瀑,一来身心憔悴,二来也不想与故人相认,便也没找她说话,如今连顾倩兮也见到了,还有什么忌讳?想起面担不见了,身上只剩五六十钱,便急急朝名少女走去,也好问问娟儿何在,借点钱应急。 来到近处,眼见名花样少女手拿生辰红纸,自在那儿看榜算命,卢云咳了一声,便想过去搭讪,可反覆犹豫之间,居然不知如何开场。 说到与年轻美女搭讪,卢云最是头疼,想他生平识得女虽多,却没一个善与,先看顾倩兮特异独行,大有父风,其次琼芳刁钻精灵,每每出人意表,其余银川公主、花仙,无一不是脾气忽大忽小、性情忽刚匆柔,没有一个准儿。眼看名少女容貌美艳,当属性情暴躁一类,卢云心下有些忌惮,先揣摩了开场白,之后压低了大毡,慢慢挨近了两步,低声道:“几位姑娘,在下姓……”姓字未出,却听“呜”地一声,其中一名女孩居然双手掩面,已然啜泣起来。卢云吃了一惊,不知是否自己何以惊吓了小女孩?正疑心自己容貌丑怪,却听那少女哭道:“师姐,我……我不想活了……” 大过年的,算命算到没命,倒真是怪事一件,卢云呆呆听着,不知高低,却见另两名少女一脸没好气,一人道:“翠杉又想死了啊?赶紧带她去永定河畔啊,把她推下去。”另一人也道:“是啊,记得先预留棺材钱下来,我可不想帮她收尸。”卢云心下一愣,看这名女孩好似是师姐妹,没想说话如此,倒是让人大感错愕。那哭泣少女哭得更惨了:“大师姐、二师姐,你们老是欺负翠杉,呜呜……呜呜……” 卢云听着听,便也得知这少女的名儿,只见那“翠杉”还是个小姑娘,约莫十七八岁,身穿翠绿棉袄,长相颇为可爱,可此时手拿丝绢拭泪,却又不免让人可怜。卢云恻隐心动,正想去安慰少女,却听另名少女定了过来,皱眉道:“好啦、好了,到底怎么了?老是哭。” 那翠杉手指红榜一角,啼哭道:“明梅姐,你看看,我的命好苦。”卢云顺着少女的目光去瞧,见到了“两之命在此”,心中便想:“两已是上上之喜了,卢某只有“二两。” 眼看翠杉哭得惨,那少女便来低声安抚,道:“好啦,快别哭了,给你两已嫌多啦,不然你以为自己值得几钱?”卢云闻言又是一愣:“这逗话倒刻薄。” 凡人命重少说二两一,末闻有铜板之数,那翠杉哭泣不依:“明悔姊,你又来欺负翠杉了?我:“我不跟你好了。”卢云一旁窥看,只见那“明梅”年岁比翠杉大了些,肤色颇黑,一双眼儿却是秀水灵动,想来是个聪明之辈,听她笑道:“好啦,逗着你玩的,来,瞧瞧我的命多重。”说着拿了生辰红纸,指着榜上命格,笑道:“瞧,二两八哪。” 眼看明梅师姐只值二两八,两还有找,翠杉内心便纡解了,她仰头来读赞诗:“二两八钱,此为自卓为人、才能近贵之命也。”卢云心道:“听来不坏,不知下头如何。”又听翠杉道:“一生做事似飘蓬,祖宗产业在梦中,若不过房并改姓,着再读最末一行蝇头小字,道:“女命最宜侍妾。” 眼看师姐一生*得可以,翠杉自是心中爽利,嘴中却叹息了。“原来二师姐同我一般,都是个苦命人。那海棠姊呢,你生得这般好看,可也是侍妾么?”猛听“哼”地一声,一名少女扬高哼,却是那大师姐了,听她冷冷地道:“谁是侍妾了?人家拿八人大轿、霞披凤冠来迎娶我,我还不想上去哪。”两名师妹笑道:“知道了,海棠最美了,你的命到底好重?” 海棠哼地一声,闭目俨然,自管走到了“七两二”的命格下,随即傲立不动。两名少女骇然道:“你……你命重七两?”海棠冷冷地道:“你俩是瞎了吧?是七两二,莫来偷斤减两。” 明梅骇然无语,翠杉全身发抖,海棠便又转头望向红榜,大声读起了谟诗:“此格天地罕有生!代积德有此人!天生紫微来照命,德配天地……真圣人。”说着不忘补上一句:“女命统领宫六院,为万人之母仪。” 正等着两名师妹惊叹尖叫,却见明梅悄悄溜了过来,自朝师姐手下的红纸偷瞄,海棠见她鬼鬼祟祟,登时怒道:“干什么?居然偷看我的生辰?”明梅笑道:“师姐万民之母,何必怕我来看?快把生辰给我瞧瞧吧。”海棠哼道:“休想,天机不可泄漏。” 明梅嘻嘻一笑,鬼脸道:“万民之母母老虎,德配天地真骗人。”海棠大怒道:“没大没小!居然损我?不怕我找师父告状么?”明悔吐舌道:“去告啊,每次说不过人家,专会告状。”两名师姐吵了起来,翠杉忙来急急缓颊:“大师姐、二师姐,别吵了,今儿是元宵啊。” “新来的!”两名师姐回过头来,怒眼凶骂:“你到底帮谁!”卢云一脸骇然,看昔日九华山人丁单薄,上一代就只两个女孩,虽称不上温良恭俭,却也不至当街吵嘴。看如今人成虎、六畜兴旺,姊妹仨竟有火并迹象,自不免让人日瞪口呆了。 少女们当街争执,大欺小而小搏大,有哭有骂,谁也不让谁,只是姊妹们样貌美,嗓音娇,虽在吵闹间,兀白莺啼燕叱,惹得上男士不住偷眼打量,八成想来当个和事佬了。卢云佇立道旁,此时自也在偷窥少女吵架,只是他过入神,便给人发觉了。那翠杉拉了拉师姐的衣袖,附耳道:“海棠姐,那个男人在偷看你呢。” 海棠是大师姐,容貌也最美,生得是柳眉如画、肤色白里透红,一听有男人在瞧着自己,登时将头急转,一时间秀发飞扬,艳光四射,俏眼忽活泼、忽冷艳、匆娇媚,变风情中,猛见街边男头戴大毡,浑身穷酸,料来是个苦力大叔。她打了个哈欠,一时间兴致全消,悻幸地道:“走了,走了,大家别吵了,快去楼里看戏了。” 海棠转身走了,明梅、翠杉正要尾随,却听背后一声呼唤:“姑娘,请留步。” 温和雅的嗓音,官话说得是道道地地,双姝听这声音不坏,便转过头来,猛见面前来了个中年男,却是适才的苦力大叔,双姝互望一眼,身后转,便已急急走了。 卢云微微一愣,不知她俩是否耳聋,只得咳了一声,斜踏半步,赶在前头道:“两位姑娘,素昧平生,唐突冒昧,可在下有事,想向两位打听一个人?”无聊男来纠缠了,双姝心情烦躁,更是飞也似的快走,卢云却又紧跟一旁,双妹正要大声呼救,却在此时,眼儿一斜,却让她俩瞧见了大毡底下的那张脸。 第一眼望去,只觉苦力大叔的五官生得不坏,挺鼻挺、薄嘴唇薄,剑眉飞扬入鬓,双目尤见凛然威光,那模样一点也不像苦命穷光蛋,反倒像是图画书里的…… 天祥!双姝吓了一跳,不知不觉间,便已停下脚来了。 有点像岳飞、天祥什么的,古来惨死刑场的好人,图画书里必定把他们画成这等模样,一个个眉毛挺挺、嘴苦弯弯、俊脸长长,好看与否不打紧,吓不吓人最重要。不用说了,眼前这位苦力叔步定然有些来历,万万小觑不得。 好容易双殊停下脚来了,卢云自也松了口气,道:“唐突、唐突,请问两位姑娘,在下可以说话了么?”眼见卢云头戴大毡,低头凝视自己时,目中英气内蕴,隐现光华,双殊脸上不由一红,嚅啮道:“可以,你……你说吧。” 卢云松了口气,当即含笑拱手:“两位姑娘,不知你们可曾认得娟儿么?”双姝掩嘴惊呼:“娟儿?你说得是师姑?你……你找她什么事?”卢云叹道:“此事说来话长。我本在红螺寺卖面,没想面担失落了,没了盘缠返乡,又不好上街行乞,便想和娟姑娘碰个面……” 正想问一问可否借钱,哪知话还未完,翠杉明梅对望一眼,便又把身一转,飞也似的走了。卢云吃了一惊,忙追了过去,道:“两位姑娘,我找娟姑娘啊,你们不是认得她么?”明梅见瘟神*近,赶忙向旁一闪,大怒道:“走开!我不认得她!” 卢云自又愣了,喃喃便道:“姑娘,你方才说认得她的……”眼晃话,情急之下,只得赶上一步,把来拦,明侮惊怒交进:“好啊,居然敢当街拉拉扯扯,你不觉得自己大胆么?”说着指挥师妹:“翠杉,赶紧去报官,就说有坏人掳掠妇女。”翠杉答应了,当即提气呐喊:“来人啊!非礼啊!轻薄妇女啊!” 尖叫声中,群情耸动,大批人全围了上来,嚷道:“谁是歹徒!”卢云惊得呆了,想他虽非什么“风流司郎中”,可自来女与他相遇,谁不温温、客客气气,如此这般晚娘凶脸,却是哪里见过?眼见大批姓叫嚣得凶狠,想来是将自己当成了采花大盗,耳听淫贼二字没住口的送来,卢云怒火上升,不觉厉声道:“住口!” 卢云口中断暍,体内一股气息自然而然喷涌而出,瞬息之间,屋瓦震动,人人掩上了耳,面色骇然。方圆数十尺内宛如坟场鬼寂,竟无一点说话声。众姓张大了嘴,待见卢云目光斜来,隐隐带着怒意,霎时一哄而散:“走了、定了,别看热闹了,快回家啦。” 都说“相由心生”,昔时方敬霸气之重,举国无双。卓凌昭更是一脸阴森,见者莫不望风丧胆,看卢云此际神功大成,一旦心生愤怒、不知抑遏之时,自也会显出种种忿恚法相,众姓心生感应之下,哪里还敢问东问西,自是必之唯恐不急了。 “昆仑剑出血汪洋、千里直驱黄河黄”,只见苦力大叔背对着自己,深深吐纳,双姝骇然站立,浑身发抖,正等着坏人嘿嘿转身淫笑而来,苦力大叔却只背对着自己,静静地道:“两位姑娘,多有得罪,无礼之处,尚请见谅。”言迄,便已迈步离去。 “啊……”翠杉心愧疚,明梅脸发红,这才知道自己撞见谁了。 大侠来了!等了一辈,终于见到了一个!也是机会难得,明梅咬紧牙关,霎时直冲上前,狂喊道:“且慢!你还想不想知道娟师姑的下落?”卢云头也下回,正眼不瞧,淡然道:“不必了,男女授授不亲,姑娘早回,”明梅晓得他不高兴,忙道:“大哥别这样,适于我没认出你的身分,这才失礼了。”卢云讶道:“什么?你认出我了?” 出水瀑以来行踪隐匿,怎会给人察觉身分?正惊疑问,翠杉与明梅对望一眼,含笑点头:“是啊,你很有名的。”卢云更觉不安了,就怕又惹出麻烦,他咳了一声,举指自顾道:“既是如此,姑娘可能说出在下的名号?” “当然可以。”明梅低下头去,自与翠杉相视一笑,羞声道:“你是‘大侠’啊。” 卢云张大了嘴,明梅与翠杉却是笑眯眯,料来心情不恶。 大侠不是普通人,他们武功虽高:心情却一直不好,平素住在山里,只无聊时才会来京城走动。看今夜大侠心情寂寞,不巧邂逅了美丽小姑娘,小则给他点拨武艺,终生受用无穷:大则拜为干爹、认做义兄,最后一股脑儿嫁入他家,成了大侠夫人,从此行侠仗义、呼风唤雨,偶尔再去皇宫内院借些珠宝,那真是应有尽有了。 海棠师姐骄傲挑嘴,这当口却忘了吃鲍鱼,天幸两个小的剩饭吃惯了,这会儿总算没糟蹋食粮。眼见卢云呆呆看着自己,明梅含笑便道:“大侠哥哥,你还在生我们的气么?”翠杉忙附耳过来,低声道:“师姐,别老是站着,快要他请咱们喝茶。” 明梅喜道:“好啊,咱们去宜兴居好了,那儿茶好,地方又热闹……”翠杉低声道:“宜兴居不好,去喜福斋吧,那儿蜜饯好吃。”正讨论问,惊觉身边雪花飘飘,大侠竟又退隐不见了。明梅气得直跺脚:“看你夹七缠八,这可耽误事情了。”翠杉苦笑道:“师姐先别生气,到底那人叫什么名字啊。”明梅讶道:“怎么?你还没认出他么?他这般名望,你都不知道?i 翠杉茫然道:“不知道。”明侮啐道:“真是,他就威震天下的‘九州剑王’啊。你没听过么?”翠杉震惊道:“什么?他就是九州剑王?那、那、那个叫房、房什么……房的?” 明侮责备道:“什么房椅,亏你还是江湖中人,连他的名号也说不全?告诉你,‘九州剑王’姓李,叫做李精,一多岁年? ??。专爱喝酒!” 翠杉喔了一声,忽然一脸错愕:“不对啊,方才那人好年轻啊,哪来一多岁年纪?”明梅心下一惊,忙道:“那是我说错了。他不是李精,他定李精的小师弟。叫做……叫做……”翠杉疑惑道:“叫什么?”明梅脸上一红,随口道:“他…他姓梅,叫做梅、梅……梅怪!” 正吹牛间,却见海棠从对过楼房里探出头来,叱道:“你这两个花痴,怎还不进来!戏都要开锣了!”耳听师姐骂得难听,双妹满脸通红,只得急急走了。眼看小姑娘定了,陋巷里便又钻出一顶大毡,自在那儿抚胸喘息,却是梅怪重出江湖了。 物换星栘,现下的女孩不比当年,当真是胆大包天,难以招惹。卢云摇头叹息,当下把背一驮、大毡一压,装成了中年苦力之相,自去寻访合适地方饮酒。 今夜是元宵,男结伴、女同行,少男少女纷纷上街玩耍,四下自是喧嚣吵嚷,卢大叔放眼望去,看那满街人潮中竟以自己年岁最长,除开摆摊卖酒的老头,竟找不出一个年岁相仿之人,他心下益发悲凉,这会儿连洒也不想喝了,正要喟然长叹,却听身旁传来一声长叹,竟有人抢先替他发出声了。 簧夜之间,乍闻悲苦之音,必有同好到来。卢云心下大喜,赶忙转过头去,却见道上并无中年苦力,却是一名青年公来了,只见他约莫十不到光景,身穿宝绸,背负行囊,双眼尤其清澈粲然。卢云心下暗暗喝采:“好一位俊公,形貌当真整齐。” 那青年随身背负行囊,手上另还提着一样东西,以油布密密宝实的裹成了一长条,卢云看了一眼,便知里头藏得有剑,想来这人还定个武林人物。 卢云凝日来看,只觉此人越瞧越是眼熟,好似在那儿见过,待想招呼一声,偏偏那人心事重重,虽在行问,眼睛却瞧着远处,神思略显恍惚。 正看问,那青年公也已来到了身旁,双方擦肩而过,那人心不在焉,不巧便朝自己身上碰来。卢云轻轻伸出手去,将他扶住了,道:“兄台,小心脚下。”那公爷回过头来,这才见到了卢云,二人四目交投,那公爷微微—怔,目光便在卢云脸上打转。 卢云见他好似认得自己,便自微微一笑:“兄台,咱俩儿过么?”那人似乎无心应酬,摇了摇头,话也没说,自管低头望地,迳从卢云身边避开, 卢云见对方无礼:心下却只暗暗奇怪,看这人好生眼熟,又是如此俊雅形貌,该当十分好记,自己若与他结交过,必然深记脑海,怎可能叫不出名号?他越想越是奇怪,想起自己这几年交了霉运,朋友情人全没了,难得遇上面熟的,自是有心相认,眼见那青年公掉头离开,便也随行过去,打算把话问个明白。 正走问,那公忽然停下脚来,转向一处地方,轻声自语:“这就是万福楼么?”听得“万福楼”字,卢云微感好奇,顺着那人的目光望去,但见街边好一座楼台,高约五层,巍峨宏大,门前携来往禳,男女老少高声说笑,却不知是个什么所在。卢云左瞧右望,眼见门前石柱刻了一幅对联,忙凝目来读,见是: 假山假水假哭假笑假仁假义假正经 真人真事真打真杀真心真意真面目 横批两字而已,叫做“真假”。卢云微微一凛,看这幅对联讥讽世情,颇为不俗,这地方却该是个什么来历?他仰头急看,霎时见了一幅长长的布幔,上书:“万福楼里、戏如人生”。 卢云啊了一声,这才晓得到了看戏的地方了。人生如戏、戏若人生,他仰望万福楼,朝那幅对联瞧了一眼,不觉轻轻喟然,更加体会了中之意。 皇天在上、后土在下,天下苍生哪个不作假?总说戏是假的,人是真的,可真人老说假话,反是假人能说真话,所以假戏往往真做,真的戏却反而显得假了。 眼见那青年公走入了戏楼,卢云心念一动,便也想过去尾随,却在此时,只见门口奔出了一名伙计,提气呐喊:“元宵压轴折步步娇,这便开锣!”当地一声,大戏开锣,霎时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姓,竟尔全数挤到戏楼前,东一堆、西一簇,万头钻动,反而把卢云挤到一旁去了。卢云是个质彬彬的,自也不会运起神功打人,便只跟在人潮最后,等着进楼看戏。 好容易挨到了门前,一名伙计守住通,喊道:“这位客倌!你的戏票!”卢云皱眉道:“还要戏票?这不是白看的么?”那伙计懒得理他,迳自喊道:“下一个!”背后一人匆匆奔来,拿出了一张戏票,随即冲入楼里,霎时后头无数人潮涌上,又把卢云挤到外头去了。 卢云这辈冷冷清清,每逢热闹地方,定然如此下场。也是想改一改运气,这会儿便又奋发向上,一挤回了人堆,拼到了伙计面前,道:“小哥,买张票。” “昨晚就卖完了!下回请早!”伙计一脸没好气,自管提声呐喊:“下一个、下一个!”眼见没票了,卢云无可奈何,自知此生绝无半件好事,正要转头离去,肩膀却给人拍了拍,只见一名中年男挨了过来,笑道:“爷,没票么?我这儿有。”卢云见运气来了,自是大喜颔:“好,快给来一张!” 那中年男微笑举手,竖起了两根指头,卢云心下更喜:“这万福楼果然不俗,一张票才两钱。”忙掏出了两个铜板,放到那人手上,正要去拿戏票,却听“咳”地一长声,那人兀自比着两根手指,只在斜瞄着自己。卢云心下一醒,想道:“原来这戏票值得二十,那可坑人了。”想自己卖面一碗不过两钱,如今到了京城,连半张戏票也换下到,他一边暗叹物价飞涨,一边从怀里掏出满满一把铜钱,细细算给了人家。 二十钱付出,正等着拿票,那人却把怪眼一翻,“嘿”地一响,怒道:“客倌!这张票要二十两银,你到底懂不懂规炬啊?” “什么?”卢云大吃一惊,颤声道:“一张票居然要二十两?你……你这不是坑杀人么?”那人气往上冲,大怒道:“坑谁杀谁了?我这戏票费了多大功夫了买来的,你要不买,还怕没人要么?”说着朝四周几声吆喝:“卖票!卖票!有人要么?”喊声一出,立时便涌上了一堆人,自在那儿还价。 卢云呆呆看着,自知没能耐过去讨价,看来还是看不到戏了。可今晚排了这许久的队,若要狼狈离去,却又不想。满心烦乱问,忽然心念一动,想起自己还有一样法宝,霎时冲向戏楼门口,直闯小伙计面前,眼见小伙计皱着眉头拦,卢云当场大喝一声,便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高举示众,朗声道:“看清楚!这是什么?” “灵吾玄志”四个字来了,这四个字曾在永定门惊吓宫差,也曾经帮卢云买到一顶便宜大毡,花不到十钱,如此管用东西,定也能当戏票:果不其然,只见那小伙计一脸骇然,震惊道: “客倌……你…你想干啥?”卢云拍了拍他的肩头,淡然道:“谢谢。”说着直挺挺走进了戏楼,不忘抱拳致意。那小伙计见卢云一脸的理所当然,不由得满面茫然,便问身旁同伴道:“他手上拿的是什么东西?可是圣旨么?” 圣旨驾到,背后果然有人大呼小叫,飞身而追,八成是要叩见圣上了。卢云消失在人海中,一边暗叹杨肃观的神通广大,一边不忘告诫自己,今夜权此借用一回,情非得已,下不为例。 “好啊!卢云才走入堂中,便给吓了一跳,耳听四下如雷暴喊传出。他微微一愣,凝目去看周遭景象,这才见到自己身处一座天井之中,正前方偌大一座戏台,另方全是看台,搭到了五层之高,各楼栏杆边儿站的全是人,当真是高朋满座。 卢云十年不在京城,自不知万福楼盛况空前,逢得上演整出戏码,如“长生殿”、“玉免记”,五层戏楼里必定一座难求,有钱还买不到戏票。若非今夜仅是唱几出折,怕连进都进下来了。 卢云挤在一楼人群里,已是寸步难行,他抬头去看楼上,已见海棠、翠杉等九华少女坐在二楼,自在那儿闲话,先前见到的那名青年剑客却已不知去向。卢云想要找个地方来坐,奈何四下闹哄哄地,跑堂的、喝彩的、饮酒的、上菜的,人来人往,竟是座无虚席,忽见戏台斜边儿还有个立位,地处偏僻,想来是给斜眼病人看戏用的,无可奈何之中,便慢慢挤了过去,*墙站好。 正休息间,忽听台前传来击掌声,戏楼上厂原本闹哄哄的,此时全静了下来,听得一名男于行上台来,朗声道:“步步娇。” 笛声飘扬,乐师奏起了管弦,这“步步娇”乃是游园惊梦的一折,说得是小姐杜丽娘出场的故事。只是卢云过去人在北方,声腔又是十年一变,过去自没听过这等新戏,一时心下在焉,只管闭目养神,却在此时,戏台上脚步轻响,一名女从幕后转出,她背向台下,轻声叹曰:“好……天气……” 优*开口说白,卢云原本浑不在意,待听台上嗓音带了浓浓的扬州腔,赫然与顾倩兮的口音为神似。他心下一动,赶忙抬起头来,凝视着戏台上的一举一动。 天下男人人有其罩门,卢云也不例外,举凡女与顾倩兮沾边带故,便能让他留心上神,正全神贯注中,但觉四下也是万籁俱寂,戏楼从上到下数人屏了气、凝了神,只在瞧望台上的一名女。 台上的女人悄立不动,她背对万福楼里数双眼睛,虽然瞧不到长相,可单凭背影瞧来,便让人觉得她十分秀气苗条,定是个相当姿容的美人儿。 笛声飘扬,乐师奏起了管弦,台上女微微屈膝,扬起云袖,露出了玉白的指尖,慢慢她的上半身微微左倾、微微向下……陡然间玉袖一偏转,便将脸蛋儿回了过来。 “好啊!”四下采声大作,各楼层宾客击节叫奵,银票抛得更凶了,听那女提声唱: 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 停半晌、整花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 迤逗的彩云偏。 “好啊!”全场又爆出了一声喊,上上下下喝采不断,连卢云也跟着大力鼓掌了。 台上那女样貌如何,两边距离远,卢云自也道不明白。只是她的嗓音有种天生风流,分嗲、七分懒,一声一字悠悠漫漫,不必一分造假做作,便已让人心生向往,尤其是她的眼神为灵动,稍梢几个转身挪步,便已赢得一身是戏。此时此刻,不只卢云看得入神,全场宾客都忘情了,连楼上的海棠、明梅等少女也都红了双颊,想来是被台上的绝代佳人所吸引,竟是久久说不出话来。 台下喧扰,台上却是浑然不觉,那女只管随笙弦旋律回身而舞,看她身段雍容,从足尖到发稍,样样都透着妩媚,更让满楼宾客沉迷陶醉, 眼见那女舞姿如此曼妙,卢云自也暗暗惊奇。他过去虽不爱看杂剧,却也晓得昔日剧是剧、曲是曲,如此歌舞演艺合而为一的本事,却是前所末闻,也难怪万福楼如此广受欢迎,想来近年来戏曲蓬勃创新,早巳走出了杂剧科白的格局。 卢云看得好专注,便将大毡解了下来,露出了俊脸,另还朝台前挤了几步,那女本在台上轻盈慢舞,忽然问目光回转,猛一瞧到了台下的卢云,不知怎地,竞尔掩袖惊呼,跟着又见卢云目瞪口呆,霎时忍俊不禁,居然掩嘴低头,吃吃地笑了出来。 歌舞从中断绝,全场都是为之一愣,卢云更是满心惊讶,不知那女为何朝着自己猛笑,莫非认得自己不成?他左顾右盼,待见四周王孙公平双眼发直,一个个对着台上美女傻笑,料知是自己会错意了,忙又将大毡戴了回来,以免有碍观瞻。 正咳嗽间,那女总算也已定下心神,她回身而舞,再次曼声高唱: 可知我常一生儿爱吴是天然? 恰春好处无人见, 不提防沉鱼落雁乌惊喧,则怕……羞花闭月花愁颤。 一曲方终,全场叫好,人人都拍红了掌心。不旋踵,便出来几名小女童,拿着铜盘到处领赏,众贵宾豪迈气魄,无不大抛银票,着意恩赐。卢云见自己身处偏僻,料来不会有人过来罗唆,正觉得心安理得问,忽然长袍给人拉了拉,他低头急看,惊见一名女童瞪着自己,卢云莫可奈何,只得全身,慢慢从口袋里摸出个铜儿,小心扔出一个。 看白戏的,必挨白眼。果然那女童一脸悻悻,低头急走,卢云则是一脸尴尬,那美女本在台上答谢,目光挪栘中,猛见了卢云的窘态,不由又低下头去,再次噗嗤地笑出了声。 眼见有人逗笑了美女,大批王孙忍无可忍,便都转过头来,朝四面八方怒目而视,想来要出可疑人物。卢云吓了一跳,都说“一笑倾人国、一笑倾人城”,等会儿笑出了杀身之祸,那可要哭了,他怕无端招惹麻烦,便一溜烟奔上了楼,打算找处好地方喝酒、 万福楼楼高五层,可今夜高明满座,卢云一奔上楼去,各层都是座无虚帝,他怕撞见海棠、明悔等美女,便远远绕开了,好容易奔到了顶楼,却见堂上黑森森的,这儿居然颇为清静,除五桌客人笑着说话,便只几名伙计倚在东墙角,各在闲聊谈天,卢云目光挪栘,匆见*窗处有名客人孤身饮酒,看他默默瞧望窗外街景,却是方才见过的那名青年公。 这顶楼地处最高,离戏台也最远,曲没得听、戏没得看,便也没人会来抢座。卢云松了口气,便也不急着过去和人寒喧,只管了捡了张空桌坐下,吆喝道:“伙计。”卢云喊了半天,总算走上了一名酒保,懒懒问道:“爷台要什么?”卢云道:“来五斤白酒,越陈越好,另来些花生大蒜。”那酒保笑道:“客倌酒量好啊?要不要别的小菜?” 卢云伸手入怀,点了点铜板数目,摇头道:“不了,这样挺好。”那酒保下多话,便朝背后吆暍了几声,下久便上来了一名小伙计,他提着一只酒壶,懒洋洋地行向屋角一处大缸,慢慢勺了酒水出来。 说也奇怪,酒缸里水波一动,整个五楼便已飘来一股辛辣,那酒味好冲,带着一股阳刚猛烈,好似有人在楼里烧起了炭火,让人不自觉的出汗。卢云自知可以喝到难得的佳酿,已是满心迫下亟待,偏生那小伙计手脚迟怠,勺好了酒,东找西找,这才弄来了两只大碗,慢吞吞地上菜来了。 咚咚两声,酒菜上桌,卢云久末饮酒,忙斟了一大碗,咕嘟嘟地仰头饮尽。 咕嘟……咕嘟……这酒好生不俗,直似用怒火酿出来的,才喝到了嘴里,便辣得连舌头都麻了起来,可卢云喝在嘴里,却是浑然不觉得痛,只管仰头畅饮。 今夜多少悲欢离合,从柳门大宅走到宝庆布庄,辛酸苦辣一次尝,回思方才布庄里的点点滴滴,好似顾倩兮就坐在面前一样,卢云浑身颤抖,更把烈酒高高仰起,喝个涓滴不剩。 “痛……快……”卢云呼出了一口长气,只觉得那怒火般的烈酒在腹中焚烧,竟让他微起薄醺,卢云以手支额,望向五楼外的窗景:心道:“十年了,我可总算见到她了。’ 想起面担失踪不见,自己若要招领失物,定得在北京大肆寻访,说不定还得过去向她打听打听,卢云低下头去,不愿再去想旁的事,只盼自己还可以看看她,纵使下能与她说话,那也无妨。 想起顾倩兮就住在几里之内,自己一会儿喝醉了,说不定能有勇气跳进她家,偷偷瞧她一眼,卢云忽然哈哈一笑,再次斟满了酒,跟着用力拍开了大蒜,仰起酒碗,混着花生痛嚼。 喀滋咕嘟,大蒜呛辣,掺了烈酒来嚼,开口更增其臭,卢云虽说出身山东,嗜好葱蒜,可他早年是白面书生,举止温,念在顾倩兮的情份上,见得葱蒜奉来,自要敬谢不敏,可此时孤家寡人,再不痛快大嚼,更待何时?霎时吃了个臭气薰天,却还颇觉不足。 卢云自饮自酌,喝了一碗,再来一碗,回思这十年来人生际遇坎坷,自己从生到死、由死到生走厂一遭,那些经世济民、状元美梦,早巳离身远去,如今孓然潦倒,功名志业皆成灰,日后却该如何自处?一片消沉间,卢云不觉笑了一笑,轻轻吟道: “闲来无事不从容,睡觉东窗日已红;万物静觐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 “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风云变态中:富贵不淫贫作乐,男儿到此是豪雄!” “哈哈!哈哈!”卢云纵声长笑,碰地一声,当桌又拍开了大蒜,咕噜噜地猛灌老酒,一时只觉天地与我同在,万物随我同游,人生颓废至此,居然没比这一刻更自在的了。 这“秋日偶成”乃是北宋大儒程颐所作、卢云倘在十年前来读这诗,必嫌弃其中意境,又是什么“睡觉东窗日已红”、又是什么“思入风云变态中”,多了随性偏激之意,却少了闻鸡起舞、勤奋报国之心,以卢云的天性古板而言,自难体会个中妙奥。如今人过中年,历经落魄潦倒、亲逝友散之苦,却能骤然反醒,领略了当年程颐的豁达。 此生冷冷清清,宛如丧家之犬、什么功名章、豪情壮志,一切都罢了,在这天地为家,四大皆空之际,却反而赢回了两个字,称作“从容”。 啥也不在乎的时刻,卢云逸兴揣飞,正要举碗痛饮,匆见窗边酒客抬起头来,朝自己瞧了一眼,看此人样貌清奇,一双眸颇见神采,正是那名眼熟的公爷了。 “富贵不淫贫*乐,男儿到此是豪雄……”那公爷想必听到了自己的说话,听他口唇喃喃,仿佛心有所感。卢云见知己来了,一看对方望着自己,自是欣然举碗,朝那人比了一比,示意邀饮,正等着对方举杯回敬,那人却已叹了口气,自管默默低头,料来无心应酬。 卢云早年时脾气也不好,逢得生人搭讪敬酒,要不冷言以对,要不冷面相讥,如今见得来人无精打采,自也不以为意。他笑了一笑,正要自斟自酌,却听一名伙计沿桌而来,笑道:“几位客倌,叨扰则个,先给您结个帐。” 卢云低头饮酒:心情豁达,模样更是从容无比,便把铜板摸了出来,等着付帐。只听那伙计对着邻桌客人道:“您这桌是二十两,算您个整数,二十两成了。”卢云听得这等天价,一口酒水险些喷了出来,不知那桌客人是否点了人参果、皇帝茶?可凝目瞧去,那桌上却只摆了壶水酒,四色小菜,余无长物。 卢云内心慌张,这才知道万福楼价钱不妙,几与黑店无二,看自己酒量大,叫了整整五斤酒,少说十来两银,一会儿人家伸手要钱,自己却该如何是好? 卢云一辈几没赊过帐,更没吃过白食,至于行抢打人,那更是下用想了:心下惴惴问,只得蹑手蹑脚,悄悄拿出杨肃观送来的那封信,搁在桌上,看看能否充当银来用。 正祝祷问,耳中听得脚步声响,那伙计已然来了,他先哈腰致意,之后笑道:“客倌,您的酒菜是十六两,算您个整数,十五两成了。”卢云口袋凑不出两银,听得这话,便只压低了大毡,悄悄伸出手指,朝桌上怪信点了点,希望小移计自行离去, “等等,你好眼熟……”那小伙计猛地把手一指,大声:“就是你!你这怪人真是怪!可给我遇见了!”正要捋起袖,匆听脚步声响,桌边听得一个笑声:“别闹,快了去。”〗 眼看救星来了,卢云微微一愣,万没料到这封信真还管用,他抬头去看,面前站的却是一名中年聿柜。卢云心下微有错愕,忙道:“掌……掌柜的,这……这酒菜钱……”那掌柜笑道:“没事,客倌的酒钱有人买了。” 卢云更加讶异了,看这酒菜并非是自行免钱,而是有人暗中替他付钞,那就不是杨肃观的法力了,只是谁会这般好心呢?卢云心下好奇,便把目光微斜,朝窗边的那位酒客瞧去,那人却早已低下头去,只顾着饮酒,看他对身遭物事漠不关心,想来不是他付的钱了。 卢云满心疑惑,下知是谁为自己还钞,正纳闷问,那掌柜却奉上了一张名帖,微笑道:“爷台,请过目。”卢云低头来看,只见手上多了一张纸片,正面印了八个宇:“万福楼里,戏如人生”,图花精致,正是此地的戏票,卢云讶道:“这是什么?” 那掌柜*近一步,附耳道:“这是琦小姐的一点心意。她吩咐小人,要我好生款待您,一会儿您吃什么、喝什么,全算咱们万福楼的帐上。”卢云错愕不已,道:“琦小姐…她是……”掌柜走近一步,悄悄朝楼下天井一指,附耳道:“她就是咱们万福楼的台柱,您方才见过的。” 卢云醒悟过来,这才想起戏台上的那位绝世美女,他越想越疑,便行列栏杆旁,自朝楼下天井观看,只见那位“琦小姐”早巳下台,却来了一群翻筋斗的,看他们东滚西翻,挥旗舞棍,十分卖力,四下宾客却是喝酒的喝酒,谈天的谈天,全没一人正眼来瞧。 卢云心下领悟,已知这“琦小姐”非同小可,全场几名客人都是冲着她来的,只是自己过去少去酒家作乐,自不可能认识这位“琦小姐”,却不知她何以殷勤款待,莫非她张冠李戴,却是误会一场?他转头望向掌柜,低声便道:“掌柜的,我与您家小姐素昧平生,她可是认错人了?” 那掌柜摇头道:“错不了,她方才在戏台上就瞧见您了。她说爷台难得回京,定得给您接风洗尘,那才不愧故人之谊。”说着不待卢云答应,已然找来了伙计,吩咐道:“开包厢,准备八大八小。”卢云咦了一声,还下及推辞,众伙计快手快脚,奋勇上前将卢老爷捧了进去,一旁送菜端酒,宛如遇上恩公,个个孝顺无比、 卢云得了天大好处:心下却是纳闷无比,一不知琦小姐是何来历,二也不解她与自己有何瓜葛,无聊籁之中,便又取出了那张戏票,反覆察看,忽见戏票后头印着戏码,左书:“卖面郎巧遇故人”,右书:“杨师计围万福楼”。 卢云咦了一声,看自己正是个面贩,这“买面郎”若非自己,却是何人?依此戏码来看,莫非一会儿自己便会在此遭遇故人之?可“杨师计围万福楼”又是怎么回事?难道一会儿有官兵前来此地抓人,叮他们想抓谁?这“杨师”又是谁?难下成便是畅肃观么? 卢云满心纳闷,自人京以来,事事透着古怪,先是胡媚儿交来了一只信封,上书“灵吾玄志”四宇,还说什么杨肃观对自己另有安排:现下偏又遇上了这个“琦小姐”,对自己殷勤招待在种玄机,让人难以猜想,卢云看下懂道理,性也下再多想什么,反正喝酒有人付帐,便只管专心大吃大喝,等着事情水落石出。 约莫喝了半壶酒,堂上慢慢也热闹起来了,看那楼梯里上来一群又一群客人,都是先前楼下看戏的客人,这会儿戏演完了,便又来楼上玩耍。不多时,堂上几十张板桌便都坐满了人,诸人高谈阔论,你一言、我一句,话题全离不开那位“琦小姐”。 卢云有心探明“琦小姐”的来历,忙潜运内力来听,听得堂上一人道:“喂,老张,听说鲁王爷要包下琦小姐,是真是假?”另一人道:“呸,凭他那个脑满肠胆,也想来碰人家的玉手,真是忝不知耻。” 先前说话那人道:“没法,世道不靖啊,这鲁王爷多有钱,听说还想当摄政王呢,我看今儿是元宵,他八成又要过来闹场了。”另一人叹道:“算了,别惹这些闲气。你忘了上回不还有个客人被鲁王爷从五楼丢出去,摔成了重伤?”先前那人叹道:“***,喝酒、喝酒。” 卢云听了几句,这才晓得这琦小姐是个大红人,好似万福楼里常有争风吃醋之事,居然还把人打伤了。昔时“宜花院”名动公卿,今朝却属“万福楼”独领风骚,卢云望着面前满满一桌酒菜,想起这是“琦小姐”的一番盛情,一时之间,心下忽有不祥预感,不知自己是否又已惹上天大的麻烦?正想溜之大吉,匆听堂上传来女娇呼:“师姐!等等我!等等我!” 卢云听出这是少女的声音:心下微惊,忙开启包厢窗扉,偷眼瞧望,只见堂上一名少女飞奔而过,看她身法好快,果然是之前见过的翠杉,再看不远处还有两名美女,正是海棠、明梅来了。 元宵夜里金吾不禁,少女们要想大口喝酒,今夜正是时候。卢云见得这个厉害的来了,更加下敢离开包厢,只管低头喝闷酒,却听海棠在包厢外说话:“糟了,没桌坐了。” 满堂桌都坐满了,海棠、明梅她们来得远了,自然没位,正盼望她们自行离去,匆听翠杉道:“师姐,那儿还有空位。”卢云从窗缝向外瞧望,只见临窗边一张板桌,桌边独坐了一名客人,却是先前见过的那名酒客,看他人剌剌地占了整张板桌,众少女若能将这不速之客支开,自有位坐了。果然翠杉便*到了二师姐耳边,道:“明梅姊,你去打发他吧。” 明梅凝目去看,只见那青年孤身饮酒,脚边一只行囊,桌上摆了个长长的油布包,里头定然藏有凶器,自己若要过去凶他,小命难免不保。眼见苦差事来了,明梅便推辞道:“我看先别赶人了,这人的衣服看来还干净,下如和他挤一挤好了。”翠杉忧声道:“不行啊,男女有别,师父知道了,会骂我们的。”霎时两个小的转了过来,向大师姐哀求:“海棠姊,你长得最漂亮,你去找位吧。” 海棠哼了一声,傲然转身,须尖问艳光四射,众男客瞧到眼里,忽然间堂上空了许多位,老老少少同挤一张板凳,虚位以待,盼着与美女同桌饮食。海棠见惯了这等场面,当下莲步轻挪,自在堂问巡视,正审查人相貌问。忽听堂上传来一声呼唤:“海棠姊,你也来啦,快来这儿坐吧。”众男宾大失所望,寻着声音去瞧,却见不远处坐厂一名官家小姐,看她身旁还陪了个姑娘,一身劲装打扮、腰悬短棍,好似是个保镖,两人一坐一站,正向九华诸女招呼。 “是何凝香!”众女对望一眼,一时大喜而呼,海棠欢容蹦跳:“有位坐了。”明梅雀跃拍手:“咱们不必付钱了。”翠杉则是一脸讶异:“何凝香,她是谁啊?” 群雌聒噪中,已然飞奔至板桌旁,各自安坐下来、那何小姐模样害羞,见得众女到来,却只低下头去,羞羞地道:“海棠姊……你们……你们也来看戏啊。”海棠笑道:“是啊,难得元宵佳节,谁要不出门,谁便是黄脸婆。”说着把秀发一掠,傲然道:“伙计。” 众伙计慌忙到来,乖乖伺候着,只听明梅快嘴快语,说道:“给送壶碧螺春,一碟蛇胆瓜、一盘冰糖鸭舌、一碗五香凤爪……”看这女孩热门熟,连珠炮的呼喊中,一叠又一叠点心送上,霎时摆满了一整桌,伙计这便来陪笑收帐:“小姐们,一共五十两。” 付钱关头到来,九华女定力过人,一个个眼觐鼻、鼻观心,各自安坐不动,那何小姐好似家境不坏,便取出了绣花荷包,捡出了一张银票,胡乱扔了出去。 银票两一张,伙计大喜过望,正要称谢收下,明梅却嘿地一声,大声道:“且慢!这儿有零的。”便将银票收入钱囊,另取现银付帐。多出来的自然充公了。 那翠杉是个新来的,眼看何小姐出手如此阔绰:心下自是仰慕,忙凑到海棠身边,细声道:“师姐,她是谁啊?怎地这般有钱?”海棠仰起头来,傲然道:“她是我的手帕交,姓何名凝香,她爹爹就是辅大士,当今官之何大人。” 听得阁揆宰辅的爱女在此,四周宾客有在留神偷听的,莫不低呼一声,卢云坐在包厢里,听得话声,自也暗暗惊奇:“何大人的女儿在此?”当下从窗缝里瞧出,只见那何小姐细皮白肉,五官果然与何大人有分相似,不觉微微一笑,想起红螺寺里的官云集:心中便想:“这逗何大人真是个好福气,当年旧识里只他一人飞黄腾达。” 这何大人不是别人,却是当年西出阳关的左御史何荣,卢云与他称得上相熟,却下知他家里还有这么个宝贝小女儿,只不知是不是私生女就是了。 人生如梦,当年和亲队伍历经多少事,真是一言难尽,有的成了西域皇后,有的成为天下第一大反贼,当然也有人打回原形,再次做起了浪迹天涯的穷面贩。卢云笑了一笑,慢慢的喝着酒,正出神间,又听翠杉低声道:“原来这位是何大人的千金,真是久仰了。那……那个小丫环又是谁?怎还带着棍?可是有武功么?i 卢云先前早巳看到那名劲装姑娘了,看她手持短棍,身上却穿着崆峒弟的服饰,此时听翠杉口无遮拦:心中便想:“这小姑娘嘴快了,恐怕要得罪人了。” 心思才起,果然包厢外便传来呸地一声,那劲装姑娘大声道:“谁是丫擐了!你们给我听好了,姑娘就是崆峒山的‘飞霞棍’黄巧云。奉何大人之命,特来陪何着抽出了腰间短棍,在手指上转了一圈,哼道:“九华姝,有眼无珠,这话想是没说错了。” 刷地一声,海棠拔出了短剑,剑光霍霍之中,已将鸡爪切了几切,淡淡地道:“崆峒一脉,脑袋空空,我也是久仰大名了。”说着敲了敲桌面,哼道:“师妹,给斟上了茶。” 双方剑拔弩张,随时都会大打出乎,明梅忙来缓颊,笑道:“别吵、别吵。何小姐,你爹爹平日不是管你管得严么?怎地今晚放你出来透气了?” 听得此言,那何小姐叹了口气,眼眶却泛起了泪光,自将脑袋一偏,枕在黄小女侠肩上,轻轻抽噎起来。见得小姐如此惨澹,九华众女自是眨了眨眼。海棠吮着鸡爪,一时也不好白吃人家的,便问道:“你干什么了?可是给谁欺侮玷污了么?这般可怜。” 听得此言,何凝香泪水益发泛褴了,一时掩着心口,宛如西施捧心,哭道:“我……我……”这女孩嗓音娇弱,说话时气若游丝,还下忘掩着小嘴,海棠运起内力,仔细听了半晌,却还是不得诀窍,只得招来了黄巧云,皱眉道:“她怎么啦?可是病了么?” 黄巧云白了她一眼,道:“当然是病了,不然还能怎么了?她这几日食不落饭、睡不安寝、还闹得魂不守舍,何伯伯知道她病了,却也无药石可医,便要我带她出来透透气。”何小姐金枝玉叶,锦衣玉食,没想却罹患怪病了,九华众女皱眉道:“什么病这么厉害?居然无药可救?”黄巧云叹息道:“那还要说么?她害得是相思病。? ?? 众女恍然大悟,看这世上唯一没药解的,便是这相思病,病情时时起伏,匆冷匆热,与失心疯有几分相仿。卢云远远听着:心中便想:“这病倒真没药医,不妨看开些。”一时大口饮酒,却也来给自己治病了。 听得有人害了相思病,九华诸女便又笑了,只见翠杉状似怜悯,明梅幸灾乐祸,海棠则是一睑的闭目养神,傲然道:“原来是这个毛病啊,这病怎会没药医呢?这样吧,要不要我给你们帮个忙啊?听得海棠要帮忙抓药,何小姐心存感激,正要哭谢,黄巧云却又呸了一声,看这药包落人海棠手里,要是给她瞧得好了,还会不自行服用么?当即道:“你省省力气吧,告诉你,如果那个人可以召之即来,何大人早就去找他了。”海棠哦了一声,道:“谁这么大架啊?到底她看上的是谁?”黄巧云咳了一声,道:“她瞧上的是华山弟。”听得心事给人揭破,何小姐又羞又苦,便又趴倒在黄巧云怀里,呜呜地细哭了起来。 众女一旁听着:心里自也觉得奇怪,看华山高徒无数,上有杜得籼、吕得礼、下有施得兴、吕得义,看何小姐何等家世,如今芳心可可,一旦瞧上这群猪狗,他们还不汪汪乱叫,飞也似的赶过来么?九华诸女暗暗揣测,正纳闷间,匆见翠杉双手一拍:“我知道了,我晓得何小姐喜欢了谁。” 眼见众女一齐转过头来,翠杉含笑便道:“她瞧上了陈得福,对不对?”华山垫底门徒,人称扫把福,这厮武功低、人头次,倘使成了何府的乘龙快婿,岳丈大人不免气得中风,早早驾鹤西归,难怪不肯找他回来。翠杉还待笑说,惊见四下白眼不断,连何小姐也收拾了泪水,朝她怒目而视。 扫把福人缘不好,眼看何凝香伤心欲绝,明梅只得拉来了黄巧云,皱眉道:“真是,别卖关了,她到底爱了谁啊?”黄巧云掩嘴低声:“她喜欢的那个人,单名一个‘苏”字。” 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华山满门高手无数,可阖山弟中却只一个姓苏,不消说,那人自是“达传人”苏颖超无疑,眼看九华诸女低呼出声,连包厢里的卢云也是微微一奇。可怜何小姐给人当众道出了心事,一时羞得无地自容,双手掩面间,便朝窗边奔去,众女大惊道:“快拦住她,这可是五楼啊!”” 十年前玉清观前匆匆一晤,当时卢云亲眼得见,便曾见过苏颖超一面,只是那时宁不凡退隐在即,双方却没机缘说过话。卢云隔墙听着,不觉微微一笑:“原来苏少侠如此风流,琼芳听说以后,八成又要生气了。“想起了琼芳:心头匆有些挂念,不知两人分别以后,她现下去了何处?只是看今夜是元宵,若不是和情郎幽会去了,还能去哪? 正慨然间,众女死劝活劝,总算把何小姐拉离了窗口,明梅笑道:“原来她看上的是苏大掌门啊,那可有些难办了。她是怎么识得苏大侠的?”黄巧云摇了摇头,道:“还不是那‘魁星战五关’害的?腊月那日,她陪何伯伯去看擂台比斗,结果轮到苏掌门出场,她就病倒了。唉……反正回家后茶不思、饭不想,日日夜夜尽是哭……何伯伯心想不是办法,上回还要我设法安排则个,让她和苏少侠见上一面,也好转个心情……” 海棠哦了一声,问道:“怎么?你和苏颖超很熟?”黄巧云脸上一红,忙道:“那倒不是。不过我认得华山的一个朋友,也许能请他想个办法。”翠杉低头笑道:“你认识谁?可是陈得福么?”黄巧云大怒道:“谁认得他了?我认得的是吕得礼。” 海棠皱眉道:“谁是吕得礼?”看她一脸疑惑,想来不识小人物,一旁明梅附耳过来,细声解释:“就是无耻兄弟的老大,外号叫‘小礼’的那个。”海棠哦了一长声:“是他啊。”说着朝黄巧云打量几眼,颔道:“恭喜、恭喜,龙配龙、凤配凤。” 九华诸女向以言辞阴损着称,耳听海棠几声“恭喜”,却不知在“恭喜”什么,黄巧云怒火上升,自知说不过她们个,便暗暗握住了腰问短棍,眼中透露凶悍。翠杉吓了一跳,忙来缓颊道:“后来呢?黄姊姊安排的如何了?i 黄小女侠放开了短棍,摇了摇头,轻叹一声,道:“苏掌门很忙,没法见上面。”何小姐听得此言,只是悲从中来,登时珠泪潸潸,海棠柔声安慰道:“好了,别难过了,见不到就算了,反正人家苏掌门二月便要成亲,迎娶大美女琼芳,人家连喜帖也发出来了,你便算见到了他,又能如何呢?” 黄巧云猛吃一惊,拼命向海棠使眼色,那海棠却不知是粗心大意,还是故意为之,自管说了个痛快。果下其然,何小姐听得此言,一口气转不上来,便又颤巍巍地行向了窗口,黄巧云死命拦住,一边怒骂海棠:“你这女人心眼真坏,你要逼死她么?” 海棠苦笑道:“这也能怪我了?人家喜帖发的满天满地,她怎会不知道?”黄巧云懒得应答,自去安慰何凝香,一旁翠杉则来帮忙倒茶服侍,让小姐暖暖心口。 苏颖超是琼芳的情人,京城里可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可何小姐幽居在府,自不知人家早已是琼府的乘龙快婿,岂能再接别人的绣球?卢云一旁听着:心中又想:“原来琼芳要成亲了,说不得,这杯喜酒我虽不会过去喝,可也得找个法给她贺喜。’ 想起琼芳性冲,脾气硬,日后做了人家的妻,不知会不会镇日吵架?卢云回思这半个月来的相处,心里不觉有些思念她:“这琼芳虽说架大,可其实说话好有趣,要是她现下也陪在这儿,这个元宵定然热闹了。” 正想问,外头何凝香听到苏颖超即将成亲,却已快哭死了,翠杉安慰道:“何姊姊快别哭了,这世上好男所在多有,不如这样吧,我家老爷是正统军的大元帅,营里有七十二万未婚男,你若不嫌弃,我可以拜托咱们老爷替你安排个相亲……” 正统军盛产“黑旋风”,个个手持双板斧,怪力乱神,脸上还长了黑毛,何小姐听得此言,不觉悲从中来,哭得更凄惨了。明梅笑道:“快别这样了,正统军里也不全是做苦力的,多少有几个武双全,像是‘小赵云’燕烽啊、‘飞天笔’孟焕然啊,‘荆州狮’熊俊啊,个个一身烈火,尤其那个燕烽,猴急也似,平日最爱缠着海棠呢。” 咚地一声,桌边茶水翻倒,众女定睛去看,却见翠杉面色惨白,颤声道:“燕烽……他……他很爱缠着大师姐么?”明梅笑道:“可不是么,那姓燕的每回见了海棠,都是张大了嘴,一幅魂不守舍的模样,好像还写了一些书信过来,我都不好意思瞧呢。”说着提起了手肘,朝师姐碰了碰,海棠却是不置可否,只理了理云鬓,料来“四火儿”属于点心一流,根本不必放在心上。 猛听一声抽噎,众女一齐凝目来看,这会儿倒不是何凝香啜泣,却轮到翠杉泪洒当场,真不知是怎么回事了。 正说话间,那何小姐却似听不下去了,她擦拭泪水,盈盈起身,道:“巧云,送我回去。”明梅忙道:“才不过夜而已,这么快便走了?”何,便拭泪道:“不了,我身不舒坦,得早点回府歇着。” 元宵花月夜,才佳人莫不彻夜游嬉,通宵达旦,可何小姐却是形单影孤,如今又给人连番作弄,如何还有玩兴?正要转身离开却听叩叩几声,海棠却已敲起了桌。她拿出了大师姐的架式,道:“过来坐下,我这儿有个消息奉告,包你爱听。 海棠美丽骄傲,日常总爱欺负人,何小姐晓得她不怀好意,正待用力摇头,却听海棠淡淡地道:“别急着骂我,我这消息可是关于那‘女扮男装’的,不听可惜喔。” 黄巧云听得“女扮男装”四个字,自是低呼一声,道:“你说得是琼少阁主!” 全京城唯一穿男装的女,便是琼芳。此女执掌书院,权势薰天,出入皇宫内院,如同家常便饭,可说是全北京第一气概的女豪杰;海棠淡然一笑,颔道:“什么琼少阁主,好大派头,叫她琼芳不就得了。”黄巧云哼道:“随你了,我们崆峒山可没那么无礼。” 崆峒派多有高手驻进紫云轩,想来为得这层缘故,黄巧云定是个乖顺的。她哼了一声,又道:“好了,快说吧,少阁主又怎么了?”海棠叹道:“她啊,她活活气死了苏少侠哪。” 场面静了下来,卢云乍然听得琼芳的消息,自足聚精会神,就怕少听了一宇半句。那何小姐也是慌不迭地回座,满面部是关切,一片寂静中,连窗边那名酒客也是微微一动,看他虽然背对着诸位少女,却把酒杯放了下来,想来也听到了说话。 全场屏气凝神,都在等候演说,谁晓得海棠却又不吭气了,只管提起杯、骄傲喝茶。黄巧云催促道:“海棠你老是卖关,这琼阁主不是才出远门回来么?怎会气死了苏少侠?”众师妹也是一睑期待,忙道:“是啊,师姐快说啊。” 一片催促中,海棠终于长叹一声,道:“好,我这就说罗。”她先将发稍梳理了,跟着拿了丝巾出来,着师父的模样扇风纳凉。众人正想再听下,却又拿回一句无聊的:“唉,此事说来话长罗……” 眼看大师姐摆架,一旁翠杉忙来奉茶,明梅也来陪笑脸,众师妹殷勤服侍之下,海棠心情总算舒坦了,方才道:“好啦好啦,我这就说了,你们全听好了。” 众女正襟危坐,不敢梢动,海棠左顾右盼,眼见整层楼的男全在偷看自己,便又啜了口香茶,扬了扬凉风,正要再次叹息,黄巧云气愤不过,便取出了纸牌,大声道:“告么了,告么了,大家来玩马吊牌。”众女哼了一声,正要扔出骰,却听海棠压低了嗓,急切地道:“话说腊月小年夜当晚呢……扬州城夜黑风高,狂风飕飕,大雪飘飘。” 众女听了这个开场颇为精彩,便又放下了纸牌,再次凑头而来,卢云也是全神贯注,运起了内力来听,只听海棠低声道:“那时琼芳人在扬州过夜,这晚她不知怎地,匆地辗转难眠,她见窗外雪花片片,好似在向自己招手,便也迷迷糊糊地走出门,结果她走啊走的、走啊走的……” 猛听“砰”地一响,海棠将手望桌面一拍,听她阴侧侧地道:“你们可晓得,她撞见了什么?”海棠煞有介事,只当自己唱起了花鼓,黄巧云矍然而惊,道:“见鬼了?”海棠叹道:“傻瓜,你们崆峒派的人都没脑么?别老是妖魔鬼怪,想点别的。” 黄巧云满面红云,这会儿便给问倒了,何吧,拜托你。”海棠仰天长叹一声,幽幽地道:“她啊,遇到了一个面贩呢。” “面贩?”少女们全都笑了起来:“那有什么了不起的?” 世上卖面的所在多有,便一条长安大街逛去,少说十来处吃面地方,毫无稀奇。众女哑然失笑,卢云却是面色苍白,一时心头惴惴,不知会有什么倒楣事冒将出来。 “你们有所不知啊……”又听海棠叹道:“这面担不是寻常地方,而是有来历的。那琼阁主自也不知其中奥妙。她闻到那面担传出香气,只觉得肚饿了,便迷迷糊糊坐了下来,叫了碗面吃了,谁晓得,这一吃之下,居然……居然……”说到此处,竟尔面露悲悯之色,好似万分惋惜。众女听得兴起,无下催促道:“后来呢?快说啊。”海棠仰天长叹,幽幽地道:“后来啊,她就被坏男人拐走了呢。” “坏男人……”何凝香睁大了眼,一颗芳心怦怦直跳,颤声道:“可是那卖面的么?” “是啊……”海棠面露怜悯之色,幽幽又道:“江湖上有句话,称作‘吃人中碗、由人使唤’,便是说这卖面郎如何阴毒。据说这人是江湖第一淫贼,平口居无定所,却爱假扮面贩、平日里甜书蜜语,时时拐带妇女,可怜那琼阁主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吃了一碗面后,什么都不晓得了,只能由人摆布,整整十来日里……哎呀,我一个黄花闺女……真没脸说了……” 众女经常吃面,听得面老板原是坏男人,无下相顾骇然。海棠举手遮嘴,又来细声警告:“总之你们这几日全都小心了,千万别上街吃面,万一也给迷住了,那这辈于全完了呢。” 众女花容失色,纷朝楼下街心去望,只想瞧瞧卖面郎是否又来采花了。 卖面的不在楼下,却在包厢饮酒。卢云瞠目结舌,万没料到自己竟成了个采花大盗,声名狼藉至此。他呆呆举起酒碗,方才暍入喉头,又听何凝香叹道:“好惨。”众女皱眉道:“你惨什么了?”何凝香掩面泣道:“不是我惨,是苏少侠惨。” 苦主的名字出来了,饶那卢云功力深厚,一口酒水还是倒喷了出来。 全完了,琼苏两人青梅竹马,早已论及婚嫁,谁知江湖上人云亦云,却把消息传得如此难听,可怜苏少侠听了这些传闻,却该如何自处?卢云越想越怕,一时间如坐针毡,看他连尽五碗烈酒,兀自觉得不足。正悲饮间,匆见*窗边一名酒客也是仰头痛饮十数杯,看他背对着众少女,脸面却对着卢云这边,卢云心道:“这人酒可喝得急了,他又是怎么了?” 卢云整晚见着此人,只觉得他好面熟,却总是想不起他的名号,当下一边喝着酒,一边低头思,掹听噗地一声,整碗酒全吐了出去,弄得自己满身污秽。 完了……卢云呆若木鸡,他终于认出人来了,那熟悉之至的青年公不是别人,正是十年前在华山见过的少侠苏颖超。 全毁了。当年匆匆一晤,两人不曾说过话,是以虽觉眼熟,却没法一下认出人来,哪晓得苏少侠根本就坐在酒楼里,还把海棠的胡说全听入耳中?届时他遇上了一帮面贩,还能下拔剑凶杀么?想到此节,卢云心中苦也,迳自拿起了大酒坛,咕噜噜的灌下去。 这厢卢云祸从天降,大叫倒楣。那厢九华诸女却是唯恐天下下乱,便又来了加柴添火,听得海棠低声道:“我跟你们说喔,苏颖超真可怜,他压根儿不晓得老婆跟人……唉……现下还快快乐乐的办着喜事,等着当新郎呢。”何凝香啜泣道:“好惨……” 确实惨,九华诸女一齐挑拨起来了:“好惨喔!好惨喔!”何凝香悲从中来,一时满面爱怜,垂泪道:“不行,我……我不能让他被人家欺侮,一定要想办法救他。”海棠、明梅就等她这句话,大喜之余,莫不竞相怂恿:“说得好,苏少侠身处水深火热之中,只等何小姐出手相救了,你快去找他吧。”众女你一言、我一语,或胡乱怂恿、或信口雌黄,正笑闹间,匆听楼下傅来叫卖声:“馄饨面、炸酱面、大卤面……每碗十钱,快来吃吆……” 卖面的真冒出来了,众女大吃一惊,忙围到了窗边瞧望,连卢云也伸长了颈,就想一睹坏男人的庐山真面目。一片悚然问,只见楼下摆了幅脏面摊,一名胖搔着头、枢着脚,正在边打着哈欠,想来卫生堪虞。 俗话说了,“一叶之秋”,看楼下面贩如此形状,对比海棠口中的采花面贩,众少女本还有相信的,便都醒了过来,黄巧云瞧了那卖面的几眼,皱眉道:“海棠,你到底说了几分真话?你说那琼阁主给面贩拐跑了,可是真有此事?” 苏颖超风流俊雅,乃是江湖有数的大剑客,对比楼下的大胖,当真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眼见众女起疑了,海棠不由满面通红,忙道:“你们别胡思乱想,这两碗面是不一样的。我跟你们说,那诱拐琼芳的面贩是个武林高手,绝不是楼下这个。” 黄巧云哼道:“听你这个那个的,谁又见过哪个了?还不是听你一个人瞎扯。”海棠有些词穷了,也是骑虎难下,只得道:“你说话别伤人了,告诉你,我……我真见过那面贩一次,信不信由你了。听得海棠见过坏男人,众女无不大为好奇,她们打小听得师长训诫,早将坏男人视作洪水猛兽,可日常听得惯熟,临场却没见过,忙道:“你……你真见过他?那人生得什么形貌?可还俊么?” 海棠喜孜孜地笑了,正要乱扯一通,忽见众女瞧着自己,当下改作忧虑状,沉吟道:“那人嘛……模样其实也不怎么好看,只是唇上蓄了短髭,身材修长,那肤色呢……比女人还白还细,一双眼儿风流桃花,像能说话似的、听说女孩要给他盯上了,连都不会走了呢。” 听得卖面的采花功力如此深厚,众女无不暗暗骇然,只在悄悄揣想那卖面郎的形象。匆听明梅咦了一声,喃喃地道:“唇蓄短须、肤白胜雪,还生了双桃花眼,那不是五辅大人杨肃观是谁?” 这回轮到海棠脸红了,想来她不知坏男人是何形象,便照心中理想描绘了。其余众女倒也满心狐疑,不知杨大人是否白日洽公,晚间卖面,倒是值得查上一查。 海棠说完了故事,何小姐心情好转,便又有了笑容,想来明日定要过去解救苏大侠了。黄巧云笑道:“好啦,凝香开心了,海棠你可立了大功。”说着又取出了马吊牌,笑道:“别说闲话了,来,告么了、告么了。”将手指叩了叩桌,把骰一扔,这会儿便来开赌了。 众女玩得开心,卢云却是心乱如麻,自知闯下了滔天大祸,若要惹得苏琼两人婚事告吹,那自己可真是罪大恶了,正苦恼间,忽听楼梯问脚步声响,涌上了一群人,听得一人大声嚷嚷:“***!是哪个混蛋给琦小姐招待的,给老站出来!” 倒楣事一桩接着一桩,这酒楼里给琦小姐招待的,自是卢云无疑。他心下叫苦连天,不知自己是否犯了瘟神,事事透着倒楣,般无奈之中,只得从窗缝向外窥看,却见楼梯里上来了十余人,或着家丁服饰、或身穿喇嘛袈裟,为之人身形高眫,罩着件斗篷,料来颇有权势。他抓住了掌柜,喝道:“杂碎东西!你说琦小姐的情人在哪?快给指认出来!” 眼见恶霸争风吃醋,却又冲着自己而来,卢云心下苦叹,想他这辈堂苦读,岂料老来居然沦落到当街斗殴、争夺美女的惨状?他叹了口气,正要出面招认,那掌柜却已叫起冤了:“王爷呀!冤枉啊!琦一个,连半个也没瞧过,您瞧这不是天大的误会是什么?” 那高眫男是个草包,听得此言,登时信了,便暍道:“好了!信你一回!下次再有什么不不四的东西过来骚扰她,你可得赶紧给我通报!让我给你们摆平!听到了没?”那人好似权势大,全场竟是唯唯诺诺,无人作声,却在此时,听得噗嗤一笑,听得一名少女掩嘴低笑:“不不似的东西,这不是说他自己么?” 海棠闯祸了,那人本在好端端的与掌柜说着话,陡听这天外飞来的讥笑,霎时怒火上升,厉声道:“是谁发笑,给我滚出来!”海棠哼了一声,自管玩牌,却也不去理会,那胖大男左顾右盼,眼见整层楼的客人都低头垂,不敢稍动,唯有海棠这桌兀自大剌剌的玩着牌,霎时走了过来,森然道:“***下**,给老站起来了()。” 那掌柜的见要闹事了,赶忙上前苦劝:“鲁王爷,千万别这样,咱们万福楼也不是没人照应,到时候您伤了客人,咱们告上官府,那又是何苦呢?”砰地一声,掌柜的给人反手一掌,打得趴下了。众伙计大惊失色,全都涌了上来。海棠终于火大了,霎时重重一拳槌上了桌,怒道:“什么玩意儿!是姑娘笑的又如何?你想如何啊?” 海棠行侠仗义,那人却不禁捧腹狂笑:“我想如何?我想如何?你***小骚蹄给老看清楚!你亲爹是谁!”霎时将斗篷掀开,露出内里的靛青天龙,来人赫然是位朝廷郡王。 “参见鲁王爷!”满场伴当跪了一地,喊出了来人名号。海棠啊了一声,这才知道惹上天**烦了,这鲁王允跖亿万家财,儿载棋更是当今八世之一,连大都督都未必招惹得起,自己却顶撞了他,这该怎么办呢? 海棠怕了起来,嘴上却也不好示弱,只得道:“明梅、翠杉,咱们走,不必和这种人罗唆。一众师妹赶忙起身,正要随大师姐离开,却给鲁王爷拦住了,听他嘿嘿笑道:“他***骚*淫妇,今夜找不到琦着朝桌一指,厉声道:“全给我坐下了!” 眼看兽爪便要触到身上,吓得两名师妹惊叫下已,海棠身为大师姐,自不能让师妹受辱,当下刷地一声,抽出了腰问短剑,喝道:“走开!”鲁王哈哈大笑,居然迈步向前,淫笑道:“你敢在郡王面前拔剑?你可晓得这是死罪么?” 对方益发进逼,慢慢呼吸相闻,手掌更朝腰际搂来,海棠心下害怕万分,怎么也下敢动,眼看鲁王爷伸出大手,已然抚上了海棠的纤腰,正要乱摸一通,却听嘿地—声,黄巧云当面抢上,对着他的肚便是一棍()。 砰地一声,鲁王爷吃痛,霎时身边飞影闪动,两名红衣喇嘛从旁抢上,竟在间不容发之际捏住了黄巧云的手腕,喀地一声,劲力发动,卸下了她的短棍,跟着把手一举,已如抓小鸡般的将她提起。海棠大惊失色,颤声道:“你……你别乱来,我们是九华弟,你……你休得无礼。”海棠自道来历,鲁王却反而哈哈大笑:“我说是仗着谁的势头来着?原来是艳婷那*的徒儿,有其师必有其徒,来,你们几个刚巧都来陪酒吧,算是见习见习!” 眼看对方辱及师门,海棠、明梅惊慌不已,只得望向何小姐,盼她出言相救。奈何这千金小姐禁不起吓,此时早已缩到了墙角,只在低声啼哭。 情势如此,卢云已是不能不出面,他把脸一沉,缓缓放下了酒碗,正要站起身来,却于此时,听得一人抢先道:“放开她。”全场众人转过头去,只见窗边站起了一名酒客,背向众人,手上却拿一只油布包,想来是他放话了。鲁王哦了一声:“臭小,想要英雄救美是吗?” 油布抖开,一柄长剑露了出来,那酒客静静地道:“这是京城,你得守法。”鲁王爷狂笑道:“法?老就是法,你抓我送官啊?”那酒客的话很少,只慢慢拔出剑来,只见他左手又腰,背身斜势,那模样当真非同小可。鲁王冷笑道:“来了个妄人,先拿下了。” 一名喇嘛向前行来,采手来抓,那酒客微一转身,轻飘飘地一剑刺出,便朝对方的腰腋而去()。那喇嘛练了大手印的功夫,见这剑毫无力道,自也不来怕,正待徒手来抓,却于此时,剑尖微微昂起,抢先抵住了喉头。 “记得。”那人淡淡地道:“这里是京城,卧虎藏龙。”把手一拉,将黄巧云带到了怀里,仗剑护住了她。楼上酒客见他如此侠气,莫不高声喝彩,鲁王大怒道:“叫什么好?谁敢叫好?我就打谁!” 来人剑法如此精妙,竟在一招内制住敌手。黄巧云满面羞红,自知这是华山剑法,他急急云看那名酒客,却见他生了一双猫儿大眼,脸上带着几分忧郁,骤然问“啊”了一声,已然认出了此人的来历。 黄巧云认出了剑法,其余少女却也认出了长相。一时纷纷惊呼道:“苏颖超!” 惨了……那大名鼎鼎的华山掌门、“达传人”苏颖超,原来早就来了。他不只听到了海棠的说话,也已听到了何小姐的心事。 眼看梦中情郎乍然出现,何小姐下禁心花怒放,正要上前羞羞相认,可满面晕红中,怎么都无法上前,骤然之间,脑中一阵晕眩,她“啊”地一声轻呼,身向后便倒,听得嘤咛一声过后,黄巧云给人撞得滚了开来,苏颖超怀里却多了一名晕倒少女,看那弱不禁风的怯模样,却不是绝世美女“海棠”,却又是谁?. 正文 第八章 无名火 当、当、当,二更时分,远处响起了撞钟声,深夜里倍觉悠扬,打更人也敲着梆,提声喊话:“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深夜二更,元宵灯会的喜庆犹在,可琼芳的脚步已然蹒跚,她用手帕包着重伤的左手,沿途喘息行走,来到了一处城墙,她支撑不住,终于坐倒在地。 眼前黑森森的,琼芳拼命把身隐入黑暗之中,她不想给谁瞧见。 真像遇上了瘟神,自从上月在医院遇鬼之后,短短一个月下来,琼芳与爷爷闹翻,与情郎分手,甚至铁扇、火枪、令牌、银两也没了,最后她遍体鳞伤,沦落成这个无助弱女,琼芳咬住牙关,霍的仰起头来,望向那浩瀚无尽的星海。她不是弱女,她是琼芳,在黑衣恶鬼君临天下的京师,她须得杀出一条血。 生平第一回靠自己。纵使一粒米、一滴水都得靠自己,不然她便得回家,乖乖向爷爷磕头求饶,成为黑衣鬼魔中的一员女将。 实在惨了,琼芳当然不愿意回去,现下紫云轩基业如何、情郎剑法如何,再也与她无关了。 今夜此时,她宁可流落天涯海角,她都不要留在北京;卢哥哥……他肯和自己走么? 雄才大略的少阁主低下了头,她便这样坐在街上,怔怔流泪。 四海为家的卢云,他是否离开京城了?倘使自己执意找他,茫茫人海之中,她有把握找到人么?万一没找到,她该怎么办?就这样孤零零地活下去么? 抛下了一切,把一生赌注在一个幻影上,此时此刻,琼芳觉得好彷徨,她真想找个对象说话,把从小到大的心事一股脑儿倾泻出来,这当口不能找娟儿,她不想害好友挨骂。她更不想找傅元影,逼得他左右为难,可还有谁能找呢?哲尔丹?宋通明?祝康?不说这些人是否够得上交情,单看他们的言行举止,便晓得这些人不是说话的对象。 怎么办,该找谁呢?那个人不能是琼家的故旧,也不能是华山的友人,那人还要有一点就通的灵性,才能听得懂自己的心事。 孤寂感飞入心中,琼芳怔怔地仰起头来,目望浩瀚星海,呼风唤雨了一辈,如今大难临头,她却连个说话对象也找不着了。 “谁呢……”满天星斗之下,琼芳询问着上天,谁能指引她一条出?- 忽然间,雪云散开,月儿照耀前方,面前现出了一座巍峨官宅,那清柔的月光照亮了门楣,映得门额璀璨如镜,宛如水银打造。 “杨守正府……”琼芳喃喃自语,她慢慢地站了起来,在这茫然无助的一刻,她心里忽然想到了一个人。 那个人……他不会武功,无涉朝政,甚且不和自己相熟,可琼芳隐约知道,那人就是不会通报爷爷,也不会出卖自己,因为他和自己一样,他也曾喜欢过同样的东西。 绝代有佳人,天寒翠袖薄。深夜时分,琼少阁主纵身眺起,直向对街的宅邸飞奔而去。 当……当……午夜钟响总算结束了,今夜无愧“金吾不禁”,万福楼里小姐姑娘簧夜相约小聚,有海棠、有明梅、有翠杉,还有何小姐凝香……现下居然还多了一个苏颖超,他一脸然、满身疲倦,英雄救美之后,怀里便多了个昏晕美女,眼前还有大批坏人等着他。 “掌柜的。”苏颖超淡淡地道:“快去报官,就说有人在这儿闹事。” “***混蛋!”眼见众少女含羞看着苏颖超,鲁王顿时怒吼起来了:“看你这脸贼样,八成就是琦小姐的姘头吧!看本王揍死你!”霎时狂声呐喊:“大家上!” 什么鲁王徽王、世,苏颖超都不在乎,眼看四名喇嘛在那儿怒吼,却没一个人敢真个上来,便伸出手去,捏了捏海棠的人中,道:“姑娘,没事了不。海棠幽幽醒转,眼见苏少侠温柔款款的神气,轻声便道:”多……多谢大侠搭救,敢问……敢问您高姓大名?“ 今夜海棠口无遮拦,把苏颖超狠狠损了一顿,谁知摔入了怀抱之中,却失忆丧神,居然不认得自己。苏颖超微微一愣,也不知该如何答话,便道:“同道中人、患难相助,何须多言谢语?”扶起了海棠的纤腰,便要转身离开。 苏颖超颇有大侠气派,解救美女之后,交代了几句场面话,便已潇洒而去,他脚步才动,忽然发觉剑刀凝住了。他回头去望,只见一只手掌伸来,握住了自己的剑刀,掌心却不曾流血,反而散发一股黑气。苏颖超愕然道:“平湖铁砂掌?”面前抬起一张脸,却是个阴森中年人,冶冷笑道:“智剑平八方?” 苏颖超大吃一惊,方知来人还有硬手在场,自己却是轻敌了。 鲁王号称天下第二财主,又称举世第一守财奴,据说他平日养了下少伴当,除了这四名喇嘛随行,另外还有一位师范硬手,练有铁砂神掌,料来便是此人了。 苏颖超嘿地一声,自知先前大意,长剑居然给人握住了,一时急急去抽,奈何对方铁掌刚掹,自己竟是抽之下动,猛听海棠尖叫道:“苏大侠小心!”轰地一声,背后奔来一名伴当,手提威武棍,便朝苏颖超身上狠打。眼看棍棒如雨而下,苏颖超偏又抽不出剑来,众少女喊道:“苏大侠!踢他!快踢他!” 正等着苏颖超飞身而起,快脚乱踢,却听啊地一声痛哼,出乎众人意料,苏颖超背后挨了一记闷棍,吃痛之下,手指放脱了剑柄,膝盖渐渐软倒。眼看大侠不管用,海棠自是傻了:“这………这是怎么了?”众少女怔住了。那中年男淡然笑道:“华山派好大的名头,原来不过尔尔。”运起了铁沙掌,便要将苏颖超的长剑硬生生折断。 苏颖超一身功夫全在剑上,幼年本还练过一些拳法,可习练“智剑”之后,便将拳脚功夫尽数搁下,此时剑刀给人握住,等同武功被废。卢云人在包厢里看着,一见情势急转直下,自不能任凭苏颖超给人殴打,正要过去搭救,却听“砰”地一声大响,十来名武师着地滚了出去。 “什么人?”鲁王大惊而呼,却听背后传来冷峻的嗓音,道:“坏人。” 背后走来一名青年,他身穿黑衣、腰系红带,沉着一张冷脸,望来十分凶焰。听得“啊”地一声惨叫,地下的伴当给铁靴踩过,腿骨折断,已然疼得号啕大哭。 来人身长九尺以上,凛凛英风,杀气甚雄,却不知是何方神圣。陡听一声断喝响起,那中年男摆开了铁掌架式,旋即横拍一掌。看那掌心黑气颤动,却是“铁砂神掌”的绝顶功夫。 铁掌高手功力深厚,黑衣少年却是嘿嘿一笑,他脚尖轻挑,地下木棍飞上了半空,便给他就手抄住。“喝”地一声,黑衣少年对铁掌不避下让,反手挥出木棍,便朝脑门狠狠砸下。 “砰”地一声大响,威武棍来势奇快,抢先敲上了脑门,铁掌高手眼冒金星,手下却仍虎虎生风。又听“砰”地再响,棍棒又次砸来,铁掌高手鲜血长流,却是毫不死心,仍在探手向前,“砰砰砰砰”,一阵乱响过后,地下血泊里倒了一名中年人,看他的五指勉强抓住了黑衣少年的铁靴,人却早已昏晕过去、铁靴提了起来,将铁掌高手一脚踹了出去,黑衣少年冷眼回日,眼见海棠还依偎在苏颖超身边,当即扭了扭颈,把手指定向一旁,示意她立即退开。海棠好似认得此人,一时又怕又慌,把牙一咬,转身便朝师妹处奔去。 黑衣少年震慑全场,他斜目看了看鲁王爷,把拳头握得喀喀作响。鲁王吓了一跳,急忙逃回了众喇嘛身边,再也不敢过来了。嘎地一声,黑衣少年拉开了木椅,在苏颖超对面坐下,淡淡地道:“颖超兄……久违了。” 瞬息之问,酒楼里全静下来了,站得近的如鲁王爷、苏颖超,坐得远的如卢云、众酒保,人人都在打量这名不速之客。此时连何小姐也觉得害怕了,她扯住了翠杉的衣袖,附耳道:“这人是谁?怎地见人就打?” 翠杉与明梅对望一眼,细声道:“他……他就是咱们老爷的公,伍崇卿。” “什么?”听得伍崇卿字,众人部傻住了,鲁王爷愕然咒骂,卢云也是睁大了眼,都觉得不敢置信。 这真是祟卿孩儿么?当年卢云最后一次见他,是在一条陋巷之外,那夜小崇卿穿着棉袄、打着喷嚏,两只脸颊红通通的,望来很是怕羞,可如今小崇卿长大了,却落得满身暴戾之气,若非听得旁人解说,卢云纵使对面相遇,怕也认不出人来。 父定远,母艳婷,黑衣少年果然大有来历,他沉着一张脸,模样有些像是罪犯,眼见苏颖超迟迟下坐,森然便道:“颖超兄,坐吧,别站着。”眼看小鬼旁若无人,却要鲁王如何忍得,霎时又冲了过来,戟指大骂:“臭小!我道你是仗着谁的势头了,原来是靠着伍定远那厮,本王告诉你……”还待唠唠叨叨,猛听一声霹雳怒吼:“滚!” 伍崇卿拿起了棍棒,重重砸在地下,仿佛魔怪暴吼、目皆欲裂。须间四座皆惊,众酒客发一声喊,全冲到了楼下去了,鲁王爷大惊失色,待见伴当武师也逃得一个不剩,只得铁青着脸,边逃边嚷:“臭小于!本王大人有大量,不跟你小孩儿一般见识……”啊地一声,鲁王爷一脚踩空,滚到了楼梯间,一摔了下去。 整层楼全静了下来,地下的铁掌高手早给人抱走了,其余闹事的王爷、划拳的酒客,全都一轰而散,偌大的堂上只余下十来名伙计,卢云凝目来瞧,只见海棠、明梅、翠杉等少女兀自不肯走,只躲在屋角看着伍崇卿,满面忧虑。 说也奇怪,这名女孩都是艳婷的徒弟。该与崇卿相熟于是,可师兄妹酒楼相逢,彼此却连招呼都省了,真比陌生人还要不如。却又不知是怎么回事了。 一片沉寂问,堂上静悄悄的,除了楼下的轰饮笑闹之声,听不到别的声响。只听崇卿沉着嗓,道:“伙计。”凶神才走、恶煞又来,听得脚步一阵慌乱,那酒保急急奔到了桌前,苦笑道:“大……大爷,您有何吩咐?”伍崇卿取出一锭银,远远抛了过去,说道:“给来两只大碗,一坛烈酒。没我的吩咐,谁都不许打扰。” “谁敢打扰啊?”那酒保低声苦笑,也是怕自己招惹了凶神,忙颤巍巍地转过身去,自去勺酒取碗。 伍崇卿并非寻常人,而是权贵之,他并不怕鲁王爷,也下怕官府,不过他却很敬重苏颖超,他仰起头来,淡然道:“颖超兄,赏个脸,和我喝杯酒。” 眼见伍崇卿凝视着自己,屡次邀约,苏颖超却有犹豫之意,他打量着崇卿,只见此人仪表堂堂,坐下时腰挺背直,看得出颇具家教。可下知为何,这人的眼神却下见世家公的温,反而带了一股森寒邪气,望来为古怪。 眼看苏颖超仍是不为所动,伍崇卿沉下脸去,吊起了冷眼,森然道:“怕了我么?输……大哥……” 砰地一声,“达传人”将长剑扔到了桌上,当场傲然就座、眼见苏大侠有意大发神威,教训狂徒,何小姐自是芳心乱眺,海棠等少女却与伍崇卿相熟,一时间心头惨然,大叫不妙,就怕一会儿发生什么惨祸,伍崇卿激将得手,却也没露出得意模样,他身微微后仰,双手抱绚,傲然道:“颖超兄,还认得我么?”此问大是奇怪,经得先前一闹,全场不分来历贵贱,全都识得了伍崇卿,苏颖超不知他为何多此一问,便只淡淡回道:“阁下不就是伍爵爷的公么?如此家教森严,京城里谁敢不识?” 这话隐隐牵涉到了伍定远,海棠、明梅等少女自然下爱听,不禁眉头一皱,略见不快。伍崇卿听他损及乃父,却毫无不满神色,只摇头道:“你是还没认出我。” 一片寂静中,匆听桌边传来颤声陪笑:“大爷……酒……酒菜来了……” 可怜的老掌柜来了,看他今夜专遇坏人,先是王爷来此打人、后是都督之闹场,今夜魔星高照,真不知是犯了什么岁。看他蹑手蹑脚,手上捧了一坛酒,却又不敢过分逼近,只能远远递来碗筷,就怕招惹池鱼之殃。祟卿倒也没为难他,自管接过了东西,放到桌上,又道:“苏大哥,咱俩好久下见,今夜换我作东;” 听得伍崇卿自称许久不见,苏颖超却是一脸意外,道:“咱俩以前认识么?”伍崇卿淡淡地道:“苏君若是想个起来,兄弟自会帮你。”说着斟上满满两碗酒,随即递了一碗过来。“ 苏颖超心烦意乱,想今夜琼芳出走、师叔见责,加上自己练剑遇上了麻烦,可说诸事不顺,实没心思应付此人,见得酒碗递来,却也不想接,迳道:“兄台的好意心领了,不过时候晚了,在下明早又还有事,不妨改日再聚吧。” 苏颖超寥寥数语,言不由衷,只想早些打发场面,正待起身告辞。匆听伍崇卿笑了笑,道:“坐下吧,你不是连老婆都跑了,这会儿还忙什么?” 哪壶不开提哪壶,看这人不知从哪儿打听来的消息,居然晓得琼芳离家出走了?苏颖超不觉沉下脸来。便又安坐下动,垂下了眼眸,静声道:“伍少爷,在下今夜脾气不好,请你……”说着把手按上了长剑,跟着不言不动。 苏颖超动怒了,随时都会暴起动手,伍崇卿却是视而不见,自管拿起了酒碗,道:“苏君莫要动气,小弟今夜找你,并无恶意,只是想和你交个朋友而已。”听得朋友二字,海棠等少女莫不一脸惨然,慌道:“苏大侠,千万下要。” 看众少女如此惊慌,这伍崇卿定非善类,无论谁与他亲善结交,便如误踩了狗屎,真要倒上辈的楣。天幸苏颖超颇有明见,淡然便道:“不敢当。苏某一介白丁,伍少爷却是权贵之后,请恕在下不敢高攀。” 听得此言,众少女自是松了口气,伍崇卿却是嘿嘿一笑,他俯身向前,凝视苏颖超的大眼,微笑道:“输……大哥……你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您不是已经高攀琼芳了么?何妨再多我一个?”饶那苏颖超修养再高,听他屡次拿着琼芳作章,却也不免气往上冲,他睁大了猫眼,森然道:“伍少爷,恕苏某耳背,你方才唤我什么?” “输……大哥……”伍祟卿双手交又胸前,头颈歪歪的,目光斜斜的,一边腼着对座,一边笑道:“听得清楚么?”苏颖超深深吸了口气,自知遇上了无赖汉,一时不动声色,望向窗外,右手却慢缓缓栘向了剑柄,打算给他个下马威。 猛听“砰”地一声大响,伍崇卿抢先起手,朝木桌重重拍落下去。一股紫电弥漫桌间,震得苏颖超的长剑跳将起来,却见那桌上居然多了一柱香,竖入桌面,深达寸许。 “打起来了!打起来了!”众少女花容失色,忍不住惊叫起来。 这是硬气功,要知线香脆而易折,伍崇卿却能硬生生刺入木桌,足见他不只身怀气功,尚且出手绝快,方能刺木如裂帛。听得明梅惊惶呼喊:“师姐,他又要做坏事了!咱们快去告诉师父!”海棠大喊道:“走!快走!别耽搁了!晚了要死人了!”说着拉住了两个师妹,便朝楼下奔逃。那何小姐犹然不知死活,仍想看那苏大侠大显神威,却给黄巧云拖定了。 师姐妹们仓惶离去,伍崇卿却是神气漠然,对师妹们瞧也不瞧、睬也不睬,便似不认得她们一般、卢云看到眼里,自也暗暗奇怪,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看伍崇卿不过是个二十岁的少年,正该是血气方刚、情窦初开的年纪,看那海棠艳光四射,明悔机灵活泼,便连翠杉也是温柔款款,个个都是美人儿,若是寻常人有了这位可爱师妹,自该欢喜到心坎里去了,可崇卿却是这般冷漠神气,真下知他在想些什么。 此时此刻,整个五楼都没人了,客人跑得一个不剩,只余下几个倒楣酒保死守在这儿。屋里静了下来,卢云远远望去,只见崇卿身处黑暗之中,他身穿黑袍,肤色又黝黑,油灯虽已照亮了板桌,却照下亮他的身,昏暗中乍然瞧来,只剩下那双明亮璀璨的眸,与那森森发亮的白牙,当真如同恶鬼一般,说下出的阴邪古怪。 一片寂静中,伍崇卿只是默默坐着,苏颖超也没有说话,除了桌上那束线香微微摇晃,什么声音也没有。良久良久,只见伍崇卿伸出食指,朝烛火轻轻触了触,说道:“苏君,你觉得女人可爱么?” 伍崇卿总算说话了,可第一句话就如此怪异,自让苏颖超难以接口。热火烧着了食指,崇卿却下觉疼痛,听他笑了一笑,又道:“小弟天生有个古怪脾气,每回见了女人撒娇、男人使帅之事,忍不住便要寒毛直竖……苏大哥天生风流,应该没我这个毛病吧?” 世上男欢女爱,天经地义,却怎能让人大起鸡皮疙瘩?苏颖超听这人满口莫名其妙,真下知伊于胡底,只得摇了摇头,道:“抱歉了。吾本须眉男儿汉,素来疼爱美娇娘。阁下若是身罹怪病,劝你趁早治一治,以免断绝孙。” 苏颖超说话难听,伍崇卿却是一幅受教模样,他欠了欠身,嘴角微见冶斜,抬眼道:“伸手握玉足、亲亲小眼睛……你爱我、我爱你,大家笑眯眯……嗯……”这人八成想讥讽什么,他笑了笑,转了转颈,好似有些不屑。苏颖超见这人疯也似,委实不想与他乡说,冷冷便道:“瞧阁下这幅模样,想来不爱女人了,莫非有断袖之癖么?” “断袖之癖……胬童之风……”伍崇卿听了讥刺,居然也不动怒,只眯起了眼,微笑道:“可惜了,在下不想摸女人的小脚,更不想让男人摸我的臭脚……想来这辈是注定孤单了。” 苏颖超自知撞见了疯,摇头便道:“伍少爷,你想给谁摸手摸脚,自管去忙,请恕在下不奉陪了。一他提起了脚边行囊,正要站起身来,猛听”暍“地一声,崇卿左手扬起,一阵精光暴闪而过,只见桌上烛火微微摇晃,一缕青烟飘起,线香竞给点燃了。 卢云心下一凛,忖道:“这是袖剑。” 卢云躲在包厢里,眼里却看得清楚,适才伍崇卿左手拂出之时,袖中竟无声无息地伸出一柄短刀,旋即横斩烛火,引燃线香,这手法快得不可思议,却又交代得明明白白。竟与伍定远的“真龙”身法好生神似。 “坐下。”崇卿静静瞧望线香,神色说不出的孤单,苏颖超不愿与他来往,仍是执意离去,他提着长剑,堪堪从伍崇卿身边经过,却听他淡淡地道:“苏大哥,你别觉得我怪,倒是您自己有没想过……为何您这辈辛苦练剑,却始终是一只……” “脚猫?” 此言一出,听得砰地大响,苏颖超拉开了椅,重重望地一撞,随即坐了下来,他凝视着伍崇卿,冷沧地道:“兄弟……我最后一次警告你,你千万别惹我。” 苏颖超露杀气了,看他沉下脸去,看那双猫儿眼燃起了熊熊怒火,想来已动上了真怒。伍崇卿却仍是浑不在意,兀自道:“苏君别动怒。,来,不信的话,苏大哥不妨闻闻自己身上……”说着俯身向前,靠近了数寸,眯眼闻嗅:“嗯,闻到了么……闻到那股味道了么……好臭……真的臭死人了……” 伍崇卿言语怪诞,宛如疯一般,苏颖超怒火中烧,冷冷地道:“什么味道?阁下是说自个儿的嘴么?”伍崇卿哈哈笑道:“还听不懂啊?苏大哥之所以是输大哥,纯是因为你身上有股……”说着凑过头来,作势嗅了嗅,含笑道:“奶臭味。” 话声未毕,板桌前嗡地大响,“达传人”长剑离鞘而出,已然扫向伍崇卿眉间,这剑来势奇快,伍崇卿的应变更快,他使了个铁板桥,身于后仰,已在间不容发之际闪过来剑,转看板桌之下,一只铁靴顺势抬起,鞋尖伸出的那柄寒刀,却已抵住了苏颖超的小腹。 输了,苏颖超的“智剑”差以分毫,离伍崇卿的喉头街有—寸之。 “输……大哥啊……”伍崇卿哈哈大笑,迳自坐了起来,道:“奉劝你一句,别再玩亲亲了。娘娘腔如你,此生只配做二流。” 苏颖超大怒欲狂,霎时不顾一切,长剑二次出手。有了先前吃亏的例,这回他先将板桌向前一推,顶向伍崇卿的腰问,以免他再次偷袭。 高手对决,瞬息万变,卢云一旁瞧着,自也大赞苏颖超聪明。看伍崇卿脚下暗藏玄机,苏颖超当然也能反向利用地利,只消对方下盘受阻,苏颖超便能予取予求、大占上风。 “达传人”二次出手,气势锐不可当,却于此时,伍崇卿的膝盖奋力向上一撑,砰地大响傅过,桌面竞尔翻转过来,如盾牌般挡下了苏颖超的“智剑”,崇卿得理不饶人,随即“喝”地一声大吼,举起左掌,猛一下轰声巨响,已将板桌硬生生地按了回去:卢云凝目去看,却见苏颖超的面前多了一道寒光,再次给崇卿的袖剑指住了喉头。 又输了,这回输得更惨,要想和“真龙之”比快,那是绝无胜算的。 叮叮咚咚之声不绝响起,半空中坠下了烛台酒碗,伍崇卿却是好整以暇,看他双手袖剑全出,右剑抵住敌喉,左手剑却挑点收拿,将杂物二接下,摆回了原位,竟是分毫不差。 伍崇卿武功之高、身手之快,已然震慑了全场、众酒保魂飞天外,便都缩到了柜台里,在那儿偷看。伍崇卿却也没下手杀人,他笑了一笑,手臂微拾,袖剑便如虎爪般缩了回去,听他道:“认出我了么?哀宗?” 听得“哀宗”二宇,苏颖超“啊”了一声,已是张大了眼,颤声道:“是你……”说着缓缓从怀里取出一张戏票,手掌不住颤抖,伍崇卿伸手接过,颔道:“没错,这票是我给你的。不必怀疑。”他满满斟上了两大碗酒,推到了苏颖超面前,道:“喝吧。一个月没见了。” 苏颖超神色恍惚,缓缓地举起酒碗,伍崇卿却甚爽快,迳自提起酒碗,仰而尽。 咕嘟嘟……咕嘟嘟……苏伍二人对面饮酒,谁也没说话,卢云一旁看着两人的举止,心里自也暗暗留神,自知他俩过去定有什么过节,只下知为了何事,这伍崇卿居然又找上门来了。他楷稍付量,有心把事情瞧个明白,便只安坐下动,不急于上前相认。 一片寂静中,苏伍二人谁都没说话,良久良久,砰地一声,伍崇卿放落了酒碗,率先道:“颖超兄,你恨我么?”苏颖超伸手抚面,低声道:“我为何要恨你?”伍崇卿微笑道:“你若没遇上我,便不会沦落到这个地步。” 苏颖超目望窗外夜景,轻轻叹了口气,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天的,我即使不输给你,早晚也会输给别人。这我是知道的。”说着替自己斟满下酒,神色略显落寞。 一个人若是输到底之后,反而什么都放开了。伍崇卿听出他的自暴自弃,便只笑道:“如此听来,你也算有几分自知之明了。” 对方言语为难听,苏颖超却也不想反驳了,他仍旧望着窗外,笑了笑,淡淡地道:“别说这些了。阁下约我来此,定有什么事吧?”伍崇卿见他爽快,便也不客气了,迳道:“我想向你借一样东西。”苏颖超哦了一声,便朝崇卿斜了一眼,道:“你要借东西?借了以后会还么?”五祟卿摇了摇头,坦然道:“当然不还。” 不告而借是谓“偷”,借而不还是谓“抢”,听得伍崇卿有意公然行抢,卢云不由暗暗叹息,不知伍定远捕头出身,怎么把儿教成这鬼模样?那苏颖超倒是落落大方,只微微一笑,道:“阁下说话倒也坦白。只是在下的家当全放在国丈府里,阁下若是要借,今夜来访时何不早些‘开口’,又何必大费周章的约我出来?” 都说抢不如偷、偷不如骗,苏颖超言语含蓄,却是在问对方何不早些下手偷窃,不也省事许多?伍崇卿听他拐弯来问,却是有话直说了:“你错了。我今夜过去国丈府,本就是去偷东西的。只是后来潜伏窗下时,不巧听到你和你师叔的对答,这才改变了心意。” ,苏颖超微笑道:“看不出来阁下这般梁上君,还会被我师叔感召哪?”伍崇卿听他满口讥讽,却也无所谓,迳自道:“你想多了。小弟这个人从不受教。你师叔本领再大一倍,我也懒得听他一句。”苏颖超提起酒碗,微笑道:“我师叔确实唠叨,阁下倒也明白得紧。只下过你又为何改变主意了?可是觉得当街抢劫舒服些?” “苏君…小弟之所以改变心意……”伍崇卿神色庄严,道:“是因为我听到你的哭声。” 咚地一声,酒碗放落下来,苏颖超原本笑容满面,却慢慢握紧了双拳,跟着牙关微咬,最后慢慢吊起眼来,斜觑着对座的强敌,那是个其忿恚的容情。 伍崇卿并无分毫在乎,他打量着苏颖超,匆道:“苏君,我该拿面镜给你。让你瞧瞧你现下的模样。”苏颖超听他似讥讽、非讥讽,饶他素以言语轻快闻名,此际也只能胸口剧烈起伏,难以答腔。过得半晌,方才道:“你……你想讥讽什么?” 伍崇卿淡淡地道:“没什么,只是觉得苏君的样于变了很多,所以想给你一面镜,让你看看自己的模样。”古人以古为镜,听得伍崇卿话外有话,苏颖超笑了笑,道:“我变了很多么?”伍崇卿颔道:“没错,你以前绝不是这个模样。”苏颖超目望窗外,轻轻叹了口气,道:“那照阁下说来,我以前该是什么模样?” 伍崇卿道:“你以前高高在上,一脸的开朗轻快,全身上下嗅不到半点阴邪,你晓得似这样的人,我都怎么称呼他?”他瞧了瞧苏颖超,道:“王者,我管你们这些人叫王者。” 高高在上的王者,所向披靡。过去的苏颖超确有这样的光芒,他深深吸了口气,道:“那现下呢?”伍崇卿道:“你现下活像一只小蚂蚁,大半时候都在地下爬,怕这个踩、伯那个压,狗都可以欺侮你。” 听得对方口出不逊,苏颖超居然没有反击,只轻轻说道:“如此听来,我已经是个弱者了。” 伍崇卿目光霸气,自在他脸上转了转,微笑道:“你是很弱没错,不过你还不算弱者。苏颖超听他说起话来刺耳之王,便闭上了眼,静声道:”那我算是什么?连弱者也不配?“ 伍崇卿微微一笑,道:“别动气。我之所以说你弱,是因为你的武功真是很差,可我说你并非弱者,却是因为弱者只会哭、只会叫、只会跪地求饶,你却不同,你一直奋力挣扎。”他静默下来,道:“颖超兄,实话一句送给你。在小弟眼里看来,你配得上‘勇者’二字。” 苏颖超一脸愕然,看伍崇卿整整羞辱了自己一整夜,如今前倨后恭,却是有何图谋?伍崇卿看出他的错愕,便笑了笑,道:“苏君,实话的人。你的功夫在我看来,是属于花拳绣腿的一种,你真的要小心,江湖上许多人都急着打垮你,这些人都不会超过十岁。不过我还是可以告诉你,这些家伙没一个有你的胆,你敢站在孤峰顶上,双手撑开,任凭风吹雨打,下头每个人都等着你掉下来,等着看你闹笑话。可你就敢站在天上……”他提起酒碗,仰手致意:“单凭这份无双胆识,小弟便得敬重你。” 十六岁就敢接下师父的衣钵,看起来风风光光的苏颖超,从此独自一人跌跌撞撞的爬在地下,华山派的苏颖超,他确实是个非常非常有种的人。刹那问,苏颖超垂下头去,避开了伍崇卿的目光,卢云远远看去,却见“达传人”的眼眶已经湿红了。 苏颖超掉泪了,伍崇卿却也没有再加羞辱,他推开了窗扉,让寒风冶雪吹了进来,他慢慢亮出了袖剑,自在烛火上反覆烤着,父道:“颖超兄,坦白跟你说,小弟也是个孤独的人,不晓得为何缘故,我就是和这整个世间格格不入,你晓得,在我眼中看到的人世问,是既残忍、复虚矫、更且卑鄙冶血无情之至。所以我从十四岁上起,便发愿不再与天下任一人结交,也不愿再帮助任何人。可我今日愿意破个例……”说到此处,眼中透出难得的热火,沉声道:“苏颖超,让我帮你一次!” 苏颖超沉默了,看得出来,他并下想领情。伍崇卿晓得他的心事,便道:“我知道你是个傲性的,所以我也不会真怎么帮你,我只是要引荐你一条练功的捷径。”说着也不催促,只管在那晓烤袖剑玩儿,过得良久,苏颖超慢慢抬起眼来,道:“什么捷径?” 伍崇卿凝视着烛火,道:“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我自己也去过那儿,在那儿,我觉得自己长大很多,也因此练就了今日的武功,小弟在想,倘使我能带你过去瞧瞧,也许你可以有所长进。听得世上有此神秘地方,不只苏颖超为之一动,连卢云也颇为好奇,不知这处所却在何方,居然如此合适练武?苏颖超低下头去,默然良久,他慢慢把目光转向窗外,道:”说吧,那地方在哪儿?“ “地狱。”伍崇卿静静地回答,神态肃穆正经。 听得伍崇卿的说话,卢云自是大吃一惊,几名酒保一旁偷听说话,更觉毛骨悚然,忍不住议论纷纷,都不知这人想干些什么。苏颖超呆呆听着,听得伍崇卿要把自己推入地狱,照理他该要害怕的,可说也奇怪,他就是不觉得有什么可怕,好似伍崇卿便算举起剑来,将自己当场格杀,他也没什么好在乎的。他抚了抚脸,低声道:“你要带我去地狱?”伍崇卿冷冷一笑,点了点头,苏颖超慢慢抬起眼来,凝视着崇卿那张冶脸,微笑道:“如此也好,咱们什么时候动身?” “不用急……”伍崇卿静静伸出手来,指向苏颖超的胸膛,道:“地狱,就在这里。” 苏颖超愕然低头,他顺着伍祟卿的食指去看,发觉他正指着自己的心口,伍祟卿淡淡地道:“夺走了你的剑,抢走了你的女人,你会痛苦流泪、下坠沉沦……到得一无所有、丧尽天良的那一日……,”崇卿微微一笑,他把袖中短剑露了出来,道:“你就会掉到地狱里,化身成鬼,变成我的同伴。” 全场都呆了,苏颖超浑身冷汗直流,卢云更已骇然站起,他怎也料想不到,伍崇卿会变成这个模样。 当年认识的伍祟卿,还只是个质朴少年,他比寻常孩更害羞,可他今天变成这怪样了,他的话语可怕了,那一字一句满布哀伤,那不是二十岁少年的语气,反而像是历经了沧海桑田、体会了家破人亡之苦,方才说得出? ?般话来。 十年来卢云流放天涯,举目无亲,没人比他更明白地狱之苦,可即使是卢云自己,他也没有因此成为妖魔鬼怪,他看着面前的崇卿孩儿,忽然问想到了那张国字脸,他心里真有股冲动,直想冲到大都督府里,抓住那双宽阔的肩膀责问:“定远!你究竟在忙些什么?你儿都已经疯了,你难道还不去管一管么?” “颖超兄……”卢大叔一脸焦急,伍崇卿却是阴邪冷笑,他俯身过来,眯眼轻嘱:“地狱之旅,即将开始了,你准备好启程了吗?”暍暍喘息响起,苏颖超的身微微发冶,汗水一滴又一滴坠落下来,他终于害怕了,他才不要坠入地狱,他也不要入魔,“达传人”属于天上,他要重返天界,与美丽的琼芳长相厮守。 一片静谧中,苏颖超悄悄伸出左手,朝剑柄挪栘一寸。“达传人”要反击了,无论如何,他都不能让伍崇卿予取予求。他要永远逃离此地,永远不和这个怪物碰面。 世上没几人知道,苏颖超下只右手能使剑,他的左手也能使。此际双方以坐姿决斗,闪避为困难,他若能以左手闪电发招,出其不意之下,他有机会反败为胜。 一寸、两寸……“达传人”的左掌暗暗挪栘,终于来到了剑柄上,正要收掌紧握,阴谋暗杀,却听伍崇卿呵呵笑道:“苏大哥,恭喜你了。”苏颖超愣住了,他顺着对方的目光去看,发觉他正瞧向自己的左手,苏颖超倒抽一口冷气,自知伎俩给人识破了,正想设法遮掩,却听伍崇卿笑道:“发觉了么?阴招偷袭、不择手段、卑鄙无耻……咱俩啊…嘿嘿…是越来越像罗……”说着伸出手来,拍着苏颖超的肩头,示意恭喜。 完了……地狱旅程已经开始了,“天下第一”的尊严如光影般消逝,苏颖超呆呆张大了嘴,瞬息之间,仿佛身不住下坠,眼前一片黑暗,浑浑噩噩之问,只觉肩头给人搂住了,耳边传来牛头马面的声音,轻声鼓励:“别在意……来到了地狱,就别在意卑鄙……那是咱们做鬼的好处,不然的话,等你遇上了王者……你就惨了……” 地狱的第一层,到了。苏颖超喉头颤抖,耳边又听到阴森森的笑声:“王者…什么叫王者呢?这王者啊……他就是世上最好的好人,他之所以好呢?是因为他从头到脚、浑身上下统通都‘对’。他之所以‘对’呢,是因为他永远不会错,因为呢,被他杀死的人呢,一定都是坏人,和他意见相左的,名字就叫小人,你如果是女人,你想不想做他的‘内人’呢?” “一定会吧……”地狱恶鬼露出了一口白牙,自问自答之后,他好像要诉说什么秘密,便靠到苏颖超耳边,轻轻笑道:“你看看,就是因为这样,这世上的好人才繁衍得这么多啊,颖超兄,王者真好,你一定也好想做个王者吧……” “走开!”苏颖超再也忍耐不住,他要赶紧脱离地狱,霎时右手一抽,刷地一声,已然不顾一切拔剑相向,伍崇卿闪电般探出手来,居然抢先收走了他的佩剑,跟着手上一使劲,仗着气力过人,硬将“达传人”按回了座位。 “别急……别急……不想当王者,你还有走啊……”伍崇卿的话还没说完,他按住苏颖超,附耳诉说:“真的,当弱者其实很不错的……颖超兄,王者的东西多了,他吃过的剩饭、玩腻的女人,都会赏给你的……你别担心女人不爱你,她们最怜惜小东西了,她们会抱抱你、亲亲你、疼疼你……而且她也不要你给她做什么,因为啊,她也是王者的小东西呀……” 耳听伍崇卿哈哈大笑,苏颖超忍下住咬牙喘息:“不要……说了……” “别生气、别生气()。”伍崇卿终于心软了,他望着“达传人”的红眼睛,怜悯道:“快去找琼芳吧,向她哭诉撒娇、低头认错,如此一来,她下就会怜着你、宠着你,带着你一起爬上王者的大床上了?” “杀死你!”苏颖超大怒欲狂,赤手空拳地扑向前去,直朝崇卿面上挥打。伍崇卿也毫不客气,拳头抡起,便朝对方的拳头回击而去,一声痛哼传过,苏颖超摔跌回座,疼得他抚拳弯腰,低头喘气。“ 奇耻大辱加身,苏颖超的眼眶湿红了,随时都会落下泪来,奈何身为一个剑士,他到死都不能哭,他若在敌人面前坠下了泪水,他的剑魂就会从此消散,让他再也拿不起剑来……他拼命忍一直忍,蓦地听到了一声大吼:“达传人苏颖超!”伍崇卿撕心裂肺,戟指大吼:“拿出你的志气来!身为一个剑客,纵是死,你也得死得尊严!别像个娘们般哭哭啼啼,没的惹我笑话!” 啪地一声大响,自己的佩剑被人拿了起来,狠狠摔在地下,蓦然间,两行无情的泪水洒落下来,湿湿热热的,苏颖超终于哭出声了。 所有悲苦一齐袭上心头,情人走了,志气折了,在这强生弱死的无情尘世里,今夜苏颖超感受到弱者的苦,那种滋味如此锥心、如此刻骨,让他这辈再也忘不了…… 眼看“达传人”垂下头去,以手遮蔽泪水,好似输给了老鼠的大野猫,什么都不愿听、不愿瞧。莫名之间,伍祟卿竟俯身向前,紧紧握住苏颖超的手,低声道:“颖超兄,别难过,来,你只差一步,再一步就好……看,在咱们这儿,没有王者,也没有弱者,只有一种人……” “勇者……”一坛烈酒离地而起,淅沥沥沥地倒了下来,刺鼻气味扑面而来,伍崇卿的袖中再次伸出了龙牙,慢慢斩落了两点火星,降临到烈酒之上()。 轰地一声,两只酒碗青焰闪耀,竟给怒火点燃了。在“达传人”的眼前,现出了一片地狱火海,照得他面色惨怛。 终点到了。地狱旅程最后的一关,那是一碗汤,孟婆汤,它由地狱之海勺取而出,上头满布青焰烈火,苏颖超全身发抖,他知道伍崇卿一定喝过这碗汤,可他不能暍,他是个凡人,这碗酒喝下去,他的肠胃定然剧烈烧伤,必要痛得嚎啕打滚。 魔炎烈酒,腾腾焚烧,对座的崇卿好似坐于地狱火海之中,形如牛头马面。他轻轻地向苏颖超招手:“来,喝掉它,喝完了,你就什么都下伯,因为你也是鬼了,到时候……咱俩就可以真正的联手……好好的把他们玩一玩……” “你……”苏颖超低头咬牙,嘶哑地道:“你……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啊……”伍崇卿嘿嘿冷笑,森然道:“我要杀死一个人。” 伍崇卿的口气异常兴奋,好似荆轲刺秦王,等待已久,乍听此言,卢云遽然而惊,苏颖超也是满面骇然,全场伙计更是窃窃私语,只觉此人之可怖,已到难以想见的地步。 “你……”苏颖超喘气道:“你……你到底要杀谁?i伍崇卿没有说话,他面容肃穆,食指笔直,竖起向天,苏颖超大吃一惊,自知那是个”—“字,他满心震颤,骇然道:”天下第一“?你……你要杀死我师父?”伍崇卿眯起了凶眼,摇了摇头,那食指却仍竖起向上,朝天顶穹苍指了一指()。 比“天下第一”更高的东西……苏颖超喃喃自语,他望向了屋顶,隐隐约约之间,好似看到了一个影,它藏于九天之上,隐匿于佛影之中,那是……那是…… 王者之上! 伍崇卿嘿嘿一笑,森然道:“这个人,他可以打垮你师父。他比狮虎更凶猛,比豺狼更狡猾,他有无可譬喻的大神通。无论是你是我,若和他单打独斗,都是必死无疑。”他附耳过来,低声道:“不过咱俩有一个潜力……你呢,你手上有件法宝,足以翻江倒海,我手上也有张王牌,足以毁天灭地,只要合你我两家之力,便足以毁去这整个……” “正统王朝。”伍崇卿眯起了眼,露出了高兴的样。 苏颖超脑中微起晕眩,他急忙扶住了板桌,喘息道:“你……你到底要……要找什么东西?”伍崇卿咧嘴一笑,慢慢的,他的中指竖起、无名指也随即立了起来,加上先前傲然笔直的食指,他的手势成了个“”字。 “达剑谱?”苏颖超失声惊呼,伍祟卿则是仰天狂笑,气势如同千军万马. 正文 第九章 彩云追月 有座大宅,黑沉沉地矗立城郊,看来阴森森地有些伯人。 院墙四遭,各有守卫,门前大梁,高悬灯笼,这样的气派点出了宅主人的尊贵,单单宅院便达数亩之广,连上宅后的废院,格局更见恢弘。寻常人见到这样的大豪门,无下远道而避,不敢多望一眼,但躲在墙角下的可是琼芳,她家比这栋宅还大,这吓不倒她。 墙很高,几达一丈,不过这也难下倒她,琼芳运起“燕长青”的心法,吊住了一口长气,先望墙面上一点,跟着拿出娟儿传授的九华轻功,轻飘飘地飞身而上。 翻身过墙,俏声落地,琼芳在花圃里前后翻滚,就怕给侍卫发觉了,不过四下黑沉沉地,院内未见守卫巡逻,琼芳也松了口气,慢慢在花丛里站起身来。 做了多年的少阁主,今夜琼芳头一次落难流亡,也是头一次做不速之客。她脊俏抬头,只见院深处有进建筑,想来便是这栋大宅的主屋了,她不敢贸然闯入,便转向花园小径,打算从后厨小门绕进去。 一走去,花圃里都下见侍卫巡逻,也没有武师随肩驻守,仿佛此地是个与世无争的寻常人家,不觉让琼芳有些纳闷,她信步来走,约莫行过数十尺,忽听流水涂涂,她顺着水声去望,眼前好一座鲤鱼潭,月光反照,映得水面点点银鳞,却是个十分幽静的好地方。 琼芳凝神看着,匆见潭边有座九曲桥,婉蜒曲折,过水入潭,曲廊尽头却是一座小小楼阁。 琼芳呆呆瞧着,匆见水阎深处亮起了灯火,琼芳心头-if忏一跳,只见窗格儿里坐得有人,好似是个女在低头作画。琼芳大喜过望,当下急急奔桥而过,沿廊穿凛,来到了水楼之畔。 孤楼小阁,依水而兴,岸边白雪霭霭,当此春冬交际,自也听不到虫鸣蛙响,琼芳独自站在楼阁下,仰头望着窗里的倩影,她想启齿呼唤,可话临嘴边,却又有些潮橱下前。 楼阁里的主人与自己毫无交情,簧夜来访,未免失礼,更何况一会儿两人照了面,倘使她问起了自己的来意,却该怎么回答她?莫非真要坦率直言,就说那个卖面的回来了? 不对、不对,千万不能跟她说。想起那张清丽绝俗的面孔,琼芳更加后悔了,她知道自己来错了地方。她转过身去,正待悄悄离开,却听窗扉打开,楼阁里传来一声笑:“是阿秀么?你不是去夜游了么?这么快便回家了?” 元宵明月夜,楼阁的主人听到了异响,便已探头出来,临窗眺望,不过楼下没有阿秀,却站了一名少女,她仰望着窗扉灯光,好似想藏入黑暗,却又迟了一步。 “你是……”楼阁主人微起讶异,她望着楼下的陌生少女,低声来问。琼芳既尴尬、又慌乱,她自知来得仓促,不免惊扰了人家,可要掉头闪避,却又迟了一步,眼看行踪已现,她性拿出丁少阁主的威仪,坦然道:“打扰夫人了,我叫做琼芳,是娟儿的朋友。” 窗中的倩影点了点头,她凝视着楼下的少女,轻声道:“您有什么事么?”琼芳深深吸了口气,她有些难为情地别开头,细声道:“是……定这样的,我……我行个不情之请,想在你这儿……这儿……寄住一宿,不……不知……” 琼芳这辈少求人,区区几句求情之言说来,便让她难受之至。欲言又止间,眼眶居然红了,她一咬牙,猛地转过身去,竟尔迈步便行。 不要了,即使身无分,衣衫不整,琼芳还是不想求人,她宁愿露宿街头,她也不想低头。正要飞奔离开,忽听嘎地一响,楼下开启了一扇门,听得一声呼唤:“琼小姐,请留步。” 琼芳停下脚来,却仍不愿转身,脚步细碎,一名少*妇走了上来,含笑道:“欢迎来到寒舍,快请上楼吧。”不待琼芳出言回绝,便已挽住了她“夜深人静,二楼的窗扉有两个人影,一个是琼芳,另一个则是楼阁的主人。她姓杨,是当今杨大士之妻,不过她的娘家本姓顾,她是前兵部尚书的女儿,她不只认识那只大水怪,还是他以前的恋人。所以现下琼芳难掩心里的好奇,只是怯怯地打量着顾倩兮,她想瞧瞧这位顾小姐是什么样的女人,居然可以让那只大水怪念念不忘? 琼芳目不转睛,只在打量着顾倩兮的姿容,顾倩兮则是报以一笑,她也在打量着面前的琼芳,猜测着她的来意。 面前的女孩长得很好,她肤色白腻,身材高挑,比自己高了半个头,尤其她身穿儒装,那身气质更像个公爷。顾倩兮微微一笑,道:“琼姑娘,你的折扇呢?” 陡听此言,琼芳好似吃了一惊,一时左顾右盼,神色为慌张。顾倩兮微微沉吟,她凝目去看琼芳,只见她的发巾脱落了,胸口衣衫也显得凌乱,尤其左掌满布血痕,好似给人重重责打过了。 顾倩兮心下一凛,已然猜到了几分内情。琼芳出事了,她家里一定发生了什么事,否则不会沦落到这个处境。她见琼芳红着眼,泪珠在眼眶里滚来滚去,却又不住回避着自己的目光,顾倩兮便也不多问,她站起身来,自朝炉里添了炭,让屋里暖和些,问道:“吃过晚饭了么?” 琼芳肚很饿,可少阁主的尊严却不容她乞食,支支吾吾中,却听顾倩兮微笑道:“琼姑娘,我想吃点宵夜,你可否陪我一块儿吃?” 好啊……“琼芳低下头去,喃喃地道:”好……好啊。“顾倩兮含笑领,她反身打开抽屉,取了一只小小玉瓶,交到了琼芳手上,便又走到楼下去了。 楼下传来炒菜爆香声,顾倩兮煮起了宵夜,却把琼芳一个人留在楼上。她呆呆看着玉瓶,不知这是作何之用,反手拔开了木塞,顿时闻到了一股清琼,琼芳心下醒悟,已知瓶里装的是伤药,那琼芳目不转睛,只在打量着顾倩兮的姿容,顾倩兮则是报以一笑,她也在打量着面前的琼芳,猜测着她的来意。 面前的女孩长得很好,她肤色白腻,身材高挑,比自己高了半个头,尤其她身穿儒装,那身气质更像个公爷。顾倩兮微微一笑,道:“琼姑娘,你的折扇呢?” 陡听此言,琼芳好似吃了一惊,一时左顾右盼,神色为慌张。顾倩兮微微沉吟,她凝目去看琼芳,只见她的发巾脱落了,胸口衣衫也显得凌乱,尤其左掌满布血痕,好似给人重重责打过了。 顾倩兮心下一凛,已然猜到了几分内情。琼芳出事了,她家里一定发生了什么事,否则不会沦落到这个处境。她见琼芳红着眼,泪珠在眼眶里滚来滚去,却又不住回避着自己的目光,顾倩兮便也不多问,她站起身来,自朝炉里添了炭,让屋里暖和些,问道:“吃过晚饭了么?” 琼芳肚很饿,可少阁主的尊严却不容她乞食,支支吾吾中,却听顾倩兮微笑道:“琼姑娘,我想吃点宵夜,你可否陪我一块儿吃?” 好啊……“琼芳低下头去,喃喃地道:”好……好啊。“顾倩兮含笑领,她反身打开抽屉,取了一只小小玉瓶,交到了琼芳手上,便又走到楼下去了。 楼下传来炒菜爆香声,顾倩兮煮起了宵夜,却把琼芳一个人留在楼上。她呆呆看着玉瓶,不知这是作何之用,反手拔开了木塞,顿时闻到了一股清琼,琼芳心下醒悟,已知瓶里装的是伤药,那是给她治伤用的、忽然间,琼芳觉得顾小姐真的很好很好,她明明看出了自己的遭遇,可她什么都不问,替自己留了面。眼泪扑胜胜的滚落下来,琼芳低头拭泪,她取起药罐,像是只受伤的小母豹,她独自地舔着自己的伤口,静静地、有些可怜。 灵药透明私稠,触肤冰琼,不过薄薄一层抹上掌心,红肿便已消褪。小母豹独自坐在炕边,领受着顾倩兮的心意。 女人总是很心细的,谁对她好、谁对她凶,她很快就能察觉出来。尤其是一些琐碎小事,那儿更怀藏了对方的真正心情。琼芳低头看着瓷瓶,体会着当年卢云的心情,一时之间,宛如痴了一般…… 正叹息间,听得脚步细碎,楼梯边儿传来说话:“来,吃宵夜吧。”听得顾倩兮上楼来了,琼芳心下一醒,忙擦去了泪水,站起等候。顾倩兮见她客气,下山嫣然一笑,她端来了一只木盘,先招呼琼芳坐下,又从盘里取来了几碟小菜,最后则端了两碗面过来。 琼芳啊了一声,低呼道:“你……你也会煮面?”顾倩兮笑道:“当然会煮了。那有什么难的?” 琼芳低头瞧着碗里,只见这面碗儿不大,面条白白细细的,绿花葱、红肉丝,边儿还铺了些白菜,模样整整齐齐,很是漂亮:回思卢云煮的面条,全都装在大海碗里,万紫千红搅做一气,望来私糊糊的。琼芳呆呆看着面碗,想像着卢顾二人相处的模样,却听顾倩兮道:“来,趁热吃吧。”说着递来了一双筷,琼芳接下了,也是饿了一整晚,便嘎滋咕嘟地吃了起来。 顾倩兮并不饿,便只静静看着琼芳,面前的少女虽说漂亮,可其实她的气质很像男,并非说她书语粗声粗气,而是一些拿筷,琼芳握筷处很高,喝汤时也是抬手举碗,并不来拿汤匙,这点出了她的家教非同常女。 咕嘟,面汤喝完了,琼芳抬头一看,匆见顾倩兮还在瞧着自己,不觉脸上一红,忙道:“这面挺好吃。”顾倩兮微笑道:“那是你饿了。”便将自己那碗面递给了她,却是一口未动。琼芳低声道:“你……你自己不饿么?”顾倩兮微笑摇头:“不了,我尝点小菜便行了。”她像是知道琼芳脸嫩,便举着夹菜,吃了些豆干。琼芳也不客气了,也是她一夜未食,当下风卷残云,大口咀嚼,吃了个汤碗见底、时在深夜,下人皆已休憩,琼芳用完了宵夜,顾倩兮便亲自替她收抬。琼芳打小茶来张口、饭来伸手,自没想要帮忙。她见顾倩兮定到了楼下,便只一人闲坐,左顾右盼问,忽又想起了一人,不觉心下大惊“啊呀,我怎么忘了杨大人?” 过去因得爷爷的缘故,琼芳自也认得这位中殿大士,自知此人正经八,倘使见到自己离家出走,必会速速通报爷爷。她心里有些发慌,当下急急站赳,便朝楼下去奔。 “畴!”脚步才动,险些撞着了一人,琼芳定睛一看,却是顾倩兮来了,只见她端来了茶水点心,正从楼下上来。她见琼芳一脸慌张,忙道:“怎么了?‘琼芳下好明说,濡嘈道:”我……我方才忽然想起,家里还有点事,伯不能久留了。“ 顾倩兮察言观色:心念略略一转,便道:“琼姑娘,外今晚入宫去了。你不会撞见他的。”琼芳给她猜中了心事,不觉俏脸微红:心下暗——:“她真聪明。我可给比下去了。” 顾倩兮精通书画,从小才智超逾常人,这会儿总算让琼芳见识了。她怔怔坐着,只见顾倩兮放落了手上物事,便又取出了被褥,自在那儿铺床。琼芳从来只会打架,女红家务全不会,见得贤妻良母的模样:心中下由暗暗感慨:“看她这般贤椒,难怪卢哥哥会这般欢喜她。” 女无才便是德,看世上男最爱温顺女人,聪明婉约、善解人意,要她干啥便是啥,想来顾倩兮也不例外。琼芳生来就如同男教养,这些琐碎自是不屑。她叹了口气,正想像顾小姐千依顺的模样,却听顾倩兮问道:“琼姑娘,你平常都是自己铺床么?” 琼芳脸上一红,不想说实倩,便撒谎道:“是……是啊。”顾倩兮回过头来,微笑道:“你还真能干。我二十一岁之前,从没做过一天家务,别说铺床了,连后厨在哪儿部找不着。” 听得顾倩兮原来是自己的同类,琼芳不觉又脸红厂,濡嚼地道:“如此说来,您……您以前也是什么都不会了?”顾倩兮背着身,淡淡地道:“那是当然了,我从前也是个大小姐,样样有人服侍。” 琼芳心下一醒,想到了顾嗣源,那时自己去到扬州,便曾住过她的闺房,也曾听裴邺提起她的故事,好似那年顾尚书入狱后,这位千金小姐便经历了无数苦难,卖屋售画、磨豆卖浆,定是吃尽了苦头,她望着顾倩兮的背影,忽然间一股亲近之感,竟是油然而生,脱口便道:“顾姊姊,我可以这样称呼你么?‘”行啊。“顾倩兮颇见惊喜,回眸道:”我最怕人家唤我什么杨夫人、杨大嫂,听来老婆婆也似。“琼芳见她言笑晏晏,感觉更是亲切了,当下拿出了官场本领,笑道:”顾姊姊才十岁而已,青春妩媚,一点也不老呢。“听得此言,顾倩兮更显得高兴了,想来干穿万穿,马屁不穿,对才女也管用。 两人闲聊几句,慢慢熟络起来,琼芳便也去了生份,自在楼阁里信步走动,她见阁楼布置精巧,四面有窗,东另有一张书案,上头还搁着些笔墨。琼芳临窗远望,只见此地与主宅相隔远,不觉有些纳闷,便问了:“顾姊姊,你怎不到主屋里住?” 顾倩兮背对着琼芳,通自道:“那儿人多口杂,我平日作画受不得吵,家里若没别的事,我便来这儿歇息。”琼芳不晓得杨家的景况,自也不知如何接口,便道:“邢杨大人呢?他平常也睡这儿么?” 顾倩兮摇头道:“他起居不定,很容易吵到我,从来不睡这儿。”琼芳讶道:“他不和你睡,那……那他平常都睡哪儿?”顾倩兮推开窗扉,指鲤鱼池对岸,淡淡地道:“他自个儿有一处起居地方,平日读书作息都在那儿,不许闲人打扰。” 鲤鱼池畔,一水相隔,但见后院围墙下有处木造精舍,月光中依稀可见窗阁幽暗,不见灯火,想来主人不在屋中。琼芳心下大奇,看寻常夫妻同床共枕,本属应然,岂料佳人在水一方,君遗世独立,居然都在府里隐居起来?她不知这对夫妇在弄什么名堂,喃喃便问:“顾姊姊,你……你常和杨大人吵架么?‘顾倩兮手上忙着,自在炕上加铺了两床丝被,摇头便道:”想吵也得碰上面。他平素里公务繁忙,总是来去匆匆。大半时都是黎明回来,等我起了床,他却又出门去了。一个月里难得一回整天在家,便算偶尔回来了,也得侍奉娘亲、友爱胞弟,管教下人孩,哪来空闲理我?“ “这么忙?”琼芳讶道:“那……那你俩平常怎么说话?”顾倩兮静静地道:“写字条啊,我写个‘火’字,望他桌上一扔,他就晓得老婆要纵火烧家了。” 琼芳哑然失笑,没想这对夫妻神仙眷侣,人见人羡,私下却是这般过活。 顾倩兮铺好了床,便又从桌上取过药瓶,问道:“手还痛么?”琼芳不愿多提家中事,只得咳了一声,道:“我很好,没事的。”她见顾倩兮迟迟不把药瓶收回去,也是怕她多问,便道:“顾姊姊,能说的,我一定能说。至于那些不能说的,便算打死了我,我也不会多提一个字儿。” 顾倩兮点了点头,自知琼芳这话点到为止,看她身分高,世间能下手痛打她的人,必是她最信任的挚亲无疑。依此看来,定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事情。顾倩兮并不多言,自把药罐收了回去,她见琼芳低头不语,便道:“琼小姐,我虽没有替你出头的本事,可窝藏你的本领,顾姊姊却还有一些,盼你日后别见外。琼芳听着她的说话,忽然问,觉得自己像是认识她很久很久了。好似在她面前,自己什么心事都能说,再放心不过了。 一片宁静问,顾倩兮铺好了床,便又取起了油灯,坐到窗台之旁,琼芳见她取出一只瓷碗,从里头拿出了一把米糠,便朝池里撒去。琼芳啊了一声,道:“你在喂鱼么?” 顾倩兮微微一笑,自将瓷碗交给了琼芳,道:“来试试吧,好玩得紧。”琼芳一时兴起,便掬起一把糙米糠,自向水面乱撒,听得啪地一声,水面破开,眺出了一条肥锦鲤,迎空接住鱼料,便又潜到了水里。顾倩兮笑道:“这条是小霸王,平日恶形恶状,专抢米料,你可留意它了。” 琼芳欢然雀跃,当下使出了暗器手法,接连颗米粒扔出,已将肥锦鲤远远引开,趁势便喂了一众小鱼儿。 一轮明月在天,红鲤金鱼优游来去,不时探头吃米,但见少女临窗嬉戏,欢容拍手,想来若至仲夏夜,此地荷塘蛙友相伴,定然童趣可喜,琼芳玩了一阵,烦恼尽去,笑道:“顾姊姊,这水池是谁开凿的,好生精巧呢。” 顾倩兮淡淡地道:“这是先家翁的手笔。”琼芳奇道:“先家翁?你是说你公公杨……杨……”她连说了几个一杨“宇,却想不起杨家先翁的名号。顾倩兮眺望鳞鳞池水,解释道:”先家翁讳远,他是景泰朝的五辅大士。这栋宅便是他起造的。“ 琼芳哦了一声,她临窗眺望,只见园林里房舍连绵,形如鹤翼,远方围墙则是弧形开展,状若半圆,建筑非但精致优美,好似还带着堪舆布置。便道:“杨老先生会看风水么?”顾倩兮接过了瓷碗,一边撒着米料,一边道:“好像是吧。都说他聪明绝顶,精于建筑之,早年赴京到任时,便选中了这块风水宝地,起造杨家大宅。” 想起杨家一门杰,连出了位进士,琼芳下由赞叹道:“原来是块风水地,所以杨家几十年来都住这儿了?”顾倩兮摇头道:“那倒不是。当年大宅建成之后,他们在这儿只住了五六年,便又搬到大明门一带。直至正统年问老爷过世后,方才迁回此地。” 杨远过世已久,琼芳自也知闻,她微微一愣,道:“为何要这样?这儿不是风水好么?为何要搬来迁去?”顾倩兮摇头道:“内情如何,我也不清楚。不过听外提起,好像是后头的废院不干净,我婆婆给惊吓几次之后,便再也不敢住了。” 琼芳皱眉道:“废院?”顾倩兮俯身出窗,指鲤鱼池对岸,道:“瞧那儿,过了外的书房后,便是废院了。琼芳闻言大奇,忙探头去看,只见精舍后乃是一座弯弯曲曲的窄巷,巷后又是一座围墙,连绵不尽,从楼阁眺望而去,只见围墙合拢包围,成了一只半圆。 琼芳咦了一声,赶忙回头去看杨家主宅,只见围墙建筑亦是半圆,与那废院相合之后,恰是—座阴阳。她心下一凛,喃喃地道:“咱们这儿是阳,莫非……莫非那里是给鬼住的么?” 顾倩兮摇头道:“我也不晓得,反正我丈夫离那儿最近,鬼要来了,第一个也是咬他。不关咱们的事儿。”琼芳噗嗤一笑,道:“顾姊姊,你可真狠。” 两人闲聊几句,琼芳才知杨府建筑还有这等奥秘,想来杨远必是十分迷信风水之人,方才把家里布置得如此阴森。二人回入房里,只见炕上早巳铺好了层软被。看顾倩兮家务功夫十分了得,素手所经之处,卧被菱角整齐,望来如同盈盈绿草,蓬松轻软,引人懒性大发,只想上去躺个一躺。 床铺轻软,好似伸手招魂,琼芳越看筋骨越软,忙问道:“顾姊姊,我……我可以躺下了么?”顾倩兮听她问得娇憨,忍不住笑了,自管拍了拍被褥,示意琼芳速速上来。 也是累了一天,琼芳当仁不让,立时趴倒炕上,模样半死不活,正想问可不可以打滚,顾倩兮却端来了一只矮几,上置茶炉热水、另有十数个小碟,放到了床铺上。 琼芳讶道:“顾姊姊,你……你要在床上吃茶么?”顾倩兮微笑道:“是啊,炕上暖和,为何不在上头吃?”琼芳欢然雀跃:“妙了,我小时候一直想在床上吃喝呢。可爷爷从来不答应……”顾倩兮嫣然笑道:“那让顾姊姊带坏你,气坏老国丈。”琼芳听得此言,那是正中下怀了,忍不住掩嘴窃笑:“顾姊姊,你这儿真好,我可舍不得走了。” 两人越聊越是投缘,琼芳本还有些少阁主的威严仪态,待到后来,架全失,全然成了个撒娇小妹,直把顾倩兮当成了亲姊姊对待。 两个女人脱了鞋袜,自在炕上暖脚。琼芳见面前有十来只碟,有红有绿,或圆或方,全是些蜜饯果。她打小给爷爷养大,教养一如须眉男儿,自然少吃这些零食玩意儿,看了良久,方才捡起了一只绿梅,送入嘴里含着。 “好吃么?”顾倩兮探头过来,眨着一双凤眼来问。琼芳见她一脸关切:心中便想:“不得了,这定是她自个儿做的,我可不能胡说八道。”忙眯眼含笑,妩媚道:“真好吃,这是什么果啊?真是棒呢。”果然顾倩兮听得这话,立时绽放笑容,她指着碟里的珍果,细细解说道:“你方才吃的是苏州梅,这儿还有绿茶蜜侮、乌沉梅、川味辣侮、酒李、紫苏梅……”琼芳拿出了宫场本领,欢容陪话:“哇,真是好多果啊,这些是打哪儿来的?怎没在街坊瞧过呢?” 顾倩兮微笑道:“这儿所有的蜜果茶水,全是我自己做的。”琼芳惊叹道:“原来是顾姊姊做的?真是了下起了。”一时大力吹捧,力奉承,登把顾倩兮捧成了天下第一果王。 顾倩兮见她爱吃自己的果,:心下更喜,便道:“我是扬州人,咱们扬州梅誉享京城,干、泡、腌、酱,诸法无一不全。你要不要一?”当下便要取出秘笈,殷勤来教。琼芳乱拍马屁,这会儿便惹祸上身了,忙道:“我……我手脚好笨的,改日再吧。” 顾倩兮秀眉微蹙,好似有些遗憾了,便道:“也罢,我这儿另有些凉果、凉膏,你一样一样试吧,至少着尝。”说着取起竹签,捡了一只悔,便望琼芳嘴里送去。 琼芳肚饱了,其实不想吃,可看顾倩兮如此殷切,只得张开小嘴,任她喂了。 梅上覆糖霜,入口之后,但觉甜而不腻,赢得满嘴清爽、琼芳笑赞道:“这是什么果,这般好吃?”说着取起竹签,便要再尝一口,顾倩兮摇头阻拦,道:“这悔叫做‘名士果’,只能浅尝,切忌多吃。”琼芳讶道:“名士果?听来有趣得紧,让我再咬个一咬。‘说着便望嘴里扔了一枚,喀喳喳地吃着。 琼芳嚼了嚼,忽然咦了一声,说也奇怪,这悔初尝清香甜美,再吃便平淡无奇,颇有嚼蜡之感,她睁眼望着顾倩兮,道:“这‘名士果’好怪啊,可有什么来历么?”顾倩兮微笑道:“我年轻时办过一个坊,名叫‘书林斋;,妹听说过么?”琼芳不知她为何提起这段往事,赶忙颔道:“当然听过了,两代朝议书林斋,专论天下不平事,那是如雷贯耳了。” 顾倩兮听她满口奉承,不由笑道:“你过奖了。不过为了这个书斋,我倒是结识了京城里许多风流才,这些人全部是当朝名士,一个个都能吟诗作赋,我做这果,便是来纪念这帮人。” 琼芳见她嘴角带着一抹笑:心中便想:“这些人既然是骚人雅士,定有不少爱慕她。” 只听顾倩兮幽幽述说往事,道:“当时我以一介女流开办书斋,自也有不少力不从心之处。我与这些人结交,他们也待我好。得知我的难处之后,莫不细细剖析局面,洋洋洒洒,头头是道。可临到印书干活之时,却又一个个无病呻吟,比我的气力还哪……”她挑起了一枚名士果,自望嘴里一送,笑道:“仅可远观轻尝,不可近玩细嚼,此乃名士之风也。”二女面面相觑,忍不住同声大笑。 琼芳笑得泪水进出,她举袖擦抹,又道:“那……那杨大人又是什么?你可曾做果来比方他?”顾倩兮笑而不答,只斟上了热茶,递了过去。 琼芳砸了一口茶水,险些吐了出来,下禁皱眉道:“这茶好淡,怎没半点味道?”顾倩兮道:“这是麦草梗煮的茶水,无香无味,称作镜花茶。” 琼芳蹙眉不语,她自来喝笼井、普洱、铁观音、碧罗春,却没喝过这白水似的麦茶,正纳闷问,顾倩兮又取了一颗名士果,道:“来,你先吃颗悔,之后再喝茶,便得其中昧。” 琼芳嚼着名士果,只感甜腻难吃,可碍在顾倩兮的面上,却不便公然吐出,只得速速举起茶咕嘟一声,茶水入口,琼芳却咦了一声,只觉入喉而来的不再是平淡无奇的白水,反而苦中带香,调和了嘴里的甜腻。琼芳为惊奇,忙道:“变苦了?这是怎么回事?”顾倩兮解释道:“这是因为你先前吃了甜,嘴中还有油腻,给这麦茶水一调和,便能得出苦中香。” 琼芳啊了一声,颔道:“难怪有个‘镜’字,原来可以照人呢。”她见顾倩兮含笑望着自己,忽地醒悟道:“等等,莫非这茶水就是……就是杨大人么?” 顾倩兮见她悟性甚高:心下颇喜。含笑道:“要拿这茶水比拟外,那也有几分相似。你要吃了苦,它便给你甜,你要嘴里咸,它便淡似水,总之你要什么,它便能照出什么,好似一面镜,再灵验也不过了。” 琼芳听着听:心下暗忖:“看来她对老公很是敬服。”想到了卢云,不由微微一笑,便道:“顾姊姊,杨大人在你心里头,可也像是面镜么?” 唐宗以魏征为镜,传为千古佳话,顾倩兮若以夫君为镜,却是个什么景况?琼芳含笑等待,却见顾倩兮秀目低垂,道:“妹,镜里的幻影,是给外人看的。”琼芳微微一奇,道:“给外人看的?这……这是什么意思?” 顾倩兮悠悠地道:“我的丈夫武全才,仪表出众。不同的人瞧他,便会瞧到不同样貌:心里存着惧怕的人,自然而然会察觉到他的威严,心中带着仇恨的人,必会察觉他冷酷无情的一面,可对那些敬爱他的人,眼里又会见到了大罗金仙,总之他八面玲珑,没一个面貌是真,也没一个面目是假。” 琼芳听她言中颇有深意,一时反覆忖量,低声又道:“那……那在你眼中,他又是个什么样?”顾倩兮轻啜镜花茶,淡淡地道:“就如这茶水的原味。你方才喝过的。” 无所求之人,一不必怕,二不必敬,不必恨,故能得其神髓。琼芳微起愕然,没想到堂堂的“风流司郎中”,却如白水般然无味?琼芳满心讶异之余,自是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顾倩兮见她若有所思,当即含笑反问:“妹,你不是要成亲了?” 哪壶不开提哪壶。琼芳双手拖腮,低头望着被褥,殊无一分喜意。顾倩兮察言观色,自知她的婚事有些麻烦,便道:“妹,在顾姊姊面前,想说的便说,那些不想说的,我也不会多问。” 顾倩兮的脾气便是这样,有些冷淡有些高,带着几分才傲,琼芳虽只与她相处个把时辰,却也把她的性摸得透。她叹了口气,自知人家关心来问,倘使自己托辞不答,那便是认了生,到时再要靠近她,那可大大不易。她双手抱膝,闷闷地道:“顾姊姊,你知道华山派的苏颖超么?” 顾倩兮并非江湖中人,武林之事下甚了不,可听得“苏颖超”字,却是啊了一声,道:“可就是‘魁星战五关’的那位苏少侠么?”苏颖超威名远播,居然连五辅夫人都知闻了。琼芳轻轻一笑,笑容却有苦涩之意。若在往日,她只要听得别人赞誉苏颖超,必然打从心底笑出来,可今非昔比,想起了那声“贱”,自己却该如何感想? 顾倩兮看出她的郁闷,便道:“你同他吵嘴了,是不是?”琼芳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想起大水怪又痴迷着面前的顾姊姊,烦闷之余,性仰起头来,把那“肃观茶”一饮而尽。果然白水也似,全无滋味。 过得好半晌,顾倩兮下再多问,好似要收拾睡觉了,琼芳叹了口气,便道:“顾姊姊,男女之间,怎么样才能美满?”顾倩兮抬起头来,微微一笑:“妹,你考倒我了。”琼芳微微一愣,道:“你……你是说……你也不知道?” 顾倩兮轻轻地道:“人活着,就一定会有烦恼。有时是自寻烦恼,有时是烦恼不请自来,那是没法的事。”琼芳低声道:“人生烦恼这般多,那……那咱们该怎么办?”顾倩兮微笑道:“人生要没了烦恼,那才要大大烦恼。你说是么?” 有愿望,便有烦恼,可也因为有烦恼,方知满足是什么。琼芳静静咀嚼书外之意,她凝视着面前的顾倩兮,只见她容色清秀,看不出有什么喜怒哀乐,可那眉宇之间,却似藏了一股热火,随时能澎湃汹涌而出。 一时之间,琼芳有点羡慕她,像她这样的女人,一定明白自己要的是什么。 琼芳叹了口气,她抱着膝盖,低头想着自己的心事。 自已究竟要什么呢?寻寻觅觅,往事穿梭来去,整个北京找不到留恋的东西,少阁主的权柄、风光的岁月,此刻看来都不值钱,琼芳正要闭上双眼,猝然问,脑海里浮现了一张睑。 相恋十数年、从少女时就陪伴自己的“达传人”,今夜以后,恐怕再也见不到他了…… 不由自主中,琼芳的身轻轻发颤,眼眶转为湿红。 颖超就是颖超,他总是那么通彻聪明。打一开始,他就察觉自己的不对劲了,所以从步入红螺寺的那一刻起,他便在回避自己,之后他压抑避让,直到最后关头才爆发出来…… 在他看起来,琼芳这个人一定很可恶,在这一个月里,他重病旁徨、倒地不起,可心上人却变了,她从贵州回来,她的心却没有回来。非但不能为他分忧解劳,尚且在他人生最迷惘的时刻补给他一刀……他一定恨着自己,下然他怎么也说不出那个“贱”字。 实在对不起他,在苏颖超面前,小琼芳无法自欺欺人,无论自己多么坦然,纵使她连自己都骗过了,却永远瞒不过那双聪明的目光。琼芳已经变心了,无论多么懊悔沮丧、惭愧自责,琼芳都已经变了啊。 自今往后,以后都不会再碰面了。最后一晚没有留下什么回忆,只有那声恨恨的“贱”。 琼芳眼眶湿红,把脸埋在膝盖里,无声无息地哭着。顾倩兮下安慰人的,她只是坐在一旁,默默等琼芳哭完。 过得半晌,琼芳擦去泪水,轻轻叹了口气,道:“顾姊姊,对不起。”顾倩兮微微一笑,她取起竹签,轻轻挑起了一只黑紫话梅,道:“来,这是我最欢喜的果,你尝尝味道。”琼芳见那话梅色做深紫,黑如药丸,非但不似寻常侮形状,闻来还有些怪。她不愿意张嘴,顾倩兮却催促了:“试试滋味,值得的。” 琼芳勉强张嘴,任凭顾倩兮取签靠近,又听她嘱咐道:“记得,一定得含着,万万不可吐出来。琼芳喔了一声,便把梅含入嘴里,霎时之间,竟是酸到头顶去了,看她眯起大眼,泪水渗出,双手如小鸟振翅,上下 摇摆挥舞。顾倩兮笑得腰枝乱颤,娇声道:”不许吐,不许吐。“ 那梅不仅酸,居然还带着呛辣、带着咸苦,麻得琼芳鼓着腮梆,把梅从舌头卷到腮边,又从腮边卷回舌下,慢慢口水增多,连咽了好几口,梅酸苦尽去,居然得回一口甜,琼芳咦了一声,眨眼道:“不酸了。”顾倩兮眨眼道:“还想再来一个么?” 琼芳慌张摇手,道:“甭了,姊姊自个儿留着吃吧。”顾倩兮笑道:“不行,这果不是俗物,一生只能吃一回。”琼芳皱眉道:“一生只能吃一回?哪有这样的怪果?” 顾倩兮笑道:“当然有。不信再来一颗吧。”说着作势欲取果,吓得琼芳双手连摇。顾倩兮逗弄得够了,便笑道:“妹如此聪明,可曾猜到这是什么果了?” 琼芳喃喃地道:“这是黑辣梅,一生只能来一颗,两颗就送命。”顾倩兮给她逗笑了,道:过得半晌,琼芳擦去泪水,轻轻叹了口气,道:“顾姊姊,对不起。”顾倩兮微微一笑,她取起竹签,轻轻挑起了一只黑紫话梅,道:“来,这是我最欢喜的果,你尝尝味道。”琼芳见那话梅色做深紫,黑如药丸,非但不似寻常侮形状,闻来还有些怪。她不愿意张嘴,顾倩兮却催促了:“试试滋味,值得的。” 琼芳勉强张嘴,任凭顾倩兮取签靠近,又听她嘱咐道:“记得,一定得含着,万万不可吐出来。琼芳喔了一声,便把梅含入嘴里,霎时之间,竟是酸到头顶去了,看她眯起大眼,泪水渗出,双手如小鸟振翅,上下摇摆挥舞。顾倩兮笑得腰枝乱颤,娇声道:”不许吐,不许吐。“ 那梅不仅酸,居然还带着呛辣、带着咸苦,麻得琼芳鼓着腮梆,把梅从舌头卷到腮边,又从腮边卷回舌下,慢慢口水增多,连咽了好几口,梅酸苦尽去,居然得回一口甜,琼芳咦了一声,眨眼道:“不酸了。”顾倩兮眨眼道:“还想再来一个么?” 琼芳慌张摇手,道:“甭了,姊姊自个儿留着吃吧。”顾倩兮笑道:“不行,这果不是俗物,一生只能吃一回。”琼芳皱眉道:“一生只能吃一回?哪有这样的怪果?” 顾倩兮笑道:“当然有。不信再来一颗吧。”说着作势欲取果,吓得琼芳双手连摇。顾倩兮逗弄得够了,便笑道:“妹如此聪明,可曾猜到这是什么果了?” 琼芳喃喃地道:“这是黑辣梅,一生只能来一颗,两颗就送命。”顾倩兮给她逗笑了,道:“我才不取这种丑名字,你说正经的。”琼芳晓得她心思灵敏,总能别出心裁,自也不敢陪她玩猜谜。只得道:“顾姊姊,给点线吧。”顾倩兮笑道:“线已经说了,这果只须吃一枚,便得铭心刻骨,终身下忘,从此不必再尝别的果了。妹,猜出这果儿的大名了么?” 琼芳心下恍然,道:“这是情人果。”顾倩兮含笑颔,意甚嘉许。 世上唯有情人果,方得酸甜苦辣具备,也只有真正尝过个中昧之人,方知其中辛苦。 因为够苦,所以够甜,甜到苦生处,苦尽甘又来。如此艰苦的东西,一生只消一次就够。吃多了,那就是吃到冒牌货了,或是香香果、或是甜甜果、或是番石榴,总之不是情人果。 琼芳回想果里的酸甜苦,不由叹息道:“谁好端端地吃这果,那可真是自找罪受。”顾倩兮微起哂然:“谈情说爱,本就是自寻烦恼。咱们女人最是爱美,可一旦生了孩,谁不身形臃肿、日益发福?洗手作羹汤,床第欢好,嫁做人妇以后,许许多多苦恼事,不见得都是咱们想要的,所以啊所以……”她幽幽拿起一只情人梅,道:“你爱的男人,便是克你的人,他越能克得你牵肠挂肚,你便越是爱他,越是心甘情愿……连命部没了……” 她以手托腮,星目流波,含笑道:“记得,世间能克你的男,—辈只有一个,真正的情爱,一生也只有一回……你若是遇到这个男,不论他是贫是富、是美是丑,只消他能克住你,那你便可以嫁了。”琼芳愕然道:“克住我,那……那我岂不是要糟了?” 顾倩兮轻声道:“别的事也就罢了,这件事一生就只一回,不做便没有了。不管有多少波折痛苦,都还是值得赌一赌。” 琼芳听得悠然神往,她怔怔思想话中意,匆道:“顾姊姊,我们女人难道只能被克,就不能克人么?”顾倩兮轻拨琼芳的发秸,道:“谁说女人只能被克?似你这般美貌,当然也可以克人。被你克的男,他会为你抛头颅、洒热血,把你当成心肝宝贝儿,可你啊,却不一定爱他……也许怜他、惜他、在乎他,却永远不是那种爱……刺人心坎里的爱。” 琼芳听得暗暗点头。确实如此,看祝康、宋通明对待娟儿如此之好,二人嘘寒问暖,却给不到娟儿真正要的东西,那种心境感触,有时是种机缘巧遇,怎么也强求不来,倘若情爱能像茶水米饭那般煮出来,那还有什么希罕可言? 油灯渐黯,二女谈谈说说,竟已过了大半夜,顾倩兮有些倦了。便收拾茶水,吹熄了蜡烛,道:“睡吧,明日一早我家里有客人来,可别害我爬不起来了。”说着替琼芳铺好了被,让她睡在靠壁处,这也躺下歇息。 过不半晌,顾倩兮鼻息细细,已然睡了。琼芳虽也累了:心下却仍烦恼下尽,她心里盘旋付念,尽是顾倩兮方才的一言一语。 今夜来到此处,本就是个巧合,事前绝没想到,自己竟会与顾倩兮如此投缘。琼芳面向照壁,忖念道:“我这趟出门,总之是再也不回去了。杨家不是久留之地,等我走了之后,却该何去何从?”想到“卢云”二宇,琼芳心头怦地一跳,身微微发热-骤然之问:心里又有另一个念头,她转过身来,望向顾倩兮:心道:“我该不该跟她说,卢云回来了?” 想到了此处,琼芳又陷入了犹疑。不管怎么说,顾姊姊早巳嫁作人妇,卢云是否归来,根本与她无关了。便算告诉她,那又如何呢?她心里若还挂着卢云,必然伤心难过,却又于事无补。可要是她早已忘记了卢云,那更不该多此一举,以免让她徒增自责,却又自觉对不起丈夫…… 还是别说吧,这是为她好…… 平日豪迈爽快的自己,此刻却踟蹰不前,活似一个小偷儿。琼芳不喜欢自己这个样,黑暗之中,她望向顾倩兮的秀发,隐隐约约间,想起卢云必曾爱抚过这头发丝,不知不觉间,心中微起妒意。她咬住了下唇,猛然间,双眼大睁,睡意全失:“老天!原来我……我一直是这样的心意么?” 当此时刻,一切念头全数清晰起来,原来从扬州的窗口见到那背影的一刻,自己早已下定了决心,只想紧紧尾随他……什么平定天下、什么黑衣人,压根儿部是借口,她只想死缠着卢云,直到天涯海角…… 琼芳心头怦怦跳了起来,她泯住了唇,两手揪住棉被,脸红心跳之间,她自如找到了一样东西,有了它,这辈什么都不缺了()。纵使失了少阁主的权柄、挥别了北京的无限风光,她也不会后侮……绝对下会俊悔…… 可是……眼前浮出了一个身影,他背对自己,腰上悬剑,孤身走上华山峰顶…… 苏颖超,达传人苏颖超……琼芳躺在床上,睁眼望向黑漆漆的房顶,泪水下停滑落眼角,她又是难受、又是无助,可枕边的顾倩兮鼻息细细,却似熟睡了,琼芳几次想去呼唤她,却又鼓不起勇气。 窗外飘着细雪,静幽幽的,琼芳内心千丝万缕,只觉得身很热、喉头很渴,便从炕上起身,只想找杯冷水来喝。她不想吵醒顾倩兮,便只悄没声地在屋里走动,眼看屋角处有道珠帘,料来帘后便是厨房,当即伸手掀拨,侧身走了进去。 帘后有座小灶,搁着几只锅碗,里头还有自己吃过的空面碗。琼芳是军武世家出身,少来到后厨,自也没想要替顾姊姊清洗碗筷,她喉头干渴,眼见灶旁搁着一只大水壶,另有几只茶杯,便即伸手取过,就手斟饮。 天气冶、风又寒,琼芳没穿鞋,手上又端着冰水,脚趾快给冻僵了,便在黑暗中摸摸,找了一处地方坐下,大口灌着冰水。 种种念头纷纷扰扰,琼芳举着杯,故意握紧那受伤的左手,疼痛催心来,她也想下定决心。在这人生最后的时刻,她须得再一次拷问自己,她要何去何从? 她打开了厨门,望着鲤鱼池外的飞雪,一件又一件的往事给自己抛诸脑后,一个又一个朋友与自己挥手作别,放眼全北京,再没一个人、一件事留得住她……可赌掉了一切,换来的却是什么?她真能找到她想要的么? 想到烦恼处,琼芳将手一挥,打到了一只扁担,跟着有锅铲翻倒,她微微一愣,急忙站起身来,回眸望向自己就坐的地方()。 面前搁着一只面担,两只木柜,一条扁担,就这样搁在后厨地下。 琼芳愣住了,她不懂为何顾姊姊的厨房何以摆着面担?她呆呆瞧着,不知不觉间,她蹲了下来,照着自己的习惯,随手打开了碗柜,取出了内里的一只大碗。那只碗破了一个角儿,那是个记号,因为这只碗不是给客人吃的,而是小琼芳独家专用的啊! 面担回家了,它和顾姊姊的碗橱成了好邻居,从此幸福地活下去。 琼芳默住了,她低下头、捧着碗: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却知道自己很想哭? 扑飕飕的泪水滑落下来,忽然问,背后给人轻轻拍了拍,琼芳急急遮掩泪水,就伯是顾倩兮来了,她回去望,却见背后站了名男,他身材修长,仪表出众,穿一袭皂白直缀。 “杨……杨大人……”凌芳急急拭泪,正要起身说话,杨肃观却竖指唇边,做了个噤声手势。他微微一笑,道:“少阁主,离家出走了?” 琼芳低下头去,想她自己二月十七就要成亲,如今却成了别人家里的不速之客,却要她如何回话?杨肃观含笑望着琼芳,见她睑上还挂着泪珠,便道:“别担心,想住多久、便住多久,我明儿见到国丈,会替你说一声的()。” 想起家人形同陌,还得靠外人疏通。琼芳心下一酸,泪水几欲垂下,只是她不愿在外人面前哭,便只紧紧握拳,强压泪水。杨肃观像是晓得她的心思,当即递来了一块手帕,轻声道:“放心,在我这儿,没人能为难你的。” 琼芳啜泣出声,点了点头,杨肃观微微一笑,拍了拍她的背心,当即反身离开。 眼见杨肃观便要离去,琼芳心中一动,想起他与卢云相识,便喊住了他:“杨大人,等等。”杨肃观倚在门口,含笑回,等候说话。琼芳话到嘴边,却又有些犹豫了,她支支吾吾,不知是否该透露此事,正犹疑间,天边飞下了一道影,停在杨肃观的手臂上,却是一只雄鹰。 报讯雄鹰来了,看那爪上缚了只竹简,定有消息禀报,杨肃观微微一笑,从鹰脚上取下一只竹筒,取出字条来读,他见琼芳呆呆看着自己,柔声便道:“你早些睡吧,明日起床以后,什么事都解决了。”他笑了一笑,朝琼芳望了一眼,又朝地下面担瞧了瞧,便即反身离开. 正文 第十章 开锣 “客倌、客倌()!折戏已经演完了。”万福楼门口传来说话声,掌柜的一脸惶恐,鞠躬哈腰:“时候好晚了,您可否别一直站在门口,怪吓人的。” 面前有个粗壮男人,他始终不吭气,只扛着一把粗重的大刀,硬挺挺站在万福楼门口,模样好似门神。半晌,他向后头招了招手,随即街边又走上两人,一个带着红缨铁枪,另一个提拿宝剑。 “找到了。”大刀汉斜过脸来,向两名同伴道:“那家伙在楼上。大家小心。”个人默默无言,鱼贯走入万福楼,那掌柜大惊失色:“客倌、客倌()!你们……你们要去哪儿啊?” 话声未毕,背后又走来一人,掌柜的呆呆回头,但觉黑影覆盖了自己的头脸,背后来了一个高大男,他几乎有门板那样高,年约六十,脸上带着蒙古人的沉默,看得出来,这是一个外门高手,功夫已至绝顶。 蒙古大汉解下了外衣,提在手上,便也走上楼去了。掌柜飕飕发抖,不敢阻拦,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走了。过得好半晌,小伙计跑了过来,慌道:“掌柜,怎又来了一帮凶神恶煞,到底今晚在搞什么?”掌柜苦笑几声,道:“搞个屁,把咱们万福楼当练武场了?你们快去跟琦,要她请韦先生速速过来。” 听得“韦先生”字,那小伙计摆出了武功架式,嘻嘻笑道:“他们完了,韦先生好厉害的,光是那张鬼脸,可就要吓死人啦。”掌柜叹道:“别罗唆,还不快去。” 小伙计一溜烟走了,想来是要找人来压场面,下过他却不晓得,这四个凶神恶煞并非是万福楼今夜最后的客人,后头还有一个人,等着大驾光临。 约莫尺外,有只眼睛对准了万福楼,把五楼窗边的一举一动收入眼里。 黑沉深夜,远处屋瓦上蹲了名男,他手持远筒,凝视着远方情景。月光映上手掌,照得黄金指环微微发光,听得耳边说话声不住传来:“启禀四当家,万福楼里情况已明,各楼层里连同伙计在内,共有一二十六人,有官职在身者共计二十四人,身怀武功的则有一十人……”正说话间,黄金指环却摇了摇,道:“多加四个。” 从二楼窗口看去,楼梯里转来了个不速之客,一老二少,两个年轻的一带刀、一带枪,老的则是一个配着长剑的道士,最后还有一个蒙古蛮人,赤手空拳,俱朝五楼方位走去()。耳边传来呼吸声,低问道:“碍事么?” 黄金指环摇了摇,没有指示。猛听嘎地一声刺耳锐响,天边黑影俯冲直下,那是一只报讯雄鹰,黄金指环招来了它,随即解开了爪上竹简,低头读了字条,霎时沉声断喝:“镇国铁卫,听我号令。”哗地一声,屋瓦上站起了来名黑影,黄金指环接过了长剑,绑缚腰间,旋即下达指示:“即刻封锁街道,第一队人马,随我进入万福楼。” 嘎地一声,雄鹰飞天而起,随即屋瓦上传来细细脚步声。大批黑衣人分从四面八方推进,直向戏楼包围而去。 正统十一年元宵,魔刀勇剑即将交会,来自王者之上的身影,也将降临。 雪云飘过天际,遮住了明月彩霞,一片昏暗之中,只见更远处的屋瓦上现出了一双筷,上头带着油腻。筷旁有只空面碗,空碗吃得好干净,碗边还搁了只空酒瓶,酒瓶旁则高高翘着一只脚,铁脚。 “啊……”铁脚的主人像是很无聊,他发出了哈欠,把脚翘得老高,便又闭目沉沉睡去. 正文 第一章 怒峰顶上 隆隆……隆隆……黑夜中铁蹄翻腾,一匹黄马破开烟尘,急驰而来。 “驾!驾驾!”星月无光,前方道一片黑盲,随时会让快马跌跤,不过马上乘客毫不放松,他快马加鞭,连声呼啸,打得黄马悲鸣喘息,它越疼越喘,越喘越颠,堪堪脱力失足之刻,前方道终于大现光明。 “驾驾驾驾驾!” 黄马奔过了终点,这十里夜总算奔完了,只见无数兵卒高举火把,分列道旁,已在为黄马指引道。不过马上乘客知道自己还不能停,他须得完成最后的使命。 哒、哒哒、哒哒哒……前方传来清脆铁蹄声,道尽头停着一匹白马,马上跨坐着一名骑士,看他一脸不耐,俯身回,左臂兀自伸直向后,想来是在等候什么。 “快快快!快追上呀!”道上兵卒不住呐喊鼓舞,尽在催促黄马加力追奔。 白马开始试蹄小跑了,这匹马四足骏长,神完气足,乃是来自西域的“大食天马”,不过让它练练脚力,已有脱缰之势,可怜黄马连奔了十里夜,已是口吐白沫、既累又喘,却要怎么追得上这匹千里名驹? “驾驾驾驾驾!”马上乘客却是什么也不管,他提起马鞭、疯狂抽打,就是要黄马追上。 双骑一前一后,白马越来越快,黄马却是大声喘息,两边差距越拉越大,猛然间一柄尖刀挥出,戳中黄马后臀,听得“嘶”的一声哀鸣,黄马吃痛之下,竟然向上纵跃丈许,堪堪摔跌在地的一刻,马上乘客也伸长了手臂,厉声道:“接稳了!” 双骑交接,手上东西才一送出,黄马前蹄软倒,扑倒在地,白马则是欢声嘶叫,后蹄发力之下,便如腾云驾雾般飞跳起来,随即朝北方奔驰而去。 轰隆隆!轰隆隆!“大食天马”四蹄翻滚,竟在地下卷起了一道浓烟。马背骑士立时俯身趴倒,先将掌中物事藏入了马腹暗袋,随即高举唢呐,向天吹鸣。 “呜……呜……呜……呜……!”刺响割破了夜空,也唤醒了黑暗大地,唢呐所经之处,道上莫不亮起了火光,但见数千支火把排列如墙,便如一道灿烂银河,将白马引向了无尽的北方。 向北,向北,一向北……铁蹄隆隆震声,火光倒退而过,一里又一里,一程又一程,风驰电掣之中,北国草原扑面而来,转眼又给抛到脑后,骤然间道两旁火光倏忽熄灭,但见草原尽头现出了一座庞然大物,那是座高耸城墙,连绵不尽,矗立于一片平野之上。马上乘客也再次提起唢呐,鼓气高鸣。 “呜……呜!呜……呜!”天黑地沉中,唢呐响彻云霄,北国城墙也张开了大嘴,嘎嘎绞响中,面前一道吊桥缓缓降下,将白马吞落了肚中。 “驾驾驾驾驾!”元宵深夜,蹄声震地,京师正南第第一门开启,城门里奔过了一匹快马。它来势好急,先过“永定门”、再进“正阳门”,后至“承天门”,最后斜身向右,转向“东直门”疾奔。 “战报!战报!前线战……报!” 正统十一年正月十六夜更,东直门大街来了一匹白马,啡啡人立,马上乘客滚落鞍下,朝着一座朱红大门奋力拍打,焦急大喊:“霸州军情……前线战报!” “霸州”二字一出,门内顿时有了动静,但听脚步声杂沓,随即“轰”的一声大响,朱红大门开启,数十名官差呼啸而出,左右衙役夹住了马上乘客,步并作两步,直朝门内狂奔而去,口中不住高喊:“马大人!马大人!霸州大战有结果了!” 里加急传牌到了,这封书由“勤王军、骠骑营”右都督“德王”朱蓟亲手弥封,经里夜,十处驿站,如今总算抵达了京师,即将面交“兵部尚书”马人杰。 眼前的朱红大门,正是方今朝廷军机第一重地,兵部衙门。至于这匹马“大食天马”,则是天下驿站里第一号快马,由北直隶的“留守军”看管饲养。 大街忽然静了下来,驿使在大批官差簇拥下,已然奔进了兵部。白马呆呆站在门口,眼见主人走进了朱红大门,便也想尾随进去,谁知大门却轰然关起,像是不欢迎他。 白马啡啡低鸣,模样像是很难过,它徘徊大街,正想自己觅回家,忽然又是“轰”的重响,兵部衙门二开启,只见战马一匹又一匹给人牵了出来,有青的、有黄的、有花的,一时之间,铜锣声大作,数十名官差从门里奔出,一个个翻身上马,厉声道:“走!” 当当当!当当当!东直门大街敲起了铜锣,但见城东城西、城南城北,到处都有快马奔驰,好不热闹。白马又惊又妒,便也想跟着奔跑玩耍了,哪知主人却不见踪影,正啡啡气氛间,忽然马背也翻来了一人,耳边传来了熟悉的嗓音,催促道:“快跑!” 白马昂欢鸣,模样神气,便在主人的催促下,直向北方的“安定门”而去。 轰隆隆!轰隆隆!京师正南第一门,便是“永定门”,正北第一门,则是“安定门”,出了这座门,便是怀柔县。那儿有座寺庙,称为“红螺寺”,庙里睡了一个人,他姓朱,单名一个“炎”字,人称“正统天”的便是他。 半个时辰后,白马行将抵达红螺寺,届时,“正统天”便会揉着惺松睡眼,给人从睡梦中摇醒,之后五辅六部、五院寺卿,人人也都会从暖被窝中爬出来,急至红螺寺面壁,等他们面壁完了,天也差不多全亮了,那时不论是东直门的乞儿,还是紫禁城的贵妇,人人不分贫富贵贱,都要不约而同“咦”个一声,觉得这个天下有些不同了。 当当当当当……“走!”、“驾!”、“快!”东直门街上敲锣打鼓,人声鼎沸,两条街口外却是静悄悄的,那儿姓犹然安睡,浑不知天下即将爆发大祸。 沉沉死寂中,忽然有了声响,听得火石喀喀搓打,西北角一处窗啡亮了起来,总算有人给吵醒了,那儿的二楼处坐起了一个身影,一名姓推窗望外,朝东直门大街察看。 大半夜的,朝廷又不知在施行什么德政,当真扰人清梦之至,那人打了个大哈欠,随即又返身进屋,提了一盏油灯过来,放上了窗帘。 灯火照亮了面孔,只见这名姓约莫五十来岁年纪,身穿酒保服色,再看他头颈甚短,身形矮胖,活像一只乌龟也似。那人揉了揉眼睛,从窗边取来一本簿,就手翻了翻,口唇低动间,便又转过了油灯,让它对准了西方,随即取来一只黑黑的粉末飘降而来,这罐里不知道放了什么,好似是花椒,又像是辣椒,总之全数飘上了灯蕊,活像要给加味似的。只见油灯吃过黑粉后,火势越烧越旺,灯光越发晶亮,老乌龟赶忙退开一步,举起衣袖,遮住了双眼。 轰地一声,一道白光飞射而出,直向西天远境而去。刹那之间,整座京城全亮了起来,仿佛闪电横空,照得街上景物样样分明。 良久良久,灯火渐渐黯淡,老乌龟放落了衣袖,另又找来一只竹筒,再朝灯心洒下尘粉。但听“嘶”地低响,这回不见闪电腾空,却是一道阴火从窗口喷发,映得夜空里一片暗红;不旋踵,窗里又是一道光芒闪过,亮得如同老天开眼,让人不敢逼视。 灯火闪耀,先明后暗,暗而复明,依序看去,见是“明暗明明暗”,之后“两暗明”,再是“明两暗”,照得夜空光芒奇幻,美不胜收,若有姓开窗见了,定会赞叹不已。 整整经历一柱香时分,灯火熄了,窗扉合上了,老乌龟也收拾家当,上床睡觉去了。 时在深夜,街上姓都在休憩,自也没人发觉此间异状,万籁俱寂中,城西忽然又亮了,再次照亮了京城。只见一盏明灯悬于阜城门,光辉闪烁,照耀西方,一下明、一下暗,一下长、一下短、依序看去,见是“明暗明明暗”、“两暗明”、“明两暗”,顺序全然不错。 很快得,城西暗下来了,没多久,更远处又亮了。这回灯火来到了城外,西郊山林里隐伏了一盏明灯,一样闪耀清辉,一样暗而复明,一样明而后暗,一样照向了更远得西方。 仿佛接力一般,一盏又一盏灯火接连亮起,一盏接一盏灯光相继熄灭,它们闪烁光辉,生生不息,就这样一程过一程,一站接一站,直向远得西天而去。 向西……向西……一向西……很快的,灯火离开了河北,进入了陕西,再过片刻,便将通过“潼关”,而那小小一点清辉,也将化为一道熊熊怒火,震动整个西方。 “总兵!赵总兵!”城楼里脚步杂乱,大批兵卒闯入了主帅营房,大喊道:“怒苍传讯了!” 当当当……当当当……深夜时分,潼关里敲响警钟,城楼里已是一片大乱,之间“潼关总兵官”赵任勇急急掀开被褥,随着传令直奔而上。 来到了城头,面前已是黑压压一片,众将早已云集在此。人人鸦雀无声,俱在眺望西方远境。赵任勇深深吸了口气,便也从人群中挤了过去,朝天际眺望而去。 时于午夜,夜空宛如失火,照得人人面色血红。从城头向西瞭望,只见这股红光起于“潼关”前方一里,正是怒苍东境第一镇,“驿马关”。关上魔焰冲天,光照方圆里,不消说,怒匪正在千里传讯。 “报!‘明暗明明暗、长短长长短’!报!‘暗暗明明明、短长短短长!’”关上传令大声报讯,几十名参军手持笔墨,已在全力抄录暗号,盼能破解敌方切口。 西北大战已达十年,朝廷怒苍平时军情传讯,各有各的暗号密语,手法繁复无比。眼见众参军满头大汗,个个手持密本,对照破解,赵任勇则在焦急踱步,等候下层呈报军情。 朝廷防卫怒苍,第一线便是“潼关”,至于怒苍的东进前线,则是所谓的“外关”,称作“天水”、“平凉”、“驿马关”。这地各建有一座巨大烽火台,彼此奥援,互为呼应。一旦“驿马关”有所动静,“天水”、“平凉”两地便将跟进,随时能让整片西疆陷于火海。正心急如焚间,忽然城头陷入一片黑暗,远方“驿马关”的烽火骤尔熄灭,不过很快的,更远方的“平凉关”却亮了起来,距离怒苍本寨又近了来里。 怒苍根基庞大,烽火一旦通过“驿马关”,便已畅通无阻,片刻间便能把消息送回总寨。耳听下属们喊得声嘶力竭,什么明啊暗的、长的短的,却迟迟不见有人通译,赵任勇忍不住霹雳一声怪吼:“说!到底这烽火是何意思?可有谁看懂了?” 局面紧迫,敌方兵马有何调,须得早些识破。可长官连问数声,众参谋却是嚅嚅啮啮,迟迟不见有人做声。赵任勇大怒道:“稻草兵!说话啊1威吓一出,终于传来怯怯声:“启.启禀总兵怒苍灯讯有-红白金青-四色,每色有有-明暗长短-四变敌方以讯为一字,共得四千零九十六种变化” “稻草兵!”赵任勇暴怒道:“我镇守西疆多少年了,还会不知道这些玩意么?快说!怒匪究竟在传什么消息?”正激动间,忽听一名参谋道:“去你妈的狗砸碎,少说两句不嫌吵。” “什么?”耳听属下狂言犯上,赵任勇自是惊得呆了,他愕然张口,随即嘴角斜扬,提起了蒲扇大手,厉声道:“去你妈的狗砸碎!少说两句你不、嫌、吵!”正要一耳光把人摔死,两旁参谋大惊抢上,慌道:“总兵息怒!这两句话不是骂您啊!” “什么”赵任勇气得全身颤抖,喘道:“这两句话不是骂我、难不成是骂你!”气恼之下,抡起拳头便打,却给一名老将急急抱住了,劝道:“总兵,您还没听懂么?咱们按兵部交来的密本破解,得来的便是这两句话啊。” “什么!”赵任勇总算听懂了,颤声道:“去你妈的狗砸碎,少说两句不嫌吵?怒苍千里传讯,传的就是这个?”众将怯怯点头,人人都想说话,可想起大帅性情暴躁,却又无人敢作一声。 怒苍夜燃烽火,耗费无数人力物力,竟然传来了两句废话?不想可知,敌方又一次更改了切口,却把潼关诸将狠狠戏耍了一顿。赵任勇叹了口气,慢慢朝西方夜空望去,只见那道烽火已然离开了“平凉”,业已抵达“天水”,料来片刻之后,便要返回敌军的总寨:“怒苍山”。 眼看赵任勇神情凝重,一名参谋附耳道:“总兵请宽心。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敌方再次更改密语,咱们也还有马大人作靠山啊。” 方今兵部尚书便是“马人杰”,此人是正统年间的大进士,问渊博,能通奇门遁甲、术数玄,专能和怒苍大批智囊斗法。只是马人杰本领再大,此刻却在北京,这桶远水如何救得了近火? 赵任勇抚面叹息,自知这帮下属全是酒囊饭袋,他招来了亲兵,低声道:去找我二弟过来,便说我有事问他。大批兵卒匆匆答诺,还未下城找人,便听一人道:大哥不急,任通早已在此。城头响起广南乡音,众参谋回头急看,只见前面行来一条汉,看他身穿戎装,体态豪勇,正是赵家老二“赵任勇”来了- 抚远四大家,岭南赵醒狮-,这赵家兄弟姊妹共有七人,除‘铃铛老六’赵任宗因故发疯外,余人事业皆有大成。其中老大、老二投身军旅,各在‘留守军’任职。不同的是大哥赵任勇镇守潼关,官拜总兵,老二赵任通则派驻霸州,至今已达十年之久。 天下能读懂怒苍暗号者,并非只有马人杰一人,面前的‘赵任通’也能辨到。在外人看来,这位赵家老二仅是区区一个参将,八命九流,无足轻重。不过赵任勇心里明白,他这个二弟不是普通人,他明里是个参将,暗地里却还有个身份,非同小可。 天黑地沉,万籁俱寂,眼见二弟静静站在面前,赵任勇居然不自据地紧张起来,他吞了口唾沫,悄悄朝二弟地右臂瞄了一眼,忙又别开了头,细声道:“任……任通,这……这怒苍烽火传来地是什么消息,你破解得出来吗?” “明明暗、白红青……”赵任通双手抱胸,眺看潼关西方,道:“这该是个‘去’字。” “去……”全场交头接耳,或惊或疑,一名参谋忙来相询:“那……那下个字呢?” 赵任通沉吟道:“明短,白到底,这该是个‘你’字。”众参谋大喜过望,相顾道:“先‘去’后‘你’!果然是-去你妈的狗杂碎-、少说两句……”“不嫌吵”。 赵任勇性情暴躁,霎时一拳挥出,吓得下属们连忙退开。他用力喘了喘气,道:“二弟,你……你没弄错么?这……这道密令真是这个意思?” 赵任通容情静默,说明他有把握,可说也奇怪,这两句话无涉机密,却为何要大费周章传书西北,莫非其中还有暗藏第二道切口?抑或这是欺敌得假消息?刻怒匪既要欺敌,为何又搞得这般荒唐?赵任勇不是什么聪明人,自也没那个本钱来猜,他抚了抚脸,低声道:“如此也罢,二弟,这……这道烽火是从哪儿传出来的,你瞧得出来么?” 万里夜空复宁静,此时烽火早已熄了。赵任通仰望天上北斗,轻声道:“北京。” “北京?”二弟言简意赅,却不免吓傻了众人。赵任勇牙关颤抖:“怒苍……怒苍有细作去了北京?”赵任通撇了他一眼,淡淡地道:“煞金。” 北京煞金,四字一出,众将好似五雷轰顶,人人按腰刀,不自禁向后退开了一步。 当年怒苍追随第一代山主建寨地两大元老,其一是陆孤瞻,再一个别是外号“煞金” 地“起重塞北”石刚。此人忠心耿耿,最擅骑兵野战,过去十年来紧随怒王身边,总是寸步不离。倘使他离开了总山,前进东境,却是有何打算? 一片寂静中,只见赵任通低下头去,幽幽地道:“大哥,及时行乐吧。” 众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想起潼关铁门上地那条火烧痕迹,蓦地爆出一声惨叫:“来了!来了!怒匪又要攻打潼关啦!” 过去十年来,“煞金石刚”很少离开山寨,此人一旦动身了,便说明怒王也已从本营出发。这两大魔头任一个现身,便让朝廷棘手之至,更何况这回双魔并力、联袂出征? 众将越想越怕,急忙上前献策:“启禀大帅!怒苍兵临城下,潼关沦陷在即。为保我军实力,还请总兵即刻下令撤军八里,免增无谓死伤。”眼看属下未战先怯,赵任勇自是气得双眼发红,大怒道:“撤军八里?你想撤回北京是吗?” 众下属面有愧色,低声道:“没法啊,贼势浩大,咱们……咱们打不赢啊。” “打不赢也得打!”赵任勇手指潼关城下,厉声道:“瞧清楚!咱们关外尚有兵马! 我军若要后撤了,谁来支援他们?“听得此言,众将不觉”啊“了一声,这才想起潼关前线还有一支队伍。诸人深深地吸了口气,转向城外望去,但见旷野里营火点点,军营星罗棋布,每隔十里可见一座阵地,正是正统军麾下第一劲旅:”潼关六镇‘。 潼关兵马分作内外两侧,关内兵马职司守城,由“留守军”驻扎。至于城外地里旷野,则由“正统军”麾下地“潼关六镇”担纲。这支兵马编制庞大,每镇共计六大卫所,全军合计二十万将士,一旦贼匪逼临,他们便会出阵迎击,与敌方周旋到底。 念及友军平日地勇猛,众参谋士气大振,纷纷上前进言:“启禀大帅!咱们决定报效朝廷,死守潼关,绝不让怒匪越雷池一步……”正说嘴间,却听赵任勇冷冷地道:“稻草兵。” 想起姓平日地讥讽,大批“稻草兵”脸上一红,便纷纷走了开来,自去一旁赶麻雀去了。 “留守军、稻草兵,吃饭喝酒包打听,看见麻雀要收惊。” 西北流传一童谣,唱作俱佳,却也点出了“留守军”地种种专长,至于大名鼎鼎地“勤王军”,却因从未开赴西北战场,姓没见过,故而没给编入童谣之中。 不同于招募而来的“留守军”,也不似“勤王军”那般坐拥世袭俸禄,七十万正统军全是自愿上战场的。这些人过去都是游侠出身,时时犯官府的法、造乡里的孽,每回见到权贵欺压善良、富豪强取民女等情事,莫不愤起伤人。朝廷见这批人血气方刚,好打不平,也是怕他们误入歧途了,便请了“龙手大都督”出面,向之晓以大义。其后侠客们也懂了,原来朝廷之所以不仁、权贵之所以无耻,一切全与皇上德政无关,而是为怒苍诬蔑陷害!于是他们急忙收拾行囊,一齐追随了大都督的脚步,赶上西北拼老命去了。 “怒匪一日不除,天下一日不平”,为使贪官污吏一扫而空,为富不仁就此绝迹,“正统军”惟有踏破怒苍,杀死怒王,那才是天下不二的正道!十年来他们一次又一次开关出征,“潼关烈士”、“襄阳壮士”、“荆州勇士”、“藏边死士”……靠着他们多年来前仆后继,埋骨异乡,大臣日越过越好,皇上睡觉也越来越不受人打扰,如此为国为民,真不愧“侠义”美名啊。 良久良久,众参谋全去赶麻雀了,赵任勇却还在怔怔发呆。一名参军附耳过来:“大帅,怒苍烽火传令,此事可要通报兵部?”赵任勇醒了过来,忙道:“当然当然。” 近日怒苍频频传讯,烽火台无日或歇,料来是在预备什么大战。以马人杰的才智,收到军情后,必能参破怒匪动向。届时怒王有何阴谋、煞金想做什么坏事,自也不出掌握之中。他结果书,盖上了兵印,又在信封上添了“送呈兵部尚书马人杰”九个草字,嘱咐道:“这道怒苍密语十万火急,限日内抵达京城。记得,务必亲手交到马大人手中。” “留守军”虽不善于作战,送呈公却是一等一的好手。那参谋连拍胸脯,担保上绝不喝酒,正激动间,却又给赵任勇拉住,听他附耳嘱咐:“记得,我二弟擅离霸州一事,千万别让马人杰知道了,懂吧?”那参军醒悟过来,忙道:“懂懂懂,兄弟如手足,朝廷如衣服,大帅友爱胞弟的心情,大伙儿一定成全。” 赵任勇听他如此一说,不由也是满面通红,忙挥手道:“行了,你快出发吧。”眼看稻草兵随风而去,赵任勇也送了口气,正要命人取来红茶,忽听背后给人拍了一记,听得一人静静地道:“大哥,谢谢你。” 听得这嗓音阴森森地,赵任勇自是吓得跳了起来,他急回头去看,却是二弟来了。 忙擦去了冷汗,颤声道:“你……你别老是从背后拍我,可吓死人了。”赵任通神情木然,道:“对不住,我已经习惯了。” 这二弟年轻时本精明,中年后却变得阴阳怪气,谁都得怕他分。想起适才那句“及时行乐”,赵任勇不由嘿了一声,忙把二弟拉到了一旁,责备到:“任通,我好歹时潼关总兵,你方才怎么说什么‘及时行乐’?你不怕动摇军心、危言耸听么?” 赵任通木然道:“大哥,‘及时行乐’的下一句,该怎么说?”想起‘来日无多’四个字,赵任勇不觉大惊失色:“怎么?这……这句话时冲着我来的?”满心惊怕间,不觉便望向二弟的右臂。待见他也在打量自己,忙又堆足了笑脸,干笑装傻。 在朝廷看来,赵任勇手下共有八万稻草兵,然则若要细细数过,却会发觉‘二一添作五’,原来稻草兵只有五万,剩下的万全躲在赵任勇的口袋里,只有领饷时才会现身。是以赵任勇平日口袋总是撑得饱,若非住在京城的老婆酷爱名贵饰,便十个口袋也撑破了。 一片寂静中,二弟目光阴沉,好似什么都知道了,想起‘大义灭亲’四个字,赵任勇不由两腿一软,颤声道:“任通,大哥……大哥一直没问你,你……你本来不是在霸州驻防么?为何……为何上我这儿来了?” 此问确实要紧,这赵任通本是一名参将,与总兵钟思一同看守霸州,谁晓得六天前却忽然现身潼关,不免把大哥吓了天大一跳,险些要烧账本了。 赵任通不是普通人,他镇守霸州的使命也非看城,而是“看帐”,全城将领的起居**,莫不在他的掌握中,想起二弟臂膀上的那只神鹰,赵任勇更是哭丧着脸,正要招认罪行,却听赵任通静静地道:大哥,你误会了。我若有公务在身,岂会带着妻儿同行? 这话甚是有力,不免让赵任勇心下一安。看二弟此行确非孤身过来,这趟潼关之行,他还带着老婆小孩同行,现下也都给安顿在城中。 此事越发悬疑了,看二弟长驻霸州,十年来不会擅离职守,如此想想,他真不是为了公事二来。可说也奇怪,二弟既无公务在身,那他又来潼关做什么?莫非他思念大哥,却是专程来省亲的?可他事前为何不稍封信过来?也好让大哥有个准备? 莫非……莫非他遇着了什么事,竟然触犯了军法,抑或得罪了什么权贵,居然闹到了丢官亡命?不对……这也不对……看二弟身有烙印,霸州上下莫不畏之如虎,连总兵钟思也得忌他分,却有哪个权贵敢来招惹他? 整整六天以来,赵任勇不知多少次旁敲侧击,探询二弟的来意,他却始终讳莫如深,只字不提内情,想起“及时行乐”四个字,赵任勇心下更敢惊烦,正要追问下去,猛见夜空雪云散开,月光掩映之下,天地交接处出现乐一座黑山峰,吓得众将大惊而呼:“怒苍山!” 相传月照中天之时,只消站于潼关城楼,便有机缘瞧见怒苍本寨。今夜万里无云,视野甚佳,居然应验乐这个传说。一时之间,全场都静了下来,上从参谋,下至传令,人人身上微微发抖,各自藏到了城垛后,只在窥望传闻中的“怒苍山”。 银白的月光洒落,在那西苦寒之地,矗立了一座地狱黑山。那历经秦霸先、秦仲海父两代经营的反逆之山,就这样静静现身眼前。 这座山远比想象来得崇高,它的主峰拔天而起,穿云而出,直指神佛苍穹,依稀可见东壁建有防御工事,层层叠叠,固若金汤,西侧山腰则满部陡峭断崖,险峻异常。足见此地规模宏大,绝非十年前举兵初叛时可比。 魔军大本营,拥兵七十万,隐隐约约间,眼前的“怒苍”好似成了一个巨人,它俯身弯腰,正在监视东境众生的动静。诸将明知这是幻觉,可在怒王的积威之下,却还是魂为之夺,气为之摄,宛如中邪一般。 四下悄然寂静,人人无语,个个噤声,正战栗间,忽见怒峰顶上隐隐亮起了火光,似有什么动静,人人揉了揉眼,还待再看,猛见一道红焰喷发上天,吓得众人大惊而呼:“怒苍魔火!” 怒峰顶上魔焰翻腾,如天雷震落,如地狱之火喷发,烧得夜空如同流血,蓦然间,光芒刺眼慑目,天水的烽火台竟也亮了起来。 “怒苍回应了!怒苍回应了!”众参谋语带哭音,全数趴到了城垛下方,吓得直发抖。 “煞金”石刚传讯四方,怒苍本寨随即作出回应。只见“天水”、“平凉”、“凤翔”、“原”各地烽火台接连焚烧,火光越烧越烈,来势越来越快,不过片刻间,魔火竟已兵临“驿马关”,便在众将面前燃起了万丈熊光。 “啊呀!”众将一起遮住了双眼,赵家兄弟也被迫转开了脸面,无法直视这股熊熊怒火。 怒峰顶上怒火中烧,仿佛怒王正在昭告天下苍生,怒苍全军即将东渡,整顿人间公道。 眼看众下属哭嚷呐喊,赵任勇毕竟是全军主帅,当此兵凶战危之刻,断不可丧失神智。他紧紧抱住二弟臂膀,藉着那只烙印镇定自己,他深深吸了口气,正要说话安抚军心,猛听“咚咚”之声响起,潼关城下竟有人抢先擂起了战鼓。 “正统军……”夜色里传来了苍茫号令:“起身备战!” 八千唢呐高呜,割破九重云霄,关外战鼓如雷,“潼关六镇”已经整队了,咚咚咚、咚咚咚,战鼓声声催促,数十匹战马在军营里来回奔驰传令。但见“正武”、“仁武”、“义武”等六镇全数打开营栅,一列又一列军士踏步出阵,声势为浩大。 魔光照天,“正统军”即刻回应,他们一无所惧,竟似要拔寨远征了。眼看大战将起,赵任勇猛烈喘气,他拉住了二弟,低声喘问:“任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怒苍真要开打了吗?” “大哥……”赵任通轻轻叹了口气,摇头道,“不是要开打了,是已经开打了。” “已……已经开打了?”饶那赵任勇武功高强,听得此言,仍不免双腿一软,悲声道,“是……是谁领军过来?是……是那石刚么?”赵任通摇了摇头道:“大哥还不懂么?这石刚压根儿不在西北,哪能率兵过来?”这话先前便听过了,赵任勇仍不免“咦”了一声,喃喃地道:“不是石刚,那……那这回是谁统领大军?是……是陆孤瞻?还是秦……秦……” 耳听大哥声音嘶哑,显惧怕,赵任通便安慰道:“大哥放心,他俩也不在西北。” 赵任勇愣住了,看这怒苍似有倾巢而出之势,却又无人坐镇西北,情势前所未见,赵任勇越听越疑,喃喃便道:“二弟,到底……到底这几个家伙跑到哪儿去了?” 赵任通叹了口气,他搂住兄长的肩头,低声道:“大哥忘了么?我打何处来?”赵任勇心里生出一股寒意,颤声道:“你……别吓我,这“霸州”是在大后方,你……你不要胡说……” “大哥……信我一次……”赵任通附耳过来,细声道:“现今天下最平安的处所,便是潼关前线。你这几日好好睡上一觉,什么也别管,啥也别去想,尤其记得千万别往后方跑,否则等你逃回去以后,又得向前线冲了” 天旋地转间,前线成了后方,后方成了前线,赵任勇还在喃喃自语,猛地想起来老婆小孩还在北京,霎时惨叫一声,身向后便倒,竟已不醒人事。 轰……轰…… “驿关”光照天地,威慑无八方,里方圆内清晰可见。只见那烽火忽明忽暗,忽忽,整整历经一柱香时分,西方夜空总算恢复了沉静,不过东方更远处却亮了起来,就在里外的一处山头,那儿也亮起了一盏明灯。 星星之火,足以燎原,魔火并未消失,它只是跨过了凉关,在朝廷境内默默潜行。 向东,向东……一向东……灯火开始东进,它翻山越岭、过河渡江,离开了甘肃,进入了陕西,很快地,魔火历经了千里之,来到了“北直隶”。 山巅一片明亮,光照四方,从山顶向北望,二十里外有座城池,正是龙兴之地“北京”。转向东望,山脚后方则隐伏了一座村落,此地平民都姓“杨”,故而称作“杨家村”。至于山脚前方,则有一座破庙,说来也巧,这座庙恰也姓“杨”。 山顶灯火明灭,庙前金匾也随之闪闪发光,藉着灯光勉强看去,依稀可见“杨无敌庙”四个金字。从庙门向殿内看去,大殿正中安放一座神像,面孔虽给香烟熏黄了,仍可见其堂堂之表,正是那大名鼎鼎,力抗大辽的北宋名将“杨业”。 杨业便是“天波无佞府”杨家掌门杨无敌,此人本名“重贵”,又名“济业”,乃是杨家将第一代祖,看此地供奉遗祀,附近当有一座杨家村,常会有人来此立庙祭拜。 山上灯火通明,山下则是黑沉沉一片。两相对比下,山巅处更显得晶亮了,那儿好似躲了几千只萤火虫,一下金、一下白,一下红、一下青,光芒非但四色变幻,尚且明暗有别、长短有序,共得十六种变化。 “明暗明、长短长、白金红……”灯火稍歇,黑暗中忽然传出嗓音,读出了远方灯号。 时于深夜,破庙前一无杨家后裔,二无过香客,对过山顶的灯火便再刺眼醒目,亦当无人知觉。想当然尔,眼下能够读出灯讯之人,必定有备而来。 果不其然,那嗓音稍一停下,黑暗中窸窸窣窣之声大作,竟有人拿着纸笔,将说话一一抄录下来。谁也料想不到,“杨无敌庙”门口竟然有人,那是个沉寂的黑影,他双手抱胸,一边望远方山顶,一边读出了暗号。 对过山顶灯火变幻,忽白忽金、时长时短,那嗓音也随灯火一字一顿,毫不停歇。良久良久,灯火终于全熄,依稀望,好似更远处的山头又亮了起来,不过那已无关紧要了,想要的消息都已到手了。 四下昏沉黑暗,听得“嘶”地一声,有 人燃起了火折,也照亮了背后的“杨无敌庙”。霎时便也映出了“铁随城”字。 此庙年久失修,并无住持,但见殿内匾额高挂,两旁梁柱题了有字,左是“诚坚金石”,右是“气傲风云”,两面照壁更满饰雕刻彩釉,其上另有诗,述说着杨家将的丰功伟业。 “汉家飞将领熊罴,死战燕山护我师,威信仇方名不灭,至今遗祠。” 这是古北口“杨无敌庙”的诗词,却给人抄来这儿了。看此庙庄重宏伟,昔日必也辉煌过,可惜后代孙不肖,无力修缮,这边任凭它毁败下去。 “杨家将”薪火相传,与异族间的争斗永不停歇,相传“杨业”为收复燕云十六州,曾于大辽国重兵包围下,撞死在李陵碑前,“杨延昭”秉持遗命,亦是抗辽名将。传到孙儿“杨宗保”这一代,对手则换成了西夏人,再到第五代“杨怀玉”,则改征南蛮。 一代接一代,“天波无佞府”前仆后继,男的女的,老的小的,每一代都有名将,他们的对手也一变换,由契丹变为女真,再由女真换为蒙古,朝廷防线也节节败退,由长城退到黄河,又由黄河退守长江,终于在蒙古大军的侵近下,全军跳入了大海。 全军覆没的“杨家将”,如今终于回来了。现下他们前进京华,从异族手里夺回了燕云十六州,光复了长城全线。不同的是这代“杨家将”不再用刀,他们改用笔,主帅也成了一个臣,此人官拜“中殿大士”,大名“杨肃观”,至于他的异族死敌,则换成了眼前这群人。 更半夜里,庙外雪地来只骆驼屈膝而坐,各自打盹休憩。忽听“啪”、“啪”两声响,黑暗中有人拍了拍手,霎时之间,庙外雪地里站起了来人,这些人全是白袍武士。他们默默转身,看向面前的统帅,只见他长发披肩,身高膀圆,火光照耀他的一身衣服,竟是亮如纯银。 “灭里将军……”脚步声响,有人奉来了字条,道:“请过目。 说话之人鼻音短促,字字黏连,正是源自于西疆的“回回语“。 回回语若要细分,其实南辕北辙,有维吾尔语、南天房语、北天房语、波斯语、普圆什语等等,彼此不能相通。不过却有个地方例外,那儿坐拥南北天山,占有西域全境,国中为佛教、景教、穆斯林等教交会之地,这便是西域第一大国:“帖木儿汗国”。 年前“帖木儿大帝”起兵西征,击破突厥王“雷神”,打击了安卡拉万大会战,便也顺势征服蒙古两大汗国,从此创建“帖木儿帝国”。它的疆域大国西方倍,兵力远胜契丹女真,疆界北临钦察,南抵天竺,西接波斯大食,号称“蒙古第二帝国”,这就是“杨家将”的新对手。 汗国大元帅,是一位长发大汉,人称“帖木儿灭里”便是。他提起了火把,率先走入破庙之中,只见他背对“杨无敌像”站立,一头长发垂落双肩,气概沧茫,真是与杨家一脉名将匹敌。 眼见主帅进庙了,其余武士也鱼贯而入,各寻地方坐下。但见这些武士头发蜷曲,高鼻深目,想来有的是色目人,有的是鞑靼人,彼此容貌大相径庭。 帖木儿汗国种族繁多,国中有鞑靼人、波斯人、大食人,甚且有天竺人,却以维吾尔人为多,各族样貌差异大,少有错认。不过这位“将军”却有点怪,他的天庭宽广、下颚方正,一头长发浓黑且直,这模样不似鞑靼,也不像突厥,更不似维吾尔,仿佛便是个混种。 要看一个人的血缘来历,除了五官样貌,其实还可以从姓氏来找。这位“帖木儿灭里”出生于哈剌迷矢,以国为名,自号“帖木儿”,“灭里”二字则是他的姓。这两字源于突厥康里,熟知西域史书的都明白,此乃花剌模名将“铁王”的姓氏。至于“帖木儿”字,更是蒙古话里的“特穆尔”,此为蒙古大姓,如元顺帝的爱将王保保,他虽是汉人,却因崇拜蒙古,自称“扩廓特穆尔”,又如西夏人念察罕,亦因效忠蒙古,遂自称“察罕特穆尔”。因而“帖木儿灭里”这五个字也是硬凑出来的,全然称不出主人的血脉。 从小到大,帖木儿灭里就有个麻烦,他不论走到哪儿,都要给人误认族裔身份,在维吾尔人眼里看来,他的头发很黑很直,活脱便是个鞑靼;可是在鞑靼人眼里瞧来,他的鼻梁又高,必然是个突厥;可到了突厥人面前,他又常给误认成维吾尔,那是因为他的眼珠儿是深褐色的,也因此,灭里他是鞑靼、维吾尔、突厥族混生的后裔,简称“杂种”。 不过这些都是往事了,因为“杂种”多了一个新名字,称为“煞金”。这两字是大月氏古语,波斯人译为“鲁思王母”,蒙古人译为“拔阿图儿”,女真人称为“巴图鲁”,其意就是汉语中的“勇者”。此号权威至大,能率各族武士,手下人无分突厥康里、鞑靼波斯,全都得臣服于“八代煞金汗”,帖木儿灭里。 四下一片寂静,只见帖木儿灭里冷着一双凶眼,手持字条,翻着簿本对照,想来此人能静能动,能读能写,并非暴躁莽大一类。 怒苍烽火以讯为一字,每讯四色四变,共计四千零九十六字,查对起来自也费神。众下属静静坐着,不敢打扰,过了半晌,只听灭里问道:“一个时辰前抄来的字条呢?解出来了吧?” 一名下属送来了字条,交到上司手里,低声道:“是解出来了没错,不过没人读得懂。”帖木儿灭里拿起字条来瞧,默不作声。众武士互望一眼,怯怯低问:“将军,我们……我们是不是抄错了?什么叫‘狗一样的坏人来找你妈妈,少说两句就不算吵了’?” 听得此言,灭里先是一愣,随即仰天长笑,一时声震屋瓦。 “去你妈的狗杂碎,少说两句不嫌吵”。看今夜怒苍千里传书,一来一往,其中第一道烽火由东向西,内的十四字箴言自也轰传天下。只是白袍武士的汉语本就不灵光,通译后更是意尽失,难免要让人一头雾水了。 这汉语是天下第一巧妙字,骂起人来尤其爽口,个中精妙神奇之处,绝非异邦民所能了解。眼见帖木儿灭里莞尔不语,众武士更觉得担心了,忙道:“将军,第一道烽火没人看得懂了,不知第二道烽火怎么说?” 天下信你来我往,这儿问娘,那儿问爹,看前一道烽火粗鲁之至,真不知后一道烽火如何回复?一片迷惑间,只见帖木儿灭里反复对照字条,道:“白青金,明对长,暗对短,明长暗短,暗短明长,这该是个‘擒’。” “琴……”全场交头贴耳,白袍武士不解汉语,满是迷惑茫然。又道:“那……那下一个字呢?”灭里轻轻地道:“下一讯金红青,暗长明长……这是个‘王’字。”白袍武士们低头衬念:“第一字是‘琴’,第二字是‘亡’……” 琴亡……琴王……众人大吃一惊,齐声道:“勤王?” “勤王”者,天之护卫也。白袍武士汉语虽不灵光,却也是晓得这是镇守皇城地禁卫大军,自正统朝创建之后,便将景泰朝遗下地卫戊兵马予与扩编,分为“前锋”、“武兴”、“骠骑”、“神机”等四营,下辖四十八师,二四十卫,共有步卒、马兵、炮车等一余万兵马、听得回讯涉及“勤王军”,人人自是议论纷纷。看这勤王兵马虽然庞大,却只深藏于天脚下,从未与怒苍主力交锋,敌方却为何关心起他们的动向? 良久良久,没人猜得透玄机,灭里也没多做解释,只将字条收入了怀中。众武士互望几眼,低声又问:“将军,跛者是不是躲到了北京?”灭里道:“是。有人在北京城见到了他。”怒苍之主,全名“大公天道无私忠勇怒王”,只因少了一条腿,便给西域人匿称为“跛者”。 众人低声道:“将军,你……你还要去找跛者么?”灭里道:“当然。我奉上命,得把东西交给他。”全场目光一撇,一齐望向地下得行囊,那儿收着一幅卷轴,其上有汗国的印记。至今除了灭里,无人瞧过那卷轴是什么东西,只知是一件送给跛者的礼物。 众武士互望了一眼,道:“将军,跛者行踪飘忽,您……您要怎么找人?”灭里道:“别怕,咱们还有高人可以帮忙。”众人微起茫然;“高人?将军说的是……”灭里道:“义勇人。” 众人咦了一声,正想再问,忽听旷野间马蹄隆隆,似有敌骑飞奔而至,众武士心下凛然,刷地一声,尽数拔出弯刀,便朝庙门奔去。灭里摇了摇手,道:“没事,是自己人。” 啡啡马鸣中,京城方位疾驰二来六七匹马,马上乘客白衣白袍,面有重髯,正式汗国下属到来。众人松了口气,纷纷放下了兵刃。 众骑来到了近处,一齐翻身下马,随即奔入了庙里,下拜道:“参见灭里将军。”灭里安坐不动,道:“唐王爷呢?平安进京了吗?” 为武士单膝跪地,道:“请将军放心,唐王爷已然平安抵达北京,敌方并未得手。” 帖木儿灭里道:“如此甚好。你们那儿还剩多少人?”那武士道:“除我等寥寥数人以外,只剩殿下的十名侍女。”众人惊道:“剩下的人呢?”那武士叹了口气,道:“娘娘离去的当晚,‘易卜劣厮’的手下突然来袭,将我等护卫全数捕获。” 听得此言,众武士都是深深吸了口气,心中大感不安。 此即古兰经中的恶魔,汗国武士不解汉语,“镇国铁卫”这名字对之自是拗口之至,遂用了耳熟能详的“黑暗魔鬼”来做替代。 眼见众下属瞧着自己,贴木儿灭里乃是主帅,自不能显露分毫惊惶之色,只淡淡问道:“撒马儿罕那儿呢?可有消息过来?”那武士道:“自娘娘离国后,可汗曾致书将军,却始终得不到您的回音。现下可汗已然遣出喀拉嗤亲王,不日便要抵达北京,听说可汗……可汗还下了旨,要是将军还对娘娘的行踪交代不清,他便要……便要……” 听得下属吞吞吐吐,灭里将军便自行接口了:“他便要杀了我,是么?”那武士急忙拜服在地,当真是诚惶诚恐之至。 自赴中国以来,汗国人马兵分两,一由前面这位“贴木儿灭里”率领,浩浩荡荡的从“嘉峪国”闯入,闹得各省各县人尽皆知。另一却轻车简从,由“居庸关”秘密入境。一切作为,便是为了保护最最要紧的那个人。要是她有个万一,此行便等于全军覆没了。 众武士满面忧虑,低声道:“将军,娘娘是可汗的心肝宝,可汗为了她,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他要是知道娘娘不见了……咱们该怎么办?” 灭里沉声道:“不许急。”众武士微微一惊:“我们……我们不该急吗?” 贴木儿灭里静静地道:“我是此行的大将,所有的成败荣辱,我一肩扛起。我如果不急,谁都不许急。” 成也灭里,败也灭里,该专断的时候务须专断,切忌瞻前顾后、人云亦云,这才是大将的气。这番话听来掷地有声,众武士自是肃然起敬,不敢言动。 也不知过了多久,听得一名武士道:“将军……有件事,我们……我们不得不提醒……”灭里淡淡地道:“有话便说,不必吞吞吐吐。”那武士吞了口唾沫,细声道:“外传……外传……娘娘她是……她是自愿给‘易卜劣厮’带走的……您知道此事吗?” 众武士静了下来,没人再敢说下去了。因为他们心里明白,自己保护的是女人,所以自己不只得保护她的性命,还得保护别的东西。 自踏入中土以来,公主的言行益发怪异,交代下来的事情全都是莫名其妙,一会儿东,一会儿西,不着边际之至。先是命人与“唐王爷”接头,交代了一连串的事情,其后又命灭里前去江南,寻访“跛者”,谁知各方人马还在为她四处奔波,她自己却不告而别,竟然随“易卜劣厮”走了,种种作为匪夷所思,让人猜想不透。 眼看上司沉默下来,众武士便大起了胆,低声道:“将军,到底……到底娘娘想做什么?她……她为何要找上那个唐王爷?还要我们过来这个杨家村?” 灭里静静地道:“殿下曾经说过,中国皇族里流传了一个诅咒,未能破解前,她寝食难安。”众武士互望一眼,怯怯又问:“那……那娘娘为何又随‘易卜劣厮’走了?难道……难道这两件事有关么?”贴木儿灭里没说话了,因为连他也不知道。 良久良久,听得一人低声道:“将军,并不是我们不相信您,只是……只是您有没有想过……也许娘娘要我们东奔西跑,其实只是想……只是想……想……”下属们欲言又止,灭里不觉心下拂然,沉声道:“你们到底想说什么?一发说出来!” 众武士彼此互望几眼,终于推举一人,低声道:“有人说,娘娘这趟回到中土,其实……其实根本不是来找她的父亲的……而是来找她的……她的……” 灭里闭上了眼,静声道:“来找她的情人的,是么?” 众武士拜伏在地,不敢言动,贴木儿灭里沉默下来,过得半晌,方才道:“听好了,我等不辞千里而来,宵旰勤劳,不忍懈怠,这一切所作所为,不就是为了公主得平安?”她若真是个陪人睡觉的婊,那你我也只是个婊的手下!绝无一分光彩可言!”他越说越怒,厉声道:“我要诸位牢记在心,你们之中谁若是羞辱了她,便等同玷污了你自己的武名,知道了么?” “将军息怒!我等知错了!”众武士急忙拜倒,人人叩再,心里又惭愧,又羞耻。 一轮明月高挂在天,全场武士拜伏在地,帖木儿灭里则是盘膝静坐,他望万里夜空,那神色看似平静,实则内心激动无已。 人言可畏然则下属的担忧不是空穴来风,公主确实不是给人掳走的,而是自愿让“易卜劣斯”带走的,她嫁来西域前,也真有过一段情。所以她一旦失踪了,难免让人心生疑窦,都以为她真是有意支开下属,也好做些见不得人的事。 世人都有自己的愿望,银川公主当然也不例外。灭里明白公主的心情,深宫十年,住在汗国是很闷的,可汗更不是什么如意郎君,若能让她回到往日情人的怀抱、长居故土,哪怕是一箪食、一瓢饭、粗茶淡饭,也胜于汗国里的琼浆玉酿、富贵一世。 可怜的公主,虽说这个愿望微不足道,在她仍是不可及。她注定是要在汗国的后宫里过一生,连尸骨都无法运回中原。可如今机会来了,放眼全天下,唯一还能让公主实现心愿的人物,便是“易卜劣斯”、他有强大的法力,足以庇护公主,只要公主愿意顺从他。 公主会答应么?她有千万个理由答允。不过灭里并不担忧,他的理由只有一个,遭逢抉择的不是别人,而是银川。纵使身陷黑暗,她也能如天上的银月,照得大地一片胶结。灭里敢以性命为注,公主必会信守最初的承诺,完好无暇的完成这趟旅程。 万籁俱寂,人人想着自己的心事,忽然之间,听得“啾”地一声,朝里扑来一个黑影,众武士如同惊弓之鸟,全数翻身跳起,贴木儿灭里却抬高了手,任那黑影凄停掌中,众人定眼一看,确是一只小鸟来了。 这只鸟真的很小很小,小到只比蜜蜂大了些,这便是得自于远西方的“蜂鸟”。此行汗国各人马彼此传讯,正是以此为信差。 蜂鸟身上绑着丝绢,看来经过长途跋涉,很是疲惫,只缩在灭里的掌中取暖。贴木儿灭里伸出食指,抚了抚它,那蜂鸟慢慢张开了翅膀,露出绑缚身上的丝绢,灭里小心解下,将丝绢拉直,登时看到了汗国王徽,以及上头写着的一行汉字,见是:“速至红螺寺”。 众武士围拢来看,顿时大喜道:“将军,找到娘娘了么?”贴木儿灭里沉吟半晌,正要说话,猛听“咚”地一声,屋瓦传来异响,有东西坠到了地下,摔了个粉碎。 “什么人!”众武士大声起身,朝里朝外急急来找,却没有见到刺客踪影,正愣然间,只见贴木儿灭里弯腰俯身,拾起一片破瓦,却原来是这玩意从屋檐上滑落,这才打得响亮。 众武士心下起疑,看着才朝里并无外人隐藏,亦无鸟雀小兽出没,可这破瓦却是怎么坠落下来的呢?莫非有什么高手窥视在旁,却躲过了众人的目光?诸人惊疑四望,忽然之间,方才发觉这座庙其实朽旧已,屋瓦早已摇摇欲坠,若有风吹草动,难免要打个稀烂。 众人找到了情由,无不松了口气,贴木儿灭里则是默默无言,他回过头去,只见“杨无敌”的像高坐法坛,容情庄重,好似在请他帮忙修缮。灭里静静把手一抛,那破瓦便稳稳落回了屋顶上。也算一行人在此暂宿的回报。 瓦片飞上了屋顶,无声无息,贴木儿灭里转过了身,正要开口说话,忽然间,又是一片破瓦坠落下来,在灭里的背后打了个粉碎。 又来了?众武士大吃一惊,看方?(总)各人查得明白。庙里庙外也无人也无鬼,无风也无雨,可破瓦怎么又坠落了下来?莫非是“杨无敌”真身现圣不成? 大殿内外,一片惊疑,灭里霍地抬起头来,道:“大家听令,坐上骆驼。” 众武士愕然道:“要……要走了么?”灭里没有回话,只把双手一拍,但厅庙门外哗地大响,黑暗里站起了来只明驼,号令已下,众武士不敢多问,只得收拾行囊,整装待发。 灭里走到了众人面前,说道:“听好了。你们现下全速向北方出发,无论上遭遇了什么事情,你们都不得停下。”众武士愕然道:“将军,你……你不跟我们走么?” 灭里摇头道:“从这里开始,我必须单独一人行走。你们记好了,到了北京后,千万不要进城,也别在城郊逗留,总之一向北去到居庸关,留在那里等我号令。” 众武士愕然到:不能进入北京城?为……为什么?贴木儿灭里道:不必多问。反正你们出发后必得小心,不论上遇见了什么怪事,都不可向背后去看,知道么? 听得这号令如此之怪,众下属自是满心河道惊疑,只是主上有命,谁敢不从?只得颔答应了。灭里转过身去,提手一挥,喝道:“出发!”汗国兵马纪律严明,众武士“哒啦”一声喊,霎时提缰绳,名驼与骏马前后奔出,便朝北方急驰而去。 月圆在天,新雪漫地,属下们都走了,偌大的天地只剩自己一人。帖木儿灭里目视下属离开,便默默打开腰间的竹筒,让蜂鸟回到窝里歇息,随后提起了火把,用力咳了一声。 空旷的咳声,在殿里来回激荡,四下安安静静,不见外人隐藏。眼见附近没人打扰了。帖木儿灭里忽然露出兴奋之色,登时急急奔回庙中,好似里头有谁在等着他。 仿佛成了个寻宝少年,灭里吞着唾沫,眼发异光,满面亢奋地走入殿中,猛见“杨无敌”高坐神案,一派威严,只在瞪视自己,灭里不想理会,他到了一处照壁前,慢慢蹲了下来。 照壁上绘了一幅画,彩釉斑驳,画出了七名少将的形貌,只见他们一字排开,威风凛凛,正是“杨四郎”,“杨五郎”,“杨六郎”等人的英姿,脚边则绘了一群跳梁小丑,个个磕头求饶,状惶恐,正是“潘美”,“潘豹”等害死杨家将的一干奸臣。 大宋奸臣,大宋良将灭里伸出食指,轻推壁画上的第批人。这些人和“潘美”一样,也都跪倒在地,乞求杨家将的宽恕,不同的是他们身穿异族服饰,一个个高鼻阔口,浓眉大眼,与鞑靼人相比,他们的鼻梁显得挺,于突厥人相较,他们的头发却又黑亮,那模样活像是鞑靼与突厥的杂种,通称“契丹”()。 灭里流下泪水,它把脸贴在祖先的壁画上,大声哭喊他们的名字。 没人知道的,灭里不是杂种,它的故乡根本不在西域,而是在脚下这片黄土地,说来他才是真正的老北京。老过了银川公主,以及汉人历代皇帝。因为他的祖先生于斯,长于斯,他正是天地之间,硕果仅存的最后一位“契丹人”契丹早就亡族了,昔年盛一时的大辽国,历经女真,蒙古的轮暴蹂躏,如今什么也没剩下来,今夜若非来到杨家村,怕还不会见到当年的世仇“杨无敌”,更不会撞见这处遗迹,说来实在可怜,放眼全天下,世上唯一还记得“契丹人”的地方,竟然只有这儿了。 望着“杨无敌”的塑像,世上最后的“契丹人”双肩颤抖,它垂低了脸,不愿让宿敌见到自己的泪水。良久良久,它扶着照壁,勉强让自己起身,正要迈步离开,忽然背后又是当啷一声,一片破瓦摔到了地上,仿佛有人要灭里留步,所以叫住了他。 帖木儿灭里静静回,像是要问“杨无敌”有何指教。 突然间,灭里睁大了眼,只见“杨无敌”的坐像开始摇晃,更多的瓦片坠落下地,好似下雨一般,全从灭里的身遭坠落在地上打了个粉碎。 咚,咚,咚连地都开始摇了,帖木儿灭里双足用力,牢牢钉在地下,一阵天摇地动后,破庙的照壁居然垮了下来,尘埃渐渐落定,露出一个大破洞。 腰间竹筒有惊吓拍翅声,那只蜂鸟好似感应了什么,竟是大为不安,帖木儿灭里也深深吸了口气,缓步来到破墙旁,眺望洞外景象()。 洞外是一片荒野,说来好巧,这人离“野狐岭”很近,恰是大金国灭亡的故战场。 契丹亡于女真之手,女真有被蒙古所灭,而蒙古却又给汉人踢回了漠北。仿佛轮回报应,屡试不爽。灭里望着远方战场,正怔怔感触间,猛听远方森林传来锐响,大批鸟雀凄声悲鸣,振翅而去。直至此时,灭里才晓得一座森林可以藏了多少飞禽,原来数目之大,竟可遮星蔽月。 来了星月当空,大地黑沈,庙外似有什么东西逼近而来 轰轰耳中听到了奇怪的声响,一声传过,又是一声,仿佛打雷了,可夜空里不见闪电,唯有屋瓦坠地破碎之声,不绝入耳。慢慢的,天地交接处飘起了黑烟,几达丈,好似平地升起一朵乌云,它夹杂了雷声,隆隆作响,惊得大地不住震动。 烟尘越来越高,乌云越过越近,忽然草丛里冲出了一只狐狸,身旁还跟了几只兔,不远处甚且有只老虎,不过兽们好似忘了彼此是万年世仇,只管有志一同,相约逃命而去。 天地和谐了,几千万年来相残互杀,却在此一刻停争息斗,灭里吞了口唾沫,他想知道是什么东西来了,居然可以让天敌们携手逃亡? 是什么东西驾临了呢?是完颜阿骨打的鬼魂?还是成吉思汗的阴间军马? 隐隐约约间,烟尘中现出了一面巨大王旗,见是“日月”二字,紧随于之后的,则是一面旌旗,上书“勤王”()。 “武与内团营”西方远处传来一声长啸:掩护全军 轰隆!轰隆!不知是谁在悲声作啸,那呼喊好生苍茫,虽在隆隆雷鸣间,兀自清晰可见。 帖木儿灭里冷汗直流,他知道自己也该逃了,否则再晚个一步,怕也走不了。他匆匆转身,正要迈步离开,忽然又是砰地一声,背后有东西摔倒在地,不由让他停下了脚步。 “杨无敌”的坐像摔倒在地,似在请灭里带他一同逃命。 灭里裂嘴一笑,心情有些得意了。他反身抱起世仇,匆匆逃到了后院,左顾右盼间,忽见院中一口古井,灭里心下大喜,忙将神像放入井中,随即从地下抱起了一颗大石头,摇摇晃晃来走。猛听它一个吐气扬声,巨石向上抛出,他也急急向前一蹼,跳入了古井之中。 “轰隆”一声巨响,巨石落入,压住了井口,顺时间井里漆黑一片,竟把他和“杨无敌”同时封死在井中了。 “哈哈!哈哈!”古井里传来契丹人的笑声,他好似找到了好朋友,竟是笑开怀了. 正文 第二章 大后方 “师伯”,“师伯”,“爹。” 京城大后方,一群。只见其中四个手拿骰,正等着开赌,另旁边还聚了个偷喝酒的,正中则躺了个小鬼,醉眼惺忪间,早已吐得满地,细观那五官长相,却不是自己的小儿吕得廉,却又是谁? “无耻!” 吕应裳气炸了,顿时一声狮吼,众小童魂飞魄散,个个抱头鼠窜。却把小儿给扔了下来。吕应裳气急败坏,只得提起嗓门,喊起了大儿:“得礼!得礼!快过来看顾你弟弟!得礼!滚过来!”叫骂了半天,大儿迟迟不现身,八成也出门夜游去了。吕应裳无奈之余,只得拎起了小儿,径朝卧房走去。 紫云轩房舍众多,这几日华山门人在此寄住,倒也不嫌拥挤。吕应裳来到了西厢房,将门推开,但见屋内一盏油灯,一名少年端坐几前,秉烛夜读,正是自己得二儿得义,他见了父亲到来,当即起身见礼,恭敬道:“见过父亲大人。” 吕应裳悦然而笑,看自家孩里老大撒野,老撒娇,只有这个老二嗜读古书,大有父风,正待夸奖几句,却见儿左手提裤带,右手遮下胯,桌上还放着一本千古名著,见是:“金海陵纵欲身亡.下”。 “无耻”吕应裳眼前一黑,也是气到了处,连话也说不出了,便把小儿抛到了床上,急急转身而走,至于兄弟是否要结伙打劫,作爹的也管不着。 “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夜过一刻钟,吕应裳好似在交代遗言一般,只见他两脚一伸,泡在了热腾腾的木桶里,悲声叹息:“四维不彰,国乃灭亡!” 哗地一声,水花四溅,吕应裳奋力跺脚,忍不住双手握拳,大放悲声:“嫣嫣!礼义廉耻啊!你可知管为何说出这四句名言?嫣嫣,嫣嫣?”耳中迟迟听不到回答,吕应裳忍不住大吼起来:“嫣嫣!”正悲愤间,听得面前传来清悦的嗓音,听得一名女道:“你先别吵,我还有事忙着。” 吕应裳抬头一看,只见炕边一名女身穿亵衣,背对着自己,正是自己的爱妻‘谢嫣嫣’,看她今晚好生忙碌,先将大叠衣物了,另还收拾厚重书籍,一件件全搁入了大木箱,模样颇为贤惠。 吕应裳叹道:“嫣嫣,我跟你说着儿的事情,你怎么不理我?”谢嫣嫣头也不回,一边收拾着东西,一边道:“你先等会儿,我忙完了就来。” 吕应裳的老婆出身广南鸳鸯门,四十方过,夕阳晚山,最是风韵时候,看她背对着夫君,弯腰取物间,依稀可见裙下一双雪白美腿,修长动人。吕应裳瞧着瞧,忽而福至心灵,便从水盆里提起臭脚,**地朝老婆裙下挪去。 “无耻!”老婆一声娇叱,霎时抓起了判官笔,狠命戳到了足底涌泉穴,直疼得吕应裳报脚惨叫:“你你这是干什么?大过年的打打闹闹,不嫌晦气么?” “还想着过年呢?”谢嫣嫣回眸一笑,嫣然道:“元宵都过完了,咱们也该回开封府啦。” 啊呀一声,吕应裳原本抱脚喊疼,听得此言,顿时什么声音都没了,只管茫然张嘴,呆呆望天,一幅人生苦短的模样。 年节早已过完了,看今夜已是正月十六。日后便得动身,返回开封府上工。念及衙门里公堆积如山,吕应裳不觉仰天长叹一声:“这么快就要走啦?我我还没和雨枫说上话哪。” 听得老公思念师弟,老婆不觉掩嘴来笑:“你啊你啊,和傅元影相处了几十年,还嫌不够么?干脆把你留给他成了。” 谢嫣嫣人如其名,本性温柔嫣然,最是体贴,吕应裳听得出她的醋意,忽然又有了兴致,当即扑上前去,笑闹道:“好啊,连雨枫的醋你也敢吃,看我痒死你。” 两人笑倒床上,吕应裳运起了‘明静心算’四字诀,先给老婆细细呵痒了,待其全身酸软后,便又庄容俨然,沉声道:“嫣嫣,管有言:‘礼义廉耻,国之四维’,你这做娘倒给我说说,为何咱们家孩闹得‘四维不彰’,莫非是少了什么东西?” 得礼,得义,得廉,下面没有了。谢嫣嫣又羞又急,啐道:“你还敢说?生孩是我一个人的事么?这也好怪我?”心念于此,吕应裳不由长叹一声,道:“说得好,这确实是本人的错。”说着说,便悄悄把她的判官笔藏了起来,跟着又把谢嫣嫣压在床上,正要大力赎罪,老婆的香唇却已贴上耳来,道:“房门锁了么?” “锁了!锁了!”吕应裳脑袋连珠跑似的点着:“全都锁好了!” “孩们”谢嫣嫣一脸娇羞,附耳温柔:“都睡了么?” “睡了!睡了!睡得不醒人事了!”吕应裳鼻中喷气,手脚乱挥,又听谢嫣嫣柔声道:“那那你昨晚答应的那件事呢?可曾办妥了?” 吕应裳微微一愣,不知老婆所问何事,正要出言相询,忽然间心生警惕,忙道:“妥了妥了!全都办妥了!”谢嫣嫣大喜道:“真的办妥了?”吕应裳奋力颔:“这个自然!你吩咐下来的事情,我何时敢打马虎眼了?” 谢嫣嫣‘啊’了一声,她情不自禁地抱住丈夫的颈,喜中带泪:“若林,谢谢你了。” 吕应裳咦了一声,不知老婆好端端的,却是想谢些什么?反正礼多人不怪,便道:“不谢不谢,这是应该的。”他把锦帐放下,正要脱裤跳床,却听老婆微笑称赞:“若林我就晓得你疼孩咱家得礼想了多少念就是想起练‘达’,却老是给长老们压着这下你答应给他借来‘达剑谱’,他要是听说了,不知要有多高兴” ‘达’二字一出,咚地一声,吕应裳居然不必踢打,便已自行滚跌下床。老婆愣了半晌,旋即恍然醒悟,大放悲声:“吕应裳,你又蒙人了!”说着判官笔又戳了过来,招招狠辣,吓得吕应裳东滚西翻,狼狈无比。 ‘智剑平八方,仁剑震音扬,勇剑斩天罡’,这便是华山玉清的无上绝:‘达剑’。这套剑法威名盛,几十年来不知引得多少弟好高骛远,就盼习成达,也好成为下个宁不凡。看大儿得礼每日游手好闲,自是最最自命不凡的一个了,可怜谢嫣嫣平日多听了儿的吹嘘,居然信以为真,便老是要丈夫说服长老,让儿早日起练达,以免耽误他成为‘天下第一’。 天下慈母心,谁不望成龙?这谢嫣嫣尤其如此,想她一年到头随丈夫旅居开封,却把个儿留给长老们管教,母间聚少离多,是以平日一旦见面了,对孩们总是千依顺,溺爱得不成话,便算小畜生放狗屁,也当天籁来听。只是知莫若父,儿脑袋瓜几斤几两,吕应裳岂会不知?平时自是想尽办法推脱拉,这会儿便给老婆逮个正着了。 谢嫣嫣容貌颇美,性也颇温柔,可谁妨害她儿成为‘天下第一’,自得亲手歼灭。可怜吕应裳给老婆狂踢滥打,不免叫苦连天:“嫣嫣,你你别老听得礼吹牛,这这达不是寻常功夫,天资若是不够,万万不得,你要想揠苗助长,反要毁了得礼的一生啊!” “什么?你嫌得礼笨么?”谢嫣嫣大哭道:“孩是我生出来的,他要是资质差,你也脱不了干系!”说着把手中判官笔奋力一抛,咚地轻响,射中了屋内衣箱。 “好了,好了!”吕应裳全身发冷,颤声到:“我我答应你,一定让得礼起练达,好不好?”谢嫣嫣大喜道:“真的么?那他何时可以练?”吕应裳嚅嚅喏喏:“十年后。” 谢嫣嫣大惊道:“什么?为何要十年?”吕应裳叹道:“这达剑法里有个字,意思就是说要十年后才能练,现下得礼还只二十岁,等五十岁便能了。” “又胡说!”老婆大恨大悲:“你自己说!苏颖超是几岁起练达的?” 吕应裳叹道:“十六岁。”老婆哭道:“你总算说实话了,人家苏颖超十六岁就能练秘笈,咱家得礼这么大年纪了,凭什么不让他习练上乘剑法?敢情你是看不起自家孩么?”说道悲伤处,竟尔站起身来,掩面啜泣中,便要夺门而出。 吕应裳心下大惊,看此时老婆只穿了件亵衣,衣衫不整,倘使奔出门去,满山弟瞧到眼里,那还不口涎横流,手舞足蹈么?他一把抱住娇妻,哀声道:“行了,行了,别闹了,我明日去找雨枫商量商量,只要他肯了,一切都好谈。” 眼见丈夫把傅元影抬了出来,谢嫣嫣自是勃然大怒:“又来推卸!要是傅元影不答应呢?” 吕应裳呵呵苦笑,正待敷衍几句,猛见爱妻目藏杀机,不觉心下一寒,颤声道:“他他要敢说个不字,我就我就”谢嫣嫣森然道:“你就什么?”吕应裳厉声道:“我就宰了他!”谢嫣嫣哽咽抽噎,含泪致谢:“老公真好,那得礼明日就可以起练达了,是么?” 吕应裳嚅嚅喏喏:“当当然,明儿我就去找颖超借剑谱,一定得让得礼翻个痛快。” “真的么?”谢嫣嫣慧眼含泪,哽咽道:“那得义,得廉呢?他俩也可以跟着么?”吕应裳叹道:“当然可以,全家老小一起切磋,武功才进展得快啊。” 咻地一声,谢嫣嫣转嗔为喜,便在丈夫脸上香了一记,嫣然含笑:“这才是我的好老公,不枉我当年给你生了个乖宝。”吕应裳心道:“恨吕某瞎了狗眼,娶了你这疯婆娘回家。”口中却大赞道:“吕某妻闲孝!人生幸福若此,上天待我不薄啊!”说着去解老婆的裙带,果然这会儿座心情好转,便让他顺利得手了。 天下不如意事十常**,先前吕应裳兴致勃发,宛如弱冠少年,谁知座又哭又闹,到了开饭时,菜不免冷了大半。他搂着老婆的纤腰,附耳道:“嫣嫣,你每日里开口达,闭口达,到底知不知道‘达剑’是怎么来到华山的?” 谢嫣嫣做了个鬼脸,俏皮道:“达摩老祖送你们的。”见得老婆娇媚带喜的模样,吕应裳却是心下暗叹,道:“嫣嫣啊,人之所以无耻,多半是无知所致。你平日那么贤惠美丽,怎会连‘达剑’的来历也不晓得?”谢嫣嫣哼道:“我又不是华山弟,为何要知道?” 吕应裳叹道:“好不知便不知,那也没什么。只是你嫁来华山这么多年,总晓得咱们是什么派吧?”谢嫣嫣悻悻地道:“什么派?你们华山门下人人带剑,不就是个剑派么?”吕应裳俨然摇头:“错之矣,咱们华山玉清最初根本不练剑,而是道家宗之一的‘丹鼎宗’。” “丹鼎宗?”谢嫣嫣茫然道:“可是可是卖药的么?” “说对了!”吕应裳一拍大腿,赞道:“瞧你多聪明!一猜便中!咱们华山以前什么都不干,专爱炼仙丹!”谢嫣嫣是个笨蛋,听得老公称赞,莫名间便欢喜起来了:“我就说嘛。你们观里不是供着上老君么?当然爱炼丹了。那你们又是怎么改练剑法的?” 吕应裳生平最大嗜好,便是抗颜为师,好容易引出老婆的好奇心了,忙道:“这说来话长了。来,你赶紧泡壶茶来,咱们从‘天隐道人’的生平谈起” “才不要听。”谢嫣嫣不是笨蛋,当场便识破阴谋了,嫣然笑道:“你这人老说假话,没一字可信。”说着勾住了老公的颈,两人便滚上床去了。至于吕应裳嘴里的故事,只好说给棉被听了。 吕应裳近年受长老重托,早在为华山做志,自知本门虽以剑法闻名于世,实则最初并非剑派,而是列属于道家宗之一的‘丹鼎宗’。门人奉‘希夷先生’为祖师,谈养生,炼灵丹,便与普天下的道士一般,同样梦想着‘羽化成仙’。 据道家北祖葛洪所载,成仙共有条捷径,便是所谓的‘天丹’,‘地丹’,‘人丹’。据传‘天丹’是天地灵气自然化生而成,世难逢,玄妙无比,一经服用,立时成仙。只是此丹可遇不可求,古书里虽然言之凿凿,千年来却没听说有谁看过,更别说是吃过了。 天丹虚无飘渺,‘地丹’却是真有其事。按‘抱扑’一书所载,这地丹便是道士自己炼出来的灵丹。他们相信天丹可从地丹转化而来,只消采集日精月华,依秦汉古方熬煮,便能从丹鼎里联储一颗真正的灵丹,依此服食,自能脱去凡胎,飞升成仙。 虽说‘地丹’一说深入人心,从者众,不过还是有人不信。他们以为要想修成仙家正果,绝不能单凭吞丹服药,而是要从肉身锻炼着手。这派说法便是‘人丹’的由来。这‘人丹’又称‘内丹’,其实就是道士打坐修聚的内力。他们相信唯有吞吐罡气,修聚真元,方能获取天丹,这才是飞升成仙的不二法门。 ‘人丹’也好,‘地丹’也罢,其实都不是道家仙术,二十武神通。只是为了谁才是仙家正统,天下道士互斥对方为异端,进而分作了两派,一派是专修人丹的‘隐仙宗’,另一派则是华山所属的‘丹鼎宗’,专以炼制‘地丹’为主。这两宗相互争雄,势均力敌,只是几年下来,谁也没见着王母娘娘,倒是武秘笈多了不少。以隐仙宗为例,有神霄派的‘天心五雷正法’,北派的‘九字真诀’,‘不老术’等等,而其中威力最似仙法,也最难习成者,便是经十四世而入武当之手的‘纯阳功’。 ‘纯阳功’号称天下内丹之最,乃是‘隐仙宗’至高密宝。只是经过艰涩,习练者须贯通天地道藏,方能蒙其启发,是以习成者罕。那‘丹鼎宗’也不遑多让,他们虽从秦汉古籍里寻获大批秘方,提炼了‘华山金丹’,‘大别火丹’,‘青城黑丹’等等,各有神验,然则威力最最逼近‘地丹’的一颗,却是经千年古传,历七十二世而入江南魏家之手的‘元丹’,服用者号称贯通天元,世称‘元元功’。 纯阳功,元元功,并称仙家两大神功,只是这两者都是难上加难的东西。尤其那‘元丹’千年来仅得颗,几如凤毛麟角。是以两派人士每逢机缘巧合,一旦有人习成‘纯阳’,抑或服下‘元丹’,总要狠狠扬眉吐气一番,大吃大喝个来年。 在天隐道人崛起前,正是‘隐仙宗’全盛之时。那时北派有人练成了‘纯阳功’,声势显赫,连少林高僧也难以匹敌,反观‘丹鼎宗’,却有年炼不出一颗灵丹,不免丢人现眼之至。是以天隐踏入江湖时,第一个落脚处便选了‘丹鼎宗’旗下的‘华山玉清观’。 华山位列‘丹鼎八派’之一,当时早已没落了,门里虽有一颗‘大金丹’,不幸却又给不肖门人偷走,是以山上人人自危,就怕‘隐仙宗’趁虚来攻。正因如此,当天隐上山挂单,说自己想来此传艺授业之时,长老们莫不欣喜若狂,都以为有高手来帮忙炼丹了,哪知细问之下,天隐却坦承自己不服丹药,不练内功,对‘人丹’,‘地丹’一无所悉。长老们问他会什么,天隐便从行囊里拿出一枝桃木剑,在厅堂地下画了一只大圆圈。 天隐从何而来,籍贯何处,已不可考,不过吕应裳曾查过本派典籍,都说天隐画圆费时久,所得之物‘似圆实方’,‘无可会解’,长老们错愕之余,都以为来了个画符抓鬼的江湖术士,便仍给他一只锄头,一副扁担,让他到后山帮着挑水种菜。天隐也没抱怨,便默默接下锄头,自在后山搭了间茅屋,过着隐居的日。 真金不怕火炼,不到一年,‘隐仙宗’便大举来攻了,那时长老们遍丹鼎,里头却是空无一物,自然给打得遍体鳞伤,这时天隐便提着一只锄头下场了,从此也让后人明白了一件事,原来武林除了‘隐仙’,‘丹鼎’两大宗之外,还有第条武新。 ‘天下五大宗,心体气术势’,在天隐崛起之前的江湖,除了外门,便是‘仙家’,这些人之所以给冠上一个‘仙’字,正是因为他们能飞能跳,力大无穷,往往一个清秀小姑娘,练功吞丹后,便能打得大力士哀哀告饶,宛如神仙下凡也似。也因如此,当天隐道人扛着锄头出来,自称是‘达人’时,众仙家莫不笑破了肚皮,以为来了个妄人。 在天隐之前的武林高手,相貌必然有迹可循。不说外门好手筋骨粗壮,单看仙家这些高人,要不印堂发光,目生光华,要不足有云气,口吐异香,可天隐现身时,却是目光涣散,下盘虚浮,眼袋浮肿,舌生臭苔,看这人非但没练过武,怕还肾亏水肿,怪病缠身,却敢找仙家高手放对,这岂止是不自量力,简直便是闹自杀! 眼看来了个疯,众仙家不免笑岔了气,只是两边动上手之后,众仙家就笑不出来了,因为天隐一直揍,一直揍,直揍得他们鼻青脸肿,全数逃下华山为止。以为自己撞邪了。 天隐初试啼声,立时惊动天下,这并非是他的武功高,反而是因为他的武功低了。他的身法一如常人,既不会跑,也不会跳,可不知为何,他的锄头就是打得到人,以众仙家身法之快,却也躲不开。消息传出,便引来当时‘隐仙宗’北派第一高手,威灵一探究竟。 威灵并非泛泛之辈,他是‘纯阳功’第六代传人,内力之强,震古烁今,素有‘活神仙’之称。他能龟息闭气一个时辰,亦能飞花伤人,隔空取物。天下无人能与其并肩。天隐知道自己遇上了真正的高手,便也郑重其事,生平次抽出了桃木剑,以‘达剑’出马应战。 这场比试至关重大,身为‘达剑’的始祖,天隐若败于威灵之手,中原武术便要走入一个死胡同,千年难有新局。相反的,他若能重挫敌手,天下武林便能大开眼界,从此走到仙家以后的新境界。 “啊若林你好臭”老婆娇喘细细,打断了吕应裳的思绪,她把棉被拉了开来,叹道:“你方才没洗脚,对吧?” “洗啦!”吕应裳满脑都在想着本门的故事,不免神思恍惚,喃喃便道:“你刚才不是亲眼见我洗了?” “真怪,那为何被窝里还那么臭?”谢嫣嫣吐气如兰,却无法阻挡脚臭,忙道:“不信你自己闻。”吕应裳埋入被,仔细嗅了嗅,忽对自己的臭脚狂喊一声:“天隐道人赢了!” “天隐道人?”谢嫣嫣错愕不已:“他他赢什么了?” 吕应裳精神一振,晓得石破天惊之后,老婆终于给故事吸引了,忙从棉被里探出头来,解释道:“他赢了威灵啦!”谢嫣嫣愕然道:“威灵是谁?是孩们的新朋友吗?”吕应裳忙道:“不是,威灵是五年前的大高手,惨败给天隐道人。”谢嫣嫣迷惑道:“这这和你的脚臭有何干系?”吕应裳急急地道:“干系可大了。你可知天隐为何能打败威灵?” 谢嫣嫣喃喃地道:“他他的脚丫也很臭么?”吕应裳脸上一红,忙道:“别闹了,你且用心想想,天隐道人是个凡夫俗,出剑既不快,也没什么内力,可威灵却是上天下地,无所不能,如此身法,居然敌不过一个平常人,他自己一定觉得很奇怪吧?” “你才奇怪。”谢嫣嫣睁着一双慧眼,茫然道:“老是说这个干啥?这关我什么事啊?” 华山的人都有几分傻气,吕应裳身为九代门人之,自也有几分才华,忙道:“你别老是打岔。来,我跟你说呦,我看过北派的记载,都说威灵比武时‘无所适从,若有所思’,这意思就是说他在打斗时傻住了。事后旁人问他为何败给天隐,威灵自己却也说不上来,他经过七天七夜的苦思,终于找到自己败北的理由嫣嫣,你知道那是什么?” “好臭。”谢嫣嫣掩鼻道:“你去拿香露水来,在被上洒一洒,实在臭了。” “好好”吕应裳勉强自己爬起身来,右手伸长,勉强去捞香露水,道:“我跟你说,后来威灵想了很久很久,他终于发觉了,原来自己输给了天隐,并非是武功不如他,而是因为因为啊呀呀!” 吕应裳抱着臭脚,发觉老婆又拿起了判官笔,不由疼道:“你你干啥戳我的脚!”谢嫣嫣骂道:“你到底在罗什么?平日要你管孩的事,你都推阻四的,一提起你们华山那些八年前的无聊事,你便鬼迷心窍似的,你是给人施了妖法么?” “对!”,吕应裳竖起大拇指,赞道:“说你笨!你倒一点也不笨嘛!就是妖法!”说着趴到老婆身边,细细解释:“我跟你说哦,威灵想了七天七夜,终于找到了输给天隐的理由,因为天隐道人练了” ‘啪’地一声,吕应裳挨了一个大耳光,谢嫣嫣狠狠瞪了老公一眼,随即转向照壁,自管睡下了。吕应裳吃了一惊,这才发觉自己闯祸了,也是担心一会儿要睡地板,忙抱住了老婆,哄弄道:“嫣嫣,别气了,别气了,一切都是妖法,都是妖法,全是妖法害的”他嘴中哄哄,手上拍拍,心里却又陷入了沉思。 确实是妖法,当年威灵败北,始终找不到情由,以招式而论,他强于天隐,以内功而论,他更不知胜过天隐千倍,可他为何打不赢人家呢?追根究底,一切都是妖法。 道家除了隐仙,丹鼎二宗之外,其实还有一个没落已久的宗派,便是画符抓鬼的‘符录派’,此派专以妖法害人,乃是仙家大敌。威灵反复推敲后,便把情由告诉了同道。消息传出,举世哗然,万没想到堂堂的‘丹鼎宗’,居然与妖道勾结了?于是大批好手络绎上山,都在责问天隐为何偷妖法,天隐笑岔了气,以为遇上了疯,便将他们一一轰下山去。 天隐的武功很强,强到无人能在他手下走过招。然而他看似赢个没完,实则输个不停,他赢得越快,他的武功越像妖法邪术,再也洗不清了。此后天下鸣鼓而攻之,转来责问华山为何纵容门下,收容妖人?长老们明白天隐已是武林公敌,只能请他离山。然而天隐不肯走,谁能奈何他?此后数十年,他便一直隐居山后,直到过世前,他都没有离开过一步。只是天隐再也不曾展露过武功了,因为没人敢跟他打,非但如此,他也没再说过一句话,因为没人愿意和他交谈。 身为天下人眼中的公敌,那种滋味只有天隐知道,他打败了全天下,却只能把自己囚禁在一间话的人也找不着。临终前他万念俱灰,自知达即将失传,只能自己召来了一叠破纸,抱病画下幅图形,随即放声大哭,力尽而死。这整整一张谜也似的符咒,便是华山后世的无解之谜:‘达剑谱’。 天隐看似从未输过,其实也没赢过。他的剑法超越了当代,空前未有,所以他一辈找不到敌人,也交不到朋友,直到阖然长逝前,他也没有传人。身后年,方有人找到他遗留的剑谱,然则为时已晚,天隐已死,世上再无人能破解达,从此这些符咒变化为一个毒咒,它咒得华山后人焚膏继晷,废寝忘食,几年下来,那些走火入魔的,失心发疯的,不知凡几 想到这里,吕应裳不觉叹息了。什么达剑,达人,智者,仁者,勇者全都是愚者,当年‘古梦翔’号称年奇才,却硬生生给‘仁剑’逼成了一个废人。再看那资质千载难逢的‘宁旺财’,小时候多快活,可临得最后一关‘勇剑’,不也把剑谱撕个稀烂,痛苦嚎啕? 真是傻啊吕应裳手上抱着老婆,不觉释然了。看人生不过年,最要紧的便是传宗接代,多多孙,若能身无分的死在妓院里,那才叫做不枉此生。想着想,吕应裳把裤一脱,把老婆的裙一扯,正要为父母尽孝,为国家尽忠,为姓做榜样,忽听门外隐隐传来呼吸声,似有人在外窥视。吕应裳心下大怒,忍不住暴喝一声:“得义!又来偷看爹娘了!难不成你真无耻么?” 正叫骂间,门外并无小孩逃跑之声,却来了一声苍老咳嗽。吕应裳更火了,性起床怒骂:“师叔,师伯,你们两个加起来八岁了,怎地行径还这般无聊!难不成你俩真是华山双怪么?” “若林,打扰了。”门外传来老迈嗓音,自承身份道:“我是许南星。”吕应裳啊了一声,这才晓得是紫云轩的管家来了,忙穿上了裤,慌道:“这么晚还有事?可是国丈有事找我?” “不是国丈找你。”许南星咳了一声,道:“是北直隶的总捕头有请。” 更才过,总捕头却有事相商,吕应裳更纳闷了,便与老婆对望一眼,又道:“总捕头找我?可有什么大事么?”门外传来咳嗽,许南星道:“详情我也不清楚。反正差人在花厅等着,只说有急事要找玉清观的长老,你快出去看看吧。” 吕应裳累了整晚,好容易能与老婆温存,自然不想出门,忙道:“许爷,你去找赵五师伯吧。我现下不管门里的事情了。”门外传来叹息声,只听许南星道:“他睡了,喊都喊不醒。” 玉清观里论资排辈,赵老五推第一,奈何他年纪老迈,一旦睡下,雷也劈不醒。吕应裳情知如此,只得皱眉道:“那你去找雨枫吧,再不去找颖超也行,他俩才是拿主意的人。” “他俩出门去了!”门外传来恨恨槌打声:“若林!你到底出不出来?别老是拖拖拉拉的。” 许南星不是寻常管家,而是身有功名的人,想他执掌紫云轩政务数十年,骂起人来自也凶得紧。吕应裳回头去瞧床上,只见老婆一手枕着脑袋,一边望着自己,棉被下隐隐透出一双雪白大腿,当是在等浪回头了。 前有狼,后有虎,老婆媚中带煞,许南星笑里藏刀,俱非善男信女。可怜吕应裳疲于奔命,只得搂了搂老婆的香肩,柔声道:“先别睡啊。我先出去应付应付他,一会儿再来敷衍敷衍你” 都说‘言为心声’,此话一说,老婆咦了一声,怒眼一翻,奋然坐起,吕应裳这才惊觉大事不好,霎时脚底抹油,急急开门遁逃了。 时过两刻钟,吕应裳一脸没好气,只管低头急走,许南星见他愁眉不展,不觉讶道:“啊呀,又和老婆吵架啦?” 吕应裳低头呵暖气,嘴上却挂着一幅苦笑。许南星责备道:“瞧你,明明讨了个好老婆,还给你生了个宝贝儿,你还嫌什么?这就叫人在福中不知福。”吕应裳斜了他一眼,先朝地下吐了口痰,道:“放你妈的心吧。对了,对了,你们找到琼芳了么?” 许南星白了他一眼,道:“雨枫出门找了,至今还没消息。”吕应裳本还等着讪讪吐痰,听得此言,心下不由一凛,忙道:“搞什么?少阁主又不见了?你们通报国丈了么?”许南星摇头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阁主不是孩了,她能照顾自己的。” 听得此言,吕应裳却也点了点头。看琼芳早已是紫云轩的少阁主了,不过离家几天,算得什么?若是把消息送到国丈那儿,反要闹得鸡飞狗跳。 想起今晚府中生出的许多大事,吕应裳自也有些担心,附耳便问:“我听雨枫说了,国丈今晚对少阁主动了家法,是么?”许南星叹道:“可不是么?棒头之下出孝,国丈从年轻到老,向来吃这套。”吕应裳叹息道:“玉不琢,不成器啊,不怪玉瑛到今日都还恨着他。” 许南星脸色一变,忙扯住了他的衣袖,低声道:“说话小声些,你这话要给国丈听了,小心乌纱帽不保。”吕应裳追随国丈多年,岂不明白老人家脾气?他自知失言,便摇了摇头,不敢再说了。 更半夜之中,国丈府里静悄悄的,两人朝前厅走去,转过了花圃,忽见一处地方大门深锁,门前却放置一只大香炉,正是琼府的家庙。吕应裳瞧着瞧,忽道:“许爷,翊少爷的忌日快到了吧?”许南星狠狠白了他一眼,道:“好端端的,提那事做什么?”吕应裳叹了口气:“没什么,刚好过此地,猛一下便想起了他。” 翊少爷便是琼芳的生身父亲,“道甫先生”琼翊,他是琼武川的长,也是“紫云轩”真正的命主。当年吕应裳之所以踏入官场,便是他给亲手引荐的。 回想往事,两人居然一起沉默了,良久良久,反倒是许南星先开口了,听他道:“若林,你以前和翊少爷交情最好,你说他若还活在世上,会把女儿嫁给颖超么?”吕应裳摇头道:“不会。”许南星心下一凛,道:“为什么?” 吕应裳道:“翊少爷若还活在世上,岂肯让女儿换上男装?” 许南星闻言默然,确实如此,自家少爷若是在世,许多人的一生都不同了,非只琼芳,琼玉瑛,琼武川,连华山满门上下,人人的命运都会因此转变 两人默然走着,吕应裳忽道:“对了,玉瑛近来好吗?”许南星悻悻地道:“想知道她好不好,不会自己去宫里问么?她又不会吃了你。”吕应裳苦笑道:“你少害我了,每回她一见了我,老师拉着我打听不凡的下落你晓得,有一回皇上刚巧驾到,直吓得我是”啪地一声,吕应裳的老屁股给狠拍了一记,听得许南星骂道:“你又来了,给我小声些。” “操。”吕应裳嘴中紧闭,却以传音入密之法回骂一句。许南星不会武功,自也拿他没辄,只得朝地下吐了口痰,算是扯了个平。 两人相互白眼,一无话,好容易来到了主宅,厅里已有一名官差等候,看这人约莫六十开外,年岁颇老,腰弯背驼,当是个苦命老头。他见吕应裳到来,忙起身拱手,道:“叨扰,叨扰,咱们北直隶总捕头有请,不意打扰吕大人清梦,过意不去。” 天候严寒,冷风冰如刀割,吕应裳只想造些回房抱老婆,哪里肯出门了?便道:“行了,你们总捕头究竟何事召唤?可否先说说?”那老官差摇头道:“对不住了。咱们洪捕头交代了,说一定要请到华山几位大侠,他要当面向诸位解释案情。” “案情?”吕应裳微微一惊,忙道:“莫非莫非咱们华山弟惹事了?”正担忧大儿得礼在外闹事,那差人却只摇了摇头:“此事我也不清楚了。总之咱们总捕头吩咐下来,只说要几位大侠亲自过去一趟,请您赶紧动身吧。” 吕应裳满心惊疑,可连问数声,那官差口风紧,却是探听不出,只得道:“好吧,我这就陪你走一遭。”正要动身离开,却听那差人道:“且慢,吕大人,劳烦您随身带着剑。”吕应裳更是一凛:“你要我带剑?”那官差颔道:“是。您屋里若有剑,烦请带上一把。以做防身之用。” 听得此言,连许南星爷惊异不定了,忙翻箱倒柜,找出了一柄兵器,附耳道:“这是翊少爷当年得佩剑。削铁如泥,泥带着吧。”吕应裳称谢接下,随即披上大衣,随差人进发。 若是寻常人夜半给捕头传唤,没准要吓得魂飞天外,不过吕应裳不是普通人,? ?是国丈的心腹,开封府清吏司的大使,大风大浪自也见惯了,只要不是儿杀人放火,一会儿无论何事发生,总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淹。 今夜真是多事,整整发了一晚的喜帖,至今却还不得安歇。吕应裳走在上,看北处飘来层层雪云,夹带冰雹,说不定明早起床一看,连河水都要结冰了。 天气实在冷,吕应裳虽有内功护身,手指给北风一激,却也不免冻得僵硬,他低头呵着暖气,说道:“差大哥爷真辛苦了。这般酷寒天气,您还得冲风冒雪,当真是为国为民啊。” 那官差摇头道:“您严重了,乱世中糊口饭吃,谈什么为国为民?”听得此言,吕应裳不觉仰天长叹:“说得好啊,人生到头来,不就是‘糊口饭吃’这句话么?” 光阴匆匆,江湖弟红颜老,想当年吕应裳身高八尺二寸,样貌为出众,与傅元影,古梦翔,宁不凡并称为“华山四少”。如今宁不凡退隐,古梦翔跑得不知所踪,四少里只剩自己与傅元影,两人年过半,各自娶妻生,养家糊口,成了庸庸碌碌的俗人。 想当年吕应裳也是个上进的,日夜练武,只想练它个“天下第一”,谁知几年过后,却成了狂嫖滥赌的惯犯。他微微苦笑,侧眼打量那名官差,只见此人腰悬九环刀,手指骨节外凸,足见武艺不弱,只不知维和,这人的背却驼得弯,好似负上了千斤重担,他见那官差模样如此可怜,不由起了恻隐心,忙道:“差大哥,您多大年纪了?怎还这般劳动?” 那官差叹道:“过了年,小人就五十五了。”吕应裳咦了一声,看着官差老态龙钟,好似**十岁人瑞,没想竟与自己同年。他细细去看那官差的脸面,不由又是一愣,只见此人虽是弯腰驼背,满头霜白,实则五官为挺拔,竟是个天生做官的好样貌。 吕应裳早年也曾住过京城,人面广,他越瞧越觉得此人眼熟,忙道:“这位差爷,敢问您贵姓大名?”那差人别开了脸,低声道:“免贵姓-巩-”- 巩-字一出,吕应裳立时‘啊’了一声,看当今朝中第一巩姓之人,自属正统军‘掌印官’巩志无疑,此人早年出身长洲,也是公门中人,想来**不离十,这官差必是巩志的亲戚,方才给安排到京城当差。他晓得正统军是朝廷红人,忙拱了拱手,致意到:“失敬,失敬,原来大哥姓‘巩’啊,敢问您与正统军的巩参谋如何相称?” “若林兄抬举了。”那官差叹道:“小人不过与巩师爷同姓而已,岂敢高攀?” “若林”二字一出,吕应裳更感诧异,没料到对方居然知晓自己的别字,他反复端详对方的五官,思这辈识得的巩姓之人,忽然间“咦”了一声,忙道:“等等!大哥以前可在宫里当过差?”那官差无意回话,只把脸转了开来,这会儿练脸面也不想示人了。吕应裳却不放过他,只转到那官差面前,细细端详之后,猛地双手一拍,大喜道:“我想起来了!尊驾就是‘御前四带刀总护卫’,‘金吾前卫都统领’巩正仪巩大人!对吧?” 听得长长一串官名,那官差把头垂得老低,好似满腹辛酸,无言以对。吕应裳却是兴高采烈,看这巩正仪威名赫赫,景泰年间曾坐镇皇城,与‘李扬鹰’,‘秦仲海’并驾齐驱,合称御林军四大猛将,岂同小可?难得遇上了旧识,大喜便问:“巩都统,您以前不是金吾卫统领么,什么时候改行做官差了?” 正要追问内情,忽见巩正仪伸手拭面,两行老泪滚来又滚去,已是眩然欲泣。吕应裳吓了一跳,忙把寒暄话收了回去,低声道:“巩大人,听说听说您在宫里当差时一个不巧,竟给丽妃诬为京城第一男汉,后来后来就给皇上调去守城门了,真此事么?”巩正仪心下一酸,把手挥了挥,有气无力。吕应裳更好奇了,追问道:“巩都统,听说您看守城门时到处追打丽妃,之后便给连降二十八级,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这传闻可是真的么?” “姓吕的!你有完没完!”巩正仪火了,霎时握紧九环刀,大怒道:“大家都是养家糊口的人,你这般讥笑于我,是何居心?”吕应裳慌忙摇手:“没有居心,没有居心,都统大人莫要动气,大家随口聊聊而已。” 听得“都统”二字没住口的送来,巩正仪更悲了,便将九环刀重重还入鞘中,正要洒下老泪,却听“隆隆”之声大作,背后一股尘烟席卷而来,听得有人提气大吼:“让!让!” 快马随后而来,随时会撞伤行人,吕应裳吃了一惊,忙侧身闪避,任凭对方过去了。 吕应裳眼力奇佳,虽只一瞬间,却见马上乘客腰悬金令,全副武装,赫是锦衣卫人马飞驰而过。他心下一惊,忙道:“大半夜的,怎么锦衣卫的人还在忙?” 巩正仪叹道:“岂止锦衣卫在忙?整个京城都还没睡哪。”吕应裳心下一凛,忙来凝目远眺,这才发觉道尽头竟有大批官差行过,诸人装束不一,或是旗手卫的捕快,或是都察院,大理寺的公差。他啊了一声,道:“这是法司的人巩都统,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您可以说了么?” 巩正仪叹道:“都统二字,小人担当不起,总之吕大人欲知详情,这便随卑职来吧。”这巩正仪虽说不复当年勇,举止间其实还藏着一股官威,吕应裳喏声连连,便也跟着走了。 京师治安以永定门为界,城内归旗手卫管辖,城外则由北直隶的‘提刑按察司’统筹,总管直隶全省治安,麾下设总捕头一人,捕快若干,这巩正仪正是其中一名官差。至于先前见到的‘法司’,指得则是刑部,都察院,大理寺等处衙门。看今夜朝廷精锐尽出,连‘锦衣卫’得人马也给调了出来,八成是在追捕什么要犯。 两人一前一后,慢慢来到了东直门大街,巩正仪停下脚来,指着面前一处官衙,躬身道:“吕大人,这就请进吧。”吕应裳抬头一看,但见面前建筑辉煌巍峨,却非按察司得寒酸破衙,不觉吃了一惊:“兵部衙门!这这咱们不是要去按察司么?怎么到了这儿?” 正要追问内情,猛听远处传来威严厉吼:“巩正仪!”吕应裳急忙转头,只见街角站着一名年轻人,身穿捕快服色,约莫二十来岁,和自己大儿得礼差不多年纪,听他暴吼道:“巩老头!不过要你去请个人过来,怎地慢手慢脚的?给我过来!” 怒吼声中,巩正仪吓得浑身发抖,忙道:“吕大人,我我还有事要忙,您自己进去吧。”说着走到街边前,自朝那年轻捕快躬身行礼。那捕快也真凶,明明年轻小伙一个,却对着老人家破口大骂,只不知老巩又犯了什么天条,可千万别再给降级才好。 官差再降一级,便要扫大街,扫完了大街,还可以挑大粪吕应裳怔怔愕然,正感慨人生无常间,忽然背后脚步声响:“若林,你也给请来了?”听这话声好熟,吕应裳赶忙回头去看,只见背后走上了四名男,当前一个是官差,背后人却手持棍棒,身穿紫云轩教头服饰,正是‘崆峒棍杰’到了。 这棍杰乃是崆峒长老,一姓李,一姓刘,一姓汪,只因棍法出神入化,平日便给自己昵称为‘李光棍’,‘刘恶棍’,‘汪神棍’。倚其嗜好,各有所长。 见得同伴到来,吕应裳不由松了口气:“你们也在这儿?可也是给北直隶衙门请来的?”棍杰纳闷道:“什么北直隶?是大理寺的差人请咱们过来的啊。”吕应裳讶道:“大理寺?”李光棍道:“是啊,咱们兄弟本在喝酒围炉,谁晓得来了两个大理寺的官差,说朝廷有急事要请崆峒长老商量,便把咱们硬请了过来。” 吕应裳越发纳闷了,不知朝廷有何大事,居然大半夜地邀集华山,崆峒两派长老?莫非发生了什么刑案不成?正猜疑间,忽然想起二字得礼情窦初开,近年来苦恋崆峒派小女侠黄巧云未果,一时之间,吕应裳浑身发冷,不觉‘啊’了一声,惨叫了出来。 棍杰讶道:“怎么了?有什么事么?”吕应裳头痛欲裂,寒声道:“没没事,我我头有点晕”养不教父之过,大儿吕得礼血气方刚,镇日里红着一张小脸,东张西望,专给弟弟们做坏榜样,想起黄巧云活泼开朗,颇有几分姿色,对男又不懂得提防,倘若儿一个冲动,居然把人家给玷污了,这可如何是好? 这棍杰乃是崆峒长老,平日最是疼爱黄巧云,要是发觉自己的侄女惨遭毒手,定是“乱棍来打薄情郎”的场面。届时棍其发,薄情郎没事,却难保不把薄情郎的爹活活打死。吕应裳浑身发冷,头痛难熬,正感呼吸急促间,忽然背后搭来一只手掌,温言道:“若林,你也来了?” 来人脚步清还,竟是无声无息,吕应裳大吃一惊,急急转身过去,只见背后一人仪表出尘,仙风道骨,却是一名道士来了。吕应裳凝目去看,登时啊呀一声,长揖到地:“不知武当山掌教真人,元易道长大驾光临,在下有失远迎,罪甚,愧甚。” 来人道袍单薄,双手拢袖,果然便是当今武当掌门,元易道长亲自驾临。他见吕应裳执礼甚恭,登时哈哈大小:“若林可真见外了。什么掌教掌门的?大家几十年交情了,这般生分?”说着携住了吕应裳的手,笑道:“进去说话吧,外头多冷。” 说话间背后又走上了几个道人,全是武当弟,一个个带着夜行刀,点穴勾,浑身劲装,吕应裳心下一凛,赶忙去看元易的腰间,果然也见到了一柄尺青锋,正是大名鼎鼎的‘武当剑’之一:“乙拂尘剑”。 元易功力精纯,十数年前便已是真武观数一数二的高手,待得掌门元清谢世之后,更已起练本门至高神功‘和功’,从此跃居天下正道脑之一。只是看他身分如此之高,今夜居然也带着刀剑出门,想来必有大事。 吕应裳更担心了,忙拉住了元易,忙附耳问道:“道长,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您可曾耳闻?”元易笑道:“你这做官得倒还来问我?这衙门里的事,不该归你管么?”这天下衙门何止万千,吕应裳又非九五至尊,岂能样样知晓?他苦笑几声,头痛欲死之中,便给元易拉进了衙门。 来到了兵部前厅,吕应裳不觉又是一惊,只见衙门里挤满了人,或和尚,或道士,或剑客好汉,只见峨嵋掌门严嵩到了,点苍掌门海川到了,湖北阮家的阮元镇到了四下人声语嚷,宛然便是场武林大会。 时在夜,本该是梦周公的好韶光,众高手却撑在这儿熬冷风,看四下满是苦中作乐之徒,有赌骰的,有打马吊的,还有提葫芦饮酒的,可说应有尽有。只是看众人神色悻悻,哈欠连连,想来也是给人从暖被窝里硬挖出来的,却不知是那‘洪捕头’所谓,抑或哪个衙门传召,总之朝廷一会儿若没个交代出来,群情激愤下,难保不把公堂掀翻了。 众人穷无聊,各自消磨时光,官差们倒是忙碌不休,只见他们提了大茶壶,来回替宾客斟茶,模样虽说恭敬,却仍挨尽了白眼。元易叫住了一名官差,道:“这位差大哥,究竟此间发生了什么大事,您可否先说说?”那官差陪笑道:“道长别急啊,这会儿人还没到齐,等大伙儿都来了,咱们洪捕头自会当堂面向您禀报。” “等人到齐?”棍杰互望一眼,讶道:“你们还等谁啊?”那官差忙道:“洪捕头吩咐下来,要咱们务必请到少林寺的灵音,灵玄,灵如几位大师,还请几位大侠耐心等候。”说着替吕应裳等人取了热茶,一一奉上。 少林寺乃是武林的泰山北斗,门人遍布五湖四海,实力为雄厚,元易虽是武当掌门,声势却也不能与之相比。他待官差远走了,便拉来了吕应裳,附耳问道:“这洪捕头是谁?” 吕应裳沉吟道:“这人好像叫做‘洪铭冲’,过去曾在长洲当差,我也不怎么熟。” 吕应裳朝廷人面广,上起国丈宰辅,下至衙役僚吏,多半与他相熟,若连他也认不得这个‘洪捕头’,想来此人定是名不见经传之辈。 元易道:“好吧,既来之,则安之,咱们也坐下歇歇。”说着提起茶杯,便在厅内拣了地方坐下,其余武当门人则来到他背后,各按班辈站定。 兵部衙门里人来人往,看官差们来往走动,哥哥面色凝重,好似有什么大事。可真来追问,一个个又都推称不知。吕应裳越看越是心惊,就怕儿犯行重大,不只奸污了黄小女侠,尚有其他重案在身,也是他父连心,一时坐立难安,便在衙门里四处走动,打算找几个熟人探听。 吕应裳是开封府清吏司的大使,国曾为着职务的缘故,自也曾来过兵部几回,认得里头不少员。他一避开了武林人物,正想朝内厅转去,忽见东照壁处高悬一张地理图,形制巨广,长宽各有八尺,他心下一凛,赶忙驻足细看只见那图西起潼关,东至运河,左右掉反,正是一张‘京畿防卫图’。 此地乃是兵部衙门,若有‘京畿防卫图’高悬照壁,自也无甚奇怪,只是不知为何,那地理图上却标满了小小红点,沿潼关望东散布,越近河北,越见密麻,堪堪来到京城西南处,竞尔成了一滩大红斑,仿佛脓伤流血,教人怵目惊心。 吕应裳满心错愕,他朝地理图走近几步,凝目来看那块血红印,却见一旁写着两个小字,正是“霸州”。 “霸州?”吕应裳喃喃自忖,只觉这名字好熟,仿佛在哪儿听过,一时却又想不起来,正迷惑间,忽听背后脚步声响,一人嚷道:“若林!原来你在这儿!” 吕应裳是老江湖了,到哪儿都会遇到熟面孔,他回去望,这会儿却是点苍掌门海川来了。只见他携了两名师弟上前,一个是玉川,另一个有些面生,好像是叫黑川。正瞧间,冷不防海川一个箭步上来,附耳道:“若林,听说那事了么?” 吕应裳胆战心惊,他望着地理图上的‘霸州’二字,脑海中却又浮起大儿**妇女的景象,哀齐至中,身不由微微发抖,寒声道:“我我儿失风被捕了么?” “你儿?”海川愕然道:“令郎又干了什么好事?”吕应裳松了口气,晓得事情多半和儿没关系,忙道:“没什么,没什么,道兄有何大事?便请说吧”海川生性小心,他左顾右盼一阵,方才压低了嗓,道:“我跟你说啊,皇上明晚就要召见八世了,你知道么?” 听得“柿”二字,吕应裳脑袋有些转不过来,不免茫然道:“柿?什么柿啊?” 海川嘿地一声,还不及责备,一旁的玉川,黑川早已嘻嘻哈哈:“亏你们华山还收了‘川王世’当徒弟,消息这么不灵光?咱们说得是‘立储案’的八大世啊!” ‘立储案’字一出,吕应裳立时双眼圆睁,骇然醒觉:“什么?皇上要召见八世了?怎地这么快?” 玉川笑道:“是啊,何大人也是这么说。今晚咱们在他府上喝酒,席间他一个不留神,便漏出口风啦,听说皇上给大臣们催得烦了,已经答应要在明晚召见八世,瞧瞧他们得人资质”海川更不望补上一句:“除了人资质,还有问武功喔,听说皇上最爱看人比武了,到时他老人家一个兴起,说不定要八世当场比个高下,那可大大精彩了。” 想起那颗“小柿”,吕应裳头上青筋隐隐抽*动,疼得连话也说不出了。 这一年来为得‘立储案’之事,朝廷上下暗潮汹涌,人人请了武林高手出马,这玉清观因着国丈之故,便也收了‘川王世’朱载志为徒。只是此资质奇差,性情顽劣,不堪教诲,现下连剑法也还没上一招,万一明日正统皇帝一个兴起,居然要他露个几手,届时却该怎么办? 海川见他浑身发抖,忙附耳道:“若林,你也赶紧准备准备吧,听说这回‘徐王爷’找了少林群僧助阵,‘徽王爷’也有峨眉山白眉老人白云天撑腰,不过你最该小心的,还是丰王世载怀”听得此言,吕应裳不觉啊了一声,道:“载怀?他他武功很强么?” 海川叹道:“我前天亲眼所建,这孩已经练成了‘松鹤心经’,你说他强是不强?” “对啊”吕应裳张嘴寒声:“我怎给忘了?元易老道是丰王爷的心腹啊!” 这武当过去虽也是武林大户,景泰时却因故受人牵连,十年来受尽同道排挤,几至覆亡,好容易改朝换代了,这‘丰王世’载怀又投入武当门墙,拜了元易为师,武当上下岂能不给徒弟出死力?要是这孩真有了天之命,来日身登宝,感念师恩,届时丰祖师得了个‘显化真人’的封诰,元易道长岂不也顺理成章,成了方今天下武林的最高盟主? 想起徽王爷势大,唐王爷财厚,这两人已是至在必得,谁晓得半还杀出一个‘丰王爷’,找了武当掌门做帮凶。吕应裳自知责任重大,一时面色已成惨白。海川知道他的心事,忙道:“若林别怕,国丈平日待我不薄,这回咱们点苍一定给你们华山撑腰”说着拿出了一只药包,左右瞧了瞧,低声道:“这帖药很管用,吃下之后,连肠也要拉出来,你等会儿想办法混进丰王府,给载怀煮上一碗元宵” 还在商议间,忽听耳边传来一声咳嗽,道:“海川道兄,若林兄,你们在聊些什么?贫道可以听么?”二人回头去看,不觉吓了一跳,只见身边站了个牛鼻,却是元易来了。 看这元易好生耳灵,稍稍提到了他的名字,便已悄没声息地掩身而出,真如鬼魅一般。吕应裳手上还捧着泻药,不知该藏到哪里去,只能苦笑几声,那海川应变却快,忙道:“道长去哪儿了?我到处找你啊,来来来,我跟你说,皇上明晚要召集八王世啦!你听说了么?” “什么?”元易闻言大惊:“八王世要面圣了?怎么没人知会贫道?”此言一出,站得近的便都停下了说话,纷纷转头而来,一时之间,或交头接耳,或打探内情,人人嘴里不离个字,正是‘立储案’。 武林里便是这样,说侠义,道清高,全是架空的,真正的生意还不是‘忠君报国’这套大章?吕应裳苦笑几声,想起‘小柿’载志蠢笨贪玩,人家‘载怀’却是刻苦自励,小小年纪便练了一身神功,要是两人不幸动上了手,小柿岂不给打得飞天而起?成了一颗烂柿?到时世当众大哭,万岁爷哈哈大笑,华山上下颜面扫地不说,怕连国丈得官场大计也要付诸东流。届时吕应裳身有督导之责,还能不上吊自杀么? 心念于此,吕应裳一颗心不由向下沉去,元易看出了他的心事,忙道:“若林放心,他们立他们得,咱们走咱们的江湖。你我闲云野鹤,谁做皇帝都一样的。”说着轻抚吕应裳的背心,慢慢将一股精纯内力送来,竟是要替他祛寒了。 今夜气候严寒,屋内虽已升起了炭火,四下却仍冰寒一片。吕应裳受了对方的内力,只觉元易的‘和功’好生纯厚,不过稍稍发功,一股暖意便已直透五脏六腑而来,说不出的受用。 天下练武之人最讲究养气,这元易却反其道而行,毫不爱惜自己的内力,只管替吕应裳袪寒加暖,当真大方之至。吕应裳感激涕零,正享受间,猛听一人大惊道:“元易道长好傻啊!这华山一派摆明是他‘立储案’里的劲敌,他为何还要为敌袪寒呀?” 吕应裳听了这话,不觉“咦”了一声,他撇眼望去,只见说话之人姓‘陈’,却是什么‘汉口侠’之一,平素和武当一派走得颇近。说来也真悬疑,这人喊不半晌,身旁立时走上一人,叹息道:“这就叫胸襟不同啊!元易道长待友仁义,对敌豪迈,便一件小事也看得出来。” “佩服啊佩服!”汉口侠一齐现身了,拱手暴喝道:“元易道长如此英雄人物,我等可有机缘与他结交?”先前说话那人道:“无量寿佛,听说元易道长明日午间要在‘天喜楼’宴客,朋友若想与他认识,大可过去喝上一杯。” “一定!”汉口侠一脸气魄,齐声喝道:“冲着阁下这句话,咱们一定与会!”话声甫毕,四周便已嚷成一片:“好!我也要过去喝一盅!”,“谁跟我说,这天喜楼怎么走?”,“天喜楼就在宜花院对过,你不知道么?” 殷殷追问中,人群里便走出几名武当弟,到处散发请帖,署名之人自是‘丰王爷’了。吕应裳心下拂然,暗道:“好你个牛鼻,我还当你是好人哪?做得可也阴了吧。” 看这元易什么时候不好给人袪寒疗伤,却选在大庭广众至下,能安什么好心?果不其然,四下宾客拿到了请帖,嘴里谈谈说说,话题全离不开丰王父。要不盛赞王爷如何仁义,要不称许世如何贤明,仿佛这对父已得万民拥戴,即将入主东宫,称孤道寡了。 现存华山九代门人当中,向以傅元影武功最强,吕应裳城府最深,岂料竟栽了这么个无聊跟头?他越想越不是滋味,只想抽身而走,那元易却还不肯罢手,兀自劝道:“若林,身骨要紧,我看你伤风头疼,早些把病养好才是,千万别见外了。” 吕应裳心里暗暗恼火,嘴中却笑了:“道长客气啦。在下身没病,倒是您的富贵病越来越重了。来来来,让下官给您治治吧。”说着默运华山心法,便将‘和功’的内力反激了回去。 双方都是老江湖了,岂不晓得对方那点用意?在元易来说,他此番以精微奥妙的‘和功’出手,便是要压得吕应裳知难而退,劝他莫再插手‘立储案’。只是吕应裳背后有国丈撑腰,又是华山元老,岂能无端退让?当下便也潜运神功,一来表明自己决不罢手,二来也趁机测出对方的功力深浅,日后苏颖超遇上了此人,方不至束手无策。 这两人均是道家练气之士,此番以内息相抗,烘烘热气发出,竟使屋内和暖如春。四下宾客见他俩较起了劲,纷纷驻足围观,都想知道谁强谁弱,以免将来自己选错边了。 近五十年来政局共有两次大变,第一回是武英景泰之争,第二回则是正统皇帝复辟,莫不闹得株连祸结,翻天覆地。眼看第回合较量又开始了,四下宾客奔相走告,竟是扶老携幼而来。一时人人大发议论,有的夸‘丰王爷’如何英名,有的说‘琼国丈’多么厉害,人人各抒己见,不少人还争得面红耳赤,竟似要打架了。 众人大半夜的给官差召来此地,原本又冷又累,昏昏欲睡,此刻场面却大大热闹起来了。看华山,武当两大门派各拥其主,这会儿点苍一派便成了墙头草,便由海川率领,自在那儿观望风向。再看‘崆峒棍杰’嚷得十分激动,竟与‘汉口侠’打了起来,却不知无论哪一派赢了,他们崆峒门人都只有打洗脚水的份儿,却是嚷个什么劲儿? 全场几双眼睛看着,元易与吕应裳晓得责任重大,自也不敢掉以轻心,各自全力行功,只是双方修为深浅仍有不同,看元易的‘和功’委实可观,气劲温而不厉,威而不猛,整整一盏茶时光,内力仍是源源不绝。吕应裳不敢搦其锋芒,只能转为守势,以撑待变,盼能蒙混过去。 华山武,明静心算,内功一道号称‘空处练拳’,专于无力中求有力,无为中求有为,总之就是一个字,称为‘蒙’。一蒙可当千万招,一蒙可达天地老,无论对手如何挑衅,一张免战牌高高举起,不等对手饿死,绝不出征。偏偏武当功夫也是细水常流一,最善久战,双方一旦以内劲相抗,便如棉花撞枕头,一个软,一个蒙,久久见不到胜负。 双方比拼良久,吕应裳虽说以蒙为主,却还是担心失手。心下思:“这元易老贼武功深不可测,今夜不宜硬拼,我那雨枫师弟功力胜我倍,改日再让他要回这个场吧。”想起见好就收的道理,吕应裳装出了笑脸,打量了几句台词,正想交代场面,忽然一股霸道内力压来,竟逼得自己浑身巨震,腾腾腾向后退了步。 众宾客大吃一惊,转头急看,面前却来了一幅大红官袍,上绣猛狮,竟没瞧到脸面。 正诧异间,却见一名魁梧老者俯身下来,笑道:“若林老弟,元易道兄,老夫见你俩这般亲热,忍不住也来插上一脚,两位别见怪啊。” 八旬老丈,丈二金刚,吕应裳心下恍然,这才晓得是‘老神刀’宋公迈来了。 看这宋公迈不愧是‘抚远四大家’之,老而弥坚,此番见猎心喜,便将吕应裳震开了步,功力不减当年。转看元易那厢,身却只晃了晃,脚下竟是一步未动。他微微欠身,稽为礼:“宋爵爷老当益壮,精力犹胜当年。真让我等晚辈汗颜了。” 宋公迈哈哈大笑:“元易老弟客气什么?你现下有‘和功’护身,老夫早就打不过你啦!”说着便朝背后挥手:“老高!几位老弟都在这儿,你也来凑凑热闹吧。” 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山东宋神刀’前脚一到,‘淮西高天将’后脚立至。眼见一个矮小身影嘿嘿狞笑而来,背后还跟着几个无赖,元易等人心知不妙,把手一拱,转身便逃,可怜吕应裳脑袋还疼着,一时走脱不及,便给抓个正着了。 “干什么?干什么?”高天威怒骂道:“怎么一见我来,个个落荒而逃啊?” 武林中人最讲辈分。看宋公迈活到老,到老,辈分越高,德望越重。高天威却恰恰相反,年纪越大,人缘越坏。看他还带着几个门人随行,却是高天业,高天成一干武林败类,众宾客谁不是避之唯恐不及?吕应裳自知遇上鬼了,只能寒声道:“前辈好久不见了” “好久不见?”高天威一听开场白,立时破口大骂:“那你为何转身就跑?难不成你看我不起?”一旁高天业立时附和:“臭小!好端端的,你凭什么看人不起?吕应裳,你把话说个明白!”话声未毕,高天成便也嚷了起来:“大家快来评评理啊!华山派仗势欺人哪!” 人一搭一唱,转眼之间,便有大批好事之徒包围而来。吕应裳哭笑不得,忙道:“几位前辈说笑了。晚生见了诸位大驾远来,恭迎尚且不及,岂会转身走避”说着说,忽然面露喜色,朝着远处人群挥手喊道:“老张!你也来啦!等等我!我这就过来!” 老张二字一出,四五十人全回过头来了,或高或矮,或胖或瘦,当真千奇怪,无奇不有。吕应裳哪管是谁,正要胡乱冲将过去,却给高天威揪住了裤带,冷笑道:“少来这套!给我乖乖站好。”他嘿嘿狞笑两声,猛地暴吼道:“说!你家的小嫣嫣呢?怎么没随你一起来?” 吕应裳的老婆姓谢,小名‘嫣嫣’,当年喝喜酒时也请了高天威,收了十两银当礼金。此时听他忽来问候内人,忍不住汗毛倒竖,颤声道:时候已晚,内……内早就水洗阿勒这当口哪能出来抛头露面? 有睡下了?高天为愁眉道:搞什么?怎么这小嫣嫣嫁你之后,天天都躺着?敢情是给你下手揍的吧?听得谢嫣嫣奄奄一息了,四下宾客莫不姨了一声,纷纷转头过来,目光带着惊骇。 武林中身份最臭的,便是殴妻虐之徒……这些人出门是鼠,回家是虎,天下武林人人鄙夷。吕应裳张口结舌,没想到自己对打一个不慎,便成了武林败类,他气往上冲,大声道:前辈!你莫要信口雌黄!晚生平日对内爱护有加,说话尚且不敢大声,何时敢拳脚相加? 听得人家激动辩解,高天威便也信了,拊须道:这话倒也是,人家是夫唱妇随,你这人却是妇唱夫随。凭你的武功,确实不敢打她。 闻得此言,高天成、高天乐经由捧腹大笑起来:好个窝囊废阿! 武林中人名声第二臭的,便是惧内之人。这些人出门是虎,回家是鼠。靠着老婆的娘家势力,往往还欺侮同道。眼看众宾客交头接耳,商议着米饭软硬得不同,吕应裳自是哭丧个脸,棍杰则是满面怜悯,躲在远处猛摇头。那高天伟却还没玩够,只管好奇地问:若林老弟,江湖盛传来听听吧? 看着高天威好不阴险,吕应裳若坦言武功不及老婆,不免坐实了吃软饭的臭名。可若要高声反驳,高天威定会大做章,把自己说成一个殴妻虐的暴汉。可怜他进退维谷。只能两者相权取其轻,叹道:启禀前辈,内出生广东名门,武功确实过晚辈许多。 哈哈哈哈搞家门人擂胸顿地,大笑道:吕大人,打架记得大夫人阿! 众人心下大勒,吕应裳却没生气。只是低头叹道:诸位说对了。在下年轻时与人约会比武,内人总是放心不下,定要坚持给我掠阵。可惜她连生了个孩后,大损真元,近年来更为了相夫教,不惜把一身功夫全搁下了,武功反倒是远远不及晚生,每当我见她那双判官笔,心里都忍不住一酸……说着眼眶湿红,忍不住道:嫣嫣……我欠你的真实数也数不清了…… 众宾可听他夫妻情深,心里自也敬重,眼看高天业,高天成还在嘲笑,莫不怒目以对,厉声道:武林败类!便是你们这张嘴脸!高天业、高天成吓了一跳,万万没想到自己犯了众怒,竟是不敢作声。 吕应裳近年官运扶摇直上,靠的便是一张嘴巴厉害,平日不知道要应付多少公刁难,岂惧小小一个高天威?一是内心暗笑:高矮,忘了吕某是官场出身的?想找我门口,再练十年吧。 高天威本还等着见缝插针,岂料这话毫无破绽,自也哑口无言。只得叹道:可惜了,小嫣嫣洗手作汤,你吕家多了个主妇,江湖少了个女侠啦。 吕应裳微笑道:前辈这话就不是了。江湖上少了一个女侠,武林里却又多了个少侠,打下可没吃……亏字才出,忽然心下大惊,晓得自己说错话了。若然高天威大喜道:对了!我怎么忘了?你和小嫣嫣连胜了个小宝贝,可又打算再添个丁呀? 前辈减小了!吕应裳浑身冷汗,陪笑道:咱家个小鬼调皮捣蛋,早把咱夫妇折腾的精疲力竭,哪有力气再生第四个? 嘿嘿!高天威高兴了,霎时迷这老眼,笑道:事不过阿。说着不忘拍了拍吕应裳的肩膀,安慰道:不打紧,继续欠者,欠着。 一旁宾客又听不懂的,便来探寻高家门人,待听得礼仪廉耻四字,便也恍然大悟了。 四下悄然无声,忽听扑哧一声,一名宾客笑了出来,霎时一传十、任人忍俊不禁,片刻不到,整座兵部哄堂大笑 ,屋顶竟似给掀翻了。 当年吕应裳新婚燕尔,一举得男,大受激励之下,便给大儿取名-得礼-、二儿则叫-得义-,自盼日后吕氏四兄保家卫国,也好扬名天下。孰料老婆连中元后,居然生不出来了,从此事不过的外号便安在吕应裳的头上,至今翻不了身。 礼仪廉耻,国之四维,眼看宾客都笑歪了嘴,都在议论四维不张的道理。吕应裳又羞又气,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暗恼道:高矮,吕某与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何苦当众出我的丑?他脸上不动声色,只握住高天威的手道:前辈,听您如此心意,在下真不知该如何道谢了。 高天威乐翻天了,猜想这人是个天生窝囊废,正要添几句难听的,忽然掌心剧痛,已故内里侵入经脉,转眼间便让自己气息不顺,对方竟是以毕生功力来袭。 高天威心下怫然:好你个吕应裳,不过和你说两句笑话,你都来真的了? 高天威身为武林名宿,功力岂同寻常,当即深深吐纳,脸上闪过浓黄之气,一股邻里内劲随即反击而出。高天业、高天成等人见状,莫不暗暗冷笑:吕应裳,天堂邮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一会有你苦吃。 吕应裳今夜犯了岁,众宾客唯恐天下不乱,便有聚拢微观,在那儿摇旗呐喊,高声叫好。 这内力看似无性物质,实则为经脉气血运行之异能。分动静两大宗,以坐卧行站四法行功,其中淮西高天将专练动功,门人锻炼五体时,由外向内吞吐罡气,又称硬气功。这法门虽然笨拙辛苦,可依次练来的内力,却远比寻常门派来的扎实。尤其高天威年近八十,比吕应裳大了二十来岁,气血虽衰,内里却只有加倍深厚,看着若林先生若要与他较量内劲,不免要自讨苦吃。 双方出掌交握,窑上华山九代徒,一是淮西高天将之长,二人各凭内家底相抗。吕应裳连出内息,稍与对方的功劲相触,便觉高天威体内罡气充沛之至、甚且凌厉之。相形之下只见的内力却如飞花棉絮,空洞松垮,才与对方功劲相接,便似泥牛入海,转眼间便给反攻回来。 眼看吕应裳功力不过尔尔,高天威心下暗笑:“这厮是宁不凡的师兄,空有一身名气,本事却可怜得紧,我今夜若是能大大折辱于他,那可是轰动江湖的大事。” 都说“人敬富的、狗咬破的”,这华山自宁不凡退隐以来,门人已如过街老鼠,无论是傅元影影、苏颖超、吕应裳,全是人人喊打。念及宁不凡一世威名,高天威心中一热,更想大大折辱吕应裳一番,当即鼓荡丹田,一股内劲发作出来,竟要逼得这位华山徒下跪求扰。 啪的一声,听来似有什么东西碎了,高天威心下大喜,知道吕应裳支撑不住,脚骨多半碎了,正等着对方哭泣投降,却听旁观宾客大声惊道“好厉害的铁脚功!” 听得此言,高天威不觉微微一楞,他转过目光,只见吕应裳脚下青砖已成粉碎,适才那声脆响响,原来是从这儿传出来的。高天威心下起疑,看吕应裳全力发功,连吃奶的力气都拿出来了,哪有余力在这会儿踩地板?他有心察看虚实,当下深深吸了口气,把体内罡气狠狠压了过去。 啪的脆声,又有什么东西破了,四下更是采声大作,响彻大堂。高天威眨了眨眼,忙朝吕应裳脚下看去,这一望之下,身去凉了半截,只见吕应裳仿佛身有千斤之重,脚下地板竟然陷下半尺有余,余波所及,连四遭砖石也有碎裂之象。 高天威满心骇然:“借力导力?这……这不是武当山的功夫么?他什么时候也会了?” 天下门派各有所长,却只有武当一脉善于借力传劲。看这吕应裳明明是华山弟,怎会使武当的独门功夫?他满心惊疑,忙莱打量对方的体势,这才发现吕应裳身重心前倾,右掌与自己的手掌斜斜相扣,那模样岂不正是如一座“拱桥”? “完了……”高天威浑身凉了半截,暗道:“这小又作弊了……” 武林高手比拼气力,胜负关键其实不在力大力小,而在出力方位对是不对,方位对了,独木可以撑得大厦,方位错了,茅屋也能坏大梁、。个中巧妙所在,便在于受力导力的算计。倘能算到精处,建笔架下便不再需要支撑,反能以空架空,成了一座“拱桥”()。这算计敌招重心的法,便列于“达剑谱”的前十页,称作“过七桥”。 华山高手性情各异,傅元影质彬彬,苏颖超少年老成,都属于君一流,自没想到“过七桥” 还能用在剑招以外。吕应裳却是天生的老狐狸,平日无所事事,早在钻研“达”的诸般怪异用途,果然此际把“过桥”之理用在内力的比试当中,立时便大占便宜。无论高天威怎么发力,全给他卸得一干二净。 先前元易与吕应裳比拼内力,一来人家点到为止,没下杀手,二来对方是正人君,便也不好取巧作弊,便以真功夫拼了。可高天威却是个无耻小人,自己又何必与之客气?一时自是邪魔外道、无所不用其。 高天威又惊又气,晓得自己中计了,一时频频摇晃身,盼将对方的手掌甩开,吕应裳却是甚是狡猾,高天威向左,他便向右,高天威向右,他便向左,一时死缠烂打,脚下更不忘着意卖弄,竟把地下踩了个石屑纷飞,好不壮观。 什么“铁脚功”、“千斤坠”,用的全是别人的家底,自己却不必付钱,众宾客看在眼里,早不高声叫好:“华山玉清!天下第一!华山玉清!天下第一!”四下歌功颂德,那吕应裳更是飘飘然的,不忘装成了“活神仙”的模样,一脸神秘俨然。 高天威又恨又气,心道:“臭小,算你狠。”他自知内力消耗颇巨,再比下去只有更惨,当下缓缓收功止力,盼对方敬老尊贤,放自己一马。 吕应裳眯眼一笑,忽然双目怒睁,真气泉涌,内力竟如排山倒海大举来袭()。高天威给这股内力一撞,险些跪倒下来,他叫苦连天,只能再次鼓荡丹田,把内劲逼了出来。吕应裳却甚奸诈,一看这老贼拼老命了,便又钻为龟缩之势,把他的内劲全数卸到了地下。 高天威叫苦连天,一时不能攻、不能守,只能任凭内力倾泻而出,不由内心悲怨交加:“吕应裳,高某八十多岁的人,与你无怨无仇,你何必这般加害于我?” 这世上最累人的两件事,一是练内力,二是攥老本,两者都是涓滴细流,看高天威省吃俭用一甲,好容易攒下了棺材本,吕应裳却硬生生将之倒入粪坑,要他老人家怎么不伤心? 四下宾客进进出出,众官差也是忙里忙外,人人来到高天威身旁,眼看他状痛苦,莫不多看了几眼,转看吕应裳那边,却是好整以暇,逢人便笑,武功不知强过高天威千倍。众宾客有好心的,纷纷上前劝道:“若林,这老人家又矮又可怜,你何忍这般欺侮他” 听得此言,高天威真是气炸了,一时怒从心中起,“你***贼王八,高某嚣张一世,真当我纸糊的么?今日便拼着功力全废,也要让你好看。”霎时不顾一切,双掌急推,竟将毕生蓄积的内力一次迸出,便拼着筋脉断裂,沦为废人,也要让吕应裳死在当场。 眼看高天威恼羞成怒,竟然不要性命了。吕应裳的“拱桥”虽能卸力,却也负不起整座泰山,棍杰大惊之下,忙各出一掌,贴在吕应裳的背上,盼能分摊一些力道。高天成、高天业狂怒道:“干什么?想要以多欺少么?”也是怕宗主吃亏了,忙搭出掌来,便来助高天威一臂之力。 场内七大高手运气吐纳,这厢吕应裳有棍杰助阵,四人同心,那厢高天威有两名师弟帮手,人成虎()。七人深深吐纳,有的衣袍蕴力胀起,有的面上闪过浓烈杀气,各凭毕生功力对决。海川大惊道:“宋爵爷!你快来阿,有人要同归于尽啦!” 宋公迈本在与宾客寒暄,岂料高天威与吕应裳闲话家常,双方聊着聊着,竟然聊出人命来了,他急急赶来,便想以“神刀劲”隔开两边人马,可双方俱是当世精英,七人同时发功,除非是伍定远的真龙体、宁不凡的无上剑,又有谁能将两方高手一举震住? 玉石俱焚的时刻到来,眼看七人各要重伤,忽然一只手横空搭来,恰恰隔于双方人马之间,但听“嗤”的一声轻响,两边真力宛如撞上了一堵高墙,跟着沸水似的内力反震回来,棍杰脚步踉跄,连退十来步,高天业、高天成更已一声闷哼,摔跌在地,全场中只剩吕应裳、高天威两人勉强站立,可在这股真力的撼动下,胸口却也是气血翻腾,久久不能宁定。 这股内劲前所未见,发功时宛如旭日东升、光照大地,寻常内力与之相触,全都如春雪消融,丧失殆尽,纵以高天威功力之深、吕应裳运气之巧,却也是难以抵敌。吕应裳又是惶恐、又是骇然,忙道:“这……这是什么功夫?” “武当……”脚步声响起,听得一人静静的道:“纯阳功. 正文 第三章 天堂有路你不走 纯阳功字一出,全场一时哗然,要知武当纯阳功号称道家隐仙派第一内功,修行者华俱顶、伍气朝元,发功时明堂穴金光照耀,威力远在和功、松鹤心经之上/之势练法艰涩异常,张丰身后早已失传,却又怎得重现江湖? 吕应裳满心畏惧,不知元易是何时练成这等神功,他慢慢转过头去,眼里没见到元易,却见了一位少年,高大英俊,背负青锋,看那柄剑长约四尺,正是武当剑之一的紫清纯阳剑。腰上另悬一把宝剑,却是武当本门的最高符印真武剑。 真武剑、紫清纯阳剑、乙浮尘剑。这口剑皆是道家隐仙派历代所传信物,其后一一收归张丰之手,供奉于真武观中,遂给人称为武当剑。 隐仙派早已没落,如今精华全在武当一派。看来人腰悬真武,背负纯阳、一身而系武当双剑,那气势委实说不可挡,一时之间,全场都静了下来,上从宋公迈、高天威、吕应裳、下至海川、玉川、空同山的棍杰、人人都打量这个不速之客。 来人面入水晶,五官甚是俊美,偏生体格长大,约有八尺五。垂顾盼之际。隐隐带着几分冷峻之意。众人与他的目光相接,竟不约而同退开了一步。良久良久,谁也没说话,猛听一声暴喝响起,却还是高天威率先发难:“小鬼,方才我和这姓吕的比武,可是你出手干预么?” 高天威向来依老卖老,岂料那少年听得前辈训斥,竟是置若罔闻,只管迈步离开。高天威惊怒交迸:“臭小!你耳聋了么?爷爷在问你话啊!” 那少年身形长大,虽给高天威挡着,却仍双眼平视,大步离去。高天威身材矮挡到了面前,脚下却给一步步逼开,可怜他拼命挥动双手,却还是入不了人家的法眼,他气往上冲,摹地飞身起跳,怒吼道:“臭小,你找死么?” 也是他怒到处,一脚便朝那少年下颚踢去,那少年猛地双眼圆睁,怒发冲冠,“明堂穴”金光大现,浑身衣袍竟有宝光隐隐窜流。 一片骇然间,元易总算赶来了,他把高天威半空抱住,慌道:“对不住,对不住,孽徒初入江湖,目无尊长,当真是失礼了。” “什么?”众宾客大惊道:“这少年是道长的徒弟?”元易赔罪道:“是、是、这孩没见过什么世面,到让几位前辈见笑了。”高天威怒道:“是该好好教他!没半点样!”元易拼命赔罪,忙带着徒儿上前,一一为他引荐:“枫儿,你山居野人,不知天下之大,今日且让你拜见几位高人,这一位呢便是国丈的左右手,人称‘若林先生’的吕大人,问高” 元易适才与吕应裳动了手,自有歉疚之意,此时便说尽了好话,吕应裳知道他要与自己重修旧好,便也诺诺称是,他凝目打量那名少年,只见此人约莫与大儿得礼年岁相若,身材却远为长大。与之说话还得仰头,不免有些不习惯了。他向后退开一步,从怀里取出一只红包,正要给晚辈当作见面礼,哪知那少年却把脸转了开来,冷冷“嗤”了一声。 几年不出江湖,什么都不一样了。眼看吕应裳满脸错愕,海川也是频频干笑:“这位小兄弟性……不大一样啊,倒不知如何称呼?”元易满面尴尬,还未回话,那少年却已自报姓名,冷冷地道:“某姓郁,双名丹枫。武当门里行六。” 众人听他自称叫什么“郁丹枫”,便都嗯了一声,却听高天成嗤嗤讥笑:“没听过。” 那少年听得笑声,立时沉下脸来,道:“谁在发笑?站出来了!”众人见这少年狂得不成话,自是惊得呆了,高天威大怒道:“你***是什么东西?连我高家的人也敢惹?告诉你!方才说话的便是“淮西天将府”的高天成,你亲爷爷“神将”高天威的老弟!你听过咱们的名头吧?” 郁丹枫嘴角微斜,把头仰了起来,道:“没听过。” 高天威气得发狂,便要上前撕打,郁丹枫懒得理他,双眼一闭,左掌一挥,正要将这矮小老人打飞,猛听元易怒道∶“枫儿!你才刚从黑风里放出来!又想给师父关回去么!” 这“黑风洞”八成是武当山的地牢,想来这郁丹枫必是其中常客,听得喝骂,不由有些犹豫了,元易怕他成为武林公敌,立时将他押到吕应裳面前,喝道∶“这儿每一位前辈,武功都远胜于你!听好了,这位便是大名鼎鼎的“若林先生”吕应裳……”这话先前便说过了,郁丹枫自是闭目养神,猛听高天威暴怒道∶“臭小别嚣张了!告诉你!这姓吕的不是普通人!他有个大名鼎鼎的师弟,便是当今“天下第一高手”宁不凡!这你总该听过了吧!” “宁不凡”字一出,果然郁丹枫咦了一声,道:“达门徒?”说着上下打量吕应裳,眼中竟然现出兴奋之色,正要逼近而来,却听师父厉声道:“枫儿!跪下!给前辈磕头!”郁丹枫凝视着吕应裳,眼中满布异光,猛听他深深一个吐纳,随即抖开长袍,俯身而拜。 吕应裳明白这少年来历甚奇,不愿无端受其跪拜,忙道:“少侠请起,初次相见,不须行此大礼。”说也奇怪,那少年先前倨傲不拜,喊都喊不动,此时一旦执意下跪,却也一样劝不听,吕应裳不得已,只好托出双掌,搀着那少年的腋下,正要将之扶起,猛然一股巨力压下,力道竟是大得异乎寻常,猝不及防间,吕应裳膝盖弯屈,竟要随那少年一起跪倒了。 此时群雄一旁见证,几双眼睛瞧着,吕应裳倘使双膝着地,与一名少年相互跪拜,却是成何体统?他心下焦急,忙使出“过桥”秘法,盼能卸下对方的气力,奈何那少年体内真气充沛至,自己虽已运功卸力,却如小舟载巨象、破船负巨鼎,随时都要倾覆沉没。 吕应裳又惊又怕,自知丢不起这个人,忙向“棍杰”频使眼色,“棍杰”互望一眼,便又向“海川”打了个眼讯,四大高手同出一掌,奋力来拉,可才与郁丹枫的内力相触,四位前辈虎口一热,竟都腾腾腾地退开了步。 这少年的内力宛如正午阳,日丽中天,炽热难当,寻常气劲与之相触,全要给融化反震,难以为继。眼看吕应裳屈辱难免,忽然一名老者迈步上前,使劲往吕应裳手臂上一提,劲力到处,便让他站起了身。 众人惊喜交加,回头急看,不由齐声大喊:“宋爵爷!”正统朝辈份最高的老前辈,便是这位宋公迈,所练的“神刀劲”以心驭气,意涌而力生,存念越炽,气力越大,端的是江湖罕有的独门绝。果然便一举建功了。 宋公迈是丹桂之性,老而弥辣。他不喜这少年的无礼,冷冷便道:“小兄年纪轻轻,便已身负绝顶内力。看你如此目中无人,想必是过一些“纯阳关功”的皮毛吧?” 那少年斜目瞧了宋公迈一眼,道:“错了。”宋公迈皱眉道:“我错什么了?” “欲整青锋敢惮劳,凌晨开匣玉龙嗥!手中气概冰尺,石上精神蛇一条。” 那少年仰望天际,双手插腰,吟罢了吕洞宾的“剑诗”,随即环顾全场,淡然道:“诸位前辈,在下身奉丰祖师遗教,已于去岁腊月功行圆满,接下第九代“隐仙之令”。”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宋公迈也是脸色微微一变:“你你已是“纯阳功”第九代传人?” 郁丹枫深深吐纳,只管凝视兵部大门外的万里夜空,一时全身满布气劲,隐散金光。 道家隐仙宗第一内功,便是“纯阳功”,此功并非张丰手创,而是道家北祖“纯阳”吕洞宾所传,经历代易主,而后归于武当。全篇分作筑基、胎息、泥丸等十二关,练法艰涩异常,于丹鼎宗的“元元功”并称为道教武术两大瑰宝。自张丰后,武当阖派再无第二人习成,岂料这少年竟然自称练成这年难得一见的“纯阳功”? 一片议论声中,海川急急拉过元易,附耳道:“你这徒儿是疯了么?说话这般狂?”元易歉然道:“劣徒生性如此,我回去会重重罚他的。”他怕徒儿犯了众怒,忙厉声喝道:“枫儿,别在这儿自吹自擂了!立时给我跪下,否则休怪师傅回山罚你!” 听得师傅生气了,郁丹枫无可奈何,只得跪倒在地。宋公迈嘿嘿笑道:“不敢当啊!老朽无德无能,岂受得起“纯阳传人”一拜?”说着率先让了开来,吕应裳、棍杰等人也都避了开来,惟独高天威哈哈大笑,坦然受其跪拜,不忘挥手怒喝:“***!跪姿端正些!” 眼看徒儿自尊自大,无端得罪了天下同道,元易自是满面歉疚,到处赔罪。郁丹枫却是不知不觉,静静磕完个头,便自行站起,走回武当弟的行班之中。 好容易小魔星走了,海川擦着冷汗道:“元易道兄啊,你你这徒弟是打哪收来的?可真希奇了。”元易叹道:“实不相瞒,这孩是湖北人,幼年时投入武当,自四年前开始修行“纯阳功”,直到上个月底功德圆满,方才艺成下山。” “什么?”听得元易也坦承此事,海川不由双眼圆睁,骇然道:“他他真个练成了纯阳功?”元易自知失言,忙改口道:“练成二字,岂敢自道?至多不过小有成就罢了。” 高天威从来见不得人好,立时报以冷笑:“我就说嘛,这纯阳功何其坚深,几年来也没见人练成过。这小鬼无人指点,单靠自己瞎摸象,哪里练得成?”众人听这话颇有道理,纷纷说道:“是啊,别的武功还能自习,这纯阳功却是不行。他是怎么起练这功夫的?” 元易叹道:“老实说吧,这孩是怎么练成纯阳功的,其实我也不知情。”众人讶道:“怎会如此?你不是他的师傅么?”元易叹了口气,朝徒儿招了招手,道:“枫儿,前辈们都在问我,你是怎么和纯阳功结缘的?” “徒儿也不晓得。”郁丹枫双手抱胸,后背靠墙,淡然道:“总之看过经后,自己就会了。”“什么?”海川颤声道:“你你是无师自通的?”郁丹枫没说话了,只管俊眉斜挺,负手望天,气宇显孤高。众人见了这幅模样,心下更感骇然,一时之间,人人都想起当年那个震动天下的名号:“剑神”卓凌昭。 自从宁不凡退隐,卓凌昭仙逝,正教武林着实沉寂了好一阵,如今英雄出少年,又来了一个武天才,人人相顾忌惮,均知武当门派复兴在即,“天下第一”之号,恐怕也在不远了。 宋公迈冷眼旁观,忽道:“小兄弟,你是湖北人,是么?”郁丹枫淡然道:“是又如何?你不服气么?”少年人说话专从鼻孔出来,难听之至,宋公迈却也没动气,只静静问道:“你和湖北的颜家的颜四爷如何称呼?”郁丹枫身微微一震,目光便向师傅转去,元易咳了一声,道:“前辈何出此问?可是认得这孩的家长么?”宋公迈摇头道:“你别担心。颜家是当今湖北武林世家,门中多有英杰。我听这孩是湖北人,忍不住便多问两句。” 元易见他并无恶意,便松了口气,道:“宋爵爷所料不错。这孩的母亲姓颜,正是颜惟藩老先生的掌上明珠。说来咱们枫儿家渊源,正是颜四爷的外孙。” 宋公迈道:“如此说来,颜惟真便是他的姑婆了?”元易地头咳了几声,道:“没错。” 宋公迈欲言又止,元易也隐带不安,似有难言之隐,余下众人则是心下纳闷,一不解颜惟真是谁,二也不知这家人与“纯阳功”有何渊源,一时都在交头贴耳,打探内情。 没人晓得的,这“颜惟真”的丈夫其实也是武当弟,这郁丹枫之所以与“纯阳功”结缘,说来正是这位姑婆的功劳。 郁丹枫早年丧父,随母亲寄居湖北娘家,其后在外公的安排下,便投上了武当艺。只是这孩资质平庸,生性又是狂妄自大,偏偏武又不用心,是以入门以来始终庸庸碌碌,除了长相比常人体面些,并无过人之处。谁晓得四年前他返乡探亲,替母亲收拾一个旧房间,无意间竟从床下翻出了大批书信,署名“元冲”,全是写给一个名叫“颜惟真”的女的。 这“颜惟真”按资排辈,其实便是郁丹枫外公的姐,算是他的姑婆,据说很年轻时就死了。当时郁丹枫也没多想什么,反正乡居无聊,见到姑六婆的裹脚布,便也拿来胡乱翻阅,打算消遣时光。只是瞧来瞧去,信实在无聊,都是那个叫“元冲”的无病呻吟,有时写他在武当山居的点点滴滴;有时又不忘对姑婆嘘寒问暖,要不提醒她天寒时记得添衣,要不便劝她吃药进补之类,总之满纸废话,鸡毛蒜皮,让人气闷无比。 郁丹枫是少年人,对姑六婆之事毫无敬意。他见这批书信乏善可陈,本想将之扔弃,谁晓得翻到了第封信,却在内里瞧见“内丹”,“泥丸”等字样,他吃惊之余,这才定神细读,方知这个“元冲”受掌门之命,正在起练一套艰涩的功夫。看他好似烦恼之至,便在每封信里记载了许多练功疑难,似要对姑婆诉苦,可这人也真聪明,每每翻到侠义封,他便又找到了破解之法。如此周而复始,整整翻到了第十四封信,赫然便现出了“纯阳功”字。 郁丹枫一见“纯阳功”的大名,登时惊疑不定,自知这是道家第一神功,方今武当的“和功”,“功”,“松鹤心经”等等,莫不是从“纯阳功”脱胎换骨而来。他知道这批书信非比寻常,便将之藏起,悄悄带回武当,其后更大胆禀明师尊,说自己有意来练“纯阳功”。 武当教徒弟是有顺序的,入门弟先练基本功,约莫五年后,方能起练“松鹤心经”,待到炉火纯青了,便可循序渐进,另择“”“乙”“天伤”等内丹玄功来练,这一关少说得耗时十年,倘能练到功德圆满,已算万中无一的高手了,自也能起练武当真武观的护教神功:“和功”。 “和功”是没有止境的,上,中,下,每都要耗上二十年。至于高过“和功”的武功,则是年来没人见过的“纯阳功”。想这郁丹枫什么都不会,入门不过年,却妄想来练“纯阳功”。元易听说之后,便将他重重责打一顿,要他着本分。可郁丹枫并不死心,竟然半夜里溜到了紫霄洞中,找到“纯阳功”的时刻,自行修练起来。 短短一个月内,郁丹枫自觉身轻体健,耳聪目明,气力更变得大,个月后,他与一位师叔练招,一个不小心,竟将人家打成重伤了,至此方才惊动了掌教真人元清,他将郁丹枫召来查问,方知这孩竟然瞒着本门上下,自行修练起绝世神功“纯阳经”,而且已有小成。 这一惊委实非统小可,要知“纯阳功”难如登天,自丰祖师以降,武当派再无一人练成。谁知这少年竟能无师自通?元清惊喜交加,自知门里来了个天才,便如当年华山拣到宁不凡相仿,当下便谕示师弟元易,让郁丹枫破格起练“纯阳”。 此后数年,这少年连破玄关,内力越来越深,竟尔跨入武当派年来难以想望的境界。只是他心里明白,这一切全是姑婆床下那批书信的功劳,他怕此间秘密为人所觉,便将相关信记牢了,随后暗中销毁。只因此事做得十分隐秘,连业师元易也不得而知。 正因郁丹枫心里有鬼,他始终不敢打听“元冲”的来历,只道此人是本门的一位前辈高手,与自己有缘云云。却不晓得当年姑婆趁夜私奔,嫁的便是这位武当道士“元冲”,而这位“元冲”也因不守清规,遭长老破门出教,从此尽弃所,转赴天山,开创了惊天动地的大事业。他便是方今怒苍创建之祖,西北怒王的生身之父:“秦霸先”。 一片静默间,人人都在猜测郁丹枫的来历,元易环顾全场,眼见众高手或咳嗽,或皱眉,都是一脸的不以为然,他怕徒儿成了武林公敌,忙道:“几位前辈,小徒末后进,自也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倒立,实话一句,他此番随我上京,正是来谦冲受教,拜见几位心仪的前辈,也好请人指点武迷津”高天威冷笑道:“怎么?你这徒儿不是已经成仙了?怎么世上还有人可以指点他?难道上老君已经下凡来啦?” 这话本是讥嘲,哪知郁丹枫听在耳里,冷冰冰的脸上居然露出了笑容。高天威越看越火,正要多挑拨个几句,元易却急忙赔罪了:“高爵爷取笑了,取笑了。”他晓得高天威难缠,忙拉住了海川,道:“道兄,你可知我这徒儿生平最仰慕的高人,却是哪一位?” 海川干笑道:“那还用得说么?能让郁少侠倾慕的前辈,自是贵山祖师张丰啦!” 元易叹道:“丰祖师任神共仰,那是不必说了。只是当今武林人物中,我这徒儿最佩服的前辈,却是华山掌门苏颖超,苏少侠。”吕应裳本在与棍杰说话,陡听天外飞来横祸,不觉魂飞魄散,颤声道:“什么?他他钦佩咱们家颖超?” 元易捋须笑道:“正是如此。苏掌门剑法通神,世称‘达传人’,劣徒没回听人提起他的事迹,心里仰慕得不得了,只不知若林兄这几日能否从中安排,也好让孽徒得以拜会苏少侠?” 听得此言,郁丹枫嘴角泛起冷笑,元易则是一连诚恳,眼看师徒俩一搭一唱,海川等人干笑不已,心中都想:“苏颖超要倒大楣啦。” 这元易专来扮猪吃老虎,想他这回从武当地牢里放出一只怪物,自是专门来对付苏颖超的。看这少年既已练成了“纯阳功”,内力底之厚,怕还在业师之上,仗此绝顶内力,自足与苏颖超的“智剑平八方”较量,等达传人一倒,华山满门一垮,“立储案”岂不也成了一半? 眼看郁丹枫森森而笑,只等着订出约会日,吕应裳心头惨叫,一时推辞也不是,应允也不是,正头痛欲死间,忽听兵部门口传来一阵骚动,一声“阿弥陀佛”过后,随即转进了大批和尚,看为两名高僧带,左为灵如,右为灵识,中为灵玄,正是方今少林“真如玄识”中的位金刚驾到,再看队伍最末则是一名老僧,矮小枯瘦,貌不惊人,却是达摩院座灵音大师。 少林高僧现身,吕应裳宛如遇上了救星,忙急冲而上,喊道:“灵音大师!久违了!” 灵音近年少在江湖走动,此际才一现身,场内便是一阵哗然,看这老僧人缘真好,每个江湖人物都上前见礼了,连高天威也收起了气焰,陪上了几句好话,那少林武当分庭抗礼年,元易又是一派之长,便也带了门人过去拜见。只是那郁丹枫年纪轻,对谁都不服,眼见灵音孱弱矮小,其余秃驴也是平平无奇,双方会晤之下,少不得又有几分惊奇了。 正寒喧中,忽听堂上传来呼喊:“诸位高贤,洪捕头有话与各位说。” 少林高僧果然地位不同,前脚才到,朝廷立时有人出面了,只见一名壮硕汉行上前来,想来便是那位“洪捕头”。只是场内喧哗,人人都在与少林僧众说话,那洪捕头先等候了半晌,待得场内声响稍歇,方?致歉道:“深夜之间,打扰诸位高人清梦,当真一万个对不住,下官为表歉意,来日定当奏禀朝廷,为诸位表功”看他礼数周到,说着说,便向众高手做了个四方揖。 都说“穷富武”,在场高手无数,若非一方之霸,便与当朝权贵结交,个个皆是江湖大豪,谁有希罕一个小捕头上奏表功?听得此言,宋公迈默然,海川干笑,吕应裳则是?眉低咳,一旁便转出了个高天威,暴吼道:“你有话快说!有屁快放!老等你大半夜,聊得口干,站得腿疼,你到底有啥屁事?赶紧给我说出来!” 高天威身分高,那洪捕头自也认得他,忙道:“高爵爷稍安勿躁,先请坐下用茶” 此时整个衙门站了两人,哪有空位可坐?便脸宋公迈,高天威也是站着,众高手满心不耐,便有人吼骂起来:“混蛋东西!这儿有椅可坐么?你给我指出来啊!” 洪捕头啊了一声,欠身赔罪道:“对不起,对不起,这前厅确实窄了些,来,请大家席地而坐”这话不说还好,才送出口来,群情激愤,人人都随着高天威怒喊叫嚣:“操你祖奶奶!你当我们是乞丐啊!赶紧把屁放了!老还等着回去睡大觉哪。” 这洪捕头虽也是个官儿,可来到武林大豪面前,却似媳妇有了八个娘,动辄得咎,忙道:“是,是,诸位前辈教训得是,下官还是长话短说吧,今日傍晚时分,旗手卫官送来急报,说有个姓在红螺寺门口持刀抢劫,意图不轨” 话声未毕,又有人叫骂起来了:“什么?有人持刀抢劫,你便一位是咱们几个干的啦?洪铭卫!你可是活得不耐烦了!”这说话之人也不知是谁,脾气当真暴躁,骂着骂,便运起了掌刀,直朝壁拍落,轰地大响之中,直震的屋瓦摇动。 那洪捕头颤声道:“误会,各位误会了,闲犯已然收押了,此事决计与诸位无关”众人骂得更凶了:“与咱们无关,那你传我们近衙门做啥?可是想栽赃么?”,“走了!走了!别理他!大伙儿回去睡觉啦!” “回家咯!”高天威存心捣蛋,第一个从人群里挤将出去,其余峨嵋掌门,青城掌门也即呼应,吕应裳看看左右无事,便也跟着走了,只想回家抱老婆去也。 大批武林人物转身便走,洪捕头慌了手脚,不知如何是好,一旁海川便笑道:“老弟啊,我看你也别拐弯抹角啦,到底朝廷找咱们做啥?敢情是为了‘立储案’的事儿来着吧?” 立储便是立,此事朝廷童叟皆知,若非无知小吏,怎会不知?众高手怒道:“走了!走了!这人是个草包!别跟他咯嗦!”众人或叫或骂,脚下却有志一同,便朝大门走去,管差们吓了一跳,连忙上前劝阻,奈何诸人武功差,人次,却又怎么留得住人? 眼见场面大乱,洪捕头苦笑两声,便朝身边一人低低言语,猛听怕啪地脚步大响,一人踏步上前,郎声道:“圣旨自此!命汝等留步听命!谁敢抗旨不从,现下便给我站了出来!” 旗手卫都统到了,此人乃是六朝官,远非北直隶捕头可比。再看他手持皇榜,好似真有圣旨在身,众高手微微一惊,只得停下了脚步。 “回去站好!”旗手卫都统怒目而视,戟指咆哮,众高手一个个安怒在心,想翻脸不敢,想随从不愿,时或抱胸,或倚墙,或眯眼,虽说忿忿不平,却也不敢叫嚣了。 那洪捕头送了口气,便转身向后,捧出了厚厚一大叠状,先朝照壁正中粘了一张,又朝左右两侧各补了一张,说道:“诸位高贤,这儿有几张海补公,书了朝廷几位通缉要犯的行样,还请各位大侠过目” 直至此时,众人方知朝廷召集各方人马的用意,想来这帮官差劳师动众,便是为了捉拿这几位通缉要犯。吕应裳心里暗惊,就怕儿的尊容给贴在了墙上,忙抬起眼来,急朝照壁望。 墙上贴了张通缉榜,各自画影圆形,好似“得礼”,“得义”,“得廉”兄弟一起上榜。浑身发抖中,只见左侧通缉榜给了一人,却是个戴斗笠的,其次是个手帕蒙脸的,再一个则是长发垂面的,全没一个看得见五官。 众高手全傻了,看这通缉榜如此画法,这夕徒没头没脸,无面鬼也似,却是要找谁归案?吕应裳也是一脸茫然,不知高低,四下寂静无声,人人都感惊疑,最后还是高天威说话:“诸位官爷,你们大半夜找咱们过来,便是为了抓这个人?” 洪捕头陪笑哈腰:“正是。”高天威朝地下吐了口痰,骂道:“混”蛋字未出,却听旗手卫都统冷冷地道:“圣旨在此,谁想触犯当今,尽管骂出来。”高天威吃了一惊,看这旗手卫都统自称握有圣旨,谁敢当众发作?只得把那颗蛋吞了回去。正强忍闷气间,忽听一个嘹亮的嗓喊到:“贼厮鸟!贼厮鸟!” 旗手卫都统心下狂怒,厉声道:“大胆!谁在说话?” “你亲爹,你亲爹。”哄堂大笑中,只见一只八哥鸟儿昂振翅,正自夹七?八的骂人。吕应裳凝目一看,只见那鸟儿栖停在一人肩上,那人攥着节棍,掩嘴偷笑,却是湖北阮家的长阮元镇来了。 这阮元镇的父亲名叫阮世,与华山上下颇有交情,当年归隐大典时还曾亲来观礼,是以与吕应裳也算熟识,看这八哥鸟刚巧不巧,却选在此刻捣乱,定是这阮元镇背后教唆无疑。 “大胆妖禽!”那旗手卫统领气得眼冒金星,怒道:“竟敢在此忤逆圣旨、狂言犯上,不怕罪夷九族么?来人!快将这只畜生拿下了!”阮元镇闭目含笑,不言不动,肩膀上的八哥却飞了起来,不住替他叫骂:“贼厮鸟,你亲爹!你亲爹,贼厮鸟!”众高手笑得打跌,那旗手卫都统满面恼怒,正要亲自上前来抓,那八哥却飞出了大门,逃逸无踪。 那都统气也不是,不气也不是,正要转头,那八哥鸟又偷偷探头进来,补上了一句:“贼厮鸟。”霎时之间,堂内再次爆出了打雷似的笑声,人人擂胸顿地,连宋公迈这等正经人物,也不禁感到莞尔。 “静静!大家先静静!让几位大人把话说完!”堂前站出了一位魁梧和尚,却是方今少林“真玄如识”四大金刚之一,法号叫作“灵识”的,他运起了内力,盼能压下众人喧闹的势头,可场中满是武林豪杰,内力深厚者自也不乏其人,一时间笑骂喧哗,肆无忌惮,不少人更把灵识的祖宗也牵扯上了。 “阿弥陀佛……”轻轻的佛号声,从满堂争执吵闹中穿了过去,这声音并不响,可人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众人心下一凛,自知有绝世高手来了,转头急看,只见灵识身边站了一位瘦弱老僧,貌不惊人,却是少林寺德高望重的“慈悲金刚”灵音大师。 看灵音好深的功力,稍稍开口说话,便把全场叫骂盖了过去,吕应裳等人一旁听着,各自暗赞在心,众家好汉更是安安静静,再无一句妄言,足见灵音望重武林,实非常比。 灵音压住了场面,少林僧中立时走出一人,却是方从荆州战场归来的“灵玄大师”。听他朗然道:“这位洪捕头,究竟朝廷要抓什么人?你可否把话说清楚些?这般没头没脸,没名没姓的,却要我等如何找人?” 少林领袖群雄,这番话一出,登时博得满堂彩。自来通缉逃犯,榜上必然书写姓名,绘画五官特征,有时更会标示籍贯爵里、身材高矮,哪有这般画顶斗笠、把面貌遮掩的?众人纷纷附和声援:“是啊!这般藏头露尾的,却要咱们抓谁?莫非要抓你洪捕头的亲爹不成?”、“抓他亲爹?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何要抓我?”、“这姓洪的老娘给你搞大了肚!咱们不抓你抓谁?” 众人大半夜的给朝廷召来,早已一肚火,此时便一股脑儿发泄了出来。只听堂上高手频频叫骂,各运神功怒吼,有的乱捶桌椅,有的奋力拍墙,只震得公堂喀喀作响。那洪捕头更加怕了,颤声道:“诸位朋友,非是小人有意戏耍诸位,实是逃犯的打扮真是如此,各位若能依此查访,必能有所斩获……” 灵玄蹙眉到:“也罢。只是这人姓什么、叫什么,您总可以说吧?”洪捕头回头朝旗手卫都统望去,待见他频频摇头,便赔罪道:“对不起各位,那人姓名是机密,暂且说不得……” “放屁!”说话间不知是谁扔出了一顶大氅,便朝捕头的顶门飞落,洪铭衡吃了一惊,待要闪躲,奈何对方的暗器手法其准无比,竟已算准了他的去,竟将他的脑袋罩住了。 “哈哈!抓到人啦!”眼看洪捕头戴了顶斗笠,模样与逃犯十分相似,众高手哈哈大笑,正要一轰而散,却听拐杖声响,官差里转出了一人,静声道:“诸位朋友,请你们坐下。” 众人毫不理睬,正要朝大门奔去,却听那人道:“在下兵部尚书马人杰,有几句话与众位说。”听得兵部尚书在此,众杰心下一凛,纷纷回头来看,只见堂上多了名男,身着官袍,手持拐杖,果然便是方今兵部第一把交椅,尚书马人杰到来。 那马人杰年岁也不怎么老,约莫四十四,手上却拿着一根拐杖,走起来一瘸一瘸的,棍杰低声问起吕应裳:“若林,他的腿怎么了?”吕应裳低声道:“给廷杖打的。” 棍杰啊了一声,瞬时之间,大堂里一传十,十传,竟已鸦雀无声。 朝廷第一难坐的位,便是这个兵部大臣。正统朝历经十年,自任尚书顾嗣源撞死狱中以来,历经殷和、万吉祥、祝国元等六位大臣,诸人匆匆上任、草草下台,无人能熬到第年上,唯有马人杰撑了下来了,此人在位五年,长立不倒,堪称本朝第一异数。 马人杰是个硬骨头的人,他曾触怒正统皇帝,硬撑四十刑杖而不死,赢得天下敬重。此时亲自出面,场里顿时安静下来,便连几个最不识相的也给扯住了袖,要他们稍安勿躁。 万籁俱寂中,拐杖一沉一沉,主人也是一拐一拐,慢慢行到堂上,一旁官差奉来了圆凳,正要服侍入座,却听马人杰道:“把这劳什拿走,大家都是自己人,不必讲究礼数。”说着把拐杖交给了随从,提起管袍,摇摇晃晃的坐到了地下。 兵部尚书何等身份,一旦降尊纡贵,席地而坐,全场那里还有架?但听叮叮当当之声不绝于耳,众高手纷纷解开兵刃,就地坐下,眼看马人杰出来了,高天威自高身份,便咳了一声,道:“马老弟,究竟朝廷有何大事,您可以说了吗?” 众高手苦熬整夜,等的便是这句话,一时人人安静,个个无声。马人杰叹了口气,默然半晌,道:“诸位大侠,本官这儿有个消息奉告,请各位听了以后,莫要惊慌”话声一出,全场大惊大慌,有的满头冷汗,有的交头接耳,都在打探内情,连吕应裳这等见识阅历,却也暗暗心惊。料知马人杰如此慎重,必有大事奉告,怕就怕是正统皇帝龙御宾天,那可真要天下大乱了。 海川最是胆小,他吞了口唾沫,颤声道:“马大人,这……这消息是关乎于立储案的么?”马人杰轻轻一笑,道:“当然,这消息不只关乎立储案,也关乎天下每一个人……”众人屏气凝神,正忧虑间,却听一个声音道:“贼厮鸟。” 众人闻声回,只见阮元稹满面涨红,正自瞪着肩上的八哥鸟,想来又是这鸟闯祸了,那马人杰修养颇佳,虽给打断了说话,却也没暴跳如雷,只转过身? ?,微笑道:“这鸟儿好生聪明,可是阁下饲养的么?”那八哥鸟什么时候不飞回来,却选在此时胡闹。阮元稹脸红过耳,忙道:“对不住,这……这贼厮鸟口无遮拦,时常胡说八道,马尚书您大人大量,莫要与之计较。” 那鸟好似听得人话,一听“口无遮拦”四字,立时夹七夹八,没口的操爹干娘,说话十分难听,那阮元稹又羞又窘,忙从怀里取出了点心,唯着那八哥鸟吃了马人杰静静瞧着,忽道:“你喂它吃些什么?可否让我瞧瞧?” 阮元稹不敢违逆,忙取了一只出来,恭恭敬敬的送了过去。马人杰低头来看,却见手中躺着一只干虫,便道:“这是蚂蚱?对么?”阮元稹干笑道:“是,是,正是油炸蚂蚱,这玩意儿不只贼厮鸟嘴馋,连着抛了两只入口,痛快大嚼起来。 这蚂蚱是山东话,此物于闽粤土语中称作“草螟”,官话里则称之为“蚱蜢”,油浸酥炸,甘香可口,在朝鲜菜里有“飞虾”美称,无怪这八哥鸟如此嘴馋了。眼看一人一鸟大快朵颐,马人杰望着掌中的虫尸,忽道:“这位大侠,听我一次劝,以后别吃这玩意儿,免招灾祸。” 听得“灾祸”二字,全场都觉愕然,看这蚱蜢无臭无毒,食之无害,从来都是乡间佳肴,,却为何要忌口?阮元稹赔笑道:“大人误会了,这虫没有毒的,我吃这蚂蚱几十年了,越吃越带劲,有啥灾祸?”说着又抛了一把入嘴,咬得满口油汁。不忘送来满满一把虫尸,笑道:“大人试试吧,好吃得很。” 众人在一旁听着,均知马人杰养尊处优,自是嫌弃虫儿肮脏,这才不敢来嚼。满场哈哈笑声中,那马人杰却是殊无笑意,他摇了摇头,轻声道:“本官出身庄稼,炸毒蝎、吞蚯蚓、嚼蜂蛹,无所不吃,不过我这辈出来不碰蚱蜢,你晓得为什么?” 阮元稹讶道:“为什么?”马人杰叹道:“蚱蜢会报仇。” 听得此言,众人全都笑了起来,棍杰一旁听着,却各有不耐之意,吕应裳是个晓事的,附耳过去,轻声道:“马人杰不普通人,他说话是有深意的。” “纸糊阁老,泥塑四尚书”,这便是正统朝民间俗谚,转说朝廷阁臣昏庸朽迈,难堪大用,只是在这裙无能老叟之中,仍有两个少壮精明的。一个是“中殿大士”杨肃观,另一位就是面前的“马人杰”。此人正统二你同进士出身,历任开阳知县、大同知府、调转户部主事,资历之齐整,可说正统复辟以来所仅见,此际话中有话,想必是借题发挥,另有深意。 吕应裳等人窃窃私语,其余众人听得蚱蜢有报仇之说,却不由笑了出来,看这蚱蜢本是食草小虫,性大大不同于“虫虎”蟋蟀,既温驯、复食草,专为群虫果腹,如此羊儿般温柔之物,却能报什么仇?阮元稹干笑道:“大人,你……你这是说笑吧?这蚱蜢又不是蝎虎蜂,连螯人都的刺儿也没有,却想报什么仇啊?” 马人杰叹了口气,道:“这位大侠,你少在田里做活,大概没见过蚱蜢起飞吧?” 小蚱蜢、挑得高,摔在地下起个包。这蚱蜢专爱在地下蹦跳,却没有听过能腾空飞行的,众人面面相觑、哑口无言,阮元稹也是满心疑虑,皱眉道:“大人……您……您到底要说什么?” 马人杰轻轻得道:“这蚱蜢与蟋蟀不同,原本天性害羞,独来独往,专在草里跳,可你要闲来无事,到草里踩死它几只,剩下来的便会开始哭了……”阮元稹以为他有意说笑,不由哈哈笑,凑趣道:“虫还能哭啊?那我多踩死个两只,他们就会笑了?” 马人杰摇头道:“笑是不会的,逃命倒是会的。这些虫儿原本独来独往,不喜群居,可一旦受了委屈,他们便会聚集一块,相依相偎,倾诉心中苦,这时候,它们就不再哭了,它们会开始变了,不只颜色由青转黄,渐渐加深,连形状也跟着不同了,待得脱壳而出的那一天,它们全数头顶大皇冠,长了两只怒眼,连翅膀也长全了……” 阮元稹愕然倒:“连翅膀也有了,那不是成了峰儿么?”全场哄堂大笑中,只听马人杰叹了口气,道:“说是蜂儿,那也差相仿佛吧。这时候的蚱蜢不只能飞,连性情也不同了,彼此间不再独居,不再独往,反而紧紧相偎,万众一心,便如蜂儿随蜂王……” “蜂王?蚱蜢也有王?”众人笑得更凶了。阮元稹也以为自己听错了,不敢相信的问道:“大人,您到底说真说假?世上真有这种东西么?” 马人杰叹道:“当然有,不然你以为蝗虫是打哪来的?” 听得此言,众人不禁“啊”了一声,方才听懂了道理。 头带皇冠,身呈褐黄,这便是遮天蔽日、吃尽十余省庄稼的亿万大蝗虫。每逢天干物燥、民不聊生之时,便有蝗虫聚集起飞,数量之大,几可横扫中原千余里,只没想如此慑人魔物竟是由小小蚱蜢蜕变而成,倒真让人始料未及了。 阮元稹心下有些慌了,忙道:“大人,您……您好端端的,为何来提这事?莫非……莫非要闹蝗灾了?”满场惊疑声中,马人杰招来了一名随人,附耳说了几句话,听得“啪啪”几声击掌,全场数十名众官差尽数上前,便朝人群里发散纸张,听得洪捕头朗声道:“诸位大侠听了,大约一个月前,陕西平阳府来了一批乞丐,为数约五六人,沿途哭嚷吵闹,便给官府拘留下来,咱们现下发散的图纸,绘的便是这批人的形貌。” 众人闷闷听着,看这乞丐遍地都是,单是东直门一地,就不知有几人,却不知朝廷何以大惊小怪?吕应裳默默坐着,便从棍杰手上接下状,低头细看,只见纸上绘影图形,画了个披头散发的乞儿,看那赤脚无鞋,肚腹凸起的模样,赫然便是一只大肚饿鬼! 全场烘烘扰响,人人惊疑不定,阮元稹开声道:“等等,这些人……这些人该不会是打西北来的吧?”洪捕头咳了一声,待见马人杰点头允可,方才道:“没错!这群人全是打西北而来!他们翻山越岭,成群结队,每队多大上千人,少则来人,队伍先是在平阳现身,其后十五天,山西沁州、泽州、河南卫辉、彭德、怀庆等等地方,也有人看到了他们的踪迹。” 情势急转直下,众人本还有笑闹的,便都静了下来。众人抬头来看地理图,但见图上密密麻麻,非只“平阳”、“泽州”等地作了标记,其余各处亦是布满红点,望之如同点点鲜血,狰狞可怖。一时之间,众高手内心大感不安,只见宋公迈、高天威面色铁青,元易、海川交头接耳。吕应裳则是呼吸加促,只觉此兆大为不祥。 西北灾荒频生,战火不断,灾民为求一家温饱,经常冒险穿越战地,东进各省乞食,此事其实并不罕见,只是如此成群结队而来,却还是次听闻。听那洪捕头朗声又道:“这些人沿着荒山野岭而来,一来到陕西、河南各县城,各地官府见他们人数众多,抓不胜抓,也是不知如何是好,便曾层层上报,询问户部该如何处置。” 灵音失踪静默无声,听到此处,忽而抬起头来,低声问道:“朝廷怎么处置他们?” 马人杰轻声道:“没有处置,各地官府循着惯例,下令将他们逐出省境,遣返本籍。” 遣返本籍的意思,便是扔回西北战场,不许东渡平乐土。想起灾民的难处,众高手咳嗽的咳嗽,转头的转头,吕应裳则是伸手抚面,无言无语,满场寂静中,忽听一人道:“朝廷仁厚了”全场回去望,只见说话之人面如冠玉,器宇轩昂,赫然便是武当高足郁丹枫。马人杰虽不识得此人来历,见他形貌不凡,却也不敢小觑,当即拱手道:“少侠有何高见?” 初生牛犊不怕虎,这郁丹枫资历虽浅,却有大将之风,眼见全场数双眼盯着自己,亦是面无惧色,朗声道:“西北怒苍,称乱已久!群贼之所以剿灭不尽,所恃者其实便是这些灾民。这些人俯为良民,转身为怒匪,朝廷若要放他们回去,不啻为放虎归山,实乃是妇人之仁也!” 此话掷地有声,语意铿锵,只听得吕应裳垂难安,众高手仰屏息,马人杰深深叹了口气,道:“那照少侠的意思,朝廷该如何做?”郁丹枫森然一笑,正要说话,却给元易拉住了衣袖,示意他莫要再说。郁丹枫满面不豫,想说不能,偏又不吐不快,正烦恼间,却听一人笑道:“还能怎么做?当然是杀啊。” 听得此言,众人脸色大变,急忙转头来看,只见来人手摇折扇,满面轻松闲适,却是河南府的“伏牛圣手”西门嵩。马人杰哦了一声,道:“杀?你要杀谁呢?”西门嵩笑道:“马大人不是明知故问么?这批灾民长年受怒匪熏陶,早视朝廷为大敌,憎恨之心,由来已久,如此不服管束之人,何不早日杀却,永除后患?”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听得一声佛号,少林高僧中转出了一人,正是灵玄,只见他合十道:“众位施主,此事万万不可,咱们是人,灾民也是人,岂能无端杀却?” 众宾客大半是侠义中人,纷纷高声叫好,那西门嵩便也从善如流,嘻嘻笑道:“大师此言有理!阿,看您这幅好心肠,想来是要普众生吧?我看不如这样,在下明日便上西北帮您吆喝去,就说你们少林寺要广开大门,接济天下灾民,不知您意下如何呢?” 灾民不是一个,不是两个,而是数之不清的亿万众生,倘使冲上了少室山,怕连寺庙都要给压垮了。听得此言,灵玄自是面色大变,西门嵩嘿嘿笑道:“怎么?不肯了吗?”说到此处,忽地双眼圆睁,破口大骂,“不肯呐就少来装慈悲!假惺惺!嫌我胡乱杀人了吧?看看你自己,满口慈悲佛法,镇日说要渡化苍生,结果渡化了谁?还不是渡化了你自己!少林群秃,一个个道貌岸然,,吃的油光满面,比我还胖个几分,都给我滚了!” 这灵玄是真正的得到高僧,听得对方言之成理,竟未反唇相讥,反而还低下头去,露出愧疚之色,一旁灵音更是低声念佛,无言以对。西门嵩哈哈大笑,颇见得意,又道:“马大人,别理这帮伪君了,倒是后来呢?地方县官可有下令开杀了?” “当然,……”马人杰像是给说服了,低声道:“这批灾民在省境内又偷又抢,闹得治下县官们当然也不会客气。下手轻的以威武棍伺候,下手重的调出团练,一个一个杀,一群一群杀……不只沁州、泽州,十几处县官都开杀了……”西门嵩狞笑道:“没错,遣送会籍麻烦了,一刀下去,干净利落,那才叫永诀后患。那现下灾民呢?可曾给杀干净了么?” “那倒没有……”马尚书摇头叹息:“这些人好胆小,才杀了一个,他们就哭了,杀了两个,他们就全数逃了……”西门嵩皱眉道:“逃了?他们还能逃到哪儿?” 马人杰缓缓回望,手指后转,定在照壁上地图上的一处地方,众人仰头急看,不觉啊了一声,齐声道:“霸州?” “是,就是霸州。”马人杰叹道:“县官们下手越残忍,他们聚合的越快,……本还有迟疑幻想的,慢慢的也都懂了,在天下人眼中,他们压根儿就不是人,这世上根本没人理会他们,也没人会施舍他们,他们唯一的依靠,便是彼此。他们一个又一个逃到了霸州,在那儿……他们相互依偎,相互取暖,哭诉着彼此的遭遇……慢慢的,他们的心思转了,神色也变了,最后……他们不再哭了,反而都笑了……” 西门嵩颤声道:“笑了?他们……他们笑什么”马人杰轻轻得道:“反了,所以都笑了,他们在霸州发现了一件事,原来他们人数之多,比朝廷官差还多,势力之大,比朝廷兵马更大,,只要能紧紧团结在一块儿,天下便再也无人能为难他们!欺侮他们!践踏他们!现下他们已然聚合为举世间第一大势力,全面反扑而来!” 啊啊啊!众高手大吃一惊,全数跳了起来,但见吕应裳面色剧变,元易强作镇定,郁丹枫则是仰面望天,只听西门嵩急忙问道:“那……那朝廷呢?没调兵马过去镇压么?”马人杰原本甚是激动,听得此言,便又静默下来,道:“天前勤王军接获消息,已然整队进发,开往霸州。” 听得勤王军开拔出征,众人稍觉心安,低声问道:“乱事敕平了么?” “午夜时分……保定城传来急报!”一名兵部员手握战报,上前朗读:“勤王军全线失守,已朝京师方位败退!预定天亮之前,千万饿鬼便会包围北京!” “我的妈呀!”全场高手大惊失色,一齐向后退开,一时间到处都是牙关颤抖之声,人人都在呼吸吐纳,都想藉着内功镇定自己,却无法压住骨头里的那股寒意。 蚱蜢一旦变化为蝗虫,其势至大,岂止鲤鱼越龙门而已?纵使满天神佛降临,怕也难以尽挡,想起西北民变频传,人人惊慌失措,西门嵩颤声道:“马大人,你今夜召集我等,究竟是想……” “蝗虫起飞之前,必有一只向导离众高飞!马人杰抱住随琥,奋然起身,他手指点上通缉榜,咬牙道:“只消这只向导一死,剩下的没人带领,不知天南地北,不知天高地厚,纵使数目再多,也不过是一盘散沙,岂足为患?” 众人呆呆听着,浑不知“向导”二字所指为何,一旁旗手卫都统立时上前,厉声道:“各位听了,今夜朝廷召集汝等,便是为扑杀这只向导而来!此人是钦命要犯,业已逃脱十二年!列位一会儿见了有戴斗笠的、戴大氅的,务必将之拦下,详查来人是否有此二处异状……”说着提起朱砂笔,转向墙上的张通缉榜,自朝逃犯图影写了几笔,只见那斗笠上赫然多了一个“罪”字,一旁洪捕头也给斗笠人形添上了两只手,另画了右脚,却迟迟不给左脚。 跛者!瞬息之间,全场哗然,只见海川苦笑,棍杰傻笑,吕应裳干笑,都知一条老命要断送在此了。 “侠客们,为国为民的时刻到了!”众法司差人齐声呐喊:“无论谁能除掉此人,官封千户,赏银万两,一辈享用不尽的荣华富贵!还请诸位大侠以天下万民为念!务必诛杀此贼!” 满场高手都呆了,看蝗虫群飞越关山万里,原来靠的便是这只“向导”,也难怪之前官差打死也不说此人的名号,若是口风一漏,全场逃的逃,跑的跑,哪还留得住人? 全场官差士气沸腾,洪捕头更在那儿大声喝令:“诸位英豪!红螺寺传来消息,已有姓目击此人现身……为求出他的行踪,咱们一会儿兵分,第一由北向南,第二由南向北,查全北京……上若遇可疑人物,便以烟火为号……” 正说得兴高采烈,却听人群里传来一声断喝:“且慢!” 洪捕头凝目去看,却见说话之人满头白发,体魄长大,宛如鹤立鸡群,却是宋公迈出头来了。听他朗声道:“马大人,你想调派我等追捕逃犯,老夫任凭差遣,绝无一字怨言,只是老夫想问你一句,您今晚动手前,可曾知会了伍大都督?” 伍定远的名号一出,众侠客士气大振:“是啊!马大人,伍爵爷人呢?他今晚会过来么?” 马人杰摇头道:“对不住了,伍爵爷不在北京。”众人啊了一声,全都愣住了,宋公迈皱眉道:“他……他去了哪儿?”马人杰把手指往军机图上一指,定在了一处地方,众人错愕道:“他……他也去了霸州?” 图纸上密密麻麻,全是红点,已将霸州一地染为血红,马人杰不必多加一字解说,却等于说尽了千言万语,良久良久,听他轻轻问道:“诸位还有什么疑问?” 众人面面相觑,全都呆了,高天威也怕了起来,颤声道:“等等,伍老弟走了,那……那内阁诸臣呢?你……你要全京,应该向上头禀报一声吧?” “上头?”马人杰听得说话,却已笑了起来,反问道:“上头?什么上头?”高天威有些慌了,忙道:“辅大士啊,东厂总管啊……这些人官职都比你大,你…… 你都不必知会他们么?” 马人杰虽是兵部尚书,却还未曾入阁,朝廷里排在他头上的至少还有七八个,他笑了笑,随手招来一名随从,问道:“咱们的辅大人呢?今晚会过来么?”那随从道:“何大人喝醉了酒,卑职虽已入府通报,却还是唤他不醒。”马人杰点了点头,微笑道:“何大人醉眼朦胧,那东厂总管呢?他老人家现在何处?”那随从道:“东厂房总管今夜忽离红螺寺,无人知其去向。” 马人杰笑了一笑,随即目光转向,凝视着吕应裳,道:“吕大人,国丈他老人家呢?这会儿不会还醒着吧?”吕应裳咳了一声,道:“马大人玩笑了,国丈多大年纪?此时早已睡下了,若没天大的事情,大人还是别惊动他。” 伍定远、何荣、房万年、琼武川,人人都数过了,却没一个管用,马人杰不置可否,他转过身来,瞥了宋公迈一眼,淡然道:“众位前辈,咱们上头还有谁呢?不知哪位可以提醒一声?” 听得此言,众人心下都已了然,看今晚辅醉酒、都督出城、连紫云轩的老国丈也不克前来,他这个兵部尚书不挑起重担,朝廷里谁来主持大计?宋公迈情知如此,忍不住叹了口气,正要会话,忽见堂上一人目光炯炯,正朝自己望来。 来人手提九环刀,身穿北直隶衙门的服侍,却是一名官差。宋公迈微微一凛,凝眸回望,那官差却急忙低下来头,把身藏入了人群中,不愿意与自己目光相对。 宋公迈咦了一声,道:“等等,你的模样好眼熟,你……你是不是姓巩?”此言一出,全场尽皆转过目光,瞧向了一名官差,正是巩正仪,眼见抚远四大家的脑望向自己,那巩正仪好似老鼠见了光,一时左顾右盼,大显不安,宋公迈瞧着瞧,忽然双手一拍,竟而冲上前来,大喊道:“巩老弟,快说!快说!你们上头究竟有何派令?你赶紧说出来,让宋某心里有个底!” 众宾客心下大奇,不知这巩正仪芝麻绿豆点大,一无身份,二无秩,却不知宋公迈怎会缠上了他?一片惊疑间,一旁便转来了一名年轻捕快,冷冷地道:“宋爵爷,这巩正仪的上头便是,只管冲着我来。” “小鬼,你懂个屁!”宋公迈火大了,把手一挥,将那捕快推得直滚了出去,跟着揪住巩正仪的衣襟,厉声说道:“巩正仪!须知你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我宋公迈!快说!你们上头究竟有何指示?说出来!”这宋公迈好似发疯了一般,已在大闹全场,众官差见他如此跋扈无礼,莫不怒从心起,可碍在宋公迈的身份上,却也不好上前叫骂,其余宾客有的惊疑、有的纳闷、都疑问宋公迈失心疯了。却只有吕应裳暗暗盘算,已知巩正仪另有古怪。 一片纳闷间,忽听得马人杰道:“洪捕头。” 马人杰颇有官威,话声一出,全场肃然,连宋公迈也停下了吼骂,那洪捕头赶忙上前,连连答诺:“大人有何吩咐?”马人杰瞧了瞧巩正仪,道:“这人是谁?” 马人杰也起疑了,这“宋神刀”不是老疯狗,而是五朝耆宿,见多识广,岂会无端乱嚷?那洪捕头忙道:“回大人话,这人便是景泰朝旧将、执掌金吾卫的四都统巩正仪。他自来按察司以后,早已洗心革面,重现做人……这一年来更是兢兢业业,不曾得罪了谁……” 巩正仪早过气了,在场年少的如郁丹枫等人,全没一个认得他,听得此人过去如此显赫,莫不低呼出声,洪捕头还待长篇大论下去,马人杰却只摇了摇手,道:“行了,我只想问一句,他是怎么进按察司的?” 众宾客有晓事的,听得此问,自也留上了心,看巩正仪自从触怒皇帝后,便如全身沾了臭屎,人见人厌,这洪捕头若非向天借胆,怎敢收下这只烫手山芋? 全场都静了下来,不扫武林耆宿也猜到其中有鬼,一片寒寂中,只听洪捕头咳了几声,喃喃地道:“回大人的话,这……这巩正仪是……是五辅大人保的。”吕应裳低呼一声,宋公迈啊的一叫,马人杰也是脸色剧变,道:“他是杨肃观荐保的?”洪捕头干笑两声,低头道:“没错,咱们按察使吩咐下来,说杨大人要给他安插个位,下官便也照办了。” 马人杰没说话了,他沉眉敛目,仿佛若有所思,那洪捕头等候半晌,只能硬着头皮问:“大人,现下怎么样了?咱们还要去抓人么?”马人杰没有回答,他慢慢走了上来,凝视着巩正仪,轻声道:“巩都统,你说呢?下官该不该去抓人?” 众闻此言,尽皆惊奇,没想到兵部尚书把伍定远、何荣、琼武川数过之后,却伦道巩正仪出头了。那巩正仪更显得不安了,一时低头垂手,便把身缩到了长官背后,不敢做声,马人杰轻声:“说吧,巩低头,都到了这个田地,你也不必隐瞒什么了,你上头究竟希望我怎么做?” 那洪铭卫搔头挠面,干笑道:“大人……他……他的上头就是卑职啊,您……您这话的意思是……” 此时数名武林人物尽在侯命,哪知先是宋公迈发疯,其后马人杰也似中邪了,都在哪儿盘问一名小官差。一时人人窃窃私语,各有臆测,有的猜马人杰疯了,有的猜他另有妙计,更有人异想天开,以为这“巩正仪”竟是正统皇帝易容而成,这会儿便给识破了? 一片寂静中,马人杰、宋公迈都没说话,目光却都停在巩正仪的右臂上,神色严肃,全场各有所思,莫衷一是,忽听一人朗声道:“师父,不就是去抓一个秦仲海么?他们到底在怕什么?” “秦仲海”字本是禁忌,此时乍然说出,不由让众人哗然出声,人人回头急看,只见说话之人身长八尺,背负双剑,脸上却透着一股不耐,不正是武当少侠郁丹枫却又是谁? 眼看众人嗫嗫嚅嚅,郁丹枫更不屑了,淡淡地道:“我看不如这样,你们若是怕了,便都留在这儿吧,洪捕头,你跟我说秦仲海躲在哪儿,郁某这就单枪匹马过去收拾他。”话声甫毕,武当弟全都喝起采来了。元易咳了一声,正要徒儿少说两句,却听马人杰叹了口气,他拍了拍巩正仪的肩头,道:“算了,总之请你转告你上头,便说姓马的已经尽力了。”摇了摇手,便自行走入后堂。 “兵部尚书有命!”马人杰一走,旗手卫都统立时接管场面,听他厉声道:“全城官差听我调!即刻击鼓整队!查全京!” “旗手卫接令!”、“刑部接令!”、“北直隶接令”、“大理寺接令”! 咚咚咚……咚咚咚……更鼓尽,兵部门前现出了长长两行队伍,看西那支浩浩荡荡,当前一名高僧领。正是灵玄大师,左是灵如、又是灵识,角落里还站着一名枯瘦老和尚,看他手提禅杖,低头念佛,却是少林寺的“慈悲金刚”灵音。 西队伍由少林寺领军,预定由北向南,查全城,东队伍架势自也不弱,只见正前方站着一名道士,却是武当道长“元易”、背后另有两名长者相随,一是“山东神刀”宋公迈,一是“淮西天将”高天威,队伍里一名少年傲然仰天,气宇孤高,正是“纯阳功”传人郁丹枫。 少林武当,各执一方,两边队伍即将出发,前去追捕怒苍大魔王,众家好汉则是聚精会神、东张西望,只在两支队伍里游走,思哪儿的活命机会大些。 这海川是点苍七雄之,几十年磨练下来,五官依旧完好,四肢一样不少,死里逃生的本领自然练到了家,想起“达摩院中宝圣”这句话,立时朝西狂奔,一会儿若能躲到灵音老和尚的背后,今夜必能历劫归来,那晓得脚步才动,四下人影飞闪,大批高手运起轻功,捷足先登,便把灵音身边挤了个爆满。 西人满为患,东却是门可罗雀,海川给众高手挤了出去,正跌跌撞撞间,忽见吕应裳好整以暇,早已站在宋公迈背后,闭目养神。 吕应裳,字若林,这人上有高堂,下有妻小,逃命向来不落人后,可此刻却无声无息,闭眼打盹,不消说,东队伍必有什么看头。 正犹豫间,忽见一名冷面少侠,正自斜觑自己,海川“啊”了一声,想起了年失传的“纯阳功”,当下不由分说,便与几名师弟联袂起跳,诸大高手半空一个回旋,便已稳稳落在郁丹枫身旁,安居乐业起来。 好容易队伍排定了,洪捕头提起了锤,奋力朝铜锣敲落,喊道:“众大侠,保家卫民,责在你肩上!请诸位今夜务必逮捕钦命要犯!我代天下万民谢谢你们了!” 当当当……铜锣声响中,官差敲锣打鼓,两边队伍也要开始进发了,只见西人马向北,东人马朝南,两边互做约定,一旦遭遇了逃犯,便以炮仗为号,互为支援。 自古以来,邪不胜正,今晚朝廷终于要追缉元凶,使其恶贯满盈了。西队伍浩浩荡荡出发,东队伍也即整队出征,只见北直隶几十名官差当前开道,队伍里还有大理寺的差人随行,海川自也是英气逼人,一跟在郁丹枫背后尺,一不敢远、二不敢近,否则要是撞到了“纯阳功”的浑厚内力,岂不要给震飞出去? 队伍行走颇快,不多时,便已行出了数里。众官差颇为尽忠职守,每逢一处可疑地方,便驻足下来,细细,海川知道自己是拿来充人头的,自也不会和他们和他们当真,闲来无事中,便又东张西望起来,他见吕应裳躲在远处,不觉取笑道:“若林兄,您一会儿见了“那厮”,千万记得拔剑抵挡啊,可别一味望我这儿钻呀。” 海川狐假虎威,吕应裳自也无力与他争辩,便朝高天威背后走去。那高天威脚步急急,忙赶上了宋公迈,宋公迈则是安步当车,紧紧尾随一名差人。看那官差五十来岁年纪,手提九环刀,瞧那样貌体态,不正是前朝老将“巩正议”,却又是谁? 眼看虾兵蟹将排做一行,一会儿若是遇险,不免给人刺作一串。海川忍不住哈哈一笑,正要去找郁丹枫搭讪,却见这少侠脚步好快,居然从自己身边擦过,竟是要赶到队伍前头去了。 眼看护身符跑了,海川吓了一跳,慌道:“少侠留步!千万别莽撞啊!您难道不晓得咱们正要抓的是谁么?”郁丹枫冷冷地道“不就是秦仲海么?却有什么了不起?” “秦仲海”字一出,众人脸色大变,海川干笑道:“少侠,夜黑风高的,请你别提这个名字,万一真把人引来了,那可大事不妙。” 郁丹枫淡淡地道:“他想现身,在下求之不得。届时道长只管做壁上观,且看我武当门人身手如何。”话声未毕,背后忽然搭了一双手掌,道:“话可别”郁丹枫喝地一声,一肘撞出,听得哎呀一声惨叫,一人如破风筝般飞了出去,撞上了一座民房,轰然有声。 今夜第一个阵亡的来了,众官差急忙将之扶起,只见此人身穿点苍服饰,确是玉川,竟给撞得口吐白沫,昏晕不醒了。眼见众人望着自己,海川不免满面涨红,道:“我我这师弟有癫痫的毛病,你们你们把他留这儿行了。咱们先办正事要紧。” 众人揭过了事情,便又继续查访下去,不多时,便已到了城南一带,猛听到一名官差喊道:“大家过来,快瞧这儿!”前方忽然有变故,点苍诸侠脚底抹油,急忙向后逃窜,身法快得异乎寻常。其*(徐)元易、郁丹枫、宋公迈等人却一拥而上,只见面前多了一道绳,自西向东,横互街中,竟将道锁住了。 眼看有人封了。众捕快自是一脸惊奇,纷纷上前察看,元易忙道“几位差大哥,这绳是打哪儿来的?”一名捕快沉吟道:“不晓得。只是看这绳布置的法,当是某处衙门所为。” 天下有胆拦为王的,除开土匪一项,便只剩官府一类。元易点了点头,料知这绳毕是朝廷布置无疑。当即道:“看来确实如此。只是今晚京城各衙门不都归马大人指挥么?怎会有人不听号令,擅自来此拦?” 看此时洪铭卫坐镇兵部,旗手卫督统也不克亲来,在场官差都是不入流的无名不出个所以然来。一名武当弟皱眉道:“少侠误会了,这儿是城南天桥,再过去不过是‘万福楼’而已,哪有什么军机可言?” “万福楼?”武当群侠满心讶异,仰头急看,只见绳后头一片黑沈,依稀可见一栋五层建筑,巍峨于夜色之中,想来便是什么“万福楼”了。 武当弟都是乡巴佬,生平头一回进京,自也不知道“万福楼”是何来历,一时相互探询,海川见没危险了,便又傲然走回,捋须笑道:“小兄弟们,‘万福楼里,戏如人生’啊,你们要也喜欢这个调调,明日赶紧奏请师尊,让他准备个两银,带你们过来开开眼界啊。” 众弟听到此处,莫不心下恍然,已知这万福楼并非什么正经地方,而是瓦舍勾栏、饮酒听戏之地,只是说来奇怪,这地方毫无要紧之处,确实什么人封住了道,不让众人过去? 正猜疑间,忽听高天威喊道:“宋老,你快过来瞧瞧!这是什么东西?” 众人矍然一惊,回急望,只见高天威蹲在民房角落,似在察看什么。元易心下凛然,忙一个健步抢过,便与宋公迈一同查看地下。 众人围拢过来,一个个俯身向地,只见绳尽头处有个小小图样,看模样是只昂雄鹰,双翼全展,虽只寥寥数笔绘画,却显得为生动。 元易微感惊奇,不知这是何处衙门的印记,却给画在这儿了?还待追问内情,却见宋公迈面色铁青,已随高天威向后退开。元易讶道:“爵爷怎么了?您不过去了?”宋公迈叹道:“不了。这儿已有高人接管,犯不着在下多事。”元易皱眉道:“高人?什么高人?” 宋公迈叹道:“比咱俩本事高的,便是高人。”说话间离那绳远远的,好似那儿便是地狱入口,擅闯者死,吕应裳与棍杰对望一眼,便也急急后退,不敢多问一字。至于点苍诸侠,早已拔腿狂奔,身法之快,世所罕见。 元易越看越是茫然,看这绳当是朝廷布置的,可究竟是哪处衙门所为,却又不得而知,他眉头紧皱,还不知该退不退,忽然一名少年缓步向前,他来到了绳之旁,举脚? ?踩,听得嗤地轻响,整条绳竟给踩到了地下。 来人正是郁丹枫,想他内力已致绝顶,正教里罕逢敌手,此时又见众人畏畏尾之状,自是既鄙夷,又烦厌,性将绳一脚踩平,也省得听这帮人啰里啰唆。 郁丹枫跨过了绳界,目而望,但见街尾处好一栋建筑,想来便是什么“万福楼”了。他轻轻一笑,随即傲然转身,挥手道:“全都过来吧。” 万福楼里,戏如人生。看郁丹枫年少气盛,举止间锋芒毕露,宛然便是台上的名角儿。一举折服了台下大批的白鼻四丑儿。武当众同门看入眼中,莫不大声叫好,正要一一跨过边界,猛听元易一声断喝:“大家别动!” 嗡地劲声,“乙拂尘剑”离鞘而出,精光照耀,但听刷刷连声,吕应裳、高天威、棍杰等人也全数抽出了兵刃,如临大敌。 郁丹枫内力虽深,临敌经验却浅,他微微一愣,急忙转过目光,这才见到远方布满暗器,屋顶上、房舍里、巷弄旁,全是亮晶晶的箭簇,已然对准了自己。 黑暗中呼吸低微,不知埋伏了多少人。这绳后果然是一处险地,万万硬闯不得。元易深怕徒儿遇险,忙道:“枫儿!快退出来!”师傅叠声叫唤,郁丹枫却是充耳不闻,他深深吸了口气,猛的提起内力,继续狂啸:“何方高人在此,何不现身相会?” 纯阳功发动,气沉丹田,宛如半空打了一记闷雷。郁丹枫环顾全场,眼见敌方静静不动,料来是怕了自己,当即握紧了腰中的“真武剑”,大步上前,沉声道:“听好了,皇上有旨,令我等查钦犯,谁敢出手阻拦,谁就是抗旨犯上!我管你们是哪处衙门的人!全给我滚出来!” 郁丹枫身怀玄功,此时当街喝问,更显得顾盼自雄。他缓缓上前,约莫走了四五步,始终不见有人,正要傲然冷笑,忽听面前传来了呼吸声,静静地道:“滚……” “出去。”黑暗中张开了一双眸,沉静晶亮,带着隐隐凶焰。郁丹枫吃了一惊,忙向后退开一步,这才发觉对方是名黑衣人,看他身穿黑衣,头戴面罩,无怪能隐身黑暗之中。他冷笑一声,才要开口喝问,陡然胸前衣襟一紧,对方竟然抢先动手了。 来人出手奇快,郁丹枫稍不留神,便已落居下风,随时会给扔将出去。他心下骇异,忙回去看同门,只见师父擎剑在手,众前辈也是各连神功,随时能上前搭救。他心下一宽,胆气复壮,便搭住了对方的手掌,淡然道:“想把我扔出去?来,你试试吧。” 黑衣人身形虽不高,体格却壮硕。他斜身使劲,巨力撼来,这股气力竟惊人。郁丹枫冷冷一笑,霎时发动了“纯阳功”,脚下粘劲生出,双足仍旧牢牢钉在地下。 黑衣人抬起了脸,目中闪过一份惊诧,郁丹枫笑了笑,道:“来,再加把劲吧,你要摔得动郁某,明日就可以去移泰山了。” 黑衣人的话很少,他膝盖略弯,上身斜过,猛然又是一股巨力发出,郁丹枫却是气定神闲,微笑道:“完事了么?是不是改换我了?”说着说,便扭住了对方的手腕,轻轻一个吐纳过后,内力已如排山倒海而来。那黑衣人给这股巨力一压,身已然倾斜尺,想来禁受不起。 郁丹枫淡然道:“朋友,撑着点……我只用了两成力。”说话间手腕翻转,那黑衣人吃痛之下,竟而颠起脚来,吕应裳等人一旁瞧着,莫不心下骇然,自知郁丹枫年纪虽轻,去已达“光耀名堂、五气朝元”之象,此人功力之深、修为之高,委实匪夷所思。 那黑衣人牙关喀喀紧咬,要不给扭断手腕,要不便给抛将出去。郁丹枫气势高涨,他狠狠朝对方手腕扭下,正要将之一举折断,猛然间胸口一阵剧痛,一股阴劲突破掌心,宛如刀锋,竟而刺入了经脉之中。 嘶嘶……黑衣人嘴角森森吸纳寒气,此人的内功法门为奇异,竟能凝气如真物,一举冲破“玄阳功”的护体气障。郁丹枫咬牙切齿,只想使劲反击,奈何此时经脉受压,怎么也无法凝功聚力,黑衣人嘿嘿一笑,他稳下了身,右掌猛力翻转,竟逼得郁丹枫颠起了脚跟,面露痛楚之色。 “朋友撑着点”黑衣人眼露残酷杀意,森然道:“我只用了两成力。” 郁丹枫惊怒交加,霎时间“明堂穴”金光大现,一声断喝过后,真气源源不绝而出,充斥骸,竟把体内的阴劲尽数逼出,保住了经脉无畅。 “哦”黑衣人吊起眼来,冷笑道:“你会“纯阳功”?” “正是!”郁丹枫提气怒吼,左掌发劲,与敌方奋力僵持,右手却高举过肩,缓缓从背后抽出了一柄宝剑,此剑色做赤金,光明正大,出鞘时满是浩然正气,正是道家隐仙派的第一宝物:“纯阳剑” 眼见郁丹枫用上了兵刃,黑衣人嘶嘶怪笑,便也反手来到背后,听得“嗡嗡”低声,似有什么东西抽将出来,只是说来奇怪,众人明明听到了声音,眼里却没见到东西,那人背后空无一物,非但瞧不到剑鞘踪影,连剑柄也不见一个。 “铿”地一声大响,黑暗中锐气破空,黑衣人右臂抬起,似有真剑高举在天,可不知为何,眼里还是瞧不到东西。元易心念如电,猛然想起武林里的一柄神兵,骇然惊道:“枫儿!退出来!快!”正要扑上前来,却给高天威,吕应裳一齐拉住了,只听“哆”,“哆”,“哆”连响,元易脚旁多出了一排整整齐齐的暗器,从左向右数去,见是“青莲”,“阴阳圈”,“五刀梅花镖”。 嗡嗡嗡嗡黑暗中传出弓弦绞响声,不知还有几几千只暗剑埋伏着,元易只消跨过绳界,对方一声令下,随时万箭穿心。 场面告急,元易给僵住了,可郁丹枫随时都会遇险,说时迟,那时快,有人跨过了绳,隔到了两人之间,随即将黑衣人紧紧抱住,附耳道:“看我面上,别杀他。” 来人胆大包天,居然不怕黑衣饿鬼?众人骇然急看,只见那人一脸寒碜潦倒,不是那倒霉小官差,连降二十八级的“巩正仪”,却又是谁? 这巩正仪胆小怕事,今晚无论遭遇了什么事,一概缄其口,绝不敢自做主张。此时却似吃了熊心豹胆,居然上前救人了?众人瞠目结舌,却见巩正仪频频在那黑衣人身旁猛咬耳根,那怪客好似也认得巩正仪,两人俯耳交谈几句,话声低,听而不闻。 听得“铿”地一声,那黑衣人反手来到背后,好似插回了什么凶器,随即向巩正仪点了点头,退开了一大步。宋公迈送了口气,便也拍了拍元易的背心,道“老弟,还不把你的心肝宝弄出来?”元易脸上一红,忙抓住了郁丹枫的手,说好说歹,终于将他拖出了绳圈()。那边黑衣人却也不再追杀,只管反身离去。 双方相让一步,各自折返。忽然间,只见郁丹枫停下脚来,回头冷笑:“藏头露尾的东西,算你运气。”黑衣人闻言停步,猛地掀起黑面罩的下半边,“扑”的一声,一口浓痰喷出,这口痰来得又快又准,刚巧不巧,正射在郁丹枫的眉心之间。 “畜生!”郁丹枫目皆尽裂,霎时不顾一切,便又冲了过去,狂怒道:“放马过来!让我亲手摘你级!” 郁丹枫力大无穷,这会使劲一甩,元易竟是拉他不住,眼看徒儿又要闯祸,只得四处求援:“若林兄!众道兄!快来帮忙!”吕应裳急急上前,施以援手,奈何那“纯阳功”发动起来,真有九牛二虎之力。海川,赤川,棍杰使尽全力,却还拉他不住,最后还是靠着宋公迈的“神刀劲”,这才架住了人。转看黑衣人,身影早以融入夜色当中,消失不见了。 黑衣人走了,巩正仪却还静静站着,只在目送对方离去。看他这幅官场气势,好似又恢复了当年“金吾卫统领”的气派。正闭目养神间,猛听一声暴吼:“巩正仪!” 巩正仪吓得跳了起来,慌道:“小的在。”众人定睛来看,怒吼之人却是那年轻捕快,却又是巩正仪的顶头上司来了。听他大怒道:“方才那人是谁?你怎会认得他?”巩正仪惊讶道:“我认得他?没这回事啊。”那捕快怒道:“胡说!那你怎生劝走他的?” 巩正仪迷惑道:“我也不知道。他也许怕着您吧,反正就自己走了()。”看这巩正仪脸皮好厚,此时一口否认,兀自脸不红,气不喘,众人听在耳里,莫不暗暗咒骂,宋公迈却是个精明的,自不会追根究底,忙道:“好了、好了,咱们也别耽搁时光,快来全城吧。” 海川苦叹道:“还要啊?那……那这绳儿后头,咱们是不?”宋公迈朗声道:“当然要,这就交给道长办吧。”海川惊道:“就我一个人进去么?那……那您呢?”宋公迈望道远方,沉吟道:“那儿好像有个黑影,老高,你瞧到了么?” 话声未毕,高天威拔腿狂奔,身法迅捷异常。两大前辈奔出察看,其余崆峒杰、点苍诸侠,乃至武当弟,各官差,各掌门人,全数跑得一个不剩。吕应裳也是个晓事的,自想留着脑袋吃饭,正要尾随而去,却见一人伫立绳前,迟迟不走,自又是那武当少侠郁丹枫了。 元易怕徒儿再次惹事,忙拉住了他,轻声道:“快走吧,咱们还有正事要办。”郁丹枫咬牙道:“师父,你跟我说吧,那黑衣人究竟是何来历?”元易叹了口气:“他蒙住了脸,我瞧不出他的身份。”郁丹枫霍地转过头来,大声道:“师父!你骗人!你们都认得那家伙,对不对?你快跟我说,那黑衣人究竟是谁?” 元易一脸尴尬,吕应裳也是低咳一声,郁丹枫却是越说越响,悲愤道:“师父!你今日避得开那家伙,可明日呢?以后呢?咱们武当一脉好容易要兴旺了,难道便要这般自甘堕落,从此落得自欺欺人么?”正激愤间,肩上忽然搭来一只手掌,听得一人轻轻地道:“放心,你不会再遇上他了。” 一片惊诧中,全场都转过头来了,只见郁丹枫背后站了一名男,他腰带长剑,身穿宝蓝长衫,生了一张俊美面孔,元易大吃一惊,吕应裳也是激激一凛,二人同声道:“杨大人()!” 来人正是中殿大士,方今内阁第五辅大臣杨肃观,他见郁丹枫满面错愕,便手指绳界,轻声道:“离这儿远些,我担保你这辈不论望东望西,都不会再撞见那个人。” 郁丹枫愕然道:“你……你怎么知道?”杨大人微微一笑,朝郁丹枫身上拍了拍,示意安抚,随即朝吕应裳、元易打了个稽,便自举脚迈步,跨入了绳界之中。 黑漆漆的夜空里,降下了点点雪花,但见街道两旁隐隐出现了黑影,一个个列队成行,躬身致意,将杨大人迎了进去。 生人回避,无事早回。地下绳好似成了一道界限,一举隔开了天上人间。郁丹枫呆呆看着杨大人的背影,莫名间心头一热,竟又提起脚来,便要跨绳而入。说时迟、那时快,突然衣衫一紧,却又给师父拉住了,听他大声怒道:“枫儿!你没听杨大人怎么说!快跟师父走了!” 郁丹枫终于给拉走了。临行最后一眼回望,只见“万福楼”兀自矗立在绳界之后,便似一座飘渺孤峰,望来朦朦胧胧,毫不真切。仿佛那地方已然高居南天门之上,故称…… 天界. 正文 第四章 地狱无门你自来投 江湖父老传说,武林但有所谓的“练武奇才”,他们生来就有一种天赋,远比常人会来练武。平常人无论用了什么法、费了多少苦心,都无法练到他们这种境界。 天下高手多如过江之鲫,不过众所公认的“练武奇才”,便是苏颖超。之所以有此一说,是因为是因为没有人见过他练剑。每回苏颖超现身在外人面前,他总是仰望浮云白,好似发着呆,可一出手便是上乘剑法,所以世人都把他当成了练武奇才,以为他生来聪明,总能不劳而获。 这“练武奇才”最让人称羡之处,便是“不劳而获”。别人辛苦练破头,他放屁便能当神仙。一觉梦醒,身在力大,让人又恨又妒。只是不论此说是真是假,在苏颖超而言都是个误会。 一年六十五天,一天十二个时辰,苏颖超无时无刻不在算,从早到晚,他状似打盹睡觉、无所事事,实则脑海里刀光火石,不住准算敌招敌剑。若非这般绞尽脑汁,他凭什么找到敌方的破绽?故而说,苏颖超没有不劳而获,他也不是练武奇才。任何人只消一天算十二个时辰,一年算上六十五天,接连十年之后,自也能成为似他这般的“练武奇才”。 苏颖超不是真正的练武奇才,那“郁丹枫”呢?相传此人是武当后起之秀,练成了年失传的“纯阳功”,如此无师自通,震古铄金,该算是练武奇才吧? 郁丹枫自己明白,他之所以练成了“纯阳功”,所恃这并非是得天独厚的天资,而是秦霸先留下的秘籍。因而他绝非“练武奇才”,任何人只消照本宣科、依样画葫芦,自也能练到他的绝顶内力,却是何奇之有? 其实不只郁丹枫,算不上“练武奇才”,连秦霸先也不算。他之所以能破解“纯阳”,靠的是他读颇万卷书,胸怀古今一切道藏,故能找出练就“纯阳”的的秘法,所以说任何人只消一天读上十个时辰的书,连着十个寒暑日夜无休,自也能成为下一个“秦霸先”。 如此说来,世上没有练武奇才?不,天下当然有练武奇才,这问问伍崇卿便知道了。 伍崇卿小时候很矮很瘦,在堂里老是被同侪殴打,于是他暗中习练“大力金刚指”,打算来日报仇,谁晓得私下偷练的结果,手指竟然肿得像葡萄,便给爹娘痛骂了一顿。其后爹爹亲自过来开导,崇卿也才明白一件事,原来“大力金刚指”不是人人能练的,除非是“练武奇才”,否则最好别碰。 作为天下第一大门派,少林寺向来有挑选弟的秘法。以“大力金刚指”而言,初练时甚是容易,只消将白米置于槽中,指插米粒,日以十回,其后涂以药膏,便算了事。不过每到深夜时分,师父便会仔细察看弟的手指,只消一有红肿之像,该生便得立时除名,以免终身残废。 从嵩山到莆田,少林每年入门生多达万,可资质能过第一关的,不过,到了第二关,这人不再手插米粒,而是指插黄沙,此时受力远比白米更重,手指损伤也更大,至此,名弟能过关着,不过人。 从万到,由中再捡“”,虽说已是万中选一了,却还不是一定能保证练得成“大力金刚指”。接下来的岁月里,他们得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拼命插着铁沙。十年后倘还没残废,那时他们便能捏金成印、以指倒立,成为罗汉堂的金刚法僧之一。 曾经连续十年,“大力金刚指”竟然宣告失传,因为所有弟尽皆受伤,谁也撑不下去了。然而上推五年,少林又有谁敢自称练全了“金刚指”?按达摩院秘法所言,“金刚指”一旦练到最上乘,手指纤细如玉葱,可以凌空出指、气能裂石,号称“如来拈花”。能与天下一切神功抗衡。然而走到少林里一瞧,谁的手指不是歪歪斜斜?原来早就变形了“小红脸,让爹瞧瞧,你是不是万中无一的“练武奇才”?”崇卿小时候的外号叫做“,不免吓成一个小白脸,立时逃之夭夭,再也不敢练武了。 该来的跑不掉,荒废了四年后,小红脸还是开始练武了,不过这回他知道自己不是“练武奇才”,随时会受伤,于是他事先想好了办法,他找了刑部高手,请教他们平日如何虐夹犯人的手指,却又不会让他们留伤?得到秘法后,小红脸兴高采烈,立时向自己下手,瞧瞧会发生什么事。 地狱的第一层,便是夹手指。个月后,小红脸发觉自己的手指并未折断,反而长出来奇怪的老茧,于是他深受鼓舞,便用更可怕的法折磨下去。 针扎虫咬,火烤冰镇,浸泡毒酒,地狱里的酷刑一样一样尝试后,在伍崇卿二十岁那年,他从十八层地狱里爬出来,一拳击破大圆石,两指一捏,轻易粉碎硬核桃。这也让他相信了一件事,世上确实有一个“练武奇才”,那便是他自己。 长江后浪推前浪,在接下来的千年岁月里,即使聪明如宁不凡、博如秦霸先,他们总有一天也会被后人取而代之,却只有伍崇卿不可取代。因为他的天资无人可以模仿,那是一种血泪誓言,让他咬着牙,忍着泪,从而打破上苍为他设下的一切界限,完成自己的“真龙之体”。 伍崇卿心中坚信,他的天资空前绝后,在接下来的一千年里,世上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人能像他这样练武。现下他即将再次验证自己的资质,机会就在眼前。 更鼓尽,万福楼里稀稀落落,客人早已走了大半,五楼处更是人去楼空,除了包厢里的卢云,以外,便只剩下了窗边的两名酒客。只见西处是一名青年公,他的眼儿大得像猫,此时双眼圆睁之后,望来更像是一面大镜,照出了东对座的情景。 “哈哈!哈哈!哈哈哈!”对面坐了个年轻人,他身穿黑袍,竖指成,正自放声狂笑,那模样当真目中无人之至。 “你……你……”苏颖超呆呆望着对座,骇然道:“你……你想练“达剑谱”?” “哈哈哈!哈哈哈!”伍崇卿笑得更欢愉了,他露出了森森白牙,道:“什么智剑、仁剑,我压根儿就不要……”说到此处,笑声止歇,他抬起头来,目光如电,在“达传人”的面上转了转,森然道:“我只要“勇剑斩天罡”!” 听得伍崇卿意在“勇剑”,苏颖超自是傻了,他张大了嘴,难以做声。 智剑屈敌,仁剑护身,勇剑斩杀,这便是宁不凡赖以击败“剑神”的绝技,其中“勇剑”一技便是传闻中的压箱宝,至今武林虽大,却是无人得见,却不知道此人是狂徒、是疯,居然想染指传闻中的绝技? 当此惊愕一刻,苏颖超呆呆望着对座,忽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哈哈哈!哈哈哈!”元宵深夜,万福楼里再次响起了笑声,,这回轮到苏颖超发笑了,他越笑越是难以抑制,好似见到了世间最荒唐的事情,竟而笑得眼泪渗出,声嘶力竭,几乎不支倒地。 伍崇卿冷冷得道:“你笑什么?”苏颖超擦拭眼角笑泪,喘息道:“没事,我……我只是觉得你这人好生可爱,忍不住想发笑。” 伍崇卿可怕可怖、可憎可恨,却容不得“可爱”二字,他听得对方言带讽刺,不觉沉下脸去,森然道:“苏君……伍某今夜来此,实已冒了生死大险……希望你别故作玩笑……”说话间撇眼过去,看那目光所望之处,却是桌上的那柱线香。 此时已过夜,窗边香烟袅袅,那柱香早已烧过了大半,仅余下区区半截,卢云凝神远观,忽的心下一醒,忖道:“他这是在算计时光。” 看伍崇卿上来万福楼,第一件事便是在桌上拍落这柱线香,随即以袖剑将之引燃。当时以为他有意卖弄武功,可此际看来,这柱香恐怕真是拿来测时光之用。想起伍崇卿自称“甘冒生死大险”这几个字,卢云与苏颖超自都暗暗惊疑,依此观之,一会儿线香燃尽之时,万福楼里或有大事发生。 “苏君……”无声无息中,伍崇卿沉下脸去,双拳微微握紧,道:“小弟既已道明来意,今夜便不能空手而归,此番心情,望你成全。” 伍崇卿要抢劫了,别人是“抢不如偷,偷不如骗、骗不如拐”,总之“君动口不动手”,伍崇卿却恰恰相反,此人向来不拐不骗,专抢专杀,乃是“坐而言不如起而行”之辈,料来对方出言拒绝后,他的拳头便要重重挥出,直到人家欢喜答允为止。 这年头舌头不如拳头,打落门牙混血吞之后,有理也是说不清,苏颖超自知打不过人家,却也不曾转身逃走,他凝视着伍崇卿,慢慢从脚边拾起了一只包袱,扔上了桌,随即将之打开。 桌上两碗烈酒,烧出了青焰火光,只见包袱里放着一本经书,望之厚重残破,虐待颇为古远,对座的伍崇卿、包厢的卢云,二人情不自禁的紧张起来,只见苏颖超举起经书,示向对座,静静的道:“达剑。” 书皮上有行小字,“智剑平八方”、“仁剑震音扬”、“勇剑斩天罡”,原来这本毫不起眼的破书,便是名震天下的“达剑谱”。当年宁不凡号称“天下第一高手”,连败“剑王”、“剑神”,直至退隐前仍不得一败,这一切灿烂传奇,全是出于这本残破经书所赐。 眼看宁不凡一生的丰功伟业便在眼前,此时此刻,非只伍崇卿心摇神驰,连卢云也是呼吸微微加促,酒楼里的伙计们更是伸长了脖,都想瞧瞧这本破烂旧书有何奥妙。 一片沉静中,苏颖超轻抚泛黄的书皮,道:“伍少爷,此书出于天隐之手,其后穷天下之智,历十代启发,而后传于吾师之手,终得大成,这些过往事迹,想来你也是知道的。”伍崇卿点了点头,道:“是。我晓得你十年前获得此书,乃是“达”第十代传人。” 景泰十年,宁不凡封剑退隐,将此书传与一个弱冠少年,此事轰传天下,四海皆知,卢云当然也是熟知的。回思当年上山观礼的点点滴滴,对比今夜的白云苍狗,卢云望苏颖超的背影,心里忽起怜悯之意。 光阴催人老,当年的天才少年,如今也有十岁了,苏颖超默默翻看剑谱,听他轻声道:“伍少爷,苏某是方今华山门户之长,这本“达剑谱”向来也归我保管,你今夜若想借走这本剑谱,总该先问我答允不答允,对么?” 伍崇卿淡淡的道:“听苏君此言,咱俩又得打上一场了?”苏颖超摇了摇头,道:“那也不必。兄弟的武功强过在下,苏某找不出法克制你。”伍崇卿哈哈大笑:“难得啊难得,识实务者为俊杰!苏君如此深明事理,话间俯身向前,凝视着桌上的剑谱,只消右手暴长,立时便能下手劫夺。 伍崇卿身手之快,人尽皆知,苏颖超却未多加提防,他摇了摇头,道:“伍少爷别急,你想借观“达剑谱”,苏某不会出言劝阻,更不会下手阻拦,只不过我身为华山之长,在把东西借给你前,得先请你应允两件事。” 包厢里的卢云微微一惊,包厢外的伍崇卿也是“哦”了一声,都没料到对方如此豪迈慷慨,好似真要出借剑谱了。伍崇卿微笑道:“也罢,小弟生平从不守信,不过看在你这般大方的份上,只要苏君的条件不难答允,伍某必然尽力而为。”苏颖超道:“若是条件难答允呢?” 伍崇卿“嗤”的一声,斜目道:“那我又何必睬你?” 伍崇卿乃是真小人,这番话宛如强盗口吻,刺耳之至,苏颖超并未反唇相讥,只点了点头,说道:“这两个请求其实不难,其一,这本剑谱只能借你天,天之后,你得完璧归赵,不得有脏污破损,缺页摞角等情事,伍少爷,不知你可否做到?” 听得这个要求如此容易,伍崇卿也不禁微微一奇:“你不怕我另行抄录副本?”苏颖超耸了耸肩,道:“无所谓,你要能录下副本,那也是你的本事,苏某不会阻拦。” 苏颖超言语越是慷慨,众人反而越觉诧异,要知武林里多少门户,莫不敝帚自珍,岂肯把武秘密示人?看苏颖超这般大方,难道不怕华山本门绝就此外泄?卢云暗暗纳罕,伍崇卿则是嘿嘿笑道:“好慷慨啊!却不知苏君的第二个要求是什么?可是要我读罢经书后,立时下手自杀啊?” 正讥讽间,却听苏颖超道:“伍少爷,你不必以小人之心,君之腹,我华山“达剑”向来开诚布公,从不禁门人弟翻阅,只不过几年来,从没听过有谁想抄录副本。” 伍崇卿微笑道:“凡事都有第一回,到时绝外泄,你可别怨我。”听得对方屡番挑衅,苏颖超仍是心平气和,他摇了摇头,道:“能给外人盗走的功夫,配称什么绝?不过我得提醒你一句依着我华山门规,任何人要想借阅剑谱前,都得给长老们瞧一样东西。” 伍崇卿双手枕在脑后,微笑道:“什么东西?” “资质。”苏颖超神气漠然,说道:“欲练达剑,便得有这两个字。什么今夜斗胆,得测评你的资质高低。”伍崇卿笑道:“苏大哥,这就是你的第二个要求么?” 苏颖超淡淡地道:“正是。”刷的一声,伍崇卿两柄袖剑伸出,他亮出了凶狠虎爪,微笑道:“来吧,你要测伍某左手的资质呢,还是右手的天资,姓伍的都奉陪到底。” 伍崇卿开起口来非打即杀,动起手来更是非死即伤,料来什么资不资质的,在他眼中都是一滩血,苏颖超叹了口气,摇头道:“伍少爷误会了,在下要考校的是阁下的天资,并非是找你打架。” 伍崇卿晓得苏颖超怕了自己,不禁哈哈一笑,道:“那你要怎么个考校法?咱俩若不出手打架,难不成是要画圆不成?” “答对了。”苏颖超给折磨了一整夜,终于露出了笑容,颔道:“我就是想画圆。”他低头望向桌上的两碗火酒,轻轻一笑,骤然间长剑出鞘,剑尖探入了的地狱火海之中,自在半空中飞横而过。轰!点点青焰凌空而转,半空中现出了一个大火圈,望来罕正无匹,宛如月轮。 伍崇卿愕然道:“圆?” 苏颖超还剑入鞘,微笑道:“没错,就是圆。伍少爷,是圆的、日月是圆的、连吃饭的碗儿,地下的轮,也统统是圆的,来吧,你只消能画出一只真正的圆,在下这本达剑谱,立刻随时双手奉上。” 伍崇卿双眉一轩,道:“就这样?”苏颖超淡然颔道:“就这样!” 嗡的一声大响,伍崇卿袖剑飞出,气势如同奔雷,转眼间酒水飞洒,半空中现出一只大圆,状如满月,宛如天女散花,众伙计见得天地奇观,莫不骇然出声,只觉这只圆饱满浑正,便算用尺规来画,怕也不过如此。 人人赞佩有加,转看苏颖超,却只低头默然,竟连看也没看上一眼伍崇卿斜目望向对座,淡然道:“苏君,这够圆了吗?”苏颖超摇了摇头:“差之远矣。”伍崇卿沉下了脸:“何以见得?” 苏颖超以手支额,幽幽的道:“说了怕你不懂,还是不说吧。” 伍崇卿朝桌上一拍,厉声道:“说!”掌力拍落,烛台、菜肴、酒碗、筷全跳了起来,伙计们看在眼里,也不禁吓得向上一跳。 苏颖超叹了口气,低声道:“伍少爷不必动怒,你方绕的圆儿并不算是正圆,依我看来,你连七除二十二也及不上,遑论一一除五五……” 伍崇卿森然道:“把话说清楚,什么叫一一?”苏颖超好似有些心懒了,他目望窗外,轻声道:“一一除五五,可得盈数丈一尺四寸一分五厘九毫二秒七忽,腩数……九毫二秒六忽,正数在盈腩二限之间……”伍崇卿怒火上升,仿佛遇上了疯,一旁伙计也是听得一头雾水,却只有卢云心下一惊,忖道:“这是密率。” 卢云博古今,自知天下最初的密率载于“周髀算经”之中,以七除二十二为圆,代以降,无出其右,直至千年之后,方有人跨前一大步,找到了圆径一一十、圆周五十五,此即南朝祖冲之所创的“缀术”,也就是苏颖超口中一一除五五的由来。 伍崇卿不耐烦了,他转头去瞧线香,只见香头早已烧去了大半,只余下短短一截,冷冷的道:“苏君,少耍嘴皮,你想说服小弟,劝你拿真工夫出来。” 苏颖超微微点头,“也好,口说无凭,咱俩还是剑上见真章。瞧瞧是你圆还是我圆?”说话间执剑在手,平举胸前,伍崇卿也是冷冷一笑,霎时亮出了袖剑,二人剑尖相抵,各自不动。 喝啊一声,猛听伍崇卿一声清啸,随即举臂横扫,袖剑一抖,再再次旋出一个大圆弧,却于此同时,苏颖超恰也挥剑而出,剑尖却也绕出了一个圆圈。 双方各出一圆,听得“当”的一声轻响,剑刃互撞,双圆相交,火花立时四溅,只见伍崇卿的袖剑受力晃荡,竟尔摆荡开来,转看苏颖超的配剑,却慢条斯理的绕完了大圆圈,神完气足。 伍崇卿吃了一惊,万没料到对方还藏了这手功夫,竟能拂开自己的青锋,他满心不信,森然道:“输……大哥,请小心了。”深深吐纳间,一时全身紫光流转,手腕更是青筋暴起,众酒保远远看着,心下自是暗暗惊惧,料知此人运足了气力,这一剑必然锐不可挡,双方硬碰硬之下,公爷的长剑非得折断半空。 伍崇卿潜运发力,气势万钧,苏颖超却是不动声色,只管安坐不动,但听“呜哇”一声怪吼,伍崇卿的剑上暴起紫光,随即化作一只大圈,扑面而来。 一片紫光笼罩中,苏颖超提起了长剑,起地面下的送出了一个圆弧,听得嗡嗡清响,双剑相交,这回伍崇卿的袖剑非但给远远荡开,连身也是晃荡不休,险些从椅上摔了下去,他大惊失色,连忙坐正了身形,愕然道:“你……你哪来这么大的气力?” “我没有用力,”苏颖超还剑入鞘,摇了摇头,伍崇卿喃喃自忖,顿时“啊”了一声,心下醒悟:“你……你是借了我的力?” “没错。”苏颖超抬起头来,,微笑道:“因为我比你更圆。” 骤然之间,全场醒觉,连从没练过武的酒保也听懂了几分道理,伍崇卿之所以会输,并非是气力不及,而是他的圆不够圆,故而被连打带消,卸下全身气力。 伍崇卿深深吸了口气,道:“你这个把月来神思恍惚,便是在搞这玩意儿?” 苏颖超叹了口气,慢慢把剑送回了鞘里,点了点头。 近月以来,苏颖超日夜埋书案,却没人明白他在做些什么,人人都当“达传人”失心疯了。连琼芳也不例外。却没人知道他正在求一个崭新的武境界:“无上正圆”。四两之所以能拨千斤,是因为“圆”,车轮之所以会载重,也是因为圆,阳是圆的,是圆的,越圆的东西越不受力,越圆的东西越能借力,只消能寻出一个举世无匹的正圆,非仅工匠技艺要迈进一大步,连武林高手也能藉此展开心法,从而借力打力,无往而不利。 伍崇卿冷冷的道:“依次看来,苏君设下这道考题的用意,便是要伍某一起下海画圆了?” 苏颖超叹道:“你说对了,这些时日来,苏某日夜苦思,就是盼能画出一个举世无双的正圆,如此一来,我或许便能给它开方了。”伍崇卿皱眉道:“开方?什么叫开方?” 苏颖超解释道:“开方就是开平方,如十六开方得四,二十五开方得五……”伍崇卿不耐烦了挥手道:“行了,这和画圆有何干系?”苏颖超微微苦笑,抚面道:“伍少爷还听不懂么?我要化圆为方啊。” “化圆为方?”伍崇卿微感错愕,众酒保也是满面不解,卢云却是大吃一惊:“他想化圆为方?这……这怎么办得到?” 所谓化圆为方,简而言之,便是拿了一只圆盘,却要做出一只大小全然相同的方杯。而其中第一个难题,便是要给“密率”开平方。举例而言,若圆盘是九寸见方,开方后得,自能据此作出一只相同大小的四方杯,然而这是办不到的,因为“密率”本身是没有尽头的,一个连余也除不开的数儿,遑论要将之开方? 自“九章算术”问世以来,“化圆为方”便是举世公认的第一难题,此时连卢云也为之骇然,却要伍崇卿怎么听得懂?他满心不耐,只目望桌上的线香,沉声道:“苏君,什么方方圆圆的,我听都懒得听,你明说吧,你究竟为什么想画圆?这和“达剑”有何干系?” 苏颖超微微苦笑:“伍少爷,这就是“仁剑震音扬”啊。” “天下第一守招”大名一出,伍崇卿不由啊了一声,卢云也不禁站了起来,他神思如电,深深吐纳几下,心中顿时豁然开朗,“对了,化圆为方,化方为圆”!这就是宁不凡的仁剑诀!” 今夜并非是卢云第一次见识“仁剑”,早在十年前宁不凡与卓凌昭生死大战,他便曾目睹过这招“仁剑震音扬”。奈何当年卢云的武造诣不足,虽把胜负看在眼里,却难以领略“仁剑”的奥秘,如今十年水瀑独居,道贯天地,再把苏颖超的说话听入耳里,内心已是一片雪亮。 华山的“达剑”中,算计最精的便是“智剑平八方”,当年宁不凡轻描淡写,却尽破“剑神”的种种奇招,仗的便是“智剑”的料敌机先。这套剑法寻敌破绽,专攻不守,招招直指敌方要害,是以它的每一招都必须是“直”的,从己方剑尖到敌方要害,那势若奔雷、妙到颠毫的一直线,便是“智剑平八方”。 “智剑”攻敌所必救,出剑时自也忌讳与敌刃相交,以免受制于人。可“仁剑”不同,夫仁者,二人之事也,“仁”这个字,说得便是两个人之间的事儿,两人同行,可以分高低,可以分敌我,当然也可以交朋友、结同心,故而“仁者之心”,并非是敌我之心,而是“推己及人”、“与彼同心”。正因要与彼同心,“仁剑”出手时绝不害怕与敌刃相交,相反的,它的每一招、每一式,都要与敌方兵器紧紧缠绕,故而“仁剑”的招式绝不能是笔直一线,它必须是“圆”。 圆是世间最大的形状,覆盖之广,无所不包。圆也是天地最弱的的形体,受力再深,举重若轻。唯有这“至广至柔”的形样,方能包容万物、与敌同体、进而与敌同心,最终消弥敌方一切杀意,进至化敌为友,以期“仁者无敌”。 仁者之无敌,并非是说杀光了所有敌人,而是说他打心底里就没有敌人。也难怪这招剑法会以“仁”字之定名,它的心法确实与专攻不守的“智剑”截然相反,它压根就不想击败强敌,它打从心里就敌我不分,只盼与敌同欢、与敌同泣,独此胸襟,方足称“天下第一守招”而无愧。 念及“仁者之剑”,卢云如痴如醉,一面思宁不凡的武奥秘,一面印证自己在水瀑里的所悟所得,内心真是喜悦兴奋、无以复加。只是伍崇卿对这些问毫无兴趣,只听他冷冰冰的道:“听苏君说得口沫横飞,敢情你已练成了仁剑?” 苏颖超神情落寞,叹道:“我若练成了仁剑,还能容你在此猖狂吗”伍崇卿哈哈大笑,蓦然间怒目圆睁,厉声道:“说得好!”话声甫出,左手向前探出,直取“达剑谱”,那右手袖剑则如雷霆闪电,一招“独劈华山”亮出,便朝苏颖超脑门砍落。 伍崇卿不再画圆了,有了先前吃亏的例,他这一剑已是当头直劈而下,正是伍定远亲传的“拳中剑”,苏颖超知道对方撕破了脸,已要公然劫夺剑谱,当下也拔剑而出,剑光旋绕如盘,护住了头脸,正是宁不凡的绝:“仁剑震音扬”。 伍定远对上宁不凡,前后两代“天下第一”,双方传人已然正面交手,这厢伍崇卿苦练筋骨,师承乃父,动起手来只在乎个字:“够不够快”“够不够狠”“够不够重”,似他这般霸悍身手,本就不该人家画圆圈、绕迂回,有这招“独劈华山”气势磅礴,将一身阳刚之气发挥的淋漓尽致,却不知达传人的“仁剑”能化解掉几分? 当然巨响之中,双剑相交,只见伍崇卿身一晃,袖剑已然受力荡开。转看苏颖超,他的长剑则是成了一只大圆盘,半空旋转不定,一飞上了屋梁,随即坠落下来,倒插桌面,至于持剑的右手则是微微发抖,掌中空无一物。 输了,事隔月余,画了千万个圆,达传人的“仁剑”依旧是虚有其表,毫无长进。 “输大哥啊!”伍崇卿仰头狂笑:“回家再多画几个圆吧,这本“达剑谱”就让小弟替你保管吧。”他伸出手来,正想将剑谱收入手中,却听“啪”的一声,肩头上拍来了一只黑毛大手,听得一人冷冷得道:“坐下。” 酒楼里的第四位客人到了。卢云凝目去望,只见店里多了个黑熊也似的壮汉,他嘿嘿冷笑,将手攀在伍崇卿的肩上,瞧那横眉竖目的面孔,腰上还缚了一柄大刀,却不是“山东老神刀”的宝贝儿、宋通明是谁? 这宋通明是卢云的小同乡,过去虽不常来往,却因同是山东出身,颇有香火之情,是以一眼便认出人来了。看他满面狞笑,只管把手攀在伍崇卿的肩上,森然放话:“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本不费功夫……黑狗王,咱找了你一整晚,想不到你躲在这里乱咬人啊?” 伍崇卿默默坐着,只任凭对方搭着自己的肩,不言不语。这宋通明很坏,他一边在伍崇卿耳边放着狠话,一边拿起人家的酒碗,打算免费来喝,不忘朝苏颖超嘿嘿笑道:“苏老弟,别怕这只黑狗王,他的真面目已经给人家揭穿啦……告诉你,他便是闯入医院的黑……”黑字才出,碗到口边,嘴唇稍沾酒水,登时“啊呀”一声,痛得打翻了酒碗。 黑狗王的酒水不是给人来喝的,上头着了青焰,望之便如同地域火海,宋通明妄自来尝,不免大吃苦头。眼看酒碗便要落地,忽听“嗤”的一声,面前横来了一只手掌,半空中截走酒碗。 酒楼里的第五位客人到了,那是一条蒙古大汉。 无畏者,无敌也。蒙古蛮人提起了酒碗,咕噜噜地大口喝了下去。 这碗酒不是寻常烈酒,而是魔焰烈酒,能喝将它下去的人,肯定是妖魔鬼怪,不过这人确有几分能耐,熊熊烈火灌入了喉头,他还很好喝似的添了舔嘴,仿佛炎海清凉。 “嗯。”蒙古蛮喝完了酒,嘴里鼻孔都窜着火,望来便如龙王吐火,狰狞万状。他斜睨着伍崇卿,嘿嘿一笑间,慢慢拿起了另一碗酒水,当头浇了下去。 哗啦啦……烈火当头淋浇,伍崇卿却只双手抱胸,任凭惹火淋上全身。看得出来,他不是躲不开,而是不想躲,他要和哲尔丹比一比“勇”。 武林里就是如此,好汉们不只比武功,更要比胆、比威风。眼见伍崇卿眯眼垂,不痛不痒,哲尔丹徒然大吼一声,破空暴响,一拳便朝伍崇卿背后击下。看这拳夹带黑影,带得店内烛火猛烈摇晃,正是他的成名绝技:“大黑天拳”。 嗖的一声,伍崇卿后仰翻空,身半空旋转,宛如陀螺,全身火势给风力一激,经竟而硬生生熄灭了。哲尔丹毫不容情,转瞬间再发一拳,这回伍崇卿却不坐以待毙,但见他半空变位,头在下、脚在上,非但避开了哲尔丹的重拳,尚且回敬了一腿,已在一招内反守为攻。 乍见崇卿这等伸手,卢云登时心下一凛,暗道:“真龙之体。” 秦霸先、伍定远,俱是真龙之体。天下间能够锁紧经脉,在旧力将尽,新力未生之时,提前爆出一股神力的,唯有“天山传人”的独门武功。却不知伍崇卿是靠着何种法门苦练,居然得了乃父的神机真传。 伍崇卿于刹那间半空翻转,变招快绝,大出意料之外,可怜哲尔丹门户打开,随时都要给踢断鼻梁。眼看胜负将分,哲尔丹喝地一声,身半空翻转,左掌向地一撑,竟也以倒立之姿面向强敌。 哲尔丹有备而来,有样样,一趟贵州回来,他也想出了抵御对手的法。 砰地一声大响,两人各出一记重腿,足底相撞,巨力对冲,带得两条大汉同时向后仰翻身,二人足底方才沾地,也是怕对方下手偷袭,便又不约而同跨出马步,再发一拳。 巨响生出,两大高手拳劲再次抵消,便又同时退开步,脚步才一站稳,猛听“啪啪”两声清响,这个拳振巾裳,那个提足振脚,再次摆出了拳脚架式。 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两人棋逢对手,拳碰拳,腿斗腿,打得是天衣无缝。明明事前并未演练招式,动起手却是忒煞好看。 “好啊!”店内传来喝彩声,卢云急急去看,楼梯里却又奔上了两人,一个是“河北祝铁枪”祝康,另一个则是江湖上的老字号,正式“点苍七雄”的赤川。眼看贵州之行的原班人马几要齐了,卢云不由微微一笑,心道:“这可好了,琼芳小妹给未婚夫找帮手了。” 而眼前这些人全是熟面孔,那哲尔丹、祝康、宋通明等人皆随琼芳南下贵州,自也曾到过白水大瀑。至于赤川也是个老字号,当年卢云担任长洲知州时,便曾在欧阳南的府邸上见过此人,虽称不上深交,点个头、敬杯酒的情分总也是有的。 全场高手到齐,看伍崇卿少年轻狂,不知得罪了多少武林同道,此时已然身险重围,别说要劫夺“达剑谱”,便算想毫发无伤地离开此地,怕也大为不易。 那赤川倚老卖老,眼看情势一片大好,便大摇大摆走来,冷笑道:“伍少爷啊,那天在医院里偷踢老道一脚的,就是你吧!至于暗算哲尔丹、打伤苏少侠,逼得宋通明跪地求饶的,想来也是你吧……”听得此言,卢云不由低呼一声,方知宋通明先前那个“黑”字所指为何,原来所指便是闯入医院的“黑衣人”? 医院之争,卢云也曾听琼芳提过,她说腊月时有个黑衣高手闯入医院,连败哲尔丹、苏颖超,一口气打翻了五十八名高手,莫非这名黑衣怪客便是崇卿? 卢云惊疑不定,苏颖超确实默默无言,好似早已知道了此事。那宋通明则是摩拳擦掌,正想着如何烹调黑狗,猛听得“宋通明跪地求饶”这七个字,不由大惊道:“赤川老道,谁跪地求饶啦?你别再这儿加油添醋、含血喷人啊!” 赤川脸上一红,没想到自己说得顺口,竟然得罪人了,忙道:“是了,伍少爷,那天你虽没人见人厌,至今连个老婆也讨不着,你这般欺侮一个可怜人,不觉得良心不安么?” “放屁!放屁!”祝康笑得直打跌,宋通明则是越听也火,猛将赤川一把退开,上前喝骂:“伍崇卿!一人做事一人当,你那日既敢大闹医院,今夜就别怨咱们找上你来,你说!你想如何交待这个……”话还在口,忽听远方传来啸声:“何方高人在此!何不现身相会?” 这人功力好纯,发声处虽远,却震的窗帘屋瓦隐隐作响,万福楼内上从卢云、苏颖超;下至赤川、祝康,人人都是“咦”了一声,不知是谁在纵声作啸? 宋通明茫然道:“谁呀?大半夜鬼喉鬼叫的……”他从窗外探出头去,但见街上安安静静的,行人一发不见踪影,连商贩也都收摊了,他看了半响,不明究理,只得转回头来,继续叫骂:“黑狗王!这个场你打算如何交待?” 伍崇卿没有吭声,只管低头望地,仿佛若有所思。祝康也出马了,要头来劝:“伍少爷,这天下事抬不过一个理字,你别为自己有爹爹护着,偏能胡作非为,想令尊官位在大,至多也不过奉天翔运推诚武臣、一等忠良威武侯、外挂五军大提督爷、七十万正统军走马符……” 祝康唧唧聒聒,官名倒是记得滚瓜烂熟,想起武定远的权势,众人越听脸色自越难看,宋通明气急败坏,只能急急遮住了祝康的两句!” 打狗要看主人面,武定远是本朝大都督,养的狗自也如二郎神的哮天犬,见谁咬谁,刀枪不入。众人若要把伍崇卿打死打伤,一旦引出了黑狗王的亲爹,事情必定难以善了。 众人满心气馁,还不知如何是好,忽见哲尔丹跨步走来,他从桌上扛起酒馆,在地上淅沥沥的撒落酒水,随即提起烛台,朝地上扔了过去。 轰的一声,地上燃起了大火轮,望来好似一个门圈,哲尔丹他入火焰之中,戟指定向崇卿,慢慢指端回旋,便朝自己的喉间比了一横。 哲尔丹之所以能揭破崇卿的身份,其实便是因为这个手势,当日“魁星战五*”里一场比武,原本蒙汉双方公平较量,却有个黑一少年暗中出手,番两次替娟儿舞弊,哲尔丹见状大怒,便以这个手势大加挑衅,嗣后台医院里一场激斗,黑衣人居然也以此手势奉还,是以哲尔丹老早就疑心崇卿了,只是疑在此人家世显赫,自己又苦无证据,这才起意让琼芳出手干预,谁晓得贵州之行竟然一无所获,便又把他硬生生逼了出来。 哲尔丹走入火圈之中,双手叉腰,背对着崇卿。他的意思很明白,什么大都督、什么正统军,他才不相管,今夜之事,当凭武力论断。一会儿若是打死打伤,恕不赔偿。便是武定远找上门来,他也只管往关外一套,便从此遁迹漠北。武定远即便权势熏天,又能拿它奈何? 哲尔丹大肆挑衅,众人自是大为振奋。便又重新包围上来,只见伍崇卿腹背受敌,前有“漠北宗师”,后有“神刀少主”,至于赤川、祝康虽没能耐成大事,补上两脚的本事还是有的。再看苏颖超始终安做不动,议会若要与哲尔丹联手出招,伍崇卿武功再高,却也是查翅难逃。 四面楚歌中,伍崇卿殊无逃命之意,他静静望向桌上线香,忽道:“熄了。” 听得着没来由的两个字,宋通明不觉一愣:“熄了?什么熄了?你的屁股熄了么?”这话莫名其妙,连他自己也听不懂,正待再说,祝康已扯住了他的袖,低声道:“他说那线香熄了。” 宋通明转头去看,果见桌上插了一炷香,早已烧成了灰烬,原来什么熄不熄的,却是这玩意儿熄了。宋通明呸了一声,喝道:“臭小,香熄了,老心里的斗志却没熄半点!告诉你,你想装疯卖傻,磨耗时光,可没那么容易……” “奉劝诸位一句……”伍崇卿静静地道:“快逃吧,迟了就来不及了。” 此言一出,宋通明先是一愣,之后张大了嘴,随即捧腹狂笑起来。余人也是相顾愕然,看伍崇卿孤立无援,如此身陷重围之人,居然还要人家逃命?一片大笑之中,卢云忽然双眼圆睁,急急抬起头来,望向了头顶屋梁。 宋通明哈哈大笑,还待胡说八道几句,忽然屋瓦上传来“咚”地一声,似有小鸟落了下来,这下连哲尔丹也听到了,不旋踵,苏颖超,祝康,赤川,乃至于宋通明自己,人人都咦了一声,仰起脸来,呆呆望着屋顶。 屋内众人全是高手,,便祝康也属名门之后,内力俱是不俗,先后都听到了屋顶上的异响,赤川皱眉道:“搞什么?可是下雪了?”好似在回答他的问话,猛听屋瓦上咚咚连响,似有大批老鼠奔跑而过,听来似是而非,说不准那是什么。 一片惊疑中,忽听崇卿叹了口气,道:“来了。” “来了?”赤川咦了一声,反问道:“什么来了?”正纳闷间,猛听一声凄厉叫喊:“救命啊!怪物来了啊!” 众人满心错愕,全都站起身来了,猛听窗外传来“砰”地一声巨响,万福楼下又是尖叫,又是惊呼,随即传来桌椅翻倒声,似有大批伙计落荒而逃,众人面面相觑,还不知该当如何,却听楼下哭叫声越来越近,一阵脚步急乱,楼梯里奔来了一群酒保,哭喊道:“怪物来了!怪物来了!大家快躲起来呀!” 赤川满面惊疑,道:“什么怪物?”他推开窗扉,便想朝楼外察看,猛听“啊”地一声惨叫,只见他向后急急翻倒,跌了个四脚朝天。照壁上却躲了一枚箭羽,箭尾兀自颤震不休。 眼看万福楼外竟有埋伏,屋内高手一片哗然。宋通明急急奔向了窗口,大怒道:“什么人?”话犹在耳,只听嗖嗖连声,黑暗中不知有多少飞箭射来,苏颖超眼明手快,忙将他一把拉倒,只听“哆”、“哆”几声轻响过后,窗台上竟哆了一排整整齐齐的箭羽。 碰……碰……楼下又响了起来,不晓得来了什么东西,竟似有头大象闯进了万福楼,一步一步轰轰作响。窗外却又埋伏大批箭手,不让众人离开。眼看万福楼竟给全面包围了,众高手有的惊,有的慌,有的趴伏在地,有的举掌护身,最后还是伍崇卿应变最快,他掌风扑出,抢先熄灭了烛火,随即扯落了窗边竹帘,遮蔽屋内情景,以免敌方再次放箭偷袭。 碰碰碰,碰碰碰……巨象脚步陡然加快,震得人人心中胆寒,转眼那声响便已上到了二楼,猛听“砰”地一声巨响,随即不闻声息。 四下一片死寂,反而让人更为害怕。祝康吞了口唾沫,他见十数名酒保缩身相拥,面色凄惨,忙拉来了一人,低声问道:“掌柜的,外来的是什么人,你们知道吗?” “怪物,怪物”众酒保全身发抖,翻来覆去的就是这两个字。屋内众高手面面相觑,脸色也十分难看,眼见伍崇卿兀自坐着不动,宋通明忙扯住他的衣襟,低声到:“臭小,外头来的是什么人?可是你的帮手吗?”伍崇卿慢慢的道:“放心,我这人一向独来独往,大家从来没有帮手?” 宋通明骂道:“放屁!那为何要有人暗算咱们?”伍崇卿默默的道:“最后一次劝你,快逃吧。趁‘他们’没有来之前,诸位还有机会走脱。”祝康咦了一声,道:“他们,他们是谁?” 伍崇卿没有回答,他默默捋起衣袖,露出了两柄袖剑,打开扣环,将之解下。随后伸手入怀,掏出了几支梅花镖,另外又从靴里抽出了两柄匕,最后还从腰间解下铁链,这人竟是满身凶器,更怪的是此刻他居然一一将之解下,却不知要作些什么。 宋通明咦了一声道:“你这是干啥?要向老投降吗?”还待追问,却给祝康扯祝了衣袖,低声道:“通明兄,我看情势真不大对,咱们还是先避一避吧。” “避个屁!”宋通明勃然大怒,暴喉道:“咱们这儿多少高手,却是要避什么?” 此话一点不错,此时场面虽然有些古怪,可万福楼里满是高手,来自漠北的哲尔丹,出身山东的宋通明,加上高艺随身的苏颖超,全场天兵天将,就算大敌当前,亦能从容反击,却是何避之有?”心念与此,人人都是精神一振,祝康也提起了红缨枪,高声叫好,脚下却不住向哲尔丹靠近,想来是要找靠山了。 一片宁静中,人人都在臆测楼外情势,伍崇卿自己则默默无语,只见他将一身黑不外袍脱了下来,露出了精壮的上身,众人把他的体魄看入眼里,不由又是低呼一声,只见此人当真魁梧,肩是铁,腰是铜,双臂上下布满青筋,犹如庙里的潘龙绕柱。看的出来,这人真是下过一番狠功,方有这身横练筋骨。 正看间,忽见崇卿从衣袋里掏出了一只布囊,从里头倒出了大把银针,卢云凝目来看,不由心下一禀,之间布袋里的银针长约寸许,隐带蓝光,不正是当年“白花仙”所用的银针?众人暗暗惊疑,正猜测他是否另有诡计,却见崇卿取起针来,硬朝自己的手臂扎落下去。 卢云大惊失色,险些叫出声来了。看胡媚儿的银针最是阴毒,昔年江湖高手只要中了一记,莫不急求解药,以免丧命,可崇卿却当作了玩笑,他一针接一针,随扎随扔,左臂扎完,又换右臂,好似意犹未尽,竟把双手便插,针孔密密麻麻。霎时之间,那毒气盘旋上升,转眼便已逼临肘间。 众人看的头皮发麻,伍崇卿确实面色如常,只见他转过身去,自向苏颖超道:“苏君,当我是朋友吗?”伍崇卿素来古怪,这一问也是毫无来由,不免让苏颖超微微一怔,道:“你……你,你有事拜托我吗?”伍崇卿轻轻的道:“是,我想让苏君守着我。” 苏颖超愕然不解,反问道:“守着你?”伍崇卿点了点头,在众人的注视中,只见他俯身趴地。随即双手向上使劲一撑,身竟已倒立而起。众人惊疑不定,还在猜测他的用意,却见崇卿深深一个吐纳,竖起了两根拇指,竟又将身撑高了数寸。 眼见伍崇卿闭上双眼,好似练起了少林寺的“一指禅”,自让众人看傻了眼,祝康愕然道:“他这是干啥?可是在运功逼毒么?”宋通明干笑道:“我我怎么知道”正说话间,忽听哲尔丹咕噜噜的说了几句番话,似在察看崇卿的臂膀,众人心下一奇,便也尾随去看。 忽然之间,这边“咦”一声,那边“欸”一记,只见伍崇卿的臂膀上有一幅烙印,看那神鹰扑展双翅,正正烧在崇卿的黝黑肩头上,仿佛是牲口打印一般。祝康吞了口唾沫,纳闷道:“这这是什么记号?”宋通明茫然摇,只是一头雾水,便瞧向了赤川,那赤川老道又怎么说得出道理,一脸疑惑之中,便又把眼光看向了哲尔丹。 全场惊疑不定,无人知道这烙印的来历。却只有卢云张大了嘴,已是作声不得。 这不是卢云第一回撞见这烙印了,在扬州、在北京甚至在胡媚儿的右臂上,卢云也曾见过一模一样的印记。一时之间,卢云双手握拳,掌心出汗,慢慢的,眼前的那只烙印化作了一方碧绿玉玺,带着自己走遍了千山万水,十年来流放天涯的辛酸,也全数跃回眼前。 当年离开京城的前一夜,最后给自己送行的,正是眼前的小崇卿。他交给卢叔叔一方玉玺,从此也把卢叔叔放逐到了天涯海角,在那段风飘雨摇的岁月里,柳昂天倒台,景泰朝覆灭,正统朝创建,乃至怒苍被围,自己坠入水瀑一切熟知的东西全给毁去了,而那天地动乱的起源,就在那方玉玺上。说来那夜年方十岁的小崇卿,正是死神的信差。 事隔多年,卢云始终不明白,当年玉玺是怎么来到崇卿手里的?他说这玉玺是艳婷交给他的,可十多年前,艳婷自己也不过是个天真小姑娘,她是从哪儿找出这方传国玉玺的?她又为何要崇卿转送而来?难道她不知道这玉玺能害死人么? 一片寂静中,猛然“砰”地大响,打断了卢云的思绪,众酒保吓了一跳,哭道:“来了、怪物又来了。快躲起来、快躲起来。” 众酒保哭叫奔逃,四处寻找藏身之地。待见屋角处有个包厢,便一股脑涌了进来,才把门关了,惊见包厢里早已坐了一名男,头戴大毡,模样阴森古怪,众酒保大惊哭喊,又要朝包厢外奔逃,卢云怕他们嚷了起来,忙解下大毡、取出戏票,又朝桌上酒菜指了指,表明自己是看戏的客人。 眼看这人喝酒吃菜,应该不吃人肉,众酒保稍觉心安,才要说话,又听“砰”、“砰”大响,楼梯里脚步竟是益发响亮,众酒保吓得魂飞天外,霎时一个个钻到桌底下、抱头发抖。 卢云见他们害怕得厉害,自也犯上了心疑,他把耳孔贴在墙上,只听楼梯里脚步杂沓,来的竟不只一个人,好似有许多高手到来,卢云微微沉吟,正猜测来人身份间,忽见手上的戏票写了两行字,上书:“卖面郎巧遇故人,杨师计围万福楼”。 卢云心下震动。这才明白这两行字的意思,原来有人未卜先知,早已预料到今夜之事了。看起来,有人急着告诉他一些事……自己只消把整出戏看完了,十年来的种种变故动荡,今夜必有答案。 包厢里的卢云深深吸了口气,已然静下心来,等候强敌现身。包厢外的众人则是议论纷纷,正商议间,忽然又是“轰”地一声大响,楼板隐隐震荡,一片惊骇间,慢慢地,沉重巨响黯淡下去,楼梯里却又传来了轻轻地脚步声,好似有猫儿悄悄上来了。 赤川愕然道:“他奶奶地,到底什么东西来了?你们谁过去瞧瞧啊?”祝康双手惊摇,宋通明也朝楼梯口指了指,想来是要赤川道长亲自过去察看。赤川呸了一声,痛骂道:“没用地东西!亏你俩还是自称什么抚远四家,连点胆都没有!且让老道过去瞧瞧。” 听得此言,众人都是又惊又佩,连哲尔丹也肃然起敬了。赤川哼了一声,也是他一辈龙套,好容易可以呈英雄,便大摇大摆走到了楼梯口,鼓起毕生勇气,小心细喊:“谁呀?” 楼梯里静悄悄地,什么都没了,赤川茫然道:“又没声音了。”他清了清嗓,细声道:“他奶奶地,下头有人吗?再不吭气,别怪老道骂人啦!”不待答应,便已污言秽语骂了起来,模样十分凶狠。 骂了半晌,楼梯里久久无人答腔,赤川不由松了口气,便慢慢转过头来,笑道:“搞什么?根本没人哪。”正笑间,忽听背后咚地一声,再次传出了低微异响,赤川咦了一声,当即偷眼瞄后,只见楼梯里缓缓升起一道黑影,已朝自己背后逼近而来。 “妈呀!”赤川飞身起跳,一时头也不回,便已冲回了人群之中,牙关颤抖。 楼梯口照出了一条黑影,看模样佝偻弯腰,手上还抱着东西,望来阴深古怪之至。满场高手大为惊疑,不知什么人来了,卢云也是暗暗惊异,当下凑过眼去,从门缝向外瞧去,等着来人现身。 一片屏气凝神中,众高手严阵以待,或双手握拳,或紧握兵刃,都在死盯着楼梯口,但听脚步低微,来人拾级而上,忽然人影一晃,楼梯里走出一名驼背老者,看他身穿家丁服色,手上拿着一只包袱,地头走到一张板桌旁,便自坐了下来。 奇怪地老头,身做家丁打扮,手上还拿了个油布包,好似是给少爷送饭来地。 眼看雷声大,雨点小,一时间,众人忍俊不禁,只听宋通明捧腹大笑,祝康掩嘴骇笑,赤川自更是笑得人仰马翻,捶胸顿足道:“哈哈!哈哈!什么妖魔鬼怪,原来是大惊得便是这老家活么?可笑死我啦!” 世上怪物所在多有,看佛经里有修罗,有罗杀,有大小夜叉,地狱里还有什么黑面鬼,白无常,却没听说有鬼怪身穿家丁服饰地。赤川笑得眼泪渗出,便又奔到了板桌之旁,奋力一拳,重重捶上了桌,厉声道:“小老头!你姓啥名谁,为何会在这儿装神弄鬼?快快给我从实招来!” 那老人低头默然,不言不答,只见它举起手来,拎起桌上茶壶,便给自己斟上了茶,丛人眼里瞧得明白,只见那老者提拿茶柄,食指上戴了一只黄金指环。 卢云心下一惊,一个月钱他人在扬州,一晚搭船北上时,便曾见到一名黑衣老者,当时他率领鬼夜行,手上也戴了一模一样的金指环。此时再见此物,自让卢云暗暗心惊,已知这老者身分非同小可。那赤川老道却是不知死活之辈,犹在狂声叫骂:“老头!说话啊?再不作声,小心老道一耳光赏给你啊?” 正想扇出耳光,忽听背后传来低沉嗓音,嘶声道:“龙影”赤川背脊发凉,他悄悄撇眼回望,惊见背后无声无息站着一人,他身穿黑衣,头戴黑罩,吊起了一双冷眼,只见瞪视自己。 “交出东西” 背后来的是一个黑衣人,它的嗓音低沉苦闷,闻来仿如鬼魅夜哭。赤川毛发尽竖,霎时拔腿狂奔,再次蹼入了同伴的怀抱中,哈哈苦笑道:“来啦!又来啦!黑衣人又来啦!” 黑衣人!真的又是黑衣人现身了,屋内众人全傻了,看面前这怪客浑身黑衣,遮住面貌,那身打扮岂不于闯入医院的黑衣恶鬼一个模样?人人呆呆望向那名黑衣怪客,又朝倒立在地的伍崇卿瞧了一眼,顿时间鸦雀无声。 众人费了偌大的劲儿,上天下海,总算查清楚黑衣人的身分,已知那大闹医院的黑衣怪客便是崇卿,可说也奇怪,好容易才揭破这条黑狗的身分,谁知道万福楼里竟又来了一只黑猫?却又是怎么回事? 黑猫黑狗,黑虎黑羊,黑衣人接踵而来,好似一胎双胞,又似分店开张,总之越来越多,全场错愕无已,不过卢云并不惊讶,他虽没去过医院,可他去过扬州渡口,它曾见过更多的黑衣人,至少有人以上,全听那只“黄金指环”指挥卢云有心查看虚实,当即收声屏息,弯腰下来,从门缝向外查看。 黑衣人越走越近,看它身上杀气其浓厚,才走到包厢门外,众酒保大受惊吓,竟是一个个大哭大叫起来,那黑衣人听得哭声,脚步微微一顿,卢云眼里也看得明白,只见那人腰上挂了一道铁令牌,阴刻雄鹰,双翼全展,上刻四字?,见是“镇国铁卫”四个字。 卢云微微低呼,不觉“啊”地一声,叫了出来,骤然间“砰”地大响,包厢房门破开,余波震及,窗扉全数震开,只见黑衣人斜过了一眼,冷酷目光扫来,望向了包厢上下人等。 场面肃杀,众酒保无所遁形,一个个欲哭无泪,只能躲在桌底下,不敢稍动。卢云也垂下了脸,把全身气息收住了。 黑衣人的耳音为灵敏,他对酒保的哭叫充耳不闻,可卢云的那声诧异低呼,却让他察觉有异。他撇过了眼珠,瞧向了卢云。双方一站一蹲,卢云晓得只要一个不慎,双方便要暴起动手,性也不起身,只管垂不动,任凭那双冷电般的眸朝自己身上扫荡。 今夜此时,卢云决不轻易出手,他一定要把整个戏看完,未到水落石出之前,他绝不妄动。 双方谁也没作声,只见黑衣怪客慢慢走来,手掌便朝卢云头上的“汇穴”放落。卢云心下大惊,要知道“汇穴”乃是人身要害,对方只须轻轻一吐掌力,便能要了自己的命。卢云不愿坐以待毙,只能暗运内劲,等着反扣对方的脉门,将来人反震而死。 骤然间,对方的手掌从面前移过,卢云眼里看得明白,只见那人手上满布疤痕,或刀伤、或火烫,其状至惨,便于当年的杀人王“萨魔”相仿。当此一刻,卢云心里忽有异感,她深深吸了口气,内心隐隐生出了犹豫。 杀与不杀,挡与不挡,俱在一念之间。 一片肃杀中,卢云默默低下头去,竟然收敛了气息,垂手不动,任凭对方触及自己的脑门。 黑衣人的手触到头顶,虽然冰寒彻骨,其实未运内力,他一从卢云的头顶向下抚摸,来到面颊,来到喉头,卢云始终不曾反抗,只是静静蹲在地下,闭眼噤声,坦然来受。 头顶乃是人身尊严之处,岂容他人肆意触碰?若是十年前的卢云受此大辱,势必勃然大怒,誓死相搏。可现在他却不吭声了,这并不是说卢云怕了,而是说他的本领大了。今日的卢云功力深湛,一动手非生即死,正因如此,他反而没了火气,便遇上了胯下之辱,亦能释怀。 也不知过了多久,地下传来轻响,黑衣人终于走了,只是看他脚下方位,却是朝宋通名、祝康等人而去。 卢云没事了,宋通名等人却倒上了八辈大楣,众人面面相觑,一不知这黑衣杀手是何来历,而也不解他想干些什么,只是看这家伙也是黑衣人,八成与伍崇卿认识。祝康心下惊慌,忙蹲到了崇身边,细声叫道:“伍少爷,你的朋友来找你了,快起来招呼吧。” 伍崇卿双眼紧闭,还在那儿两指倒立,对身外事浑然不觉。祝康大起了胆,朝他脸上拍了拍,却听他‘啊’了一声,好似触到了一块烙铁,疼得掌心发红。 黑衣人越逼越近,伍崇卿却还在睡大觉,什么也不管。除康颤声道:“怎么办?咱们要和这家伙打架吗?”赤川颤声道:“你随意吧,老道得先回家啦。”说话间便朝窗口奔去,竟是要跳楼逃生了。 “哆”、“哆”几声轻响爆出,赤川才把竹帘掀开,窗外便又射入了几枚飞箭,直吓得他着地滚翻,窜到了哲尔丹脚下,哈哈哭笑道:“完了!无可走了!” 先前伍崇卿连番告诫,示意众人速速离开,当时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没想到此时真已逃不掉了。眼见黑衣人益发逼近,祝康明白定得有人上前应战,当下把牙一咬,双手并起,奋力前推,便把宋通明推了出去。 啊呀一声,宋通明跌跌撞撞地来到了上,骇不及回头骂人,耳中便听森然说话:“龙影……” “交出东西……” 寒夜之中,黑衣人默默踏步而来,那模样好似地狱恶鬼降临,可畏可怖。宋通明心里千万遍地咒着祝康,奈何强敌已在眼前,跑也跑不掉了,满面无奈中,性将心一横,把身一转,暴吼道:“来者何人!报上名来!”神刀少主拿出气魄了,看他此刻双手握拳,挡于道中,当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黑衣人却没有理会,只管低着头,默默向前,低声说道:“龙影……”“交,出,东西……” 黑衣人不断表明来意,可众人却是一头雾水,一不知此人要找什么东西,二也不解他口中的“龙影”是谁?一片骇异中,那黑衣身影缓缓近前,渐渐逼近,双方相距十尺,越来越近,即将正面遭遇。宋通明扯开了大皮袄,亮出腰上的翔鹰宝刀,厉声道:“朋友!我管你要什么东西!快给老停步!”黑衣人沉着脸,低着头,非但不曾停步,右手还缓缓举起,凌空置于腰间,模样似要出剑。宋通明心下微惊,急忙去看那人掌中,这会儿却没见到东西。 说也奇怪,敌方煞有介事,摆足了出剑架式,可他的掌中空无一物,腰间更不曾悬得有剑,真不知来人意欲如何?眼前黑衣人越逼越近,宋通明不由有些胆怯,可转念想起老父得赫赫威名,自己也练就了一身本领,却有什么好怕得?霎时深吸了口气,握紧刀柄,森然道:“一群王八蛋!老最恨你们这帮装神弄鬼得东西!把你的面罩解下来!” 黑衣人没有停步,更没有解下面罩,他沉肩弯腰,深深吐呐,五指放置腰间,渐渐紧握,好似真握住了一直剑柄。宋通明不甘示弱,当下刷地一声,抢先抽出了“翔鹰宝刀”。 翔鹰宝刀原称“天雄”,此刀沉重中不失锋锐,乃是山东神刀门地传家之宝。此际宋通明执刀在手,信心大增,正要再次放话,陡然间,听得嗡的破空大响,黑衣人右臂高举,迎向天际,仿佛也抽出了一柄真剑。 宋通明大吃一惊,他不知对方有何诡计,只得朝哲尔丹望去,却见漠北宗师双手抱胸,早也盯紧了黑衣人的一举一动。想起背后还有同伴撑腰,宋通明心下一宽,复又握紧了刀柄,冷笑道:“老兄,你有种再走一步试试。”人影急晃,黑衣人岂止走了一步,一时连上七步,已然逼近了面前尺。宋通明惊怒交并,怪吼道:“神刀劲!” 宋通明率先动手了,这神刀门秘传一门绝,便是“神刀劲”,一旦望兵器灌注真气,纵使握的是寻常钢刀,亦能削铁如泥,何况手中握的就是祖传宝刀“翔鹰”。此刻管那黑衣人手中是真剑,是无剑,一会儿若要硬挡,都得给自己连人带剑斩为两截。 ‘神刀劲’出手,气势磅礴。黑衣人并无退让之意,他睁着冷电般的眸,待得刀锋将至眼前,骤然间右手急抽,场里也是一阵劲风暴响,似有锋锐得物事迎面而来。 说也奇怪,对方手上并无兵刃,为何会有兵刃破空之声?宋通明咦了一声,满面错愕,还不知该挡该躲,却听“砰”地一声,店里一张板桌,将黑衣人与“神刀少主”从中隔开。无声无息间,木桌从半空中飞过,但听得“嗤”地一声轻响,桌面裂开了一缝,随即分成两片,坠于地下,发出了轰然巨响。 桌面裂开了,没人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只晓得它给剖为整整齐齐地两半。此景映入眼中,祝康浑身发抖,赤川也是牙关乱颤,寒声道:“这……这是劈空掌……”这话一说,全场都醒悟了,看对方手中无刀无剑,却能隔空让板桌裂为两半,此人必然练有一套玄妙掌法,方能凌空斩物。 劈空掌又称“阴手”,出手时远近自若,曲直如意,足以隔空伤人,故称隔山打牛。当年少林寺的灵智方丈便是个中高手。包厢里的卢云听到了说话,却是暗暗摇头:“不对,这不是掌力。” 劈空掌精湛高深,可无论如何苦练,至多只能把这张板桌震碎打裂,却无法将之切得如此平整,不消说,对方手上定然藏有奇门兵刃,只是眼里瞧不到而已。 四下一片骇然,人人心中各有计较,那黑衣杀手却仍缓步上前,森然道:“龙影……”说话间,他的右手再次握住了东西,牙关咯咯怒咬:“交,出,东西!” 黑衣人的口气更凶了,可是谁也弄不懂他想要什么,只是砍他这副凶样,八成是要来命的的,众人又惊又怕,宋通明更是当其冲,他不想淌这混水,只能颤声阻止:“等等……有话好说,别过来,先别过来……拜托……”堂堂的神刀少主,此时好似称了娇弱少女,眼见恶狼逼近,只能双手连摇,哀哀告饶,这黑衣人却似聋了哑了,只管步步逼近,宋通明欲哭无泪,脚步频频后退:“求求你,先别过来……大家有话好说……拜托……拜托……” “***混蛋!”宋通明火大了,猛听一声怪响,厉声道:“神刀劲!” 眼看宋通明提起大刀,发疯似的冲向前去,兵刃里灌注了内劲,激得四下风声大作,众人大惊失色,齐声道:“宋通明!别乱来啊!” 宋通明虽是个粗人,其实也有他的傻心眼。大吼大叫中,竟把一柄宝刀使得泼水不入,刀上更已夹带了“神刀劲”的猛力,不管对方使得是劈空神掌,抑或什么奇行兵刃,只消朝自己送来,终究会与“翔鹰”相撞。届时宝刀沉重,力强者胜,靠着自己以大吃小,必能让对方现出原形。 “嗤”地一声轻响,黑衣人右手轻挥,好似再次动手了,只是声响过后,四下却是静悄悄地,这回连破空声也没了,别说看不出招数的去,连对方是否发招也瞧不出来。 眼前一片黑暗,什么也瞧不到,宋通明面色有点凄惨,只能闭紧双目,把一柄“翔鹰”使得风吹不进,水泼不入,便朝对方身上撞去。堪堪便要挤到黑衣人眼前,猛听“嗡”地一声,左耳处破空激响,似有什么东西戳来了。 宋通明吓了一跳,这才晓得大事不妙,他错身让步,急急旋刀自卫,奈何宝刀转了半天,手上却感轻飘飘地,什么也没有撞着。正害怕间,头顶上传来“轰”地劲风暴响,对方直至此时方才真正出售,竟有东西朝自己地脑门直砍而下。 “娘呀!”宋通明什么也瞧不见,却晓得脑袋将成大西瓜,他吓得魂飞魄散,大喊道:“弟兄们,别愣着呀!”宋通明喊得惨,却没人晓得该怎么就他。毕竟敌方招式过诡异,究竟使得是刀,是剑,是掌力,是暗器,全然瞧不出来,却该怎么替他挡架? 卢云见状不妙,忙从怀中掏出了一枚铜钱,正要屈指弹射,说时迟,那时快,一道剑光奔向了黑衣人得喉头,竟是又快又准。卢云心下大喜,暗道:“好个围魏救赵!” 当地火光大响,黑衣人回手自救,宋通明也逃过了一劫,看他摔跌在地,滚到了一名青年公地脚边,便给搀扶起来。 一片欢呼中,苏颖超下场候教,在“达传人”眼中,敌方使的是什么兵刃,他一点也不在乎,因为敌人的破绽永远只有一个,只要刺响喉头,他必会设法自救。 黑衣人出场以来次受挫,他缓下脚步,凝望着苏颖超,嘶哑地到:“华山派?” “正是。”苏颖超很有气,他听对方问及师门来历,当即剑尖向下,拿出了江湖礼数,抱拳道:“不凡先生座下大弟,华山第十代掌门苏颖超,有缘拜见昆仑前辈,幸何如之?” “昆仑”二字一出,众人都是满面惊疑,纷纷问道:“这……这人是昆仑门下?”苏颖超颔道:“是,他手中那柄兵器便是‘无形剑影’。” 全场啊地一声,这才懂得对方地招式何以如此怪异,原来是昆仑地那柄妖剑重新现世了。 昔时昆仑山有病名剑,只因剑刃无色透明,是以剑出无踪,剑落无影,世称“剑影”,传于门下四弟钱凌异,自昆仑合派覆灭后,就此不知所踪,看这黑衣人手持此物,定与昆仑渊源深。人是昆仑门人,卢云心里不觉微微一动,莫名间,一股奇妙地香火之情,竟是油然而生。 卢云一身神功,皆出自卓凌昭所赐,可这“剑神”其实不是什么好人,他在世时刚愎自用,先灭燕陵镖局满门,其后横行江湖,为祸多端,最终惹上了奸臣江充,便给设计铲除,竟使满门弟死伤殆尽。倘使面前这黑衣人真是昆仑门生,那他恐怕便是硕果仅存地最后遗孤了。 卢云是个多情地人,眼见昆仑最后遗孤到来,心里岂能无感?他深深吸了口气,便猜起了那人地来历。只不知此人? ??莫凌山,还是刘凌川。那厢宋通明,赤川等人命在旦夕,自没想这么多,一时屏气凝神,等着听黑衣人如何回话。 苏颖超道出了剑影的来历,也说出了“昆仑”一派的大名,那黑衣人身微微一震,在众人的注视下,只见他脚步停下,喉咙发出呜咽声响,面罩更为水珠所湿。祝康愕然道:“这是干什么?他……哭了么?” 黑衣人真的哭了,他垂下脸去,泪水滚滚而下,仿佛满腹冤屈,无限伤心,闻者莫不为之恻然。苏颖超皱眉道:“朋友何帮伤心?不知您是昆仑门下的哪一位,与‘剑神’卓凌昭如何称呼?” “掌门人!”,那黑衣人双手握拳,仰天大哭:“我要给你报仇!”说话之间,竟已冲杀过来,苏颖超嘿了一声,正待拔剑御敌,却听堂上传来苍老嗓音,说道:“老,不要节外生枝。” 众人听得说话,不觉心下一凛,忙转过头去,只见堂上角落里坐着一人,看他手上戴只黄金指环,正是最早上楼的那名老者。 那黑衣人听得,竟尔闭上了眼,深深吐纳呼吸,似在努力忍耐什么。良久良久,他再次迈步前进,脚下却避开了苏颖超,正要朝伍崇卿走去,却听刷地一声,苏颖超横剑长剑,拦住了道,静静地道:“朋友,不准过去。” 黑衣人沉下了脸,眼中满蕴恶火,苏颖超却是分毫无惧,他手指伍崇卿,道:“苏某不问你是谁,也不问你俩有何恩怨,总之一句奉告,这位伍少爷没醒来前,谁也不许去打扰他。” 此时伍崇卿锋在倒立运功,对身外事一概不知,苏颖超秉于江湖道义,不准谁来趁人之危,那黑衣人好似怕了“达剑”,听得说话,便又让开了脚步.正要朝伍崇卿走去,又听刷地一声,苏颖超眼不抬、脚不动,轻轻一剑指去,却又封住了黑衣人的去. 眼看黑衣人迟迟不敢还手,苏颖超淡然又道:"朋友,我已经说过了,谁也不许打扰他,否则便是与我华山一脉为敌."听得"华山"二字,背后那名老者不再劝阻了,只管倒了杯茶,已在自饮自酌.那黑衣人则是低垂脸面,微起悲声:"宁不凡……我最讨厌宁不凡了……"苏颖超哦了一声,道:"怎么?你也认得家师?""我当然认得他……我当然认得他……"黑衣人低垂脸面,将牙关咬得喀喀作响,猛地昂起头来,悲愤嚎啕:"宁不凡!我要生剁了你!"刷地一声,黑衣人怒目圆睁,反手抽出了无形剑,便朝苏颖超斩去. 时在黑夜,酒店里一片黑沉,敌方身穿黑衣,手上使得又是无形剑,骤然间暴起攻势,苏颖超自是什么也瞧不见,唯一还能望见的,便是握住剑柄的敌腕. 敌方手腕高举过肩,其人架式夸大,这剑无论是何招式,最后的方位都是朝自己的脑门而来,苏颖超无所惧怕,他凝视着对方的身影,瞬息之间,也已见到了敌招的所有破绽. 两腋、眉间、小腹、喉头、心口……宛如夜空的辉亮繁星,整整十八处破绽闪闪发光,全在指引自己的剑尖。苏颖超更不打话,霎时举手直刺,一点剑尖划破了无尽黑暗,后发先至,已朝黑衣怪客的右腋刺下。 ‘智剑平八方’之前,天下没有破不了的绝招。黑衣怪客纵使手持无形剑,却也逃不了厄运,他如要回剑招架,喉头便会迸出鲜血。若要向后避让,他的手腕便会中剑,从而缴下他的奇门兵器。 呜噎挣扎中,黑衣怪客像是怕了达剑,已然被迫退让,苏颖超没放过他,今夜场面乱,他得趁早抓住此人,以免夜长梦多。霎时长剑再次点出,又朝敌人右腕而去,这招宽大为怀,意在缴下敌人兵刃,不在杀人。 “智剑平八方”黑衣人微起悲音,他好似满心害怕,眼见苏颖超的长剑刺向右手,仍是不闪不避,那左手却已悄没声地提了起来。听他放声狂笑:“屁不如!” 风中暴响,猝不及防,一道无影剑锋自左向右横切,已朝苏颖超的喉咙划过。 中计了苏颖超心下大骇,方知无形剑根本不在右掌里,而是握在那垂落不动的左手上,至于那右手的一切夸大架势,纯是欺敌诱饵而已。 生死之刻到来,苏颖超的脑袋随时会落下地来,现场好汉全吓呆了,万没料到胜负来得如此之快,输赢结果更是如此惨烈。哲尔丹喝地一声,右手暴长,宋通明奋力纵跃,上前扑救,两人都想去拉苏颖超,可对方剑招无影,剑出无形,双方相距又远,纵以伍崇卿的闪电身法出场来救,怕也要慢了一步。 来不及了,封喉之祸仅在寸厘,苏颖超居然不怎么害怕,念及了琼芳,心里反而浮出了一股奇怪念头,不知她明早得知自己的死讯时,会是什么样的容情? 苏颖超呆呆望着剑尖,满心的自怜自伤之中,竟然毫无挣扎之念,只管闭目等死,忽然间一股温柔之力平推而来,好似有谁轻轻推了他一把,竟让他的身向后急晃。 嗖地一声,黑衣人一剑挥空,苏颖超没死,他躲开了横削喉头的‘无形剑影’。 “芳妹?”苏颖超急急睁眼,四周并无琼芳的倩影,唯独脚边多了一枚铜钱,兀自骨溜溜地打转。他呆呆看着,还不知高低如何,却听风声再响,黑衣人变招快,一招不中,兜转了无形剑,便朝苏颖超胸口刺下。哲尔丹焦急无比,不知苏颖超怎地在激战中失了心神,忙扯住了他,一把拉到了背后,厉声喊道:“飒银!” 飒银便是开战,哲尔丹提起了一把椅,砸向了黑衣杀手,宋通明也是怒喊一声:“弟兄们,大家并肩上啊!”提起了宝刀,率先直冲而上。只听‘砰’地大响,屋中杀手身影飞窜,木椅砸了个空,已在地下摔得稀烂。 “杀啊!”众人一心,其利断金,赤川持长剑,宋通明提宝刀,加上祝康那柄红缨枪,齐向杀手身上围殴招呼。管他无形剑刺向何处,自己只管狂刺猛戳,总能逼得怪物腾手自救。 当此生死关头,人人都想脱困而出,至于是否以多欺少,那也无力深思了。刀枪纷至沓来,联手围攻,这黑衣人却是悍勇之徒,他弯身下腰,无形剑半空划过一道弧影,当当连响。竟在众人的兵刃上各碰了一记。 锵!祝康身一晃,铁枪率先荡开,随即肩井喷血,兵刃脱手飞出。当!赤川脚步踉跄,一时拄剑杖地,摇摇欲坠。场内只剩宋通明一人勉力支撑,他抱紧了翔鹰宝刀,面露痛楚之色。但觉掌心剧痛,似有股阴劲钻经刺脉,如小耗般朝心脉而来。他咬牙切齿,厉声道:“神刀劲!” 雄浑内力发出,压得经脉里的小耗向后一退,他不敢放松,再次放声怒喝:“神刀劲!” 祖传功夫发动,正想逼出小耗,猛然屁股一痛,竟给黑衣杀手一脚踢中,宋少主也成了人肉皮球,直直滚到桌底下去了。 可怖的杀手,他手持‘无形剑影’,内劲阴毒,虽在名好手的围攻下,却能从容反攻,非但架住了众家好手的兵刃,尚且震伤了他们的经脉。如此剑法武功,江湖上只有一个人。 屠杀的屠,凌迟的凌,昆仑门里行,‘剑蛊’屠凌心大驾光临。 卢云深吸了口气,已然明白了来人的身份,那赤川是江湖的老招牌,自也认出人来了,听他大放悲声:“完了!完了!杀人王又复活啦!”一时大喊救命,直直钻到桌底下去了。 人间派千门,欲寻穿心毒剑,唯昆仑‘剑蛊’一技耳,而世间要访无形宝剑,却唯有那柄早已失踪的‘剑影’,方足杀人于无形,想当然尔,面前这位便是当年昆仑第一狠将,剑蛊屠凌心。 ‘剑寒’,‘剑蛊’,‘剑影’,‘剑豹’神剑如我,吾即剑神。卢云虽非昆仑嫡系,却因种种因缘际会,已是方今‘剑神古谱’的唯一传人,种种剑法招式,早于水瀑里烂熟于胸,是以‘剑蛊’一出手,便让卢云认出对方的身份。 十年不见,屠凌心的功力大进,比之当年不知强出了多少倍,他手持‘剑影’,暗藏‘剑蛊’,剑招缥缈无综,难以捉摸,凡人与之对敌,非得朝他的剑刃硬碰硬砸不可,然而此人内力阴毒凶险,一旦刀剑相撞,随时能钻入体内,逼得敌方瞬间受伤。如此手段,当真可怖可畏,任谁遇上了,都得大叫倒霉。 眼见屠凌心复出江湖,满场骇然中,人人又错愕,又害怕,都不知昆仑一派早于十多年前覆灭,这‘屠凌心’又怎能生龙活虎的站在眼前? 大敌当前,谁也无心去想这些身外事。此时苏颖超已然惨败,其余赤川,宋通明,祝康更已负伤。可那伍崇卿真是可恶,还在那儿闭目倒立,不知死活之至。眼看屠凌心步步进逼,随时要大开杀戒,宋通明苦笑几声,正待上前抵挡,肩上却攀来了一只手,将他推到背后去了。 无畏者,无敌也。一人抢先入场,正是哲尔丹出马应战,他‘喝呀’一声怒吼,单脚前跨,左足抵为圆心,霎时向外旋踢,地下扫出了一只丈许大圆。 “拔啊都儿”哲尔丹身在斗圈,戟指强敌,冷冷地道:“飒银。” 这是蒙古话,众人虽然听不懂,却能猜出大概意思。漠北第一高手要单打屠凌心了。 哲尔丹横行万里大漠,所向无敌,此番他前来中原比武,其实也只有个心愿,其一便是站上‘魁星战五关’的擂台,与宁不凡的传人斗上一场,其次则是与‘一代真龙’好好较量一番,至于最后一个心愿,不妨留给昆仑门人。 ‘昆仑剑出血汪洋’,哲尔丹当然也听过‘剑神’的名头,自也想见识昆仑一脉的本事手段。只见他一身宗师气,双手叉腰,示意对方放马过来。屠凌心咻咻怪笑,眼神满是亢奋,正要跨入斗圈,却听啪啪两声,背后那老者淡然道:“老,退下去。让生力军上来。” 听得‘生力军’字,众人都是微微一愣,不知对方还有什么高手,正疑惑间,猛听轰地一声剧响,震得桌椅全跳了起来。 砰!砰!好似大象塞进了楼梯间,踩得屋瓦门窗震荡不休,众人一齐朝楼梯口望去,但见四楼处映上了火光,一只巨大黑影晒在墙上,像是恶魔的影。 又有高手来了,这个‘生力军’脚步沉重异常,一步一步都震得楼板隐隐摇晃。众人相顾骇然,只听楼梯喀喀悲响,那木板好似承受不了来人的身,只在痛苦呻吟,众酒保听得这声响,立时缩身相拥,哭道:“就是它,方才就是这怪物闯到楼里” 听得‘怪物’二字,众高手更是毛骨悚然,不知究竟来了什么,正骇异间,猛见一只手掌从楼梯里攀了出来,重重拍上地板,震得四遭门窗隐隐作响。 全场张大了嘴,一颗心都停了。只见地下那只手大得异乎寻常,怕比蒲扇还大,那手指也粗得可怖,乍然看去,活似五根山药。稍稍拍落于地,便已夺走全场视线。祝康躲到宋通明背后,颤声道:“这这是人的手吗?”宋通明苦笑骇然:“他***,我我怎么知道?” 世上如有魔怪,便该长了这般大手,此时此刻,不待酒保们惊慌啜泣,连卢云,哲尔丹,苏颖超等人也都脸上变色,不知这人究竟是人是鬼,是妖是魔,正感畏惧间,猛听‘轰’地一声,魔怪大手压到了地板上,一按一伸,楼梯里竟又踩出了一只脚,大赤脚。 轰楼板摇晃,宛如地震,看着那只大赤脚,祝康,赤川全吓坏了,一个个急急退到了墙边,此时连苏颖超也害怕了,却只有哲尔丹一人咬牙切齿,站立不动,等候怪物现身。 喀喀喀喀喀楼梯木板破开,黑暗里传来呼吸声,只见一双铜铃大眼睁开,跟着鼻中喷气,慢慢出现了五官,最后一声霹雳咆哮,满堂震动之中,一只巨人终于从楼梯里爬了出来。 “妖怪啊!妖怪啊!”众酒保惊慌哭喊,卢云也傻了,他贴在窗缝上头,拼命揉着自己的眼睛,可不管怎么瞧,眼前这东西都不像人,他的身过于长大,四肢壮硕异常,以致于无法走上楼梯,只能一爬上来。 喔吼魔怪喷气吐声,缓缓爬入场中,骤然间,他昂起身来,对着哲尔丹雷霆狂嚎:“呜喔喔喔喔”梁上泥沙飕飕而落,门窗噼啪作响,全场酒保无不掩住了耳孔,纵声惨叫。 “上老君啊!”赤川满心害怕,急忙躲到祝康背后,祝康给他一挤,忙又逃到宋通明的腋下。这回连宋通明也害怕了,却又溜到了赤川背后,一时人互相揖让,排列如环,玩起了转圈圈的把戏。 卢云虽不信怪力乱神,可此时却也不得不信了。面前这人真是佛经里的食人夜叉,看他身材之高,远过十尺,若非酒店庭深梁高,怕连屋也挤坏了。哲尔丹,宋通明都是九尺身长,可站到那魔怪身边,一个个却如儿童身材,怕连肩膀都够不着。 当此可怖之时,哲尔丹身微微发抖,似有怯意。那妖魔却不急着开打,只鼻中喷气,将铜铃大眼斜向了伍崇卿。 “龙影”屠凌心鼻中喷气,冷笑道:“交出东西” 此际情势已然明朗,对方只要‘东西-,并不要屋内众人的性命,哲尔丹若是识相,只消向后退让,乖乖就范,自能留住一条老命。场面过吓人,人人都怕了,此时苏颖超已然败下阵来,伍崇卿又还在那儿倒立练功,屋内众人都起了投降之意,听得赤川产生道:“哲尔丹师傅,不关咱们的事你你千万别和他们犯冲” 万籁俱寂中,人人都在等哲尔丹说话,毕竟一个屠凌心就已横扫全场,如今魔怪又已到来,哲尔丹如要负隅顽抗,岂不是自寻死? 对方高达十二尺,举手投足都有千斤之力,常人凡胎俗血的,谁能长成这等可怕形状?卢云躲在包厢里看着,满心惊骇中,忽然想到了两个字,正是‘修罗’。 武林第一玄怪的禁传武术,推古天竺的‘罗恸罗障月阿修罗心法’,练者丧心病狂,偏又力大无穷。卢云十年前游历江湖,便也曾见识过‘修罗神功’二出手,一是与‘剑神’卓凌昭对打,一是与‘蛇鹤双行’郝震湘较量,发功之人都是同一位高僧。当时他露出了修罗法相,正是眼前这可怖之至的形状,纵以‘剑神’定力之深,脸上也不禁为之变色。 心念于此,卢云呼吸加速,暗想:“难道难道连少林寺也也”心念未定,猛听轰地一声,屋内地板上下震荡,有人向修罗巨人挑战了。 无畏者,无敌也。哲尔丹昂起来,怒目望向巨人,也替屋内众人做出了抉择,他要开战了。 “哈哈!没救啦!”漠北宗师作势挑战,赤川与祝康却是哈哈大笑,二人手舞足蹈,相互追逐,盼能躲到对方背后,宋通明则是苦笑不已,他抱着‘翔鹰宝刀’,一退到了窗口,看着一会儿苗头不对,也只好扑将出去了,便给外头的乱箭射死,也强过给妖怪一把捏死。 眼看哲尔丹胆大包天,居然放胆挑战自己,那魔怪有点讶异,他低头望向哲尔丹,竖指轻摇,像是师长告诫儿童,切莫顽皮胡闹。哲尔丹当然不听话了,当着魔怪的面,他将双拳相抵,拳锋将触未触之际,隐隐散出一股黑气。 ‘观自在天’无上心法,世称‘大黑天’,这拳法纯以外门硬功练就,号称由至刚生至柔,以降伏为慈悲,只因刚到了处,便能生出一股气劲,足以隔空伤人,依此看来,哲尔丹也在告诫对手,千万别惹他。 那魔怪不知死在眼前,兀自跨步而上,直把‘漠北宗师’视若无物,哲尔丹也不多做劝说,一时回缩左拳,右拳奋力击出,口中喝道:“哆!” “大黑天拳”是哲尔丹的得意之作。面前站立的怪物若是恶魔,那哲尔丹便得出手驱魔,不把妖怪打得服服帖帖,晚上睡不好。 轰然大响中,右拳夹带无形黑影,已然命中小腹,这一拳力道刚猛无俦,直打得妖怪面露痛楚之色,上身渐渐弯倒,口中呜呜悲鸣:“呕” 哲尔丹此来中原较量,无论与苏颖超对战,抑或与伍崇卿决斗,从无人敢正面接下自己的拳招,看这恶魔好似吃了熊心豹胆,竟敢以肉身正面接他一拳,虽说自不量力,胆识倒也过人,眼看魔怪弯腰俯身,口中作呕,哲尔丹得理不饶人,当下再出一拳,怒道:“飒()!” 漠北宗师以蒙语怒号,气势颇似战神,不过这拳却不见爆响,仅仅无声无息,正中肝脏,正因力道全数灌入对方体内,才显得如此悄静。 这拳下手委实重了些,击打处乃是肝脏,力透脏腑至下,看这妖魔身材再大,怕也要当场吐血,重伤垂危。 “呕”果然怪物禁不起这一拳,已是痛苦捣胸,随时都会跪倒在地,祝康等人欢声雷动,哲尔丹也不禁暗暗得意,正要查看对手是否身亡,却听嘻嘻几声叫,恶魔捉狭似地抬起眼皮,有些顽皮地笑着:“呕啊嘻嘻。” 哲尔丹大为震惊,脚下不觉向后一晃,险些滑倒在地。 “呵呵。”妖怪眯眼而笑,不过他也不急着下手反击,反而探出掌来,朝哲尔丹的脑门抚摸而去,宛如嘉奖幼童一般。 东密相传,‘大黑天’便是佛门里所称的‘自在天’,意为降伏世战斗神。哲尔丹长年瞻仰佛法,遂以‘大黑天’为守护神,誓言降妖除魔,护持众生。可面前的东西过骇人听闻,便算当年的‘萨魔’来到这怪物面前,也不过是小巫见大巫,自己却该如何是好? 眼看巨灵神掌便要摸上脑门,哲尔丹不由惊醒过来,想他是堂堂宗师,怎能受此轻辱?霎时牙关紧咬,一声断喝过后,左拳猝起,重重击上对方面颊,恶魔唾沫喷出,脑袋歪了过来,哲尔丹提起右臂,‘轰’地暴响,再赏一拳。 哼哈!噼啪()!哲尔丹发怒了,只见他目眦俱裂,如愤恚药叉,如降伏战斗神,每一拳都用上了十成十的内力,一时左右连挥,上下击打,宛若校场练拳,独个人打了个激动。面前的魔怪也蹲了下来,他一手支额,一手搔痒,不忘眨了眨眼,似在问他打完了没? 一股寒意从背脊催起,来到了膝盖赏,‘漠北宗师’拼命嚎叫,鼓舞士气,手上更是猛力挥击,奈何他出拳越快,拳法却益发乱,慢慢膝盖也发了抖,只消一个脱力之后,随时都会跪倒下来 今夜好比恶梦降临,每个人都遇上了害怕的东西。苏颖超一辈凭仗智剑,今夜却似瞎了一般,非但看不到对方的破绽,还被人家破得干干净净。再看哲尔丹铜筋铁骨,九尺身材,却不幸遇见了十二尺魔怪,竟把他逼成了一个弱小男童,无助可怜。 这就是‘镇国铁卫’得势力,沛然莫可当之。可怜哲尔丹气喘如牛,连出来拳后,内力已近枯竭,魔怪咧嘴一笑,陡地探出蒲扇大手,一把按住‘漠北宗师’的脑袋,慢慢将之扭到面前。 面前的景象多可怖,宋通明等人看到眼里,莫不发抖起来了。堂堂的漠北宗师,如今好似受虐小童,他拼命抵挡魔怪的巨掌,奈何双方气力相差过远,除了痛苦悲吟,他还能做什么? 无畏者,无敌也。哲尔丹终于害怕了,他的发髻给人揪住,泪水从面颊垂下,拼命去拉巨人的大手,却如蚍蜉撼大树,难以挣脱。巨灵神掌慢慢提起,朝着他的脸颊比了比,那模样便似要掌掴坏孩,让他个乖。祝康等人全都吓哭了,慌道:“饶了他,饶了他咱们认输了认输了” 这记掌掴非比寻常,哲尔丹倘使结结实实挨上一记,那不是吐出几枚牙齿而已,而是要颈骨断折,死于非命()。听得众人悲喊哀求,魔怪却殊无宽饶之意,森然一笑中,手掌高高扬起,重重而落。 卢云嘿了一声,正要飞身来救,却见一道紫光抢先出手,‘轰’地一声大响过后,只见哲尔丹好端端地站在原地,身旁却多出了一名赤膊少年,看他单臂举起,竟以只手之力挡下这排山倒海的一击。 伍崇卿来了,他一觉睡醒,怒火中烧。面对比自己更强的东西,他先‘哦哦哦’地仰天嚎叫,为自己提声壮胆,随即左足前进,右足后缩,左右双手连劈八记空掌。 啪!啪!啪!啪!崇卿如哪扎骑龙,但见他掌力扑出,打得夜空里一片亮响,那只手臂竟是覆满紫电,望之其耀眼。 “杂碎”伍崇卿朝地下啐了口唾沫:“今夜教你们见识见识,谁才是真正的” “妖魔鬼怪!”话音一落,双掌齐出,只见崇卿食指向天,四指略屈,行如乾坤一气指,取意为‘九’,右掌全开,护于胸前,状如金刚力士掌,其数为‘五’。 周易爻辞曰:‘九五,飞龙在天’。九与五,龙神至尊之数,武林一场大战,就在眼前. 正文 第五章 天诀 天地万物缤纷多样,狮虎牛羊,兽虫蝇,样样都有自己的性儿,而此中最最勤俭的小东西,当属“蚁”与“蜂”了。 如同亲兄弟一般,蚂蚁与蜜蜂既节俭又勤劳,乃是天下表率。不过外人多半不知,其实这两种小东西互相看不起,觉得对方根本就是冒牌货,玷污了“勤俭”二字。 在小蚂蚁看来,蜜蜂哪里勤俭了?它们懒得象猪。每逢见到了花蜜,总是采两口就走,不肯辛苦多做。此外,蜜蜂胆也蚊可以拼命叮,拼命吸,小蜜蜂却不行,它叮人一口,阴间走走,立时一命呜呼去也。所以小蜜蜂什么都不肯干,逢得敌人靠近,只敢呜呜吓人,不敢正面迎击,撞见花蜜,也是懒散哈欠,不肯努力。 蜜蜂是猪的朋友,小蚂蚁却不同,它们才是真勤俭。从小到大,小蚂蚁就一直搬,拼命搬,拼命积,拼命搞钱,搞得越多越好,只要能把全天下的好东西都搬回家,便能聚沙成塔,留待日后痛快享乐。而且它们也很节省,平日里便算食物吃不完,也不肯让别人沾上一口。 “不服气么?”小蚂蚁边吃边骂,气愤道:“这些都是我辛苦赚来的!你有何不满?” 在小蜜蜂看来,假勤俭是最可怕的。因为它们既不勤劳也不节俭,它们只是小气而已。 小气的人一定贪婪,因为这帮人只对别人小气,对自己却大方的很,所以平日专从别人口袋里节省,好供自己挥霍。相形之下,小蜜蜂的习性恰恰相反,每逢采花酿蜜,必然采足就走,决不多拿,叮人时更得把,蜜蜂天生就懂得节制,它们虽也勤劳,却不贪婪,虽说俭省却不小气,它们把全天下的好东西都留给了别人,决不占为己有,因为蜜蜂的“勤俭”并非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这整个天下。 小蜜蜂真善良,可惜它们还是遇到了麻烦,它们勤俭了,勤俭到不知该怎么盖房才好。 与蚂蚁一样,蜜蜂也喜欢筑巢,不过它们并不想蚂蚁的。按照小蚂蚁的那点小邪念,他们的房当然是盖的越大越好,那样才能装下数之不尽的食粮,最好一辈都吃不完,这才叫做真勤俭。所以它们的房都盖的大,挖的深,直到淹水崩塌,逃离家园为止。可惜不论多少次教训,蚂蚁还是不乖,它们还是拼命挖。 ,勤俭是一种爱惜物力的心情。举凡衣食住行,都该审慎节用,那才不会暴殄天物。所以它们住的房不能大而无当,须得是个尺寸皆精的好地方,如此一来,盖房的材料才能省下来,留给别人来用。于是,小蜜蜂拼命思,只想找出一个勤俭的法盖房,可惜它们不够聪明,想不出来,最后只能飞到佛祖面前,乞求答案。 佛祖笑了,他怜惜小蜜蜂的善良,便赐下了一幅图样,让它们可以一偿夙愿。 泥巴地上有个图样,就画在帖木耳灭里的面前。 “灭里将军,请看……”面前伸来一只食指,朝地下的六角图样指了指,说道:“这蜂巢与蚁巢不同,蚁巢是泥巴造的,就地取材,毫不稀奇……可蜂巢不同,它是从蜜蜂嘴里吐出来的蜡液,一点一点凝合而成。” “所以呢?”灭里静声来问。 “所以了……”那声音道:“古来便有一个说法,这蜂蜡既是小蜜蜂的鲜血,它们怎会无端糟蹋气血,把房造得大而无当?故而说,蜂巢必然也用了最少的材料,却盖出世间最大的形状。” 大半夜的,帖木耳灭里甫从枯井里爬出来,却听了这连篇废话,不免有些烦了,他按耐着性,打量对座,只见眼前坐了一位中年士,他盘膝含笑,指若拈花,正自解说蜂巢的奥妙,此人姓“林”,先前接到的蜂鸟传书,正是此人所为。 《帖木耳汗国》依循祖训,国中必定一一武,武是煞金猛将,是教长谋臣,此行公主东来,便也做了这个安排,明里是帖木耳灭里带队,暗中另有一位军师随行,这位从未露面的谋士,便是眼前的“林先生”。 “林先生”不知何许人也,他的真名无人知晓,只知此人十年前定居西域,因为问深湛,武功精深,遂与哈里发教长结为莫逆,此后更给引荐给了银川公主,成了此行的军师。 过去两人书信往返,互相闻名,却始终缘悭一面,直到今夜,方始面对面相会。灭里打量着“林先生”,只见他样貌清秀,约莫四十来岁上下,实是个美男,只是细看之下,却又能发觉他手背上的点点苍斑,依此可知,此人的真实年纪远较外观为长,说不定有六十上下。 正瞧望间,忽听耳边传来温柔嗓音,道:“灭里大哥,请用茶。”帖木耳灭里凝目去看,只见一名女半蹲半跪,含笑送来了波斯蜜茶,模样又亲切,又乖巧。 这女身做汉家姑娘打扮,不过她的鼻梁高挺,发梢卷曲,却是一位委吾儿美女,转看四周,另还站了一群女,人人手提刀刃,背负弓矢,各在林间警戒,一样也是姿容艳丽,五官分明,不想可知,她们全是西域出身。 这批女武艺娴熟,出于深宫,乃是银川公主的贴身武卫,皆是精挑细选而来,随时愿代公主一死。只不知为何,此时主人不在身边,她们却不显得焦急,帖木耳灭里也不动声色,只管望着地下的蜜蜂巢,道:“林先生,你大半夜的召我来此,就是要说这些闲话?” 林先生好似没听出人家的不满,只管举茶啜饮,微笑道:“将军宽坐吧,忙里偷闲,方是国士之风。”灭里沉下脸来,还待要说,却见林先生微微侧身,露出了背后的景象。 明月当空,皎洁玉寒,只见此地位于山冈,居高临下,从林先生身旁望去,可以瞧见十里外有一座小山,山上两座高塔,左右对立,隐隐散发红光。灭里啊地一声低呼,还未说话,林先生已从脚边提起一只竹笼。霎时之间,竹笼里吱吱吵闹,灭里的腰间竟也喧叫了起来,他心下一醒,忙取下腰间竹筒,将之打了开来。 吱吱喳喳的叫声中,两只小鸟离笼而出,看它俩身形微小,约莫只比蜜蜂大了些,却是小蜜蜂的真兄弟,“蜂鸟”来了。 世上最大的猛禽,翼展可达一丈,擒扑小兽,如探囊取物,可天下最小的鸟儿,却仅与蜜蜂体长相似,故给昵称为“蜂鸟”。 看这两只鸟必是一公一母,一旦空中相遇,立时恋恋不舍,嬉戏追逐,玩得十分起劲,灭里低声道:“林先生,你放蜂鸟出来,可是想要……”话还在口,林先生已然竖指唇边,示意噤声,忽然间,蜂鸟啾啾大叫,好似听到了什么声音,便一齐冉冉上天,朝红螺山飞去。 蜂鸟轻盈细小,肉眼难以察看,最宜传递机密,心念于此,灭里紧张起来了,忙取起腰间远筒,朝远山眺望而去。 圆月当空,夜色明媚,十里外的红螺山一片黑寂。灭里手持远筒,眼光慢慢从佛寺挪移而过,来到了“红螺塔”。但见塔上灯火隐隐,依稀可见里头住有人,灭里呼吸微促,正感焦急间,忽然窗影微动,一双素手推窗向外,似把什么东西迎了进去。 灭里心下大震,晓得自己见到人了。饶他武功再强,拿着远筒的手还是微微颤抖,“殿下她……她还好么?”林先生含笑点头:“将军放心,殿下很好,她虽不自由,却很平安。” 面前山麓佛寺深藏,正是大名鼎鼎的“红螺山”,至于那两座宝塔,则是名闻遐迩的“红螺塔”。良久良久,灭里总算放下了手中的远筒,也才明白“林先生”召唤自己来此的用意。 四下白雪枝桠,望来很是清幽,林间藏了一座小茅屋,屋外晾了些衣服。想来这批女护卫忠心耿耿,始终在此守候主人。灭里道:“公主走了之后,你们便跟来了?”林先生道:“没错,自小年夜至今,我等寸步不离,只在这儿监看红螺山的一举一动。” 看此地居高临下,与红螺山两相望,却又深藏茂林树海之中,外人难以察觉,说来确是个监视动静的好所在,公主若有什么机密下达,自也不愁没人接应。 灭里深深吸了口气,道:“林先生,我今晚能见到殿下么?”林先生道:“不行,前面有个东西挡着,咱们闯不过去。”灭里心下一凛:“什么东西?”林先生笑了笑,便又朝地下指了指。灭里凝目去看,只见地下的图样形作六边,整整齐齐,却又是小蜜蜂的那只蜜蜂巢。 今夜林先生说了偌大一篇,话头全离不开蜜蜂盖大厦,灭里微微沉吟,道:“这是什么?”林先生微微一笑:“这便是世间最大的图样。”灭里浓眉一挑:“最大?怎么个**?” 林先生合十欠身:“铺天盖地,无止无尽。” 对方莫测高深,灭里也按耐下了性,道:“林先生,我去过大食,精通勾股圆方。”林先生微笑道:“我就晓得将军一定不信,咱们不妨试上一试。”他取出一条绳,置于地下,便向西域姑娘们一笑,道:“来,这儿有条绳,你们之中谁来试试,瞧瞧谁能将之圈成一个最大图样。” “最大的图样?那是什么?”众美女茫张樱口,有些听不懂了。林先生微笑道:“边,四方,五角,总之诸位以这条绳任意为之,谁圈出来的图样大,谁就是赢家。” 西域群美总算懂了,她们相视一笑,道:“嬴的人有赏赐吗?” 林先生微笑道:“诸位都是公主的近侍,长于深宫,还缺什么东西吗?”众女相视一笑,想来她们金银珠宝,司空见惯,却没见过男人,林先生颇见慷慨,正要把灭里大哥赏赐出去,却听一声猛咳,灭里已从怀里取出两只金元宝,道:“咱们以金为注吧。” 眼见众家妹眉头微蹙,林先生忍不住哈哈大笑,他将两只金元宝置于掌心,双手轻轻合拍,一声闷响过后,掌中坠下了涔涔金屑,这一拍之力,竟将黄金震为无数细小颗粒。 林先生展露掌力,众女忍不住低呼一声,灭里却是微微一凛,看这黄金乃是柔软延展之物,若是自己举掌合拍,猛力到处,定会将之压为金箔,可“林先生”不同,他的掌力能将金元宝震为粉碎,足见此人的掌力精微奥妙,大非寻常。 林先生从不泄漏自己的师承来历,可这手武功一露,便让灭里留上了神,他深深吸了口气,只见林先生双手遍撒,将掌中金粉均分洒到了地下,含笑道:“来,咱们这就来圈黄金,谁圈的多,这金就是谁的。”眼看这把戏有趣,西域群美相视一笑,却又有些玩兴了,只见一名鞑靼美女跃跃欲试,他掠了掠黑头发,接过了绳,在地下胡乱圈了个角,嫣然笑道:“如此行了么?” 林先生不置可否,微笑道:“还有人要试么?” 话声未毕,又是一名美女上来了,却是个突厥姑娘,生了一双漂亮绿眼珠的,她提起绳两端,仔细布置成了一个正角,自问鞑靼姑娘道:“谁大?” 那鞑靼美女算了算地下的碎金数目,皱眉道:“你大。”林先生微笑道:“还有人要试么?”话声未毕,又是一名波斯美女行上前来,看她脸上罩着薄纱,静秀气,想来智慧高,只见她提起绳,仔细在地下布置了一个正四方,众人低头算了算碎金数目,却又远大于突厥姑娘的正角。 胜负将分,林先生亲自出手,他把地下绳拨了拨,做成了五边,微笑道:“谁大?” 众女不分鞑靼波斯,天南地北,齐声娇喊:“你大!” 看到此处,帖木耳灭里已有所悟,看这绳翻来覆去都是同一根,周长当然相同,然而以形状而论,五边却大于四方,四方却又大于角,林先生反复来试,用意便是在找出一个周长相同,而形状最大的图样。 林先生察言观色,已知灭里已有体会,含笑道:“将军可要上来试试?”灭里心中已有定见,当即提起绳,布置出了一只正圆,道:“天上地下,以此为尊。”林先生合十微笑,称赞道:“将军果然聪明,世上最大的图样,莫过于正圆。” “灭里大哥真行。”西域众美女同声叹服,字字甜美,让人还想再听一遍。 帖木耳灭里虽是武将出身,其实识广博,自知世上图样繁多,有边五角,有四方八方,形状虽有不同,可一旦周长相同,形状若越繁复,形积必也越大,是以同一条绳,若是圈成五边,必大于四边、四边却又大于边,依此类推,总之,边数益多,形状越大,直至化作了“圆”,便得天地最大的形状。 周长相同的东西,没一个面积大得过“圆”。四方也好,五边也罢,都没有圆儿覆盖之广,因而天下茶碗大半是圆口圆边,毕竟周长相同,耗料相似,所装茶水却能最多,何乐而不为?也难怪天下高手穷尽一生时光,莫不“以圆为师”。毕竟一样的手长、一样的兵器,若想布下至广至大的防御阵势,自也无脱于这个“圆”。 圆的好处是说不完的,它能借力打力,亦能柔弱受力,偏又至广至大,无怪给人称为内家武术根基。只是说也奇怪,这个“蜂六角”又是怎么回事? 灭里微微沉吟,道:“林先生,既然圆是天下最大的图样,你又为何画下这个六角边儿?”林先生微笑道:“一条绳,当然以圆为大,可我若给你两条绳、条绳呢?”灭里蹙眉道:“什么意思?”林先生含笑道:“将军,请您瞧瞧脚下,瞧瞧自己遗漏了什么? 灭里低头去看地下,只见遍地金粒散布,自己的绳只圈起了一小半金,其余都在绳之外。林先生微笑道:“将军,我若给你十条绳,让你把地下的黄金尽数圈起,一颗不剩,你待要怎么做?还是圈成十个圆么?”灭里啊了一声,道:“对了……圆儿彼此不能相接……” 圆儿再大,彼此却无法相接,纵使拿了一条绳,在地下布置了了来个圆,还是无法圈住地下所有的金粒,难免有漏网之鱼。依次看来,圆虽大,却无法覆盖整个天下。 眼看灭里已有所悟,林先生微微一笑,又道:“将军。圆是孤单的东西,只能独善其身,却不能兼善天下,真想要覆盖整片天地,,方法只有一个……”他取起一枝箭,屈指轻弹,猛听“嗡”的一声大响,箭矢破空而上,直冲九重云霄,径朝红螺塔方位飞去。 眼见林先生如此神功,众女抬起头来,正要高声喝彩,林先生却竖指唇边,示意众人噤声。 两边相距十里,若要以火炮炸射,或还能办到,可若要凭一枚飞箭强渡关山,却是难上加难,灭里提起远筒,引颈眺看,但见那枚箭矢越飞越高,转眼便要消失在夜空中,不旋踵,飞箭半空急坠而下,竟已飞过了十里程,来到宝塔正上方。 众女惊叹于林先生的指力,忍不住又要高声叫好,林先生摇了摇手,道:“别急,什么是世间最大的图样,即将分晓。”正说话间,那枚飞箭已然急急坠下,堪堪落大塔前,忽然飞出了一道黑,半空缠住了来箭。 灭里心下一凛,急忙提起远筒察看,只见箭相交,那林先生功力委实深厚,小小一枚飞箭竟而藉满沉重内劲,宛如天外击落飞石,撞得黑震荡不休,眼看飞箭便要落地,塔前却又抛出了数道黑,分从四面八方拦截,转瞬间箭矢已给拆成数十段,不复踪影。 眼看敌方埋伏暴露,灭里急转远筒来看。但见宝塔下森林密布,黑夜间瞧不清楚机关,忽然之间,松涛阵阵,风动林稍,宝塔下露出了几个身影,人人手持黑,盘膝不动,已然结为了一个阵,灭里心下一凛,道:“林先生,你方始说有东西挡住了咱们,就是这几个人?” 林先生叹道:“没错。”灭里皱眉道:“这些人武功如何?”林先生道:“远不如你我。”灭里道:“那先生何以给阻在此处?”林先生淡淡的道:“将军瞧清楚,对方有几人?” 一二四……帖木耳灭里持起远筒,细细算了算人头,不觉啊了一声,道:“六个人。”林先生叹道:“是,就是这个数儿,六。” 中土以“四”为死,忌讳谐音,却不知“六”这个字有何奇怪?正说话间,只见六角阵慢慢转动,但见六道黑悄无声息的潜入树林,不多时,林间竟也有六条黑反向而来,不过一眨眼时光,宝塔正前正后、左前右后、右前左后,各多了一个六角阵,帖木耳灭里嘿地一声:“这……这阵势变大了!”林先生淡淡地道:“别急,阵势还没完。” 在众人的注视**,只见树林里不断有黑探出,一道又一道黑搭来,一个又一个阵势化出,竟以宝塔为中心,逐步向外蔓延,最终成了一个巨大无匹的六角阵。望之密密麻麻,排列如蜂巢。 看世上有才阵、四方阵、五行阵、七星阵,可如此巨大的阵势,却还是次见识,灭里颤声道:“这到底是什么?” 林先生双手合十,低声道:“这就是统驭大六道的无上心法,世称“天诀”。” “天诀?”灭里心下震惊,忙道:“你……你说得是天绝大师的护身神功?” 林先生叹道:“我天绝师叔早已谢世,如今这套神功的唯一传人,便是他的关门弟杨肃观。” 听得“师叔”二字,灭里自是双眼圆睁,林先生并未多作解释,他默默指着地下的六角圈,说道:“六道阵,形如六角,一个阵形,须得六人,两个图形,只须十一人……”说话间,便在六角圆上添了四笔,画出了第二个六角圆,慢慢又道:“五个图形,十五人,四个阵形,十九人……阵势越大,布置越简,用人也依序而减……到得人以上……每二人相加,便得一个……” “六道轮回阵……”他边说边画,地下也排列了一个无数六角,望之如同蜂巢。 灭里听到此处,却也想通了一切道理,看一条绳所能布置的最大图样,正是“圆”。可到了两条绳、条绳、四条绳……“圆”却不管用了,因为圆儿再大,却也无法紧密相合。 故而说“圆”是孤单的东西,它再柔再广,也只能独善其身,却无法覆盖整个人间,说来还真能包容天下的,便是这个“蜂六角”。 易经第二卦:“坤”。寓意为“地”。对应之数就是“六”。号称“用六,万物滋生,乃顺承于天”。不同于独善其身的“圆”,“六”其实是个合数,它与“边”、“四方”一样,都可以紧密相合,无尽蔓延,然而者周长相同时,却以“六”的形状为大。故所以说,蜜蜂是天下最勤俭的东西,它用最少的材料,造出了最大的形状,乃至于紧密相接,铺天盖地,永无止尽…… 灭里点了点头,道;“你们这几日进退不得,便是为了这个阵势?” 西域诸女低头默然,难以做声,林先生道:“举世第一精密的阵势,便是六道。一个六道,须得六边,两个六道,仅须十边,阵势越大,威力越强,到得成为密密麻麻,千千万万的蜂窝时,便可达兵法里的“以一围一”。世上虽有才阵、五行阵、七星阵、八阵图……却无法与之相比,我方人数纵使多了一倍,也难以攻破这个大六道阵。” 灭里自己曾在江南见过一个小六道阵,当时趁乱偷袭,已是险象环生,如今对方阵势如此庞大,怎还有可乘之机?看来嵩山少林寺能屹立武林,果然有其独到之秘,仗此阵法,纵使十名绝顶高手上山挑衅,少林只消以千名低辈弟出战,合为一个“大六道阵”,便能与之抗衡,莫说己方仅仅有十数人在场,便算人数多了一倍,怕也难以匹敌。 眼见闯不进红螺塔,灭里自也无话可说了。当即道:“林先生,可否借一步说话?”这话是以汉语说出,当有机密相商。林先生也不推辞,便随他缓步离开。 二人走到林间深处,灭里捡了个静僻角落,道:“林先生,撒马儿汗有消息过来了,你听说了么?”林先生道:“听说“卡拉嗤亲王”行将来华,是么?”灭里叹道:“林先生,我实话实说吧,现下公主不见了,倘使消息传回国内,末将恐怕性命堪虞。” 林先生颔道:“我晓得,可汗是个吃醋的性,他定会以为你拐跑了公主。” 话声一出,树林里传来了低笑声,灭里回头一看,只见西域群美居然悄悄跟来,躲在树后偷听,也是自己事先没提防,竟给算计了。眼看灭里惊怒交迸,林先生笑了笑,安慰道:“没事,她们只是关系灭里大哥而已,并无恶意。” 也难怪大家好奇了,灭里大哥长相神秘,出生如谜,加上他年近四十,始终未娶,为此汗国里早已传闻不断,或所他是成吉思汗留在西域的后裔,或说他是流落异乡的波斯王,只等着来日返乡云云,总之光怪陆离,说不尽说,灭里平日国中行走,自也有所耳闻。 瞧见众家妹嘴角含笑,都在窃窃私语,灭里“啪”“啪”两声击掌,道:“众护官听旨,我与林先生有要事相商,请列位即刻回避。” 汗国兵马号令严明,煞金指令下达,正等着小兵们暴然答诺、整队离开。谁晓得众家妹却只面面相觑,不少人还朝树林里察看,瞧瞧是否有小兵躲在里头。灭里微感错愕,霎时振臂高呼,朗声道:“汗国众将听旨!煞金汗有令,命汝等速速离开!” 话声一出,美女群护更是笑成了一堆,觉得他挺可爱的。灭里心下暴怒,立时提起了军棍,大步走来,还没踏上两步,猛地想起她们是公主的人,便又转了回去。 ’一种主见一种兵,灭里的手下不分鞑靼突厥,一概唯命是从。可这批女护卫却不同,她们跟着公主过日,早给宠坏了,竟不知国中第一勇士“煞金”的可怖,最后还是林先生走上前去,方始把她们劝走了,只是瞧她们笑吟吟的,离去时不忘交头接耳一番,直似是市集游逛一般。 眼看灭里气得发抖,林先生笑道:“将军,姑娘们有自己的规矩,你有什么吩咐,得找她们的大姊说。”灭里暴怒道:“什么大姊?告诉你,本将是煞金!军营里我便是她们的亲妈妈!” 人生都有头一遭,带领娘军不易,伺候娘军的头儿更难。这一走来,灭里与公主朝夕相伴,直可说是战战兢兢。上亲热不行,就怕惹人物议。可若要冷着一张冰脸,却又怕引发娘娘震怒,总之嘘寒问暖不行,不假辞色也不好,本想把人平安送到了北京,便能喘上一口气,谁晓得娘娘却又跑得无影无踪,不免把他整得不成*人形。 眼看娘娘跑了,汗国又来了,自己这颗脑袋已算是给砍了一半。灭里好似泄气皮球一般,叹道:“也罢,现下情势如此,不知先生有何高见?”林先生笑道:“将军得担待些,你也见了方始的阵势,现下咱们不能用强,只能耐心等候。”灭里蹙眉道:“等候?” 林先生道:“没错。不入虎穴、焉得虎。等公主办好了事情,便会自行出来了。”灭里双眼圆睁,晓得他说到了题上,他眼观四面,耳听八方,确信树林里并无护卫兵躲藏,方始压低了嗓:“公主……公主要办什么事?”林先生微微一笑,道:“说不得的事。” 灭里嘿的气结,没料到自己千里奔走,为公主出生入死,却还要给人蒙在鼓里,正恼怒间,又听林先生道:“将军,我这儿有件事问你,你抄到暗号了吧?”灭里冷然道:“什么暗号?” 林先生道:“怒苍千里传讯,你已抄到暗号,对么?”灭里醒觉过来,忙道:“抄是抄了,不过这怒苍密语荒唐无稽,无人可解。”林先生哦了一声,道:“荒唐无稽?此话怎说?” 灭里道:“你站过来些,我细细把密语说与你听。”林先生不疑有他,便依言而来,俯帖耳,只听灭里悄声低语:“去你妈的狗杂碎,少说两句……”林先生愕然道:“什么?” “不嫌吵!”嗖的一声大响,灭里怒拳如勾,便朝林先生的面颊斜击而来。 灭里的武功是外门一,用力法不同于中原各门各派,出拳时新月如勾,隐隐带出了一股抽旋之力,看这一拳来势快,出手又重,若要出手硬接,手掌恐怕要割伤,林先生皱眉道:“将军,有话好说。”说话间踏步而出,一点一转,竟而站到了灭里的背后。 一山还有一山高,林先生不挡不驾,也没用什么轻功,也不使什么内力,不过踏出半步,身微转,便已来到灭里背后,这份计算之精、拿捏之准,已至神而明之的境界。灭里本已晓得“林先生”武功为精湛,却没料到高到这个地步,他虽惊不乱,当下也不转身,只把双手一振,听得嗤的一响,左肩衣衫破开,一枚袖箭竟已倒射而出。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灭里是西域战场出身,身上必藏十字弩,已做防身之用。这只袖箭出其不意,来势快决,眼看林先生即将中箭受伤,却听他深深一个吐纳,‘呼’的一响,一股气息吹了出去,那袖箭受了这口真气,来势竟然大缓,林先生食指轻弹,那袖箭吃了指力,‘崩’地一声破空锐响,袖箭夹带着真力,轰然倒飞而回。 灭里大吃一惊,万没料到林先生功力如此深厚,单单一吸一吐,便足扭转乾坤。他见袖箭来势快决,双方相距有近,万难闪避得开,性站立不动,只挺起了背脊,便朝袖箭迎去。 一声闷响过后,灭里背后中箭,只听树林外传来几声娇嫩惊呼:“灭里将军!”双方打斗之势大作,终于还是惊动了西域诸女,大批女护卫全数奔入林间,齐声悲喊:“将军!” 灭里不成了,他背后中箭,伤势想来不轻。众女又怕又悲,正要洒下泪珠,却见灭里外衣破开,非但不见鲜血溅出,反而光芒缤纷,竟似飘落了无数黄金羽毛,夜色里望来竟是尊贵非凡。 众女低声轻呼:“好漂亮得盔甲啊。”月光照下,只见灭里衣袍里隐生异光,贴肉处竟有一片又一片的金箔,望来质料古怪,竟是以金线一片一片缝合而成,便如一件纯金铠甲,替主人当下了这道凌厉至的袖箭。 眼看盔甲模样神秘,众女满面好奇,玉指探出,正要上来摸摸,灭里心下震惊,忙从怀里取出了一张字条,便朝林先生急急抛出,喝道:“你要的东西!怒苍密语!”听得此言,众女咦了一声,立时尾随字条而去,便将林先生刚刚包围,引颈好奇道:“抄到怒苍密语了么?里头写些什么?” “去你妈的狗杂碎。”林先生低头读道:“少说两句不嫌吵。”话声未毕,西域群美一哄而散,人人脚步气愤,就怕慢了一步半步。 树林里静了下来,看这些怒王无愧是天下第一奇男,天生辟邪带煞,便千里外亦能发威,果然这会儿便来清场了。 两人交过了手,彼此也算交过了心,林先生瞧着灭里身上的金甲,微笑道:“我之前还在想将军是那里人,怎地生得如此魁伟形貌?原来你便是西辽刀的传人。”灭里没有作声,只将衣袍扎紧,遮住了身上的金甲。 契丹传国古物,便是这柄反金圣物,‘托帕金玉’,相传此刀名列‘天下刀’之一,似金非玉,却不知为何成了片片碎屑,成了灭里身上的这件金缕衣了。 适才两大高手各以护身武功相拼,灭里被迫亮出了‘托帕金玉’,不过林先生也不能全身而退,他也被迫透漏了一些来历,灭里低头看地下,只见林先生留下了个足印,一在北、一在东、一在南,护卫犄角,宛然便是半个蜂巢。 这位林先生武功非同小可,适才他一步踏出,身形微让,便已抢到灭里的背后,这步伐算计之准,委实可敬可畏。没想却是仰仗这半个蜂巢。灭里笑了笑,说道:“林先生,你也懂得六道心法?”林先生淡淡而笑,双手拢袖,却也不愿多说什么。 灭里已经明白了,这位“林先生”其实与自己一样,过去必也曾显赫于中原,凭他的武功,说不得还是个叱咤风云的大人物,只不知他为了什么情由,这才来到西域隐居。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这西域自古以来便是中原人士的流放之地,专来收容各残兵败将,心念于此,灭里便也不再追问下去了,说道:“林先生,这怒苍密语怪得离奇,你能猜知隐意么?”林先生道:“我猜不出来,不过咱们还可以找个人帮忙。” 灭里点了点头,自知他所说的是“义勇人”。 方今世道二分,朝廷怒苍势不两立,天下人若不效忠朝廷,便得投身怒苍,几无立锥之地,唯一的例外,正是“义勇人”。说来汗国此行唯一的朋友,也只有这群人了。 灭里望远方的红螺塔,轻声道:“林先生,我是个直性,说话不喜拐弯抹角,请您跟我明说吧,公主为何要去见“大掌柜”?”林先生道:“我方始说过了,她是去办事的。” 先前两人一言不合,大打出手,便是为了这句话,灭里间他还是语焉不详,只得叹了口气,道:“不说便算了。只是公主此行究竟是为何而来?先生总能提一提吧?” 林先生淡淡地道:“将军何必明知故问?她是来找父亲的。” 相传公主此行远道归国,正是为景泰皇帝而来。她不信父亲已死,所以决心回来一探究竟,灭里听着听,却是摇了摇头,:“不对,公主此番归国,绝非是为寻访父亲而来。”林先生道:“将军何出此言?公主侍亲至孝,父皇下落不明,她能不关心么?” 灭里道:“林先生,你别老是说何这些官样章,在我眼里看来,公主的父亲根本不是景泰皇帝。”听得这话毫无来由,林先生先是一怔,随即拊掌大笑:“照啊,那依将军之见,公主的父亲却又是谁?”灭里神色肃穆,道:“天下、国家。” 听得此言,林先生也不觉愣住了,听他叹了口气,抚掌道:“高见,高见!” 天下国家,南面为王,这才是皇族的立身之本,银川贵为皇家天女,岂会不知其中道理? 灭里望红螺塔,轻轻的道:“公主是祖的孙,此身贞洁芬芳,尽归天下国家所有,于万民有分毫之利,你便要她牺牲了一生幸福,她也能努力做到,反之……她若觉得此事有害天下苍生,你便拿了她的亲生女恫吓要挟,也不能动她分毫。” 林先生道:“如此听来,将军真是殿下的知己了?” 灭里叹道:“知己不敢当,不过我这几个月来随侍身旁,多少也知道她的为人。” 银川公主动心忍性,拿得起、放得下,想当年她西? ??和番,便曾挥泪斩情缘,让天下英雄大为激赏,似她这般性,只消于天下苍生有利,她连亲生女也能舍下,又怎会舍不得情人?舍不得丈夫? 中国有这样的公主,真好。可谁要娶了她当老婆,却不免暗叫不妙。 二人默然半晌,林先生又道:“依将军之见,公主既不是为父亲而来,却为何要去见“大掌柜”?”灭里静静的道:“和局。” “和局?”林先生长眉一挑,道:“将军的意思是……”灭里取下腰间水壶,大口大口灌下,说道:“入国之前,公主曾要我去找一个人,你也该知道那人是谁。”林先生不假思,径道:“秦仲海。” 灭里颔道:“没错,公主一面要我去拜访秦仲海,一面却前进京城,四下与客栈领会晤,你且想想,她堂堂的皇家天女,金枝玉叶,何苦如此冒险奔波?”林先生道:“你说,我洗耳恭听。”灭里喝足了水,缓缓的道:“依我之见,公主心中宏愿,便是要找出一个敌我双方都能放心的人选,以来继任大统。”林先生颔道:“你说的是“立储案”。” 立储案,便是方今中原朝廷的第一大事,目下正统皇帝膝下无,将于八王世中选择一人,以来入主东宫,日后也好接下正统皇帝的大位,成为下一任皇帝。林先生颔道:“听将军这么说来,正要下任皇帝的继任人选出来了,怒苍与朝廷便能罢手言和。” 灭里道:“你说对了,东宫之局一定,天下政局立安,我相信这便是公主东来之意。” 立储八世,徽唐徐丰鲁,这位“唐王”朱郅才智超群,乃是皇族中第一精明强干的角色。看银川公主对他另眼相看,必已将朝廷的将来寄在这对父身上,至于日后“怒苍山”与“镇国铁卫”如何调处,想来她也有自己的安排。 寒天饮冰水,冷暖在心头,灭里喝饱了水,也说完了话,林先生却迟迟没作答,好似不置可否,灭里撇眼过去,问道:“林先生,我可是说错了什么?” 林先生微笑道:“没有,将军见解合情入理,在下十分叹服。”灭里道:“那先生为何不言不语?”林先生笑了一笑,道:“将军,你忘了杨家村么?” 眼见灭里身剧震,林先生微笑便道:“将军,你也知道紫禁城地下藏着一条秘道了,是么?”灭里掌心不自觉的出汗,慢慢的点了点头。林先生微微一笑,又道:“你查出这条秘道通往何处了么?”帖木耳灭里呼吸微微加快,道:“通往……通往一处姓家中。” 林先生眯起眼来,道:“这户人家姓什么?”灭里低声道:“姓……姓杨。” 林先生含笑道:“懂了吧?公主口中的皇室诅咒,却是从何而来”闻得此言,帖木耳灭里不由脸色大变,向后退开了一步。 今夜政局诡谲多变,正统皇帝方始出城礼佛,各人马立时汇聚禁宫。其中唐王爷率先发难,趁着紫禁城无人,便直闯“仁智殿”、开启刘敬当年遗下的秘道,谁晓得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秘道一经开启,立时引来“镇国铁卫”的刺客,竟要将人灭口,天幸灭里早有准备,已然派人紧盯在后,这才于千钧一发之际救下了人()。 刘敬遗留的秘道尘封已久,可各方势力运筹幄,全都以此为注。足见其中机密牵连之深,关系之大,怕可上震历代帝王祖庙,灭里微微喘息,低声便道:“林先生,公主……公主也把机密透露给你了?”林先生笑道:“你说反了吧?这秘密不是她透露给我的,而是我告诉她的。” 灭里瞠目结舌,震惊道:“什么?这这是你告诉她的?” 林先生微笑道:“将军,你毕竟是外国之人,许多事情是参不透的,咱们中国这个大朝廷,实乃深不可测,从当年武英、景泰兄弟相争,乃至于怒苍覆灭、怒王再起、正统复辟、其实全与这个诅咒息息相关。只要此事一日不得解,天下一日不宁。” 灭里勉力定了定神,低声道:“林先生,到底……这个诅咒是怎么来的?您知道么?” 林先生道:“相传隆庆皇帝是个贪心的人,喜欢把收罗的珍宝藏入地底,据说有一回他挖掘地道时,不慎从身上掉落了一样宝贝,此物就从此潜伏于九幽,越长越大,数年之后,终于威逼龙庭,此后无论谁坐上了龙椅,始终都坐不安稳。” 灭里身上隐隐发冷,寒声道:“地底……地底潜伏了什么东西?那……那是什么?” 林先生道:“潜龙()。” 闻得此言,灭里寒毛直竖,已是做声不得。 易经第一卦:“初九,潜龙勿用”,龙之一物,在中国向来便是天表征,却不知这“潜龙”又是什么来历?莫非是什么邪物不成?灭里浑身冷汗涔涔而下,低声道:“如此说来,公主……公主私会“大掌柜”,也是为了破解这个诅咒么?” 林先生微笑道:“你说对了,公主这趟回国,便是为了破解这个诅咒而来,不过我可以告诉你,要想解开这个诅咒,绝不能从“大掌柜”身上着手,否则必死无疑。”灭里失声道:“必死无疑?为什么?”林先生淡淡的道:“我天绝师叔已经证明过了,这条是死胡同。” 天绝早就圆寂了,死于少林寺中。灭里脑中乱成一片,喘息道:“如此说来……即便东宫政局议定,怒苍也不会答允和谈了?”林先生微笑道:“岂独怒苍不会答允?将军阿将军,你可晓得,在下认得那个“易卜劣斯”多久了?” 听得魔鬼之名,灭里自是微微一惊,道:“多……多久了?” 林先生静静的道:“从他六岁剃的那一年,我俩便相识了。这人是我看着长大的,可惜我前后提防了十年,却始终压不住他,只能看着他一天比一天壮大,我却一天比一天衰老。灭里将军,以老朽的心机手段,尚且对付不了他,你想公主会甘冒大险、与虎谋皮吗?” 灭里呼吸微微加促,道:“这么说来,公主过于天真了?”林先生笑了一笑,道:“灭里将军,你怎么老是小看公主呢……”灭里微起悚然,颤声道:“先生的意思……” 林先生附耳低语,:“作一个臣,单凭听其言、观其行,那是不够的()。有些时候你不能听命行事,而是要揣摩出主上的用意,暗中替她把事情办好。”灭里浓眉一挑,道:“暗中办好的事?你……你说的是……”林先生把手搭在他的背上,悄声道:“脏事。” 听得此言,灭里不由心下震惊,这才晓得天真的人不是别人,而是能征善战的自己。 林先生笑了笑,便朝林间茅屋行去,道:“来,我要你去见一个朋友,等见了他之后,你便什么都明白了。” 饶那灭里一生干练,当此一刻,仍是背脊发凉,他尾随着林先生,来到了茅屋之后,却见林先生停下脚来,面前又是一口废井,灭里啊了一声,苦笑道:“又……又要下去了?”林先生微笑道:“没错,你一会儿要见的人,有本领杀死“大掌柜”。” 灭里心跳加快,道:“你……你说的人是……” 林先生微微一笑,道:“卢云。” 灭里猛吃一惊,还不及问话,林先生已然向前一扑,纵身入井,转眼便消失在黑暗中. 正文 第六章 修罗本相 相传雪花有诸般名色,随着天候日寒,镩数越多,有一片、两片、片、形状各自不一,不过到了最冷的大寒时节,阴气凝结,天上降下的雪花必然六镩全开,又称“六出”。 六缵是最多了,再来无论多冷,雪晶之瓣也不会再多,因而有一种说法生出,天下至阴的数儿,正是“六”。说来也巧,蜜蜂要想盖巢,当以“六”、雪花要想无尽蔓延,亦得以“六”。故而易经又说:“初六、履霜坚冰至”,又说:“用六、万物滋生,乃顺承天”。意思便是说“六”是全阴之物,唯有至阴,方能为天下谷,乃至于包覆万物。 易经里之阴之数是“六”,那至阳之数是什么呢?答案是“九”。 大哉乾元,其数用九,周易第一卦,其数便是“九”,九是天下最高的阳数,鼎有足,人有四肢,梅花五瓣、雪花六出,月以七为旬,蜘蛛有八足,唯独“九”在世上找不到对应之物,所以易经为“九”找了一个模样,称为:“龙”。 面前便有一只龙,他的左掌在前,一指上举,余指内屈,形如“九”,右掌五指撑开,其数为“五”,左九右五,天尊地势,这是一只“龙掌”。 此人稍一站起,猛听楼下脚步声响,砰砰作响,只见楼梯里钻出了一个又一个黑衣人,诸人行入屋中,向旁一分,随即躬身喊话:“参见四当家!” “镇国铁卫”主力开到,原来屠凌心、赤足巨人不过是前锋而已,后头却还有一波又一波大援接踵而至。眼看那老家丁起身了,那赤足巨人好似责任已了,便已退到了一旁,屠凌心也已躬身退让,不敢争先,各自退到了鬼众行伍之中。 眼见黑衣鬼众成了偌大一群,竟将楼板站得满了。宋通明等人自又吓了一跳。一发向后退去,那老家丁却是一脸怡然,笑道:“别怕、别怕、站着不要动。” 老家丁越是要大结别怕,众人越是怕得厉害,四下一片屏息,那老家丁神情更显悠哉,只见他脸上含笑,缓缓走上前来,低头打量崇卿的龙手,嘻嘻笑道:“了不起,了不起,这天山武非得花盖顶之人来练,否则碰者必死,谁晓得你连龙手也练出来了,当真让人叹为观止了。” “这不叫龙手……”伍崇卿冷冷地道:“这叫龙神聚光掌。”老家丁笑道:“随你说吧,倒是你现下算是黑龙呢?还是白龙啊?”伍崇卿森然道:“你放马过来,自然知晓。” “黄赤苍白黑”,真龙五彩,看崇卿满面杀气,双臂紫光也隐隐散发掌毒,架式非同小可,那老家丁却是不以为意,笑道:“别急、别急,杀人放火这种事,咱们可以慢慢来。 眼看那老家丁谈笑自若,模样大是不凡,祝康自是暗暗惊讶,他附耳到赤川耳边,低声道:“道长,这……这人到底是谁啊?”赤川颤声道:“别问我……我不知道……” 正低声商议间,却给那老家丁发觉了,听他道:“赤川道兄,怎么几年没见面,你就忘了我啊?”赤川一辈龙套,此时竟给人叫破名号,自是如丧考妣,颤声道:“你……你认得我么?”那老家丁笑道:“道兄是点苍七雄之一,算是西南武林的金招牌,我怎会不认得?” 听得自己原来武功奇高,赤川颤声道:“误会!天大的误会!贫道喝酒吃饭威震西南,打架是不大行的……”那老家丁叹道:“你到底记不记得我?在下姓金啊,您想不起来了么?” “想起来了!想起来了!您……您就是上老君的好朋友,金老爷大神君……”赤川怕得发抖,就差没喊出一声爹,自是谁也认不得了,那老家丁笑了笑,掌下“刷”的一声,抽出了腰间长剑,但见那黄金指环沿刃抚下,须臾间霜凝冰结,剑面竟成雾花花一片。 这手功力显露,全场老将无不震动,只听赤川呜呜悲泣,宋通明则是摇头苦笑,祝康忙道:“你们别哼哼哈哈的,他……他到底是谁啊?” “剑寒……金淩霜,”苏颖超叹了口气,拱手道:“真是久违了。” “金淩霜”字一出,全场都是为之一震,想起“剑神”在世的凶狠,祝康不禁浑身发抖,颤声道:“没道理啊?你们……你们这些人不是早死光了?怎又跑出来啦?” 听得这个“死”字,屠凌心不由仰天狂笑,震得屋瓦隐隐作响,声势甚为惊人,金淩霜却没多说什么,只笑了一笑,便从怀里取出了一块干布,自在擦抹长剑,模样透着一股清闲。 昔年江充与卓凌昭反目,竟然灭绝昆仑满门,事隔十年,正统复辟,景泰覆灭,这“剑寒”、“剑蛊”两大高手却相继现身,非但好端端的活在人世,武功好似还更精强了。 赤川生平最是胆小,陡见昆仑暴徒死而复生,尿频毛病顿时犯上,忙走到金淩霜身边,躬身道:“恭喜金神君死而复生,老道这里先向您贺声喜,不过我有些尿急,怕得先走一步,不能陪您叙旧了。”说着朝包厢里大声来喊:“掌柜的,敢问茅厕怎么走?” 包厢里传来呜呜啜泣:“在一楼戏台转角处,出院便见到了。” “多谢、多谢”武林中弃友逃亡之事屡见不鲜,尿遁倒是头一回,赤川挥手告别,哈哈笑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祝各位兔儿年行大运,老道先走一步啊。”他胡说八道一阵,便缩头害怕,悄悄从黑衣鬼众旁走过,打算一溜逃。 啪的一声响,肩头上拍放了一只冷掌,赤川回头一看,惊见屠凌心目光凶残,只朝着自己斜瞄,他怕了起来,还不及朝后退开,脑门却又给拍了拍,抬头去望,猛见赤足巨人俯身弯腰,龇牙咧嘴,赤川欲哭无泪,身上忽然抖了一抖,冷战不休,听得屠凌心森然笑道:“还想尿么?” “已经尿过了。”赤川含泪啜泣,便湿漉漉地走到了祝康身边,不忘抖一抖湿裤。 眼看黑衣恶鬼霸道之至,竟不许任何人离去,苏颖超忍无可忍,正要上前喝话,金淩霜却笑了一笑,“苏少侠,劝你不必出这个头,咱们要找的人是……”黄金指环举起,向前点出,道:“他!” 黄金指环点出,大批黑衣人退向窗口,挡住了伍崇卿的逃生之,屠凌心与赤足巨人也占据左右两翼,随时准备上前包抄,金淩霜淡淡地道:“不想淌混水的,退到一旁去。”话才出口,祝康、赤川、宋通明人赶紧靠墙站好,排作一行,苏颖超虽说紧握剑柄,哲尔丹也是双拳握拳,却也是敢怒不敢言。 金淩霜清场了,不过他并不急于动手,只放落了干布,在剑上弹了一弹,发出了嗡嗡声响,轻声道:“龙影,动手之前,可否先聊个几句?”金淩霜气定神闲,显得胜券在握。伍崇卿面上闪过紫光,沉声道:“你想聊什么?”金淩霜微笑道:“聊聊你拿走了什么东西?” 看今夜自屠凌心闯入,乃至于巨人驾临,人人都在追问“东西”的下落,卢云虽不解对方欲夺何物,却也晓得那东西必定要紧异常,这才引得黑衣鬼众倾巢而出,一时人人屏气凝神,都是目望崇卿,要听他如何回答。 “什……么……”伍崇卿眯起了凶眼,神色轻蔑,冷笑道:“东西!” 少年郎桀骜不驯,不忘朝地下吐了口黄痰,屠凌心立时手按剑柄,嘶嘶冷笑:“什……”话声一出,其余黑衣人旋即双拳交握,叩得关节清脆作响,森然呼应:“么……” “东……西……”恶魔巨人睁足了水牛圆眼,狂声怒啸,一众黑衣人如临大敌,或伸手入怀,或弯背俯腰,再听得屋顶上脚步杂沓,不知埋伏了多少人。敌方高手倾巢而出,无论他们要的是什么东西,都是志在必得。 此时此刻,“万福楼”里内外包夹,楼外隐伏了大批箭手,人人以强弓硬弩指向了窗口,不许任何人跳窗逃生,至于楼梯通道,更给一群硬底高手把持住了。不过伍崇卿还有一线生机,只见他慢慢调匀呼吸,身法越来越轻,腿力越来越强,双手的紫光也益发耀眼,仗着这身“龙形九似”,纵使身陷重围,他也还能放手一搏。 卢云心里忖量,自知敌方高手众,崇卿身手再强,却也绝难突围而出。他心下盘算,看一会儿自己不出手则已,一旦下场出招,便得把全场高手一次制住。当下潜心静气,把身形气息藏得一点不露,准备打敌方一个措手不及。 黑衣鬼众大军压境,压住了伍崇卿的气焰,场面静了下拉,只听金淩霜叹道:“龙影,跟你说正格的,我实在不想杀你。”伍崇卿冷笑道:“是么?” 金淩霜把长剑收入了鞘里,道:“念在令尊为国为民的份上,这里没人想为难你。”听得金淩霜提及伍定远,卢云自是心下一凛,宋通明等人则是面泛笑容,都想:“这可有救啦!” 伍定远其人折不挠,举世知名,想他当年还是个小捕头,那燕陵镖局与他无亲无故,却能让他弃官亡命,屡犯剑神,不死不休,今夜金淩霜若敢害他儿,那真是世深仇,万年不解了。 先前众人欲与崇卿为敌,莫不忌惮他背后这座大靠山,可现下场面反了过来,向到“一代真龙”的威名,无不喜形于色,伍崇卿却是毫不领情,听他森然道:“金老贼!咱俩要打便打,你却扯我爹爹做什么?”金淩霜摇头道:“没什么,只是想令尊劳苦功高,乃是天下楷模,他要是听说儿误入了歧途,可不知有多生气了。” “生气?”伍崇卿哈哈笑了起来:“他要真有点脾气,他也不会叫做伍……” “伍”字才出,“小真龙”一个筋斗翻过,看他上身赤膊,腰间红带却已半空飞舞,带出了长长一条红影,直朝昆仑老将而去。 金淩霜大意了,双方虽说相距两丈,可在“龙形九似”之前,两丈距离却似伸手可过,只见伍崇卿势道越来越快、身影顿成黑朦朦一团,眨眼间连飞一丈五尺,已至金淩霜面前,转看“剑寒”手中长剑,却还垂向地下,应变之速大大不及。 “定!”始把这个字喊过,崇卿回身起脚,五尺、四尺、渐渐尺、二尺,飞脚来到金淩霜面前一寸,黄金指环总算也摸上了剑柄,正待拔剑出鞘,猛听崇卿一声吼:“远!” “伍定远”字道出,砰的一声闷响,伍崇卿左腿放落,右脚起转,凭着空中换腿的高超体技,已在“剑寒”胸口上重重印了一脚。众人正要喝彩,崇卿的第二腿又来了,这回他也更狠更毒,凭着先前一踢之力,身竟又弹高了数尺,“当”的一声清响,鞋尖亮出了寒刀,伍崇卿半空一个回旋,便朝金淩霜的喉头削去。 金淩霜的身手其实不慢,身为昆仑元老,岂无快招御敌?只是伍崇卿快了,过去哲尔丹、苏颖超与他动手,都曾尝过这种苦头,自知他拳快腿重,趋退若神,一旦到了贴身肉搏的时候,必然大战上风。尤其此际得了“龙形九似”,那身法更如雷轰电闪,一眨眼便到了生死关头,看金淩霜老迈年高,却要怎么抵抗? 精光闪耀中,崇卿的足刀已至喉前半尺,金淩霜虽已握住了剑柄,却还迟迟拔不出来,寒刀益发逼近,堪堪要割破喉咙之时,金淩霜忽然吸了口气,俯身向前,将脑袋迎向了对方的铁靴。 众人满面错愕,还不知他意欲如何,听得“砰”的一声,金淩霜鼻梁已给靴底踢中,一时上身晃荡,鼻血长流。随即“刷”的一声大响,屋内精光暴起,靠着皮肉疼痛换来的间隙,金淩霜总算拔剑出来了。 刹那之间,场内嗡嗡连音不绝于耳,金淩霜剑尖颤抖,竟在面前撒下一片寒光气网,卢云随与他是敌非友,心里却也不禁暗暗喝彩:“好一招瑶池碎波!” 这招“瑶池碎波”出于昆仑十剑的“剑浪”,乃是昔日五弟刘凌川的绝招。看金淩霜以内力鼓荡剑刃,使之翻腾如浪,虽不比当年“剑神”的啸天巨浪,却不知强过了刘凌川多少倍,想来此人十年苦练有成,竟隐隐得了几分卓凌昭的影。 昆仑老将逃过了一劫,随即开始反攻了,卢云心里明白,这“剑浪”是种上乘的绝招,敌手一旦给卷入了剑网之中,剑浪便会层层叠叠,席卷而来,以金淩霜的剑法早已而言,一会儿浪头必然一浪高过一浪,刺客伍崇卿绝不能退,一退便要为之灭顶,唯一的生机,便是出手反击。 此时崇卿人在半空,眼看剑刃将至颈边,他却仍不避不让,随时都要溅血,宋通明、祝康等人情急关心,纷纷喊道:“小!快让开啊!” 情势危殆,卢云、哲尔丹、苏颖超等人却们吭声,他们知道崇卿还有潜力未出。 “喝!”伍崇卿右手暴长,从一片剑浪光网中探入手来,直取金淩霜的心口。 “龙手”亮出来了,这就是伍崇卿口中的“龙神聚光掌”,出手快逾闪电,兼具铁砂掌的威猛、与那毒手的阴柔,只消给擦破了一点油皮,便等于中了“花仙”的银针剧毒。凶险莫过于此,偏又快得异乎寻常,一举穿破了千曾剑浪,金淩霜更不打话,霎时回剑横削,便朝伍崇卿的喉头切去。 这一剑应变神速,剑刃不晃不摇,这招剑法并非“剑浪”,亦非“剑寒”,而是昆仑第一快剑“剑豹”,金淩霜竟要和伍崇卿比一比“快”。 玉石俱焚的时刻到来,金淩霜的剑锋已至崇卿喉前寸许,不过“小真龙”的手掌更快,已贴近老将的胸膛,当此生死关头,你不退,我不让,这个举剑疾刺,那个龙爪探出,两大高手不闪不架,宛如要同归于尽一般。 看得出来,这两人正在“对赌,赌对方必会害怕退让,他俩都要抢这个先手。 双方相距越来越近,各在赌命对搏,卢云自也紧张了,他双手扣着铜钱,就怕有所闪失,一旁宋通明、赤川等人则是瞪大了眼,祝康更已掩住了脸面,不敢再看。 四下寂静无声,伍崇卿人在半空,金淩霜以下御上,猛听一声低响,两大高手终于撞在一起,他们谁也没让。 “嗤”的一声,鲜血激射而出,那股热红如飞箭,喷发得很高很远,一射到了屋梁上,复又从半空洒落地下,众人定睛急看,只见伍崇卿身上染满了血,他的颈边裂开一缝,那血竟是他流的,赤川凄惨狂叫:“完啦!伍爵爷的儿归西啦!” 一个人喉咙要给割断,万无活命之理,看鲜血喷洒之猛,屋中高手虽非初入江湖,可这般流血场面,却还是生平头一次见到。宋通明惊惶无已,正待上前察看,却给哲尔丹拉住了。 “嘿嘿……”满身浴血之中,只见伍崇卿从半空落了下来,他的头颈向旁紧压,竟然夹住了金淩霜的剑锋,看那右脚却是横踢平举,靴头上的尖刀不偏不倚,竟然插入金淩霜的心口。 “他***!”宋通明骇然道:“世上还有这等打法?” 卢云、哲尔丹等人眼力过人,直把双方招式看得明明白白,看适才金淩霜的剑尖横扫而来,伍崇卿仗着身法快绝,竟在间不容发之际扭身侧颈,硬生生压住了对方的寒锋,保住了气管不断,随即右脚尖横扫,立时把足刀插入了金淩霜的心口。 少有人知,喉咙割裂,死因并非失血过多,而是因为气管破裂,窒息而死,是以真正赌上了性命的并不是崇卿,而是“剑寒”金淩霜。 卢云默默挪移目光,只见场里的昆仑老将一动不动,胸口却挨了伍崇卿的致命一刀。 伍崇卿很精明,他并未挨这一剑,因为说到人身要害,心脏乃是第一致命伤,一旦跳不动了,其人立时丧命,再也救不活了。 眼见胜负来得如此之快,场内顿时鸦雀无声,万没料到“剑寒”身负盛名,纵横西域,却在一招内给个年轻人杀死。 四下满是沉重呼吸,人人慑于崇卿的武功,复震于双方对决的惊险,竟连采声也没一个。 一片寂静中,只见伍崇卿伸指出来,朝颈边的“人迎”、“水突”两穴点下,血流立缓,他冷冷的道:“金老贼……你还要装多久?” 黄金指环竖了起来,“当”的脆响传过,已将足刀硬生生扭断,那肋骨处却也传出一声异响,宋通明大惊失色,骇然道:“***!金老怪死而复生了!” 金淩霜没死,当然也不必复活,哲尔丹、苏颖超、卢云等高手一旁看着,自知金淩霜之所以逃过一劫,绝非是穿了什么护身宝衣,更不是心脏长到了右边,在方才生死危难之际,这老将拼出毕生胆识,把脚跟向上提起一寸,竟以肋骨硬生生挡下了刀锋,趁这一缓之势,他的黄金指环总算来得及捏住刀锋,这才保住了心脏无伤。 双方对决之惨烈,可说空前未有,人人看得唇干背寒,还在头皮发麻前,猛听一声怒喝,伍崇卿再次发难了,他才点穴止血,还不及歇息,便又开始下手狂攻,金淩霜根本懒得理会断骨,只任凭刀头卡在肋骨上,便已迎向了对手。 铿铿铿,当当当,双方面对面,眼瞪眼、这个血流满面,两道紫光沿臂窜出,已然亮出“龙神聚光掌”。那个断刃刺胸,浑身浴血,却也手腕旋翻,拿出了西域第一快剑:“昆仑剑豹”。 第二回的大厮杀开始了,掌飞花,剑撩乱,双方招式急快,早已超越了凡人的眼力,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不知对打了多少招,除开卢云水瀑成精、苏颖超剑道造诣深厚,余人全跟不上了。可金伍二人却没一个向后避让,反而越打越近,越杀越狠,好似他俩脚后便是地狱悬崖,谁只要向后退让一步,谁便要坠入万丈深渊,永世不得超生。 祝康颤声道:“这……这两人是疯了么?他们怎都不防守?” 确实疯了,武中虽有泼水刀、披风剑,却没人见过这般凶悍打法、这场胜负不仅在呼吸间,尚在寸之中,只见金淩霜剑锋送出,从伍崇卿胸前贴肉飞过;伍崇卿双掌回身拍出,却又沿金淩霜鼻梁前擦去,双眼一眯间,两人各在鬼门关前走了十来遭,彼此却迟迟不让一步。 短兵相接到了这个地步,委实匪夷所思,只要稍有差池,非但要有一人惨死当场,怕还会闹得双方同归于尽。旁观众人全呆了,赤川惊吓无语,宋通明也是抚面苦笑:“这……这哪里还是比武,这根本是打仗啊。” 话声一出,猛听“咚”的一声,苏颖超坐倒在地,满面骇然间,却也总算明白只见为何打不嬴伍崇卿了。 在“智剑”的眼里瞧来,伍崇卿、金淩霜的招式其实都满布破绽,不堪一击,可他们却不在乎自己的破绽,甚且也不理会对方的招式有无破绽,因为他们压根儿不是在比武,而是在“打仗”。 亡国灭种的战争中,双方所恃者不单是武功,还有运气、胆气以及怒气,为求一胜,头可断、血可流,连性命都可以献出作祭,哪还在乎什么小破绽?在这血淋淋的真打中前,称得上破绽的只有两个地方:一是脑袋,一是心脏,除非砍下对方的级,挖出那颗血淋淋的心,否则胜负不会分晓。 与这帮人相斗,“智剑平八方”以如纸上谈兵,因为对方并不贪生,当然更不怕死,他们的每一招、每一式都违背了武常理,所冒风险之大、赌注筹码之多,远非外人所能想见于万一,什么“攻敌所必救”,支持已全数幻灭,苏颖超垂下头去,他心里明白,本门过去的荣光都消退了,自今而后,他必须有新的武体悟,否则华山一脉绝无法在今日的武林里立足。 “镇国铁卫”的生死之斗来了!但见双方以快打快,以狠斗狠,伍崇卿使开了“龙神聚光掌”,形如八臂神将,金淩霜的剑花也似暴雨连绵,电光火石间,双方不知对打了几招,那点点碧血飞溅,好似在奉劝场里的豪杰们,若是怕苦怕痛,趁早去读书考试做大官,少来江湖里玩剑,那可是会见血的! 众人骇然发抖,苏颖超也是颓然若死,卢云却是另有想法:“这哪里还是比武?这只不过是疯汉打架罢了。” “快快快!快快快!”好似听到了另有的八股说教,伍崇卿面貌更是狰狞,他似要把满腔怒火发泄在金老伯身上,听他怒吼道:“金老伯,你慢了!快啊!快啊!你跟不上我了!” 金淩霜哪里慢了?他的“剑豹”如迅雷、如烽火,已是世上罕见的快剑,可他再怎么快,却也比不过真龙身法,只见伍崇卿使开了“龙神聚光掌”,一双肉掌越来越快,到得后来,掌中紫气弥漫,功力运行已至顶点,“龙行九似”发挥的淋漓尽致,金淩霜汗流浃背,好容易一套“剑豹”使完,正要转使“剑蟒”,却听伍崇卿哈哈大笑,厉声道:“你输了!” 金淩霜确实输了,他舍“剑豹”不用,已是自承快不过崇卿。 当当当当当……,伍崇卿连出九掌,全数朝剑面拍落,一掌快过一掌,一招重似一招,那双毒掌如狂风骤雨,如痴如狂,猝然之间,他深深提了口真气,浑身布满气劲,身竟成了黑朦朦一片。众人齐声惊呼:“北龙王!” 北龙王便是北海黑龙,正所谓“神胎宝血符天录,一代真龙海中生”,面前的伍崇卿宛如一条苍茫黑龙,身法之快,几连卢云的眼力也追不上了,听得“锵郎”一声大响,黑影旱地拔起,长腿穿过剑网,已将金淩霜的剑刃踢开,又听“砰”的大响传过,黑龙半空扑下,左肘夹带了身的分量,重重砸在昆仑老将的背上。 一声闷哼,金老儿后背驼了下去,还不及直起腰身,伍崇卿右手甫一触地,向上撑直,身立时弹起,左掌混杂了剧毒,便朝金淩霜门面打来。 “龙神聚光掌”的气势出来了,这掌法虽是后天所成,却与伍定远的龙手威力相当,掌力刚猛无畴、毒气阴险凶残,金淩霜纵不脑浆迸裂、也要身中剧毒而死,可说惨不勘言。 眼看对方来势快,躲过了这招、闪不过那招,金淩霜性不避不让,反将手臂向后扬起,任凭门户大开。 生死交关在乎际,金淩霜的长剑退了一尺远近,已将弃守要害,卢云微起错愕,目光急扫,却见屠凌心阴森冷笑,赤足巨人咧嘴而笑,其余黑衣人则是目带兴奋之色,卢云骤然醒悟:“糟了!胜负要逆转了!”心念一闪,正想放话提醒,却听“嗤”的一声,屋内精光刺眼,逼得场内众人一齐遮住了眼。 轰然大响中,伍崇卿向后纵跃,重重撞在照壁上,双方出场以来,这还是崇卿次向后避让,非但退得快,尚且神色张慌。众人不知发生了何事,慢慢放下手来,只见场内烟硝弥漫,地下多出了一道斩痕,眼前的金淩霜则是执剑当胸,剑尖上扬,手中长剑竟已散出了熊熊金光。 “剑芒!”众人乍见绝技现身,莫不大惊而呼,苏颖超更是张大了双眼,不敢置信。 若说“达”是剑客日夜瞻仰的巍峨高山,那“剑芒”便是传说中的海上仙山,让人流连忘返,全场见得此招,莫不肃然起敬,苏颖超则是闭上了眼,连呼吸也觉得难受了。 按卓凌昭的剑经所载,剑芒共分色,第一等长约半尺,色成金黄,望之如同朝阳初曙,便给古人称作“曙芒”。第二等焰作青蓝,长可过一尺,号称“彗芒”。倘能练到了最高等,便成皎洁无暇的纯白真色,最炽烈时可达尺以上,这便是世人共仰的“剑芒”。 卢云是“剑神古谱”的传人,自也是使动“剑芒”的行家,他见金淩霜的剑上散发罡气,长约半尺,色成金黄,当是剑经中所载的“曙芒”,虽不如尺白光耀眼,但在黑夜中乍然使出,金芒吞吐闪烁,却也显得霸气十足,反比卓凌昭的纯白剑芒更加夺目。 看金淩霜入场以来忍气吞声,原来求的便是此刻的扬眉吐气,他远远逼开了崇卿,气定神闲,含笑道:“孩,慢又如何呢?欲速则不达的道理,难道你没听说过么?”话声未毕,长剑奋力回抽,一股芒光横空而过,伍崇卿不敢以肉掌来挡,只能急急滚倒在地,背后照壁却又给斩裂了。 眼看昆仑一派继卓凌昭之后,终于有人练成了传闻中的“剑芒”,众人自是又敬又畏,伍崇卿遭逢逆境,却也不怕,只管着地翻滚过去,捡起自己的两只袖剑。 金淩霜甚是大方,只任凭对方取用兵刃,并未趁机偷袭,只见他缓步而上,刷的一声,再次出剑。伍崇卿急挺兵器招架,两柄袖剑与金芒相撞,但听“当”、“挡”两声劲响,袖剑的剑头飞出,钉在了墙上,竟给硬生生斩下了一截。 众人失声惊呼,万没料到这剑芒斩金碎玉,锋锐一至于斯,竟比宝刀宝剑的威力更胜一筹,伍崇卿虽惊不乱,蓦地使开了真龙身法,正要滚入内圈强攻,却听“嗤”声再响,金淩霜手腕轻轻一晃,芒光闪动下啄,逼得崇卿一个筋斗翻倒,再次着地滚开。 这“剑芒”本是剑客体内的罡气,只须心念一动,芒光随即暴长,出招远比真剑为快,威力却比真剑更强,直可说是无坚不摧,偏又无远弗届,昔年卓凌昭之所以自号“剑神”,意即在此,看“小真龙”身手再快,却也快不过这一点芒光,恐怕是败象已呈了。 双方打到这个地步,伍崇卿自知难以取胜,他紧守门户,专躲不攻,一时屋中金蛇乱舞,面前尽是金碧辉煌。但见金淩霜好整以暇,转眼间“剑豹”、“剑蟒”交穿使出,搭配了“剑芒”之威,招招相辅相成,方圆内无坚不摧,伍崇卿不敢抵挡,只能前滚后翻,盼能撑过这场狂风骤雨,可对方的“剑芒”毫无消散迹象,到得后来,金淩霜整个身更裹在金芒之中,声势为惊人。 卢云坐观虎斗,不免也暗暗佩服金淩霜的苦心。以内力修为而论,这“剑寒”远不及“剑神”的根诋深厚,所练的剑芒自也无法与之相比,可这位老将用心非内力练不上去,却能别出心裁,以剑芒搭配许多老套旧招,诸招浑一使出,自也弥补了真气的不足。 多年不见,昆仑老将个个武功大进,看屠凌心手持“剑影”,出剑无影无踪,剑刃偏又满蕴阴劲,敌手兵刃不敢玉之相交,却又不得不与之相交,实战中自是大占便宜,再看金淩霜勤能补拙,另辟蹊径,竟也习成了失传已久的“剑芒”,这两位老将有此长进,卓凌昭泉下有知,必也能仰天狂笑了。 正想间,猛听伍崇卿大喝一声,身向前飞扑,两柄袖剑上激出了一股紫电,竟也运出了家传绝“披罗紫气”,硬生生架住了金淩霜的长剑,当是要比拼内力了。 伍崇卿总算反击了,双方走到功力对决的这一步,已是力大者胜,谁也占不到便宜,只见紫电碰上金芒,伍崇卿浑身发抖,已在全力行功,金淩霜也是双手紧握剑柄,使劲下压。 两人功劲相抗,只见金淩霜剑上光芒越发逼人,伍崇卿眯起了眼,双手的紫气却如藤蔓急爬,顺延对方的长剑而去,卢云心下一凛,暗道:“藤萝紫。” 当年伍定远与卓凌昭在娄江大战时,便曾在生死关头使过这招,看这紫气隐有剧毒,只消到了手上,金淩霜非得撤剑不可。众人满身冷汗,正等着胜负分出,猛听“当”的一声脆响,剑刃打散,地下摔倒了一人,力尽不动,正是崇卿。 伍崇卿输了,他的袖剑不敌剑芒之威,已给震成了碎屑。一来他年方二十,比金淩霜小了四十来岁,功力本就不及对方深厚;二来“披罗紫气”虽蕴剧毒,却不能凝功合劲、聚气如真物,若要与“剑芒”的锋锐相抗,难免相形见绌,说来他能打到这一刻方始落败,已让众人刮目相看了。 眼看伍崇卿倒地不起,场里金光黯淡,金淩霜手上的剑芒总算也熄灭。他举剑架住了崇卿,淡然道:“龙影,还要打下去么?” 金淩霜的剑芒是耐久,整整撑了一柱香不灭,足见功力深厚无比,伍崇卿自知技不如人,一时低头垂目,无言以对,想来也认输了。金淩霜微微一笑,才要言语,却见崇卿嘴角微斜,森然道:““剑芒”一去不复返……金老贼头……” “此命休!”话声未毕,伍崇卿身后空腾翻,双脚蹬出,直朝金淩霜的脸上踹去。 金淩霜中计了,伍崇卿自知打不过此人,这才故意倒地装死,直至此刻剑芒消散,立时出手暗算,作风可说为卑鄙。 金淩霜叹了口气:“龙影,别欺侮老人家。”话声未毕,剑刃上散出了一片寒气,交织如蛛网,稍稍朝伍崇卿的鞋底一触,阴寒内劲立时缠了过来,逼得他腿上酸软,摔回了地下。 这股内力正是“剑寒”,乃是金淩霜自幼习练的护身武艺,浸润数十载,勿须运气行功,随时都能出手护身,他将长剑翻转,再次架住了崇卿,问道:“龙影,福气了么?” 攻是“剑芒”、守是“剑寒”,金淩霜已然占尽上风,伍崇卿黔驴技穷,只能低头垂,好似投降了,只是看他默然无语,那铁靴又无声无息的抬了起来,瞧那靴头方位,却要朝金淩霜的下阴撩去。 伍崇卿作风如此龌龊,委实世间罕见,金淩霜摇了摇头,便朝屠凌心使了个眼色。 “敬酒不吃!你吃罚酒啊!”砰的一声大响,屠凌心跨入场中,连剑带鞘向前一劈,重重砸在崇卿的身上,打得他滚倒在地,只是这少年郎应变奇快,身才一触地,赫然一个扫堂腿使出,便将几张桌椅踢了过去,稍稍隔开了金淩霜、屠凌心,一招“鲤鱼翻身”,便朝窗口疾飞,打算从五楼一跃而下。 轰的一声巨响,那赤足巨人后发先至,抢先挡到了窗边,只见他提起双掌,一股内力宛如排山倒海而来,掌对掌,气冲气,伍崇卿人在半空,无从借力,只能单掌高举,硬生生接下这刚猛无畴的一掌。 砰啪震响,敌方掌力磅礴,伍崇卿宛如撞上铜墙铁壁,气息四散,便给硬生生震下地来,他脚步尚未站稳,背后又有人吊起了真气,猛听一声暴吼:“趴下!” 屠凌心出手了,听那吐纳声如此深沉,已然运上了十成功力,眼见“剑蛊”连剑带鞘抽来,伍崇卿嘿的一声,也是他手无寸铁,只能锁紧了臂膀,死命撑下这一击。 啪的大响,伍崇卿给狠抽了一记,但见他身上紫电微弱,已是强弩之末,不过他很悍很勇,尽管“剑蛊”的阴劲临身,仍旧苦撑不倒。 双方无声无息,各以生平功力对决,看伍崇卿先与“剑芒”对决,其后又以“修罗神功”对了一掌,此时更身受“剑蛊? ?的凌厉内劲,可他居然咬牙死撑,那股阴劲虽说源源不绝,却还是压之不倒,金淩霜摇了摇头,便从背后补上一指,冰寒内力发动,已然破体而入。 “呵呵……哈哈……”伍崇卿脚步踉跄,明明摇摇欲坠了,嘴角却还泛着冷笑,好似还在念念有词。金淩霜摇了摇头,把眼色一使,四面八方便又抢上了几名黑衣人,瞬时棍棒齐飞,就朝崇卿的胸腹一阵乱打。 “倒下!倒下!”黑衣众鬼咆哮怒吼,棍棒招招到肉,全望内脏去敲,可怜伍崇卿死撑不倒,代价却甚惨重,肝肾脾胃无一不受重击。 砰砰、砰砰,伍崇卿给打惨了,却始终不肯趴下,哲尔丹“嘿”了一声,正要出手来救,黑衣鬼众却亮出了十字连弩,指住了全场上下。 没人能轻举妄动了,“镇国铁卫”清理门户,此时谁敢多问一个字,便算万箭齐发,卢云见了这势头,也只能勉强忍耐下来,伺机再动。 “还不倒!”屠凌心发怒了,只见他扑上前去,跳到了伍崇卿的背上,朝他的脑袋奋力挥拳,一旁赤足巨人也伸出了巨灵神掌,使劲按住崇卿的肩头,听得“吼”的一声长叫,伍崇卿翻着白眼,双膝一软,终于垮了下来,黑衣鬼众大喜过望,正要出手再打,却听金淩霜淡淡地道:“够了!” 合镇国铁卫诸大高手之力,总算制服了伍崇卿,金淩霜缓缓蹲下,轻声道:“龙影,告诉我,东西在哪儿?”伍崇卿张开了嘴,喘息道:“在……在……” 金淩霜附耳过来,正要细听,却听一声怪叫,伍崇卿扑了过来,直朝金淩霜脸颊咬去,喀的清脆,牙关叩响,两排牙齿咬了个空,险些咬掉了人家的面肉。 “臭小!真要死吗?”砰的大响,屠凌心又砸落了一剑,直打得崇卿面落尘埃,听他大怒指挥:“来人!给我重重地打!打到他求扰为止!” 砰砰磅磅,黑衣鬼众奔上前来,棍棒如雨下,全数打在崇卿的背上,屠凌心狠狠一脚踩落,怒道:“臭小,怕了么?” “嘿嘿……”伍崇卿伏地撑住身,他鼻孔渗血,嘴角冒血,全身骨头浑浑欲散,可他居然还在斜目冷笑,屠凌心怒道:“再打!”脚步急乱,数十名黑衣人奔上前来,提棒乱打,伍崇卿却不想垮下去,他明明身不由己,力不从心,那双臂膀兀自紧锁,双眼犹在怒睁,他死撑着五体,怎么也不肯趴下。 一声闷哼传过,赤足巨人一脚踩下,千斤之力使出,已将崇卿重重压落下去,黑衣鬼众冷笑轻视,一齐提起了棍棒,正待过去敲他几记,猛听“喝啊”一声大叫,崇卿身上居然再次射出了紫电,,吓得众鬼退开了一步。 卢云瞧着崇卿的苦态,眼眶不觉红了。事隔十年,当年羞怯怯的小孩长大了,可他却成了自己不认得的人,他满心仇恨,咬牙怒目,不哭也不倒,卢云真想知道,是什么支撑着崇卿?是爱?是恨?是仇?何以他会变成了这等模样? 一片寂静中,场里传来了吐血之声,伍崇卿口发怪声,他一边爬地,一边冷笑,那身紫电如此死硬顽强,居然还不肯消失,即使象只蛆虫般蠕动不休,他也还要撑下去…… 宋通明、祝康等人呆呆看着,全都说不出话了。却见崇卿越爬越远,好似想一爬回家里睡觉了。金淩霜叹道:“龙影,别闹了,快回来吧。”伍崇卿毫不理会说话,仍在向前挣扎爬动,赤足巨人挡到面前,举脚一跳,将他如皮球般踢了回来。 伍崇卿倒卧在地,嘶嘶喘息,已是动弹不得了。金淩霜蹲了下来,轻轻地道:“龙影,你这是何苦呢?大掌柜自认待你不薄,你何必这般和他作对?”他取出了金创药,正要朝伍崇卿颈伤去擦,却听少年凄厉鬼吼:“滚……开!” 金淩霜使了个眼色,那巨人俯身过来,大手叉住了伍崇卿的颈,将他凌空举起,伍崇卿颈上本就有伤,此时吸不到气,更是舌头外吐,两脚上下踢动。 眼看“镇国铁卫”手段残暴,随时会施以酷刑,祝康心肠最好,登时鼓起了勇气,颤声求情:“几位大哥,你们手下留情吧,他……他是做了什么坏事?犯得着这样对他……” 金淩霜摇了摇头,道:“朋友们,别给他骗了,”话声才出,场里便响起了蒙语,看这“镇国铁卫”能人无数,立时有人上来通译了,却是专程说给哲尔丹听的。 唧唧咕咕的番语中,金淩霜环顾全场,又道:“相信我,你们要是知道他偷走的是什么东西,必会站在我这一边。”说着走到了崇卿面前,仰头道:“我说得对么?龙影?” “噗”的一声,血水混着浓痰,直从伍崇卿的嘴角喷出,金淩霜不闪不避,但见痰血射中他的鼻梁,缓缓垂下,一旁屠凌心大怒欲狂,霎时拔出长剑,便要斩杀此人,金淩霜伸手拦住,道:“别中他的计,他就是要咱们杀他,好逼得他爹爹与大掌柜反目。” 听得此言,卢云不觉心下一凛,余人也是惊疑不定,他们虽不知这个“大掌柜”是谁,可隐约听来,此人必然是伍定远的熟人,好像这人也颇有权势,似足以与“五军大都督”分庭抗礼。 一片寂静间,金淩霜将血水擦去,便又环顾场内诸人,淡然道:“诸位朋友,我等行事风格诡秘,你们想必是看不惯了,所以咱们这帮人平日也不曾现身,不过今夜情势大为不同,因为……”说着说,便又将目光撒向崇卿,轻声道:“怒王进京了。” 怒王大名一出,全场不分来历,竟都“啊”了一声,耳听酒保们议论纷纷,卢云也是深深吸了口气,他虽然不认识什么“怒王”,不过他认得一个人,名叫“秦仲海”。 乍听故人也在京城,卢云的双手不由隐隐出汗,满场窃窃私语中,金淩霜轻轻叹了口气,他转向崇卿,又道:“孩,过去多少年来,你爹爹始终力阻战火蔓延,身为伍定远的儿,你该比谁都清楚,那东西一旦落入怒王手中,天下会发生什么事?” 听得此言,人人都是吃了一惊,方知伍崇卿手上的东西至关重大,恐怕涉及了怒苍兵祸。 全场悚然间,赤足巨人松开了手掌,将崇卿放落下地,只见金淩霜走上前来,轻声再劝:“龙影……非是老朽危言耸听,现今大战将起,倘使怒王拿走了东西,那就连大掌柜也压不住他了,到时不只你爹爹的兵马要死伤惨重,连天下姓也要生灵涂炭,那时你爹娘死了,你妹妹死了,连你自己也要一并送命,你忍心么?” 伍崇卿原本垂闭眼,听得金淩霜描绘末日情景,忽地睁开双眼,微笑道:“我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说着仰天大笑,好似十分痛快。 “哦哦哦!”赤足巨人大怒欲狂,他将伍崇卿反手扔出,重重砸在壁板上,砰的一声大响,伍崇卿滚落在地,他虽说身手矫捷,此际却已无力还击,一时连滚了几滚,口中却仍哈哈大笑,屠凌心冲上前来,提剑连鞘,狂抽猛打,厉声道:“笑什么?你想死吗?成全你!成全你!” 伍崇卿俯身趴地,后背虽然挨打,双手却不住低撑,身一点点向前爬去,听他喘息道:“苏颖超……你看……你看……你手上有件宝贝,足以翻江倒海……”他吐出一口血来,手掌寸寸前移,来到一处大酒缸旁,喘笑道:“我……我手上也有一个法宝,足以毁天灭地……” 听得此言,众人心下一寒,全都望向了那只大酒缸,这缸有八尺之高,六尺之宽,达千斤之重,酒缸上阖了一块木板,涂以石灰,那是拿来防虫爬入的。 啊的一声,卢云一颗心好似停了,一众黑衣鬼众则是大惊失色,全都软了下来。 当啷啷声响不断,伍崇卿伸手探入酒缸,抓住了一条铁链,就在此时,屋里热了起来,满是辛辣之气,人人身上冒汗,心头跳动,那大酒缸不知怎地,竟似亮起了幽幽红光。 “快拦住他!”黑衣鬼众至于醒觉过来了,正要扑上阻拦,却听伍崇卿仰头大笑,他单膝跪地,将铁链使劲一拉,哗啦大响传过,酒汁飞溅,寒夜中一柄红焰焰的魔物破水而出。 “杀!”伍崇卿张大了嘴,形如鬼魔,厉声道:“业火魔刀!” “喔喔喔喔喔!”魔刀在手,伍崇卿丹田散发紫电,又似给熊熊烈火焚上了身,只痛得他仰天狂叫,那张脸给魔火烧得紫红,不再象是人,反象是凄厉鬼魔,人人与他目光相过,莫不面上变色,一个个脚下后退,身上发抖,人人目不转睛,都在望着那柄“业火魔刀”。 很大很大的一柄刀,通体晶黑,光可鉴人,好似地域业火烧结而成,就这样握在伍崇卿的手上,隐隐约约间,刀上好似还有只幽幽暗暗的魔眼,望之深沉睿智,随光明灭,只在打量屋中的每个人。 忽然间,伍崇卿放落了魔刀,刀柄碰上了地板,发出了一声低响。 咚…… 奇怪的声响发出,咚的一声过后,人人心头一跳,瞳孔放大,后退的脚步竟不约而同的停下来,只见赤川传过头来了,宋通明抬起头来了,哲尔丹也揉了揉眼,连众酒保也爬在窗边,齐声低呼…… “好美啊……”场里传来齐声赞叹,只见祝康躲在墙角,由衷的说着,宋通明也是声音迷茫,附和道:“是啊……真的好美……”场面忽然静了下来,全场不分武功高低,贫富贵贱,人人呼吸急促,心跳加快,一个个都死盯着“业火魔刀”。 当此一刻,重睹魔刀,卢云总算也想清楚来龙去脉了,看小年夜里扬州一场大战,那时率领鬼出巡的,便是金淩霜,押运之物正是这柄“业火魔刀”,其后各方人马激战,魔刀落入一名黑衣人手中,而今想来,此人正是崇卿。只不知他用了什么办法,居然将这柄刀藏入了万福楼,浸泡在那只大酒缸里,看众酒保的惊诧模样,想来事前也不知缸底藏了这怪东西。 卢云曾经触碰过魔刀,自知魔刀的威力何在,这柄刀是否锋利,无关紧要,要紧的是他藏有一股深沉业火,能激发持刀人的刚勇之气,当夜各方人马大打出手,琼芳只因捡到了魔刀,便曾一口气打退几十名黑衣人,气力大得难以想像,故而说魔刀是公正之物,任何人只消向它许愿,答应以自己的性命交换业火,魔刀便会赐下无上勇力,使其杀死大仇,一偿夙愿。 也难怪“万福楼”的酒水这般呛辣了,那是“魔酒”啊。在众人的兴奋注视下,忽见魔刀光芒渐渐止歇,业火随即消逝,只听“嘿嘿”两声笑,伍崇卿缓缓抬起头来,双眼满步血丝,嘴泛阴森魔笑,众人与他目光相接,这才如大梦初醒,再次发起抖来了。 大事不好了。业火汇聚体内,已使崇卿化身为魔,此时他不必拔刀出鞘,身上气力也要大上千倍不止,想琼芳一个秀少女尚且如此,何况武功霸悍如崇卿? 当此关头,“镇国铁卫”要不要拦他,须得立时定夺。 “唰”的一声,金淩霜当仁不让,抢先拔出了长剑,“铿”的亮响,屠凌心右臂向天,也已抽出了“无形剑影”,随即脚步沉重,修罗巨人驼背弯腰,咬牙握拳而来,全场黑衣人旋即架起了十字弩,对准了崇卿。 “谁想死……”伍崇卿咧嘴而笑,森然道:“谁先上。” 雷电火焰交相而过,伍崇卿手持刀柄,嘴角冷笑,黑衣鬼众不约而同向后退开,此际没人愿意单打独斗,全场高手必须一齐出招。 “哈哈哈哈!杀光你们!”伍崇卿仰天狂笑,竟然开始拔刀了,看他左手持鞘,右手握柄,魔刀慢慢离鞘而出,那魔火受了“披罗紫气”的喂养,一时光芒大炽,散出妖异紫焰,美得让人心寒。 镇国铁卫精英出尽,却没人有把握挡得下崇卿,只见金淩霜冷汗直流,死命握紧剑柄,剑尖再次散出熊熊金芒,屠凌心也在培育阴劲,预备一剑穿心,那赤足巨人更睁足了牛铃大眼,浑身筋肉贲起。 在众人的骇然注视下,魔刀渐渐理鞘,一寸、两寸、寸……业火点点窜流,崇卿的身法也变得说不出的古怪,看来象是“龙行九似”,却又好像不是,总之就象龙神着魔,可畏可怖,不想可知,一会儿魔刀一旦开匣离鞘,万福楼里必然血流成河,恐怕真要“天地万物杀一空”了。 全场呼吸急促,人人都在设法凝聚功力,苏颖超、哲尔丹等人则慢慢朝墙壁靠去,就怕给这场打斗牵连上了。 苏颖超等人虽没见过“业火魔刀”,却也听过种种传言,都说这柄刀邪恶异常,能使持刀人中邪发狂,非只会杀死仇人,还会杀死亲人,最后连自己也一并杀死,依次看来,金淩霜并未说谎,黑衣人并不是坏人,真正的坏人是伍崇卿,他才是危害人间的妖魔鬼怪。 魔光越发耀眼,情势也益发危殆,金淩霜自知不能再拖,霎时把手一挥,厉声道:“动手!”号令下达,金淩霜率先挺剑而上,屠凌心、赤足巨人也分从两旁包夹过去,大高手分进合击,势道何其厉害,伍崇卿却是哈哈大笑,正要将魔刀拔出,却听一声清啸:“谁都不许动!” 包厢窗扉破开,只见一人头戴大,从敌我双方面前飞越而过,只听他“喝”的一声,一掌便朝崇卿肩头拍落,功劲到处,竟震得魔刀坠落下地。 魔刀离手,发出砰然巨响,伍崇卿也清醒过来了,他张大了嘴,呆呆看着面前那人的面庞,颤声道:“是……是你……”来者正是卢云,他见崇卿即将拔出魔刀,也是怕他铸成大错,立时下场阻拦,绝不容他出刀杀人。 二人还不及对答,金淩霜已然挺剑直冲而来,厉声道:“快!大家快夺回魔刀!”千载难逢的时机到来,好容易魔刀坠地,再不趁机抢回,更待何时?一时之间,风声劲急,全场黑衣人争先恐后,全数朝“业火魔刀”飞奔来夺。 猛听崇卿大喝一声,又朝地下的魔刀扑去,卢云却死抓住他,厉声道:“不可以!” “快放箭!”黄金指环奋力指挥,但听刷刷连声,黑衣鬼众发射了连弩,箭雨连珠,直射而来,但见金淩霜、屠凌心、赤足巨人全数出招,下手几无先后之分。剑芒、剑蛊、修罗功,招同出,中者必死。卢云咬紧牙关,把手向旁一探,一股气流到处,听得“刷”地一声,苏颖超配剑腾空离鞘,飞入了卢云手中。 此际卢云在前,伍崇卿居后,看他右手持剑,左手还拉着伍崇卿,只余单手御敌,可面前大高手连决发招,加上满天剑羽,层层叠叠,卢云手上却只有一柄长剑,顾得了前,守不了后,却要如何抵挡大批强敌? 一片惶惶然中,苏颖超哲尔丹等人都是满心惊愕,一不解这人姓舍名谁、从何而来,二不知他要如何挡下连番杀招? 既然挡不住,那也不必挡,卢云将心一横,把手一松,任凭长剑向下坠去。 长剑由胸前落下,已至腰间,众人大感惊讶,还不知他为何弃剑,猛见卢云提起手掌,对着剑柄一拍,但见剑刃半空旋转,一片嗡嗡声中,竟在面前开出了花朵般的光圆。迎向了众高手的兵器气劲。 “金将”地巨响,无形剑影脱手飞出,吼地一声怪叫,赤足巨人踉跄滚跌,连金淩霜的剑芒也给撞偏了一尺,竟从光盾旁擦了开来。 “哆哆哆”,“哆哆哆”,剑羽破散,但见照壁上钉满了弓矢剑弩,这圆盘竟似一面大盾牌,一口气挡下了全场高手的绝招,一片骇然中,卢云喝地一声,手腕翻转,把手一撤,那剑便划过了鸿影,插回达传人的剑鞘之中。 见得这记手法,苏颖超好似五雷轰顶,一颗心险些停了,他张大了嘴,呆呆看着那无名男,脑中盘旋回绕的,便是那念兹在兹的五个字。 “仁剑震音扬” 为求仁剑,苏颖超已舍弃了一切,想起这些时日的艰辛困苦,他眼眶红了,心下酸苦,登时奔了过去,哭喊道:“师父!” 才奔出了几步,苏颖超立时“啊”的一声,晓得自己认错了人了,看那人身长八尺,远比自己高了半个头,如何能是矮小的师父?他浑身发抖,又迷惑、又惧怕,不知这人是从哪儿偷了仁剑,正呜咽间,忽然手上一紧,竟给那无名男拉住了,听他喊道:“苏少侠,跟我一起走!” 对方的手掌温温热热的,不待自己答应,便已死拖着他,竟要带自己一同逃离万福楼。 苏颖超呆呆看着那人的面孔,只见他头戴大颤,约莫四十来岁,样貌颇为英俊,面上却带了几分沧桑之色,那模样瞧来竟是如此熟悉,他象了一个人,他的名字叫做:“仁剑传人”!不知不觉间,“智剑传人”张大了眼,心头发热,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自己好似认识这人很久很久了,从出生下来,从拿起长剑的那一刻,他就注定会认识这个人,突然之间,苏颖超大喊一声,便也紧紧反握对方的手,跟他一起奔逃。 “快逃,快逃!”说到逃命,没人能比赤川更快,只见这老道一马当先,其余宋通明、祝康、哲尔丹也紧随其后,再看卢云左手拉着苏颖超,右手还死拖着伍崇卿,那少年却还死抓着一条铁链不放,铁链尾端却又缚着魔刀,众人一个拖一个,争先恐后,全数冲向了窗口。 五楼窗口虽高,可黑衣人在后头追着,那也不算什么了,想起性命要紧,赤川老道无畏无惧,他快手快脚,正要爬上窗台,忽听远方传来一声低沉佛唱:“我……建……” “超世志。” 梵音渺渺,黑夜中诵经声从四面八方而来,让人心生异感,众人面面相觑,正感惊异间,卢云忽觉手上一松,伍崇卿竟已狠命甩开了他的手,随即拉起手上铁链,抓紧了“业火魔刀”。 “喔喔喔喔!”伍崇卿双眼布满血丝,紧握魔刀,看他咬牙切齿,仿佛如临大敌,众人全呆了,一不知他在怕些什么,二也不解什么人来了。一片惊疑间,远方又传来幽幽佛唱,听是…… “必……至……” “无上道!”忽然之间,全场黑衣人肃敬喊话,上从金淩霜、屠凌心、下至修罗居人,人人屈膝俯身,好似公然拜起了什么邪神。众人大为骇然,不明所以,祝康愕然道:“这……这是干什么?如来佛祖降临了么?”宋通明骂道:“你还有空管闲事,逃命要紧啊!” 场面不大对劲,看这帮黑衣人的模样,八成有大妖怪降临了,众人慌慌张张,正要从窗口爬出,却听“咚”的一声,那赤川老道不知怎地,居然双膝一软,跪倒在地,竟也着黑衣人跪拜起来了。 赤川平日里要跪要站,那是他家的事,谁也管不着,可这老东西哪儿不好跪,却把逃生之给挡了,这可怎么得了?祝康忙道:“道长,您……您闪了腰么?”他伸出手去,正要扶起赤川,哪知才碰到他的手臂,只听他“啊”的一声,膝盖“砰”的一声,身软倒,竟也朝窗外叩下头去了。 此时众人还等着突围脱困,却莫名其妙跪成了一排,宋通明惊怒不已,痛骂道:“干什么?干什么?吓得腿软了是吧?”他提起黑毛大手,正要将祝康掀起,谁知才扯住了衣领,忽然也“咦”了一声,只觉自己的膝盖不住发抖,脚边竟然有以股暗劲传到,好似有千只水鬼拖着自己,竟要把他扯下水去。 “神刀劲!”砰的一声,宋通明提起翔鹰宝刀,狠力拄在地下,咬牙支撑,只听嘎嘎之声响起,宋通明的家传宝刀受力弯曲,随时都要折断,宋通明面露惊惶之色,慌喊道:“蒙古大叔!快拉住我!快!”哲尔丹也楞了,不知宋通明怎么了,他不及深思,忙一把抱住了人,正要将之托起,哪知一股巨力传到,竟也让他“嘿”的一声,腰脊痛弯,身渐渐屈膝软倒。 哲尔丹武功并非泛泛,他能称雄漠北十载,自有凭藉,可此时他全力发功,非但拉不住宋通明,反而要给拖垮了,苏颖超惊疑不定,卢云也是一脸愕然,二人对望一眼,正要伸手来拉,却见一人抢先出手,托住了哲尔丹腋下,厉声道:“起……” 伍崇卿出手了,他将魔刀掼在地下,以“披罗紫气”托起哲尔丹,紫电魔光交穿而过,凭着这股悍勇气势,定能让全场众人站起身来。 喀喀……喀喀……伍崇卿翻起了白眼,脊椎发出了喀喀响声,膝盖更是开始晃动,卢云心下震惊:“这……这是怎么回事?他握着业火魔刀啊!” 持魔刀者必有神力,此乃卢云亲身所试,绝非虚言,可现下崇卿的气力却不济了,但见他驼背弯腹,牙关咬得喀喀作响,只能将魔刀拄于地下,勉力支撑身体,几番向要拔出魔刀迎战,手掌却似给神佛压住了,怎么也抬不起来。 砰的一声,宋通明双膝触地,额头撞上了地板,已然五体投地,余波所及,带得哲尔丹身前倾,险些也要跪倒。 眼前气氛诡异之,全场仿佛中邪一般,一个个相继趴下,不只同伴们跪成了一排,连黑衣鬼众也跪得满地,好似在等候什么神佛降临。这时全场还能动的,只剩下卢云与苏颖超,两人心下惴惴,彼此虽说不相熟,却还是相互挨近了几步。 卢云深深吸了口气,他自忖年纪较长,不好让苏颖超犯险,便道:“苏少侠,劳驾你守在我背后,让在下过去试试。”不待苏颖超答应,便已伸出手来,朝崇卿挽去。 眼前情势非比寻常,看崇卿手持魔刀,尚且不能脱困,料来必有什么缘由,卢云小心翼翼,也是怕崇卿身上给人下了什么怪毒,便将袖翻开,裹住了手掌,小心托向他腋下。 慢慢的、卢云触到了崇卿的身,手中并无异感,料来不会有事,他放心下来,便稍稍提了口真气,朝伍崇卿腋下去托。 卢云手上一沉,只觉崇卿身很重,再看他微微发抖,不停用劲蓄力,似想要挣脱什么,可身却似给行山压住了,就是起不了身,卢云望向窗外,微微沉吟,已知外头有高人到了。 来者不知何人,武功奇高,隐隐透着一股慑人邪气,情势怪异,千万不宜硬拼,只能过去窗外察看,卢云正要把手松开,忽然双眼圆睁,惊觉自己的手掌也给粘住了,他大惊失色,猛力抽拉,可这股内力其缠人,怎么也甩之不脱,正惶然间,猛然一股大力传了过来,竟使卢云“啊”的一声痛喊,终于感到这股排山倒海的威力了。 喀喀喀喀喀……卢云牙关紧咬,只觉这股力道好生惊人,直似五鬼缠身,又似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直压得他脊椎剧痛,似欲断折,他情不自禁的弯下腰来,满面痛苦骇然:“这……这是怎么回事?窗外倒地来了什么人?” 对方蓄力不发,直到引出了卢云,方始一鼓作气下手,听得“砰”的一声,哲尔丹双膝跪倒,其余宋通明、祝康、赤川更已前额跪地,全数倒地不起,卢云与伍崇卿仍死撑不倒,却也是背驼腰拱,随时都要垮下,苏颖超又惊又怒,只想过来援手,卢云却拼命向他眨眼,示意他千万别来送死。 卢云隐居水瀑十年,前几年栖息于瀑旁孤岛之上,日夜受大水冲刷,抗压逆流的本事为精湛,一旦把两腿钉到了地下,便万斤巨力也推之不倒,可身上这股力道与白水大瀑相比,竟似犹有过之。他心里明白,这股力道绝非人力所能为,可真要说有神佛降临,却是谁能相信?他深深吸了口气,闭目垂,细细体察崇卿身上传来的那股力道。 猝然之间,卢云双目大睁,惊觉这股气劲既炽热、又阴柔、复刚猛、好似集“披罗紫气”、“神刀劲”、乃至哲尔丹的“大黑天拳劲”于一身,甚且掺杂了点苍内劲、河北祝家庄特有的旋枪劲,并同“业火魔刀”的魔威,一股脑儿望自己身上压来,方有这惊天动地的气势。 “同化之力!”卢云骇然醒悟:“有人使大伙儿的内力一齐转向了!” 欲求团结,必先同化。这是一股精湛细腻的统治之术,调和了六股截然不同、大相径庭的内力,使其顺从己意、喔最高兴、沿途反震而来。也难怪崇卿要给镇住了,看他吃力沉,非但窗外那位无名高手正在发功,另还并同哲尔丹、宋通明、祝康、赤川等人数十年苦练的内力,全数朝身上压来,崇卿若非还有“业火魔刀”可供依靠,早已叩跪地,何能在此死撑不倒? 话说回来,最惨的还是卢云,他处于人群的最末端,不只得承担崇卿身受之苦,还得背负他送来的“披罗紫气”、“业火魔刀”,那模样便如白水大瀑下毒龙潭,万斤水瀑倾泻而下,全数打在他的头上。 喀喀……喀喀……全场六大高手毕生功力袭来,卢云要紧牙关,,骨骼浑浑欲散,内心更是骇然恐惧,无以复加。他真不知世上哪来这般邪门心法,竟有如此巨大神通? “我建超世志。”好似在回答卢云内心的疑惑,窗外那人如此述说:“必至无上道。” “斯愿不满足!”全场黑衣人叩附和,神情激昂:“誓不成等觉!” “今为大施主,普济众穷苦。 命彼诸群生,长夜无忧恼。 众生闻此号,惧来我刹中。 虚空诸天神,当雨珍妙华。” 阵阵梵音渺渺,仿佛真佛降临,上起卢云,下至祝康,全场正派人士都已受制于人,转看金淩霜、屠凌心等歪门邪道,却也拜伏于地,猛听“刷”的一声,苏颖超一声清啸,已然仗剑在手。大步奔向窗台。 苏颖超受够了,身为“天下第一”的徒儿,他要查明是何方妖人来此肆虐,将之一剑斩杀。 忽然间,苏颖超张大了嘴,向后退开了一步,因为窗外走下了一个人,黑衣人。 “无上正道”的梵唱之中,黑衣人静静现身出来,他手按赤川的头顶,足踩窗台,凌空漫步而下,那身法不急不徐,既从容,复庄严,仿佛真是天上神明驾临,直逼得苏颖超脚下发抖,慢慢向后退开。 这大概是全场黑衣人里最强的一个,平淡目光所过之处,金淩霜、屠凌心等人莫不下拜叩,齐声颂号曰:“参见大掌柜!” 听得这个名号,伍崇卿好似给雷劈了,他奋力提手,只想去拔“业火魔刀”,奈何千斤重担压住了自己,双手直如铁链绑缚,怎么也抬之不起。 天上地下,唯我独尊、“镇国铁卫”最高的领到了。他一出手便打垮全场高手,看卢云武功之高,绝不在当年卓凌昭之下,伍崇卿身负魔刀,更如龙神着魔,此外哲尔丹、宋通明也都非易与之辈,可此时人人都给一网打尽,足见这位“大掌柜”武功之强,算计之准,已达玄境。 全场鸦雀无声,尽皆拜伏,“大掌柜”默默无言,目光扫过全场,卢云也咬牙切齿,奋力抬眼,努力朝那人看去。 窗外雪花片片,屋内一片寂寒,双方一在上,一在下,但见“大掌柜”悄然站立,他一袭黑衣,头戴面罩,遮住了五官,依稀看去,他的身形不高也不矮,体态不胖也不瘦,连那举止也是平平淡淡,尽归中庸。 卢云口中微微喘息,发出了轻响,那位“大掌柜”便也转头而来,二人四目交投,出乎意料,此人的眼神并非穷凶恶,而是清澈明亮,深邃远,好似看尽了万里江山千古事,天地一切奥秘,尽入胸怀中。 “大掌柜”的话很少,他点了点头,金淩霜立时把手一挥,但听屋内脚步轻响,全场黑衣人一齐走上前来了。 场面益发不妙了,卢云心里明白,此时压在自己身上的力道,实则大半来自于伍崇卿、哲尔丹等人,众人若想抽身离开,便得一齐散功止力,否则只会越陷越深,可惜卢云自己也给万斤巨力压住了,此时也只能奋力行功,全力抗拒,焉有一分气力出言提醒? 眼看黑衣人越走越近,恐怕真要全军覆没了。卢云越发慌乱,满心绝望中,忽见屋中还有一人,也是满面焦急的瞧着自己,似在问他该怎么办? “达传人”苏颖超!卢云心下大喜,自知见到了最后希望。 此时众人一个接一个倒下,先是赤川、祝康、再来是宋通明、哲尔丹,最后是伍崇卿与卢云,人人都已深陷泥潭,动弹不得,说来场里唯一的自由身,便是宁不凡的爱徒,华山掌门苏颖超。他是己方硕果仅存的高手,也是全场唯一的希望,此时黑衣人即将走上,卢云若想脱身,便得让苏颖超逼开“大掌柜”,只是说来麻烦,以苏颖超的武功,他能否打败“大掌柜”? 卢云深深吸了口气,他绝不会让“达传人”孤身奋战的,此时此刻,须得暗助一臂之力。 生死在此一举,卢云闭上双眼,徐徐呼吸,霎时内劲一吐,便将一股凌厉至的功劲反震回去。 没人晓得的,卢云内力之深,实已震古铄今。他在水瀑里坐了十年牢,一面与白水大瀑生死相搏,一面苦苦钻研“剑神”留下的剑谱。日复一日、交相煎熬,内力的浑厚扎实,举世无第二人能及,一旦把功力运到了顶点,便如白水大瀑逆流反扑,威势岂同寻常? 卢云运气反击,慢慢内力运行已至点,只见“大掌柜”身微晃,衣袍渐渐胀起,想来也感应到这股内力了,卢云心下大喜,看只见拿出了毕生功力回击,这个“大掌柜”武功再高,也得全力化解,他明白对方一时半刻难以动弹,忙向苏颖超连使眼色,要他赶紧出手。 黑衣人越走越近,五尺、四尺、尺……机会稍纵即逝,天幸苏颖超见机快,一看“大掌柜”衣袍鼓起,卢云又是死命眨眼,顿时心有所悟,当下刷的一声,把剑抽了出来。 反败为胜的机会到了,卢云与苏颖超联手出招,事情已有转机,此刻苏颖超拔剑出鞘,“大掌柜”若不想受伤,便得放开赤川,可这么一来,哲尔丹、伍崇卿,乃至于卢云自己,全都会脱离桎枯,到时群雄并起,魔刀出鞘,“镇国铁卫”怎么镇得住场面?当然他也可以继续压着赤川不放,不过苏颖超也不会容情,只消举剑轻轻一刺,便能了结此人的性命。 情势急转直下,“达传人”骤然出手,黑衣人也已惊醒过来,一时群起上前,眼见情势危殆,苏颖超不禁口中狂叫,只管举手直刺,如痴如狂。 长剑迎面而来,忽听“大掌柜”笑了笑,道:“苏君,琼芳近来好么?”苏颖超大吃一惊,万没料到对方竟然认得琼芳,他“嗬”的一声,剑尖急急一偏,从那人喉边? ?了过去。他急转剑锋,架在大掌柜的喉头上,喘息道:“你……你认得芳妹?” “当然。”大掌柜的目光带着笑意,道:“我接到了你的喜贴。” “大掌柜”开口说话,全场或惊骇、或诧异、或迷惑,迷惑的是苏颖超,他听对方认得琼芳。还自称接到了自己的喜帖,莫非真是个熟人?可他为何又戴上了黑面罩,深夜来此行凶?至于哲尔丹、宋通明等人,则是大为骇然,看这个“大掌柜”潜运神功,压制群雄,按理他行功正急,必难言语,孰料此人却能开口说话而真气不泄,这份功力之纯,当真世所罕见。 全场一片惊骇迷惑,诧异的却是卢云,他听得“大掌柜”的说话,不觉心下一动,暗忖道:“怪了,这人的话声好熟……难道他是……” 卢云自己的武功也高,对方的本领再强,都不会让他害怕,可此人的嗓音如此耳熟,却不能不让他留上了神,一片揣测疑心间,忽听脚步微响,大批黑衣人竟悄无声息的合围上来,苏颖超原本还在发呆,猛见敌方逼近了,霎时大惊失色,忙闪到大掌柜背后,举剑架住了他,厉声道:“退开!向后退开!快!否则我便一剑杀了他!” 听得这个“杀”字,黑衣人竟是眉来眼去,只见金淩霜似笑非笑,其余黑衣人戴着面罩,虽说看不清表情,可瞧他们双肩微晃,想来脸上也挂着一个微笑。 苏颖超不是头一天出江湖了,虽说生平不喜杀人,可真到万不得已时,那也不得不出此下策,只不知为何,只见放尽了狠话,黑衣人却是一派清闲,苏颖超越看越怒,厉声道:“不信我会杀他么?我现下计数到,一……二……” 正想给对方一个下马威,却听“大掌柜”淡淡的道:“照他的话做。” “镇国铁卫”号令森严,此言一出,金淩霜立时拍了拍手:“大家歇歇。”骤然闻声后退,一发退到了楼梯口,各寻板桌坐下,只见屠凌心揭了面罩透气,金淩霜则是自顾自的倒茶喝水,一时各忙各的,丝毫不以“大掌柜”的处境为忧。 苏颖超少年气盛,见得对方目中无人,忍不住更加恼怒,卢云却是饱经阅历之人,一见此景,更为惊怕,当下拼足了老命,把内力全数搬运而出,就怕对方突施杀手。 眼看黑衣人全数退开了,苏颖超放下心来,正要说话,忽见“大掌柜”正自打量自己,眼光竟带着一抹亲近之意。 苏颖超微微一愣,不知不觉间,手上长剑略略放松,忽然想起自己还在险地,忙把长剑挺起,他知道对方武功深不可测,便又退开几步,离这人远远的,这才举剑对准了他的心口,森然道:“朋友,把你的左手提起来,放赤川道长起身。” 大掌柜回答的很直接。听他淡淡的道:“我不想这么做。”苏颖超怒喝一声,手掌向前一挺,嗤的一声轻响,剑尖刺破了衣衫,触肩而止,已然抵住“大掌柜”的心口,这剑竟是险到巅毫,苏颖超沉声道:“怕了吗?” 大掌柜笑了一笑,并未答话,其余金淩霜、屠凌心等人也是相顾莞尔,竟是一派轻松,卢云把这场面看在眼里,心下也是一片雪亮,已知苏颖超生平从未杀过人。 苏颖超咬牙切齿一阵,他怒视大掌柜,道:“朋友,我再警告你一次,我只要把剑向前一推,你立时便死,你怕不怕?”大掌柜笑了一笑,道:“你根本不认识我,便打算要杀死我么?” 这句话平平淡淡,却比什么威胁恫吓、哭泣告饶都管用,果然便让苏颖超微微一醒,心里现出了一个念头:“是啊,我又不认识这人,怎能随意杀他呢?” 杀人定要有个天大的理由,若非有不共戴天之仇,再不便有夺妻之恨、切肤之痛,否则岂能无端害人性命?心念于此,苏颖超微起犹豫之意,也是怕自己真个杀错了熟人,当即沉声道:“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何会认识琼芳?” 大掌柜道:“我叫做‘大掌柜’。你方才听过的。”苏颖超哼了一声,道:“那些黑衣人是谁?可都是你的手下、”大掌柜道:“是,他们是‘镇国铁卫’。” “镇国铁卫”势力庞大之至,卢云番两次与他们照面,却始终不知道这帮人的来历,此际听得“大掌柜”亲口说出这四个字,真有种难以言喻的威势。苏颖超微起战栗之意:“他们……他们为何称你做‘大掌柜’?”大掌柜道:“因为我很会打算盘。” 苏颖超深深吸了口气,道:“打算盘?那你为何带着一个面罩?”大掌柜淡淡的道:“我做的买卖,使我不能以真面目示人。”苏颖超忍不住讥讽道:“听来阁下也有几分自知之明啊,却不知你做的是什么黑生意,居然这般见不得人?” “我建超世志……”大掌柜微一欠身,道:“必至无上道。” 这人的口气很大,好似是穹苍造物之主,直有开天辟地之能,众人听到耳里,莫不大吃一惊,卢云也是微感愕然,正猜想“大掌柜”的身分,忽然之间,身旁传来了喘息声,卢云侧目去看,惊见出鞘双眼满布血丝,只是瞪视着那个“大掌柜”,神情为可怖。 今晚伍崇卿起意来劫夺“达剑谱”,还自称要杀死一个人,想来便是眼前的“大掌柜”了。只不知双方有何冤仇,直似不死不解。 此时苏颖超能够掌控全场,靠的全是卢云暗地里撑腰,两人目光相对,眼见卢云眼神带着鼓舞,好似要自己放心来问,登时让他精神一阵,当下挺起长剑,抵在大掌柜的心口上,沉声道:“这位伍少爷是什么人?为何你们老称他为龙影?” 大掌柜道:“他是。”苏颖超愕然道:“?”大掌柜道:“龙影,他追随难陀龙王,故为黑影所掩盖。”苏颖超有些听不懂了,喃喃便问:“黑影,什么黑影?” 大掌柜道:“天地之间,人人都有自己的影,纵使贵为龙王,身有宝光,却也难以例外。”苏颖超听着听着,忽然脱口来问:“那我师父呢?他也有影么?” 此时黑衣鬼众虎视眈眈,大掌柜也已压制群雄,九死一生当中,他自己却又给苏颖超压制住了。场面紧迫之至,谁知苏颖超却聊起了天,不知想干些什么?宋通明、祝康等人心里自是千遍的骂他,催促他赶紧下手。 眼见同伴们哭丧着脸,苏颖超也醒觉过来了,他自知再也问不出什么,便重新架起了剑,冷冷的道:“听好了,从现下起,我要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只要你能让我高兴了,我可以饶你不杀。”听得“饶”这一字,黑衣鬼众登时哄堂大笑,大掌柜则是淡淡一笑:“好吧,你要我做什么?” 苏颖超冷冷的道:“我要你陪咱们去个地方。”大掌柜道:“去哪儿?” “紫云轩。”苏颖超容情平静,说出这个字来,众人心下狂喜,都晓得苏颖超要押入宝了。看这琼武川乃是当朝国丈,这批黑衣人再凶再狠,一旦去到了紫云轩,也得乖乖就范了,大掌柜淡然道:“之后呢?陪你们去了紫云轩后,我便可以离开了?” 苏颖超冷冷摇头:“不行,你得跟我去见琼老爷。听由他发落。”四下嘻嘻哈哈,黑衣人竟又笑了,苏颖超暴怒道:“笑什么?”他提剑抵着大掌柜,森然道:“怎么样?你答不答应?” 大掌柜道:“不答应。”苏颖超微起错愕,一时呼吸微促,道:“你……你把话再说一次……”说话间手掌发抖,带得剑尖隐隐摇晃。 苏颖超练剑多年,持剑稳,可他此际剑柄晃荡不休,足见他心里何其恐惧。金淩霜、屠凌心原本一派清闲,见他神色如此害怕,竟不约而同站了起来,卢云也深深吸了口气,晓得要见生死了。 苏颖超确实害怕,不过这并不可笑,因为心里越怕的人,越可能杀人。在场如卢云、金淩霜、屠凌心,莫不经过生死槌练,自知苏颖超已在关头上,他随时会刺死大掌柜。 卢云把场面看得很清楚,刺杀大掌柜落入苏颖超手中,苏颖超自己却又给黑衣鬼众盯住,而他要放卢云等人起身,偏偏又得让大掌柜让步,双方投鼠忌器,各有所恃,亦有所忌,要想一次镇住场面,得靠一股“气”。现下苏颖超已有杀人之心,双方也濒于决战了。 大掌柜能够统驭万军,见识必然高超,当知自己命在旦夕,不过此人定力非同心口抵着一柄长剑,仍旧不为所动。良久良久,听得苏颖超道:“把手放开,让我的朋友起来。”大掌柜摇了摇头:“我不想这么做。” 苏颖超眼生异光,口中微见喘气:“我最后一回奉告:莫逼我下手杀你……”他手掌颤抖,随时会把剑柄一推,大掌柜却摇头道:“不会,你不会杀我。”苏颖超咬牙道:“何以见得?” 大掌柜道:“我来此之前,便已打过了算盘,你非但不会杀我,还会投靠我。” “哈哈哈哈哈!”听得这话荒唐之至,饶是情势紧迫,苏颖超还是哈哈大笑起来。看这批黑衣人凶残无道,自己堂堂的华山掌门,岂会与他们同流合污?一时笑得不可抑遏:“苏某会投靠你们这帮宵的啊?” 大掌柜沉寂默然,慢慢挪移了目光,道:“听他说的。”苏颖超微感诧异,顺着对方的目光去望,却又瞧见了那名大旄男,不觉心下一凛,想起那招“仁剑震音扬”,忙道:“他……他究竟是谁?”大掌柜附耳过来,低声道:“卢云。” “卢……云……”苏颖超张大了嘴,身微微摇晃,他转头望向大掌柜,嘶哑地“就是……就是那个卢云吗?”大掌柜默默望着“大眼猫”,眼波平静如水,点了点头。 “当”的一声大响,长剑摔在了地下。只见苏颖超呆呆看着地下,眼角噙着泪水,面色带着悲哀,脚步阵阵晃荡,慢慢向后退开。 宋通明、祝康等人瞠目结舌,心下都感莫名其妙,不知苏颖超好端端的,怎会在这关头上弃剑了?在众人的愕然注视下,只见苏颖超一步一步向后退开,终于瑟缩到了屋角,抱头啜泣。 全场惊疑迷惑,在场如赤川、什么、祝康,大半都识得这个“卢云”,晓得这人过去是一甲状元,在长洲做过官,其后弃职失踪,只不知这么一个作古之人,却为何让苏颖超大惊小怪?莫非他俩昔日有啥过节不成? 苏颖超垮了,区区几句话说过,“大掌柜”便让他退出了战局,全场惊诧之中,只见大掌柜轻轻抬起了脸,打了个眼讯,一时之间,全场黑衣人再次涌上前来,便要将一干人等拿下。 又输了,这回输得更惨,卢云望着屋角的苏颖超,他本还等着放手一搏,待见了苏颖超这幅痛苦模样,不由也是斗志全消,轻轻叹息中,听得砰的一声,卢云向前一扑,也已摔倒在地了。 苏颖超垮台,卢云也应声而倒,满场高手相继覆没,人人或倒或降,无一能战,不过场内却还有最后一人死撑不倒,四面楚歌中,此人的目光仍带着熊熊怒火,绝无一分退缩之象,因为他心里明白,自己还有最后的倚靠。 杀!业火魔刀!伍崇卿将跪未跪,要倒不倒,他将“魔刀”拄在地下,双手紧抱刀身,仍在负隅顽抗,黑衣各自见了这势头,不由微微一凛,脚步便又慢了下来。 天下英雄的最后寄望,便是“业火魔刀”。伍崇卿不仁不义、不忠不孝、他不是为情所困的“输大哥”,也不是满腹经纶的“卢叔叔”,他是背负魔刀的刺客,纵使只剩下一兵一卒,他也不会投降,一会儿只要黑衣人有一点闪失,他便会疯狂拔出魔刀,天地万物杀一空。 大掌柜目光沉静,他凝望着崇卿,一不劝说,二不恫吓,只见他左手按在赤川的的脑门上,右手慢慢举起,五指张开,露出了掌心的东西。 屋内一片黑暗,火蜡蕊心焚烧,照亮了大掌柜的手心,那里躺了一只铁胆。 “神剑擒龙?”卢云张大了嘴,睁眼望着那只蓝澄澄的铁胆,呼吸不由急促起来。 传闻中的天下第一秘剑,已然现身了? 十年前“剑神”发愿打造“神剑”,轰动天下,从此世间便多出了一柄无上剑,世称“擒龙”,场内如卢云、金淩霜、屠凌心,乃至于赤川、宋通明,人人都曾见过此剑,却没人料到这柄“神剑”竟已落入了“大掌柜”手中。 第一回见它,它擒服了“一代真龙”,杀得他不支倒地,最后一回见它,又目睹了天绝惨死。一回又一回,从景泰朝结束,乃至于天下大乱,正统复辟,仿佛人世里的孽海是非,全与这柄神剑有些干系。 神剑在手,擒龙在握,大掌柜未说只言片语,可手上的铁胆却替他道尽了一切,原来大势早就底定了,先前苏颖超只因为制住了他,更是一场笑话,当“大掌柜”踏入万福楼的一刻,人人都已注定了相同的下场,卢大叔、苏少侠、伍少爷、死与降,二选一。他们别无第条可走。 “心向光明城,身陷修罗殿。” 大掌柜开始吟诵经,掌中的神剑也幻起蓝光,如佛影光润,直向崇卿手上的魔刀而去。 不知为何缘故,那魔刀本如一块大猫晶,光滑剔透,其上还生了一只明亮猫眼,可那魔瞳见了那佛光后,却益发模糊不清,仿佛要闭眼睡觉了,伍崇卿面露惶恐之色,他紧抱着怀里的“业火魔刀”,似想唤醒它,可不知怎地,自己的膝盖却不由自主的弯下。 “如舍五伦德,如破教谒,得架超世志……”歌声沉静肃穆,满场黑衣人提供内的吟唱,无不大受感应,只见他们一个个双手合十,齐声唱:“缘尽爱憎灭。” 砰的一声响,伍崇卿跌扑在地,气力放尽,那“魔刀”也脱手飞出,一滑到“大掌柜”的脚下。大局底定了,伍崇卿独木难撑大厦,终于垮台,霎时之间,全场拜伏,听得黑衣各自齐声颂号:“天上地下,一切万物,无脱六道轮回!” 全军覆没了,看伍崇卿打不嬴金淩霜,苏颖超打不嬴“剑蛊”,哲尔丹更不是“修罗神功”的对手,现下敌营还多了一个“大掌柜”,连卢云也给制服在地。 天上地下,尽归轮回,面前的“业火魔刀”静静躺于地下,终将重归神佛之手,“大掌柜”默默垂,运起了空中铁胆,但见一道蓝光缓缓而下,佛光隐隐,笼罩了地下的魔刀,一时之间,“业火魔刀”映照了佛光,刀上的魔眼光晕全数消散,竟要闭目长眠了。 虎吃羊、羊吃草,在这强生弱死的冷酷人间,唯一的温情便是“业火魔刀”。魔刀真公平,魔刀真大方,它打破了神佛制定的一切规矩,赐予弱小们无上的勇力,让他们有胆放手一搏,可自今往后,什么都结束了,魔刀即将归依六道,重回神佛身边。 伍崇卿倒在地下,已是热泪盈眶。他怎么也不想答应,可这是没法的事啊,在这浊浊尘世里,人人都得活在轮回中,无论是苏少侠,卢大树,甚且是敌营的金淩霜、屠凌心,不管是喜欢,是厌恶,是得利,是受害,谁都离不开“六道轮回”。 大掌柜缓缓垂,目光箫然,看不出什么喜怒哀乐,他望着手上的点点蓝光,轻声说道:“明朝伴古佛……永脱六道业……”大掌柜口唇低动,话音虽低,卢云却听得明明白白,霎时他双眼圆睁,竟已坐起了身。 骤然间,屋中光明大起,仿佛老天开眼,但见一道白光闪过,灌入伍崇卿体内,但听哲尔丹“啊”的一声痛喊,好似挨了一刀,那股力道急急传来,宋通明、祝康等人天旋地转,竟然一个接一个摔倒在地,余波所及,竟也使大掌柜身向后剧晃。 “砰”的一声大响,一只重物坠落下来,压裂了地下楼板,“神剑擒龙”竟然落地了,有人以霸悍至的内力震伤了大掌柜。逼得他放开了神剑,全场黑衣人大感骇异,却见一人端坐在地,口中微微喘息,出手之人正是卢云。 这股凌厉内力正是卢云所发。这回他送出的不再是敦厚柔软的“无绝心法”,而是锋锐如刀的“昆仑剑芒”。这股内力无坚不摧,一震开了同伴的牵制,逼得他们放开了手,只见宋通明抚胸剧咳,祝康、赤川口吐鲜血,连伍崇卿、哲尔丹也是气血翻涌,已在打坐顺气,至于大掌柜自己,也因一个猝不及防,竟给震退了半步,掉落了手中神剑。 这就是卓凌昭的霹雳手段,卢云不是挣不脱对方的掌握,也不是无法对付大掌柜,他只是不想伤了自己人。 其实卢云早该这样做了,可他也有自己的为难,先前他体内的真气盛,一旦使出了“剑芒”,祝康、赤川受了这股威力,非死不可,故而他迟迟不敢动手,直到这最后一刻,方给逼出了这招。 菩萨心肠也好,霹雳手段也罢,现下什么都晚了,看卢云分歧余威,以毕生功力逼落大掌柜手中的神剑,可这又改变了什么呢?大局早已底定,伍崇卿交出了魔刀,卢云自己也是精疲力竭,难以再战,全场倒的倒,垮的垮,大掌柜只消把腰一弯,俯身一拾,一切便都恢复了原状。 当断不断,不战自败,大掌柜微笑摇头,满场黑衣鬼众也是哈哈大笑,一片笑声中,人人都晓得这是虚惊一场。大掌柜并不多言,只见他屈膝俯身,右手向下,堪堪要拾起神剑之时,忽听天顶传来沉稳嗓音,如斯道:“他……日……若遂……” “凌云志!” 圣光乍现,神剑坠地,奇迹随即发生,众人呆呆仰头,只见天顶屋梁处隐隐骇动,传下苍茫笑声“敢……笑黄巢……” “不丈夫!”轰隆一声巨响,屋顶破开了一个大洞,泥沙飕飕而下,一条大汉从空而降,一脚踹在了大掌柜的背上,刹那间便将人压倒在地,随即一拳一拳望他身上招呼,拳拳到肉、轰然有声。 “秦仲海来了!秦仲海来了!”全场黑衣人激动大喊,如黑大耗惊慌四窜,卢云则是张大了嘴,呆呆望着那大汉背后的刺花,一颗心仿佛停下了。金淩霜明白情势险峻,第一个带头抢上,厉声道:“快!快把神剑递给大掌柜!快!” 先前苏颖超架拄“大掌柜”,黑衣人莫不嘻嘻哈哈,满不在乎,可现下铁脚大汉现身突袭,将“大掌柜”扑倒在地,全场黑衣人已是人人自危,但见弓箭乱飞,硬矢四射,众鬼惊慌叫嚷,乱作一片,金淩霜更不打话,直朝地下铁胆扑来,便想让“大掌柜”握住神剑。 眼看小喽罗过来烦人了,那大汉抓起桌上的筷筒,随手一抛,但听风声急啸,整排木筷全射了过来,屠凌心眼明手快,猛地压倒了师兄,急急掀起板桌,哆哆连声过后,木筷插了整排,那板桌仿佛成了一只蜂窝,转瞬间四分五裂。 砰的一声,铁脚大汉举脚一挑,把那斤铁胆踢得直滚了出去,众喽罗飕飕发抖,还在不知高低间,猛见人影一闪,那大汉突然冲了过来,黑衣鬼众惊慌奔逃,但见人群分散,便也露出了地下的标的,那是一柄黑沉沉的大刀,金淩霜凄厉呐喊:“挡下他!” “喝!”金淩霜、屠凌心联手出招,二人奋起全身内力,便将长剑死命抛出,那大汉头也不回,提起了一条板凳,反手挥出,砸得双剑倒飞而出,他一个吐气扬声,手臂暴长,正要拾起魔刀,忽然背上一重,一条巨大人影压了上来,正是那赤足巨人扑来了。 那大汉咧嘴一笑,反掌用手一拦,将那赤足巨人操翻过来,成了头下脚上之势随即举起铁脚,狠狠一脚踏落,竞将巨人的大脑袋撞入了地板,眼看绝世高手变成了破布袋,个个都是不堪一击。一众小喽罗自是双手连摇,骇然退后,都在乞求饶命。 眼看没人打扰了,那大汉咧嘴再笑,随即俯身弯腰,便要拾起“业火魔刀”,忽在此时,一只玉白手掌搭来,拍在那大汉的肩头上。 “大掌柜”终于来了,黑面罩下的眼眸带着笑意,便与那大汉微笑互望。 两大枭雄面面相觑,遽然间,“大掌柜”擒拿手使出,一送一扭,已然压住了敌臂,那大汉喝的一声,左拳反手打出,却又给“大掌柜”提掌架住,竟以单臂之力控住敌方的双手。 全场都傻了,看那大汉神力惊人,连赤足巨人也挨不起他的一击,孰料“大掌柜”竞能以单手之力压制对手,想来此人气力之大,分毫不在伍定远之下。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大掌柜开始反攻了,一片骇然间,只见他以左手控住敌方的双臂,右掌接连出招,一时间点戳拍震,举指掌爪、招招又凶又毒,仿佛暴雨倾盆,又似水瀑飞花,全数打在那大汉的胸腹穴道上。 不过半晌过去,那大汉便已挨了上记快招,满身浴血间,脑袋便垂了下来,可“大掌柜”还在打,就怕打不死他,那大汉脑袋越垂越低,伤势也越来越重,可不知为何,他身上的斑斑血迹却亮了起来,仿佛是星星之火,越聚越多,越发明亮,终于化作了一声怒号。 “哦哦哦哦哦!”大掌柜给人揪了起来,那大汉单手提着他的足踝,拼命旋转,狠狠一抛,挡啷碎响之中,大掌柜好似断线风筝一般,一撞入了内堂,压破了酒缸,身却还停不下来,又听“砰”的大响,背后撞上了照壁,身半空翻转,好容易落地下来,那大汉又是侧踢横飞,重重踹上了大掌柜的胸口。 砰砰两声,两头怪物同声坠地,同时起跳,一个挥怒拳,一个出佛掌,再次对了一招,无声无息间,拳掌相抵,功力悉敌,二人身随即分开,各自向后退出一大步。 自入万福楼以来,“大掌柜”所向披靡,震慑群雄,从不曾落得这般狼狈,可现下他也受伤了,只见他拉起了黑面罩,露出俊美的嘴唇,提手擦去了唇边血渍,那大汉则是“嗨”了一声,运起一口浓痰,连同嘴里的血水,一发吐到了地下。 两大枭雄相互凝视,谁也没动,金淩霜等人都明白,这两人看似默不作声,实则都在算计地下的两柄兵器,一是“神剑擒龙”、一是“业火魔刀”。看得出来,他俩都在等待自己的机会。谁能抢先一步拿到自己的家生,谁便能抢先一步格杀对方,结束这场十年大战。 神剑与魔刀,这两柄兵器俱是一母所生,各有玄奇之处。魔刀主虚,神剑主实,神剑冷若冰霜,魔刀怒似烈火,若让大掌柜拿到了“神剑”,他立时能扫平群雄,一统天下,可话说回来,要是“魔刀”落入那大汉的手里,那可不是弱女孤儿的报报仇、雪雪恨而已。而是“怒火直冲千丈,炎星降临大地红。”后果之恐怖,可想而知。 窗外还在瓢雪,望来有几分诗意,万福楼里却是战云密布,金淩霜、屠凌心虽说心里焦急,却也不敢贸然加入战局,毕竟这两大枭雄武功之强,已臻化境,出招时更是无所不用其,外人若是任意插手,只消稍有不慎,随时都要毙命于当场,届时害死自己事小,若要害得“大掌柜”失手,竟使“魔刀”落入“怒王”之手,那自己可真要成了千古罪人。 全场噤若寒蝉,人人都向后退去,场里便空下了一大片地方,哲尔丹、宋通明、伍崇卿,一个个都屏气凝神,等着看当今两大枭雄的决一死战。 “怒王”与“大掌柜”同时现身了,先前两人互交数招,双方互有得失,但听场内呼吸浓浊,那铁脚大汉好似受伤不轻,吐纳至为急促。可不知为何,他身上的火光却越发明亮。每逢收气吐气,身上火光更是随呼吸一明一灭,黑夜中望来为古怪,那“大掌柜”却是静悄悄的,难以听察他的呼吸声,好似此人根本就是一具死尸,压根儿就不必呼吸。 这个呼吸沉重,如扯风箱;那个不吸不吐,宛如僵尸。忽然结,场里传来慢长的呼吸声,那呼气仿如无止无尽、吸气更似天长地久,一呼一吸间相隔之长,匪夷所思。不消说,自是卢云下场了。 十年水瀑修炼,卢云练就了天下无双的吐纳术,他闭气时能达一顿饭之久,一吸一吐间,便能运转一个周天,以内力而论,卢云举世无敌手,以招式而言,他也是博大精深,试想一个人身拥“仁剑”、“剑芒”,兼得宁不凡与卓凌昭两家之长,攻守之间,威力岂同寻常? 君可欺之以方,卢云的武功并不在眼前两大枭雄之下,只是他宅心仁厚,这才在大掌柜手里吃了大亏,不过君报仇,年未晚,他若要与那大汉联手,今夜局面必然逆转。不过他也未必会加害“大掌柜”,因为他的额头上还有一道伤,深深刻入了心坎。 天下大势,鼎足而,万福楼里一片寒寂,但见大掌柜在东、那大汉在西,卢云则是居于两方之中,方互为等距,相互牵制,当此一刻,谁也开不了口,更没人敢轻举妄动,观众人无分敌我,也是鸦雀无声,竟连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 忽然之间,人人都发觉这里好静好静,当此一刻,天下无声,只见卢云默然仰天,大掌柜低头望地,铁脚男则是若有所思,人相顾无言,地下的“神剑”、“魔刀”也是静悄悄的躺着。只见“魔刀”闭上了猫眼,好似睡着了,“神剑”也没了佛影光晕,成了一颗烂石头。 整整十年了,天下终于停战,万里江山皆寂静,人人都停手了,猛听脚步一震,屋中亮起了一道灿灿紫光,直朝地下的“神剑擒龙”飞扑而来。 又开战了,雄鼎立骤然幻灭,看伍崇卿明夺神剑,实则暗助怒王,“大掌柜”若要挡他,铁脚男便会趁隙出手,屠凌心勃然大怒,暴吼道:“龙影!你疯了么?”两道人影应声而起,赤足巨人抢先起跳,金淩霜尾随在后,二人早已有备,一前一后朝出去面前扑来。 伍崇卿身法好快,看他着地翻滚,猿臂轻抒,直取神剑,那铁脚大汉早在等这一刻,当下俯身弯腰,朝地下击出一拳,威力到处,楼板碎裂,魔刀竟倒飞上了天,那大汉飞身跳起,手臂暴长,已要收下“业火魔刀”。 点点热血洒出,溅到魔刀之上,刹那之间,魔眼睁开,流下了怒火般的热泪。 “烈火焚城!”黑衣鬼众齐声悲喊,声音透着绝望,那大汉右手开掌,正要紧握魔刀,大掌柜却毫无动静,黑面罩下的目光有把握,好似还在等着最后的大援到来。 遽然间,一道白光后发先至,如白水大瀑般包围魔刀,随即一只手掌截来,抢先抓住魔刀。 当此最后关头,卢云还是出手了,在一片乱局中,他选择站到了朝廷这边,替大掌柜保住了“业火魔刀”。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此时“魔刀”落入卢云手中,伍崇卿也给扑压在地,无暇来夺“神剑”。大掌柜更显得从容不迫了,他缓缓踏上一步,俯身而下,手指沾触了“神剑擒龙”,刹那之间,已见一道蓝光窜出,转眼又多了第二道、第道……道剑刃旋转如意,仿如孔雀开屏。 “六道轮回!”全场黑衣人放声呐喊,语气又激动、又崇仰,但见大掌柜长身而起,佛光满布全身,道剑刃开展,转眼第四道、第五道……此时此刻,六道终结,天将大寒,佛光即将铺天盖地而来,无尽滋长,乃顺承天…… 天候最冷的时节雪花必然六出眼见大势即将底定猛听一人吐气扬声半空飞来一道慧芒直朝大掌柜撞来。 魔刀飞来了,黑黝黝的刀身隐藏魔火,火光又给剑芒激发,宛如慧芒坠大地声势惊人。 在这生死绝命的关头卢云又再一次出手了,这回他选择倒向怒苍山。 六道未结,天未大寒,魔火却为纯白剑芒所喂养,成了横天而过的大慧星,一刀一剑相户逼近,发出嗡嗡微声,骤然间光芒炸射,两柄神兵稍一相触,神剑,魔刀便已一齐飞上了半空,大掌柜正要起跳来接,猛见铁脚大汉全力来奔,好似化成了一颗大火球,直朝大掌柜身上扑来。 轰然一声巨响,震耳欲聋,两大领正面撞上,巨力到处,两人一齐飞过了五楼栏杆,从天井直坠而下,但听劈劈啪啪声响不断,二人犹在半空中贴身短打,谁也不肯放手。 砰……轰…… 整栋楼房晃荡不休,一楼戏台木屑纷飞,竟给撞破了一个大洞,众人全吓呆了,还不知该当如何,又听“砰”“砰”两声,两样重物一先一后坠到了地下,压破了楼板,左是“神剑”,右是“魔刀”,全都成了无主之物,一时之间,惊呼声此起彼落,人人冷汗直流,都在打量地下的宝物。 “我的!”猛听一人激动呐喊,号令一出,全场都动了起来,不只黑衣人出手,连宋通明、赤川、睁开也扑了出去,人人齐声欢笑:“我的!” 情势瞬息万变,两大头目不见了,小喽罗们立时称王,操爹干娘的骂声中,人人有志一同,都在抢夺地下的“神剑”、“魔刀”。忽见一道人影着地滚过,抢先抱住了“神剑”,正是金淩霜来了,听他厉声道:“快、抓下魔刀的铁链,千万别碰刀身!” 挡啷声大响,屠凌心向前一扑,也已抓住了魔刀铁链,正要顺势将之拉起,却听嘿嘿一笑,铁链另一端握着一只黑毛大手,只见宋通明满面亢奋,口涎横流,竟已握住了刀柄。 魔刀又称“圆梦之刀”,看宋通明淫笑不已,不知作起了什么好梦,他嘻嘻贼笑,正想把宝物带回家玩儿,背后却不知挨了谁的一脚,砰的一声,黑熊倒地,魔刀一着地滑出,引得大批鬼众上前抢夺,金淩霜握紧了神剑,“喝”的一声运气,正要灌注内力,震慑全场,忽然背后一拳挥来,打得他应声而倒,手上“神剑”竟已脱手飞出。 “魔刀”人人想要,“神剑”却只有行家识货,来者正是哲尔丹,看他独具慧眼,竟是要抢夺“神剑擒龙”。屠凌心怒之矣,厉声道:“混蛋!”他举剑来砍,哲尔丹却是不理不睬,听他大吼一声,竟已奋起全身之力,直朝地下的“神剑”扑去。 猛听“砰”的一声,哲尔丹身上也扑来了一人,将他压制在地,正是赤足巨人赶来了,两人伸长了手臂,蠕动挣扎,都想抢下蓝澄澄的铁胆,却在此时,金淩霜着地滚来,总算把“神剑”牢牢抱入怀中,听他厉声道:“师弟!莫要分神!” 全场乱作一片,魔刀转瞬易手十余次,眼看魔刀再次飞上半空,全场飞扑起跳。屠凌心也伸长了手,忽然之间,紫光闪过,一道身影半空飞掠而来,竟然抢先夺走了“业火魔刀”。 “我的!”宋通明大哭起来,屠 凌心则是愤怒咆哮:“龙影!又是你!” 砰的大响,窗扉破开,寒风冷雪扑面而来,伍崇卿背负“业火魔刀”,已从五楼窗口飞扑而下,。一众黑衣人又惊又急,正要仗剑追来,背后却抢先奔过了一个人影,看他头戴大,赤手空拳,直从窗口追扑出去,正是卢云来了。 万福楼为宏伟,楼高五层,若要硬摔下去,难免跌断一条腿,只是伍崇卿艺高人胆大,看他落到楼高处,一个筋斗翻过,竟已飞向对街一棵大树,枯叶沙沙作响,伍崇卿伸手拉住了枯枝,但见树干受力屈弯,却也让他止住了下跌之势。 “喝”的一声,伍崇卿从树顶落下地来,一拉拖铁链,带着魔刀狂奔远离。 卢云的轻功不及崇卿,看他从高楼摔落,竟是直挺挺摔下,始终不知转身变位,堪堪跌得筋断骨折之际,却见他掌中运力,双手竟然转出了一个大圆,轰的大响过后,街心雪尘飞扬,地下多了个深坑,卢云下坠之势陡然转变,一从雪地斜斜飞出,直朝街尾滑去。 卢云手法神奇,靠着手上画出的大圆,居然毫发无伤,他见伍崇卿朝另一个方位走了,赶忙爬起身来,转身直追,口中不断喊叫:“崇卿!等等我!我是卢叔叔!我有话问你!” 此时伍崇卿带走了魔刀,“大掌柜”与“怒王”又一齐坠楼,两大枭雄俱已消逝无踪,金淩霜又惊又急,霎时厉声传令:“镇国铁卫听命!全军兵分两!一追捕龙影!一拦截怒王!绝不能让魔王与魔刀相会!”说着从窗口抛出了绳,厉声道:“走!” 金淩霜率先跳出了窗口,一抓着绳,滑不留手的顺势下地,黑衣众鬼却是浑身发抖,自知“小真龙”背负魔刀,已如一尾疯龙,自己若要过去追捕此人,岂不是死一条?可此刻若不过去追他,莫非是要去拦截“怒王”不成?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还在犹豫不决时,忽听一声痛哼,那赤足巨人向前一趴,猝不及防间,背后竟又遭了暗算。 众人回头急看,只见哲尔丹自在哪儿仰天长笑,好生得意,却又是他出手偷袭了。 “又是你这混蛋!”屠凌心惊怒交迸,厉声道:“人手已经不够了,你还连番捣乱?” 眼看屠凌心冲了过来,哲尔丹二话不说,立刻跳楼逃生,他自忖没有卢云的护身武术,也没有伍崇卿那般轻功,只能挺起双拳,倒栽葱似的跳了下去。砰砰大响接连传来,哲尔丹头下脚上,大黑天拳影笼罩拳锋,一撞得屋瓦破片不绝翻起,最后轰的闷响传出,整个人摔在地下,头破血流中,嘴里却还在哈哈大笑,好似十分痛快。 “还楞着做什么?追啊!”屠凌心大怒欲狂,剑指怒骂众下属,众人畏之如虎,便也一个个抓住绳,翻窗援绳而下,屠凌心气得浑身发抖,正有气无处发间,忽见宋通明还楞在那儿,登时嘴泛狞笑,兴奋的道:“好玩的来了。” “老兄,别乱来啊!”神刀少主大惊失色,忙抱住了祝康、赤川,奔向了楼梯口,凄厉怪叫“神刀劲。”话声未落,便带着同伴跳进了楼梯,听得咚隆隆咚之声,人一翻滚摔下,其状甚哀,转眼如大车轮般越滚越快,直朝一楼滚去。 万福楼里静了下来,。屠凌心持剑怒砍桌椅,胡乱泄愤一阵,便也跳出了窗口。 眼看凶神恶煞都走了,只听嘎的一声,包厢房门开启细缝,一名酒保颤声道:“都走了么?”话声未毕,老掌柜已然推门奔出,大哭道:“我的妈呀!怎给砸成这样?过年前才修过的啊。”一片哭叫声中,老掌柜已给众酒保拖走了,至于来日要如何修缮,反正不是自己出钱,以后再说。 酒保走了,黑衣恶鬼走了,伍崇卿走了,连卢云也离开了,众人有的逃,有的追,屋里却还剩下最后一名酒客,他目望空荡荡的大堂,慢慢拉开了椅,坐了下来。 人人都走了,朋友忘了喊他,敌人也懒得抓他,没人记得世上还有这个人:“达传人” 寒夜将尽,长剑搁在手边,行囊里还有那本“达剑谱”,苏颖超以手支额,呆呆望着黑夜里的大街,依稀感觉什么都没变,不过他心里明白,过了今夜,他的人生再也不同了。 自今而后,自己不必再练“仁剑震音扬”,“仁剑”已有传人,人家无师自通,资质不知胜过自己千倍,说来自己真该拜他为师才是。苏颖超笑了一笑,忽然间,耳边又听到琼芳清脆的京腔,听她责备道:“超哥,你又想闭门造车了。” 琼芳模样生气,她倚在强壮的臂膀里,小鸟依人似的仰起脸来,柔声道:“卢哥哥,超哥好可怜呢,咱们想法帮帮他吧。” 命运的巨轮即将转动,脚猫哈哈一笑,他负起了行囊,提起长剑,走到了楼梯口。他伸了个懒腰,慢慢打了个哈欠,遽然间,他用力转过头来,泪流满面中,竟已狂奔而出。 砰的一声,窗扉破开,“达传人”从五楼窗口飞身出去,他选择头下脚上,直坠而下。 对小猫而言,五楼并不高,摔下去至多扭伤爪,可对“大眼猫”来说,五楼却高了,高到足以摔死人。也因如此,“达传人”才选择跳了出去。 身一直下坠,“天下第一”的尊严如光影飞逝,泪水离开了眼眶,舍己而去。明早起床一看,自己已不在这里,而是丢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最后一眼凝视万福楼,苏颖超慢慢闭上了眼,正等待颈骨断折,脑浆迸裂之际,忽听“砰”地一声大响,右脚一阵剧痛,好似踢到了什么东西,天旋地转之中,便已滚到了地下。 地狱到了自己终于摔死了。满面鲜血中,苏颖超全身筋骨剧痛,他缓缓睁开了眼,只见不远处有双黑头靴,当是管家之物,想来阎罗王就坐在那儿。苏颖超居然很高兴的问道:“请问这儿就是地狱吗?” 一双手扶住了自己,将他托了起来,苏颖超呆呆看着,发现面前坐了名男,这人身穿黑衣,头戴面罩,目光温温热热的,正是先前见过的“大掌柜”。 面前没有阎罗王,却只有这个大掌柜,苏颖超感觉自己居然没有死,他眼眶红了,心情慌了,只能急急转过身去找自己的佩剑,却也不知拿了剑以后要做什么?是要指向大掌柜,还是对着自己的心口…… “啊呀”一声痛喊,苏颖超脚步一动,立时摔倒在地,大声呻吟起来,直至此时,他才晓得自己的右脚摔断了。 大掌柜救了他,先前苏颖超从五楼坠落,脑门撞地,身上力道重达千斤,世上也只有大掌柜这般玄妙武功,才能将他凌空拦下,免于一死。 苏颖超一点也不感激,浑身剧痛中,他晓得自己面临昏晕,只能四下爬行,到处寻找自己的佩剑,忽然间,掌心里给人塞来一样东西,苏颖超低头来瞧,只见手里没有剑柄,却多了一颗糖。 “这是什么?”苏颖超迷惑道:“送给我吃的?我我为何要吃?” 大掌柜轻轻的道:“因为你刚才哭了” “哭?”苏颖超摸了摸自己的脸,像是很惊讶的问道。大掌柜笑了一笑,他弯下腰来,替达传人拾起了剑,轻轻抽出半尺,送到他的眼前。 烛光幽暗,长剑里映出了一张脸蛋,那双猫儿大眼滚落了串串泪珠,竟是伤心欲绝。 脚猫像是很惊讶的看着自己,他提起猫爪,擦了擦眼泪,泪水很快就干了,他露出放心的笑容,正要移开猫爪,忽然又见新的泪水涌出,大眼猫吓了一跳,他拼命擦,一直擦,可泪水怎么也擦不干,正慌乱间,嘴边来了一颗松糖,透出了一股清香,“来张开嘴,把它吃下去。”大掌柜柔声道:“我担保你吃了以后,一辈都不哭了” “真的吗?”苏颖超紧紧握住了大掌柜的手。声音透出了喜悦。 “真的。”大掌柜微微一笑,眼光温温热热的:“吃下它,你就会长大长大以后,就只有你看着别人哭,再也没人会见到你哭了” 松糖临到嘴边,苏颖超很高兴的张开嘴,任凭大掌柜喂了自己。 “喜欢这个滋味么?”大掌柜摸着达传人的头,微笑道:“长大的滋味?” 泪水从眼角滚落,大眼猫幸福的闭上眼,流下了此生最后的一滴泪,随即倒在大掌柜怀里,再也不动了。 月轮西斜,这个元宵夜快过完了,大掌柜站起身来,缓缓走出屋外,寒风扑面而来,大掌柜凝视圆月,默默脱下一身黑袍,解开面罩,露出一张丰神沉静的面孔。 “阿弥陀佛……”背后有人口轩佛号,一名老僧横抱着苏颖超,缓缓步出屋外,微笑道:“看师弟如此心意,莫非是想收弟了?”大掌柜笑了一笑,并未回话,那老僧也不追问,只管把苏颖超放到了地下,随即走了上来,只听大掌柜轻声问道:“师兄伤势严重么?” 那老僧给打得很惨,只见他面有淤血,左颊青紫一块,却是给人家掴出来的。此外双手满是擦伤,想来经历了一夜恶斗,他叹了口气,道:“都是些皮肉伤,调养几日便行了。倒是那厮的武功好似越来越怪了,怎地身上受伤越重,气力反而越强,今日可让我见识到了。” 大掌柜道:“不瞒师兄,这套心法就是“烈火焚城”。” “烈火焚城……”那老僧眉头紧皱,“便是火贪刀的最后一式?” 大掌柜道:“没错。“烈火焚城”以心使气,你越下手伤他,他的反击之力也越强,到了濒死绝望的一刻,那反扑之力直如惊天动地,谁也挡不住,故而方敬曾言,一个人唯有遭逢生死大敌时,方能体悟这招“烈火焚城”。” 那老僧怔怔的道:“听说方敬自己也没练成这招,是么?”大掌柜道:“九州剑王是国之大侠,博施众济,与世无争,世上岂会有人将他当成死对头?” 方敬是隐士,他对天下人有些失望,却也不想改变人家什么,故而选择默默离开尘世。似他这般为人,一辈找不到对头,也没人会把他当成对头,是以他永远练不成“烈火焚城”。那老僧怔怔地道:“这么说来,秦仲海是靠你练成这一招了?” 大掌柜淡然道:“师兄误会了,秦仲海的死敌不是我,而是整个天下。” 天下国家,南面为王,这滚滚红尘里正要还有人聚居,便一定会出现一位王者,万民拥戴,秦仲海既然选择向他挑战,便是天下苍生的公敌,十年来无数大战,他不知多少次深陷敌营,可无论情势多么险恶,他最后都能突围而出。 与天下人为敌,这注定是要输的,然而,火贪刀并不怕输,秦仲海心里的绝望越深,反击之力也越强,依次观之,他的功力恐怕已远远超越了业师,走到前无古人的境界里。 那老僧叹道:“世间出此魔头,真乃天下人的大不幸,只可惜师兄艺未精,没能为你除掉这个祸害。”大掌柜道:“师兄无须自责,秦仲海本就难以对付,他这辈没负担一天的责任,想来就来,要走就走,说来咱们今夜能钓他出来,已属万幸。” 那老僧长叹一声,道:“他今夜是来劫魔刀的,是么?”大掌柜点了点头:“没错,我今晚也是以此为饵,只可惜功亏一篑了。” 那老僧叹道:“倒是那个卢云究竟想干些什么?怎么一会儿东,一会儿西,摇摆不定的?” 淡淡的月光照下,听得“卢云”二字,大掌柜仰望夜空,好似若有所思,那老僧察言观色,忍不住咳了一声,忙转了话头,倒:“对了,我听你那个金淩霜提了,好像小年夜当晚,你是故意让伍崇卿劫走魔刀的,对么?” 大掌柜回过神来,叹道:“没错,这孩很有决心,纵使客栈上下全数失手,他也能替我抱住魔刀。”那老僧赞道:“难怪那日你自己不去江南,原来还有这手伏兵。他还不晓得自己成了你的棋吧?”大掌柜要了摇头道:“不,我想他应该猜到了。” 那老僧愕然道:“那……那他还专程下去江南?”大掌柜叹道:“他只要能拿到魔刀,什么都不在乎。”那老僧皱眉道:“这孩究竟在想什么?为何这般眼红魔刀?”大掌柜轻轻的道:“他是想把他爹爹逼出来。”那老僧愕然道:“逼出来?什么意思?” 大掌柜未作解说,只是面露疲倦之色,那老僧晓得此事牵涉多,自也不敢多问了,便又叹了一声,道:“师弟,我今夜来此前,还听说了一件大事……” 大掌柜点了点头,接口道:“师兄口中的大事,可是霸州之战?”那老僧合十道:“阿弥陀佛,正是此事,听说朝廷已在霸州开战,不知眼下情势如何?” 大掌柜默然半晌,道:“洪峰暴涨,即将水漫天下。” 那老僧浑身剧震,颤声道:“洪峰暴涨?师弟此言何意?” 大掌柜轻轻地道:“民心向背,如浊浪滔滔,你越设法围堵,他们的反击之力也越强,现今民心已变,举国上下洪峰暴涨,如狂潮袭来,朝廷欲以京师一隅围堵天下之水,焉有得胜之理?” 治民如治水,听得形势难以收拾,那老僧自是忧心忡忡,忙道:“事已至此,师弟有何打算?”大掌柜摇头道:“没有打算。” 那老僧更加慌了:“连你也没有打算?那……那京城岂不……”还待追问,却见大掌柜掩嘴咳嗽,这不咳还好,一咳之下,竟是满手鲜血,染得衣衫尽为腥红。那老僧大惊失色,方知他受伤了,忙道:“师弟快坐下,让我替你瞧瞧。” “不忙……”大掌柜缓缓呼出了一口气,道:“我自己来。” 他解开内衫,露出雪白瘦削的上身,只见他胸膛有个疤痕,好似是火枪所伤,除了这处伤外,背后另有一处刀疤,其余新伤旧伤更是不计其数,好似受过千刀万剐。想来要坐上“大掌柜”这个位置,代价着实不小。 那老僧怔怔来看,只见师弟的气海穴有处新伤,其上浮出一道红印,红肿淤血,似为烈火所烧,不由颤声道:“师弟,你……你伤得不轻啊!”大掌柜摇了摇手,示意无碍,他盘膝坐下,指若拈花,微微吐纳,慢慢指尖散出一股黑气,便如尖针相仿,随即朝胸口急点而下。 那老僧自己武功高,指尖连气丝毫难不倒他,可大掌柜下手的穴位却为罕见,介于“天溪”、“胸乡”、“周容”等穴之间,经书未载,前所未见,那老僧低呼:“这……这穴道是……”大掌柜并不打话,运指如风,连点十余处穴位,每一处都是前所未闻,随即闭上双眼,运气行功,慢慢身上便已发出汗来,想来血行正速。 良久良久,大掌柜苍白的脸上略显潮红,气海红印渐渐消退,只听他长长吐出了一口气,道:“成了。”那老僧大感佩服,忙道:“师弟,这功夫是何来历,怎没见你使出来过?” 大掌柜道:“不瞒师兄,这便是“苦阴针”。” 那老僧“啊”了一声,道:“苦阴针?便是你师傅在达摩院留下的手稿么?” 大掌柜没有作答,只取来了一件淡蓝长袍,穿到身上,恢复了日常装束。 依“黄帝内经”所在,人身共有六十一处穴位,可父老相传,藏于达摩院的苦阴针,却得人身四十五处奇穴,足见这套针术何其博大精深。看大掌柜依次自疗,伤势比无大碍。 那老僧略略放心下来,可转念想起眼前情势,却又不得不烦心,低声道:“师弟……现今霸州大败,魔刀又没能收回来,内外情势交迫……你……你又何反制良策?” 大掌柜道:“师兄放心。天灾起因多是**,现今洪水暴涨,一半是河道淤积,一半是有人伺机炸毁堤防。只要能找出兴风作浪之人,事情便有转机。” 那老僧低声道:“你……你说得是那厮。” 大掌柜微笑道:“是。秦仲海乘风破浪而来,不过只要他坠下浪头,大水立时退潮。” 那老僧点了点头,自知“那厮”一死,怒苍大将再多,也无人能统御全西北,届时自是四分五裂的局面了。他沉吟半晌,又道:“师弟,你说那厮……那厮可会来劫魔刀?” 大掌柜淡然道:“放心。磨刀在武崇卿手上,他会用性命保卫这柄刀的。” 那老僧低声道:“可我听这孩的意思,他……他好像打算把那柄刀献出去……”大掌柜道:“师兄无需担忧。只要他父亲还在,他便不会这样做。”那老僧叹道:“话是这般说没错,可是你不怕那厮堵上了他?”大掌柜道:“别怕,我这几拳也不是白挨得。” 那老僧大喜道:“你……你也伤了那厮么?” 大掌柜道:“适才坠楼时,秦仲海与我各换一招,我虽为他的“火贪刀”所伤,他却也中了我的“苦阴针”。孰得孰失,他心里明白。” 那老僧喜形于色,忙道:“他中了苦阴针?这么说来,你已封住那厮的经脉了?”大掌柜摇头道:“恰恰相反,他受了我的指力后,现今全身经脉开通,气力之大,天下无人可制。” 那老僧骇然震惊:“天下无人可制?师弟,你……你为何要帮他这个忙?” 大掌柜微微一笑,道:“无人可制,意思便是连他自己也制不了。现下他受了我的指力,气力之大,难以排遏,心跳之快,血行之速,俱非常人所能忍受,试问他若还发怒出招,下场如何?” 那老僧啊了一声,道:“他……他会心脉衰竭而死……” 大掌柜微笑点头:“正是如此,秦仲海的武功与那帮反逆心态一模一样()。你越是下手伤他,他的反击之力也越强,若想克制此人,便不能拂逆围堵,反须顺势而为,待他意气风发、不可一世之时,局面便会自行逆转。” 将欲弱之,必故强之,将欲废之,必故兴之,是谓“微明”。那老僧满心敬佩,道:“原来师弟是这个用意,只不知你的指力可以制他多久?可能制上个七天七夜?” 大掌柜默然良久,道:“以他现今的功力,我只能压他个时辰。”那老僧啊了一声,慌道:“个时辰?现下是四更天……这么说来,正午一过,他便又恢复如常了?” 大掌柜道:“话是这么说没错。不过正午之前,他的处境其艰难。现下他便如一桶火药,一旦与正教高手撞个正着,随时会炸将开来。到时不只会炸死别人,恐怕也会炸死自己。为求自保,他只能把自己藏起来,设法拖过这个时辰。” 怒王命在旦夕,机会千载难逢,那老僧不顾身上带伤,立时便要过去找人。大掌柜却叫住了他:“师兄请留步,此事过于凶险,不必你我插手。”那老僧急道:“好容易这魔头要死了,怎能不让我插手?难不成咱们还有什么大援么?” 大掌柜摇头道:“今晚客栈兵分多,已无可用之兵。”那老僧叹道:“是了,那咱们还能指望谁?”大掌柜道:“现下兵部马人杰尽起京中高手,另调集了各衙门、各法司的数名差人,已在全城()。如今我把前半事情办妥了,后半事情自有他来打理。” 那老僧愕然道:“马人杰……他不是一直和你作对么?咱们能信得过他么?” 大掌柜道:“当然可以。他连我也不愿顺服,又岂会顺服秦仲海?” 为政不在多言,大掌柜既然说出了看法,便也不再多做解释。那老僧却是苦口婆心之人,还待再劝几句,忽觉脚下微微一震,远处好似有什么东西逼进。那老僧吃了一惊,赶忙潜运神功,但听声响出于城外,当是来自阜城门一带,只是两边相距远,听来迷迷蒙蒙。他心下慌张,忙道:“什么人在城外?” 大掌柜道:“正统军。”那老僧激动大喜:“正统军?可就是伍定远的‘正统军’?” 大掌柜微微颔,道:“没错。城外就是定远的心腹兵马,长驻居庸的‘北关六锁’。”他说着说,便朝街边招了招手,但听得蹄声清脆,万福楼下驶来了一辆马车,驾座上坐的已不再是黑衣人,而是一名差人。那差人下车请安,躬身道:“大人,北门已开,随时可以动身。”大掌柜点了点头,正要上车,那老僧忙问道:“师弟欲往何处?” 大掌柜轻声道:“我得上红螺寺走一遭。”那老僧啊了一声,“红螺寺?你要去面圣?” 大掌柜道:“那倒不是。是银川公主执意要见内,我得预先做些安排。” 听得此言,那老僧心下一凛,便想探询内情,可思来想去,却又不敢,欲言又止间,大掌柜已然欠身合掌,道:“今夜多蒙师兄仗义援手,朝廷上下,感激不尽()。”说着说,便坐上了车,听得兜儿一声,马车竟要驶离了。那老僧却又追了过来,从车旁递交了一个包裹,道:“师弟,你拿着这个。”大掌柜道:“这是什么?” 那老僧忙道:“甜糕,素斋,都是你小时候爱吃的东西,我特意从寺里带来的。”大掌柜淡淡便道:“多谢师兄了,你自己留着吃吧。”竟把包袱推了回来。那老僧啧了一声,拉住了师弟的手,道:“师弟,你别嫌我唠叨。我听你手下人说了,你这个月来又不吃不眠了,是么?” 大掌柜无意多言,只轻轻挣脱了师兄的手,轻声道:“师兄早点回去歇着吧,明日又得忙了。”话声一落,马车便向北门而去。那老僧却还不死心,只追着马车来走,道:“等等,师弟、师弟,这位苏少侠呢?可要我送他回国丈府?” 大掌柜轻声道:“你别去打扰他。他的旅程才要开始。”听得“旅程”二字,那老僧自是微微一奇,大掌柜也没多说,只管吩咐马车驶离。 眼看大掌柜还是走了,那老僧提着那只包袱,却是叹了口气。想他自己身上带伤,其实早也心力憔悴,他回头去看苏颖超,待见他还倒在地下,昏迷不醒,不觉摇了摇头,双掌合十中,便也飘然而去. 正文 第七章 善穆义勇人 风驰电掣,大街上来了一条黑龙,但见一名少年拖着魔刀,化作了一条黑龙,沿途狂奔而去。那黑影所过之处,街道两旁的灯笼全数摇晃熄灭,足见此人脚力若飞,劲风扑面如刀。 今夜一场大战,伍崇卿受伤重,非但喉咙有伤,胸膛肚腹也都是淤血,好似随时都会倒地。只是他手上还有一柄‘业火魔刀’,每逢要倒地不起,他便朝刀柄上一握,便又让他爆发气力,脚下竟是越奔越快,转眼便奔出了数尺。 嗖嗖、嗖嗖!四下射来了无数暗器,只见道两旁埋伏了无数黑衣人,又是十字弯、又是金钱镖、又是铁菩提……种种暗器如满天花雨,扑天盖地而来,一时蔚为奇观。 伍崇卿身法快,暗器虽说密集,却没一件射得着他。可背后的卢云却惨了,他紧追在崇卿背后,大批暗器失了准头,却都把他当成了箭靶。卢云左躲右闪,苦不堪言。 猛听‘嘎’地一声锐响,天边冲起了两只神鹰,盘旋翱翔,竟从天上盯住了崇卿。 卢云暗暗惊惧:“又追来了。” 心念刚起,但听背后脚步声大作,大批黑衣人已然追出,一时之间,街上鬼影重重,连屋顶上也有身影起伏,一只只如同跳蚤踊跃,不知来了多少好手。 卢云紧追伍崇卿,边追边想,看今夜怪事一椿接着一椿,自己本是去万福楼看戏的,孰料先给一位‘琦小姐’看上了,白吃白喝一顿,其后又撞见了苏颖超、伍崇卿,二人大打出手,最后黑衣鬼众全冒了出来,便让卢云见到了‘大掌柜’。 想到那位大掌柜,卢云自是不寒而栗。此人武功不只高,尚且精准无比,自己与他斗智斗力,全数落居下风。尤其最让卢云起疑的,却是那人的说话调,他的话虽平平淡淡,却又胸有成竹,那模样好生熟悉,竟与一位故人好生神似。 卢云深深吸了口气,不由又想到那个铁脚大汉。 适才万福楼里混战厮杀,场面紊乱,谁也没机会说话。可卢云眼里看得明白,那铁脚大汉正是‘秦仲海’,也只有这位飞扬跋扈的老友,方才有这个胆识直闯万福楼,打得黑衣鬼众魂不附体。看来他真像是那个传说中的‘怒王’了。这般骁勇气势,天下几人能够? 怒王、大掌柜……这些人都是当今世上数一数二的大人物,他们大模样似曾相识,却又让人觉得不可及。忽然间,卢云微起唏嘘,想想自己离开尘世真的很久了,久到什么人也认不得了。 整整缺席了十年,如今卢云终于回来了。现下他拼命追着崇卿,便像在追逐失去的那段光阴。他想知道过去十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却把这些熟人变得如此面目生疏? 人间一切变故,全数起源于那方玉玺,卢云今夜一定要找到崇卿,把事情问个明白。 正思间,背后马嘶啡啡,竟有追兵来了,卢云醒了过来,赶忙回头察看,只见街上雪泥飞洒,一十九匹骏马一字排开,声势为浩大,不免让人大吃一惊。 轰隆……轰隆,大街上快马奔驰,看这一十九匹骏马通体雪白,四足却呈深黑,想来都是西域名种良马。果不其然,卢云才看了这么一会儿,七十六只马蹄践踏震地,轰隆隆作响,已然追到自己背后不远。 卢云心下一凛,没料到这一十九骑来得如此快法,正要加紧脚步奔逃,忽然一骑逼到了身旁,转眼便与卢云齐头并进。看马上乘客戴了一指黄金指环,正是金凌霜本人到了。 卢云满心戒备,正待提气护身,金老儿却未拔剑出招,只是侧头打量卢云,似有什么话说。 这两人其实都是昆仑高手,金凌霜是‘剑神’卓凌昭的师弟,卢云却是‘剑神古谱’的唯一传人,彼此间可说渊源深。卢云不知对方意欲如何,正起疑间,却见金凌霜伸出了黄金指环,朝卢云的怀里指了指。 卢云心下一凛:“他……他想说什么?为何指着我怀里?莫非……莫非我带了什么?” 猛地想起身上还带了一封信,卢云不觉啊了一声,暗道:“灵言玄志……他说得是这封信么?” 卢云想了起来,他的怀里还藏着一封信,正是胡媚儿送来的,她自称受杨肃观所托,专程转交给自己,直到现在,都还没有拆封。 想起胡媚儿身上也有那幅烙印,卢云呼吸不由加促,当年他和胡媚儿一起逃亡南下,上更曾遭遇了伏击,好像便是金凌霜、屠凌心这两人出手,如此说来,莫非十年前朝廷里便隐藏了这个‘镇国铁卫’?只不知那‘大掌柜’究竟有何能耐,为何连胡媚儿也转而投靠他了? 卢云深深吸了口气,眼看金凌霜驾马狂奔,便在前方不远,便想追上问个明白,忽然街上一声大响,一道紫光闪过,伍崇卿身骤然转向,化出了一个直角,直奔‘宣武门’大街。 伍崇卿转弯了,事前毫无迹象可循,这真龙身法一露,黑衣人立时摔倒了一排,金凌霜等人骑在马上,更是猝不及防,慌张下只能急拉缰绳,马儿啡啡嘶鸣,全数人立起来。众人虽说武功精强,却还是有不少人坠下了马背。 卢云也冲过头了,伍崇卿稍一转身,他便一个踉跄,冲入了琉璃坊大街,眼看一家店铺迎面而来,双足猛朝地下一钉,黏劲生出,双手前后摇晃,总算没把店里东西撞个稀烂。 卢云满面狼狈,喘息不已,他急急回头来看,只见宣武门大街人影飞动,金凌霜等人整队已毕,便又开始追逐崇卿了。只见当先奔跑的是崇卿本人,其次则是金凌霜率领的一十八骑,再来则是大批黑衣人,或于屋顶奔跑,或于地下奔驰,人人身法快绝,想来都练过上乘的轻功身法。 卢云武功驳杂,过不少名家功夫,却没练过真正的轻功,要与这批武林高手比快,自是相形见绌。他见众人越奔越远,自知追赶不上了,性缓下脚来,凝视着伍崇卿的背影。 今夜此时,不计代价,他一定要与崇卿孩儿面对面,把话问个明白。 卢云决心一下,霎时胸腔鼓起,徐徐吸气,只觉灵台清明,物我两忘,好似站回了水瀑孤岛,等候下一个大浪迎面而来。 “卢叔叔……”忽然间,耳边好似听到了崇卿的低呼,他如是说,“救救我们……” 蓦然之间,气力爆发,卢云震脚跨下,这一脚力达万斤,当真重如泰山之威,动如武雷轰鸣,但见脚下青石地板碎屑纷飞,卢云也开始飞奔了。 砰!砰!砰!左腿起,右腿落,卢云举足发力时,莫不踩得青石地板受力破裂,靠着这股大力,身如受火药迸发,明明身犹在加速,另一足却又朝地上重重踩落,顺道便又快了一倍。眨眼之间,他已连过数十丈,一举追近了黑衣人队伍。 这不是轻功,而是腿劲,正是从水瀑里锻炼来的。 真气贯入双腿,气凝如山,卢云双腿如刺如枪,每一步都是发足气力,半晌不到,便已追过了大批黑衣人,几人乘势想来阻击,卢云脚步却踩得重,只见地下石板尽皆碎裂,如暗器般四下飞射,逼得黑衣人左右闪躲,竟没人能近他尺。 劲风刮面如刀,约摸又过一里,已能见到大批铁骑,卢云心下大喜,知道崇卿便在不远,他抡足气力,脚步踏得更重,霎时之间,赶过了快马,已然见到了地下烧出的刀痕。 武崇卿手拖铁链,带着磨刀向前飞奔。卢云深深吸气,正待靠近说话,却听崇卿吐气扬声,一阵紫光闪过,身赫然向右急扑,竟而窜入了一处窄巷之中。 这回卢云早已有备,便也奋起腿劲,狠狠把身向右急偏,尾随而进。 巷弄窄,仅容一人通行,金凌霜等人骑着马,全部都给阻在外头了。便只剩卢云与崇卿前追后逐。只是卢云没练过真龙身法,他入巷时发力过猛,立时撞上了民房,哄地大响传过,泥沙嗖嗖而下,肩膀却又撞上另一石墙,跌跌撞撞十来步,好容易稳下身形,又是一只竹杆当头打来。 卢云大吃一惊,急忙低头避让,却见面前锅铲瓢盆、水桶夜壶,一发都给吴崇卿抛了过来。 此地是姓民家,什么东西都搁在后门巷里,脏乱不堪。看武崇卿好不可恶,随手一抛,面前又是大粪,又是臭尿,还有无数馊水拉稀,全送给了卢叔叔,可怜卢云就只有这身褐衣长袍,岂能不加自保?一时只能蹿高伏低,狼狈无已。 “崇卿!我有话跟你说,崇卿!” 卢云又惊又急,不知这少年为何躲着自己。 他猛地纵身起跳,从杂物上飞了过去,右手暴长,便朝武崇卿背后抓落,喊道:“崇卿,别跑了!” ‘喝’地一声,武崇卿向前俯冲,身上爆出紫电,化解了卢云掌中的粘劲,随即身转过直角,便窜入了另一条窄巷。卢云苦笑不已,自知比不过他的快绝身法,霎时使出了狗吃屎的绝招,奋力飞身扑出,总算也抱住了崇卿的小腿,喊道:“站住了!” 正要一鼓作气扯倒他,猛的听当啷啷铁链大响,魔刀凌空飞来,刹那之间,刀柄紧握,人刀合一,卢云心下大叫不妙,果然一股霸悍劲力传来,震得卢云掌心一麻被迫放开了手。‘披罗紫气’给魔刀激发了,那气劲之猛,威力之强,便如‘大掌柜’‘怒王’亲自出手,卢云内力深厚,可要想将他制服,欲又谈何容易?“喝!” 伍崇卿全身布满紫电,身向上起跳,便从一片民房中飞身而出,卢云也是‘哈’的一声,奋起脚劲,旱地拔葱,飞身而起。 两人一前一后的起跳,卢云来到了半空,只见脚下全是民房屋顶,入目所及却见不到崇卿的影,不知这少年躲到了何处,正起疑间,忽听头顶‘嘎嘎’锐响似是猛禽所发,卢云转头急急来看这才发现背后是座高大城墙,上书:大名门。 但见城头上两只神鹰盘旋,城墙处却攀了一名少年,正是崇卿。正往城头飞身而上。 看这崇卿好强的轻功,竟然沿城墙飞奔而上,脚尖每在光溜溜的城墙上一点,身立时拔高一丈,竟是如履平地。 北京分为内外两城,外墙南门便是大名鼎鼎的‘永定门’,至于内墙南门,则是这座‘大名门’,当年杨箫观的老家便在这一带。卢云无暇细想一个纵越飞扑,便也扑到了城墙边上,一个深深的吐纳过后,掌中生出了黏劲,便如壁虎游墙般攀缘而去。 卢云虽无‘真龙身法’,却也有自己的爬墙功夫,当年西出阳关,便是以次背负公主,在万韧悬崖上攀爬逃命,如今功力之强早非昔比,看他攀爬快,手上每一发力,便上升七八尺,奈何自己手脚虽快,崇卿更快,数个纵跃后便要翻上墙头。 卢云暗暗焦急,自知要追丢人了,还想着该如何栏人,猛听‘嗖’的一声破空声响,城下有人射出了一箭,直朝伍崇卿背心射去。卢云心中一凛:‘追兵到了’来箭射到了背后,伍崇卿头也不回,只伸出区区二指,便将暗箭轻轻夹住了,好似背后长了眼睛一般。卢云暗暗喝彩:“好小,真有你的。” 伍崇卿自恃身法精强,又加魔刀在手,自不把这一箭放在眼里,只见他脚下发力正要一鼓作气翻上城头,却听“嗖嗖……”连声,满天尽是破空劲声,竟有数只飞箭从天而降。 伍崇卿人在半空中,身无依附,只听他‘嘿’的一声,气劲略松身被迫向下一沉,连滑二十余尺,强弓硬弩便失了准头,全数射在了城墙上,一时火光四射,石墙给射的坑坑洼洼,石花碎粉全坠了下来。 ‘镇国铁卫’主力已到,卢云急急转头来看,只见小港里藏了大批黑衣人,一个个弯弓搭箭,朝城头连发连射,就是不让崇卿攀上城头。 卢云怔怔看着,忽然箭矢如雨而来,黑衣人竟也发觉了自己,遍也一并射来。 卢云‘啊’的一声赶忙是开了黏劲,东攀西爬,如壁虎般游墙逃命,不忘朝崇卿喊叫:“快过来,咱们从城下走!” 满天箭雨之中卢云频频催促,伍崇卿却毫不理睬,只见他深深吸了口气,把铁链向上一提,听的‘当啷啷’的大响,一道业火横空而过,魔刀连着刀削扫了出去,便将箭雨全部震落下去。 夜空满布火光,伍崇卿的魁梧身影,好似真是‘北龙王’化身,顾盼自雄,他见再无人打扰,立时举脚朝墙上一蹬,身形上拔两丈有余,正要一举飞过城头,猛听‘嗖’的一声,有是一箭破空而来。 这一箭功力深厚,夜空中看去,箭头隐隐闪烁摄人光芒,卢云心下醒悟‘金凌霜到了’。 来箭破空甚急,正是镇国铁卫‘四当家’金凌霜亲自出手,威力岂同小可? 此时伍崇卿身在空中距城头仅数尺不到,若给此箭逼下,去想要再一步登天,则是难上加难,当下他也不闪躲,当啷声中,崇卿提起了铁链,魔刀再次飞上了天。 他探手而出,凌空来抓刀柄,便要将飞箭击落下去,却听的卢云大喊道:“不好,崇卿,你中计了!” 风声猝响,城下第二道金光蹿起,划破夜空,金凌霜再发一箭,瞧那箭矢所去方向正是射向了伍崇卿的手掌。 此乃‘欲擒故纵’之计,看第二箭来势奇快,竟胜过第一箭十倍不止,那只箭裹在璀璨金茫之中,声势为惊人,转眼便要超过第一箭,后发先至,竟要将伍崇卿的右掌钉在墙上。 金凌霜心思慎密,早把崇卿的举动算的一清二楚,先前射出的第一箭,只用了区区两成力,专来引诱崇卿拔刀,殊不知第二箭全力以赴,才是精华所在。看崇卿探手来取魔刀,等同是把手掌送了上来,刚巧让金凌霜射个正着。 情势险峻异常,城下双箭一前一后而来,伍崇卿若想脱身自保,便得缩手回去,可他的手掌一旦躲开了,来箭便会射断刀上铁链,届时魔刀坠到了城下,自要给黑衣人叼回家去;可崇卿若是执意不放,右掌岂不给来箭钉死墙上,到时城下万箭齐发,还不给射成了刺猬? 姜是老的辣,伍崇卿进不得、退不得、上不去、下不来,已然身陷维谷。咬牙切齿中,猛听他怪吼一声,却还是伸手抓向魔刀。 卢云心下大急,偏偏自己又没带兵器,救不得人,情急之下只能运起真气,掌心白光透出,反手便朝城墙重重一拍,轰然巨响中,墙上破出碗大深洞,力道反震而来,便也让卢云飞上了天。 双方相距颇远,卢云半空伸出双手,急朝崇卿扑去,喊道:“崇卿!放下魔刀!跳过来!” 伍崇卿绝不缩手,看他挂在墙上,左手支撑身,右手却直取魔刀,正危机间,忽见城墙上探来一双雪白素手,提声喊道:“伍崇卿!拉住我!” 嗓音清亮,说不出的悦耳,卢云不觉张大了嘴,暗道:“女孩儿?” 城头上确实来了一个姑娘,她俯身探手,垂落了一头秀发,竟在千钧一发的时刻拉住了人,但听一声长啸,伍崇卿左手使力,带的身拔起丈余,魔刀便也跟着飞了上天。 当当两声响,城墙火光乍现,情势险到颠毫。一箭碰上了城头,损毁折断,坠于城下;另一箭却钉上了城墙,直没入羽,足见箭上真力何其浑厚。 “又跑了!” 城下黑衣人暴跳如雷,一看伍崇卿逃了,有气没处发,便把卢云当成了活靶,乱箭来射,那两只神鹰也发起了脾气,便朝卢云乱啄乱扑,好似要一泄心头之恨。 卢云向来倒霉,给两头神鹰一逼,便又摔落了数丈,背后大批飞箭射来,更逼得他险象环生。 卢云趴在城墙上,狼狈无已,心里却是又惊又气,看魔刀又不在自己身上,这帮人干啥来找自己麻烦?只能在墙上四处游爬,躲避来箭。城下黑衣人却也无聊,东一箭、西一箭,夹杂着操爹干娘的粗话,竟把卢云当成了活靶,打猎寻乐。 卢云叫苦连天,正东躲西藏间,却听城下传来尖锐呼啸,听得金凌霜远远喊叫:“全军听令!转进内城!” 话声甫落,远处一枚火炮飞上了天,炸的夜空璀璨如昼。黑衣人不分远近,一见号令,便都停下手来,朝炮仗来处聚拢。卢云心下一宽,想到:“还是金凌霜明理,这可收兵了。” 看这‘镇国铁卫’不知是何来历,行事隐讳,偏又嚣张,看他们大半夜的释放火炮,难道不怕引来巡城官差查看?卢云趴在墙上,凝目去看金凌霜的身影,心中又想:“对了,我该不该告诉他,卓凌昭的‘剑经’在我手上?” 十年下来,‘剑神古谱’早已烂熟于胸,只是那日自己离开水瀑时,自知九死一生,便讲经书留在水帘洞中,并未将之带走,只是不论如何,自己一身武功都出于昆仑所赐,念在卓凌昭的情分上,自己总是欠着昆仑门下一分人情。 想起了贵州的‘小白龙’,卢云心里忽起温馨之感。那时他坠入水瀑,曾在瀑布孤岛救了一名小瞎,便也把‘剑豹’传给了他,算市委昆仑派添了个新人。 他心里忽发奇想:“是了,来日我若能劝得金凌霜,屠凌异改过向善,再到贵州找回小白龙,昆仑山岂不要重新开张了?” 这许多年头纷纷来去,看似过了许久其实都是一瞬之事,正想间,远处大明门竟然开启了,只见大批黑衣人随着金凌霜鱼贯走入了内城。 时在四更天,大明门还有一个多时辰才当开启,可镇国铁卫真有门,居然能让官差提早一个时辰开门,当真神通广大之至。卢云无心多想什么,一见对方收兵远走,便也急急攀上了城头,喊:“崇卿!追兵从城内来了,你快跟我走吧!” 月硬西斜,长夜将至,城头黑漆漆的,没见到一个守卒,自然也没瞧到崇卿的身影。 卢云毫不气馁,仍是没住口的喊,左顾右盼间,忽见城下一条街道,街角处搁着一只担架,其上躺了一名男,看他呼吸急促受伤不清,手上却抱着一柄黑黝黝的大刀,却不是崇卿是谁? 卢云心下大喜,自知找到人了。只是这城墙实在高了。绝不能一口气跳下,他见城边有处石梯,便远远扑了过去,双脚在师阶上一点,便又纵到了一棵大树上,身翻转,跳上了一处民房,随即翻落下地,迈步狂奔而去。 “崇卿!崇卿!” 两旁相距远,卢云却是迫不及待,便放声喊叫起来。 正喊间,忽然担架给人拖走了,卢云吃了一惊,凝目去看,只见一名女气喘吁吁,奋力拖着担架,想来便是方才在城头上见到的那名女。卢云脚下急起直追,喊到:“且慢!” 等等我!“那女置若恍闻,只管急急拖着担架,来到了一处围墙,慢慢树影遮敝视线,便瞧不见人了。” 卢云又惊又急,赶忙拔腿狂奔,待追到了墙下,却见地下摆着一副空担架,虽只双眼一眯的功夫,伍崇卿竟又不见了。卢云嘿了一声,不知何以如此,他四下张望,忽见围墙边有个缝隙,恰容一人通过,霎时心下一醒,已知崇卿是从这儿走了。 卢云更不打话,赶忙穿墙过缝,正要再喊,不觉又‘咦’了一声。 崇卿又不见了,围墙里空荡荡的,乃是一块废地,墙边搁着些木材石料,当是要起造新屋之用。只是说也奇怪,就是没看到人。卢云满心迷惑,只得再次喊道:“崇卿!” 崇卿!你别躲着我!快出来吧!“这块空地大,毫无遮敝躲藏之处,说来那女身法再快,也不可能凭空消失,卢云毫不死心,正急急查间,猛见院中人影一闪,迅捷异常,直朝空地一角奔过。” “崇卿!” 卢云急忙尾随过去,那人身法颇快,不过这回卢云更快,他奋力一个纵跃,正要抓住那条黑影,岂料双眼一眨,那黑影竟尔消失无踪。 卢云错愕不已,低头去看,面前却有一口水井,那黑影竟是跳了下去。卢云大惊失色,没想崇卿怕自己怕到了这个地步,忙趴在井边,朝下头喊话:“崇卿!是你在里头么?” 适才那人一定是伍崇卿。否则身法决没有这般快。卢云连喊几声,但听回音隐隐,井里头黑黝黝的望不见底,不知有多深。卢云见崇卿迟迟不答,怕就怕他身上伤势重,竟然摔伤在井里了。他在院里找了一截树枝,随即打燃火折,做了一支火把。朝井里喊道:“崇卿!我要下来了!你别别怕我!卢叔叔不会害你的!” 喊着喊,便已跨过了井栏,纵身而下。 若在十年前,卢云一定不敢贸然下井。可此时他神功已成,世上能为难他的人并不多。纵使遇上了‘大掌柜’、‘怒王’,只要双方以真功夫较量,不用心机诡诈,他也无所畏惧。 轰嗖嗖……轰嗖嗖……黑暗淹没了身,卢云一坠下,仿佛无止无尽。 这口井比想象来得深,卢云下去了十来尺,始终没见底,便运起掌中黏劲,朝井栏一帖,连拍连打,稳住了身形。随即喊道:“崇卿!” 嘻嘻…… 卢云听到了笑声,不由心下一凛,急忙再喝:“崇卿!是你在发笑吗?” 霎时放开开了手,连坠数十尺,听得砰得一声,地下烂泥四溅,青苔翻起,卢云喝得一声,双手撑开,全身布满气劲,卢云站上实地,左右查看,只见井底干枯无水,唯见满地青苔烂泥,此外空无一物。卢云愕然半晌,随即大吼一声:“伍崇卿!” 声音震荡,井底回音大作,自然没人回答自己。 卢云叹了口气,心道:“看我整晚恍恍忽忽的,可别把自己逼疯了。” 追逐了一整夜,一无所获,卢云不由苦笑起来。其实想想也算了,自己何必急成这样? 这伍崇卿又不是什么天涯漂泊客,他是伍定远的儿,必然住在大都督府里,自己若要见它,只管登门造访便是,到时候他总不能夺门而逃吧? 话虽如此,可想到要与伍氏夫妇见面,卢云不由深深叹息,大感烦心。 自从目睹‘镇国铁卫’这批人后,卢云心里慢慢也清楚了,晓得柳昂天之死另有隐情,未必与伍定远有关,只是说来麻烦,便算伍定远不知情,可万一艳婷居然涉及其中,自己却该怎么办? 艳婷的嫌疑实在重了,那玉玺是他交给伍崇卿的,决计洗不掉罪名,可要是她真有意害死侯爷,自己该怎么做呢?难不成要当着伍定远的面打死他老婆,剜心祭拜柳昂天么? 卢云是个多情人,对流昂天有份心意,同样的,他对伍定远更有一份真情。 他并不热衷于报仇雪恨,更不想对自己的旧友判生定死。然而自己再怎么样退让,都得查出当年的事情真相。这是自己的天职,无可推诿逃避。 卢云孤立井中,神情落寞,他默默叹气,自知伍崇卿不在井里,这要循原攀上,忽然间目光一扫,却见到井底角落藏了一个洞穴,约莫有五尺长宽。 卢云心下一凛,方知这枯井里另有玄机。他急急蹲了下来,拿着火把去照那处洞穴,只见眼前黑森森的看不到底。他微微沈吟,便找了一小块石,朝洞中射去,却听得破空声大作,慢慢远去,始终没触到洞底。卢云心下一凛,暗道:“莫非这是地底水脉?” 父老相传,北京是永乐大帝所造,依‘国师’刘伯温的灵感,加上‘天师’姚感孝的图本,创造乐这座‘八臂哪吒城’,从此驾驭了中国的龙脉。过去卢云并不相信这套风水,总以为是无稽之谈。可如今看来,这条龙脉其实真有其物,它就是中国的水脉。 地底水脉,连通五湖四海,想来当年凿井之人开挖到了此处,触及地下水源,才源源不绝流出了井水。只是近年干旱大作,使得井水枯竭,方显露出了这个深孔。 卢云心道:“看来崇卿可能躲在洞里,那也未可知。” 他拿着火把,正要朝洞中爬入,忽然心里出现了一个可怖的念头,竞让他微起战栗。 这个情景似曾相识,当年秦仲海与杨肃观少林大战,不也曾一起坠入一处地洞,而后朝廷怒苍开战,景泰覆灭、正统复辟,天下一切大不幸,全都出自那条不知名的秘道…… 潜龙……当年地洞里关着一个人,就是天绝大师羁押的怒苍第一军师,‘潜龙’…… 莫名之间,卢云害怕起来了,他自出水瀑以来,虽曾沮丧彷徨,却不曾感到害怕。 可此时好似自己只要爬入这个黑洞,便再也无法生还。 他内心踌躇,不知该不该进去,忽然想到柳昂天,顿时精神一振,寻思道:“说不得,当年侯爷之死,我也要负上一份责任,能为他上尽一份心,我岂能推却?” 心念于此,再无一分犹豫。拿起了火把,已要设法进洞。 水道窄小,卢云先伸入两腿,举高了手,慢慢让下半身进去,忽然间,火把沾到了湿泥,竟尔熄灭了,卢云也不管这许多,一看下半身进去了水洞,慢慢也让肩膀进去,他缓缓放开了手,刹那间,身竟尔急速滑落。 这条水道远比想象来得湿滑,不过卢云自恃神功已成,既来之,则安之,只要打定了主意,什么也不怕。一时只管顺势而下,至于等会儿要怎么离开此间,再想不迟。 身一滑下,去势甚快,这条水道竟似无止无尽,正感担忧间,忽然呼吸一畅,想来快要到底了,他急急伸出双掌,朝洞壁接连拍打,身形渐渐缓下。不旋踵,脚下一空,身飞出了水道。卢云半空连翻筋斗,消弭了下滑之力,随即双掌撑开,脚踏实地。 四下里尽是黑暗,什么也看不见。卢云凝视着黑沉前方,提气断喝:“崇卿!” 崇卿……崇卿……崇卿…… 眼前一片漆黑,但听四周回音缭绕,这洞底竟似十分辽阔空旷。卢云拿起了火石,打出了火星,忽然见到了一个人,双眼流血,舌头外吐,便站在洞壁旁。 卢云大惊失色,立时向后跳跃,砰地一声过后,已然撞上了洞壁。正骇然间,后脑勺顶来了一根铁管,听得一人附耳道:“别动。” “火枪?” 卢云心下大惊,已然被迫站住了身,须臾之间,背心,腰脊又各顶来了一把枪,全身上下已被四把枪指住。背后那人却还嫌不足,当即道:“双手举起,举高。” 眼看火枪来了,反而让卢云心下一宽,已知背后是人不是鬼,只消对方是活人,那就不愁打不死。他把双手高举过肩,淡淡来问:“阁下是什么人?” “义勇人。” 话声一出,卢云抖地向前翻转,听得当当响声不断,两腿旋踢,背后火枪全给震开了。 卢云出手快,当下寻着声音来处,便去反扣对方脉门,忽然那人手掌翻转,便与自己对了一掌。 两掌相接,对方的掌力尽然轻飘飘的,造诣大显不凡,卢云哼了一声,却也不怕,霎时右手暴长,抓住了对方的袖,正要将他扯过来,忽然啪地一声,眼前光明大现。 四下黑暗已久,这光芒乍然现出,直刺得卢云目中流泪,他急急闭上双眼。 向后退开一丈,却觉身边气流有异,似有什么东西逼近而来。 卢云是炼气士,身遭若有杀气异状,纵使眼不能见,耳不能听,亦能感应提防,他双眼紧闭,等着异物逼近,可耳中却迟迟听不到破空声,他越发纳闷,不明所以,猛然一股无声气流逼近面前,来势奇快,赫然是一柄利刃来了! 卢云大惊失色,急忙睁眼,眼前却是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到,偏偏那柄利刃也无破空之声,只隐隐带来一股气流,仿佛是朝自己喉头而来,卢云心下惊骇,看这柄刀一不见影、二不闻声,委实不知如何招架,只能向后纵跃丈许,避开了杀招。 ‘当’的一声,真有一柄快刀砍上了洞壁,激得火花四溅,光芒乍现,稍纵即逝,四下又再次恢复黑暗。卢云暗暗骇然,看这刀来势如此之快,照理必有激昂破空之声,可自己却什么也没听到,若非自己内功深厚,可以察知身遭气流异状,恐怕早给砍死了。 四下漆黑昏暗,卢云什么也瞧不见,宛如瞎,偏偏对方刀法有异,出手无声,自己又成笼,他知道自己遭遇了重大埋伏,当下后背紧紧靠住洞壁,至少守住一个防卫,随即提起内力,朗声喝道:“什么人躲于此间,还请出来相会如何?” 哈哈……哈哈……哈哈……忽然间洞中传来大笑声,好似有无数人躲在暗处发笑,一时洞穴里回音轰轰,声势骇人。卢云自己也是内功深厚之士,岂会怕这些伎俩?他提起内力,蓦地纵声狂啸:“小人!给我出来!” 卢云内力之厚,天下罕见,这一吼真能使天地变色,瞬息间洞中好似响起晴天霹雳,便将对方的笑声压了过去。 洞中回音交相激荡,宛如天崩地裂,对方听卢云作啸,便又默不做声了。卢云越来越烦,他鼓起丹田,正要疯狂作啸,猛见四下一亮,光明大现,便又让他‘啊’的一声,目中大痛,什么也看不到了,正慌张间,猛觉身旁气流急晃,又有利刃砍来。折回卢云却也有备,但见他左足顿地,身转如风,一个飞脚扫出,正是陆孤瞻亲传的‘无双连拳’。 好久没使这招了,今日的卢云已非吴下阿蒙,这招‘旋风脚’使出,威力岂能同日而语?听得飕的一响,这脚扫过大圆,守住全身,无人可近,却听脚步轻响,对方已然远远躲开。卢云闭眼落地,提掌护身,沉声道:“朋友,你使的究竟是什么刀法?” “武当……”骤然之间,远处响起一个笑声,“夜行刀。” 卢云心下一惊,急忙张开了眼,这才看见了面前景象。 洞中灯火全亮,只见自己身处一座空旷洞中,前方好一座大石,石上立着两只脚,穿着一双草鞋,顺着足踝而上,见到了一柄腰刀,慢慢看到了一个胖壮身躯,最后看到了一张脸,青面獠牙、血盆大口,头上却有一个‘贪’字。直吓得卢云‘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哈哈哈!” 那鬼怪大笑起来了,道:“怎么?这会儿便吓坏你啦?你那要是瞧到我的真面目,岂不要哭啦?哈哈!哈哈!哈哈哈!” 洞中回音大作,如同雷鸣,慢慢洞中走出了十来人,人人头戴鬼面具,左手持铁笛,右手提着孔明灯,却没一人携带火枪。 卢云嘿了一声,这才晓得刚才的‘火枪’从何而来,却原来是几只铁笛,便让自己上当了。 他不喜欢对方装神弄鬼,沉声便道:“你们究竟是什么人?为何会聚集在这儿?” 那人笑道:“? ?是跟你说了么?咱们是义勇人。” 卢云微微沉吟,只觉得‘义勇人’十分二熟,想必是在那儿听过,他沉吟半晌,缓下了口气,道:“你们……你们是崇卿的朋友么?” 那人嘿嘿笑道:“实敌非友,是友非敌。世道不靖,有时敌友不分,有时敌友难辨啊。” 卢云听他说话不着边际,心里更感不耐,沉声便道:“崇卿是不是在这儿?” 那人笑道:“我为何要跟你说?你是如来佛祖么?” 卢云摇头道:“不是。” 那人哈哈笑道:“这就是了,你又不是玉皇大帝,也非如来佛祖,我为何要听你的。” 洞中诸人听他说得有趣,莫不放声大笑起来,又震得洞中满是回声。 卢云哼了一声,他晓得这些人必与崇卿有些关联,情势未明前,不愿有所杀伤。便道:“朋友,在下姓卢名云,与崇卿的父亲是旧识。请你们行个方便,让我见他一面。” 那人笑道:“你是旧识,我也是旧识,大家都认识,也罢,念在相识一场的份上,我可以给你个方便。” 卢云是个坦荡君,一时闻言大喜,忙道:“如此多谢了。敢问崇卿现在在何处?” 那人道:“别急,你想见伍崇卿,得先清一清身上的毒性。” 卢云愕然道:“毒性?我身上有毒?” 那人道:“没错,贪嗔痴,这便是你心中毒。” 卢云醒悟过来了,自知佛法有所谓七苦,便是“生、老、病、死、爱憎会、生别离、求不得”,又说“烦恼尽在贪嗔痴”,若能洗去毒,便能脱离七苦,从而大彻大悟。 卢云皱眉道:“朋友,你是开我玩笑么?你要帮我洗脱心中毒?” 那人道:“没错,你这人中毒深,全身是病,倘若破不了心中毒,便见了崇卿也枉然。” 卢云听他话外有话,好似想点醒自己什么,当下不置可否,道:“也罢,你想帮我洗脱毒,却不知该怎么个洗法?” 那人把手一摆,只听着脚步声响,洞中转出了两名男,一个带着忿恚金刚面具,其状为‘嗔’,另一个白面红唇,茫然张嘴,想当然尔,定是个‘痴人’了。 卢云哦了一声,道:“什么洗脱毒,看来是要打架了,对么?” 那人道:“你说对了,你第一个要破除的难关,便是自己心中的贪念。” 卢云淡然道:“卢某这辈两手空空,却是贪什么了?” 那人道:“还说没贪?瞧瞧你,两手空空,心中自满,这般得意洋洋,这不是贪念是什么?” 卢云淡然道:“什么意思?” 那人道:“大道废,有仁义。你这人比谁都‘仁义’,所以这辈如同失明瞎眼,什么也瞧不见。为了你好,我现下要打得你大彻大悟,从此弃圣绝智、破却毒。” 他说了诺大一篇,随即提起钢刀,泼转如盘,却没发出半点声响,正是‘武当夜行刀’。 卢云叹道:“又要在暗处打了?” 那人嘿嘿一笑,道:“当然。” 把手横挥,刹那间八盏孔明灯一齐熄灭,场里顿成漆黑一片。 少有人知,武当藏了一套厉害的实战刀法,便是这套‘夜行刀’,这套刀法是年前一名瞎眼道士所创,只因他眼睛不方便,与人决斗时多半选在夜间,便依着‘绵掌’数,创出了七十二‘夜行刀’。只因出招时用劲柔韧,纵使劈砍如电,却也听不到一点风声,夜战中自是大占便宜。 此时卢云身陷黑暗,目不能见,耳不能听,常人若是身历此境,必定惊惶恐惧,无以复加。不过卢云一生多历逆境,此时虽在险地,却也不曾乱了阵脚。毕竟自己已是‘剑神’传人,内功深厚,五感更是远超常人,对方虽有雕虫小技,却是何惧之有? 卢云提掌护身,正待察听敌人的脚步声,却惊觉自己双手磷磷发光,他猛吃一惊,急朝身上来看,赫见自己满身磷粉,却不知是何时沾上去的。 看四下黑漆漆的,卢云却是浑身灼灼发光,宛然便是个活箭靶,他哼了一声,缓缓退到墙边,后背靠墙,运动于身,只等对方猝然来袭。 此时局面危急,比遭遇‘昆仑剑影’还要惊险。这‘剑影’虽能隐藏出剑数,至少还能瞧见对方的手腕,可现下卢云却什么也看不到,非但四下黑暗一片,连声音也听不到一点半点,宛然便是又瞎又聋。 武当夜行刀,一切根基都在绵掌上,卢云暗忖应付办法,心道:“这人出刀无声,岂难道走也能无声?” 正想间,果然西北角传来轻轻一声,竟有人逼近而来。卢云心下暗喜,便不动声色,只等对方靠近。正等候间,心中忽有异感:“不对!这是声东击西!” 心念甫起,卢云大惊蹲下,果然一物从头顶上掠过,听得当的大声,火光四溅,正是‘夜行刀’来了。 对方一击不中,却把卢云吓出了一身冷汗,看此人好深的心机,一个声东击西,险些骗掉了自己的性命,正想间,黑暗中气流隐隐而动,又是什么东西朝着喉头急急而来。 卢云喝地一声,急忙转头避让,向前拍出一掌,却没打到人,他自知处境险,霎时缩短了掌距,贴身防守,以掌风抵挡刀锋,招招都运上十成力,忽然间掌风激荡,已然拍中了什么东西。卢云心下大喜,霎时飞身向前,急急出手,一招快过一招,正激动间,忽然耳边传来悠悠笛声,随即手上抓到一条绳。 卢云呆呆看着,把手一伸,摸到了一只铁笛,绑在绳上,他苦笑两声,猛地后空翻起,果然腰间气流急速而过,这招才是真正的‘武当夜行刀’。 当地大声,钢刀再次砍上了石壁,火光大溅,卢云着地滚开,狼狈无已,那人看准了他的闪避数,便又当头劈来一刀。对方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用尽了一切心机手段,忽而‘声东击西’,忽而‘引蛇出动’,看这刀无声无息、无风无影,卢云已是避无可避、退无可退,眼看性命便要给人收下了,蓦地提起双掌,仰天长啸:“霞光千道!” 洞中亮起万丈光芒,卢云双手满是磷粉,看他掌心吐出了光芒,那磷粉好似给阳焚烧了,全数发出刺眼光芒,趁这一瞬之机,卢云不只看见了对方的‘夜行刀’,掌中罡气所过之处,更将对方的钢刀震为粉碎。听得‘喝’地一声过后,卢云右手暴长,已然扣住那人的脉门。 脉门受制,胜负已分,听得‘啪’地一声响,洞中孔明灯亮起,这回卢云早已有备,只眯起了眼,与来人面面相觑。 双方相距不过尺,只见对面那人身形胖大,脸上却戴了个青面獠牙的鬼面具,好似台上唱‘傩戏’的鬼钟馗一般。只是面具下的眼睛却带着几分笑意,说不出的古怪。 卢云虽已知道那人带着鬼面具,可乍然再见,还是不免给吓出一身冷汗。他哼了几哼,随即宁定下来,道:“朋友,我已经赢了。可以让我见崇卿了么?” 那人笑道:“瞧你,才苦口婆心劝过你,别这般贪功好胜,你怎又故态复萌了呢?” 卢云冷冷地道:“我已扣住你的脉门,你若不服输,还想怎地?” 那人淡然道:“这般地。” 话声未毕,手腕一个翻转,柔弱力道传来,竟使卢云半空一个翻转,成了头下脚上之势。卢云大惊失色,手指在地下一撑,身立时转了回来,身法敏捷之至。那人笑道:“喝,身手挺利落啊。” 卢云冷汗涔涔而下,自忖十年水瀑苦练,便洪水也推他不倒,这人岂能凭一腕之力便翻转自己?他眼珠儿一转,忽然醒悟道:“武当推手?” 那人哈哈笑道:“好眼力。” 说着掌中发出了一股黏劲,以静制动,以逸待劳,赫然便是武当山的‘推手’。 ‘推手’不是擒拿,也非摔角,而是一种阴阳动静之术,故称‘’。与敌较劲,自己绝不抢先用力,必定等对方发出气力后,这才因势利导,顺势借力,往往一招内便能让对方摔个大筋斗,这就是‘后发制人’的内家精华。 卢云深深吸了口气,心道:“好样的,遇上内家高手了。” 想自己一辈行走江湖,不知多少次给人错认为武当弟,可说到与武当高手过招,却是生平头一遭,果然便给打个措手不及了。 二人双手交握,再次站立不动。那人掌中运出强黏劲,竟不肯让卢云缩手,只是卢云自己也是此道中人,岂会怕他?当下深深吸了口气,道:“朋友小心了。我不怕推手的。” 那人啧啧笑骂:“瞧你,才说过你,这会儿又好大喜功啦。” 那人气定神闲,一派轻松,卢云也静下心来了,他提手向前,与对方掌心微微相触,似紧实松,欲松实紧,正也是道家武术精华:‘’。眼看卢云用出了心法,神完气足,宛然也是个武当门人。鬼面怪客赞道:“难怪这么狂,原来也懂些内家门道。” 这人颇为大方,眼见卢云掌心后缩,已在诱使自己出力,当即伸手前推,便把气力发出来了。 推手是‘以虚御实’之术,眼看那人出力大,没了余裕,已然犯了推手的大忌。 卢云微微吸气,当下手掌向内一让,腾出了空隙,让对方顺势进来,鬼面怪客‘咦’了一声,不知不觉间,脚跟提起,身前倾,重心赫已丧失。 “倒下。” 卢云淡然说话,掌心顺势向后急收,黏劲使来,便要让那人栽个大筋斗。 “倒下?” 鬼面怪客的眼中带着笑意,道:“你以为你在跟谁说话啊?” 卢云心下一凛,凝目去看,惊见自己的右掌固然给自己扯了过来,可左手其实已仰起抱天,缓缓而动。双手一上一下,一动一静,一阴一阳,看似重心已失,实则早已调和了阴阳动静之势。卢云大惊失色:“完了,换我倒了。” 真正发出力气的不是对方,而是卢云自己,他把手掌向后急撤,气力用实了,一时掌动而臂动,臂动而足动,足动而全身皆动,气力已出,毫无余裕。 那人嘿嘿一笑,伸出了小指,便朝卢云的掌心轻轻一推,听得‘啊’地一声,卢云身后仰,向后便倒,堪堪要摔个狗吃屎,却听他大喊一声:“定下!” 断喝一出,全身真气灌注双腿,靠着内功深厚,卢云竟又硬生生挺了下来。 那人啧啧笑赞:“了不起,了不起,浑身蛮劲啊。” 卢云心下恼怒,嘿地一声,腰杆使力,便又重新挺起了身,道:“无?” 那人微微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好问!好问!可惜就是读死书啊。” 道家武术精华,生两仪,两仪生四相,四相生八卦,相生相始,而比‘’更近于大道者,便是‘无’。 无者,天地之母,正所谓‘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这个‘无’之心,便是要人们扬弃善恶之观、破解对错之心,使黑白重归混沌,以臻于‘无’。 卢云绝不是‘无’,他是‘有’。他虽如道家门人一般,同样善于养气,然则他养的是孔门儒生的‘浩然之气’,又称‘正气’,这‘正’字一出,便如一把宝剑挥出,将天下剖为两半,从此黑是黑、白是白,是非对错,含糊不得,乃至于为义理献身、为正道而死,不惜杀身以成仁。这看似轰轰烈烈,然而在道家门人眼中看来,儒生门早已落于下乘。 凡人心中有道,便分正邪。正者如卢云,邪者如卓凌昭,他们都有自己的剑,亦有自己的道,道法所过之处,天下人非敌即友,非友即敌。只是无论他们怎么竭心尽力、甚切殉道而死,其实都只是妄想以一己之‘道’强置于万物之上,一辈离不开‘胜负对错’,‘强弱上下’。‘无破’,当万物归于混沌的一刻,无黑也无白,无上也无下,无强也无弱,这就是道家最终的境界,‘无’。 看卢云一生执迷于是非,分了黑白,裂了阴阳,若还要与人家比什么‘推手’,岂不是自取其辱? 心念如此,卢云一颗心直往下沉,只见他垂下了脸,脸上神情又悲伤,又压抑,彷佛便是几千年来孔门儒生的不得志。那人取笑道:“少摆这幅嘴脸。说道命苦心酸,还轮不到你来说话。” 听得对方口气狂妄,卢云狠狠一咬牙,猛地出力急拉,这下使足了气劲,真有九牛二虎之力,非同小可。只是两人比的是推手,却难免自找死了,只听那人哈哈笑道:“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卢云、卢云……奈若何?” 看卢云身负不世勇力,不管谁和他硬拼,都是拼不赢的,既然拼不赢,那又何必拼? 不如顺其自然便是。那人微微而笑,放松了筋骨,便望卢云怀里倒下。可怜卢云发出的万斤巨力全使空了,一时用力过猛,身后仰,随时都会翻到。 那人嘻嘻直笑,便伸出了小指,朝卢云的掌心轻轻推下,便这么一推,立时撑住自己胖大的身体,可怜卢云却是强弩之末,对方一指之力加下,已要让他摔得四脚朝天。 胜负将分,那人的手指也触到卢云的掌心上,却忽觉指上一滑,好似推到了一只大圆轮。倏忽之间,全身重心前倾,气力卸下,半空翻转,竟成了头下脚上的倒立飞人。 那人啊地惨叫,眼看便要跌个狗吃屎,却见卢云手心拨动,竟又让他翻转了一圈,好端端地站在面前。 那人满身冷汗,慌道:“你……这是什么功夫?” 卢云淡淡地道:“正十七。” 那人惊道:“正十七?什么玩意儿?” 卢云道:“正十七是方,正十七也是圆。它似方却非方,若圆又非圆,是以‘圆中有方,方中有圆’,故曰:‘画圆为方,仁者之风也’。” 那人听了半晌,却是一字不懂,不由大怒道:“***,你是练武还是念经?可是疯了吗?” 卢云淡淡地道:“我料你也听不懂。这样跟你说吧,你们道家有‘无’,我儒生也有自己的仁心。玩起推手来,可未必输给你。” 那人大怒道:“臭话恁也……” 狂字未出,卢云手腕略翻,那人胖大的身又给转了一圈。问道:“再来一圈吧?” 那人大怒道:“臭小……”字未出,又给转了一圈。 ‘仁者,二人也’,儒生穷尽一生心力,白皓头,其实不过是在琢磨这个‘仁’字。两人世界,朗朗清明,可以你争我夺,也可以你退我让,一切彼我分际,全在一条界限上,便是‘仁’。若要把这套道理用在推手上,亦无不可。 正十七,仁者之武。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先前卢云给这人整得惨了,此时拿了个上风,自也要‘以直报怨’一番。当下口中哼小曲,痛快玩推手,一时连转那人十七圈,不忘再问一句:“还要比吗?” 那人给转得头晕眼花,怒道:“快放手!你……你已经过关啦。” 卢云皱眉道:“这么快就已经过关了?莫非我已经不贪了?” 那人破口大骂:“贪你祖奶奶,快放手!” 卢云听他辱骂自己的祖母,便又哦了一声,正要多转两圈,却听背后响起冷峻得嗓音,道:“放手。” 话音刚落,便听背后风声闷响,似有什么钝物挥来了。卢云侧耳倾听,只觉背后风势沉缓,来人若非提了只金瓜锤,便是挥着两根大铁斧。 卢云自恃武功精强,把这声响听在耳里,却是不以为意,忽然间,那声响加快了,化作了一股烈风,,破空声竟是大为刺耳。卢云微微一凛,暗忖道:“怪了,风声怎么变了?” 背后风声有异,似沉重,似锋锐,似刀剑不是刀剑,似斧锤不是斧锤,正愕然间,破空声更为雄烈,已至背后寸许,来势竟快得如同飞镖。卢云大吃一惊,忙放开鬼面怪客的手,回身转向,‘嗖’地一声,烈风扑面而来,卢云虽已及时避开,脸上给这风势一刮,还是火辣辣地甚为疼痛。他眯起了眼,正待细看来物,猛见数十道黑影闪过,已朝脸上席卷而来。 黑影来势快,究竟是什么暗器,卢云竟然看不清楚,只能向后急退,,那数十道黑影毫不放松,竟也绕逼而来,看那来势之快,宛如飞刀,风声偏又沉重之至,好似是一只大铁锤,到底是什么东西,始终看不明白,卢云一面向后闪退,一面暗暗运起‘剑豹’心法,手腕内缩,五指并掌,已然开始吞吐罡气。 “喝!” 眼看数十道黑影飞来,卢云运起内劲,便也连出数十掌,直朝黑影急急抓出。 昆仑第一快剑,便是‘剑豹’,只消吊起一口呼吸长气,便能在刹那间使开数十剑,当年卢云与胡媚儿落难逃亡,便曾初窥此道,如今功力大增,出手自更迅捷精准。听得‘啪’地大响,卢云总算抓住暗器了,却听他‘啊’的一声痛喊,只觉掌心处巨疼不已,仿佛给刀片割破了。还不及松手,胸口却又一阵闷痛,好似给大铁锤敲中了。 一声痛呼过去,卢云胸口隐隐发疼,忙腾腾腾向后退开步,卸下身上力道,免受内伤。 好容易吐出了一口浊气,卢云赶忙抬起头来,总算也看清楚强敌的面貌。 面前好一条大汉,长发披肩,臂粗腿壮,身长少说有八尺四五,脸上却戴了个金刚嗔目的面具,想来便是‘贪嗔痴’第二关的大将了。卢云深深吸了口气,赶忙去看那人的手上,想瞧瞧他究竟拿着什么兵器。 来人仪态威武,看他左手叉腰,右手举拳微握,指关处生满硬茧,此外空无一物。 卢云啊地一声,霎时恍然大悟:“拳头。” 世上比铁锤更沉,比刀剑更锋利的兵器,便是天生的拳头。外门高手若是能练到了顶峰处,出手时可以快如飞镖,势若闪电,也可以开碑裂石,无所不为。 八盏孔明灯照下,大汉的长发披肩而下,竟是光彩夺目亮如纯银,气势大为不凡。 卢云不敢怠慢,忙抱拳见礼:“在下山东卢云,不敢请教阁下高姓大名?” 那长发大汉带着镇目金刚的面具,容情可怖,寡言沉默。他并不理会说话,只管把左手插入了衣袋里,随即右拳提起,轰的一声,便朝卢云脸上打来。 对方拳速快,逼得卢云向旁急让,还没站稳脚跟,又听嗖嗖连声,几道黑影接连扑来,招招都朝卢云的脸上试探,逼得他向后连退,然而那人身材高大,脚上稍跨,便又近身而来,猛听他‘喝’地一声,拳影竟是扑天盖地而来,逼得卢云向后急退。 那人出拳之快,匪夷所思,一呼一吸间连发十来拳,以拳速而言,不知快过了哲尔丹的‘大黑拳’多少倍,世间除开伍氏父的‘真龙体’,卢云还没见过这般快拳。尤其这人不只拳速快,出拳收拳更是一绝,看他出拳时并非直收直进,而是隐隐如勾,拳锋将触将至的一刻,更会趁势向内一收,方才刮出了这般猛烈劲风,威力宛如真刀真剑。 对方十来拳挥出,始终只用右手,那只左手却始终插在衣袋里,不知是残废了,抑或是受伤了,然而便这么一只右手,已逼得卢云辛苦异常。他冷汗直流,暗忖道:“好家伙,到底这‘义勇人’是何来历,怎能招募这许多武功高手?” 今夜遭遇‘镇国铁卫’,已让卢云大感骇然,岂料这‘义勇人’也是高手云集,丝毫不在‘镇国铁卫’之下,正想间,忽然对方拳速加快,轰的一声,眼前飞过黑影,逼得卢云后仰避让。 丛丛黑影飘落,卢云闪避稍慢,额发便给削落了一片。又听轰轰两声,黑影左右扑来,直朝鼻梁来打,招招都是险到颠亳、不留情面。 俗话说了:“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损人”,这几招过霸道,不免让卢云大为恼怒。 他虽说年岁已长,早非当年的英俊小生,可对方拳拳都望自己的脸上招呼,却是什么意思?要是自己一个不小心,居然给打断了鼻梁,落得嘴歪眼斜,人见人厌,日后哪还有脸去见顾倩兮? 正气愤间,对方又是一拳扑面而来,仍朝鼻梁打来。眼见这人如此无礼,卢云不由也动了肝火,心下暗忖:“这人把我瞧得小了,得给他个下马威。” 来人拳锋如刀,不能用手掌硬接,有了先前吃亏的例,这回卢云先看准对方的拳,小心避开那人的拳锋,随即左手掌探出,搭在那人的手臂上,力道一卸,劲力旋动,那人身不由主的翻转过来,竟给卢云摔了一个大筋斗。 借力使力,莫过于‘圆’,此番卢云卸力打消,正是先前用过的‘正十七’,看那人双脚离地,头下脚上,可说败象已呈,卢云正要将之压制在地,却听那人淡淡警告:“小心了,‘推手’对我不管用的。” 说话之间,左手微动,便从上衣口袋里抽了出来。 卢云不管他说东道西,正要将他压制在地,忽听‘嗡’地一声劲响,那人左手一出,左半身竟成了灰蒙蒙一片,什么也瞧不见了,霎时之间,卢云头发飘起,双眼紧眯,但觉一股狂暴烈风直扑而来。卢云大惊失色,暗道:“这人是左撇。” 世人以右为正,以左为佐,中外皆然,本想这人的右拳练到了这个地步,已是世间罕见,孰料此人的左手之力更远远强于右手,拳速之快,更胜右拳倍。 料来拳上所附力道跟,必定非同小可。 嗡嗡声响大作,这股烈风尚未逼近,呼吸已感不畅。这拳如此快法,一旦刮过了身上,必是肚破肠流之祸。卢云翻身后仰,急急避了开来,那大汉应变更快,右手在地上一撑,身立起,左拳再次直挥而来。 对方拳速之快,天下少见,出拳之重,更是骇人听闻,如今他的左手还远远强于右手,偏偏卢云手无寸铁,无法挡架,眼看这拳又要打断自己的挺鼻,卢云怒容大现,厉声到:“直以为我打不赢你么?” 卢云是个谦谦君,入场以来始终不下重手,这并非是怕了对方,而是因为不想分生死,眼看对方步步进逼,丝毫不给自己活走,大怒之下,手掌疾挥,便也带出了一股凄厉劲风,掌心却暗藏一股无声无息的内劲,正是屠凌心最擅长的武功:‘剑蛊’。 “昆仑剑出血汪洋”,卢云一旦动了真怒,便已露出全身愤恚法相,那怒容之盛,须发俱张,比之镇目金刚更为可怖。 轰然巨响之中,双方拳掌相接,卢云嘿地一声,掌心大感刺痛,只是在盛怒之下,却又算得什么?霎时手中用劲,决不容让,掌劲所过之处,逼得那人翻空后仰,转了一个大筋斗。那人武功却也了得,身翻下,脚后跟稍稍着地,第二拳便又挥了出来。 对方回力奇快,说打就打,一拳强过一拳,卢云也毫不避让,提掌直扑,厉声道:“倒下!” 拳掌相接,卢云这回立时抓住对方的拳头,不再让他出拳,双方功劲相抗,两人身都是剧烈摇晃,卢云只觉对方拳力霸道之至,一波强过一波,好似无止无尽,不由哼了一声,心道:“不信压不倒你。” 他张开了嘴,深深吸气,猛然掌力一吐,便将一股凌厉罡气反击出去。 卢云以‘剑蛊’发功,出手时可以凝聚真力,贯穿对手气障,不论敌人怎么用力,决计压不住那针尖般的刺袭,果然那大汉牙关咬得格格作响,想来也感应到了‘剑蛊’的威力。他喉头嘶嘶喘息,忽然深深吸了口气,气力凝结,随即发出金刚霹雳狮吼。 吼声轰轰震响,四下回音激荡,此人好似是真正的镇目金刚下凡,怒吼过后,一股排山倒海之力发出,已如洪水般向前扑来。卢云毫不害怕,霎时仰天长啸,须发俱张,满面都是怒容,双方以怒对镇,以愤恚对激愤,吼声啸声相互激荡,旁观众人都被迫掩上了耳孔。 双方全凭实力,这场比斗一点也取不得巧,猛听洞中天崩地裂,两人各出猛劲,身一起分开,只见那长发男向后退开两步,卸下了力道,正要站直身,忽然脚下一松,再跌两步,待要运气,丹田一痛,腾腾腾一共退了十来步,方才卸下卢云传来的罡劲。 旁观众汉满心骇然,不约而同转过头来,却见卢云好端端的站着,竟是一步未退。 直至此时,众人方才惊觉卢云的内力深厚无比,看那双足黏劲强,下半身一旦钉在地下,万斤巨力也推之不倒,可手上却又藏了许多神奇法门,‘正十七’也好,‘剑蛊’也罢,总之能黏能刺,能打能消,看此人一身武功千奇怪,真不知是从何处习来的。 世上只有卢云自己知道,他的马步扎实,是为了能立于白水大瀑之上,手中的凌厉气劲,是为了消弭大水冲击,而掌中那股随心所欲的黏劲,却是为了捕鱼来吃。说来白水大瀑是启蒙的恩师,也是过招的强敌,卢云能给小白龙尊为‘水神’,绝非幸至。 此时卢云发动了神功,须发俱张,模样十分可怕。他见双方胜负已分,便慢慢调匀气息,收起满身忿恚法相,便又恢复得一脸秀。抱拳道:“这位大哥,在下过关了吗?” “别急……你很强,强得可怕……”长发男卷起衣袖,露出了粗壮至的左臂,道:“你够资格接我的最后一拳。” 卢云有点烦了,道:“还要打吗?” 那人并不言语,只紧紧握拳,随即缓缓放松,不久又再次握紧,反复数次后,左臂上便浮起了几道青筋,如飞龙盘火柱,勒得臂膀隐隐发红。卢云微微一惊,道:“这是什么功夫?” 长发男道:“这是嗔怨之气。” 卢云皱眉道:“嗔怨?阁下怨什么?” 那人口气平静,轻声道:“我怨自己。” 卢云皱眉道:“怨自己?莫非你……你长得很丑吗?” 那人道:“我的长相错了。” 卢云更惊讶了:“错了?人的长相还能错了?” 那人轻声道:“我是个不幸的人,生不逢时,却又生错了地方,所以我一生下来,每件事都错了,我的姓氏错了,长相错了,衣冠习俗嗜好也都错了。到得最后,我连吃饭的手也错了。你说我会否憎恨自己?” 卢云啊了一声,醒悟道:“是了,你是个左撇,对么?” 那人道:“没错。我一生下来,左手便很灵巧,气力大,可我从小只要拿它来吃饭写字,师长莫不勃然大怒,定要将之重重责打。为了让我改练右手,他们把我的左手绑了起来,不准我再用它。可不知为何,我无论怎么改练右手,我的左手还是永远强于右手。连我自己也不解是何缘故。” 卢云听着听,忽道:“朋友,我知道原因。” 那人叹道:“为什么?” 卢云轻轻地道:“因为你生来如此,神佛也勉强不来。” 树就是树,花就是花,生来如此的东西,世上没有力量可以改变。面前的大汉注定是个左撇,无论怎么徒劳力气,他的左手一定强于右手。 此话一出,长发大汉微起唏嘘之意,他反手解下了面具,露出了原本的真貌。 灯光照下,只见此人鼻梁很挺很直,长相可说为英俊。只是他的容情充满愤怒,与先前的嗔目金刚相比,他的眼神里更多了一股淡淡的悲哀,反使脸上的怒容更为慑人。 卢云打量对方的面孔,忽地笑了笑,道:“朋友,其实你根本不必带这个劳什,你比那个面具更为忿恚。” 长发大汉道:“不必说我了,其实阁下的容情也是满布嗔怨,你自己知道吗?” 卢云哂然一笑,道:“我知道。” 人因不公而愤怒,而当命运的不公达到了处,心里就不再愤怒,而是悲哀了。两人互相凝视,那人又道:“不瞒你说。我这只左手平日潜藏不用,从不出鞘。稍用一成力,能毙天竺猛狮,若用两成力,可杀北海白熊。难得遇上阁下,为表我的敬意,我一会儿要以十二成功力发招。” 卢云微起骇然:“十……十二成功力?” 那人道:“正是。听君一席话,在下茅塞顿开。这招是我毕生功力所成。” 说着运力用劲,那左臂更始隐隐胀起,模样诡异非常。 卢云看得头皮发麻,不知这批凶神恶煞为何找上自己?事已至此,他也不记着来找崇卿了,忙道:“这样吧,我……我还有点事情,请恕在下先走一步。” 他转过身去,正要急急来找逃生道,却听一人淡淡地道:“知州,请留步。” 听得‘知州’二字,不觉让卢云微微一凛,他回头去看,只见人群里坐了一名男,他头戴八角巾,身穿灰袍,形似士。脸上却带了个神情呆滞的白脸面具,想来便是‘贪嗔痴’中的‘痴人’了。卢云听这人以昔日官职相称,毅然留上了神,忙道:“你……你认得我?” 那士微笑道:“当然,柳门四少,观海云远,天下谁人不识?” 说话间起身离座。 斜踏步,便已来到卢云面前。 对方身材清瘦,并未携带刀剑,两手也是白嫩嫩的,好像不会武功。卢云微微沉吟,打量那人半晌,瞧不出门道,他慢慢朝那人脚下望去,这一看之下,却不免让他神色大变。 对方站的位巧了,他恰恰处于卢云面前四尺,两人眼对眼、心对心,两人从印堂、人中、气海全数相对,连一寸一毫也不差。便算用墨尺来画,怕也没这么准。 卢云浑身冷汗直下,他过去几年受困水瀑,尽是以画图排遣寂寞,眼光的锐利精准,直可说是天下罕有,对方与自己相距几尺几寸,一望即知。看这士几步走来,等同于告诉了卢云,他的武功之高,冠于全场,无论鬼面男、长发大汉,人人都是瞠乎其后。 眼看遇上了绝世高手,卢云暗暗骇异,忙退开了两步,道:“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那士很客气,只见他微微欠身,拱手道:“敝姓林。” ‘林’是闽人十六姓之一,乃是中原古姓,卢云喃喃忖忖,道:“你……你说你认得我?” 那士微笑道:“是。不只我认得你,你也认得我。” 卢云更感惊讶,像他生平虽也识得几个姓‘林’的,可若非卖面的,便是烧菜的,多是小贩同行,何时见过这班武深厚的高手?他咳了几声,道:“也罢。却不知尊驾意欲如何?为何簧夜在此埋伏?” 那士道:“不瞒知州,我等受人之托,前来此地测试你的武功,并非有意得罪。” 卢云微微一愣,道:“有人要测试我的武功?” 那士道:“没错。这是义勇人领的安排。” 卢云更感错愕,还想追问下? ??,却听背后传来冷峻的嗓音,道:“阁下,可以开打了么?” 那长发大汉又来了。卢云回头去看,只见此人沿途走来,一开掌握拳、握拳开掌,加速血行,弄得左手臂好似烧了火,粗胀怕人。 卢云叫苦连天,看这批人身怀绝艺,个个都有当代宗匠的本事。如今却硬缠着自己,却想干什么?待想突围而走,场中大高手却以鼎足而围,背后是长发大汉,左是鬼面怪客,面前则是这位自称姓‘林’的士,竟以合围之势包夹了自己,以这人的武功,若要联手出招,势道非同小可。那士合掌欠身,微笑道:“知州别担心,大家都是朋友,下手有分寸的,您快下场吧。” 卢云苦笑不已,自知今夜霉星高照,只得硬着头皮道:“也好,咱们点到为止,只切磋武功,不分生死。” 长发大汉颇见礼数,双手交叉胸前,行了一礼,道:“先生不必客气。” 他先礼后兵,行礼之后,立时大步走来,不忘挥了挥那只左拳,似在思该朝卢云身上哪处痛打,方感爽利。 天下最阳刚的套拳法,一是天山武的‘龙神聚光拳’,恃快为刚;一是漠北独门的‘大黑天拳’,刚中带玄;再一套是湖南郝家的‘锁龙神拳’,刚而不霸。这套拳法都有石破天惊之威,人见认为,然而这长发大汉却能集众家之长,出拳之快,足比崇卿,击打之准,放佛锁龙,拳力之沉,犹胜‘大黑天’,如今欲以毕生功力发招,岂同平常? 双方相距约莫一丈,那长发大汉却还向后退了步,左臂高举,看那拳风飘送,便让众人鼻端闻到一股焦味,卢云晓得对方拳力有异,自也不敢怠慢,当下仰天张嘴,徐徐吸气,仿佛要潜水入海,慢慢的,他右手握拳,掌里却藏着一道白光。 双方相互对峙,一动不动,猛见泥沙飞扬,那长发大汉狂奔而来。‘喝’地一声,身前倾,脚步急顿,左臂也直挥而出,卢云二话不说,立时开掌相迎。 拳掌未接,相距数寸,两边气流稍稍交会,满地烟尘依然飘散旋转。蔚为奇观。眼看着两股越发靠近,力道排挤也愈发猛烈,忽然间拳掌相触,气流互斥,这两股劲道竟是天生不能相合,便硬生生交互错开,击落在对方身上。 两败俱伤的时候到来,全场大惊失色,轰然巨响中,卢云已然中招,不过他的掌里也已顺势击出,打中长发大汉的肩膀,罡气出手,宛如刀剑入体,那大汉身向后疾飞,听得砰地一声,背心撞上了洞中岩石,带的一大块石向后翻倒,那大汉却还没停下,只见他的身向后翻滚,撞上了洞壁,震得湿土软泥层层剥落。 眼看长发大汉趴在地下,那鬼面汉立时行上前来,正要替他把脉,那士却道:“别担心,他有祖先庇荫。” 众汉微微一怔,急忙去看那大汉的胸口,只见他的外衫给芒光震破了,露出内里的一层铠甲,那金铠受了剑芒之后,竟而光芒缤纷,微微扩散,却也消弭了卢云传来的罡气。 眼见同伴有异宝护身,众人便也安下心来,顿时之间,全场不约而同,便朝卢云瞧去。 人人心中忧虑,就怕见到地下躺着一具尸。天幸凝目瞧去,那卢云脑袋还在,五官一样也不少,只不过他的马步蹲的低,双掌对开,一掌向天体起,一掌顺势而下,双掌如月轮、入水车,带出一条又一条的直影,这似圆非圆的掌法,赫然在身前布下了一道防御阵式,如同盾牌。 诡异难测的盾掌,不管从哪一个方位出招,都会先行碰上了他的手掌,居然消弭了刚猛无畴的拳力。全场睁目哑口,竟连喝采声也喊不出来,鬼面怪客愕然道:“这……这是什么武功?” 那士道:“仁剑震音扬。” 众人大惊道:“仁剑?宁不凡的仁剑不是个‘圆’么?” 那士淡然道:“圆是画不出来的。便算张丰在此,他也不敢自称画出了正圆。” 众汉愕然道:“画不出来?那……那该怎么办?” 那士微笑道:“方法很容易,就是画圆为方。” 众人相顾愕然:“画圆为方?怎么个画法?” 那士指向了卢云,道:“你们数数看,他一共画了几条边儿?” 鬼面怪客数了数,愕然道:“十七边。” 那士微笑道:“懂了么?天下并没有真正的正圆,只有像是圆儿的圆。” 众人面面相觑,一头雾水,那士却也不多解释,只是凝视着卢云,含笑不语。 圆之一物,至柔中藏至刚,至大而又至广,是以越圆的东西也越能借力,若能画出至圆之物,自也能得出至柔之形。然而圆是无止尽的,便是天上的明月,眼眶里的瞳儿,也只能说它像圆,却也不是真正的圆。纵是张丰亲至,达摩老祖在此,谁也不敢自称能画出举世无匹的正圆。 正因如此,有人发觉了一件事,‘圆’其实仅是个想象,它与‘仁’这个字一样,都没有真正的解答,若想找到这幻境之物,便的一点一滴的寻找,如夸父追日,永无休止的一日。 众汉满脸疑惑,那鬼面怪客出身武当,深愔奥妙,听得此言,多少也猜到了意思,当即道:“如此说来,他的出掌其实是方的?” 那士面露嘉许之色,道:“没错。和十七条直线,其实也可以组为一个圆。这就是‘画圆为方’之意。” 鬼面怪客沉吟道:“那为何是正十七,不是正十八、正十九?” 那士道:“画不出来。” 众汉愕然道:“画不出来?为什么?” 那士道:“要想不用尺规,徒手画圆,便有一个规矩,边、五边、十七边、二五十七边……都可以空手画出来……依次而上,便越来越像圆,到得六万五千五十七边时,那你就压根儿瞧不出它原来是方的了。” 鬼面怪客惊道:“如此说来,华山派的仁剑,其实是”方“的?” 那士微微一笑,点了点头,:“没错,华山之祖‘天隐’其实不是道士,他只是精通易理玄的人。” 正十七是圆,正十七也是方,它化方为圆,化圆为方,故而若圆实方,似方若圆,出手时稍一沾物,便能找到相应合角,一十七道直线转来,所有刚强力到家总,居然得回了阴柔之美,是以它状似圆滑,实则内容刚强,知识卢云习功之日短,斧凿痕迹过重,假以时日,他会越来越像是圆,知识不论这个圆如何柔滑,本质永远是方。 苏颖超走错了,他的性过聪明,这辈山不转水转,不转人转,转的多了,早已忘了立身处世当以方,如此一来,何知圆融之美啊。 良久良久,卢云终于停下手来,但见他毫发误伤,竟然化解了对方惊天动地的一拳,仿佛还行有余力,那士走了几步,拱手笑道:“佩服,佩服,卢大人以方求圆,深得仁者之风,观海云远,四大宗师,至此横空出世。” ‘柳门四少,观海云远’,这四个人除开卢云外,人人名气震天。卢云给那人吹捧了一阵,倒也没飘飘然起来,他用力咳了一声,道:“朋友究竟是什么人?” 那士微笑道:“故人。” “故人?” 卢云眉头一皱,道:“既是故人,为何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那士道:“这是义勇人领的的意思。他晓得知州是念旧之人,咱们比武时若是露除了奔貌,你岂肯全力以赴?” 先前这人自道名姓,说是姓‘林’,偏偏又戴着面具,望来十分隐晦诡异。卢云沉吟道:“听阁下这么说话,想来我认得你了?” 那士笑道:“容我吹嘘些,我的本号若是说出来,天下不识之人恐怕不多。” 卢云道:“如此听来,阁下以前是个大人物了?” 林先生笑而不答,更显神秘了,卢云哼了一声,道:“也罢,你把面具拿下来吧,对别人,我或许念着香火之情,对阁下,那颗不一定了。” 那士很是大方,只听他哈哈一笑:“如此也好”,随手便把面具摘了下来,露出了本貌。 卢云一见那人形貌,竟是‘咦’了一声,只见此人相貌俊秀,真是颇为面熟,可一时之间,却怎么也想不起这人的来历。他皱眉苦思,道:“你姓林?” 那士微笑道:“是。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催。阳关以西,人人都称我为‘林先生’。” 卢云讶道:“阳关以西?你……你是打西域来的?” 林先生微笑道:“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他吟诵贺之章的回乡偶书,却狠狠把卢云讽刺了一顿。 卢云并非健忘之人,看他今夜遇上苏颖超,虽说两人仅是一面之缘,毫无深交,又是十多年前照得面,可经海棠,明梅这些小姑娘一点,却也想起了对方的名号。看这士气定神闲,外貌出彩,当是成名一时的豪杰,可自己怎就认不出对方的身份? 卢云反复端详猜想,又道:“林先生……你……有什么别字么?” 那士笑道:“我自封为痴人。” 卢云愕然到“痴人?” 那士道:“只有痴人,才有痴心妄想。为了这份痴心,在下闹得落魄潦倒,漂流异乡,从此被迫隐姓埋名。” 说着朝那长——发大汉一指,轻轻的道:“便是我这位朋友,也不晓得我真正的来历。” 卢云凝目旁观,只见那长发大汉浓眉微微一动,料来此言非虚。 面前这位林先生黑须黑发,形貌俊雅,看得出来年级约在四十岁以上,好似比自己还长了几岁,再看他自称是个大人物,又是从西域而来,可样貌偏又十分眼熟,当非异邦之人,实在怪得无以复加,不免让卢云看的一头雾水了。 林先生道:“我看卢大人别猜了。不如这样吧,咱俩最后一场较量,也不比什么蛮力,只要卢大人能在招内猜出我的来历,便算你赢。如此可好?” 卢云蹙眉道:“招?不嫌紧迫些了?” 林先生淡淡一笑:“卢大人已得仁者之风,天下无敌,给你招之限,已是宽裕了。”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果然这几句奉承送来,卢云也只能哑口无言了。他咳嗽一声,道:“也罢,我若能猜中你的来历,你便让我见崇卿了?” 林先生摇头道:“何止如此?知州若赢了,便能知晓正统朝十年秘辛,谁复辟,谁政变,谁害死了柳昂天,一切尽入掌中。” 卢云啊了一声,双眼大睁,看他此行之所以追逐崇卿,正是为查出当年秘辛而来,听得林先生以次相约,自不免怦然心动,又听林先生道:“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知州这场若是败了,请你掉头就走,莫再探问当年内情,更不可去打扰伍公。不知卢大人可能说到做到?” 卢云蹙眉道:“为何如此?” 林先生道:“如此约定,是为了你好。” 卢云奇道:“为我好?什么意思?” 林先生淡然道:“你来此之前,已和‘大掌柜’交过手了,对吧?” 卢云面色大变,良久良久,方才点了点头。 林先生凝视著他,道:“卢大人,你晓得咱们为何要测试你的武功了?” 卢云深深吸了口气,道:“知道。” 林先生道:“知道便好。卢大人,贪嗔痴毒,以痴为最。你若不能成为天下第一痴人,那不如著精明些,总算懂得自保之道。” 说著翻开了云袖,道:“招之内,你必须识破我的来历,还请卢大人全力以赴。” 卢云微感紧张,道:“我尽力而为。” 这两人相互行礼,动作都是慢吞吞的,忽然间,卢云身形急晃,一步踏出,已至林先生面前,这一步算得准,竟然踩在对方面前四尺一寸,分毫不差。那林先生原本神色自若,待见这步踏来,面色急变,身形一晃,便朝左兔脱。卢云脚步更快,猛一个抢到了前头,随即双臂展开,已将林先生包抄。卢云臂展八尺二寸,双方相距四尺一寸,这是一个半圆,这一步踏来,已将林先生的去尽数逼死,正待发招猛攻,那林先生见机也快,向前踏上半步,双方相距便短了七寸。 卢云嘿了一声,道:“高明。” 瞬息之间,两大高手各自后跃退开,彼此离得老远。 地下却留下一条笔直长线。 这条线很直,前半段是卢云留下的,后半段却是林先生踏出来的,便算用墨斗来画,怕也没这般端正。旁观众人都是识货的,顿时间采声雷动。 ‘贪嗔痴’关,这‘林先生’镇守最后一关,果然武功也高于前两人,双方稍稍试招,竟是旗鼓相当。众人把两人过招情景看在眼里,心中自也明白,看卢云身高八尺二寸,臂展也是八尺二寸,一旦与对手相距四尺一寸,便已立于不败之地,届时专攻不守,双手如狂风暴雨而下,任谁都难以挽回劣势。说来林先生唯一的机会便是踏上七寸,方能突围而出。 林先生身高六尺八寸,卢云若让他抢到尺四寸位,自己的内圈当场被破,从此任凭对方予取予求,因此他必须退后,重启阵势,否则兵败如山倒。 所谓绝世高手,所争者不在招式快慢、力大力小,而是在于形势。形势若失,便等于输了一大半,除非自己的武功远胜对方,抑或是藏了什么出其不意的绝招,否则断难挽回局面。 林先生微笑道:“这算一招吗?” 卢云啊了一声,微起犹豫之意。林先生倒也大方,微笑道:“好吧,反正咱俩也没动上手,不算便是了。” 双方招之约,如此便要强算一招,岂不要给逼进死胡同?卢云难得捡了个便宜,心里不感喜乐,反而更加惊惧,看这‘林先生’这般深厚武底,定然熟知诸家,一会儿动上了手,势必天南地北,无所不用,自己若要识破此人的来历,便得将他逼入绝境,他才会拿出真正的护身绝。洞穴里静了下来,孔明灯照着两人的影,谁也没动。念及柳昂天之死,卢云轻轻吐气,双手上举,掌心便散发出淡淡罡气,正是‘昆仑剑蛊’。 旁观众人心下一凛,便不约而同静了下来。知道卢云要全力以赴了。 自出水瀑以来,卢云所遇强敌以‘大掌柜’为最,其次便是这位‘林先生’。 难得遇上这等绝世高手,卢云再不使出‘剑神’的毕生武术,练了这身神功却要做什么? 若说宁不凡的武是“顺天敬人,自然抱一”,卓凌昭则是反其道而行。他的一切武心法,全都逆天行事。旁人能快一分,他便要快两分、快分、快十分,他想知道一个人的肉身能快到什么地步,强到何等境界,这就叫做“昆仑之颠,人迹绝至”。 场内劲风一晃,卢云已于刹那间逼近而来,来势之快,如惊鸿一撇,堪堪来到四尺一寸处,猝然发出黏劲,停步止力,众人见他这一动势若脱兔,这一静如同处,一身刚强内功展露无遗,顿时之间,全场采声如雷。 采声未落,惊呼又起,卢云身法凝住,骤然间空手出招,只见他右手高高扬起,将落未落,他手中虽然无剑,掌势却摇如海波,仿佛澎湃巨浪扑面而来,气势非常。 这招不是掌法,而是剑法,正是‘昆仑十剑’之一,“剑浪翻搅,瑶池碎波”。 再看他掌心暗藏罡气,凛冽凌厉,正是大名鼎鼎的‘穿心剑蛊’,至于脚下则是暗藏连环勾,却是脱胎于‘无双连拳’的旋风腿。 掌心暗藏罡气,凛冽凌厉,正是大名鼎鼎的‘穿心剑蛊’,至于脚下则是暗藏连环勾,却是脱胎于‘无双连拳’的旋风腿。 招混一,浑然天成,彼此间搭配的天衣无缝。卢云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将对方逼入绝境。旁观众人大为惊叹,彩声喝的更响了。人人睁大了眼,都等着看林先生如何反击。 刹那之间,全场哗然,还没瞧见发生了什么事,场内人影已经分开。只见卢云满面惊骇,竟已急急后退一大步,离开林先生五尺以上。 一切妙招尽数止息,卢云面色铁青,微微喘息。旁观众人则是满面惊疑,不知林先生使动了什么仙法神功?竟有如此威力?人人呆呆看去,只见林先生扎马蹲步,左拳置腰,好似个江湖卖艺的老武师。只把右拳平举在胸,竟是一招‘开门见山’。 全场都呆了,人人面面相觑,竟无一人出声喝彩。 天下最平庸的招式,便是这招‘开门见山’。这招拳法便如武术里的‘字经’、‘家姓’,乃是孩童习武的启蒙功夫。可不知为什么,林先生一旦使出‘开门见山’,却逼开了卢云。若非他退的快,胸口恐怕早已中拳。 这不是‘智剑平八方’,这只是中规中举的‘开门见山’。谁晓得这平平无奇的招式来到了林先生手中,却生出了这般匪夷所思的威力?全场鸦雀无声,人人都是惊疑不定。 卢云自己也是满心愕然,他心里明白,林先生的‘开门见山’并没有运使什么内力,出手时方位也不精妙,时机更没有妙到颠毫。可不知为什么,林先生把门一开,竟如天外飞来一座山,仿佛神来之笔。卢云以掌中的‘剑浪’与之相触,却给他架开了。拳头随即扑至面前,竟于卢云的种种绝招中突围而出,逼的他不得不向后退让。 双方招相约,如今第一招已过,卢云却一无所获。毕竟这招‘开门见山’稀松平常,江湖上谁不会使?若要以此看出林先生的来历,自是万万不能了。当下叹了口气,拱手到:“林先生功夫神而明之,深奥非凡,末佩服之至。” 一招平庸之至的‘开门见山’,居然得回了‘深奥非凡’之誉。旁观众人听在耳里,都觉得可笑滑稽。可回思方才那招‘开门见山’得悬疑之处,却也无人笑得出来。 林先生殊无喜意,只合十欠身,说道:“卢知州不必客气,请进第二招吧。” ‘招’字未出,猛见洞中沙尘飞扬,卢云又扑了过来。这一扑用上了雄浑腿劲,来势之快,已非肉眼所能追及。便算伍定远、伍崇卿见了,也要大为叹服。 虽然如此,卢云手上招式却慢得离奇。看那手掌斜斜晃晃,轻轻缓缓,却是‘正十七’。 来势快而出手慢,身法紧而发力松,卢云得很快,他这招一动一静,一刚一柔,混合了阴阳,已有‘无’道貌。 转看林先生,却还是慢吞吞打出一拳,正是那招‘开门见山’。 卢云心下恼怒:“这人好大胆!我已拿出毕生绝,他岂可如此怠慢?真以为卢某不敢下重手么?” 他毫不犹豫,举掌一拍,立时搭上林先生的拳头,正要顺势使力,让对方摔个狗吃屎,谁知‘正十七’的切转手法使出,手上却感吃力沉,竟然转之不动。 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要知‘正十七’似圆实方。外柔内刚,只消对方出力时稍有摇晃,便算拳头里蕴含了千万斤的猛力,也要给卢云卸掉气力,是以长发大汉才给他摔上一大跤。 谁知林先生这一拳温温吞吞,竟然转之不动? 开门见山、不动如山,‘正十七’练成以来次被破,可林先生的拳锋却还稳稳送来。随时会击至中穴,卢云嘿地一声,无可奈何间,只得被迫收住了招式,后退让开。 转看林先生,兀自左拳置腰,右拳平举在胸,却还是把那招开门见山使完了。 全场都静了下来,卢云实在按耐不住,当即问道:“阁下的拳力何以如此沉重?莫非练过什么秘法不成?” 林先生收拳合掌,摇头道:“卢大人误会了,我这拳头根本没有运使内力。” 卢云心下一凛:“你没运力?那……那我为何转你不动?” 林先生淡然道:“因为我比你更正,所以你无法动我一分一毫。” ‘啊呀’一声一语惊醒梦中人,全场哗然醒悟,卢云也是冷汗直流,方知奥秘如何了。 不知谁说过,天下高手只消动手出招,不论再快再强,只消有招可循,必然有其破绽,然则这句话真是大错了,有破绽的其实不是招式,而是发招的人,面前这位‘林先生’就无一分破绽,纵使宁不凡出手,天隐道人亲至,也无法破解它的开门见山。 腰背挺直,不动如山,面前的这位‘林先生’左半身收拳于腰,虚力以待,右拳却中宫直进,印堂、人中、气海、丹田,一线笔直而下,眼耳鼻喉心,诸大要害全给右拳守住,尤其发拳出动之时,他的站位仍与卢云中线相对,眼观眼、心印心,两人之间仿佛有条无形直线,这条线非但与了林先生的拳全然相符,发劲时更没有一分一毫的偏斜晃摇,所以他借势站位,先破‘剑浪’再破‘正十七’一切原因都只有那个字、他比卢云更正。怎一个‘正’字了得?这无懈可击的‘开门见山’,当真是天上地下、绝无仅有,便算达摩老祖来使,怕也不过如此。 全场高手都懂了,秦仲海修心,伍定远锻体,卢云练气,宁不凡算术,这位林先生练得却是‘势’。他出招时法精严,身法之端正,便如书本上拓下来似的,也因焉这个‘正’字,林先生的每一招,每一式,重心皆舆天地接合,卢云虽练有‘正十七’心法,却又如何转得动整座天地? 卢云微徽叹息,心道:“今夜可托大了,我若带了长剑过来,岂会落得这般束手无策?” 正踌躇间,又听林先生微笑道:“卢知州,我俩已到最俊一招了。您还要试么?” 卢云默然半晌,道:“卢某鞠躬尽瘁,死而俊已。” ‘天下五大宗师、心体气术势’,个中最为罕见的,便是这个‘势’。似‘林先生’这般出招法,旁人纵是内力比他深、拳脚比他快,也未必能赢得过此人。虽说如此,卢云还是表明了决心,他今夜来此动手,不是为了什么天下第一,而是为找出柳昂天的死因,正因如此,他绝不能罢手,否则终身都要良心不安。心念于此,卢云眼眶微红,双手握拳,便朝林先生大步走来。 旁观众人不乏高手,那鬼面怪客精通内家,长发大汉则是外门硬手,二人凝视着卢云的身法,也都在猜想他要如何出招。 卢云一身武功为驳杂,早年从‘武当掌门’元清的一本养生经书里自创心法,其后又蒙陆孤瞻传授‘无双连拳’,自习卓临昭的‘剑神古谱’,可说一身兼得数家之长,到得中年之后,又于水瀑里领悟天人妙化,创出了‘正十七’的心法,至此已将毕生所融为一体。倘若连区区一招‘开门见山’也奈何不了? 日后却要如何行走江湖? 心念于此,卢云狂叫一声,再次朝对手冲来。这一扑用上了毕生功力,当真快愈飞鸟。林先生却只摇了摇头:“知州大人,再快的东西,也有方位可循,你便再快十倍,于我也是一般。” 确实如此,脑袋跑得再快,一旦撞上了长剑,一样会死。只要方位给算中了,一切都枉然。 对方好言劝告,卢云却似吃了秤砣铁了心,只管向前狂奔。林先生笑了一笑,双膝微屈,左拳置腰,堪堪发出右拳之际,忽见卢云脚下急停,长袍一摆,左拳置腰,右拳也已扑面而来,众人一旁看着,顿时放声高喊:“开门见山!” ‘开门见山’对上‘开门见山’,面对无懈可击的东西,唯一的破解法门就是‘无懈可击’。双方拳对拳、心印心,卢知州对决林先生,谁才是真正的‘无懈可击’,立见分晓。 你正我也正,你强我更强。‘喝’地一声,卢云吐气扬声,腰颈胸腋四肢端正,林先生也是足眼身心五象精严,二人右拳对右拳,各处平生功力,谁的方寸先乱,谁便要大败亏输。 双方拳锋相对,谁也无法取巧,两败俱伤的时刻逼近,听得‘嗤’地一声气响,林先生袍袖胀起,以内劲护住了拳头,卢云心下大喜:“劈空袖劲!难怪这般功夫!原来是你!” 林先生被迫变招了,如此一来,开门就不是山,而是水了。卢云厉声道:“方丈大师!有僭了!” 对方拳锋已偏,机不可失,霎时间卢云化拳为掌,搭住了他的臂膀,圆劲一切一转,林先生终于被迫摇晃了。 ‘开门见山’被破,林先生所失虽只毫厘,其势却是一泻千里,只见卢云飞身跳起,趁着‘林先生’立足未稳,一时双手如狂风暴雨而下。 劈劈啪啪声响不绝于耳,卢云拿出了毕生所,粘劲、圆劲、刚劲、阴劲,当真是正奇互用,刚柔并济,不时还送上几个回风蹬腿,可怜林先生形势已失,但求能够站稳,哪还讲什么法相森严、气沉稳?两人以快打快、见招拆招,看林先生手忙脚乱,已是支撑不住,此时再也使不出什么‘开门见山’?招招都是深奥罕见的劈空拳。奈何招式越精,反而越挡不住卢云。 忽然间,场内两条人影分开,只见卢云收招止力,向后退了一大步,拱手道:“承蒙灵智方丈相让,得罪之处,还请宽谅。” 灵智名气何其之响,全场听入耳中,都是‘咦’了一声,那长发大汉也是低声咳嗽,却只有鬼面怪客不动声色,想来早已得知‘林先生’的真实身分。 林先生既给道破身分,也不再隐瞒什么,合十微笑:“卢知州后起之秀,武功果然非同反响,在下自叹不如。” 卢云摇摇头道:“方丈意在开示,不做求胜,何须多言胜负?” 这话发于肺腑()。此番他与灵智过招,体会了天下武的精奥,受益匪浅之说,谅非虚言。 其实卢云早该想到是他了,世上若非这位少林方丈,谁能把一招平凡无奇的‘开门见山’使得如此出神入化?只是卢云过去与这位方丈不算相熟,二来加上十几年不见,乍然看到,自是打破了脑袋也想不出。 多年不见,灵智方丈变得俊美了,看他还俗蓄发,结了一头八角巾,当真又年轻,又好看,他见卢云反复打量自己,便只笑了一笑,拉住了卢云的手,道:“知州大人,让我给你引荐几位朋友……”说着牵了长发大汉的手,微笑道:“这位便是当今西域第一高手,帖木儿灭里将军。先前镇守第二关的怒目金刚,便是他了。” 卢云打量对方的样貌,只见此人浓眉怒眼,五官豪迈,身材还比自己高了几寸,想起适才动手前景,不觉起了惺惺相惜之心,忙道:“适才那掌不曾打伤将军吧?” 灭里微笑道:“没事,在下天生耐打,越打精神越是爽利。” 都说不打不相识,卢云见他豪迈痛快,更感心仪,正要说话,却听灭里道:“卢参谋,其实咱俩早就见过面了,不知你记得否?” 卢云讶道:“我们见过面?” 灭里微笑道:“参谋若不健忘,自当想得起来。” 卢云听他以‘参谋’相称,不觉又是一愣()。想他这辈干过不少差事,店小二、面老板、状元爷,无奇不有,可给人称作这个‘参谋’,却只在西域和亲护驾之时。他心念微动,顿时恍然大悟:“是了!我在扬州见过你!你……你是公主殿下的护卫,对么?” 小年夜扬州夜渡,魔刀现身,当时黑衣人倾巢而出,围攻一顶华轿,那时卢云便会见到一条长发大汉,想来便是这位‘帖木儿灭里’了。灭里见他记性颇佳,心下欢喜,道:“参谋所言不错。在下正是帖木儿汗国的护卫使官,此行奉可汗之命,特来护送公主返乡省亲。” 卢云讶道:“省亲?” 帖木儿灭里微微一笑:“公主思念父母,所以回娘家来了。” 卢云‘啊’了一声,想他十年前九死一生,好容易把银川公主送到了西域,让她平安嫁人,从此过着幸福美满的好日。熟料十年之后,帖木儿灭里又把她送回了中原,只是看现下正统皇帝复辟、朝廷怒苍更是战火不断,还在此时回来,岂不是自找麻烦? 想起银川公主的和善,卢云不由有些怀念,叹道:“殿下她……她近况可好?” 灭里咳了一声,一旁灵智立时使了个眼色,道:“此事说来话长了,倒是这儿还有个老朋友等着见你。” 听得老朋友来了,卢云不觉微微一动,他急急转头去看,却见到那名鬼面怪客,想来这个‘老朋友’指的便是他了。卢云皱眉道:“这位是……”那人笑呵呵地道:“真是的,听了我的声音大半天,怎还认不出我来?难道以前候爷府上的事情,你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卢云全身如中雷击,颤声道:“候爷府?你……你究竟是……” 林先生走了上来,附耳道:“他姓韦()。” 卢云张大了嘴,只觉脑中嗡嗡作响,他猛地探手过去,扯下鬼面怪客的面具,这一望之下,非但让他心头大震,连贴木儿灭里也是吃了一惊。 歪曲丑恶的一张脸,给大火烧得不成*人形,狰狞可畏,看来竟比之前的鬼怪面具还要怕人,卢云悲声道:“韦护卫,你……你的脸……” 鬼面怪客叹道:“永定河那夜一把火,把我烧成这模样。” 咚地一声,卢云双膝跪倒,抱住那人的腿,随即放声大哭起来。旁观众人满面错愕,都不知他何以如此失态,灵智方丈却摇了摇手,示意众人避开。 每人知道的,十年前永定河畔最后一别,柳门上下就此分崩离析,再也无法相会。 如今十年过去,孤独的旅人终于找到了他的同伴,在人生最后一段旅程当中,从此不再孤单. 正文 第九章 大赢家 离开了水井,天已黎明,众人游目四顾,只见自己身在一处枯井旁,附近轻烟薄雾、朦朦胧胧,依稀可见是条陋巷,想来此地已在城内了。 卢云暗暗颔,看这地下水脉如此错综复杂,这‘义勇人’平日定是来无影、去无踪,也难怪以‘镇国铁卫’的天罗地网,却也拿之莫可奈何。 时在清晨,昨夜又是元宵,姓自起的晚,四下全无行人。众人都是一夜未睡,阵阵寒雾扑面而来,让人精神为之一振。转看阿秀与胡正堂,却都还点着昏眠穴,睡的鼾声如雷。 眼见灵智两手空空,帖木儿灭里便将小孩儿递给了他,道“两位,在下俗务缠身,恐怕得先走一步了。”卢云忙道:“将军还有事?”灭里点了点头:“我得回去驿馆一趟。”正要迈步离开,忽又想起一事,忙道:“卢参谋,你认得许多怒苍好汉,对么?” 乍听此言,卢云不觉咳了一声,道:“是……算是认识吧。”灭里道:“那就好,你若是见到了怒苍的人马,劳烦把这个东西交给他们。”说着解下背后行囊,从里头取出了一幅滚动条。 卢云心下一凛,道:“这……这是什么?”灭里道:“这是公主送给怒王的礼物。我腊月时前去江南,便是为了转交此物而去。” 按‘琦小姐’所言,公主之所以遣使会见怒王,便是为了警告大掌柜。听得此物竟是公主给怒王的礼物,卢云居然不自禁的紧张起来,他接过了滚动条,密声道:“可以打开么?” 灭里点了点头,示意请便,卢云深深吸了口气,便将滚动条展开,却见这滚动条是一幅古画,颇见残旧,画中绘了一名男,身穿戒装,腰悬宝剑,约莫十六七岁,容貌俊美秀气,赫然便是杨肃观本人! 卢云咦了一声,灵智也是微微一奇。两人不禁对望了一眼。卢云喃喃地道:「这……这是公主送给仲海的礼物?」灭里静静地道:「正是,那时我见了这幅画,心里也觉得奇怪,可公主不愿多说,只要我设法交给秦仲海,说他只要看到东西以后,自会来与她相见。」 这幅画甚是奇怪,看纸质泛黄,当有不少年月,可不知为何,画中人的容貌却与杨肃观一个模样。莫非公主另有什么妙计,又想安什么天下了? 众人经历了一夜劳顿,早已思绪纷纷,自也无力再深思什么。一片静默中,灭里拱手道:「卢参谋,我这几日恐怕不可开交,这事就劳烦你了。你午后若是没事,欢迎来汗国驿馆小叙,在下备酒相待。」他双手交叉胸前,向卢云、灵智各行了一礼,便已转身离去。 卢云目视灭里离开,低声便问灵智:「大师,他是去找公主么?」灵智道:「那倒不是。他是去安排接风洗尘之事。」卢云茫然道:「接风洗尘?汗国有要人来京?」灵智叹道:「达伯儿罕的长,喀拉嗤亲王驾到。」卢云皱眉道:「兵荒马乱的,他来做什么?」 灵智道:「朝廷下个月便要举行立储大典。亲王是应正统皇帝之邀,前来京城观礼的。」 卢云心下一凛,道:「朝廷要立了?」灵智道:「这就是朝廷人口中的,倘无意外,正统皇帝这两日便要召见八王世,开始挑选储君。」 听得朝廷要立了,卢云却不甚关心,倒是公主行踪不明,届时帖木儿灭里给亲王追问,却不知要如何交待了?他叹了口气,正要再说,却听灵智道:「卢大人,老朽这儿也还有点事,恐怕也得告辞了。」 卢云讶道:「大师也要走了?」灵智道:「是。老朽得回红螺寺了。」 卢云茫然道:「红螺寺?大师在那儿挂单?」灵智摇头道:「那倒不是。我是去看着公主。」 卢云啊了一声,方知公主人在红螺寺,正要再问,灵智却已欠身道:「大人这几日若有什么大事,请来红螺山脚的留个口信,老朽自然知晓。」说着把胡正堂交了过来,欠身道:「卢大人,这孩便劳烦你送回去了。」合十为礼,便已飘然离去。众人一个接一个,全都走得一乾二净,却把两个小孩扔给了卢云。可怜他满面惊呆,委实不知如何是好,忙喊道:「大师!等等!这两个孩怎么办啊?」那灵智身法好快,转过了街角,便已消失无踪。 卢云自从面担失落后,虽说身无长物,却也自由自在。谁得一个晚上过后,竟是左手提阿秀,右手抱正堂,腰上悬剑,衣带里还插着一幅卷轴,不免如老牛拖车,浑身都不对劲了。他望着手上的小阿秀,心下暗暗叹息:「怎么办?我该怎么安顿这孩?」 那胡正堂无须多管,只消打听他家所在,朝院里扔去,便算了事。可阿秀不同,他是柳昂天的孩,七夫人怀胎十月生下的小孤儿。卢云好不容易与他相逢了,下一步却该怎么做呢? 按那琦小姐所言,她想请卢云带着阿秀远走天涯,可此事却怎么做得?这阿秀既然是顾倩兮养大的,便有母之情,自己岂能随意将之拆散?真要带走他……就得连顾倩兮一起带走… 身上热血微微沸腾,好久没有这般充满希望了。想起义勇人领的付托,卢云却又不由满心烦乱,他走到了陋巷一处角落,把两个孩放落,自己也坐了下来。 时在清早,风停了,雪也停了,露出了深邃青天。卢云仰望东方朝阳,心中也是思緖万千。 刺杀杨肃观……他死了,许多事情就好办了,可这事能做得么?卢云默默望着天际,嘴角也泛起了苦笑:「这琦小姐还真毒,竟然唆使我去刺杀杨肃观?她却也异想天开,竟还要我找倩兮帮忙下手?他们究竟把卢某当成是什么人?是裴如海、是西门庆?还是什么无耻之徒?」 顾倩兮再怎么说,也是杨肃观抬着八人大轿娶进门的妻,她若是念念不忘自己,已算不守妇道之至,更何况要她帮着一个外人,刺杀自己的丈夫,别说卢云向以君自许,纵使他自命为真小人,这等伤天害理、背德忘义之事,却又如何做得? 这「琦自己只消一离开枯井,立时会允诺来当这个刺客,可现下自己早已回到了尘世,却也没改变心意,堂堂的卢云,饱读圣贤之书,他绝不为此无耻之事。 董狐之笔,记载了「赵盾弑君」、赵盾认定自己的君王是个坏人,所以下手杀了他。然而赵盾说君王是坏人,那他自己呢?他敢说自己是个好人么?抑或是说,杀了君王后,朝廷就能变好么? 不管怎么说,想要杀死君王,全天下都可以动手,却只有赵盾不配。因为这个「晋灵公」就是赵盾自己一手捧起来的,老板干尽坏事,难道赵盾这个伙计不该第一个下手自杀? 回想昨夜情景,卢云更是感慨万千,想当年自己初次拜见柳昂天,那时韦壮还是头牌护卫,却是多么奉承巴结杨肃观?岂料昨晚摇身一变,居然嚷着要杀死他,再看那灵智方丈,岂不也是一个德行?同门之谊,说抛就抛,师兄弟全是一场空,连一钱也不值。 说到底,最坏的人是谁呢?倘使昨夜所言属实,杨肃观为人的阴险卑鄙,恐怕远在天下每个人之上,自己若不杀他,倒似没了天理。可自己该如何让公理得偿呢?难不成要倩兮和自己奸夫淫妇的模样,像个小偷儿一样潜入杨家,当场戳死杨肃观,这便是报应不爽?那自己的报应呢?日后是否又会有哪个男人从家里后门溜进来,一刀戳死自己?而后大声嚷嚷天理昭彰、报应不爽? 当真是莫名其妙,一夜之后,自己便成了佛陀在世,好似天下人都等着卢大人拔出剑来,将杨肃观痛快刺死,如此就万世平了。岂难道这便是什么「最后一卦」?还记得离开枯井时,自己曾要追问内情,那「琦小姐」还不是粗着嗓,把自己臭骂了一顿? 「去你妈的狗杂碎,少说两句不嫌吵」,想起这两句话,卢云不由苦笑起来。他低下头去,只见怀里两个小孩儿睡得香甜,看他俩身上还裹着灵智的外袍,兀自抱成一堆。卢云微微一笑,他伸手过去,抚着阿秀的脸庞,轻轻说道:「阿秀,你梦到了谁?你梦里见过卢叔么?」 晨光照下,十年就这样过去了,当年的小婴儿已然长大了,卢叔叔也已经老了。他凝视着阿秀,心里觉得好安慰,因为他对得起柳昂天,也无愧七夫人亲手的付托,他终于看到阿秀长大了。 卢云轻抚阿秀眉间的玉佩,想到这是顾倩兮亲手缝上的,心里不觉微起唏嘘。 这十年来,顾倩兮是么渡过的呢?十年前他的情郎音讯全无,就此失踪。其后她的父亲更触怒了当今,以致身系囹圄,最后更撞死在狱中,可怜她连着失去至亲挚爱,沦落成卖浆女,如此艰难处境,家门口竟还给人搁来了一个襁褓,硬逼她强忍哀伤,抚养这个孩长大。 惨了,自己身上带剑,阿秀与胡正堂也是来历不明,看来自己必然嫌疑重大,八成要给逮补了,卢云满心苦恼,却又不想殴打官差,正烦乱间,却见一名官差瞪凸了眼,只在看自己手上的纯金令牌,寒声道:「大……大……」 卢云吃了一惊,拿起手上令牌,道:「你认得这东西?」那人身上微微发抖,竟是说不出话来,另两名官差却是提气暴吼:「你这人形迹可疑!站过来,咱们要你的身!」身字才出,竟又多了一声「啊」,只见两名官差翻起白眼,后颈上竟给人用手刀斩落,居然昏了过去。 背后那官差出手了,他打昏了同僚,却还不敢说话,只跪下地来,向卢云恭恭敬敬磕了个响头,跟着朝自己的嘴指了指,哭丧着脸,拼命摇手,这纔把两个同伴扛在肩上,落荒而逃。 眼看遇到了天大的怪事,卢云自是瞠目结舌,他低下头去,反复察看手上的令牌,满是错愕中,好似成了傻瓜。 又来了,这「灵吾玄志」又发功了。这封信尚未裁开前,已让自己吃遍京城不付钱,赚了好些便宜,熟料里面的令牌一出,更让官差磕破了头,卢云呆呆看着手上的金牌,真不知这是什么东西,这是玉皇皇帝的圣旨,还是如来佛的令符,否则哪来这天大的法力? 正呆想间,天色越来越亮,街上行人慢慢多了起来,买早点的、倒夜壶的、蹓跶闲晃谈天的,一个个都走上了街,眼看陋巷口站着一名神秘男,头戴大毡,腰悬宝剑,手持金牌,脚边却还倒着两个小孩,死活不明,不免多看了几眼,窃窃私语。 卢云给姓瞄了几眼,自知此地并非久留之地却也该送阿秀回家了,想起此行若是运气不坏,说不定可以撞见顾倩兮贤慧煮早饭的模样,心头竟是一热,可转念想起义勇人领的请托,心里却又一凉,竟不知自己该怎么办了。 卢云沈吟半晌,忽地失笑摇头:「我可傻了,这两个孩少说也有十岁了,难道不会自己找回家么?」当下提起手掌,朝阿秀与胡正堂身上一拍,功力到处,已然解开他俩的穴道,随即掩身躲起,打算暗中保护。 「还要睡……」两个小孩抱做一堆,死赖着不醒,卢云没养过小孩,自不知有这等怪事,也是无计可施,只能运起了毕身功力,隔空出指,瞧瞧有无法惊醒阿秀。 「有蚊……」卢云没练过劈空掌,指力也不大行,只见阿秀迷迷糊糊地搔了搔屁股,正发痒间,忽听耳中听来细细蚊鸣,那蚊细心叮咛:「小弟弟,堂要开课了,快起床吧。」听得此言,那阿秀立时睁开了眼,大声道:「孟夫!」 胡正堂哈哈欢笑,喘道:「别搔了、别搔了,我说、我说。」阿秀收住了手,喝道:「快说!」胡正堂见他不搔痒了,正要闭眼睡觉,却又给阿秀搔得飞了起来,连试数回,屡次不爽,只得大哭大喊:「不要闹了!都是你害的!」阿秀见他好像真的病好了,不由心下狂喜,道:「你会说话了!」胡正堂哭道:「会说话有什么用,我已经不想活了!」 阿秀皱眉道:「干什么?好不容易病好了,怎又不想活了?可是疯病没断根么?」胡正堂又气又恨,大哭道:「都是你害的,你还敢问我?」阿秀讶道:「我害你什么了?我是偷了你的钱、还是睡了你的娘?」卢云躲在暗处偷听,听这阿秀说话比大人更坏,不由暗暗摇头,打算把他的恶行抄录下来,暗中设法交给顾倩兮。还在想该如何通风报信,那胡正堂却又「呜」地一声,泪水扑飕飕地直落下来,哽咽道:「阿秀……年已经过完了,对不对?」 阿秀叹道:「废话,人生漫长哪。」胡正堂戟指哭骂:「都是你害的。我过年前去你家玩一趟,便给你家的臭鬼抓住了,结果我昨晚醒来,年忽然就过完了!连土地公都没办法帮我!阿秀!你还说你没害我么?」 阿秀皱眉道:「什么跟什么?过年时你不是都待在家里么?难道你都不记得了?」 胡正堂大哭道:「不记得了!」阿秀喃喃地道:「那……那我昨晚带你提灯去玩,你也不记了?」胡正堂哭道:「不记得。」阿秀皱眉道:「这么说来,咱们昨夜喝酒打牌、大吃大玩,还叫华妹脱光衣服陪酒,这些事你也不记得了?」 胡正堂呆呆听着,口水直流间,蓦然大哭大喊:「我不记得了!我不记得了!我也要过年!我也要过年!」 小孩多半喜欢过年,好容易盼了一整年,谁知过年时却成了失心呆,病好后立时又要上,任谁也要发狂了。阿秀逗了他一阵,笑道:「好啦好啦,别闹了,华妹还在等我们,咱们快跟她会合吧,先回家换件衣服,下午便要去堂上课啦。」 「呜呜呜,杀了我吧。」胡正堂抱头痛哭,转身便朝枯井奔去,好似要跳井自杀了。阿秀吃了一惊,赶忙拉着他,惊道:「你干什么?走啦!走啦!」 「你走开!」胡正堂把人推开了,便又趴在井栏,对着深井大声呐喊:「大赢家!」 大赢家……大赢家……井里回声激荡,远远传来,不免阿秀吃了一惊:「什么大赢家?井里有人么?」胡正堂不去理他,只管趴在井边,喊道:「大赢家!我守住了信约,没把你的秘密说出去!大赢家!我发誓向你效忠!你快让我许愿吧!大赢家!大赢家!」 「大赢家!大赢家!」胡正堂追了过去,嚷道:「你们把我抓入牢里吧!」阿秀骂道:「操你的大赢家!你再说这个字!老就打死你!」二童打打闹闹,卢云却深深吸了口气,撇眼去看,只见马上乘客并非官差,他们全副武装、身着重甲、腰悬长刀,驾马直朝西城奔去。卢云凝目眺望,但见远处阜城门上有一面旌旗飘扬,见是「正统军」个大字。 阿秀也瞧见旌旗了,登时讶道:「正统军哪,这是伍伯伯的兵马。」胡正堂还在哭骂:「大赢家!大赢家!快来抓我呀!」此地本在城西,距离城门不过两条街口,阿秀见那儿昏天暗地,必有好事上门,一时好奇心起,忙拉着胡正堂,道:「走,咱们瞧瞧热闹去。」 阿秀前脚一动,卢云满心担忧,即刻尾随,两小一大一先一后,便朝城门走去,方纔走到羊市大街,便听前方传来喊叫:「军爷!你讲讲道理吧,咱们的店铺就在前头啊,为何不给过去?」 「我要说几遍才够!」远处传来暴躁怒喝:「羊市大街今日严禁通行,你们折回去!」卢云提起足跟来看,只见前方街道站得满满都是人,一名军官暴吼频仍,当街拦,不放姓通行,四下则是抱怨四起:「军爷!那出城总可以吧?你让条出来吧。」 「阜城门关了!」那军官大怒道:「要出城便去永定门!」一名姓大叫道:「永定门也关了啊!咱们纔给那儿的军爷赶过来啊!」 听得此言,卢云自是错愕不已,暗道:「莫非封城了?」 正呆愕间,却听阿秀低声道:「走,咱们绕过去。」说着拉着胡正堂,便从大人脚边钻了进去,窜入一条窄巷,卢云见城里乱了起来,也是怕阿秀出了什么事,霎时便也急起直追。 那阿秀人小鬼大,虽在小孩迷的年纪,却晓得不少怪门道,看他一拉着胡正堂,东拐西转,专在羊肉铺里的小巷来走,卢云不想跟得近,却又怕这两个孩遇险,只得装成人的模样,自在背后尾随。 不旋踵,人先后穿出了窄巷,眼前豁然开朗,竟是一处废弃城墙。 卢云心下一凛,暗道:「蒙古旧墙。」北京又称大都,辽代时古称南京,更古时称为幽州,历代以来城墙增修扩建,严密异常,看这处城墙生满青苔,当是蒙古人修造的旧城段,倚于新城之内,尚未拆除,没想给阿秀找到了。 那阿秀熟门熟,来到废城,只管拔腿狂奔,来到一段城梯,正要上去,却给胡正堂拉住了,骂道:「阿秀!你又想去废城玩么?不怕给你娘骂么?」阿秀道:「谁要玩了?你没见城里大乱了么?我是去打探消息,快走了!」胡正堂哭道:「不要!我要去找大赢家!」 二童拉扯扭打,胡正堂不敌阿秀的怪力,便给拖着走了,卢云看那城梯老旧,险峻滑溜,自是提心吊胆,就怕阿秀摔了下来,只管小心翼翼守在墙下,随时等着半空接人。 好容易小孩来到了城头,一平安,卢云稍感放心,猛又听得一声尖叫,二童好似遇险了,卢云大惊失色,不待老老实实拾级而上,忙朝城墙一点,向上飞起数丈,随即手掌运起来黏劲,朝墙面一贴一压,几个起落之后,便也翻上城头。卢云满面惊怕,凝目去看,却见阿秀与胡正堂躲在城垛处,二童张大了嘴,身发抖,只望向西方城外,卢云咦了一声,还不及转头来看,猛听耳中传来一声号令…… 「正统军……」 「呒呜……呒呜……」城外唢呐高鸣,震动云霄,卢云深深吸了口气,便也转向西方去望。 时过黎明,天光大现,从这处废城向西远眺,只见城外竟是一列又一列行伍,兵将全数身着重甲,返照辉光,映得城头上雪亮一片,卢云眯眼了望,依稀可见城下数组长达十里,自西而东,共分四大阵,各以旌旗为志,见是「北平」、「北定」、「北威」、「北宁」四镇,营号「居庸」,总军号为「正统」。 嘎嘎……嘎嘎……阜门前传来重物压地之声,石轮碎响,但见一架又一架投石机给兵卒拉出来了,随后马匹啡啡喘息,拉出了一排洪武巨炮,至少有二十门,每尺架设一座,自让阿秀与胡正堂看傻了眼,寒声道:「看……大炮哪…」 昔日柳昂天手下有一批军马,长驻居庸关,为天看守北疆,十年过后,这批兵马转为伍定远麾下的「北关四镇」,人数之多,少说有十万大军在此,望之气势磅礴,前所未见,阿秀、胡正堂等小孩从未去过战地,见得如此壮观景象,自是飕飕颤抖,又兴奋、又害怕。 两小一大站在废城头,眺望西方,忽然间,远处来了一个小黑点,卷起了一道浓烟,它越奔越近,依稀看去,竟是一匹快马狂奔而来,卷出了黑龙似的风天砂,马儿尚未抵达本阵,马上乘客已然举起了唢呐,向天吹鸣。 「呒呜……呒呜……」声响越来越大,城下八千唢呐一只一只呼应,呒呜……呒呜……那声浪如同排山倒海,让阿秀与胡正堂一齐掩上了耳孔,面色骇然。 轰隆咚咚……轰隆咚咚……唢呐声响过,战鼓响起,只见阵地后方一人翻身上马,喊道:「弓箭手——上前布阵!」大批兵卒缓缓向两翼分开,全数背负铁弓,腿缚箭筒,便也露出了中军的铁甲骑兵,更背后则投石机、洪武炮、守住了西城阜城门。 晨光映照城下,但见几名指挥来回驾马狂奔,中军一人却始终坐在马上,他面城下大军,身穿重甲,跨鞍不动,卢云眼里看的明白,那人正是巩志。 卢云少说十年不见巩志了,可此时乍然一见,还是让他认出人了。这人确是巩志无疑,不过他不再是自己的衙门师爷,而是堂堂「正统军」的大参谋,看他此际双手抱胸,气凝如山,那模样真是战地沙场的常客,不知打过了多少硬仗。 西方草原辽阔,正统军已然布置了阵式,渐渐唢呐已歇、战鼓止息,什么也听不到了,忽然间,天地交接处飘起了烟尘,朦朦胧胧,像是有什么东西逼近了。 卢云心头怦怦直跳,阿秀与胡正堂也看傻了眼,正瞧间,大地远处忽起雷鸣。 轰隆隆……轰隆隆……惊心动魄的闷雷响起,漫天尘暴之中,西方远处奔出了千军万马,数组之大,放眼望去,全是奔驰快马。阿秀毛发直竖,正要拉着胡正堂躲到城垛下,忽然之间,一面旗帜飞入眼中,登让他戟指狂叫:「勤王军!是勤王军来了!」 天边远处飞来第一面幡帜,见是「虎威」,其后是「龙骧」、「豹韬」、「凤翔」……正中旌号「骠骑千营」,总军名「勤王」,这便是大名鼎鼎的「勤王军-骠骑营」,旗下十万重甲骑兵一字排开,便得如此惊动之威。 「勤王军」的重甲骑兵归来了,这阵式远比「正统军」更为庞大,放眼望去,至少数组二十里,不过巩志并未挥旗传令,「北关四镇」也依旧按兵不动。看得出来,他们还在等待「骠骑营」后面的东西。 卢云掌心隐隐出汗,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嫌此地还不够高,眼看城上还有一座敌楼,当即翻身上去,立于敌楼顶上,眺望远方。 在卢云的注视下,铁甲骑兵益发逼近京城,却于此时,猛听远方传来悲声长啸,如此呐喊:「武兴内团营——掩护全军!」 阵阵风砂中,西方远处来了比「骠骑千营」更巨大的东西,只见沙暴中奔出了一拨人海,数组长达里,直向天脚下而来,看他们人人相互扶持,有的跑、有的走、有的喘、有的手持铁盾,有的两手空无一物。卢云张大了嘴:「这……这是败卒?」 有人打败仗了,「前锋营神枢」、「内团营武兴」,个个偃旗息鼓,只在仓惶后撤,好似后头有什么东西追着他们,沙暴越逼越近,他们也越奔越快,忽然间,队伍最后方现出了一个身影,他身上绑缚绳,孤身拖着两辆大车,车上躺满了伤兵,至少有来人。那人却以一己神力拖拉同伴,一步一步向前而来。 「伍伯候!看!是伍伯伯来了!」阿秀与胡正堂激动戟指,全都人叫起来了。蓦然间,巩志招展旌旗,厉声道:「正统军……恭迎大都督回京!」 叮叮当当声响不断,一队又一队兵卒俯身下拜,单膝跪地,腰上长刀触地,发出了清脆声响,但见阜城门下再次擂起来战鼓,阵式中走出了一排战士,列作一字阵。人人默然垂,手上却牵着一头羊,另一手提着一只木桶,背后却负着一柄大砍刀。 咩……咩……羊儿惶惶害怕,城头上的阿秀与胡正堂也在发抖,城下的刀斧战士也紧泯双唇,默不作声,一步一步行向满天风砂的西北草原、宛如开赴刑场。 「武兴内团营!退向北门!」、「神机皇营、退守南门!」 伍定远开始奔跑了,须臾之间,勤王军向两翼推散,多万兵卒如海潮裂开,由西方转向城南城北,一时蔚为天地奇观。卢云也张大了嘴,呆呆望着老友拖着两辆大车,押着残兵败部回归。 到底是什么来了?城下十万大军,城头上六双眼精,人人都在等着答案。 轰……轰轰……大地震动了,废墙坠落了砖瓦,四下隐隐晃荡,阿秀与胡正堂也怕得抱在了一起。倏然之间,狂沙混着雪浪飞上天际,扑进了京城,逼得阿秀与胡正堂蹲下身去,遮住了眼皮,很快的,天地远方传来了悲鸣,低沉沉、苦慢慢,如此唱道: 朝升堂……暮上床……贼官污吏偷银粮…… 灭里点了点头,示意请便,卢云深深吸了口气,便将滚动条展开,却见这滚动条是一幅古画,颇见残旧,画中绘了一名男,身穿戒装,腰悬宝剑,约莫十六七岁,容貌俊美秀气,赫然便是杨肃观本人! 卢云咦了一声,灵智也是微微一奇。两人不禁对望了一眼。卢云喃喃地道:“这……这是公主送给仲海的礼物?”灭里静静地道:“正是,那时我见了这幅画,心里也觉得奇怪,可公主不愿多说,只要我设法交给秦仲海,说他只要看到东西以后,自会来与她相见。” 这幅画甚是奇怪,看纸质泛黄,当有不少年月,可不知为何,画中人的容貌却与杨肃观一个模样。莫非公主另有什么妙计,又想安什么天下了? 众人经历了一夜劳顿,早已思绪纷纷,自也无力再深思什么。一片静默中,灭里拱手道:“卢参谋,我这几日恐怕不可开交,这事就劳烦你了。你午后若是没事,欢迎来汗国驿馆小叙,在下备酒相待。”他双手交叉胸前,向卢云、灵智各行了一礼,便已转身离去。 卢云目视灭里离开,低声便问灵智:“大师,他是去找公主么?”灵智道:“那倒不是。他是去安排接风洗尘之事。”卢云茫然道:“接风洗尘?汗国有要人来京?”灵智叹道:“达伯儿罕的长,喀拉嗤亲王驾到。”卢云皱眉道:“兵荒马乱的,他来做什么?” 灵智道:“朝廷下个月便要举行立储大典。亲王是应正统皇帝之邀,前来京城观礼的。” 卢云心下一凛,道:“朝廷要立了?”灵智道:“这就是朝廷人口中的‘立储案’,倘无意外,正统皇帝这两日便要召见八王世,开始挑选储君。” 听得朝廷要立了,卢云却不甚关心,倒是公主行踪不明,届时帖木儿灭里给亲王追问,却不知要如何交待了?他叹了口气,正要再说,却听灵智道:“卢大人,老朽这儿也还有点事,恐怕也得告辞了。” 卢云讶道:“大师也要走了?”灵智道:“是。老朽得回红螺寺了。” 卢云茫然道:“红螺寺?大师在那儿挂单?”灵智摇头道:“那倒不是。我是去看着公主。” 卢云啊了一声,方知公主人在红螺寺,正要再问,灵智却已欠身道:“大人这几日若有什么大事,请来红螺山脚的‘紫藤茶棚’留个口信,老朽自然知晓。”说着把胡正堂交了过来,欠身道:“卢大人,这孩便劳烦你送回去了。”合十为礼,便已飘然离去。 众人一个接一个,全都走得一干二净,却把两个小孩扔给了卢云。可怜他满面惊呆,委实不知如何是好,忙喊道:“大师!等等!这两个孩怎么办啊?”那灵智身法好快,转过了街角,便已消失无踪。 卢云自从面担失落后,虽说身无长物,却也自由自在。谁得一个晚上过后,竟是左手提阿秀,右手抱正堂,腰上悬剑,衣带里还插着一幅卷轴,不免如老牛拖车,浑身都不对劲了。他望着手上的小阿秀,心下暗暗叹息:“怎么办?我该怎么安顿这孩?” 那胡正堂无须多管,只消打听他家所在,朝院里扔去,便算了事。可阿秀不同,他是柳昂天的孩,七夫人怀胎十月生下的小孤儿。卢云好不容易与他相逢了,下一步却该怎么做呢? 按那琦小姐所言,她想请卢云带着阿秀远走天涯,可此事却怎么做得?这阿秀既然是顾倩兮养大的,便有母之情,自己岂能随意将之拆散?真要带走他……就得连顾倩兮一起带走… 身上热血微微沸腾,好久没有这般充满希望了。想起义勇人领的付托,卢云却又不由满心烦乱,他走到了陋巷一处角落,把两个孩放落,自己也坐了下来。 时在清早,风停了,雪也停了,露出了深邃青天。卢云仰望东方朝阳,心中也是思緖万千。 刺杀杨肃观……他死了,许多事情就好办了,可这事能做得么?卢云默默望着天际,嘴角也泛起了苦笑:“这琦小姐还真毒,竟然唆使我去刺杀杨肃观?她却也异想天开,竟还要我找倩兮帮忙下手?他们究竟把卢某当成是什么人?是裴如海、是西门庆?还是什么无耻之徒?” 顾倩兮再怎么说,也是杨肃观抬着八人大轿娶进门的妻,她若是念念不忘自己,已算不守妇道之至,更何况要她帮着一个外人,刺杀自己的丈夫,别说卢云向以君自许,纵使他自命为真小人,这等伤天害理、背德忘义之事,却又如何做得? 这‘琦自己只消一离开枯井,立时会允诺来当这个刺客,可现下自己早已回到了尘世,却也没改变心意,堂堂的卢云,饱读圣贤之书,他绝不为此无耻之事。 董狐之笔,记载了‘赵盾弑君’、赵盾认定自己的君王是个坏人,所以下手杀了他。然而赵盾说君王是坏人,那他自己呢?他敢说自己是个好人么?抑或是说,杀了君王后,朝廷就能变好么? 不管怎么说,想要杀死君王,全天下都可以动手,却只有赵盾不配。因为这个‘晋灵公’就是赵盾自己一手捧起来的,老板干尽坏事,难道赵盾这个伙计不该第一个下手自杀? 回想昨夜情景,卢云更是感慨万千,想当年自己初次拜见柳昂天,那时韦壮还是头牌护卫,却是多么奉承巴结杨肃观?岂料昨晚摇身一变,居然嚷着要杀死他,再看那灵智方丈,岂不也是一个德行?同门之谊,说抛就抛,师兄弟全是一场空,连一钱也不值。 说到底,最坏的人是谁呢?倘使昨夜所言属实,杨肃观为人的阴险卑鄙,恐怕远在天下每个人之上,自己若不杀他,倒似没了天理。可自己该如何让公理得偿呢?难不成要倩兮和自己奸夫淫妇的模样,像个小偷儿一样潜入杨家,当场戳死杨肃观,这便是报应不爽?那自己的报应呢?日后是否又会有哪个男人从家里后门溜进来,一刀戳死自己?而后大声嚷嚷天理昭彰、报应不爽? 当真是莫名其妙,一夜之后,自己便成了佛陀在世,好似天下人都等着卢大人拔出剑来,将杨肃观痛快刺死,如此就万世平了。岂难道这便是什么‘最后一卦’?还记得离开枯井时,自己曾要追问内情,那‘琦小姐’还不是粗着嗓,把自己臭骂了一顿? “去你妈的狗杂碎,少说两句不嫌吵”,想起这两句话,卢云不由苦笑起来。他低下头去,只见怀里两个小孩儿睡得香甜,看他俩身上还裹着灵智的外袍,兀自抱成一堆。卢云微微一笑,他伸手过去,抚着阿秀的脸庞,轻轻说道:“阿秀,你梦到了谁?你梦里见过卢叔么?” 晨光照下,十年就这样过去了,当年的小婴儿已然长大了,卢叔叔 也已经老了。他凝视着阿秀,心里觉得好安慰,因为他对得起柳昂天,也无愧七夫人亲手的付托,他终于看到阿秀长大了。 卢云轻抚阿秀眉间的玉佩,想到这是顾倩兮亲手缝上的,心里不觉微起唏嘘。 这十年来,顾倩兮是么渡过的呢?十年前他的情郎音讯全无,就此失踪。其后她的父亲更触怒了当今,以致身系囹圄,最后更撞死在狱中,可怜她连着失去至亲挚爱,沦落成卖浆女,如此艰难处境,家门口竟还给人搁来了一个襁褓,硬逼她强忍哀伤,抚养这个孩长大。 念及顾倩兮的种种辛酸,卢云忍不住泪如雨下,他望着脚边的阿秀,想着当年倩兮忙里忙外,辛勤照料这孩的点点滴滴,想着想,卢云忽然醒觉过来,已知这孩其实不是她的累赘,而是一个抚慰。 失去了情郎与父亲,在那段彷徨无助的岁月里,小小阿秀必然慰藉了他,让她能够活下去。 卢云深深吸了口气,忽然心念一动:“对了……胡媚儿与倩兮并不熟识,她……她为何要把阿秀送去顾家?”按义勇人领所言,阿秀襁褓时给人搁到了顾府门口,从此也纔进了顾家门,依此看来,这断然是胡媚儿所为。可她为何要这般做呢?阿秀不是普通孩,他的生母是‘七夫人’,他的父亲是‘征北大都督’柳昂天,胡媚儿既然是‘镇国铁卫’的一员,怎敢擅作主张,把这孩交到了顾家? 隐隐约约间,卢云心里起了一个感觉,这件事应该是杨肃观的意思。 今夜连番追查内情,终于得知‘大掌柜’的身分,他便是当年的同侪杨肃观,无论是胡媚儿、金凌霜,甚且是琼武川、艳婷、巩志……按那领所言,他们好似都是‘大掌柜’的人马,专为他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卢云深深吐纳,他展开灭里交来的那幅画画滚动条,将之迎光展开,凝视着画中的‘杨肃观’。 杨肃观,他到底是忠是奸?他看来总如这位画中人一段,高洁清明,身上不惹一点尘埃,可在灵智、韦壮口中,他却成了个十恶不赦的人,满身血腥,好似全天下的凶杀阴谋,全与此人脱不了干系。 卢云凝视着画中人,慢慢从怀里取出胡媚儿交给自己的那封信,终于要拆开来瞧了。 这封信里到底放着什么,看胡媚儿半夜守在侯爷府里,千方计要交给自己,想来里头东西必然要紧,可按韦壮所言,杨肃观的用意不过是要自己替客栈跑腿,而若是如此,伍崇卿又为何要大老远的过来栏截? 卢云紧握着那封信,感觉到信里冰冷冷、**的,好似藏着什么,想起‘最后一卦’四个字,卢云喉头微微滚动,猛把手一扯,撕破了信封,露出了里头的东西。 面前一块令牌,纯金打造,其上铸造一只猛禽,昂睥睨,双翼全展,却是那只‘大鹏金翅鸟’,不消说,眼前令牌正是‘镇国铁卫之令’! 卢云满心错愕,他拿着这块纯金令牌,已是作声不得。忽然间,听得身边传来一声喝问:“你是么人?为何拿着剑,还带着两个小孩躲在这儿?”卢云抬头一看,只见面前站着名官差,身穿旗手卫服饰,正自怒目望着自己。卢云见官过来盘问了,只能老老实实站起来,低声道:“差大哥,在下……在下是……” 惨了,自己身上带剑,阿秀与胡正堂也是来历不明,看来自己必然嫌疑重大,八成要给逮捕了,卢云满心苦恼,却又不想殴打官差,正烦乱间,却见一名官差瞪凸了眼,只在看自己手上的纯金令牌,寒声道:“大……大……” 卢云吃了一惊,拿起手上令牌,道:“你认得这东西?”那人身上微微发抖,竟是说不出话来,另两名官差却是提气暴吼:“你这人形迹可疑!站过来,咱们要你的身!”身字才出,竟又多了一声“啊”,只见两名官差翻起白眼,后颈上竟给人用手刀斩落,居然昏了过去。 背后那官差出手了,他打昏了同僚,却还不敢说话,只跪下地来,向卢云恭恭敬敬磕了个响头,跟着朝自己的嘴指了指,哭丧着脸,拼命摇手,这纔把两个同伴扛在肩上,落荒而逃。 眼看遇到了天大的怪事,卢云自是瞠目结舌,他低下头去,反复察看手上的令牌,满是错愕中,好似成了傻瓜。 又来了,这‘灵吾玄志’又发功了。这封信尚未裁开前,已让自己吃遍京城不付钱,赚了好些便宜,熟料里面的令牌一出,更让官差磕破了头,卢云呆呆看着手上的金牌,真不知这是什么东西,这是玉皇皇帝的圣旨,还是如来佛的令符,否则哪来这天大的法力? 正呆想间,天色越来越亮,街上行人慢慢多了起来,买早点的、倒夜壶的、蹓跶闲晃谈天的,一个个都走上了街,眼看陋巷口站着一名神秘男,头戴大毡,腰悬宝剑,手持金牌,脚边却还倒着两个小孩,死活不明,不免多看了几眼,窃窃私语。 卢云给姓瞄了几眼,自知此地并非久留之地却也该送阿秀回家了,想起此行若是运气不坏,说不定可以撞见顾倩兮贤慧煮早饭的模样,心头竟是一热,可转念想起义勇人领的请托,心里却又一凉,竟不知自己该怎么办了。 卢云沉吟半晌,忽地失笑摇头:“我可傻了,这两个孩少说也有十岁了,难道不会自己找回家么?”当下提起手掌,朝阿秀与胡正堂身上一拍,功力到处,已然解开他俩的穴道,随即掩身躲起,打算暗中保护。 “还要睡……”两个小孩抱做一堆,死赖着不醒,卢云没养过小孩,自不知有这等怪事,也是无计可施,只能运起了毕身功力,隔空出指,瞧瞧有无法惊醒阿秀。 “有蚊……”卢云没练过劈空掌,指力也不大行,只见阿秀迷迷糊糊地搔了搔屁股,正发痒间,忽听耳中听来细细蚊鸣,那蚊细心叮咛:“小弟弟,堂要开课了,快起床吧。”听得此言,那阿秀立时睁开了眼,大声道:“孟夫!” 双眼一睁,眼前既无孟夫,也无孔夫,却是一条陌生大街,上行人携来往攘,不时瞄着自己,好似见到了乞丐。阿秀揉了揉眼珠,呆了半晌,道:“这是哪儿啊?”他一惊奇,呆呆地道:“怪了,我昨夜不是去提灯了?怎又睡在这儿了?”想着想,忽又念及了一事,大惊道:“正堂?对啊!胡正堂给鬼抓走啦!” 正惊叫间,忽见一片枯叶逆风飞来,飘飘荡荡,来到阿秀面前,转到了背后,阿秀见这枯叶来势颇怪,便也顺势去望,猛见自己背后睡了一名小孩,看那口涎横流的模样,不是胡正堂是谁? “胡正堂!胡正堂!”阿秀大喜大悲,扑了过去,喊道:“我可救出你啦!” 连喊数十声,胡正堂却始终闭眼垂目,动也不动,阿秀大惊道:“正堂!你怎么了?你死了吗?”眼看胡正堂毫无知觉,这会儿连卢云也吃了一惊,看他昨晚与灵智、灭里、韦壮连手,四大高手耗心费力,方纔治好了这个孩,孰料他竟又昏迷不醒? 阿秀喊得悲切,胡正堂却是毫无知觉,正要洒下泪来,却见天外飞来一片枯叶,刚巧不巧射中了胡正堂的腋窝,骤然间,胡正堂竟已蹦身起来,大笑道:“哈哈!哈哈!痒死了!痒死我啦!” 这腋下有处穴道,称为‘天泉穴’,便是俗称的‘笑穴’,只消轻轻挠搔,便会让人发噱发笑。阿秀见他会说人话了,不觉大喜道:“胡正堂!你的病好了!” 话犹在耳,枯叶飘落在地,胡正堂痒感一褪,笑声立歇,他见阿秀瞧着自己,径自含泪道:“鬼。”跟着又瞧了街上行人一眼,哭道:“好多好多鬼。”待见满街挂着元宵灯笼,更是哀莫大于心死,只管往地下躺倒,沉沉入睡。 眼见胡正堂病入膏盲,阿秀颤声道:“胡正堂,你……你的病没好啊。”话声未毕,又是一片枯叶破空而来,那胡正堂又给射中腋下,自是乐不可支,喘笑道:“怎又痒起来了、好怪啊!” 阿秀见他一会儿笑,一会儿哭,不知怎么回事,不由狐疑道:“胡正堂,你的症状不大一样了,你……你到底好了没啊?”正说话间,那胡正堂又抖落了叶,自管趴倒在地,状如死尸。阿秀越看越疑,当即伸手过去,拼命挠搔,喝道:“臭小!你到底在搞什么?装神弄鬼的!” 胡正堂哈哈欢笑,喘道:“别搔了、别搔了,我说、我说。”阿秀收住了手,喝道:“快说!”胡正堂见他不搔痒了,正要闭眼睡觉,却又给阿秀搔得飞了起来,连试数回,屡次不爽,只得大哭大喊:“不要闹了!都是你害的!”阿秀见他好像真的病好了,不由心下狂喜,道:“你会说话了!”胡正堂哭道:“会说话有什么用,我已经不想活了!” 阿秀皱眉道:“干什么?好不容易病好了,怎又不想活了?可是疯病没断根么?”胡正堂又气又恨,大哭道:“都是你害的,你还敢问我?”阿秀讶道:“我害你什么了?我是偷了你的钱、还是睡了你的娘?”卢云躲在暗处偷听,听这阿秀说话比大人更坏,不由暗暗摇头,打算把他的恶行抄录下来,暗中设法交给顾倩兮。还在想该如何通风报信,那胡正堂却又“呜”地一声,泪水扑飕飕地直落下来,哽咽道:“阿秀……年已经过完了,对不对?” 阿秀叹道:“废话,人生漫长哪。”胡正堂戟指哭骂:“都是你害的。我过年前去你家玩一趟,便给你家的臭鬼抓住了,结果我昨晚醒来,年忽然就过完了!连土地公都没办法帮我!阿秀!你还说你没害我么?” 阿秀皱眉道:“什么跟什么?过年时你不是都待在家里么?难道你都不记得了?” 胡正堂大哭道:“不记得了!”阿秀喃喃地道:“那……那我昨晚带你提灯去玩,你也不记了?”胡正堂哭道:“不记得。”阿秀皱眉道:“这么说来,咱们昨夜喝酒打牌、大吃大玩,还叫华妹脱光衣服陪酒,这些事你也不记得了?” 胡正堂呆呆听着,口水直流间,蓦然大哭大喊:“我不记得了!我不记得了!我也要过年!我也要过年!” 小孩多半喜欢过年,好容易盼了一整年,谁知过年时却成了失心呆,病好后立时又要上,任谁也要发狂了。阿秀逗了他一阵,笑道:“好啦好啦,别闹了,华妹还在等我们,咱们快跟她会合吧,先回家换件衣服,下午便要去堂上课啦。” “呜呜呜,杀了我吧。”胡正堂抱头痛哭,转身便朝枯井奔去,好似要跳井自杀了。阿秀吃了一惊,赶忙拉着他,惊道:“你干什么?走啦!走啦!” “你走开!”胡正堂把人推开了,便又趴在井栏,对着深井大声呐喊:“大赢家!” 大赢家……大赢家……井里回声激荡,远远传来,不免阿秀吃了一惊:“什么大赢家?井里有人么?”胡正堂不去理他,只管趴在井边,喊道:“大赢家!我守住了信约,没把你的秘密说出去!大赢家!我发誓向你效忠!你快让我许愿吧!大赢家!大赢家!” 此言一出,阿秀固然惊疑不定,连躲在暗处的卢云也是微微一奇,不知他在闹些什么,只见胡正堂趴在井边,垂泪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大赢家!求求你使法力,让我整个月都不要上!求求你!” 看胡正堂边哭边嚷,好似真要跳井自杀了。阿秀慌了手脚,死命来拉,却于此时,一片枯叶飘来,刚巧不巧打中了胡正堂的膝间,立时让他两腿一麻,呀一声,后仰摔倒,正要跌破后脑勺,却又是一片枯叶飞出,竟将他的身向上微微一带,便让他轻轻落下地来。 阿秀咦了一声,道:“这儿叶好多啊。”他扶起来胡正堂,道:“喂,你没事吧?”胡正堂哭哭啼啼地道:“你少来烦我!我要做大赢家!” 阿秀纳闷道:“到底什么是大赢家?你究竟在说些什么啊?”胡正堂哭道:“大赢家是龙袍鬼,只要向他效忠许愿了,我就不必上了。” “操!”阿秀骂粗口,随即心下警戒,左右观望一阵,待见并无娘亲的密探,便朝胡正堂屁股猛踢一脚,骂道:“操你的大赢家!你救命恩人我都不怕去堂了,你这小杂种却是怕个什么劲儿?”胡正堂哭道:“你骂我。”阿秀骂道:“老骂你?我还操你全家哪!走啦!” 眼看二童拉拉扯扯,总算走了,卢云便也闪身出来,他脚下跟着两名小童,目光却回望着那口深井,喃喃自忖:“大赢家?什么意思?”先前胡正堂踫到井边,哭嚷怪叫,好似在呼唤着井中囚徒,可昨夜听义勇人领所言,井里那个‘龙袍鬼’正是当年的景泰皇帝,这才给‘镇国铁卫’慎而重之押起。可说来奇怪,这胡正堂却又在喊些什么? 卢云越想越觉得纳闷,倘若井中人真是景泰皇爷,想他堂堂的一国之君,曾与自己当廷对赋,出口成章,如此深厚,岂会自称什么‘大赢家’? ‘大赢家’,那是市井俚俗、江湖人的用词,绝非景泰皇爷的口气。他也许会说自己是‘真命天’、‘九五龙身’、却不会自称什么‘大赢家’。 卢云呆呆忖念,脚下却跟着阿秀与胡正堂走了,才来到闹街上,猛听背后传来马蹄震响,听得一人喊道:“让!让!让!”卢云吃了一惊,也是怕马儿撞伤了孩童,忙向前跨了一步,挤到阿秀与胡正堂面前,将他们隔了开了。 隆隆隆!隆隆隆!马蹄震地,一匹马过了,又来一匹马,数十骑从街上飞奔而过,吓得满街姓或惊或跳,更有不少人破口大骂起来:“那个衙门的官差!在街上这般横冲直撞?” “大赢家!大赢家!”胡正堂追了过去,嚷道:“你们把我抓入牢里吧!”阿秀骂道:“操你的大赢家!你再说这个字!老就打死你!”二童打打闹闹,卢云却深深吸了口气,撇眼去看,只见马上乘客并非官差,他们全副武装、身着重甲、腰悬长刀,驾马直朝西城奔去。卢云凝目眺望,但见远处阜城门上有一面旌旗飘扬,见是‘正统军’个大字。 阿秀也瞧见旌旗了,登时讶道:“正统军哪,这是伍伯伯的兵马。”胡正堂还在哭骂:“大赢家!大赢家!快来抓我呀!”此地本在城西,距离城门不过两条街口,阿秀见那儿昏天暗地,必有好事上门,一时好奇心起,忙拉着胡正堂,道:“走,咱们瞧瞧热闹去。” 阿秀前脚一动,卢云满心担忧,即刻尾随,两小一大一先一后,便朝城门走去,方纔走到羊市大街,便听前方传来喊叫:“军爷!你讲讲道理吧,咱们的店铺就在前头啊,为何不给过去?” “我要说几遍才够!”远处传来暴躁怒喝:“羊市大街今日严禁通行,你们折回去!”卢云提起足跟来看,只见前方街道站得满满都是人,一名军官暴吼频仍,当街拦,不放姓通行,四下则是抱怨四起:“军爷!那出城总可以吧?你让条出来吧。” “阜城门关了!”那军官大怒道:“要出城便去永定门!”一名姓大叫道:“永定门也关了啊!咱们纔给那儿的军爷赶过来啊!” 听得此言,卢云自是错愕不已,暗道:“莫非封城了?” 正呆愕间,却听阿秀低声道:“走,咱们绕过去。”说着拉着胡正堂,便从大人脚边钻了进去,窜入一条窄巷,卢云见城里乱了起来,也是怕阿秀出了什么事,霎时便也急起直追。 那阿秀人小鬼大,虽在小孩迷的年纪,却晓得不少怪门道,看他一拉着胡正堂,东拐西转,专在羊肉铺里的小巷来走,卢云不想跟得近,却又怕这两个孩遇险,只得装成人的模样,自在背后尾随。 不旋踵,人先后穿出了窄巷,眼前豁然开朗,竟是一处废弃城墙。 卢云心下一凛,暗道:“蒙古旧墙。”北京又称大都,辽代时古称南京,更古时称为幽州,历代以来城墙增修扩建,严密异常,看这处城墙生满青苔,当是蒙古人修造的旧城段,倚于新城之内,尚未拆除,没想给阿秀找到了。 那阿秀熟门熟,来到废城,只管拔腿狂奔,来到一段城梯,正要上去,却给胡正堂拉住了,骂道:“阿秀!你又想去废城玩么?不怕给你娘骂么?”阿秀道:“谁要玩了?你没见城里大乱了么?我是去打探消息,快走了!”胡正堂哭道:“不要!我要去找大赢家!” 二童拉扯扭打,胡正堂不敌阿秀的怪力,便给拖着走了,卢云看那城梯老旧,险峻滑溜,自是提心吊胆,就怕阿秀摔了下来,只管小心翼翼守在墙下,随时等着半空接人。 好容易小孩来到了城头,一平安,卢云稍感放心,猛又听得一声尖叫,二童好似遇险了,卢云大惊失色,不待老老实实拾级而上,忙朝城墙一点,向上飞起数丈,随即手掌运起来黏劲,朝墙面一贴一压,几个起落之后,便也翻上城头。卢云满面惊怕,凝目去看,却见阿秀与胡正堂躲在城垛处,二童张大了嘴,身发抖,只望向西方城外,卢云咦了一声,还不及转头来看,猛听耳中传来一声号令…… “正统军……” “呒呜……呒呜……”城外唢呐高鸣,震动云霄,卢云深深吸了口气,便也转向西方去望。 时过黎明,天光大现,从这处废城向西远眺,只见城外竟是一列又一列行伍,兵将全数身着重甲,返照辉光,映得城头上雪亮一片,卢云眯眼了望,依稀可见城下数组长达十里,自西而东,共分四大阵,各以旌旗为志,见是‘北平’、‘北定’、‘北威’、‘北宁’四镇,营号‘居庸’,总军号为‘正统’。 嘎嘎……嘎嘎……阜门前传来重物压地之声,石轮碎响,但见一架又一架投石机给兵卒拉出来了,随后马匹啡啡喘息,拉出了一排洪武巨炮,至少有二十门,每尺架设一座,自让阿秀与胡正堂看傻了眼,寒声道:“看……大炮哪…” 昔日柳昂天手下有一批军马,长驻居庸关,为天看守北疆,十年过后,这批兵马转为伍定远麾下的‘北关四镇’,人数之多,少说有十万大军在此,望之气势磅礴,前所未见,阿秀、胡正堂等小孩从未去过战地,见得如此壮观景象,自是飕飕颤抖,又兴奋、又害怕。 两小一大站在废城头,眺望西方,忽然间,远处来了一个小黑点,卷起了一道浓烟,它越奔越近,依稀看去,竟是一匹快马狂奔而来,卷出了黑龙似的风天砂,马儿尚未抵达本阵,马上乘客已然举起了唢呐,向天吹鸣。 “呒呜……呒呜……”声响越来越大,城下八千唢呐一只一只呼应,呒呜……呒呜……那声浪如同排山倒海,让阿秀与胡正堂一齐掩上了耳孔,面色骇然。 轰隆咚咚……轰隆咚咚……唢呐声响过,战鼓响起,只见阵地后方一人翻身上马,喊道:“弓箭手——上前布阵!”大批兵卒缓缓向两翼分开,全数背负铁弓,腿缚箭筒,便也露出了中军的铁甲骑兵,更背后则投石机、洪武炮、守住了西城阜城门。 晨光映照城下,但见几名指挥来回驾马狂奔,中军一人却始终坐在马上,他面城下大军,身穿重甲,跨鞍不动,卢云眼里看的明白,那人正是巩志。 卢云少说十年不见巩志了,可此时乍然一见,还是让他认出人了。这人确是巩志无疑,不过他不再是自己的衙门师爷,而是堂堂‘正统军’的大参谋,看他此际双手抱胸,气凝如山,那模样真是战地沙场的常客,不知打过了多少硬仗。 西方草原辽阔,正统军已然布置了阵式,渐渐唢呐已歇、战鼓止息,什么也听不到了,忽然间,天地交接处飘起了烟尘,朦朦胧胧,像是有什么东西逼近了。 卢云心头怦怦直跳,阿秀与胡正堂也看傻了眼,正瞧间,大地远处忽起雷鸣。 轰隆隆……轰隆隆……惊心动魄的闷雷响起,漫天尘暴之中,西方远处奔出了千军万马,数组之大,放眼望去,全是奔驰快马。阿秀毛发直竖,正要拉着胡正堂躲到城垛下,忽然之间,一面旗帜飞入眼中,登让他戟指狂叫:“勤王军!是勤王军来了!” 天边远处飞来第一面幡帜,见是‘虎威’,其后是‘龙骧’、‘豹韬’、‘凤翔’……正中旌号‘骠骑千营’,总军名‘勤王’,这便是大名鼎鼎的‘勤王军?骠骑营’,旗下十万重甲骑兵一字排开,便得如此惊动之威。 ‘勤王军’的重甲骑兵归来了,这阵式远比‘正统军’更为庞大,放眼望去,至少数组二十里,不过巩志并未挥旗传令,‘北关四镇’也依旧按兵不动。看得出来,他们还在等待‘骠骑营’后面的东西。 卢云掌心隐隐出汗,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嫌此地还不够高,眼看城上还有一座敌楼,当即翻身上去,立于敌楼顶上,眺望远方。 在卢云的注视下,铁甲骑兵益发逼近京城,却于此时,猛听远方传来悲声长啸,如此呐喊:“武兴内团营——掩护全军!” 阵阵风砂中,西方远处来了比‘骠骑千营’更巨大的东西,只见沙暴中奔出了一拨人海,数组长达里,直向天脚下而来,看他们人人相互扶持,有的跑、有的走、有的喘、有的手持铁盾,有的两手空无一物。卢云张大了嘴:“这……这是败卒?” 有人打败仗了,‘前锋营神枢’、‘内团营武兴’,个个偃旗息鼓,只在仓惶后撤,好似后头有什么东西追着他们,沙暴越逼越近,他们也越奔越快,忽然间,队伍最后方现出了一个身影,他身上绑缚绳,孤身拖着两辆大车,车上躺满了伤兵,至少有来人()。那人却以一己神力拖拉同伴,一步一步向前而来。 “伍伯候!看!是伍伯伯来了!”阿秀与胡正堂激动戟指,全都人叫起来了。蓦然间,巩志招展旌旗,厉声道:“正统军……恭迎大都督回京!” 叮叮当当声响不断,一队又一队兵卒俯身下拜,单膝跪地,腰上长刀触地,发出了清脆声响,但见阜城门下再次擂起来战鼓,阵式中走出了一排战士,列作一字阵。人人默然垂,手上却牵着一头羊,另一手提着一只木桶,背后却负着一柄大砍刀。 咩……咩……羊儿惶惶害怕,城头上的阿秀与胡正堂也在发抖,城下的刀斧战士也紧泯双唇,默不作声,一步一步行向满天风砂的西北草原、宛如开赴刑场。 “武兴内团营!退向北门!”、“神机皇营、退守南门!” 伍定远开始奔跑了,须臾之间,勤王军向两翼推散,多万兵卒如海潮裂开,由西方转向城南城北,一时蔚为天地奇观。卢云也张大了嘴,呆呆望着老友拖着两辆大车,押着残兵败部回归。 到底是什么来了?城下十万大军,城头上六双眼精,人人都在等着答案。 轰……轰轰……大地震动了,废墙坠落了砖瓦,四下隐隐晃荡,阿秀与胡正堂也怕得抱在了一起()。倏然之间,狂沙混着雪浪飞上天际,扑进了京城,逼得阿秀与胡正堂蹲下身去,遮住了眼皮,很快的,天地远方传来了悲鸣,低沉沉、苦慢慢,如此唱道: 朝升堂……暮上床……贼官污吏偷银粮…… 低沈苦慢的歌声,听来彷佛天地正在悲吟哭唱,那哭声悲到了处,故也怒到了处,听得城上城下惊骇万分,卢云也不禁微微发抖,手掌竟然按上了自己的佩剑‘云梦泽’,握紧了剑柄。猝然之际,耳中听到了巩志提气下令:“刀斧手上前!诸及远兵器!预备听我号令!” 嘎嘎嘎嘎嘎……到处都是弓弦绞响,到处都有人在绞绳填弹,那歌声却越逼越近,脚下震动也越发剧烈,带着地狱凝结的恨火,逐步逼向天脚下,“幽州北京”。 正统军严阵以待,那歌声却不曾停歇,它愈唱越悲,越发凄凉,如此向天下人哭诉自己遭遇了什么事:“吃你娘、着你娘……豪门招妾讨你娘……食无肉、哭无泪……天下贫汉尽悬梁……”那歌声越来越苦,歌词越来越恨,突然爆发出一阵怒火。 “杀牛羊!备酒浆!早开城门怒一场……”突然之间,沧茫歌声黯淡下去,换上一声刺耳尖叫:“怒苍入城——不纳粮!” “杀向北京!冲啊!” 轰轰!轰轰!排山倒海的呐喊袭来,多了,那人数之多,气势之大,竟如沧茫大海扑了过来,多到正统军如沧海之一粟,多到勤王军不值一哂,多到漫山遍野,多到扑天盖地,不……甚且比扑天盖地还大,因为那就是天、那就是地()。 “饿鬼来啦!饿鬼来啦!”勤王军万将士放声悲喊,声音带着绝望。卢云也忍不住一声苦笑,他一跤坐倒在地,双手掩面间,再也作声不得。 懂了,为何义勇人的领铁口直断,自己必定会下场玩这一局。面前就是答案。 大战旋将开启,伍定远忽然停下脚来,他不再逃避,反而转望敌阵,猛地振臂高呼: “保卫京城!” 大都督带头呐喊,十万将士闻声沸腾,一时唢呐高鸣、战鼓擂响,人人拿出了随身器械,有的拔刀,有的击盾,倘若两者俱无,则以双足顿地,扯开嗓门大吼。 看十万人同声狂啸,兵威所至,当真是摇山晃海,威神逼鬼,瞬已压过了敌方气焰。 天崩地裂中,战火直扑京城而来,卢云抚面坐地,满心绝望中,忽听两声欢呼响起:“大赢家!”卢云愣住了,他呆呆转头,只见阿秀与胡正堂手拉着手,两个大赢家快乐笑喊道:“好了!饿鬼来啦!咱们今儿不用上啦!”. 正文 序 眼前有一口井,黑洞洞地望不到底,井底却似传来熟悉话声。一直叫着自己的名字,她心里好奇,又有些担心,便趴到了井栏边,正待发声叫喊,突然腰上一紧,耳根一寒,有人低低吹了口气:老婆大人。 你找我么?好耳熟的嗓音,和井里的话声一模一样,却多了点轻挑语气,听来便觉得有些陌生。她呆呆转头,见到一名中年男,笑眯眯地打量自己,好像连长相也有些陌生了。她心里微微害怕,手指漆黑深井,低声道:井里有声音你听你快听 男人侧耳倾听半晌,随即付之一笑:你听错了,井里什么都没有。 真的有!真的有!她固执起来,又跳又叫:我真的听到了!男人眯眼摇头:别这样,为了一家老小,你以后别来这儿了,真的没什么威胁口吻,他只是诚挚规劝:我担保里头什么都没有便算真有什么 也都让我解决啰男人狡黠一笑,胸有成竹,听入耳里却似响起了晴天霹雳。 她寒毛直竖,连连倒退,猛地凄厉大哭起来:观——管!观——管!快来啊!快来救娘啊! 正哭叫间,突然肩头轻轻落下手掌,耳边传来低沈的嗓音,说道:母亲大人 你找我么?平静的说话,带了一股无上抚慰之力,足以镇魂安神。她松了口气,转头来望,果然见到了那张高洁脸庞,她指着水井,噎噎啜泣:井里有声音,你听、你快来听 正要依偎怀中,诉说恐惧之情,长却听也不听,径道:您听错了,井里什么都没有。 真的有!真的有!她又生起气来了,又哭又闹:娘真的听到了! 别这样。眼前的长面容平静,沈声道:为了一家老小,您以后别来这儿了。 有些熟悉的话语,好似在哪儿听过,她张大了嘴,呆呆望着亲生儿,听他低沈嘱咐:真的,我担保,里头什么都没有 便算真有什么长仰起头来,眺望天际,轻轻呼了口气:也都让我解决了 她张大了嘴,泪水从眼角满溢出来,蓦地从喉咙里尖叫了起来:绍——奇——绍奇!绍奇!快来救娘啊!绍——奇——啊呀一声惨呼,老蔡本在床边打盹,却已痛醒过来,他低头惊看,却见床上的老夫人又哭又喊,死抓着自己的臂膀,尖尖的指甲插入肉里,已然渗出血来。 一样的元宵夜,可以是地狱,也可以是天堂。端看身处何地,心境如何。一片慌乱中,夫人声如泣血,高喊救星的名字:绍奇!绍奇!娘要死掉了!快来啊!绍奇!绍奇! 婢女们慌忙抢上,喊道:老夫人!你醒醒啊!老夫人!手忙脚乱间,药罐开启,便朝老夫人鼻下去擦,她却不知从哪生出的气力,尖叫道:绍——奇!当琅一声,药罐摔在地下,打了个粉碎,几名婢女惊惶不已,全没了主意。老蔡痛得额头冒汗,喊道:还愣着做什么?快去找少奶奶来!快啊! 十年了,杨府老的老、死的死,从当年杨远大人金榜题名起算,老蔡一看着大少爷变成大老爷,小少爷成了自己口中的二老爷,府里唯一不变的,只有老夫人的哮喘症。 每逢春秋之际,心情一旦起了波折,病情便要发作,守在榻旁的家人也得跟着受苦,大老爷、大少爷、乃至于今日的二老爷,莫不饱受折腾。 正叹息间,长廊彼端响起脚步声,管家急忙转过头去,大喜道:夫人! 救星来了,她也是一位杨夫人,不过她娘家姓顾,她便是方今杨府大少奶奶,顾倩兮。也多亏了她,杨家老小才多了口喘息机会,没教老夫人逼疯。 顾倩兮行入房来,二话不说,立时坐上床沿,握住婆婆的手,道:娘,坐起身来。 走开!我只要绍奇!绍——奇——老夫人哮喘病发,手脚气力却大得吓人,只是拼死挣扎,顾倩兮附到枕边,悄声低语:娘,绍奇和朋友约了看灯,今夜不会回来。 不管!不管!老夫人大哭道:你们快把他找来!快!快!她放开了管家,改抓起媳妇的手,指甲缩紧,刮出了五道血痕。顾倩兮俏脸惨白,玉臂已是鲜血淋漓,她忍住了痛,道:都过来,替我按住她。 婢女们暗暗害怕,不敢近前,顾倩兮沈下了脸:抓牢她,有事我来担。 顾倩兮是兵部尚书之女,言语自有威仪,管家忙抢上前来,与婢女们一同压住手脚。 绍奇!绍奇!你看到了么?娘要死掉了!死掉了!老夫人大喊大叫,挣扎欲起,顾倩兮却紧按着她不放,随即从婢女手中接过膏药,吩咐老蔡:闭上眼。解开老夫人的衣襟,让她露出**,沾抹膏药,朝乳间、腋下等处揉擦,让冰凉的药力透了进去。 绍奇绍奇慢慢的,只见老夫人流下了泪水,低声啜泣:娘要死掉了 良久良久,老夫人闭上了眼,话声渐微,几不可闻,掐在媳妇肉里的手指却也松开了。 眼看老夫人睡了,两旁婢女这才急急抢上,疼惜道:少奶奶,您流血了。 管家狠瞪一眼,骂道:承蒙提醒啊!还待训人,顾倩兮却已竖指唇边,示意噤声。 约莫一盏茶时分,哮喘声终于止息,代以平稳呼吸,老终于安稳入梦乡了,顾倩兮替她拢了拢被,便朝老蔡使了个眼色,两人一前一后步出房门。 时在五更天,天色微明,管家歉然道:夫人,您您的手臂 顾倩兮道:我没事。倒是娘好端端的,为何又喘了起来?管家苦笑道:谁晓得?昨晚她打红螺寺回来,便嚷着胸口闷,要我守在床边,果然睡不到几个时辰,便又发起病来 顾倩兮沈吟道:她昨晚可是受了什么惊吓?管家喃喃地道:这这就不晓得了 杨家上下都明白,老夫人的病情起起伏伏、时好时坏,群医会诊多次,却是药石罔然()。 长几次要为她扎针,她却挣扎哭喊,死也不肯让儿近她的身。 顾倩兮静默半晌,道:老爷现在何处?老蔡陪笑道:他他昨晚回来过一趟,不过后来又又出门去了顾倩兮道:别说这些。他现在何处? 老蔡低声道:老爷去了红螺寺,出门前交代过我,说他中午会回来吃饭。 杨家是官宦人家,大老爷更是五辅大士,一年到头难得在家。眼看顾倩兮不言不语,也不知心里喜怒如何,老蔡陪笑几声,便又顾左右而言它:夫人,昨晚侍卫来报,说在夫人房里见了一位姑娘,那是谁啊?顾倩兮道:那是琼小姐,我的朋友。老蔡茫然道:琼小姐?这这不是和国丈同姓么?正想多问几句,突然远方传来声响。 呜——呜呜呜顾倩兮秀眉微蹙,管家也是一脸迷愕,只觉声音自西方而来,隐隐约约,若有似无,忙道:这这是唢呐声? 大清早的,不知哪户缺德人家做法事,竟然吹起了唢呐,但听声响由低而高,渐渐尖锐刺耳,越发惊人,房里婢女便又嚷了起来:少奶奶!老夫人又醒了!你快进来啊! 呜——呜呜——呜唢呐虽小,声腔却大,耳听声响益发尖锐,就怕吵不醒姓()。老蔡怒骂道:他娘的混蛋!大出丧了是吗?正要操烂人家的祖宗,却见顾倩兮瞪着自己,忙捂上了嘴,歉然赔笑。 行将黎明,顾倩兮想来也累了,当下提起一只铃铛,左右摇了摇,那铃铛甚是奇异,摇晃间并无清脆铃声,只闻嗡嗡鸣响,甚是低微。 摇不数回,廊庑间便转出了一人,躬身道:卑职在此,谨听夫人差遣。 来人身穿皂衣官袍,正是杨府侍卫,顾倩兮微微颔,道:外头声响自何而来? 那侍卫躬身道:回夫人的话,唢呐声出于西郊。 京城官衙尽在城东,时有官员座轿出巡,少不了吹吹打打。只是说来奇怪,这西郊却是羊市大街,卖着羊肉吃食,怎么也吹响了唢呐?管家骂道:到底搞什么,非得大清早的扰人清梦?你快持二爷的符牌过去,要这帮混蛋噤声! 那侍卫咳了一声,却把眼光望向少奶奶,顾倩兮是明理的人,便道:你已去瞧过了? 那侍卫躬身垂手:是,下官半个时辰前已率人前去查问,只是对方公务在身,我也劝说不动。蔡管家大声道:劝不动?好一群兔崽,连兵部郎中也不放眼里啦?你拿大老爷的符印去,瞧他们买不买帐?那侍卫不言不动,并不搭腔。蔡管家愕然道:怎么?连五辅大人也不睬了,这帮人到底是何方神圣?话还在口,忽觉脚下隐隐震动,窗架亦随之轻轻晃响()。 轰咚隆咚轰咚隆咚唢呐远去,远方改起淡淡鼓声,声响虽微,反比唢呐更让人动魄惊心。老蔡骇然道:这这到底是还待要问,猛听西郊传来轰然巨响,数万人齐声呐喊:正——统——军 正统军?顾倩兮微微一凛,老蔡也是瞠目骇然:什么?正统军进城了?那侍卫道:是,带队校尉说是演军,须得两个时辰方能完事。请城内姓多多包涵。 听得兵马于城郊演军,顾倩兮立时行入花圃,朝西方天际眺望。老蔡擦着冷汗,道:夫人,小小少爷人呢?顾倩兮道:他夜游去了。我准他的。 元宵夜里不大平静,老爷、二爷、小少爷全出门了,只留了顾倩兮一人当家。老蔡心里有些犯怕,便道:没事,快完了,快完了。说着说,却见少奶奶回而来,朝自己凝视良久,老蔡咦了一声,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还待问明白,少奶奶却已步进房中,轻轻掩上了门。 房门阖上,喊声恰也止息下来,城内城外宁静如常,老蔡心下大喜,赞道:已经完啦!正要找那侍卫说话,人家却是低头咳嗽,转身便走。老蔡咦了一声,不知自己到底说了什么,怎么人见人厌起来,满心迷茫间,犹在那儿猜测不休. 正文 第一章 正统军 正统热、好热热汗沿面颊滚滚而下,流进了胸口,溽湿了内衫。 七月盛暑,最是汗流浃背的时节。内衫紧贴皮肉,身像给蒸熟了,汗水蒸发成烟,急于飘出,却又给短袖葛衣挡了下来。 烈日当空,火伞高张,打赤膊也不嫌过,可此际身上不只穿了短衣,还多加一件内衫,更外头居然还有一件棉袍,总计内一件、里一件、外一件,内外件。汗水在里头闷煮,背后冒出红痱,奇痒难忍,偏又搔抓不得。因为内外层衫之上,尚有一件厚马甲,马甲之外,还有一层重重的大铁衣。 铁衣精钢所制,少说十来斤,阳一晒,既闷且烫又重,旁明明有树荫可供乘凉,这人却视若无睹,看他低着头,嘴角含笑,彷佛能头顶骄阳、站立不动,便是人生无上快事。 大热天的,疯便出门晃荡了。看这人行径诡异,样貌也颇古怪,称不上英俊,却也谈不上丑恶,阳光映照五官,看他好似二十来岁,又像四十好几,一张脸给烤得红如火、焦如炭,眼白望来加倍明亮,显精神。 正午时分,阳毒烈,尽管满身汗湿,疯却一脸怡然,正享受间,突听背后马蹄声大作,一匹快马从后方奔驰而来,卷起了阵阵黄砂,马上坐了一名乘客,同样身穿铁衣,面红微焦,与那疯好生神似,宛如亲兄弟一般。 当当当当当快马奔过,背后随即响起锣声,疯微微叹气,知道又要动身了,他从脚边拾起一只铁盔,套到了头上,随后提起一只皮囊,细细数了数,但见囊里共计二十四发白羽箭,不消说,这是只箭袋,依规矩须缚于大腿右方。 箭袋提入手里秤一秤,至少十斤。十斤很沈,可浑身上下就属这玩意儿最轻了,看铁甲十五斤,步战军刀二十八斤,盾牌十二斤,紫藤大弓斜挂身后,刀箭弓者合计,共达六十五斤,除此之外,背后还负了一只大行囊,内装二十斤粮,四只皮囊各置四斤清水,皆缚腰上。 呒呜呒呜锣声大起,随后又响起了唢呐声。吹鸣半晌,渐渐止息,大地一片荒静,猛然间,响起了阵阵雷声。 轰踏!轰踏!轰轰踏轰轰踏皮靴踏落,溅起飞灰泥沙,皮靴提起,后方又踩下一只皮靴,更后方还有更多更多的皮靴,一只只形制相同,主人也生得一模一样,人人面孔焦火,眼白发亮、肩膀宽而手脚大,不消说,这帮人其实不是疯,而是一名又一名战士。 阳光晒上,光芒刺眼,脸上的汗水结成了盐晶,闪闪发光,望之如同宝石。战士们全身武装,干粮饮水,弓箭军刀,自己吃的自己背,自个儿用的自己拿,人人负重超过斤。 运气不好的人,尚须扛长枪、举狼蒺,运气更差的,还得拖拉洪武炮,背拱腰弯,苦不堪言。 不过这些活儿都不累,最累的活儿在前头,那儿有样东西,举在手上,可以累垮一头牛。 细长长的木杆儿,杉木所制,长约丈,十斤不到,然而双手提举时,却似扛起千斤,因为杆顶悬了一样物事,重如九州岛巨鼎。 轰轰轰轰狂风扑面而来,拂开木杆上的一面布巾,现出两个字,左日、右月。 日月旗!驱逐鞑虏的旗号!带头军官扬鞭而起,呼唤满场士卒的姓名:正统军! 呒呜呒呜唢呐声中,全场暴然答诺,场中兵卒不论出身,全因这字而得尊严。带头军官提鞭向天,指示方位:吾皇有令,全军挺进西北原城! 轰踏!轰踏!轰轰踏轰轰踏正统军出征了,两万两千名兵卒开队奔跑,烟尘飞起,声势惊人,四面大旗当前领队,但见日月王纛招展于天,两面帅旗相伴相随,左是方今朝号,右为本军总号,其后才是一面火红巨帜,标明了兵马隶属师号:藏武四卫。 正统军编制宏大,除北关四镇外,就只有这只藏武四卫驻派边疆,他们另有个通名,称作藏远天高师。此师下辖四卫,乃是朝廷派驻乌斯藏的精锐兵马,上可及天顶孤峰,下可至深壑渊薮,体力远过常人,是以个个都能负重斤,即使行军里,也无人落队喊苦。 正统军里有句话,称作生于藏武,死于北关,每逢新人入伍,必然先赴乌斯藏,待得年之后,训练精实,便能移防前线,荆州、潼关、汉中等地任君挑选,再过年,若能平安归来,便可移防北关,颐养天年,不必再去前线受苦。故称:生于藏武、死于北关。 正统建军以来,藏武四卫始终为后备兵马之用,从未开赴前线。只是眼下情势有些不同,一个月前朝廷紧急传书,将他们征调出藏,想来必有什么大事发生。 轰踏!轰踏!轰轰踏轰轰踏烟尘飞扬中,两万兵卒脚步齐整,一里又一里,一程过一程,一片奔驰震踏声中,突听前方传来号令:全军布阵!预备迎敌!乍闻号令,众兵卒立时向两旁分开,或提弓拉箭、或拔刀出鞘,正严阵以待间,前方一面旌旗现出,上书汾州。 汾州大漠师!众兵卒齐声欢呼,都知友军抢先抵达了。 汾州卫游走紫荆关一带,人称汾州大漠师,军中兵卒多是蒙汉混血,指挥主将姓虎,名唤虎大炽,骁勇善战,使一口尖两刃刀,骑一口双峰怪骆驼,自称是阳汗后裔,平生最爱伍都督,次爱打架,爱喝酒。 眼看友军在前,藏武四卫纷纷收起兵器,指挥使便也驾马上前,喊道:藏武师管带熊杰在此,敢问虎将军何在!这藏武师指挥姓熊,单名一个杰字,二十五六年纪,平生最爱读书,英俊挺拔,颇有人之风。 两师荒漠交会,一是藏武天高师,一是汾州大漠师,只是熊杰连喊几声,友军却无动静,当即纵马向前,喊道:虎将军!我是熊杰!请你现身相会!话声甫毕,但听沙地磨磨,对面阵中飞出一骑,来势奇快,迅雷不及掩耳,似乎不怀好意。藏武四卫心下大惊,正待拉弓御敌,熊杰却挥了挥手,喊道:没事!是自己人! 面前奔来一头双峰大骆驼,上头坐了一名戎装男,披头散发、状似野人,不是虎大炽是谁?听他提声喊道:小熊老弟!是你么?熊杰拍马迎上,笑道:虎大哥!阔别多年了! 双骑靠到近处,虎大炽突然把手一扬,刀锋暴起,竟已架到熊杰的颈上,熊杰心下震惊:虎大哥,你你这是 藏武四卫见主官被袭,不由分说,全数拔刀出鞘。汾州卫发一声喊,也是挚刀在手,双方兵戎相见,宛如窝里反了。熊俊骇然不已,还不知该当如何,虎大炽已把腰刀收起,淡淡地道:小熊老弟,别见怪啊,咱这是给你点教训。 教训?熊杰心里有些不快了,沈声道:什么意思?虎大炽淡淡地道:下回见到友军旗帜,千万别莽撞。记得先遣使察看,验过令牌再说。否则要是撞上怒匪乔装,你还有命在么?熊杰啊了一声,顿时醒悟过来,拱手道:多谢虎大哥提点,熊杰受教了。 虎大炽道:不经一事、不长一智,以后多着点。簇唇做哨,呼溜一声,大骆驼立时屈膝坐下。熊杰见他下来了,自也不好失礼,便也跟着翻身下马。 这虎大炽是汾州卫总兵官,看他虬髯浓须,蒙汉杂血,形貌为豪迈,真有几分阳汗的英风。那熊杰也不遑多让,看他虽未蓄须,身高却达八尺以上,胸厚膀粗,相貌堂堂,站在虎大炽身旁,分毫不显细弱。 眼看两名主帅言归于好,汾州卫便也收了刀,纷纷为友军递上水壶,藏武四卫却是心有余悸,一来怕给老兵欺侮,二来初临前线,满心忐忑间,便只紧随主帅身侧,时时准备保驾。虎大炽晓得他们怕生,有意开个小玩笑,当即向前一指,怒喊道:看!怒王本队!什么!藏武四卫全震惊了,面面相觑间,一同抽出了家伙,呐喊道:杀啊!烟尘滚滚,众兵卒冲上前去,准备拿性命来搏,虎大炽哈哈笑道:傻小,跟你们闹着玩的。熊杰闻言大怒,一把扯住虎大炽的胡须,厉声道:兵凶战危的!拿这个玩笑?不怕军法究办么?虎大炽乃是胡人后裔,爽朗达观,时时嬉戏胡闹,只是军法在前,管那胡人汉人、苗人藏人,都只有一颗脑袋可砍。听得熊杰要报军法了,自是慌了手脚,忙道:别动气、别动气,前线战事已经定下啦。熊杰起疑道:定下了?真的假的?虎大炽忙道:真的真的,五天前战事就平定了。不然我吃了熊心豹胆,拿那厮的名字胡闹?熊杰心想不错,便放开了虎须,道:大都督接到消息了么?虎大炽道:早接到了,他一会儿便到前线了。众兵卒喜形于色,齐声喊道:大都督要来视察么?虎大炽笑道:羊镇与他的老家相距不远,大都督心悬故里,当然得来瞧瞧了。熊杰点了点头,自知伍大都督发迹于西凉,早年是公门名捕,擒奸摘伏,正直不阿,其后又为了反对奸臣江充,不惜千里奔波,投靠前朝大臣善穆侯柳昂天,一生慷慨侠义,方有今日的伟大事业。正敬佩间,忽又想起一事:等等,大都督亲来前线,可有兵马保驾?虎大炽嘿嘿笑道:放心,荆州师已经奉调北上啦。听得荆州师字,熊杰大惊道:什么?我哥也来了?虎大炽哈哈大笑:瞧你乐啦?你大哥一听说大都督离京,连夜便从荆州率军北上,你再晚片刻,他就赶到你前头啦。正统军里有大小双熊,大熊单名一个俊字,便是外号荆州狮的熊俊。此人是家中长,派驻荆州,乃是第一批入伍的老将。至于小熊,则是眼前这位熊杰,兄弟俩一在荆州,一在乌斯藏,说来已有两年不见,没想今日托大都督之福,竟能在此相逢了。 众人说了一阵话,便又上马整队,直朝前线而去。熊杰坐于马上,眺望前方,道:虎大哥,这回战况很是惨烈,是么?虎大炽讶道:你怎么知道的?熊杰道:我是用猜的。你看藏武师远在天边,却让朝廷调了出来,战情若非十万火急,何必找我们? 乌斯藏兵马虽甚年轻,却是能写能说,武双全,有潜力,向得伍定远看重。虎大炽叹道:你说对了,这个把月来打了个昏天暗地,白日里明杀,夜里袭寨,任谁都是没吃没睡。若非宁武、风武的主将都死了。朝廷也不会请你们出藏驰援。 众部将吃了一惊,情不自禁手按刀柄,退开一步。虎大炽忙道:放心放心,五天前诸师汇聚羊镇,贼匪挨不住猛攻,拂晓时便自行退去了。熊杰沈吟道:诸师汇聚?一共来了多少兵马?虎大炽道:二十四万。众人大惊道:二十四万? 虎大炽屈指来数:此战前后到了十二师、四十八卫,骑骆驼的是咱们汾州大漠师』,骑马的是汉中轻骑师,靠两条腿的是宁武卫』、风武卫』连你们藏武师算进去,合计是二十四万兵马没错。 众人暗暗骇然,方知战况惨烈,远在想象之上。正说话间,忽见边倒着一块石碑,字迹黑脏脏的,难以辨识.一名校尉拿靴底望石碑上擦了擦,赫然露出了羊镇字。 熊杰低声道:虎大哥,这这是界碑么?虎大炽道:没错.过了这块石碑,就是前线了。 投入正统军以来,众将士还是次开抵战场,一时人人肃穆,四下自是鸦雀无声。 虎大炽当前带,众人默默随行,方入镇内,便闻得一股**恶臭,地下满是尸,看服色都是留守军,一行一行,排列得整整齐齐,尸身却是断手残肢、血肉模糊。再看苍蝇飞舞,蛆虫蠕动,饶那藏武四卫以勇士自居,仍不禁为之色变,不少人更是当众呕吐。 凡事都有第一遭,当年虎大炽初至前线,乍见满地死尸,直吓得膝间发软,连也不会走了,此时见得新人的丑态,自无取笑之意。正叹息间,几名校尉迎面而来,喊道:哪个是熊杰? 正统军向来不拘小节,寻人便似喊狗。熊杰却是武双全之人,把军靴一并,躬身抱拳,沈声道:末将熊杰,敢问两位是那人道:咱是汉武卫的校尉,想向你借几个僧兵来用。 熊杰皱眉道:僧兵?虎大炽凑头过来,附耳道:他们要做法事.熊杰顿时醒悟,忙道:僧兵没有,藏兵倒是多。你们要么?那校尉道:能念经就成。 藏人笃信佛法,打小虔诚膜拜,人人都能诵经,不少人还随身带了佛图唐卡,自也能念些往生咒。熊杰自知不能拖延,忙召集了部众,便随那两名校尉而去。 来到汉武本营,只见眼前一座小山,堆满了尸,地下布满柴薪,已然等着火化。 看这汉武卫是轻装骑兵,一旦有了伤亡,那就不只人死,尚有马亡,加之天气炎热,再不烧化尸,立时便要闹瘟疫,无怪急寻僧兵做法事。 两边主帅相见叙礼,熊杰见他们死伤惨重,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吩咐属下上前,赶紧为亡灵超渡。大批藏兵掩住鼻,来到了尸前,自将唐卡翻开,随即咿咿啊啊地颂起经来了。一名兵卒手持火把,自问熊杰道:佛祖来接引了么? 藏语深奥,谁也听不懂他们在念些什么,熊杰当然也不知佛祖身在何方,低声便道:再等会儿。蚊蝇飞舞,嗡嗡扰响,汉武主帅呆坐地下,面色茫然,什么也不知道了。虎大炽低声道:别等了,赶紧放火吧。 几名兵卒点燃了柴火,抛入尸堆中,霎时烈焰高涨,传出了阵阵焦臭。 一片诵经中,一条人命就这样没了,火海吞噬了同伴,战士们的身躯即将装入骨灰坛,让战友们背回故乡。半年之后,他们的家人会领到一个骨灰坛,此外还有五十两银。 县官送些挽联、父老们说些好话,日后妻改嫁、儿女改姓,至于这人是因何而战、为何而死,也只有天知道了。 熊杰热泪盈眶,慢慢跪倒在地,虎大炽道:弟兄们,一齐跪下。满场将士伏地拜倒,一齐向战死弟兄道别。 眼看熊杰哭了,虎大炽拉住了他,道:走了,没什么咱俩去歇歇。 两人来到阴凉处坐下,虎大炽拍了拍熊杰,道:老弟,打仗便是这样,生死由命、愿赌服输,没啥好哭的。提起水壶,咕嘟嘟地喝着,却听熊杰呆呆地道:是啊,生死天定,说不定下个就轮到我了。虎大炽噗地一声,满口凉水都喷了出来,骂道:放屁!他提起手来,朝熊杰背后重重一拍,喝道:捡点吉利的说!你大哥就要来啦,还这般愁眉苦脸的? 熊杰接过水壶,灌下一大口,叹道:虎大哥,事情是怎么闹出来的,你晓得么? 虎大炽骂道:还不就是民变?熊杰沈吟道:民变?这原城不是派有留守兵马,怎么镇不住场面?虎大炽悻悻地道:留守军,稻草兵,吃饭喝酒包打听,你没听说过么? 熊杰苦笑几声:既然留守军不管用,地方官怎不早点向咱们求援? 虎大炽叹道:你想得美哪。这些县官是屁一样的东西,每日里就只想***升官发财,巴结奉迎,遇上了事情,还不就是那八个字: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你要他们把事情望上报,那不是搬石头砸脚啦? 天下官八字箴言:争功诿过,七个老婆,总之好官我自为之,姓好自为之,老天下雨称为水灾,老天不雨称作旱灾,上天残暴不仁,与本官德政何关?至于秦仲海如何造孽,罪犯如何杀人,反正还有老天爷监督,何劳本官代劳? 熊杰情知如此,只能长叹一声,道:后来呢?县官不望上报,消息又是怎么传出来的?虎大炽道:原落陷当晚,灾民包围布政使衙门,见人就打,几名西域商旅见状不好,便逃去了汉中,汉武卫』这才惊觉大事不好,便连夜出兵驰援了。 汉武卫驻派汉中,乃是正统军里的轻装骑兵,兵行神速,最好野战,熊杰精神一振,道:这下大势可要底定了,是吧?虎大炽叹道:哪来这种事?你忘了么?怒苍派了谁在汉中?熊杰喃喃地道:谁?虎大炽叹道:铁剑震天南。 熊杰大惊道:铁剑震天南?可就是拿铁剑的那个老头?虎大炽道:就是他,这李铁衫是五虎上将之一,善于冲阵,我军将领与之交锋,往往一刀毙于马下,最是厉害不过。汉武卫』见李老匪现身,不敢和他硬干,只能便就近向嘉峪关求援。谁知这么一来,又引来了一个魔头。熊杰忙道:谁?虎大炽道:拿方天画戟的那个。 二人说话之间,熊杰的下属慢慢聚集而来,都在聆听说话,熊杰骇然道:西凉小吕布?连他也来了?虎大炽叹道:这韩毅有匹赤兔马,日行千里,宁武』、风武』双卫还蹲在茅坑里,他便已现身前线,杀得我军大败,眼看陕西全境岌岌可危,布政使知道纸包不住火,终于发布了正统之令』,向天下一切兵马求援。我军本部接到消息,立时兵分两,一面召集关外兵马,一面儌前线,命潼关六镇』出征。 潼关六镇长驻西北前线,乃是精锐中的精锐,正统军中无出其右,熊俊大喜道:这可好了,潼关六镇来了,天下谁能抗手?虎大炽骂道:你傻啦?我都还没登场,就这么打完啦?熊杰愕然道:怎么?怒苍怒苍还有援军么? 虎大炽叹道:多啰,东边一个元老、北边一个元帅,其它堂主彪将什么的、数也数不完,反正潼关六镇出兵,怒苍总寨也燃起了狼烟,动用了十万大军,咱们当然也不能示弱,这便调了汾州大漠师』、威州豹头师』、灵州黑甲师』,总之双方兵马越打越多,到得后来,咱们已无可用之兵,只能召你们新人出藏来啦 熊杰默默点头,这才想起怒匪有所谓双英雄四招抚,这东北两大元帅一姓陆、一姓石,正是怒苍初创时的两大元老。想来正统之令发布,黑峰顶上便也燃起魔火,这里倾巢而出,那儿前仆后继,不免打得哀鸿遍野、尸积如山了。 一名兵卒道:虎将军,事出必有因,到底这民变是怎么生出的?该不会是官兵强抢民女吧?虎大炽恼道:放你妈的屁!羊镇又穷又苦,人人黑瘪瘪的,哪来的美女好抢?你当官军都是畜生么? 那小兵微微一窘:既是如此,姓何故发怒?虎大炽叹道:一篮花卷。 什么?一篮花卷?众将士错愕不已,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虎大炽懒得说了,只朝地下吐了口痰,去去晦气。 众人面面相觑,看这花卷乃是寻常面点,一竹篮也不过值得几钱,岂料朝廷先后调动宁武、汉武、潼关六镇等兵马,其后连乌斯藏的驻军也奉召驰援,闹得师会战,烽火连天,却是为了区区一蓝花卷? 天干物躁,农作难收,什么怪事都生得出来。熊杰还想追问,虎大炽却不肯多说了,道:反正乱事敉平,咱们总算夺回了原城,不算白忙一场。只是居民颇有死伤,不能不稍加安抚说着说,兵卒们便推上了两辆大车,车上堆满了热腾腾的面食,全是刚蒸出来的花卷。 熊杰咦了一声,道:虎大哥,你这是要虎大炽道:我要劳驾你的兵马,前去慰问灾民。熊杰道:虎大哥,非是小弟推辞,只是我军远道而来,又是第一回上前线,人生地不熟的,恐有闪失,虎兄可否另请高明? 不行。虎大炽神色郑重:各部兵马都不方便出面,只能劳驾你们了。 熊杰啊了一声,却也懂了道理。看这场大战好生惨烈,各兵马于羊镇激战,必与当地居民有些误会。若由虎大炽等人过去抚慰,不免火上加油,只能请乌斯藏的兵马代劳了。 心念于此,熊杰也不好再推辞,便向虎大炽要了两名斥候,引领全军开进镇中。 这羊镇与西凉城相距不远,此番打得遍地焦土,大都督念在同乡之谊,无怪要亲来视察。只是此地委实穷困,过去有何历史,出过什么名流,谁也不知,惟见一片残垣断壁,地下又是血迹、又是火烧,远处更隐隐传来哭泣声,让人心生茫然。 熊杰沿探看,四下房舍尽数倒塌,也不知还有什么活人。约莫行过半条街,眼前总算有一栋半倒房舍,屋里隐传啜泣声,熊杰心下恻然,忙探头向内,只见一名老汉领着儿女,全家老小缩于屋角,哀哀啼哭,好似失去了什么亲人。 熊杰晓得这户人家受灾重,也是怕惊吓了他们,便先解落佩刀,取来竹篮,放了十来只花卷,这才走入破屋中,轻声道:老丈,末将奉朝廷之命,特来馈赠食粮。 那老汉低头哽咽,身上微微发抖,并不应声。熊杰柔声道:老丈,这不要钱的,您快收下吧。他说了几句,那老汉仍是飕飕发抖,熊杰叹了口气,便将竹篮放于地下,正要转身离开,忽然竹篮给提了起来,朝他背后扔来。 滚!滚!一名女边扔边骂:谁希罕你的东西!拿着你的臭花卷滚!快滚!快滚! 漫天花卷扔来,几名小孩也是又哭又叫,抓起石块便砸。 熊杰武功精强,挨了几枚石,无甚大碍。大批将官却火了,手按刀柄,怒目喝止:干什么?又想造反了?听得造反二字,这家人不知怎地,竟然抱头痛哭起来,那女提起竹竿,哭吼道:我就是要造反!你待怎地?过来杀了我啊! 几名军官气愤不过,正要上前理论,却给熊杰拦住了,道:够了。 够了,打得够了。众兵卒心下一凛,不约而同放开了刀柄。熊杰从地下拾起竹篮,悄悄搁在门边,低声道:走吧。 众人随着熊俊离去,沿途望去,满街屋舍倒的倒、烧的烧,家家都有哭声,众兵卒每逢灾民,莫不上前赠粮致意。奈何亲手奉出的花卷,却无人愿意来接,甚且无人愿意开口说话,唯独望向他们的眼神,道尽了心中的一切。 彷佛孤军深入敌境,什么都不对劲了,过去藏武师常驻边疆,与乌斯藏姓公私来往,军爱民、民敬军,彼此甚是融洽。谁知下来了平地,反倒见了这些仇恨怨毒的目光。 众将士垂头丧气,心情低迷,虎大炽的两名属下却是习以为常了,便向熊杰道:别理这些人,赶紧把花卷发一发,大都督快来视察了。 听得大都督行将抵达,人人士气为之一振。熊杰也是微微一笑,自知大都督到来,哥哥熊俊也将率众北上,兄弟俩多年不见,今晚必当热闹。便又振作起精神,等着把公事办完。 正走间,忽见一对母跪在地下,抚着一具尸身啼哭,那尸体手中却还紧握一柄刀,想来是个匪帮乱民,却让正统军格杀了。 眼看灾民现身,众军官纷纷停步,只是想起适才所见的怨毒目光,心里竟然微感害怕,一时无人敢近身旁。虎大炽的部属都是老将了,附耳便道:熊将军,这些是乱民遗孀,不必糟蹋食粮了。熊杰踌躇沈吟,忽道:不行。两名老卒皱眉道:为何不行?熊杰凝视那对母,道:乱民也是民。 乱民亦民,朝廷武人,绝不该是姓之敌。他们既奉天之命而来,奉的便是天理。 便拼着给姓殴打辱骂,也得按章论法,把事情办完。 闷了一整天,一事无成,熊杰暗下决心,无论何等侮辱,也要把食粮交到灾民手中。 他来到那对母面前,小心拿起了竹篮,还不及奉上,脸上便给吐了一口唾沫。熊杰微一咬牙,性单膝跪倒,拜伏在地,朗声道:末将熊杰!特奉吾皇之命,前来发放食粮!请大婶看在我家大都督的面上,务必收下! 那对母听得大都督字,顿时放声大哭,提起了竹竿,对熊杰又敲又打。众下属纷纷抢上前来,大声道:熊将军!走了!这些人不识好歹,何必与他们啰唆! 身为武人,唾面自干,这在景泰朝闻所未闻,谁知却降临在正统朝、正统军身上。熊杰犹不死心,他跪得低,咬牙恳求:大婶,求您收下这些东西,末将是诚心的。 满满一蓝花卷,尽是朝廷上下的心意。然而那女人硬是不肯接,熊杰又能如何呢?他又是苦恼、又是担忧,就怕那对母挨饿受苦,无可奈何间,只能大着胆,拉起那女人的手,将花卷小心送了过去。 那女人本在啜泣,一旦给熊杰拉住了手,顿时放声尖叫起来,正拉扯间,忽听部众惊道:将军!快退开!在众人的骇然注视下,只见那女凄厉哭嚎,她扔掉了手上花卷,随即抄起丈夫留下的那柄刀,便朝熊杰狠狠刺来。 大婶!别乱来!把刀松了!松了!两旁将官大惊大喊,刀锋距胸前一尺不到,已难闪避,熊杰却迟迟不肯反击,只管紧闭双眼,拜伏在地,像是相信那女人,她绝不会杀害自己。 正统军官,绝不该是姓之敌。刀锋越发逼近,熊杰硬是低头不动。两旁军官惊惶喝阻,那女人却也不听劝,噫噫哭喊中,刀锋已近喉颈,眼看熊杰命在旦夕,虎大炽的部属怒吼道:还等什么?杀了! 斩!刀光一闪,那女人的哭声从中断绝,倒卧于地,鲜血从衣衫底下泊泊渗出,花卷掉落一地,全都沾上了碧血。 熊杰霍地抬头,见了这幅景象,忍不住张大了嘴。他万万料想不到,那女人真有意杀死自己?更让人料想不到的是,只因自己执意送上一蓝花卷,便害得那女人赔掉了性命,可他该怎么做呢?若连一篮花卷也送不出去,他还能干什么?他可是朝廷命官啊? 满心自责间,他俯身向前,正要察看尸身,猛听一声大喊:别碰我娘! 一道小小的身影扑了过来,伏在妈妈的尸身上,呱呱大哭。熊杰痛苦咬牙,正要抱住那孩,猛听一声尖叫,那孩竟从娘亲手中取起钢刀,众人震惊骇然:小鬼!别碰那柄刀! 这家人一个接一个,前仆后继而来,眼见爹娘已死,那孩几近疯狂,提刀便刺。众将喝地一声,拔刀立斩。熊杰惊惶万分,立时转身护住那孩,厉声道:谁都不许动他! 话到口边,身忽然晃了晃,熊杰低头下望,只见自己的马甲渗出鲜血,胸口处透出了刀锋。他吐出血来,缓缓转头过去,却见那孩躲在自己背后,手持钢刀,正自满面怨毒地瞪视自己。 两旁官兵激动呐喊,都要杀死那孩,熊杰喝地一声,张臂拦住,随即单膝跪倒,慢慢捡起了一只花卷,再次递给那孩。 皇天在上,后土在下,熊杰什么念头也没了,此刻惟一的心愿,就是将这花卷送出去。 他面露乞求之色,希望那孩赏光。那孩却恨恨别开头去,坚拒不接。熊杰也不知该怎么办了,他瞧着手里的花卷,忽然放入自己的嘴里,自己吃了起来。 算了,你不吃,那我自己吃吧。熊杰这样想着,他嚼着自己带来的花卷,发觉滋味居然不坏,他面露微笑,打算再来一口,陡然身一个脱力,便已面触尘埃。 炎夏午后,马蹄声此起彼落,从山丘上望去,已能见到那面火红大纛:荆州师。 正统年六月,最后的援军抵达了,这只兵马名为师,并非是说荆州养了支师旅,而是说这批勇士吃苦耐劳,能够负重斤、夜行里,甚且身经战,故称师。他们的主将姓熊,单名一个俊字,年前正统建军,第一个投效大都督的便是他。 都说穷富武,熊俊出身枪棒世家,生下来就有钱。然自从军以来,他比谁都清苦。他每月奉饷不过八钱,比客栈跑堂还不如。只是熊俊不曾抱怨,因为他本就不是跑堂伙计,凭他的身手,别说八钱银请不动他,便算八十两、八两,他也不会放在眼里。 如同正统军的七十二名校尉,熊俊入伍前也有一段轰轰烈烈的故事。他少年时曾经爱上邻村一位姑娘,谁知她长得漂亮了,便让洞庭水盗掳走了。为了救她,熊俊便孤身闯入水寨,单枪匹马杀死名盗匪,其后了武松的模样,大剌剌地来到衙门自。 天下县官都是一个样,抓匪徒的本领没有,可别人若替他抓了贼,却又不免触罪犯法。 那县官见他腰悬人头,浑身血污,自是吓得魂飞天外,他不敢定熊俊的罪,也不好放他走,只能请来父老们定夺。父老们叫苦连天,就怕熊俊放火烧掉衙门,便急急向他说了周处除害的故事,意思是要他赶紧从军报国,千万别辜负一身好本领。 熊俊不是傻,一听说话,立知用心。这帮父老平日道貌岸然,私下却谋地争产,陷害邻人,比那帮盗匪还阴险几分,谁不巴望他早些滚蛋?只是熊俊不想走,他想迎娶心上人,养鸡养鸭,过着与世无争的日。于是他兴冲冲上门提亲,可惜事与愿违,那女孩死也不肯嫁给熊俊,她怕哪天熊俊同她吵嘴,会用刀割下她的头,便像武松对付潘金莲那个样。 熊俊落下泪来,他没法辩解什么,也不敢担保自己绝不是武松,他只能拜别父母,一个人背起行囊,带着荆州狮的名号离开故乡,正式投效了朝廷。 朝廷者,天下之公道也。熊俊内心明白,这个天下大了,他无法事事出头。若想在有生之年做点大事,他必须投效朝廷。朝廷中人须得信奉公道、须得明辨是非,倘若朝廷毁败了,整个天下也就毁了。 正因志向如此,熊俊从不愿投效厂卫,也不想入边军纳凉,他自愿来到正统军,成为伍定远的部属,他相信大都督是当代忠良,只要能护住他,便能为天下人留下一线生机。为此有人讥讽熊俊,说他是朝廷鹰爪,也有人说他自命清高,就想沽名钓誉。不论旁人如何讥讽,熊俊都无所谓。反正他心里明白,这世上总得有个傻瓜来报效国家,这个傻瓜就是他。倘使连他也动摇了,那整个天下就完了。 天气很热,两天前大军由荆州开拔,将士们彻夜行军,人人都累了。熊俊也倦了,他放开缰绳,正闭眼小歇间,突听远方传来阵阵唢呐声。 呒呜——呜呜呜呜——唢呐声间歇不定,当是正统军的暗号无疑,想来友军必在左近。只是熊俊战之身,看也不看,便道:全军散开,预备迎敌。话声未毕,前方马蹄隆隆,一面旌旗急驰而来,喊道:熊将军!熊将军!熊俊厉声道:拉满弦! 万弩拉开,箭矢向天,一片精光闪耀中,大军已然分散列阵。便在此时,快马骤停,几名兵卒翻身下马,急急抛弃刀械,喊道:熊将军!我等是汾州卫、虎大炽将军手下将士!奉命来此迎接将军!熊俊哼了一声,把眼色一使,几名斥候纵马上前,厉声道:缴验令牌! 兵卒们不敢违抗,便将令牌小心置于地下,随即后退尺,众斥候则是如临大敌,慢慢拾起,急急回阵。熊俊接过了令牌,拇指径朝铁牌下方一搓,触到了暗记,当即道:骑兵下马。 哗地一声,五千兵卒同刻翻身,一并下马,声势惊人。熊俊淡淡又道:后排箭手,护卫本阵,余人随我上前。号令下达,大批兵卒各自拔出腰刀,随主帅徐徐? ?前。 年多来,荆州师不知遭遇过多少突袭埋伏,令牌即使是真,使者也能有假,使者即使是真,来意也可能有假,稍一不慎,全军立陷重围。是以熊俊一到前线,向来先斩后奏,宁可错杀友军,也不能让部属身陷重围。 熊俊提缰驾马,一来到友军面前,那几名兵卒始终双手高举,不敢言动。来到近处,熊俊也不下马,目光炯炯,一一朝兵卒脸上扫过,忽在一人面上略做停留,道:你是郑老五吧?那兵卒忙道:将军好记性,某正是姓郑。 听得来人身分无误,众将士略感宽心,纷纷放下了箭矢。熊俊沈声道:荆州师。话声一出,全军暴然答诺,声震平野,如同旱地焦雷,阵式复又齐整。 荆州师号令严明,无愧师之名,友军兵卒看在眼里,却也没多说什么,想来彼此都是正统军,什么都习惯了。熊俊淡然道:现下战况如何了?郑老五道:托将军的福,战事已然平息。说着送上一封书,盖了兵部的大印。 见得兵部书到来,熊俊稍感宽心了,又道:大都督到了么?郑老五道:尚未抵达。 熊俊松了口气,看他整晚兼程赶,总算比大都督抢先一步抵达,可称不辱使命。也是昨晚彻夜未眠,便从腰囊里取出一把干茶叶,抛入嘴里,咀嚼提神,道:现今镇上多少驻军?郑老五答道:沿原城数组里,共计二十四万。 众军官全转过头来了,熊俊也是眉头微皱,道:搞什么?为何动用这许多兵马? 郑老五道:此战空前惨烈,怒苍前后动用五员大将,韩、李、郝、陆、石,前仆后继而来,双方激战月余,留守军尽数战死,我正统军伤亡也达万以上。 熊俊眯起了眼,慢慢嚼着茶梗,道:事情怎么闹出来的?郑老五道:一篮花卷。 熊俊原本低着头,听得此言,眼缝便又微微睁开,道:死了几万人,就为这个? 郑老五没有说话,只是目光向地,点了点头。熊俊也不追问了,嚼了嚼茶叶,自朝地下吐出了汁水,道:你们汾州卫呢?死了多少人?郑老五道:我军来得晚,损失不大,只战死两千名弟兄。 汾州大漠师不过两万两千人,战死两千,已然十去其一。熊俊眼缝眯得更紧了,道:虎大炽呢?还活着么?郑老五道:托将军的福。我家将军平安无恙。你一会儿便能见到他了。 熊俊大大松了口气,冷冰冰的脸上露出笑容:活着就好。虎大炽那厮还欠我几两银,他要给打死了,我上哪儿收钱?正说话间,一匹庞然大物奔驰而来,却是一头双峰怪骆驼,远远听得叫喊声:来人可是荆州熊俊? 说曹操,曹操就到,见了当年同袍,熊俊什么威严都没了,自管哈哈大笑:老虎!好久不见啦!凡人昵称老黄、老李,这虎大炽却给称做老虎,自是大大的神气露脸。熊俊提鞭抽打马臀,竟连一刻也等不得了,双骑冲锋靠近,主将同时翻身、同刻下马,随即搂抱到一块儿,叫道:老熊!、老虎! 二将相拥,熊俊喜不自胜,上下打量同袍,笑道:看你气色不坏嘛,让我数数,一二四,四肢都还留着。正统军都是男人,日常闲来无事,便爱胡说八道,正等着虎大炽嘻嘻哈哈,说什么少的地方你没瞧到、老原有八只脚,谁晓得这小今日却似吃错药了,只嚅嚅啮啮,吭不出气。熊俊哈哈笑道:怎么啦?瞧你满头急汗的,老婆又跟谁跑啦? 正统军身处前线,上从校尉,下至兵卒,多未成亲,这话自是玩笑了。那虎大炽给作弄一阵,脸上却殊无笑意,只低声道:先别闹,我我有件事跟你说熊俊笑道:瞧你阴阳怪气的,怎么?莫非身上真少了什么地方? 藏武师虎大炽神情有些惶恐:已经到了。熊俊狂喜道:藏武师到了!那那咱老弟不也来了?快说、快说,他人在哪儿?虎大炽低声道:他在营里。熊俊喜孜孜地道:今儿是什么黄道吉日?咱兄弟可有两年没见了,好,我先去安顿兵马,一会儿再找他喝酒正要调下属,虎大炽却拉住了他,道:熊将军,你得快些 熊俊拂然道:快什么?虎大炽欲言又止,忽然弯下腰去,撑住了熊俊的胳肢窝。 熊俊是军中有名的硬汉,纵使身中十来箭,也不须旁人搀扶,拂然道:老虎,你在闹些什么?他满心不快,正要推开虎大炽,瞬息之间,心里忽有异感:等等你方才说,藏武师已经到了虎大炽默默低头,轻声道:大家都过来,保着熊将军。 刹那之间,熊俊什么都明白了,只听他呜地一声,两腿一软,左右兵卒知道他立时要倒,忙抢上前来,矮身撑住了他。 让让!让让!前头让条出来!虎大炽一背着同袍,拼命推开人潮,熊俊嘴唇微开,脑海一片空白,呆呆趴在虎大炽的背上,听着老友不住怒喊:别看了!别挤在这儿!快让开!快! 此情此景,正统军许多人都经历过,熊俊却是第一回遇上。前方将士纷纷回避,望着他的眼神都带了几分不忍,因为人人都明白,这个人遭遇了什么事。 熊俊呆呆趴在同袍的背上,只见自己奔进了营帐大门,踏上了营中地毡、见到了一座担架,虎大炽扑了过去,拼命摇动一人的肩膀,大喊道:小熊!快起来!你哥哥来看你了!小熊!小熊!正喊间,一名校尉俯身过来,附耳道:别叫了。 虎大炽啊了一声,苦笑道:断气了?那校尉轻轻地道:刚走。 风吹营帐,轰飕飕地振响,全场无人作声,虎大炽、众校尉,乃至于些什么。 正统军就是这样,即使生离死别,依然只能做哑巴。眼见熊俊趴在地下,把脸埋在地毡里,久久不作声。众校尉慢慢行上,低声道:熊将军请节哀熊俊深深吸了口气,猛地双臂俯撑,站了起来。虎大炽慌道:老熊,你熊俊摇了摇头,示意他不必多说。 熊俊不是第一天上战场了。打了几年仗,他早就预想过这一刻,因而他也和弟弟约定过,真有这么一天,他们兄第俩绝不在人前落下一滴泪。 在众人的注视下,熊俊缓缓行到担架旁,蹲了下来,凝视弟弟,预备向他告别。 两年没见,弟弟的面貌变得陌生了,他晒黑了许多,也比分手时结实不少,看得出来,他已经是一个正统军了。 万籁俱寂间,熊俊默默在弟弟身旁坐下,神色带了几分茫然、几分疲惫。他当然知道弟弟已经死了,可他却未曾流下一滴泪,甚且感不到悲伤,说真的,他料不到自己竟是这样的心情。 说不出为什么,或许兄弟分别久了,抑或看惯了生离死别,总之自己脑袋里想得全是晚间的行军、明日的回防,弟弟死了或活着,竟与自己没啥干系。 先前的惊骇错愕,在这一刻全消褪了,代之而起的,是为小弟骄傲的心情。 两旁军官见他一脸木然,低声便问:熊将军,咱们要抬走令弟了,可以么?熊俊道:抬吧。众校尉行上前来,慢慢将熊杰的身翻了过来,只见他紧闭双眼,头颈侧向一边,手中还握着半只花卷,尚未吃完。众校尉拿住了四肢,齐声道:一、二 正要将人抬起,却听一声哽咽,众人回头望去,只见背后的熊俊张大了嘴,右臂伸得老长,像是要叫醒自己的弟弟。 一直到这最后一刻,熊俊才发觉一件事,弟弟真的不会动了。他再也不会哭、不会笑,不会起来和自己说话。他即将烧化成点点骨灰,永远也看不到了。 熊俊哭了,尽管不想在人前掉泪,他还是呜呜地哭出了声。他张开双臂,想要去抱弟弟的尸体,却怎么也使不出气力,在虎大炽的帮忙下,总算从众兵卒手中接下了弟弟,最后一次抱住了他。虎大炽望着他们兄弟俩,只想说些话来安慰,可话到口边,自己却也哭出了声。 正统朝创建以来,熊俊是第一批投效的江湖人物。为求剿灭怒匪,他煞费苦心,不只策动了一帮好友从军,还拉着小弟一齐报答国家。当然他也答应过老迈的爹娘,即使自己粉身碎骨,他也会让弟弟平安回家。可惜他食言了,他只能背起弟弟的骨灰,带他回家。 熊俊把脸埋在弟弟的怀里,无声无息地哭着。一名军官怕他伤心过,慢慢行上前来,轻声劝道:熊将军人死不能复生,你你要节哀 滚开!熊俊怒吼一声,振臂挥出,扫出了一股烈风,众人心下大惊,纷纷向后退开。 熊俊背对着众人,慢慢擦干了泪水,低声道:老虎,我弟弟我弟弟是怎么死的? 虎大炽道:让怒匪打死的。熊俊须发俱张,奋力回过来,厉声道:胡说! 熊俊是沙场老将,谁都瞒不住他。弟弟的死因是背后中刀,他并非是身陷战场、明刀明枪交战而死,他是在大战后受人暗算而死,他死得很冤枉。 眼见熊俊双目大睁,泪水尽在眼眶里滚动,众人忙低下头去,谁也不敢与他的目光相接。熊俊压抑哭声,一字一顿:老虎,说我弟弟是是怎么死的?虎大炽摇了摇头,道:对不住,我不能说。 熊俊怒之矣,揪住同袍,提起衣襟,厉声道:为何不能说?暴吼一出,众人耳中莫不嗡嗡作响,虎大炽闻风不动,轻声道:因为你是个武人奉令不能报私仇。 这话一说,满场将士尽低头,熊俊也被迫松开了手,一片寂静间,只听老友低声道:武人者,国家之兵器,姓之护卫。身为朝廷武官,你的刀剑归于国家。你绝不能公报私仇,否则你就熊俊泪流满面,哽咽道:背叛了最初的约定。 两旁将士闻言恻然,却也无话可说。怒匪快意恩仇,行侠仗义,向来为一己之怒而杀人。正统军不同,他们是朝廷命官,生来就得听命行事。他们不能替自己出征,也不能为私怨下手。他们是国家的刀、姓的剑,他们只能为国杀人,这就是身为武人的天命。 黄昏将至,夕阳照入营内,熊俊垂下头去,成了一团蒙蒙隆隆的黑影。此时此刻,除了哭,他什么都不能做了。 为国家、为姓,莫说熊俊不能公报私仇,倘使有一天熊杰背叛了朝廷,熊俊虽是他的兄长,却也只能听命行事,下手杀害自己的亲弟弟。这是他自己选好的。谁也怨不得。 为国为民、身不由己,熊俊神情微见呆滞,他慢慢摘下自己的头盔,俯撞下,猛听当地一声金响,那头盔做得牢靠,分毫不损,主人却已头破血流。他毫不气馁,举头再撞,当当声响中,钢盔渐渐凹陷下去,额间鲜血却也飞洒而出。 熊将军!快别这样了!众人急忙上前阻拦,熊俊却是置之不理,拉拉扯扯间,虎大炽猛地暴吼一声:罢了、罢了,把人带出来。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色都有迟疑。虎大炽举脚踢翻了矮几,厉声道:怕什么?有事我来担! 一名校尉转身离帐,朝外头说了几句话,众兵卒立时带出了一人,交到熊俊面前。 杀人凶手来了,饶那熊俊战之身,乍见这人的面孔,也不禁傻住了。 面前站了一名孩童,他身形瘦小,衣衫褴褛,约莫十岁上下,神态为无助。虎大炽道:老熊,令弟奉命救赈灾民,却不幸受这孩刺杀而死,不过你要报仇前,我得提醒一声他顿了一顿,道:这孩的爹娘也被杀了。 面前的孩父母双亡,乃是战后遗孤,熊俊胸口起伏,面上筋肉颤抖。虎大炽知道自己说动了他,低声又道:令弟一心一意,只在乞求这孩的原谅,直到断气时,他也不改初衷。 熊俊呆呆地道:乞求他的原谅?虎大炽道:是。令弟直到死前,都在求他宽恕。 熊俊泪水流下,低声道:那我们呢?我们这些人谁来求我们的宽恕?这话一出,众皆低头,竟无一人答得出话来。一名校尉大胆上前,附耳道:熊将军,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何况人死不能复生,你且节哀,让大都督处置这孩 熊俊怒道:滚!把手一挥,震开那名校尉,随即行到那孩童面前,静静地道:手指熊杰的尸身,一字一顿:这人是不是你杀的? 那小孩本有些胆怯,低头半晌,突然放声大喊:对()!是我杀了他!你想怎么样? 熊俊仰起头来,竭力压抑泪水,过得半晌,方才嘶哑地道:跟我说,你为何想杀他? 那小孩仰头大叫:我为何不杀他!全场将士为之震动,熊俊也愣住了,他张大了嘴、呆了半晌,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为国为民、挥别父母,来到这远不知名的异乡,吃尽了千辛万苦,谁知最后成了这鬼模样? 熊俊笑了好一阵,总算垂下脸来,手指担架上的尸身,道:小弟弟,你可知他是谁?那孩大声道:我管他是谁!你们全都长得一个样!熊俊泪水夺眶而出,哽咽道:他是我弟弟。反手一抽,从熊杰的尸体上拔出凶刀,朝那孩喉间划过。 虎大炽闭上了眼,旁观众人也把头转了开来,却于此时,一只铁手半空探来,握住熊俊的手,稍一发力,便将他的钢刀夺了下来。 大都督!众将又惊又喜,齐声呐喊。但见背后立了一条铁塔似的大汉,国字脸上满布风霜,来人正是龙手大都督、天山传人伍定远。他那只铁手宛似巨钳,稍稍挟制了熊俊,便让他动弹不得。 正统年六月,黄昏时分,伍定远终于赶抵原城。在众人的注视下,熊俊被迫松开了刀,俯身屈膝,向大都督的威权跪下。 来人()!伍定远沈声道:将熊俊、虎大炽拖出营外,重打一军棍。 号令一下,大批部属奔上前来,将熊俊、虎大炽压倒在地,剥除钢盔铁甲,伍定远环顾四遭,容情彷佛天神,凛然道:熊俊,你公报私仇,虎大炽,你徇私纵容,你二人触犯军法,理当处斩,我却只责打你俩一军棍,可知这是为什么? 虎大炽没吭气,熊俊也只垂望地,不发一语,伍定远放缓了脸色,说道:前因后果,我都听说了。熊俊,杀人不过头点地。你今日纵使杀了这孩,令弟也活不过来,同样的,我若杀了你们,也救不回无辜死伤的姓,上天有好生之德,我要你们双方各让一步、相互宽谅。 听得此言,熊俊忽然张大了双眼,呆呆地道:杀人不过头点地?眼看伍定远点了点头,熊俊霍地仰起头来,纵声大吼:伍——定——远! 营中将士矍然一惊,只见熊俊眼眶湿红,他手指弟弟的尸身,低声道:伍定远,你跟我说,他是什么人?伍定远没有回答,只是别开了头,熊俊哽咽道:他是武人,为你打仗的武人你口口声声说上天有好生之德,我这儿请教你探手出来,揪紧伍定远的衣襟,厉声哭嚎:我们是为谁而杀人? 喔喔喔喔喔喔!熊俊泪流满面,怒目圆睁,霎时俯向前,重重撞在伍定远的鼻梁上。 住手!众人大惊失色,只见大都督鼻梁受击,上身微仰,十来名校尉奔了过来,架开了熊俊,这批武官都是练家,熊俊纵然力大无穷,却也难以抵敌,他四肢遭人擒拿,受压在地,突然奋力向前一扑,紧抱弟弟的尸身,痛哭失声:正——统——军——声音悲愤痛苦,远远传了出去,众校尉惊喊道:快撬开他的嘴()!快!熊俊激动过,随时会嚼舌而死,只见他翻起了白眼,口吐白沫,四肢痉挛不休,他好希望自己再也不会思想、再也不会反抗,那样他又可以开开心心地从军报国再一次心甘情愿的 为国为民了 军营上下乱成了一片,众校尉有的低头垂泪,有的忙于救人,满场叫嚣间,忽听一人喊道:大都督!那孩跑了! 众人急急转头,只见一条小小的身影发足疾奔,离帐飞奔,已然穿过了营寨,便朝镇上而去。众兵卒守在帐外,不明究里,便也没下手阻拦。 众校尉发一声喊,纷纷取下紫藤大弓,弯弓搭箭,瞄向那孩的背心。不过人人心里有数,这只是做个幌,那只斑驳铁手未曾放落前,谁也不敢擅自发箭。 晚霞缤纷,落日夕照,在这正统年六月盛夏的傍晚,伍定远望西方,只见那孩越奔越远,他像在追逐血红的夕阳,一向西、拼命向西。只因在那夕阳隐没的西苦寒之地,有一座梦寐以求的高山,世称 怒苍山. 正文 第二章 小水滴 第二章小水滴 正统十一年正月十六黎明 肚胀胀的,脸颊瘦瘦的,身上脏脏的,口袋没钱,手脚无力,可不知为何,明明什么都没有了,心里却还觉得怕。怕自己落单,怕自己被打、怕自己死掉、怕到深处,频频拭泪,低声啼哭,于是乎,人人相互挨近,彼此取暖,齐声唱:朝升堂、暮上床贼官污吏偷银粮 吃你娘、着你娘豪门招妾讨你娘 耳边传来亲切的歌声,人人都会唱,大人唱出心坎事、小孩唱出心里话,大家手拉着手,边走边唱,心里不再孤单,只觉得温暖。 温暖的地方,让人心存眷恋,大家追随着前方的身影,向前走、不停走,大人翻山越岭,后头的小孩跟不上了,便给人抱了起来,弱小摔倒了,又教强壮的搀扶起来。在这儿,没有强弱、不论尊卑,人人相互扶持、紧紧依靠,谁都不计较。 因为大伙儿心里都明白,他们就是彼此的希望。 希望是什么呢?希望就像小水滴,一点一滴,朝露坠小溪、溪水潺潺起涟漪,轻轻唱来听,万山岳遮不住,苍生原来有声音。 一滴小水滴,可以称为一杯酒,一千滴小水滴,可以合为一碗汤。小水滴没有性,取只方酒杯来盛,它就是方的,拿只圆碗来装,它就是圆的。小水滴聪明乖巧,随遇而安,只求躲在杯碗里,安静渡过一生。可有一天,杯儿碗儿再也不愿收容它了,小水滴就像眼泪一样,渐渐满溢而出,寻找自己的出。 队伍真是长,放眼望去全是人,大家低头驮背,默默前行,饿了渴了,队伍里有人传来饮食,累了倦了,便以天地为家,席地枕卧。人人追随着前方的身影,追逐一个伟大的希望。 希望究竟在哪儿呢?其实没几人说得清楚。人人只知要追随前头的脚步,向前走、一直走,前头也许什么都有,也许什么都没有,不过没人会多问什么,因为大伙儿心里都知道,万一把话说破了,就只剩下了绝望。 转眼又要黎明了。歌声益发黯淡,眼皮也越加沉重,每个人都累了,快走不动了,天上的月儿躲在彩霞之后,渐渐西沈,慢慢黯淡突然间,一道曙光射穿云海,照亮了北方,瞬息之间,天地都静了下来。 大人们张大了嘴,揉了揉眼,小孩们则跪了下来,凝望面前的异象。 穿越了千山万水,见到了这处地方,但见东方远处阳升起,西方彩月却未落下,当此一刻,日月同临穹苍中,映照一座辉煌城池,万众屏息间,不知是谁率先喊了出来:紫禁城! 紫禁城,天下官差的大本营,紫禁城,举国兵马的总调。从山丘远眺,面前的紫禁城宛如明珠出海,闪闪生辉,美得让人动容垂泪。雄奇景象在前,人人呼吸加快,身上发抖,刹那之间,第二记呐喊撕破夜空。 紫禁城!满天彩霞中,人人纵声高喊,擂胸顿地:紫禁城!紫禁城!紫——禁城! 撕心裂肺的哭喊,伴随了来记喊声,一片胡喊乱叫之中,不知是谁先嚷了起来:大家冲向北京!冲啊!一时之间,天地皆动。人人都找到了希望。当先第一拨人放声呐喊,奔下丘陵,随后大人小孩、男女老幼,一齐望前冲了。 眼前的紫禁城,宛如佛经上的乐世界,那儿必有仙女神佛居住。小水滴们哭着嚷着,他们要奔到乐世界里,找到观音菩萨、找到如来佛祖,小水滴要请教个大道理出来。 一片激动呐喊间,突然远方现出了兵卒的身影,正向北方撤退,人群里立时传来示警:大家小心!天兵又来了!、不要怕他们!这些人是勤王军!大家冲过去! 昨夜遇到了天亲军,人人吓得直发抖,他们过去只见过稻草兵,没见过天兵,这些人身穿金甲,高大威武,自称叫做勤王军,没口的为国为民,望来十分厉害。结果打完架后,小水滴们手拉着手,齐声欢唱:勤王军、亮晶晶,为国为民真好听,打架像个狐狸精。 勤王军没有用,他们也许是狐狸精,也许是马屁精,不过无论他们姓啥名谁,都无法阻拦小水滴。大人们慷慨高歌,狂奔而出,小孩们也不再畏惧,只管手拉着手,快步尾随,突然之间,耳边听到那熟悉之至、却又刺耳之的声响。 呒——呜——前方队伍缓下脚来,后头人海更已停下。只见紫禁城外有一匹白马,马上乘客身穿重甲,单枪匹马,手持唢呐,正自向天吹鸣。 呒——呜——唢呐声声高鸣,见得马上乘客的装束,孩们立时哭了起来,大人也是全身颤抖,因为这个武官一点也不像勤王军,反而像是 轰隆隆咚、轰隆隆咚鼓声响起,勤王军向左右两翼撤退,现出城墙下的阵式,那儿有一员又一员大将,一队又一队兵马,投石机、洪武炮、诸及远兵器全给拖了出来,他们的旗号是 正统军——风飞砂起,天地潇潇,城池下方传来号令声,但见十万将士从中分开,现出阜城门下的巍然身影,他昂吐纳,振臂高呼:保卫——京城! 呒——呜呒——呜全军队伍一齐昂起头来,吹响了万只唢呐。声响越来越大,益发高昂,人人摇旗呐喊,撕心裂肺,一时之间,军士气大振,神机营、前锋营、武兴内团营、骠骑千营,摇旗呐喊,声威之盛,弥天盖地而来。 正统军!上前一步! 轰隆隆咚、轰隆隆咚鼓声隆隆,大军开始推进了,第一排的正统军官身做赤膊,手提大刀,背后的兵卒默默无言,拖拉大炮,一步一步朝西方人海逼近。 第一排的大人们心存害怕,脚步不自禁地向后退让,因为他们认识这些人。 生于藏武、死于北关,这些人不是勤王军,也不是留守军,他们是远征西北的正统军,天下第一劲旅。 饿鬼们一起退后了。滔滔洪流嘎然而止,近月以来这股怒涛所向无敌,留守军、勤王军尽皆失守,却在京畿前给正统军挡了下来。足见这只军马威望之重,如同鬼神。 城下杀气腾腾,城上却是寂静无声。此时此地,天下无人站得比卢云更高,他高据废城,凝视西郊城外,只见饿鬼们缓缓退后,渐渐停下。阜城门下则是鼓声隆隆,当前行出一只队伍,天寒地冻中,人人赤膊上身,左手持刀,右手牵羊,面向西方人海,列做一道人墙。 正统军布阵了,出乎意料,他们的前锋没有盔甲、没有盾牌,只有一柄刀。这些勇士全都听从一个人的号令,他铁手铁腕、举止沈毅,正是卢云当年的故友,伍定远。 正统军前锋约莫万人,阵地插立大旗,标明师号,见是北关四镇。在卢云的注视下,伍定远默默行到阵中,单臂提起斤牛弩,嘎地一声弦响,靴底压落,已将一张牛弩硬生生地撑开。 卢云做过军中参谋,自知硬弓之上,另有脚弩,脚弩之上,尚有牛弩。牛弩顽硬如铁,须得二十余人方得拉开,只是伍定远神力惊人,单脚轻轻压落,便已撑开了牛弦。看那弦上冷光辉映,将射之物并非寻常箭羽,却是一柄斤重的大铁矛。 铁矛扬起,高高指向天际,似要将阳一举射穿。卢云深深吸了口气,阿秀与胡正堂藏在城垛后,也不禁心摇神驰,不知伍伯伯想做些什么。 前锋蹲地。万众屏息中,巩志传下了号令。瞬息之间,北关死士应声坐倒,万众屏息间,牛弩越张越开,已然紧绷。猛听嗡地一声巨响,铁矛激射上天,消逝在天际中,人人不知所以,正惊疑间,天上落下一个小黑点,猛然沙尘飞扬,铁矛正正插入了地下,听得伍定远轻轻地道:全军上前,沿铁矛布阵。 骤然之间,人人都懂了,这铁矛是伍定远划下的一道界限,他要一尺一尺地拿回失土。 全——军上前——四名参谋齐声呐喊,号令一下,阵地里再次响起了阵阵鼓声。 轰隆隆咚、轰隆隆咚战鼓催促,唢呐高鸣,在万名北关勇士的带领下,洪武炮、投石机、十万大军,乃至于伍定远自己,一步一步向前推进,直朝铁矛逼来。小水滴们惊惶失措,脚下不禁向后退却了,千万人宛如大海退潮,被迫退到了界碑之后。 正统军一动,军皆动,听得阵地另一侧传出呼喊:勤王军!全军整队!号令一下,听得咻咻声响,朱红号炮、纯金号炮、绿黄号炮,一道道焰火点燃升空,在北关四镇的前引下,城南的内团营、神机营、城北的前锋营、骠骑千营,一齐向前推进。 轰隆!轰隆!轰隆!焰火相继上天,轮番爆炸,隆隆震响之中,正统、勤王也已排定阵式,便以伍定远立下的铁矛为界,列开了一字大阵,从高处放眼望去,京郊尽是旗海人海,队伍连绵,足达四十来里。 十年不入朝,陡见这个大场面,卢云也不禁气慑神夺。他深深吸了口气,撇眼去看,只见城垛后的小阿秀也张大了嘴,看他与胡正堂紧紧挨着,两个孩既害怕、又兴奋,似想转身就跑,却又舍不下这空前场面。 饿鬼受迫于这股兵威,已被逼到城外里,城下便已清出了一大片空地。两边相互僵持,各自按兵不动,卢云也深深吸了口气,他想知道伍定远下一步怎么做。 万兵马肃杀寂静,似在等候什么人,骤然之间,内城传来一声呐喊:开城门! 开城门、开城门声音由远而近、由近再至远,卢云转头去看城内,只见大明门打开,广定门打开,最后阜城门下传来嘎嘎声响,巨门向两旁艰难推移,只见皇城处行出大队白马,前方四骑行出,其后又是四骑,宝雕黄挂,校尉全身金甲,前后共计八队,十二名骑兵现身,队伍正中簇拥了一面王纛,上书日月二字。 日月旗抵达前线,卢云心下震动,暗道:钦差来了。 眼前这批卫队便是俗称的大汉将军,他们直隶于正统皇帝殿前金阶,个个高大英挺,仪表出众,比之虎林、羽林等兵马,又胜一筹。 喀喀巨响中,阜城门向西方打开,现出了本朝至高无上的日月旗,西郊一片寂静,卢云、阿秀、胡正堂都静了下来,此时此刻,连饿鬼们也不动了,人人都晓得将有大事发生。 日月旗,驱逐鞑虏的旗号,天卫队高举王纛,沈静出城,十二匹白马整整齐齐,面向天下苍生,带了一股庄严之气。城下万军缓缓分开,让出了一条通道,马蹄隆隆之中,天卫队开始向前奔驰,突然间,金甲队长双手高举,长声嘶喊:圣旨到! 一道黄榜昭展在天,金箔所制,阳光反射圣光,照耀西方大地。十二名金甲武士扬起头来,同声宣告:朕承天序、君主华夷!天下臣民——跪听恩旨! 臣.正统军大都督伍定远在卢云的注视下,城下一员大将率先下马,单膝顿,从身形位置观之,此人正是伍定远。五军大都督一旦俯身下拜,城下叮叮当当之声不绝于耳,十万校尉腰刀触地,随着上司跪倒。阵地另一侧也传出声响:臣.勤王军大都督朱祁、臣.前锋营提督朱盺、臣.骠骑营提督朱蓟 共接恩旨!刹那之间,万兵卒应声跪倒。伍定远弯腰拜伏、前额触地,带领万大军呐喊:愿吾皇、万岁、万岁 万万岁!在威武侯的带领下,万将士同声颂号,声如焦雷,从阜城门下远远传了出去。自盘古开天辟地以来,从未有过这般惊天动地呐喊,站在第一排的灾民们给这气势一震,有的后退、有的惊惶,更有人趴伏在地,向圣旨骇然叩。 天者,天下之公道也。正统皇帝向苍生下诏,昭示了人间至高的大公之道。饿鬼中一旦有人受惊跪倒,身旁之人随即趴下,彷佛无形蛛网拉扯,从城头上远眺而去,背后人潮一波一波俯身跪倒,望来如同沧海翻浪,恁煞壮观。 护佑苍生的志业,便是天下国家。正统军大都督、勤王军大都督,并同名亲王提督、两四十位督师、万兵马将士无不拜伏在地、肃穆噤声。胡正堂微微发抖,阿秀面色苍白,二童对望一眼,竟也一齐跪下了。 眼前旗海飘扬,北关、神武、神恩、神佑、虎威、豹韬、凤翔 数十面旌幡迎风飞舞,光荣正大,实乃天下国家之尊严,当此国威,谁敢不跪、谁敢不拜?正磕头发抖间,胡正堂眼角一撇,忽见废城上还站着一人,忙拉住阿秀,附耳道:快看那儿。 阿秀急忙转头,惊见一名男立于城楼之上,褐衣布袍,面向西方,不跪亦不动。胡正堂呆呆地道;秀哥,这人是谁啊?为何不跪?阿秀讶道:是啊,怪神气的。 看天下人尽皆拜伏,却只有这人孤身站立,一派出尘模样。阿秀满心疑惑,只在猜测这人的来历,那人却是不知不觉,看他望王纛,神色孤单,似在踌躇什么。不消说,此人自是卢云了。 孟曰:人有恒言,皆曰天下国家,只消活在人世间,谁都有其国、有其家,卢云年轻时投身科考、奔波流亡,自称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一切所作所为,岂不也是为了这四个字:天下国家?如今圣旨已到,天向天下人下诏,他跪是不跪? 在二童的注视下,只见无名男口唇喃喃,他面向王纛,缓缓提起长袍,身一寸一寸下弯,竟也恭恭敬敬地叩下头去了。 卢云跪了,不单是他,在天的王纛正道之前,即便孔丘复生、孟轲再世,也得俯身屈膝,恭敬致意。因为这不是拜天,而是拜天下。 天下者,天下人之公天下也。伍定远跪了,勤王军跪了、正统军跪了,千万饿鬼跪了,连卢云也双膝触地,叩颂号。当此一刻,天下终将定于一,孰能一之?不嗜杀人者能一之。 此时此刻,天下定于一,天圣光,照耀九州岛大地,举国之中,再无贰声。在日月王纛的引领下,十二匹骏马一字排开,直向阵前飞驰,堪堪来到最前线,金甲队长陡地拉住了缰绳,高举皇榜,昭示苍生,朗声曰:奉天承运 皇帝诏曰! 圣号一出,千万人无分敌我,不关贵贱,人人叩下拜,静候万岁爷圣裁。 朕闻圣天修德以来人,保境以安民!龙图四海、护卫苍生! 金甲队长展开圣旨,面向西方人海,鼓气宣读:正谓安国在乎尊君,尊君在乎行令,一人有庆,兆民赖之,其宁惟永,郅治之世,倚扉而望 先前钦差现身,庄严伟大,如今念起了圣旨,却是长篇累牍,满嘴诌诌地,有些莫名其妙,饿鬼们自是相互偷瞄,谁也听不懂,再听远处人海哗哗语响,想来这金甲队长嗓门不足,声不及远,后头的人都还在探听着。 饿鬼们窃窃私语,无甚恭敬。卢云却是神情肃穆。自知这道圣旨非同小可,目下千万饿鬼云集京城,必当有所求而来,朝廷究竟要和要战,都在圣上的一念之间。 城上的卢云静候圣裁,不敢漏听一字,城下万大军也是寂静一片。又听钦差道:朕自登基以来,中外景从,四海清平、天下大定,尔等姓不远千里而来,只为朝拜天颜、上表精忠,朕心甚慰,然为免田园荒芜、乡里动荡,着各部姓速归原籍,充实仓禀,以报君恩,钦此。 圣旨宣读已毕,卢云却不禁大吃一惊,万没料到朝廷竟是要饿鬼们返乡了。至于他们有何心愿,去留生死,圣旨里却是一字未提。那金甲队长声嘶力竭,嗓有些哑了,便先吞了口唾沫,清了清嗓,方才喊道:谢恩吧。 听得谢恩二字,饿鬼们眨了眨眼,似还等着下,谁知金甲队长却不吭气了,良久良久,听他大吼一声:要你们谢恩!听不懂么?话声一出,城下便由伍定远带领,磕头颂号:万岁、万岁、万万岁!饿鬼们虽不知皇帝想干些什么,反正人家磕头了,自己怎能不磕?便也跟着胡乱下拜,高呼万岁,表明自己也是个效忠的。 万岁喊罢,再来不知要干啥。饿鬼们便坐了下来,有的拿干粮来吃,有的茫张双眼,等着看钦差跳舞。那金甲队长明白乡民无知,却也无甚意外,当即把手一挥,十二名武士齐声呐喊:速归乡里!以慰朕心!朕心甚慰!速归乡里! 金甲武士有备而来,反来覆去就这几个字,声音整齐划一。奈何喊了半天,饿鬼们还是面面相觑,迟迟不见有人离开。金甲队长压抑了火气,沈声道:听好了!皇上希望你们赶紧回家,懂了么?终于懂了,原来皇帝要姓赶紧回家。饿鬼们纷纷高兴起来,这便拿出锅碗瓢盆,铺开被褥,想来他们早以天地为家,这便要上床歇息了。 金甲队长愣住了,只得道:诸位感念天恩,远道来京,盼以京郊为家,此虽出于至诚,却不免阻碍内外交通话声一出,饿鬼们突向两旁分开,彷佛大海中裂,让出了一条通道,蔚为奇观。金甲队长愣住了,只能再咳几声,道:尔等虽已让,却仍盘据京门、喧闹游嬉,却置京城姓于何地?置天尊严于何地?我现下计数到,你们若仍盘据不走,便是违抗圣旨,将依刑律从严论处!他环顾周遭,举手过肩,慢慢将指头屈折,傲冷道:一! 听得皇帝要赶人了。饿鬼面面相觑,不约而同静了下来。卢云深深吸了口气,总算也明白了朝廷的用心。他们打一开始便没想让饿鬼进京,也没打算听这些人呈报冤情,而是要放他们自生自灭。万籁俱寂中,金甲队长威严四望,便又屈起手指,沈声道:二 饿鬼们面露骇然,似有奔逃迹象。金甲队长深深吸了口气,瞠目厉声:! 数完了,正等着饿鬼们天崩地裂、哭喊溃散,谁知这帮人只是眨着眼,谁也没动,不少人还嘻嘻哈哈,对着钦差指指点点,把他当成了疯。金甲队长怒之矣,厉声再道:听不懂么?!正要再说,却听人群里传来嬉笑声:四! 大胆刁民!金甲队长怒道:圣旨在此,谁敢放肆?给我出来!一名饿鬼怯怯站起,倏忽之间,第二名、第名、第四名人人如雨后春笋,个个起身而来,队伍壮观,不知有几千几万人。金甲队长吃了一惊,忙道:谁要你们起来的?都跪下! 轰号令一出,数十万人又齐声跪倒,一时沙尘飞扬,宛如天摇地动,久久不熄。 连卢云、阿秀远在城头,亦有感应知觉。金甲队长略有怯意,回头去看,却见勤王、正统两大劲旅都已布防,自也不必畏惧,当下提了一口凶气,厉声道:我最后一回警告,圣意已裁,尔等须得就地折返,若违圣意,休怪刀剑无眼,立斩无赦,尔等一个个都得死于非命 钦差终于说出那个字了:死,盘据不走,死。违抗圣旨,死。乖乖回家,饿死。 饿鬼们张大了嘴,身上微微发抖,金甲队长威严警告:我再次计数到,尔等仔细听了,一二!字出口,大地忽起雷声,亿万生灵怒号呼应:杀杀轰轰杀杀杀但听大草原里轰轰作响,如苍天之怒、如江山之嚎,西方尘烟飞扬,泥沙越飘越高,遮天蔽日。胡正堂颤声道:秀哥,饿鬼生气了!怎么办?阿秀稚龄儿童,哪知该怎么办?圣旨引发暴乱,城下饿鬼有的顿足擂胸,有的抛掷泥沙,旷野间轰轰震响,不知有多少人放声怪叫,倏忽之间,几枚石块飞送上天,如暴雨般袭击而下。 撤退!撤退!金甲队长连中来枚石,已然头破血流,只能掉转马头,狼狈而逃。 飞石从天而降,勤王军上下乱成一片,徽王爷身为主帅,自不能任凭部众溃散,当即扬鞭怒喝:武兴内团营!严守阵地!、骠骑千营!不许退后! 人海开始推进,饿鬼人数多,如怒涛般推向京城,声势之大,当真扑天盖地。阿秀与胡正堂相拥发抖,几次想逃下废城,两腿却似灌满了醋,连站也站不起了。 卢云微起战栗,直至此时,他才发觉自己弄错了。饿鬼们压根没把钦差放在眼里,他们能走到这一步,靠的不是皇帝的施舍,也不是朝廷的收容,他们能闯到此间,依赖的是自己的实力。打一开始,他们就有翻脸的准备,至于能让他们心存忌惮的,也只有面前的正统军了。 京城危在旦夕,卢云也无暇顾及小孩儿的心情了,他凝视阜城门下,只见正统军立于鬼海正前方,即将承受第一回冲撞。 稳住伍定远高举铁手,沈声发话:全军稳住 伍定远退无可退,背后几尺就是京城,正统军倘使溃败,北京也将沦陷,看这帮饿鬼满心恨火,一旦闯入了城门,京城即将化为炼狱。飞石迎面而来,马儿惧怕嘶鸣,都给骑兵按倒。众步卒以肉身为盾,或给砸上了钢盔,或是铁甲受击,人人低头忍耐,第一排北关勇士当其冲,更已满面是血,身旁羊儿咩咩骇然,害怕得无以复加。 骑兵下马、步卒上前本阵后方传来巩志的号令:燕烽、高炯,出阵喊话。 正统军的策略很明白,他们绝不能后退,却也不能轻启战端。倘使双方杀得血流成河,反会激怒饿鬼,届时万众一心,一旦连性命也不顾了,十万正统军便再勇猛倍,又如何能是千万饥民的对手?方今之计,伍定远只能与饥民们讲道理,逼得他们知难而退。 在北关勇士的掩护下,阵中奔出名传令手,人人手持状纸,齐声喊话:奉本朝律法——名传令手齐声呐喊,这批人或练有内功,或天生嗓门洪亮,声能及远,可千万饿鬼叫嚣之下,又有谁听得到说话?伍定远从属下手中接过状纸,亲自上前一步,率众呐喊:奉本朝律法!着令来人就地解散、各归乡里!切莫试法抗命!伍定远内力雄浑,竟然穿过了喧嚣吼叫,声闻旷野,一众传令士气大振,随即放声叫喊:尔等骚乱治安、阻碍要衢!业已触法!、尔等目无法纪、聚众咆哮!依法须得严办!话声甫毕,鬼海中立时传来愤怒回应:法——什么叫做法?让咱们乖乖饿死!就是你的法?咚咚咚、咚咚咚,石块自天倾泻而下,北关勇士被迫举起了手,护住头脸,操爹干娘的骂声中,突然人海深处传来一声啜泣:皇上我们要见皇上啜泣化为哀嚎:对!叫皇上出来!叫皇上出来!咱们只和他一人说话!皇上!出来看我们啊!皇上!千万饿鬼大悲大喊,有的冤、有的恨,奈何正统军就是迟迟不放道。饿鬼们突然万众一心,齐声呐喊:皇上!皇上!皇上!皇上!惊天动地的呼喊中,苍天正在呼唤天。可皇帝并未现身,饿鬼们由悲生怨,由怨转恨,猛然间,人人都深深吸了口气,齐声大喊:狗皇帝!你滚出来啊!饿鬼们愤怒了,大地似起闷雷,呼喊直达天顶穹苍,天地同惊。时在清晨,城中姓泰半还在梦中安睡,一旦听见了他们的怒吼,不知多少人要受惊而醒。 狗皇帝!你滚出来!、滚出来!你狗皇帝!千万小水滴化作滔天巨浪,扑向城下,双方原本相距来尺,转眼便近了来尺,随时都会短兵相接,全军将士咬牙切齿,低头不动,伍定远则是高举铁手,沈声道:全军预备预备 小水滴哭着骂着,向前奔来,即将与北关死士正面遭遇,突然间,伍定远喝地一声,铁手放落,但听刷地暴响,本阵兵卒奋步上前,振臂急抛,万柄标枪飞上了半空,急坠而下。 妈妈!、爹爹!儿童哭喊声中,人潮惊惶闪避,但见地下砂尘飞扬,眼前多出了一排标枪。正统军训练精严,此番万枪向天抛掷,落地时却整整齐齐,彷佛化做了一道界限,挡下了扑面而来的狂涛怒潮。 全军听令!伍定远须发俱张,振臂怒吼:有敢越雷池一步者,就地正法! 嘎嘎弦绞,后排箭手拉弓搭箭,前排步卒手按刀柄,人人目露凶光,已有杀人之意。 皇上!千万小水滴齐声哭喊:放我们进京! 呒——呜呜呜呜——伍定远亲取号角,鼓气高鸣。他功力之厚,不在当年秦霸先之下,吹起了号角,真如苍龙悲吟,声势慑人。在大都督的带领下,但见一只一只唢呐给拿了起来,全军上下尽数呼应,声响直拔青天,响彻云霄。 就地解散、速归乡里!、依法严办!绝无宽贷!在主帅的带领下,十万大军森然警告:前方没走!前方没饭吃!前方只有 死!威吓一出,正统军里便又响起尖锐唢呐:呒——呜呜呜呜——在正统军的威逼阻拦下,饿鬼们进不得、退不得,有的茫然坐地,有的低头哽咽,人人都是彷徨无助。 楚河与汉界,面前镖枪凛不可犯,乃是朝廷立下的开战界限。饿鬼若越雷池一步,大都督手下的正统军绝不宽待。 局面再无可退,只消稍有差池,京城即将陷入火海。伍定远心里明白,要使饿鬼分崩离析,便得以无上军威压迫他们退让,唯独在气势上盖过对方,方能逼迫这些人散去。 饿鬼们哭了,对他们来说,正统军其实就像另一批怒苍好汉,不怕苦、不畏难,视死如归,时时饿着肚打仗,可饿鬼们硬是不懂,为何正统军一身凛然骨,偏偏要为难他们?一样是人,西北姓是人、京师姓亦是人,为何正统军总是厚此薄彼,只愿保卫京师、却对自己挨饿受冻,家破人亡视若无睹呢?这是什么缘故?莫非自己就是这么的不值 钱?心念于此,人人昂起头来,泪水夺眶而出,瞬息之间,心里又浮现一个字。 狗他们都是狗有钱人的狗 泪水坠到了草地上,化为露珠,渗入尘埃。第二滴、第滴五滴六滴七八滴,九滴十滴千万滴,水是天下最古怪的东西,千弱水,可取一瓢饮,倾其千瓢,也能合为一体,当一千七万小水滴汇于一处时,它们会变成什么形状呢? 横竖是死!大家冲进京城!杀——远处有人叫了起来,人海再次聚拢,冲向了镖枪栅栏,厉声道:杀死他们!杀死他们!拖出狗皇帝!杀光他全家!大批饿鬼忿恚咆哮,纷纷越界而来,伍定远纵声长啸:北关勇士!动手! 城下刀光闪耀,阿秀尖叫一声,紧抓着胡正堂的手。一齐闭上了眼。 自遭逢饿鬼以来,前锋战士拔刀。猛听凄厉哀号,城头下刀锋此起彼落,血海扑天,万只白羊未及奔逃,羊头便已落地,可怜前蹄兀自拍打挣扎,让人不忍卒睹。 万只羊儿牺牲了,它们受斩殒命,死于城下,点滴鲜血落上了黄沙,化做一条生死界线,逼得饿鬼们哭叫退开。 莫要怀疑朝廷的决心!伍定远亲上前线,铁手向天扬起,纵声狂啸:正统军——全军推进! 轰踏!轰踏!轰轰踏!轰轰踏!带着无比残酷的军威,正统军开拔了,北关万名勇士赤膊上身,手提血淋淋的大刀,一步步迈向西方人海。背后十万大军随即翻身上马,迎敌出征。 正统军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然而这批人并非是稻草兵,只要伍定远号令一下,正统复辟以来最大的屠杀,即将展开。 退出京畿!伍定远须发俱张,厉声道:有敢滞留者,立斩无赦! 呜一名饿鬼孩童蹲在地下,掩面哭了起来,大人们也是呆呆低头,无言以对。 肚饿饿的、身上脏脏的,眼睛红红的,走遍了千山万水,恳求满天神佛赐给一个答案,谁知到了最后一关,还是一场空么? 失望的泪水一滴滴落下,饿鬼们知道自己输了,他们害怕正统军,谁也不敢硬碰硬。 后方人海开始消散,慢慢已有人掉头而去。 饿鬼们认输了,他们须得离开,可他们还能去哪儿?失去了希望,他们还能活下去么? 没办法,饿鬼不能进城,纵使顽皮捣蛋如阿秀、也知饿鬼不能进京。他们若是入城了,京城便将化为火海。阿秀低头茫然,正难过间,忽听胡正堂道:秀哥,你看那个人。阿秀急急转头,只见敌楼上还站着那个无名男,他的眼眶泛红,越来越红,渐渐变得如饿鬼一般红。 不知不觉间,卢云也流下了泪水。失望的人间,失望的天下,谁也找不到一个答案。 即使卢云在此,他也无能为力。 人潮如大水消退,退开了正统军设下的界限,没人知道他们会去到哪儿,只知道这些人已如乌合之众,即将烟消云散。 眼见饿鬼后退了,各部将帅莫不松了口气,正要下令推进,却发觉旷野间还留下一个人。 小小的孩,面向着排排森严的标枪,看他个头好小,怕比阿秀的年纪还小了点,却不知是走失了、还是没了爹娘,一时捂住脸蛋,只在呜呜哭泣。 十万大军面面相觑,全都停下脚来。众参谋互望一眼,只想找个法把他吓走,高炯大声道:小孩儿!跟着你爹娘走!别赖在这儿!那孩哭道:我没有爹娘燕烽厉声道:那也不能赖在这儿!快走!那孩哽咽道:肚饿他擦拭泪水,慢慢提起脚来,朝京城方位踏出一步。 不知不觉间,人人耳中都听到了一声 轰 万兵马不觉身一晃,向后退开了一步。千万饿鬼也发觉异状了,他们一个又一个停下脚来,凝视那孩的背影。 这一步宛如天神下降,震动了北国大草原。离众而出的孩,他背对同伴,面向京城,虽说脚步蹒跚,还是勇敢面向万名死士,慢慢便已逼临了镖枪栅栏,随时都能闯过去。 小小赤脚离地而起,正要再次踏上泥草地,突见一枚弓箭自天急降,从那孩面前坠落,与身相距不过毫厘。那孩吓了一跳,脚步不由自主停下了。这一箭意在警告,只消那孩再踏一步,下一箭便要射到身上,绝无宽饶。 那孩浑身发抖,不敢稍动。城头上的卢云、阿秀、胡正堂,乃至于城下的徽王爷、德王爷,北关勇士,人人目不转睛,都等着看那孩的下一步他会进?还是逃? 万里江山皆静默,人人都在等候他的决定。那孩眼睛红红的,他回头瞧了瞧同伴,抬头望了望天空,深深吸了一口气。 肚饿饿的,脸上脏脏的,面前的儿童没爹没娘、手不会写、嘴不能说,他什么都没了,可是他不必害怕,因为世上还有一个人会怜悯他、宠爱他、照顾他,他的名字是 皇上!孩童放声哭叫,抬起了右脚,跨过了正统军的栅栏。 轰隆瞬息之间,江山震动了,社稷动摇了,这一步踩痛了天下国家,即便一代真龙在此,也不禁色变震恐。 奉本朝律法!来人不得越界!、奉吾皇圣旨!命尔速退! 呒呜、呒呜唢呐高鸣,满场将士如临大敌,但见前方校尉驾马奔驰,后方箭手全数开弓,刀如林、箭如雨,万将士厉声警告,那孩却是置若恍闻,只管挺起胸膛、大胆越界而来,他什么都不怕,他只要找到他的皇上。 北关死士深深吸了口气,握着大刀 的手微微发抖,人人转头回望本阵,等候上司号令。 正统军失守了,他们压不住场面。第一个人越界而来,很快便有第二人效法,最终大批饿鬼都会追随那孩的脚步,一齐跨界走向京城。 巩志低低叹了口气,他取来了一柄铁胎大弓,交到伍定远面前。 今时今地,镇压全场的是一股杀气,任何人敢越雷池一步,立斩不饶。倘使放过了这名孩童,其余饿鬼便会跟进。万勤王军尚且镇不住他们,何况是十万正统军?到时双方硬碰硬之下,正统军绝无胜算。 饿鬼不是傻瓜,他们会见机行事。伍定远若让人发觉是只纸老虎,京师便守不住了,他的妻女都在城里,身为人父,身为人臣,他不能让饥民闯入城中,他必须镇住灾民。 阜城门下的魁梧身影一动不动,他凝视幼童的身影,容情肃穆。城头上的卢云、阿秀,城下的勤王军、正统军,人人都等着看他如何应变。 在千万人的注视下,伍定远呼吸缓,他慢慢伸出铁手,握住了弓柄。 阿秀吓了一跳,万没料到伍伯伯真准备射杀这名孩童了。他与胡正堂对望一眼,心里满是彷徨,其余将士虽觉不忍,却也不敢上前相劝。 没法,伍定远若不这般做,却该怎么办?难不成真要放饿鬼进来?当此一刻,人人都得选边站,这就叫朝廷与怒苍,壁垒分明。 伍定远拉满弓弦,压抑呼吸,慢慢瞄向了越界孩童,阿秀、胡正堂都闭上了眼,不忍再看。卢云的目光却是一瞬不瞬,只在凝视故人的一举一动。 猛听嗡地一声,伍定远放箭了,飞矢破空,那孩也缩起了颈,正闭目待死间,猛听咦地一声,四下满是惊呼讶异,那孩呆呆睁眼,发觉自己好端端地站着,非但未死,甚且毫发无伤。这一箭竟只从他身边掠过,钉入了脚边泥地。 刹那之间,千万饿鬼爆出欢呼,伍定远失手了,来箭失之毫厘、差之千里,卢云心下雪亮,这是故意的。一代真龙武功何其之强,射杀一名小童,岂有失手之理?不想可知,他不忍为之。 希望之光再次燃起,一个又一个饿鬼转向东方,第一排大人们双手交握,组为人墙,一个个追随那孩的步伐,转朝京城方位迈步而来。 此例一开,天下皆动,看伍定远不忍下手,守城兵马却该如何是好?北关死士深深吸了口气,人人回过头来,凝视伍定远。口中虽未言语,眼神却道尽了一切。 情势急转直下,众参谋对望一眼,高炯沈声道:我来。从背后解下弓箭,还未拉弓,却给巩志拦住了,他摇了摇头,道:不行,你射不管用。 正统军有其规矩,逢得变故危难,职级高者须得身先士卒,以示负责。看在场将官之中,谁能比伍定远职级更高?他若不忍杀之,便不该假他人之手。倘使他自觉这件事既腥且臭,集天下骂名于一身,他凭什么要属下担这个罪过? 最后一回机会,再不能失手。巩志取来了一枚箭矢,道:大都督,请。 伍定远开始发抖了,饶他真龙之体,身负万斤之力,此际手臂却震颤不休,巩志使了个眼色,高炯等人尽皆行来,一同搀住了伍定远,巩志更站到上司身侧,陪他一齐拉出了满弓。 巩志的心意很明白,他要陪大都督一同下海,这个罪过伍定远一个人承担不了。 伍定远喝喝喘息,几番使力,却都拿不住弓矢。余波所及,带得巩志左摇右晃,连站也站不稳了。眼看饿鬼越聚越多,那孩走得更快了,北关死士却殊无举刀之意,人人低头垂手,毫无斗志,偏偏大都督硬是拿不稳,突然后方传来一声大吼:伍定远! 蹄声隆隆,来匹快马簇拥一名亲王,疾驰而来,正是勤王军大都督到了,他驾马闯入正统军本阵,怒道:伍定远!你说得一口好兵法!什么战阵之中,宁死不负落单弟兄!你自己说!正统兵纪第二条是什么? 徽王朱祁驾临本阵,破口大骂,正统军上下岂容外人造次,双方已在推挤叫嚣,徽王爷隔在人墙外,大声道:伍定远!将者卒之先!朝廷打了十年,拾掇不下一个小小的怒苍山,就是因为你这混蛋!你的下属个个杀人如麻,你还在这儿装好人、假惺惺、那妇人之仁?你还有脸去见为你战死的弟兄吗? 将者卒之先。身为全军大将,不能身先士卒,则军士惑矣。不能鼓舞军,反夺其志,则军士疑矣。军既惑且疑,焉能不败? 饿鬼们越发逼近了,人人脸上含笑,带着光辉希望,北关勇士则是噤默以对,犹在等候上司的号令。一片吵嚷叫骂中,伍定远突然叹了口气,道:算了。 高炯等人微微一怔,还待要说,巩志却拉住了同伴,示意众人向后让开。 伍定远沉默半晌,慢慢提起了大弓,拉满了弓弦,对准那名孩童。勤王军将士见状,莫不大声喝彩:好样的!不愧是当今武神!果然是天下人的榜样!高炯等人怒火上升,将一干闲杂人等驱赶出去,巩志则是一语不发,默默侍奉在旁。 地狱之门开启了。阳光照下,晒在身上暖呼呼的,伍定远眯起了眼,轻轻呼出一口气,正要松开手指,陡听远方传来一声叫喊:伍——捕头! 伍定远浑身震动,这熟悉之至的嗓音,彷佛出于一位故人之口,他张大了嘴,猛听崩地一声大响,弓弦松开,这箭还是离弦而出了。 伍定远啊地一声,声音带着痛楚,眼看来箭势道刚猛,便要将幼童钉死在地,说时迟、那时快,天外飞来一条马鞭,卷住那孩童,一拉一扯,将之抛上了天。那孩还不及放声哭叫,半空伸来一只臂膀,已将他稳稳抱住。 来箭射了个空,钉于地下,直没入羽,足见箭上所附真力何其浑厚。众人大惊失色,还未说话,却听人海里传来苍凉嗓音,低声道:伍定远。伍定远愕然抬头,却见鬼海中立着一匹青骢马,体态巨广,驮负一位十尺神将。众将齐声呐喊:陆孤瞻! 陆孤瞻现身了,他骑于马上,背对人海,于千钧一发之刻抛出马鞭,救下那孩童的性命。 来人!徽王爷拍马奔驰,厉声道:拿下陆孤瞻! 怒苍元老现身,众将再无一分犹豫,人人发声呐喊,或驾马、或拔刀,便要群起而攻之。 大军即将合围,陆孤瞻却是不以为意。只见他怀抱孤雏,立马于战地正前,俯身问:伍定远,八十之上,再添一数,可知为何? 伍定远张大了嘴,竟是为之语塞,陆孤瞻笑了一笑,自问自答:不过是多杀一人而已,对么?伍定远慢慢低下头去,面色转为青紫,似想说些什么,偏又说不出话来。陆孤瞻凝视他半晌,随即掉转马头,便已自行离开。 徽王爷大怒无已:姓陆的!你有话要说,冲着本王说!别对着伍定远说道四!取起宝胎铁弓,拉了满弦,便朝陆孤瞻背心射去。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徽王爷娴熟兵马,这一箭竟是又快又急,陆孤瞻却是一无所觉,堪堪便要溅血受伤,忽然一枚飞箭半空横来,嗤地一声,先将徽王爷的长箭射落,随即第二箭发来,当地大响,竟已射破了徽王爷的护心镜。 看来人如此神射,先截箭、后射人,众将愕然半晌,随即齐声怒喊:火眼狻猊!话声未毕,阵外铁蹄隆隆,雪泥飞溅之间,双骑纵马过来,一左一右护住了陆孤瞻。 反击!巩志大喊一声,高炯、燕烽等人快手取箭,嗤嗤连声,搭弓、弯弦、瞄射,举动快绝,赫然便是连珠箭的本事。徽王爷嘿地一声,便也提起了弓箭,背后名亲兵不待主官传令,便也弯弓搭箭,射出了大批箭矢。 勤王正统双军并力,威力岂同小可?只见快箭飞来,宛如满天花雨。马上双将不甘示弱,立时拉满弓弦,虽只两人双弓,弦上却各搭十二支长箭,嗡地一声,快箭振弦破空,径与朝廷众将对射。 两边箭矢交穿而过,嗤嗤连声,朝廷将领的箭矢竟然半空受截,一一坠下,敌方非但准头惊人,连取箭速射的功夫也过人一等。高炯自己也是神箭手,如何忍得?嘿地一声,反手探入箭壶,还不及掏出箭来,猛听破空大响,竟又是二十四箭当空飞来。 当当铿铿,火花四溅,正统军上下提起盾牌,护住了门面。此番两军隔空对射,怒苍虽只二人在场,却已大获全胜。双骑睥睨远走,众将咬牙去看,却见马蹬上的小腿浑圆修长,马鞍上竟坐了一对西域美女,二女高鼻大眼,端得是姿容艳丽。一片错愕间,却听徽王爷大吼道:骑兵出征! 轰隆隆!轰隆隆!大批铁骑分四面包抄,正要将一干人等拿下,女将持弓搭箭,又是一箭凌空射来。看这箭去古怪,竟是朝天而去,巩志心下一凛,急急大喝:保住帅旗! 巩志迟了一步,话声未毕,一面布旗已自天飘落,正是全军视为性命的正统军旗。 这帅旗向是军中第一要紧物事,旗在人在,旗落军亡。眼看帅旗落地,人人倍感屈辱,正要上前拼命,敌方出手更狠,嗡弦再响,又发出了一箭,众将激动大喊:日月旗! 日月王旗要倒了,全场惊惶呐喊,都要拿性命去救,千钧一发之刻,燕烽急急把旗杆放低了一尺,咻地一声,来箭射了个空,总算保住王旗不失。 怒苍女将欺上门来,是可忍、孰不可忍?刷地一声,高炯盛怒拔刀,厉声道:正统军! 冲啊!肉搏大战开打,但听杀声大起,步卒冲出阵来,第一列北关死士更是奋勇直上,突然饿鬼阵中飞出大批箭矢,射住了阵脚,随即鬼海中一面旌旗行走而来,旗面白底绿字,大书:江东帆影陆。 江东弟兵现身,这只军旅约莫两千余人,全是陆孤瞻心腹兵马,一守在鬼海后方,沿途保护照拂,如今总算现身出阵了,巩志扬起令旗,朗声道:投石机! 令旗挥落,兵卒纷纷斩绳,只见天外飞来千斤大石,轰地一声、又是一声,四下泥沙激溅,砸出了一个又一个深坑,江东箭手纷纷驾马闪避,怒苍两名女将也是急急拨转马头,盼能逃回西方人海之中,高炯怒道:抓住这两只雌的!血祭正统军旗! 投石车是及远兵器,弓箭射之不到,马军攻之不着,在飞石掩护下,正统军左右包抄,眼看便要擒下怒苍女将,突然破空声大作,远方飞来一只金瓜锤,通体巨大,重达斤,一飞越人群,重重撞上了一辆投石车,投石车受力倒塌,缓缓右斜,撞上了第二辆,轰隆巨响中,接连撞倒了十来辆。一时间绳崩断,发巨石反向抛射,飞入了京城之中。 来人如此神威,正是陆孤瞻亲自出手。金瓜锤重达来斤,他却能抛掷自如,正中鹄的,一连放倒了十来辆投石车。 轰隆!轰隆!轰隆!巨石划过弧影,先后坠入京城,不知压毁了何处民宅,内城登时起了骚动,胡正堂颤声道:秀哥,石头像是朝堂飞去了阿秀大喜道:真的么? 正振奋间,城下巩志却是暴怒无已,厉声道:火枪手上前!预备号令未下,一道飞箭扑面而来,正中肩窝,狠狠将他射下马去。 倒了!倒了!饿鬼欢声如雷,一个个越过防线,正要奔向京城,突然人影闪动,一条大汉挡到了万军阵前,兔起鹄落,举脚一踢,挑起投石车底梁,随即俯身弯腰,单臂握住十丈楠木,喝地一声大吼,横排狂扫而来。 救命啊!楠木迎面扫过,饿鬼们哭叫退散,如大海退潮,巨木再次横扫全场。这回江东军马当其冲,避无可避、退无可退,眼看便要给打死来人,砰地一声,陆孤瞻奋力上前,双手奋起,硬生生接下这根巨木。 伍定远出手了,也只有他这般武勇神力,方能单手提起千斤巨木,挥击自如。 哼!伍定远容情忿恚,宛如西楚霸王,把铁掌一推,楠木压上老将胸前,逼得陆孤瞻倒退了一步。 伍定远对上陆孤瞻,一是真龙之体,一是怒苍元老,却是谁胜谁负? 喔啊!伍定远大吼一声,气涌如山,轰隆一声大响,手上紫电发出,震得陆孤瞻连退步,伍定远毫不放松,提木拦腰挥过,轰隆再响,巨木扫上陆孤瞻的右腋,打得他脚步晃荡,险些跪倒下来。 陆爷!江东弟兵大惊呼喊,一个个急急抢上,紧抱楠木,盼能为陆孤瞻援手。 楠木长达十余丈,援兵越聚越多,足达四十人,这批将士长年追随陆爷,皆是武艺高强之士,都有斤之力。一时之间,双方宛如拖勾拔河,这厢陆孤瞻带领,江东四十豪杰紧随在后,那厢却只伍定远一人。众豪杰声喘气竭,向后发力,盼能将一代真龙拖入己方阵中。 一——二——诸人同声出力,众志成城之下,伍定远脚下隐隐晃荡,竟给拖了过去,江东四十豪杰纵声欢呼,霎时一股作气,齐声再喊:一、二!伍定远厉声回应,单臂横推,巨木向旁扫过,四十名江东弟啊地痛喊,人人脚步踉跄,站得近的虎口破裂,鲜血长流,站得远的飞滚而出,跌入西方人海之中。 一代真龙,名不虚传,伍定远以单臂抗击四十名高手,轻取全胜。只见他深深吸了口气,左臂倒提楠木,霹雳一声大吼:陆孤瞻! 千斤粱木夹带风雷之威,当头砸来,陆孤瞻实在不敢硬接,赶忙向旁侧让,伍定远微微吐纳,半空变招,巨木拦腰扫来,陆孤瞻避无可避、退无可退,只能急急向前一扑,趁着旧力已尽、新力未生之际,再次抱住了巨木。 砰地一声大响,陆孤瞻痛得面色惨白,此刻江东将士尽给震退,只剩他一人双手紧抱巨木,与伍定远的单臂僵持。 陆孤瞻不能退。在场高手中,只有他能挡下伍定远,只消他退后一步,江东兵马一泄千里,溃不成军,届时千万饿鬼何去何从?为了天下的一点生机,他须以毕生勤修苦练的内力,压住一代真龙的无上气势。 陆孤瞻!伍定远放声怒吼:日月旗当前,你如何不跪!深深吸了口气,左臂扬起,崩开了陆孤瞻的手掌,随即倒提巨木,当头砸下。砰地一声大响,陆孤瞻双臂成十,硬生生接下这开天辟地的一击。蓦地双脚脱力,竟已跪倒在地。 陆爷!江东兵马见状大惊,纷纷拉弓放箭,盼能逼开伍定远,正统军却提起盾牌,抢前护卫,北关死士更提刀出阵,将敌方驱逐开来。 砰地一声、又是一声,巨木连番击打,伍定远似有满腔怒气无处发,饶那陆孤瞻功力运行已至点,却无分毫招架之力。连番重击下,慢慢已倒地不起,任人宰割。伍定远殊无宽饶之意,仍是一棍一棍朝背脊狠打,一时间鲜血飞洒,上身衣衫尽裂,露出了一幅猛虎刺花,却是恰如猛虎卧荒丘、潜伏爪牙忍受。 此情此景,已非高手过招,而是午门杖刑。阿秀与胡正堂城头观战,不免又惊又怕,万没想到平日寡言慈善的伍伯伯,也有这残忍之至的凶神恶貌。 伍定远已有杀人之志,凭他的真龙之体,便要杀尽这两千兵马,也如探囊取物,只是他无意大开杀戒,他只想找个人祭旗。那便是江东帆影陆孤瞻。此人是敌方士气之所系,唯有在天下人面前将他活生生打死,血祭王纛,方能震慑千万饿鬼,逼得他们溃散奔逃。 伍定远神威凛凛,打得怒苍老将俯称臣,军士气大振,但听徽王爷高声传令:全军上前!拿下乱党!万大军高声答诺,转眼间正统军、勤王军,诸军如潮水般反扑而来,大批饿鬼哭叫奔逃,江东弟虽想上前阻挡,却如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人为刀徂、我为鱼肉,饿鬼们哭得哭、叫得叫,东滚西爬,陆孤瞻也倒在地下,口吐鲜血。堪堪全军覆没的一刻,敌楼上传来沉重呼吸声,阿秀急急回头过去,惊见那位无名大叔提起了一柄剑,看那剑鞘黑黝黝的,不免让阿秀大吃一惊,骇然道:这这把剑好眼熟 确实眼熟,阿秀家里也有一柄剑,也是这般黑黝黝、亮晶晶。正诧异间,猛听刷地一声,兵刃破空声大作,无名大叔抽剑离鞘,光芒刺目耀眼,逼得二童遮住了眼睛。 剑身燃起熊熊白光,皎如日月,但见无名大叔振臂急抛,手中长剑宛如彗星横空,脱手飞出。 长剑划破了天际,连飞数里,直向战地而来,城下却仍打得天崩地裂,上上下下一无所觉。砰砰震响中,陆孤瞻早已趴地吐血,伍定远却无罢手之意,他鼓气怒号,须发俱张,巨木当头提起,正要朝脑门处重重砸下,却听背后气流有异,竟有兵器来袭。 伍定远侧耳倾听,已知来物并非长枪重戟,而是刀剑一类轻巧兵器,他哼了一声,头也不回,铁手后探,径取剑柄,左臂却仍提起巨木,直朝陆孤瞻脑门击落。 长剑夹带刺眼白光,声势雄烈,将近背心数尺,伍定远也已抓住了剑柄,正要牢牢将之紧握,突然破空声消失,静寂悄然,随即一股强猛内力传到,身不由主间,伍定远竟连人带剑转了一圈,那剑也顺势飞出,刺中了巨木。 嗤地轻响传过,剑锋散发熊熊白光,竟将巨木切成了两截,那柄剑不减来势,一脱手飞出,斜插地下,无声无息间,地下竟给斩出一道尺长的深沟。 剑芒?伍定远大吃一惊,反手拾起长剑,手中这柄剑竟是熟悉之至,却是卢云的佩剑:云梦泽! 此时场面混乱,双方兵卒打成了一片,眼看伍定远呆若木鸡,陆孤瞻趁势向后翻滚,砰地一声,跌到了一面皮鼓旁,正要勉力爬起,朝廷军马却已赶上,正要将之擒下,江东弟兵发一声喊,却也急急抢来接应。双方便以陆孤瞻为中心,抢夺厮杀。 陆孤瞻低头呕血,几番想站直身,却都没了气力,转头去看弟兄,人人身陷重围,宛如困兽之斗,远方饿鬼也是惊惶害怕,哭叫奔逃。眼看兵败如山倒,陆孤瞻哽哽垂泪,他扶起了地下皮鼓,将一柄长枪折成两断,随即反过手来,重重敲落下去。 咚!咚、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咚咚!鼓声越发劲急,怒苍元老拼命敲击战鼓,似要鼓舞全军士气,奈何朝廷兵马势大,却已无力回天,陆孤瞻越敲越快,越发激昂,突然间把断枪抛开,双膝跪倒,仰天大哭:老天爷!求您开开眼啊!咚地一声,鼓棒脱手飞出,陆孤瞻也已趴倒在地。勤王兵卒大喜过望,正要捡个现成便宜,却给正统军官喝止了。 这不是敲击战鼓,也非激励士气,而是在向天庭击鼓鸣冤。 陆孤瞻别无依靠,只能向老天爷呼救()。他的哭声满是悲愤冤屈,直达九天之上,倘使苍天有情,会否赐下一个回答? 鼓声止息,天地间静得出奇,正统骑兵一齐拉停了缰绳,步卒们也停下脚步,四大参谋围在伍定远身边,人人面色凝重,全在眺望西方大地。 放眼望去,城下旷野空出了一大片地方,饿鬼逃得老远,江东兵马也正向后撤退,天地间只剩一个陆孤瞻,勤王兵卒面面相觑,还未决定抓不抓人,骤然间,人人都听到了微微鼓声。 咚、咚咚、咚咚咚鼓声低荡,似从幽冥地底发出,隐隐约约,渐渐逼近。突然间,鼓声拔高而起,益加焦急,越发响亮。 轰咚隆咚!轰咚隆咚!上天回应了,彷佛天神击起了雷鼓,惊得天地一片震响,前方忽起变故,临徽德庆四王急忙抢出,一同伫立日月旗下,突然间,临王爷惨叫起来:看那儿! 天地远处飘起阵阵风砂,望来如同大片乌云,直扑京城而来。燕烽深深吸了口气,立时伏身趴倒,贴耳在地,拿出了斥候功夫。听不半晌,便朝高炯说了几句,高炯微微颔,转身跳上了一辆投石车,登高远眺。德王爷颤声道:到底搞什么?谁来说句话啊? 战鼓惊心动魄,震耳欲聋,正统军身经战,虽惊不乱,勤王军则是面露惧色,脚下一步步向后退去。高炯从投石车上跳了下来,喊道:四火儿,鸣金收兵/焱急忙抢上:又是那玩意儿?眼看高炯点了点头,巩志立时提气传令:来人!把都督的座骑牵出来,预备迎敌。 当当当、当当当,正统军鸣金收兵,众将士如临大敌,顿时结成了阵式,向本阵方位严整撤退()。勤王军却是次遭遇怒苍主力,人人胆战心惊,一发向后奔逃。 西方雷声隆隆,天上黑云来势快绝,越冲越高,越飞越浓,夹带了猛恶风砂,彷佛暴风即将来袭。徽王爷拉住了巩志,低声道:巩师爷,究竟怎么回事?怒苍兵马来了么? 巩志身上中箭,却也没空闲包扎,只把箭杆随手折断了,取出远筒,道:王爷自己看吧。 雷声震天,眼前满是烟尘,什么都瞧不清楚。徽王爷没见识过这等场面,他微微发抖,取筒远眺,惊见饿鬼们分向两旁奔跑,人人以脚顿地,烟尘随之大起,却原来是千万人踩踏不休,方才激出这闷雷似的低响。 正看间,突然雷声骤止,天地无声,一片寂静间,人人的心好似也停了。忽然之间,听得临王爷喊道:看!大家看!乌云般的沙尘渐渐落下,露出了眼前的景象。放眼望去,饿鬼们不再顿地、不再奔跑,他们一个个恭敬垂手,面向西方,那片浩瀚人海却已分做了两半,正中却空出了一条笔直大,正正迎向北京城。 敌方现出堂堂气势,料来必有大队兵马开到。众将屏气收声,凝视天地彼端,人人呼吸都已微微加快。 东方阳光映来,西方大地一片金灿,前方大却是空旷无人,益发显得诡谲了。突然间,清脆的马蹄声响起,道尽头似有什么东西来了,依稀看去,只见它红红的、宛如鲜血,看来好像是一个字,读做 怒()! 全军震动间,道尽头已然现出了一骑,他黑旗黑马,红盔火甲,手中高举一面军旗,看那旗帜形式古旧,却是怒苍本寨的怒字旗! 红旗飞舞在天,望来宛如一团怒火。黄烟尘海之中,敌方孤身单骑,宛如天将下凡,所过之处,一排又一排饿鬼尽数下拜,彷佛他是个慷慨烈士,一肩挑起了千万姓的命运。 阿秀望城下,不觉揉了揉眼睛,低声道:这这个人就是秦话声未出,已给胡正堂掩住了嘴,颤声道:秀哥,不可以提这个名字,他会来找你的。阿秀隐隐害怕,却又嘴硬,冷笑道:谁怕谁?秦仲海、秦仲海,快找我啊! 呒——呜呜!号角响起,震耳欲聋,逼得阿秀掩上了耳,惨叫道:妈呀! 怒王手持号角,仰天吹鸣,那声响竟似老天发怒,吓得人人脸上变色。眼看总帅行将抵达前线,陆孤瞻默默起身,转身迎接。京城方位也是鸦雀无声,城头的阿秀、胡正堂心摇神驰,再也不敢胡闹了,城下虽有万兵马在此,却也无人敢出声叫骂。因为人人都知道一件事 秦仲海已经回来了. 正文 第三章 两颗石头飞上天 京城是个大地方,住在这儿的人,多少都带点傲气。 天上地下,天涯海角,一个人哪里不好住,偏偏选在天脚下给人踩?也是如此,来往京畿的商旅都明白,京城姓并非天生让人踩着玩的,其实他们也能踩人。要不与皇族沾亲带故,再不便与历朝英雄有些牵连,总之八年前登天门,万万小觑不得。 告诉你们了。咱们王家可是大有来历,绝非寻常人家。大清早的,就有京师姓在说嘴了。说话之人是个少*妇,她怀抱小婴儿,长相颇美,立于陋巷之中,垂眼低目,冷冷说教。 美妇开口说嘴,四下立时议论纷纷,只见陋巷里挤着大批乡民,全是北京街坊,瞧来模样也不大寻常,只见一名大婶低声道:妹,你们你们王家也是鞑么? 听得这个也字,众乡民心下一凛,纷纷回头急望,只见那大婶眼圆眉粗,虎面虎威,宛然便是图画里的忽必烈。那大婶见众人瞄着自己,悚然一惊,这才发觉自己说溜嘴了,忙缩入了人群,不敢再吭一个气儿。 北京历经异族朝统治,黑契丹、熟女真,应有尽有。眼看鞑逃了,众乡亲便又回过头来,道:妹,到底你们王家有何来历,莫非是王莽之后么? 姓王的古来没有皇帝命,就只王莽一人称雄,乃是有名的阴险角色。那少*妇脸上一红,道:不是,咱们王家并非帝皇之后,仅是寻常姓儿。众乡亲笑道:妹啊,那你还说什么嘴?要说祖上是名流大官,咱们铜锣胡同里还嫌少了么? 这话确实不错,北京旧称蓟都、燕京、中都,名字多,皇帝也多,什么金海陵王完颜亮,元顺帝贴木耳,到处留种,便天上一块石头砸下来,也要压死五尾小龙王,至于人名将,更是数之不尽,看巷口写春联的赵大哥,一手瘦金体,街边卖羊肉的苏五叔,专能牧羊,想来身世也有些典故。 少*妇仰望朝霞,哄了哄怀中宝贝,微笑道:别老是帝王将相上战场人生又不单是做官发财,想点别的。众乡民微微蹙眉,纷纷打量起少*妇的样貌。但见清晨朝阳,昨晚下了大雪,看这少*妇立于晨霞之中,香腮微赤,肤光胜雪,却似天生带着胭脂来投胎的,再听她自称姓王,猛听一人吼道:我知道了!你是王昭君的玄孙女! 那少*妇嫣然一笑,掠了掠秀发,道:我夫家姓王,娘家却姓孔。众乡民骇然震惊:姓孔?你你祖上是是 好吧,别猜了,我自己说吧。那少*妇哄了哄怀中儿,含笑道:我怀里的孩,单名一个坤字,乃是北京王家第七世嫡,他生来有一个使命,便是守护全天下。 守护天下?众乡民目有惊骇,纷纷惶恐:他他是天神投胎么? 差相彷佛吧。那少*妇怀抱婴儿,掠了掠秀发,淡然道:我儿王坤的先考祖呢,便是永乐天师姚广孝门下第六弟,王大人讳严是也。姚天师归隐后,便吩咐先祖定居北京,无论发生什么事,咱们家都不能离开京城,否则天下便要大乱 四下邻人目瞪口呆,谁也没料到王家望似平凡,居然还背负着天下气运。 王王大嫂,这这么说来一名少年低头畏缩,寒声道:你们王家老小世居北京,是为了保护天下人了? 你说对了。少*妇闭眼沈静,道:这北京皇城呢,乃是姚天师、刘国师连手所造。当年祖严公曾留下祖训,他说我王家孙与天下气运相连,倘有破败死伤、迁徙流放,只要一远离祖地,天下江山立刻动摇,姓流离祸亡之日,也在眼前。 众街坊惊疑不定,万没料到世间还有这等怪事,面面相觑间,猛听一声怪吼响起。 放屁!一片寂静中,一名小老头儿越众而出,戟指大怒:什么七世祖、八世祖?叫你家六世祖出来!我有话问他! 六世祖不在。少*妇别开了头,冷冷地道:我跟你说了多少次,他出门办事去了。 不在?那着从少*妇身边挤过,朝门里大吼道:王一通!***给老滚出来!少叫你老婆呼拢我!滚出来!那老汉口不择言,那少*妇也气了,红着眼睛骂人:跟你说了!我夫君不在!你再死赖着不走,小心我报官! 报官?那小老头微微一愣,随即怒火中烧:好啊!居然要报官了?你老公欠我个月房钱,现下又躲着我,这算个什么道理?走!咱们这就上官府去!让青天大老爷评评理,看谁理亏!说着说,便拉着少*妇的玉臂,喝道:走!那少*妇哭道:不走! 大清早的,众街坊枯站了半个时辰,听那少*妇说了半天,总算晓得发生了什么事,原来是收房银的来了。至于什么六世祖、八世祖,通篇只在一句话,大爷不想搬。 双方吵得凶,一名好心大婶行了过来,低声道:老丈,一通哥欠了你多少钱? 两银!老汉怒吼咆哮,厉声覆述:听到了么?——两——银! 两银,多了两不保命,少了两要人命,众街坊闻言一惊,顿时向后急退,鸦雀无声。那老丈气焰更张,拉扯更紧,厉声道:快付钱!不然把房还我! 不行!那少*妇急得眼泪直打转,哭道:姚天师有命,要我王家孙永不离京,否则天下要有大祸! 祸你妈个头!那老汉骂道:你今日不把两房钱给我,老便要你大祸临头! 正拉扯叫骂间,突然一名女童直窜而出,喊道:娘!抱住那老汉的腿,狠咬一口。 啊呀一声,那老汉痛声大喊。都说虎父无犬女,看王一通的女儿牙尖嘴利,咬得那老汉呼爹叫娘,凄惨无状,正啃间,那老汉提起手掌,暴吼道:***小刁妇!跟你娘一个模样!耳光搧出,直望那女童脸上掴去,正要打得她号啕大哭,忽然手上一紧,竟给人拉住了。 大侠来了!众街坊微微一惊,回头急看,只见一名男丁身披棉袄,昂立街中,已将老汉的手掌抓住,听他森然道:老头儿,人家不过欠你个两银,值得这般大呼小叫的? 那老汉定睛一看,惊见面前好一张丑脸,嘴歪鼻斜,眯眼冷冷斜觑,不觉大吃一惊,颤声道:董老五? 众乡亲大惊道:董老五!董老五字一出,众街坊闻声急退,如见凶神,那少*妇也是俏脸惨白,浑身发抖,唯有那小女童不识好歹,兀自仰头来问:娘,谁是董老五? 天下老五何其多,有王老五、赵老五、钱老五,其中最狠的那个住在花猫巷里,他姓董,行五,人称歪嘴邪神董老五便是。 董老五好吃懒做,装死卖乖,偏又生有一生蛮力,日常拉帮结党,称霸整条花猫巷,近日魔爪渐渐探向铜锣胡同,直朝绿竹巷而来。眼看众乡亲盯着自己,董老五冷笑道:看什么?没见过坏人么?众乡亲惶惶害怕,急忙低头望地,不敢多看一眼。董老五嗤之以鼻,斜觑那名老头儿,森然道:老狗,这女人欠了你多少钱? 那老汉干笑道:两银董老五扭了扭鼻,道:这么点钱,值得犯冲?这样吧,为了街坊安宁,不如我来出这个钱吧,怎么样啊?那老汉颤声道:你你有钱么? 钱?董老五轻蔑一笑,把手一抖,洒下了大把碎银,道:十两银赏你吃饭。 那老汉欢喜捧起银两,笑容打心坎里出来,道:谢恩公。正要告辞离去,却给一把揪住,听得董老五道:别急着走,来来来,先给人家赔个不是,再走不迟。 众乡亲咦了一声,看这董老五平时无恶不作,今日却天良发现了,居然替人家付起了房银?那老汉哪管这许多,有钱收就成,忙向那母女哈哈陪笑:对不住啊,大嫂,适才一时情急,得罪莫怪。那少*妇低声道:不不打紧我也有不是之处。她陪了几句话,便朝董老五捡衽万福,道:多谢大哥仗义援手。来日待我们手头一宽,必当致谢奉答。 董老五道:奉答就不必了,致谢倒是要的。说着把手攀在那女人的肩上,道:走吧。 走?那少*妇愕然道:走去哪儿?董老五笑道:进屋里啊,你不是要谢我么?我这就让你谢个够。搂着那女人的纤腰,便要将她拖进屋去,那少*妇骇然道:放手!放手! 董老五把手放开了,皱眉道:怎么?还没谢上一句,又不肯了?那少*妇大声道:把你的臭钱拿回去!你敢触我的身!去!让他找你算帐! 算帐?董老五笑了起来,道:怎么?你还不知道那事么?那少*妇怒道:什么事?董老五笑道:嫂,跟你说吧,你夫君坐牢啦。那少*妇大惊道:什么? 董老五笑道:我昨晚亲眼目睹,这小发了失心疯,居然在红螺寺里当强盗,现下已给押入刑部大牢,等着问斩啦。听得此言,众乡亲全都呆了,不知董老五所言是真是假,那女童害怕惊惶,已然放声大哭起来。那少*妇张大了嘴,寒声道:你骗人 董老五笑道:嫂不信是么?来来来,咱们进屋里去,我细细说与你听。那少*妇让董老五伸手一拉,不由尖叫起来:救命啊!快来人啊!救命啊!众乡亲傻住了,万没料到光天化日之下,竟有人公然调戏妇女。一名少年越众而出,喝道:董老五!你放手! 有人见义勇为,董老五也不敢放肆了,松开了手,悻悻地道:放啦,你待要如何? 那少年喝道:董老五!你想来绿竹巷逞威,那是打错了算盘,告诉你,某姓荆,祖上正是天下第一豪侠,名叫荆轲字一出,董老五反手一耳光摔出,打得那少年直滚了出去,淡淡地道:废话连篇。你是荆轲,老便是秦始皇。告诉你,我可是练过的。 想当个地痞,第一要紧处便是练武强身。否则要是弱不禁风,哪能干坏事? 董老五哈哈一笑,眼看乡民们怕了,便抱住那少*妇的肩头,笑道:嫂,咱们走吧。 正说嘴间,忽然肩头给人重重一拍,董老五回头一瞄,背后却来了一条壮汉,正是巷口杀猪的黄姓屠夫。听他嘿嘿笑道:董老五?你可知黄某祖上是谁? 黄猫黄狗、黄毛丫头董老五蔑笑道:我怎么知道? 黄巢黄姓屠夫目露凶光,森然道:黄家后人在此,你练过什么,赶紧说说吧。 他日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这古来第一凶神,便是黄巢,相传此人大闹江南十余省,杀人八万,果然后人也是胸长黑毛,肩宽臂粗,年屠八十几头毛猪,若要硬拼董老五,恰是刚好。眼看黄巢后人现身,众乡亲全都喝起采来了,董老五也不禁软下口气,陪笑道:黄老哥,大家井水不犯河水,有话好说啊。 有话好说?黄姓屠夫嘿嘿笑道:同你这种人说话,我只一个字。俯身附耳,举起大醋钵拳,对着肚便是一记,狠笑道:操!一声闷哼过后,董老五摔跌在地,捂着肚打滚,黄姓屠夫冷笑道:怎么样?还舒服吧? 董老五干笑喘息:舒服、舒服。黄姓屠夫笑道:舒服就好,咱俩再打过。董老五喘道:不、不了,我得找帮手了。黄姓屠夫嘿嘿笑道:想找兄弟啦?你想找谁?羊市街的猫老大?北城郊的狗腿帮?董老五摇头道:别猜啦,咱要去东直门。 东直门?黄姓屠夫眼珠儿一转,骇然道:等等!你你要上衙门?董老五叹道:废话,你没听说过么?小人报仇、君报案,咱又不是流氓地痞,挨了打,当然得找差大哥帮忙啦。 以暴易暴、万万不可,天下最大的门派,便在东直门。天下官差最痛恨的人,便是私下报仇的侠客,专抢他们的饭碗。董老五拍了拍屠夫的肩头,淡然道:赶紧回家交代遗言,一会儿官差就到啦。想起这几年潼关前线缺人手,黄姓屠夫骇然变色,急急向后退开,再也不敢出头了。 哈哈哈!哈哈哈!董老五放声大笑,拖着那名少*妇,便又望门里走去了。 天下事一物降一物,董老五整得垮秀少年,却打不过黑脸屠夫,然则黑脸屠夫拳头再大,又如何赢得了铁面官差?一会儿几十人登门造访,脚镣手铐,捆手缚脚,还不是成了个大花粽? 想当个坏人,诀窍便是报官。千名官差让你靠着,却还怕谁?董老五放声狂笑,正得意间,突然一名老妇奔出,厉声道:董老五!给老娘站住! 董老五微微一惊,随即释然而笑:我道是谁,原来是王伯母来了。王一通的老母现身了,戟指大骂:姓董的!你能上官府告人家,别人就不能告你?告诉你!你的狗爪敢触到我儿媳妇一根手指,休怪青天大老爷砍掉你的狗脑袋! 听得此言,众乡亲全都喝起彩来了,看这王老昏庸无能,平日只懂吃喝傻笑,此刻脑袋却是明明白白,官府既不姓王、也不姓董,他董老五能告官,岂难道别人不能告? 正统朝律法森严,官员若是收贿被捕,往往一刀划破背脊,从颈至股,当众剥皮,董老五要想勾结京官,不妨连贪官一起告。一片叫好声中,王老向前一站,戟指大骂:董老五!你眼里若还有王法,便快快放开我儿媳妇!否则要你死! 王法?董老五眨了眨眼,道:什么王法?你们姓王』的家法?王老妇怒道:装什么傻?王法就是朝廷律法!听不懂么?董老五哦了一长声,道:原来是这个啊。 他点了点头,叹息道:老夫人,你开口王法、闭口王法,可知王法』叫什么名字? 王老茫然半晌,没想王法还有名字。正嚅嚅啮啮间,董老五便打开了随身包袱,取出一本典籍,昭示乡人。 好厚的书,重重一大册,董老五指著书名,眯眼道:来,看仔细,这就是王法。你们读读看,瞧瞧王法叫什么名字?老婆眯起昏花老眼,只见书皮上依稀有字,从上至下,应该有六个。勉强读起第一字,喃喃地道: 董老五笑道:了不起,还认得个』字,再来,第二字怎生念法? 众乡亲吞了口唾沫,瞪眼狐疑,应当都只认得一个丁字。董老五哈哈笑道:好啦好啦,这叫祖刑律要典,不为难你了,来来来打开随身包裹,取出纸笔,道:小弟向来带着衙门状纸,你们想告我哪一条?自己写吧。 那老妇抢过纸笔,大声咒骂:谁怕谁?畜生!我要告你调戏良家妇女、意图不轨 接过了笔,凝思半晌,突然回头向后,茫然道:畜生的畜字怎么写? 众乡亲全呆住了,读书好、读书妙,绿竹巷里认大字,找了一通就识字。全巷里唯一的识字好汉,便是王一通,如今他却不见了,这却该怎么办呢? 巷里好静,几十人在这里,却无人知道畜生两字是何模样。忽听那秀少年道:等等!我知道畜生两字怎么写!抢过了纸笔,正想临摹董老五的肖像,却让他一脚踢开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董老五仰天狂笑,道:是谁目无王法?是我、还是你?告诉你们这群蠢材!董老五犯男人、犯女人!犯规犯戒、犯爹犯娘什么都犯,就是不犯法!想和我谈法斗法?放马过来吧!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情理法、法理情,想当坏人,第一件事便是好好习字。没法,谁要王法是字写成的呢? 君动口不动手,昔年的坏人舞刀弄剑,操爹干娘,时时误触法网;今日的坏人舞弄墨,出口成章,拳打脚踢不管用,大笔一挥掉人头。个个都是衙门的座上宾。可怜王一通自投法网后,整条铜锣胡同门户洞开,怕是要任人宰割了。所向无敌的时刻到来,董老五左手握拳,右手持笔,胸怀律法,腰中有钱,堂堂正正向前行来。谁敢骂他一句,千名官差到府查案;谁敢打他一拳,包龙图威武升堂。皇帝杀他是暴君,姓揍他是暴民,那张嘴上能批朝廷,下可骂万民。董老五真乃千年以来第一读书人! 董老五终于现出真身了,他的祖上不是地痞,不是土匪,而是春秋光明之笔,史董狐。 哈哈哈!哇哈哈哈哈!中国读书人熬了几千年,今日终于出头了。董老五狂笑不已,拖住了少*妇,正要跨入王家大门,猛然一名小女孩挡了过来,尖叫道:放开我娘! 王一通的女儿来了,小小年纪,火气也大。董老五皱眉道:怎么?你想与我斗法? 小女孩大喊道:对!我就是要与你斗法!董老五笑道:小丫头,你想拿什么斗?你有钱?有笔?还是有拳头?小女孩凄厉尖叫:我有人撑腰!董老五讶道:你有人撑腰?谁啊? 小女孩手指穹苍,豪声道:老——天——爷——老天爷?董老五愕然失笑:怎么?世上还有这个东西么?他打了个哈欠,走到人群之中,仰头四望,圈嘴呼叫:老天爷,有人叫你吆,你快应声哪。喊了几声,上天固然毫无动静,人间也是寒蝉一片,他嘿嘿狞嘴,转身大笑:小姑娘,老天忙得很,没空睬轰隆一声巨响,烟尘弥漫,冲得十丈高,面前多了一块惊天大石,长宽十尺,重达千斤,那本祖刑律四散飞舞,慢慢落下地来,董老五却消失不见了。 众乡亲瞠目结舌,颤声道:人人呢?话还在口,石头底下颤巍巍地探出一根手指,朝乡亲的鞋尖点了点,随即向旁一歪,力尽不动。 吓!姓受惊急退,正慌张间,却听那小姑娘欢容笑道:大家瞧!老天爷又显灵了! 众乡亲呆呆仰头,只听头顶传来咻地一声,天顶又飞过了一颗大石,看那方位,却是朝刑部方位而去。 我常问着自己,我究竟是个好人,抑或是个 坏人? 轰地一声,半空落下一物,却是一只手掌,拍得桌上震动不已。 大清早的,刑部衙门坐了个人,他望来不好也不坏,不美也不丑,当是个神秘人。 神秘人是个粗犷男,蓄了一脸的虬髯浓须,再看他面前堆满卷宗,左手处一只火钳,右手边儿一只汤碗,碗里盛着满满的肉馄饨,当是他的早点了。 说我是坏人,天下有一半人不以为然。可若说我是好人,恐怕又有一半人不情不愿。 神秘人举起汤匙,舀起馄饨,送入那张神秘嘴中,囫囵地问道:你晓得为何会这个样? 道理很简单神秘人冷冷一笑,自问自答:因为我杀过人。 喀喀喀喀对座传来害怕的声响,那是牙关颤抖声。当地一响,汤匙放落下来,神秘人嚼着馄饨,目光吊起,凝视正前,但见桌案前坐了一名男,看他双手放置膝上,面色苍白,浑身发抖,模样颇似鼠辈。 第一回杀人,我不过十六岁。神秘人面带微笑,他嚼着肉馄饨,一边擦抹嘴上汤汁,含浑说道:此后咱杀人如麻,有时一天杀个,有时月杀一个。总之咱杀过的人,不计其数。十六年前后算来,至少上千人。 对座鼠辈缩头垂手,不敢稍动。神秘人笑了笑,两张嘴皮上下开合,发出了好吃的声响,又道:正因我杀人如麻,与我相熟的亲友故旧,没有不怕着我的,街坊乡里邻居,没有不躲着我的你想,似我这般凶残之人,一到夜半无人之时,必当战栗恐惧,难以自已,对吧? 爱人者人恒爱之,至于杀人者,想必人人得而诛之。对座男怕得没命了,浑身颤抖中,脑袋上下晃荡,看来有些像是点头。 错!神秘人重重一掌拍在桌上,吓得对座男双脚一蹬、高高弹起。神秘人伸出手去,捏了捏鼠辈的面颊,冷笑道:大大错了。告诉你吧,咱生平杀人虽多,却总觉得心安理得,即便夜半鬼敲门,我也照样蒙头大睡,毫无惧怕。你可知为什么? 对座男颤抖害怕,什么都不知道了,那神秘人嘿嘿一笑,他转过身去,捧起了厚厚一大迭卷宗,淡然道:答案再容易也不过了,因为我这辈杀的人,全都是 坏人! 砰地一声,古旧卷宗摔到了桌上,现出了卷宗上的刑部二字。神秘人捋起衣袖,露出两条粗壮臂膀,他翻开其中一本卷宗,读道:景泰五年,南华城郊,发觉了一具女尸,这女年仅二十来岁,衣衫不整,颈有勒痕,疑似让人奸杀了。 啊地一声,对座传来低声惊呼,神秘人又道:这女人姓郭,闺名金花,她死后不久,这案便给压了下来,始终没破。可怜她的五个孩便成了孤儿,流落街头。 烛光映来,神秘人的臂膀刻着刀痕,见是郭金花字,疤肉外突,形样可怖。对座男牙关喀喀颤抖,已然猜到了几分内情。 几年过去,这桩案便让人淡忘了,衙门上下也不理不睬,不过天下苍生里,还有个人永志不忘你可知他是谁?神秘人喝着肉汤,神情豪迈,对面鼠辈颤声道:是是你么 嘿嘿嘿嘿嘿神秘人双手抱胸,裂嘴而笑:为了替母亲报仇,那孩费尽千辛万苦,终于成了一名官差,十年过去,他蒙赵尚书青睐,总算坐上刑部第四把交椅,专责狱中问案。然则不管他怎么努力、怎生费心,去年直隶省境里,还是有七十八件 砰地一声,神秘人奋力朝桌上卷宗一拍,森然道:命案。 室内烧了大火炉,神秘人满面汗水,渐渐从眼角流下,望来宛如两行清泪,他擦了擦脸,又道:七十八件命案,意思就是有七十八个孩流落街头,对不? 板桌上的卷宗高高迭起,望来小山也似。对座男默默垂,难以作声,那神秘人淡然又道:这些歹徒犯案时,绝不会想到对方也有家人,或便他们想到了,却也蛮不在乎。更可恨者,每回抓到他们之后,这些人叫得比谁都大声,好冤、好屈、好可怜,却没人听见苦主的哭声,你说这荒唐么? 对座男眼中含泪,点了点头,那神秘人笑了笑,手持火钳,朝着一只大炭炉里拨了拨,轻声道:告诉你吧,抢案窃案、命案凶案,其中最让我深恶痛觉的,便是奸案。我常在想,要是让我抓到了这帮贼,我该怎么做?是要奉公守法,放这贼人好吃好睡呢还是用火钳烫烂他的脸,让他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 火星飞出,黑炭翻转,窜出了火烈红焰。对座歹徒双手惊摇,大哭大喊:不要!不要! 不要?神秘人嘿嘿冷笑,说道:说这话不嫌晚了么?你当初强*奸那些妇女时,她们何尝没叫过这两个字?你那时怎不停下手来啊?啊?啊! 不要不要火钳逼近面颊,歹徒竟尔放声大哭起来。神秘人嘿嘿狞笑:哭吧、叫吧,想想你当初是怎么折磨那帮女的啊?哈哈!哈哈!折腾你们这批畜生,我怎么也不嫌累知道么?王王他低下头去,瞧着卷宗上嫌犯的名字,低声念道:一通。 嘶地轻响,铁钳向前烫出,霎时传出一股焦味,有东西烧烂了。 救命啊!饶命啊!我什么都不知道啊!听得歹徒凄厉哭嚎,中气颇为健旺,神秘人不觉咦了一声,缓缓抬起头来,这才发觉铁钳差以分毫,仅仅从贼匪脸旁擦过,烧卷了鬓角,不曾烫烧此人的面颊。 运气不坏啊。神秘人嘿嘿冷笑,道:似你这般斯败类,我是见得多了。你老实说吧,西华门、安定门、永定河畔的宗奸案,是不是你干的?歹徒哭泣哀号,拼命乞求:不是我、不是我。那神秘人淡然道:不是你?既然不是你,又何必怕成这模样? 歹徒啜泣道:我我怕的是你。神秘人笑道:笑话,你要真怕我,早就招了。来,让我瞧瞧你有多硬气,王王低下头去,再次读出卷宗上的名字。 一通。嘶地一声,火钳向前疾探,顿时烧中了东西,猛听一人凄厉惨嚎:救命啊!不关我事啊!惨叫声颇为耳生,那神秘人抬眼去看,惊见一名官差抱着屁股,上下纵跃,随即一跤坐到水桶里,冒出了阵阵水烟。 呜呜啼哭中,王一通那颗脑袋边哭边晃,竟又在要紧关头躲了开来,神秘人误伤同僚,不觉勃然暴怒,他重重一拳捶在桌上,狂吼道:真想死么?我成全你()!按住王一通的脑袋,提起火钳,便朝歹徒左眼而去。王一通受惊哭叫:救我!救我!快来人救救我啊! 救你?神秘人哈哈大笑:谁还能救你?报个名字出来?说不定我还放你一马啊。 王一通痛哭嚎啕,他晓得自己完了,看他误触法网,早成了姓心中的坏人,官差不屑一顾、侠客不肯相助,普天之下、界之中,还有谁能明白自己的苦楚呢?王一通怔怔流泪,他仰起头来,蓦地想起了一人,霎时恸声大喊:老——天——爷——老天爷?神秘人眨了眨眼,笑道:你找错人啦。这世上真要有老天爷,早该让你这帮歹人恶贯满盈,还轮得到我出手么?霎时提起火钳,奋力戳出,喝道:受死吧!你干什么!猛听一声暴喊,一道人影扑来,推开了神秘人,大吼道:朝廷令五申,不许再用刑取供!你怎又来这套了!老天爷真显灵了,王一通倒地啼哭,抬头去看救命恩人,却见此人天生一张老脸,却是将他押解回来的刑部老官差,万年狱卒小头目,王押司。混蛋!神秘人大怒欲狂,又是一掌拍在板桌上,厉声道:直隶省境七十几起命案,歹徒残暴好色,无以复加,你为何还要袒护歹徒? 我袒护歹徒?王押司火冒丈,骂道:这人犯的是抢案!又不是奸案!我袒护他什么?神秘人暴吼道:还狡辩!你没听说么?劫财者必劫色,这小有种在红螺寺持刀抢劫,怎会没胆持刀逼奸妇女?王押司!你实话实说!你为何袒护于他?莫非你也是共犯之一? 放屁王押司平日给人骂猪骂狗,成了共犯倒是头一遭,一时只气得七窍生烟,结结巴巴地道:董董老二你你少含血喷人 神秘人原来姓董,家中行二,当是个嫉恶如仇之人()。听他冷笑道:我含血喷人?你连自己的清白都不敢担保!你敢担保他没强*奸杀人?你敢么?你敢么?你说话啊! 董老二嘴巴厉害,手脚更快,按着王一通的脑袋,直望大火炉推去,王押司见状大怒,一时拳打脚踢,急来抢人,二人下属也分作两边,各自吆喝叫好。只是双方势均力敌,闹了大半天,却是谁也奈何不了谁,王一通闲在一旁,性倒了茶水来喝,打算翘脚闲看。 猛听砰地一声,董老二重重一拳搥在桌上,吓得王一通跳了起来,听他恨然道:算你狠!今日且让你一回,下不为例。说着低头来看卷宗,喝道:来人!把这家伙押入丙六房! 王押司怒道:什么丙六房,这天牢里你说了算?忙低头去翻卷宗,喝道:来人!把他送入丙九房!刑部下辖数司,一称提刑司,专责审案取供,养有十来名拷官,这董老二便是其中之一。至于王押司,则归狱政司管辖,只消人犯受审完毕,跨进天牢,便归他指派,势力自也不小。 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刑部牢舍多,谁知有何奥妙?两位头目又吵了起来,相互咆哮,王押司怕节外生枝,立时喝道:还愣着做什么!快把人带走!大批狱卒高声答诺,立时冲上前来,将人犯拖走了。 王押司打赢了一仗。人犯却也逃过一劫了。董老二恨恨不已:衙门里的蠹物,专替人犯说话!对得起姓的付托么?他骂了几声,又道:方才那人犯住在何处?家里还有什么人? 众官差翻开卷宗,道:那人有个妻,住在铜锣胡同董老二舔了舔嘴,狞笑道:那就好,我现下便去他家里走走,让他也尝尝苦主滋味()。 众官差大惊道:大人,您您又要董老二俨然道:没错,咱又要替天行道了,你们要不要一起来啊?众官差吞了口唾沫,全数缩到了屋角,只在那儿装聋作哑。 董老二蔑声道:去吧,去明哲保身吧,自私自利的东西。 时在黎明清早,董老二收拾了公,步出衙门,但见街上阴森灰暗,不知还窝藏了多少歹徒。他哼了一声,道:老天爷?那姓王的凭什么喊这个字呢?他作奸犯科时,心里还有上天么?老天爷,你要真有眼睛,早该让这帮奸贼下地狱了!还容得到我来替天行道么?说着双手合十,向天祈祷:我说得对么?老天爷? 轰隆一声,天上掉下了东西,带得大地隐隐震荡。 众官差本在门里聚赌,听闻无端巨响,不觉相顾愕然:地牛翻身?忙到门外一看,惊见地上好大一颗大石,径在中撞出一只大坑,至于董老二,却已消失无踪了。想来这人脚程颇快,早已去替天行道去也. 正文 第四章 老骥伏枥 西郊阜城门,飘扬了一面替天行道的旗帜,那是面怒字旗。 哒哒哒哒清脆的马蹄声从沙地传来,马背上坐了一个人,红盔红甲、像是烧起了一团火,他的马儿却是黑的,黑得像是从地狱里冒出来的。 唢呐息了,鼓声止了,敌方单枪匹马,兵临城下,距离北京城门仅仅十里,正统军上下自是如临大敌。情势前所未见,那厢勤王军四王会集,也在帅帐里紧急备战。只听德王爷微微喘息:这厮当真猖狂!一个人便要挑倒咱们万大军?大哥,你去和伍定远说一声,我要遣我骠骑营第一勇士出阵,便算伤不到他,至少也要挫他一点锐气! 庆王爷怒道:不必陪他玩!这厮既然单枪匹马而来,咱们何必和他客气?转身喊叫:来人,调出两万兵马,分四包抄,务必生擒此人。手下接令而去,传出大批兵卒,正要出阵,巩志、高炯已驾马赶来,急喊道:几位王爷,把你们的人马撤下去,千万别来坏事。 庆王爷大怒道:谁坏事了?本王是要生擒他啊。巩志劝道:庆王爷,您若心存此念,小心自己反被生擒。德王、临王相顾愕然,庆王爷不惊反笑:生擒我?那好啊,他想单枪匹马杀进来,咱们刚好来个瓮中捉鳖,岂不快哉? 双方强弱悬殊之至,朝廷这厢万勤王军坐镇,尚有十万正统军帮衬,名将如云、猛将如雨,岂惧敌方区区一人?正叫骂间,却听徽王道:老四,听话,把你的人撤下去。 庆王心下拂然,大声道:二哥,你话声未毕,却听徽王道:老四,拿起你的远筒,瞧瞧陆孤瞻。 庆王微微一凛,忙望向远方,提起远筒一看,这才发觉陆匪早已远远避让,回到了饿鬼人海当中。徽王爷道:陆孤瞻武功如何,天下有目共睹,你想他为何不替怒王助阵? 众人心下一凛,却也猜到了几分内情。自知那厮为自负,不许旁人插手战局。 依此看来,此人当有十二万分把握冲撞城下万军。 这徽王爷虽说兵败霸州,其实为人甚是精明,否则也不会受正统天器重,总管勤王军四大营。眼看庆王嚅嚅啮啮,却也不敢坚持了,巩志又道:徽王爷,我有个不情之请,盼您应允。徽王爷道:巩师爷有话直说不妨。巩志道:我希望四位王爷即刻回城,暂避锋头。 临王爷愣住了,大声道:什么?为何要咱们闪避?高炯道:王爷,您若不想撤入城里,便要有战死的准备。庆王爷又惊又怒:放屁!放屁!他他只有一个人啊! 去过潼关的将领都明白,这怒王早年出身朝廷,效命于征北大都督麾下,每逢北疆出征,动辄单枪匹马、深入敌营,直是个亡命赌徒的作风。中年后他重建怒苍,行事风格更加诡谲难测,每回大军野战,必遣单骑先行,纵使吓不退朝廷万军,也要重挫敌方锐气,最是厉害不过。看他此番亲自上阵,一会儿飞骑冲杀,突施暴手,必是迅雷不及掩耳之势。 巩志一片好心,徽王沈吟半晌,毅然道:此事休得再提。我等总管勤王军,倘使临阵逃脱了,军心必乱,岂不反中那厮的奸计? 徽王此言亦有道理,毕竟怒王背后尚有千万饿鬼,倘使勤王军动摇,他定会趁势攻杀,以此人作风之辣,一会儿攻势必如排山倒海,绝非陆孤瞻领军所能望其项背。听得此言,其余王频频称是,巩志、高炯却对望一眼,咳嗽道:王爷,不瞒您说,咱们希望您您能交出兵符,让我等接管勤王军。徽王大吃一惊,其余名王爷则是勃然大怒:巩志!你欺人甚!刷刷数声,庆王、临王都已挚剑在手,高炯也手按刀柄,正要抽出兵器,却听一人道:都退下。 众人一发转头,只见人群里行出一员大将,正是正统军大都督到了。 万众注目之人,姓伍名定远。号曰国之干城,今番秦仲海提刀汗马而来,也只能仰仗他出面克敌了。临王爷怒道:伍定远!你你也要夺咱们的兵权么?伍定远道:王爷请莫多心。一会儿我出阵会敌,倘若不幸战死,我正统军上下从此听徽王一人号令。 众参谋大惊道:都督!您怎说这丧气话?伍定远道:我心意已决,你们不必多说。 伍定远有开山裂海之能,出阵入阵,势若万钧,如今却预先嘱咐了后事,说话间更将兵符解下,正要交出,却听徽王爷道:且慢。把手一挥,大声道:来人!取酒水来! 左右亲兵送上酒水,徽王爷亲奉一碗,朗声道:伍定远,你乃国之大将,岂可轻言生死?本王且以此杯水酒,预祝你旗开得胜。听得徽王并无觊觎之心,众参谋都愣了,伍定远也不多话,躬身便道:谢王爷赐酒。接下酒碗,喝下一大口,双手奉还。徽王也不忌讳残酒,便一口喝干了,另依着军中习俗,将碗砸到了地下,为伍定远送行祈福。 正统、勤王两军不睦已久,虽不至见面即杀,却坐不到一张凳上。如今国难当头,两大脑尽释前嫌,只是旁观众人反而更加不安,隐隐觉得此战不祥,恐有将星殒落。 一片寂静间,伍定远已要出阵了。两旁兵卒牵来了战马,道:大都督,冲阵马已到。 众王凝目去看,却不由咦了一声,只见这匹战马左眼已瞎,老迈消瘦,走起来更是一拐一拐地,别说与千里神驹相较,看这瘸腿老态,怕比骡还要不如。 怒苍名驹无数,本寨有赤兔马、玉狮,虽不知怒王骑乘何等神物,总之不在双英雄之下,可伍定远却只骑了一匹龙钟老马,赢五驽,没打便输了八分。德王爷二话不说,当即翻身下马,道:伍都督,你骑我这匹马吧。 德王爷是本朝伯乐,总管骠骑千营,座骑更是万中选一,号曰虎影。此马不知何故,为害怕自己的影,平日只能遮其双目,否则一旦发觉影藏蹄下,便要发足狂奔,直至摆脱身影为止,时人见其畏影如虎,便戏称其为虎影。竞速无双,足与赤兔马争先。 德王爷钟爱虎影,此刻却大方相借,正等众人感恩致谢,哪知高炯、岑焱等人却是相顾无言,好似不在眼下。德王爷恼道:乡下人!你们晓不晓得我这马是何等来历? 岑焱咳道:大名鼎鼎的虎影』,天下谁人不识?王爷,您这马珍贵了,您还是骑着打打猎、春郊游,多好啊?德王爷心下大怒,没想自己慷慨借马,却得回了冷嘲热讽,正待反唇相讥,却听巩志道:大家噤声。 哒哒、哒哒,蹄声渐渐逼近,距离城下只在五里,突然之间,四下啡啡马鸣,帅阵里来匹马儿惶惶不安,都想脱缰奔逃,兵卒们拼命鞭打,却还管不住,转看那虎影,虽已遮住双眼,却也是飕飕发抖,前蹄不稳,似欲跪下。 德王爷熟知马性,却是生平次见识这等怪事,忙道:怎么回事?巩志道:异兽将临。众王愣住了:什么意思?高炯提起了远筒,道:王爷自己看吧。 德王爷接过远筒,急来远眺,眼里登时见了一名武士,身穿红甲,低沈脸面,当是传闻中的怒王了。他微感骇然,不敢多看,忙朝敌将的座骑瞧去。 从远筒里望去,眼前现出一匹丑马,黑底杂毛,颈短腿粗,甚且大腹便便,征验了马经的五驽之相,依此看来,此马绝非良驹,却不知怒王何以选它为座骑? 正茫然间,却听高炯附耳道:王爷,请细看这马的眼窝。德王凝目细看,只见这匹马眼下生了白毛,好似垂着泪水,不觉惊道:承泣?巩志道:正是承泣。 承泣为马经术语,意指马有旋毛于目下,传闻此相大凶妨主,能害死主人,便如当年刘皇叔的座骑的卢一般,占曰:奴乘客死,主乘弃市。 德王大感错愕,没料到怒王的座骑如此不祥,他凝目去看马尾,却见马尾散乱,彷佛狗尾巴,不由骇然道:等等,这这是犬尾』高炯道:王爷请再看马腹、马蹄。 德王喃喃忖忖,提着远筒眺看,只见马腹生满乱毫,蹄上带了杂纹,愕然道:腹有旋毛,四蹄颠反如倒履那岂不是巩志接口道:负尸衔祸,倒履妨主。此马全身上下,一身兼具十凶。听得此言,徽王、临王、庆王全都转过头来了,人人眼中带着骇然。 龙鱼河图有言,善相马者必观十兆,颈、脊、尾、、蹄、足、眉、腋、嘴、齿十处中只消一吉,便成千里神驹,反之若有一凶,便成承泣、的卢,万万骑乘不得。 庆王爷惊道:十凶?这这马岂不是全身不祥了?巩志道:没错,这马出生时便有异象,从头到脚,共十处不祥,堪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徽王爷沈吟道:这马如此不吉,还能骑么?巩志道:当然可以。十凶齐备之后,它就成了另一样东西。 德王爷熟读马经,心念微转,霎时失声道:你你说的是马见愁』?巩志颔道:万马中神,马王马见愁。 德王张大了嘴,满心骇然间,竟然说不出话了。 马马颈、马尾马吻、马腹马蹄,各有凶象,这些凶兆若得其一,便成了妨主凶马,祸害人间,岂料十凶齐备之后,却能脱胎换骨,成了万马中神、马王马见愁! 余人听得对答,无不相顾茫然,不知马见愁是什么东西?正待要问,却听庆王爷喊道:看!大家快看这些马!众人急忙转头,不觉都是一愣,只见营里寂静无声,满营马匹趴伏跪倒,一只只都是战栗发抖,似要迎接什么东西。 众人愕然道:这这是德王爷苦笑道:马神已临。 父老相传,马中有神,号为马见愁。此马若论脚程,远比不上日行千里的赤兔、虎影,然而真到道上竞速之时,却没一匹马跑得过它,因为马见愁一旦现身,便如马神降临,万马吓得跪地不起,屎尿俱出,都走不动了,遑论与之竞赛争道? 德王爷叹了口气,自知怒苍有黑象大骊、赤兔天马,皆是人间珍宝,这些神驹或隐藏深山,或日行千里,过去朝廷千方计,却都诱捕不到,谁知怒苍却有法捉回养驯?过去他思不得其解,如今见了马见愁,方知其中道理。 马神逼临,已至阵前里,骠骑千营当其冲,全营马儿尽皆跪伏。莫说赤兔马日行里,便算日行千万里,一样让人牵回家去。 庆王骇然道:什么玩意儿?这马凶成这模样,谁还敢骑?巩志道:相传马见愁只能负重二两一,再重就负不动了。徽王沈吟道:二两一?什么意思? 马有旋毛,人有断掌正问话间,阵后却传来伍定远的嗓音:相传能乘马见愁之人,八字不能重过二两一。众人心下一凛,方知二两一是命理之意。 秦仲海也是个不祥的人,他克父克母、克妻克,上从业师,下至好友,六亲全数克光,如此鬼见愁,无怪能骑马见愁,狂人骑凶马,两相凶克,恰是刚好。 话声未毕,猛听蹄声大作,众人回去望,只见一马越众而出,伍定远骑于瘸马之上,手提铁枪,正从属下手中接过了军旗,听他驾地一声,瘸马人立起来,啡啡高鸣,颠拨摇晃间,便已奔出阵去。若非伍定远身手矫健之至,恐怕早已摔下马去。 庆王爷猛吃一惊:这这瘸马是何来历?为何不怕马神?高炯道: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众王茫然道:什么意思?巩志道:十年前正统建军,朝廷拨下数万匹战马,如今十年大战下来,当年的马儿尽数战死,只余下它一匹孤单存活。 众人啊了一声,方知这匹瘸马打过一场又一场的大战,也一次又一次从战地尸堆里走了出来,现今它的同伴都已离开了人间,只剩下它瞎眼瘸腿、孤零零地活在这尘世上。 生于藏武、死于北关,这硕果仅存的最后一匹战马,历经千锤炼,见证过无数死难,也使它超越了一切凡马,足与马神匹敌。如今老骥伏枥、志在千里,这垂垂老矣的冲阵马,今将再次背负五军大都督,前去迎战万马中神。 轰隆隆轰隆隆冲阵马出征了,大地卷起一道尘烟,只见伍定远手举军旗,一高展正统军威,直朝阵前飞驰而去。看这冲阵马虽是又瘸又瞎,却显得倔强凶狠,奔驰之速竟不亚于名驹。双方越逼越近,约莫到了尺开外,冲阵马突然人立高鸣,声响悲切,如同哭泣。众人心下一凛,都知道它见到了马见愁。 两军脑终于照面了,冲阵马好似放声大哭,人人听在耳里,眼眶不自觉都红了。伍定远拉停了缰绳,容情也甚沈郁。双骑相距尺,相望,霎时之间,敌方总帅深深吐纳,将手中怒字旗向地一掼,插入沙地之中。伍定远也举手奋劲,将正统大旗钉于地下。 两面旗帜对峙飘扬。东方是京师,西方是饿鬼,两边阵地相隔十里,城上城下一片寒寂,卢云也静下心来,凝视两位故人。 天下瞩目之战,秦仲海发动千万饿鬼而来,伍定远也率正统军迎击,现今双方主将单骑赴会,已将面对面、堂堂正正的一战。 正月本该清寒,今早却是日头熊熊,众将目眺望,依稀可见来人足跨黑马,身着红甲,只是阳光过刺目,照得马背上的人影模糊不清,瞧不清楚五官。唯独一身红盔红甲反照火光,望之神威凛凛,霸气慑人。 一片寂静间,伍定远提起铁枪,指向西方,提声呐喊道:秦将军——秦——将军——、秦——将军——伍定远内力浑厚,披罗紫气运气更有独特法门,一时声传四野,隐隐回声,宛如闷雷,满场将士听在耳中,莫不又惊又佩。 十年下来,伍定远声名鹊起,威望无人可及,每年与蒙古比试的魁星战五关,正道人士莫不趋之若骛,早将他视为国之干城,如今驾临战场,气势自也大为不凡。只见他从马鞍旁取下一只皮囊,朗声又道:秦将——军——还记得柳侯爷否? 卢云低呼一声,万没料到几万双眼睛盯着,伍定远却会当众提及柳昂天之名。其余阿秀、胡正堂、正统军、勤王军兵卒听入耳中,却多半一脸茫然,想是不识柳昂天之故。 闻得善穆侯之名,怒王沉默以对,伍定远则是高举酒袋,朗声道:秦将军!你我相识经年,系出同门!本该是知交契友,岂料世事难测,今日只能阵前为敌?念在柳侯爷的情份上,我且以水酒相邀,请你上前把盏,共谋一醉,再做厮杀如何? 伍定远甘冒朝廷之大不讳,阵前邀敌共饮,四王听在耳里,莫不为之一愣,上从校尉,下至军勇,人人议论纷纷。连胡正堂稚龄孩童,也忙附耳来问阿秀:秀哥,伍伯伯要和这坏人喝酒,不怕皇上生气吗?小孩嘴里讨实话,听得此言,卢云不由低下头去,轻轻叹了口气。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自十年前天绝神僧圆寂以来,怒苍朝廷开启战火,天下就此一分为二,朋友变仇人、仇人变朋友,楚河汉界、泾渭分明,纵以伍定远地位之高,一旦想跨越这道界线,少不得也要引发一阵猜疑。 秦仲海是个豪迈之人,岂料伍定远邀了几声,却是动也不动,好似转性了。伍定远毫不气馁,朗声又道:秦将军!你我战场争逐,道不同、不相为谋,你不愿与我饮酒,那也罢了,然而伍某这里请教你一件事,这数年以来,无论战况何等紧急,伍某何曾加害过你的亲人家小?何曾以他们为质相胁?将军何妨蒙心自问,为何伍某这般义气? 此言一出,人人都是微微一奇,连卢云也留上了神。秦仲海身世之惨,天下知闻,当年他父亲造反,母兄皆遭朝廷屠戮,以致今日六亲骨肉皆冰炭,却还有什么家人故旧留下? 伍定远点到为止,并不多加解释,只见他提起皮囊,咕嘟嘟地饮落酒水,豪声道:将军!公义也!非私仇也!你我战场交锋,所为乃天下大义!故伍某从不以私加害!可我反问你一句,你为何要发动灾民来京?你该知我军的能耐!伍某一声令下,便要让千万人血流成河!这些姓死有何辜?你又于心何忍?秦仲海!你若还是当年那条好汉,今番便给我一个答案! 说到激愤处,将酒囊捏得破碎,酒浆崩出,落得满脸尽是酒水,望来如同流泪一般。 旷野间静如深夜,伍定远不再多说,万大军也在等候答案,究竟秦仲海有何要求? 他为何要发动千万饿鬼来京?莫非真要大闹天庭不成? 伍定远义正词严,对方始终默不作声,也不知是心下有愧,抑或故作不闻。伍定远眼中渐生杀气,沈声道:秦将军,我言尽于此,伍某只是不愿杀人,并非不能杀、不敢杀。你若要做个了断,那便放马过来!本将在此相候便了! 喊了几声,对方还是不理不睬,伍定远怒火更增,驾地一声,提起缰绳,竟要率先出击了。众人心下惴惴,正等着敌方拍马迎战,却听沙地上传来哒哒蹄声,众将咦了一声,惊见怒王的座骑面向前方,蹄下却不住后退,整整退避十丈之远,还在不住后退。 秦仲海逃了,这马见愁甚是神骏,虽说倒退行走,脚程却快,转眼已过丈,想来逃命法很是不同。勤王军上下轰然大笑,城上的卢云却是心下一凛,看秦仲海生性跋扈,血气方刚,最受不得激,岂会无故向后退让?莫非有什么算计不成? 城下的伍定远微感惊疑,四大参谋也是面面相觑,庆王爷却讥讽道:什么侵掠如风,杀人如火?全是空名虚誉。见了伍大头,还不是抱头鼠窜?哪,且让本王激他一激。当下清了清嗓,放声高喊:秦——仲——话犹在口,诸王震恐,参谋变色,人人均盼出言阻止,却还是迟了一步。 海!啪!缰绳一抖,魔神好似听见了呼唤,霎时左手横刀,马见愁已然化为一道雷霆黑电,全速向城下冲来。 魔名本禁忌,万万呼唤不得,想人家伍定远与他系出同门,也是客客气气叫一声秦将军,这庆王爷却随意开口召唤。果然引得怒王怒火中烧,立时做了回应。 轰隆隆!轰隆隆!尘声烟势,如海啸扑面而来,从本阵远远瞧望,怒王的身躯裹于浓烟之中,彷佛成了一个丈高巨人,马头火眼,是狰狞可怖。庆王爷吓得面无人色,大声道:来人!快来保护本王!快啊!阵前忽有异变,伍定远贵为正统朝第一武将,自也不来怕,他深深吐纳,功力到处,铁枪幻出阵阵紫光,正是天山真传的披罗紫气。 秦仲海!有种冲着我来!大都督鼓动胸腔,纵声狂啸,大肆挑衅,对方也抽出了腰刀,阳光照亮刀锋,闪出一片精光,只见马背上的火影弯腰俯身,蹄声更见激昂,轰隆轰隆之声不绝于耳,直朝伍定远座前撞来。 十年之前,秦仲海便已得火贪刀真传,号称嗜血成贪,杀人何用第二刀,最是厉害不过。十年之后,他的武功高到了什么地步,恐怕只有伍定远知道了。 轰隆隆!轰隆隆!前方沙尘飞扬,万马中神来势险恶,已至面前十丈。十丈便是尺,尺虽为一箭之地,但以马见愁的脚程,只消四足轻轻发力,便能扑至面前。 烟尘飞得通天高,好似真是妖魔扑面而来,冲阵马微微喘鸣,伍定远也不禁掌心发汗,他压低了座骑,附耳低声:别怕,伍某在此,天下没人伤得到你。 伍定远明白对方武功高,绝不能失落先机,他暗凝臂力,将铁枪在掌中抛了抛,只待敌骑逼近,第一枪便要朝万马中神射去,只等敌方勒马急停,他便要扑纵上前,将之硬拖下马,届时两人肉搏摔跤,以力较力,自己断无吃亏之理。 京门大战开打了,双方退无可退,即将正面遭遇,伍定远深深呼吸,正凝神间,突然风砂袭卷而来,打在脸上火辣辣地甚是疼痛,一时间眼里全是沙土,什么都看不见了。伍定远惊怒交迸,当下急转铁抢,改转直刺为横扫,轰地一声,便朝马腿拦击。 这一扫奋尽全力,枪头破空,便在半空中带出一片电光。猛听啾地一声,那马见愁仰长啸,声响之怪,似如鹰隼狮虎,后蹄一个发力,竟已四肢腾空、离地飞了起来。 伍定远张大了嘴,他呆呆看着半空,只见万马中神宛如腾云驾雾一般,径从自己的头顶飞跃而过。踏地一声闷响,马神落下地来,随即马蹄隆隆,再次向前冲锋,帅营后方传来庆王爷的惊喊:怒王来了!怒王来了! 伍定远心下大惊,这才晓得自己中计了。看秦仲海将自己引到阵前,看似要单打独斗,却原来是调虎离山,真龙一走,他便直闯敌阵之中。以此人骑术之精,武功之高,一旦深入帅营,几招内便能斩杀四大郡王。届时勤王军各营四分五裂,京城恐怕也要沦陷了。 伍定远不及掉转马头,便已提气长啸:巩志!挡下他!巩志急忙喝道:正统军!上前组阵!快!话声才毕,一股狂风袭击阵中,众将士一齐掩上了脸,同声惊喊:啊! 迟了,怒王已经来了,便在巩志面前,万马中神闯进阵中,如一道黑电般狂奔而来。 可怖的马见愁,看它两眼发红,黑漆漆的短毛之中,间杂无数灰白蜷毛,说不出的古怪可怕,再看马背上的骑士红盔红甲,宛若一团怒火,当真是马是马见愁、人如鬼见愁,人见人怕、马见马哭。刹那之间,不知是谁率先哭叫起来:秦仲海来啦!秦仲海来啦! 军营中最忌哭声,一闻哭叫,万军皆哭,在全场的惊恐注视下,只见怒王握紧刀柄,猛听锵地一声,刀光扬起,一个驾马飞过,瞬将日月旗斩为两段。 日月二字坠入尘埃,彷佛天殒落、国家已亡。霎时间士气崩解、兵卒们相互践踏,群马受惊奔逃,满场将士凄厉哭叫:救命啊!不要杀我们啊!不要啊! 这就是怒王,区区单骑前来,声势却比得过千军万马。一举手、一投足,都能夺魂慑魄,吓得将士夜不成眠。徽王爷救起了日月旗,提声呐喊:勤王军!别怕!快快出手还击! 听得徽王喊话,怒王立时掉转马头,轰隆隆的铁蹄大响,直朝徽王斩杀。正统军急于救援,奈何残兵败卒到处奔跑,竟给撞得阵式大乱,迟迟过不去。巩志提起了火枪,砰地一声,朝马见愁射了一枪,却只能阻它片刻,一眨眼间,仍朝徽王直扑而来。 伍定远驾马急追在后,喊道:勤王军!速速结阵!保住你们的主帅!声声呐喊中,兵卒们却是相互推挤,哭叫不休,那庆王爷先前放话搦战,此刻更是转身就跑,一逃到阜城门下,拼死拍打铁门,哭道:快开门啊!有人要杀本王啊! 敌骑猖獗,火影左冲右突,所向披靡,城下满是惨叫,伍定远便算喊破了喉咙,又有谁听他们的?眼看徽王性命危急,天幸高炯还在阵中,当下率领了北关死士,人人手持钢盾,聚为一道铁墙,喊道:徽王爷!快躲到咱们背后!快!徽王爷毕竟是勤王军脑,不肯自己逃命,反而抢先拉住大哥、弟,大声道:都过去了!快! 临王、德王自知性命堪虞,顾不得脸面难看,一个个又滚又爬,逃入了正统军中,那庆王却如发狂一般,只管狂拍城门,凄厉叫喊:怎么还不开门?快啊!快啊! 徽王爷惊怒交迸,顾不得危险,亲身追上,怒道:老四!别闹了!快回阵中!庆王爷叫声凄厉,宛如一个活靶,果然万马中神听音辨位,再次找到了人,便朝城门狂奔而来,庆王凄厉害怕,正欲发狂间,突听嘎地大响,阜城门竟已微微开启,众逃兵齐声欢呼:快开门啊!快啊!快啊! 城门下挤满了人,又是脱队兵卒、又是逃难王爷,人人争先恐后,向前推挤,城门受了阻碍,反而更难开启,马蹄隆隆,越逼越近,直扑城门而来,随时会将两位王爷斩杀。 高炯见状不妙,霎时提声传令:勇士们!组肉墙! 众兵卒发一声喊,抽出腰刀,奋然站起,排做了血肉人墙,等着与来骑硬碰硬。 风尘浪起,一片黄砂扑面而来,阵地已给风砂淹没。当先兵卒咬牙忍受,正等着铁蹄踏上头顶,忽然间烟尘破开,一物向天飞起,众将士不约而同仰起来,大喊道:秦仲海! 万军注视下,那马见愁再次扑天而起,飞过了层层人墙。敌方大将人在马背,低头下瞰,众将士也是奋然抬头,便与怒王面照面了。 春分雪晴,阳光耀眼,众兵卒呆呆看着,只见马背上的秦仲海不似传说那般粗豪,他红衣红甲,腰悬长刀,一双眸晶中带火,瓜脸蛋,白肤雪嫩,宛然便是个大美人。 漫天砂雨落下,打得满场将官灰头土脸。人人却还张大了嘴,久久回不过神来。 轰地一声,黑马越过人墙,已然落下地来,便朝城门方位狂奔。庆王爷大惊道:快开门!快啊!快啊!情急之下,转身扯住徽王爷,将他推向背后,当作肉盾牌用。猛听锵地一声,马上乘客亮出了长刀,预备将之收下。 让开!全都让开!徽王性命难保,阵地后方立时传来怒吼声,一道麟麟紫光闪过,一员大将从马背上纵身而起,凌空飞越万军,直朝城门方位扑来。 大都督!四下群起欢呼,看来人身手快绝,临危不乱,果然是伍定远亲自到来。 擒贼先擒王,射人先射马,情势乱,伍定远须在招内拿下敌将,他深深吸了口真气,提起长枪,便朝怒王座骑射去。 全军伏地!巩志放声一喊,四下不分职级高低,尽皆伏倒,铁枪夹带一股烈风,飞越万军头顶,马见愁不待主人指挥,前蹄放低,但听一声巨响,那柄铁枪竟已钉入了城墙,深达五尺,几欲穿墙而过。 伍定远一击不中,敌将立时出手反击,只见两道精光离手脱出,竟有暗器袭来。伍定远浑无惧意,反而扑将过去,却见这两枚暗器方位古怪,并非朝自己射来,而是望德王、临王的背心射去。 伍定远又惊又怒,自知若不从中阻拦,两位王爷不死即伤。情急之下,回过铁手,抄下了两枚暗器,却于此际,阜城门终于轰然开启,庆王爷呼天抢地,率先冲了进去,万头钻动中,残兵败卒一发涌入,猛听轰隆隆、轰隆隆,蹄声大作,那马见愁竟也随势闯进城门,转眼间绝尘而去。 城内一片大乱,放眼望去全是残兵败卒,守城军官全力阻拦,却挡不下人潮。巩志等人喝喝喘息,纷纷摔倒在地,力竭难动。德王、临王也都惊出了一身冷汗,颤声问道:伍定远!怎么办?那厮闯入城里去了!伍定远摇了摇头,道:放心,那人不是秦仲海。 两位王爷愕然道:是吗?我看就是他啊!秦仲海鹰鼻蜂目,容貌凶恶,乃是一条粗汉,马背上那位却是个女人。两位王爷牝牡骊黄,雌雄不分,伍定远自也无心辩解,只召集四大参谋,遍询查问:各部死伤如何? 诸人回报道:都督放心,勤王军死伤不大。我军毫发无伤。 伍定远松了口气,正要再说,却见一名兵卒惊慌上前,附到伍定远耳边,急道:都督,快来!众参谋皱眉道:又怎么了?那兵卒低声道:徽王爷死了。 众人一颗心好似停了下来,反身奔向城门,只见担架上躺着一名黄袍男,满身脚印,却是让残兵败卒践踏至死。德王、临王听说手足惨死,便也赶了过来,抚尸痛哭。德王大哭道:这这是怎么回事?方才伍都督不是救下他了么? 那兵卒低声道:方方才庆王急于入城,便将徽王爷推倒在地,后头的兵卒又在城门口推挤逃命便将他将他巩志叹息道:庆王爷人呢?那兵卒道:早逃进城里去了。 岑焱讥笑道:了不起啊,不愧是勤王军话声未毕,临王、德王转过头来,眼中满是悲恨,似要喷出火来了,岑焱吓了一跳,忙缩到高炯背后,不敢胡说了。 临徽德庆,普天同庆,这庆王爷本是前锋营统帅,孰料临阵脱逃,竟然害死自己的堂兄,巩志知道兹事体大,不愿卷入事端,便道:两位王爷请先节哀,现今大敌当前,正是上下一心的时候。我先派几个人运送徽王遗体入城,咱们再做打算 德王不去理他,自管抱起兄长的遗体,放声大喊:凤翔师!号令一下,大批铁骑汇聚而来,看旗号正是凤翔。德王垂下泪来,低声道:送徽王回京。哀戚之下,竟然翻不上马,临王爷在背后使劲一推,便将弟送上马背,由他扶灵入京。自己则召集残部,转回本阵。 眼看事态严重,正统军上下自是忐忑不安,燕烽低声道:都督,事情会犯到咱们头上么?伍定远摇了摇头,道:别怕,有什么事情,伍某一肩扛。 这勤王军又称天亲兵,乃是皇帝的心腹兵马,偏偏与正统军不睦,满朝皆知,此番徽王朱祁又死于正统军中,伍定远本已难辞其咎,倘使朝廷里还有流言蜚语,恐怕更是雪上加霜了。 此时饿鬼们并未散去,仅退到城外十里,坐地暂歇,陆孤瞻也未下令攻城,料来是要休养生息了。岑焱忙道:都督,方才那女人究竟是谁? 伍定远张开铁手,遍示众将,看他掌心里却是两枚飞镖,蓝澄澄的,好似喂有剧毒。 霎时间人人恍然,齐声道:是她! 难怪驾得住马见愁,原来是这苦命女人出马了。只是说也奇怪,秦仲海却上哪儿去了?怎地让一个女人打起了先锋?岑焱沈吟道:怪了昨夜不是有个姓见到那厮了?他为何还不现身?燕烽恨恨地道:还不是想里应外合?等城内一乱,他便要趁机攻城了。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伍定远却不曾说话。他面露疲倦之色,道:燕烽、高炯,你俩替我坐镇帅帐,我要上红螺寺一趟。 岑焱等人闻言一惊,都晓得大都督要面圣了。想起徽王已死,众人无不大为忐忑,巩志唤来一名传令,附耳吩咐:持我令牌过去都督府,就说军中有事,请夫人速至红螺寺一趟。 众将士气大振,险些便欲欢呼起来,伍定远却似不知不觉,燕烽怕他不高兴,偷眼来看,只见大都督眉目深锁,只顾低头把玩一柄剑,孤锋无鞘,却不知是从何处拾来的。 巩志行上前来,轻声道:都督,事不宜迟,咱们该出发了吧? 伍定远醒觉过来,当下取来一块油布,将长剑裹袱其中,随即翻身上马,朝城内进发。 救命啊!饿鬼上门啦!万佛烽火啦! 却说阿秀人在废城,猛见饿鬼袭城、官军反击之状,自不免吓得魂飞魄散,他大呼大嚷,拉着胡正堂,便欲奔下城头。 这段废城乃是前代古城,年久失修,地又湿滑,也是阿秀奔得急了,胡正堂又是笨手笨脚,两人相互扶持,却成了拉拉扯扯,听得啊呀一声,二童脚步放? ?,竟然一同摔落城下。 城高十数丈,地势陡峭,这一摔之势,怕要了两个孩的命。正凄惨大叫间,阿秀突觉身上一轻,随即脚踏实地,睁眼急看,惊见自己好端端地站在地下,却是毫发无伤。 二童张大了嘴,仰头向上,但见废城高耸在上,实不知是如何逃过劫数的?二童面面相觑,说不出个所以然,阿秀浑浑噩噩,边看边走,忽然脚下一绊,身扑倒,便又要摔个狗吃屎。 哎呀一声传过,阿秀低头一看,不觉咦了一声,只见自己又好端端站着,这一跤竟没摔成? 阿秀傻住了,想他打小别的不会,专能摔跤,一天跌个十来次,膝破血流、哭叫骂人、稀松平常,岂有摔之不倒的道理?他眨了眨眼,自问胡正堂:我我方才怎么了?胡正堂茫然道:我我也不知道你你好像摔倒了,可身又立了起来 听得怪事接踵而来,阿秀自是一脸惊奇:是啊,方才咱俩从城上摔下来,也是平安没事,真怪啊。适才见了饿鬼攻城,惊魂未定,岂料又有怪事上门了?阿秀暗暗害怕,却听胡正堂大惊道:我知道了!我知道是谁在暗中保护咱俩了!阿秀骇然道:是谁? 胡正堂激动道:是土地公!我昨晚做了个怪梦,梦到土地公伯伯,定是他暗中显灵庇佑。 阿秀皱眉道:土地公?这般小神有啥法力?哪能救得了咱俩? 胡正堂茫然道:那那是谁显灵了?阿秀反复踱步,沈吟半晌,猛地双手一拍,大声道:没错!我叔叔说得没错!我果然是真命天,有天命护身啊! 胡正堂大惊道:你你是真命天?阿秀激动道:你没听说过么?要当皇帝的人,打小就有神明暗中保护,就怕你走跌倒、吃饭噎到啊!说着双手合十,向天祝祷,朗声道:玉皇大帝!你放心把姓交给我吧,我定会当个好皇帝的! 传说天界投胎之人,足有祥云,身有丁甲小神围绕,只是自身见不到而已。阿秀越想越是亢奋,本想饿鬼围城,天下大乱,谁知自己无意间找到了天命,想来天意如此,亿万生灵都有救了。 正兴奋膜拜间,胡正堂却狐疑道:是这样吗?我觉得是土地公保佑啊。阿秀冷笑道:都跟你说有天命护身了,你还不信?不然你打我一记耳光试试,看看能否伤得了我? 胡正堂摇头道:我可不敢,你会报仇的。阿秀笑道:放心,我担保绝不生气,快打吧。 胡正堂嗯了一声,朝掌中吹了口气,随即扬起手来,但听啪地一声大响,这记耳光竟是抽得结结实实,直打得阿秀天旋地转,眼冒金星,险些滚跌在地。 阿秀气愤之至,暴吼道:混蛋!你为何打我?胡正堂愣道:是你叫我打的啊? 阿秀怒道:要你打,你便打,那要你吃屎,你吃是不吃? 眼见地下真有块狗屎,便揪住了胡正堂,直朝地下按去,正打斗间,却听一声咳嗽,一人静静地道:小弟弟,你们在这儿做什么?二童微微一惊,撇眼来看,背后却站了名男,身穿褐衣长袍,模样颇为穷酸。阿秀懒得理会,正要殴打同伴,那人却道:小弟弟,城内情势有些乱,你们快快回家吧,别在这儿玩耍了。 阿秀怒道:你是什么东西?居然敢管老的事?滚一边去!那人咳道:,你俩住在哪儿?让我送你们回家吧。胡正堂大喜道:好啊,我还担心上乱呢,我家住在 别说!阿秀遮住他的嘴,上下打量那人几眼,猛地心下一醒:啊!是刚才城上那个怪人!适才自己曾在城头撞见一名怪人,见了钦差也不下跪,其后还朝城下乱扔东西,岂不便是眼前这男?他心下暗惊:不得了,这人脑袋不大对劲,千万别理他。也是担心这人要拐带儿童,便拉住了胡正堂,转身便行。 走了几步,那人始终驻足不动,只任凭自己离开。阿秀心下警戒,撇眼回望,却见那人也在凝视自己,眼中带了一抹亲切,好似认得自己。 那人约莫四十岁年纪,模样与私塾教师颇为相似,都是温温厚厚,脸上含笑,阿秀越看越怪,忍不住咕哝几声,正要转头离开,猛见那人腰间缚了一只剑鞘,形若黑木,长约四尺,阿秀不由跳了起来,大惊道:对啦!我的宝剑呢! 昨晚元宵遇鬼,妖孽作祟,阿秀慌张之下,便从书桌底下找出那柄黑木剑,预作防身,此刻见得那人的宝剑,便也想了起来。他心下担忧,忙伸手来摸腰间,这一摸之下,腰上却是空无一物,宝剑竟已不翼而飞了?阿秀大惊失色,自知这柄剑是娘亲的宝贝,到时她追问起来,自己却该如何交代?情急下只能奔了回去,大吼道:小偷! 那人本还在含笑伫立,见得阿秀怒目回奔,自是微起茫然,不解其意。阿秀大声道:你腰上的东西是打哪来的?那人醒觉过来,当即手抚腰际,叹息道:这是昔日友人的赠物。阿秀哼道:赠物?不是偷来的么?那人笑了笑,摇头道:当然不是。 阿秀哼了一声,心道:好贼,不认帐啊。正想着如何夺回宝物,胡正堂却走了回来,讶道:怎又不走了?阿秀盘算计策,猛地把手一扬,骇然道:看!天上有乌龟! 那人果然是个傻瓜,连胡正堂也晓得这是骗人,他却面露惊讶,仰头望天,阿秀见机不可失,忙飞奔而去,夺下了黑木剑,掉头便跑。 胡正堂茫然道:秀哥,你跑什么跑啊?阿秀骂道:笨蛋!我当街抢劫了,你还不跟着跑!胡正堂啊了一声,这才晓得自己是共谋了,忙与阿秀手拉着手,联袂鼠窜而去。 二童脚步才动,阿秀忽觉手上一紧,那剑鞘竟尔黏住了手,随即一股暗劲传到,将他扯了回来,阿秀大惊道:怪事!这剑好黏手!胡正堂哭道:你也好黏人啊! 两个孩黏成了一团,脚下踉跄,正欲摔个狗吃屎,那人提起剑鞘,朝阿秀肩头一搭,便又让他稳下身形。胡正堂大惊道:不关我事、不关我事!是他抢你的东西!不是我! 阿秀被出卖了,却也不来怕,骂道:我抢的又如何?你过来!让本少爷会会你! 正搦战间,那人却笑了笑,奉上了剑鞘,道:,可不能下手抢。阿秀张大了嘴,愣得呆了,喃喃地道:你你要送给我?那人含笑颔,道:是,喜欢便拿去吧。只是你得答应叔叔,这辈都不许再偷东西了。 阿秀瞠目结舌,却也不伸手接,只与胡正堂对望一眼,随即破口大骂:你好大方啊!这明明是我的宝剑,你偷走了也罢,居然还假作大方送给我?做贼的喊抓贼!你要脸不要! 那人哑然失笑:小弟这话可不是了,这剑鞘明明是在下之物,怎能是你的东西? 放屁!放你娘的狗屁!阿秀暴吼道:这明明是我的东西!什么时候变成你的了?没见过你这么不要脸的人!那人叹道:粗口,你娘听了会伤心的。 我娘?阿秀斜目怒视,骂道:你好端端提我娘做什么!想占我便宜么?告诉你!老先操你亲娘!听得小孩满嘴污秽,那人终于不高兴了,当下伸出食指,沈目警告:小弟弟,我真认得你娘,你再言行无状,小心我去找她告状。阿秀怒道:你少放屁!你认得我娘?那为何我没见过你! 那人仰起头来,脸上现出一抹沧桑,叹道:你当然见过我,只是你记不得了。说着垂手比了一比,道:你还这么高的时候,我便亲手抱过你了。阿秀最恨人家说他矮,一时心头更怒,把手放得更低,骂道:放屁!你还这么高的时候,老便亲手打过你了! 胡正堂躲在一旁偷看,眼见那人性情温善,阿秀虽然出言无状,也只谆谆告诫,不见生气,料来是个大好人。当下胆大了几分,便道:这位叔叔,你姓什么啊?那人道:暂且不能和你们说。阿秀哼道:为何不能?你是坏人么? 那人叹了口气:我是个无用之人,此生一事无成,如今年纪也老了。你娘若是知道我回北京来了,怕要惹得她伤心掉泪,那又何必呢?阿秀呸了一声,胡正堂却是微微一惊:什么?我娘会为你掉泪?你你和她很好么? 那人先是一愣,随即忍俊不禁,放声笑了起来。他弯下腰来,左手拉阿秀,右手携正堂,道:别说这些了,来,叔叔送你俩回家吧。阿秀大声道:谁要你送!快把剑还我! 那人也真大方,便将剑鞘奉了过来,含笑道:来,拿去吧。 阿秀急忙接过,看那柄剑黑黝黝的,真与自家收藏的宝剑一模一样,哼道:还说不是我的剑?明明就是我家的东西待要抽剑察看,却发觉黑木剑仅剩了一个空鞘,剑身却不见了,大惊道:等等,剑呢? 那人道:扔掉了。阿秀哇哇大叫,适才亲眼所见,这怪人真把长剑抛到了城下,这可怎么办?情急之下,冲上前来又打又踢,喊道:赔我!赔我! 看阿秀好生大胆,真是下手不容情了,正纠缠拉扯间,那人额发散开,露出了眉心,胡正堂忙扯住了阿秀,惊道:秀哥!秀哥!你快看他的额头 阿秀定睛一看,惊见那人双眉正中有一道痕迹,望来细小狭长,宛如一只天睛佛眼。 胡正堂颤声道:秀哥,这人是是 父老相传,坏人生有只手,神明却有只眼,专看人间是非,面前这男却是什么人呢?二童呆呆对望,正感毛骨悚然间,突然屁股一痛,让人抽了一记,听得一人喝道:兀你两个小童,不回家去,却在这儿干啥? 阿秀回头一看,却见了一匹大马,马背上坐了武将,手持马鞭,正朝自己斜觑。阿秀大惊失色,惨叫道:秦仲海来啦!拉住了胡正堂,拔腿狂奔,一窜到街边巷里,逃个无影无踪。 适才饿鬼里奔出一匹妖马,在万军之中杀进杀出,目下更已闯进了京城,是以阿秀一见兵将,不免草木皆兵,却没见到马上人物身穿官兵服饰,全副武装,却是个正统军。 那军官在废城下巡逻一圈,左右探看,眼见并无怒苍细作躲藏,便也驾马离开。听得马蹄渐渐远走,城下阴暗处也走出了一个人影,正是卢云来了。 先前城外大战,卢云始终在废城上看着,其后见两名小童受惊坠城,便将他们救下。 只没想生平第一回与阿秀说话,这孩却是污言秽语,粗鲁不堪,真不知是打哪来的? 此时阜城门大开,正统军络绎进城,远远已能见到威武侯的旌旗,想来大都督便在左近,卢云不愿与伍定远朝相,便闪身进了巷,尾随阿秀而去。毕竟兵凶战危,卢云总要瞧着这两个孩平安回家,方能放落心事。 那阿秀跑得好快,捡着小巷东拐西绕,不多时,便已逃到了长安大街,正要俯身直冲而去,却听胡正堂喊道:秀哥!你慢点,我追不上啦!阿秀回痛骂:没用的东西!跑两步就喘了!要是秦仲海在后头追着?你逃得掉么? 胡正堂年纪幼小,加之痴呆已久,自然耐不住久奔,忙抱住了他,喘道:秀哥,你你别生气嘛,方才方才那人是谁啊?居然生了只眼?该不会是妖怪吧?阿秀微微一惊,不自禁地摸了摸自己额上的玉佩缎,嚅啮地道:搞不好真是 元宵方过,便已怪事连连,先是饿鬼围京,现下又是妖怪现身,胡正堂心下害怕,低声道:秀哥饿鬼真打来了咱们咱们现下该怎么办啊? 阿秀醒觉过来,赶忙左右张望一阵,却见上行人神色如常,料来此地距阜城门颇远,姓们犹在过年,怕还不知饿鬼围城一事。忙竖指唇边,低声道:先别嚷嚷,要是让别人知道饿鬼来了,到时人挤人,道不通,那咱们就逃不掉了。 胡正堂醒悟道:对啊!总要留几个笨蛋给饿鬼吃,咱们才容易逃掉。阿秀俨然称赞:看不出来,你颇有见地啊。胡正堂得意洋洋:这是咱们胡家的真传,厉害吧。 阿秀本就机灵,稍稍思半晌,心里便有了主意。只听他低声嘱咐:听好了,饿鬼打来了,咱们越早逃命越好,一会儿我们各自回家收拾东西,带些吃的喝的,中午去北门破庙会合。胡正堂颤声道:真要逃了?那那咱们下午还要不要上? 阿秀骂道:蠢材!饿鬼都闯到家门口了!还去什么堂?难不成要死在那儿么? 听得不必上,胡正堂自是大喜过望,可高兴不过片刻,却又担忧起来:等等,咱们要怎么逃啊?要是用两条腿跑,那我宁可死。阿秀破口大骂:混蛋!还没逃便嫌腿酸!世间有你这种人?胡正堂也气了,回骂道:你了不起?每回春郊爬山,你哪次不喊腿酸?什么坏事都赖我!阿秀烦道:好啦好啦,我一会儿去弄辆马车来,不就成了? 胡正堂又惊又喜:马车?你你上哪儿借车? 阿秀傲然道:傻,我家那么多马车,还怕弄不到一辆么? 胡正堂欢呼起来了,想起可以和阿秀同车出游,这份乐不必说了,正手舞足蹈间,突又想到了华妹,忙道:等等,咱们逃走了,那华妹怎么办? 这话倒提醒阿秀了,看昨夜自己出门搭救正堂,却把华妹舍了下来,不知她是否还等着自己? 抬头望了望天空,眼看天光大明,华妹他们多半已自行返家了。倒也不必多虑,便道:这样吧,华妹那儿我去通知,其余弟兄就让你通报。吃过午饭后,大伙儿到北门破庙会合。 胡正堂喜悦蹦跳,想起下午众小童搭马车、吃点心、游山玩水,真比过年还开心几分了,正高兴间,却又想到了爹娘,忙道:秀哥,咱们自己逃走了,难道不跟爹娘说么? 阿秀咦了一声,倒没想过这事,正要说话,忽听远处传来凄厉哭喊:我的儿啊! 胡正堂寒毛直竖,转头去看,惊见一名妇人哭叫奔来,岂不是亲娘现身?他吓了一跳,这才发觉自己已离家门不远,正待转身逃亡,身上一紧,已给娘亲一把抓住,大哭道:正堂!你跑哪去啦!娘找你一整晚呀!激动万分,将爱拥入怀中,紧紧抱住。 胡正堂呼吸艰难,小脸转为青紫之色,嘶哑道:娘先别抱我咱们快逃吧那妇人听得爱言语如常,竟是喜而泣:得没错!你的病真好了!狂喜之下,双臂更是牢牢锁紧,可怜胡正堂玉带围腰,舌头外吐:娘先别抱我你听我说城外城外来了好多好多鬼那妇人松开了手,惊道:什么? 鬼啊!胡正堂焦急道:好多好多鬼!好多好多鬼!正喊叫间,那妇人蓦地又哭了起来:又来了!正堂,你的疯病就是断不了根哪将爱夹于腋下,直奔回府,呐喊道:来人啊!来人啊!快请针灸大夫来!照灵音大师昨晚那般扎针!扎好为止! 娘!胡正堂大哭大叫:真的有鬼!我没骗你!好多好多鬼!好多好多鬼!还待哭叫示警,娘亲却置之不理,一将他拎回家中,便给囚禁起来了。 阿秀躲在一旁看着,心道:傻一家,就是这德行吧。想他眼捷手快,适才一见疯婆现身,立时藏身边,可怜胡正堂稍慢一步,便让人五花大绑了。他摇了摇头,心道:算了,这家人命当该绝,救不得了。转念又想:除了华妹,我该带谁逃走? 饿鬼逼临京城,姓犹在梦中,自己若要逃走,自然不能惊动多人。他算了算马车空位,姨婆坐一个、娘亲坐一个、华妹坐一个,叔叔平日待自己还算不错,不妨留个位给他,数着数着,忽然想到了爹爹,不由咦了一声,心下大感不祥。 从小到大,阿秀还没见爹爹皱过眉头,好似天塌下来也能只手顶着,依此看来,他便算听说饿鬼来了,八成也会劝大家放心,上的上、上工的上工,绝不许谁来胡闹。 想到上,阿秀突然小脸铁青,这才想起自己习字帖一字未动,竟是发起抖来了。 字经抄写十遍,差一行、打一下,这是过年前孟夫亲**代的,本想昨夜火急抄写,天亮前豪迈竣工,谁晓得大半夜地闹鬼,先是胡正堂让鬼抓走了,其后自己过去追人,却又莫名其妙地昏了过去,待到醒来之时,竟已天光大明,姓们都起床喝豆浆了,看中午走进堂,来到孟老头跟前,两手空空,却是个什么样的下稍? 落入孟老头手里,比让饿鬼吃掉还惨()。阿秀牙关颤抖:不行,我得赶紧找娘说,她要不肯逃,那我自己走吧。娘亲聪明果决,断事素来明快,一听京城遭难,必会安排全家上下逃命,爹爹纵想阻拦,也是慢了一步。 心念于此,阿秀更是发足飞奔,定要比爹爹抢占先机。 阿秀狂奔在前,却不知巷里还有个身影悄悄尾随,正是卢云来了。他跟在阿秀背后,沿途凝望街景,寻思道:这下好了,真要打仗了。 昨夜自己本还挑着面担,等着离开京城,一了了。孰料几个时辰内,先是遇上了胡媚儿,其后又撞见顾倩兮,最后去了一趟万福楼,便与义勇人见了面,当时琦卢云只消离开水井,便会改变心意,应允其所托。果然今早一看,怒苍竟已兵临城下。 短短一日夜,京城天翻地覆,回思方才城前一场大战,伍定远下手之重,宛如凶神恶煞,只是那位怒苍主帅却不是秦仲海。卢云居高临下,把情状看得一清二楚,那人唇不涂丹,颊无贴花,仅仅腰悬长刀,身穿火甲,正是昔年见过的红粉麒麟言二娘。 卢云曾两投上怒苍,自也认得这位言家大姊,晓得她是怒苍老将,与朝廷有不共戴天之仇,只没想这女胆大包天,竟然单骑赴京,直闯禁城当中,当真勇冠军()。只不知她又为何要闯入京城?莫非也是为秦仲海而来? 其实不只言二娘来了,连秦仲海也已现身京城。昨晚万福楼里群雄汇聚,伍崇卿与镇国铁卫抢夺一柄宝刀,大打出手,秦仲海便趁乱现身,其后与大掌柜打得天崩地裂,两人从天上打到了地下,一起消失无踪。 只是说也奇怪,这帮灾民究竟是怎么来的?莫非真是秦仲海引来的不成? 目前朝廷并未处于下风,凭着伍定远的正统军,饿鬼绝难越雷池一步,只是怒苍那厢却还留了一手。看秦仲海神龙见不见尾,始终只让陆孤瞻出面担待,自己却迟不现身,以他领导万军的本领,一旦亲临前线,振臂高呼,千万饿鬼涌向北京,正统军能抵挡到几时? 这一局是天下之局,一方是朝廷、一方是怒苍,只消还活在人世间,哪怕是闲云野鹤、贩夫走卒,谁都躲不开、避不掉。卢云纵能逃出城去,一走了之,可顾倩兮、二姨娘,乃至千千万万的姓,却该如何自处? 事出必有因,饿鬼们究竟想做什么呢?想当然尔,他们要找吃的。可天下食粮够不够吃呢?这卢云就不清楚了。只是他心里明白一件事,不论老天交下了多少食粮,都轮不到饿鬼吃。要想填饱肚,便得击破整个正统朝,否则一切都是休想。 按义勇人领所言,正统朝的根基不在正统皇帝,甚且也不在城外的勤王军、正统军,而是在于一个人,那便是杨肃观。 杨肃观是始作俑者,他是镇国铁卫的大掌柜,隐身于朝廷之中,高居王者之上,此人一天不死,朝廷一天不倒,否则便算杀光了武官,正统朝也不会垮()。也是为此,韦壮、灵智方丈等人才找到了自己,请他来演这出荆轲刺秦王。 心念于此,卢云不由怔怔惘然。自出水瀑以来,朝廷怒苍打得难分难解,他不知有多少心事想说,可他能对谁说呢?灵智方丈城府深藏,帖木儿灭里新识不久,均非推心置腹之人。可回头去找老友们,现今伍定远欲杀秦仲海、秦仲海欲杀杨肃观,按义勇人的说法,杨肃观却又挟制了定远,总之一个压一个,当真一塌糊涂了。 情势如此,自己须得找人商量。只是自己能问谁呢?这人一得是旧识,二得无涉朝廷怒苍之争,否则断然无法指点迷津为自己、也为天下人找到一条活。 卢云叹了口气,低头走着,却见前头的阿秀左拐右跑,突然钻入了一条窄巷,卢云浑浑噩噩,正要尾随过去,却又心下一凛,停下脚来,怔怔望着门前的四字金匾,却是杨守正府。 想起来了,世上还有一个人,不涉朝廷、不涉怒苍,她非但与自己相识,还曾与自己相恋相爱,自也能倾听他的心事诉说。 怎么办?要进去么?卢云仰望大士府,忍不住苦笑起来了. 正文 第五章 一颗大石落了地 哭!还哭!再哭就揍死你!辰牌方过,刑部狱卒们火气满满,大声叫骂,一旁则传来呜呜啼哭声,自是王一通在那儿干号了。 自目击秦仲海后,小王真是厄运缠身,先遭官差逮捕,其后押入天牢,如今审讯一夜,又饿又累,心里又挂念着家人,直是步一哭、五步一叫,众狱卒死拖活拉,将他架了走,他却又杀猪似倒地滚叫。王押司耐着性,劝道:兄弟,别老是哭。想你犯的是重罪,本该给严刑拷打,现下能全身而退,仗的全是伍大都督的面,你该心存感恩才是。 我感什么恩!他是个骗!王一通大声哭骂:还说等我进了大牢,他便会帮我照顾家小骗人!前脚一走,后头就派人抢走我的粮票,呜呜呜呜把票还给我 昨夜王一通在红螺寺行抢,总算他祖上积了德,被捕后居然遇上龙手大都督断案。 这伍爵爷耳根很软,听王一通哭了几声,便送给他厚厚一迭粮票,也好让他安心坐牢,谁晓得粮票还没带出红螺寺,五辅大士便派出了一名家丁,将粮票抽走了。 世上最惨的事,莫过于失而复得,听得王一通嚎啕大哭,自觉被骗了。两旁狱卒附耳来问:老大,伍爵爷真赏他票了?王押司淡淡地道:别听这人胡说。伍爵爷也是公门出身,哪会干这种蠢事。众狱卒扼腕道:可惜、可惜,少了一笔横财。 王一通以为自己倒霉,其实他捡回了一条命。二十张粮票,足抵一两白银,可以在朝阳门大街买上半栋楼房,看王押司月俸不过五两,众狱卒资格老的多则二两,少者不足八钱,倘使王一通身怀巨款,琅当入狱,却是什么个景况? 王押司微微苦笑,自知大官们都是一个德行。本想伍爵爷是捕头出身,必当明白牢里规矩,孰料官做得大了,脑袋一发热,什么都忘了?他摇头叹息,转开了锁匙,把门一推,已然踏入天下法司第一重地:刑部天牢。 来到了牢房,只见面前尽是铁栅栏,隔成数间,牢门铁牌丙字做记,见是丙九房、丙八房、丙七房偶在右、奇在左,上为天干下为数,依序以降。王一通没坐过牢,不免有些好奇,正想探听内情,背后却给狠推了一记,听得狱卒暴喝道:丙字九房,进去吧! 铁栅栏打开,一股屎尿臭味飘了出来,王一通跌跌撞撞走了进去,但听嘿、嘿两声笑,眼前来了一堵墙,高八尺,色做深黑,上头还有些黑毛。王一通大吃一惊,抬头急看,面前却是一条黑脸壮汉,嘴带淫笑,一边搔着胯下,一边朝自己打量。 新来的黑脸大汉兴奋道:欢迎啊王一通牙关颤抖,左右张望,只见囚房深处坐了个肥胖男,看他袒胸露背,两脚高高翘起,模样坦荡舒服,脚跟底下却非凳,而是两名书生形状的白面男,跪倒在地,欲哭无泪。 老大一头青面巨汉行了过来,搓手谄笑:这新人赏给我吧? 谁说是你的!黑脸大汉暴怒道:他是咱一人专用的!另一只秃头壮汉吼道:你都几个了?还贪得无厌?人相互争打,谁也不让谁,猛听一声饱嗝响起,那肥胖男挥了挥手,道:大家见者有份,别伤了和气。条大汉言归于好,齐声狞笑,便朝自己走来,王一通吓得魂飞魄散,忙奔到了铁笼旁,大哭大喊:快来人啊!救命啊!救命啊! 喊了几声,那王押司手提威武棍,推开了铁门,急忙奔进:怎么了?王一通痛哭道:我不要留在这儿!押司大人!看在伍爵爷的面上,把我关到别的地方去吧!众狱卒拂然道:老弟,坐牢还想挑拣四?乖乖留着吧。 我不管!王一通大哭大闹:快把我弄出去!不然我便撞墙自尽!看你们怎么向伍爵爷交代!正要咬舌自杀,忽见斜对过牢房空荡荡地,不觉狂喜道:看!那儿多空啊! 对过牢房空无一人,凝目来看铁牌,见是丙六房。地下干爽清净,内里还有张大床。王一通欢天喜地,兴奋道:我要那间!我要那间!话声未毕,黑脸大汉伸手出来,朝王一通的屁股狠拍一记,笑道:别闹啦,这儿才是天堂。王一通大惊惨叫,霎时不顾一切,从牢里逃窜而出,来到了对过牢房,双手拼命来拉牢门,大哭道:快把我关起来!快! 看对过牢房都以偶数为记,丙四房、丙六房、丙八房,一间间单人寝居,陈设舒坦,棉被枕头一应俱全,一幅客栈上房的模样。想来那帮贪官污吏被捕后,便来此地暂避风头,自己若能住进去,那可是无上之喜了。 眼看王一通大哭大闹,众狱卒骂道:小!别胡闹了!快回去!王一通哭道:不要!我才不要回去!伍爵爷答应过我的!要让我公正受审!四肢盘住铁栏杆,直是打死不肯走。 天牢有天牢的规矩,违背不得,偏偏王一通有正统军大都督庇护,等于拿到了免死金牌。众狱卒低声咒骂,却又怕一会儿伍爵爷还真想起了这家伙,自也不敢下手揍他,正闹间,一名狱卒晃步上前,来到丙八房前,打开了牢门,懒懒地道:兄弟,开饭啰。 丙八房伙食之佳,天下罕见,看这狱卒手捧一只木盘,四菜一汤,见是卤鸡腿、凉拌豆丝、冬菇炖鸡、白菜煨鱼,另有一碗肉汤,外带只馒头两碗饭,最妙的还有一瓶老酒。 押司大人王一通吞了口唾沫,颤声道:求求你,一定要把我关进去 看那鸡腿色泽香甜,想必卤得入味,碗中米粒晶亮,更教人食指大动。只是牢里那人好生狂妄,面前尽是酒菜,他却始终不动筷,只闷闷坐着,好似心情不好。 王一通整日不曾有粒米下肚,早已饿得前心贴后背,眼看牢门大开,鸡腿唾手可得,便死抓着栏杆,口涎横流:这位大哥你你怎么不吃啊?那男并未回话,仍旧低着头,双肩不停抽*动,王一通咦了一声:大哥你你在哭啊? 确实在哭,这位大哥似嫌伙食不好,望着晶莹米粒香鸡腿,泪水却直从面颊滑落。 大官们平日锦衣玉食,来到天牢里,连鸡腿也不对味了。王一通大起了胆,低声道:大哥,你要是不想吃,不如不如赏给我吧说着说,便悄悄伸出手去,打算偷走香鸡腿。 啪地一声,脑袋给人狠狠拍了一记。王一通哎呀疼叫,回头去看,却是王押司来了,他走入了牢门,拍着那男的后背,温言道:兄弟,多少吃些吧,明早也好上。说着提起酒瓶,替那人斟上一杯,如待上宾。 酒香四溢,那男却不愿来接,只见他以手支额,低垂脸面,泪水更是扑飕飕落下。 王一通微起愕然,低声道:大哥,你你到底做多大的官啊?这般架? 混蛋!背后狱卒一拳打下,责备道:这是人家的最后一餐啊。 什么?王一通魂飞天外,颤声道:这这丙八房是是死囚房?王押司叹了口气,点了点头,道:这是绞房。 绞刑乃是死刑中最轻的,以绳勒喉,死后留有全尸,王一通大惊发抖,他指着旁边的丙六房,颤声道:那那儿呢?王押司举手向颈,作势一刀,做喀喳状。王一通脑袋发凉,嘶哑地道:那那丙四房呢?众狱卒瞄了瞄他的腰间,嗯嗯苦哼,歪嘴示痛。 当年李斯腰斩之时,曾连写七个惨字,方得咽气命绝,足见惨上加惨。王一通高声尖叫,如公鸡报晓,丙八房绞,丙六房斩,丙四房桀,至于丙二房,想来此间能登魁居,若非千刀万剐,便是五马分尸,总之是天外有天了。 走吧。众狱卒拉住了王一通,温言道:回去丙九房,那儿是天堂。 嘿嘿嘿丙九房里大批凶神闻声起身,人人搔了搔胯下,舔嘴微笑,列队欢迎而来。 不要、不要——不要啊!王一通寒毛直竖,放声大哭,抱住铁栏杆,打死不动一步,众狱卒责备道:老弟,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丙九房不受皮肉苦。这是给你好处啊。 众狱卒所言不错,丙九房关的是地痞扒手、流氓惯窃一类,多属轻犯,不受皮肉苦。 到了丙七房,则称鞭房,人犯一进牢房,不问犯由,一率先抽上鞭再说。丙五房则是杖房,刑杖伺候,丙房则是火房,专来烧烤东西。 笞杖徒流谁不怕,看这刑部一关狠过一关,宛如十八层地狱一般。王一通除了哭叫,什么都不知道了。众狱卒骂道:小!别逼咱们用强,快进去! 诸人发起了脾气,正要打他一顿,王押司道:别乱来,这小是伍爵爷交来的,万一揍死他了,咱们拿什么交代?众狱卒愁眉苦脸:那该怎么办?王押司烦不胜烦,把手一挥:先望里头送,让他自己挑间房。 王一通获胜了,众狱卒则是低声咒骂,只得押解此人,向天牢深处行去。 沿途所见,天牢里越发阴暗潮湿,慢慢已看不到铁栏,放眼尽是是石墙石壁,王一通吞了口寒沫,左右探看,见到了一只铁牌,上书乙字房。此地囚犯竟是单间独居,彼此声息不能相通,狱卒们更是腰间带刀,来回踱步,监视严密异常。 王一通有些害怕,低声问道:押司大人,这这乙字房关的是什么人啊?戒备很严呀? 王押司还未说话,猛见栏杆里探出一手,揪住王一通的脑袋,狂笑道:新人来啦! 砰地一声,王一通脑袋撞在铁栏杆上,只见那手臂粗如铁柱,青筋贲起,不过微微使劲,便让他双脚离地,众狱卒骂吼道:何打虎!放手!快放手!人人手提威武棍,朝那手臂奋力击打,砰啪震响之中,十来根木棍折断,那手臂总算缩了回去,不忘搔了搔脑袋。 何打虎!众狱卒戟指痛斥:这新人交给你啦!你若欺侮他!小心咱们饿死你! 嘿嘿嘿嘿嘿打虎恶汉面带狞笑,不忘朝新朋友挤眉弄眼,示意友善。 妖怪啊!王一通吓得魂飞天外,正要反身逃走,王押司急忙拉住了他,劝道:老弟,这何打虎面恶心善,乙字房里就属他性情温善。咱们特意给你挑来了,你快进去吧。 不要!不要!王一通死也不肯,慌张下脚步后退,触到了对过铁笼,但听轰地一声大响,门里有东西扑将过来,重重撞到栏杆上,铁笼为这怪力所撞,竟然嘎嘎作响。 王一通大惊回头,只见铁笼里蹲着一只黑影,双肩开阔,单是蹲着便比自己高,牛铃铜眼,血盆大口,人不似人、鬼不似鬼,一边打量自己,一边吞了口馋涎,颤声道:加菜了 救命啊!王一通狂声尖叫,死抱王押司的大腿,啼哭道:大哥,我不要留在这里!求求你们!求求你们!一名狱卒叹道:这可知道厉害啦?让咱们带你回丙九房吧?想起那批匪徒的淫笑,王一通彷徨无措,竟尔号啕大哭起来。 乙字房囚犯力搏熊虎,乃是江洋大盗一类,丙字房关的却是地痞流氓、鸡鸣狗盗,只是王一通全身没有几斤肉,不论去到何处,都是死一条,众狱卒叹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小,凭你这点微末道行,人家抢什么钱啊? 王一通大哭道:我没钱养家啦!无可走啦!大哥你们行行好,干脆杀了我吧!等我一了了,那便解脱啦!王押司安慰道:兄弟,打起精神来。为了你的家人,你定得忍下去,留得团圆的一日。 王一通悲从中来,哭得更响了。想他母老家贫幼,妻却又貌美如花,在这炎凉世态里,却要如何挣扎下去?眼看王一通痛哭流涕,众狱卒都是老公门,功德做惯了,自也不想害他受苦,叹道:老大,现下怎么办?总不成放了他吧? 王押司也是烦恼不已,一时反复踱步,叹道:也罢,押他进甲字房。众狱卒大惊道:押司!这小还有活走啊!你你怎能王押司道:少啰唆,我自有安排。 众狱卒咕哝一声,却也不敢违逆,便又往地底深处行去。 一行去,阴暗更甚、晦气更深,四下墙壁更为厚实,石块莫不重达千斤。忽然间,狱卒停下脚来,面前来了一堵厚重大铁门,高大巨广,颇似地狱之门。王一通牙关颤抖:押司大人,这儿这儿就是甲字房么?王押司道:没错,正统元年,刑部大兴土木,一改旧制,把这儿建成甲字禁地。王一通寒声道:禁禁地? 王押司道:犯禁之人,必囚于禁地。说着说,便敲了敲门上铁环,长短,门内随即也敲了几敲,却是五长二短,想来是什么暗号。 两边敲过了门,确信了身分,门内锁匙便传来喀喀声响,王押司点了点头,晓得里头要开门了,便取出锁匙,插入了孔内,两相对应,同声大喊:预备开门,一、二 字一出,门内门外同时开锁,嘎地一声,铁门缓缓开启,王一通微微一惊,凝目去看,只见门内站了满满一排官差,人人身形魁伟,年轻力壮,腰悬斩刀,背上还负了一只铁管,棉线火引,竟是传闻中的火枪! 看这甲字房防备森严,王一通牙关喀喀颤抖,已知这儿必然关着什么大魔头,正想掉头逃跑,王押司淡淡地道:老弟,你只要动上一步,我立时送你回丙字房。 想起那帮凶神恶煞,王一通颤声道:不要、不要我留着就是了 面前的差人年轻力壮,背枪带刀,与王押司这批窝囊废大不相同,见得老头到来,自也没什么恭敬心情,只冷冷地道:王老头,还没到交班时辰,你来这儿干啥? 王押司拉过了犯人,道:我奉伍爵爷之命,押他进甲字房。众差人大为惊奇,上下打量王一通,喃喃地道:这小要进甲字房?他他干了什么?王押司道:抢夺红螺寺香火钱的,便是此人。 是他啊?众差人目瞪口呆,随即捧腹大笑:我道是哪个头六臂的高手?原来就是这瘦小啊!了不起!了不起!干脆去抢嵩山少林寺吧,那不省事多了? 众人哄堂大笑,看红螺寺乃是北方武圣地,僧人炼气练功,内外兼修,声势仅逊于嵩山少林寺,与五台、普陀、峨眉报国寺等并驾齐驱,孰料竟有姓上门行抢?岂不是失心疯了? 听得自己名扬天下、人皆知,王一通也不知该哭该笑,王押司是万年公门,看守天牢数十年,官腔早见惯了。便道:让开,咱们要进去了。 众差人放开道,内里却还有一道铁门,王押司提起门环,依样画葫芦,再次敲起了暗号,众差人如临大敌,纷纷端起了火枪,只消铁门里的人犯闯将出来,立时枪齐发。 预备开门一!二!字一出,王一通提起锁匙一转,猛听喀地一声,铁门开启,面前却是一间哨所,坐了四名狱卒,正自聚赌,一见王押司到来,纷纷起身道:老大。 王押司点了点头,还未说话,却听轰地一声,背后铁门已给牢牢锁上了。 王一通四下张望,眼见床铺被褥一应俱全,还放了些干粮清水,茫然便问:这这就是甲字房么?挺不错的啊。王押司道:这是排房』,用来窥看动静,内里才是咱们嘴里的黑房』。王一通心下醒悟,这才晓得甲字房看守森严,直可说是牢中有牢、门中有门。 眼前这座排房两面石壁,前后各有一门,一处通往外间,一处通向牢里,通向牢狱的那扇门非但厚重,尚且是楠木所制,门缝更塞满了棉花,门上另有一个窥孔,以来监视门内动静。囚犯要想脱逃,自是大为不易。 王押司行到门旁,向囚室里窥望,低声道:今儿没再闹了?众狱卒道:昨日给了他们几本书,安静多了。听得他们二字,王一通吓了一跳,方知甲字房里不只住了一人,正害怕间,又听王押司道:弟兄们没和他们说话吧? 众狱卒慌了起来:没有、没有,那可是杀头大罪,谁敢擅自同他们说话? 王一通按耐不住,低声便问:大人,为何为何不能和他们说话?王押司指着塞于门缝里的层层棉花,道:猜一猜,这是做什么的?王一通茫然道:是是防湿气的么? 众狱卒笑道:防什么湿气?咱们一年到头住在地底,哪个不得风湿?王一通喃喃地道:那那这棉花是一名狱卒插话道:这是拿来阻隔声音的。 眼看王一通还是满面迷惑,王押司便指着自己的耳孔,道:懂了么?魔音入脑,惑乱心神,势道厉害无比。王一通大惊失色,颤声道:这儿这儿关的人很厉害么? 一名狱卒道:当然。能持刀杀猪者,入丙字房,力能打虎者,入乙字房,你想能排进一甲金榜的,却是何许人物?王一通色变惨白,颤声道:何何许人物? 王押司道:屠龙之士也。王一通放声尖叫,正要拔腿逃命,却给揪住了。听得王押司吩咐道:来人,开门。 四名狱卒奔上前来,除下了粗重门闩,奋力来拉,嘎嘎声响中,沉重铁门终于开启。 眼前一片黑暗,天牢里什么都瞧不见,王一通躲在狱卒背后,左顾右盼,忽见黑牢中隐隐有光,凝目去望,惊见铁笼里坐了一名污秽老者,盘膝而坐,神色沉着,正自低颂经书。 看这老人浑身血污,瘦弱不堪,却不知有何武功本事,怎能称为屠龙之士?王一通有些好奇,便走近了几步,只听那老人低声吟唱: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 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王一通全身震动,游目四顾,每间囚室里都点了一盏灯,囚徒们默然而坐,有的低头沈思、有的仰天垂泪,有的奋笔疾书,无论他们如何受苦,眼神却都温润如玉,似对自身际遇早已释怀,王一通顿时张大了嘴,这才明白这些人为何会关在这儿了。 丙字房关小偷,乙字房押强盗,住在甲字房的罪人们,触犯的却不是法条,而是天条。 他们的罪业不起于双手,而起于内心。是以气力之大,足以翻倒江海,毁灭社稷,他们才是刑部天牢里最凶最恶的囚徒。 皇当清夷,含和吐明庭,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听着诵经声,不知不觉间,王一通竟然不怎么害怕了。他默默听着孩提时背过的正气歌,低声附和:在齐史简、在晋董狐笔、在秦张良椎、在汉苏武节。为严将军头,为嵇侍中血、为张睢阳齿、为颜常山舌、或为辽东帽清操厉冰雪。 顾此耿耿在,仰视浮云白、悠悠我心悲,苍天曷有 一片诵经声中,王一通热泪盈眶,众狱卒则是掩耳疾走,竟没一人敢与囚犯目光相对。 也许心中苦闷、也许心下茫然,总之人人都低着头,谁都不想说话。 也不知走了多久,脚下已到尽头,抬头一看,前方已是最后一间囚室。 王一通心情平静多了,他凝视铁门,轻轻地道:到了么?王押司叹道:是,这便是甲一房俗称天字第一号』。王一通点了点头,已知面前囚室非同小可,乃是浊浊尘世里的第一号囚房,只是里头关的却是什么人呢?嘎嘎声响中,王押司打开了铁锁。 慢慢推开了铁门,迎面而来是一堵灰暗石墙,王一通凝目去看,只见墙上血迹斑驳,大书两个血字,见是:正道。 十八层地狱的最后一关,高书正道二字,王一通张大了嘴,呆呆望着墙上血字,回头去看王押司,却见他转开了头,眼中带着一抹不忍。 万籁俱寂中,诵经声已然停息,王一通深深吸了口气,道:押司大哥,你你要我进去这儿么?王押司叹道:实话告诉你,这儿住了一名要紧的人犯,他重伤垂危,偏又执意绝食,已有数日未进滴水,若再不吃,恐怕拖不过今晚 王一通醒悟道:你们要我进去喂他么?王押司道:没错。你若能劝得他进食,便是大功一件,我可以向上奏报,替你减一减刑。说着提来一只食篮,将之打开,顿时香气四溢,里头竟有姜丝冷牛肉、白菜煨嫩鸡,六菜一汤,另有十来个馒头,一锅稀粥,一瓶美酒,当真丰盛之至。 王一通口涎横流,哪管什么正道妖道,颤声便道:我我可以吃些么? 王押司道:你自便吧。王一通喜而泣,心道:老天开眼了。当下捞起一片卤牛肉,大口狠嚼,只觉滋味鲜美,肉肥带筋,说不出的耐嚼好吃,他痛咬馒头,正要再吃一块牛肉,那竹篮竟然长了脚,朝铁门溜了进去,王一通心下骇然,闷声狂叫:瘪狗啊。 都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竹篮给狱卒提进牢里,王一通便也直追而去。好容易竹篮停下了,忙一把抓住,正要张口大嚼,猛听轰地一声,铁门已然重重关起,他大吃一惊,正想回头察看,可瞧了瞧满竹篮的饭菜,不由释然而笑。 人生到头来,不就是这一口饭么?想他整日整夜未进粒米,如今有了这等好菜吃,便算身处地狱之中,也当是上天堂了。他欢喜痛嚼,正狼吞虎咽间,却听饭孔处传来说话声:老弟,别自己吃完啦。王一通脸上一红,自知狱卒还在门外窥视,忙放落饭碗,缩在角落张望。 眼前囚室阴暗灰败,颇为潮湿,天顶处却有一孔气窗,照入了阳光,只是这气窗只有半尺长宽,爬是爬不出去的,仅能透光进来。王一通叹息半晌,便又四下打量,却见靠墙处置了一张石床,床上盖了一袭大毛毯,想来便是王押司口中的那位天字第一号犯。 天下歹徒应有尽有,有的拿小刀、有的挥拳头,凭得都是拳脚犯案。至于这甲字房,囚禁的都是读书人,作案就凭一只笔、一张嘴,依此看来,床上若非躺了竹林七贤、便是建安七,总之骚人墨客,手无缚鸡之力,一会儿惹火自己,小心被一通大哥打死。 王一通放下心来,当即横手横脚晃了过去,傲然道:兄弟,咱是新来的,你好啊。 床上那人没有应答,也不知睡着了,还是死了,王一通懒得多想什么,端了碗稀粥,慢慢来到石床边儿,还未掀开毛毯,便见床畔垂下了一只手,软绵绵地全无气力。 王一通大感欣慰:我猜的没错,果然是个弱不禁风的。朗声道:老哥,你听好啦,咱奉命来喂你吃饭,你最好乖乖听话,不然别怪我欺侮你啦正威胁间,黑暗中慢慢睁开一只眸,光彩晶莹,很是漂亮,可不知为何,另一只眼却闭着。 王一通微微惊奇,眼看这眸好美,不知这人是什么来历,莫非是女人不成?正想间,那眼儿朝自己上下打量一阵,便又缓缓闭起,带了几分疲惫。四下昏暗,什么都瞧不清楚,王一通茫然半晌,忽见地下搁了只包袱,便伸出手来,朝内里掏掏摸摸,却捞出了一只金锁片。 阿傻不傻,嘻嘻哈哈,岁岁年年,永保安康。娟儿姊姊赠。 王一通皱眉道:娟儿姊姊赠?谁是娟儿姊姊啊?牢狱里男女有别,难不成自己和娟儿姊姊关到了一块儿?那不是有艳福了? 王一通越发起疑了,他打量起那只手掌,但见五指修长、指节处也不见什么厚茧黑泥,望来真似女人的玉手。他吞了口唾沫,悄悄伸手出去,正想摸一摸人家的小手,却突然咦了一声,他揉了揉眼珠,再次探手而出,和女人家的小手比了比。 这一比之下,当真寒毛直竖,这手掌之大,竟比自己大了两倍有余,宛如熊掌一般。 王一通张大了嘴,恰于此时,那犯人背过了身,面向石墙,借着微光去看,只见那人背后满是血污,依稀可见一处刺花,却是一幅猛虎下山图,旁书:恰如猛虎卧荒丘、潜伏爪牙忍受,虎额上却有一个西字()。 妈呀!王一通抱头鼠窜,一冲到铁门旁,朝门外凄厉叫喊:押司大人!这儿关的是什么人啊?铁门外传来咳嗽声,道:怒苍山.五虎上将。 王一通吓得魂飞魄散,不觉啊地一声,惨叫出来。 过去王一通曾听人提过,西北怒苍住了些吃人魔,个个青面獠牙,身高十尺,饥食人肉,渴饮人血,还常拿活人的头盖骨喝酒,与妖怪几无二致。王一通大哭起来,这才发觉自己被骗了,看这囚犯之所以不肯吃饭,定是菜肴不对胃,非得拿活人下酒,不然食不下饭。一时拼命拍打铁门,哭喊道:押司大人!你行行好!放我出去!我不要在这儿!不要在这儿! 拍打良久,门外却无人应声,想来王押司等人早已溜了。还在凄厉呐喊,忽听铁链声大响,当琅琅地甚是刺耳。王一通回头一看,惊见背后来了个巨大黑影,浑身手镣脚铐,俯望自己,王一通拿出了老命,对着铁门又踢又撞,尖叫道:救命啊!来人啊! 正哭间,黑影伸出手来,朝自己拍了拍,王一通转身后窜,碰地一声,背靠铁门,哭道:你你别乱来,我我抢劫过红螺寺,武功很厉害的 牢狱黑沈,那人又背着光,瞧不见面貌,惟见手掌向上,似要讨什么东西。王一通呜呜哭笑,没想乞丐到处都有,牢里也能遇上几个,忙掏了掏裤袋,偏又空无一物,正想脱裤相赠,黑影已自行伸手过来,从左手里取走一物,正是方才的那面金锁片()。 王一通啊了一声,这才发觉自己无意间拿了人家的东西,忙道:对不住,我我不是有意偷你的黑影没有说话,只驮下了背,一拐一拐地走了回去。 铁链当琅琅作响,这人实在高,王一通打小到大,还没见过这般魁梧之人,彷佛便是佛殿里的四大天王走了出来,再看他浑身脚镣铁链,一端钉于石床上,一端绑缚身上,那铁链更有手腕粗细,想来此人定有九牛二虎之力,方才让狱卒们这般拴着。 那黑影回到了石床,慢慢坐了下来,天光映到他的右颊上,只见这人两鬓霜白,五十来岁,与伍爵爷差不多年纪,长相却远为俊俏,龙眉凤额,仪表峥嵘,依稀便是戏台上的锦马超,千人敌、万人迷。 传闻中的怒匪就在眼前,王一通却不由揉了揉眼。过去朝廷提到这批反贼,总说他们样貌如何凶恶,如何古怪,好似都是饿鬼般的魔物,没想今日乍见,却是相貌堂堂,英俊挺拔,相形之下,朝廷官军反而更像匪军,个个青面獠牙,丑得不成话。 岁月不饶人,锦马超双鬓斑白,成了老马超,不过要打死自己,一样吹口气便成了。王一通不敢作声,那黑影也没说话,他手持金锁片,坐于床沿,似在沈思什么。 正瞧望间,王一通忽然心下一凛:啊,他受伤了。 眼前这老马超全身是伤,或刀伤、或火烧,右手的几处伤口深可见骨,想来曾与朝廷激烈交战。依此看来,他八成是被伍爵爷抓到了,方才关在这天字第一号房中()。 良久良久,老马超慢慢躺回了床上,呼吸低微,王一通心念微转,猛地想起王押司之言,好似这人断食已久,不吃不喝、偏又受了重伤,也许是不想活了。王一通善心忽动,便想过去劝他,可转念想起自己的处境,不由长叹一声,便又怔怔坐倒下来。 阳光灿烂,今儿是个大晴天,王一通仰起头来,只见窗外那点蓝天好生深邃明亮,便像老天爷的眼睛,正自打量牢里的一通。 天色已明,老婆应该起床了吧?自己整夜没回家,她会否急得泪汪汪呢? 昨日一早出门,虽只过了一天一夜,却似历经了一生一世,妻娘亲的容貌竟都有些陌生了。王一通把脸埋在膝盖里,闭紧了双眼,慢慢咬住了下唇。 人生到此,前程茫茫,什么抢劫杀人、什么正道邪道,一通都不想知道,此时此刻,他只求和妻小见上一面,让她们知道,一通还活着。 王一通背心起伏,无声无息地哭了起来。 苦窑的第一天开始了。两名囚徒各怀心事,谁也没说话,只有天顶的阳光洒落地下,陪伴着他俩共渡这漫漫时光 正文 第六章 春郊试马 春寒峭料,暖呼呼的被窝里,香香地睡着一个小仙女。 人生第一爽利之事,便是睡觉,俗俚说得好:早早睡、晚晚起,又省油光又省米,睡觉时啥都甭管、一切免听,要什么、有什么,想什么、是什么,帝王仙佛,随心所欲,正因如此,娟儿很喜欢睡觉,她唯一担心的事,便是梦里快活了,以致自己一觉不醒。 军师来了么?、嘘小声些别吵醒她耳边呜呜鸣叫,似有飞蚊叮扰,娟儿恨恨掩耳,转朝右侧来睡。 她长得怪可爱的、是啊军师的两个徒儿,就属她天真蚊如影随形,转过了脸,依旧嗡嗡扰响,娟儿提起了棉袄,盖住了脑袋,奈何顾此失彼,盖住了脑袋,赤脚便露了出来,感觉挺冷。正缩脚间,突然脚趾热热的,像是被叮了一口。 嘿你别摸她的脚军师会生气的、我是怕她着凉蚊骚扰赤脚,又叫又叮,脚趾脚踝无处不叮,似乎颇为兴奋,娟儿脚趾挣扎,蓦地暴吼一声:喔喔喔喔喔喔! 娟儿怒吼了,反手抽出长剑,凌空便是一斩,嗡地大响过去,半空飘下几丛稻草,悠悠荡荡,落到了地下。 娟儿咦了一声,却也清醒过来,只见自己睡在一堆稻草上,身上盖着丝被,四下却堆满了破旧杂物,转看后方,却有一座关帝爷的神像,原来自己睡在一处破庙中。转看庙门外,阳光普照,却已是正午时分了。 昨晚是元宵夜,满城姓提灯夜游,有的打马吊牌,有的掷骰,一个个通宵达旦,不亦乐乎。娟儿却甚命苦,整夜都在寻访琼芳的下落,也是她一向北,眼看安定门大开,性便来到北郊试马,最后还睡到破庙里,一夜好眠,直至日上竿才起。 北京别的没有,破烂庙宇最多,近年天荒地旱,朝廷把钱都拿去打仗了,自是无钱修缮,也是香火钱一年不如一年,和尚道士便挂单到大庙里,以致于大庙愈大、小庙愈破,便让娟儿多了些栖身之所。 娟儿二十七八岁了,自也不是第一日闯荡江湖,平日睡破庙、打野食,自也熟门熟。 她伸直了手臂,正哈欠间,却又听背后传来细琐话声:军军师你来啦? 破庙无人,哪来的说话声?娟儿大吃一惊,不待反身过来,身向前一滚,长剑后掠,一招倒卷珠帘,守住了背心要害,随即使开飞濂剑雨,剑风嗡嗡大响,正要飞身起跳,却见背后一座高大神像,正自俯望自己,却是关老爷了。 娟儿咦了一声,左右瞧望,没见到人影,料来是自己睡迷糊了,眼看关老爷还在望着自己,忙还剑入鞘,双手合十,虔诚拜道:关老爷在上,弟娟儿昨夜在此借住一宿,感谢您的照护。 她盈盈拜倒,只想许几个愿,偏偏脑袋不好,想了半天,也不知该祝祷什么,正呆傻间,忽见庙柱刻着一幅对联,正是青灯读青史,仗青龙郾月;赤面秉赤心,乘赤兔追风。 一见赤兔二字,娟儿欢容起跳,喊道:大红脸!大红脸!你在哪儿啊?拎起了地下丝被,急忙奔出殿外,正喊间,忽见一处破烂厢房,门窗已落,满地的木屑稻草,里头却躺了一只大红脸,暖呼呼地睡着。 娟儿扑了过去,笑道:大红脸!原来你在这儿啊!我还以为你跑了呢。 大红脸啡啡骇然,惊吓睁眼,待见是无知少女来了,便又闭上了眼,呼呼鼾睡。 娟儿骂道:日上竿!还睡!快起来!快!挥手拍打,揍儿似的驱赶起床,听得啡啡苦鸣,大红脸终于起身了,砰地一声,撞到了厢房门楣。 大红脸是一匹马,高头大马,身长并同马尾,直达十二尺,马离地近乎一丈,奔跑起来好似朝霞东升,不消说,这是一匹赤兔马。 看这赤兔无愧神驹之名,寻常马儿多是立着睡觉,以免猛兽偷袭,走避不及,这赤兔马仗着脚程快,睡觉时却是平躺横卧,咻咻打呼间,不忘把脑袋枕上了稻草堆,十分香甜。无怪会睡迷糊了。 娟儿昨晚深夜出城,来到北郊试马,骑的正是这匹赤兔马,眼看它快逾闪电,大喜之下,便为它选定一个神气好名,称作大红脸。娟儿俏脸发红,兴奋道:大红脸,我一会儿带你去见琼芳,让她羡慕羡慕,你到时可得争气些喔。 大红脸肚饿了,哪管琼芳是谁?便走到院里闻闻嗅嗅,偏偏满地荒草,不见蔬果,心情自是苦闷,却听娟儿笑道:贪吃鬼,早晓得你饿了,瞧,这是什么?大红马懒懒抬眼,惊见娟儿手中红亮亮的,竟然拿了一只苹果,顿时啡啡欢然,娟儿笑道:别急,先驮我回京吧,等到了姊夫家,爱吃多少,就有多少。 翻上马背,将苹果串到了剑上,正要笑吟吟地指向南方,忽然肩膀让人拍了一记,娟儿回头一望,惊见背后站了只鬼,一只青衣鬼,一只短颈鬼,一只暴牙鬼,鬼列作一行,兀自阴森森地招手,道:娟 闹鬼啦!娟儿大哭呼救,忙把长剑向前一挥,喊道:快逃啊!苹果现身,红马发狂似地狠追,几番奋力扑咬,却都还差了半寸,不知不觉间,便已奔出了数里。 娟儿天不怕、地不怕,最是怕鬼,岂料夜走多必碰鬼,竟然真个撞鬼了?天幸自己骑的是追风赤兔,一腾云驾雾,苹果也风雷电掣,不住追咬间,两旁景物倒退而过,连奔十余里,苹果却还是安然在前,不远也不近。 赤兔马乃是神物,料来鬼魂便会飞翔,也是追之不及。娟儿余悸犹存,喃喃地道:方才那是什么啊?会不会是我眼花了?正放松间,耳边却又听到:娟 娟儿俏脸苍白,回头去看,惊见树林里竟飞来一只青衣鬼,不忘朝自己招手,霎时凄厉哭叫:怎么又来啦!大红马本已咬住苹果,正闭目啃嚼间,突然屁股一疼,让娟儿刺了一剑,吃痛之下,哀声悲鸣,便又化作了一道红电,绝尘而去。 这只赤兔马天生反骨,要它跑,它便停,令它缓,它偏急,只是无论如何反骨,屁股痛还是知道的,这会儿全速奔驰,但觉风势狂暴,卷起十丈尘烟,宛如一道旋风,娟儿却还觉得不足,兀自哭喊道:救命啊!鬼来啦!鬼来啦! 狂风扑面如刀,赤兔马全力奔驰,四蹄若飞,不过一眨眼时光,便已来到一片旷野,已距京城不远,娟儿认清楚了方位,正要朝安定门而去,却忽然揉了揉眼,咦了一声。 放眼望去,北城下一片旗海,神策、神威、神恩、神德,营帐层层迭迭,连绵几十里,正中一座大营,立着一面威武巨旗,红底金字,上书勤王,不知有几十万人在此。娟儿自是张大了嘴,满心骇然:这这是怎么回事? 看昨晚元宵热热闹闹,姓夜游,万户祥和,岂料一个晚上过去,竟有大军入城?正呆看间,猛听马蹄隆隆,来匹快马半截来,喝道:什么人! 娟儿不单怕鬼,也怕坏人,大惊之下,忙夹紧了马腹,侧拉缰绳,赤兔马偏过了身,顿时斜行避开,蹄下却仍隆隆飞驰。背后传来怒吼声:还跑!快快下马受检!否则立斩无赦! 听得坏人口气凶残,娟儿更是俏脸苍白,霎时连催缰绳,直朝安定门驰去,只消能遇上一队正统军,那是什么也不怕了。 赤兔马脚程快绝,不过眨眼时光,便已逼近城门口,娟儿高声呼救:快来人啊!快来人啊!城外有土匪啊!正喊间,忽听前方嗤嗤连声,无数箭羽横空而来,拦住了去,随即四面八方涌上了无数骑兵,已将娟儿团团围住。 娟儿吓得花容失色,才晓得城门也被土匪盘据了,眼看退无可退,只能握住了腰间佩剑,哪知手指一触剑柄,便听刷地一声,几柄刀枪指住了自己,直吓得她双手举起,颤声道:不要一名兵卒奔上前来,怒喝道:你是什么人?为何携带兵器、在此游荡? 来人凶神恶煞也似,娟儿自是暗暗害怕,低声道:我我是小老姓,家住京城,想想要进城去那兵卒喝骂道:大胆!下马说话!赤兔马有灵性,一听主人受辱挨骂,顿时激动不已,啡啡狂叫间,便欲上前冲杀,娟儿忙拉住了它,慌道:别动、别动。 双方僵持起来,娟儿不敢下马,却也不敢突围,只缩在马上发抖,众兵卒慢慢缩紧了包围,赤兔马却是鼻中喷气,左蹄连连顿地,只等着冲阵夺。 众兵卒使了个眼色,霎时大喝一声,一涌而上,娟儿尖叫一声,还不知该不该打架,城外却传来一声断喝:且慢。砰地一声炮响,大批骑兵飞驰而来,簇拥了一面军旗,号曰豹韬,一名校尉策马进前,淡淡地道:姑娘,你这马很是稀奇,打哪儿来的? 娟儿怯怯地道:这这是姊夫赠给我的那校尉哦了一声,道:你姊夫?他姓啥叫谁?娟儿低声道:他姓伍,双名定远。乍闻此言,满场兵卒都是为之一惊,人人交头贴耳,议论不休,那校尉深深吸了口气:你你没玩笑?娟儿怯怯地道:没没有,我师姐是艳婷。那校尉越发惊疑了,忙驾马回阵,过不多时,大军向旁分开,阵中行出了一员金甲大将,神情一派威严,沈声道:你是伍大都督的家眷? 俗话说:官越大、脸越长,眼看这人板着一张冷脸,一张脸比赤兔马还长了几寸,想来职级必高。娟儿小心翼翼,点了点头,低声道:是,我叫做娟儿,我我想进城去,可以么?那大将道:姑娘可携有碟符令?娟儿茫然道:没没有 那大将摇头道:那可不行。便是伍都督亲来,也得有令牌验身。烦请姑娘下马,随我回营。娟儿见他说得威严,自也不敢反抗,正要乖乖下马,却让人握住了手,低头一看,却是先前那校尉来了,他仰起了头,微笑道:姑娘,让我抱你下来吧。 娟儿低声道:不不用了那校尉笑道:客气什么?看你的年纪,也不是第一回让男人抱吧?娟儿咦了一声,还没来得及回话,猛听啡啡暴鸣,赤兔马发怒了,后足使劲一蹬,听得啊呀一声惨叫,那校尉滚了出去,摔得鼻青脸肿。 ***混蛋!两旁兵卒暴怒道:正统军要开战了!大家上啊!一时刀光连闪,腰刀长枪重戟纷纷出笼,那赤兔马却也不怕,便朝群马冲撞而去,却听当当连响,兵器一发荡开,面前多出了一名青年,看他身穿黑袍,腰系红带,双手微微握拳,却是伍崇卿到了。 大红脸遇险,小红脸立时现身,娟儿大喜若狂,正要出声喊叫,伍崇卿却举起了手,示意她稍安勿躁,随即挡到了兵卒前,从怀里取出一张状纸,淡然道:这是兵部签发的书,允我等自由进出北门。请军爷放行。 那金甲大将道:你又是谁?娟儿心下振奋,正要为崇卿吆喝姓名,却见他使了个眼色,道:小人姓张,是西域回来的镖师,马上这位正是贱内,咱俩要进城办点事,盼军爷给个方便。 那金甲大将察看状纸,沈吟道:通西镖局?她怎说自己是伍大都督的家人?伍崇卿道:内身上有病,脑筋有时不大清楚,请军爷们不必理会。 那校尉苦哼哼地过来了,道:疯婆一个,有病早点去看大夫,知道么?伍崇卿道:得如此不堪,自是心下恼火,无奈身处险地,有口难言,也只能闷吞了。 那金甲大将点了点头,交还了书,道:管好你那口,京城里严禁快马奔驰,要是踏伤了行人,少不得吃上几件官司。伍崇卿称是接过,道:多谢诸位。 金甲大将更不打话,兜儿一声,率众向东而去。城门守卒便行上前来,喝道:还愣着做什么?进去了!城下人潮汹涌,又是人、又是车,伍崇卿默默低头,一手牵着马儿,一手推开行人,便领着娟儿进城了。 一夜过去,京城竟变了一个样,看城门下人山人海,出城进城都得受检,自是挤得水泄不通,两人一马走几步,停半晌,举步维艰。娟儿怕自己惹祸,只能乖乖坐在马上,不敢吭声,伍崇卿本就是少话的人,便只默默牵马前行。 好容易挤出了北门,已至钟鼓大街,不复见受检队伍,伍崇卿抬头便道:姨,没事了。下来吧。话声未毕,却听娟儿大怒道:什么没事了?伍崇卿!谁是你的贱内了?又是谁的脑袋不清楚?你给我交代明白! 眼看娟儿发脾气了,伍崇卿便道:姨莫气。这是权宜之计,方才若不这么说,咱们恐怕进不了城。娟儿怒道:胆小鬼,看人家是勤王军,就成了缩头乌龟!你还算伍定远的儿么? 伍崇卿道:同是武人,何苦相互为难?娟儿大怒道:什么武人?方才那人轻薄我,你都置之不理么?伍崇卿自知理亏,当即躬身歉然:是我不好。姨,我扶你下马吧。 正要搀她下来,娟儿却冷然道:你走开,不许碰我。 伍崇卿自知叫不动她,便取出一块铁牌,送到娟儿手里,轻声道:姨,记得把这东西收好,一会儿若遇上了官军,便让他们查验。知道么?看他年纪虽较娟儿为起话来却是老气横秋,直如大哥也似。交代了几声,正要离开,却听娟儿喝道:等等!不许走!哼地一声,便从马背上纵了下来,坠入崇卿的臂膀里,便让他抱了个满怀。 娟儿轻功高强,上下马背岂须外人搀扶?此时自是卖乖了。她倒在小红脸的怀里,倚着他的雄壮胸膛,任人勾抱腿弯,两人目光相对,娟儿忽地俏脸飞红,想起贱内二字,忙挣扎站起,娇嗔道:好你个伍崇卿!方才怎么会在城门现身的?说!你是不是偷偷跟着我? 伍崇卿咳道:我有点事,刚巧过北门,没想撞见官军围人,便过来察看。听得官军二字,娟儿也紧张了,忙道:对了对了,这些兵马是干什么的,怎么都跑进城里了? 伍崇卿道:他们没和你说么?朝廷正在演军。娟儿茫然道:演军?为何要演军? 伍崇卿淡淡地道:要谈这些军国大事,赶紧去问我爹吧。他怎么说,你怎么听便了。 娟儿什么都谈,就是懒得谈军国大事,便又哼了一声,道:别说这些废话了,快说,你昨晚上哪儿去了?伍崇卿有些烦了,每回他遇上了娟姨,总要东拉西扯,查案似的纠缠不清。随口便道:我和朋友喝酒去了。娟儿心下怀疑,哼道:什么朋友?男的还是女的?伍崇卿拂然道:姨,你吃饱了撑着?每日里打听这些事,不觉得无聊? 娟儿大声道:我就是无聊!快说,你和谁喝酒了?正逼问间,忽见伍崇卿的衣领竖起,遮住了颈,倒似什么新奇少爷打扮,颇为新颖。她瞧了瞧,便提起脚跟,掀领来看,却不觉啊呀一声惊呼:你你怎么伤成这样了? 伍崇卿伤得不轻,只见他颈边裂开一道口,长达两寸,彷佛一条红蜈蚣,虽用勾线缝上了,望来仍是狰狞可畏。她又惊又怕,再看小红脸的手脚,或皮开、或肉绽,竟也满布伤痕,新缝不久。慌道:崇卿!你你昨晚到底干什么了?伍崇卿道:我说过了,我和朋友喝酒去了。娟儿大急道:胡说!喝酒怎能喝得一身伤? 伍崇卿道:喝酒时难免闲聊,闲聊时难免吵架,你说我是狗,我骂你是猪,反正大家一言不和,这便打杀起来了。娟儿颤声道:你你又惹事了,可曾打死人了?伍崇卿道:放心,在座有位朋友精通医术,只消人头没落地,他都救得活。 娟儿出身九华,门中多有前朝医书,都不完,听得伍崇卿称赞外人医道高明,自是不乐意,她哼了几声,细细来看崇卿颈边缝痕,却见针线细腻,整整齐齐,宛如女红做工,不觉愕然道:你你这朋友是个女的,对么? 伍崇卿叹道:又来了。娟儿哼道:什么又来了?我就是要问明白!快说!你的情人究竟是谁?是不是琼芳?正追查间,伍崇卿却打了个哈欠,看他好似一夜未睡,神色困顿,伸手拍了拍大红马,突然双眼圆睁,愕然道:赤兔马? 娟儿双眼发光,大声道:小,总算发觉啦!忙搂住了马颈,欢容道:我跟你说吆,我昨晚在羊市大街偷苹果吃,没想这大红脸就来乞食了,还一跟着我,像是认娘一样,稀奇吧!娟儿只消高兴起来,总是唠唠叨叨,没完没了。伍崇卿点了点头:这就叫无巧不成话吧。 娟儿笑道:对对对,姨还要问你一件事,是不是有句话叫人什么什么,马什么什么赤兔的这话莫名其妙,谁人能懂?伍崇卿却似心有灵犀,耸肩道:这话别问我,去刑部问吧。娟儿茫然道:刑部?去那儿干啥?那里的人有问么? 伍崇卿本还要说,闻得此言,忽又默然道:说得也是。去了也是白去,不过多洒几滴泪罢了。他不再多言,便把缰绳还给了娟儿,道:姨,上小心,我得先走一步了。 娟儿皱眉道:你要去哪儿?伍崇卿道:我整晚没睡,得找个地方歇歇。 娟儿大喜道:好啊,我也正要回家呢,来,咱俩一齐走吧。拍了拍马鞍,道:上来吧。 崇卿小时最爱与娟儿并辔,长大之后,二人还不曾共乘一马,正要唤他上来,伍崇卿却是脸色微变,道:姨,你等等。 喝地一声,纵上了一座楼房,娟儿暴怒道:又逃啦?要你共乘一马,是要你的命了? 看宋通明、祝康每日巴望着搂纤腰,岂料让崇卿同缰共辔,却闹得落荒而逃?她越想越气,提起裙脚,正要飞身而上,伍崇卿却又纵落下地。娟儿红了眼眶,大声道:好啊,有了相好姑娘,便不要姨了!说!你到底和谁好了,是琼芳、海棠、还是崆峒派的黄巧云 正吃醋间,却见伍崇卿四下张望,八成想顾左右而言它,忍不住恼火道:我和你说话哪!你究竟在忙什么? 伍崇卿定了定神,咳道:没什么,只是方才你背后有个影,像是在窥看你,忍不住便过去查查。陡听此言,娟儿笑容发僵,脸色发白,身体发寒,蓦地纵体入怀,尖叫道:鬼啊! 伍崇卿咳道:姨,快松手。咱俩这样抱着,让人看了笑话。娟儿颤声道:不行,那鬼老是缠着我,得借你的阳气避一避。看伍崇卿多管闲事,这会儿便遭殃了,他无可奈何,只得作势抱了抱娟姨,安慰道:别怕,我查过了,屋顶上空无一人。方才八成是我一时眼花,做不得准的。娟儿胆战心惊,道:真的么? 伍崇卿淡然道:凭我的眼力,天下有几人瞒得过我?不信你回头瞧瞧。 娟儿听他说得神气,多少放心几分,当下小心翼翼,回头张望,果见四下房顶空空荡荡,唯有白雪霭霭,哪来的鬼影?她松了口气,笑道:真是活见鬼了,自己吓自己,差点吓死哪。转过身去,正要夸赞小红脸,岂料背后道坦荡,这少年却又不见了? 娟儿狂怒道:又跑了?真把我当成傻瓜么?二话不说,翻身上马,喊道:伍崇卿!给老娘滚出来!赤兔马脚程绝快,双眼一睐间,便能奔出尺,谁知伍崇卿真能藏,不知躲到哪去了,娟儿气愤不过,便提起长剑,自在街上查四骂:小红脸,你和琼芳好了,以为我不知道么?劝你快些出来,否则我便把这事告诉你爹娘,让你这辈永无翻身之日 她沿途叫骂,骑的马儿又高,四下姓自是大为惊讶,不知哪来的虎婆在此敲锣打鼓,寻汉撒泼?正围观间,娟儿突觉背后一凉,传来阴森低唤:娟 鬼啊!娟儿双手高举,大声哭叫,正要策马逃难,却听一人道:娟姑娘,你还好么?娟儿定睛急看,来人两尺美髯,形貌清隽,不是雨枫先生傅元影是谁?霎时飞身下马,纵体入怀,大哭道:傅师范!有鬼跟着我!救命啊!救命啊! 傅元影不似伍崇卿那般魁梧,抱起来单薄些,只是这人脾气好,样貌雅,枕在怀里别有滋味,正比较间,却听四下传来嘻笑声,抬头急看,左右姓指指点点,八成把她当成了白痴,娟儿脸上一红,还不及说话,便听傅元影道:娟掌门,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听得掌门二字,娟儿俏脸更红,这才想起自己已是一派之长,如此当众大哭,逢得男人便抱,日后传入师姐耳中,非杀了她祭祖不可。忙放开了人,嚅嚅啮啮地道:原来是傅师范啊你你要去哪啊?怎么也在这儿?傅元影道:我刚从北门进来,这便回紫云轩。 娟儿支支吾吾,满面晕红,忽又想到一事,忙道:对了对了,你找到琼芳了么? 傅元影道:找到了,她在杨五辅家中。娟儿大喜道:她在杨家?她她什么时候和杨肃观混熟的?傅元影道:这就不晓得了。反正杨大人托人传话,说少阁主昨夜去了他府上,甚是平安。 昨夜琼芳负气离家,不见踪影,惊动国丈府的老老小小,听得琼芳人在杨家,娟儿自也放下了心事,只不知她是何时与杨家上下结交的,倒是值得查上一查。正想间,街上忽又奔过一队快马,听得为军官喝道:让!让! 傅元影拉住了娟儿,将她带到了一旁,转看队伍旗帜,见是北平,这回却是姊夫麾下的北关四镇来了,娟儿喃喃地道:怪了,怎么军马都进城了?到底怎么啦? 傅元影道:说是演军,却也不像。究竟内情如何,你恐怕得去问伍爵爷了。娟儿嗯了一声,道:傅师范,你会怕么? 傅元影轻轻地道:正统朝也有十年了,要垮早垮了,岂能撑得到今日? 活在这风雨飘摇的年头,谁没见识过一些大事、谁又没有自己的故事?娟儿难得沉默,她低头想着自己的心事,又听傅元影道:娟姑娘,城里有些乱,我看你还是早些回府吧。免得你师姐担忧。娟儿哼道:我师姐多忙啊,老公、儿、女儿,样样要紧,哪来心思记挂我? 傅元影笑了笑,道:什么话?似你这般好姑娘,天下谁不记挂?这话一说,娟儿立时低下头去,脸上微红,心里却甜甜的甚是受用。 面前的傅元影不是普通人,他是华山门下第一美男,年轻时与宁不凡、古梦翔、吕应裳并称为华山四少,四人中以他脾气最好,长得也最俊,不知多少*妇女爱着他,只是这人却也古怪,平日只将妻儿藏在京郊,不见外人。娟儿认得他虽久,却也没见过他的妻。 二人牵着马,自在街上走着,娟儿忽道:傅师范,你老婆长什么样啊?什么时候让我见见?傅元影笑而不答,径道:娟姑娘,你要回都督府,还是随我去紫云轩?娟儿道:我我想去找琼芳。傅元影微笑道:也好,那你先和我走吧,吃过早饭再去。 娟儿大喜道:好啊!傅元影为人最是周到,当下托着娟儿的腰,将她扶上马背去了。 正要替她牵住缰绳,却不由咦了一声:这是赤兔马? 娟儿最爱便是这句话,一时眉花眼笑,道:是啊,我这就是赤兔马,厉害吧?傅元影微笑道:真难得了。这是伍爵爷赠给你的?娟儿哼道:我姊夫最小气了,哪会送我东西?正要出言埋怨几句,却又想起了正经事,忙道:对了对了,你老婆叫什么名字,快跟我说吧。 傅元影忍不住笑了,摇头道:娟姑娘,内只是个乡下人,上不了台盘的。娟儿更好奇了:你老婆是乡下人?真的假的?她姓啥名谁?你怎么识得她的?你俩有孩么? 连珠炮的问话中,却见傅元影驻足下来,道:峨嵋山的人。 娟儿咦了一声:什么?你老婆是峨嵋派的?傅元影伸手一指,道:看那儿。娟儿顺着指端去望,街边竟倒了几名汉,都是四十来岁年纪,或趴或躺,身上却都带了剑,一柄柄形制狭长,赫然是峨嵋山的佩剑。 此地已过钟鼓大街,一无军卒、二也没什么姓,谁想地下却躺了几个峨嵋门人。娟儿惊道:这些人怎么了?被杀了么?想起城内大乱,自己又遇鬼,心下立感不安,正要下马察看,却听呕地一声,一名汉吐出了大堆秽物,吓得赤兔马人立起来,其余汉闻得臭味,便也一一趴倒在地,开喉倾吐,一时大街上呕声此起彼落,蔚为奇观。 娟儿张大了嘴:这些人喝醉了?傅元影掩鼻道:是。世风日下,什么武林败类都生得出来,娟儿皱眉道:这这峨嵋不是门规森严么?什么时候这般胡闹了?傅元影道:昨夜是元宵,想是放纵了些。怪不得人家。 峨嵋山分佛道两宗,佛门便是四大名山之一的报国寺,至于武林里惯称的峨眉派,则是位列七十二洞天之一的虚陵妙洞天,掌门姓严名松,乃是武林里的老字号,没想徒徒孙却成了这个德行。 娟儿是九华弟,傅元影是华山长老,都与峨眉上下无甚交情,看了几眼,正要掉头离开,却听远远传来说话声:贼厮鸟你亲爹这话声说不出的怪异,非但不男不女,甚且辨不出老少,嘶嘎粗哑,偏又高亢尖锐,还带着湖北嗓音,娟儿咦了一声:谁在骂人? 放眼望去,却只见了一排醉汉,呕吐不止,谁有余力说话?偏偏骂声不绝传来,却又不见人影,娟儿听着听,不觉发起抖来了,颤声道:又又来了么?今日不知何故,始终阴魂缠身,正害怕间,却听傅元影道:来瞧瞧,是这玩意儿说话。 贼厮鸟你亲爹你亲爹、贼厮鸟!耳听话声益发洪亮了,娟儿微微好奇,策马跟上,惊见地下倒了只八哥鸟,摇头晃脑,歪歪斜斜,一边挣扎拍翅,一边骂着粗口,好似喝醉酒了。正惊奇间,傅元影却又扶起了一名男,看他手提节棍,也是个吐得满身的,却是湖北高手阮元镇。 湖北阮家与华山是世交,这阮元镇更是弟们口中的阮叔叔,素有忠义门人之称。眼见一人一鸟倒在地下,酒气冲天,傅元影自也不能置之不理,便拍了拍醉汉的面颊,道:元镇兄,醒醒,我是傅雨枫。那阮元镇睁开醉眼,瞧见了傅元影,不置可否,待见娟儿坐在马上,睁着圆圆的眼睛打量自己,大腿颇为浑圆动人。霎时啊地一声,扑了过去,捧住娟儿的新靴,嗯嗯狂吻。 这阮元镇侠名在外,岂料醉酒之后,竟成了啃脚狂徒?娟儿花容失色,还没来得及尖叫,陡听啡啡马鸣,赤兔马已是勃然大怒,想自己背上驮的东西,全都留着自己用,竟还有人想分一杯羹?提起前蹄,便朝阮元镇脑门踩下,娟儿大惊道:别乱来,要踩死人了! 轰地一声,地下踩出了一个窟窿,天幸阮元镇功夫不差,便急急躲开了,傅元影怒道:元镇,你搞什么?一世侠名都不要了? 不要了不要了阮元镇怅然若失,呆呆望着娟儿的小脚,叹道:一世侠名,年英名,全都是假的只有酒色才是真的 贼厮鸟!你亲爹!你亲爹!贼厮鸟!那八哥鸟飞了起来,兴奋叫嚷,一人一鸟摇摇晃晃,站都站不稳了,傅元影道:元镇,你喝醉了,走,我扶你去歇歇。 阮元镇叹道:我没醉,我清醒得很雨枫,劝你别再装大侠了鬼来了、鬼已经来了,咱们快去**吧再迟就来不及了傅元影皱眉道:什么鬼来了?听得这个鬼字,满街峨嵋汉竟也一个个相偕起身,焦急道:快快快!快去**了!迟了就来不及了。 哈哈哈哈哈!阮元镇突然仰天狂笑,拔腿狂奔,余人也追随在后,一发钻入了小巷,宛如失心疯一般。 娟儿与傅元影都傻了,不知这阮元镇是借酒装疯,还是撞见了照妖镜,竟然原形毕露了?娟儿暗暗害怕,道:傅师范,他他说什么鬼啊神的,是什么意思啊?傅元影摇头道:谁晓话还在口,忽然神色大变,左手紧握剑柄,目光紧盯娟儿背后,如临大敌。 傅元影是华山剑士,眼光厉害,看他凝气动杀,定有所觉。娟儿哭丧着脸:傅师范我我的背后有有什么傅元影瞧望良久,便放开了剑柄,道:没事,我眼花了。 伍崇卿眼花,傅元影又眼花,世上哪来这许多眼花之人?眼看傅元影掉头离去,娟儿却仍忧心忡忡,她低下头去,理了理花裙,忽见地下影有些古怪,凝目一瞧,竟然多了一个头! 这一惊非同小可,娟儿骇然转头,背后却是空无一人,低头再看地下,却又是明明白白的两个头,她掩住了脸,惨然道:鬼来啦! 啊呀一声尖叫,指甲抓出,痛得赤兔马啡啡惨嚎,霎时化作一道红电,隆隆马蹄中,赶过了傅元影,眼见尽头有座大宅邸,府门洞开,便狂风似地扑了进去,飕飕连声,撞开了竹林竹叶,啡地一声,跃过假山,娟儿也惨叫一声,头下脚上地摔了出去。 九华掌门,身价在此一刻,只见她半空一个回旋,转回了头上脚下,膝间微屈,双臂略开,便如小仙女般轻巧落地。她提起袖,擦了擦冷汗,喘道:吓死人了,整日闹鬼 正害怕间,忽然背后让人拍了拍,地下影更又多了一个头,霎时怒嚎道:和你拼了!拔剑而出,一招倒卷珠帘,正要将恶鬼斩为两半,却听背后传来惨叫声:救命啊! 刷地一声,长剑挥了个空,娟儿定睛急看,却见面前一人手提铁扫帚,弯身闭眼,啜泣害怕,岂不是华山垫底门生,扫把福是谁? 陈得福,人称扫把福,乃是华山玉清的扫地长工,娟儿定了定神,这才晓得赤兔马慌不择,居然闯入了紫云轩。 琼府是正统朝第一权贵世家,宅邸自是辽阔无际,身处院中,入目所及,尽是松涛竹林,假山泉水深藏林中,若隐若现,可不过一墙之外,便是繁华北京,当真是闹中取静。 赤兔马没来过这等好地方,自是东瞄西望,四下寻找仙果来吃。娟儿也不去拉它了,忙道:陈陈得福,没伤到你吧?陈得福也是惊魂甫定,摸了摸自己的脑袋,确信并未掉落,方才寒声道:没没事,娟娟姑娘,你怎么来了? 娟儿不好明说自己撞鬼,便只靠在树上,擦汗喘息:我我还在找琼芳陈得福嗯了一声,便也没多问,他上下打量大红马,低声道:这这是什么马啊,个头好大啊。心下好奇,来到红马臀边,便想攀上去,却听赤兔马鼻中喷气,后蹄抬起,一招回马枪,便朝小人物踢去,娟儿大惊道:别乱来,会踢死人的。 马眼看人低,看这赤兔马果然骄傲自负,绝不让猥琐之人骑乘,眼看陈得福跌坐在地,娟儿便安慰道:别难过,我这马是赤兔马,性坏些。不是故意欺侮你喔。 陈得福讶道:什么?这就是赤兔马?走到大红马跟前,茫然张望:不像啊。猛听啡啡暴鸣,赤兔马人立起来,便要将之踩死,娟儿吓了一跳,慌道:别乱来!别乱来! 拉开了陈得福,喘道:你你在竹林里做什么? 引用报告回复 fuyunying 烽火举人 uid8951 精华1 积分687 帖44 经验1 魅力19 威望 烽币99 贡献8 阅读权限0 注册006-7-4 状态在线有坏帖错帖或其他问题帖请点此报告|字体大小:小中大|#发表于007--171资料集短消息 背单词- 再接 陈得福低声道:我的小黑犬不见了。娟儿讶道:小黑犬?那是什么?陈得福怯怯点头:我昨晚从红螺寺捡回一条黑狗,好生活泼,谁晓得一觉睡醒,它却不见了,我在竹林里叫了它一早上,它都不出来说话间擦了擦红眼,好似无限神伤。 陈得福人缘不好,日常多与牲口为伍,娟儿自也深知,忙道:别难过了,我我帮你找吧。娟儿平日乐于助人,更何况此时恶鬼缠身,最须有人陪伴,便搀着扫把福,行入了竹林,放声高喊:小黑犬,你在里头吗?快出来啊! 竹林黑影幢幢,幽静深暗,娟儿越喊越是小声,就怕有恶鬼窜出,突然之间,竹林里传来窸窣之声,绿影微动,娟儿吓了一跳,便躲到陈得福背后,颤声道:什么什么声响? 林间传来低吼声,竟有野兽悲鸣不止,似垂死、似痛苦,说不出的难受。陈得福颤声道:小小黑犬你怎么了?拨开竹林,狂奔而入,娟儿害怕发抖,便也蹑足随行,来到近处一看,惊见地下趴了两只大花熊,下头那只体型较小,哀哀悲鸣,上头那只身形巨大,狺狺低吼,目露凶光,不忘咬住同伴的后颈,摇动身。 看这两头花熊黑白相间,体型肥胖,眼圈似给人揍了一拳,颇为憨厚可爱,谁知竟也人家猛兽大欺小?娟儿呆呆看着,只见大的那只兴奋咆哮,小的那只无助可怜,宛如师姐欺负师妹,一时触动了自己的心事,忙俯身捡起竹,厉声道:放开它! 大花熊毫不理睬,身摇得更快了,耳听小花熊悲鸣更烈,娟儿大喝一声,举起竹便打,突听吼地一声,小花熊竟尔露牙狰狞,咬住了绿竹,吓得娟儿倒退一步,颤声道:别误会,我我这是在帮你啊! 大花熊好似烦得很了,斜目瞧了瞧娟儿,转身走开,小花熊急忙追来,在它身旁苦苦挨磨,似在求恳什么。陈得福也感觉惊奇了,正要靠近细看,却听小花熊暴吼一声,吓退了陈德福,随即叼来了大批竹,放到大花熊面前,二熊闷闷坐下,握住了绿竹,低头猛啃。 好怪啊陈德福与娟儿瞠目结舌,看这花熊乃是猛兽一类,谁知居然起和尚茹素,真不知是何方异兽?正要近看观察,却听竹林间又传来低声喘鸣,二人急急回头去看,又见了两头梅花鹿,一只体型较小,倒于地下悲鸣,一只头顶鹿角,傲然压住同伴,兴奋喘息。 娟儿皱眉迷惑,不知紫云轩的牲口为何这般古怪?正猜疑间,忽见四下花盛开,迎风而舞,草地里蝴蝶追逐,树上小鸟高歌嬉戏。娟儿啊呀一声,醒悟道:春到了! 元宵一过,万物迎春,自也到了草木繁殖时节,只见熊压熊、鸟迭鸟、花追花,个个满头大汗,忙碌不休,娟儿呆呆看着,脚下慢慢进前,忽然身边传来哀声低鸣,她吓了一跳,急忙回头去看,这回却见到了一只铁笼。 坚固的大铁笼,里头必然囚禁了什么东西,凝目来望,却见了一只美丽大狗,毛光色泽,纯白洁净,抬头仰望自己,似在求恳什么。 汪!背后传来狗叫声,娟儿咦了一声,转头去看,只见铁笼旁蹲了一头小兽,却是小黑犬来了。 小黑犬目光发直,口涎横流,直瞅着铁笼深处,美丽白狗也是羞涩哀鸣,似想出笼相会。娟儿噗嗤一笑,自知可以做月下老人了,当即道:扫把福,快来瞧瞧你的爱犬,真丢人呢。 说了几声,不闻应答,回头一看,惊见背后的陈得福目光呆滞,也在痴痴望向自己,眼神竟与小黑犬有些相似。娟儿颤声道:你你想干什么? 立春时节,万物迎春,小黑犬尚知节气循环,何况陈得福一个活人?扫把福颤巍巍地走近,娟儿脚步急退,砰地一声,撞着了铁笼,霎时笼门不请自开,小黑犬欢扑而上,美丽白犬也是含羞出笼,陈得福更是敞开双臂,大笑奔来,娟儿大骇道:走开!去!去! 正驱赶间,猛听一声霹雳大吼,场内人兽全吓醒过来,娟儿回头急看,惊见竹林深处行来两头短毛猛兽,长约五尺,足掌粗壮。不由寒声道:这这是藏獒 獒犬兄弟来了。父老相传,乌斯藏饲养神犬,名为藏獒,双犬连手,足与狮虎匹敌,最是厉害不过。兄弟俩行经铁笼,突然见到美丽白狗,顿时目光呆滞,停步不动,美丽白犬则是急忙转头,深怕招惹恶犬。 小黑犬生气了,猛力吠叫,死命驱赶恶犬兄弟。两头獒犬却是呜呜低吼,暗示好狗不挡。眼看双犬越逼越近,这会儿便恼起了陈得福,听他大吼道:大胆!这是咱们的地盘! 反手提起铁扫帚,就着狗脑袋拍下,猛听吼地一声,藏獒张巨口,咬住了扫把毛,奋力一扯,嚼了几嚼,当作鸡毛般啃着。 都说狗眼看人低,眼见獒犬目光残暴,陈得福怕了起来,忙道:娟姑娘救命 正想藏到娟儿背后,却见一个苗条身影翩然远走,不是娟儿是谁?大事不好,这下陈得福也只能向爱犬告别:小黑犬,性命要紧你你自求多福吧靠山纷纷垮台,小黑犬悲鸣一声,自知大势已去,正要仓皇逃命,却见藏獒兄弟包围了美丽白狗,舔舌兴奋,不怀好意。 小黑犬骤然停下,汪汪几声,奋勇奔回,陈得福大惊道:傻!不要乱来啊!汪地一声,獒犬兄弟露牙狰狞,飞扑而上,将小黑犬咬在地下,当作破布袋啃着。陈得福大惊大悲,喊道:娟姑娘!救命啊!喊了几声,却迟迟不见人影,只能大喊道:九华掌门!快救人哪! 掌门二字一出,娟儿也红着脸回来了,想她是一派之掌,与少林灵定、武当元易、峨嵋严松同为正派脑,倘使打不赢一条狗,日后如何在武林里立足?刷地一声,拔剑出鞘,大声道:大胆双犬!以为我小时候被狗咬过,便还怕着你们么?快放开它! 獒犬狺狺低吼,目露凶光,娟儿哼道:干什么?比眼睛大么?告诉你,一会儿我若生起气来,你们便要被杀了,你俩若是死了,你们的爹爹妈妈岂不伤心?爷爷奶奶又怎不掉泪 眼看娟儿唠唠叨叨,满口废话,也不知打是不打。陈得福又惊又气,就怕小黑犬要归天了,正慌间,忽见竹林里走出一对巨兽,正是花熊夫妇出来蹓跶了,忙放声呼救:来人啊!救命啊! 乍见狗只打架,花熊夫妇颇为好奇,便来驻足旁观。獒犬兄弟心生不满,不过低吼一声,便吓得花熊夫妇滚跌在地,好似毛球相拥。陈得福嘿地一声,没料到又是个中看不中用的,正情急间,忽见林里搁了几只大铁笼,想必养了厉害角色,忙飞奔而去,将笼门一脚踹开,瞧瞧能否起死回生。 吼吼吼!笼中传出霹雳吼啸,笼中行出庞然大物,脑袋大如水缸,身长十尺,血盆巨口,脚掌径如海碗,兀自长了满颈鬃毛,不正是传闻中的佛国猛狮! 国丈府里地灵人杰,有仙鹤、有孔雀、有梅花鹿,另有吃竹的大花熊,都是祥瑞之物,却不知为何养了吃人狮?眼看猛狮出阵,花熊夫妇魂飞天外,拔腿便跑,其速直追赤兔马。娟儿也急急攀上了竹林,一跳着走,陈得福则吓得昏晕在地,一问不知。 低吼声中,狮成群结队而来,先闻了闻地下的陈得福,又舔了舔铁扫帚,随即目光一转,瞧见了两头獒犬,霎时排开阵式,转瞬将獒犬兄弟包围。 全场共有八头猛狮,一头公,只母,另还有四尾幼狮,即使婴儿年纪,个头也与藏獒相当。强敌到来,獒犬兄弟却也不怕,自管放开了小黑犬,怒目而视,狮群也是利爪全开,这儿威武昂藏,乃是佛国神兽,那里却是骁勇善战,万犬之王,双方相互对峙,各自低吼示威,随时暴起发难。 吼、嘶两边吼了半天,忽听远处传来喊叫:小福、小喜,吃早饭了。 听得这个福字,陈得福睁开双眼,正要高声答应,却听汪汪两声,藏獒兄弟摇起了尾巴,欢喜掉头而去。 狮群获胜了,此乃不战而屈人之兵,王者之风也。陈得福大喜过望,正想上前致谢,却见八头狮还盯着两只小东西,舔舌垂涎,想来也要吃早饭了。 可怜的小黑犬,甫脱狼吻、又入虎口,以一敌八,情势竟比适才还凶险。美丽白犬吓得飕飕发抖,动弹不得。眼见狮群益发逼近,小黑犬咆哮一声,飞扑而上,美丽白犬则是掉头就跑,听得汪地一声,狮爪拍出,小黑犬倒飞而出,撞于树上,如烂泥般摔在地下,再也不动了。 小黑犬!陈得福大惊大悲,也是犬马恋主,顾不得危险,一个健步奔出,抱住了小黑犬,反身便跑。狮见猎物窜逃,顿时怒吼咆哮,直追而来。陈得福受惊哭喊:救命啊! 正危急间,听得马蹄隆隆,听得一人喊道:抓紧我!抬头急看,一人胯着赤兔马,直朝自己奔驰而来,却是恩公来救命了,陈得福大哭道:干娘!话声未毕,已让娟儿拦腰抱起,听她频频呐喊:大红脸!快跑!快跑! 狮分头包围而来,赤兔马纵使天生反骨,也知道要逃命了。刹那间迈开四足,一腾云驾雾,飞出了竹林。二人一马正喘息间,忽听一人道:搞什么?居然在院里骑马啊? 娟儿回头急望,只见身旁有座房舍,一名矮胖老者手上拿着油条、赤足散发,正是华山双怪之一的肥秤怪,陈得福大哭道:师伯祖!快来救命!有狮追着咱们啊! 肥秤怪愣住了,随即放声大笑:国丈府里有狮?当我是傻瓜么?娟儿惊道:真的有!就在竹林里!肥秤怪打了个哈欠,走入竹林,喊道:狮在哪儿啊?快出来让我瞧瞧吧。 吼地一声,一头公狮半空扑来,直吓得他魂飞天外,忙窜入屋中,惨叫道:师弟快逃命啊!大狮来啦!房舍里传来算盘怪的笑声:国丈府里有狮?当我是傻瓜么? 咆哮之中,八只狮追入了屋中,但听房里轰轰震响,间杂狮群怒吼、双怪惨叫,料来性命不久长了。 双怪人缘不好,死了也是活该。仗着两个老的投身喂狮,少男少女便脱身了。陈得福抱着爱犬,眼见它奄奄一息,浑身是伤,不由哭道:小黑犬,都是我害了你对不起 娟儿骂道:哭什么?有我这个九华高手在此,还怕没人治病?药材收在哪儿?快带我去找! 陈得福愕然道:你你会医术么?娟儿拂然道:忘了我是谁么?我可是九华掌门啊! 陈得福嚅嚅啮啮,虽不知此言是真是假,但总之死马当作活马医,也不失为一条生,忙道:西院有座库房,咱们门里宝贝都收那儿。应有药材可用。娟儿道:走!快带我去! 二人翻上了赤兔马,奔过了花圃,已见一片红砖房,陈得福忙道:看,就是这儿了。 近几年西北乱事频仍,华山上下怕给战火波及,早将门中珍宝移送京城安放,便就近收于国丈府。娟儿放开了赤兔马,任它在院里游荡,自朝库房奔去,只是大门上了锁,连推带撞,却还打不开。她嘿地一声,正要提剑断锁,陈得福忙道:别乱来,后头有可以进去。 奔到了屋后,只见陈得福踢开木板,现出了一处狗洞。娟儿讶道:这洞是打哪来的? 陈得福道:这是毒脚仙挖出来的。他脚癣烂得厉害,有时晚间发痒,便会来库房里偷药。 说着说,便自行钻了进去,娟儿也随行在后,一爬了进去。 钻过了狗洞,面前真是一座大库房,橱柜层层迭迭,瓶瓮杂物,堆满一地,另有些古旧书籍,陈得福指着木柜:药材都收在这儿,你你快替小黑犬治病吧 娟儿见药材琳琅满目,人中白、人中黄、水丁香、参,不胜枚举,也是怕错用了,忙道:等等,我先背背口诀深深吸了口气,双手合十,低诵道:九华医经第一章、神农草舍命尝灵丹岂在月宫里、青草亦能治伤丹桂熬煮红花果、其效比如人参果 这九华龙吟阁过去位于地藏道场,专与冥府作对,号称天下医道之最,自开派以来,屡出圣手,或自号医神、或自称鬼医,历代无数经书遗下,娟儿接任掌门以来,师姐便也命她背诵经典,以免绝失传,至今已背了一大本神农经、一小本黄帝经,只消想起一条药方,必能使小黑犬药到病除。 讥讥呱呱的诵经声中,小黑犬气息渐黯,已要归西了,偏偏娟儿还在那儿神农尝草,从开天辟地时背起,陈得福暗暗咒骂,便自行开启橱柜,打算找些元神强心散来用。 华山过去是丹鼎八派之一,门中自有丹药古方,虽比不上九华龙吟阁的手段,却也有些口碑。如治胃疼的华云散、防伤风的养阴丸,都算滋补名药,尤其这元神强心散得来不易,据说是由灵芝、人参、何乌等药材熬煮而成,西北大户人家多有备用,传说死人服用后,也能复活半晌,分派遗产后才死,小黑犬若能服上一剂,纵给煮成一锅狗肉,怕也能汪上几声。 翻箱倒柜中,元神强心散不知给收到了何处,陈得福屡寻不获,眼看脚下有几只橱柜,忙蹲身下来,打开察看。 一股灰尘扑面而来,陈得福不觉打了个喷嚏,只见橱柜里满是杂物,都是些锅碗瓢盆,破衣旧裤。好比天隐道人生前用过的筷,还有他种田时用过的锄头,总之破铜烂铁,应有尽有。 华山是天下第一古怪门派,当年天隐道人谢世,也只留下一堆破纸,并无一句遗言交代,其后本门高手清查遗物,却惊觉废纸里藏了一套绝世剑法,便是威震当今的达剑,长老们震惊之余,也是怕他另有秘笈流传,便将他的遗物一一收起,不敢扔弃。余波所及,前代一切破烂也都给当成了宝贝,棉裤、臭袜、夜壶,全都珍而重之地收藏起来,就怕引来外人劫夺。 武林里便是这样,什么破铜烂铁都有秘密,便扔出一块狗屎,怕也能引发武林浩劫。 陈得福捏着鼻,拿起了一只夜壶,望外倒了倒,咚隆一声,真滚出了一团黄屎,虽已数年了,仍是臭气熏天,却不知是天隐道人的遗物,抑或是哪位高人所为? 陈得福暗暗咒骂,不知自己前辈干了什么好事,竟然投入了华山门下?忙将黄屎一脚踢开,正要再寻丹药,却听汪地一声,小黑犬突然张开了嘴,咬住了黄屎,低喘满足。 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看小黑犬命在旦夕,依旧不忘本性,陈得福叹了口气,摸了摸小狗的脑袋,自知这是它最后一点心愿,便也不忍阻止了。 正难过间,忽听门锁轻响,竟似有人进来了。陈得福吓了一跳,自知库房乃是禁地,不得擅闯,便抱起了小黑犬,藏到橱柜后头。待要提醒娟儿,她却还在背诵经书,好似傻瓜一般。正焦急间,屋内脚步细细,慢慢走进了一人,低声唤道:若林、若林,你在这儿么? 若林二字是吕师伯的号,再听这嗓音带了浓浓的广南腔,岂不是吕家兄弟的老娘谢嫣嫣到了? 这谢嫣嫣出身广东鸳鸯门,使一对判官笔,外号广南一枝花,据说她武天资高,少女时便威震广南,击败过不少成名高手。不但武功远在父兄之上,连吕应裳也自愧不如。若非当年出嫁生,断了修行,说不定早就与宁不凡、卓凌昭等人并肩,成了天下第五大宗师。 当代女宗师现身,随时大开杀戒,陈得福心下大惊,正等着娟儿失风被捕,屋内却迟迟不闻喝问打斗声。偷眼去看,却见屋角多了一只大竹笼,想来娟儿情急生智,提起竹笼望自己身上一罩,打算掩耳盗铃一番。 都说傻人有傻福,谢嫣嫣若有所思,居然便让娟儿蒙混过去了,她朝屋内走了几步,低声道:若林若林你在这儿吗?我不生你的气了你快出来啊 眼看谢嫣嫣脂粉未施,外头草草罩了件棉袄,好似整夜未睡,她喊了几声,不闻应答,想也知丈夫不在此间,便又叹起气来:怎么搞的,到底去了哪儿难道在避着我么 叹着叹,忽又发起嗔来:好,你不肯回来,那就一辈别回来!不然看我怎么对付你! 要作神仙眷属,先作柴米夫妻。只不知吕师伯又干了什么好事,居然惹火了师伯母? 正呆看间,忽听脚步声响,大门里又走进了一人,那吕伯母顿时娇声哭喊:若林!正要飞身相拥,却听门口传来讶异声:小嫣嫣?你怎么在这儿? 陈得福躲在橱柜后头,虽没见到来人的面孔,却也晓得是琼府的家臣许南星,否则吕伯母这般岁数,谁敢称她为小嫣嫣? 谢嫣嫣见来人不是丈夫,便又幽幽叹了口气,细声道:是你啊许大哥许南星皱眉道:小嫣嫣,你来库房做啥?谢嫣嫣忍泪道:人家在找若林。 许南星讶道:什么?若林还没回来?谢嫣嫣哽咽道:我等了他一整晚,都没见到人。翻来覆去睡不着,眼皮又一直跳总觉得有鬼听得这个鬼字,屋里竹笼微微发抖,天幸谢嫣嫣心有旁骛,许南星又没练过武功,自也无人发觉。听得许南星笑道:你多心啦。若林昨晚是和官差一块儿出门的,哪能生什么事出来? 吕伯母叹道:许大哥,清早唢呐吹得好响,西郊那儿还有鼓声你都没听到么? 许南星爽朗豪笑:放心,那是演军,我早问过啦。吕伯母哼道:是么?那何大人为何带着家当出城?许南星咦了一声,道:何大人出城了?这这我倒不晓得 自黎明以来,京城异象频传,又是西郊响唢呐,又是大军过街头,稍有见识的,莫不大感惊疑,只是世人千种,有先知先觉者,亦有后知后觉者,至于不知不觉者,便属娟儿、许南星这类人,纵使京城大火,怕也以为朝廷放了烟花,美不胜收。 正说话间,突听门口一声轻响,这声音来得无影无踪,之前全没听到半点脚步声,陈得福心下一醒,暗道:傅师叔来了。 门口有人现身,谢嫣嫣便也察觉了,霎时激动哭喊:若林!你可来了!这回不顾一切,纵身入怀,紧紧抱住了门口男,呜呜哭了起来,却听那人道:嫂,你认错人了,我是雨枫。 谢嫣嫣抬头一看,发觉自己枕在傅元影的怀里,一时反而哭得更响了,只缩在人家的怀里,哽咽呜噎、挨挨磨磨,想来是将错就错了。 好容易鼻涕擤了个干净,谢嫣嫣总算也放手了。许南星迎了过来,道:雨枫,你可回来了,找到少阁主了么?傅元影嗓音略显疲惫,叹道:她在杨大人家里。许南星微微一愣:杨大人?哪一位杨大人?傅元影道:中殿大士,杨肃观。 听得杨肃观字,谢嫣嫣顿时低呼一声,赶忙转过身来,料来有些兴趣了。许南星低声又问:少阁主还好么?傅元影不愿多说,径道:她很好。倒是国丈呢?起床了么? 许南星叹道:他整晚都没睡,就是念着当年那些事唉我怕他病倒了,便赶紧找龙精散来啦。 龙精散是道家圣药,相传是蛇精虎鞭所提炼,延年益寿、调养气血,最有神效。 料来国丈昨晚打了琼芳,自己也甚懊恼,以致一夜未眠。 眼看许南星唉声叹气,还在为这对祖孙担忧。傅元影便道:许爷莫忧心,我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告诉了玉瑛,她会出面调解的。许南星讶道:怎么?你昨晚出门,却是去见玉瑛的?傅元影道:是,颖超在她那儿。许南星愕然道:颖超去了红螺寺? 傅元影欲言又止,便摇了摇手,示意他莫来多问。许南星察言观色,已知他有些难言之隐,料来与苏颖超有关,正想如何套话,谢嫣嫣却又啜泣起来了。 傅元影道:嫂,今儿起得早啊。谢嫣嫣哽咽道:什么起得早,人家也是整夜没睡。 昨夜人人忙碌,不只吕应裳夜半受诏,傅元影也是深夜出门,个个焦头烂额。他点了点头,不置可否,谢嫣嫣忍不住哭嚷起来:雨枫,你都不问我为何睡不着么? 傅元影脾气向来温和,便道:大嫂何故不眠?谢嫣嫣忍泪道:朝廷昨晚来了好多官差,把若林请了走,我看他整夜没回家。心里好怕雨枫你你可知道他去了哪儿? 傅元影摇头道:对不住了,我昨夜人在红螺寺,没见到师兄。谢嫣嫣埋怨道:你倒好,又去巴结皇后娘娘了,自己的嫂,你都不理不睬跺了跺小脚,转过身去,悄悄拭泪。 眼见谢嫣嫣乱使小性,背身拭泪,只等着男人过来安慰。陈得福看得寒毛直竖,许南星也是呵呵干笑,那傅元影却是个好脾气的,便道:嫂莫要多虑,若林是我华山大师兄,武功智谋,都是天下一流,纵有什么大事生出,他也能全身而退。 谢嫣嫣哽咽道:那那要是他出事了呢?我该怎么办?傅元影安慰道:嫂放心,师兄若真出了什么事,自有我来照顾你们母,此节不必多虑。谢嫣嫣泪中含笑:你你可不能食言。竹笼窸窸窣窣,似有谁在暗暗发笑,许南星也是干笑几声,正要说话,却听库房外脚步急躁,几名家丁奔入门来,嚷道:大事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许南星惊道:怎么?走水了?谢嫣嫣则是颤声道:怎么?我老公出事了?众人殷殷切切,家丁们却答非所问,齐声喊道:狮跑出铁笼,咬伤人了! 听得东窗事发,陈得福自是心下惴惴,许南星却笑了起来:胡说,这几只狮都是朝鲜国的贡,打小养驯,不会伤人的。怎么,它们咬伤了谁?众家丁忙道:华山双双那个仙。许南星愕然道:华山双怪!他俩又干什么了? 众家丁道:不晓得,只知道狮溜到他俩的卧房里,咬得房门都塌了。众人齐声喝采:咬得好!众家丁慌道:许大人,您您不去看看么?许南星挥手喝骂:看什么?没听过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这么容易咬死,还叫什么华山双怪?快滚了! 众家丁无端挨了一顿骂,只能悻悻离去。傅元影明白双怪武功不弱,几只大猫,伤之不得,自也不挂心,便道:许爷,这几头狮是贡给皇上的?许南星叹道:是啊,皇上这几年心情老是闷,国丈怕他无聊,便请朝鲜国的朋友运来了几只狮,打算献给皇上玩儿。 国丈交游广阔,年轻时游历四海,自也认得不少海外奇人。傅元影沈吟半晌,又道:对了,载志武功得如何了?许南星叹道:什么?这世是个纨裤的,赵老五教他武功,都似耳边风一般,至今还没上一招 傅元影道:这怎么行?玉瑛昨晚吩咐我了,说皇上傍晚要召见八世,恐怕要见识见识他们的本领许南星大吃一惊:怎地这么快?不是说月底才要比武么?傅元影摇头道:天威难测,皇上心里有何打算,谁也说不准。 这几年大臣一提立储之事,正统皇帝总是般拖延,硬是让东宫大位虚悬着,谁晓得立储人选真个出来了,皇帝却又赶鸭上架,谁也不晓得他打的是什么算盘。 屋里静了下来,许南星叹道:不说了、不说了,国丈还等着吃药哪。开启了抽屉,自去找那龙精散,陈得福大为懊恼,方知丹药都收在门边柜里,自己却是找错地方了。 瓶瓶罐罐叮叮当当,许南星东翻西找,不由长叹一声:唉人老了,吃多少仙丹都没用,少阁主没嫁,国丈又老了咱们这个紫云轩啊,以后可不知要倚仗谁了 谢嫣嫣道:许大哥,你怎么忘了我儿得礼啊?等他成了达,定会扶持少阁主的。 许南星冷笑道:等他成达,咱们的头也白啰谢嫣嫣暴怒道:你说什么? 许南星苦笑道:没事、没事,你赶紧替你儿找颗仙丹吃吧,练功可以快些。谢嫣嫣信以为真了,忙道:什么仙丹?哪里有卖的?许南星呵呵笑道:能在街上卖的,还能叫仙丹么?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始终没个了局,陈得福满心焦急,低头去看小黑犬,却见这小狗颇为耐命,只把头插在夜壶里,嘴里还含着黄澄澄的干货,一边摇着尾巴,颇见心满意足。正惊讶间,忽听傅元影道:谁说世上没有仙丹了?咱们华山就有一颗大金丹』。 陈得福心下一凛,谢嫣嫣、许南星也齐声诧异:大金丹?那是什么? 傅元影道:相传天隐祖师来山前一年,我山长老因缘际会,曾按古方提炼出一颗灵药,相传此物色泽如金,遂给昵称为大金丹』,以别于行山的小金丹』。 听得金丹还有大小之分,谢嫣嫣茫然道:你们华山不是练剑的么?什么时候改炼丹了? 傅元影讶道:我山自古名列丹鼎八大派,嫂难道不知?谢嫣嫣脸上一红,过去老公说得口干舌燥,什么丹鼎宗、隐仙宗,她都当废话来听,此时自是一问不知了。 许南星听得兴起,忙道:雨枫,这大金丹有何神效?说来听听吧。 傅元影道:父老相传,大金丹又称华金丹』,与青城火丹』、大别黑丹』并称为道统丹』,传说服后可以洗尽凡胎,得一甲纯金丹力。谢嫣嫣低声道:纯金丹力?那又是什么了? 傅元影道:这是丹鼎宗的古神功,过去仅见诸于典籍,据说是希夷祖师所传,威力近于仙法。听得仙法二字,谢嫣嫣怦然心动,想象个儿翱翔无的模样,忙道:别说闲话了,这大金丹藏在哪儿?咱们快找出来吧。 傅元影摇头道:哪还找得到?早让不肖门人偷走了。谢嫣嫣惊道:不肖门人?是陈得福么?陈得福吓得魂飞天外,正担心自己偷窃密宝间,却听傅元影道:嫂多心了。此物失窃,乃是年前的事情。据说行窃之人是一名童,只因武功低微,饱受同门欺凌,这才起意窃取大金丹,打算服用报仇。 华山别无名产,专出不肖门人,谢嫣嫣哼道:该死的孽徒,他让谁欺凌了。傅元影道:我山流传几童谣,其中一称作夜壶张』,相传便是这名童所做。 听得夜壶张字,许南星忙自告奋勇,嚷道:我会唱、我会唱,你不凡师兄年轻时也常哼着这童谣。当即自哼小调:脏夜壶,夜壶张,人家蹲完我来擦、谁叫我是夜壶张。 听得歌词,人人都懂了,方知这童为何恨满山门人,却原来是这个道理。 陈得福听着夜壶张字,忽然心念一动,撇眼去看,只见地下倒了一只千年夜壶,夜壶旁睡倒了一只小狗,双眼紧闭,口吐白沫,身上也渐渐散发金光。正惊疑间,又听谢嫣嫣道:原来还有这等怪事,后来呢?那弟报仇了么? 傅元影道:人算不如天算,这弟才一偷走灵药,便让长老们抓住了,同门逼问金丹的下落,他却抵死不招,其后长老们翻箱倒柜,也是遍寻不见,不知他把大金丹藏到何处去了,只能将这名弟囚禁在后山里,从此这大金丹就成为我山第二大悬案,至今未解。 第二大悬案?谢嫣嫣茫然道:那那第一大案是傅元影道:达之谜。 众人听罢之后,都感扼腕痛惜,没想好好的灵丹妙药,就此下落不明,可别是给狗吃了才好。陈得福则是欲哭无泪,捧起夜壶,探头入内,瞧瞧里头有无残存之物。 听得华山门中还有这许多典故,众人莫不啧啧称奇,还待闲聊几句,门口却又奔来了一名家丁,气喘吁吁地道:许大人,你你快来许南星怒骂道:又怎么啦?老虎出笼来了? 那家丁喘道:外头来了几名军爷,说要请国丈上红螺寺一趟,你快出来看看吧 许南星愕然道:军爷?那家丁道:是正统军的巩师爷他说城里有点事,要请武官员即刻前往红螺山,共商大局许南星咦了一声,便朝傅元影瞧了瞧,道:雨枫,你你陪我来吧傅元影道:请许大人先应付一阵,我一会儿便来。 许南星见拖延不得,便急急走了,屋里便剩了一个谢嫣嫣,正等着她告辞离开,哪知这女人却哼着歌儿,自在库房里摇摇摆摆,不知想干些什么。 傅元影咳道:大嫂,还有事?谢嫣嫣嗯了一声,不再哼曲了,只低下头去,理了理秀发,似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口。 这下连陈得福也纳闷了,他从橱柜缝隙里偷看,只见师伯母站在门口,神色幽幽,行径怪异,费人猜疑。傅元影道:嫂,你若没别的事,可否请你回避片刻,我有些本门事情待办。良久良久,忽听谢嫣嫣低声道:雨枫,我求你的那件事你你考虑得如何了 傅元影嘿了一声,拂然道:大嫂,你别再旧事重提,此事触犯门规,我如何做得! 陈得福眨了眨眼,不知师伯母有何请求,却为何触犯门规?正迷惑间,那竹笼却又微微一动,想来里头的人有些兴奋了,又听谢嫣嫣哽咽道:雨枫你你这人就是这般古板你再这般推拒,休怪我找若林说去傅元影淡淡地道:找谁说都一样,总之傅某不能答应。 谢嫣嫣泪流满面,大声道:傅元影,你你好可恶!呜呜哽咽中,旋即转身狂奔,头也不回地走了,陈得福心下纳闷,还在猜想间,却听傅元影拍了拍手,道:都出来吧。 陈得福骇然不已,看傅师叔何等武功,不费吹灰之力,便已发觉了自己,正要爬将出来,却又触到那只夜壶,凝目一看,小黑犬却不见了,地下只留下一摊狗尿,主人翁已不知去向。 陈得福福至心灵,忙趴到了狗尿旁,正想瞧瞧是否残留药性,却听师叔道:得福。 眼看师叔还在等着自己,只能乖乖出来,垂道:弟在傅元影笑了笑,道:娟姑娘,你也出来吧。竹笼飕飕发抖,道:我我什么都没听到你你别找我麻烦 傅元影皱眉道:听到什么?竹笼寒声道:你你和吕家嫂的事,我不会说出去的,你放我一条生吧傅元影微微一愣,沈吟片刻,醒觉过来,忍不住失声而笑,他掀开了竹笼,笑道:娟姑娘,没事多练点武功,别老是胡思乱想的。 竹笼里现出一名女郎,正是娟儿了,她俏脸微红,道:我我说错了么?那那吕家嫂何事求你?陈得福忙道:是啊,还触犯门规呢。 傅元影笑而不答,提来一只包袱,交到陈得福手里,道:别胡说了,来,替我看好这个。 陈得福从小打杂,深受长老器重,眼看粗活来了,便伸手接过包袱,忽道:啊呀,好沈哪。手一抖,包袱便已落下,娟儿眼捷手快,忙替他接住了,低头来看,却见这包袱以油布裹成,望来颇为眼熟,忙道:等等,这这好像是苏颖超的东西,是么? 傅元影咳嗽一声,道:是。陈得福惊道:什么?这是掌门师兄的东西?他他自己为何不收着啊,却要交给我?< /p> 傅元影欲言又止,并不来答,只把目光望向娟儿,希望她能自行避开。 武林中人最重门户机密,若是寻常江湖人物在此,听得他派**,早已远远走避,孰料傅元影看了半晌,娟儿却是一脸茫然:你怎么不说话了?我还等着听啊。陈得福也道:是啊,师叔别卖关了,快说吧,掌门去哪儿了? 眼看娟儿猛眨眼睛,陈得福也是一脸纳闷,傅元影斗不过这两个傻,只得叹了口气:好吧,告诉你们也无妨。颖超昨夜出事了。二人异口同声,惊道:什么?出事了? 傅元影道:他从万福楼跳下来,摔断了一条腿。陈得福骇然不已:怎会这样?师叔,咱们快去找他啊!正要急急奔出,却让傅元影拦住了:放心,你师兄现在红螺寺,平安得紧。 陈得福喃喃地道:红螺寺?他去那儿干啥?傅元影道:这你就别管了。反正他人在红螺寺,由玉瑛亲自照料。娟儿最爱多管闲事,便又起疑道:谁是玉瑛啊? 傅元影自知失言,便只咳了一声,不再解释。陈得福却还连连追问:师叔,万福楼好高的啊,颖超师兄干啥跳下来?可是要试轻功么?娟儿呸道:傻,万福楼多高,连我也不敢跳,苏颖超哪有这胆?陈得福茫然道:那他为何跳楼?可是喝醉酒了么?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便又胡说八道起来。傅元影烦闷道:都别说了,总之你师兄受了伤,暂且不会回来,这段时日里,你得替他看好这个包袱。陈得福听他吩咐得郑重,自也不敢胡闹了,忙道:师叔,这这里头到底放了什么啊?傅元影道:达剑谱。 陈得福皱眉道:达剑谱他喃喃忖忖,突然大惊起跳:达剑谱! 智仁勇剑,谓之达,此乃华山一脉武之所系,干系重大之至。傅元影斜了娟儿一眼,轻轻作咳,娟儿再笨十倍,也晓得要闭嘴了,颤声道:我我不会说出去的。若违誓言,教我下辈投胎变小狗还待瞎扯,陈得福却已跪了下来,慌道:师叔,达剑是本门绝,弟武功低微,看不住东西,您您去找毒脚仙他们吧 傅元影摇头道:不行。这本剑谱除开颖超一人,就只能由你保管。陈得福愕然道:为什么?娟儿也急急来问:是啊,为什么啊?傅元影道:这是你师父的吩咐。 听得这是宁不凡的意思,娟儿自是吃了一惊,陈得福也是满面讶异,心念微转间,不由恍然大悟:对啊,这剑谱不交给我保管,却要交给谁呢? 达剑谱博大精深,自现世以来,从不禁门人私下习练,孰料数年以降,弟疯得疯、傻得傻,都为此物所害。长老们于是定下一个规矩,弟若非天资过人,绝不许私练达。只是满山弟人人自负,谁肯自认是个笨蛋?苏颖超如此,吕家兄弟如此,杜得籼、施得兴亦复如此,全山上下只有一个认命傻瓜,那便是陈得福。也难怪傅师叔要把剑谱交给他看管了,否则若是落到其它人手中,难保不私下偷练。 华山是武林第一怪门派,门中怪事自也一箩筐,眼看娟儿还在那儿乱猜,陈得福便也不多说了,径道:师叔放心,得福一定好好收着包袱,绝不让人翻看。傅元影甚是欣慰,又道:娟掌门,念在同道之谊,此事也请你多多担待了。娟儿忙道:放心,我我很讨厌练剑的,不会劫夺你们的宝物。 天下最不怕外人劫夺的秘笈,便是达剑谱,傅元影笑了笑,便又嘱咐道:记得,此事千万别漏口风,若让同门知道,人人都要找你麻烦。陈得福慌不迭地点头,道:我晓得。我谁也不说,连小黑犬也得保密。娟儿忙道:放心,我我也不会和赤兔马说。 娟儿性情娇憨纯良,又是琼芳的知交好友,傅元影自也深知,否则岂会让她与闻本门机密?他哈哈一笑,拍了拍师侄的肩头,示意激励,随即转身离开。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陈得福手捧包袱,心里满是担忧,就怕会发生什么怪事,他提起铁扫帚,左右警戒一阵,却见四下无人,空屋寂寂,却是怕什么呢?正放心间,娟儿便又凑了过来,低声道:陈得福,小黑犬呢?还没死吧? 陈得福忙道:它吃到了一颗大药丸,好像病自己好了,便溜出门去了。娟儿喔了一声,道:那可放心了。左顾右盼一阵,低声又道:陈得福,你这包袱挺沈的,让我替你拿着吧。 陈得福不疑有它,便将包袱送了过去,娟儿接了来,便自行解开绑缚,喃喃地道:达剑好大的名头我早就想翻一翻了 陈得福大吃一惊,赶忙夺回了包袱,大声道:你干什么? 娟儿拂然道:你小气什么,不过翻翻剑谱,又不会少你一块肉。陈得福生气道:不行!你这女人好坏的心眼!快还我!欲待阻拦,却是哎呀一声,已让人一把推倒了。娟儿喜孜孜地蹲在地下,正要取出经书,扫把福却又爬了过来,一把按上包袱,颤声道:等等,娟姑娘,我我这是为你好你资质差,看了会走火入魔,到时成了傻,那可怎么办? 娟儿暴怒道:什么?你说我资质差?好!就冲着你这句话,老娘看定了!正要解开包袱,忽听陈得福骇然震惊:娟姑娘!快看你的背后,有个怪影!娟儿大惊起跳:什么? 正恐惧回望间,陈得福却夺过了包袱,低头冲出屋外,娟儿这才晓得被骗了,大吼道:陈得福!你连本姑娘也敢诈骗,不想活了么?高声嚷嚷,翻上了赤兔马,四下追捕。 陈得福躲在草丛里,眼看娟儿暴跳如雷,却是越走越远,心下暗想:这女人是个白痴,比我还笨。松了口气,又想:对了,小黑狗究竟怎么了,赶紧去看看吧。 适才偷听大人们说话,方知华山藏有一颗大金丹,说不定真给小黑犬吃了,若是如此,这狗岂不成了哮天神犬? 陈得福心头怦怦一跳,都说母凭贵,倘使小黑犬成了一条仙犬,自己定也能身价倍,从此一人一犬、行侠仗义,岂不便是一个神犬少侠?到时朝廷聘自己为捕头,加官晋爵,买楼买地,说不定还能娶个漂亮姑娘为妻。人生一切全有了指望。他越想越欢喜,忙溜去了后厨,摸走了一块卤猪肝,一会儿若是遇上爱犬,也好有个贿赂。 来到了竹林,只见铁笼里一片空荡荡,美丽白犬离笼外出,狮群也还没回家。陈得福怕狮现身吃人,自是胆战心惊,忙提着铁扫帚,蹲到了草丛里,颤声呼喊:小黑犬,你在哪儿啊?快出来啊?喊了几声,不闻应答,只能慢慢爬将过去,诱以美食:小黑犬,看,这是卤猪肝,好吃得咬舌头,不信我吃给你瞧。正嗯嗯尝味间,突听一声温柔轻唤:得福。 陈得福大吃一惊:话了?转头急看,只见眼前多了一双绣花鞋,足踝纤细,抬眼向上,见到了碧绿衣裙,再望上看,则是丰臀蜂腰、饱满胸脯。 陈得福心下狂喜,道:小黑犬!看这大金丹如此威力,竟让小黑犬变成了仙女,他又惊又喜,正要扑上前去,突见那女似笑非笑地打量自己,不觉倒抽一口冷气,颤声道:师伯母 面前站着一个女人,笑颦如花,正是吕得礼的老娘谢嫣嫣到了。陈得福不知她有何图谋,自是双手紧抱包袱,畏畏尾,谢嫣嫣却笑吟吟地道:得福,你怎么一个人躲在草丛里?怪里怪气的?陈得福低声道:我我要找小黑犬 小黑犬谢嫣嫣沈吟不解,突然双手一拍,笑道:啊,就是你从红螺山带回的那只小野狗啊。我方才见到它了。它同两只獒犬追着玩儿,兴高采烈的。陈得福惊道:打起来了么?师伯母,它们它们在哪儿? 谢嫣嫣微笑道:别急,让伯母带你去找它吧。伸出玉手,携住了陈得福,神情亲昵。 陈得福吓了一跳,道:师师伯母,你你这是正迷惑间,忽见谢嫣嫣俯身弯腰,蹙眉道:得福,你的裤怎么破了?一会儿师伯母替你补一补吧。 慈母手中线,游身上衣,可这慈母却认错人了,陈得福脸上更红,忙道:不不用了谢嫣嫣走近几步,温柔道:师伯母面前,客气什么?来,到我房里来,把裤脱了,师伯母替你补补。陈得福生到了二十来岁,还没在女人面前脱过裤,心念于此,脸色涨紫,颤声道:真的不了我我还有事 谢嫣嫣失望道:你你还有事?陈得福忙道:是是啊,我还没吃早饭 听得此言,谢嫣嫣玉指竖起,俏眼笑道:我就晓得你没吃饭。来,伯母熬了一锅广南鱼粥,咱俩一块儿吃吧。陈得福越发错愕了,看这谢嫣嫣最是溺爱儿,兄弟平日吃剩的饭菜,宁可倒到阴沟里,也决不让别人家的孩沾上一口,谁知她今日一反常态,竟把自己当人看了? 正茫然间,忽觉一股迷人香气,飘近鼻端,只见谢嫣嫣双眼直瞅着自己,竟是满面母爱。陈得福脸红过耳,低声道:师伯母,你你为何待我这么好? 傻孩谢嫣嫣轻启朱唇,柔声道:咱俩天生投缘啊 投缘?陈得福失声呆呼,谢嫣嫣怜声道:是啊师伯母好想收你当干儿,日日夜夜都想疼你爱你、怜你宠你陈得福哭出了声,大喊道:干娘!正想依偎怀中,惹其爱怜,忽觉怀中包袱微微一动,似给人拿住了。 陈得福咦了一声:师伯母你你这是做什么?谢嫣嫣柔声道:心肝宝贝儿,干娘怕你累着啦看这包袱好沈,来干娘替你拿着 陈得福忙向后退开一步,害怕道:不不用了谢嫣嫣怜声道:乖孩,别怕羞,快来她越靠越近,陡然玉手暴长,直朝包袱夺来。陈得福早已有备,拔腿便跑,谢嫣嫣亮出了判官笔,厉声暴吼:谁敢阻挠我儿练成达!谁就得死!陈得福!你纳命来吧! 杀人啦!新年新气象,元宵方过,陈得福便已身陷绝境了,他狂奔惨叫,一奔向主宅,眼看不远处有座精舍,房门虚掩,一时无暇多想,便藏身进去,盼能躲过追兵。 来到房中,但见室内光亮精洁,清静高雅,打扫如同宝镜一般。陈得福心下一醒,才知自己无意间闯入了国丈的莲荷精舍,此地收藏无数古董字画,价值连城,平日都上着锁,今朝怎么忽尔开门了? 正起疑间,忽听脚步细细,两名老嬷嬷哼着歌儿,一个手拿鸡毛潭,一个手提水桶,从门外走了进来。陈得福吓了一跳,眼看一只花瓶立地巨广,足有八尺,忙藏身在后,掩住身形。 两位老嬷嬷颇为勤奋,来到了屋内,各自擦洗打扫,那谢嫣嫣手持判官笔,自在门口瞪眼张望,却也不敢贸然闯进。 良久良久,老嬷嬷扫好了地,锁了门,终于离去了。陈得福也松了口气,起身四顾,只见满屋都是古董,当是国丈费心罗而来。他满怀敬畏,正小心观看间,忽见一件衣裙高展墙上,裁剪古朴,青靛如玉,岂不就是师叔伯口中的采莲翠裙?陈得福啊了一声,急急走近来看,鼻端闻到一抹千年芳香,隐隐带了几分酒香,不觉神思迷惘:这这就是西施的体香么? 李白诗云:镜湖里,菡萏发荷花,据说写的便是这件采莲裙,还说当年西施刺杀吴王夫差,穿的也是这件绿裙,其后与范蠡退隐,来到湖采莲,穿得还是这件碧裙,无怪国丈醉心赏玩,八成常在屋里闻香。正想着嗅上一嗅,忽听房门喀喀几声,竟给人撬开了。 陈得福心下惴惴,就怕是谢嫣嫣入室捕,便又躲到了大花瓶后头。还待多做防备,却见一名小孩儿摇摇摆摆地走了进来,带来了一股酒臭,竟是谢嫣嫣的小儿吕得廉! 陈得福惊奇不已,不知这小鬼为何现身此间,莫非也是为达剑谱而来?正起疑间,只见这小孩打了个哈欠,反手掩上房门,突然掩住了嘴,急急转身过去,呕吐起来。 吕得廉好似宿醉未醒,吐了半晌,总算直起身来,他擦了擦嘴,喘息道:下回不喝酒了,好难受啊。房中满是珍奇古董,吕得廉却呕得满地秽物,酒气熏天,一会儿若让人发觉了,不免闹出大事,这孩却是不慌不乱,叹道:又要擦地了。便从墙上扯落了绿裙,先朝嘴上擦了擦,其后扔到地下,一脚踩住,朝地板去抹,将秽物清理干净。 陈得福看得全身发抖,这才明白西施裙的香味自何而来。正感骇然,吕得廉又吐了,这回抱住了周公鼎,尽数吐在里头。 吐了几回,吕得廉总算舒坦了,他挖了挖喉咙,惊喜道:内力好像更深了。说着说,便从墙上取落一只钓杆,笑道:好久没钓鱼了。这只钓杆非同当年姜公与王相会之时,便是手持这尾钓杆,也才有了后来的武王伐纣、界封神等等事情。只不知吕得廉人在屋中,却想钓些什么? 正纳闷间,却见钓杆一抛,鱼钩竟朝藏身处飞来,陈得福心下一惊,没想自己已给发觉了,正要伏身闪避,却见钓钩坠入花瓶,听得吕得廉哈哈一笑,提手一拉,居然钓出了一只包袱! 姜公钓鱼,愿者上钩。陈得福大感惊奇,自没料到花瓶里居然还藏了东西,却见吕得廉蹲身下来,打开了包袱,里头赫然是有木老虎、泥人兵、金海陵纵欲身亡上下两册,诸般宝物,无一不备。陈得福咦了一声,暗道:珍藏不少啊。 珍藏秘本现身,陈得福内心怦怦直跳,自是有些艳羡,吕得廉却又从裤袋里掏出一迭红纸袋,其上书写名字,有叶得开、冯得诰、施得兴,其中一只更有陈得福字。陈得福不觉骇然失色:这这不是我的红包么? 过年前师叔伯发下了红包,有的出手大方,一给就是一两银,有的寒酸紧蹙,只能赏个一吊钱,众兄弟巴望一整年,好容易攒了点零头慢慢花,岂料竟落入吕得廉的魔掌之中? 陈得福暗暗忿恨:好小,平日吃我喝我,现下还拿我,一会儿揍死你。 吕得廉不知有人窥伺在旁,兀自拍手笑道:东西越来越多了。从红包里倒出了几十枚铜钱,自赞自夸:看我多能挣,难怪娘疼我。 吕得廉人如其名,为人甚是廉洁勤俭,平日仗着年纪幼小,出门吃喝玩乐,从不付钱,多赖师兄支应,孰料白吃白喝尚嫌不足,性将师兄们的棺材本充公了? 看吕得廉一脸快活,不知窝藏了多少珍宝,只将铜板一只只排列整齐,细细点了点,正要尽数收入包袱,陈得福委实忍无可忍,顿时现身出来,大喝一声:小偷! 吕得廉吓了一跳,万没料到花瓶后头躲得有人,他受惊坐倒,呆了半晌,随即左顾右盼,讶异道:小偷?谁啊?陈得福怒道:还问谁?你就是话好怪哪。陈得福指着地下的包袱,怒道:看!这是什么? 吕得廉低头瞧了半晌,疑惑道:这是包袱啊,有啥奇怪的么?陈得福提起铁扫帚,当作惊堂木狠狠朝地一拍,厉声道:这叫做赃物!你这个小偷,如今人赃俱获,还想狡赖么?走!和我去见赵五师祖!看他怎么打你! 华山方今第一长老,便是赵老五,他执掌门规严,只要抓到了。吕得廉听了胁迫,却是毫无惧色,只是皱眉道:你好怪啊,我方才从花瓶里找到这些东西,还想是打哪儿来的,你怎能说是我偷的呢? 陈得福怒道:胡说!这东西明明是你藏入花瓶的,不然你好端端地,来精舍干啥? 这话问到了要紧处,吕得廉不觉咦了一声,道:有道理啊,陈得福,你来精舍做啥?陈得福为之一怔,喃喃地道:我我是来来吕得廉双手一拍,醒悟道:我知道了!陈得福,这些东西都是你偷的,对么?陈得福大惊道:不是!不是! 吕得廉起疑道:可你为何背着一个包袱?你自己看看,这两只包袱可不是一个样? 说来也巧,两个包袱都是油布包裹,上头也都绑了个结,宛如亲兄弟一般。 陈得福大惊大慌,满头冷汗间,竟为之词穷了。吕得廉淡淡地道:小偷,总算让我抓到啦。拉住陈得福的衣袖,喝道:走!跟我去见五师祖,听他发落!想起赵老五的鞭,陈得福哭道:不要!不要抓我!我是冤枉的!吕得廉喝道:无耻之尤!还敢拒捕! 二人拉拉扯扯,也是吕得廉宿醉未醒,脚下一晃,撞到了大花瓶,听得当琅一响,已然砸了个稀烂。 二人张大了嘴,陈得福寒声道:看看你吕得廉哭道:都是你! 这玉瓶来历甚奇,诗云:九秋风露越窑开,夺得千峰翠色来,乃是大唐越窑秘色瓷,号称英国公镇府宝之,现下却成了烂泥一堆,国丈若是见到了,岂不气得一命归西? 二人对泣半晌,都知大祸临头了。吕得廉拭泪道:扫把福,这件事要是传出去了,国丈会怎么处置咱俩?陈得福垂泪道:千刀万剐,凌迟处死。吕得廉哭道:知道就好!你快立个誓,绝不能告诉别人这件事,你若说了,便要天打雷劈、万箭穿心而死!陈得福啜泣道:为何是我先发誓?不是你先?吕得廉大哭道:你年纪大,当然你先。 二人争执不休,都要对方先行赌咒,突然大门打开,走入了一人,正是吕得义来了! 二哥!吕得廉看到了救星,立时扑上前去,哭道:陈得福偷东西,又打破了花瓶,方才还威胁着我,说要杀我们全家灭口哪!陈得福震惊不已,大哭道:你胡说! 看这吕得义虽只十四岁,身材却比弟弟高了不少,平日个性阴沈,武功更是深不可测,此刻若要袒护亲弟弟,陈得福哪还有活?他口莫辩,正悲愤抽噎间,只见吕得义瞄了瞄弟弟,又朝自己看了一眼,道:弟,你不要血口喷人,我已经知道前因后果了。 陈得福大哭道:恩公啊!吕得廉则是痛哭流涕:二哥!你都不帮我! 吕得义果然知义,这会儿便来大义灭亲了。陈得福正要叩谢恩德,却听他淡淡地道:扫把福,先别高兴得早,方才打破花瓶,你也得记上一份功劳。我一会儿表上功去,你也知道自己下场如何?陈得福魂飞魄散,掩面哭道:不要啊! 吕得义淡淡地道:要我隐瞒此事,其实也不难,只要你俩答应一件事,我可以替你们遮掩。二人并肩跪地,哭求道:恩公,你要咱们答应什么?吕得义道:我要你俩发誓赌咒,终身效忠于我,若有违誓言,你俩会天打雷劈,化为烂泥而死。陈得福听这誓言如此凶毒,自是害怕犹豫,吕得廉却已大哭道:我发誓!我发誓!小人一定终身效忠于您,若违誓言!陈得福必然万箭穿心而死!陈得福又惊又气,赶忙喊道:我也立誓!小人要是有一丁点违背您的圣旨!吕得廉全家必然满门抄斩,死得惨不堪言! 二人胡喊乱嚷,吕得义却也没留神,只颔傲然:我有两个奴隶了。当即道:得廉,二哥缺钱用,把你的收藏都拿来。吕得廉哭泣不依,想他一生辛苦,方有这点儿积蓄,若就这么交出,日后哪还有一点生趣?吕得义森然道:不肯是吧?推开了门,作势欲喊:来人啊,有人打破了吕得廉大惊道:等等,等等,我听话就是了()! 包袱送来,总计四十两银,此外奇妙书刊、童玩弹珠,要什么、有什么。吕得义颇见满意,又道:陈得福,把你背上的包袱拿下来,让我瞧瞧里头有什么。陈得福大惊道:不行!这是傅师叔托给我的东西!你万万看不得。 看不得?吕得义斜目冷笑:我上天下地,无所不看。爹娘上床、丫嬛沐浴,哪样没瞧过?快把包袱拿过来,否则要你好看。陈得福哭求道:不行、真的不行。 吕得义狞笑道:不行是吧?好,那我便让天下人知道,是谁打破了琼国丈的花瓶。 转身过去,正要朝门外暴喊,陈得福已是大哭道:不要、不要,饶命啊。 吕得义哈哈大笑:想和我斗!就是和天斗!快把包袱交出来! 陈得福自知无幸,只能含泪取下包袱,慢慢解开绑缚,吕氏兄弟定睛一看,面前竟是一本经书,却是大名鼎鼎的达剑谱! 吕得义颤声道:达剑!我我等了好几年,总算落到我手中了!吕得廉也是喘息道:有了这个,我啥都甭怕了兄弟俩垂涎欲滴,正要劫夺剑谱,陈得福急忙阻拦:不行、不可以!人各出一手,扯住经书,吕得义怒道:陈得福!你不听话了?不怕我对付你么? 陈得福咬牙道:横竖是死,今日跟你拼了()!吕得廉喊道:拼啊!手上发力,将经书扯了过去,吕得义怒气勃发,双手来夺,陈得福职责在身,更不敢放,猛听嗤地一声,人人仰天摔倒,各自抓住了一块破书皮。 达剑谱一分为,一页又一页剑法随风飞舞,缓缓落到了地下。吕得义张大了嘴,吕得廉一颗心也停下了,陈得福则是抱住了剑谱,大哭道:吾死也! 傅元影万般嘱托,要自己小心看管经书,谁知一个时辰不到,祖传剑谱便硬生生毁去了。吕氏兄弟自知闯祸了,二人对望一眼,顿时发一声喊:快逃啊! 吕家兄弟慌忙逃命,跑得无影无踪,陈得福失魂落魄地站着,想哭也哭不出,想叫也没气力,若要找傅师叔告状,他兄弟俩牙尖嘴利,连手瞒天过海,自己哪能斗得过?正想撞墙自尽,突然心念一动:对了,可以去买胶水啊! 天下最易破损的,不是这些武林秘笈,而是金海陵纵欲身亡,这些春宫秘本四下传阅,一本本破损不堪,陈得福自也时常黏合修补,算得上熟门熟。他瞄了瞄花瓶,瞧了瞧经书,自知一会儿找来浆糊胶水,说不定能将之黏合修补,届时神不知、鬼不觉,谁又晓得自己干了什么好事? 他越想越是道理,忙关紧房门,提起铁扫帚,先将花瓶碎屑扫到周公鼎底下,以免为人所觉,其后四下捡拾破散经书,就怕漏了一点半点。 过去陈得福也曾偷看过达剑谱,自知内页共计九十九,前头九十八页尽是智剑心法,最后一页则绘了颗大鸭蛋,称作化圆为方。他四下捡拾,一一比对,将书页从头至尾点了点,一五一十来算,计到了九十九页,终于松了口气()。 侥天之幸,剑谱并未遗漏,内页大致完好,只是线装处松脱了,料来不难修补。他翻点书页,正要将经书收入包袱里,忽见脚下还散落些零星纸条,东一堆、西一簇,不知是什么东西。 怪事生出了,达剑谱明明只有九十九页,现下页数点齐了,怎还有残余纸头? 莫非书页有何破损不成?他惊疑不定,忙俯身拾起其中一张碎纸头,却见纸上笔画凌乱,似水瀑、似怒涛,湍流横飞,彷佛便是泼墨山水。 陈得福咦了一声,只觉这笔墨似曾相识,彷佛在哪儿见过,茫茫然间,伸手去摸裤袋,慢慢找出了一张字条,不觉震惊道:好像啊! 这字条也如小黑犬一般,同是红螺寺里捡回来的,那时他在一处树林里闲逛,凑巧撞见颖超师兄,当时看他低头拭泪,随手扔掉了这张字条,好奇之下,便捡了起来,留作纪念,本以为没什么用处,孰料两相比对下,竟似与这堆纸屑有些干系? 陈得福茫然呆立,也是猜想不透纸屑的来历,只能提起铁扫帚,先将地下纸屑扫成一堆,一一捡入包袱,小心收了起来。至于一会儿要用浆糊还是松胶来黏,那也管不到这许多了. 正文 第八章 正月十六,一元复始,万象更新,琼芳哭也哭过了、笑也笑过了,此时她好似有所觉悟了,只提起裙摆,自在院里摇曳闲晃。过去琼芳总觉得很怪,为何女人走老像母鸡啄米,东张西望,现下换上了花裙,她总算也明白道理了。“呃。”花丛揪扯,勾住了裙摆,琼芳死命拖拉,裙快落下地来了,她心头火起,喀啦一声,整株花木从中扯断,残花败柳便附在裙角上,如奖般跟着主人走。不多时,又有玫瑰伸手拦道,一旁还有花草急于纠缠,好似都想偷摸她一把。琼芳无可奈何,只能提起裙摆,起了莲步细碎。大摇大摆十几年,平日砍砍杀杀,无所不为,此时若要人家游园惊梦,不免邯郸步、力不从心。正辛苦摇晃间,不巧院中一人迎面走来,却是毒嘴阿秀,琼芳心下一惊,正想掉头逃跑,哪知阿秀却也魂飞天外,低下了头,见鬼似的发足奔逃。华山剑法有分教:“敌不动、我不动,敌动我先动”。眼看阿秀亡命而走,手捧大迭经书,定有见不得人之事。琼芳便又喝道:“哪里走!”将裙脚提至膝间,奋力一纵,便将他逮个正着。阿秀惨叫道:“疯婆!放开我!”正挣扎间,忽然抬头一看,见到琼芳的俏脸,竟是咦了一声,小脸微见发红。琼芳见他目光呆滞,冷冷便道:“看什么?没见过漂亮女人么?”阿秀冷笑道:“漂亮女人?”嗨了一声,运起一口脓痰,正要朝地下吐去,突然间耳朵给人提了起来,不觉惨叫道:“你干什么?”琼芳不似娟儿那般好说话,谁惹恼了她,向来吃不完兜着走,淡然便道:“不是要吐痰吗?快啊,老娘等着看哪。”阿秀疼道:“不吐了、不吐了,快放开我。”琼芳松开了手,拍了拍他的脸颊,道:“你娘呢?去哪了?”阿秀嗨了一声,再次运起一口脓痰,正要吐出,耳上却又火辣起来,正要加力扭转,阿秀已是大惊大笑:“哈哈!大爷饶命!大爷饶命!我娘在后厨,一会儿要吃午饭啦。”琼芳皱眉道:“早饭不才用过,又要吃午饭啦?”阿秀摸着红耳朵,哼道:“那是你啊,一会儿有客人要来,人家可是空肚的。”元宵夜后,京城姓多半晚起,或睡至天色大明、或日上竿,至于吃的是早饭午饭,谁也弄不明白。琼芳松开了手,道:“好啦,带我去找你娘。” 阿秀低声道:“芳姨,你没地方去了么?干啥一直赖在我家啊?”这话敲中了琼芳的痛处,大喝道:“就冲着你这句话,老娘赖定了。”朝阿秀背后一推,大声道:“走!”琼芳最爱欺侮弱小,阿秀让她这么一推,不由哎呀一声,扑地倒了,大迭书本便落了下来,琼 芳不慌不忙,左手提住小童衣领,右手上抄下拦,便将书本一一抄入手里,手段利落,正是崆峒嫡传的“飞云手”。她拿起书本一看,却是本字经,颔道:“看不出来,你还挺用功啊。”阿秀哼道:“现下才知道,不嫌晚了……”话还在口,耳朵又让人提了起来,忙陪笑道:“姊,快把书还我吧。”琼芳却不急着还,她捧起书本,细细察看,只见开头一本是“字经”,望下察看,不觉愣住了:“又是字经?”再看下一本,不由咦了一声:“还是字经?”一连本,全是字经,翻了翻内页,尽为手抄,一刻一划,字迹端整,可纸页却泛黄了,翻到末页,却见到一处小玉宝章,正是“少林灵吾”。琼芳满心纳闷,道:“这是什么啊?”阿秀低声道:“这是手抄的字经,全是我叔叔的珍藏。”琼芳茫然道:“你叔叔的珍藏?他干啥收藏字经?”阿秀道:“他喜欢手抄的书,说读来别有滋味,芳姨,你家里可有么?我一本五钱向你买。”琼芳上下打量阿秀几眼,颔道:“当然有,十本够不够啊?”阿秀大喜道:“够了!够了!快带我去拿吧。”琼芳哈欠道:“不巧得紧,我送人了。” 阿秀大惊道:“你送人了?送谁啦?快去偷回来啊!”琼芳淡淡地道:“我送孟夫了。”“孟夫?”阿秀皱眉迷惑,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突然大惊道:“等等!难道你……你也是……”琼芳淡然道:“还没猜到吗?告诉你吧,孟夫的开山大弟,便是老娘我。”眼见大师姐在此,阿秀自是瞠目骇然,久久吭不出气了。人之初、性本善。这孟夫是京城的老招牌了,想他景泰年间辞官之后,便开始广招弟,第一个收的生便是琼芳,其后伍崇卿、伍崇华也先后拜入门下,直可说是桃李满天下。光阴荏苒,当年的小女孩成了少阁主,伍崇卿也长成一条大虫,现今却轮到阿秀受害了。尤其这孟夫生平最最敬重顾嗣源,家里还收藏他的诗。为了这份情由,对阿秀总是加倍严厉,每回抓到因头,总打得他一佛出世、二佛烽火,似想送他上西天会外公了?时在辰牌,距行刑之刻不到两个时辰,便算八臂哪咤现身,八枝毛笔一起帮着抄书,怕也来不及了。阿秀泄气颓丧:“可恶啊,害我白白高兴一场,唉……”想起命悬人手,更感悲戚,低声便问:“芳姨,你……你以前让孟老头打过么?”琼芳淡淡地道:“那是数之不尽了。当年他还没这般老,抽起藤条是又快又准,若是改练起剑法,没准比傅师范还强些。”阿秀讶道:“谁是傅师范啊?”念及傅元影,便想到苏颖 超,琼芳不由叹了口气,挥了挥手,便没应声了。阿秀低声又问:“芳姨,你挨打时会哭么?”琼芳傲然道:“哭?等下辈吧,管他孟老头怎么打,我都当笑话看。”阿秀惊道:“当笑话看?真的假的?”琼芳把秀发一掠,淡然道:“告诉你吧。我每回挨手心之前,一定先自点珠玑』、悬殊』两穴,待得双手麻木后,无论孟夫如何抽打,都似搔痒一样。”阿秀震惊道:“有这种事?”琼芳提起左掌,展示伤处,道:“瞧,这是我爷爷昨晚打的,他一共抽断了六根藤条,我都还笑着。若非你娘执意替我擦药,我还懒得理哪。”眼看琼芳皮开肉绽,却似没事人一般,阿秀大感震骇,忙道:“芳姨,您……您能把点穴功夫传给我吗?”琼芳淡然道:“这得瞧你的诚意了。”一听此言,阿秀立时趴到脚边,如孙儿随祖母,又似爱犬遇恩主,直把琼芳当成活佛供奉,琼芳自是俨然傲笑,至于是否真有这门点穴功夫,怕只有天知道了。一来到了主屋,却听笑声不绝传来,琼芳停下脚来,只见花厅里坐了大批男女,自在那儿谈笑。琼芳招来了师弟,道:“阿秀,这些人是谁?”阿秀忙道:“回师姐的话,说话那个是大舅公,抖脚的是二舅公,那个女的是他女儿,叫做淑林』,那个小的是她儿……”琼芳道:“怎么都是你***亲戚?你爷爷那儿没人来么?”阿秀喔了一声,正待答话,却听一名女冷冷地道:“先姑父杨远公是独,并无兄弟。”琼芳心下微凛,便与阿秀一齐回头,但见背后立了一名美女,十来岁,身穿彩服,其上绣了一尾黄凤。远处更停了一顶华轿,轿前站了八人,想来都是她的轿夫。来人排场不小,看这女又是黄袍在身、又是八人大轿,不免让琼芳微微一奇,想她琼家是帝王姻亲,衣冠上也仅以火凤为饰,莫敢绣黄,这女如此大胆,不怕宗人府追究?正起疑间,忽听院里传来叫声:“徐王爷驾到!”礼乐声大作,又是一顶官轿抬入庭院,轿帘掀开,行出一名胖壮男,手上牵了两名孩童,一概身穿玄黄袍,饰以染靛天龙。琼芳点了点头,心道:“我道是谁?原来是阿合到了。” 这“徐王”名唤朱合,过去逢得爷爷寿宴,他必然备妥礼,到府祝贺,乃是爷爷嘴里的“阿合”,只没想他平日谦恭有礼,私下排场也这般浩大。正瞧间,却听花厅里传出喊叫:“王爷!您可来啦!”官轿一到,厅心里的老老小小全迎出来了,琼芳侧眼打量,只见方才那位“淑林”拉住了凤袍美女,满面堆欢,几名舅舅也围着那胖壮王爷,高声谈笑,那“淑林”的 几个儿也不落人后,只簇拥着徐王的两个孩,又跳又笑。“啊,淑宁,一年不见了,你一样美啊……”、“淑宁打小就美,咱们几房女儿里,谁及得上她?”那凤袍美女原来便是徐王妃,名叫“淑宁”,也是“淑”字诸女之一,她给亲戚们簇拥着,却无一分笑意,只冷冷地道:“大姑妈呢?在厅里么?”那“淑林”忙道:“大姑妈昨晚没睡好,还在房里歇着,先来坐坐吧。一会儿再向她拜年。”、那淑宁听了说话,却未应声,只行上几步,来到阿秀面前,冷冷地道:“你娘呢?怎不来迎接我?”听得此言,琼芳微起茫然,不知所以。阿秀却低下了脸,躲到自己背后,不肯出来。琼芳暗暗猜想,料知阿秀定是闯了什么祸,这才怕着淑宁。当下护在他身前,淡然道:“顾姊姊人在后厨,你有什么事么?”那“淑宁”压根儿不睬琼芳,只管凝视阿秀,不言不动。琼芳越发纳闷了,不知这女人何以冲着阿秀来?想着想,蓦地心下一醒:“啊呀,我可傻了,这女人和顾姊姊有仇啊!”这“淑宁”贵为王妃,阿秀却是个稚龄孩童,彼此能有什么过节?想当然尔,自是恨其母而怨其,殃及池鱼了。正想问个明白,主屋里却奔出了一人,气喘吁吁:“哎呀,哎呀,我的王爷表姊夫!我的美人淑宁姊,您俩过府怎不先差人打声招呼,杨二有失远迎啊。”解围的到了,看杨绍奇满头大汗,背后还跟着“淑琴”、“淑怡”两姊妹,当真是如影随形,看他满头大汗,抢到淑宁面前,搓手陪笑:“姊夫,姊姊,你俩快请里头坐吧,外头好冷哪。”那“淑宁”阴沉着脸,仍在打量阿秀,眼看杨绍奇猛使眼色,琼芳心领神会,便带着阿秀走开,免生捍格。淑宁见阿秀走了,便道:“大姊,陪我进厅。一会儿去瞧大姑妈。”那淑林堆着笑,招来了“淑琴”、“淑怡”,姊妹们一簇拥着王妃,便朝厅心而去。场面略显尴尬,徐王爷咳了一声,眼看杨绍奇还在那儿陪笑,便道:“载儆、载信,还不喊表舅?”两名男童齐声道:“二表舅。”杨绍奇自也识趣,取出了红包,一人发上一个,两名男童称谢接下,随手交给背后随扈,看也不看上一眼,想来红包收得多了,心里烦。那徐王呵呵笑道:“绍奇,你大哥呢?”杨绍奇干笑道:“我哥出门去了,还未回来。”正说话间,屁股却挨了一拳,不由哎呀一声,叫了出来。徐王拉过了一名男童,瞪眼道:“载儆,不许胡闹。”杨绍奇白挨了一拳,却只能陪笑道:“没事、没事。”俯身下来,道:“载儆,听说你练成了少林神拳,是不是啊?”那男童嘿嘿一笑:“你 领死吧。”提起拳头,便朝杨绍奇屁股去打,杨绍奇则是“哎呀”、“哎呀”几声叫,任他嬉闹玩儿。琼芳躲在暗处瞧着,心中便想:“我说阿合怎么跩了起来?原来有这宝贝儿撑腰。”这“载儆”身分重大,便如“载志”、“载允”、“载懹”一般,皆是正统皇帝御笔圈选的八世之一,他若能入主东宫,成了下一任皇帝,这“阿合”自也飞黄腾达,成了摄政王。 方今八大王爷,声势最高的便是“徽唐徐丰鲁”五王,诸王各擅胜场,眼前这“徐王”虽不比徽王、唐王的势力,却也有个强处,他是“中殿大士”的表妹夫,既有杨肃观暗地撑腰,又何必怕什么“徽王”、“唐王”?无怪近日排场也这般浩大了。琼芳凝目来看,只见“载儆”按住了杨绍奇的头,当作狗来骑。可怜杨二爷却还一脸兴奋,欢笑嘶鸣,好似畜生一样。琼芳暗暗发笑:“难怪他要替唐王奔走了,若是载儆当上了皇帝,他这辈还有机会翻身么?”她看了几眼,觉得事不关己,转开了头,正要找阿秀说话,突然眼角一转,惊见院角落无声无息地站了一人,褐衣布袍,长方脸蛋,神色隐带淡泊,风月清照,岂不是大水怪来了?琼芳大吃一惊,正想过去察看,忽然脚步细碎,听得阿秀大叫道:“娘!”琼芳吃了一惊,转头一看,却是顾倩兮来了。她急忙回身再看院,一瞬之间,那人却不复踪影了。琼芳呆了半晌,揉了揉眼,不知自己是否眼花了,正惊疑间,顾倩兮却已迎上前来,先携住阿秀的手,便朝徐王捡衽,道:“王爷。”徐王神色有些尴尬,勉强回了半礼,道:“嫂……嫂……”转头又道:“载儆、载信,表舅妈来了,还不快叫人?”两名男童贴耳嘻笑,朝顾倩兮瞄了几眼,头也不回地跑了。徐王赔罪道:“失礼、失礼,小孩不懂事……”似想寒暄,却似怕老婆生气,拱了拱手,便也转身走了。顾倩兮默默站着,似无介怀之意,眼看琼芳站在一旁,便道:“琼姑娘,你下楼来啦?”琼芳还在东张西望,待得顾倩兮唤了两声,方才醒觉过来:“啊……是……我……我刚下楼。”顾倩兮笑了笑,察看她的衣裳,道:“裙脚短了些,一会儿我替你放放。”琼芳个高,几与苏颖超齐头,自也生了一双长腿。她虚应几声,想起适才那个“淑宁”,忙道:“顾姊姊,方才那徐王妃是怎么回事?脾气挺大啊?”阿秀骂道:“下贱老娼一个……哎呀……”话才出口,耳朵便给娘提了起来,正叫疼间,杨绍奇已行上前来,道:“大嫂。”顾倩兮见了小叔,立时绽放笑容:“总算找到你了。快来。”携住琼芳的手,引荐道:“琼小姐,这位是我小叔绍奇,进士出身,现居兵部的五郎中,您以前听过他么?”琼芳虽有婚约在身,如今却已离家出走,无处可去。此时顾倩兮为这一男一女引荐,虽不见得是起意搓和,却多少也是为琼芳打算,免她受国丈制肘。自也是一片好心了。琼芳明白顾倩兮的心意,却也不好明说两人早已相识,只得故做惊呼状:“原来是天才进士杨郎中来了!久仰山斗,如雷贯耳啊。”杨绍奇干笑道:“不敢、不敢,不虞之誉,岂敢承当?有辱少阁主清听了。”琼芳打了个哈欠,道:“怎么是不虞之誉呢?看杨二爷如此谦冲,反让小女更加佩服几分啰。”顾倩兮察言观色,笑道:“怎么?你们以前认得么?”这两人非但相识,方才还亲过了嘴,只是琼芳不提,杨绍奇自也乐得当哑巴,阿秀嘻嘻贼笑,正要道出实情,却让两人一把抓住,捂上了嘴。眼看午时将届,顾倩兮便道:“绍奇,一会儿替我招呼琼姑娘入座,咱们要开席了。” 杨绍奇忙道:“嫂不一起来么?”顾倩兮道:“娘昨晚哮喘病发,天亮才睡着,也不知醒了没。我得瞧瞧去。”杨绍奇忙道:“嫂,让我去吧,你去歇歇……”顾倩兮摇头道:“今日客人多,家里不能没有男主人,你去陪亲戚们说话吧。”交代了几句,正要离开,却又见到了阿秀,便又吩咐道:“绍奇,一会儿千万记得,别让阿秀喝酒,他中午还得去堂。”阿秀大惊道:“娘!我不要……”话还在口,已让叔叔捂住了嘴,听他笑道:“琼阁主,请这边来吧。”人朝主屋走去,还没走进门里,便听得轰轰喧嚷之声,看厅里热热闹闹,宾客们早已入席,徐王夫妇、淑琴、淑怡都在人群里,满满坐了大桌。管家来回走动,已在招呼客人,却没见到杨肃观。琼芳沈吟道:“杨二,你哥人呢?”杨绍奇耸肩道:“谁晓得?反正不在衙门里,便在公堂上。鬼知道他上哪去了?”阿秀接口道:“是啊,每回我爹失踪,大家都觉得好高兴哪。”琼芳噗嗤一笑,自知杨肃观公务繁忙,自得仰仗妻照料家中事。正要进屋,阿秀却拉住了她,道:“芳姨,别进去了,你不是要教我点穴功夫吗?咱们快去练吧。”琼芳想想也对,看屋里全是杨家亲戚,言语无味,她一来不想应酬,二来方才在院里见到一个人影,早想去察看明白,便道:“说得也是。我一个不速之客,不便上桌,杨二,你自己进去吧。”阿秀大喜道:“走呗!走呗!咱们练功去也。”一大一小正要开溜,杨绍奇却叫起苦来了:“喂,你们放我一个人进屋,不怕闷死我啊?”琼芳道:“怕什么?反正有淑琴替你收尸,你还担心曝尸荒野么?”杨绍奇忍不住笑了起来,看他与琼芳相识未久,言语间却是无禁忌,宛如多年好友一般,当下挽住琼芳的玉臂,道:“好啦好啦,堂堂的琼阁主,皇帝老儿的饭局都去了,还怕这个?陪我进去吧。”正死拖活拉间,琼芳正要一脚将他踢开,忽然眼角一转,瞧见了席间一人,便道:“要我进去也行,不过你得先跟我说说……”悄悄朝人群一指,正是“徐王妃”,附耳道:“那个女人是怎么回事?”杨绍奇茫然道:“什么女人?”琼芳拂然道:“还装傻,方才这徐王妃样样冲着你大嫂来,当我不知道么?”阿秀插话道:“启禀大师姐,那女的叫淑宁,是个老娼。”眼看淑宁身一动,好似听到了说话,杨绍奇大惊失色,忙掩住阿秀的嘴,道:“别胡说。”“老娼、老娼!”阿秀不知从哪来这许多粗口,只欢容舞蹈,高唱道:“淑宁是个老……贱……”娼字未出,已给叔叔一把抓住,拖到院中暗处,对着屁股一阵乱打。琼芳跟了过来,催促道:“杨二,你要当我是朋友,那便快说吧,我不会传出去的。”“好啦好啦。”杨绍奇苦笑几声,道:“跟你说吧。这淑宁自小爱着我大哥,为了嫁入我家,苦等了十多年……”琼芳“哦”了一长声,阿秀也是“诶”地一声叫,杨绍奇挥了挥手,要他俩别打岔,又道:“好容易婚期有了个眉目,谁晓得我大哥居然又娶了别人,她一怒之下便嫁了徐王爷,至今都还深恨此事。”琼芳颔道:“原来如此,难怪样样冲着顾姊姊来。你哥自己怎么说?”杨绍奇叹道:“他镇日都在衙门,哪来时间理会这些闲事?唉……其实这淑宁也是一片痴心,只是为了这段孽缘,我家老是鸡飞狗跳的,亲戚们也 常拿这事作章……”阿秀拉了拉琼芳的衣角,补充道:“他们说我爹吃完就走,白睡了人家。”琼芳正要“哦”地一声,杨绍奇急急颤声道:“这话可不能乱说。人家是有老公的。”琼芳低咳一声,便也不胡闹了。想来这“淑宁”情根深种,虽已嫁作人妇,却还舍不下这段情。无怪常来找人家的麻烦。便又道:“杨二,你娘那儿呢?她和淑宁感情好么?”杨绍奇忙道:“放心、放心,我娘最明理不过了,虽常听人嚼舌,却从不为难我嫂。”琼芳心下不信,便道:“阿秀,真是这样么?”阿秀道:“是啊,我奶奶说淑宁是疯婆,不可理喻。还是我娘最可靠。”琼芳讶道:“怎么?你奶奶很疼你娘?”阿秀道:“是啊,天两头就用指甲掐她,当然疼了。”琼芳更惊讶了:“什么意思?”杨绍奇嘿地一声,赶忙掩上侄儿的嘴,道:“我娘有哮喘病,有时晚间睡不着,便要我嫂陪她。”阿秀又补充道:“那是因为我叔叔晚间常常失踪,我奶奶找不到人陪,只好找我娘了。”琼芳点了点头,适才她曾听顾倩兮提起,好似老真病了,忙道:“怎么?这病厉害么?可有请大夫来诊治?”杨绍奇叹道:“没用的。心病还须心药医。心里的结解不开,药石也罔然。”琼芳微微一凛,没料到这病还有些玄机,正想追问下去,却听屋内传来叫声:“二表哥!”杨绍奇回头惊看,却是“淑琴”、“淑怡”来了,一左一右搀住了他,娇声道:“你们怎都在这儿?快进来啊。”两位表妹热情如火,那淑琴尤其喜欢琼芳,忙携了她的手,含笑道:“姊姊,一会儿我俩一齐坐吧。”这下谁也跑不掉了,两大一小便给拖入了花厅,来到了席上,琼芳正要与淑琴坐下,管家却赶了过来,忙道:“这位是琼阁主吧?夫人交代,请您这儿坐。”不待她答应,便已自行走到主桌,拉开一把椅,众人凝目望去,那座席却是在主位之左、上宾之席,地位竟还高过了徐王。 淑琴、淑怡低呼出声,几名舅父也是大吃一惊,咕哝道:“搞什么?怎么来个女人坐上位?”自古吃饭便是一门问,主客分际、座次安排,万万轻忽不得。看这主桌坐的全是贵客,徐王夫妇,两位世,外带大舅、二舅、舅,并同杨绍奇、琼芳、杨老夫人与杨肃观、顾倩兮夫妇,合计十二张位,其中主位面门居中,乃是杨老夫人的位,正对面则是顾倩兮的座席,算是下。以徐王地位之尊,尚且只能坐老夫人右,没想左侧主宾上位却让给了琼芳?听得舅父们嚷了起来,杨绍奇正待蒙混解围,琼芳哪肯让他搅和?当下拿出了英国公的气势,先向淑琴含笑致歉,随即行上 主桌,抚裙入座,顺便朝徐王爷笑了笑,道:“王爷,久违了。”那徐王听她认得自己,不觉也愣了,忙道:“你……你是……”琼芳淡淡地道:“紫云轩一别,不过月余,您不记得了?”听得“紫云轩”字,徐王骇然站起,左右瞧了瞧琼芳,颤声道:“少阁主,你……你换女装了?”琼芳嫣然一笑,露出难得的腼腆:“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那徐王是个心细如发的人,他先前在院里便已见到了琼芳,眼看她清丽貌美,又有些面熟,打一入府便盯上了,却想不起在哪儿见过,如今听她开口,总算也认出人来了。眼看琼芳与王爷聊了起来,一脸的游刃有余,众舅父惊疑不定:“这……这姑娘到底是……”徐王爷忙道:“我来引荐吧,这位便是开国元勋英国公嫡系孙,方今紫云轩少阁主……”众人不知英国公是谁,犹在梦中游荡,杨绍奇清了清嗓,朗声道:“她称皇后做姑姑,见得皇上叫姑丈。”轰地一声,满桌宾客全站了起来,琼芳笑道:“没事、没事,大家坐吧。” 琼芳便是这个性,平日不应酬则矣,一旦真要入场露脸,定要使开威严,扫平众生,阿秀看得目瞪口呆,杨绍奇也是暗赞在心,他担心淑宁作祟,便又将阿秀送到淑琴那桌,低声道:“乖乖吃饭,一会儿好上。”安顿了侄儿,这才回到了主桌,自坐下相陪。好容易客人都坐定了,老蔡便指示丫嬛:“人都到齐了,吩咐厨房上菜。”眼看主位还空着,徐王便问了:“老夫人呢?”老蔡道:“老夫人说她一夜没睡,实在起不了身,要大伙儿不必等她。”娘亲与大嫂没上桌,杨绍奇便是主人了,忙道:“也好,让娘多歇歇。来、来,大家喝酒。”提起酒壶,正要为舅舅们斟满,却听淑宁幽幽地道:“又犯了?”听得这个“又”字,不难想见,这淑宁必然熟稔杨家事,听她低低叹了口气,道:“告诉你那嫂……每逢春秋两季,记得备妥养阴散,早晚让姑妈服一剂,别让她……别让她……”满桌客人都静了下来,琼芳撇眼去看,只见这“淑宁”说话时泪光隐隐,虽在丈夫孩面前,亦无遮掩之意。徐王爷脸色尴尬,似想劝慰妻,又怕着了痕迹,正为难间,却听杨绍奇喝道:“老蔡!你搞什么?大家都饿啦!快上菜啊!”胡乱叫骂几声,以作遮掩,随即起身道:“大舅、二舅、舅,甥儿敬你们一杯。”仰头举杯,先干为敬。那舅约莫六十来岁,当是淑宁的父亲,也是怕徐王不高兴,忙替他斟上了酒,道:“阿合,咱爷俩好久没喝了。来,我这儿预祝载儆御前比武,旗开得胜。”徐王虽是王 爷,却也是人家的女婿,忙举起酒杯,自向儿道:“载儆,外公敬你酒,还不举杯?”那载儆肚饿了,早已大嚼起来了,他嘴里塞了块肉,便抢过爹爹的酒杯,咕嘟一声,喝了个精光。大舅二舅齐声惊叹:“好酒量!爽气!爽气!”载儆威风,那弟弟载信也不甘示弱,忙抢过妈妈的酒杯,笑道:“看我也爽气!”菜肴流水价地送上,席上觥筹交错,热闹非常。琼芳却有些神思不属,眼光不时左瞧右望,似在察看什么。正发呆间,忽听徐王爷道:“少阁主,可有荣幸与你喝一盅?”这徐王爷也是立储要角之一,平日虽想巴结国丈,却是苦无机会,好容易琼芳来了,自想与她亲近亲近,哪知琼芳若有所思,迟不应声,杨绍奇忙提起酒壶,大老远来为她斟酒,附耳提醒:“喂,徐大王找你喝酒,赏不赏光?”琼芳醒觉过来,忙道:“失礼、失礼。” 端起酒杯,含笑道:“几位长辈,小女琼芳,敬各位一杯。”霎时仰手而尽,真比男汉还爽气几分了。众舅父慌不迭地回敬,连淑宁这般阴怨之人,也被迫举杯了。世上权势最大之人,自是方今正统皇帝。他手下虽无江充这般宠臣,却有个同甘共苦的皇后,二人一同熬过了景泰朝的漫漫岁月。如今大权重归掌中,爱屋及乌之下,国丈一家自然飞黄腾达,谁也开罪不起。酒过巡,场面慢慢热络起来了,妇女们领着孩,轮番来主桌敬酒致意,淑琴、淑怡虽不会喝酒,却也端了茶杯上来,不忘找二表哥撒上几句娇。那杨绍奇忙里忙外,正不亦乐乎间,忽听一人道:“叔叔,我也敬你一杯吧。”回眸一看,这回却是阿秀端着酒杯来了。杨绍奇嘿了一声,道:“你娘不许你喝酒,怎又来了?”阿秀缠道:“让我喝一杯嘛。”咕嘟一声,自行喝了个精光,不忘了土匪的模样,笑道:“痛快!痛快!”正要溜回座位,却听大舅冷冷地道:“小,眼里只有你叔叔,没有你舅公啊?过来敬我一杯!”那大舅有些醉了,似要借机寻事,阿秀却不以为意,他早想找机会喝酒,最好醉得不醒人事,那就不必上了,忙斟上满满一大杯,笑道:“来,敬大舅公。”双手举杯,仰头喝干了。眼看阿秀喝酒爽气,那大舅却又不顺眼了,嗤地一声,训道:“年纪轻轻,这般贪杯?不怕长大成了醉鬼么?”阿秀哼道:“你少来骂人。人家已经喝了,你还没喝。”说着走了过来,检查杯内,惊道:“这是茶,不是酒。”戟指喝骂:“你欺侮小孩。”众人哄堂大笑,二舅提了满满一壶酒过来,硬要那大舅喝干,竟也跟着起哄了。阿秀便是这性,逢得 热闹场合,总能逗得大人们笑逐颜开。再看他酒量颇佳,敬过了大舅公,又敬二舅公,依序以下,连尽数杯,兀自精神奕奕。琼芳笑道:“喝慢些,小心醉了。”阿秀道:“放心,我和叔叔不一样,不会酒后乱性的。”这话一说,众人更是捧腹大笑,杨绍奇则是一脸尴尬:“小孩儿胡言乱语,别信他。”阿秀好高兴,觉得大家都爱他。他一端着酒杯,来到徐王夫妇面前,众人不约而同静了下来,心里有些紧张,却听阿秀道:“王爷姨丈,万岁头上加岁,那是什么?”徐王愕然道:“什么?”阿秀笑道:“那是你呀!等你儿当了万岁爷,你不就是万岁再加一岁吗?”徐王张大了嘴,正要抚掌大笑,待想起琼芳还在身旁,却又不敢作声,琼芳道:“没事,童言无忌、童言无忌!”众人放下心来,齐声笑道:“好啊!好个万岁再加一岁!真讨喜啊!”哈哈笑声中,正要一同举杯,却听一人冷冷地道:“放肆。”众人应声转头,说话之人正是淑宁,只见她望着碧幽幽的茶水,脸色也如茶汤般阴騺,徐王低声问道:“又怎么啦?”淑宁森然道:“没大没小,全无家教。”徐王低声道:“你又来了,我是他的姨父,又不是外人……”淑宁冷冷地道:“什么姨父?明明是来历不明的东西,说得跟真的一样。”这话一说,堂上众人脸色均甚难看,杨绍奇面有愠色,道:“阿秀,过来叔叔这儿。” 阿秀低着头、驮着背,紧挨叔叔站着,杨绍奇抚着他的背心,安慰道:“阿秀,别听外人说,你是你娘的孩,就是咱们杨家的孩,知道么?”阿秀低头垂手,点了点头,眼眶却已经红了。琼芳越听越不对劲儿,陡然间想起了一事:“不对,顾姊姊嫁给杨大人不过四年,阿秀却快有十岁了,难道……难道阿秀是卢云的……”霎时惊疑不定,细目去望阿秀的五官,却与卢云半点不似,满心好奇间,便只静观其变。花厅阴风惨惨,宾客默不作声,那淑宁话说得重了,宴席已有些狼狈,几名舅舅打起了圆场,干笑道:“元宵还没过完呢,吵吵闹闹干什么?喝酒、喝酒。”捡了些无关紧要的事儿来说,杨绍奇一脸不豫,已是无心相陪,可此时若要阿秀下桌,不免更着痕迹,当下拉开椅,让阿秀坐在顾倩兮的位上,替他盛了满满一碗热汤,温言道:“喝汤,一会儿叔叔送你去上。”那阿秀坐在叔叔身边,右手侧却坐了一名男童,却是徐王次载信。那男童吃着笋肉,暗暗打量阿秀,忽地凑头过来,低声道:“喂,我听二姨妈说,你小又不悄 ,偏能让满桌大人听个正着。琼芳心下一凛:“好啊,又冲着顾姊姊来了。”她偷眼看向阿秀,却只端着汤碗,并无答腔之意。转看同桌大人,一个个装聋作哑,彼此间却是眉来眼去,嘴角全都含着笑。顾倩兮早年抛头露面,曾以卖浆维生,只没想这帮亲戚会以此羞辱嘲讽,琼芳心下不满,待想出面说话,杨绍奇却向她连使眼色,要她别淌这个混水。眼见阿秀毫无理睬之意,那载信却不气馁,便又附耳过来,低声道:“喂,我还听人家说过,好像你娘煮的豆浆老少咸宜,一碗一钱,价钱挺贱的,是不是啊?”此言一出,阿秀深深吸了口气,双肩微微颤动,似想说些什么,杨绍奇把自己的调羹递了过去,静静地道:“阿秀喝汤,给你娘挣面。”琼芳心下雪亮,此时此刻,阿秀不只得替自己争光,也得替娘亲争回面,他须以气压住对方的气焰。否则人言可畏,无论谁来为他母出头,都只会让亲戚们背地讥笑,无济于事。在满桌大人的注视下,只见阿秀慢慢接过叔叔的调羹,低头喝了口汤,竟忍下了这口恶气。琼芳大为佩服,杨绍奇也是面露嘉许之色,载信、载儆却是相视而笑,眼看弟弟激不动阿秀,那载儆性附耳过来,大声道:“喂,我听说你娘不只卖豆浆,还卖别的东西,对不对?”载儆言语越发过分,杨绍奇已是不能不出面,啪地一声,把筷朝桌上重重一放,大声道:“怎么?世了不起么?淑宁!管管你儿!他再有无礼言辞,休怪我轰你母出门!”淑宁满面春风,掩嘴笑道:“怪了,你大嫂的错什么了?”这话一说,众人忍俊不禁,全都笑了出来。载儆身分? ?高,加上有母亲背地里撑腰,更是肆无忌惮了,径从怀中取出两钱,拍了拍阿秀,悄声道:“喂,给你两钱,快把你娘叫出来吧,有啥卖啥,我多赏她几钱就是了。”琼芳气往上冲,正要起身干预,阿秀却笑了笑,接下那男童的两钱,道:“好,我这就去跟我娘说,要她出来服侍你,好不好?”载儆捧腹大笑,没料到阿秀这般软骨头,还想再损个两句,阿秀却已悄悄摸向凳,琼芳第一个醒觉过来,大惊道:“阿秀!不可以!”“喝啊”一声暴吼,阿秀鼻梁怒痕大现,提起凳,奋力砸落,但听砰地一声,木屑纷飞,圆凳破散,载儆竟已倒地不起。“救命啊!杀人啦!”载信又哭又叫,转身便逃,阿秀岂肯相饶?左拳扫出,打得他鼻中出血。随即扑到载儆身上,拿着他的脑袋去撞地板。砰砰两声过去,那世满脸是血,双眼翻白,竟已晕死在地。眼看阿秀宛如发狂一般,兀自毒打不休,几名舅舅坐得近,大惊道:“小!快放手!”纷纷上前来拉,阿秀却不肯放手,大舅公情急不过,便扯住他的头发,阿秀暴怒道:“好啊!想要连手欺侮我了?我连你一起打!”杨绍奇见出了大事,霍地站起,伸手阻拦,琼芳身怀武功,更早一步抢上。只是场面乱,谁都迟了一步,但听“砰”地大响,大舅公鼻梁中拳,向后便倒。眼看阿秀六亲不认,竟连长辈也下手打了,淑宁大怒道:“造反了吗!野种终于造反了吗!” 听得野种二字,阿秀一身反骨都烧了起来,厉声道:“老娼!今日不杀你!誓不为人!”跳上了桌,直朝淑宁扑去,淑宁尖叫道:“来人啊!快来人啊!”哎呀一声,竟给扑倒在地,阿秀满面怒火,提起拳头,对着她的粉脸死命狠打,怒吼道:“说话啊!怎么不说啦?快说啊!下贱狗种!拖油烂瓶!吃杨家喝杨家,居然还敢打杨家亲戚!告诉你!老就是爱打!见一个打一个!来两个我打一双!”眼看王妃给打得满脸是血,几个大人急来抢救,却都拉不开。淑琴、淑怡吓得放声大哭,孩童们也是惊惶逃窜,徐王焦急不已,想要过来阻拦,偏偏老老小小又哭又叫,推也推不开。霎时扯开嗓门,喊道:“护官!护官!快过来啊!”今日是杨府家宴,王府侍卫依着往例,都在外厅吃饭,自没料到祸起萧墙,竟然打杀起来了。徐王叫了几声,迟迟不见人来,眼见桌上有只酒瓶,情急下便提了起来,反手便朝阿秀脑门砸下,琼芳大惊道:“别乱来!”阿秀毕竟年纪时迟、那时快,堪堪溅血受伤之际,屋梁上落下一道黑影,挡到了阿秀身前,当琅一声大响,酒瓶竟砸到那人身上。瓷屑纷飞、酒瓶碎烂,来人不闪不避,脸上给碎瓷割破了,流下一行鲜血,众人大吃一惊,凝目去看,只见此人身穿家丁服饰,打扮寒酸,食指上却是金光闪烁,正是一只“黄金指环”。黑衣人陡然现身,琼芳脑中不觉“嗡”地一响,立时想起四个字,正是:“镇国铁卫”。徐王爷愣住了,不知这是何方神圣,却在此时,大批侍卫终于赶来了,喊道:“王爷!怎么回事?”徐王醒了过来,厉声道:“来人!把这几个老老小小都抓起来!谁敢还手,就地格杀!”众侍卫发一声喊,纷纷抢上前来,突然屋顶上传出尖锐哨响,屋梁上又纵下了几条黑影,便与众侍卫撞个正着。哎呀几声,侍卫们向后摔跌,抬头急看,面前多出了六人,身穿黑衣,头套黑罩,只露出一双凶冷眼眸, 将老家丁与阿秀护在了背后。徐王爷哪管谁是谁,大怒道:“还等什么?快拔刀啊!”众侍卫发一声喊,拔出腰刀,正要来个群殴,却听门外传来低沈嗓音,道:“全都住手。”这话声不响,却有震聋起聩之力,众人心头一震,各自停下手来,只见厅外走入了一人,看他面貌英挺,身穿官袍,正将玉秉官帽交与下人,正是当今杨家男主人、五辅大士杨肃观回府来了。全场静了下来,王府侍卫还刀回鞘,向旁退开。黑衣人也排列如人墙,恭迎杨大人回府。黑衣人身分不明,来意也不明。只是个个对杨肃观恭敬顺畏,好似奉若神明。琼芳看得暗暗惊疑,已知杨大人与爷爷琼武川一般,必然与“镇国铁卫”有些干系,屋内哭声隐隐,老老小小缩在墙边啼哭,那载儆却倒在地下,满头是血,不知是死是活。淑宁则给舅舅们扶了起来,脸上又是瘀伤、又是惊恐。至于阿秀,兀自紧握双拳,喘息不休。杨肃观容情沉默,只静静走入了屋内,将官袍解了下来。那老家丁迎了上来,附耳说了几句话。杨肃观话不多,只微微点了点头,那老家丁立时躬身致意,旋即领着黑衣人退下。屋里没人说话,人人都等着看杨肃观如何善后。一片饮泣声中,猛听一声怒吼:“杨肃观!看你儿干得好事!你说!你要怎么向本王交代?”众人回头望去,只见一人扯住阿秀的衣领,指着杨肃观破口大骂,正是徐王爷了。 阿秀身微微发抖,知道自己死定了,看他非但打了世,尚且忤逆长上,闯下了滔天大祸,却该怎么办呢?他心下害怕,转头去看叔叔,却见他别开了头,不愿来瞧自己。徐王爷大吼大叫,杨肃观却没回话,只缓缓行到堂上,从载儆身旁拾起了一只凳,却是方才阿秀拿来伤人的凶器了。他默默无言,将凳扶正,放回了地下,骤然间,双眉轩起,立时朝厅上各角落去望,似在察看什么。琼芳心下一凛,暗道:“还有人躲在屋里么?”想到适才在院中见到的人影,竟险些惊呼出声,心头更已怦怦地跳着。杨肃观环顾堂上,不发一语,虽只一瞬之间,却似过得良久,琼芳也是手心出汗,正四下瞧望间,却听徐王爷吼骂起来:“杨肃观!你别不吭气!快说句话啊!”喊声一出,杨肃观立时转头而来,待见徐王还紧抓着阿秀,便道:“王爷,请你放开犬。”众人一脸愕然,本还以为他会公然责打阿秀,却没料到他第一句话便是如此。几名舅舅大声道:“什么犬?这是野种!外头带进来的野种!你还好护着他?”话还在口,却见杨肃观目光略略一扫,几位舅舅张嘴结舌,向后急急退开,躲到人群里头去了。杨肃观威严之重,无人能挡,四下噤若寒蝉,只见他慢慢行上,道:“王爷,我再说一次,放开他。”徐王忍无可忍,顿时发狂似的吼了:“杨肃观!你想护短吗?告诉你!本王绝不答应!”杨肃观静静地道:“护不护短,杨某自有家规,不劳外人置喙。还请王爷即刻释还犬。”眼见杨肃观凝视着自己,徐王与他目光相接,不由心下大怯,他又是愤怒、又是害怕,猛见侍卫手中提着刀,忙一把抢过,紧握在手,咬牙道:“杨肃观……别人怕你,我……我朱合可不怕你,告诉你,要是我儿有什么万一,我不只要杀了这孩,还要拿你老婆的性命抵债!”徐王此言并非虚言恫吓,要知载儆是万岁亲选的八世之一,万一真让阿秀打死了,一旦宗人府追究起来,非只阿秀小命不保,恐怕杨肃观、顾倩兮也要受其牵连,轻则削官停俸,重则牢狱之灾,便算正统皇帝亲自力保,怕也是力不从心了。徐王爷满面怒容,双眼好似要喷出火来了,杨肃观不再与之多说,只俯身下来,携住阿秀的手,道:“去那儿坐着。”徐王大怒欲狂,厉声道:“放肆!本王在这儿,谁敢动上一步?”杨肃观弯下身来,拍了拍阿秀的肩头,道:“去吧。”在满堂宾客的注视下,阿秀已然转身离开,徐王暴跳如雷,厉声道:“拦住他!拦住他!”众侍卫东张西望,可临到头来,谁也不敢动上一步,只眼睁睁看着阿秀走了。毕竟面前这人便是“中殿大士”杨肃观,积威之下,谁敢造次?杨肃观拿回了阿秀,也镇住了场面,眼看载儆还趴在地下,当即俯身下去,将他抱了起来。眼看载儆满头是血,身却一动不动,琼芳自是大感不安,满堂宾客心下惴惴,只见杨肃观伸指出来,朝载儆的人中轻轻一搓,功力到处,那男童立时醒了过来,大哭道:“不要打我!不要打我!我不敢了!”众人大喜道:“他活了!活过来了!”抢上前来,正要看他的伤势。杨肃观却反手一提,将载儆交给了管家。众人心下一惊,都不知他想做些什么,却听杨肃观沈声道:“淑宁,你过来。”闻得此言,徐王爷自是脸色大变,大声道:“杨肃观!你……你想对我的王妃做什么?”挺起刀来,护住妻,竟是一步不让。杨肃观毫不理会,只朝表妹道:“淑宁,过来。不要怕我。”那淑宁早让人扶了起来,始终不敢作声,听得表哥叫唤,眼眶径自红了,只见她慢慢从丈夫背后走了出来,来到表哥面前,痴痴地仰望着他。徐王像是怕这个场面,一边胡乱挥刀,一边凄厉呐喊:“众侍卫!保护王妃!快啊!快啊!”众侍卫听得喊声,自是满 面犹豫,有的走了过来,有的却停在原地,正踌躇间,却听杨肃观道:“老蔡,收起他们的兵器。到我家里,谁也不许佩刀。”老蔡答应了,行到众侍卫面前,道:“各位大哥,你们也听到我家老爷的说话了,别让我难做人。”众侍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正要乖乖缴械,徐王大声道:“不许交!本王命你们不许交!”激愤之下,竟已语带哭声。众侍卫瞧了瞧杨肃观,又看了看徐王,一个个低头躬身,交出了佩刀。徐王哭出声来:“畜生!”使劲把刀砸到了地下,掩面便朝屋外奔去。转看那淑宁,却是泪如雨下,只顾仰望着表哥,对自己的丈夫却是看也不看上一眼。杨肃观见她满脸是伤,便伸手出来,抚了抚她的脸颊,道:“痛吗?”淑宁泪水流下,却是点了点头。杨肃观替她理了理秀发,轻轻地道:“妹,你羞辱我的家人,我比你更痛。”淑宁痴痴仰视着他,突然抱了上来,竟已痛哭失声。琼芳看在眼里,自也猜到了淑宁的几分心情。这女人其实压根儿不恨阿秀,甚且也不恨顾倩兮,她只是想找些事情来为难表哥,逼得他不得不来面对自己。眼看母亲哭哭啼啼,全让载信看到眼里去了,几名舅父、舅母也都觉得尴尬了。毕竟淑宁贵为王妃,怎能如此失态?杨肃观轻轻放开了她,道:“老蔡,送客。”众亲戚愣住了,看杨肃观入府以来,先激走了徐王,又责备了淑宁,虽说救醒了载儆,可对阿秀始终不做处置,那大舅实在忍无可忍,大声道:“观管,你家那小险些打死了载儆,你……你表妹也给他打得鼻青脸肿,你……你就想这么交代过去吗?”此番阿秀辣手殴打长上,还差点坏了世的性命,每一条罪都难以善了,杨肃观却不闻不问,却要众人如何心服?正等杨肃观做个交代,他却走向师椅,自管坐了下来。老蔡道:“舅老爷、舅,老爷吩咐过了,请诸位外间用茶吧。”徐王贵为皇族,尚且不能与杨肃观抗衡,众亲戚如何敢作声?纵使咬牙切齿,也只能向门外行去,淑琴、淑怡等少女更是怕得发抖,只簇拥着淑宁母离开。杨肃观并不多言,只敲了敲桌面。那管家便奉上茶来,站在一旁伺候。那杨绍奇看了大哥这幅神气,却是脸色微变,忙召来两名丫嬛,道:“快去通报少奶奶,请她带老夫人出来,快。”两名丫嬛正要离开,却听杨肃观静静地道:“绍奇,找谁来都没用。”琼芳心下醒悟,这才知道阿秀要糟了。看今日风波大,倘若阿秀挨几下板便能了事,杨肃观早就打了,岂有留人话柄之理?正因如此,他不想做给谁看,故而请外人尽数离开,此乃 “回避”之意……因为再来的事情,不容谁来打扰,也不容谁来窥看。两名丫嬛偷偷摸摸地走了,杨肃观也不阻拦,只啜饮清茶,道:“琼阁主,您请自便吧。” 杨肃观早已见到了琼芳,直至这最后一刻,方才出面赶她,算是为她留了点面。琼芳有些怕他,正想着是否离开,杨绍奇却拉住了她,附耳轻声:“留……下……”琼芳迟疑半晌,先看了杨肃观一眼,慢慢躲到杨绍奇背后,这才悄没声地坐了下来。眼看弟弟留下了琼芳,杨肃观也不多做争执,当下站起身来,静静走到阿秀面前。不知不觉间,人人都紧张起来了,不知他要如何责罚阿秀。屋里静了下来,父两人对面站立,都是一语不发。良久良久,只听杨肃观道:“阿秀,爹要问你几件事,望你好好地答。”阿秀心里怕到了处,只是左右张望,希望有人解救自己。杨肃观道:“阿秀,不看别人。跟爹说,你做错什么了?”阿秀低垂脸面:“我……我打人了……”杨肃观道:“很好。告诉爹爹,你为何打人?”阿秀低声道:“他们……他们辱娘。”杨肃观轻声道:“那现下呢?你现下打了他们之后,他们就不辱娘了吗?”堂上众人微微一惊,都晓得阿秀确实做错了。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要想赢得他人的敬重,单凭拳头是无用的。眼看阿秀眼中含泪,迟不应声,杨肃观俯身弯腰,轻抚阿秀的脸庞,说道:“阿秀,你若不知自己错在何处,无论爹怎么打你、罚你,都是无用。你说对么?”不教而诛是为虐,杨肃观要教诲儿,送给他一个是非的道理。阿秀慢慢低下头去,蓦地咬住了牙,喊道:“不对!”此言一出,众人都是为之一惊,杨肃观静静地道:“我哪儿不对?”阿秀好似豁出了性命,昂起头来,大声道:“你除了说废话,还会什么?他们欺侮我,你什么都不做,就只会打我!只会放屁!放屁!我问你,我打了他们,他们一样辱娘,那我不打他们呢?难道他们就不辱娘了吗?”此言一出,众人面面相觑,竟都回答不出。只听阿秀激动道:“答不出来了吧?我今日打了他们,他们有话说,我不打他们,他们那张嘴还是爱说。告诉你!我才不信你这一套!在这世上,只要有人敢欺侮我,我就要报仇!来一个,我打一个!见两个,我打一双!只要打得他们全怕我!天下就没人敢惹我了!”啪地一响,杨肃观右掌挥落,狠狠抽在儿的面颊上,这一抽并未用力,却打得阿秀痛。只听杨肃观静静地道:“我打你了,你报仇吧。”阿秀抚着面颊,咬牙流泪:“我……我打不赢你。可我知道自己没做错。再 来一次、一千次,我那张凳还是要砸下去……” 阿秀说出了心底话,他不服、也不受教。琼芳与杨绍奇对望一眼,眼里都见到对方的担忧。杨肃观深深吸了口气,他点了点头,道:“很好。”顿了一顿,道:“老蔡,取我的剑出来。”琼芳惊呼一声,众家丁则是两脚一软,一个个发抖起来了。老蔡也怕了起来,奈何大老爷有命,只好迟移缓步,略做拖延,眼角却瞄向了杨绍奇,希望他出面缓颊。杨家不只有位大老爷,另还有位二老爷。一片静默间,杨绍奇缓缓行上,道:“哥哥,这事不能全怪阿秀。常言道:一只巴掌拍不响』。咱们杨家管不住自己的亲戚,任凭这些外人羞辱他的母亲,咱们是不是也有错呢?”杨肃观伸起手来,制住弟弟的劝说,静静地道:“你闭嘴。”杨绍奇微感错愕,还待再说,耳中却听道:“家有千口,主事一人。我不在家的时候,你便是这个家的主人,大小权柄,尽出你手。如今你管成这个模样,还有资格说话么?”杨绍奇所言不错,此事不只阿秀有错,杨家上下也有错,只是这个错却须由杨绍奇自己承担。他镇不住场面,任凭外人在家肆虐,如今留了个烂摊给大哥,还有脸说什么?眼看二哥原是了,便取过一只漆黑木匣,送到大老爷面前,打了开来。木匣长约四尺,里头衬着丝缎,放了一柄宝剑。琼芳怕了起来,颤声道:“杨大人……”琼芳平日虽是颐指气使,可对方是杨肃观,却连一句话也插不下去,眼见宝剑出匣,眼角只能急急望向窗外,就盼卢云真躲在院里,能够及时现身相救。杨绍奇也是满心焦急,忙拉住了一名家丁,低声急问:“少奶奶呢?怎么还不出来?”满屋忡忡不安,却无人胆敢阻拦,但见杨肃观面向阿秀,静静地道:“阿秀,你可晓e得,爹爹为何待你这般严厉?”阿秀别开头去,不敢言语,杨肃观道:“因为我视你如亲生,打你到我身边的第一日起,我就琢磨着如何教养你,四年以来,不敢一日懈怠。孩,你可知我的苦心?” 阿秀全身发抖,慢慢地点了点头。杨肃观道:“很好,今日爹爹要和你做一个约定,我俩终身都不能反悔。”说话间,便从木匣中取出了宝剑,顿了顿,蓦地把手一抽,只听刷地一声,剑身出鞘,琼芳不觉尖叫一声:“杨大人!住手!”猛听“嗡”地一声大响,眼前精光闪过,但见地下多了一道痕迹,长有八尺,入地深达数寸。转看阿秀,却是好端端地站着。众人惊出了一身冷汗,阿秀也是飕飕发抖,小脸转为苍白。杨肃观手指地下剑痕,道:“孩,这天下有一道线,我称之为规矩』。你即使书读不好、肢体残缺,只消躲在这条界线之后,爹就能保护你,让你平安长大。可你若要越线而过,无论你再聪明、爹的本领再大,却也护不住你。”他俯身下来,抚着儿的脸庞,道:“孩,你若想留在这间屋里,便得站在这条线后,终身不许跨出去。若不然……”伸手朝大门外一指,轻轻地道:“你我父缘份到此为止,你可以去你想去的地方,做你想做的事。爹爹不会强留。”阿秀全身大震,他本以为爹爹会打他一顿,说不定还会提剑砍他,没想爹爹竟然不要他了?眼看阿秀眼眶红了,垂着小脸,不言不动。一旁管家拼命眨眼,家丁丫嬛们也胡乱打着手势,都要他向老爷低头认错。谁知这孩平日嘻嘻哈哈,此刻却似傻了一般,只顾瞧着地下剑痕,对身外一切视若无睹。杨肃观轻轻地道:“阿秀,世人都不喜欢守规矩,是故天下无人喜欢杨某,杨某也坦然以对。但对你,爹爹不能不在乎。你若要做我的孩,便得走我的,终生不得反悔。否则,请你即刻离开我杨家大门。日后你我道上相见,彼此既无父之名,自也不必再留什么情面。”琼芳呆住了,她不懂杨肃观何以如此决绝?阿秀只不过是个小孩,能造什么乱?难道他还真怕阿秀生有反骨不成?正错愕间,猛听阿秀大喊道:“走就走!谁希罕留你这儿!”正欲转身,管家急忙拉住,慌道:“少爷!别乱来!”阿秀使劲挣脱,大哭道:“别拉我!我走了最好!那以后你们就有好日过啦!”众人闻言一怔,管家喃喃地道:“少爷……你……你怎么说这话……”阿秀泪水扑飕飕地落下,哽咽道:“你们以为我是岁小孩吗?我早就知道啦,反正娘会给外人笑,便是因为带着我这个没爹的野孩,对不对?”将额头的玉佩解下,扔到了地下,大哭道:“走就走!阿秀不必靠你们养!阿秀是眼二郎神的孩!”阿秀仰头大哭,琼芳也吃了一惊,只见他眉间有一道伤疤,长达寸许,色呈淡红,望来竟如神眼一般。琼芳心头一跳,立时想到了卢云,那日在火堆旁亲眼所见,他也有这道一模一样的伤印。难道……难道阿秀真是卢云的孩不成?所以杨肃观才有这许多顾忌?正猜间,阿秀已然泪流满面,转身奔出,来到了大门旁,突然脚步一顿,惊见花厅旁倚了一名美妇,手上提着自己上用的小包袱,正自痴痴凝望自己,却不是娘亲是谁?阿秀张大了嘴,只见娘亲眼眶红了,她等闲不会掉泪,此刻却低着头,肩膀一抽一抽地哭。阿秀泪凝于眶,只想说 些什么,可话到口边,泪水却要收不住了,霎时咬紧牙关,大吼一声,便从娘亲身边擦了过去,一溜烟地走了。“少爷!少爷!”管家追入院中,不住大喊:“你干什么啊?快回来向老爷认错啊!”管家追了出去,叫声渐渐远离,屋里便静了下来。杨肃观把剑收回了鞘里,放入了木匣中。慢慢在师椅上坐下,道:“来人,斟上了茶。”四下静得怕人。阿秀不见了,屋里从此没了小孩,以后便是这般清静了。一片寂然间,忽然大门口人影微动,一名女掉头离开,正是顾倩兮,她也要走了。琼芳晓得她要去找阿秀,忙追了过去,喊道:“顾姊姊,等等我啊!” 顾倩兮走了,没有一个字交代,谁也不知她还会不会回来?大厅更显得安静,似连一根针落地也能听闻。杨绍奇拉住了丫嬛,附耳道:“老夫人到底怎么了?为何还不出来?”丫嬛放低了嗓,正要附耳述说,却听大厅里传来低沈说话:“绍奇,没用的。在这个家里,谁都要守规矩。”大老爷把话一说,丫嬛吓得双手连摇,什么话都没了。杨绍奇也不多话,只默默走到了门边,低声道:“守你的规矩。”二爷头也不回地走了。须臾之间,家丁逃命、丫嬛开溜,大厅里顿如空城一般,除开杨肃观,再也见不到别人。此时此刻,万籁俱寂,天地噤声。杨肃观独坐厅心,慢慢提起茶杯,轻啜一口,好似即使只有一个人饮茶,他也要这般循规蹈矩、正襟危坐,便似有谁在旁窥伺着……“呜呜……呜呜……我不是故意的……”近午时分,“杨守正府”对过的窄巷里传来哭声,那儿有个孩低头拭泪,哭得好生伤心,因为他又一次听见自己的名儿……“野种啊!野种啊!”打五岁起,阿秀只消听到这两个字,全身寒毛就会竖起来,因为“野种”的下句话定是这个:“阿秀,你娘还没嫁人,你是打哪儿来的啊?”阿秀也知道说话之人在想些什么,一碗豆浆一钱,睡阿秀的娘不用钱,正因如此,理所当然,每回阿秀一听到“野种”二字,他一定发狂发威,一定要扑上前去,就算那人有大象那样大,也要将他活活踩死。阿秀才不听别人的,他很早就立下了自己的规矩,世上只要有人欺侮他,他便要下手揍人,只消狠狠打过一个人,望死里打,别人就不会再惹他了。可是……可是就算打死了每一个人,阿秀还是不知道,他是打哪儿来的……阿秀抱住了头,呜呜哭泣,他躲在家门对过的小巷里,希望再偷看娘最后一眼。从小到大、娘就是阿秀最要紧的人。两人从来形影不离,那年娘要出嫁,姨婆很担忧,要她别带阿秀 走,可是娘不答应,她知道阿秀会哭,会舍不得自己,所以把他带进了杨家。眼泪一滴滴垂落面颊,阿秀其实舍不得娘,为了娘,阿秀总是装得又憨又傻,专拍马屁,他有本领让家里人人都欢喜他,就算是冷面的爹爹,阿秀有时也敢闹他、逗他哈哈大笑……只要有娘在,那儿就是家。离开娘之后,自己还能去哪里?倘使自己流浪天涯了,以后还看得到娘么?想到这儿,阿秀心下大恸,忍不住站起身来,只想朝家门奔回,奈何脚步才动,却又生出了一个念头,逼得他张大了嘴,怔怔喃喃,再也动弹不得。对了……自己怎么忘了?没有了野种,娘就不会哭了。世上再也不会有人嘲讽她、戏弄她,问她这个“野种”是打哪儿来的……心念于此,阿秀咬住了牙,泪水满盈间,转朝家门凝望最后一眼。再见了,娘,阿秀是天神的孩,他要回天上去了。 阿秀擦去了泪水,霎时背转身,奔入了黑暗的窄巷,头也不回地走了。顾倩兮手提小包袱,离开了杨府,琼芳明白她要去寻找阿秀,便也不敢多话,只默默相陪。刚过完年,街上有些冷清,好些店铺都还没开张,二人一前一后地走着,琼芳望着顾倩兮的背影,不知不觉间,心里有些可怜她。眼前这位顾姊姊家道中落,她的父亲死于牢狱,让她沦为卖浆女,成了街谈巷议的笑话,好容易嫁入了官家,种种奚落讥讽却是如影随形,妯娌公婆、内亲外戚,谁都能踩到她头上。人生便是如此,过去尚书府里的明珠,如今风光已褪,富贵凋零、再过几年,青春也要离身而去,却还能剩下些什么?琼芳心中微起慨然,慢慢便停下脚来,回头望向空荡荡的大街。方才在杨府见到一个影,依稀便是卢云的身影。他会不会悄悄跟着来了?想到了那幅面担,琼芳心乱如麻,那面担如此眼熟,必是卢云之物无疑。可说也奇怪,那面担若真是卢云的东西,又怎会落到顾倩兮手中?难道他已悄悄来探视过顾倩兮?不可能,顾倩兮既已嫁了,卢云便不会自行来访,便算来了,也不会让她知道,更不会留下蛛丝马迹,以免让人家为难。可顾倩兮又是怎么拿到那幅面担的?莫非这压根儿不是卢云的东西,却是自己多心了?还是……还是自己根本猜错了卢云的心思,他俩昨夜早已相会?猜不透,卢云是内蕴如火的人,有时奋不顾身、有时消沈寂寞,什么事都深藏心里,如今来到杨家一看,顾倩兮、杨肃观这对夫妇也是深沈如海,高深莫测,人纠缠在一起,却是什么个了局?倘使再添上自己一个,岂不天下大乱?琼芳微微苦笑,她什么都猜不透了,阿秀的身世、面 担的来历……什么都乱成一团。 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什么,起初她见到卢云身上的火,内心大受触动,便紧紧围绕着他,终于闹得方寸大乱,彷佛引火**一般,如今余波所及,这把火也烧到了苏颖超身上,可别害惨他才好。正想着自己的心事,顾倩兮却已消失不见了,琼芳忙道:“顾姊姊,等等我啊!”正要拔腿直奔,忽然脚下跌绊,裙又给树枝勾着了。她啊了一声,这才发觉自己还穿着那身女装。她有些气了,可又不能当街脱衣,正踹打树枝间,忽听远处传来惊喜声:“小姐!你怎么来了?”琼芳循声转头,但见旁一座招牌,闪亮生辉,正是“尚书豆浆”,琼芳心下大喜:“啊呀,这是顾姊姊的娘家。”这“尚书”二字并非自卖再夸,而是为了志念景泰朝兵部大臣顾嗣源,便以他生前官秩为店名。只是顾嗣源卓尔不群,素来自负高材,如今却成了女儿豆浆铺门口的一块招牌,不知泉下有知,却是该哭该笑?正胡思乱想间,琼芳也走近了店铺门前,时近中午,门口摆了几张板桌,空荡荡的,一不见伙计招呼,二也不见客人,想来过了早饭时光,生意便清淡了,她见店铺门户虚掩,便探头张望,只见堂里站了一个年轻女人,湿着两只手,正与顾倩兮说话,看她神态热络,却又隐隐带了几分恭敬,若非是顾家昔日的旧属,便是小姐出嫁前的丫嬛。琼芳看了半晌,便敲了敲门,道:“叨扰。”那女人听得说话,忙转过头来,一见琼芳伫立门旁,不觉咦了一声,全身上下打量一遍,方才愣愣地道:“这……这位姑娘,你……你要找谁?”琼芳听她以“姑娘”二字相称,自感不惯,正要清嗓回话,却听顾倩兮道:“这位是琼小姐,我的朋友。”那年轻女人醒悟过来,笑道:“原来是小姐的朋友,难怪这般整齐了。”今儿琼芳真漂亮,到哪儿都惹人注目。她不知如何作态自谦,只能咳了咳,道:“这位是……”顾倩兮道:“这位是小红妹,我昔日的朋友。”那年轻女人笑道:“什么朋友?丫嬛就丫嬛,小姐还替我瞒呢?”略经先容引介,琼芳便也得知这老板娘叫做“小红”,果然是顾倩兮少女时的丫嬛,自己却没猜错。那小红甚是殷勤,正要拉开桌椅招呼。顾倩兮却拉住了她,道:“不忙了,阿秀来过这儿么?”小红茫然道:“阿秀?初二时小姐不是才带他回来过么?什么时候又回来了?”眼见小姐一语不发,旁边的琼芳也是面带苦笑,不由大惊道:“阿秀走丢了吗?”那小红很是聪明,单凭几句话,便猜出阿秀出事了。顾倩兮却不肯多说内情,道:“没事,他出门 玩去了,我一下找不到他,便顺道过来看看。”略做交代,便道:“我先走一步,你若见到阿秀,便留他下来,别让他乱跑了。”正要离开,却让小红拉住了,听她低声道:“小姐……是不是杨家那帮亲友又来捣乱了?”听得这个“又”字,琼芳心下一凛:“好啊,淑宁恶名远播,连娘家人都知道了。”顾倩兮还是什么都不肯说,径道:“你别多问,总之先别让姨娘知道此事,过两日我再来瞧你们。”正要离开,小红却又拉住了她,低声道:“小姐,让我去找裴少爷吧,他开着赌场,手下又有十来个地痞,消息灵通,找起人来快些。” 听得“裴少爷”字,琼芳心念微转,顿时想了起来:“对了,是扬州那位裴老先生的儿。”年前扬州驿馆夜话,琼芳曾见过一位老者,姓裴名邺,乃是顾嗣源在世时的知己,据说有个儿在京城开立赌场,想来便是这位“裴少爷”了。若有他帮着找人,自也有些便利。琼芳什么事都是一点就通,只是她再机敏十倍,却也想不到这位“裴少爷”也曾追求过顾倩兮,甚且还毒打过卢云一顿,颇有几分地痞天资,如今开立赌场营生,倒也不算埋没人材了。顾倩兮沈吟半晌,道:“也好,你要裴盛青别四处声张。若是找到了阿秀,请他先送回这儿,别送到杨府。”小红慌不迭地答应了,还待商议如何找人,忽听琼芳道:“顾姊姊,要找阿秀,何必去问别人,让我替你找吧,担保一个时辰之内,便能把人交回你手里。”小红听她口气甚大,不觉讶道:“你……你认得衙门的人么?”琼芳笑了笑,想她家累世公卿,此刻若请爷爷出面找人,阿秀如何逃得出五指山?正要傲然答话,骤然之间,“镇国铁卫”四字闪过眼前,却又让她闭上了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顾倩兮自己有个神通广大的丈夫,却宁可去求裴盛青,如今琼芳离家出走,又怎好回家央求爷爷?届时还不给拖了回去?顾倩兮明白她的难处,便道:“一点小事,先别惊动府台。要是裴盛青找不到人,再请妹出面不迟。”小红听在耳里,惊在心里,不知这琼小姐是何来历,竟能指挥朝廷府衙?还想来问,顾倩兮却已走出了店外,小红猛地想起一事,忙又拉住了她,道:“小姐等等!我……我这儿还有件事……不知该不该跟你说……”顾倩兮点了点头,道:“说吧。”小红神色不大对劲,支吾了许久,方才道:“我昨日下午……见到了……见到了一个人……”顾倩兮见她满是踌躇,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不觉也纳闷了:“见到谁了?”小红低声道:“我……我见 到了以前那个……那个……”话还在口,猛听后堂传来一声呼喊:“小红啊,是谁来了呀?”小红吓得跳了起来,道:“姨娘起来了。”“早起来啰……”只见一名女从后堂走出,一手绑着发髻,一手遮掩哈欠:“唉,年纪大了,背老是疼,赶明日可得换床新褥……” 扬州土话,最是喋喋不休,猛一瞧见顾倩兮,不觉双手放开,惊喜道:“是倩兮啊!不是说明天才回来么?怎么早一天啦!瞧我都还没买菜……”拉住了她,正要坐下说话,猛一见到琼芳,先是微微一怔,之后从头到脚扫过一遍,狐疑道:“这是谁啊?”顾倩兮正要说话,小红却替她答了:“这位是琼姑娘,小姐的朋友。”不忘附耳凑声:“是个有钱有势的。”“哎哟!”姨娘双眼亮了起来,登时眉花眼笑:“幸会、幸会。咱就是二姨娘,倩兮一定和你提过我啦。”琼芳哪里认得她,随口便道:“当然、当然,顾姊姊同我说了好些您的事儿,她说姨娘温柔敦厚,秀外慧中,勤俭持家……”听得此言,姨娘小红都笑了起来,连顾倩兮这般心事重重,也不禁噗嗤一笑。琼芳倒是愣了,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莫非这“二姨娘”竟是凶狠泼辣、豪奢铺张、敛聚家私不成?二姨娘午觉方醒,口还渴着,便去桌边斟茶,自言自语道:“阿秀那混小,昨晚大半夜上我这儿闹,弄得店里一塌糊涂……下回见到他,非打死不可……”说了几句,却听顾倩兮道:“小红,我先走了,记得我吩咐的事儿。”听得顾倩兮急着走,二姨娘自是咦了一声,道:“怎么啦?茶都还没喝上一口,这么快就走了?”眼看小红面色古怪,顾倩兮也是回避着自己,二姨娘暗暗察看一阵,忽见顾倩兮手上提了一个小包袱,好似是阿秀的东西,不觉心下一凛,便试探道:“阿秀呢?怎没带他过来?”顾倩兮道:“他下午要去堂,不能过来。”二姨娘呸道:“骗谁哪?”伸手一拉,夺过顾倩兮手上的包裹,随手一抖,现出了阿秀的笔墨本,大声道:“这是什么?”事机败露,顾倩兮只能收起包袱,转身便走。二姨娘站起身来,拦住了她,大声道:“倩兮,阿秀出了什么事?快和姨娘说!”顾倩兮还是不肯说,头也不回,已然走出店外。小红吃了一惊,赶忙追了出去,道:“小姐,有事和姨娘商量嘛,让她帮你出主意呗。”顾倩兮一字也不吭,却等于说了千言万语,想来她必定受了气,而这个气也不方便提。二姨娘深知顾倩兮的脾气,便也不去问她,眼看琼芳还站在一旁,忙一把拉住了,低声道:“究竟出了什么事?你知道么?”琼芳叹道:“阿秀打人了。”二姨娘咦了一声:“打人?怎么个打法?”琼芳道:“拿着凳砸人,险些把人打死。”二姨娘呆了半晌,突又嚷了起来:“我才不信!阿秀这孩好生懂事,哪会无端打人?你且说!是不是有人激他?”琼芳听她一语中的,想来此事也非头一遭,便道:“是。激他的是个孩,身分倒是不得了。”二姨娘愣道:“身分不得了?该不会是……”琼芳遮嘴细声:“穿黄袍的。” 砰地一声,二姨娘朝桌上奋力一拍,喷出两个字:“老娼!”琼芳眨了眨眼,这才明白阿秀开口“老娼”、闭口“老娼”,满嘴污言秽语,却是打哪儿来的。看这二姨娘必然认得淑宁一家,一时恨得牙痒痒的,便指天骂地起来:“一家婊破落户,真以为自己当了王妃,就能升格做仙女啦?笑死人啦!这姓于的也不去照照镜,凭她那点臭皮烂色,边乞儿也搭不上的丑货,也敢上门勾搭咱家姑爷?敢情是失心疯了吧?”二姨娘越骂越火,提起鸡毛潭,狠狠朝桌上乱打,倘使淑宁在此听了,非气得一命呜呼不可。正臭骂间,忽见琼芳睁眼望着自己,便歉然一笑:“瞧我,每回提这贱人的名字,便得漱口了,真是……”喝了口热茶,理了理鬓发,笑道:“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原来是?可是各打五十大板啊?”琼芳摇头道:“那倒没有。他把阿秀逐出家门了。”“什么?”二姨娘震怒跳起,大骂起来:“他把阿秀赶走了?”琼芳嗯嗯点头:“是啊,杨大人还提着剑,险些砍了阿秀的手。”二姨娘气得疯狂了,尖叫道:“该死的杨肃观!小孩打架,又没打死人,你逞什么凶?亏你当年好说歹说,我才把倩兮交给了你,你怎能这般待我家阿秀?”连珠炮的吼声中,便已提起了鸡毛潭,直冲出门,嚷道:“拼了!拼了!看老娘把裴盛青找来,便上你杨家闹去!”眼看二姨娘凶狠泼辣,手提鸡毛潭,似想将杨家老小一潭扫死。琼芳又惊又佩,暗笑道:“我道谁的本领大?原来她才是行家了。”世上第一难缠的,便是这帮姑六婆,嘴能说、手拿打,打不过便哭,哭还要哭得举国皆知,流传千古,什么“窦蛾冤哭六月雪”、“孟姜女哭垮万里墙”,都是婆婆妈妈的伟烈事迹。秦始皇见了她们,心里也要毛上分,何况是小小的“观海云远”?过去琼芳换上男装,尽男汉的心机手段,如今看来,倒似本末倒置了,她笑了起来,眼看二姨娘气冲冲地奔出门去,便也急急跟上。二人来到店外,却见顾倩兮与话,二姨娘一把拉住了 顾倩兮,喝道:“还在这儿嘀嘀咕咕?走!姨娘给你撑腰!咱们现下就找杨肃观说去!他要嘛和于家人一刀两断,要嘛给咱们一张休书,凭我家倩兮的花容月貌,还怕没人要吗?”听得姨娘大喊大嚷,竟然提议火焚杨家,了,小姐不高兴了。”二姨娘尖声道:“高兴?等于家那几只母猪爬进门,你家小姐还有几天高兴日?那几只烂婊要不顺杨绍奇这根竿望上爬,再不便打杨肃观的主意!告诉你,趁老娘还没死,尽早阉了这对猪兄狗弟,看他俩能讨几房著作势欲冲,打算找柄尖刀来用。顾倩兮拉住了她,轻声道:“姨娘,够了,别再闹了。”二姨娘大声道:“谁闹了?早知这姓杨的这般势利眼,当年姨娘早该让你跟着卢云那穷酸走!至不济还免受这等闲气!”听得“卢云”二字,琼芳险些惊呼出声,小红则是啧了一声,跺脚道:“姨娘!”场面静了下来。二姨娘自知失言,只得别开头去,不敢再说了。顾倩兮自顾自地进屋坐下,望着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久久无言。二姨娘与了。自卢云离开家门那天算起,十年光阴就这样过去了,他再也没有回来。现今说这些,徒惹顾倩兮伤心,又能如何?时近正午,天色却慢慢阴暗了,八成又要下雪了。二姨娘不知该说什么,只能为顾倩兮斟了一杯热茶,让她暖暖身。小红则是紧挨着小姐坐下,怯怯握着她的手。琼芳一旁看着,心里也不禁代她们难过。总说“十年风水轮流转”,那年景泰覆灭,正统重登宝,她琼家从此跃居,不可一世,可怜顾家却惨遭池鱼之殃。老爷夫人都死了,偌大家业也随之散尽,只剩下眼前这个女人,从尚书府一坠到了豆浆铺,仍在苦苦守着对方。琼芳是个心软的人,她深深吸了口气,正想将卢云的行踪透露出来,却听小红低声道:“……昨日傍晚,豆浆铺里来了个客人……”话还在口,却听二姨娘咳了一声,道:“小红。”这话已是第二回提起,可每回都让二姨娘截断。琼芳微微一凛,眼见二姨娘朝小红频使眼色,似有什么事瞒住了顾倩兮。琼芳眼珠微转,霎时恍然大悟:“好啊!大水怪来喝过豆浆了!”琼芳状似豪迈,其实为人颇有心机,一看姨娘与,二姨娘早已见到卢云了,可她却着意瞒住了这个消息不说,看来她压根就不要让顾倩兮知道。琼芳猜得到二姨娘的心思。看这姨娘闹归闹、吵归吵,却是个世故的人,自也明白覆水难收的 道理。顾倩兮既已嫁了,便是杨家的人,岂容谁来反反复覆?若真把卢云的行踪透露出来,又能如何?不过是让她多掉几滴泪罢了。难不成她还真能带着阿秀,与一个卖面小贩浪迹天涯?婚姻不同于儿戏,很多事是勉强不来的。卢云一生不得志,以状元之尊沦为一个卖面小贩,连养活自己都难,这是他自己选择的,便得自己一个人孤独走完。看二姨娘这幅神气,她不会允许卢云再来拖累谁。 良久良久,谁都没说话,最后还是顾倩兮自行起身,说道:“姨娘,我先走了。你们若找到了阿秀,便留他在店里,我晚间自会来瞧他。”二姨娘忙道:“你别动了,先在店里歇着,姨娘替你去找人吧。”顾倩兮没有作声,提起阿秀的小包袱,默默走了。二姨娘看在眼里,又是心疼、又是内疚,忙一把拉住了琼芳,附耳道:“好姑娘,快替我陪着她,姨娘来日重重有赏。”琼芳笑了起来,想她富豪世家,还缺什么赏赐?俨然便道:“好吧,姨娘得赏我两笼包,一碗豆浆。”二姨娘笑着催促了:“快去呗,多少笼包都成。”琼芳追上了顾倩兮,还未说话,却听背后“阿秀”、“阿秀”之声大起,她赶忙回头去看,却见二姨娘手提扫帚,竟在马上奔走找人了,只听她左一声心肝在何处、右一句宝贝快出来,呼声不绝于耳,闹得满街鸡飞狗跳。琼芳暗暗发笑:“似她这般寻法,阿秀便在左近,也要亡命天涯了。”她看了半晌,忙又赶上了顾倩兮,道:“顾姊姊,你现下要去哪儿?”顾倩兮并未回话,只到街边雇车,招了好久,却不见车来,琼芳晓得她心事重重,便也不多问,只陪着她望长安大街走,约莫行过一个街口,一辆马车姗姗来迟,车夫低声问道:“坐车么?”这车四轮前挽,有顶有门,乃是时兴的二马合挂车,两辆白马拖着,望来很是干净,再看车夫头顶大毡,披挂整齐,大不同于上所见的脏人烂车,最合姑娘的心意。眼看顾倩兮开门上车,琼芳便也抢了进来,还未说话,便听顾倩兮吩咐车夫:“去红螺寺。”琼芳微微一凛:“红螺寺?你要去烧香么?”顾倩兮轻声道:“我要去见阿秀的生母。”琼芳大吃一惊,正要追问,待见顾倩兮默默无言的神气,不觉心下一凛,便也闭上了嘴。又下雪了,将近中午时分,阳却不见了,街上冻得像是半夜。却见街角缩了一名幼童,手拉棉袄,飕飕发抖,自是阿秀在这儿受苦了。适才一个激愤,从家门口狂奔而出,连跑了里,如今阿秀又累又渴,再也走不动了,只能蹲在街边,独自掉着眼泪。再过一个时辰便是正午, 堂也开课在即,阿秀却不必上了,这听来像是一件好事,可阿秀却没地方去了。他没了爹,没了娘,所以也没了家,自今往后,肚若是饿了,只能自己找东西吃,晚上睡觉冷了,只能乖乖为自己盖被。这一走之下,再也见不到叔叔、奶奶、管家伯伯……天地里就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孤孤单单地活着。呜呜呜……阿秀望着地下,终于抱头痛哭起来。平日虽说少哭,可一旦离开了娘亲,泪水便像决了堤,一发不可收拾。正哭间,忽然背后也响起呜呜怪声,阿秀咦了一声,正惊疑间,背后已扑来一人,紧紧抱住自己,大哭道:“阿秀!”阿秀吓了一跳,只听来人嗓音娇嫩,语音呜噎,连忙擦拭泪水,撇眼去望,面前一名小小姑娘,却是华妹到了。听她痛哭道:“阿秀!我总算找到你了……人家昨晚等你等到天亮,都没见你回来,害华妹担心了一整夜……呜呜……呜呜……”阿秀昨夜被鬼抓走,想已轰动江湖,人尽皆知。看华妹眼眶浮肿,容情憔悴,好似真是一夜未睡。她哭了几声,听不到阿秀说话,抬头一看,惊见秀哥也是两眼发红,还挂着两条鼻涕,不觉惊道:“阿秀,你……你怎么了?被鬼附身了了么?”阿秀领导众童,乃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物,何曾哭丧了脸?他见华妹满面骇然,忙拿出了大哥的模样,先吸起了鼻涕,吐痰道:“谁哭了,我正笑着哪,昨晚打鬼打得痛快!哈哈!哈哈!”干笑几声,想到了娘亲,却忍不住心下一酸,再次红了眼眶。华妹骇然道:“秀哥,你眼睛真的红了,到底怎么啦?”阿秀忍泪道:“我……我……”正要道出实情,忽然纤纤玉手伸来,携住自己的手掌。 阿秀咦了一声,只见这手腕好生雪白纤细,配上葱绿晶莹的玉镯,得了,捏来滑滑的甚是柔嫩,比芳姨的手还好摸几分,不知不觉间,阿秀心头怦怦跳了起来,抬头呆望,却又矍然一惊,颤声道:“伍……伍伯母……”艳婷来了,她一如过往,身穿黑貂皮袄,看她五指勾在纤腰上,侧眼打量阿秀,似笑非笑,明眸皓齿,透出了一身的国色天香。阿秀平日虽总爱讥笑伍伯母,说她惺惺作态,可此刻握着她的玉手,又闻到她身上的香气,竟是六神无主、五内俱焚,直想挨到她怀里,让她细细爱怜一番。艳婷又高又漂亮,美得不象话,男人不分大小,全都爱着她。不过她今儿却好爱阿秀,只见她弯腰蹲下,含笑道:“小阿秀,你娘呢?”伍伯母弯下腰来,衣襟微敞,一张笑脸又美又柔,阿秀双眼突出,元神似已出窍。华妹踢了他一脚,骂道:“我妈妈问你话!”阿秀醒觉过 来,忙道:“我娘……我娘在家里。”伍伯母秀眉略蹙:“怎么?堂开课,她不送你来么?”眼看伍伯母腰弯得更低了,阿秀魂六魄又离了体,呜呜啊啊,什么都不知道了。华妹只得再踢一脚,骂道:“阿秀!你娘没陪你来上么?”“上?”阿秀呆了半晌,左右张望,这才发觉自己站在堂对过,相隔不过一条街。霎时间元神回体,飞身直跳了起来,看自己当真是神智不清,哪儿不好窜,居然跑到这儿来了?忙拉住了华妹,颤声道:“这……不是要打仗了吗?怎地堂还开门啊?” 华妹低声埋怨:“还说呢,一早就有人说西郊演军,城里好乱,害我也以为今儿不上……哪晓得我爹叫人传话回来,说什么松寒知劲节、清操厉冰雪』,时局越乱,咱们伍家越要处变不惊,为姓们做榜样,他怕孟夫进不了城,还特意派兵马接他进来,就怕咱们上不了……”饿鬼围京,却拦不住孟夫的教赤忱,这便杀入城来了。眼看地狱便在对街,阿秀忽有尿意,忙道:“你们等等,我去解个手,一会儿便来……”胡乱交代几句,正要逃之夭夭,忽见面前移来一双绣花鞋,图样可爱,随即一名俏丫嬛俯身含笑而来:“哪里走?”生死一瞬间,阿秀自也没心思来看美女了,一看妖女拦,转身便跑,忽然道上裙裳旋动,转来一个妙龄少女,欢容道:“抓到啦。”阿秀大叫一声,掉头狂奔而去,却见一人把玩匕,把俏脸一转,霎时秀发飞扬,现出一张白里透红的脸蛋,傲然道:“师父有令,你乖乖留下吧。”阿秀被捕了,海棠、明梅、翠杉,传说中的“九华姝”一齐现身,一个赛过一个,果然便将他逮获了。再看不远处还有辆马车,驾座上坐了个“嬷嬷”,四十上下,风韵残存,却是昨晚见过的“啾啾”,想来再加一个娟儿,九华山便要全员到齐了。阿秀哭丧着脸,没想女儿上堂,伍伯母不但亲自押送,尚且精锐尽出,自己却能望哪逃?眼看阿秀被拖了回来,艳婷便又婀婀娜娜而来,含笑道:“小阿秀,别急着走,我这儿有个差事给你,想不想要啊?”阿秀见到她的艳丽五官,竟又神智不清起来,喜道:“要……要……”艳婷微微一笑,靠到孩童的耳边,说起了悄悄话:“见到你娘的时候,替我说一声,就说伍伯母今晚有事找她,请她祈雨法会过后,到宜兴居里找我,咱俩不见不散。”宜兴居是个茶楼,专卖宵夜,广受京城妇女喜爱。听闻此言,阿秀笑脸慢慢僵住了,只垂下头去,低声道:“好,只要我还见得到她,便会和她说的。” 阿秀语气有异,艳婷却没留意,只 含笑道:“乖孩,好好替我办事,伍伯母一定重重有赏。”说着转过身去,挡住了女儿的视线,塞给阿秀一只金元宝,想来是定银了。阿秀吃了一惊,想他出门得急,什么都没带,如今却多了一枚金元宝,沈得握不住,真是飞来横财了。正要磕头致谢,艳婷却又贴到了耳边,细声道:“记得,别让你爹知道这事。”阿秀看着元宝,慌不迭地答应了,艳婷似还想说些什么,那“啾啾”却已行了过来,附耳道:“夫人,巩志来了。”阿秀咦了一声,回去望,这才见到对街罗列大队兵马,竟是伍伯伯的铁甲兵,队前一面旗帜,叫做“北平”,带队之人却是清早见过的大参军,“正统军”巩志。只见他亲自步行过来,拱手道:“夫人,大都督行将面圣,请您及早动身。”艳婷淡淡地道:“怎么?城门已经让人攻破了?”巩志咳道:“没有。”艳婷嗓音提了起来:“那你急什么?非得选这时候烦我?我还没和我女儿说话哪。”艳婷阵仗向来不小,这会儿斥骂起巩大参谋,更显出气派了。看她驱走了巩志,便又拉l来女儿,含笑道:“娘一会儿先上红螺寺去了,你下课后记得跟着海棠姐,她会带你去祈雨法会的。”“娘!”华妹掩面叫苦:“怎么又要祈雨啊?人家不要去。”艳婷板起脸来责备:“乖乖听话,你要是不去,爹会不高兴的。”华妹扁嘴不依,拼命摇头跺脚,艳婷便又心疼了,安抚道:“小花花最乖了。打小就懂事,来,让娘香一个。”看那华妹很是赖娘,听娘称赞自己了,便又小脸含笑,正要依偎怀中,忽见阿秀偷瞄着自己,不觉脸上大红,忙道:“娘,我……我这就去上了,你快走吧。”艳婷道:“让娘送你进去吧。好容易来了,总该和孟夫打声招呼。”华妹小脸惊白,颤声道:“娘……巩叔叔还在等着,您赶紧走吧,我和阿秀自己去行了。”艳婷指抵女儿的额头,叹道:“你啊你,真不知像谁,成日尽是帮外人着想。”在女儿面颊上香了一个,道:“去吧。”天下孩童一般心事,最怕父母造访堂,华妹自也一般。看娘亲与孟夫碰面了,若非请他加力狠打女儿,再不便东拉西扯,说些得娘亲走了,忙拉住阿秀,急急地道:“走吧。上去啰。”阿秀铁着一张脸,看他两手空空,连书本也没带,这一去岂不如羊入虎口、焉有生还之理?偏生伍伯母还在那儿含笑偷看,自己若要反身逃命,难保不给抓个正着。当下吞了口唾沫,只得硬着头皮,小心逼近了堂。时候还早,离正午还有个把时辰,堂门口却已阴风惨惨,只见孩童们排成两列,人人手捧习字簿本,预备缴交察验,远处则哭倒五名孩童,父母死命拖拉,却是死也不肯进去。华妹满心怜悯:“可怜啊。这就是坏孩的下稍。现下才知悔悟,不嫌晚了么?” 正叹息间,却不知身旁的阿秀早已开溜了。他放低了身,躲到了廊柱后头,先避开伍伯母的耳目,随后四下打量周遭,只见堂前小童排列成行,个个目光惨淡,了无生趣,自无人朝自己这方瞧望,料来一会儿只消拔腿狂奔,必能平安通过堂门口,届时再窜入隔邻的店铺之中,便能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后门脱身。阿秀暗暗冷笑:“傻们,坐着等死吧。一会儿饿鬼打进城来,少爷我已在上逍啦。”他策划已毕,便从廊柱后狂奔而出,方才经过堂门口,猛见前方一名妇女手牵孩童,正与一位老者说话。看那老头须苍发白,手握藤条,眼中却透出一股凶儒之气,不是孟夫是谁?阿秀牙关颤抖,也是怕被人抓个正着,只能装作人模样,慢慢晃了过去,只听那妇人哽咽道:“夫,我家正堂病情沉重,实在没法上课,只能先告假数日,请您宽谅则个……”阿秀撇眼去看那名小童,果然便是胡正堂。又听孟夫叹道:“唉……天妒英才啊,正堂既然有病,急也急不来。还是先让他将养数日,待得康复之后,再行补课不迟。”那妇人泣道:“多谢孟大人。”按着儿的脑袋,道:“正堂,还不向夫磕头?”那孩童翻着白眼,口吐白沫,嘶哑道:“鬼……好多好多鬼……好多好多鬼……”孩童逃课第一法,便是称病不出,果然堂开课第一日,胡正堂便再次病发了。也是阿秀天生顽皮,便狠狠一肘击出,正中胡正堂的后背,听得哎呀一声,胡正堂大哭道:“谁打我!”那妇人惊道:“话了?”胡正堂惊道:“没有……我不会说话,鬼……好多好多鬼……”阿秀心下暗笑,便又藏回了廊柱后头,果然孟夫起了疑心,皱眉道:“正堂到底生了什么病,查出来了么?”那胡夫人哭道:“还不是杨神秀害的。”阿秀本还等着陷害正堂,岂料却听闻自己的大名,一时小脸苍白,暗叫不妙。孟夫沈吟道:“杨神秀?他又干什么了?”胡夫人垂泪道:“过年前我家正堂找他玩,却被他玩笑戏弄,由高处推下,摔坏了脑袋,至今名医会诊,药石枉然,成了个傻……”“什么?”孟夫气得吹胡瞪眼,提起藤条,恨恨踱步:“该死的东西,真是造反了……”阿秀自知此地不能久留,眼看孟夫背对自己,忙一溜烟奔了过去,那孟夫脚 步也快,踱了几步,便已转回了圈,阿秀骇然不已,眼看两人便要照面,忙藏到胡正堂背后,正蹲地发抖间,又是一人急急奔来,喊道:“夫、夫,我家少爷在这儿么?”孟夫斜目一看,不觉愕然道:“蔡管家?”杨府管家现身找人,阿秀更是头皮发麻,身趴得更低了。孟夫沈声道:“你要找杨神秀?他不在家里么?”管家焦急道:“不瞒夫,我家少爷离家出走了。”“什么?”孟夫瞪眼惊诧:“杨神秀逃家了?可是为了戏弄胡正堂一事?”管家苦叹道:“那是陈年往事啦,今早少爷和徐王世打架,险些把人打死,这便跑得不见踪影了。”“该死的东西……”孟夫气得藤条颤抖:“到底闯了多少祸?把他外公的脸都丢光了!”常言道:“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眼看孟夫满心自责,提起藤条,望自己掌心里挥打,发出啪啪凶声,阿秀吓得没魂了,那胡正堂却是幸灾乐祸,哈欠道:“鬼……好多好多……”转过了身,正要回家睡觉,突然双眼圆睁,惊道:“鬼!”眼前真站了一只小鬼,面色惨淡,不正是小灾星“阿秀”是谁?眼看阿秀欲哭无泪,低头垂手,那胡夫人自是大惊而呼:“杨神秀?”管家大喜而笑:“小少爷!”远处还奔来伍家小姑娘,娇喊道:“阿秀!阿秀!你别逃啊!”眼看四面八方全是人,一齐朝自己抓来,阿秀啊呀一声狂叫,居然窜入堂之中,孟夫厉声道:“来人!快快拿下他!”阿秀平日仇家着实不少,夫登高一呼,四下千许诺,不知多少只手臂上前拦,天幸堂窗儿并未掩实,阿秀忙奋起毕生之力,步并做两步,砰地一声,跳窗而出,着地一滚,窜入了隔邻店铺。那老板讶道:“小弟,要买东西么?”“买你娘!”阿秀头也不回,俯身直冲而出,自后门处窜入了一条“人急悬梁、狗急跳墙”,阿秀恰似狗悬梁、人跳墙、青牛追白羊,也不知奔了多久,背后声响稍歇,终于双腿一软,停步下来,靠墙喘道:“累死吾也,应该摆脱追兵啦……”正要举袖拭汗,突然肩上让人拍了拍,直吓得他飞了起来,正要号啕大哭,却听背后那人讶道:“神秀少爷,你……你还好么?”来人嗓音陌生,却以“少爷”二字相称,阿秀微微一愣,回头去望,但见一人双眉倒八,手上还拿了一只铁琵琶,长得与乌鸦有几分神似。阿秀吃了一惊,正要急急退后,忽又见那人通体黑衣,连靴也是黑皮头,不由心下一醒:“啊,这是废院里的侍卫。”杨家侍卫分为内外两院, 驻守外院的衣装体面,打扮与随扈相似,内院却全数身着黑衣,据说是方便夜里藏身之用,阿秀自也曾在后巷里见过几个。他上下打量那人几眼,沈吟道:“你……你是谁?我好像没见过你啊……”“奉上喻!”黑衣人双膝并起,朗声暴喊:“属下帅金藤!座次二十!”阿秀吓了一跳,家里黑衣人虽多,却没见过这般做僵尸跳的,喃喃便道:“你……你是来抓我回家的?”那“帅金藤”忙道:“不是、不是,你爹只是要我跟着你,没要我带你回家。” 一听爹爹二字,阿秀心下一酸,凝泪于眶,哽咽道:“他……他不要我了,对么?”帅金藤忙道:“没这种事、没这种事。你爹很爱你的。”阿秀哭道:“那他为何要赶我走?”帅金藤忙道:“少爷误会了,方才在厅里赶你的那个不是你爹,那人是替身。真的大掌柜和我在一起,他见你娘掉眼泪了,自己便也跟着哭了,直说对不起你娘,便要我跟着你,他自己去追你娘……”阿秀戟指哭骂:“骗人!骗人!我爹才不会哭,你才是假冒的!走开!”帅金藤茫然道:“我没骗你啊,他……他还吩咐我帮他弄辆马车,也好载你娘回家,那还有假么?” “走开!走开!”阿秀哪管他说道四,哭喊道:“你滚远点!反正我永远不要回家!”低下头去,拔腿便跑,帅金藤便也急起直追,喊道:“少爷,别乱走啊。”阿秀泪流满面,念及方才父决绝,心里更是赌气,死也不要回家。他一奔过了街口,正想举袖拭泪,身旁却有人递来一块手帕,怯怯地道:“少爷,我买了梅汤来了,你要喝么?”阿秀抬头一看,却又是那帅金藤来了。看这人好快的身手,非但追上了人,还来得及买碗梅汤为少爷解渴。阿秀哭骂道:“走开!你为何要跟着我?”帅金藤茫然道:“我……我奉命保护你啊。”阿秀大哭道:“谁要你保护?滚开!”转身钻入了小巷,帅金藤便也迈步追来,这回不敢过逼近,只如僵尸般尾随在后。两人一个在前、一个在后,相距尺,一寸不多、一步不少,每回阿秀停步,帅金藤便停步,稍稍开步来走,这僵尸立时随行,彷佛湘西赶尸一般,一动一跳,可怕得紧。 阿秀实在气愤不过,便停步叫骂:“你再跟着我,我便死给你看!”帅金藤讶道:“是吗?”阿秀大吼一声,挺起脑袋,便朝墙壁冲去,却见眼前人影一闪,撞击处软绵绵地,却是撞上了帅金藤的肚皮,阿秀呸了一声,眼见边有块石头,便捧了起来,狠狠朝自己的脑袋砸落。砰地大响,石屑纷飞,现出了一张僵尸怪脸,却还呵呵笑着。阿秀吃了一 惊,看这帅金藤脑袋儿虽次,一颗头倒是坚硬逾铁,彷佛刀枪不入。阿秀恼火了,大声道:“你再缠着我,少爷我便咬舌自杀!让你拿我的尸身回去交差!”帅金藤哦了一声,道:“是吗?”阿秀大吼一声,把舌头一伸,加力去咬,突然嘴里咸苦,多了一根手指,奇臭难宣。阿秀大怒道:“你拉屎不洗手么?这般臭?”说完了话,两排牙齿合紧,加力去咬,这僵尸却裂嘴傻笑,不痛也不痒。阿秀无可奈何,把嘴一松,这僵尸便又缩回了手,阿秀哼了一声,便又伸出舌头,作势来咬,嘴里却又多了一根臭咸手指,竟是屡试不爽。这手指又硬又臭,长满老茧,咬不断、啃不疼,阿秀暴怒道:“算你行!本少爷不呼吸了,这总可以了吧?”说着闭目不动,打算窒息而死。帅金藤果然慌了手脚,骇然道:“少爷!有话好说!有话好说!”阿秀眯开眼缝,冷冷地道:“怕了吧?那你还敢不敢跟着我?” 帅金藤低声道:“少爷,卑职公务在身,实在是身不由己,您……您别这样欺侮我……”这帅金藤是个老实性,生平奉公守法,从不埋怨,如今屡遭刁难,双手掩面间,真已哭了起来。阿秀见他哭得凄凉,倒也不想欺侮他了,便道:“好吧,看你这般可怜,本少爷放你一条生,只要你肯乖乖听我的,我便让你跟着我。”帅金藤大喜道:“行!行!小少爷不论要做什么,只管吩咐下来,属下上刀山……”还没下油锅,便听阿秀淡淡地道:“你有钱么?”帅金藤茫然道:“当然有啊,属下的饷银都存了下来,藏在废院旁的树干里……”阿秀道:“别说白话,把身上的拿出来。”帅金藤伸手入怀,取出一锭亮晶晶的金元宝,阿秀心下一喜,便随手取过了,道:“谢啦。”正要转身离开,帅金藤却已大惊拦:“少爷!您说话不算话,您答应让我跟着您的。”阿秀哼道:“你听错了。”帅金藤求恳道:“少爷别生气,不如这样,我……我买糖葫芦给你吃吧……”阿秀冷冷地道:“当我是岁小孩么?要吃自己吃吧。”帅金藤道:“那……那我买捏面人给您玩儿,很好玩的……”阿秀哈欠道:“真烦,我两岁就玩腻了。不如这样,干脆你替我买本书吧,买到之后,我便乖乖随你走。”帅金藤大喜道:“哈哈,这可便宜我了,小少爷要什么书?赶紧吩咐吧。” 世间书籍便再罕见,至多不过是秦汉古简、再不便是宋本线书,虽说少有,却也不是偷之不着,正喜悦间,忽又想起一事,颤声便道:“等等,咱们……咱们先讲好了,有几本书是偷不着的,像是少林易筋经、华山达剑、武当纯阳 经……”正滔滔不绝间,阿秀淡淡地道:“谁要那些怪东西了?我是要你买书,又不是要你偷书。”帅金藤松了口气,道:“那……那少爷要什么?快说吧。”阿秀道:“我要金海陵纵欲身亡.续。”帅金藤愣了半晌:“出了续篇么?我怎么不知道?”阿秀咦了一声:“你……你也有看么?”帅金藤笑道:“有啊,怎么没有呢?”正要细细解说,阿秀骂道:“少废话,你到底买不买?”“奉上喻!”帅金藤双膝一并,暴喊道:“属下奉命洽购金海陵纵欲身亡续篇』!即刻出发!不敢有误!”身向上一纵,跳上了屋顶,便已远去了。阿秀冷笑道:“这傻,还真信我的,自己去写一本吧。”这“金海陵”一出自豪冯梦龙之手,本乃自娱之笔,写了上篇,意犹未尽,便又补了个下篇,却没听说还有续篇,看帅金藤一时不察,却不知一会儿要怎么生将出来了。正得意间,突然肩头让人拍了拍,阿秀大惊起跳,回头急看,却又是帅金藤来了,不由暴怒道:“这么快就回来啦?书呢?买回来了么?”帅金藤怯怯地道:“还没有……”阿秀喝道:“那你回来干啥?找死么?”帅金藤低声道:“属下忘了问您,要买多少本?”阿秀真是惊得呆了,骂道:? ??我一个小孩,能看多少本?去买两本来!”帅金藤愕然道:“两本?那不可以开书铺了?”阿秀大声道:“你管我?快去买!”“奉上喻!”帅金藤双膝一并,再次喊道:“属下奉命洽购金海陵纵欲身亡续篇』二本!即刻出发!不敢有误!”眼看蠢材再次走了,这回阿秀了个乖,等了半晌,确信此人已然远离,方才哼了一声,道:“傻。”正要转身离开,却不觉咦了一声,竟发觉自己迷了。京城是个大地方,房舍星罗棋布,阿秀虽说打小在此长大,却有许多地方没去过。眼前这胡同便是一例,放眼望去,道又窄又深,不见尽头,四下却是门户紧闭,户户都悬着大红灯笼,瞧不到一个行人。眼见这条街颇为古怪,阿秀心里有些好奇,便想过去瞧瞧,可转念想起自己的处境,却又怔怔低下头去,发起了呆。没有了娘,再好玩的地方也没了滋味。阿秀蹲在了街边,思念母亲,忍不住又垂下泪来。生平第一回的旅程开始了,阿秀却不知自己该何去何从,正怀念亲人间,猛然嘴里生出豆浆的滋味,不觉手舞足蹈,欢呼道:“姨婆!”世上最溺爱阿秀的人,便是二姨娘,想她一辈没生过小孩,打阿秀进门起,什么都热衷,换尿布、陪玩耍、说故事带教粗话,样样一起来。当年顾倩兮要嫁入杨家,二姨娘还同她 吵过一场,不肯放阿秀走,足见这孩在她心中的地位。 想起姨婆,阿秀不由面泛笑容,待想起饿鬼围城,内心更是一阵激动狂喜:“对啦,快要打仗了,我得赶紧带姨婆逃走,等咱俩上了马车,不信娘不跟咱们走。”小时候便是这样,家里只有娘和姨婆,没有爹爹和他那帮坏亲戚,日再开心也不过了。等人住到了马车上,自己又是娘亲姨婆的心肝宝,一家口和乐融融,走到哪、玩到哪,岂不快哉?心念于此,阿秀真是高兴了,正要找回家,突然一阵寒风吹来,一股酒香顺风而至,不由让阿秀“咦”了一声,再次回头去望,却又见到满街的红灯笼。这“灯笼胡同”究竟是什么地方呢?放眼望去,家家户户都是暗暗的红灯笼,随风明灭,门内还隐隐传来酒香,当真神秘之至,阿秀越发好奇了,便慢慢来到一盏灯笼下,眼中见到一扇窄门,门旁立了面小招牌,当即俯身来读,低声道:“阿……春……楼。”阿秀认字不多,每逢遇上生字,便以“啊”声带过,见得“阿春楼”在此,自也是一脸茫然,眼看门户虚掩,并未上锁,便悄悄推开了门,低声唤道:“有人在家么?”门里昏暗,无人答腔,鼻中却闻到一抹花香,浓得化不开。阿秀虽是小孩,毕竟也是个男人,不知不觉间,便发起抖来了,正要推门闯进,却听门里传来慵懒嗓音:“客倌,咱们还没开门,您来早了……”阿秀咦了一声,不知此地是卖什么的,为何白日不做生意?还想再问,那门却已自行阖上了,不忘扔出一句好的:“公,我叫小绿,晚间请早。”阿秀真是傻愣了,看这条街如此古怪,他本还想赶紧去找姨婆,此刻便慢慢转了念头,心道:“先别急着回去吧……好容易自己一个人,该去走走才是……”伸手进去衣袋,掂了掂里面的两枚金元宝,心下暗暗兴奋:“好多钱啊。”顾倩兮是个清高的人,平日绝不许阿秀拿外人的钱财,红包打赏一概敬谢不敏,加上杨肃观管教孩是规矩,是以阿秀日常便算有了钱,也少有机会花用。难得腰缠万贯、暂脱牢笼,岂能不勇闯江湖一番?姨婆时时可找,江湖却非日日可闯。他吞了口唾沫,只见“阿春楼”大门深锁,料来是进不去了,心中便想:“现下该去哪儿玩呢?”想着娘亲平日严禁之事,不由双手一拍,大喜道:“对!我怎么忘了,先去赌博吧,赚点银孝敬娘啊!”江湖最好赚钱的地方,便是赌场。俗话说了,十赌九输,看人人都输光了,谁才是赢家呢?想当然尔,必是自己无疑,等自己赚了大钱回家,娘亲也不必卖豆浆了,等着搬银便是。这裴叔叔也是个开赌场的,身胖得不成话,娘每见他一次,便说他又多了十斤肉,要他少吃些。想来家里的山珍海味,全是靠赌博赢来的。阿秀越想越是兴奋,一时双眼发光,便张头晃脑,瞧瞧左近有无赌场。一走去,街上只见红灯笼,却不见赌客群集、吆喝掷骰之状。阿秀暗暗懊恼:“怪了,裴叔叔的赌场在哪儿啊?上回姨婆带我去过一次的……”找不到赌场,江湖已去了大半,却还有什么好玩的?阿秀怔怔停步,正颓然懊恼间,猛地大喜跳起,欢呼道:“对啦!我怎么忘了!快去**吧!”江湖好汉有分教:“赌里自有黄金屋,窑中躺个颜如玉”,又说:“天下好汉谁不嫖”,意思便是劝人别要沈迷书本,多上街走动,方不负英雄之志。阿秀平日与小童们打石弹,也听多了这些话,如今腰中有钱,岂能不去见识见识?霎时兴冲冲狂奔起来,便去寻访颜如玉的下落。放眼望去,满街还是红灯笼,可窑却在哪儿呢?正迷惑间,忽见边有座布告,上头贴满了公,想来有宜花院的消息,忙提起足跟,细细打量。 布告很高,上头写满了字,一个个笔画繁多,阿秀自知看了也是白看,便游移目光,忽见一张图纸,绘了一个男人,满面凶肉,横眉竖眼,胡渣一团一团的,脏得怕人,额上却还刺得有字,阿秀喃喃临摹来写,只见上头是个“四”,下头是个“非”,愕然便道:“罪?”阿秀越发惊奇了,便勉力来读公:“啊啊……犯一员……若官封啊户……啊金十啊……”念了半晌,气愤道:“到底写些什么啊?”“悬赏钦命要犯一员,若得查报,官封万户侯,赐铁卷丹书,赏黄金十万两。”听得背后有人说话,阿秀咦了一声,回头望去,却见了一名公爷,面颊凹陷,下巴瘦尖,眼神微带冷酷,背后却悬了一柄铁管形样的物事,阿秀凝目看了半晌,不觉悚然一惊:“火枪?”阿秀曾在叔叔房里见过火枪,也是这般长长一条,说是朝廷发下来的东西,没想也在这儿见到了。他心里有些怕,天幸那公爷打量自己一眼,见是个孩童,便也不以为意,只回向后,朗声道:“张胖,这海捕公绘的的便是那厮吧?”“没错。”一条矮胖汉走了上来,手持双斧,狞笑道:“若非那厮的身价,谁值得了铁卷丹书?”说话间,背后便涌上了一群人,或高或矮,或壮或细,形貌不一,却都携带凶器,阿秀心下更惊,忙装作边小童的模样,自在地下玩着泥巴。那公爷伸手过去,将海捕公撕了下来,道:“张胖,我这人有个毛病,一向先把丑话说在前头,来,咱 们商议商议,一会儿杀了那厮』之后,东西怎么分?”那矮胖汉道:“名归你,利归我。”那公爷淡淡地道:“很好。我也是这个打算。”他取起了一只小瓷壶,在鼻上吸了吸,又道:“除开咱们,还有哪些人马在找他?”那矮胖汉道:“那可多了。锦衣卫的,刑部的、大理寺的、旗手卫的,朝廷能用的都用上了,若不是怕打草惊蛇,怕连正统军都调进城了……” 那公爷哦了一声:“怎么?朝廷就只上了差人,没调江湖人物?”那矮胖汉道:“怎么没调?昨晚两多个高手云集兵部,少林、武当、峨眉、崆峒,各派菁英尽出,一让灵音老贼秃领军,一随元易那牛鼻走,好些前辈耆宿都出马了。”另一人插话道:“这帮正教高手管个屁用?你没瞧峨嵋山那几个贼道吓得魂不附体?个个喝得醉醺醺的,还能济什么事?”那矮胖汉冷笑道:“别怪他们,这就叫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要不是靠着他们的贪生怕死,哪来咱们的荣华富贵呢?”“哈哈哈哈哈!”众人仰起头来,齐声狂笑,当真不可一世了。那公爷道:“好了,闲话少说,现下要怎么找出那厮,你们可有主意?”那矮胖汉道:“不劳霍公费神。朝廷今早已经捉到了天狗李,现下对他威逼利诱,硬是要他闻出那厮的下落。”那公爷哦了一声:“天狗李?可是偷走丽妃绣花鞋的那个狂徒?”矮胖汉道:“就是他。这家伙喜欢闻美女的脚,官差晓得他这怪僻,便将丽妃的袜扔到城郊,半个时辰便抓到了。”公爷笑道:“这倒是妙招,有了天狗李那只鼻,那厮便算化成了灰,也得教人闻出来。”那矮胖汉嘿嘿笑道:“可不是么?等天狗李找到了人,朝廷几名官差一涌而上,打得血肉横飞、两败俱伤之时,却不知咱们蛇枪』霍天龙还躲在暗处,冷不防提起你那步穿杨蛇火枪』,砰地这么送上一记,那厮两眼一翻,怕连怎么死的还不知道啊。”“哈哈哈哈哈!”霍天龙抚掌大笑,余人也跟着狂笑起来了,听那矮胖汉笑道:“好啦,看在十万两黄金的份上,咱们快快过去吧,万一让别人捷足先登了,咱们的富贵梦可要成空啦。”众人频频称是,急急走了。阿秀便也拍掉了手中泥巴,站了起来,暗暗兴奋:“要打架啦。”方才听了半晌,却也明白了这帮江湖人物的图谋,看来有个钦命要犯即将现身,官差们为了抓他,便找上了鼻灵光的“天狗李”追人,殊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背后另有一批高手尾随,只等着放冷枪、收渔利。 江湖郎中、江湖术士、江湖骗,阿秀打 这些名号,如今才是第一回亲眼印证,他心里有些好奇,自想看些热闹,便尾随在众人之后,也好增长武林阅历。那矮胖汉两腿甚短,比自己高不到哪儿去,加上手中提了巨斧,行走甚慢,阿秀自也跟得上。约莫行过了两条街,前方酒肆林立,远远已听得轰饮声,阿秀心下大喜:“又有酒喝了。”武林最快意的地方,便是酒铺,什么冤家窄,什么见不平,全是在客店里闹将出来。他满心雀跃,忙追了过去,正等着一行人走进酒铺,却见那矮胖汉驻足下来,道:“大家瞧对过。”众人一发转过头去,阿秀有样样,便也跟着大侠们一齐转头了。对街也有一家酒铺,不同于这儿的喧嚣热闹,那儿却是安安静静,只见店里坐满了朝廷官差,服饰虽有不同,却都是腰间带刀,人群之中却坐了个小老头儿,看他长了个红尖尖的酒槽鼻,嘴巴偏又瘪了进去,长相颇似犬只,想来便是嗅功厉害的“天狗李”了。不知怎么回事,那“天狗李”面前放满了酒菜,却是哭丧着脸,垂不动,几名官差俯身搂着他的肩头,不住安慰劝说,那“天狗李”却还直发抖,好似一会儿去的地方便是地狱、找的人便是魔王,纵有几千人陪着,也还是保不住他的一条小命。众人看了半晌,各有不祥之感,那矮胖汉忙道:“先别瞧了,大伙儿去吃点东西,养养气力,一会儿也好干活。”一行人不再多言,便就近走入了一间酒铺,想来要监视“天狗李”的动静。那阿秀也尾随到了门外,悄悄向店内张望。还不到中午,屋内便已酒气冲天了,这儿来一壶、那儿送一坛,四下“操”、“干”之声频频传来,竟有大批武林人物在此聚集。只是不同于对街的杯弓蛇影,这儿却是兴高采烈、觥筹交错,好似还在过年。阿秀心下亢奋,便也蹑手蹑脚地溜进店中,打算勇闯江湖。“诶,小鬼……”还没走上两步,衣领一紧,便让人提住了,一名酒保冷冷地道:“你是干什么的啊?”阿秀吓了一跳,也是怕被轰出门去,忙朝人群里胡乱一指:“我……我是跟着他来的……”周遭人来人往,全是大侠的屁股,一指之下,倒也真假难辨,那酒保懒懒地道:“随你说吧,想来店里吃喝,便得有钱。你带够银没有?”阿秀哼道:“当然有。”拿出一只金元宝,望那酒保手上一塞,傲然道:“找得开么?”那酒保喜出望外:“瞧不出来,你这小鬼挺有油水啊,您……您要吃些什么?”阿秀左瞧右看,眼见那公爷早已就座,叫了壶白酒,配了四色小菜,忙道:“照那样来一份。” 眼看酒保走了,阿秀便也着大人的模样,先 挑了张桌坐下,之后斟了杯热茶,正要傲然来喝,却听背后一桌传来细细说话声:“西门先生,你说那厮』负伤了,究竟详情如何?”此言一出,那公爷立时放落了筷,那矮胖汉本在斟酒,却也慢下手来,全都留上了神。阿秀偷眼回望,只见背后一桌坐的全是渔夫,虽在大寒冬日,兀自赤着双脚,彷佛不怕冷似的。对座却是一位员外模样的男,手提折扇,正自喝酒,他见各桌众人都在瞧着自己,便咳了一声,道:“舵主“言多必失”,武林里说错话要死,说漏嘴要死,连阿秀这十岁小孩都知道,那舵主却忘得一乾二净,想来定要糟糕了。果不其然,那舵主还未作声,肩头已拍来一只手掌,一人俯身下来,微笑道:“景舵主,久违啦。”那舵主愕然道:“阁下是……”砰地一声,桌上拍来一柄火枪,刻纹繁复,枪管处铸了一条小蛇,打造得甚是精细。众渔夫大惊失色,颤声道:“这……这是蛇火枪……你……你是……”“在下霍天龙。”那公爷微笑就座,不忘拍了拍那位“西门先生”的肩头,示意亲热。眼看那公爷解下佩枪,不过朝桌上一拍,便已威镇全场,阿秀自是大为震撼,却听嘿地一声,几名渔夫抄起铁桨,正要站起,却让人压了下来,那矮胖汉两手各搭着一人的肩,笑道:“怎么,大家一起喝杯酒,交交心,便要动刀兵啦?你们江帮就这么待客的?”说着替桌上众人各斟一杯酒,笑道:“这位便是伏牛圣手』西门嵩西门大爷吧?久仰大名,张胖敬你一杯。”“张胖”字一出,众渔夫脸上变色,颤声道:“你……你就是单手提起鲁拳师、大破山东连环寨的那个张胖?”那矮胖汉笑道:“瞧我,真是恶名远播了。来,咱们两桌亲热亲热,交个朋友。”说话间招朋引伴,移来杯盘,不待“江帮”答应,便已霸住了主位。 武林里以大欺小、以强逼弱,本乃稀松平常,阿秀却是生平头一回见识,自是看得兴奋,那公爷淡淡一笑,搂住西门嵩的肩头,道:“西门兄,适才听您说了,好似有谁负伤了,对吗?”这西门嵩倒是气定神闲,摇了摇折扇,道:“我年前听朋友说了,好似那厮在荆州战场受了点伤,身手不若以往,这便和景舵主提了……”话还在口,便听霍公道:“原来是这条消息啊,那我也来投桃报李吧,听说那厮的左腿在北京受了点伤,现已让人砍掉了,身手不行啊。”“哈哈哈哈哈!”众人一齐笑了起来,张胖狞笑道:“西门兄,少来这些陈腔滥调……”倒了一杯酒,送到西 门嵩嘴边,道:“这杯酒是敬你的。下一杯呢……”握住了板斧,森然道:“便要喝罚酒啰。”看这张胖好生厉害,模样既凶狠、又老练,不知杀过多少人,直吓得众渔夫微微发抖。阿秀自也是暗暗惊叹:“这张胖好厉害,定是绝世高手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张胖要动兵戈了,对过官差却是心有旁骛,视若无睹。那西门嵩倒也不怕,只摇了摇折扇,道:“老弟,别欺侮老人家,你们也晓得我西门嵩的规矩,要我开口不难……”霍公道:“就怕价钱不对。”把手一抛,扔出了一只金元宝,至少重达五十两。众人惊呼出声,才知霍天龙家境富裕,那阿秀先前早就听过这群人说话,已知霍天龙是个要名的,对黄金不屑一顾,出手自然豪迈。众人催促道:“西门嵩,说吧。那厮究竟怎么了?”眼看西门嵩动也不动,景舵主哼了一声,便也扔出一只金元宝,道:“西门先生,如此够了么?”看这西门嵩原来是个包打听,当是卖消息维生的,先前刻意把话说得大声,当是要招揽生意了。他摇了摇折扇,嘴角微斜,仍无言语之意,想来还要众人追加银两。忽然后脑勺一痛,顶来了一柄火枪,只听霍天龙附耳道:“说。” 西门嵩强笑道:“也罢,在下听人说了,那厮……那厮昨晚现身万福楼,遭人围攻,已然身受重伤,午时前都动弹不得……”张胖呸了一声:“鬼话。”正要破口大骂,却让霍公拦住了,道:“等等,那厮动弹不得了?为什么?”西门嵩道:“他的经脉让人封住了。”那景舵主愕然道:“让人封住了?谁有这般功力?”西门嵩道:“个字,大掌柜。”众人不约而同静了下来,那霍天龙深深吸了口气,道:“大掌柜……这人……这人就是镇国铁卫』的头儿?”西门嵩点了点头,低声道:“实不相瞒,我有个朋友在客栈当差,座次十九,外号叫无面士』,他昨晚就在万福楼,亲眼见那厮和大掌柜』对了一掌,此事千真万确,绝无虚言。”张胖忽道:“等等,午时前动弹不得?那不是快到了?”西门嵩低声道:“正是如此。若非这般十万火急,朝廷又怎会捉拿天狗李,逼得他领找人?”众人越听越有道理,各自沈吟不语,那厢阿秀也是兴奋不已,心道:“妖魔鬼怪全出笼了,可有好戏看啦。”他听得兴起,便想喝酒助兴,岂料酒菜却迟迟未来,忙喊道:“小二哥!小二哥!”嚷了几声,不见人来,只得自己奔了过去,扯住店小二的衣袖,大声道:“小二!我的酒菜呢?为何迟迟不来?”那伙计冷冷地道:“什么酒菜?”阿秀愣道:“我方才不是给你一 锭金元宝么?你不记得啦?”那伙计打了个哈欠,道:“什么金元宝,我可没瞧见。”阿秀张大了嘴,也是他涉世未深,这才发觉自己被讹诈了。那伙计挥手道:“滚滚滚,没钱就出去,少来啰唆。”阿秀发怒了,扯住那伙计的衣角,大声道:“还我钱来!快!”那伙计烦道:“怎么?想打架啊?”把手一挥,啪地一声大响,阿秀面颊红肿,竟然结结实实挨了一记耳光。阿秀惊得呆了,他虽曾受过淑宁、载儆的羞辱,却不曾挨过人家的耳光,岂料竟会被一个跑堂的欺侮?眼看那伙计转过身去,嘻嘻哈哈,兀自与人闲聊,阿秀深深吸了口气,猛地扑到那伙计的背上,大吼道:“想欺侮我?门都没有!”那伙计怒道:“***,这不是找死么?”反手一扯,便将阿秀直摔了出去。砰地一响,阿秀撞翻了桌椅,满桌碗盘全落了下来,打了个粉碎。看他这一跤跌得着实不轻,手脚全擦破了,阿秀咬牙爬起,突然背上让人重踩一脚,一名酒保弯腰下来,冷冷地道:“着在他背后补落一拳,直痛得阿秀纵声惨叫。先前那伙计行了过来,狠狠再补一脚,骂道:“臭小,敢上咱们店里撒野?活得不耐烦了?”踹了几脚,便又朝阿秀口袋里了,惊喜道:“好小,还有一枚金元宝啊。”那酒保道:“收起来。他打破了碗筷,刚好拿来赔。”阿秀喘道:“那是我的钱……还来、还来……”待要爬起,奈何背心剧痛,手脚破皮,几番挣扎,却都站之不起。桌边一名客人冷冷瞧着他,道:“小,快走吧,这儿龙蛇杂处。不是你来的地方,一会你要让人打死打伤了,可没人会替你收尸。”这话并未说错。过去阿秀住在官宅里,群仙环绕、诸神庇护,彷佛是天界的小英雄,如今贬入修罗道中,却是吃尽了苦头,他低头拭泪,慢慢站起身来,眼看脚边有张板凳,忽然反手抄起,眼中透出一股莫名杀机。那伙计哦了一声:“怎么?和爷爷来真的啊?”提起一柄菜刀,笑道:“来啊,小杂种。看爷爷敢不敢杀了你?来啊!”阿秀心下一惊,他手提板凳,微微发抖,一时想上不敢,想退不愿,那伙计讥笑道:“来啊、快来啊,不是挺带种的吗?怎又不敢上啦?哈哈哈、哈哈哈!”看这伙计混迹闹市,想来也常与人斗殴,加之体格比阿秀大了一倍,双方若要正面较量,必然吃上大亏。阿秀知道自己没有胜算,便把目光转向了对街,盼有人能替自己出头。对街满是官差,却对自己视而不见。想来他们还等着去抓钦命要犯,见得孩童斗殴,自也懒得管转看店内众人,却也是喝酒的喝酒、说话的说话,一般地热热闹闹。眼看阿秀怕了,那伙计嘻嘻一笑,还待要说,一名客人烦闷道:“别再激他啦。小,趁早回家喝奶去吧,别逞强了。” 那伙计笑道:“他娘挺忙的啊,回家有没有奶喝,我可不敢担保。”“哈哈哈哈哈!”众人笑得直打跌,阿秀听得娘亲受人羞辱,心下激动,泪水险些夺眶而出,可他晓得自己不能哭,哭了就输了,此时此刻,他得努力想个法,替自己找回一个公道。天下事抬不过一个理字,阿秀深深吸了口气,环顾店中,唯有那“霍公”像个人,眼看他还在喝酒吃菜,便走到桌边,低声道:“大哥。”那霍公正与西门嵩说话,闻得孩童言语,却是置若恍闻,道:“如此说来,你那朋友……”阿秀见他不理不睬,便又伸手摇了摇他,道:“这位大哥,那伙计骗我的钱,你可否帮我……”那公爷回眸过来,静静望着阿秀,忽然反手一抽,啪地大响,竟赏来了一记大耳光!阿秀捂着脸孔,只觉火辣辣地甚是疼痛,颤声道:“你……你为何打我?”话声未毕,那公爷把手一扬,更是反抽而下,这一掌多加了一成力,直打得阿秀天旋地转,撞翻了桌椅,跌倒在地。那公打完了人,便又替西门嵩斟酒,道:“方才咱们说到哪儿了?”西门嵩道:“说到我那朋友,叫无脸士』的那个……”二人径自聊了起来,对地下小童看也不看上一眼。阿秀手抚脸颊,张大了嘴,却也明白自己为何挨打了。这“霍公”并非是瞧自己不起,也并非是讨厌自己,他只是要驱赶苍蝇而已。苍蝇嗡嗡扰响,当然得挥手驱逐,不许近身。否则盘来绕去,岂不惹人心烦?阿秀慢慢低下头去,眼泪一滴滴落了下来。过去淑宁、载儆虽然和他不睦,终究还当他是个角色,谁也不敢轻视他,可如今他却像是旁的石头,街边的小草,绝不会有人理会他的死活,更不会有谁为他出头。此时此刻,除开忍气吞声,认命离开,还能怎么办?江湖风波险恶,阿秀手脚破皮、背心疼痛,可内心里更是寒凉一片()。他驼背转身,正要离开,突然伸手一抓,便从霍公面前夺走了火枪,朝店外狂奔而去。“干什么?”众人大吃一惊,急手来拦,阿秀仗着人矮身小,立时缩到了板桌下,张胖怒吼道:“臭小!你找死么?”一斧头挥了过来,四下客人一来事不关己,二来不想树敌,纷纷起身避开,听得砰地一声,板桌竟给劈成了两半。转看阿秀,却不知溜到哪儿去了。此番围杀钦命要犯,仗的便是这柄“蛇火枪”,岂料竟让顽童偷了走? 那公爷深深吸了口气,霎时纵身起跳,如大鹰般横掠而过,抢到了门口,正守株待兔间,却听西门嵩笑道:“霍老弟,人家从后门走啦。” “哈哈哈哈哈!”店中客人一发笑了起来,张胖暴跳如雷,领着十来名手下,拼命挤出了后门,却见远处一名孩童拔腿狂奔,不是阿秀是谁?“快追!”十来人暴吼大叫,全追了出来,阿秀也咬住了牙,心里只一个念头,就是要扔掉这柄火枪,最好扔到臭水沟里,让那姓霍的一辈也找不到,那才叫称心如意。他跑得气喘吁吁,转过了街口,惊见一堵高墙迎面而来,竟然闯进了一处死胡同。正发抖间,却听胡同口传来轻响,随即落下了一条人影,那“霍公”轻功卓绝,已然追到了背后,又听脚步沉重,张胖手提双斧,也已气喘吁吁地率人赶来。阿秀惨了,他招惹了凶神恶煞,这帮江湖人物杀人不眨眼,武功不知比那伙计高了多少倍,如今十多人包围自己一个,却该怎么办呢?阿秀腿中好似灌满了醋,慢慢到了墙边,突然提起了胸前的小笛,奋力吹鸣起来。胸前这只笛是爹爹交下的信物,只消吹响它,便有大援到来,可吹了半天,口唇发麻,仍迟迟不见救兵到来。阿秀满头大汗,这才想起自己早已支开了“帅金藤”,就这一会儿,却要他怎么来得及现身?众人听那笛声低幽,若有似无,不由咦了一声:“这笛声挺怪()。”那霍公道:“这笛声拔得绝高,除非内力深厚之士,否则听不到。”张胖讶道:“这倒是稀奇玩意儿。”慢慢走了上来,舔嘴道:“小鬼,把你的笛交出来。让爷爷瞧瞧。”阿秀颤抖双手,慢慢把笛送了过去,张胖夹手夺过,拿在嘴里吹了吹,笑道:“小,你还挺听话的嘛。”阿秀自知命在旦夕,哽咽道:“别打我……别打我……你们要干什么,我都听你们的……”张胖笑道:“别哭、别哭,我不会打你的,我只想……”猛地双眼圆睁,重重一掌摔下,厉声道:“杀了你!”头顶轰声大作,阿秀大叫一声,扑倒在地,这一掌打上了石墙,竟震得石屑纷飞而下,威势惊人。阿秀放声哭了起来,想他打小顽皮,从不肯听爹爹的话,如今终于自陷绝境了。忍不住大哭道:“爹!快来救阿秀啊!爹!爹!”前无去,后有追兵,奈何大援迟迟不到,阿秀自是哭得震天价响,张胖笑道:“叫爹有什么用?叫你娘来陪我消消火,或许还有个用处。”正要举掌再打,忽听霍天龙道:“老张,别杀他,这小孩还有点用。”张胖笑道:“哎呀!瞧我这记性,差点忘了您家老爷那点毛病……”听得“毛病”二字, 阿秀更怕了,一时间哭泣发抖,紧贴石墙,恨不得把自己挤进去。张胖狞笑道:“小,劝你安份点儿,一会儿若是让我打残了,那可就……”右手暴长,大笑道:“卖不到价钱啦!”眼看张胖急急来揪,猛听一声大叫,阿秀向地趴倒,竟如耗般钻入了墙里,众人吃了一惊,赶忙来看墙脚,却见了一处狗洞,竟让他死里逃生了。众人面面相觑,这才想起火枪还在阿秀手中,张胖气急败坏,提起板斧,便朝墙上奋力凿落,厉声道:“臭小!滚出来!”轰地一声,又是一声,阿秀却早已钻过了狗洞,猛听当琅大响,好似撞翻了什么,抬头急看,却见面前断垣残壁,杂草丛生,自己竟是闯入了一座破败大宅。眼前这宅阴森森、黑脏脏,瓦坍墙塌,没一处地方完好,比鬼屋还破败几分。转看院里,四下却堆满木材,此外还立了几尊罗汉像,吊了口大钟,想来这破屋要改建为佛寺了 看不半晌,忽听墙头轻轻一响,一道人影飞了上来,正是霍公翻墙来了,阿秀吓得面无人色,连滚带爬地窜入屋中,正四下寻找藏身地方,忽见地下弃置了一面巨大匾额,黑脏污秽,斜倚靠墙,想来可以遮住自己,他来到匾额旁,正要躲进去,忽然眼儿一转,瞧到了匾额上的蒙尘金字,见是“征西大都督府”五个字()。阿秀微微一愣,暗道:“征西大都督?”看华妹家也有一面相似的匾牌,正是威名赫赫的“五军大都督府”,打小见了几千遍,自也看熟了这几个字,可这位“征西大都督”又是谁呢?自己怎么从未听过?正看间,猛听轰隆一声,围墙已然坍塌,听得张胖喝道:“大家!把那小鬼揪出来!”阿秀大惊失色,哪还管什么“征西大都督”,忙钻到匾额后头,正待倚墙躲好,却听嘎地轻响,这墙居然向后开启,冷不防重心全失,便已滚落下去。阿秀惊惶害怕,一直坠而下,正要放声大哭,忽然背心一紧,让人抓住了,耳边传来一个嗓音:“别叫。”这嗓音又沈又稳,带了一股气势,阿秀胆战心惊,悄悄抬头,见到了一只好高好高的鼻梁,随即看到一双眼睛,亮晶晶地,彷佛藏了熊熊火焰。四下阴森黑暗,为潮湿,隐隐约约间,阿秀觉得自己掉入了无边地狱之中。他全身发抖,语带哭音:“你……你是谁?”那人笑了笑,将一头乱发拨开,微光照落,但见他额头上血红一片,赫然便是一个“罪”字。“呜呜!”阿秀恐惧万分,手脚挣扎,却让那人掩住了口鼻,他嗯嗯苦哼,又害怕,又气闷,惊急交迫间,竟已晕了过去. 正文 第九章 不识庐山真面目 阿秀的身世甚是奇怪,过去琼芳从未想过,为何顾倩兮嫁入杨家不过四五年,儿却有十岁?直到今日淑宁等人般奚落,她方才醒起这事,这孩绝不是杨肃观亲生,可他的父亲是谁呢?为此琼芳也曾心生奇想,以为阿秀是卢云的孩,可如今听顾倩兮一说,阿秀的身世非但与卢云无关,恐怕也不是顾倩兮亲生,这孩另有来历。此行前往红螺寺,却是要去见阿秀的“生母”,眼见顾倩兮低垂凤目,似在养神小睡。琼芳颇为识趣,自也不会在这当口多问,便也闭眼小歇。车向北行,不久便至安定门。突听道旁传来一声高喊:“停车受检!”琼芳心下一惊,赶忙睁眼来看,但见前方马蹄隆隆,奔过了一队兵马,当前骑兵手举旌幡,却是“神策”二字。不旋踵,又是一列步卒快跑而过,人人腰间带刀,背缚箭筒,还提着又大又重的盾牌,竟是全幅武装。琼芳满心诧异,忙问车夫道:“这是怎么了?怎地有这许多兵卒?”那车夫摇头无语,想来也不知情了。城下人声喧哗,似有大批人马聚集。但见前方道壅紧,二轮车、四轮车、马车骡车牛车样样俱全,排列长达里许,全等着受检,守城官差却是神凶貌恶,逢人便是吼叫,不少车辆不耐久候,都被迫折了回去。一名姓气不过,便吵了起来:“到底搞什么?永定门、阜城门都封了,连这儿也不让走么?”“演军!西郊大演军!”那军官提起马鞭向地一抽,喝道:“没有出城书,谁也不许出入京师!快快折回去!”那姓也气了,戟指痛骂:“折你妈的头!狗一样的乡下团练、也敢来京门作怪!快快报上名来!大爷写状到兵部告你!”那军官厉声道:“速速去告!本将勤王军前锋营神策师神策前卫都司段奉节!记好了么?”那姓愕然道:“什么玩意儿,那么长一串?”一名小兵冲了上来,暴吼道:“咱是张缘根!连我一起告啊!”一脚踢上马车,吓得那姓急掉车头,落荒而逃。琼芳心下暗暗纳闷:“怪了,城外演军了?我怎么没听说?”近十年天下大旱,民变四起,朝廷怒苍也为此连年交战,然而无论前线战事如何吃紧,京师硬是不戒严,后方姓年照过、酒照喝,硬是比景泰朝还强上几分,只是眼前军马入城,却又是怎么回事?琼芳心下微生警戒,正想找顾倩兮商量,她却蜷起双腿,竟然睡着了。顾倩兮累了,她昨晚先与琼芳夜话,其后又照顾老夫人,睡不到两个时辰,难得可以小憩,自不免倦而眠,只是车外军马往来盘查,却该如何打发?琼芳是见过场面的人,自也不会因此束手无策,她左顾右盼,忽 见城下还开了个侧门,想是供大官行走,更妙的是守门的都是官差,不见武将,忙指挥车夫:“从侧门过去。”那车夫听命行事,便将马车驾出了等候队伍,行不过半晌,听得脚步急躁,大批官差围拢而来,大声道:“兀你这厮!谁要你走这儿的,到后头去!”还在训斥间,琼芳已探出窗,淡淡地道:“你们头儿何在?请他过来说话。”那官差微微一惊,凝目来看,却见到了一个大美人儿,身着新装,不由冷笑道:“请他过来说话?怎么?你肚里孩儿是他的?却要来认爹啦?”两旁官差哈哈大笑,琼芳却已沈下脸去,道:“你再多说一字,我担保你后悔一世。”那官差笑道:“疯婆。”待要将她抓下车来,却见此女目光严凛,毫无畏惧之色,似有千个法整死自己,不由咦了一声,改口道:“您……您稍待片刻……我……我去瞧瞧……”天下最怕事的,便是这批官差,正所谓“小不忍则乱大谋”,想人家忍气吞声一辈,所求不过一个“升”字,万一开罪了皇亲国戚,一切辛苦岂不付诸东流?这便慌不迭走了。琼芳傲然闭目,正养神间,车外脚步慌张,来了一个差头,颤声道:“小人来了,敢问是哪一位?”琼芳斜目一瞧,来人却是个小捕快,也不知是刑部的,还是北直隶的,她也懒得认了,冷冷便道:“你职级小,认不得我,找你最』上头来。”那差头惊吓不已,便又奔了回去,不多时,来了一个脑满肠肥的,琼芳虽不认得这人是谁,但看他体胖过人,想来官位必高。正冷视间,果然那人见得琼芳的面,先是咦了一声,之后苦思半晌:“您……您好像是……”琼芳淡然道:“我姓琼。”那官员大惊失色,狂叫道:“原来是少阁主!下官有失远迎啊!”咚地一声,大头目双膝跪下,满场官差自也趴了一地,人人叩不已,四下姓自是议论纷纷,竟还有人随之下拜,八成以为是皇上光临了。琼芳甚是满意,淡然道:“这位大人,我要出城面谒皇上,劳你放个行。可以么?”那官员大惊大喜:“可以!当然可以!”转头暴喝道:“来人!速放道!恭送琼少阁主出城!”刹那之间,面前道已是空空荡荡,通畅无阻,众官差敲锣打鼓,奏起了丝竹管弦,为少阁主送行。琼芳掠了掠秀发,吩咐车夫道:“还等什么?走吧。”车轮滚动,马车再次出发了,两旁官差躬身肃敬,恭送大人离开,堪堪将出北门,却听一人道:“且慢。”马车又让人拦下了,琼芳内心不悦,探头出窗,只见道上来了一名军官,高坐马背,冷冷地道:“出城书呢?”那官员忙道:“这位是 国丈孙女,免验书。”那军官哦了一声:“怎么?这儿你说了算?”那官员颤声陪笑:“您……您说了算。”那军官冷冷地道:“知道就好。我前锋营奉命镇北门,便算天王老来了,也得缴验书。”看这军官似才打过仗,衣甲肮脏,脸上也有血渍,模样虽说狼狈,却反而多了几分杀气,他喝退了差人,便又驾马趋前,来到车边,俯身道:“姑娘,缴验书,不然下车受检。”琼芳沈下脸来,道:“军爷,我不想下车。”那军官道:“那也行,你拿出城书来,那便不必下车。”琼芳昨夜出门得急,别说什么出城书,连碟都没带着,哪来什么东西缴验?转看顾倩兮,却是鼻息细细,早睡得不醒人事了。她哼了一声,性发起蛮来:“我没有书,偏又不想下车,那该怎么办啊?”那军官高坐马背,淡然道:“那别怪我拖你下车,把你狠狠上一遍。”说话之间,把手一招,听得哗哗之声大作,城外奔来了一队步卒,只等着抓人身。琼芳却也不怕,只冷冷地道:“军爷,你晓得我姓什么?”那军官道:“你姓什么,得问谁睡过你娘,不必问我。”四下兵卒嘻嘻哈哈,竟都笑了。琼芳心下大怒,砰地一声,踢开了车门,纵下地来,冷冷地道:“我乃国丈孙儿、皇后侄女,英国公八世孙紫云轩少阁主琼芳,您把方才的话再说一遍,我定然一字不漏,转呈家姑。”众兵卒笑容僵住了,一发躲了开来,琼芳瞪视那名军官,道:“军爷高姓大名,可否让我知晓?”那军官也知道惹上权门人物了,当即翻身下马,略作欠身:“在下姓耿,双名国珍,勤王军麾下神策师』督师便是。”这“神策督师”并非小官,而是天亲军四要员,背后倚仗更是“临徽德庆”四王,只是琼芳乃是皇亲国戚,却又何必怕谁?心道:“好你个勤王军,谁不好惹,却惹上了我?大家走着瞧,来日我必要报仇。”当下坐回了车上,吩咐车夫:“没事了,走吧。”车轮才动,耿国珍却又把手一拦,道:“且慢。”琼芳把手重重拍上车门,吼道:“你说什么?”耿国珍道:“姑娘,我前锋营奉命镇北门,无论何人在此出入,都得备妥书,以供查验。”琼芳冷冷地道:“然后呢?”耿国珍道:“没什么然后。莫说您是英国公之孙,便算英国公本人在此,也得取出信物,验明正身,否则休怪我将你的人车扣下,带回营中身查验。”琼芳气得炸了,大声道:“你要身?要不要脱我的衣裳?”耿国珍默然半晌,道:“如有必要,末将也不会客气。”对方玩真的了,琼芳深深吸了口气, 想起荆州战场的处境,总算也知道怕了。她气馁了几分,只能摇醒了顾倩兮,低声道:“顾姊姊,你……你有带着碟么?”顾倩兮睡眼惺忪,揉着眼道:“没有。”琼芳情知要糟,便吩咐车夫:“咱们……咱们掉头回去……”那车夫正欲掉转车头,却让耿国珍拦住了,沈声道:“姑娘,西郊正在演军,情势非常。你擅闯北门,依法若提不出书,便得随我回营,本将不能擅自放你离开。”琼芳每回遇上武人,总有吃不完的苦头,也是无计可施了,只得软下了口气:“这样吧,劳烦你去一趟紫云轩,找一位傅师范……他便有书给你……”耿国珍不耐烦了,沈声道:“姑娘,我对你已十分客气了。我再说一遍,你若有信物,那便早些交出。其余赘言,多说无益。”霎时提气一喝:“来人!围上去!”琼芳无可走了,却又不愿随他们回营,看这“勤王军”乃是天亲兵,将骄兵谄,虽有正统军的傲气,却没有人家的骨气,一会儿若给拖入营中,谁知道会生出什么事来?自己一身武功,还能大打一场,可顾倩兮娇贵柔弱,届时几十个大男人围着她查验,后果岂堪设想?好汉不吃眼前亏,琼芳心急如焚,只想着脱身法,她调匀气息,先让自己定了定神,道:“军爷,我这这样吧,不看僧面看佛面,您为难我也就罢了,可您晓不晓得我身旁这位夫人是谁?”耿国珍耸肩道:“我管她是谁?”把手一挥,道:“把她俩拖出来。”琼芳厉声道:“大胆!她便是当今中殿大士五辅杨大人的夫人,你们谁敢动她一根寒毛,便是与杨肃观为敌!”众兵卒听都懒得听,一发涌上前来,正要将两个女人揪下车来,却于此时,背后伸来一只手,搭上那武将的肩头,道:“军爷,请你滚』到一边去,好么?”勤王大军在前,却有人公然挑衅,莫非活得不耐烦了?耿国珍怒目回望,眼里却见到一只黄金指环,自在面前昭然闪耀。耿国珍微起错愕,向后退开一步,定了定神,只见面前站了一个老家丁,满头白发,偏偏腰上悬着长剑,模样甚是古怪。耿国珍冷冷地道:“你是什么人?”那老家丁不言不答,只缓缓行向车边,眼见琼芳怔怔望着自己,便将两手拢入袖中,藏起了指环,躬身问向顾倩兮:“夫人要出城么?”来人恭敬有礼,顾倩兮却是头也不抬,只轻轻点了点头。那老者弯腰致意:“夫人早去早回,一平安。”说着向琼芳点了点头:“走吧,有我在此,天下没人能为难你们。”来人正是方才在杨府见到的那名老家丁,琼芳过去也曾在扬州见过此人,自知他六亲不认,遇官 殴官、见民欺民,曾一口气扫平扬州渡口几人,直似家常便饭,孰料今日却成了自己的护法?琼芳有些哭笑不得,便低声吩咐车夫:“赶紧走吧,一会儿我多给你些银……”那车夫想也怕得很了,低头缩身,悄悄提起缰绳,大车方才一动,却听刷地一声,耿国珍已然拔刀出来,冷冷地道:“放肆。把他们围起来。”号令一下,大批兵卒便包围过来,目光凶狠,耿国珍行到老家丁面前,森然道:“朋友,你官拜何职?敢在这儿发号施令?”那老家丁垂下头去,轻声道:“我不是官。”耿国珍冷冷地道:“你不是官,那你凭什么在此说话?不怕我杀了你么?”那老家丁默然半晌,慢慢从衣袋里取出一物,交到耿国珍手里。他低头一看,手中却是一块令牌,阴刻神鹰,双翼全展,睥睨纵横,大书“镇国铁卫”四字!乍见令牌现身,琼芳虽已明白对方的身分,还是不禁倒抽一口冷气,那耿国珍更是面色铁青,微微发抖,一旁兵卒把这令牌瞧入眼里,却是一头雾水,人人交头贴耳,想来不解来历。天下最高的令牌,出于“摩婆娑宫阿修罗王”之手,唯它的使者方有资格佩戴。因非凡间之物,故唯智者能识。老家丁淡然道:“军爷,还有疑问么?”耿国珍脸色难看,瞧了瞧车上的顾倩兮,似想问些什么,良久良久,终于让到了边,低声道:“传令下去,放开道。”琼芳暗暗骇异,看这“镇国铁卫”威望崇隆,似比帝王权柄还让臣民们敬畏。眼看老家丁朝自己望来,琼芳忙拍了拍车夫的肩头,道:“走了、走了。”那车夫宛如惊弓之鸟,把脑袋缩到衣领里,提缰驾绳,便又再次启程了,哒哒蹄声中,已然行至门下,堪堪便要出城,却听一人道:“国家……”“已经亡了吗?”两匹白马嘶声惊吓,竟让人挡了下来。只见城下慢慢走出了一名军官,看他征甲凌乱,满面血污,腰上系了条龙纹红带,转看双手,赫然却是一幅精钢手铐。他慢慢来到大车前,低声道:“朋友……停车受捡……”这人好似是个俘虏,偏又身着戎装,模样甚是古怪。琼芳反复打量几眼,忽觉此人有些面熟,却想不起在哪见过。正思忖间,两旁兵卒已嚷了起来:“熊俊!退下去!这里是勤王军,不是正统军!轮不到你来发号施令!”听得“熊俊”二字,琼芳不由张大了嘴,正所谓不是冤家不聚头,年前自己大闹荆州战场,便是遇上这个“熊俊”,那时双方在一座庙里大打出手,闹得不可开交,如今自己重返京城,偏又撞见这个怪物,委实倒了辈的大霉。熊俊低垂了脸面,对喝问一概不理,只挡到 了车前,轻声道:“朋友,停车受检。”眼看这帮武人前仆后继而来,彷佛疯一般,那老家丁自也笑了,耿国珍怕惹出事来,忙上前相劝:“熊将军,人家是朝廷要员,不是怒匪细作,你快快退下。”“怎么?”熊俊别开了脸,慢慢斜吊双眼:“国家已经亡了吗?”耿国珍也恼了,大声道:“姓熊的!你昨夜大闹京畿大营,屡次犯上,还嫌不足?快让开,否则休怪军法伺候!”熊俊摇头道:“老耿,谁触犯军法,谁贪赃枉法,你自己心里有数。”看这人也真顽硬,把手一挥,居然推开了众兵卒,随即走到车边,正要将顾倩兮拖下车来,却见一只苍斑大手逼近而来,挡住了自己。全场都静了下来,琼芳也是掌心出汗,老家丁淡淡地道:“军爷,还要看我的令牌么?”熊俊低声道:“不必,我知道你们是谁。”老家丁笑了笑,道:“既然如此,你何不滚』到一边去?”“怎么……”熊俊抬起头来,轻轻地问了:“国家已经亡了吗?”熊俊的话很少,因为他杀人如麻,所以从不争辩。至于那老家丁,想他连郡王也打得,又怎么肯让?两边委决不下,谁也不让谁,一方是“大掌柜”人马,一方隶于伍定远麾下,恐怕要打起来了。朝廷治下最凶的两头虎,便是眼前这两只。琼芳自离开京城后,先是撞见“正统军”,其后又遇上“镇国铁卫”,一个凶过一个,俱都冥顽不灵,见谁打谁,从不退让。如今二虎相争,却是谁胜谁负?琼芳心情有些紧张,也是担心顾倩兮害怕,忙中抽空来瞧,却见她解开了阿秀的小包袱,竟然读起了字经,好似车外的人全是疯,无须萦怀。此时不只勤王军围观,连姓官差也在指指点点。琼芳深深吸了口气,自知一切纷争全是自己惹出来的,奈何情势如此,纵想出面调解,那也是心有余力不足了。良久良久,两人谁都没动,熊俊等候半晌,好似知道自己没胜算了,便转过身去,众人松了口气,突听铁链当琅琅大响,熊俊双手横击,手铐铁链一发挥了过来,那老家丁侧身闪过,右指隐发寒气,正中膻中穴,熊俊浑身冷颤,脚下发软,却突然暴吼一声,脑袋直撞了过来。砰地一声大响,熊俊胸前挨了一脚,已然倒飞出去,压倒了十来名勤王兵卒,想来螳臂挡车,武功大为不及。那老家丁提起熊俊的脚,正要将他拖离城门,耳中却听得冷笑:“老狗,你死定了。”众人定睛一看,这熊俊手中不知从哪儿摸来的十字弩,嗤嗤连声,射出了一排箭羽,逼开了老家丁,随即右手暴长,便从兵卒腰间夺过号角,耿国珍大惊道:“快拦住他!”“呒呜……呒呜……”熊俊提起号角,鼓气高鸣,声音长一短,似在向什么人求救,声响远远送了出去,刹那之间,远处也有号角响应。“呒呜……呒呜……”城下响起哗哗脚步声,远处移来一面火红大旗,见是“北威”二字,听得兵卒们喊道:“北关第镇开到,哪兵马求援?”“荆州师在此!”熊俊凛然怒吼:“弟兄们!速来应援!”轰踏!轰踏!轰轰踏!轰轰踏!数名兵卒左手提盾,右手举刀,已然结阵而来,熊俊把号角远远扔开,刷地一声,也已挚刀在手,厉声道:“正统军!向前推进!”熊俊不是江湖好汉,他是武将,所以从不单打独斗,打一开始,他便等着结阵开打。勤王兵卒大惊失色,全数避了开来。熊俊厉声道:“着来人下车!弃械投降!随我回营受审!否则杀无赦!”顾倩兮见此地乱得不成话,心下厌恶,正要下车离开,却听老家丁喝道:“琼,便从胸前提起了一只笛,奋力吹了起来。琼芳咦了一声,只觉耳边隐隐约约,彷佛传来幽幽笛声,颇为悦耳,那熊俊却已掩住耳孔,痛苦道:“抓住他!别让他向外求援!”众兵卒奔上前来,已要逼近马车,老家丁护主有责,便也拔剑出鞘,双方涌上前来,猛听“当当当当”一片脆响,兵卒们的钢刀尽成两段,指挥军官并不慌乱,立时放声呐喊:“来人兵器有异,提盾护身!”第一排兵卒提起圆盾,护住了脸面,矮身掩近,背后将士却提起了长茅,从盾牌中刺袭而来,那老家丁深深吐纳,提剑斩出,但见眼前金光吞吐,尽是金碧辉煌,长枪如数折断,只是正统军盾却是炼神钢,锻造得既韧且强,金光几番啄袭,竟都刺之不破。步卒们攻守大有章法,越发逼近马车,听得一名军官厉声道:“第一排举威武棍!打!”马鸣啡啡, 两匹白马受惊而窜,那老家丁却挡到了车前,剑光挥舞,宛如八臂金刚,单剑敌上数只铁棍,一举挡下了大批兵马,只是敌势浩大,人数又众,脚下还是一步一步地退后,眼看马车便要陷入包围,却听四下笛声大作,城头上跳落了一个又一个黑影,手持刀械,团团护卫了马车。“镇国铁卫”大援已到,老家丁剑交左手,亮出了指上的黄金戒环,沈声道:“镇国铁卫!听我号令!”黑影们沉默无声,却都握紧了兵刃,猛听刷地一声,老家丁剑尖扬起,厉声道:“保住车马!推进出城!”“杀啊!”援兵抵达,来了十多名黑衣人。霎时双方杀声大起,但见几只军棍敲下,此起彼落,黑衣人个个都是武功高手,人人以一挡十,兀自不落下风。城门下火光四溅,一方要将顾倩兮、琼芳抓下车来,一方则要保着她俩出城,双方正面开战,谁也不让谁。只是这场打斗毫无来由,要说是琼芳傲慢弄权,犯下大错,不如说是“镇国铁卫”托大自负,遇上了疯狗也似的熊俊,双方一再错判形势,终致于大肆械斗,只不知“威伍杨”接到消息,却要如何收拾善后了。那勤王军愣在当场,一来插不上手,二来也不知该帮谁,便远远避了开来。姓们倒是高声喝采,当成好戏来看。那熊俊甚是悍勇,抄起了单刀,使得疯虎出柙也似,只是黑衣人个个武功精强,实在拾掇不下,霎时拉长了嗓音,喊道:“全军……散开,预备……牛弩……”牛弩重达斤,一发便能将马车射翻在地,老家丁厉声道:“琼小姐!快上去前座!快!”事已至此,投降也是无用,琼芳晓得机不可失,便跳上驾座,从车夫手里抢过缰绳,大喊道:“让开!前头让开!”“杀啊!”、“挡住他们!”、“把这雌儿拖下来!”操爹干娘的骂声中,可怜琼芳位在前座,彷佛众矢之的,几次刀枪斩来,虽有黑衣人为她挡架,仍不免险象环生,她又惊又怕,频频抽*动马鞭,喊道:“快跑啊!”两匹白马吃痛狂奔,名将士扑前阻挡,数十黑衣人也一涌而上,漫天漫地全是白晃晃的兵刃,彷佛坠入了刀山剑海,琼芳吓得花容失色,捂面惨叫:“救命啊!”叮叮当当之声不绝于耳,身旁清脆连声,似有一面大盾牌罩住了自己,琼芳却什么都不知道了,只管闭眼尖叫,拼死抽*动马鞭,就怕马儿逃得不够快,但听蹄声轰然,上下颠拨不止,似已冲出城门,琼芳却还是掩面尖叫,怎么也不敢睁眼来看。也不知过了多久,杀伐声渐渐远去,自己喉咙也渐渐哑了,却还不敢张眼。猛听喀喀几声,车轮渐慢,好似行上了一座土坡,琼芳总算睁开眼来,喘道 :“我……我还活着么?”一朵一朵雪花落了下来,让人大感清凉,琼芳游目四顾,只见自己身在一处小山丘,离城门已有十来里,自己非但闯了出来,尚且毫发无伤,转看驾座,却只剩自己一人,那车夫却已不知去向,想来情势大乱,早已自行逃命去了。琼芳惊魂甫定,忙翻下驾座,回身来问:“顾姊姊,你……你没事吧?”急急去看车内,就怕见到一具死尸,天幸顾倩兮还俏生生地坐在那儿,一边低头读书,一边拿着包吃,听得问话,兀自眨了眨那双凤眼,惊讶道:“已经出城了吗?”琼芳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看适才城门下杀声大起,闹得天翻地覆,顾倩兮却是一派从容,好似车外尽是小孩儿打架,压根儿不看一眼。琼芳苦笑几声,自也不好骂她,便反身去看来处,瞧瞧适才发生了什么事。这一望之下,不由微感悚栗。只见城北十里连营,层层迭迭,不知有几十万人在此,正中大营上书“前锋营神枢”。远处另有一面较小旌旗,红底金字,见是“北威”,却是适才入城抓人的“北关第镇”。看北郊满是兵卒,正统军、勤王军都到了,琼芳满心惊疑,暗忖道:“这……这是怎么回事?不是说西郊演军,为何北郊也聚集了大军?”一晚睡醒,京城却似天翻地覆,情势之严峻,直追当年正统复辟之时,她不知发生了何事,便想去城西察看,可回思适才的惊险万状,却又让她打住了念头。方才安定门下一场大战,若非援兵及时来到,说不定自己和顾倩兮早让人拖进营中,连衣服也让人剥光了,何苦还在此自找麻烦?摇了摇头,便也不再理会了,自管行到车边,道:“顾姊姊,方才那些黑衣人是什么来历,你知道么?”顾倩兮终于吃完了包,便收起了书本,道:“那些人是外的部属,住在府里后院。”琼芳点了点头,心道:“原来顾姊姊早就见过这批人了,难怪不怕他们。”今早在杨府亲眼所见,那帮黑衣人对杨肃观恭敬顺服,似把他当成了领,依此看来,这人若非是大当家,便是二头目,想起爷爷还自称是什么镇国铁卫的“当家”,琼芳不由微微苦笑,只觉得这个天下好乱好乱,什么事都弄不明白了。此时安定门早已恢复了平静,看大门处姓排队受检,等候出城,侧门边上却似历经了一场大战,正统兵卒相互搀扶,四下捡拾盾牌,城内的黑衣人也是肩搭着肩,蹒跚离开,想来熊虎相争,谁也没压过谁,便落得两败俱伤了。正发呆间,却听顾倩兮道:“妹,咱们是不是该出发了?”琼芳点了点头,这才想起自己还等着上红螺山,她返回驾座,执起马鞭 ,突然眼光一扫,却又瞧到了一个人。丘下白雪蔼蔼,覆盖了一片深林,但见林间藏了一个男,他头顶大毡,披挂整齐,却是方才那位“马车夫”。琼芳咦了一声,心里忽有异感,只见那车夫解下了大毡,朝自己笑了笑,看那长方脸蛋、剑眉入鬓,岂不就是白水大瀑里的那只“大水怪”!琼芳啊地一声,叫了出来。直至此时,她才晓得那“马车夫”是谁了,原来卢云一直隐伏在身边,护送自己和顾姊姊离城。若非如此,方才是谁替她挡下刀林剑雨?又是谁保得自己毫发无伤?两人相望,琼芳满面通红,眼眶也微微发红,只见卢云朝自己笑了笑,随即竖指唇边,长揖到地,当是求她守密了。慢慢的,脚下一步步退后,却又回入了林间。琼芳怔怔看着树林,忽然间哽咽出声,泪水扑飕飕地落了下来。正哭间,背后一人扶住了她,轻轻问道:“妹,你怎么了?”琼芳吃了一惊,这才发觉顾倩兮来了,赶忙再看卢云,这“大水怪”好快的手脚,果然又消失不见了。眼见顾倩兮凝望自己,一双凤眼带着询问之意。琼芳赶忙低头拭泪,道:“这儿风好大……砂……砂吹进我眼里……”顾倩兮取出了手帕:“来,让我替你瞧瞧。”正要替她擦拭眼角,琼芳却向后避开,突然失声哭叫:“不要了!勉强不来的!”眼看琼芳脚步退后,不住回避自己的目光,顾倩兮便停下手来,道:“妹,你来。”眼见琼芳不肯动,顾倩兮又道:“妹,顾姊姊请你过来。”琼芳听她连番叫唤,终于依言转身了,听得顾倩兮道:“你心里有疙瘩,对吗?”琼芳转望丘下,慢慢擦拭了泪水,道:“是。”顾倩兮道:“你想说吗?”顾倩兮看出来了,她知道琼芳心里有事瞒她,性单刀直入,把话说开,绝不多一分作态。上午晴空万里,中午却又天色阴霾,琼芳怔怔地叹了口气,想她本也是豪爽之人,无奈遇上顾倩兮之后,样样都不对劲了,非但暴躁易怒,还变得好生计算。她伸出手来,接下天边飘落的片片雪花,幽幽地道:“顾姊姊,你不还急着去红螺寺,非得现下说么?”顾倩兮垂下凤眼,轻声道:“当然。今日不说,以后也不会说了。”好一个聪慧女,难怪世间男抢着要了。琼芳心下微起叹息,她凝眸望着眼前这位“顾姊姊”,心里那分妒意忽然清楚了起来。两人各自无言,谁也没说话。琼芳瞧着卢云的藏身处,也不知这男人躲哪儿去了。她轻轻叹息,抬起头来,仰望灰蒙蒙的天际,道:“顾姊姊,你爹过世那年,你多大年纪?”顾倩兮道:“二十有四。”琼芳低 低叹了口气,道:“那你已经是个大人了。”她顿了顿,低声道:“我爹爹是自杀死的。他过世那年,我只有十岁。”顾倩兮微微一动,转过了身来,只听琼芳幽幽地道:“那一晚,我躲在家庙外,看着他把毒酒喝下去,然后血就从他的眼睛、鼻里冒出来……他临死前看到了我,就放声哭了起来……”这么多年来,琼芳次透露自己的身世之痛。虽已事隔多年,还是不禁眼眶微微一红。她望城下的万军,低声道:“打那天起,我便到了一件事……人生一切、如浮光掠影,一眨眼就过去了……”她慢慢转过头来,凝视眼前的顾倩兮,道:“所以凡遇上我所爱的、要的,我便奋不顾身去争它,失手就算了,我也能狠得下心来放下。”人生苦短,短得抓不住,故而琼芳比谁都大胆,一旦抱定决心,便要放手一搏。过去琼芳来到顾倩兮面前,总是装成了一个出了心底话,自也痛快了许多。北方冷冽,吹乱了两个女人的头发,顾倩兮静静望着面前的琼芳,但见她眼里带着一抹倔强,双颊更似带了一团烈火,天边虽说飘着雪,却也要融消了。她情不自禁伸手出来,替琼芳理了理发稍,轻声道:“妹,你急了。”琼芳避开了她的手,沈声道:“什么意思?”顾倩兮道:“人生许多事,都是急不来的。你得耐心等、慢慢瞧,方能等到你要的。”琼芳暗暗揣摩她的话意,道:“要是等不到呢?”顾倩兮摇头道:“不会的。人生一切事,有始必有终,你只要耐心等候,一定会看到一个结果。”人生在世,苦多乐少,许多事急也急不来。只消心里存了信心,哪怕程再艰辛、再远,还是能等到一个结果。琼芳怔怔思,忽道:“错了,人生不是那样的。”顾倩兮道:“那是什么样呢?”琼芳伸开手心,展示掌里消融的雪花,道:“人死之后,那就什么都没了,还等什么?”两人静了下来,各自望向远方的京城,谁也没说话。雪势渐渐加大,山丘上更显冷清,只听琼芳道:“顾姊姊,我实话实说。我昨夜来拜访你,其实是为了做一个决定。这个决心一下……”她凝视丘下深林,道:“我的一生就不同了。”顾倩兮道:“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有事想问我,对么?”顾倩兮很聪明,什么事都瞒不住她。琼芳自也不是第一回见识了。点了点头,坦然道:“是,我想请教你几件事,你若为着我好,便请说实话,可以么?”顾倩兮点了点头,道:“你问吧。”话到口边,琼芳反而有些紧张了,她反复踱了几步,方才道:“顾姊姊,你……你 嫁给杨大人之前,还有个未婚夫,是吗?”顾倩兮道:“这是谁告诉你的?”琼芳道:“你别管。反正我就是想知道这人的事。你愿意说么?”顾倩兮折起了手帕,淡淡地道:“他叫卢云,是北方人,以前做过我父亲的幕宾。”琼芳道:“他死了,是么?”顾倩兮掠了掠发丝,神色宁静,看不出什么喜怒哀乐,口中自也没有应声。琼芳等了一整晚,终于把话说出口了,自也不会在此停下。她深深吸了口气,又道:“顾姊姊,当年你嫁给杨大人,是心甘情愿的吗?”顾倩兮道:“什么意思?”琼芳道:“我心里一直很好奇,倘使你的未婚夫好端端地留在你身边,你还会嫁给杨大人么?”这话有些冒犯了。顾倩兮沉默半晌,慢慢低下头去,道:“妹,你看轻我了。”琼芳闻言一怔,却听顾倩兮道:“我并非蔡姬、也不是卓君。我是顾嗣源的女儿,顾倩兮。”琼芳愣住了,不解其意,顾倩兮却仅点到为止,不加一字解释。这“蔡姬”是东汉大儒蔡邕之女,曾改嫁,先嫁一夫,后又远嫁匈奴,最后被曹操赎回,赐给一名叫做董祀的都尉,受尽了命运捉弄,故以“悲愤诗”明志。那位“卓君”却恰恰相反,她曾为丈夫司马相如尽弃所有,簧夜私奔,当垆卖酒,只是司马相如飞黄腾达后,却又另结新欢,她忍无可忍之下,便以“诀别诗”相赠。蔡姬是无可奈何,卓君奋力挣扎,却还是不能奈其若何,依此看来,顾倩兮定是害怕受男人摆布,所以壮士断腕,自行挥别了过去。琼芳点了点头,道:“这么说来,当年嫁给杨大人,是你自己的决定?”顾倩兮默默望着她,忽道:“妹,你知道我哪点强过你。”琼芳斜她一眼,心道:“这女人真狂。”口中却道:“顾姊姊有话请说,琼芳洗? ??恭听。”顾倩兮道:“我这个人有个好处,生平从不抱怨。”琼芳心下一愣,没料到她是这个意思。沈吟道:“不论遭遇什么事,你都不抱怨?”顾倩兮道:“是。”眼前这女人享过荣华,吃过大苦,得过所爱,却也失过至亲。如今听她自道心事,似对命运起伏已能逆来顺受。琼芳摇了摇头,轻声便道:“顾姊姊,你不该这么说。当年你父亲撞死在狱中,遗弃了你,难道你也不埋怨吗?”这话实在重,顾倩兮听在耳里,却未现出忤色,只静静地道:“妹,你并不晓得,这世上有许多人,他们打一出生便知道自己是什么人,也明白自己该做什么事。也因此,他们从不抱怨、更不会悔恨,不论结果是甘是苦,他们都会一件一件、把该做的事情一一做完。”琼芳道:“即使结果是死一条,也要做下去吗?”顾倩兮道:“是。因为若不这么做,这一生等于白活了。”琼芳深深吸了口气:“你也是这样的人吗?”顾倩兮道:“是。”不知不觉间,琼芳想到了飞蛾扑火,低声便道:“这是你的脾气使然,对吗?”顾倩兮道:“这不是脾气,这是我的天命。”琼芳失声低呼:“天命?”顾倩兮道:“天命如此,所以不必抱怨、也犯不着后悔,我只能鼓起勇气,一向前,直到上苍赐给我一个答案。”琼芳喃喃地道:“你……你等到上天的答案了吗?”顾倩兮低下头去,便又不做声了。琼芳呆住了,她本以为顾倩兮是个小妇人,一生无权无势,至多不过是求个好丈夫、找个好归宿,故而拿当年婚嫁之事来诘问她。岂料到这位女怀藏隐志,竟是如此的自负?天命者,使命也。宛如飞蛾扑火,焚毁残躯。命运之起伏跌宕,在她不过是场笑话。她是故意撞上去的。琼芳怔怔望着她,忽道:“顾姊姊,我……我的天命是什么?你可以告诉我么?”顾倩兮摇头道:“对不住了。一个人的天命,须得自己寻找。”知天命与畏天命,这便是君成道的最后一关。一个人找到天命后,这一生便不会后悔了。从此便能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成为大勇之人。“夫之章,可得而闻也”、“夫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与闻也”,琼芳等于被训了一顿,她轻轻叹了口气,便也不多问了,低声道:“那杨大人呢,他的天命是什么,你知道么?”顾倩兮默然半晌,道:“他是英雄。”琼芳愕然道:“英雄?”顾倩兮道:“平心而论,外确是当世英雄,能够肩担整个天下。放眼当今世上,并无第二个男人可以企及。”她凝视远方京城,轻声道:“有朝一日,他若失势下野,我会代天下万民啜泣。”琼芳惊呼出声,万没料到杨肃观在她心中有如此崇高地位。她深深吸了口气,道:“那……那你以前的未婚夫呢?难道也比不上杨大人么?”顾倩兮道:“他志不在此。”琼芳道:“是吗?那他志在何方?”顾倩兮道:“你、我。”琼芳愕然道:“什么?”顾倩兮道:“你与我,我与他,都是两人之间的事。”仁者,二人也,天下众生亿万万,其实追根究底,都只是两人之间的事。琼芳听她语藏机锋,好似一语双关,不由有些错愕,还想再问,却听顾倩兮道:“走吧,我带你去见如玉。当年发生的许许多多事情,她比我还清楚。”琼芳心下一凛,不知这“如玉”是谁,顾倩兮却自行上车了,琼芳明白她不会再说了,点了点头,正要行上驾座,顾倩 兮却抢先执起了马鞭,道:“换我驾车吧,你也该歇歇了。”琼芳怔道:“顾姊姊,你……你知道如何驾车么?”顾倩兮握住她的手,露出了笑容:“你别瞧我不起,当年我也是离家出走过的。”琼芳感到她掌心的粗糙,不由微微一凛:“是了,她也是操劳过的。”正想间,顾倩兮已提起马鞭,朝半空轻轻挥打,啪地一响,马儿醒了过来,霎时哒哒蹄响,便已出发了。天寒地冻,琼芳向手上呵着暖气,眼角却向后回望,似在留意背后是否有人尾随。正瞧间,顾倩兮却握住她的手,柔声道:“冷么?”琼芳嗯了一声,点了点头,顾倩兮道:“坐过来,两个人暖和些。”不待琼芳答应,便从车里找来一张毛毯,先披到她的肩上,又朝自己肩上拢了拢。两个女人比肩而坐,望来便如一对亲姊妹,亲亲热热的,琼芳感受到她的体热,一时之间,只觉得自己很是不该,始终都在算计她,只转开了脸,低声道:“顾姊姊,对……对不……起……”琼芳生平少说这字,不免说得结结巴巴。顾倩兮微笑道:“好端端的,为何向我道不是?”琼芳低下脸去,摇了摇头,口中却未应声。顾倩兮也不多问,只提鞭驾车,便向红螺山而去。马车北上,哒哒蹄声,颇为悦耳,只是至今没人想过一件事,她们还没付车资。这辆车所费不赀,马是白马,车是新车,双马并辔,至少值得来两银,只是说来奇怪,现下马车夫不见了,两个女人却自己驶走了人家的车,岂难道不会心存内疚?琼芳心有旁骛,自始至终没有留意马车的来历,自也没发觉顾倩兮手里的马鞭刻有字痕,却是“中殿大士.杨府”八个小字。官家之物,多有徽章印记,以防窃盗。原来这辆车是打杨府而来,想来有人向“中殿大士”借了这辆好车,一载着人家的老婆出门,小心保护、细细照拂,最后还不忘物归原主,把马车还给了人家,把人家老公的活儿全干光了。凡人坐上自家的车儿,便算晕倒车上,也有知觉。顾倩兮手执马鞭,驾得顺手,指尖也该触到了马鞭上的刻字,难道就没发觉这辆车自何而来?没发觉,尽管自家马车落入外人手,还来街边拉伙载客,赚钱营生,顾倩兮也是一问不知。也许是城里乱了,天气又冷了,反正事情再奇怪,她也似阿秀考状元,想都没想过。正月十六,尚未正午,城里城外都是乱烘烘的。可此地却是一片悄静,听不到一点声响。好冷、好冰……四下冰冷潮湿,阿秀慢慢醒转过来,睁开了眼,只见眼前昏暗一片,望来蒙蒙隆隆,他茫茫然起身,猛然之间,摸到了一柄火枪 ,霎时心下一醒,这才想起自己偷走了“霍天龙”的火蛇枪,却又不幸掉到了地洞里。他害怕起来,正要放声大哭,突然一只大手伸了过来,掩住自己的口鼻。“呜呜……呜呜……”阿秀害怕无已,只是想哭,偏偏口鼻气闷,那大手却还不放,正要张嘴狠狠去咬,脑袋却又让人拍了拍,带了几分安抚之意。那人的手掌很烫,送来了火焰般的气息,似能把人的红血烧热。不知不觉间,阿秀胆气一壮,心下略宽,眼珠稍稍偏转,却见到高鼻鹰目的一张脸,以及额上的“罪”字。眼看钦命要犯现身了,阿秀自是吓得魂飞天外,这才想起自己非但掉入地洞里,尚且落入魔头手中,正要大哭呼救,却听地窖上方传来说话:“怪了,方才明明见到那孩,怎又不见了?”听得说话声,阿秀便又静了下来,自知那“蛇枪”霍天龙还在追着自己,他吞了口寒沫,循着声音来处去看,却见头顶上隐隐有光,正从一处缝隙里透了出来。阿秀稍一忖念,暗道:“对了,是那块匾额。”自己昏厥前曾见到一面匾额,上书“征西大都督府”。没想才钻到匾额后头,却意外掉到了这处地洞里,依此看来,那匾额后头必然有个大洞。“***臭小鬼!”正想间,猛听头顶上传来一声怒吼:“老抓住了他!非得把他煮来吃不可!”这嗓粗鲁,想来是那“张胖”的声音了。又听砰砰啪啪之声,看此人手提板斧,八成是在砍些东西泄恨。阿秀吓得没魂了,就怕让张胖发觉自己的踪迹,不免要送掉一条小命,正发抖间,脑袋却又让人拍了拍,自是魔头在安慰自己了。阿秀心下一宽,自知这儿躲了个大魔头,张胖若是冲了进来,不免被他吃掉。正感安心间,却又想道:“我高兴什么了?他吃不到张胖,一会儿便要把我煮来吃了。”外有狼、内有虎,阿秀不知自己做了什么坏事,竟落到这个田地,一时哽咽流泪,奈何口鼻让人掩住了,想哭也发不出声。正悲哀间,头顶上却是砰砰大响,想来上头那帮人还在翻箱倒柜。那张胖找了半天,始终瞧不到阿秀的身影,不由暴怒道:“这可好了,蛇枪让人盗走了,咱们要怎么做掉那厮?”阿秀心下后悔,自知万万不该去偷人家的火枪,以致惹上这群凶神恶煞。正悔恨间,却听霍天龙道:“不怕,我随身带有一柄短枪,勉强凑合凑合,还能应付着,可惜射程不及蛇枪远……”听得霍天龙还有一柄枪,阿秀自是松了口气,那张胖也是大喜道:“早说嘛,瞧我担心得……”暴喝一声:“走了!先办正事,一会儿再找这小鬼算帐!”大吼过后,脚步渐远,想来一行人已要离 开了,阿秀放心下来,却又怕他们走远了,一会儿不免要独自面对地窖里的大魔头。他又怕又急,只想找个办法让这帮坏人同归于尽。正慌间,猛听一人喊道:“老大、霍公,你们快来看,这儿有块匾额。”听得藏身处被人识破,阿秀自又吓得魂不附体,果然脚步急急,众人转了回来,那张胖喃喃地道:“征西大都督府……”愤然道:“什么烂玩意儿,砸了!”这张胖性情残暴,等他一斧头砍下,匾额破开,把头一探,却见到自己在这儿打盹,那是什么个下稍?阿秀飕飕发抖,正等死间,霍天龙却阻拦了:“张胖,把你的斧头放下,别闯祸了。”张胖拂然道:“不过砸破一块破匾罢了,能闯什么祸?”那霍天龙道:“瞧瞧匾额下头的落款。”屋外传来窸窣声,那张胖好似蹲了下来,读道:“武英十五年九月寅午,嘿……这儿***还有个印章……”霍天龙道:“说话检点些。这个章可是天之宝。”阿秀微微一奇,外头众人也愣了,纷纷问道:“什么?这是玉玺?”霍天龙道:“懂了吧?这匾额是谁的落款?”张胖愕然道:“怎么?这……这是正统皇帝的御笔?”霍天龙道:“你说对了,今圣御笔,要是让你随手砸了,难保不惹上麻烦。”众人茫然道:“不对吧,既是皇上的御笔,为何不好好挂起,怎就胡乱扔在这儿?”霍天龙叹道:“这就说来话长了。这破屋本叫武德侯府』,主人乃是武英朝第一功臣,立过无数汗马功劳。皇上感念他的辛劳,这才亲笔赐匾,只可惜天妒英才,这块金匾还没机会挂上,这屋便让人查封了。”众人讶道:“为什么?”霍天龙道:“御驾亲征失利,皇上兵败被俘,此间主人也落得满门抄斩的下稍。”张胖惊道:“好家伙,这房的主人到底是谁?”霍天龙道:“这宅的主人姓秦,便是武英朝第一忠臣,征西大都督秦霸先。”众人惊呼一声:“秦霸先?啊……难怪这匾额挂不得……”霍天龙叹道:“听说过年前皇上还曾来此间凭吊,见了自己题的金匾,触景伤情,着实哭了一场。可即使是他自己,也不敢把这匾额移回宫去。只能搁在这儿生灰尘了。”众人喃喃地道:“这也难怪了,谁要他生了那畜生……”张胖道:“瞧不出来啊,看你霍公年纪轻轻,却也知道这些前朝往事。”霍天龙叹道:“我孩提时便住在左近,街坊都管这儿叫城西鬼屋』,看这屋破败了四十多年,如今总算也要拆了……”感慨了几声,张胖却无心多听了,便道:“走了、走了,少说这些闲话,说不定咱们说着说,天狗李那 小却已去找人啦!”众人纷纷称是,正要离开,忽又听一人道:“等等,这若是秦家的旧宅,会不会秦仲海便躲在这儿?”“秦仲海”字一出,众人一发静了下来,阿秀心下也是一惊,就怕那厮也躲在这儿,正左右张望间,却见身旁还蹲着一个怪人,不由内心大骇:“这人就是秦仲海么?”阿秀吓得险些晕了过去,看自己什么人不好遇,却遇到了“怒王”秦仲海,一会儿还有性命在么?他闭紧双眼,就盼自己能昏厥过去,来个不醒人事,偏偏头顶上又传来霍天龙的嗓音:“这话不无几分道理。张胖,你去掀开匾额,查查后头有什么。”此言一出,万籁俱寂,阿秀固然心里发慌,头顶上的众人却也静了下来。猛听嘿嘿两声笑,张胖森然道:“霍公,你当张胖是第一天出道么?要掀你去掀,别来支使我。”霍天龙道:“你恁也多心了。你没听西门嵩说,那厮受了重伤,正午前动弹不得,你却怕什么?”张胖冷笑道:“既然如此,你又怕什么了?”阿秀听他们相互推拒,自也晓得这帮坏人心存畏惧,谁也不肯动手来揭。良久良久,猛听张胖大喝一声:“好啦!咱们谁也别动!小徐,你来!”外间传来牙关颤抖声,一人结结巴巴地道:“我……我昨儿搬货,扭伤手了……”张胖暴吼道:“放你妈的屁!整日见你摸着女人,也不见手酸,什么时候扭伤手了?过来!”头顶传来耳光轰击声,随即又有哀号哭泣。想来这帮坏人没什么用,阿秀慢慢定下神来,偷眼打量那名怪人,心道:“这人就是怒苍大魔王么?可早上不才有个骑妖马的进城?那又是谁?”阿秀打小爱听鬼故事,自也听玩伴们提过“怒王”的形貌,都说这人身高一丈二,长了颗头,左边长瘤,右边长角,中间一颗生了大大的独眼,吃人前还会流泪,可面前这人却是两只眼睛一张嘴,模样不大像,依此看来,说不定是假扮的。正胡思乱想间,却听头顶传来喊叫声:“老大!老大!快出来!官差已经率队出发了!”张胖嘿地一声:“好个天狗李,总算有点动静啦!大家快走!”一名汉道:“老大,那这匾额还揭不揭……”张胖骂道:“蠢材!便算要揭,也得让官差揭!不然你来揭啊?”屋里脚步声大作,一行人全奔了出去,至于匾额后有什么,却是谁也懒得管了。脚步声渐渐走远,那只大手总算也移了开来,阿秀一脱桎梏,立时大口呼吸,一边奋力去推那人的身,正要逃窜而出,却听“砰”地一响,庞然大物撞到了墙上,竟是轰然有声。阿秀吃了一惊,没料到自己这般神力,转头去 看,却见地下倒了一条大汉,死活不明。阿秀咦了一声,心道:“不会吧?我打死怒苍魔王了?”他捡起一颗石头,朝那人的尸体扔了扔,待见他伏地不动,好似死透了,便又大着胆走回,俯身察看。那大汉打着赤膊,面向地下,露出光溜溜的后背。阿秀眼里看得明白,这人背上却有一幅刺花,上头有只飞天老虎。一旁还有诗词,低声便读:“他日若阿阿阿志,敢笑阿阿不丈夫。”念了半天,不觉愕然道:“什么怪诗啊?”正茫然间,却听噗嗤一声,那大汉趴在地下,竟是嘻嘻笑了。眼看死人复活了,阿秀自是拔腿就跑,那大汉却也没追来,只慢吞吞地爬起,靠墙而坐,模样有气无力。阿秀心道:“这人武功真差,一定不是秦仲海。”话虽如此,还是不敢找他说话,一时东张西望,看看有无法离开此间。察看半晌,已知自己身处于一座地窖,墙边有座石阶,毁败大半,想来便是出了。忙奔了上去,望上跳了跳,盼能攀出去。那石阶只剩五级,地窖却深达数丈,阿秀自是心有余力不足,连跳了十来下,气喘吁吁,正想再试,猛然脚下一滑,哎呀一声,正要仰天跌下,背心却又让人揪住了。阿秀回头惊看,却是那坏人救下了自己,只见他一双眼珠却在自己脸上打转,似在察看什么。阿秀心里犯怕,只想叫声大爷什么的,猛见那坏人双眼大睁,伸出指尖,径朝自己的眉心摸来,阿秀吓了一大跳,忙把身一缩,急急逃开,颤声道:“你……你想干什么?”那大汉没有说话,只反复打量自己,阿秀怕得发抖,便也缩到墙角,不敢稍动。两人对峙不动,谁也没说话,猛听“哈嗤”一声,那大汉居然打了个喷嚏,垂下了两道鼻血。寻常人打喷嚏、流鼻水,那大汉流得却是鼻血,望来红通通的,随着呼吸一收一放,黑暗间还隐隐散出火光,望来为古怪。阿秀呆呆看着他,忽道:“你……你很少吃果,是么?”那大汉愣了愣,有些听不懂了,阿秀喃喃又道:“我娘说不吃果的人火气大,天冷就会流鼻血。”正想劝他多吃果,奈何缓不济急,大叔的鼻血都快垂到地下了,忙伸手入怀,取出娘亲为他准备的小手帕,怯怯地道:“哪,拿去用吧。”看那大汉打着赤膊,浑身上下只剩一条裤,料来是个贫苦人,定没钱买草纸擦,谁知他瞄着手帕,却只裂嘴一笑,“嗨”地一声,运起了鼻血鼻涕,一发吐到了地下。阿秀呆住了,没料到好心没好报,竟只收回一口痰?无怪娘亲平日总瞪着自己,原来是这个心情了。眼见那大汉眼里带了一抹轻视,好似见到了娘们,阿秀心里暗暗生气,当下仰鼻吸气,便也运起一口浓痰,啐到地上,绝不示弱。正得意间,那大汉竟也深深吸气,嘿嘿一笑间,又朝地下狠狠啐出一口痰,又多又浓,气势远胜阿秀。阿秀吃了一惊,万没料到竟有人敢找自己比吐痰?那不是班门弄斧是什么?也是面放不下,当即仰天啊啊,运起了满嘴的口水,一发吐到了地下。“噗!”、“吐!”一大一小眼瞪眼,面对面,霎时你一口、我一口,便相互吐起痰来。吐了半天,阿秀没了口水,那大汉却还吐吐不休,料来是他赢了。阿秀呸道:“算了!让你一回。”眼看坏人大叔闭目养神了,阿秀便也哼了一声,转身离开,自在地窖里寻找出。北方人家多半建有地窖,有的拿来放腌菜,有的拿来收藏宝物,若是有钱人家,多半还建有密道,阿秀打小便听叔叔提过这些事,一时便在地下摸摸找找,瞧瞧有无密道机关。正察看间,却听哗啦啦声响大起,臭气熏天,那大汉竟然脱下裤,对着墙壁尿了起来,一时间尿水窜溢,便朝脚下漫来,阿秀惊怒交迸,东跳西躲,也是忍无可忍,便骂道:“你……你尿什么?”那大汉抖了抖屁股,放出了一个响屁出来,恶臭熏天,阿秀心道:“你能放屁,难道我不会么?”运起气力,狠狠一放,这个屁竟是又响又臭,中人欲呕。地窖密不通风,此时又是尿、又是屁、又是痰,连坐的地方也没了。那大汉捂着口鼻,想来也觉得臭了,阿秀戟指骂道:“知道我的厉害了吧?”那大汉并不答话,俯身拾起火枪,低头把玩,却是阿秀冒死偷来的那柄“步穿杨蛇火枪”。阿秀躲在远处窥看,骂道:“那是我的东西,你别玩。”那大汉不甚希罕,只狞住了鼻头,哼地一声,鼻血混了鼻涕,全数喷到了墙上。阿秀看得呆了,这招倒是没见过,正想模仿间,那大汉随手把火枪一扔,扑通一声,却是抛到了尿水里。阿秀终于火了,便冲上前去,朝那大汉踢了一脚,怒骂道:“操!”轰然巨响之中,那大汉竟然仰天倒下,脑袋正撞在石阶上,传出鸡蛋破碎声。阿秀吓了一跳,一没料到自己这般神力,二没想到那大汉如此不堪,他蹑手蹑脚,正想靠近察看,那大汉却又坐了起来,只见他拍了拍后脑勺,落下了涔涔灰粉,那石阶受这人的脑袋一撞,竟尔破烂粉碎,那人倒是通体无伤,唯独鼻孔还渗着血,望来委实古怪。阿秀见自己险些弄伤了他,心里略有歉意,嘴里却还说着狠话:“活该,这就是欺侮我的下稍。”正冷笑间,那大汉霍地起身,似要打人了,阿秀大惊失色,哭道:“不要、不要。”噗 噜一声,那大汉又放了个响屁,随即枕臂躺下,不忘翘高了脚,在那儿抖啊抖的。阿秀呆呆看着,只觉此人怪上加怪,实乃生平所仅见,当下便也大起了胆,打量来人的面貌。天光隐隐透入,面前的大叔生了两道粗豪浓眉,黑白间杂,像是坏掉的毛笔,额间还有一个“罪”字,看他这般形貌,卖米卖面都不好,天生就该做坏人。阿秀心里有些害怕,想起那霍天龙的说话,低声便问:“大叔,你……你到底是谁?该不会就是那个秦……秦……”魔名本为忌讳,呼唤不得,支吾几声,竟都不敢说出,那大汉也只闭眼翘脚,浑不应答。阿秀吞了口唾沫,眼看那人的左脚隐隐发光,好似是铁造的,忍不住有些好奇,便伸长了小手,打算摸上一摸。正捏间,那人双眼忽地睁开,两道精光暴射而出,直吓得阿秀惨叫一声,急急转身逃命,还没跑上两步,却听那人轻轻地道:“没种。”陡听这两个字,阿秀愣住了,慢慢转回头来,咬牙道:“你……你说什么?”那大汉闭眼枕臂,对问话不理不睬,阿秀却已快步奔回,大声道:“你方才说什么?”那大汉眯开眼缝,道:“我什么都没说。”阿秀恨恨地道:“有!你说了!你……你有种再说一遍!”那大汉道:“我说你真带种,是条好汉。”阿秀怒道:“放屁!你方才不是这么说的。”正要挥拳打人,忽见那大汉眼神飘来,隐隐带了几分笑意,淡然道:“小兄弟,你很受不得激啊。”阿秀心下一醒,这才晓得自己中计了,想来请将不如激将,要让他乖乖回来,便得激一激。那人拍了拍身边地下,道:“过来坐下,咱俩说说话,认识认识。”眼前这人来不明,十之**是个坏人,阿秀脑袋一清醒,心里便有些怕他,正欲转身离开,却让那人一把揪住了背心,倒拖了回来。阿秀大哭道:“不要打我、不要打我。”阿秀胆再大,毕竟只是个十岁小童,正受惊哭嚎间,那大汉已然放开了手,道:“小兄弟,当我是坏人么?”阿秀回过头来,怯怯地点了点头,那大汉翘高了脚,懒懒地道:“也好,赶紧逃吧,这般没种,别让我吓死你啦。”阿秀一听此言,心火犯上,霎时什么都不顾了,咚咚奔到那大汉面前,大声道:“谁没种了?你只不过仗着个大,有什么了不起?要是你在我这个年纪,还不是成日让人家打着玩?又有什么好说嘴的?”想起今日所受的种种委屈,又是淑宁载儆、又是跑堂伙计,一时泪水潸潸,竟已呜呜地哭出了声。那大汉皱眉道:“好好的怎么哭了呢?可是有谁欺侮你啦?”阿秀低下头去,泪水一滴一 滴落下,却只使劲摇头,什么也不肯说。那大汉淡淡地道:“小兄弟,别哭。江湖风波险恶,哭是没用的,有人欺侮你,咱们便该想方设法,将来也好报仇。你说是不是啊?”一听此言,阿秀浑身便烧起了怒火,大声道:“对!我定要报仇!”那大汉笑道:“是了,就是这幅精神,我在你这个年纪,便已杀人放火了。来,跟大叔说,谁欺侮你了?”阿秀再也按耐不住,大哭道:“好多好多人,他们骂我,还……还打我……”说着将自己如何被伙计欺侮,如何请霍天龙相助之事源源本本说了一遍,却掠过自己挨了爹爹的打,离家出走一节。那大汉点了点头,瞧向尿水里的那柄火枪,道:“难怪那霍天龙要追你了,你偷了他的吃饭家伙,他还能不着急么?”阿秀大声道:“谁要他打我?我告诉你!这世上不管是谁打我、看轻我、欺侮我,我便要恨着他!一生一世都要报仇!”那大汉凝视阿秀的眉心,一边听着他的哭叫,慢慢低下了头,嘴中却没应声。地窖里静了下来,阿秀发泄了一顿,心里也好受多了。他擦拭了泪水,道:“大叔,你……你认得那个霍天龙么?”那大汉微微一笑:“我不认得他,不过他却该认得我。”阿秀喃喃地道:“为……为什么?”那大汉笑了一笑,道:“那还要说?这姓霍的是个小角色,咱却是举手摸得着天的五岳人。”那大汉的嗓音有股说不出的气势,听在耳里,谁都要为之信服。阿秀呆呆看着他,颤声道:“大叔,你…你真的是秦……秦……”那大汉躺于地下,左手支腮,微笑道:“小兄弟,我若告诉你,我便是那个秦仲海,你会不会怕我?”阿秀呆了半晌,随即笑了起来,道:“你骗人。”那大汉愣道:“我……我骗谁了?”阿秀笑道:“你当我是傻瓜么?秦仲海那般高的功夫,你要真是他啊,老早出去杀人放火啦,干啥还和我这个服力,看秦仲海号令万军,天下景从,乃是堂堂怒苍七十万大军之主,不说他麾下高手如云,单凭自己一身武功,也足以掀翻武林、震动京畿,岂会在此坐困愁城?落得与岁小孩相顾对泣?那大汉愣了半晌,道:“这……这话挺有道理……”阿秀哼了几声,傲然又道:“大叔,劝你以后别假冒他了,小心让人扭送官府啦。”那大汉哈哈大笑,笑不片刻,却又叹了一声,搔了搔头:“唉……随你说了,倒是你叫什么名字,可以说说吗?”阿秀道:“我叫……我叫……”正想说出名姓,却觉不妥,喃喃便道:“我……我叫杨二郎。”那大汉讶道:“什么杨二郎?怎么,你哥 哥是武大郎么?”阿秀脸上一红,这杨二郎乃是取意“二郎神”,自也不好明说,便道:“你管我,你……你叫什么名字?”那大汉道:“秦仲海。”阿秀呸道:“又假冒了,快说,你叫什么?”那大汉叹道:“怒苍秦仲海。”阿秀打了个哈欠:“好累啊,遇上疯了,先睡一睡吧。”那大汉忙道:“好吧,我……我姓倪,叫做……”阿秀道:“叫做倪亲爹,对不对?我还叫倪爷爷呢,岁小孩的把戏,亏你拿得出手。”那大汉微微发窘:“真是,什么都让你识破了,这下可没名字用了。”阿秀笑道:“谁说你没名字?我来给你取一个,你就叫……”沈吟半晌,蓦地双手一拍,喊道:“铁脚大叔。”那大汉愣道:“什么大叔?”阿秀指着那大汉的左腿,笑道:“铁脚大叔啊。你看,你这脚是铁的,不叫你铁脚大叔,却该叫什么?”那大汉哈哈大笑:“说得也是啊。”他伸手出来,朝阿秀背后拍了拍,阿秀也提起小手,朝他肩膀敲了敲,两人并肩而坐,竟是相视一笑。说也奇怪,阿秀原本怕了这人,此刻与他相处片刻,却又觉得投缘了,他嘻嘻一笑,道:“大叔,你为何躲在这儿啊?”那大汉叹道:“这就叫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吧,我昨晚让一个高手点了穴道,中午前都不能发怒,实在没法,只能藏起来啦……”阿秀茫然道:“不能发怒?那不是挺好吗?”那大汉道:“我练的武功有些不同,心里火气越大,身上气力越强,可我的死对头也真厉害,硬是朝我的心包经里添火,现今咱心脉里藏了一把火,全身经脉灌满气力,你想我若再动脾气发怒,却是如何下场?”阿秀骇然道:“会中风吗?”那大汉苦笑道:“便不中风、也得惊风,总之七窍生烟、双目流血、一命呜呼去也。现下便挨了仇人的耳光,也只能你生气、我客气,今朝忍他一时气』啦。”阿秀醒悟道:“难怪你老是流鼻血,原来是这个缘故了。”那人哈哈大笑,不过这么一动,鼻孔又垂下了两条红鼻涕,便提手擦了擦,抹到墙上去了。阿秀呆呆看着他,只觉这大汉武功时高时低,作风忽正忽邪,既不像朝廷高手,也不似怒苍反贼,委实莫名其妙。他怔怔忖念,忽道:“大叔,你……你是华山派的,对么?”那大汉茫然道:“什么华山派?”阿秀道:“你是华山怪之一。对吗?”那大汉嗤嗤笑了:“小,你别有眼不识泰山,老行不改名、坐不换姓,怒苍秦仲海便……”话还未完,阿秀已打了个大哈欠,道:“好累啊,又要睡了,真烦。”正要找地方躺平,那大汉忙道:“好啦、好啦,我不是秦 仲海,我……我是他的朋友,以前和他喝过酒。”阿秀半信半疑:“真的吗?你和他喝过酒?那……那他长得什么样?”那大汉想了半天,沈吟道:“我想想啊,他……他长得很高很大,又英俊,又聪明……”随即做了个手势,道:“两只拳头有这么大,还有还有……”拉来了阿秀,在他耳边嘀嘀咕咕,阿秀骇然道:“哪有这种事?那还能穿得下裤吗?”那大汉兴奋道:“当然可以。你不晓得,女人一看到他啊,裙就自行掉了下来……”正胡说间,阿秀却摇了摇头:“才不是,我听到的秦仲海不是那样。”那大汉茫然道:“那……那他是什么样?”阿秀左右张望一阵,确信秦仲海并未躲在一旁,方才低声道:“我跟你说喔,秦仲海有颗头,八只手。左边那颗没有耳朵,右边那颗不会笑,中间那颗只有一只独眼,还会放雷电出来。”那大汉呆了半晌,随即骂道:“胡说八道,长成那模样,那还算是人吗?”阿秀低声道:“他本来就是鬼。所以咱们才不能提他的名字,只能称他做那厮』。』”那大汉拂然道:“什么这厮那厮?讲得这般难听。这些鬼话是谁跟你说的。”阿秀忙道:“是管家伯伯说的,他说那厮坏得邪门,要是有人白天提到他的名字,晚间他便会从黑灶里爬出来,将你一把抓走!”那大汉愕然道:“有这种事?”阿秀郑重嘱咐:“当然有。华妹和我说过,山东、河南每年都发生几十回,所以平日绝不可说那厮的名字,不然便要失踪了。”那大汉嗤嗤而笑,道:“他***,一群混蛋……可以去说书了……”他擤了擤鼻涕,又道:“对了,你说的那个华妹,可是伍定远的女儿?”阿秀吃了一惊:“你……你也认得伍伯伯?”大汉道:“当然,他还欠了我两本肉蒲团演义』,你说我认不认得他?”阿秀惊道:“什么?伍伯伯也看那种书么?”那大汉叹道:“废话。他又不是监,不看那种书行么?”阿秀呆了半晌,喃喃地道:“难怪他走我的金海陵纵欲身亡』,至今都不还……原来是自己留着看了。”正气愤间,却听那大汉道:“等等,什么是金海陵纵欲身亡』?”阿秀忙道:“就是那种带图的啊,四色套印,你都没看过么?”大汉喃喃地道:“没有,我都是看字的。”阿秀笑道:“看字的?那可是老掉牙啦。大叔,你一定很久没来京城啦,现今大街小巷都有卖哪。”听得此言,那大汉竟是为之一怔:“是啊……真是很久很久没回来了……”他抚了抚脸,露出难得的正经之色,久久无语。阿秀讶道:“铁脚大叔,你……你 哭了么?”那大汉醒觉过来,赶忙“嗨”了一声,朝地下吐了口痰,道:“放屁、放屁。老只会笑、不会哭。”阿秀与这“铁脚大叔”相处一阵,只觉得他风趣好笑,不似寻? ?大人那般严肃,不觉多了几分好感,可这人却又是个坏人,不可不防。当下压低了嗓,道:“大叔,你……你看来为人不错啊,为何变成坏人了?”那大汉恼道:“谁说我是坏人了?”阿秀伸出手来,朝他的额头指了指,那大汉愕然苦笑,摸了摸额间刺字,却也无话可说了。自古惟有身犯重罪之人,方受这鲸面刺字之刑,那大汉叹道:“你别把我当坏人,我跟你说,事情是这样的,有一天早上,皇帝的老娘脱光了衣服,走到老面前,问我说,大哥,你每日老用那个字骂着皇上,却没有身体力行,今天要不要……”正要胡扯一通,阿秀却是双手一拍,大声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你犯什么罪了!”那大汉茫然道:“什么罪?”阿秀低声道:“你是一个逃兵。”那大汉呆呆地道:“逃兵?”阿秀忙道:“你说你认得伍伯伯,还住过北京,所以我猜你一定是个正统军』,对不对?”说着说,便又满面关切:“大叔,你……你为何要当逃兵啊?是不是伍伯伯亏待你了?”那大汉笑了起来,道:“也罢,算你说对了一半。咱以前确实是个武人,不过不是在正统军麾下。”阿秀道:“那你是勤王军。”大汉道:“什么勤王军?天女兵?咱年轻的时候,朝廷可没这套玩意儿。”阿秀茫然道:“是吗?那你是什么军?”大汉坐了起来,俯身前倾,道:“我效命于柳门,乃是征北大都督』柳昂天手下第一大将。”阿秀咦了一声:“征北大都督?有这个人么?”大汉皱眉道:“怎么?你没听过他?”“没……没有……”阿秀茫然摇头,道:“那是谁啊?”那大汉叹了口气:“他是前朝的老英雄,算是我打仗的师父,我啊,你爹啊、还有你嘴里的伍伯伯啊,都在他手底下办过事。”阿秀咦了一声:“什么?你……你也认得我爹么?”那大汉道:“当然。你爹少年时是征北大都督』的幕宾。我则是柳门的头牌先锋虎将,你想咱俩认不认得?”阿秀听他说得煞有介事,不由咦了一声,喃喃地道:“好怪啊,都没人和我说过这些事……”茫然半晌,又道:“大叔,这个柳侯爷』现在住哪儿啊?还在京城么?”那大汉道:“望西天去了。”阿秀讶道:“西天?”那大汉叹了口气,道:“死了。”地窖里静了下来,那大汉后背靠墙,默默无言,阿秀也是满心纳闷,不知那大汉所言是真是假。他低头坐着,便又左顾右盼起来,道:“大叔,这儿有地方出去么?”那大汉啊了一声,道:“你……你要走了吗?”阿秀道:“是啊,我想回家找姨婆了。”那大汉默然半晌,只是不言不动,好似有些失望了,阿秀心里有些担忧:“大叔,你……你不让我回家么?”那大汉醒觉过来,忙道:“不是这样的,我……我现下功力未复,使不出力气,等午时一到,自能带你离开。”阿秀皱眉道:“你……你不会骗我?”那大汉忙道:“我为何要骗你?你很值钱么?”阿秀喃喃便道:“好吧……姑且信你一次,那我便留着吧。”听得此言,那大汉便露出欣慰之色。转开了脸,自在那儿搔头。那地窖深达数丈,若要一跃而上,自是大为不易。阿秀晓得自己出不去了,便在地窖里巡视一圈,道:“大叔,我方才在上头见到一个匾额,叫做……叫做……”那大汉道:“征西大都督府。”阿秀道:“对对对,这个人是谁啊,怎么也是个大都督?难道是自封的吗?”那大汉拂然道:“别胡说。这位征西大都督』姓秦,双名霸先,爵号武德侯。方才那霍天龙说了半天,你都没听到么?”阿秀喃喃地道:“没仔细听……”左右探看一阵,又道:“大叔,你为何会躲到这儿来啊?难道你也认得那个秦……秦什么的大都督么?”那大汉笑了一笑,道:“他是该认得我的,不过我却不认得他。”阿秀茫然道:“为什么?”那大汉伸手朝地下比了比,道:“我还这么着把手望上一提,举得天高,笑道:“可我长到这么大的时候,他却一命呜呼了。”见得这个手势,阿秀不由“咦”了一声,情不自禁想到城头上见过的那位“眼大叔”,他心头怦怦一跳,忙道:“对了对了,大叔,我想和你打听一个人……你听了可别笑……”“哈哈哈!”那大汉笑了几声,道:“好啦,已经笑过了,要找谁便说吧。”阿秀低声道:“我……我想找我的……我的……”那大汉笑道:“怎么吞吞吐吐的?小小年纪,便想找老婆啦?”阿秀脸上一红:“才不是,我……我想找我的……”低下头去,细声道:“亲生父亲。”那大汉本还呵呵直笑,闻得此言,笑容便已僵住了。阿秀怯怯地道:“你……你听了可不能笑。我……我小时候和我娘住,后来她嫁到了人家家里,便把我带了去……”那大汉抚了抚面,口中并未作声,阿秀忙道:“大叔,你在听我说话么?”那大汉点了点头,道:“我在听。你娘嫁的便是杨肃观,对吧?”听得爹爹的名字,阿秀忽然眼眶湿红,呜 呜地哭出了声,那大汉道:“姓杨的待你不好?”阿秀低头哽咽,摇了摇头,那大汉道:“他家里刻薄你了?”阿秀大哭道:“没有!他们都待我很好!可是……可是我不要跟着他!”那大汉道:“为何如此?”阿秀垂泪道:“我爹常打我,可他不会无缘无故打我,我晓得他真把我当成儿看。可是我……我就是不想留在他家里。”那大汉道:“他的亲戚欺侮你了?”阿秀哭道:“我才不管那些人!大叔,我只想知道,我自己的爹爹为何不要我了!”那大汉深深吸了口气,倚到了墙上,口中却没作声。只听阿秀哭道:“每个人都有爹,偏我一个人没有,我住到杨家里,人家暗地里都笑我娘,说她给杨家送了一个便宜儿……我每回听了这些话,就好想哭,我好想问问我自己的爹爹……他为何不要我?”那大汉默然半晌,低声道:“也许……也许他不知道有你这个孩,那也未可知。”阿秀大声道:“骗人!他知道的!他知道的!我今早还见到他了!”那大汉愕然道:“你……你见到他了?”阿秀霍地掀开额发,道:“看这里!”那大汉抬起头来,已然见到阿秀额间那处伤印,他深深吸了口气,伸出手来,轻轻摸了摸他的眉心。阿秀焦急道:“你瞧,这是咱的天眼,打生下来就有的,我猜我爹爹定也有一个!大叔,你……你要认得谁也生了这只眼儿,定得和我说,我要赶紧去找他……”那大汉微微苦笑,嘴中却没作声,阿秀急道:“大叔,你……你说话啊!你可知道谁也生了这只神眼,便快快跟我说……”那大汉低声道:“我……我认得一个人,他也有这只眼儿。”阿秀欢容道:“谁?”那大汉叹道:“卢云。”阿秀愕然道:“卢云?”一时之间,只觉这名字好生耳熟,似在哪儿听过,喃喃便道:“这个卢云,就是……就是我爹爹么?”那大汉轻轻地道:“我不知道,不过只要你愿意,我可以带你去找他。”阿秀欢喜大喊:“真的吗?你可不能骗我?”那大汉道:“放心。我这人向来说话算话。”阿秀欣喜欲狂,一时上蹦下跳,那大汉却呆呆坐在地下,眼角微红,若有所思,阿秀本还高兴着,待见这幅愁容,不由茫然道:“大叔,你……你怎么了?”大汉擤了擤红鼻涕,擦到了墙上,道:“没事,身不大舒服。”阿秀低声道:“大叔,你……你自己有没有小孩啊?”大汉道:“也许有吧。”阿秀喃喃地道:“什么意思?”那大汉道:“外头下了种,几年后冒了出来,谁弄得清楚?”阿秀咒骂道:“坏人。谁当你儿,都是前辈造了业。”大汉笑道:“我哪 里坏了?”阿秀瞪眼道:“还不坏?你自己想想,要是你爹爹也这般待你,你难道不伤心么?”大汉耸肩道:“我是无所谓。反正我这辈没见过他。”阿秀讶道:“什么?你没见过你爹?”那大汉道:“咱一生下来就孤零零的,亲爹老娘,只在梦里见过。连他们是死是活都不知道。”阿秀心下恻然,低声道:“那……那你一定很想找他们了?”大汉淡淡地道:“不必咱去找他们,他们便自己找上门了。十四岁那年,有人揭露咱的身世,把我父母的名字说了出来。结果几天之内,我便丢了官职、坐到牢里,砍掉一条腿不说,连头上也刺了字。哪……你瞧……”说着拨开额发,展示“罪”字,道:“弄到今天四十好几,还是妻离散,六亲不认,我儿若是见了我,八成也是冷眼一翻,骂我一声操你娘。”阿秀干笑道:“那……那还真惨,大叔,你……你是怎么长大的?靠自己偷东西吃么?”那大汉叹道:“世间凉薄,凡事都想靠自己,那是死一条。告诉你吧,我有一个师父,待我如同亲生。”阿秀兴奋道:“师父!是教武功的么?”那大汉悻悻地道:“不然教什么?**么?”阿秀一辈没见过这般粗鲁之人,不由呆了半晌,喃喃又道:“那……那你师父呢?现下在哪儿啊?”那大汉道:“咱俩翻脸了。”阿秀愕然道:“翻脸啦?为什么?”大汉道:“我师父当我是坏人,不屑为伍。”阿秀低声道:“那……那你还有什么亲人?”那大汉道:“亲人死光了,朋友也跑了,仇人倒是不少。若不是咱的死对头戳我一指,我也不会呆在这儿,陪你说这些废话。”阿秀起疑道:“死对头……等等,打伤你的人,是不是一个叫大掌柜』的?”那大汉哦了一声,讶道:“你是怎么知道他的?”阿秀嘿嘿一笑,看他先前在酒铺里偷听说话,这会儿果然便成了包打听,他有些得意了,道:“我就知道!他们想抓的逃犯就是你!”那大汉讶道:“怎么,你打听了什么消息?”阿秀俨然道:“跟你说喔,我方才在外头看到一个告示,上头画了你的头,连你这个罪』字也贴上去了,说抓到你以后,便可以官封……官封……”那大汉道:“官封万户侯,领黄金十万两,赐铁券丹书。”阿秀喜道:“对对对,你也知道啦。”那大汉嘿嘿一笑,却不说话了。阿秀又道:“现下有好多好多人都等着抓你,我还听说官差们找了一个天狗李』,专来闻你的味道,说不定这会儿便上门来啦……”说着说,不觉微微一惊,忙左右张望,就怕“天狗李”真上门了。那大汉笑了笑,道:“小别发愁, 这事我早就预料了。不然我何必在这屋里撒尿?”阿秀错愕不已:“什么啊?那……那味道不反而更大了?人家怎会闻不到。”大汉道:“我就是要天狗李闻到。味道越大越好,最好里外便嗅得一清二楚,他才不会过来。”阿秀茫然道:“什么?你……你是说天狗李闻到你的味道,反而会逃走?”那大汉微笑道:“是。这天狗李又不是傻,朝廷给了他什么好处?干啥来我面前赌命?”阿秀见他双手抱胸、一幅睥睨天地的神气,不由微微一惊。彷佛这人真是当代枭雄,不可一世。满心敬畏中,便又再次猜起这人的来历。眼前这人甚是古怪,若说他是秦仲海,武功偏又低得紧,半点不像。可若说他不是,偏又狂得紧,谁也不放在眼里。也是猜想不透了,低声便问:“大叔,你……你是不是宁不凡啊?”那大汉哈哈大笑:“别猜了,你不是说咱是个逃兵么?那就当逃兵好了。”哈哈笑了几声,也不顾上身赤膊,径自躺上了冰凉地板,把眼一闭,似想睡觉了。阿秀见他这幅模样,料来不只是个逃兵,八成还窃盗公款,偷拿了不少军粮。这才引得几名官差围捕。他心里有些担忧,又道:“大叔,外头好多人要抓你,你都自身难保了,还能带我去找我爹爹么?”那大汉道:“谁说我自身难保了?一过午时,我便能从容离开此地。你想找嫦娥仙,我也能拖她出来。”阿秀讶道:“你……你不怕遇上那帮官差么?”大汉闭着双眼,淡然道:“午时一过,这些人见我就哭、拔腿便跑,天下谁敢拦我的?”阿秀掩嘴偷笑:“吹牛。你要是天下无敌了,又怎会被那个大掌柜』打伤?”那大汉脸上一红,忙道:“那是不小心的,我没料到他预备了怪招对付我……下回保证不会再犯。”阿秀俨然道:“再犯怎么办啊?要不要打手心啊?”那大汉嘻嘻一笑,伸手搔了搔阿秀的腋下,道:“痒死你。”阿秀哈哈歪笑,便也回搔那人的腋下,只是这人实在脏臭,搔没两下,便摸到一抹黏汗,腋下还长满粗硬黑毛,忙缩手回来,不敢再玩了。那大汉讶道:“怎么?一下就认输啦?”阿秀嚅嚅啮啮:“算……算你赢吧。”他闻了闻自己的手,只觉恶臭难当,便苦着一张小脸,一边在那儿擦抹,一边问道:“大叔,到底那个大掌柜』是什么人啊?武功好像挺厉害的。”那大汉嘿嘿笑道:“这小确实硬得很。赤手空拳,天下就没几个人打得赢他,若再让他手持神剑,天下谁能抗手?”阿秀茫然道:“什么是神剑?”那大汉比出拳头,道:“那是一颗铁胆,差不多这般大,大概一两斤重,你若用 力捏它,便会生出一只剑来。”阿秀满心狐疑,料想铁脚大叔又吹牛了。便也不想多问,又道:“大叔,这人为何叫大掌柜』,可是开饭馆的么?”那大汉哈哈一笑:“算是吧,这天下几千万张嘴,嗷嗷待哺,你要说他是开饭馆的,那也真像。”阿秀一脸困惑:“什么啊?天下人不都靠皇上喂么?难道……难道这大掌柜』便是皇上?”那大汉道:“没见识。皇上算什么东西?尧舜禹汤下台鞠躬,夏桀商纣粉墨登场,这帮丑角儿来来去去、去去来来,没啥了得。真正厉害的是大掌柜』,这人独力撑住了整座戏台,他若不死,正统朝不会散。”阿秀年纪虽小,却因出身官家,自知朝廷有五辅六部、诸大士,却没听过“大掌柜”这个官职,茫然道:“好难懂啊。到底这个大掌柜』是好人坏人?”那大汉淡淡地道:“他是好人、也是坏人,端看你守不守他的规矩了。”阿秀愕然道:“什么意思?”那大汉道:“你若愿意乖乖听话,按他的心意办事,他便是天大的好人,样样都给你好的。可你若要找他的麻烦、事事与他作对,那你会恨不得自己没从娘胎生出,省得受这个活罪。”阿秀呆呆地道:“这人……这人和我爹好像啊。”那大汉哈哈大笑,直拍大腿,笑道:“没错!还真是像啊!”听着笑声,阿秀心中却想:“这样看来,那个大掌柜﹄是个好人。”这位铁脚大叔虽然风趣,对自己也算不错,可他仍旧是个钦命要犯,自是坏人无疑。看那位“大掌柜”出手打伤了他,必然是天下坏蛋的大敌,自然算是好人了。阿秀喃喃忖想,忽然心下一惊:“糟了,和坏人为敌的,都是好人。那我变成坏人的朋友,不是成了坏人么?”正担忧间,忽然想到霍天龙、张胖,却又隐隐觉得不对。先前阿秀与张胖等人狭相逢,受尽了屈辱,险些丧命,这帮人欺侮弱小,自然是真正的坏人,可他们与铁脚大叔为敌,难道便能算是好人了么?不对,与坏蛋为敌的,未必是好人。坏蛋的朋友,自也未必算是坏人。阿秀想通了道理,忽然心念一转,又想:“等等,坏人的敌人,未必是好人,那好人的敌人呢?是不是该算是坏人?”阿秀喃喃忖忖,骤然间心下一惊,想到了伍定远。今早在城头亲眼所见,正统军凶霸霸的,提刀惊吓姓。城外那些饿鬼其实也没做什么坏事,他们不过是肚饿罢了,正统军凭什么欺侮他们?欺侮好人的人,还有脸说自己是好人吗?阿秀呆呆想着,只觉得越来越难懂了。好似普天之下全是坏人,说不定弄到后来,连自己也成了一个坏蛋,那可就糟糕了。正呆滞间, 却听那大汉道:“怎么啦?为何发起呆了?”阿秀忙道:“大叔,城外来了很多很多饿鬼,你听说了么?”大汉嗯了一声,搔了搔头,道:“听说了。”阿秀低声道:“他们……他们为何跑来京城啊?”那大汉懒懒地道:“那还要问?这帮人没东西吃,那便跑来京城要饭了。”阿秀颤声道:“他们……他们会吃人么?”大汉耸肩反问:“你呢?你吃不吃人?”阿秀慌道:“当然不吃。”那大汉道:“这就对了。你不吃,我不吃,人家为何要吃?”阿秀呆了半晌,喃喃又道:“大叔,这些饿鬼是跟着秦仲海来的,对么?”那大汉吐了口浊气,道:“是。”阿秀忧声道:“大叔,秦仲海是不是要杀光咱们啊?”那大汉摇了摇头,道:“不是。”阿秀茫然道:“是吗?那……那他干啥弄来了这么多饿鬼,不是想杀光咱们,那是干什么?”那大汉道:“不晓得。”阿秀皱眉道:“大叔也不晓得?你不是什么都知道么?”大汉道:“你没听懂咱的话,我是说秦仲海自己也不晓得这要干啥。”阿秀大惊道:“什么?连他自己不知道要干啥?那……那他还造什么反?”那大汉道:“这你就不懂了。一个人要造反,便没打算要干正经事。否则他何不去悬壶济世、耕田织布,造福乡里,为何在那儿杀人放火?”阿秀喃喃地道:“不对啊,我听孟夫说,造反的人都是为了当皇帝,难道……难道他连这个都不想吗?”大汉道:“老夫们懂个屁?真正有反骨的人,生来就不受教,他不想让人管,可你要他管别人的闲事,他也不来劲。正是这样,秦仲海才立了间山寨,一不让别人管,二也不想管别人,只想大块吃肉、大口喝酒,一辈打劫维生,谁晓得老天不赏脸,山寨一开,便闹得天下大旱……”阿秀拼命颔:“我知道、我知道。我打小到大,只看过几次下雨。”大汉长叹一声,道:“这就是啦。冬日越冷、夏季越干,老天不下雨,有钱人都变穷光蛋了,山寨抢不到钱,反而来了大批饿肚的,人人哭哭啼啼,硬是说要入伙,那姓秦的给人日夜纠缠,也是烦得发狂了,只好望朝廷狠打,瞧瞧有无食粮掉出来。”阿秀呆呆地道:“后来呢?打出食粮了么?”那大汉道:“食粮是种出来的,不是打出来的。”阿秀愕然道:“那……那该怎么办?”那大汉伸手掏了掏裤,摸出了一团黑巴巴的东西,道:“小弟,吃过午饭了吗?”眼见这东西是打裤裆出来的,好似一块黑泥巴,阿秀哪里敢碰?颤声道:“不、不用了。”那大汉笑道:“怕什么?吃给你看。”剥了一块,呼噜噜地嚼了起来,阿秀见他眯眼含笑,一派好吃模样,不由心生好奇,喃喃地道:“这……这真能吃么?”那大汉剥了一块烂泥,交到阿秀手上,道:“来,吃吃看吧。”阿秀惊道:“不要了,我……我吃饱了。”那大汉冷笑道:“没种。”阿秀见他眼神满是轻蔑,霎时气往上冲,张开了嘴,扔泥入口,大怒大嚼:“怎么样?这不是吃了么?是谁没种啊?”那大汉竖指妙赞:“好样的!好不好吃?”阿秀逞一时之快,把烂泥巴吃下去了,正等着作呕间,忽然嘴里传出一抹甜香,不觉咦了一声:“哎呀,好像不大难吃啊。”那大汉笑道:“岂止不难吃,根本就是好吃。还要再来一口么?”阿秀眨了眨眼,那大汉这回倒真的没吹牛,那黑泥非但不臭,尚且入口即化,带来满嘴蜜甜,比什么花糕甜糕都好吃。阿秀忙道:“好,我……我再吃一块试试。”接过了黑泥,望嘴里又塞一口,猛一下便化开了,他有些不足,便又再要了一口,不觉再来一口,终于赞叹道:“这到底是什么啊!这般好吃!”那大汉道:“这叫做神力草。”阿秀讶道:“神力草?什么啊?”那大汉道:“这是怒苍山的军师发明出来的。近年天下大旱,地下种不出东西,怒苍上下便掘泥煮草,弄出了这玩意儿。灾民们吃了后,人人都夸赞。”阿秀喜道:“好厉害啊!以后我每天吃这个吧,不用吃饭了。”那大汉道:“那可不行。”阿秀皱眉道:“为什么?”那大汉道:“这只能骗肚。”阿秀茫然道:“骗肚?什么意思啊?”大汉道:“神力草是泥土干草煮出来的,吃了以后肚发胀,感觉像是饱了,其实还是空的。久而久之,你的肚便凸了起来,手脚却越来越细弱……”阿秀喃喃忖忖,道:“肚凸、手脚细……”不觉大惊道:“那不是大肚饿鬼吗?”大汉淡淡地道:“没错,吃多了神力草,久了便成饿鬼。”阿秀颤声道:“这可不得了,那……那秦仲海还喂他们吃,那不是骗人么……”那大汉悠悠地道:“被骗又如何?一天一株神力草、从早到晚心情好,拿来骗骗肚。心里多少还留了点希望,总强过上吊自尽吧。”阿秀喃喃地道:“原来如此,那……那些饿鬼为何还跑来京城?”大汉道:“神力草吃完了。”阿秀骇然道:“吃完了?”大汉道:“虽是泥巴杂草,可也有煮完的一天。偏偏老天爷不赏脸,硬是不下雨,却能怎么办?可怜他们煮了十年,终于也把泥巴煮完了,山寨上下听说消息,这便大乱了起来。人人都晓得神力草』是灾民的宝贝,一旦听说吃完 了,势必上山来闹。寨上弟兄人人发急,都问怒王有何打算……你想你若是秦仲海,你该怎么向饿鬼说?”阿秀喃喃地道:“就说实话啊。”那大汉道:“你还是年纪小啊。常言道:吃菩萨、着菩萨,灶里无柴烧菩萨』,你想饿鬼听说好吃的没了,还能不把老秦煮来吃了吗?”饿鬼数达千万,连朝廷也畏之如虎,若要拆毁一座怒苍山,八成也不是什么难事。阿秀苦笑道:“后来呢?秦仲海便打来了?”那大汉摇头道:“打是打不赢的。正统朝便似一块大石头,敲不破、推不倒。除非能除掉幕后脑,否则绝无胜算。”阿秀寒声道:“那可怎么办?投降吗?”那大汉拂然道:“你便和陆孤瞻一样没见识。什么叫天下大旱』?是普天之下尽缺水,又不单是西北一地。你要向朝廷投降,京城这帮死老姓就肯分你一口饭吃了?到时候还不是悄悄挖个大坑,把人一个一个推下去,死一个、少一个。”阿秀听他骂得凶,自是一脸茫然,喃喃又道:“投降也不成了,那……那秦仲海该怎么办?”那大汉道:“还能怎么办?当然是跑啊。”阿秀大惊道:“什么?秦仲海他……他跑了?”那大汉悠悠地道:“这几年怒苍山上挤满了灾民,每日里又哭又闹,委实烦人。秦仲海早就想跑了,如今神力草全数吃完,他也走投无了,再不来个一走了之,难道还要陪他们上吊不成?”阿秀颤声道:“他……他想跑到哪儿?”那大汉道:“宜花院。”阿秀惊道:“宜花院!那不是窑么?”那大汉道:“是啊,那儿有吃有喝,还有姊姊妹妹,乃是人间天堂,秦仲海若能钻了进去,至少能躲他个十年八年……等老天爷下雨以后再出来……”阿秀喃喃地道:“那……那怒苍山怎么办?他们没有老大了,不是完了吗?”那大汉淡淡地道:“去你妈的狗杂碎、少说两句不嫌吵。”阿秀愣道:“大叔,你……你干啥骂我?”那大汉脸上一红,道:“不是我骂你,是姓秦的骂你。”阿秀哼了一声,也不知自己为何挨骂,冷冷地道:“算了,不和你计较。后来呢?饿鬼为什么又来北京了?”那大汉叹道:“这就叫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吧。那厮自造反以来,运气始终不好,天天都倒霉着。好容易下定决心,打算一走了之,岂料才溜下山去,便让饿鬼发觉了,于是人人追着他,都要讨东西吃,老秦见自己身陷重围了,只能把随身干粮就地发散,哪知饿鬼们还是不肯走,反而越聚越多,都要他继续发放神力草……不然不放他离开。”阿秀讶道:“这……这草不是吃完了吗?他拿什么发?” 那大汉苦笑道:“照啊。一天一株神力草,从早到晚心情好。这话还是老秦发明的,可他没了神力草,又无食粮可发,只好掉头就跑,饿鬼们哪肯放过他?便在后头追着,他们越追人越多,一时爹招娘、娘招儿,一个拉一个,一村传一村,最后全西北的姓都尾随着他,一从怒苍追到了荆州,又从荆州追到霸州,最后全挤上北京来啦……”造反者,人必反之,听得“那厮”下场颇惨,阿秀自是目瞪口呆,颤声道:“大叔,你……你怎么知道这些事的?”那大汉苦笑道:“我是包打听,天下事无所不知、无所不晓。”阿秀不大相信,喃喃地道:“是么?那……那我叫什么名字,你知道吗?”大汉露出了笑容,道:“当然知道。”阿秀哼道:“吹牛。我才不信。你说,我叫什么名字?”那大汉微笑道:“你叫杨神秀,你娘是顾倩兮,外公叫顾嗣源,你小时候住在豆浆铺,那时还叫顾神秀』,对么?”阿秀张大了嘴,骇然道:“你……你怎么知道的……”那大汉道:“我会算命,只消掐指一算,什么都知道了。”说着张开手掌,上下抖了抖,做法道:“嗯,我算算,你上个月还偷看你娘换衣服,对不?”阿秀脸上一红,低声道:“你……你好厉害,真的什么都知道……”那大汉哈哈大笑,甚是欢畅,正想追问些偷看细节,却突然止住了笑声,随即坐了起来,面色转为严肃。阿秀低声道:“大叔,怎么了?”那大汉深深吸了口气,道:“镇国铁卫来了。”阿秀咦了一声,不知什么是“镇国铁卫”,忙道:“是那个大掌柜』来了么?”那大汉摇头道:“不是,我现今便像是一个火药桶,随时能炸死几千人。他岂会过来与我赌命?现下来的都是些小角色,无足轻重。”阿秀松了口气:“那还怕什么?”那大汉并不多话,只掀开脚下一块石头,道:“小兄弟,过来。”阿秀俯身一看,却见墙边有处洞穴,那大汉附耳道:“从这儿出去,可以一通到后院,你快走吧。”阿秀笑道:“大叔,你还真坏,有密道也不说。硬把我留在这儿。”钻入洞里,果然见到一条甬道,长宽二尺,比想象来得宽敞些,他向前爬了几尺,不见那大汉跟来,便又退了出来,茫然道:“大叔,你不走么?”大汉摇头道:“不了,我出去只有更糟,还是躲这儿好。”阿秀情知如此,便点了点头,正要钻入洞里,却又停下脚来,那大汉皱眉道:“怎么不走了?忘了东西吗?”阿秀走上两步,握住那大汉的手,道:“大叔,你要答应我,你一定要活着出来喔。”那大汉本在擤鼻涕,陡听此言,不 觉啊了一声,露出了笑容:“你……你希望我活下来吗?”阿秀用力点了点头:“是啊,你……你要好好的活着,将来我还要靠你去找我爹呢。”那大汉俯身下来,单膝触地,伸手轻抚着阿秀,轻声道:“孩,你已经找到了。”阿秀愣住了:“什么啊?”那大汉别开头去,拍了拍他的屁股,道:“走吧,别在这儿耽搁。”阿秀嗯了一声,扭捏地道:“那……那我走了……”大汉不愿再看他,只背着身,不言不动,阿秀也没再回头了,只一钻进洞里,正爬间,背后洞穴慢慢掩上了,听得铁脚大叔轻轻地道:“再见了,阿秀。”阿秀咦了一声,回望来,想要再看他一眼,铁脚大叔却已封住了洞口,再也看不到了。一时之间,阿秀心里觉得怪怪的,只想爬将回去,再陪他说说话,可甬道窄小,此时已难回身,茫茫然间,只能一爬将出去。钻出了密道,一股清凉空气扑面而来,随后见了一口大钟,然后又是几座罗汉像,阿秀松了口气,知道自己已经重回人世了。他来到院中,正要找离开,突听墙外传来说话:“前头停下。”阿秀吓了一大跳,不知谁在喊着自己,正要停步,却听墙外传来脚步顿地声,哗地一声,又是一声,一波接着一波,由近而远,彷佛无止无尽,墙外不知来了多少人。说话那人又喊道:“带天狗李。”后头又有人道:“带天狗李。”“带天狗李……”、“带天狗李……”喊声一波接一波下去,阿秀心下大惊,知道追兵已经来了,忙藏身罗汉像后,不敢稍动。墙外脚步跌跌撞撞,好似来了一人,听那说话之人道:“天狗李,此地可有异味?”墙外传来一个害怕嗓音,想来便是天狗李了,听他低声道:“有啊,那味道是望城东去了,我方才便闻到了……”说话那人道:“是吗?那这儿有股尿臊味,你怎么没闻到?”墙外传来闻嗅声,大队人马嗅了几嗅,纷纷喊道:“是啊,有股怪味。”不只墙外闻得到臊气,连阿秀也觉得臭了,心中便想:“完了,铁脚大叔撒尿臭,味道可飘出来了。”人人掩鼻喊臭,那天狗李却似鼻坏了,只拼命嗅闻,不见其它,过得好半晌,终于改口道:“嗯,真有一股味道,我也闻到了……来,大家跟我来……这味道是往……”脚步声响,想来大队人马都要随他离开了,走不数步,猛听一人破口大骂:“天狗李,你怎么又望酒铺去了?”天狗李道:“那气味望酒铺去了啊……你闻……不信你闻……”正胡说间,猛听一个冷峻嗓音道:“天狗李,你一直在兜圈,以为咱们不知道么?”阿秀听这 说话声好熟,不由心下一惊,已认出这是“霍天龙”的嗓音。天狗李倒也乖觉,便陪笑道:“那厮……那厮一直跑着,我……我也没法……”“放你妈的屁!”群情耸动间,大队人马喊了起来:“这小是怒匪细作!咱们杀了他!”天狗李犯了众怒,已要惨遭围殴,猛听背后传来喊叫声:“让!宋公迈宋老爵爷要过来了!”脚步哗哗,人群好似分开了,阿秀撇眼去看,墙头处露出一顶官帽,看这人个头大得不能再大,帽头居然高过了墙顶,阿秀微微一惊,心道:“完了!宋神刀来了,铁脚大叔死定了。”宋公迈名气很响,京城姓几乎无人不知,阿秀自也听过他的故事,晓得这人年轻时和怒匪打过仗,武功很是厉害。喧哗声中,非但宋公迈到了,墙外还来了大批武林高手,好些人挤不下,便一一翻上墙来,坐于墙头歇息,想来轻功都不在那“霍天龙”之下。那“宋神刀”嗓音有些疲惫,道:“几位差爷,咱们找了一整夜,现下都快中午了,还要再找下去么?”墙外传来嚅啮嗓音,官差们好似慌了手脚,竟都答不上话,良久良久,终于听得一人道:“宋老爵爷,请您稍安勿躁,咱们就快找到人了。”“放屁!一个时辰前你 也是这么说!到底还要找到什么时候?”、“是啊!好多人都溜啦!咱们为何还要留在这儿?”四下咒骂声大作,人人都喊了起来,这话倒也提醒了宋神刀,忙道:“对了,高天威呢?怎么不见了?”听得一人叹息道:“昨晚就跑了,和吕应裳溜去喝酒啦。”“禽兽!畜生!贪生怕死的东西!”墙外轰轰吵嚷,什么教九流都来了,人人都在破口大骂。忽听一人道:“师父,峨嵋、点苍都走了,咱们武当又何必再撑下去?这也走了吧。”这声音平平淡淡,却盖住了四下喧嚣,话声送过墙来,院里的大钟更微微嗡鸣,阿秀心下一惊:“好厉害!这是谁啊?”正想间,墙外却传来轻咳,道:“枫儿,你别说话。”这声音也很玄妙,明明墙外说话,却似在耳边发声,再清楚不过了。霎时之间,墙外便传来呐喊声:“大家让条出来!武当掌教真人元易道长要过来了!”阿秀心下一惊,他虽说年纪幼小,却也听过武林两大泰斗,一是少林,一是武当,没想这位“武当掌教”竟也在队伍中。人群骚动一阵,想来那“元易道长”已到了队伍前头,听他道:“几位差爷,实不相瞒,咱们今夜还得上红螺寺面圣,没法这般无止无尽地找下去,你们给点主意吧,咱们还要上哪去?”“是啊!找了一整夜!连个鬼影也没有!”、“快说!咱们还要上哪?”众 人气愤大吼,都拿官差们出气了。几名差人受逼不过,只得怒喊道:“天狗李!滚过来!”天狗李真可怜,听得脚步声大作,墙外拉拉扯扯,想来又让人拖了过来,听得差人们喝问道:“天狗李!咱们方圆十里内全都绕遍了,你到底闻到味道没有?”“有啊……有啊……跟你说了,是望城东去了……”、“城东?城东便是永定河!难道他跳进永定河里去了?”、“是啊……说不定真是……”猛听一人暴怒道:“臭不出真话来,来人!用刑!”脚步声大作,众官差想来都围了上来,听那“天狗李”杀猪似的叫了起来:“饶命啊!饶命啊!小人真已竭尽全力了!别打我啊!”一片猪鸣狗叫间,忽听一个老迈的嗓音道:“巩正仪呢?还没走吧。”宋公迈又说话了,四下便静了下来,听得一个怯怯的嗓音道:“爵爷,小的在此。”这话声带了几分惧意,阿秀虽未见到人,便觉得此人不称头。听得宋神刀道:“巩老弟,咱们有话直说,饿鬼已经到了吧?”乍闻“饿鬼”二字,墙外突然无声无息,听不到半点声音。只听“巩正仪”轻声道:“是。饿鬼黎明时已经围城了。”此言一出,好似点燃了火药,墙外顿又炸了起来:“王八蛋!你怎不早说?”、“混帐!难怪西郊一早尽在敲锣!”、“操!”、“干!”一片吵闹中,不知是谁喊了起来:“逃吧!逃吧!京城守不住啦!大伙儿快逃出城啊!”“全都给老夫……住口!”猛听一声狂啸,其声如雷,排山倒海,直震得屋瓦喀喀作响,阿秀也急忙掩上耳孔,飕飕发抖。听得宋公迈深深吸了口气,道:“巩老弟,城外是伍定远的地头,他守得住、守不住,宋某管不着,我这儿只请问一句,你上头』到底要咱们找到几时?便这般无止无尽地下去?”“嗯……这个……这个……”巩正仪支支吾吾,始终没作声,宋公迈冷冷便道:“巩老弟,你要不吭气,老夫现下便走。”过得良久,那巩正仪总算应声了:“回……回爵爷的话,咱们……咱们上头确实有个吩咐,说客栈弟兄只需找到正午,午时一过,那也不必找了……”众人愕然道:“不必找了?”巩正仪嗯了一声:“找到了也没用……”一片惊疑间,墙外人人议论不休,却又听一声怒吼传来:“巩正仪!睁开你的昏花老眼看看!你的上头便是我啊!谁说咱们只需找到正午的?我说咱们得找到晚间!”、“为何是晚间?干脆找到明年元宵!岂不是好?”、“***!你是官、我是官?”吵骂声中,墙外却又传来叮叮当当的声响,竟有人械斗起来,阿秀眨了眨眼,这才晓得天下为何会乱成这样,原来乱源便出在这帮大侠身上了。众人打起了群架,宋公迈却是平静如常,道:“也罢,就听你的。现下什么时候了?”一人答道:“差不多午时了。”宋公迈道:“如此也好,等钟楼敲响,午时一到,大伙儿便做鸟兽散,想逃的便逃,想走的便走,不必在此磨耗。元易道兄、灵音大师,你俩以为如何?”听得“灵音大师”也在此地,阿秀心下暗惊,知道这人便是爹爹的师兄,武功高得离奇,一会儿铁脚大叔若是正面遭遇了,岂有生?他心里暗暗害怕,只想为大叔通风报信,可官差们就在墙外,万一被人发觉,反而是此地无银两。正烦恼间,突然墙外传来追逐声,听得有人叫道:“抓住他!天狗李跑了!”砰地一声,有人摔倒在地,随即传来踢打声,听得一人吼骂道:“想跑?这么多高手在这儿,你能望哪跑?快闻!这儿有没那厮的味道?”墙外传来嗅闻声,听那“天狗李”低声道:“有啊……那味道望大明门去了!”“放你妈的屁!方才说是去城东!现下又去了大明门?我还去了南天门哪!”、“**,老整夜没睡,先杀你出气!”耳光抽打之中,“天狗李”哭了起来:“等等、等等、我闻到了,那味道就在对街……”脚步杂沓,大队人马认明了方位,便又要开拔了,只见那顶高高的官帽经过了围墙,随即微微一顿,听得宋公迈沈吟道:“等等,咱们经过这废宅几次了?”一人接口道:“从昨晚到今日,已是第六回。”宋公迈道:“咱们进去过几次了?”此言一出,墙外没声音了,想来人人都察觉不对。猛听“砰”地大响,围墙轰然坍塌,泥沙纷飞中,现出了一名和尚,看他身穿袈裟,双掌平推,这人阿秀竟也认识,却是爹爹的师弟“灵玄大师”,不旋踵,墙上又翻过几人,有似壁虎游墙者,有似飞鸟掠空者、有似蚂蚱蹦跳者,各有本领、各怀异能。轰隆之声此起彼落,围墙坍了一大片,各人马全都现身了,阿秀偷眼去看,只见宋公迈当头走着,背后跟随无数高手,有仙风瘦骨的道士、有一袭长袍的大侠,更多的是各衙门的官差,至于那“蛇枪”霍天龙、张胖,自也随在队伍当中,望来并不起眼。满场高手如云,提拂尘、负长剑,持火枪,全数进驻了后院,威势非常。只见一名大捕头跨入院中,凛然道:“来人!带天狗李!”背后官差喝道:“带天狗李!”“带天狗李……带天狗李……”喊声相继而下,不旋踵,院外传来喊声:“天狗李跑了!”“天狗李跑了……天狗李跑了……”呼喊接踵而回,一名差人回 报道:“启禀捕头,天狗李已经跑了。”那大捕头暴怒道:“跑了不会去追吗?混蛋!”众官差慌慌张张,正要追人,却见一人举手拦住,阿秀眼里看得明白,此人正是宋公迈。听他道:“不必追了,那厮便在此地。”众人恍然大悟,才知天狗李何以大兜圈,他早就知道“那厮”藏身在此,故而远远避开。全场都静了下来。那大捕头行上一步,沈声道:“诸位大侠!蝗虫若要起飞,必有一只向导领!为了千千万万的京城姓,我等务须在此奋战,虽死无憾!”当当当、当当当,远处不知谁敲起了铜锣,已然下令开打。宋公迈暴喝一声:“元易道长!请你守住后门!灵音大师,请率众僧过去前门!余人随我上前!”奋起八十老身,便朝鬼屋走入,岂料走了几步,背后迟迟听不闻声息,回头去看,武林高手们竟是你看我、我看你,鸦雀无声。宋公迈心下恼火,转身训斥:“少壮不负英雄志,侠者之誓,为民除害!你们却是怕什么?”还待骂人,却听背后传来静静的嗓音:“说得好。”众人凝目急看,宋公迈背后竟多了几个黑衣人,前后左右各一名,总计六人。藏蒙面,个个携兵带械。“魔王来啦!”众人发一声喊,正要掉头逃命,宋公迈急忙喝道:“且慢!”他向后一纵,拉住一名官差,低声道:“巩正仪,这是你们的人么?”那官差驼背弯腰,苦着一张老脸,却原来便是先前说话的那位“巩正仪”。只见他点了点头,朝宋爵爷耳边说了几句悄悄话。宋公迈脸色大变,忙退开几步,深深吸了口气。余人更是惊疑惶恐,迟迟说不出话来,最后还是元易道长咳了一声,拱手道:“几位朋友,你们若有什么吩咐,还请示下如何?”“奉上喻!”六名黑衣人肃身挺腰,同声大喝,众人吓了一跳,不知他们要做些什么,却见一名黑衣人离众上前,淡然道:“奉上喻。我等特来转告一条消息,请诸位同道细听了。”传闻中的黑衣人现身说话,全场自是静如深夜,谁也不敢作声,那人藏住了面貌,只露出一双冷眼,环顾全场,静静地道:“昨夜时,我方已于万福楼截获此人,双方大战一场,点受我军全力围攻,业已负伤。”听得此言,江湖群豪矍然一惊,人群里已是议论纷纷。宋公迈沈声道:“朋友此言当真?”黑衣人道:“千真万确。那厮正午之前,经脉瘫痪,武功全废。爵爷若是不信,只管去问大掌柜』。”话声一出,人群里竟是轰轰吵响,猛听一名官差喊道:“朝廷有旨!谁能砍下那厮的脑袋,爵赐关内侯、赏黄金十万两!富贵荣华,就在眼前!”“冲啊!杀 啊!”宋公迈脚步还没动,霎时各大侠狂奔上前,反而把他挤到后头去了。落水狗在前,人人争先恐后,一杀入了鬼屋中,霎时破屋坏墙,奋不顾身,都在捕要犯下落,那霍天龙、张胖也忙了起来,一个寻找放枪之处,一个磨刀霍霍,只等着坐收渔利。俗话说:“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众家高手如狼似虎,人人拼了老命,等着当那“关内侯”,阿秀心里担忧,更加不能走了,便躲在罗汉像后,暗暗为那位“铁脚大叔”祝祷。破屋里人声喧哗,宛如闹市,料来无须片刻,便能找到铁脚大叔的踪影。正吵闹间,猛听“碰”地一声,地底深处传来敲打声,似有什么东西要爬将出来,众人吓了一跳,便又一发逃出屋外,躲到宋公迈背后。“砰”地一声,又是一声,地底异响频传,彷佛魔王将出。人人心跳加快,掌心出汗,那张胖本还等着捡便宜,此刻也逃入草丛之中,浑身发抖。转看霍天龙,早已攀到对过屋顶上,谁知是要放冷枪、还是要拔腿跑?病死的骆驼比马大,一片寒蝉间,众高手谁也不敢妄动,猛听一声清啸,一名少年越众而出,朗声道:“武当郁丹枫在此!还请朋友现身相会如何?”猛听“轰隆”一声大响,地下沙尘飞扬,好似窜出了什么怪物,众人“啊呀”惊呼,纷纷向后退开,那郁丹枫也不禁双手护住脸面,双足向地一点,向后飘开了丈。一阵惊天动地过后,四下却没声响了,唯有漫天沙尘飞舞,众人惊疑不定,都不知发生了何事,阿秀也是大感骇然,正察看间,肩头却让人拍了拍,回头一望,惊见一条大汉竖指唇边,示意噤声,随即慢慢爬入了长草堆里,打算一溜逃。阿秀呆住了。看那大汉实在高明,一招“声东击西”使出,弄个震天价响,自己却来个“金蝉脱壳”,打算悄悄逃命。只见他小心爬入草丛,爬不数步,长草哗哗,一名胖却从中窜了出来,嘴里高声惨叫:“坏人来了啊!救命啊!快来人啊!”众人回头急看,惊见草丛里蹲着一人,鬼鬼祟祟,背后还满是刺花,岂不便是“那厮”是谁?“杀啊!”几名道士飞身而上,半空拔剑出鞘,身法精彩之至,那灵玄大师更是双掌前撑,喝地一声过后,运起了“大力金刚掌”,其余大批官差、武林耆宿也提起兵器,将敌寇层层包围。阿秀明白那大汉即将身死,霎时便也掉头飞奔而去,忍泪闭眼:“铁脚大叔,再见了。”正要洒下泪来,耳中却听得狂笑声大作:“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阿秀呆呆回头,只见铁脚大叔昂大笑,从草堆里站了起来,只见他魁梧高大,约莫八尺四五,背 后更刺了一幅飞虎,其势豪迈之至,却也不免凶狠之,宛如猛虎出丘,大踏步而来。“糟了……”众人怕了起来,原本出招的停手了,原本停手的退后了,至于本就在退后的,则是就地趴下,把自己伪作了一具死尸。一片惊恐间,那大汉昂阔步,仰天豪笑,一行向了人群,突然目光一掠,停在了一个高大老者的脸上,嘿嘿笑道:“宋爵爷,久违啦。”四下全是牙关颤抖声,宋公迈也是脸色铁青,嘶哑地道:“将军……别来无恙。”在众人的注视下,那大汉扭了扭颈,道:“好了,废话少说,你们要轮着上?还是一起上?”阿秀暗暗诧异,适才听铁脚大叔自己提起,明明他正午前武功全失,这当口怎又精力弥漫、主动搦战?仰头来看日轮,那阳躲在雪云之后,也不知是否升到了天顶,一旁宋公迈自也惊疑不定,其余高手更是面面相觑,谁也不敢轻举妄动。此时此刻,谁也不清楚是否正午,也没人晓得“那厮”究竟有无负伤,只知他赤膊上身,环顾场中,透出一身霸悍之气,虽有千人在此,竟无一人敢上前应战。万籁俱寂中,忽听脚步声响,一名少年步出人群,微微吐纳,道:“老头,武当郁丹枫在此,陪你玩个两招。”那大汉目光斜飘,笑道:“什么枫?”那人道:“郁丹枫。”那大汉懒懒地道:“听都没听过。”那“郁丹枫”怒容大现,正要大步上前,却让一名中年道士拦住了,听他附耳道:“不要轻举妄动,仔细看看周遭。”那少年微感纳闷,左右望了望,突然发觉一件事,那六名黑衣人不见了。不只黑衣人不见了,连那“巩正仪”也消失了,此刻不单郁丹枫起了疑心,其余高手也察觉了不对劲。“那厮”若真个负伤了,这帮黑衣人为何不自己上?却反而把场面交给了别人?莫非“那厮”身上有毒?还是地下埋了一桶炸药?还是怎地?那中年道士便是武当掌教“元易”,他见众人望着自己师徒,当即一声清啸,喝道:“枫儿!武林里长幼有序,本属应然。你虽想铲奸锄恶,为姓做番事业,岂难道几位前辈就不想么?”把手一摆,朗声道:“天下武功出少林!论资排辈,我武当真武观自该礼让嵩山少林!”众家好汉闻言一愣,看武当与少林争雄年,平日明争暗斗,这当口却让贤了,那“灵玄大师”咳了一声,便道:“也好。这场便由我少林打头阵。”行上前去,正要出手,待见那铁脚大汉舔了舔嘴,嘿嘿狞笑。灵玄心头大感不祥,便又退了回来,合十道:“阿弥陀佛,将军世之虎将,素有英名,小僧妄图以一对一,不免有辱将军盛名。”那大汉 笑道:“好啦,废话少说,你要上多少人?”灵玄默然低头,背后同门行了上来,齐声道:“我等少林十二僧,联袂向将军请教!”听得十二僧同上,那大汉却是神色自若,径道:“灵音大师呢?也要一起上么?”一名矮小老僧步出人群,合十道:“阿弥陀佛,为了京城姓,贫僧斗胆,也来拜领施主的高招。”说话间微微吐气,双手微微向前一推,指节内收,正是了他的成名绝技:“大悲降魔杵”。眼看灵音潜运神功,场内自是一片哗然,那灵玄也把掌心向上,扎下马步,拿出了佛门根本掌印:“大力金刚掌”。少林高僧打了头阵,人人士气大振,只见霍天龙纵上了对过民房,手持短枪,远处官差也提起了弓弩,对准了场内,都要为少林僧众援手。那元易道长却拉住了徒弟,示意他不可妄动。双方正要决战,那大汉却笑了笑,道:“灵音大师,动手之前,我想请教你一事,可以么?”灵音合十道:“阿弥陀佛。只消无害于天下万民,无碍于京城姓,老衲自当回答。”那大汉微笑道:“你别担心,我只想请问你个字……”霎时手指穹苍,暴吼道:“何谓佛!”吼声一出,四下满是回音:“何谓佛……何谓佛……何谓佛……”灵音自也愣了,没料到他有此一问,正要合十回话,灵玄却附耳过来,低声道:“师兄,这厮善使邪术,定是要扰你心神,千万不要应答。”灵音微见迟疑,欲言又止间,那大汉又道:“灵音大师,你少林寺里全是假仁假义的贼秃,白日拜佛,夜间宿娼,只有你一个真和尚。你说吧,何谓佛?”灵音咳了一声,答道:“信心即佛。”那大汉冷冷地道:“何谓信心?”灵音道:“佛曰,汝等诸人,各信自心是佛,此心即是佛心。”那大汉哦了一声,又道:“何谓佛心?”灵音双手合十,道:“禅是佛心,教是佛语,教则惟传一心法,禅则惟传见性法……”阿秀一旁偷看,只见那大汉嗯嗯点头,不住称是,眼角却在留意脚下影,霎时心下一醒:“好啊!铁脚大叔要磨耗时光!”阿秀虽是十岁小孩,脑袋却比这帮大人清楚,自知那大汉要东拉西扯,只等熬过午时,便能恢复武功。那灵音却犹在梦中,兀自长篇大论:“是故达摩南天竺国,来至中华传上乘一心法,令汝等开悟,以使众生得佛性……”说了良久,终于双手合十,行礼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法已毕,还请施主赐招。”午时未到,佛法却提前说完了,阿秀满头冷汗,正感担忧间,那大汉却是笑了笑,道:“可惜啊可惜,似大师这般得道高僧,死一个、少一个, 我倒舍不得动手了。”灵音道:“人生在世,各有缘法,施主不必客气。”那大汉哈哈大笑,双手握拳,正要大步行来,忽又道:“等等,大师适才说到佛心,可否再解释明白些?”灵音不疑有它,正要再说佛法,一旁灵玄却已按耐不住,暴喝道:“兀你那厮!休来戏弄我师兄!且吃灵玄一招!”双手一晃,运起了“大力金刚掌”,正要劈出,却听那大汉厉声道:“灵玄!你为何要害死天绝神僧?”那灵玄大吃一惊,饶他功力深厚,脚步还是向后摔跌,颤声道:“你胡说什么?”那大汉冷冷地道:“灵玄,你们少林长年嫁祸于我,说什么天绝大师死于我手……”嗓音一提,厉声道:“你说吧!你为何要害死天绝大师!”灵玄骇然道:“我……我不知道……”那大汉森然道:“不知道?就凭这字,你便想骗过自己的良心?灵玄!你明知密谋在先,袖手旁观于后,任凭天绝大师死于小人之手,却与你亲手所弑何异?你过来吧!杀了我之后,你便能杜了天下人的悠悠众口!”灵玄慌张害怕,竟是语带哭音:“不是我、不是我干的……我什么都不知道……”“哈哈哈哈哈!”那大汉仰天狂笑,甚是豪迈,正要再加训斥,突然鼻中一热,流下两行红血,望来直若鼻涕也似。眼看众人愣住了,阿秀则是心下惨然:“完了,露出马脚啦。”练武之人,气血内藏,什么时候会流鼻血了?果不其然,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霎时全都醒了过来,暴怒道:“这家伙要磨耗时光!”灵玄气得牙关颤抖:“兀你那厮……今番杀不了你,我岂有颜面见我天绝师叔于地下?”“为了天下万民!”元易道长拔剑向天,厉声道:“大伙儿——并肩冲啊!”“杀啊!”、“冲啊!”眼看那大汉原是纸糊的,什么武功都没有。官差生气了,张胖发怒了,连元易道长也拔剑了,人人奔向前来,刀光剑闪,枪戳掌击,当真无所不为,那霍天龙更是守株待兔,只等着乱军中射上一枪。这下完了,那大汉流了鼻血,已然道出一切秘密。眼看刀剑齐施,随时都要命丧黄泉,猛听“当”、“当”之声大作,钟声竟已响起了。“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午时到了,大汉双手叉腰,仰天狂笑,声势直上九重云霄,怕连嫦娥仙女听见了,也要花容失色。“妈呀!”众人放声呐喊,收招的收招、止步的止步,跑得慢的还摔倒在地,哭爹叫娘。午时一过,“那厮”经脉全开,阴阳六经已然龙虎交会,水乳交融,登使他再次攀上天顶五岳,成了当世第一大魔头。众人惊惶哭喊,正要窜逃,猛听一人喊道:“等等!大家瞧那儿!”众人把目光一转,惊见一名孩童脸色苍白,手持石块,站在一口大钟旁,却是他在那儿乱敲了。张胖暴怒道:“又是这小鬼!”众官差怒道:“该死的东西!”眼见钟声是打这儿来的,人人都是恼羞成怒,哭叫的拭泪了,拭泪的眼红了,眼红的拔刀了。“为了十万两黄金!”张胖提起了大斧头,第一个奔上前去,暴吼道:“杀啊!”“杀啊!”、“冲啊!”、“我的关内侯啊!”众人连番让人愚弄,个个奋不顾身,已如发狂也似,都等着将这人五马分尸。那大汉没救了,这儿是武当高手,那儿是少林高僧,兵刃纷至沓来,棍棒如雨而下,如何还有命在?猛听“碰”地一响,枪声大作,霍天龙抢先开出了一枪,正要捷足先登、第一个拿下“关内侯”宝座,突然间,枪声略显黯淡,远方传来了几声……“当……”、“当……”远方钟声悠扬,当地一声,又是一声,带来了清幽古意,众人不由为之一愣,转看阿秀那小鬼,却只呆坐在地下,离得那口大钟老远,并未偷鸡摸狗。这钟声是由北门的“钟楼大街”而来,这条街上有一口巨钟,相传是“永乐大帝”所铸,高挂城楼,按时报讯,年如一日,从未误差。当当巨响之中,众人吞了口寒沫,还没来得及开溜,却听那大汉嘴里喀喇喇地咬着东西,含浑地道:“该吃午饭啦……”噗地一声,枪儿从嘴里吐了出来,只见那大汉满身红光,微微晕扩,复又收拢,深深一个吐纳过后,便上下挥舞着手臂,自朝灵玄大师招了招手:“老弟,吃过午饭了吗?”灵玄咬牙道:“我……我……”那大汉着他的口气,畏畏缩缩地道:“我……我……你……你……”呵呵笑道:“有话想说,去跟天绝老贼说吧()。”抓住了灵玄的衣襟,喝啊一声怒吼,便将他举过肩头,咻地一声,远远抛了出去。一声闷哼过后,远处传来“啊”地一声惨叫,阿秀转头去望,只见霍天龙从房顶上掉落下来,转看灵玄大师,却还半空飞着,不知要坠到何处。那大汉朝掌中呵了呵暖气,寒颤道:“怪怪,都正月了,还这么冷。”他舔了舔嘴,突然望向一名官差,道:“喂、你,把衣服脱了。”那官差全身发抖,还在那儿东张西望,那大汉怒道:“还看别人?就是你!快把衣服脱了!”那官差哭道:“壮士饶命!我……我不懂那套……”那大汉厉声道:“快脱!”怒吼一出,宛如龙吟虎啸,连阿秀也害怕不已,赶忙遮住双耳。几十名官差欲哭无泪,便在大捕头的带领下,人人当众脱衣解裤,蔚为奇观。那大汉打着赤膊,自在地 下挑选合身衣裳,正试穿间,忽听背后呼吸声有异,听得一人森然道:“朋友……你把咱们当成什么了?”金光大现中,耳中听到:“武当郁丹枫……”一人奋起双掌,厉声道:“恭请赐招!”砰地一声大响,那厮身直飞了出去,堪堪过了两丈远近,这才撞上了那口大钟,随即滚跌在地。宋公迈见机不可失,忙提了宝刀,飞身过去,厉声道:“神刀劲!”宋神刀老而靡坚,运起毕生功劲,提刀纵砍,猛听“嗡”地大响,“那厮”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手里竟然提着那口大钟,挡下宋公迈的宝刀。巨钟嗡嗡大响,震得人人耳鼓发麻。看这口大钟重逾千斤,却让那厮单手提起,天下有这等神力的,屈指可数。满场骇然间,只见“那厮”提了口真气,右臂向后,大钟也随之后掠五尺,一阵烈风扑面而至,千斤大钟便朝宋公迈脸上撞来。“神刀劲!”宋公迈凄厉怪吼,提刀对砍,正等着刀断人亡,却听“当”地巨响,眼前火光四溅,宋公迈身边多了一名老僧,手持铁杵,正是达摩院座“灵音大师”出手了。看灵音来得好快,眼看宋神刀难以为继,当即一个箭步抢上,与他并肩挡下这惊天动地的一击,只是“那厮”神力惊人,听他深深吐纳,全身散发火焰般的气息,把大钟一提,再次撞来()。“当当当当当当!”一连九声,巨钟嗡嗡大响,连撞九记,一波未息、一波又至,两名前辈接得了一招,接不了第二招,虎口早已发麻,脚下更是连连后退,竟连片刻也抵挡不住。“神刀劲!”、“神刀劲!”宋公迈仰天大吼,却是越叫越没劲,他自知命在旦夕,只能回目向后,盼有同道出手相助,哪晓得一望之下,背后同道或拔腿狂奔、或翻墙而走,义气点的还来搀扶跌倒的,不忘喊道:“老张!我俩一起逃!咱绝不会舍下你的!”“神刀劲!”宋公迈悲伤呐喊,似成*人间绝响,正等着断送老命,却听背后传来怒喝声:“老头别哭!让我来助你一臂之力!”当地一声金响,一人双手张开,架住了巨钟,厉声道:“武当——纯阳功!”喊声一出,内力排山倒海而来,一时间“明堂穴”金光大现,衣袍宝光窜流,仗着天下隐仙第一神功,竟然抱住了巨钟,压得大魔头逐步后退。“枫儿!”那元易道长躲得老远,口中却还拼命呐喊:“千万别淌这混水!快走!”初生之犊不畏虎,长了犄角反怕狼。来人正是郁丹枫,也是他血气方刚,年少冲动,便对师父的喊声不理不睬,当下拿出了英雄肝胆,便与灵音、宋公迈共御强敌。这大高手各有各的护身绝,一是八十耆宿,一是少林神僧,还一个是 武当不世出的少年奇才,人成虎,力达万斤,谁也抵挡不住。郁丹枫深深吐纳,自知机不可失,须得趁胜追击,霎时“喝”地一声,竟将整口巨钟举过了肩,正要抛将出去,背后却让人拍了拍,赞道:“年轻人,力气不小啊!”郁丹枫大骇回头,只见“那厮”早已放开巨钟,无声无息来到背后。转看“宋神刀”,却已翻过了围墙,骇然狂走,身法快得不可思议。至于那位灵音大师,则是低头念弥陀,好似替自己念起了往生咒。郁丹枫又惊又急,正要反足踢出,突然手上一个脱力,整口大钟落了下来,将他罩到了里头,只听“那厮”笑道:“来,送你去见张丰()。”把脚一踢,咚地隆咚,整口大钟滚出了围墙,来到了下坡,轰隆隆地直滚下去,消失不见了。“枫儿!枫儿!”那元易道长大惊大喊,也是怕爱徒英年早逝了,忙一追了过去。眼看全场跑得一个不剩,铁脚大汉哈哈大笑,便又捡起官差脱下的衣裳,自顾自地穿了起来。阿秀胆战心惊,正要从草丛里悄悄爬走,突然背心一紧,竟让人一把提了起来,听那大汉笑道:“小兄弟,咱俩又见面啦。”阿秀发抖苦笑:“铁……铁脚大叔,你……你好啊……”那大汉笑道:“方才谢谢你了。若没你这小和尚为我撞钟,恐怕他们真为我送终啦。”阿秀陪笑道:“不谢、不谢,大叔您随便逛逛,京城很好玩的,我……我先回家了……”正要开溜,却又被拖了回来,大惊道:“大叔,你……你要干什么?”那大汉笑道:“别怕,你方才不是说要找你爹么?咱这就带你去找人吧。”阿秀此时魂飞魄散,哪还管谁是他爹?颤声道:“不……不用了……我……我要去找我娘……”“好啊!”那大汉喜道:“我刚巧也要找你娘,来,咱俩一起去红螺寺玩玩吧,一会儿找到你娘,便来个合家大团圆。”阿秀寒声道:“合……合家团圆?”“没错。”铁脚大汉微笑道:“你每到年初一,不都得去红螺寺见个人?那是谁?”阿秀大惊道:“汤圆姑妈?你……你怎么认得她的?”大汉道:“宜花院里相好的。”“哈哈哈哈哈哈!”铁脚大汉仰头直笑了起来,不顾阿秀还在哭着,便将他夹到了腋下,铁脚向前一踢,轰隆巨响传过,围墙已然倒塌,随即大踏步走了出去。街上行人见了,莫不哭爹叫娘、四散奔逃,想来明早都要上庙里收惊去了. 正文 第十章 山中小景 雪花阵阵飘落,山里白雾茫茫,沿山颠望上瞧去,只见一株苍松横探深谷,甚是雄奇险峻,虽在漫天大雪,兀自傲然挺立。突然间,狂风吹拂而来,带得松枝上下晃荡,似欲断折,却见雪雾里有人侧过了身,似在树干上熟睡着,不忘盖了盖被。“马大人……”正揉眼间,身摇了摇,耳边听得有人呼唤:“马大人……”马人杰醒了过来,他呆呆望着那株苍松,那人影却一晃不见了,他揉了揉眼,料想是自己眼花了,便提起拐杖,慢慢行上了石阶,一时间甚显吃力。天气很冷,眼前这道石阶却似通向南天门,又陡又高,看马人杰瘸了一条腿,冲风冒雪,阶梯冰雪滑溜,显得既艰难、又危险。两名将官急忙赶来,道:“马大人,咱们负你上去吧。”正要出手搀扶,几名随扈却已拦了过来,轻声道:“别多事,忘了他是谁么?”兵部尚书马人杰,众将官心里闪过这几个字,莫不心下一醒,忙躬身退开:“是、是。”风狂雪大,吹得漫山遍野一片瑟缩,只见山门下排列兵卒,数达千人,个个身穿精钢甲,旗号既非“勤王”、亦非“正统”,而是“金吾”、“府军”、“虎林”、“羽林”四戴维,不消说,此地正是红螺山,正统皇帝行驾所在。此时马人杰冒雪而来,正是为了求见当今。当今者,皇帝也。俗话说:“伴君如伴虎”,又说“烦恼只为强出头”。马人杰打进朝廷的第一天,无一日不烦恼,也没有一日不强出头,可他的官却越做越大,先是开阳知县,其后是大同知府、户部主事,最后升上了兵部尚书,不过就在他登上南天门的那一日,他的人生之突然崎岖起来,因为他瘸了。马人杰是个直性人,心里有话、向来直说,为此曾多次触怒正统皇帝,不过他从未挨过打,也因此他变本加厉,越发敢说,终于因此惹上了**烦,四十刑杖打下来,断送他的一条腿。可马人杰并没有白白挨打,如同本朝的先烈,他越打越强,越打越旺,他每倒下去一回,爬起来时名气就大了几分,如今声望之高,直追死于狱中的前兵部尚书顾嗣源,普天之下、莫不敬重。与景泰朝不同,正统朝没有江充、刘敬这些元凶巨恶,却有“纸糊阁老”、以及“泥塑四尚书”。在这帮纸人泥人面前,马人杰显眼了,“不遭人妒是庸才”,有些大臣妒嫉他,私下讥他是“沽名卖直”、“升官专靠打屁股”,马人杰听完之后,总是一笑置之,然而他的门生总是冷冷回问:“来吧,挨板那么容易,不如你们也挨上一顿吧?”当年打着板,马人杰哭声之惨,里许外都能听见,许多人讥笑他没种,娇生惯养 ,一打就哭。马人杰也无力反驳,那天他被家人抬了回去,两条腿从此长短不一,脊骨也因此得病,终生不能仰睡,只能侧睡。每到天寒时,他更痛得浑身颤抖,坐不能坐、站不能站,连躺着也痛,彷佛时时刻刻都置身于刀山油锅当中,而他年仅四十四岁。人生年,弹指即过,然而对身处地狱的人来说,却显得长了些。不过马人杰不是没有机会登上天界。受刑前一夜,他曾做了一个梦,梦到修罗王降临,问他是否要求庇荫。马人杰坦然拒绝,他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又说:“今日才挨打,我已无颜面对天下人”。马人杰很早就知道,他一定会挨打。甚且可以这样说,他如果不挨打,这辈都会良心不安。也因此,他并不恨正统皇帝,甚且不恨西北叛军,可他无法忘记一群人,一群自命清高、自以为是、总是不忘各打五十大板的“清流名士”。他们永远袖手旁观、永远冷言冷语……看着前头的人一个一个倒下去,却还哈哈笑着……地狱里最下面的一层,留给袖手旁观的人。马人杰心里明白,等他倒下后,正统朝也要结束了。因为“修罗王”即将从天界启程出发、接管人间的一切。那一刻,天下会化为一个安安静静的炼狱,自此六道噤声,再也听不到一点声音……正想间,两旁随扈附耳道:“大人,小心脚下。”马人杰抬头一看,才发觉自己已然行过了阶梯,踏入了“红螺寺”。红螺寺又称“护国资福禅寺”,每逢正月十四、十五、十六日,朝廷定在寺里连办日法会,祈福求雨,盼望来年风调雨顺。不过今年有些不同,祈雨法会尚未办完,洪水便已淹没了京城。马人杰低头叹息,慢慢行入了大雄宝殿,四下僧人早已听到他的咚咚拐杖声,便一一致意问安。一走过,慢慢来到了祖师殿,尚未行入大殿,便已听得轰轰扰响,凝目望去,只见门里武官群聚,一如往常的模样,又在交头贴耳,窃窃私语。红螺寺一如寻常佛院,分为“天王殿”、“大雄宝殿”,至于“祖师殿”,只因皇帝移驾来此,这几日便成了官议事之地。俗语说:“朝中无人莫为官”,又说:“本地麻雀帮手多”,马人杰虽是兵部尚书,却因这条瘸腿,平日知心朋友不多,官若非走投无,绝少与之来往。他站在殿前,迟迟不见同侪过来招呼,不免有些寂寥,左顾右盼间,忽见远处院里停了来辆车,放满辎重财物,另有家人在那儿看顾。忙问随扈道:“这是谁的车?”“回大人的话……”众随扈躬身来答:“最大的那几辆,是宰辅何大人的座车,后头小点的,都是陈二辅的车、再来是张辅 、牟四辅、刑部赵尚书……”马人杰怔怔看着,忽见车旁站了名公,正指挥家丁搬运家当,忙道:“此人是谁?”随扈道:“是何大人的二女婿。”马人杰又道:“他身旁那位小姑娘呢?”随扈道:“那是何凝香,何大人最小的女儿。”何大人一家到齐了,儿媳妇、女儿女婿全上了红螺山了,不忘带满家当,这是什么意思呢?马人杰深深吸了口气,游目四顾,只见院里辎重都来自官家里,至于“正统军”、“勤王军”的家眷,却没见到一个。他轻轻呼了一口气,道:“很好,咱们进殿吧。”提起拐杖,正要进去,却听一名随扈道:“大人,提刑按察司』洪铭冲求见。”马人杰回头去看,却见一人缓步行来,正是北直隶的总捕头洪铭冲,远处另有几人低头说话,却是旗手卫都统、另有都察院、大理寺的差头。刑部、都察院、大理寺,合称“法司”,加上了“旗手卫”,便是京城官差的总兵力,只是看那洪铭冲脚步迟缓,马人杰不由啊了一声,心里已然有数了。若是好消息送来,这群差头必定脚步轻快,亢奋不已。若有危难将至,必也是狂奔呼叫,面色惊惶。如此这般有气无力,自己得做出最坏的打算。一片沉默间,洪捕头慢慢来到身边,只是愁眉苦脸,欲言又止,马人杰便替他说了:“失手了?”洪捕头低声道:“是……城里急报,我方在城西遭遇那厮,却让他顺利突围而出,现今队伍分崩离析,各方好手跑的跑、逃的逃……那厮却已不见踪影……”马人杰早已料到此节,自也不会暴跳如雷。便道:“很好,辛苦诸位了。”众人呆了半晌,互望一眼,他们本还等着挨上一耳光,岂料马尚书竟还开口致谢了?洪捕头低声问道:“大人,那咱们……咱们还要围捕那厮』么?”马人杰缓缓伸出了手,制住了说话,道:“再来的事情,不归我管。”洪捕头喃喃地道:“那……那卑职该去找谁?”马人杰道:“谁也不必找。你们各自回家去吧。”众人瞠目结舌:“什么?回家?”马人杰道:“你们也累了一晚,赶紧回家歇歇,多和妻儿们聚聚。明日一早,自有圣旨下达。”众人办事不力,早感不安,一听要颁圣旨了,更是魂飞天外:“皇上要……要降咱们的罪么?”马人杰笑道:“放心,有罪的人可多了,哪轮得到你们?再说皇上便真要降罪,怕还得先回家照照镜,不是么?”马人杰又狂言犯上了,众人寒毛直竖,不由得朝他的瘸腿瞧了瞧,马人杰道:“不说了,我先进殿去了。”洪捕头忙道:“大人……到底现下该怎么办,您……您说清楚啊… …”众人还想多问,马人杰却不会多说一个字了。他能做的都做了。再来的事,得看“上面”的意思。倘使连“上面”也不行了,那“上面”后头还有一个人,等着出面收拾残局……行入了殿里,却听四下笑声轰然,远处还有丝竹笙乐,奏了“北正宫”,喜气洋洋,殿里官眷官员聊的聊、说的说,人人都有欢容,彷佛还在过年。一走去,众人有聊姨的、有谈风水的、有祝贺升官的,甚且有议论八世大局、犹在谋划大位的,此情此景,恰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掉泪”,只不知十殿阎王立不立,可想收这些人当幕宾?大殿里人挤人,寸步难移。马人杰一默默低头,忽听一人道:“贺兄,您南京的房还空着么?”、“空着,挤个来口人,勉强还能凑合凑合……”终于有人看眼前了,北方土话说:“老娘家的狗、吃完了就走”,现今北京战事未定,这批人的算盘便已打到了南京,称得上是高瞻远瞩,只可惜正统皇帝也不是傻瓜,临走之前,总得留几个人给饿鬼杀。想来便是他们了。官言笑欢然,各有各的打算。马人杰则是一脸平静,好似事不关己,正低头走着,忽然迎面走来了一人,看他面色铁青,惶惶不安,却是刑部尚书赵大人。真正的官场高手来了。一仙鹤、二锦鸡,看朝廷以兽为秩,官员们自也如虫鸟一般,性情各有不同。这赵尚书历“正统”、“景泰”、“武英”朝而不倒,靠的是一个先天能耐,他可以预知一切。每逢年号要改,社稷要坍,他便如老鼠上沈船,必然大有感应。果然此际官嘻笑,犹在梦中,这人却已如丧考妣,想来又预知了什么。赵尚书是朝廷里的老鼠,这马人杰却似朝廷供奉的乌鸦,专来报丧,赵尚书一见他来,抖得更激烈了,马人杰也不多话,直接了当问了:“赵大人,皇上呢?”赵尚书嘶哑地道:“皇上……皇上还在禅房午睡……咱们请了几次,他都起不来……”正统皇帝年老力衰,精神不比当年,一旦睡了下去,除非祖提着威武棍来叫,谁喊得醒他?马人杰笑了笑,淡然道:“没事,我一会儿去叫他。一定喊得醒。”赵尚书牙关喀喀,眼睛瞄着他的右腿,却是完好无缺的那只。马人杰微微而笑,又道:“皇后娘娘呢?”赵尚书低声道:“这你得问琼国丈,他老人家没来,谁敢过去叨扰……”皇后娘娘天生爱美,时时在房里换着衣服,若有什么不长眼的闯入,皇帝一旦发觉老婆让人瞄了,便蜈蚣也给打瘸了。马人杰笑了一笑,还待要说,一名妇女却急急行了过来,拉住了赵尚书直嚷: “老爷!方才家丁来报,说有人送了棺材到咱们家,这是谁干的?”另一名女喊道:“是啊,七十五口棺材,和咱们家人数一模一样,真是晦气!”眼看赵尚书低头不语,身上抖得更激烈了,想来他又预知了棺材价钱,这便忍不住出手了。马人杰实在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来,拍了拍他的肩头,这便转身离开。正要去找伍定远的踪影,忽见面前又围了一堆人,劈劈啪啪之声不绝于耳,却真打起了算盘,听得一人道:“七十二万除一千万……”、“不是一千万,是一千二四十一万。”马人杰眼光一撇,见到了宰辅何大人,立时停脚下来,只见这老先生伸长了脖,只在看另一名老者拨算盘,那人却是“鸿胪寺”的黄寺卿,一旁尚有“牟四辅”、“张辅”,都是本朝脑人物。若以兽为喻,伍定远是牛,专替主人耕田,马人杰则是乌鸦,专来警告不祥,至于何大人这帮老臣,却如大户人家饲养的孔雀仙鹤,虽无害、亦无益,专能妆点门面。是以姓尊其为“纸糊阁老、泥塑四尚书”,官场功力之高,已至化境,有时连马人杰也看不懂。难得“纸糊阁老”拨算盘,好似做起了正经事,马人杰便也话。那黄寺卿的算术不怎么高明,拨了良久,方才道:“好了,算出来啦。七十二万除一千二四十一万……可得十七又二分厘六毫一秒一忽……”张辅道:“一秒一忽免计,不好算。”陈二辅道:“是了,就算十八吧,杀一个要多少时光?”马人杰微微一惊,不知他们怎会用上这个“杀”字?正猜疑间,却听何大人道:“老夫在西域见过一回,杀一个约莫一柱香。”黄寺卿皱眉道:“一柱香是多久?”这一问却把何大人问倒了,看他平日里不求甚解,只知感慨光阴似箭、岁月如梭,却不知一柱香究竟多长,喃喃便道:“这……大概是半个时辰吧。”陈二辅道:“一柱香没那么久。说精确些。”何大人道:“要精确,你得问钦天监的人……”牟四辅道:“钦天监监正五官,没资格进祖师殿。”张辅沈吟道:“那去找五经博士吧,不然春官正也行……”正议论间,却见殿外奔入一名少年,十五六岁年纪,一把拉住了黄寺卿,嚷道:“爹,我要下山,寺里不好玩!”黄寺卿安抚道:“别急,等爹忙完了,一会儿带你去赏灯,好不好啊……”黄寺卿老来得,对儿自是孝顺异常,何大人私生儿女生得多了,却是看得烦,他转过头来,猛一见到马人杰,顿时大喜道:“哎呀,马尚书来了,快快快,跟本官说,一柱香是多久?”众人闻声转头,果然也 见到了马尚书,自也晓得此人是少壮能臣,精明干练,无所不知,纷纷追问:“是啊,马老弟,你快说、一柱香是多久?”马人杰咳了一声,道:“一柱香为一刻。”众臣沈吟道:“一刻又是多久?”马人杰道:“一刻为分,一分为秒。一刻便是一万秒。”张辅满面愕然:“什么秒?有这玩意儿么?”马人杰道:“秒之为用,起于开国。盖洪武十七年甲岁为元,岁周六十五万二千四二十五分,四分之为一象,二十四分之为一节,以日周为万分,每十八万二千七十分一十八秒为一闰。是称大统闰应。”马人杰号称精通“奇门遁甲”,果然深暗天元历法,说得头头是道。这何大人却是不求甚解,仍是一脸迷惘:“这……听你说了好大一篇,到底一柱香是多久?”马人杰道:“一柱香便是一万秒。八万秒约为一个时辰,总之一个时辰大抵可以烧八柱香。”何大人总算懂了,忙道:“快快快,八柱香就是一个时辰,杀一个一柱香,杀十八个要多少时辰?”那黄寺卿拨了拨算盘,喃喃地道:“两个时辰又两刻……”众大臣本还紧张着,霎时如释重负,笑道:“这么快就杀完了,那还怕什么?走走走,大家去赏雪吧。”那牟四辅道:“别急着玩,咱们去找伍定远,把数目报给他吧。”何大人道:“对对对、定远平日辛劳了,咱们多少得替他分点忧……”眼看众人离开了,马人杰目光一转,只见殿里角落放了张凳,其上坐了一员大将,果然是“正统军大都督”伍定远。那黄寺卿脚步急急,正要随行过去,却让马人杰拉住了,听他道:“黄大人,你们究竟在算些什么?可否让下官知晓?”黄寺卿笑道:“原来你还不知道啊,哪,这七十二万呢,便是正统军,这一千二四十一万呢,便是……”一旁儿笑着接口了:“我知道,那是饿鬼!”马人杰张大了嘴,才知他们算计的是这个,黄寺卿拍了拍儿,示意嘉许,笑道:“看着啊,七十二万除一千二四十一万,约得十八,所以正统军要杀光千万饿鬼,每人仅须杀十八只,杀一只一柱香,要杀十八只呢,那就是……”儿接口又笑:“两个时辰又两刻。”咚地一声,拐杖落地,马人杰竟已摔到随扈的怀里去了。那黄寺卿愣住了,还待过来察看,马人杰却已挣扎起身,喘道:“快,带我去见伍定远,快。”“借光,劳驾借光。”殿里都是达官贵人,左右随扈自也不好推挤,只能勉力前行。马人杰也是满头大汗,提着拐杖向前挤,猛听一声怒吼:“住口!”当琅一声,一只茶碗砸到了地下,摔了个粉碎,大厅静了下来,人人凝目去看,只见罗汉像旁站起了一条大汉,双眼怒翻,正是伍定远。看他给何宰辅、张辅等人围着,想来起了口角。众老臣愕然道:“伍老弟,你……你凶什么?咱们是好心给你出主意,你发什么脾气啊?”伍定远坐了下来,抱头不语。高炯、岑焱全赶了上来,都在低声安抚。马人杰眼光一扫,却没见到席参谋巩志。伍都督举止有异,众人自都不好再说,何大人却与他相识经年,打“制使”时便识得了,也是自恃辈分,便道:“定远老弟,你别乱发脾气,好好听咱们说。”陈二辅也道:“是啊,你不可妄动无明。咱们给你算过了,你把七十二万正统军全数调回北京,只消两个时辰又两刻,便能解京城之危……”张辅道:“是啊,若再加上勤王军,那便连一个时辰都不要,何乐而不为?”“住口!”伍定远突然仰大吼,声如雷震,整间大殿便又静了下来。众老臣受了惊吓,有的摔倒在地,有的飕飕发抖,何大人骇而怒,大声道:“伍定远!你……你这是干什么?咱们的计策哪里行不通?你说!”伍定远气得微微发抖,嘶哑道:“你们……你们杀过人么?”众人面面相觑,料来他们手无缚鸡之力,连后厨也没进去过,哪里杀过人?正支支吾吾间,忽听牟四辅道:“没杀过又如何?咱们忠君报国之心,与你无贰。”众人喝起采来了,伍定远则是低头抚面,说不出话来,眼看众老臣还要纠缠,高炯便道:“几位大人,不如让小人反问你们一句吧,你们可知杀人前得准备什么?”黄寺卿正要说话,一旁儿便替他笑答了:“刀啊,杀人不得准备刀么?不然还要什么?”燕烽道:“错了,杀人前得准备一柄铲,一包石灰。”黄寺卿茫然道:“铲?那是做什么的?”岑焱行了上来,朝黄寺卿打量一眼,喃喃地道:“要杀一个像您这般高的人、至少得掘一个这么大的坑……”说着朝地下比了比,道:“把尸扔入之后,还得洒上一层这么厚的石灰,否则不出十日,便会闹出瘟疫。”张辅皱眉道:“怎么?不能用烧的么?”高炯冷冷地道:“张大人,你晓得要把你烧成灰,得用多少斤柴?”张辅大怒道:“放肆!本官怎会知道?”高炯也不怕他,径道:“要烧一斤水,得用半斤柴,那还是烧水。倘若烧的是尸,火头还得全旺,否则只会焦臭,却烧不成灰。”牟四辅捋须微笑:“原来杀人还有这些问,你们放心吧,本官一声令下,你们要多少煤、多少炭、多少石灰铁铲,一日内便能备妥……”正说得高兴间,忽听一人道:“牟大人,你以为咱们要杀的是 多少人?五个、十个、个、千个?”众人回望去,却是马人杰来了,他环顾群臣,静静地道:“请恕本官直说吧。你们要杀的是千千万万的活人。不分男女、不问老少、格杀勿论,请问你们,世上有谁狠得下这个心?”杀人最要紧的,既非钢刀,亦非煤炭,而是人。没有刽手,谁也杀不了人。一片寂静间,众大人面面相觑,眨了眨眼。忽听劈劈啪啪之声响起,黄寺卿又拨起了算盘,道:“设若烧一具尸用五十斤柴,烧一千两四十一万具尸,得用六亿七千八万……”正算间,一旁儿又来吵闹:“爹!我不要留在寺里,我要下山去玩!”陈二辅笑道:“这不是小元么?都长这么大了?还认得我是谁啊?”世间共分六道,看那少年肥嘟嘟、胖呼呼,两只脸颊红通通的,倒像一尊小弥勒佛,眼见陈大人发起了红包,少年也是笑逐颜开,便称谢接下,可怜马人杰说了半天,却如对牛弹琴一般。一旁何大人走了上来,劝道:“定远老弟,非是我等铁石心肠,实在是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你快下令吧,把你七十万正统军召回来……”正说间,却见伍定远离座起身,道:“何大人,请你去调别人的兵马,伍某的弟兄不干这种事。”何大人皱眉道:“为什么?”伍定远道:“他们将来还要做人。”张辅拂然道:“怎么?保家卫国,那就见不得人了?”伍定远背向众人,竭力压抑怒火:“大人您可知晓……杀人汉的眼珠是什么色的?”张辅道:“什么色?难不成是绿的么?”一片笑声中,官袍一紧,脚跟竟离了地,只见伍定远垂虎望,双眼满布血丝,喘息道:“跟我说……杀人汉的眼珠……是什么色的?”张辅骇然道:“红……红的……”“是……杀过人之后,你眼里见到的东西,全是红的……”倏忽之间,伍定远探出冰冷铁手,握住那少年的头颅,嘶哑地道:“等你杀了这般年纪的孩后,那就不只眼珠红了……连心都红了……眼前一切尽皆染血,一辈也变不回来……等你灭人满门之后……”那少年怕了起来,一时大声哭叫,只想挣脱伍定远的铁掌,黄寺卿慌道:“爵爷,您这是做什么?快放开犬吧……”岑焱、高炯也上来了,忙道:“都督、快松手了()。”众人急急来劝,伍定远却是不知不觉,只听他低声喘气:“我的弟兄打了十年仗,有朝一日还望能解甲归田、养儿育女,重新做个平凡姓,你们谁想逼他们做刽手……”反手一掌,重重朝罗汉像拍去,厉声道:“伍某立时杀了他!”砰地一声,降龙尊者像断成了两截,上半身撞破了照壁,飞了出去, 满场官眷见了,顿时高声尖叫起来,黄寺卿吓得魂飞天外,连拖带带抢地夺回了儿,伍定远却还余怒未消,提起醋钵大的拳头,又朝伏虎尊者搥打。砰!砰!砰!伍定远发狂了,打烂伏虎尊者后,便又扑向了五罗汉像,凄厉大叫:“五尊者!快快现身!即刻杀死我!”马人杰拉来了随扈,低声道:“快去请杨大人过来,快。”大都督发疯了,看他宛如一尾狂龙,殿里官眷哭叫呐喊,都在四散奔逃,几名随扈冲出殿去,都要去寻杨肃观,奈何远水救不了近火,高炯怕上司误伤无辜,只能与岑焱、燕烽一齐上前擒抱,人合力,却如蚍蜉撼大树,难动分毫。眼看便要捣毁殿中一切,却听嗤地一声,一只手掌半横出,竟然接下了伍定远的重拳。“一代真龙”身负不世勇力,纵是怒苍五虎上将在此,也不敢搦其锋芒,这人却凭单臂迫其停手,非有千斤神力不可。众人一发静了下来,不知是否杨肃观来了?四下静悄悄的,人人转头去看,面前却站了一名老者,白须白发,兀自垂着两道长长的白眉,望来不知有几岁了。彷佛是“降龙尊者”下凡尘,那老者手掌抬起,望下制压,似欲逼得“真龙”跪下?四下一片骇然,伍定远却是嘿嘿一笑,左拳后撤,陡然间仰天狂啸,铁掌劈出,浑身气力也如排山倒海而来,那老者二话不说,反手抽出一柄木剑,瞬息之间,众人眼前一花,但觉眼前景物一边高、一边低,天空竟似让人切了开来。轰地一声,一股气流反激而出,伍定远被迫撤回铁掌,护住了门面,余人眼中一阵刺痛,纷纷闭上了眼()。眼看来人武功之高,天下罕见,高炯大吃一惊,也是怕老板吃了闷亏,忙抽出腰刀,正要将对方逼开,却听“嗡”地一声,刀锋一紧,高炯的佩刀竟让人两根指头捏住了,随即一股大力发来,竟将他拖倒在地。岑焱、燕烽骇然不已,正要上前救援,却听伍定远森然道:“都让开。”伍定远要下场了,看他闷了整天,脑袋已经不大对劲,难得来了个绝世高手,棋逢对手,自是求之不得,一时满身灿烂紫气,庄严盛大而来。两边正要动手,一名中年人急忙挡到伍定远身前,大声道:“且慢!且慢!是自己人!都是自己人!”面向那名老者,陪笑道:“师叔,这位便是威武侯,当今正统朝第一高手,伍定远伍爵爷……”众人凝目来看,这中年人却是个熟面孔,却是峨嵋掌门严松,此人执掌“虚陵妙洞天”,与少林、武当、崆峒、九华并列,乃是正教诸大脑之一,没想那白眉老者竟还是他的“师叔”?何大人大感惊奇,忙道:“这位老先生是……”严松道: “这位便是我山隆庆年间第一高手,人称无剑之剑』白云天白老爷便是。”那老者垂下脸去,两道白眉遮住了目光,自也瞧不出喜怒如何,他持着高炯的佩刀,食指微一屈弹,那刀好似活了一般,嗡地一声,从众人面前弹过,稳稳插回了高炯腰间鞘里。来人武功之高,远在严松之上,见了这手功夫,众大臣瞠目结舌,霎时之间,殿中便爆出一声彩,久久不息。那严松却不多话,只附到那老者耳边,低声道:“师叔,世来了。”众人回过头去,只见一名孩童缓缓行上,看他一身白衣,似服重丧,行到那老人面前,忍泪道:“外公。”徽王世载允驾到,众人见他身穿丧服,不由为之愕然,那老者却不多话,只携了载允的手,一老一小便一齐离殿。众人满心茫然,纷纷转头去望,赫然间,只见殿外立了一面大纛,正是“勤王”军旗,大批兵士白衣白甲,全身服丧,护送了一座灵柩,转朝偏殿而去。张辅一脸骇然,忙拉住了严松,颤声道:“怎么?谁死了?”严松叹道:“大人还没听说消息么?今早徽王殉国,薨于西郊,万岁爷接到噩耗,便命世护送遗体上山,以供瞻仰()。”听说徽王爷死了,众老臣自是震惊不已。何大人低声道:“方才那是载允吧?他怎么喊那老人做外公?”严松道:“白老爷的女儿嫁给了徽王爷,二人乃是翁婿。他此番出山,本是为了外孙的东宫大业而来,孰料……唉……”深深叹息间,便也不再多说,只朝伍定远拱了拱手,便朝殿外而去。众人全傻了,都没料到徽王居然中道薨逝?伍定远却是无话可说,只管掉头离殿,起驾离开。这徽王爷本是“临徽德庆”四王之,又是“勤王军”大都督,向与伍定远不对头,如今没来没由的死了,一会儿万岁爷动怒查问,伍定远恐怕讨不了好。心念于此,众人便又交头贴耳,都在议论朝廷局势的消长,少不得又猜起了东宫大位花落谁家。马人杰叹了口气,他本要与伍定远会商军情,岂料让大士们一扰,什么也谈不成。他明白伍定远即将面圣,正要尾随而去,众随扈却自后赶上,附耳道:“大人,找到杨大士了。”马人杰忙道:“他在哪儿?”一名随扈道:“他去了红螺塔。”马人杰微微一凛:“红螺塔?他到那儿做什么?”那随扈道:“听他的手下人说,他去听故事了。”马人杰呆了半晌:“听……听故事?”那随扈咳道:“是。他手下是这般说。”红螺塔乃是佛界浮屠,供奉了红螺天女,此外空无一物,却不知杨大人要听谁说故事?莫非世间真有鬼神不成?马人杰自知猜想不透 ,摇了摇头,把拐杖向地一碰,便也一拐一拐地离开了 正文 第一章:议和(上)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很会打仗的蒙古人,叫做“也先”。 也先是瓦刺大汗,脱欢师的儿,一生下来就懂兵法,虽不是黄金家族的人,但成吉思汗的后裔却没一个打得赢他。可惜这位用兵奇葩还是输了,在他纵横漠北十年后,他不幸残败于中原,被迫狼狈退走,他的对手既非岳飞,也非杨业,他的对手姓“北”,叫做“北京” “呒呜”、“呜呒”唢呐吹得震天响,远远传来喊话声:“前方没有!前方没有吃!前方只有” “死!”喊声一毕,又是几万只唢呐高鸣:“呒呜,呒呜” 前面是座大城,高高的,宽宽的,城门口布置了十万兵马,人人手持大刀,看来善于肉搏。城两翼另有援护军马,分做骑兵、炮兵、步兵,共计一二十万,加上那厚达数丈的城墙,任凭也想破了脑攻破袋,也没法攻破这座城。 不想可知,也先可汗逃走了,可惜面前这个人不能逃。他姓“陆”,双名“孤瞻”,现下他坐在帅帐,听得一个嘹亮的嗓音道:“陆先生,您可知咱们这北京城,为何又叫‘八臂哪吒城’?” 这话满是威吓之意,陆孤瞻当然不会应声,那嗓音便自问自答了:相传京城地底九幽之下,潜伏了一条怒龙,东入梦海、西起天山,时时为恶,故北京初建时,便依姚广孝之意,将之建为八臂二足之形,盼借哪吒之形,驾御地底之怒龙,以传万世于不移。” 陆孤瞻抬起眼来,道:“潜伏地底之怒龙?那是什么?”那嗓音道:“或可称之为‘潜龙’。” 听得此言,帅帐里传出低呼声,只见两名番女按腰刀,,目不转睛,都在注视帐内的一人,看他白面玉净,身穿白鹇朝袍,当是朝廷兵部派来的使者。陆孤瞻笑道:“尊使大人,我怒苍左军师,人亦称‘潜龙’,尊使语多射影,莫非是讥讽之意?”(熊尾巴手打) 那使者道:“小可不敢。只是京城居于龙脉之上,乃天下王气所在,昔年也先包围京城,眼见那京师城墙之高,不能以丈量,城墙之厚,不能以尺计,王气冲天,直上云霄,故而悻悻退去。想那也先可汗以举国之力、精锐之师,尚且不能攻破京城,您如何能办到?” 陆孤瞻道:“尊使,我有我的凭仗。”那使者哦了一声:“什么凭仗?” 陆孤瞻道:“来人,掀开营帐。”哗地一声,两名番女掀起布幔,只见帐外几名脏孩张大了嘴,顿时呼爹喊娘,拨腿便跑,却原来都蹲在门边偷听了。两名番女骂道:“又贪玩!不怕挨陆爷爷打么?”孩童边逃边笑,大声道:“才不会呢,陆爷爷人最好了!” 放眼望去,帐外全是人,漫山遍野,无止无尽,陆孤瞻凝视远方,轻轻地道:“天下将乱,仁义充塞,故曰:‘庖有肥肉、厩有肥马,而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此率兽食人也’。率兽以食人、人相食,是故”那使者接口道:“孔惧,做春秋。” 陆孤瞻哦了一声:“大人也读过圣贤书?”那使者欠身道:“卑职与陆爷一般,都是孔孟门生,故云:‘人皆可以为尧舜’。”陆孤瞻捡起脚边的大铜鞭,微微一笑:“这位大人,北京有一样东西,比城墙还厚,您可知那是什么?”嗖地一声,铜鞭扫下,将木几砸得稀烂,厉声道:“你们这些当官的脸皮!” 陆爷怒了,那使者立时低下头去,不敢作声。陆孤瞻道:“回去告诉马人杰,想要和谈,别再派虾兵蟹将上阵,拿点诚意出来。”使者咳嗽道:“陆爷是要马大人亲来?” 陆孤瞻道:“刀斧下的鱼肉,陆某见之何用?我要见的人只有一个”顿了顿,轻声道:“皇上。”那使者嘿地一声:“陆爷这是强人所难了。皇上金玉之躯,岂能为尔等出城犯险?” 陆孤瞻微笑道:“不见便算了,你可知我军储粮,最多能撑上几日?”眼看那使者答不出,便道:“日。你回去告诉马人杰,日之内,请皇上降尊纾贵,出城于姓们一叙。否则不必等你们开战,陆某便要发动总攻。”袍袖一拂,道:“送客。” 两名番女大声道:“还不滚!”朝那人背后一推,大声吆喝,那使者却不肯走,道:“陆爷,请别拒人于千里之外,下管来此之前,马大人曾托我携来一样事物,盼陆爷务必笑纳。”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只瓷盒,打了开来,须臾之间,帐内满是清凉之气,却原来是一盒膏药。 陆孤瞻哦了一声:“这是送我的?”那使者道:“正是()。今早城门大战,两军相交,马大人说陆爷不幸负伤,便命卑职带来此药,当作见面之礼。” 都说笑里藏刀,又说兵不厌诈,今早陆孤瞻与伍定远正面交锋,让人打得遍体鳞伤,如今站不能站,坐不能坐,浑身上下无处不痛,现下那使者送了药来,看似是豪迈大方、为敌疗伤,实则是劝陆孤瞻思而后行,以免自误。两名番女怒道:“谁要你假惺惺了?滚!”刷地一声,拔刀出鞘,却听陆孤瞻道:“明儿、阿青,不许无礼,把东西收下了。” 两名番女忙道:“陆爷,这药里一定有毒”陆孤瞻:“马人杰是朝廷忠臣,岂能如此下作?把药收下。”那使者单膝跪地,拱手道:“陆爷英明!朝廷怒苍是和是战,还仗陆公从中斡旋。我家大人惟恐陆爷有失,岂有丝毫加害之意?” 这话说到了要紧处,陆孤瞻是君儒将,仁厚大,倘若无端死了,朝廷便得面对怒王,个中利害得失,不言可喻。心念于此,两名番女便也不多说了,只接下药盒,呈了上去。 陆孤瞻把玩手上的瓷盒,道:“使君,我这两个丫头都是西域人,一个叫‘阿青罕’,一个叫‘明儿罕’,脾气刚烈,适才言语若有得罪,还请莫怪。” 那使者道:“两位女将扬威京师,万军之前,射落我军帅旗,脾气若不如箭法一般犀利,反倒让小人失望了。”陆孤瞻哈哈一笑,两名番女则是仰高哼,颇感得意。 先前两边都说得僵了,此刻气氛缓和了许多,那使者总算也留了下来。陆孤瞻微笑道:“尊使,我看咱们也别作什么虚了,这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您此番前来,究竟是峰授意呢?还是马兵部的意思?”那使者道:“这是马大人的意思()。眼前伍大都督正在请旨,我家大人便先遣卑职过来,听听贵山的退兵条件。” 陆孤瞻微笑道:“这么说来,马大人是‘擅自’遣使密谈了?”那使者忙道:“陆爷此言差矣。现今圣意未裁,朝廷分作两派,一派主战、一派主和,这和战之间,尚有可为,下官此番代表马大人前来,正是为双方和局尽一份心,请陆爷务成全。” 陆孤瞻听他说了偌大一篇,却是不置可否,只低头嗅了嗅膏药,道:“难得、难得,这是草仙的化淤膏?”那使者咳嗽道:“陆爷渊博。马兵部脊骨有病,唐王爷听说了,便请草仙寻来这帖灵药,他自己舍不得用,便请卑职转赠陆爷。” 陆孤瞻微笑道:“是了,我差点忘了,马人杰受过刑仗,背脊有伤,是吧?”那使者默然半晌,却也点了点头。陆孤瞻含笑道:“尊使,照你看来,咱们这个皇上是尧舜?还是纣王?” 那使者凛然道:“我朝天,睿智超卓,圣意所及,岂是臣下所能妄议?” 这话弯来拐去,两名番女自然听不懂,陆孤瞻却是儒将,岂不知弦外之音?顿时哈哈笑道:“好口才!好口才!就冲着你这颗聪明脑袋,咱们便给你个面吧,马人杰希望陆某怎么做?” 那使者道:“贵方现今的处境,不能攻,不能守,进不得,退不得。为今之计,便是低头。只要怒苍愿意退兵,马大人将调集万斛食粮以供沿需用。”陆孤瞻道:“那吃完粮食之后呢?再来怎么办?”那使者欠身道:“那是贵山的事了,有劳陆爷多费心()。” 陆孤瞻微笑道:“说得好,这就叫眼不见为净,是吗?”那使者摇头道:“陆爷,马大人是有心人,请你别为难他。若是主和派失守,主战派居于上风,您也知道后果如何。” 陆孤瞻笑了几声,喝了口热茶,又道:“尊使,听说朝廷要立了,是吗?”那使者咳嗽一声,道:“是。”陆孤瞻道:“照我看来,立储还是缓一缓为上。” 那使者摇头道:“陆爷此言差矣!当今天统御天下,一言九鼎,如今八王世立储在即,事关天下人心向背,岂容谁来反覆?”陆孤瞻微笑道:“尊使,没有八王了,你忘了吗?” 那使者心下一凛,这才想起今早一场大战,徽王爷已然战死。陆孤瞻淡淡又道:“老弟,咱们今早稍稍较量一场,还是我输了?贵我双方若要兵戎相见,你道陆某还真是束手无策、坐以待毙吗?” 东方是京师,西边是饿鬼,这儿有城墙,那儿有人海,究竟谁淹得了谁、谁压得住谁,怕是谁也不敢冒然一试。眼看那使者哑口无言了,陆孤瞻又道:“我这儿只有一句话,劳你传回去,就说我等臣民不远千里而来,所求不过是见皇上一面,只有今圣愿意出城探视,一切都好谈。”. 正文 第一章:议和(下) 话不投机半句多,两边已是谈无可谈,明儿罕大声道:“还不滚!”那使者叹了口气,道:“去你妈的狗杂碎,少说两句不嫌吵。”两名番女惊得呆了:“什么?还敢骂人哪?”正要动手打人,陆孤瞻却拦住了,道:“且慢。” 两名番女退了开来,听得陆孤瞻轻轻地道:“你还知道什么,全亮出来吧。” 那使者点了点头,取出两张纸条,双手奉上,道:“明暗明、长短长、白金红。请陆爷过目。”明儿罕抢过了,大惊道:“这这是咱们怒苍的烽火令!你你是从哪偷来的?” 那使者道:“实不相瞒,这两道烽火令怪异无比,兵部上下虽已破出内,却还是看不懂玄机,下官只能奉命来向陆爷求教了。”明儿罕冷笑道:“做梦,军机密闻,谁会告诉你?” 那使者道:“去你妈狗杂碎,少说两句不嫌吵。”明二罕气得跳起来:“又骂人?”正要过去打人,却听陆孤瞻叹了口气:“算你们有本事,这第二道烽火令呢?兵部也解出来了? 两名番女呆住了,这才听出玄机,原来这句粗口并非骂人,而是那堂堂的怒苍烽火令。 那使者咳嗽道:“回陆爷的话,这第一道令已然怪诞难堪,可第二道令更加不雅了,我得先请两位姑娘回避则个,以免让人责骂()。”那明儿罕怒道:“回避什么?你只管说?”阿青罕也道:“是啊,什么粗口没听过?快说!” 那使者道:“勤王军出,少主” 棚里静了下来,听得“少主”二字,人人呼吸加促,只听那使者低声道:“少主**去了,还没回来。”全场愕然间,猛听回回语连珠炮似地响起,两名番女破口大骂:“什么嫖!这哪里是烽火令!你胡诌骗人!” 那使者苦笑道:“陆爷您自己看看吧?卑职晓得这定要挨骂的。我看还是请怒王他老人家亲自出来解释,不知可好。”陆孤瞻道:“怒王不会见你的。” 那使者笑道:“是了是了,瞧我这记性,少主**去了,还没回来啊!”此言一出,帐内众人莫不咳嗽一声,全都没声音了。 不论这道烽火令如何荒唐,都已证明了一件事,怒王不在阵中,不管他去干了什么,总之他老人家就是不在家。陆孤瞻轻轻叹息,道:“尊使,亮你的底牌吧。” 那使者微笑道:“既然如此,那下官也不客气了。马大人曾说,在朝廷眼里看来,贵山锋锐如同一柄刀,双英雄四招抚,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绝无破绽,可要有人撂担不干了”笑了笑,便从怀里取出一块布,却是朝廷的日月旗,道:“我家大人已开出退兵条件,贵方若是应允所请,便请竖旗在此,马大人自会谴使拜见。” 眼见陆孤瞻默默无语,居然拿起日月旗,两名番女惊怒交迸,大声道:“陆爷()!您千万别听他的秦将军一会儿就回来了!这人是朝廷派来骗咱们的” 正焦急间,陆孤瞻却已将布旗扔入火炉,道:“回去告诉马人杰,不必劝降,也别再派使者来,除非皇上出城相会,陆某绝不再见任何人。”两名番女松了口气,那使者却是嘿地一声,道:“陆爷!千万人的性命在您肩上,可万万不能意气用事啊。为了这次和谈,我家大人甚至压住这两道烽火令,以免主战派得势。此间用心,望你深思” 还待劝说,却听帐外脚步焦急,一名兵卒奔了进来,急急禀报:“启禀陆爷!这使者带来的护卫不知怎地,居然和咱们的人打起来,您快出来看看吧。” 众人一惊,各自起身出帐,却见千名灾民手持棍棒,团团围攻一批官兵,却都是这使者带来的护卫军马,已被打得头破血流。陆孤瞻淡淡道:“明儿、阿青,要他们住手。”两名番女奔上前去,急急喝阻:“住手!都住手了!” 众灾民愤然不已,竟都不听指挥,那使者自行奔出帐外,一来到灾民前,两手张开,大喊道:“打得好!打得好!快快打死这些官兵吧!死活豁出去了,反正朝廷里的奸臣早想找个理由杀你们!快打吧!把咱们这些使者都打死!那奸臣们就赢啦!” 这话甚是有力,众灾民听入耳里,立时有人咦了一声,放下了棍棒,不少勇悍之徒还待要打,也让一旁同伴拉住了。陆孤瞻微微一笑,道:“大家都退开。” 眼看陆爷来了,众灾民闻声退却,空出一大片地方,转眼场里官兵,却是狼狈不堪,都让人狠打了一顿()。那使者忙道:“大家还好么?”众官兵含泪低头,待见四下敌众虎视耽耽,却也不敢作声。陆孤瞻道:“明儿、阿青,护送这些人出去,别让人为难他们。” 两名番女大声道:“还不快走?”这批官兵并非正统军,亦非勤王军,全是兵部直辖的堂官,哪里禁得起这般惊吓?一时脚步蹒跚,连站都站不起来了。 那使者却不急着走,只叹了口气:“陆爷,您终究是不肯卖马大人这个面了?”陆孤瞻道:“这叫人各有志,勉强不来。”那使者默然半晌,拱了拱手,正要随众离开,却听陆孤瞻道:“尊使,且慢一步。”那使者面露喜色:“陆爷回心转意了?” 陆孤瞻微微一笑:“适才听尊使入帐时自报姓氏,可是姓杨?”那使者拱手道:“卑职正是姓杨,不知陆爷有何指教?”陆孤瞻道:“指教不敢当。只是看尊使这等胆色口才,必是朝廷等一等人物,但不知兵部这帮员里,哪位有此能耐?” 那使者拱手道:“兵部最不入流的郎中,杨绍奇。”陆孤瞻啊了一声,道:“原来是杨二爷!龙兄虎弟,果非虚传。”两名番女茫然道:“杨二爷?他他是”陆孤瞻道:“这位杨二爷,便是中殿杨肃观的亲兄弟,杨绍奇。”. 正文 第二章 天下第一大气力 正午、飞雪、暗巷……天色黯如黄昏。 乌沉沉的飞雪中,暗巷里立了人,左右二人倚墙抱胸,一年老、一年少,正中那人腰间悬剑,剑鞘纯金贵气,握柄饰以一只,这并非是凶器,而是一柄「王器」,佩剑之人必是一位贵族。 正午以来,这人始终在暗巷徘徊,不过四下也无人留意他们,一来天候酷寒,下了整夜雪,再者时局不对,今早官军入城,打着「北威」、「北宁」旗号,凛凛肃杀,谁还敢出门蹓跶? 雪花涔涔而落,灰空空的街心传来脚步声,总算又有人来了。凝目远望,来人手提斗笠,身穿一袭长袍,脚步轻缓,显是身怀武艺。那贵族尚未言动,左随扈已贴身而来,另名随扈也解开外袍,亮出贴身匿藏的一柄剑。 「经箓剑印」,此剑形制狭长,剑鞘镶以金丝,篆书四字,却是道家一脉沿用的天师剑,右随扈深深吐纳,两掌微推,赫是内家绝顶功夫:「推手」。 这两随扈一佩剑、一空手,一个踏到那「王爷」身前两尺,一个紧挨保护。一片戒备间,那布衣男也已来到近处,人打了照面,那年轻随扈顿时放下长剑,大喜道:「殷师哥!」 「元亨师兄、元朗师弟。」布衣男稽为礼,却也道出两大随扈的名姓,看这佩剑的叫做「元朗」,另一名年岁稍长,却是叫「元亨」,两边做了招呼,布衣男又朝贵族深深一揖:「王爷,着将手中物事奉上,却都是些常见之物,见是一件蓑衣、一顶斗笠。 看这贵族来头非小,竟是一位王爷。他接过了蓑衣斗笠,急忙穿上了,低声又问:「殷兄弟,有人跟踪你么?」那布衣男尚未回话,元朗却已笑了起来:「王爷放心,我殷师哥身经战,为人机警无比,谁有本事跟得了他?」还待吹上几句,布衣男却已咳嗽一声,道:「不瞒王爷,草民出城时遇上了几名探,双方动上了手。」 元亨愕道:「怎么?真有人追踪你?是唐王的人、还是……鲁王的狗?」布衣男道:「认不出来。他们身穿夜行装,把五官都遮掩了。」两名随扈笑道:「大白天的穿夜行装?那不是此地无银两啦?」正要哈哈大笑,那王爷却是脸色大变,忙道:「等等,你……你说那些人身穿夜行装?」布衣男道:「是。全身黑衣,头套黑罩。」 砰地一声,王爷面色惊恐,脚步急退,撞上了背后泥墙,众人微微一惊:「王爷怎么了?」 「没……没什么……」那王爷左手支额,喘道:「只是……只是有些头晕……」说话间左右张望,似有谁在暗中监视。元亨、元朗对望一眼,心下微感纳闷,布衣男却已吩咐道:「元亨师兄、元朗师弟,劳您俩一会儿守住大街两头,若有可疑人物靠近,立时发声示警。」两名随扈答应了,眼看布衣男处置有方,那王爷却还是深感不安,低声道:「殷兄弟,本王……本王一会儿若有什么差池,还请您转告元易道长一声,请他念在两家的情份上……」听得王爷言语奇异,两名随扈吃了一惊:「王爷,您好好地说这干啥?」 那王爷无意多言,只解落腰中长剑,交给了元朗,低声嘱咐:「此剑是丰王府历代家传信物,本王若有万一,由你转交载懹。」宝剑亮出,这位王爷的身分也明朗了,原来他便是「徽唐徐丰鲁」中的丰王爷,至于那位随扈,自都是武当派的高手名家,专来随行保驾。 眼看王爷袍袖一拂,正要转身,布衣男忙道:「王爷留步,让草民陪您一齐过街,好么?」元亨也道:「是啊!奸人多诈,咱们陪王爷过去吧,也好有个照应。」 那王爷摇头道:「不了。点见我带了帮手,断然是不肯现身了。反正你兄弟仨儿便在这儿,一会儿若有什么事,本王自有暗号给你们。」不再多言,只管横越大街而去。 此地位在通惠河畔,对街便是船厂,人守在原地,都是一脸担忧,布衣男低声道:「元朗,我来得晚,没把事情弄明白。这王爷不是好端端在天喜楼宴客么?为何突然赶来这儿?」 元朗低声道:「有人送来了一张字条。」布衣男皱眉道:「字条?写了什么?」元朗道:「不晓得。只知是一个叫万山风』的人约他。王爷一见之下,坐立难安,掌门番两次问他,他也不肯说,只急劳劳出门,片刻也不敢耽误……」布衣男沈吟道:「万山风?你没看错?」 元朗道:「错不了。王爷翻看字条时,一不留神便让我瞧见了,那字条最末有个署名,就叫俊杰万山风』,我猜便是这姓万』的约王爷过来船厂。」 眼看布衣男徘徊踱步,似在思什么,元亨低声道:「师弟,你看这姓万的到底是什么来历?该不会是伍都督的手下吧?」元朗皱眉道:「那也难说,可这伍定远向来做事光明磊落,若有事与王爷商量,决计不会约在这见不得人的地方。」 元亨喃喃地道:「那……那究竟是谁差人找王爷?还能让王爷这般慎重?总不成是皇上么?」元朗咦了一声:「搞不好还真是……」正猜测间,却听布衣男道:「都别说了。我猜有人握住了王爷的把柄。」 这「把柄」二字一出,两名随扈不觉啊了一声,慌道:「怎么?王爷……王爷让人勒了?」布衣男淡淡地道:「若非如此,他为何不带咱们过去?」 元朗低声道:「师兄这话有道理,都说生平不做亏心事,夜半敲门心不惊,王爷若非有事见不得人,干啥怕咱们知道?」还待多加几句,却让元亨拉了一把,骂道:「胡说什么?王爷行得正、做得端,平日对待丫嬛婢女如同亲生女儿一般,哪有什么亏心事怕人知道?」 布衣男淡淡地道:「元亨师兄有所不知。现下八王世竞逐东宫,王爷哪怕是一念之差、一言之失,也能让人一状告到御前。不可不慎。」元亨呆了半晌:「这么厉害?那……那王爷到底招惹了什么人?」元朗苦笑道:「谁知道?我看麻烦不在床上,便在坟里。」 凡人所犯亏心事,一半躺在床上、一半埋在坟里,总之非奸即杀,这才不足为外人道。正议论间,布衣男却笑着摇头了:「别瞎猜了。我干这随扈勾当也有十多年了,似丰王爷这般把细的,十个也找不到一个。纵有什么小癖好,必也做得隐密慎微,岂会让人察觉?」 元朗喃喃地道:「可师兄不是说……有人抓到王爷的把柄了?」布衣男道:「没错。王爷志在天下,所留把柄绝不在床上,对方能把王爷逼到这个田地,手中所握凭据,必能上震国家。」 听得此言,两名随扈心下更惊,凝望对街,只见王爷痀偻着身,慢慢行向一处船厂,宛如过河卒一般。元朗心里犯怕,低声道:「师兄,要是王爷真做了亏心事,咱们该怎么办?」 布衣男道:「香也吃了、辣也喝了,你说该怎么办?」元朗颤声道:「什么?要……要杀人了么?」布衣男轻声道:「不然呢?你还会什么?」 听得此言,元亨、元朗不禁对望一眼,脸色均甚难看。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侠客一旦投身朝廷,便已注定了此生下场。他们无论为谁效力、使命多高,仍旧只是一柄杀人之刀,因为他们别无所有,只有那柄「刀」。 想起卓凌昭的下场,布衣男望天际,不觉怔怔出神,忽听元亨道:「大家噤声,王爷已经过街了。」眼见王爷已横越街心,随时都要抵达对街河岸。人顿也分散开来,一朝东、一朝西,一个居中不动,以犄角之势暗做保护。 元宵初过,上不见什么行人,丰王爷徘徊河畔,左顾右盼,只在寻找会面之人。 北京这座船厂,便在城东通惠河畔,专为帝王家造些轻舟小艇。只是此际天候严寒,船厂自是大门深锁,不见半个人。转看四遭,也只一间砖厂、一间镜铺还在开门做生意,几只家犬瑟缩门边取暖,瞧不出有何机关古怪。 眼看点始终不来,丰王爷深深吸了口气,只能再次取出了字条,藏在掌里细看。 这张字条来历古怪,其上只有十二字:「蓑衣斗笠,船厂相会,不见不散」,当时自己在天喜楼宴客,家丁送了进来,说是一名和尚转交而来,丰王爷原本不以为意,哪知细看字条的署名处,却吓得他魂飞魄散,只能舍下满堂宾客,直奔通惠河船厂而来。 「俊杰万山风」,丰王正是为这五字而来。这「万山风」其实不是一个人,而是五个人,这五字恰与五位当朝人物的字号相连。俊是「牟俊逸」,杰是「马人杰」,万是「万吉祥」,至于那个「风」字,则是藏匿江夏的「柳云风」。 牟俊逸,内阁辅臣;马人杰,兵部尚书;柳云风,前征西大都督公。这五人看似天南地北,并无关连,可字条却将他们兜拢在一块儿,这说明五人间有些不可告人之处,尤其更让人心烦者,这「俊杰万山风」仅是下半阙,其上另有五字,也与五位当朝人物名号相连,其中第四字读做「朱」,朱红罗紫的朱、近朱者赤的朱、「丰王」朱邧的朱。 丰王爷掌心出汗。他当然明白这字条的厉害,因为「俊杰万山风」干的勾当,他也有一份。 在天下郡王中,唐王算是商人,徽王纯是武人,川王本乃闲人、鲁王原是蠢人,唯独丰王不同,他不打仗、不赚钱、不玩乐、不**,照他父王的说法,这孩儿压根是个「圣人」。 丰王与唐王同年,两人虽说打小相识,性却截然相反,唐王是聚宝金盆,丰王是散财童,花钱之快,好似与钱财结上了仇,往往几千两、几千两的送人,父母尊长都拦不住,不过这不是因为他豪爽,而是他从来不相信钱。 钱能做什么?在丰王爷看来,钱买不到的东西多了,第一样就是性命。 唐王爷说:「世上一切都有个价钱」,那丰王要反问一句:「你呢?你的性命值得多少钱?」能用钱买到的东西,有何希罕?你有钱,别人也有钱,你买得到的,我也买得到,因而丰王爷这辈从不攒钱,他喜欢练武,可练了十多年,他发觉练武也没用。双拳纵可敌四手,却能敌得过手、千手、万万手么?于是丰王爷心灰意懒,从此开始游山玩水,什么也不打算做了,一年他到了关外,站在长城前,骤然间却也懂了一件事,这天底下最大的气力是什么了? 这股气力不能以钱量,也不能以拳脚抗衡,那便是折煞天下英雄的「权」。 权是什么?权不似银两,不似拳头,它看不见、摸不着,可它又无所不在,大富翁遇上了五强盗,只有哭泣磕头的份儿,因为拳比钱大。可大富翁遇上了几万官兵,却又能颐指气使、倨傲冷视,因为他的钱多了一个倚障,那便是「权」。 两个人在一起,就有「权」。一个人一条心、两个人两条心,这叫一盘散沙。可当两个人一条心的时候,「权」就诞生了,从此双拳难敌四手,四拳不敌八手。到得个人、个人、甚且千万人一条心的时刻,就能盖出长城、造出天坛,开创万世不移的大根基。然而这一切的起步,都得让另一个人听命于「我」。 要使另一个人乖乖听话,这是千古难题,丰王爷为此思多年,总算也找到一个答案。 唐王爷说:「天下人都有个价钱」,丰王爷说:「天下人都有个弱点」,只消被抓到这个弱点,哪怕这人智慧再高、本事再大,也只能俯听命、甘为下人。至于这个人的弱点是什么,那就说不完了。人生在世,谁没有情人、谁没有仇人?要是两者俱无,他也还有亲人,定怕爹娘被杀、女儿被污、更怕妻不贞、儿反叛,这些都是钱买不到的,须用心机、须用手段、须得寻方做法、拨云见月,一次一次敲到要害、刺中弱点,方能使一个人抛弃贰心,俯遵命。 心念于此,丰王爷忍不住回向后,打量自己带来的大高手。 此行名随扈均非等闲之辈,年纪最老的是元亨,乃是当年武当掌教元清的亲兄弟,内力深湛,素以推手见长;另一人道号元朗,年纪轻轻,却已是剑术名家,真武观里排名第。 元亨六十多岁,一辈没碰过女人,所以弱点就在女人。元朗自视高、剑法更高,所以弱点就在剑上,他杀过一个不该杀的人,那人姓啥名谁、埋在何处,丰王爷恰巧也知道,说来尸还是他派人帮忙埋的。 不过这人里最可靠的不是别人,而是那布衣汉「殷闻达」,此人论起功夫,推手不及元亨,剑法也不如元朗,但他最受丰王爷器重,因为元亨的一见钟情、元朗的错手杀人,全是殷闻达暗中设计的。 恐吓、要挟、挟制、构陷,层层恐怖包围,使人焦躁不安。施恩、赏赐、提拔、知遇,处处温暖降临,使人心生向往。从苦到乐,只消轻轻点个头。点过了头,他就萌生侥幸之心、屈从之意,乃至揣摩另一人的心意、舍弃人身、甘化为奴,成了一头鹰、一条犬,永生如禽兽般苟且于人世,不得自由而不自知。 这便是「权」,使天下万众的聪明才智皆为我所用,使人成虎、使众口铄金,使双拳难敌四手,使长城屹立、使宫殿造成……使天下人屏息以对、拭目以待。这一切浩瀚事业,全都得从小小的第一步功夫做起,那便是使另一人「点头」。 点头就是自愿,自愿方显珍贵。也因丰王爷自己是权门中人,所以他比谁都明白点头的下场,他宁可一死,也不投入「客栈」、成了修罗王的马前卒。于是他暗中结盟,图谋反制,堪堪逼近东宫大位的一刻,谁晓得他又遇上了麻烦,有人识破了他的阴谋。「俊杰万山风」,倘使这纸条公诸于世,修罗王会知道谁在暗中包围他,一旦盟友里有人失风被捕,丰王爷立时要被拖下水,遭遇阿修罗麾下的魔兵鬼卒。可他若是示弱了,哪怕只是向敌人轻轻点头,他也踏上了奴材的第一步,此后他将一步一步深陷下去,好人杀尽、坏事做绝,如禽兽般苟且于人世,永世不能超生。 丰王爷咬牙切齿,目光转为残暴。此时此刻,须得奋力一搏。他绝不容自己沈沦至此。 是什么人掌握了自己的秘密?又是什么人在背后主使?想当然尔,对方绝非「徽唐徐鲁」,他们没这个能耐。对方也不是客栈中人,他们若得悉了内情,早在天喜楼里便刺杀了自己,岂能容他活到此时?依此看来,敌人不在外,而在内,有人从背后桶了他一刀。 内奸并不可怕,想这人能朝别人背后捅刀,别人当然也能背后捅他一刀。要紧的是能不能查出此人的来历,只消有了点眉目,哪怕他逃得再远,丰王爷都能反将一军,他要让此人的父母妻儿受尽凌辱、吃尽苦头,看这内奸怕是不怕、招是不招? 此时此刻,内奸已然约出了自己,那是自找死了。丰王爷冷冷一笑,心里也有了主张,他暗暗打量自己带来的随扈,只见殷闻达坐在街边,似在那儿赏雪,元亨、元朗也守住了大街两头,以此人连手,点若敢现身,便插翅也难逃。 丰王爷放下心来,便慢慢踱回了河畔,装得一脸温善祥慈。正发呆间,镜行里忽然走出一名伙计,气喘吁吁,将一面银镜搬到门外,自取干布擦拭。 丰王爷撇眼打量这名伙计,看他二十岁不到,头上一抹皂巾,污秽少洗,脚下却穿了双新靴,望来恁不相搭。他留上了神,便吟道:「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此言带了禅机,说得是六祖慧能「见性谒」的上半阙,下阙则是「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正等着那伙计来答,却见他微微一愣:「您……您老说得啥?」 丰王爷微笑道:「小兄弟,我想买镜,你这儿有的卖么?」那伙计喃喃地道:「咱们掌柜出门去了,您若要买东西,晚些再来。」说着便又擦起了镜,不时打量丰王爷,好似遇上了怪人。 丰王爷心道:「看来不是这人。」他心情有些浮躁,便假意伸了个懒腰,正左右张望间,忽听背后一人笑道:「客倌要买镜么?」 丰王心下震动,看这人便算是天上掉下来的,也得有个咚地一声,岂能这般无声无息地现身?骇然之下,左掌提至胸前,转身向后,右拳倏地击出,但听轰地破空大响,雪花飞散,好似投石入池,半空溅出了一个涟漪。 拳力渐消,涟漪渐散,丰王爷心头怦怦直跳,只见先前那小伙计不见了,眼前只剩一面穿衣大银镜,照出了一名蓑笠翁,不是自己,却又是谁?丰王爷张嘴茫然,赶忙走到银镜后方察看,却还是不见人影。转头去看对街,殷闻达等人全站起身来了,元亨、元朗则是面露诧异之色,二人交头贴耳,想都没料到自己这般武功身手。 方才那拳虽说击了个空,却透出了霸道内劲。丰王爷不免也泄了武功家底,原来他才是当今皇族第一高手。只是过去「财不露白」,不到要紧关头,绝不在人前展现武功,以免多树强敌。 眼看武当众高手已要联袂过街,丰王爷却连使眼色,示意他们莫要过来,以免打草惊蛇。 点迟迟不现身,先前却有人说话,想是要打草惊蛇,也好瞧瞧自己带了多少帮手。丰王爷深深吸了口气,再次宁定下来,他放下双掌,来到那面镜旁,只见银镜薄薄一层,一如平常,不见什么机关,他绕行了一圈,看不出点躲在哪儿,正想过去砖厂里瞧瞧,却听背后再次响起了笑声:「客倌啊,不过买面镜,怎就动手动脚啦?」 丰王爷心头怦地一跳,知道点总算又现身了,这回不敢冒失,只静静背对来人,道:「朋友,是你约我来的么?」 「是。」嗓音就在耳边,相距不远,丰王爷悄悄回目望后,却还是不见人影,背后除了那面大镜,以及镜中的蓑笠翁,再无一物。丰王越看越是犯疑,性转身过来,正张望间,忽见镜里的自己鼻梁高了些,下巴瘦了些,容貌竟似变了?他咦了一声,揉了揉眼,突见镜中蓑笠翁微微一笑,道:「王爷,幸会啊。」 镜中有人?丰王爷寒毛直竖,正要放声狂叫,镜中人却笑道:「别怕,咱不会害你的。」 丰王爷全身发抖,怎么也没料到点居然藏在镜中?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来,碰了碰镜,镜里的怪客也提起手来,向前碰了碰,举动合拍,宛如镜中照影一般。丰王爷头皮发麻,嘶哑地道:「你……你到底是什么人?」镜中人微笑道:「放心,咱不是义勇人』。」 听得对方揭露自己的身分,丰王爷顿时脸色惊恐,吓得连话也说不出了。镜中人道:「请王爷转过身去,面向河水。没我的吩咐,不许朝镜望来。听到了么?」 丰王爷心里发慌,他本想抓住此人,严刑拷打,孰料点竟然躲在镜中,却要自己怎么逮人?他吞了口唾沫,一边依言转身,一边低声来问:「你……你是客栈的人?」 镜中人道:「我若是杨肃观的人,早就出手杀了你,又何必约你出来闲扯?」这话甚是有力,登使丰王爷安心了几分,便又轻咳一声,道:「那你……却又是何方神圣?」 镜中人道:「这王爷不必多问。我只要王爷替我办一件事,事成之后,咱俩桥归桥,归,从此井水不犯河水,不知王爷意下如何?」 丰王心下冷笑,一旦让对方要挟得逞,哪还一件事、两件事,只怕自己永生永世都得受制于人。他哼了一声,道:「我如何相信你?」 镜中人淡淡地道:「俊杰万山风。」这五字道出,真如五雷轰顶一般,直打得丰王作声不得。镜中人笑道:「王爷,这五个字上头还有一句话,您要不要听听?」丰王爷全身颤抖,微微喘气间,左手拇指慢慢收紧,正要与食指相扣,镜中人却笑道:「王爷,别犯浑了,您手下弟兄知道您是义勇人』么?」 丰王微微一惊,只能松开了手,咳嗽道:「这……这不用你管。」镜中人笑道:「王爷别见外啊,您和客栈为敌,总得和手下人说一声吧?到时人家白白替你送了性命,却连怎么死的也不知道,那多冤啊?」 「镇国铁卫」势力庞大,丰王爷的手下一旦发觉自己的处境,只怕逃的逃、降的降,再也无人愿意效力。此言意在取笑,丰王低头听着,猛然心头火起,只撇过头狠瞪银镜,森然道:「脏东西……你可知咱的弟兄与本王是何交情?」 镜中人笑道:「元亨欠你一双腿,元朗欠你一条命,对吧?」丰王爷心下微惊,没料到这人无所不知,竟连元亨、元朗的**也探听了。他嘿嘿一笑,道:「算你本事,你既知本王的作风,也该知道我不会受人胁迫,你说是么?」镜中人微笑道:「没错。王爷这辈只知胁迫他人,岂有受制于人的时候?」丰王爷哼了一声,森然道:「你明白就好。」 双方隔着一面镜,丰王爷垂敛目,心中却是杀机顿起,他默默打量银镜,只见此物厚仅数寸,形质平常,真不知来人如何能躲在其中?正想如何破解机关,镜中人却笑了:「王爷别忙了,您看不出破绽的,倒是您想不想帮在下这个忙,快请说句话吧。」 丰王爷森然道:「朋友,信不信我立时便能杀了你?」镜中人有些烦了,叹道:「王爷,我躲在镜里,你却站在镜外,您有几分把握抓住我?」丰王爷目露凶光,冷笑道:「狗贼,你最好真练了穿墙魔术,不然……」霎时握紧拳锋,竟不待下属过来,便要亲自击毁西洋镜了。 若要谈判,必先无赖,眼看丰王爷拿出了流氓本事,镜中人忍不住笑了:「王爷,我的弟兄还在等我回去,一个时辰见不到人,您晓得大掌柜会收到什么。」 丰王爷心下震动,知道他要抖出消息了,嘴中却道:「想送快送,本王死前总要拖你陪葬,却也不枉。」镜中人叹道:「王爷,别再说笑了,在下手里握有您的把柄,您却两手空空,这般蛮缠乱打,却是想吓唬谁呢?」丰王爷冷笑道:「谁说我两手空空?照我看来,我手里至少抓了你身边的四个人。」镜中人脸色微变:「哪……哪四个人?」 丰王冷笑道:「你的父、你的母、你的妻、你的儿。」镜中人一时静默,听得丰王森然又道:「狗贼,真心劝你一句,想与本王为敌者,此生真的要小心啊。他上从父母、下至妻,人人都得留神背后,不然夜叉从后扑出,将你的妻拖入无边炼狱,你也知道她会受什么苦……」 杨肃观若是修罗,丰王爷便是夜叉,这恫吓当真无比森威。镜中人听着听,却是淡淡一笑:「怕要让王爷失望了,在下父母双亡,无妻无,早已是孤魂野鬼一个,王爷却想拿什么挟制我?」 丰王爷冷笑道:「笑话,人生在世,谁能了无牵挂?你便算是孤家寡人,岂难道你的同伙也举目无亲?告诉你,本王只要抓到一个,照样能拖出一串,将你们一网打尽。」 镜中人叹道:「王爷此言差矣,我的兄弟连客栈也招惹他们不起,您动得了他们?」丰王爷冷笑道:「怎么?你是正统军的人?还是皇上的钦差?」镜中人道:「吾比正统军更勇、比紫禁城更高。」丰王爷呸道:「报上名来,有种便让我瞧瞧你是什么东西。」 镜中人道:「也罢,王爷既要看,这便转过头来吧。」说着摘下了斗笠,露出了本貌。 丰王爷凝目来看,只见镜中人光头秃顶,形容枯瘦,不由微起错愕:「你……你是……」镜中人将斗笠罩回,微笑道:「小僧俗家姓沐,于白龙寺修行。」丰王爷自来只知少林、红螺,哪听说过什么「白龙寺」?正忖量间,突然心下一凛:「等等,你……你是怒、怒……」 「怒苍山止观和尚。」镜中人含笑欠身,接口道:「拜见王爷千岁、千千岁。」 丰王心下震动,难怪此人于朝廷机密无所不知、甚且对「义勇人」的秘辛了若指掌,原来他便是怒苍军机大头目:「止观和尚」! 怒苍昔年有「潜龙」、「凤羽」,第号军师便是这位「止观」,传闻他曾创建「密十一」,深入朝廷内外,为秦霸先立下无数汗马功劳,岂料这人居然找上门来了?丰王惊惶之下,正要簇唇做哨,却听止观道:「王爷别做傻事,你背后有埋伏。」 丰王大骇停手,自知怒苍刺客如云,项天寿的飞石、解滔的暗箭,无一不是例无虚发,惶急之下,便要伏身趴倒,却听止观道:「王爷别误会,我此行并未带帮手。」丰王爷一夕数惊,已是无所适从,喃喃便道:「可……可你又说有埋伏……」 止观道:「埋伏在此的并非我山弟兄,而是客栈的人。」 听得「客栈」二字,丰王爷好似让雷击了,看自己与怒苍脑在此相会,一旦为人所觉,便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他急急撇眼回望,却见殷闻达坐在对街,元亨、元朗也各在街道两端警戒,街上非但不见行人,连猫狗也瞧不见一只,哪来的密探埋伏? 眼看自己上当了,丰王爷自是大大松了口气,拭去了冷汗,干笑道:「笑话了,我弟兄在此把守,便苍蝇也飞不进一只,哪来的客栈探?」说着撇眼过来,狞笑道:「倒是我傍晚入宫面圣,正缺一份大礼,难得你自己送上门来……」 下午正统皇帝召见八世,自己若能生擒止观和尚,一押到皇帝跟前,岂不是大大的露脸?他满心亢奋,正想如何活捉此人,却听止观道:「王爷,别大意了,您背后真有埋伏,到时有什么闪失差池,可别怨小僧不曾提醒在先了。」 丰王爷到底是弄权之人,天生便有疑心病,一听话中有话,心下又是一凛,沈声道:「你到底想说什么?」止观道:「元亨好色、元朗好斗,王爷您就这么相信他俩?」丰王爷冷笑道:「想挑拨离间么?告诉你吧,就因为他俩一个好色、一个好斗,本王才信得过他们啊。」正要招来下属,止观却又阻拦了:「王爷别自信了,您可曾想过,您自己的弱点是什么?」 一听「弱点」二字,丰王爷的傲病便发作了,霎时仰天鼻哼,冷冷地道:「孤王自己。」 止观笑了起来:「王爷别要聪明一世、胡涂一时啊。小僧这便请教王爷,您手下的那几个秘密,除您自己之外,还有谁知道?」丰王爷一派轻松,正要傲然以对,忽然间双眼圆睁,道:「等等……你……你是说……」止观道:「殷闻达,是吧?」丰王爷瞠目结舌,竟是作声不得,止观轻轻地道:「王爷,您若是大掌柜』,要部署策反您身边的人,您会从何处着手?」 丰王爷这会儿不由得冷汗直冒,颤声道:「这……这绝无可能……老殷是……是……」 止观淡淡地道:「是义勇人荐举给你的,是么?」丰王爷低头喘气,并未回话,又听止观道:「王爷,您认得韦壮多久了?」丰王爷微微发抖,眼神转为恼怒,咬牙道:「你……你大老远过来找我,便是为了离间咱们弟兄?」 止观笑道:「那倒不是,小僧此行与王爷一会,是为了请王爷办件大事。」 听得此言,丰王爷忍不住嘿嘿冷笑,看现今怒苍临城,朝廷大军也已云集西郊,大战一触即发,止观却在这当口找上自己,却是想干些什么?森然便道:「贼听了,本王虽不服杨肃观,可好歹也姓朱,你……你要本王替你开城门,做内应,那是强人所难了……」 正严拒间,却听止观笑道:「王爷多心了。北京人心思变,人人都是我山的内应。不劳您来做这个小人。」丰王爷哼了一声:「那……那你要本王为你做什么?」 止观道:「王爷,瞧瞧您脚边。」丰王低头一看,只见脚下不知何时,多了一只信封,他俯身拾起,皱眉道:「这是……」止观道:「我要借王爷的人脉,替小僧把这封信交给一个人。」 丰王爷深深吸了口气:「什么人?」止观道:「皇上。」 「什么?」丰王爷双眉竖起,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你……你要把这封信交给皇上?」 止观道:「没错。请王爷记好了,此信一不可经监之手,二不能署大臣之名,只能无声无息地出现在皇上的案前。正因此事非同小可,我才不得不找上了王爷。」 丰王爷心念微动,道:「这……这信里的东西,与西郊之事有关?」 止观道:「王爷,小僧再劝您两件事,其一,别打听信里写了什么,更别私下拆阅本信,否则必将惹上杀身之祸。」丰王爷哦了一声,道:「这倒稀奇了,是你怒苍要杀人?还是镇国铁卫要杀人?」止观道:「是皇上。」 丰王身微微一震,心里反而更加好奇,不知这信里写了什么?他沈吟半晌,暗自盘算了一番,道:「看来本王是别无选择了。也好,这信就交给我吧,本王自会设法送到皇上眼前。」 止观道:「如此多谢了。事成之后,小僧拍胸担保,王爷的秘密绝不会泄出一字半句。咱们就此两不相欠。」说着说,镜面突然起了大雾,丰王心下一凛,知道他便要离去,忙道:「大师,请留步。」镜面雾气消褪,止观淡淡地道:「怎么,王爷还有事?」丰王咳嗽道:「大师,本王替你出生入死,可也不能白干活。敢问这件事若是办成了,本王有什么好处?」 止观笑道:「王爷,您这是反客为主了。您的性命还在我手上,怎好与我讨价?」丰王爷拿起信封,放在手里招了招,笑道:「大师,情势逆转啦。」止观脸色一沉:「什么意思?」 丰王笑道:「我若把这封信交给杨肃观,想来咱俩便算有天大的冤仇,那也可以解开啦。」 看这丰王爷机关算尽,什么便宜都想占,居然还占到怒苍山的头上了?止观忍不住笑着摇头:「王爷这般权谋功力,老衲真是叹为观止了。好吧,事成之后,我怒苍弟兄可以替你刺杀几个政敌,当作谢礼。」丰王爷怦然心动,忙压低了嗓:「你此话当真?」 止观怫然道:「老衲又不是朝廷中人,何时言行反复了?」丰王爷微微一笑,自知帝王上又少了几个敌人,他眼珠儿一转,忽又想到了一事,忙道:「等等,这政敌杀不杀,一时还不急……倒是秦仲海那儿……嘿嘿……究竟有何打算,大师可否给点指引啊?」 止观淡然道:「怎么,王爷怕京城守不住了?这便想逃命去啦?」丰王冷笑道:「大师啊大师,这北京 几万兵马,鹿死谁手,还未分晓,本王却要逃什么?」 止观道:「那王爷又何必多此一问?反正有伍定远替您守城,王爷只管争您的权、夺您的利,等伍大头倒了,再来发愁不迟吧。」镜面雾气大起,止观正要离去,丰王爷却叹道:「大师,您还是不懂本王的处境啊。」止观哦了一声:「什么意思?」 丰王爷叹道:「怒苍要是杀进了北京,皇上遭殃、姓遭殃,大家都是个死字,总算也图个干净。可要是伍大都督打垮了怒苍,你想我丰王下场如何?」止观道:「生不如死。」 丰王爷叹道:「没错。怒苍若是垮了,到时皇上做他的万岁爷,大掌柜打他的大算盘,大家各就各位,可我却惨了,想我是本朝八大郡王、名列徽唐徐丰鲁』之一,本已减了十年阳寿,如今又加入了义勇人』,成了反杨十大臣,您看这立储案一定,我还有几天好活?」 止观道:「黄泉上车马稀,王爷怕是要先走一步了。」 丰王爷冷笑道:「大师小觑我啊!本王若到了奈何桥边,我担保前方万头钻动,这天底下多少人还得排在我前头,怕连你止观也跑不掉啦!」止观笑道:「是了,这就叫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王爷说是吧?」 听得讥讽,丰王爷却是脸不红、气不喘,淡然道:「大师,咱们也别玩笑了,说正经的,现今怒苍已经围了城,下一步你们打算怎么做?直接攻城么?」止观微笑道:「也罢,冲着咱俩有缘,我便跟王爷交句心里话,咱们怒苍下一步怎么办,我心里也没底。」 丰王爷悚然道:「怎么?连……连你也不知情?」止观道:「信不信由你了,现今我山弟兄屏息以待,全在等怒王下一步的决定。究竟咱们是要攻要守、要和要谈,谁都说不准。」 丰王手掌一紧,不自觉地握住那封信,想到这信是送给皇上的,尚且不能经监宫女之手,霎时脑中电光雷闪,现出了「秘密招安」四字,一时心惊肉跳,忙道:「大……大师,本王这儿有条计策,您想听么?」 止观笑道:「和王爷做买卖,那是稳赚不赔了。您说吧,小僧这儿洗耳恭听。」 丰王爷低声道:「我……我希望你们别退兵,直到……直到……」 止观微笑道:「直到令郎当上皇帝,对么?」丰王爷心头怦怦直跳,正想答应,却又怕着了形迹,吞了口唾沫,迟疑半晌:「大师,本王向来说话算话,与咱们皇上是大不相同的,你们……你们若能拥立我儿,本王……本王一定……」正想着如何白纸黑字、割地赔款,签它个八八十八条,忽听止观长叹一声:「王爷啊王爷,看您多大公无私,怎都不为自己打算打算?」丰王爷双眼一瞪:「什么意思?」 止观道:「都到这个节骨眼了,您……何必还让位给世?」 「对啊()!」丰王爷一声惊叫,看局势动荡至此,自己再不称孤道寡,谁能让怒苍群雄安心?谁又能让武官称幸?等自己身登九五,怒苍退军、兵灾消弭、姓安居乐业,自己再来个翻脸不认人,先杀杨肃观、后灭秦仲海,等镇国铁卫与怒匪同归于尽后,岂不是天下平? 他又激动、又兴奋,正要与止观发誓赌咒,订出盟约,忽然肩上拍来一只手掌,道:「王爷,您怎么了?」丰王愣住了,急忙回头去看,却见殷闻达、元亨等人竟都到齐了。霎时手一颤,信封便落了下来,颤声道:「你们……你们怎么过来了?」 殷闻达忙道:「我方才听王爷大喊一声,唯恐有失,这便前来察看。」 丰王爷心下惴惴,唯恐止观的行踪让人发觉,正想说几句话遮掩,却听元朗道:「地下有封信。」元亨道:「我来瞧瞧。」丰王爷大吃一惊,喝道:「慢!」 正欲上前拦阻,却还是慢了一步,只听嘶地一声,信封已让元亨撕开,掉出了一张字条,上书「天下第一大笑话」。 众人愣了半晌,各自望着地下字条,茫然道:「这……这是什么玩意儿?」 丰王爷也傻住了,他本以为信里必然洋洋洒洒,写了整篇密和,谁知就只这么张字条,写了这么个「天下第一大笑话」?却是要议什么和、招什么安? 丰王爷沈吟半晌,就怕止观另有什么阴谋,却是冲着自己来的()。眼见字条背后似还写得有字,便想拾起察看,可想起止观先前的警告,心里却有些发毛,眼看殷闻达还在一旁,便道:「殷兄弟,你也一起来瞧瞧这字条,替我出点主意。」元亨忙道:「王爷,我也可以看么?」 丰王爷向来是水鬼的性,遇上坏事,总要多拉几人下水,忙道:「来、都过来。」殷闻达答应了,元亨、元朗便也围拢过来,人挤在王爷身旁,翻转了字条,瞧瞧背后写得什么。 纸条翻转,四人定睛一看,突然间,人人都傻住了。元亨第一个笑了起来:「真的假的?这种闲话也敢说?」元朗笑道:「假的呗,你没看纸条正面不是挑明了写……天下第一大笑话』,还能是真的么?」 两人哈哈笑着,还待再说,却见丰王爷突然举起脚来,将边镜一脚踹倒,凄厉大叫:「王八蛋!居然拿这鬼东西过来!你想要害死本王么?」说到激动处,竟将字条放入嘴里,嚼也不嚼,便一口吞了下去。 霎时之间,众人心下一寒,已知这字条上写的不是笑话,而是一句招si的闲话。 止观并未骗人,他已做过了jinggao,这纸条看不得,此时此刻,在场的都已惹上了大mafan,此事一旦传入正统皇帝耳中,看过这字条的四个人,上从丰王,下至元朗,全都会被miekou()。 想到自己的处境,元亨已是欲哭无泪:「王爷,这……这只是玩笑话啊……皇上……皇上不会和咱们认真吧?」丰王爷喘息道:「会……他一定会当真……我知道他的piqi……」正面面相觑间,忽听元亨嘶哑地道:「不怕、不怕,大家……大家就当没见过这字条吧,只要咱们谁也不说,谁会知道?」元朗忙道:「没错、没错!咱们赶紧立个誓,谁敢把这话望外传,谁就天打雷劈,死得惨不堪言……」元亨大声道:「我立誓!我立誓!」 正争先恐后间,猛听扑通一声,一人转身跳入了通惠河,游水走了,正是那最得力的殷闻达。元朗大惊道:「殷师兄!你干什么!快回来呀!」转头去喊:「王爷!快喊他啊!」 殷闻达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因为止观所言全数是真,他真的是「镇国铁卫」。 丰王爷呆若木鸡,一跤坐倒,什么声音都没了。元亨颤声道:「王爷,现下怎么办?」良久良久,听得丰王爷叹道:「元亨,备车,本王要去杨守正府。」元朗大惊道:「王爷,您……您要去见杨肃观?」 「别闹了……」丰王爷深深叹了口气:「现今世上能救我的,只剩下杨绍奇。」. 正文 第三章 天下第一大笑话 天底下的人,很少没有秘密。便算是清心寡欲的和尚,木鱼里往往也藏了几分玄机。也因此,傅元影一直是国丈最倚重的人。道理很明白,因为他能守口如瓶。哪怕再骇人听闻的事情,一旦传入他的耳中,就不会再泄出一字半句。 「守密」之难,非是发几个毒誓就能了事,从埋藏秘密那一日,傅元影不知经过了多少考验,人情刺探、权势胁迫、美色利诱,他全都熬过去了,这才平平安安过了二十四年。 可惜真能称作秘密的东西,便不会随时光而流逝,反会如一坛好酒,越陈越烈。随着正统皇帝登基,琼家地位日高,傅元影心里的秘密也越来越重,几乎逼得他喘不过气来。 「老爷……」今早一如往常,傅元影忙完了华山本门的事情,便又来向国丈请安。听他轻轻敲门,低声问道:「您起来了吗?」 房里并无声息,也不知国丈是否起身了,傅元影无可奈何,只能转望门边的丫嬛,听她们低声埋怨:「老爷方才发了好大的脾气,见人便骂,咱们谁都不敢进去……」 傅元影点了点头:「都下去吧,今儿我来服侍更衣。」侍女如得皇恩大赦,急急告退。傅元影也不多说了,把手按上门板,将房门一推,霎时一股药味扑鼻而来,屋内昏暗阴森,满是**之气,望来直如死人的阴宅。 老人家总是如此,再明亮的地方,再宽敞的所在,一旦让他们住下,总有法闹得死气沉沉。不过这也不能怪琼武川,八十多岁的人,手脚不便,体弱多病,夜里睡不稳,白天不开心,活着便似受罪,好似不能让全天下跟着难过,他们便称不了心。 傅元影服侍国丈多年,自也明白老人家的脾气,是以这十多年来,他每日为琼武川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替老国丈开窗透气,多晒阳,心情也能开朗些。他行入房中,正要推开窗扉,却听屋里传来老迈喘息:「别开……这样挺好……」 老人家又作怪了,傅元影摇头道:「老爷,快要晌午了,您该起床啦。」 「雨枫,来……来……」国丈微微喘息:「我……我快不成了,快来,我……我有要紧话和你说……」傅元影见惯这些伎俩了,便道:「老爷起来更衣吧,有话一会儿再说。」 「雨枫……来、过来……」老人家很是固执,催促几声,忽又猛烈呛咳,自在床上呻吟,傅元影无可奈何,只得行将过来,替老人家倒来一杯热茶,让他润润喉咙。 「我老了……不中用了……」床上坐了一名老者,双颊凹陷,目光灰败,正是皇后娘娘的老父,「英国公」琼武川。他喝了口茶,低喘道:「雨枫、来……来……」 哗地一声,傅元影趁机掀开帘幕,推窗透气,霎时间天光地明,屋里又多了勃勃生机,他提起水壶,倒了满满一盆热水,道:「老爷洗脸吧。川王爷一早就来了,等了您个把时辰。」 屋外光芒刺眼,琼武川举手遮目,喘道:「怎么……阿郢那小不耐烦了?」傅元影道:「这倒没有。」 「那你急什么……」琼武川咳嗽喘息:「是不是伍……伍定远派人来了?」傅元影心下一凛:「您知道了?」国丈喘道:「今早……今早唢呐吹得老响……」掏了掏耳孔,露出嘴里剩下的几颗黄牙,咧嘴一笑:「你真当我耳背啦?」 饿鬼围城,琼武川早已知道了。傅元影也不多说什么,便取来了毛巾,自替老爷洗脸。 在娟儿那样的小姑娘眼里看来,琼武川只是个糟老头儿,不可理喻,其实傅元影心里明白,国丈最善扮猪吃老虎,他精明似鬼,城府过人,满面胡涂都是装出来的。若非如此,当年他早与「江刘柳」派一同殒灭,何来的本钱与「威武杨」同朝为臣? 琼武川任凭傅元影擦脸,一边低声来问:「伍定远派了多少车来?」傅元影道:「一共来了十辆车,都是运粮的。另有五名兵卒,全在府外候着,说是要护送老爷过去红螺寺。」 国丈道:「车全是空的,对吧?」傅元影欠了欠身,道:「老爷英明。」琼武川点了点头,低声道:「有心人……伍定远对我还是恭敬的……」 现今战火将至,天下最平安的地方,自是京北红螺寺,正统皇帝的行驾所在。只是琼府是帝王姻亲,洞见观瞻,倘别的臣抱头鼠窜,不说丢了琼家自己的脸,怕连皇上也要颜面无光。正因如此,伍定远才打着运粮的旗号,暗中将国丈送至红螺寺,也好让皇后娘娘一家相会。 伍定远是个周到的人,他自己并未将家人送出城外,却暗中替国丈打点好了一切。这说明他懂得朝廷的规矩,哪些事情该说一套、哪些事情该做一套,他心知肚明。 琼武川洗过了脸,精神略振,便道:「芳儿呢?还在杨家么?」傅元影深深吸了口气,嘴中却应了一声:「是。」国丈道:「你打算什么时候派人去接她?」傅元影躬身道:「此事雨枫不敢作主,还要请老爷吩咐。」 「等我吩咐?」国丈嘿嘿笑道:「那你又为何把颖超交给了玉瑛?这事怎又不必我吩咐啦?」 傅元影双肩微动,没敢作声。琼武川接过茶杯,漱了漱口,吐到了脸盆里,道:「万福楼这么高,没摔死他吧?」傅元影叹道:「老爷既然都知道了,又何必问我?」 琼武川道:「雨枫,别介,我这只是试一试你……」说着从枕下取出物事,塞到傅元影手里,道:「看看你是不是真把我当糟老头了?」傅元影低头一看,只见手里多了块铁牌,篆刻雄鹰,双翼全展,大书「镇国铁卫」四字。 「雨枫……你知道的事,我全都知道……」琼武川伸了个懒腰,哈欠道:「至于你不知道的事呢……嘿嘿……」说着说,便又朝床沿拍了拍,道:「坐下,我有大事要交代你。」 国丈连番催促,傅元影只得搬来一张凳,一如往常坐在床边,任凭国丈握住他的手。 琼武川年轻时很高大,身长至少九尺,年老之后,个头虽变矮了,那双手却还是一样大,他握紧了傅元影的手,忽道:「雨枫……你这趟下去贵州,可曾打听到不凡的下落了?」 傅元影别开了脸,低声道:「老爷忘了么?您当年答应过娘娘什么了?」 「玉瑛?」琼武川睁开了眼,一脸茫然:「我……我答应她什么了?」 人老了,最大的好处便是这个,眼看国丈又装成了老糊涂,傅元影也不想多说了,琼武川笑道:「雨枫啊,别老是生闷气……其实颖超这件事,你处置得很对。」傅元影低声道:「老爷是说……我把他交给了娘娘?」琼武川呵呵笑道:「是啊,颖超这孩心高了……他不是宁不凡……却老想当宁不凡,你得想法杀杀他的锐气,不然他不能死心塌地守着芳儿。」 傅元影默默听着,忽道:「老爷,颖超是一个剑客。」国丈笑道:「你呢?你不也是个剑客?」傅元影默然半晌,似想说些什么,却又忍住了,琼武川察言观色,呵呵笑道:「雨枫啊,你就不怕颖超会落到你这个下稍吗?」 傅元影摇了摇头,道:「老爷多心了。我华山门下,一人一把剑。颖超的剑与我、与他师父的都不同,他迟早会找到自己的。」琼武川笑道:「什么?死?」 琼武川有很多面貌,在江充面前,他像个瞎,跌跌撞撞,让人懒得计较。在景泰皇帝跟前,他又像个傻,天天打摆,到了华山门人眼中,他却又似个神算,样样事都算无遗策,总之千变万化、莫衷一是,根本就是一个戏。 傅元影并未顶嘴,眼见桌上还搁着一碗汤药,便端了过来,道:「老爷,吃药吧。」 琼武川张开了嘴,如小孩般让人喂了一汤匙,道:「雨枫啊,你也别总是挂记着不凡、挂记着颖超,今儿咱俩便来说说你的事吧。」傅元影皱眉道:「我?我有什么好说的?」国丈笑道:「你晓得你像谁吗?」 傅元影无心回话,提起汤勺,正要再喂,却听琼武川道:「你像杨肃观。」 傅元影微微一愣,手上汤匙微微一晃,险些溅了出来。琼武川握住他的手,微微摩挲,道:「雨枫啊,你可知我为何把你比成杨肃观?」傅元影摇了摇头,示意不知,琼武川呵呵笑道:「你可晓得朝廷若是少了伍定远,会怎么地?」傅元影道:「兵凶战危,势若危卵。」 琼武川狡黠一笑:「那咱们现下有了伍定远,就不兵凶战危,势若危卵了吗?」 国丈所言不错,伍定远早已受了朝廷重用,可前线如火、京师被围,仍旧是天下大乱,说来伍定远便似一帖臭郎中的老药,延得了命,却断不了根。傅元影推测话意,沈吟道:「那照老爷的意思,咱们这朝廷若是少了杨大人……」 「即刻便要……」琼武川握住那块铁牌,咬牙道:「覆亡。」话到嘴边,突又猛烈呛咳,汤药都呕了出来,傅元影忙沿国丈的背心抚了抚,咳嗽立缓,便又取出布巾,替他擦拭嘴角。 琼武川淡淡几句话,却也点出了傅元影的身价。华山有了宁不凡,能够威震天下,有了吕应裳,可以添光增彩,可没了傅元影,华山却有立即倾倒之虞。 「懂了吧,雨枫。」琼武川喘过了气,便又嘶哑道:「你……才是华山真正的大掌柜啊。」 傅元影默默听着,忽道:「老爷过奖了,雨枫没这个本事。」琼武川笑道:「别介啊、雨枫,你可知琼某活到了八十岁,靠的是什么吗?」傅元影道:「老爷靠的是神机妙算。」琼武川戟指笑骂:「违心之论。要说神机妙算,我哪算得过刘敬?」傅元影道:「那老爷靠的是什么?」 琼武川嘿嘿笑道:「我善观人身上的气』。」傅元影蹙眉道:「气?您指的内力,还是……」 琼武川傲然道:「气!就是霸气、英气、秀气、才气,还有吾善养的浩然正气。」傅元影点了点头,瞧向床边那块「镇国铁卫之令」,颔道:「这个正气,老爷养的真是充足了。」 「***!」琼武川把手一挥,弄翻了茶碗,骂道:「都到了今天,你还是反对我投入客栈吗?」傅元影欠身道:「雨枫不敢,老爷向来神机妙算,做事自有道哩,何劳旁人过问?」琼武川恼道:「是,咱们都是龟孙,最没出息……可雨枫啊,你到底有没想过,似我这般胆小之人……那年复辟大战,却为何把身家性命都赌在杨肃观身上?」 眼看国丈打翻了汤碗,弄得满身是药,又脏又黏,傅元影只得一边替他擦拭,一边道:「老爷很看重杨大人的干才,对吗?」琼武川斜目冷笑:「笑话。当年他不过是个小小兵部郎中,与我素无深交,我哪知他有何干才?」 傅元影微微一凛,也知国丈这话说到要紧处了,当年刘敬举事之时,手握东厂,连结内外,来势汹汹,琼武川却躲得不见踪影。到了杨肃观决心复辟时,不仅早被开革为民,尚且无兵无权,声势全不能与刘敬相比。却不知琼武川何以拒绝了刘敬,却选择与杨肃观连手? 琼武川喘了口气,慢慢挣扎起身:「很奇怪吧……刘敬和我是多年交情,可他举事之时,我却吓得噤若寒蝉,好似成了一只缩头乌龟,就怕担上干系……」傅元影找了一件干净内衫,随口道:「老爷,风险是娘娘担着。要是出了事,砍的是她的头,伤不到您一根寒毛。」 琼武川大怒道:「你说什么?」把内衫抢了过来,抛到了地下,暴吼道:「混蛋东西!昨晚芳儿骂我的那些话,你都听到了?」傅元影道:「老爷,您方才不还说我像杨大人?怎么这会儿又是混蛋了?」 「混蛋……」琼武川眼中现出一丝恼怒,一拳便望傅元影身上打去。砰地一声,「雨枫先生」肩头略沈,便卸下了气力,随即捡起地下的内衫,替国丈换上。 国丈像个孩,打过了人,气也消解了几分,又道:「雨枫,说正格的,你和杨大人熟么?」傅元影道:「当朝五辅,天绝传人,我是久仰大名了。」 琼武川道:「你第一回见到他时,想到了什么?」傅元影道:「面带城府,语无真心。」琼武川轻蔑一笑:「那你只看到了皮相。」傅元影哦了一声:「那老爷看到了什么?」琼武川道:「我见到了他身上的气』。」傅元影笑了笑:「老爷是惊叹于杨大人身上的秀气』,是吗?」 「放你妈的屁!」琼武川脱下了衣服,说话更粗了,大声道:「秀气?什么秀气?我女色尚且不爱,还爱什么男色?」傅元影微笑道:「那倒是。老爷清心寡欲,天下罕见。」 「讥讽我是吧?」琼武川火大了,正要再次出拳打人,却听傅元影道:「老爷,手举高。」拉住了国丈的手,带他穿过了袖,琼武川咒骂几声,任他替自己穿衣,嘴中却吼道:「听好了!琼某生于永乐年间,经五朝四帝,看尽天下风流人物,却没一个人能像杨肃观那样……」顿了顿,话声转为低沈:「生具南面之气。」 曰:「雍也可使南面」,南面之气,亦即王者之气也,傅元影微起错愕,随即摇了摇头,释然一笑:「老爷,雨枫倒不知您还善于看相。」 琼武川摇头道:「雨枫,你不是官场中人,自不信谶纬的道理。可咱们这些朝廷里打滚的,最信者,一是命、一是运、一是气!几十年下来,潮起潮落,教你不信也难。」 傅元影不置可否,含笑又道:「那照老爷看来,杨大人的面相有何特异之处?」琼武川深深叹了口气,道:「记得是景泰十年吧……那年杨肃观打了个败仗,到了奉天门前,那时我也刚好过,猛一见到他,突然被他吓了一大跳,险些滑了一大跤……」 傅元影皱眉道:「滑了一跤?怎会如此?」琼武川喘息道:「这我也说不上来,我只记得那天他背对着奉天门,凝望北京,那一刻,我突然觉得似曾相识,便在心里直喊,对!这就是南面之相……我见过的……」傅元影越听越是不解,皱眉道:「老爷的意思是……那时的杨大人看起来很面熟么?」 琼武川低声道:「这我说不清楚……反正那一幕就是似曾相识,好像在哪儿见过……自那之后,我便知道他绝非池中之物,早晚能飞腾人间……」 这话玄之又玄,傅元影自然听不懂,他推测半晌,忽道:「是了,这是因为他长得像他父亲杨远,所以站在奉天门前,猛一下便让您误认了,是吗?」琼武川摇头道:「不是。杨远身上没有他那种气。」傅元影道:「您的意思是说,他父俩长得不像?」 琼武川道:「说不像,那也不算,这杨家父都是白面斯,也算有几分神似。可不知为何,他老就没那个气,不似他这大儿杨肃观,让我越看越觉得胆战心惊……」 傅元影越听越胡涂,便道:「老爷,我这样问吧,您初见杨大人时,他那时多大岁数?」琼武川道:「那年他刚从少林寺还俗,年方十八。」傅元影道:「那时您便觉得他有王气』么?」 琼武川摇头叹道:「那时……那时还不觉得。」傅元影微微一笑:「这么说来,这王者之气还是与时俱进的?」琼武川听得讽刺,却也不去反驳,只低声喃喃:「看来……真是如此。」 老人家总是老眼昏花,疑神疑鬼,傅元影忍不住笑着摇头了:「那刘总管、柳昂天呢?他俩见了杨肃观,也觉得此人似曾相识吗?」琼武川摇头道:「没听说过。」傅元影道:「那江充呢?听说这江师是真正懂得面相的,他也没看出杨肃观非比寻常?」 琼武川木然道:「没看出。所以他才成了我的……」突然嘿嘿一笑,道:「手下败将。」 景泰雄之中,向以江充城府最深、刘敬智慧最高,柳昂天识人最广,想这「江刘柳」大权臣都瞧不出的事情,琼武川却能慧眼独具,不能不让傅元影半信半疑。眼看傅元影没说话了,琼武川低声道:「雨枫,你当我发疯了,是吗?」 傅元影摇头道:「不,老爷没疯,疯的是我。」琼武川恼道:「什么意思?」傅元影淡淡地道:「老爷是赢家。赢家是不会疯的。」 确实如此,十年前复辟大决战,江刘柳都死了,琼武川却活了下来,这是因为他站对了边,靠对了人,从此跃居为朝廷第一世家,无可动摇。不过傅元影却不知道,原来当年国丈选择了杨肃观,竟是因为此人的面相。 「卫青不败由天幸,李广无功缘数奇」,人生许多事,往往莫名其妙,这就叫天命。傅元影也不想追问了,伸手拉住国丈的裤带,将他的睡裤拉了下来。琼武川道:「雨枫,你别当我是老糊涂,告诉你,我琼武川为人做事,向来是有远见的,好比说……好比说……」傅元影接口道:「出手打跑自己的孙女?」 「他madeshi!」琼武川用力一拳捶在床上,吼道:「存心气我是吧?混蛋……你说!说!我为啥要打芳儿?」国丈气得结巴,傅元影却是面不改色:「老爷是怕那姓卢的,是么?」 琼武川喘道:「看你跟了我这许多年,总算还不胡涂啊……」伸手搭住傅元影的肩头,提腿进了裤脚,咬牙道:「你……你晓得那姓卢的像谁?」先前国丈才说杨肃观身有王者之气,现下又替那姓卢的看起相了,傅元影替他绑好了裤带,便又取来外衣,道:「老爷,手举高。」 国丈微微喘气,慢慢穿上了袖,道:「那姓卢的,让我……让我想到了我儿……」 傅元影闻言一怔,停手下来,只见国丈抚面低喘:「雨枫,你说……为何琼翊样样都强过我,却会比我早死?」傅元影无言以对,正要带着国丈穿衣,却听一声哽咽:「因为他这个人……比谁都有良心……」话到嘴边,突然激动起来:「所以他……注定要第一个倒下!」 砰地一声,国丈把脚一踢,猛听轰然巨响,木桌飞了起来,撞破窗扉,直直坠到了楼下。屋外响起一片惊喊:「怎么了?」傅元影大声道:「没事!这儿有我!」 琼武川虽然年老多病,可发起威来,气力仍是骇人,看他须发凌乱,抄起了桌上钢鞭,使劲一扫,乓琅一声,先将衣柜扫得坍了,随即反手一抽,又将花瓶尽数砸破,傅元影也不劝阻,只退到了墙边,静静看着老人家发泄。 良久良久,国丈放落了钢鞭,双肩不住抽*动,竟似哭出了声。傅元影替他穿上外衣,低声道:「老爷别这样了。当年翊少爷他……是自愿喝下那杯酒的。」骤然之间,老国丈仰起头来,热泪却从眼角滑落,哽咽道:「雨枫,你……你也觉得我是个心狠手辣的父亲么?」 傅元影低声道:「老爷,这话该问您的一双儿女,不能问我。」叹了口气,便从衣架上提起朝袍,径自披到琼武川的肩上。 这件官袍色呈艳红,双肩绣以狮虎,正中补则是一只五彩火凤,看琼武川官袍加身,不知怎地,原本气息短促,却变得呼吸刚猛,原本须发凌乱,却成了豪迈落拓,他不再是什么糟老头,而是本朝右柱国、复辟大战第一大特功,「奉天翊运推诚武臣」,琼武川。 忙了半个时辰,国丈总算穿戴完毕,傅元影擦了擦汗,道:「老爷,可以走了么?」琼武川左手叉腰,右手提着钢鞭,静静地道:「你坐下。」 人要衣装、佛要金装,天下最大的灵丹妙药,就是这一帖。琼武川穿上了官袍,说话也威严了许多,眼看傅元影乖乖就范,便道:「我这儿有件大事,攸关我琼家满门生死,得立时与你商量。」傅元影心下一凛:「老爷说的是怒苍……」 国丈制住了说话:「错了。什么怒苍之祸、八王之乱,都要不了你我的性命,真正能见生死的事,是这一件。」说话之间,便从枕头下取出一张字纸,塞到「雨枫先生」手里。傅元影微微一奇,正要开掌来看,琼武川却道:「先别忙。」 国丈目光深沈,傅元影却是心下迷惑,看现今朝廷两件大案,一是立储案,也就是是国丈嘴里的「八王之乱」,再一个便是「怒苍之祸」,西郊阜城门外的那把怒火,前者包围群臣、后者包围京城,都是迫在眉睫的大事,可国丈却似心有旁骛? 屋里静悄悄的,只见国丈握住傅元影的手,嗓音转为柔和,低声道:「雨枫,你今年多大岁数了?」傅元影欠身道:「过了元宵,雨枫就五十了。」琼武川伸手出来,轻抚他的面颊,低声道:「这么说来,那个秘密……你也守了二十四年了?」不知不觉间,傅元影身上发起抖来了,寒声道:「老爷,你…你这话是……」国丈低声道:「那杯毒酒又来了。」 砰地一声,傅元影竟尔滑倒在地,张嘴骇然,琼武川轻声道:「打开纸团。」傅元影大口喘息,勉强撑起身,只见掌心里有张字纸,已让国丈揉成了一团,他慢慢将之展开,却见到了一行字,见是:「天下第一大笑话」。 傅元影颤声道:「这……这是……」琼武川道:「猜吧,天下第一大笑话是什么?」 傅元影脸色铁青,慢慢将字条翻到背面,看到了一行字迹,见是:「皇后娘娘的儿……」 「不姓朱」。 「啊呀!」陡见这心里埋藏二十年的秘密,饶那傅元影练了一辈的内功,还是忍不住双手抱头,狂叫出来,正要将纸条撕得稀烂,却听国丈道:「定下神来,什么都别动。」 傅元影低头喘息,咬牙切齿,又听国丈附耳道:「把字条收好,咱们还得靠它指引,揪出幕后主使。」听得提醒,傅元影啊了一声,这才想起这字条是个线,他将字条贴肉藏好,深深吸了口气,语音颤抖:「老爷,这……这字条是打哪来的?」 琼武川替他斟了杯热茶,道:「喝下去,先定定神再说。」傅元影坐了下来,慢慢喝了几口热茶,让心情定下,听得国丈低声道:「我一早起床,见到案上压了这张字条,拿起一看,才知出了大事。」 傅元影咬牙切齿:「有内奸,我……我既刻召人来问。」正要转身离房,却又让琼武川拉住了:「不要节外生枝。这不是府里人送进来的。」傅元影嘶哑道:「何……何以见得?」 琼武川静静地道:「只要是我琼家的人,哪怕是一条狗、一只鸡,都会受这字条牵连。谁会傻到拿自己全家的性命玩笑?」姜是老的辣,这张字条若是泄漏出去,那便是罪夷九族的大罪。琼府上下两余口人,无一人能脱身。国丈不愧经历过两次复辟政变,生死关头,拿捏精准。反倒是傅元影方寸大乱,喘了口气,低声又问:「那……那照老爷看,这字条是什么人送进来的?」 琼武川道:「我推算过,此事只有两个可能。其一,便是立储案。」傅元影心下一醒,忙道:「徽唐徐丰鲁?」琼武川道:「正是。现今立储在即,这些籓王兔崽早在抓我琼家的把柄,掘地尺,无所不用其,这便让他们查出了蛛丝马迹。那也未可知。」 傅元影听着听,忽道:「不会。」这回轮琼武川「哦」了一声:「何以见得?」傅元影道:「老爷,世上的秘密只消经过我的手,便不会再外泄。」傅元影这话说得斩钉截铁,断断无转圜余地了,料来「徽唐徐丰鲁」便把琼家的祖坟都掘开了,也挖不出这字条上的秘密,此间事情,必是他人所为。 「喀……嗨……」琼武川推开窗扉,朝外吐了一口脓痰。傅元影又道:「老爷方才说了两个可能,另一个是什么?」琼武川提起茶碗,漱了漱口,道:「义勇人。」 「义……义勇人?」傅元影面色微变,琼武川皱眉道:「怎么?你也听过他们?」傅元影低声道:「我……我曾听若林提过几次,说朝廷里有一帮人专和杨大人作对,好似叫反杨十大臣』,也不知是真是假。」琼武川嘿嘿一笑:「好你个吕若林,明察秋毫啊……」 傅元影不愿拉师兄下水,便转过了话头,道:「老爷,您和这义勇人』有仇么?」琼武川道:「我是杨肃观的盟友,这义勇人却是杨大人的死敌,你说咱们俩家有仇没仇?」 傅元影低声道:「这些人到底是什么来历?何以这般憎恨杨大人?」琼武川道:「这些人有的是朝中大臣,有的是江湖术士,全都吃过杨肃观的亏,于是便以柳昂天的名头为号召,结盟立誓。」傅元影纳闷道:「柳昂天?这人不是过世了?为何要以他为号召?」琼武川道:「相传柳昂天……死于杨肃观之手……」傅元影心下一凛,立时默然低头,不再多问了。 守密之难,难如登天,想傅元影的肚早被秘密装得满了,如何还装得下新东西?听得秘密又来了,忙掉过话头,低声道:「老爷,倘使这字条真是义勇人搞的鬼……那他们是要……」 琼武川附耳道:「他们是要我背叛镇国铁卫』,下手扳倒杨大人。」 傅元影心头大震:「那……那要是老爷不从呢?」琼武川道:「这张字条便会放到万岁爷的案上,你想咱们琼家会如何?」这话如同雷霆闪电,直打得「雨枫先生」作声不得。良久良久,听他低声道:「老爷,你想过向杨大人求援吗?」 琼武川道:「这事若让杨大人知道,我琼家立时便倒。」傅元影闻言一愣:「老爷,你……你不也是镇国铁卫的……」琼武川嘿嘿一笑:「雨枫,你还是没弄懂啊,你可知义勇人的靠山是什么人?」傅元影沈吟道:「是……是宰辅何大人?还是……伍大都督?」 琼武川摇头道:「错了,是皇上。」傅元影霍地起身,颤声道:「皇上?」琼武川淡淡地道:「你可知皇上怎么称呼杨肃观?」他笑了笑,自知傅元影猜不出,便道:「杨党。」 眼看傅元影呼吸加促,琼武川便叹了口气,道:「当年复辟政变之后,皇上立时察觉朝廷藏了所谓的杨党』,遍布朝野。你且想想,皇上好容易才拿回了大权,却又听说朝廷里另有党派集结,他会怎么想?」傅元影低声道:「日夜忧惧。」琼武川木然道:「你说对了。」 史记韩信传有言:「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卧榻之旁,岂容有人鼾睡?依此观之,杨肃观其实形势危殆,绝非外人想象得那般大权在握。 傅元影低声道:「老爷……皇上为何会隐忍杨大人至今?」国丈道:「怒苍山。」 傅元影啊了一声,却也听懂了。正所谓飞鸟不尽、良弓不藏,只要秦仲海未倒,皇上便不会和杨肃观撕破脸。傅元影点了点头,低声道:「难怪老爷会说义勇人』的靠山便是皇上。原来藏着这一层道理。」 琼武川道:「没错,皇上不能没有杨肃观,却又信不过杨肃观,为了压制杨党的势力,皇上对反杨大臣总是恩宠有佳,若非如此,那年马人杰把皇上骂得一不值,如何能留下一条命?」 「马人杰?」傅元影皱眉道:「他……他也是反杨大臣?」国丈道:「客栈里有句话,叫做俊杰万山风』。你猜猜,这个杰』字指的是谁?」傅元影低声道:「便是马人杰?」 国丈道:「就是他。反杨十大臣,善穆义勇人,这俊杰万山风』里的风』字,正是柳昂天的儿柳云风,万』字则是现任都察院的大头儿万吉祥。上头那个俊』字,则是内阁辅臣牟俊逸,你别看马人杰官大,论资排辈,还只能排到了第七。」听得朝廷重臣云集,专以反杨为己任,傅元影自也暗暗心惊,忙道:「除了这五人,另外还有谁?」国丈道:「头牌五位,至今尚未现身。客栈虽说到处刺探,至今也还是没个定论。」傅元影低声道:「这些人从不露面,彼此怎么联系?」 国丈道:「这就不清楚了。每回朝堂上要与杨党争执,多由牟俊逸、马人杰他们发动,不过除开反杨』这门功课,这些大臣平日多半自行其是,就拿这饿鬼东渡的事来说,牟俊逸主战、马人杰主和,两人便各执一词,公开对着干了。」 傅元影对朝政不甚关心,心里只挂记着字条,又道:「那照老爷看来,义勇人的大领究竟是什么人?」国丈叹了口气,道:「此人神出鬼没,彷佛有变之身。我几次差人跟踪马人杰,他却都能及时脱身,至今仍是一无所获。」 傅元影微微一凛:「老爷派人跟踪过马大人?我怎么不知情?」国丈淡淡地道:「你们华山玉清是名门正派,有些事情不好出面。我便没通知你。」 傅元影咳嗽一声。自知国丈私下还养了一批探。白日里的事情,多由华山门下代劳,夜里的事情,则交由这批密探来干。虽说武功比不上华山的大剑客们,下手却狠辣了许多。 傅元影默默听着,忽道:「老爷,皇上知道您也是杨党』吗?」琼武川嘿嘿一笑:「你说呢?皇上知不知道?」傅元影心下一凛,忙道:「皇上……皇上已经知道了?」 琼武川裂嘴一笑:「知道?岂止是知道?那年杨肃观挨了一枪,从永定河里爬了出来,你晓得他第一个找的是谁?就是我琼武川!你可知那时他浑身浴血、命在旦夕,却拉着我去见了谁?见的就是皇上!那时琼某赌上了身家性命,与杨肃观歃血为盟,又是谁拉着咱俩的手,感激涕零、自称永世不忘今日之恩?告诉你,那个人便是咱们今日的……」提起钢鞭一砸,厉声道:「皇上!」 杨党、杨党,昨日之旧爱,转眼成今日之大患,傅元影默然半晌,低声道:「老爷这场富贵,来得着实不易。」国丈仰起头来,怔怔叹了口气:「来得实在是……难难了……」 屋里静了下来,傅元影与琼武川对望一眼,两人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谁也没作声。 良久良久,听得傅元影道:「老爷,皇上想过要拔掉你么?」琼武川道:「那还不至于。我手里有张保命符,只消这张符还灵验,我就不会有事。」傅元影道:「您说得是娘娘。」 琼武川道:「没错,就是玉瑛。杨肃观是有远见的人,当年他拉拢我,其实为的就是这条裙带。只消玉瑛还在,他与皇上之间便有个缓颊,可掉句话来说,要是这条裙带污了脏了……」声音渐渐低缓,叹道:「你想他会怎么做?」傅元影道:「他会壮士断腕。」 琼武川木然道:「你说对了。依我推算,杨肃观一旦得知消息,非但不会替我等遮掩,反会率先揭发此事,否则他若受我 琼家所累,怕也要跟着一齐倒了。」 前有狼、后有虎,这儿是九五至尊,正统皇帝,那儿却是复辟奸雄,「镇国铁卫」的大掌柜,无论向哪方开战,都是死一条。如今腹背受敌,国丈却连客栈的密探也不能用了,说来「紫云轩」上下别无依靠,只能看华山高手的作为。 华山门人不少,堪用的大材却不多,先看苏颖超浑浑噩噩,再看琼芳少女骄狂,耍耍威风可以,谋划大事则远远不行,推来算去,只剩下大师兄吕应裳可以援手。只是这「若林先生」总是聪明得过了头,一旦察觉大事不妙,只怕脚底抹油,又要跑得不见踪影了。 傅元影叹了口气,缓缓提起自己的佩剑,道:「老爷希望我怎么做?」 琼武川道:「倘这字条是八王所为,咱们便有着力之处。毕竟徽唐徐丰鲁』所求只在东宫,不会把咱们望死上送,可若是义勇人所为,事情便难善了。」 傅元影垂无语,国丈也是抚面沈思,良久良久,听得老人家低声道:「芳儿还在杨家,对吗?」傅元影道:「是。」琼武川道:「那好。你这两日先别急着接她回来,先把她留在杨府,若真出事了,也好扯杨肃观下水。至于义勇人那边……」喘气半晌,道:「你替我去找马人杰,探探他的口风。」 傅元影忙道:「老爷,马大人是兵部尚书,咱们若是用强……」琼武川道:「没人要你用强。马人杰虽是义勇人,却也是个明白人,当今怒苍兵临城下,大祸在前,他绝不会坐视咱们琼家在此刻垮台。」傅元影忙道:「万一……万一马大人不愿帮这个忙,那咱们……」 琼武川道:「那也没什么,真到了绝上,琼某便打开西郊阜城门,恭迎怒王进京。」 轰地一声,傅元影脑中一片空白,耳中更是嗡嗡作响,竟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饿鬼围城,人心惶惶,看国丈虽是皇帝亲家,却也生出了反心,何况其它?眼看傅元影脸色铁青,琼武川便又道:「雨枫,兵凶战危,没人是忠臣,也没人是奸臣,大家都只求个满门保全、全身而退。他们若逼急了我,姓琼的只有反。」 对面是杨肃观,背后是义勇人,头上还有个正统皇帝,方包夹,国丈的出无他,恐怕真是在阜城门了,傅元影怔怔望着窗外,又听国丈道:「好了,事不宜迟,你赶紧吩咐家人收拾收拾,说咱们今夜要在红螺寺里挂单,绝不能让皇上起了疑心。」 傅元影低声答应了,正要转身离开,却听国丈道:「且慢,我还有件事问你。」傅元影躬身道:「老爷请吩咐。」国丈撑起了身,慢慢来到傅元影身边,搭住了他的肩头,压低嗓,嘶哑地道:「雨枫,那个孩……」傅元影深深的吸了口气,听得琼武川附耳道:「你到底藏在什么地方?」 傅元影低头沉默,并未言语。国丈皱眉道:「都二十多年了,你还信不过我?」 傅元影道:「老爷,我答应过翊少爷了。这事不能说。」琼武川摇头叹气:「你想得多了,虎毒不噬,我还能害了自己的外孙么?我只想问问你,那孩平安么?」 傅元影道:「老爷放心,这二十多年来,雨枫一直照看着他()。」琼武川双眉一轩,道:「一直?」傅元影看似目光望地,实则双眼圆睁,眉毛更吊了起来,国丈察言观色,立时猛烈咳嗽,喘道:「那就好……那就好……有你照看着……那我也放心了……」 傅元影躬身行礼,便又走下楼去,木板嘎滋嘎滋地响了起来,渐渐远去。国丈把耳朵贴在墙上,倾听良久,确信傅元影走远了,方才道:「招罗。」 喊声一出,屋梁上忽然垂下一条绳,降临了一道黑影,行到国丈面前,躬身道:「当家。」琼武川道:「方才我和傅雨枫的对答,你都听到了?」那黑影道:「听到了。」琼武川道:「很好,我现下有个差事给你,知道是什么吗?」 黑影道:「当家要找那个孩。」琼武川木然道:「你说对了。那孩理应躲在华山门下,算来已有二十四岁,姓啥名谁不知道、样貌如何也不清楚,但有件事错不了……」 黑影道:「资质,是吗?」琼武川道:「没错。苏颖超成不了大器,华山绝却不能失传。我要你顺着达剑谱』去找,看看傅元影把达剑』交给了谁,懂得这个意思吗?」 那黑影道:「小人懂得。等找到那孩以后,国丈是要……」琼武川深深吸了口气:「这我自有处置。」那黑影默然半晌,并不做声,琼武川恼道:「怎么?信不过我?」 黑影道:「小人不敢。」他拉住了绳,正要回到梁上,忽又顿了顿,道:「当家,您方才说要迎怒苍入京,该是玩笑话吧?」琼武川道:「那是说给下面人听的()。你要不放心,不妨把这话转给大掌柜。」那黑影道:「小人不敢。」 琼武川道:「去吧,记得告诉大掌柜,琼某人的麻烦,琼某自个儿收拾,绝不让他操心。」 黑影拱手致意,身慢慢飘了起来,顺延绳,回到了梁上。琼武川立时爬起身来,动作迅捷之至,一时贴耳在墙,确信黑影离去了,方才骂道:「一群混蛋!」 木阶嘎嘎作响,琼武川推开了窗扉,朝窗外吐了口痰,便也拾级而下,离开了精舍。 几十年来,国丈住的地方都没变,一直在紫云轩的「碧涛楼」,此地一来邻近竹林,绿影碧涛,最能陶冶性情,二来地势高,不但可瞧见琼府的家庙议事厅,还能望见少阁主的卧房,紫云轩的过去、未来,乃至于当下,无不在掌握之中。 天色严寒,慢慢又飘起了雪,也不知过了多久,园林里奔来了一人,喊道:「傅师叔!傅师叔!您在这儿吗?」来人年纪颇轻,腰上带剑,正是华山弟施得兴,来到了精舍下,不由愕然道:「师叔,您……您怎么坐在这儿?」 园林里盘膝正坐一人,正是傅元影,看他满头霜雪寒花,不知在这儿待了多久。 碧涛楼可见过去、可见未来,却见不到脚下。傅元影未曾躲藏,他只是静静坐着,国丈与招罗来来去去,都没发觉他,因为他是宁不凡的师弟,华山那套藏气功夫,他也练了四十年。 傅元影盘膝而坐,将长剑平放腿上,不发一语,施得兴低声道:「师叔,您……您还好么?」 傅元影抚挲剑身,默然良久,方才道:「找我有事?」施得兴见他神气古怪,心里有些害怕,低声道:「外头……外头来了个监,说晚间八世要比武了,要咱们赶紧挑个大伴习出来,他好把名单送进宫里()。」傅元影皱眉道:「什么大伴习?这是什么名堂?」 施得兴低声道:「这……这弟也不大清楚,好像是陪世练武的伴当,那监说……说这人选挺要紧的。赵五师祖找不到吕师伯,便要弟来精舍找您,说要商量这个人选。」 傅元影缓缓站起身来,忽道:「陈得福呢?见到他了么?」施得兴叹道:「那小不知又发了什么疯,一早便哭哭啼啼,躲在后厨不出来,说自己闯了大祸……」 傅元影点了点头,握住了剑柄,「嗡」地一声大响,剑身已然出鞘,那弟吓了一跳:「师叔,您……您怎么了?」 「没什么……」当地一声,傅元影伸指在剑刃上一弹,长剑前后摆荡,发出了嗡嗡低响,听他道:「只是看这柄剑藏了这么多年……」说着从怀里取出干布,在剑上擦了擦,淡淡地道:「也该是擦亮它的时候了。」. 正文 第四章:新年新气象 新年新气象,阿秀也有个新梦想,他要成为一个「坏人」。 之所以盼望当坏人,是因为「好人不长命,坏害遗千年」,每回阿秀听姨婆说起故事,那帮好人现身出来,总是身无分,哀哀啼哭,四处受人追打羞辱,彷佛为人不够懦弱,便构不上那个「好」字,也是为此,阿秀便想通了,既然当个好人又命苦、又气短,若要长命岁,一辈威风得意、吃香喝辣,便得得又奸又坏。如此一来,人间便是乐世界,又何必再寻什么天堂? 「哈哈哈哈哈……」阿秀纵声狂笑,心情爽利,只想干件天大的坏事,最好十恶不赦、人神共愤,成了个元凶巨恶,那才叫痛快。谁要「窃钩者诛、窃国者侯」呢? 「嘿嘿嘿……」阿秀目露凶光,沿街狞笑,忽见边一家酒铺,颇为眼熟,赫然便是诈骗自己钱财的那间黑店,念及伍伯母送来的金元宝,阿秀怒火中烧,飞奔而入,破口大骂:「还我钱来!」 此时已过午膳时光,店里只五伙计正自聚赌。眼看孩童闯入店中,凶喊狠嚷,便只斜瞄半眼,不以为意。阿秀毫不气馁,大喊道:「没看到坏人来了么?快快还钱来!」 伙计们没空理他,正要掷出骰,却听砰地一声,一张板凳扔了过来,听得阿秀怪吼道:「再不过来,小心大爷砸了你们的店!」 「小鬼……」一名伙计懒懒起身,道:「又是你啊,还嫌被咱打得不够么?」 正所谓冤家窄,这伙计恰是欺侮阿秀的那名奸人,一个时辰前先拐了他的银钱,后又毒打了他一顿,这当口狭相逢,阿秀不免有些怕他,可想起自己已成坏人,理当天下无敌,便又戟指警告:「你千万别惹我,小心一会儿吃不完……」 「兜着……」那人提起手来,拧了拧阿秀的黑面颊,笑骂道:「走……吧!」 哎呀一声,那伙计把脚一踢,阿秀便又滚跌出去了。众人哈哈大笑,正等着孩童啼哭鼠窜,哪知阿秀却急急起身,怒吼喊话:「臭小别得意!大爷我练成了厉害武功,要找你一对一放单!你敢不敢?」那伙计茫然讶异:「什么?你要找咱放单?」 「没错!」阿秀把胸膛拍得老响:「大家谁也别找帮手,打个你死我活,怎么样?」 「哈哈哈哈哈!」那伙计捧腹狂笑,回头朝店内同伴喊道:「弟兄们,这啊?」 「成全他!」众人暴嚷起来:「愿赌服输,打死为止!」 那伙计嘿嘿一笑,没料到这小鬼挨了一顿不够,不过一会儿功夫,便觉得人生漫长了。他伸了伸懒腰,道:「小,既然你一心求死,爷爷也不好拦着你。你想打,这就快快放马过……」 来字方出,砰地大响,阿秀飞奔已至,竟将那伙计扑压在地,冷笑道:「哪,不是来了吗?」那伙计骇然震惊:「等等,有话好……」 「说!」阿秀大叫一声,抡起拳头,直望那人脸上狠打。砰砰砰砰,阿秀身形虽小,蛮力却大,左右重拳连出,直打得那人两眼发昏。却听四下爆出喊声:「臭小!住手!」 阿秀抬头急看,惊见店中伙计发一声喊,全都奔出门来了,或袒胸凸肚、或满身黑毛,或手持剁骨大菜刀,料是厨一类。算来足达七八人之多。 眼看对方来了帮手,阿秀慌道:「等等,咱们说好放单……你们……你们不守规矩……」 「不守规矩?」一名伙计森然冷笑:「你拿我送官啊?」众伙计一齐仰天狂笑,阿秀则是欲哭无泪,只见那带头伙计双手叉腰,傲然冷笑:「小鬼,今日教你一个道理,什么是规矩』?谁的拳头大,谁说的便是规矩,懂了吧?」 「懂了。」背后探来一颗大脑袋,不忘嘻嘻一笑。众人一齐回过头去,惊见后头立了一条大汉,涎脸直笑,头发黑白杂生。众人颤声道:「你……你是什么人?」那大汉提起拳头,裂嘴笑道:「拳头大的人。」说话间两条眉毛缓缓立起,又浓又脏,既凶且怪。 来人样貌异常,形似江洋大盗,体如朝廷命官,半正半邪、不正不邪、忽正忽邪,满身妖魔之气。众伙计骇然退后,阿秀则是大喜道:「大叔,你可来啦!」 那大汉道:「不过一会儿功夫,你便跑得不见踪影,我能不跟来吗?」阿秀笑道:「大叔,你教我的法真管用,憋住一口气,猛一下便撞倒那家伙了!」 那大汉摇头责备:「你小初练乍,便想杀人放火了?记得了,下次要挑对手,也得捡个人样的。欺侮弱小,算什么好汉?」看这一大一小旁若无人,径自聊了起来,那带头伙计暗暗恼火,低声道:「***……这不是寻死么?」抄起地下木棍,来到那大汉身后,双臂急挥,便望他后脑狠狠敲下。 「砰」地一声大响,那大汉猝不及防,竟已趴倒在地。那伙计哈哈大笑:「什么玩意儿,生了个空大个,纯是吓唬人啊。」众伙计哈哈大笑,却见那大汉缓缓爬起,伸手摸了摸后脑勺,叹道:「谁打我?」那伙计兀自笑道:「乖孩儿,爹不过抽你一记,便要哭了啊?」 那大汉回过头来,淡然道:「你说什么?」那伙计哈哈笑道:「你耳背啦?告诉你,方才打你的人,便是……」话还在口,二人目光相接,突然打了个冷战,颤声道:「不……不是我打的……」 那大汉道:「不是你打的,却又是谁?」那伙计哭丧着脸,眼看同伴便在左近,便胡乱指了过去,那大汉目光扫过,满街伙计全怕了起来,哭道:「不是我、不是我……」 阿秀走了上来,手指那名伙计,告状道:「大叔,就是他!方才就是他暗算你的。」 那大汉撇眼过来,沈声道:「此话当真?」那伙计吓得没魂了,双手连摇,脚下发抖,嘴里喔喔啊啊尽是怕。那大汉摸了摸后脑勺,竟带了些血迹,便道:「很好。许久没人偷袭我了,你挺带种,来,让爷爷仔细瞧瞧你。」伙计骇然道:「不要!不要!」 那大汉拂然道:「才夸你有种,这又不带种啦?过来!」伸出五指,招小狗般地挥了挥手,神情颇为不耐。 那伙计原本满身黑毛,厚背宽肩,也算个粗壮的,可一旦与那大汉目光相对,却吓得快哭了,脑中盘来旋去,尽是「死」、「半身不遂」这些字眼,止都止不住。他越想越怕、越怕越慌,情急下提起木棍,「喝」地一声大喊,正要突施暴手,却觉身一痛,向后直飞,碎裂声响过后,竟已脑浆迸裂,死于道旁。 那伙计啊呀一声惊喊,双眼圆睁,定睛来看,这才发觉自己还好端端站着,原来先前惨死只是幻觉。他张大了嘴,只见那大汉站在面前,慈笑招手:「来啊,乖啊,怎还愣在那儿?」 世间第一凶险之事,便是伸手捋虎须。那老虎趴伏在地,明明闭眼不动,也能使人胆颤心惊,彷佛随时都要扑将上来。更何况这大汉比虎还凶、比熊还壮、准一个魔星下凡,任谁见了他,都似攀到了万仞悬崖上,头晕脚晃,心生幻觉。 眼看大汉驼背弯腰、裂嘴而笑,大步朝自己行来,那伙计吓得哭了,打也不是、逃也不是,两腿麻花似地盘旋摇动,那大汉越加不耐,暴吼道:「还抖!快站直了!」 来到了对街,却是卖馄饨的,那大汉晃了进去,拉开凳,拍桌喝道:「来两碗肉馄饨,多下点葱!」阿秀心里佩服,便也着怒拍桌,大吼道:「快拿酒来!多下点葱!」 那老板魂飞天外,先前他躲在店里看着,眼见这凶汉大闹对街,吓得一干恶伙计东滚西爬,当时还暗呼痛快,岂料现世报、来得快,转眼便轮到自己了?他颤巍巍地送上一壶酒,几碟小菜,忽然间身微微哆嗦,寒声道:「大爷等等……小人……小人先去……先去……」 那大汉淡然道:「先去撒尿是吧?记得洗完手再回来。」那老板哭谢恩德,忙奔到门口,哗啦啦直尿起来。阿秀讶道:「大叔,你怎知他要撒尿?」那大汉道:「常人一见我来,小则面发白、腿发抖,重则发摆中邪,这人能忍到这一刻,算是不容易了。」 阿秀笑道:「是吗?咱可不怕你啊?」那大汉嘿嘿两声邪笑,阿秀突也一惊,险些尿了裤。那大汉哈哈一笑,替阿秀斟上酒水,安慰道:「来、喝点酒、压压惊。别尿裤了。」 阿秀又羞又气,一时急于挽回颜面,忙举起酒杯,咕嘟饮尽,大喊道:「你才尿裤哪!」 眼看阿秀喝酒爽气,那大汉自是惊喜万分:「好小,你娘让你喝酒啊。」啪地一声,阿秀拍开了花生,扔了两颗入嘴,傲然道:「岁便开始喝啦,还要谁恩准吗?」 难得可以喝老酒、当无赖,阿秀自是目露凶光,便手举酒杯,着坏人的模样狞笑,道:「大叔,咱们这会儿要吃白食了,对吧?」 那大汉摇头道:「别胡说。咱这辈吃饭一定付钱,什么时候白吃人家的?」阿秀呸了一声,想他这辈吃多少、付多少,心情早感苦闷,岂料做了坏人后,还得乖乖付钱?拂然道:「吃饭还得付钱,那你还自称什么坏人?」大汉笑道:「谁说我是坏人了?我当然是个大大的好人。」 阿秀鬼脸道:「骗人。那官差为何追拿你?」那大汉长叹一声:「那些都是往事啰。反正新年新气象,自今往后,咱要洗心革面、循规蹈矩,一切都照规矩来。不负当年如玉爱我一场。」阿秀茫然道:「谁是如玉,你老婆吗?」 大汉欲言又止,便提起酒杯,咕嘟饮尽,叹道:「阿弥陀佛,要修行啊。」 阿秀呸了一声,他本还想上山入伙,干番事业,孰料这人却要改邪归正了?不满地道:「原来你也是好人啊,那我还跟着你干什么?咱要回家啦。」正要起身,却听大汉道:「怎么,不想找你生身父亲了?」 阿秀咦了一声,想他此番出走,正是为千里寻父而来,忙道:「大叔,你真认得我爹么?」 那大汉嚼着花生,抖脚道:「当然认得了。古往今来,上天下地,没人比我更认得他了。」 阿秀兴奋道:「是吗?那……那我该上哪儿找他?」大汉道:「这么快就忘了?我要去什么地方啊?」阿秀喃喃地道:「你说你认得汤圆姑妈,要去红螺寺……」大汉颔嘉许,正要再说,却听老板呜噎道:「两位大哥……馄饨来了……」 二人回头去看,只见老板战战兢兢端上两碗肉馄饨,也是他怕得厉害,热汤溅出,直烫得双手发红,却也不知疼。那大汉倒也好心,便伸手接过了,派给阿秀一碗,道:「多少钱啊?」 那老板寒声道:「不要钱、不要钱……服侍大爷,是小人前世修来的福份……」那大汉拍桌怒道:「看不起我么?多少钱?」那老板啜泣害怕:「两……两钱。」 那大汉提起汤匙,咬了几口馄饨,一边伸手入怀,正掏摸间,突然脸色微变,忙向阿秀道:「你……你有钱么?」阿秀白了他一眼,冷冷地道:「方才有个傻好大方啊,把咱的元宝送去压惊了,现下哪来的钱?」那大汉慌道:「这可糟了……我也没带钱……」那老板哽咽道:「大哥,真的不用钱……」那大汉狂怒道:「你少啰唆!我一会儿想办法给你。」 阿秀看不过去了,附耳便问:「大叔,你干啥固执啊,人家都说不用钱了。」那大汉怒道:「不行就是不行!在你面前,咱定得立个好榜样出来。」随口吃了两只馄饨,道:「不说了,咱们去找银吧。」拉起了阿秀,便走出店外。 寒风扑面而来,阿秀却不觉得冷,只是怦然心动:「大叔,咱们……咱们要打劫了么?」那大汉恼道:「你又来了。抢劫偷窃,全是犯法的。咱们得想些正经营生才是。」 阿秀纳闷道:「正经营生?」那大汉努了努嘴,把手指向街尾,阿秀凝目去看,但见满街灯笼中,闪烁了一面招牌,上头两个字不认识,读做「阿阿大银庄」,下头另有一个天斗巨字,正是一个「当」。阿秀愕然道:「大叔要进当铺?你……你身上有值钱东西么?」 那大汉道:「没有。」阿秀皱眉道:「那你要当些什么?」那大汉四下探看,忽见地下一团狗屎,黄黏微热,状新鲜,不由大喜道:「有了。」阿秀愕然道:「有什么?」 那大汉并不多言,只管取来两根树枝,将狗屎小心夹起,随即向前行去。 当者,当也。世上第一救穷的,便是当铺。这人生在世,什么都有个价钱,总说「一夫当关、万夫莫敌」,想一个人连虎牢关都能拿来「当」了,爹娘还留着做什么?亲爹两、亲娘五两,兄姊妻女一齐当掉,还可以多赚点利钱。也是姓们益发领悟这些道理,「万宝大银庄」自是壮大兴隆,天天都有人借赊典当,赎银日。 「靴老爷……在下有幅字画……想当些银……」方才过完年,生意便好得不成话,只见一名男手展一幅滚动条,只在那儿细声探问,奈何柜台后的「薛老爷」听不到,唯独桌上翘了一双脚,高高举起,轻轻摇晃,看那靴底脏得不成话,想来整年没洗。 这「薛老爷」其实不姓「薛」,这个「薛」字,是由「靴」字脱胎换骨而来,只因客人们只见过他的靴底,没见过他的庐山真面目,遂以「靴老爷」相称,久而久之,已成浑号。 「薛老爷、薛老爷……」那男连唤数声,始终不闻应答,只能拿手去推靴底,大喊道:「薛老爷!」靴底微微一震,主人翁终于睡醒了,听得柜台后嗓声尖锐:「干什么啊?」那男细声道:「我要当字画。换些银用。」 「拿来。」铁栏杆后传出冰冷嗓音,听入耳中,让人没来由的心中一寒。 这当铺管事又称「朝奉」,此本大汉官名,原称「朝奉请」,专来安排官朝觐事宜。八方诸侯若欲见到汉天金面,便得过他这关。也许平日刁难了,抑或礼私藏多了,久而久之,便成了当铺管事的通称。 那男取出一幅滚动条,低声道:「靴老爷瞧了,这是咱耗时年、工笔精绘的长江万里图』,虽不敢与前人名家相比,却也是在下毕生心血所就……您……您看看能当多少钱?」 靴老爷把那双靴高高翘起,从脚缝里透出冰冷目光,看柜台上不只这幅「长江万里图」,另有数十卷字画,层层迭迭,森然便道:「来人。」一旁行上了伙计,应道:「小的在。」 靴老爷道:「拿杆秤来,秤秤多重。」那伙计取来杆秤,将字画吊起,秤了一秤。靴老爷道:「一共多少斤?」那伙计朗声道:「十斤。」栏杆后传出算盘声,听得靴老爷道:「我算算,你这些东西一共十斤,差不多值得……」猛听砰地一响,那双靴朝桌上重重放落,总结道:「两银。」那男忙道:「一幅两?」靴老爷道:「一斤钱,十斤两。」 那男张大了嘴,没料到自己一生心血,居然秤斤卖了,怕比猪肉还贱些,咬牙便道:「靴老爷,你欺人甚了,这几十幅画是在下历时年、呕血升、竭尽才华所做……」靴老爷道:「老弟,你呕一升血值多少钱?」那男大哭道:「这哪能用钱算!」 靴老爷道:「不能以钱计,那便是不值钱,你要么赶紧当,要不早点滚,少在这儿闹。」靴底一并,啪地声响,四下走来了几条大汉,冷冷地道:「带着你的破画滚!」 眼看那双靴翘得老高,不忘左摇右摆,好似挂着一幅冷笑,那男哭了起来,只能收拾家当,正待离开,猛听柜台后一声断喝:「慢!」那男大声道:「你还想羞辱我吗?」 靴老爷道:「你那堆字画里有样稀奇东西,可否让我瞧瞧?」那男大喜过望,晓得靴老爷看走了眼,忙取出「长江万里图」,正要双手奉上,却听道:「不是这幅,你望下找。」 那男急急忙忙,正要取出得意大作「水仙」,靴老爷又道:「再望下找!」翻来找去,终于取出一道滚动条,霎时栏杆里伸出一手,急急夺过,赞叹道:「无价之宝啊!」 左右保镖闻言惊奇,纷纷探头来看,却见画纸上干干净净的,竟是空无一物?纷纷讶道:「这……这是白纸啊,怎能是无价之宝?」靴老爷叹道:「俗人们,这可不是寻常东西,看看这儿,这折痕是什么?」众保镖喃喃地道:「就是些折痕了,还能是什么?」 「蠢才!」靴老爷愤怒了:「这是李后主的澄心堂纸啊,难道没听说过?」那卖画男一脸疑惑,众保镖也笑了起来:「什么澄心堂?敢情是卖药的?」 这「澄心堂纸」可遇不可求,乃是南唐后主李煜所创,号称「肤如卵膜、坚洁如玉」,天下只剩扎,当年欧阳修得了一扎,惊喜万分,立时拿来书写「新唐书」,苏东坡、黄庭坚也各藏了一扎,没想却重出人间了。正激动间,靴老爷忽又咦了一声,直瞪着那幅「长江万里图」,颤声道:「等等,你……你这画工笔上色不寻常……把颜料拿来瞧瞧。」 那男喃喃打开画箱,取出笔墨色料,靴老爷大骇抢过,惊道:「紫狼毫、血丹青!十多年没见过了!你……你是开封人,对么?」那男喃喃地道:「是啊,咱世居开封、祖上是道君皇帝的画师……」靴老爷长叹一声:「难怪了,不然你哪来这许多宝贝……唉……」低头拨了拨算盘,道:「把这些东西当了吧,白纸一张算你两,笔墨丹青另计,怎么样啊?」 那男满面惊喜:「好、好……」他扒面挠腮,忽又瞧见自己的大作,忙道:「靴老爷,那小人这些字画呢?该值多少钱?」靴老爷道:「一斤钱,十斤两。」那男愕然道:「一斤钱?这……这价钱怎么算的?」 靴老爷道:「纸是澄心纸、笔是紫狼毫、色是血丹青,分开来都是宝贝,只可惜……」砰地一声,靴再次翘上了桌,痛惜万分:「让你画成了一幅画。」 那男骇然道:「什么?分开来值钱,变成画就不值钱了?」靴老爷叹道:「老弟,你是宋徽宗么?」那男结巴道:「不……不是……」靴老爷道:「你是黄公望么?」那男大声道:「我姓周名臣字舜卿!」靴老爷淡淡地道:「这就是了,你既非宋徽宗,也非黄公望,这澄心堂纸若让你画成了一幅画,你晓得叫什么?」那男愕然道:「叫……叫什么……」 「叫污损。」靴老爷叹息摇头,那男则是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了,靴老爷道:「老弟,家里还有什么宝贝,赶紧拿来当,可别再污损了。」 「杀了你!」男暴怒飞扑,却听砰地一声,脑袋撞着了铁栏杆,顿时晕了过去。靴老爷却是一无所觉,只低头写着账本,淡淡地道:「世人无知啊。」 天下万物,什么都有个价钱,却唯有才华不值钱。靴老爷打了个哈欠,霎时又是「砰」地一声,双脚再次高高翘起,傲然道:「下一个。」 「娘!我肚饿!肚饿!」门外嚷了起来,却是个小姑娘,只听一名女慌道:「娘马上来,当了这个之后,咱们就有钱了……」柜台上的双脚不耐烦了,怒吼道:「下一个!」 连连催促中,屋里便响起脚步声,听得一名女怯怯地道:「靴老爷,我……我想当点东西……」靴老爷哈欠连连,也是穿了整日靴,脚底不免闷热,便脱下鞋来,道:「拿出来。」 那女人解下一只布包,小心取出一幅滚动条,丝缎绑缚,足见珍贵,低声道:「这……这是我夫君的传家之宝,意义非凡,只能当、不能卖……」 好似照本宣科,每回过来典当之人,不外这一套。靴老爷打了个饱嗝,性赤脚上桌,分开脚趾,哈欠道:「拿来。」那女忙道:「你……你别乱来……我……我自己展图。」她细心解开丝带,将轴画展开,只见图上密密麻麻全是字,笔画弯斜,宛如异国字。靴老爷冷笑道:「什么玩意儿?你女儿的习字本?」 那女道:「你望下看,自会知晓。」滚动条展开,其上密密麻麻,满是字,图中另有一条红线,自东而西,如蜿蜒神龙,另有无数花花绿绿的岔枝,南北开展,如蛛网般散布天下。 靴老爷皱眉道:「这是地理图?」那女道:「龙脉图。」砰地一声,柜台上的双脚震落下地,探来一颗脑袋,双眼睁得老大。 眼看「靴老爷」现身了,那女人却也吓了一跳,只见此人五官扁平、肤皱嘴小、长得倒与他的靴底有几分神似,想来那双脚翘是不翘,并无分别。 寻常地理图长宽不过数尺,这幅图却大大不同,看它是羊皮硝制,细薄如纸绢,拉开数尺、又是数尺,滚动条长,隐含连绵不尽之意。靴老爷深深吸了口气,道:「这图是谁绘的?」那女低声道:「刘国师、姚天师。」靴老爷皱眉道:「谁?」那女翻过滚动条,展示署名,见了两个清晰汉字,一是「刘基」,一是「姚广孝」。 砰地一声,靴老爷收起了脚,昂然站起,再也坐不住了。 国师刘基,祖之张良;天师姚广孝,永乐座下鬼谷。北京号称「八臂哪咤城」,依的便是这两位术士的灵感。靴老爷微微喘气,复又细细来看那图,只是红线来到甘陕一带,竟是骤然断裂,不由大惊道:「怎么断了?」 那女道:「不瞒您说,此图因故一分为,一幅下落不明,一幅流落西疆,惟有这份还留在京师。」靴老爷愕然道:「何以如此?」那女道:「靖难大战。」 屋内静了下来,靴老爷抚了抚面,大口喘气,自知找到了朝廷秘宝:「河洛神机图」。 西起天山、东入梦海,这幅图泄漏了风水龙脉,乃是天下第一地理图。过去仅见诸于典籍,谁也没见过。直至今日,方才重现人间。 靴老爷是举人出身,景泰年间屡次不第,流浪京师,落得替监们宫中典籍,没想几千本书翻下来,天朝物尽收眼底,练就了一身考据本事,只是昔年江充不爱古玩珍宝,不曾重用他,直到唐王爷复出,这才将他请出山来,执掌通号,成了这个威震京师的「大朝奉」。 靴老爷深深吸了口气,低声道:「这……这图是怎么到你手中的?」那女道:「我说过了,这是我夫君的传家宝。」靴老爷低声道:「你夫君?他……他姓啥名谁?」那女幽幽地道:「我夫君姓王,他祖上有一位风水先师,便是王严大人……」 靴老爷颤声道:「神算王严!他……他是姚广孝的徒弟?」那女道:「没错。王严公是姚天师的六弟,靖难大战后奉师父之命,守护这幅河图。其后天师归隐山林,不知所踪,这图便一直留在我家里,直至今日……」 多少年了,不论正统还是景泰,江充还是唐王,他们早已忘了本,自也不知世间还有这幅关乎龙脉的河图。靴老爷颤抖双手,提笔醮墨,先依着当铺行规,自在簿本上写落了物之名,共只四字,见是:「天下国家」,其下则是此物的估价,见是:「无价」。 万里江山,无可鉴价,故谓之「无价」。靴老爷压下心中亢奋,忙道:「别说这些了,你想怎么当?」那女眼眶一红,低声道:「我……我要死当。」靴老爷心头怦怦一跳,忙道:「你……你要当多少钱?」那女细声道:「……两银……」砰地一声,靴老爷拉开了抽屉,捧出大把金元宝,正要胡乱砸过去,却听那女慌忙道:「等等、等等!」 靴老爷大急道:「等什么?我要给钱啦?」那女低声道:「你别急,先让我想想……」靴老爷心下一寒,自知煮熟的鸭要飞了,一时懊恼气愤,大骂自己胡涂。 这女人很聪明,她懂得察言观色,已然猜到此图非同小可,只怕是要加价了。 靴老爷朝奉生涯十年,经手珍宝不计其数,什么鱼肠剑、西施裙、周公鼎,在他都是小菜一碟。可如今遇上千斤鲍鱼,偏又让人看破了用心,一时又恨又气,直想狠抽自己千个耳光,咬牙道:「你……你想要多少?」那女人低声道:「……千两。」 靴老爷心头一跳,正要高声答应,那女人却又迟疑了,忙改口道:「等等,就……就……万……」万字才出,却听扑噜一声,靴老爷放了个响屁,听他大喊道:「……两……银。」 这价钱一出,那女人顿时愣了,忙道:「两银?」靴老爷道:「是,就是两银。」 要干当铺的大朝奉,要紧的不是鉴价,而是杀价。靴老爷不是出不起价钱,便算十万、万,他也拿得出手。可惜麻烦不在买东西的钱,而是在卖东西的人。这女人聪明了,只消自己出高了价钱,反会让她拼命望上加,到时等她发觉了此物的身价,那还不赶紧拿去献给正统皇帝,换个关内侯回家,还轮得到自己分油水? 当此一刻,自己只能行险,她越觉得东西卖不出,自己越能买得到。 听得靴老爷出价低,那女人便也哼了一声,道:「两银?你留着自己用吧,我不当了。」朝大门走了几步,却听屋外传来喊声:「娘!我肚饿!肚饿!」 靴老爷心下冷笑,早已算到了这步棋。女儿嚷肚饿,娘心如刀割,要那女人如何不就范?果然那女人满面痛苦,乖乖转了回来,低声道:「靴老爷……我看这样吧,我这里减减价,算你两万五千两……」猛听砰地一声,靴老爷两只脚再次放回了桌上,声腔拔得天高:「两银!你当还是不当?快快交代一声,别碍着老爷做生意哪。」 眼看靴老爷只在那儿哈欠,好似真不要了,那女慌了手脚,忙道:「等等、我再减减,算你两万两…这是最少了……我……我夫君还在牢里,等着使钱……」靴老爷心下大喜:「什么?你丈夫坐牢啦?」那女人醒了过来,忙道:「不、不是,你听错了……我丈夫好好在家里……」 靴老爷暗暗冷笑,蓦地把脚用力一蹬,大吼道:「下一个!」那女人惊道:「你……你干什么?」靴老爷冷冷地道:「我干什么?小娘,你请吧,这桩生意,老爷没法做了。」 那女人傻住了:「为什么?」靴老爷森然道:「我这行是功德事业,救急救穷,活人无数,却老是让人阴损。你说实话,不论咱拿多少银给你,你都觉得咱在趁火打劫,对么?」 那女人低下头去,却是无言以对,靴老爷道:「说正格的,你这图能值多少钱,我也没把握,我今日若给你几千两,别说我自己不放心,恐怕你也会觉得不足,以为我在讹诈你,日夜咒我是个奸商,想我堂堂正正做人,又何必受这个闲气?」霎时暴吼一声:「下一个!」 那女大惊道:「等等!等等!别赶我走!靴老爷,价钱的事,大家好商量……」 靴老爷心下暗暗得意,要知世上宝物无分来历,其实都只有两个价钱,一是万两买不到,一是两银没人买,一天一地,差别只在识不识货。惟今之计,就是趁虚而入,只要能唬倒那女人,便能让她心甘情愿交出河图。 眼看那女人怕了,靴老爷便道:「也罢,我是个修佛的人,慈悲心肠,看小娘这么可怜,我也于心不忍。这样吧,你若真想当这幅图,便得拿点诚意出来。」那女人低声来问:「我……我该怎么做?」靴老爷傲然道:「跪下来求我,我可以多加点银。」 靴老爷出狠招了。天下一切,都有个价钱,却只有脸面不要钱。凡人一旦不要脸,什么都好谈,届时要杀要剐,手到擒来,还有什么是拿不走、要不到的? 眼看那女人低着头,泪水在眼眶里转来转去,想是悲愤已。靴老爷笑道:「唉唉唉,这没什么可耻的,照我看哪,什么忠孝仁爱、信义和平,还不都有个标价在那儿?尤其廉耻二字,不怕没人卖,就愁没人买,你现下跪了,以后儿女有饭吃、有衣穿,有主喂养,有朝一日等他们光宗耀祖,便换别人跪你啦。」 那女人泪水飕飕而落,膝盖慢慢弯下,正要屈膝跪倒,忽然眼光一转,那滚动条上明明白白写着「刘基」、「姚广孝」的大名,均是开国时的奇人,霎时勇气倍增,大声道:「算了!不当了!」 靴老爷吃了一惊:「不当了?」那女人咬牙道:「我只是一时缺钱,不是真心要卖这幅图。否则此图乃姚天师、刘国师监修,便几万两银也值得。你不识货,那是你没本事,我何须在此受你的闲气?」转过身去,冷冷地道:「奸商,把你的两银留着吧。总之我不当了。」 眼看那女人好生刚烈,靴老爷不禁慌了手脚,忙道:「等等、等等,你一个女人家,粥粥无能的,若不典当维生,却想靠什么养家活口?」那女人道:「不必你管。反正我什么都当,就是尊严不当。」正要傲然离开,却听砰地一声,那两只靴高高翘起,傲然道:「且慢!」 那女人转过身来,冷冷地道:「怎么?想求我啦?」靴老爷森然道:「谁求你了?告诉你吧,你那烂图便送了我,我也不要。」那女人冷冷地道:「既是如此,你喊住我做什么?」靴老爷道:「冲着你那句尊严不当,大爷咽不下这口气。」 那女人庄容道:「听好了!这世上岂只尊严无价?无价的东西多了,亲情无价、性命无价、人无价……」正说间,猛听「碰」地一声,柜台上扔来一张银票,靴老爷森然道:「过来,把我的靴舔上一舔,只消舔一口,这一两银票便是你的。」 那女吃了一惊:「你……你说什么?」靴老爷道:「看你是个美人儿,想必自负貌美吧。不过咱告诉你,我既不要你脱裙,也不要你来脱我裤。我只要你来舔靴,舔一口,两银,金口一开,银就来,这生意划算吧?」 门外女儿哭得震天价响,直嚷着肚饿,那女人自也呆住了,她盯着两银票,自知这是全家老小的救命钱,只消忍过一时屈辱,待日后闯过了难关,谁又晓得今日之事?正犹疑间,台上的双脚真似发痒了,只相互搓弄,隔靴搔挠,不忘大笑催促:「快啊!不肯做,我还怕找不到别人舔吗?一口一两!便公主娘娘也抢着舔啊!哈哈哈哈哈!」 都说人穷志短,一个人舔完了靴,还有什么是不能做、不能卖的?这才叫做釜底抽薪之策。正哈哈大笑间,靴微微一动,真似让人舔了,靴老爷顿时仰头狂笑:「哈哈哈!哈哈哈!胭脂两、肚兜十两,狗也似地舔靴,无价!」正要再说几句无聊的,却听柜台下传来小孩的嗓声,大喊道:「有人在家吗?咱要当东西。? ?? 靴老爷定睛一看,惊见一名男童手提树枝,恶形恶状,正朝自己的脚底狠戳,不觉怒道:「那女人呢?」那男童道:「她边跑边哭,给你气走啦。」靴老爷怒道:「什么?跑了?」心下气恼,正要命人追她回来,转念一想,却又压住了焦念。 都说「放长线、钓大鱼」,此刻若要遣人去追,万一河图之事因此泄漏出去,自己还能浑水摸鱼么?不如暗中遣人跟踪,慢慢诱之以利,威之以势,那才是正理。他想通了道理,傲然道:「滚得好,省得老爷看得烦。」淡淡又道:「小鬼,你来这儿干啥?」 那男童道:「我要当东西。」靴老爷哈欠道:「无知小儿,能有什么东西当?出去、出去。」那男童拂然道:「你别看不起人,我这儿有件无价之宝,包管你看了大吃一惊。」 靴老爷有些累了,只脱下靴,自在桌上抠脚,懒懒地道:「听你夸口的,左右无事,拿来瞧瞧吧。」那男童捂住鼻,道:「你等等啊……」低头下去,用树枝夹起一物,置入靴老爷的趾缝间,道:「夹稳啊。」 靴老爷咦了一声,只感趾缝热呼呼、黏答答的,饶这五趾经历丰厚,什么玉石金银、古董字画,乃至山五岳的奇珍异宝,无所不夹,却不曾有此异感。忙凝神来看,却见趾间一团黄黏黏,不由愕然道:「这……这是什么?」那男童道:「哮天屎。」 靴老爷呆住了:「哮天屎?那是什么?」那男童笑道:「真笨。二郎神养的狗,叫做什么?」靴老爷道:「哮天犬。」那男童道:「是了。哮天犬拉的屎,叫做什么?」靴老爷愕然道:「就……就是哮天屎么?」 那男童俨然道:「对啦。哮天犬性傲,飞得高,专在五宝大雪山上拉屎,我朋友费尽千辛万苦,方从山顶挖了一块,你要不要啊?」靴老爷气反笑:「你……你要当多少钱?」那男童道:「万两。」靴老爷狂怒道:「来人!把这顽童拖将出去!打断他的狗腿!」 左右保镖大喝一声,纷纷奔上前来,正要将幼童揪住毒打,却听门外传来吐痰声:「干什么?干什么?不过当个东西,怎就出手打人啦?」 滴滴答答,店里传出尿臊之气,随即脚步大作,似有人夺门而逃。靴老爷却是浑然不觉,只管找来草纸,一边擦拭趾缝狗屎,一边皱眉道:「怪了,饭前才解了手,怎又想尿啦……」 正想去寻夜壶,柜台旁却传来脚步声,想是武师回来了,靴老爷哈欠道:「人轰出去了么?」听得一人道:「轰了。」靴老爷微笑道:「打断腿了么?」那人道:「快了。」握住了靴老爷的脚踝,听得砰地大响,靴老爷哎呀一声,正正撞在栏杆上,睁眼惊看,赫见柜台外来了一条虎也似的大汉,生了一双怒眼,额上还有一个「罪」字。 靴老爷尿意大盛,尖叫道:「你……你是谁?」那大汉道:「你管我是谁,我的宝物呢?我不当了。」靴老爷寒声道:「什么宝物?」那大汉皱眉道:「哮天屎啊,怎么,你偷吃了?」 靴老爷心下一醒,才知那顽童另有靠山,却原来是一伙的,不由手酥脚软,颤声道:「大爷要哮天屎是吧,您等等啊……」撕下簿本,在趾缝里忙了半天,捧起了一小团黄黏,细声道:「大爷久等了,来,这是您的哮天屎。」 那大汉打量半晌,作势嗅了嗅,忽地暴怒道:「这不是哮天屎!」靴老爷陪笑道:「怎么不是呢?方才拿进来的……气味多纯啊……」那大汉怒道:「放你妈的屁!哮天屎多大一块,就这么点?」召来男童,喝道:「这人偷窃咱们的传家之宝,抓住他的脚,把他拖出来!」 那男童自是阿秀了,嘻嘻一笑,便与那大汉各抓一腿,奋力急拉,听得轰然巨响,靴老爷两腿穿过栅栏,奈何胯档出不去,便正正撞上栏杆,直痛得他纵声惨叫,几欲昏晕。 那大汉怒道:「搞什么!不信拖不出!」阿秀心下大乐,正欲再拉,却听靴老爷哭道:「且慢!且慢!」忙取出一把碎银,惨笑道:「壮士,小本生意,没什么钱银,小小意思,请您笑纳。」 那大汉狂怒道:「混蛋!当我是强盗么?告诉你!我只要我的哮天屎!」双手揪住铁栏杆,一声低吼,碗儿粗细的铁栏杆竟已弯曲,当即抓住那人的双腿,沈声运气:「不信拖你不出,一、二……」字未出,靴老爷已然大哭道:「饶命啊!饶命啊!小人还想活命啊!」 大汉怒道:「你要活,那我就该死了?快把哮天屎还我!否则要你赔命!」靴老爷情急生智,慌道:「等等!等等!小人想起来了,我早把您的哮天屎收入府库……这东西既经典当,不克归还……」那大汉缓下了脸色:「原来已经当了,怎没当票呢?」靴老爷忙取来票,陪笑道:「好了、天界哮天屎一块,咱已收下啦……来来来,这是您的票。」 那大汉冷冷地道:「当了多少钱?怎没写上?」靴老爷骇笑赔罪,忙提起毛笔,划上一横,那大汉暴怒道:「一两?当我是乞儿么?」靴老爷颤声道:「误会!误会!着添了一竖,成了个「十」,那大汉还是不悦,森然道:「十两?老不当了。」 宝物不当了,便得原物归还,还不出便得死。靴老爷哭了起来,提起毛笔,二一添做五,哽咽道:「五十两,够了吧?」 阿秀心下不满,朝他脚底搔了搔,靴老爷哈哈大笑,毛笔一偏,在十字头上添了一斜,阿秀咦了一声:「十上多了一斜,那是五……五……」霎时双手一拍,大喜道:「五千两!」 一块哮天屎,典当五千两,应当不必赎回了。靴老爷心如刀割,痛惜哽咽:「你俩高兴了吧?呜呜、呜呜……我的银啊……」正心疼间,两脚一缩,碰倒了一枚印章,正正落到了当票上,「五千」之后竟又多了一字,阿秀凝目讶道:「这字笔画好多啊,有草、有田,念作阿』……」 正胡说间,脑袋遭人狠拍,听那大汉不悦道:「什么咿咿啊啊?这是万!」阿秀忖忖喃喃:「五……千……」霎时大惊起跳:「万!」 砰地一声,靴老爷昏晕在地,两脚却还仰天高翘,搁放桌上。那大汉满意地道:「五千万两龙银,这才是哮天屎的身价。算你识货。」拍了拍靴老爷的腿,道:「好啦,金银收在哪儿?咱们要兑银了。」喊了几声,这人都是一动不动,也不知是真晕假昏,那大汉奋起臂力,听得「轰」地一声,栏杆已是连根拔起,便道:「算了,咱们自个儿找。」 阿秀一辈没见过银库,忙攀过柜台,狂奔而入,那大汉手持铁栏杆,朝墙壁上一阵乱刺,猛听轰地一声,墙壁破开,白银倾泻而下,险些将阿秀压死在地。那大汉啧啧称奇:「这老贼挺能敛财哪,瞧,至少十万两白银在此。」 牡丹花下死,作鬼也风流,阿秀让元宝压到了脚趾,虽说抱脚蹦跳,却也是泪中含笑,忙找了一只大布袋,拼命去装,那大汉却只捡了两只元宝,收在腰间,道:「走吧。」 好容易入了宝山,那大汉却要空手回了,阿秀不觉愣了:「大叔怎不多拿些?」那大汉耸肩道:「带不惯。」眼见阿秀一脸愕然,便解释道:「跟你说吧,我很多年没用过钱了。」 阿秀愕然道:「没用过钱?那……那你怎么吃饭?」那大汉耸了耸肩,道:「就是吃。」 阿秀骇然张嘴,方知那大汉要什么、拿什么,想什么、吃什么,又何必带什么钱两出门?岂不劳什重?相形之下,自己反倒落了下乘。 一大一小当了哮天屎,满载而归,奈何阿秀的布袋装得过饱,至少拿了斤白银,比身还重些,自是死拖活拉,气喘吁吁:「大叔……等等我、走不动了……」那大汉驻足下来,淡淡地道:「谁要你这般贪心?这可知道厉害啦?」 阿秀求情道:「大叔,你……你帮我扛银吧,好重啊。」那大汉摇头道:「那可不行。自己偷的自己背、自己盗的自己扛。这是道上规矩。」阿秀哪管什么规矩,猛地抱住大汉的腿,哭缠道:「大叔,求求你嘛、帮我背银吧!帮我背银吧!」 阿秀每回假哭耍赖,总能心想事成,那大汉却是铁石心肠,淡淡地道:「拿点骨气出来,别孬。」自顾自走回先前馄饨铺,招来老板,喊道:「老兄,付帐啦!」说着把元宝砸了过去,轰地一声,险些撞破泥墙。 那老板骇道:「大爷,这……这钱好大,咱找不开啊。」那大汉坐了下来,一边吃着馄饨,一边道:「谁要你找了?都留着吧。」那老板颤声道:「不成!不成!两碗馄饨哪值这许多钱?」那大汉拍桌怒道:「要你拿便拿!啰唆什么?」那老板怯怯喜道:「是、是。」 天冷风寒,馄饨全凉了,那大汉吃了几口,汤油都结了冻,那老板低声道:「爷,要不要我替你热热?」那大汉摇头道:「不了,我的弟兄还在前线吃苦,这般挺好。」说了几句,却没见阿秀回来,浓眉微蹙,便走出店外察看。 来到店门外,街上只是空荡荡一片,也不知阿秀是迷了,还是摔跤了,那大汉心里担忧,正要上街察看,忽见一名小童蹲在店外,脚边还搁着那只麻袋,不是阿秀是谁?那大汉松了口气,道:「外头冷,怎么不进来?」阿秀冷冷地道:「我干啥要听你的,你是我爹么?」 那大汉道:「你衣衫薄,快进来,别受凉了。」阿秀大声道:「我受凉关你什么事?你走开!」那大汉讶道:「呵?使小性啦?」耸了耸肩,转过身去,径朝店铺走入。阿秀愣住了,喊道:「喂!喂!你不是要带我去找我爹么?就这样走了?」 那大汉停下脚来,道:「你不听话,我带不了你。」阿秀大声道:「我为何要听你的话?是你先不管人家死活的!」眼眶一红,咬牙道:「不带就不带,有什么了不起的……」也是倔性发作,身一转,正要飞奔离开,忽然眼前晃过一条手帕,七彩刺绣,帕上一名美女拢发侧身,左臂托腮,好像真人一样,看那身上却是…… 光溜溜的! 阿秀倒抽一口冷气,停步下来,颤声道:「这……这是什么?」那大汉微笑道:「这是当铺里摸来的。方才那库里多少宝贝,你都没瞧见?」阿秀喃喃地道:「没……没瞧见……」 阿秀眼里只有钱,自不知当铺里最多珍宝,又是古董、又是字画,自也少不了这些好东西。那大汉坏得很了,提起手帕,慢慢挥到东、阿秀便看到东、慢慢飘到左,阿秀便望向左,眼看小孩迷了魂,便道:「这手帕共有十二张,都在我口袋里,你现下看到的是第一张,叫做春光乍现』。」阿秀大惊道:「那……那第二张呢?」那大汉道:「叫做裙里乾坤。」 阿秀如中雷击,想他过去虽也曾拜读「金海陵」一类名作,可书里插图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男人女人抱在一块儿,好似两只熊,落得个只能意会,不能言传,眼看那大汉身怀异宝,颤声便道:「大叔……借我瞧瞧……」大汉道:「别说借你,送你也成。」 阿秀大喜道:「真的么?」大汉微笑道:「你先进来屋里,陪我吃完馄饨,之后咱们再说。」 请将不如激将、激将又不如派遣女将,果然阿秀便乖乖回来了。那大汉吃着冷馄饨,道:「你方才在门口四处张望,是在瞧什么?」阿秀低声道:「我……我在找当铺里的那个女人……」 那大汉哦了一声:「你觉得她可怜?」阿秀细声道:「是啊,我……我想送她些银……」 那老板咦了一声,回过头来,眼里满是嘉许,那大汉却是头也不抬,径道:「别忙了,你这种来历不明的钱,不是人人都肯收。」阿秀茫然道:「为什么?」那大汉嚼着馄饨,道:「那还要问吗?人家可是好人哪。」 阿秀啊了一声,却也懂了,都说「君爱财,取之有道」,看这世上的好人必定循规蹈矩,有背良心的事不做、来历不明的钱不收,为所当为,知所进退,一辈缚手缚脚,无怪总是英年早逝、断绝孙了。 阿秀哼了一声,更加不想做好人了,道:「大叔,为何世上总有这许多笨蛋?他们干啥和自己过不去啊?」大汉道:「你这不是明知故问么?想当个好人,第一要紧的功课是什么?」 阿秀喃喃地道:「不可以做坏事,是么?」那大汉道:「照啊,那什么事算是坏事?」 阿秀咦了一声,居然被这话考倒了,看他平日听夫教诲,这不行、那不该,彷佛处处陷阱,可此际猛一回想,究竟什么是坏事,居然说不准。他凝思半晌,喃喃地道:「偷东西算是坏事,对吧?」那大汉道:「是啊,那偷东西的人,算不算坏人?」 阿秀颔道:「当然算啊,好人绝不会偷东西的,对吧?」那大汉道:「那你方才偷走了霍天龙的火枪,是不是也算坏人了?」阿秀大吃一惊,忙道:「不是、不是,我才不算是坏人!那霍天龙才是坏人!」大汉哦了一声:「那姓霍的哪里坏了?」 阿秀大声道:「他欺侮小孩,他才是大坏人!我偷坏人的东西,不算坏人。」 那大汉摇头笑道:「了算的,偷就是偷,管你偷的是好人坏人、男人女人,在那帮好人眼里,你仍旧该去坐牢的。」阿秀大声道:「为什么?」大汉一口喝完了馄饨汤,举袖抹去嘴渍,道:「没法,这就是规矩』啊。」阿秀愣道:「规……规矩?」 那大汉吃着小菜,道:「想当好人,便得守规矩,天经地义。那姓霍的打小孩,固然是坏人,可人家坏归坏,你还是不许偷他的东西,不然你和他有何不同?」阿秀大声道:「不公平!那……那姓霍的欺侮人家,我难道不能还手吗?」 那大汉嘴里嚼得渣巴渣巴响,道:「别人守不守规矩,那是别人家的事情。你便算被欺侮了、被打了,还是得问问你自己,你有没有守住规矩?算不算个好人?懂吗?」阿秀呸道:「白痴!傻蛋!姨婆说得对!好人全是笨蛋!我死也不做好人!」 那大汉哦了一声:「怎么?你姨婆这般教你的?」阿秀大声道:「是啊!姨婆最聪明了,她说守规矩的人全是笨蛋!明明直可通,却得绕来走,可每次回头一看,那些不守规矩的人早就一步登天啦,咱们若不想做傻,便得坏!」 那老板听得频频叹息,想来这话道出他的心情了。那大汉笑道:「你姨婆聪明啊,不过她这话也不大对。依我看来,这帮守规矩的人其实不傻,他们也是经过精打细算的。」 阿秀起疑道:「是吗?好人不都天生老实,还会算计吗?」那大汉拿起馒头,咬了一大口,道:「你先看看我,我像个好人吗?」阿秀嘻嘻贼笑:「不像。」那大汉笑道:「为何不像?」 阿秀道:「你看你,吃馒头一口就是半个,比妖怪食量还大,你不像坏人,谁像坏人?」那大汉哈哈笑道:「是了。我个头大、食量大、胆大、火气大,样样都大,你看那帮好人见了我,却该怎么办?」阿秀茫然道:「怎么办啊?」那大汉喝干了酒,笑道:「将我缚起来啊。」 阿秀讶道:「缚起来?」那大汉道:「这规矩像是条绳,将天下人紧紧来缚。你看那帮守规矩的人,有的没本领、有的没胆气,一听说要把双手缚起,自是乐得没魂了,却要那帮胆大的如何甘心?可怜大伙儿二一添做五,个个捆手绑脚,垂头丧气,却便宜了一群小人。」 阿秀讶道:「小人?谁啊?」那大汉喝了口酒,把手望天上一指,阿秀皱眉道:「什么啊?」 那大汉道:「这儿立个招牌,严禁姓通行,那儿开个大洞,专让大小舅来钻,你想这些人是谁?」阿秀满脸迷惑,支支吾吾,那老板却细声苦笑:「是……是朝廷的人……」 阿秀喃喃忖忖,骤然间把手一拍,大声道:「对呀!所以大家要做好人坏人,其实看的就是朝廷了?」那大汉哈哈笑道:「孺可教也。」 朝廷者,天下之规矩方圆。这规矩若是假的、歪的、斜的,谁还愿意守规矩?从此好人活不了、不坏不行了,由是天下大乱,连神佛也不能收拾了。 天下病了,人人都在寻找病因,可到底谁才是祸元凶?是杨、是武秦?是正统皇帝?还是哪仙佛妖魔?店里忽然静了下来。铁脚大叔、小阿秀,店里老板,人人各怀心事。良久良久,忽听阿秀道:「大叔,其实什么好人坏人都是一样的,都只是想吃饭过日而已,对吗?」 那大汉道:「不对。」阿秀讶道:「不对?」大汉道:「世上有些人宁可饿死,也不愿去偷去抢。他们守的是心中的规矩。」阿秀惊道:「有这种傻么?」大汉道:「当然有,我自己就认得一个。」阿秀呆呆地道:「谁啊?」那大汉轻轻地道:「卢云。」 阿秀大惊起跳:「又是这姓卢的!他就是我的亲爹爹么?」那大汉怒道:「别逢人就叫爹,丢死人了。」把桌向前一推,转身便走。阿秀惊道:「大叔、大叔,等等我啊!」拖着麻布袋,追到了店外,那大汉却走得好快,居然不见踪影了。 阿秀心里发慌,正要放声喊人,忽又转了念头:「我可傻了,钱都到手了,干啥还死死跟着他?快回家找姨婆吧。」心念一动,立时掉转了身,不忘冷冷一笑:「傻,真以为我要找爹么?有钱就是爹,一会儿姨婆要是见了这许多元宝,定会夸我是好宝宝。」 看那大汉穷凶恶,乃是钦命要犯,多少人想杀他?现下自己有了银,正该是分道扬镳的时候,何必还陪着他冒险?正得意间,猛听背后传来砰砰敲门声,听得一人暴吼道:「掌柜的!方才有人过来报案,说有一大一小两个强盗闯进当铺,当街行抢,你可瞧见他们的踪影了?」 阿秀回头一看,惊见馄饨铺门口来了好多官差,正自翻身下马,入店查案。 法网恢恢、疏而不漏,眼看官差来抓人了,阿秀自是吓得魂飞天外,背起银,转身便跑。这不跑还好,一跑之下,众官差立时察觉踪迹,纷纷戟指怒吼:「臭小!给老站住!」 阿秀哪敢停留,只管拔腿狂奔,布袋里虽有五十斤白银,此刻也显得轻了,好容易奔过了街口,却又「哎呀」一声,摔了个正好 阿秀抬头一看,却见一条大汉坐在边,手提酒壶,把脚伸得老长,不免绊了自己一跤,正是铁脚大叔。还不及说话,却听背后吼叫再起:「臭小!有种再跑啊!」 官差追来了,阿秀吓得快哭了,正要转身逃命,却让铁脚大叔按住了肩头,道:「别动。」手持酒壶,缓缓起身,不忘仰头来喝,一名官差暴吼道:「还喝?」 当琅一声,铁脚大叔把酒壶砸在了地下,那官差突然吓了一跳,双手惊摇,脚下急急退后,砰地一声,摔了个四脚朝天。铁脚大汉双手叉腰,道:「差爷们找我有事?」众官差与他目光相接,蓦地心头一跳,忙道:「不、不是……咱们……咱们是找他……」把手指向了阿秀,正要过来抓人,那大汉却拦住了:「怎么,我儿碍着你们了?」 听得「儿」两字,官差们无不张大了嘴,阿秀却是咦了一声,心头觉得怪怪的,那大汉道:「说话啊,你们找我儿什么事?」差人们弯腰陪笑:「误会、误会,方才有人过来报案,说有两名江洋大盗闯进了万宝大银庄,劫走了几万两银……」 那大汉道:「江洋大盗?长得什么模样?」一名差人道:「大的四十岁,小的十岁……」话还在口,便让同伴捂住了嘴,那大汉却是哦了一声,自问阿秀道:「你几岁啊?」阿秀欲哭无泪,低声道:「……岁……」 铁脚大汉哈哈笑着,忽然眼光一转,提起地下麻布袋,讶道:「等等,万宝大银庄?是这几个字吗?」众人低头来看,惊见麻布袋上明明白白刺了几个字,不是「万宝」是什么?阿秀正想举手遮掩,却听众官差惊道:「不是、不是这几个字……您弄错了……」 铁脚大汉愣道:「什么?我弄错了?」提起元宝,走回了馄饨铺,喊道:「店家!店家!看看这布袋上刺了什么字?」那店老板哪敢出来?只缩在柜台里,颤声道:「我……我不识字……」那大汉道:「是吗?方才还见你写字记帐啊,怎会不识字?」 店老板哭道:「我有时识字、有时不识字……」那大汉道:「那可没法了。」转头望向官差,道:「好吧,多谢各位通报了,我若见到了可疑人等,自会向诸位举发。你们去忙活吧。」 众官差大喊一声,人人连滚带爬,正要翻身上马,忽听那大汉吼道:「站住!」 「完了……」众官差欲哭无泪,好似让人点上了哑穴,一时鸦雀无声,那大汉道:「差爷,我想向你们借匹马,可以么?」众官差拼命颔:「可以、可以,您随便挑吧。」脚步慌慌,泪水汪汪,这回儿连座骑都不要了,没命价地逃了。 那大汉笑道:「真是,赶着去投胎吗?」眼看街上十来匹马,便在那儿挑选。正怡然间,却见一名小孩儿鬼鬼祟祟,悄悄朝小巷钻去,那大汉道:「想去哪啊?」阿秀颤声道:「我……我要去找姨婆……」那大汉道:「不过一会儿功夫,就不想找你爹了?」 阿秀低声陪笑:「不了,城里好乱,我心里有点担心,想回去看看姨婆……」那大汉道:「好吧,咱们这就分手吧。」挑了匹青葱马,翻上马背,驾地一声,头也不回地走了。 阿秀愣住了,他本还担忧铁脚大叔一口回绝,没想此人居然这般大方?一时反慌了手脚,忙道:「大叔!等等!」那大汉拉住了马,蹙眉道:「又怎么啦?」阿秀抱着银,忧虑道:「我……我等会儿要是遇上了官差,该怎么办啊?」 那大汉笑道:「原来是烦恼这个啊?小,钱财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你何苦死死巴着?你现下把银一扔,两手空空,谁还认得出你是歹人?」 阿秀咦了一声,都说「人赃俱获」,看自己扔掉了布袋,没了赃款,官差哪知他干过什么?到时上大摇大摆,人人都当他好宝宝,谁还疑心他?心念于此,便将布袋松开,站开了两步。 那大汉道:「好样的,提得起、放得下,这才是男汉的气派。」阿秀低声道:「大叔,我这就走啦。」大汉道:「快回去吧,上别又贪玩了。」 都说「无官一身轻」,阿秀扔掉了银,总算可以回家找姨婆了,只是这会儿身无分,脚下不免虚虚浮浮,摇摇晃晃,走两步、回回头,就盼能再看银最后一眼。 这银是自己生平第一笔赚的钱,若要平白扔掉,实在舍不得。可万一遇上官差,来个人赃俱获,那可划不来了。正心如刀割间,忽见布袋躺在地下,袋口滚出一只元宝,亮晶晶地甚是动人,阿秀怦然心动,暗道:「捡一只吧。没人知道的。」 一只元宝二十两,那可是巨款了。当下急急奔回,捡起一只,塞入衣袋,又想:「对了,我的裤袋还空着,可以多塞一只。」赶忙再捡元宝,塞入裤中,忽觉两手空空,可以再握东西,便又多拿两个,再看怀里空虚,少说可以装个,便又多捡几只,手忙脚乱间,最后连袜里也藏了一个,这才心满意足,笑道:「大叔,咱们再见啦。」 还没转身走上一步,全身元宝咚咚隆咚,尽数掉了出来,他「啧」了一声,脱下上衣,将之裹成一大包,又嫌不大牢靠,正发愁间,忽见边躺了一只布袋,便如数装了进去,霎时奋力背起,还不及迈步而走,忽又双眼圆睁,愕然道:「又回来了!」 那大汉笑得喘了:「行了、行了,你慢慢儿来,我先走啦。」正要驾马离开,却让阿秀拦住了,大喊道:「等等!不许走!」那大汉道:「小,到底走还是不走,拿个主意吧?」 阿秀低头苦笑,看这大汉心里一个主意,便是要带自己去红螺寺,谁知他究竟有何打算?可若不陪他去,这些元宝该怎么处置?真要丢弃边么?正踌躇间,忽然心念一动,想到了杨绍奇:「对了,祈雨法会连办日,叔叔定也在那儿,我何不去找他?」一时心花怒放,大声道:「大叔!我和你去红螺寺吧!」 那大汉笑道:「小,绕了个大远,总算想通啦。」阿秀心下冷笑:「傻,我是利用你哪,还不知道吗?」看叔叔也是个乱用钱的,见到自己带了元宝回家,必会夸自己是个乖宝宝,到时两人就地分赃,也不愁搬不动这笔巨款了。 他越想越是高兴,忽然身一轻,已让大汉抱上马来,阿秀大惊道:「等等、银!银!我的银还没拿!」那大汉摇了摇头,叹道:「小气鬼一个,真不知你像谁。」 哒哒蹄声中,一大一也奇怪,看方位却是朝天桥而去,阿秀讶道:「大叔,不是要去红螺寺么?怎么望南走了?」那大汉道:「别急。我得先找个朋友,拿几件东西。」阿秀茫然道:「你不是逃兵么?还有朋友啊?」 还待问话,马儿骤然停下,旁却是一座朱红大门。抬头一看,却见到了两盏红灯笼,幽幽发光。阿秀眨了眨眼,只觉此地有些眼熟,喃喃地道:「大叔,这是什么地方啊?」 那大汉道:「宜花院。」阿秀大惊道:「什么?这……这就是宜花院?」正觉如雷贯耳间,大汉已翻身下马,朝门内大喊:「有人在吗?」叫了十来声,院里总算有了动静,听得一名男懒洋洋地道:「谁啊?」那大汉道:「我来找个朋友,劳驾开门。」 那人烦闷道:「真是,好色也得看时辰吧。还没申牌,便急着上门了?」嘎地一声,大门开启,却是一名仆役,不耐地道:「你找谁啊?」那大汉道:「我找小青姑娘。」那仆役哈欠道:「小青?没这个人。」正要关门离开,那大汉却伸出铁脚,卡住了门,那仆役吓了一跳,颤声道:「你……你要干啥?」那大汉向阿秀招了招手:「借我点银。」 阿秀愣住了:「什么?还有大人向小孩讨钱的?你是乞丐吗?」那大汉死皮赖脸,掌心向上,五指搓搓,阿秀哼了一声,霎时拿出做爹的气派,从布袋里掏出元宝,怒道:「省着点用!」 那大汉接过了元宝,朝那仆役手中一塞,道:「想起来了么?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那仆役见了元宝金光,阎王爷都不认识了,大喜陪笑:「大爷啊,咱这院里红橙黄绿、梅兰竹菊,小人都叫得出来,可真没有小青这个人……」 那大汉道:「小青是如玉的使婢,以前住天府院里,专替如玉弹琴的。」 「如玉……」那仆役皱眉苦思:「这个也没听过……」那大汉道:「叫个老人来,我和他说。」 那仆役也有五十好几了,哪还是什么新来的?他怔怔凝思,猛地啊呀一声:「等等,我……我想起来了!这个如玉,可就是咱们院里以前的花魁,天府磬壁』玉姐儿吧?」 那大汉道:「混蛋一个,当年名动公卿,替你们挣了多少钱?现下便忘了她啦?」那仆役苦笑道:「大爷,这都几十年的事啦,小人能记得,已经是状元爷的记性啦。」那大汉道:「闲话少说。小青姑娘人呢?领我去见她。」那仆役陪笑道:「爷爷,这有些不方便哪,青姐儿昨晚接了客,现下还陪人睡着,咱若过去敲门,怕要挨骂哪。」 那大汉微微一愣,忙道:「陪人睡着?她……她不是琴娘吗?」那仆役笑道:「当年是琴娘,现下是老娘,不陪人睡,上街讨饭去吗?」那大汉心下烦厌,便朝阿秀伸手,喝道:「拿来。」阿秀心下恼火,从布袋里掏出元宝,大吼道:「拿去!」 那大汉抛出元宝,森然道:「带我去见她。」仆役接过了银,眉花眼笑,什么都好说了:「大爷这般豪气,小人这便冒死过去通报啦,只不知您尊姓大名,如何称呼?。 那大汉道:「你跟她说,秦仲海来了。」那仆役笑道:「是、秦仲海来了、秦仲海来了……」话到口边,突然脚步一顿,寒声道:「秦……秦什么……」 那大汉道:「秦仲海。」那仆役哈哈干笑:「秦……秦仲海?」那大汉猛地抬起头来,目露凶光,厉声道:「秦仲海!」那仆役放声大哭,嚷道:「秦仲海来啦!秦仲海来啦!」看他逃得好快,碰地一声,脑袋撞在门上,竟尔晕了过去。 闹了半天,一无所获,那大汉摇了摇头,猛地想起阿秀便在一旁,这会儿听了说话,必然心中害怕,正等着听他牙关颤抖,哭叫跪地,哪知却久久不闻声息,转头去看,这小孩却已自己走远了,不忘在院里喃喃自语:「有人在吗?我叫杨神秀,有很多钱……」却原来这小鬼到了宜花院的地界,脑袋迷糊,便算天边劈下雷来,那也是不知道了。 那大汉哈哈一笑,行上前去,牵住了阿秀的手,道:「走,咱带你逛逛。」一时穿廊入院,颇见熟门熟,阿秀则是心中怦怦,只是上没见什么人,却不知这宜花院只在夜里开门,白日里自是安安静静,便如坟场一般。 眼看那大汉越走越快,转过了一座长廊,阿秀拖着元宝,喊道:「大叔、等等我啊!」正追赶间,那大汉忽然停下脚来,道:「应该是这儿了。」阿秀凝目来看,眼前却是一座合院,面长廊,屋舍相邻,屋略显老旧,皱眉便道:「这……这就是宜花院?没啥了不起啊。」 那大汉道:「山不在高,有仙则灵。你去房里看看,便知玄机。」阿秀心跳加快,眼见不远处有间包房,正要破门而入,却让大汉提了回来,笑道:「先别闹了,咱们还得找人。」 阿秀喔了一声,圈起了嘴,正要暴吼「小青」二字,却又让那大汉拎了回来,手指门上木牌,道:「识字不?」阿秀脸上一红,才知门上写了姑娘的花名。 一大一小沿廊巡查,阿秀每逢一处房门,便来贴门偷听,正心跳间,却听不远处传来敲门声:「小青,你在房里么?」阿秀暗暗叹息,没想这么快便找到人了,只是那大汉连喊几声,房里头的人却似睡得熟了,始终没个声息。 那大汉有些不耐烦了,可要破门而入,却又怕吓着了人,阿秀忙道:「大叔,让我试试吧。」咳嗽一声,轻喊道:「有人在家吗?咱们是来还钱的。」一听好的来了,果然房里便有了声响,听得? ??个男人喜道:「谁啊?」那大汉道:「我找小青,请她出来一趟。」 那男人哈欠道:「呵,徐娘半老了,还有人抢啊?」那大汉不耐烦了,提起手来,用力敲了敲,沈声道:「小青,过来开门。」 「谁啊?」门里传来女的嗓音,那小青总算给吵醒了,那大汉道:「我是如玉的朋友,有事问你。」那女人吃了一惊:「玉姐的朋友?你等等啊。」门里传来穿衣声,那男人恼道:「你干什么?不许过去。」听得一声尖叫,似有拉扯打骂声,阿秀惊道:「大叔,快进去吧!」 那大汉点了点头,举掌一震,将门破了开来,随即大步走入房里,阿秀躲在后头看着,门里站了一名男人,只穿了件里裤,正扯着女人的头发,看那女衣不蔽体,想来便是「小青」了。那嫖客怒道:「好小,居然闯进门来了,找死是吗?」 铁脚大叔并不多言,只管解下外袍,扔到了小青身上,道:「披上。」 那嫖客恼火了,行到面前,猛一见到了阿秀,立时冷笑了:「什么?连孩也生啦?」正要说几句难听的,忽听那大汉道:「出去。」那男人冷笑几声,揪住那大汉的衣襟,两人目光相对,突然咦了一声,牙关喀喀作响:「您……您是……」 阿秀提起脚来,朝那男屁股上一踹,骂道:「要尿去外头尿!别撒在屋里,臭!」 「救命啊!」那男人顾不得天冷,便已赤脚狂奔,冲出门外去了。阿秀呸了一声,颇感得意,忽听屋里传来哽咽声:「你……你回来了……」 阿秀回头去看,却见那个小青姑娘裹着厚袍,呆呆望着铁脚大叔,好似久别重逢了。铁脚大叔咳嗽一声,道:「我回来拿我的东西,一会儿便走。」 啪地一响,小青扬起手来,反手打了那大汉一个耳光,阿秀咦了一声,还没来得及问话,小青已从茶几上抓起一柄剪刀,便望那大汉身上扑来,尖叫道:「禽兽!你还有脸回来么?」 阿秀骇然道:「大叔,快躲啊。」那大汉咳了一声,提起阿秀的布袋,当地一声,剪刀正中元宝,清脆悦耳。那小青连戳十下,都没伤到人,只能舍下剪刀,扑入那大汉怀里,使着拳头猛打,哭喊道:「婊生的男人!死没良心的禽兽!和你拼了!和你拼了!」 那大汉低头挨着粉拳,裤脚却让阿秀拉了拉,低声道:「大叔,她……她干啥打你啊?她是你老婆么?」听得阿秀说话,那小青却已啊了一声,道:「你……你是杨神秀?」 阿秀咦了一声:「你……你认得我么?」小青忍泪半晌,道:「我认得你母亲。」抱住了他,抽抽噎噎哭了起来。 阿秀无端被抱了个满怀,自是满心错愕,眼见小青衣不蔽体,大腿光滑,便又有些好奇,正想偷偷摸上一记,脑袋却挨了一记打,听那大汉道:「如玉的东西都收在哪儿?带我去拿。」 「如玉?」小青恨恨抬头,大声道:「畜生!你还有脸提她的名字么?」那大汉嗯嗯啊啊,却也懒得和她争,坐了下来,自己倒起了热茶,正要翘脚歇息,小青却伸手夺过了茶碗,怒道:「畜生!别弄脏了我的杯碗!滚出去!」举起小手,又在那儿挥打。 碰地一声,脚趾踢着铁脚,小青疼得泪水潸潸,只抱着脚哭了。那大汉道:「看,这不弄疼了吗?来,把脚丫伸过来,替你看看。」小青哭骂道:「走开!不要碰我!」 只消是女人,没有不哭的。只消是坏男人,没有不笑的。那大汉不好过嬉戏,便叹息道:「是……是……」小青怒道:「还笑?」那大汉忙道:「不笑了、不笑了。」 小青低头哽咽:「你们男人就这个德行……当年她死心塌地跟着你,你却不肯娶她,把她送给了柳昂天,可后来呢?」话到口边,嗓音又提了起来:「后来你为何还招惹他?你知道她为你担了多大的干系?」 那大汉竖指唇边,朝阿秀屁股上拍了拍,咳嗽道:「小声些,他什么都不知道。」小青一见阿秀,更是发起怒来,挥拳尖叫:「秦仲海!你到底想干什么?你为何带着他!你造的孽还不够么?」哎呀一声,粉拳打中硬脑门,疼得抱手直哭。 听得「秦仲海」字,阿秀却也吓了一跳,颤声道:「大叔,你……你是秦仲海?」那大汉叹道:「是。」 先前在那座破宅里,这大汉打喷嚏、流鼻血,穿着一条脏裤,一看便是个可怜虫,其后霍天龙、张胖、宋公迈都来抓他,却又吓得落荒而逃,不免让阿秀心里害怕,可这铁脚大叔偏又嘻嘻哈哈,东倒西歪,没一个正经,不免又让阿秀松懈了戒心。此刻终于听小青道破他的身分,阿秀自是双眼圆睁,面色惊白,正要抱头鼠窜而去,那大汉却已提起布袋,送到小青脚边,低声道:「你别老是生气,看,这儿都是银……你尽管拿去用……」 阿秀狂怒道:「那是我的钱!」便又奔了回来,自在那儿争夺打骂,那小青却不接银,只是哭,那大汉没辄了,只得拉住了阿秀,道:「算了,咱们走吧。」阿秀大吼道:「谁要和你走?还我钱来!」双手扯住布袋,大叫大喊,大的哭、小的叫,不知伊于胡底,那大汉道:「罢了、罢了,我自己走便是了。」正要离去,却听小青叹了口气,道:「等等。」 那大汉停下脚来,道:「你肯帮我了?」小青不言不语,只管凝视阿秀,忽然蹲了下来,轻轻地道:「阿秀,你还记得我么?」美女挨在身旁,香软软的,阿秀便又吞了口唾沫,颤声道:「记得……记得……我在梦里见过你……」正想搭讪几句,小青却笑了笑,抚着他的脸蛋,道:「你孩时在这儿住了两个月,知道吗?」 听得自己婴儿时便上过宜花院,阿秀自是大喜欲狂:「真的么?」小青朝那大汉看了一眼,道:「知道他是谁吗?」阿秀啊了一声,想起先前话,颤声道:「他……他是秦仲海,是吗?」小青点了点头,道:「知道该怎么称呼他吗?」 阿秀害怕摇头,示意不知,小青抚了抚他的面颊,道:「不要怕他,来,告诉姊姊,他找你做什么?」阿秀低声道:「他……他说要带我去找汤圆姑妈……」 小青默然半晌,朝铁脚大汉看了一眼,低声叹了口气:「你们等等,我去换件衣裳。」解开大汉披来的外袍,径自露出了肚兜,转到屏风去了。 眼看肚兜丢到了地下,屏风里的影不怕冷,已经一丝不挂了,阿秀心头怦地一跳,便急急尾随而去,正要就近观察,却又被大汉拖了回来,骂道:「畜生!」阿秀怒道:「你才是畜生!」那大汉骂道:「你比我更像畜生!」 一大一小打了起来,忽然鼻端传来芬芳,那小青已拉住阿秀的手,道:「跟我来吧。」 人出了厢房,小青牵着阿秀,当前领,那大汉只在背后跟着,行不数步,面前已是一座院,大门深锁,匾额上却刻了「天府琴院」四字,那大汉道:「还是老地方?」 小青取出了锁匙,轻轻地道:「那年柳昂天死了,玉姐逃过一劫,无家可归,杨大人便买下了这间院,让她有个栖身之地。」阿秀咦了一声:「杨大人?是我爹么?」小青没应声,只斜了那大汉一眼,打开了朱门,跨槛而入。 院门一开,但见一墙之隔,眼前假山泉水,花木扶疏,竟是别有洞天。阿秀喃喃地道:「这儿……这儿挺漂亮的……」正在院里东张西望,却听铁脚大叔道:「难得,院里的布置一点也没变。」小青道:「东西没变,只是人变了。」 阿秀撇眼去看,只见小青姊姊倚在院门旁儿,似有无限伤感,那大汉道:「这倒是。你好好一个琴娘,怎沦落得陪人睡觉了?」小青叹了口气:「玉姐走后,院里没人能唱。我还能有这个落脚处,已是万幸了。」 那大汉道:「你也十多了,怎还不嫁?」小青凄然一笑:「嫁谁呢?」行上前来,到了屋舍门口,取出锁匙,打开了房门。 房门一开,倒没什么霉味,想来小青常过来打扫。阿秀东瞧西望,只见屋里铺着红毯,靠墙处一张床,锦绣被褥,一应俱全,另一边则是衣柜衣橱,窗边另有一张琴。听得小青姊姊道:「如玉姊走后,便把以前的东西都留在这儿,你要什么,自己拿吧。」阿秀兴奋无已,正想和铁脚大叔东拉西扯,却见这大汉走到窗边,抚着那张琴,低头沈思。 这铁脚大叔天不怕、地不怕,便在「征西大都督府」遭人围攻,也不见他叹口气,现下眼眶却似红了。阿秀低声道:「大叔,你怎么啦?」铁脚大汉醒觉过来,道:「没……没事……」 铁脚大叔流泪了,可他不愿说。阿秀怔怔看着,忽然走了过去,握住了他的大手。 眼前这个「铁脚大叔」,据说便是秦仲海,阿秀理应要怕他,可不知为何,阿秀就是不怕,比起霍天龙、张胖、朝廷里的那些官差,阿秀毋宁更喜欢他一些。 屋里静默一片,眼见铁脚大叔还是不说话,阿秀便把手放到了琴上,伸手乱拨,弄得筝筝大响,正要踹上一脚,果然铁脚大叔有知觉了,嘿地一声,骂道:「胡闹!你干什么?」 阿秀哼道:「我要弹琴啊!」铁脚大汉骂道:「琴不是这样弹的,看清楚了。」把弦轻轻一拨,霎时琴音悠扬,颇见悦耳。 阿秀讶道:「大叔,你真会弹琴啊?」铁脚大汉俨然道:「那还要说?我是有功力的。」双手抚弦,按着「宫商角征羽」,但觉琴音铿锵,错落有致,赫然便是一曲「将军令」。阿秀惊道:「真会弹哪!」小青默默听着,忽道:「也真难为你了,都几十年了,你还记得琴谱。」 那大汉轻轻地道:「佳人亲授,岂敢旦夕相忘?」阿秀茫然道:「到底是哪个佳人啊?对牛弹琴还不够,还要教牛弹琴?」小青笑了起来:「这他倒没吹牛。他年轻时真在这间房里,向如玉了个月的琴。」阿秀皱眉道:「到底谁是如玉啊?听你们说个没完。」 小青欲言又止,只把眼望向铁脚大叔,良久良久,方才低声道:「如玉……就是你那汤圆姑妈。」阿秀惊道:「汤圆姑妈?她……她以前是宜花院的婊吗?」 嗡地嗡地大响,琴音断绝,铁脚大汉按住了琴弦,沈声道:「阿秀,我不许你这样说她。」阿秀茫然道:「为何不行?婊就是婊,不然要怎么说?」啊呀一声,脑袋被敲,屁股被打,耳朵还被乱扭一通,惨遭土匪凌虐了。阿秀苦骂道:「你干什么啊?」 那大汉道:「只消是人,谁不是谋口饭吃?如玉只是出身低,不是人低。」阿秀醒悟过来,忙道:「对对对,姨婆说官里婊才多,我跟你说喔,我认识一个女人,叫做淑宁,是个老娼……」正要细细解释,那大汉早已走开了,道:「我的衣服都收在哪儿?」 小青开了橱门,道:「自己来看看吧。」阿秀兴冲冲来看,见是些衣服靴,件件都洗了,收拾得整齐干净。另有一柄腰刀,鞘做深红,以黑墨写了几个字,阿秀拿起来把玩,低声念道:「虎……虎喷左阿……什么啊?」那大汉道:「什么嗯嗯歪?跟着我念,虎贲左卫。」阿秀茫然道:「什么是虎贲左卫?」那大汉道:「我坐牢前干的玩意儿。」 阿秀低声道:「大叔,你……你坐过牢啊?」那大汉不理他,提起佩刀,抽出了小半截,道:「这柄刀不是让狱卒收走了?怎会在这儿?」 小青道:「那年如玉不是去牢里看你么?她带不走你,只能带走你这些家当了。」一边说、一边将橱里衣物取出来,道:「那年真是乱,又是戒严、又是抓人的……唉,后来你逃离北京,生死不明,她便常来这房里坐着,一待就是一下午。出家之后,才把这些东西舍了下来。」 那大汉道:「她为何这般做?」呢?不是巴望你回来,又是为什么?」 听得汤圆姑妈如此痴情,阿秀也不禁感动了,仰头便道:「大叔,汤圆姑妈待你很好啊,你怎么不娶她当老婆呢?」那大汉道:「滚一边去,小孩懂什么?」阿秀喔了一声,走开两步,话,畜生的心思和常人不同,你猜不透的。」 常人受此奚落,早已恼羞成怒,那大汉却是天生可以关耳朵的,低头在衣物堆里翻找,取出一件官袍,穿上了身,另又扔掉了破靴,穿回了黑头官靴,把腰刀挂上,赫然之间,竟是紫袍红衣,两肩飞虎,透出了满身威武昂藏。 阿秀猛吃一惊:「这……这不是御前侍卫么!」小青叹了口气:「他坐牢前本就是御前带刀,四官秩,有着大好前程的。」阿秀茫然道:「那……那他为什么坐牢啊?」小青叹了口气:「这你得问他了。」找出了一块令牌,还不及送出,阿秀已伸手抢过,大声道:「让我看看。」 令牌上刻篆,无一字可懂,可姓氏那几笔却像一支大伞,亘古不易,任谁都能一眼认出,那正是个「秦」字。直至此时,阿秀方才信了,眼前这人真的是秦仲海。 刀在手,令在腰,秦仲海真个回京了,看他威势凛然,身长八尺四,腰悬御刀,足踏虎头云履,胸前补绣了一只大猛虎,再也不是那个打赤膊、流鼻水的「铁脚大叔」,而是那传闻中虎踞西北、领导万军的「怒王」秦仲海! 怒王虎立在堂,目光一扫,只见阿秀怯怯畏缩,小青则是目不转睛,只在怔怔瞧望自己,便道:「怎么啦?」小青脸上微红,别开头去,啐道:「陷阱。」阿秀害怕道:「什么……什么陷阱啊?」秦仲海道:「她说我是陷阱,良家妇女见到了,容易掉下去。」阿秀哈欠道:「厉害,专抓瞎是吧。」秦仲海恼了,双眼一瞪,暴吼道:「操!」 阿秀鼓起胸膛,怒眼骂道:「干!」眼前这人虽是秦仲海,却还是那个打打闹闹的「铁脚大叔」,傻不隆冬、没半点用,两人大眼瞪小眼,正相况凶残间,小青来到了背后,取过官带,忽然双手合围,抱住了铁脚大叔的腰,道:「我替你系上。」秦仲海道:「不用了,我自己来。」小青道:「你别多手。」径从背后环住了腰,细心绑缚,道:「衣带宽了,你瘦了不少。」 这秦仲海颇有几分坏男人的天资,高大威武,却又不拿一点架,想来小青过去也曾看上他,场面有些尴尬,小青却不松手,秦仲海咳嗽道:「小丫头,劝你别来招惹我。老可不是读圣贤书的。」小青附耳低声:「我也没打算立贞节牌坊。」 这话一说,秦仲海不由嘿地一声,握住了人家的玉手,恼道:「还不放?」正说话间,阿秀已拍了拍棉被,笑道:「床铺好了,快来啊。」这话一说,小青满面晕红,立时放开了手,阿秀叹道:「就这样啊?」秦仲海冷笑道:「不然怎么样?小小年纪,得混蛋。」 眼看衣装已毕,秦仲海将腰刀悬上,另将杂物打做了一只包袱,背上了肩,道:「话间,却又见到阿秀的布袋,便又道:「这儿有些银,你拿去用吧,过几天舒服日……」阿秀大惊道:「又来了!那是我的钱。」哭闹吵嚷,抱住了铁脚捶打,却听小青姊姊道:「把钱拿回去,我不会收的。」 阿秀大喜欲狂,抱住了布袋,孵蛋似的压住,抵死不放,小青笑了笑,抚了抚他的头发,道:「看这孩的性儿,倒很像他娘。」阿秀只管死命护住家当,哪管她说些什么?小青替他梳理头发,忽地见到他眉心的伤痕,便又静默下来了。 阿秀眨了眨眼,不知小青姊姊又怎么了?抬头来看,只见她神色幽幽,低声道:「你现下带着这孩,究竟有何打算?」秦仲海道:「你该知道的,不必我说。」小青道:「你真觉得如玉想见你?」秦仲海道:「想见也好、不想见也罢,都不干你的事。」 小青默然半晌,道:「你们……你们要da进jingcheng来了,对吗?」秦仲海道:「这事别问我,我已经不干了。」阿秀咦了一声,回过头来,小青也是一脸错愕:「不……不干了?」 「累了。」秦仲海搔搔脑袋、不置可否。小青低声又问:「你……你不是最讲义气吗?要是弟兄们吃了baizhang,你都不救?」秦仲海道:「放心,我们不会输的。」拉住了阿秀的手,正要离去,忽听小青低声道:「已经失去的东西,再想拿回来,那可比登天还难了。」 砰地一声,铁柱粗的臂膀按在墙上,秦仲海俯身低头,沈声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小青强作镇静,慢慢低下头去,道:「我是好心提醒。你若一意孤行,只怕要si在红螺寺里。」阿秀呆呆看着,只见铁脚大叔竖起了两条灰眉毛,沈声道:「什么意思?」小青道:「你有没想过,也许如玉恨不得你死?」铁脚大叔别开了头,嘴中并未作声,小青姊姊又道:「当年你舍得下,今日便该放得开。你若还参不透这一点,只想一家团圆、父相认,恐怕已经迟了。」 秦仲海深深吸了口气,道:「阿秀,我们走。」转身出房,大踏步走到了院外,阿秀喔了一声,正要尾随,却被小青拉住了,听她轻轻问道:「孩,你以后真想跟着他吗?」阿秀茫然道:「跟谁啊?」小青朝院外指了指,低声道:「与他一起浪迹天涯。」 阿秀吃了一惊:「不、不要,我……我只是跟他去玩儿的。」小青道:「他可是怒王秦仲海,你不怕他掳走你?」阿秀发起抖来了,这才想起铁脚大叔的身分,他杀过人、坐过牢、造过反,乃是天底下第一大反贼,自己却和他混迹同行,这可如何得了? 小青低声道:「听姊姊的话,别和他走。」阿秀颤声道:「可是他……他会打你的……」小青摇头道:「不会,这人是条好汉,无论怎么动气,也不会伤害女人……」话到口边,却又见到阿秀眉间的伤印,便又闭上了嘴。 两人默默相对,阿秀忽道:「姊姊,你……你知道我亲生爹爹是什么人,对吗?」。」阿秀茫然道:「为什么?」小青柔声道:「我答应过你那汤圆姑妈,你的身世,只能让她告诉你。」阿秀眼眶一红,语带哽咽:「姊姊,我爹……我爹爹是个坏人,对吗?」小青低声道:「为什么这样问?」 阿秀垂泪道:「从小到大,从没一个人告诉过我……我的亲生爹爹是谁……我其实早就猜到了,他……他一定做了很多很多坏事……对不对?」这些,来,让姊姊送你回家吧。」阿秀大声道:「不要!我不回家!」 小青忙道:「你不回家,那你要去哪儿?真要随那个人走么?」听得此言,阿秀不自禁朝院外看去,却又见到铁脚大叔的背影,小青拉住了他,道:「孩,别任性,和姊姊回杨家吧,不然去找你姨婆也行……」阿秀摇头道:「不要。」小青忙道:「你不怕他害你?」阿秀沉默半晌,道:「不会。他不会害我的。」小青道:「你怎么知道?」阿秀大声道:「我就是知道!」 阿秀已经起疑了,眼前这个铁脚大叔自称是「秦仲海」,当世第一大反贼,想那城外多少饿鬼,他不去陪着去一起造反,却为何在此嘻笑怒骂,陪自己这么个小孩儿胡闹? 不想可知,眼前这个「铁脚大叔」,必与自己的身世有着重大关连。小青姊姊知道,铁脚大叔知道,惟有阿秀不知道。 眼见话了,阿秀便道:「姊姊,你若没有别的事,那我要走了。」小青沉默半晌,忽道:「等等,姊姊还有话告诉你。」不待阿秀答应,便将他搂到怀里,附耳道:「见到你汤圆姑妈时,记得向她要一柄弓。」阿秀茫然道:「工?什么工?」 小青道:「那是一柄藤制的大弓,你汤圆姑妈始终拉不开,你记得向她要这柄弓,就说她以前拉不开,现下换你替她拉。」阿秀讶道:「为什么啊?」 小青道:「去了就知道,不过你要记得,这事至关重大,恐怕关系这位秦大叔的生死。」 阿秀吃了一惊:「什么?」小青不再多言,径朝阿秀背后轻推,道:「去吧,别再问了。」 行入院里,秦仲海早在等候,牵住阿秀的手,道:「她跟你说了什么?」阿秀回头望向你是畜生,要我八道。」正要离去,却听院里传来了喊声:「等等。」回头一望,却是小青来了,她走出门来,轻声道:「秦将军,我祝福你们。」 秦仲海沉默半晌,道:「谢谢你了。」夹起了阿秀,纵上墙头,小青静静看着他俩,忽然奔上前来,喊道:「秦将军!我……我以后还能见到你么?」秦仲海淡淡地道:「不会了,这回是我俩最后一次见面。」小青点了点头,低下头去,眼眶径自红了。 这小青无依无靠,只是个卖身妓女,处境可怜,此去一别,恐怕再无相见之日,阿秀心下不忍,正想将自己的元宝送她,却听砰地一声,秦仲海跳下墙来,从怀里取出一物,道:「收下。」 小青接过一看,手里却是只竹筒,低声道:「这…这是……」秦仲海道:「日后只消你遇上了麻烦,便到空旷处将竹筒拉开,自有高人出手相助。」小青掩嘴惊呼:「这…这是怒匪的……」 秦仲海道:「别多问,总之收着吧,盼你一辈都用不着它。」阿秀见好玩的来了,便也跳下墙来,兴奋大吵:「大叔,我也要一只!我也要一只!」抱住了铁脚,嚎啕大哭。 秦仲海奈不住吵,只得再拿一只,阿秀兴冲冲接过,看这竹筒长不过半尺,其后有根红线,不知作何之用,正要使劲拉动,却听铁脚大叔怒道:「不许拉!这号炮非同小可,一旦施放上天,立刻会惊动整个朝廷!不到最后关头,绝不能轻易拉开!」 阿秀心下一醒,已知这是烟花,霎时满口答应,心里却暗暗亢奋:「真好玩,一会儿来乱扔吧。」想他本有一只「五里笛」,却让张胖、霍天龙等人抢了走,没想又得了一件怒苍宝物,忙揣入怀里,预备到空旷处乱放。 众人说过了话,一大一小已要动身了,小青自知诀别在即,便又跟到了墙边,强忍泪水,怎么也不肯走。秦仲海叹道:「别这样,搞得生离死别似的,日后若是有缘,咱们还会再见的。」小青大喜道:「真的吗?」扑了过来,抱住铁脚大叔,呜呜地哭了。 眼见小青泪如雨下,秦仲海也不知如何安慰,只得向阿秀道:「看,她爱上我了。」阿秀叹道:「饥不择食啊。」什么?」秦仲海惊道:「没…没事……」夹住了阿秀,忙朝墙下一跳,一溜烟跑了。 出了院,回到了窄巷,那青葱马却还拴在旁,并未让人盗走。二人正要上马,忽听阿秀嘻嘻笑道:「大叔,其实你心地很好的。」秦仲海先是一愣,随即笑了起来:「我心地好?可惜就是脾气不好啊!」哈哈笑声中,先将阿秀捧上鞍去,随即翻身上马,驾地一声,便朝北门而去。 两人来到了街上,正等着听阿秀胡说八道,哪知这小孩却一反常态,始终没个声音,低头一看,只见他只歪着小脑袋,怔怔望向自己的眉心,似在察看什么。秦仲海讶道:「怎么啦?为何这般看我?」阿秀脸上一红,急忙别开头去,哼道:「谁看你了?」 秦仲海伸出手来,拼命朝他腋下挠搔,道:「快说!你在看什么?」阿秀哈哈苦笑:「好啦、好啦,我说就是了……我……我在看你有没那个记号。」秦仲海讶道:「什么记号?」 阿秀翻开额发,傲然道:「看,佛眼。」霎时急急伸手,拨开铁脚大叔的额发,却见了一个血红狰狞的「罪」字。阿秀咦了一声,正想问话,忽听前方传来喝骂声:「别推!别挤!把碟拿出来!全列好队了!」 阿秀吃了一惊,放眼看去,只见道上车马拥挤,原来已到了钟鼓大街。城下更有大批官军来回奔驰,姓们则是怨声载道:「军爷!咱们什么时候可以出城?」、「是啊!对啊!何时放咱们走!」吵骂声中,不时传来小儿哭喊:「爹!娘!二毛打我!」 阿秀慌道:「大叔,前头都是官兵,咱们……咱们出得了城吗?」秦仲海道:「别急,我先瞧瞧。」策马向前,来到了街口,凝目去看,只见北门下旌旗飘扬,正是「北威」、「北宁」,皱眉道:「好家伙,正统军的两镇都在这儿。」阿秀骇然道:「他们……他们认得你吗?」 秦仲海道:「这我也不清楚,一会儿试试便知。」阿秀小脸苍白,干笑道:「大叔,我……我看我还是回家好了,你自己出城吧……」正想溜下马去,却让秦仲海拉住了:「别跑,你一跑,反而让人起疑。」阿秀颤声道:「那……那咱们该怎么办?」 秦仲海微笑道:「就这么办。」驾地一声,策马越过了人潮,直朝城门飞冲而去。 阿秀大惊失色,看眼前便是正统军的大巢穴,自己非但身怀赃款,还陪在「怒王」身旁,二人若真闯了过去,岂不便是自投罗网? 「北威」二字越发显眼了,看看已离城门不到尺,阿秀吓得没魂了,性把两眼一闭、脑袋一歪,装成无辜幼童模样,反正自己已遭歹徒掳走,若有什么罪名,尽管望「秦匪」身上一推,至于赃款从何而来、是否殴打过当铺老板,自是一问不知了。 马蹄隆隆奔驰,阿秀紧闭双眼,心里也是怦怦直跳,猛听一声大喝,门下传来怒吼声:「来者何人!」阿秀呼吸停了、心也不跳了,正等着双方大打出手,血沫肉块横飞,可不知为何,耳中却迟迟不闻声响。阿秀却也不敢睁眼来看,只缩在马上发抖。 也不知过了多久,两边始终没打起来,又过半晌,阿秀实在按耐不住,便偷偷睁了右眼,惊见眼前一片旷野草原,居然早已离开了北门? 阿秀呆住了,仰头骇然:「大叔……你……你是怎么脱身的?」秦仲海淡然道:「忘了么?老造反以前,是干什么的?」阿秀呆呆地道:「你……你是宫中侍卫?」秦仲海微笑道:「别说什么侍卫,我就是个武人,便和他们一样,全都是为国家打仗的。」 阿秀啊了一声:「所以……所以他们便放你出城了,是吗?」秦仲海微笑道:「对。他们一见到我,心里就觉得亲切,彷佛遇到自家兄弟一般,不会为难我的。」阿秀喃喃听着,忽道:「大叔,那……那你又为何要造反啊?」 这一问真问到了心窝里,秦仲海仰望天际,忽然笑了笑,道:「忘了。」 朔风呼啸,吹得两人乱发飞扬,阿秀默默看着他,却也没再多话了。 蹄声渐缓,秦仲海放开了缰绳,任马儿信步而去,正无言间,猛听道上喧哗声大作:「阿花!跟上!」、「孩的爹!你有点气力行不行?」、「爹!娘!二毛又打我啦!」 阿秀转头来看,却又见了牛车骡车,四下尽是携儿带女的姓,全是城里出来的,不由愣道:「大叔,这些人要去哪儿啊?」秦仲海道:「他们要去红螺寺。」阿秀讶道:「怎么大家都去红螺寺啊?」秦仲海道:「那儿是天脚下,躲到那儿,可以安心些。」 大战将即,聪明的姓早已出城避难,阿秀看着姓,忽又想到姨婆还在城里,心里起了挂记,低声便道:「大叔,我……我想拜托你一件事,可以吗?」秦仲海微笑道:「说吧。但教力之所及,我定会为你办到。」阿秀喜道:「你……你是说真的?」 秦仲海微笑道:「开口吧,别要我摘天上的星星便行。」阿秀大声道:「大叔,你可不可以叫饿鬼回家?」秦仲海愣住了:「什么?」阿秀低声道:「我……我不要你们打仗……」 秦仲海嘿嘿笑道:「怎么,有谁教你这么说?」阿秀低声道:「没人教我,这是我自己说的。」他伸出小手,握住了铁脚大叔的大手,怯怯地道:「大叔,如果你们不打仗了,那……那你就可以和我爹爹、和伍伯伯做好朋友了。大叔,你……你可以答应我么?」 秦仲海道:「好,我答应你。」阿秀又惊又喜:「真的吗?」秦仲海颔道:「真的。」 阿秀高兴了,正手舞足蹈间,却见铁脚大叔望远方,怔怔无言,不由担忧道:「大叔,你怎么不说话了?你不高兴么?」秦仲海仰起头来,轻声道:「没事,我只是想到我自己的爹爹。」阿秀茫然道:「你……你爹爹?」 秦仲海微微一笑:「孩,我过去也和你一样,不知自己因何而来、不知欲往何去,人海漂流,譬如一小舟……有时夜半念及自己的身世,真是悲从中来,但觉生身父亲遗弃了我。可转念一想,也就释怀了。」阿秀低声道:「什么意思啊?」 秦仲海伸出手来,轻抚阿秀眉心的伤印,微笑道:「孩,人生其实就是那么回事。亲生爹爹也许不是最好的,可他就是你来到人世间的理由,你早晚总得见他一面,对不对?」阿秀啊了一声:「大叔,你……你也没见过自己的爹爹,是么?」 秦仲海道:「其实我见过他的,可惜咱们没有相认。」阿秀愕然道:「为……为什么?」 铁脚大叔微微一笑,挤出了额上深深的几道皱纹,道:「等你到了我这年纪,你便懂了。」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阿秀难得发呆,铁脚大叔也是默默无言,二人各怀心事,便又一向北而去。 不多时,但见前方山岭层峦,山腰旌旗招展,赫然便是「金吾」、「羽林」、「虎贲」、「府军」四戴维。不消说,此地已是大名鼎鼎的「红螺山」。眼看青葱马毫不停留,便朝山道行上。阿秀惊道:「大叔,你……你又要直闯过去吗?」 秦仲海笑道:「不然呢?还能掉头跑吗?」提缰驾绳,反而更加催促了马儿,隆隆马蹄声中,已见了大批官兵,打着「府军」的旗号,正是皇帝的禁卫军在此驻扎。 先前是「正统军」,现下又是「禁军」,阿秀暗暗害怕,却又不免有些好奇,只想看看铁脚大叔怎么应付过关,正张望间,猛听一人暴吼道:「你们是干什么的?」 众兵卒涌上前来,连刀都抽出来了,阿秀本还等着看戏,此刻便又发起抖来,颤声道:「我……我是……」正要多嘴,秦仲海却已翻身下马,取出了令牌,送将过去。众兵卒接到手里,不过瞄了一眼,便放开了道,笑道:「原来是虎林军弟兄!那可是自己人哪!」 秦仲海道:「劳驾几位, 兄弟我来得晚了,不知虎林军驻地怎么走?」众兵卒道:「老哥哥入寺之后,便向左拐……自会见到一座亭……」正说话间,却听一人道:「怎么,谁来啦?」众兵卒回头一看,纷纷喊道:「李都统!」阿秀凝目一看,面前来了好一员大将,肤色黝黑,鼻孔朝天,形貌丑恶,偏又生得长大异常,不知不觉间,抖得更厉害了。 那都统道:「这小是谁?」众兵卒道:「是虎林军的弟兄。」那都统哦了一声,接过了令牌,见是虎林军的符印无误,便点了点头,正要举手放行,猛见马背上趴了一名孩,在那儿飕飕发抖,不由愣道:「随扈巡狩,怎还带着一个孩?你上头是怎么管你的?」 阿秀心下大惊,脑袋趴得更低了,秦仲海却叹了口气:「都统大人,卑职家中欠和,我家那口突然回娘家了,实在没人照料这孩,只能接上山来。盼您给个方便吧。」众兵卒笑了起来:「大嫂跑回娘家啦?敢情老哥哥又招妓啦?」 秦仲海叹道:「**宿娼,误国害家。大家心里有数,就别出我的丑了。」那都统仰天长叹:「这话说得是,金吾虎林,本是一家,大家都有**的时候,就别相互取笑了。」拍了拍秦仲海的肩头,道:「快回去复命吧,别误了公事就好。」 秦仲海端正抱拳,啪地一声劲响,凛然道:「卑职在此谢过了()。」随即翻身上马,驾地一声,便朝山门而去。 好容易过关了,阿秀自是大大松了口气,坐直了身,正要说话,却听后头传来喊声:「等等!别走!别走!」阿秀吓得寒毛直竖,便又缩了回去,只见山门口飞也似的追来一员大将,正是方才那位「李都统」。 大批兵卒赶了回来,阿秀附耳颤声:「大叔!快逃啊!」秦仲海沈吟半晌,反而拉住了马,只见那都统一奔到马边,喘道:「你……你忘了东西啦!」说着取出了令牌,送将回来。 阿秀咦了一声,才知是令牌忘了,秦仲海翻身下马,歉然道:「瞧我这记性,有劳都统了。」那都统笑道:「吃饭家伙,下回可得收好啊……」正要将令牌送回,忽觉手中铁牌有些锈蚀,不由咦了一声,终于低头来看了,喃喃便道:「景泰十二年己巳……你……你资格挺老啊……」 秦仲海道:「在下是年长些。」那都统笑道:「原来是景泰老卒,那可稀奇了,老哥哥姓啥名谁?怎么称呼?」秦仲海指着令牌,道:「瞧,上头有卑职的姓。」 那都统低头一看,见到了一个「秦」字,不由失笑道:「好小,什么不好姓,居然姓这个反字?」把令牌抛了回来,笑道:「快走吧,万一被人当成了怒匪,那可糟啦。」 阿秀心中一寒,秦仲海却是哈哈笑了:「都统这话就不是了,这天下姓秦的何止万千,真要见一个、抓一个,那弟兄们不累死了?」两人相顾大笑,那都统笑道:「跟你说句玩笑话,还和我当真?看你额上也不见个罪字,脚上也没见铁脚……」说着低头朝下望了望,忽然咦地一声,又朝秦仲海看了一眼,两人面面相觑,突然间,一齐哈哈笑了()。 秦仲海笑道:「都统,不会怀疑我吧?」那都统笑得泪眼渗出:「这……这哪儿来的事……胡说八道……」脚下向后退开,来到了山边一处斜坡,突然向后一滑,整个人滚了下去。 「秦仲海来啦!秦仲海来啦!」咚咚隆咚、咚咚隆咚,那都统口中狂喊,偏又滚得好快,喊声远去,渐不可闻,众兵卒闻声急来:「谁在嚷嚷?」阿秀干笑道:「是……是我……」 众兵卒茫然半晌,又道:「都统人呢?上哪儿去了?」秦仲海咳嗽一声,指了指山坡,道:「好像自己跳下去了。」众人大惊失色:「什么?跳下去了?」 「来人啊!快取绳来!快啊!」一时间全军急取绳,已要下山救。眼看阿秀目瞪口呆,秦仲海淡淡地道:「走吧。」 喝酒享乐要趁早,撞见魔王不得了。阿秀欲哭无泪,便与大魔头一同走了,怕是越陷越深了。 行入山门,远远已能见到佛寺飞檐,算来已在红螺寺的地界了。约莫行过了尺,前方却是一条长长的石阶,秦仲海忽又缓下马来,沈吟不语。阿秀忧声道:「又……又怎么了?」 话还在口,秦仲海猛拉缰绳,翻身落马,阿秀也是哎呀一声,便被他拉下马去了。二人趴在草丛里,阿秀疼唉唉地,苦骂道:「你干啥啊?」 秦仲海附耳道:「噤声,这儿有高手()。」阿秀茫然道:「高……高手?」话声未毕,山门处烟尘弥漫,竟已奔进了余骑,众骑兵高举一面王纛,却是「德王蓟」。 轰隆隆、轰隆隆……看这批军马打着「勤王」的旗号,虽只人在此,却是声势浩壮,一从面前疾驰而过,便从石阶旁的右侧山进去了。 阿秀不敢起身,只趴在草丛里,低声问道:「大叔,你说的高手便是这些人吗?」秦仲海道:「当然不是。」把手向上一指,附耳道:「抬头看看那株松树。」 山道旁便是陡坡悬崖,只见一颗松树横生而出,俯踞万仞高空,地势可说绝险。阿秀眨了眨眼,道:「你……你要我看什么?」秦仲海附耳道:「别用眼睛看,用心看。」阿秀不知所以,正要再问,忽然间咦了一声,只见松叶里露出一只裤脚,真有人躺在树上,颤声道:「好厉害!这……这人不怕高吗?」秦仲海附耳道:「仔细瞧瞧,这人是谁?」 阿秀满心好奇,便大着胆,慢慢向前爬了几尺,抬头一看,只见那人的脚伸到了悬崖外,身上还盖了件厚衣,好似在睡觉一般。当下大着胆,慢慢起身,猛一见到那人的脸面,不禁吃了一惊,暗道:「是他!」 来人长方脸蛋,长发覆住了眉心伤印,岂不便是今早城头见到的「眼大叔」,却又是谁?. 正文 第五章:人生何处不相逢 人生如寄,命运两济,有时早上还卖着面,下午便改行驾车了,只是近来运气奇差,好容易在北京拉了第一椿生意,载上两名漂亮女客,却又遇上官兵打架,车儿竟让人驾走,再不过来守株待兔,等着“杨夫人”现身还车,却该如何呢? 别人睡觉梦的是大鱼大肉,这卢云却是恶梦连连,正梦到落榜逃亡、掉入水瀑、尚且遭遇饿鬼围京之时,忽听远处传来喊声:“秦仲海来啦!秦仲海来啦!一听喊叫,卢云吓醒了过来,饶他武功有成,身还是一晃,重心顿失,便朝深谷堕去。 “嚇”地一声,卢云发出掌中粘劲,稳住身,正要攀回树上,方才那喊声却消失了。 迷迷糊糊间,卢云也不知自己是噩梦了,还是耳鸣了,他揉了揉眼,心道:“真是,居然睡着了”仰望天际,却见天色朦胧昏暗,细雪纷飞,瞧不出时辰,便从树上抓了把白雪,抹了抹脸,振作了精神。 卢云累了,昨晚他奔波劳累,辙夜未宿,一早又见到千万饿鬼围城,其后更在城门口遭遇官军盘查,大打出手,再不抓紧时光小憩片刻,却是该什么时候阖眼?正哈欠间,突听到树下隆隆巨响,随即传来吼叫之声:“让开!前头让开!” 卢云吃了一惊,转头去望,但见树下飞沙走石,大批军马飞驰而来,正中一面旌旗,上书:“勤王”,左右各一面长幡,左是“骠骑营”、右是“德王蓟”。正中一名混天都督,正是今早指挥城门大战的德王爷。 “勤王军,骠骑营”开抵红螺山,看铁蹄杂踏而过,至少骑在此,诸人顾不得佛门清静,一驰上山道,已然闯入山门。如此十万火急,必是为面见当今天而来。 清晨黎明,西郊爆发了大战,卢云亲眼目击,无以计数的灾民踊向京师,遂在咐城门外与朝廷兵马推挤,这一仗掉了勤王军大元帅,号为“徽王”的大都督朱祁。幸得伍定远坐镇城门,方才制得住了场面。 眼见骑火急上山,卢云忍不住叹了口气,便又想到当今第一大反贼,“怒王”秦仲海。 城外全是灾民、城内都是姓,这边是“镇国铁卫”,那边是“怒苍山”,另还有个添乱的“义勇人”,世道如此,却该怎么办?卢云仰起头来,凝视上天,心道:“老天爷啊老天爷,为何您总是不下雨呢?您是要考验咱们什么吗?” 天绝死前遗言:“金水桥畔龙吐珠、少林佛国大旱年”。自离水瀑以来,所见所闻,这个正统朝真已是天荒地旱,草木反背。看红螺寺今日冠盖云集,不又是为来年祈雨而来?然则此刻都已过元宵,却还冷得吓死人,到了立春,没有雨水,只有霜雪,姓却该怎么播种插秧? 想到了义勇人,卢云不由又叹了口气,看日之内,自己便得去见那“琦小姐”,自己究竟做不做这个“荆轲”,下不下这个苦海,都得拿个主意出来。 杀了杨肃观,上天就能下雨么?那位“琦小姐”自称为天下卜了卦,难不能最后一卦便是杀一人以慰上天、血溅项颈以谢鬼神? 卢云深深吸了口气,心烦意乱间,再也无心歇息了,左右瞧了瞧,眼看四下无人,当即纵身下树,踏入了“红螺寺”。 看这红螺寺虽大,山门却只有一个,本想自己只消守株待兔,便能见到顾倩兮,谁知人算不及天算,自己居然在树上睡着了,说不定顾倩兮早已入寺,那也未可知,也是别无办法查证,也只能混进寺里看看,碰碰运气。 说也奇怪,这本该警卫森严的山道上,这会却是空荡荡,一班守卒竟不知跑去了哪儿。卢云反正身无长物,一无碟、二无关防,眼看无人盘问,自也乐得清闲。正哈欠间,忽听边传来啡啡之声,转头一看,却见了一匹青葱马,孤零零站在道边。 卢云心下一奇,走近几步,只见这青葱马毛色玉净,四蹄若雪,当是匹好马。想必是哪个大官的坐骑,可不知为何,此刻却是拴也没拴,便扔在了边,主人也已不知去向。 卢云略感纳闷,走到马旁察看,只见马鞍旁斜斜挂着一只饱鼓鼓的**袋,上书“万银大银庄”,想来里头必定装有金银。 卢云猛吃一惊,看大笔财物在前,怎会有人弃之不顾?莫非有意外不成?也是他古道热肠,忙四处去喊:“有人在这儿吗?”喊了几声,无人应答,心下更感担忧:“莫非有人堕马了?” 马背疾驰,最是费心劳神,稍有颠簸不慎,往往便摔下马去,轻则断腿骨折,重则一命呜呼,卢云越想越是不对,忙转身四看,只见山道旁生满长草,覆盖了白雪,长得怕有一人高,若有什么人摔下山谷,怕是十天半月也无人察觉。心念于此,赶忙袍袖一拂,扫开了草上积雪,正想拨草察看,忽然全身凉飕飕的,竟是没来由的一凛。 不知不觉间,卢云向后退开了一步,直觉草丛里藏了一头猛兽。 草丛里有虎?有狮?还是趴着一头巨熊?卢云微感踌躇,看这红螺寺人烟稠密,应不会有野兽出没,可四下深林幽暗,若有熊虎窝藏,怕也难说。 想着想,卢云便再次去拨长草,哪知手才伸出,突然异感更为炽烈,好似草里藏的不是狮虎,而是妖魔一类。 卢云深深吸了口气,想他武功已高,便真遇上大猫,也不至来怕,可若是怪力乱神,那就不能不小心了,他向后退开,眼见地下有些碎石,便随收捡起来,藏于掌中。俗话说“大草惊蛇”,草里既有怪物,便得打上一打,惊他一惊,不愁逼它不出。心念于此,卢云便是“咻”地一声,扔出一颗石头,但听“咚”地一响,石堕入草丛,无声无息,自也不见猛兽怪物窜出。卢云微一沉吟,便又再扔一颗,另加两成力。 当地一响,火花四溅,石头反弹出来,好似打中了什么硬物,隐隐还有“哎哟”一声。卢云大感诧异,不知草里到底藏了什么?当下呼吸吐纳,运起剑芒内力,屈指扣石,正要全力激射而出,草丛里哗哗声响,似有什么东西要爬出来了。 卢云微微一凛,赶忙向后退开。可脚才退,草丛立时安静下来,野兽似又冬眠了。 卢云更是惊奇了,暗道:“这这到底是”眼见地下有根树枝,便提了起来,正想过去抽上几鞭,却听山道上车**响,又有人来了。卢云本在等候顾倩兮,一听声响,便感紧张,转头张望,只见山门方位驶来一辆大车,两匹白马拖行,好似真是顾倩兮。霎时脚步急急,奔到一株大树后,先把自己藏了起来。 大车来势快,颠簸晃荡,忽见驾座上一头虎汉,却是江湖人物,哪里是顾倩兮? 卢云自知认错了人,正要摇头离开,却听车蓬里传来老妇的斥骂声:“这么大年纪,车都驾不稳固?可是练功练坏脑袋个?”这老妇是山东口音,恰与卢云同乡,便如听娘说话也似,分外亲切,忍不住便驻足下来,又听另一名老妇骂道:“练功坏不了脑袋,喝酒却难说个,通明!和二娘说!你昨夜又上酒家干啥个?”闻得“通明”二字,卢云不由微微一笑,果见驾座上那人粗眉大眼,浑身绷带,满面是伤,正是宋通明。 昨夜万福楼一场大战,这“小神刀”打了个头阵,让黑衣人砍得头破血流,孰料一晚过去,却还是一脸晦气?听得娘亲数落,便只搔了搔脑袋,叹道:“娘” “娘什么个?”话音未毕,车里吼声大作:“哪一一个娘说清楚个?眼里只有大娘一个,便没二娘娘四娘五娘个?枉费拉拔你这么大个,大姐,这畜生真是你亲生个?” 宋通明辩解道:“我”才说了个“我”字,老妇们又吼起来:“我什么个?你心里就只有‘我’个!‘我’个!‘我’一个!就没旁人个?自私自利!心眼最小个!“ 卢云没去过“老神刀”府里拜访,自也不知他有几个老婆,总之车蓬里好似坐满了老妇,骂声不绝,宋通明难以招架,只能改口道:“你” “你?”老妇们暴怒起来:“‘你’个!‘你’个!你什么个,连娘也不叫个?每日就是你个你个,没大没小、目无尊长,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口袋里还没钱个!你还是人个?” 这群老妇好似也练过什么阵法,明明四五人说话叫骂,却如一人发声,分进合击,一时间好似娘教,数落不尽。宋通明无法争辩,便从驾座旁提起水壶,正要咕嘟嘟来喝,众娘亲又吼道:“渴什个么?咱们说了这多话个,都没哈水个,你渴啥个?你爹都八十岁的人个,你还是这么孤家寡人个,都不替他想个该死养你这么禽兽个” 车蓬里伸出手来,十只收轮番拉扯,不忘偷袭耳光,宋通明忍无可忍,猛地大吼一声:“****个!滚”拿出暴汉面貌,操干两声,弃车而逃。” “神刀劲!”身影闪动,五名老妇飞出,抓住了宋通明,扯住四肢,又揪住了发髻,自在那儿奋力拉扯。宋通明气力也大,顿时怒吼回击,喊道:“神刀劲!”震开老妇,向前一滚,匆匆奔逃。众老妇驾车直追,呐喊道:“且慢个!” 女人便是如此,少女时娇憨可爱,出嫁后喜怒难测,到了老来,却成了这千遍一律的模样。卢云听到她们叨念一阵后,心里竟是暗暗害怕,不知不觉间,对顾倩兮的思念居然减了几分。 正哑然失笑间,忽又想起那匹青葱马,便又回头过去察看。 旁空空荡荡的,那马儿竟然不见了?卢云愣住了,赶忙回到草丛里察看,反覆看了几遍,却又不见人影,也不知是马儿的主人回来了?还是怎地? 世道衰微,怪事益发多了,卢云茫然呆立,摇了摇头,便又朝寺里进发。 雪势加大,望出去白茫茫的一片,卢云向前走,约莫过了来尺,见到长长一道阶梯,宽敞正大,想来直通殿前广场,正要信步而上,却又见阶梯两旁各有一条山,看地下还有车轮痕迹,想来宋通明母便是从这儿进去的。 人生就是如此,每逢遇上岔,一个走偏,往往就是几十年岁月虚掷。卢云望着眼前歧,不免有些迟疑,想着想,便又付之一笑,忖道:“都罢了,人生都到了这田地,还有什么好忌讳的?”袍袖一拂,便沿阶行了上去,不多时,便已来到殿前广场。 其实这红螺寺也不是第一回来了,卢云昨晚还曾来此地卖面,只是昨儿恰逢十五元宵,寺中是人山人海、热闹非凡,奈何一日夜过去,元宵落影、饿鬼围城,离京道全给封住了,寺里自是冷冷清清,除了几名僧人低头扫地,余无外人。 卢云毕竟没有官职在深,不便过招摇,便先藏到一株树下,左右张望,心道:“怪了,这宾客都上哪儿去了?怎么不见一个人影?”瞧瞧四下无人,便又闪身出来,自在寺里乱走。 此行卢云本就无所谓而来,只想找到顾倩兮的踪迹,至于找到人后要干什么、是否要当面相认,还是要永远这般偷偷跟着她,其实他压根儿没想过。 自返京以来,卢云始终不愿露脸,明明顾倩兮就在眼前,他也忍住不现身。其实这也不是第一回了,打年轻时他就是如此。那时他才二十七八岁,寄人篱下,成了伍定远的马弓手,明知顾倩兮便在尚书府,却压抑了心里的相思,硬是不去见她,有时情思难耐,便躲她家对门喝酒,就盼上天垂怜,能让自己远远瞧到她的身影,于愿足矣。 十几年过去了,自己的处境却依然不变,卢云仰头轻叹,但见漫天雪花飞舞,仿佛便是自己的人生,永远都是这般悽悽苦苦,进退两难。 雪下得益发大了,什么都瞧不清楚,正寻觅方位间,忽见雪雾里有盏灯,瞧来晕暗暗的,卢云侧耳倾听,已知前方站了五人,正要避开,对方却也观察了自己,喊道:“尊驾!且慢!” 风狂雪大,卢云眯起了眼,只见五盏灯笼包围而来,前方行上一名校尉,左手举伞,右手提一只孔明灯,大声道:“尊驾高姓大名,是哪位王爷的客人?”卢云原本满心提防,听他问得客气,反倒愣住了,那校尉给风雪逼得睁不开眼,便又喊道:“朝廷有旨,立储八王的宾客都得到前殿等候,尊驾是哪位王爷的客人?快吩咐一声吧!” 卢云明白自己来错了地方,却也不好“徽唐徐丰鲁”的乱说,只得道:“鄙人鄙人姓卢,山东人士。”那校尉喊道:“山东人士!那就是鲁王的客人了!跟我来!”举伞遮住了卢云,一收提灯引,骂道:“这贼老天,下雨不下,下起雪来比撒尿还多!他***!” 这场风雪来势好急,阵阵狂风呼啸而来,吹得灯笼忽明忽灭,那人险些给刮倒了,几次都靠卢云搀扶,便又笑道:“爷台武功高强啊!鲁王请你做帮手,旗开得胜啊!” 卢云不知他在胡说些什么,只得诺懦称是,又听那校尉喊道:“就是这儿了!你入殿后直走,广场上左手边第二个棚便是。” 前面是一座朱红大门,宽正巨广,两旁开了侧门。只是风雪大,一时也顾不得细看,只能急奔入殿中,卢云解下大氈,舒了一口气,先将身上白雪抖落了,抬头一看,眼前却是一座深殿,左右各立神像,魁伟巨大,却是释门的“四大天王”。 此地幽深静谥,与殿外的狂风暴雪大异其趣,卢云抬头瞻仰,只见诸神携弓带剑,俯身下望,或狰狞、或庄严、火肃杀,让人不自觉害怕。 这天王殿又称“山门殿”,依佛门规矩,供奉了“持国天”、“广目天”、“多闻天”、“增长天”等四天王。卢云行到“东方持国天”之前,忽想:“这天王白面魁梧,倒与陆爷有分神似。” 正瞧望间,忽见殿旁还立了一座金甲神像,俊美白皙,一样是身高十尺,手中却挺了一柄郾月刀。卢云微微一愣,又想:“这神像做得真漂亮,比真人还俊些。”走了上去,正要察看,却听那神像“哼”了一声,朝自己斜觑了一眼,随即行出殿外。 卢云骇然张嘴,饶他向来不信鬼神,当此一刻,也不禁戟指发抖,正震撼间,背后又是脚步低响,卢云回头急看,却是一名小沙弥,手托一只玉盘,没好气地道:“施主,领经吧。” 卢云心有余悸,忙指向殿外,颤声道:“小师傅方才那那神像会动!”那小沙弥笑道:“施主少见多怪啦,方才那位是当今金吾卫统领,游天定游大人,专替皇上看门的。” 卢云呆了半晌:“看看门的?”小沙弥不耐烦了,把手中的玉盘托了起来,大声道:“施主!快领经!我还有事要忙哪!”卢云低头一看,只见那玉盘盛了一本经书,一串念珠,顿时面露茫然:“这这是什么?” 小沙弥傲然道:“皇上有旨,各方来客皆须拜领佛具、同与法会。你到底领不是不领?” 卢云啊了一声,忙谦恭接过,道:“谢上赐。”小沙弥俨然道:“施主念经须心诚,若是敷衍了事,我佛会知道的。” 曰:“不知生、焉知死”,为政之忌,最忌不问苍生问鬼神,只是看小沙弥一脸正经,卢云怎能不入境随俗?便摸了摸他的小光头,温言道:“小师傅放心,看在你的面上,我定会好好念的。”小沙弥咦了一声,脸上一红,骂道:“你干啥摸我脑袋!”正要上前理论,卢云跑得却快,早已逃之夭夭了。 行出殿门,眼前赫是一片大广场,便在主殿与天王殿之间,开阔异常,两旁搭满棚架,左四右四,合计八棚,棚前各有王纛飘扬,左侧是“徽”、“鲁”、“川”、“寿春”等四王,右侧是“唐”、“丰”、“徐”、“康”等四王。卢云心道:“是了这就是立储大会的场吧。” 自入京以来,“立储”二字壅塞于道,卢云不知听人提了多少回,算来这八王当中,他已与杨府见了淑宁的丈夫“徐王”,又于昨夜万福楼遭遇了争风吃醋的“鲁王”,加上今早城门大战见到的勤王大都督“徽王”,八王已见其,只不知剩下的却是些什么人? 卢云转望广场前方,却见了一株大松树,生满藤蔓,正是红螺景的“紫藤寄松”,树下一高台,分作阶,最下一阶置了五张宽椅,铺上珍贵虎皮,其上则是张凳,转看最上一层,却见到了一座置榻。 这置榻公分两席,一席稍低,靠背绣凤,一席稍高,绣以九龙黄巾,前置一盏香炉,做山河之形,不消说,此处必是正统皇帝的至尊御座。 卢云离开朝廷已久,如今再次见到天宾榻,朝廷里已人事全非,江充死了、刘敬死了,连皇帝也换人做了,想到顾嗣源之死,不由轻轻一叹,正唏嘘间,忽听背后一人道:“郑大人,这金台便是皇上的宝座吧?”另一人道笑道:“这不是废话么?这般庄重地方,不是给皇上坐,天下还有谁坐得?”那人笑道:“这倒也是,那台下的张凳呢?又是给谁坐的?” 先前那“郑大人”笑了起来:“好你个‘伏牛圣手’西门嵩,这找听里的事情,你不该比我清楚?还犯得着问我?”卢云回眸来看,只见廊庑间立着两人,一身穿官袍,却是个员,另一人手摇折扇,虽在大寒冬日,兀自在那儿搧啊搧的,想来便是什么“西门嵩”了。 这“西门嵩”字听来有些耳熟,只一时想不起是在何处听过,正思忖间,那两人却已见到了卢云,便一齐咳嗽了,各自走开几步,听那“西门嵩”道:“郑大人,快说吧,皇上今日怎么安排诸侯席次?” 那郑大人低声道:“中间那张呢,是给琼国丈的,左那张呢,是何大人的。至于右那张呢嘿嘿正统军大都督、‘威武侯’伍定远的赐座。”卢云内力深厚,对方虽然压低了嗓,却还是听得明明白白,自知内阁辅、外戚勋臣、封疆大使,全都到齐了。那西门嵩低声又道:“这倒是玄了,那杨大人呢?他坐哪儿?” 那郑大人伸手入怀,取出一张折纸,察看半晌,沉吟道:“他坐到了下,排到了寿春王的棚后。”卢云望向广场,只见那寿春王的棚架位在东,排到了最末,与行驾金台相隔最远,正差异间,西门嵩便也问了:“怪了,这杨大人不是很受皇上器重么?怎地发配边疆啦?” 那郑大人低声道:“这我也觉得奇怪,往年他都坐何大人身旁”正议论间,却听一个冷峻的嗓音道:“这事有何可议之处?杨大人虽贵为五辅,可年岁还轻,他不坐下,谁坐下?” 二人回过来,纷纷拱手道:“闻大人!”卢云凝目去看,只见廊庑里行来了一群人,为之人手握一只“玉如意”,头顶官帽,似官非官、似民非民,官帽正中绣以篆,曰:“小天下”。西门嵩忙道:“不知闻大人到来,是失远迎,有失远迎。” 那“闻大人”冷哼一声,不与理睬,西门嵩陪笑道:“闻大人年高德劭,望重朝廷。但不知哪位王爷这般大面,居然能请出您老啊?” 听此一言,一行人全都哼了一声,面色不豫,想来这话犯了什么忌讳。那郑大人忙道:“西门兄啊,咱们闻大人此番奉了圣旨,特来为世们评判胜负,哪能和王爷私交?”西门嵩大惊道:“哎呀,看看我,乡野村夫,一开口就惹祸” 卢云听着,心中便想:“是了,这些人都是玉皇观的人,专替帝王封禅的。” 泰山有座玉皇观,门前第一匾,便是孔的“登泰山而小天下”,另又挂了诗词,却是杜甫的“会当凌绝顶,一览群山小”,此观年代悠远,也曾威震武林,风光一时,据说专替朝廷办着封禅大典,只是景泰朝少有这些繁缛节,声势不便如以往,没想到了正统朝,却又再次受到重用。 既有比武,就有胜负,有了胜负,便要个公正判官。看那“闻大人”一脸正气,西门嵩自也不敢多话了,陪笑几声,眼看金台下还有几张虎皮大位,又道:“郑大人,底下那五张虎椅呢?”却是给谁坐的?“那郑大人忙道:“我看看啊这椅是” 正要查看纸折,闻大人却道:“这位晚生听了,这些是蕃国的席位,有朝鲜国、安南国、齐佛国、蒙古国还有一位是帖帖”西门嵩忙道:“可是帖木儿汗国的喀拉嗤亲王?”闻大人哦了一声:“你挺渊博的啊?”西门嵩陪笑道:“不敢、不敢,班门弄斧而已。” 听得此言,卢云不由深深吸了口气,心道:“看来银川公主今日也会现身了。”正想间,又听那闻大人道:“郑大人,你去通知相关人等,即刻到大雄宝殿议事。一会儿试之后,便换咱们登场了。”那郑大人连连称是,便向西门嵩使了个眼色,随行离去。 卢云守在廊下,只见广场里冠盖云集,上起天天后,下至五大蕃国、八王世,乃至朝廷内外重臣,一会儿都要一一现身登场,说不定连下一任皇帝也要就此议定,说来自己也算躬逢其盛了。 正瞧望间,忽听广场里传来口令声,兵卒簇拥之中,一员大将走上了金台,将香炉点燃了,看那人魁伟英挺,面如冠玉,身长至少就尺以上,正是方才见过的“游天定”。卢云心下暗暗叹息:“亏得朝廷找得出这等人才,若非这般俊挺,谁担当得起天朝国威?” 一个朝代的兴衰起落,单从大门便知其一二。昔年陆孤瞻号称“万中选一”,温尔雅,身材偏又高壮魁伟,便被选为怒苍门神,到了景泰朝,倒也有个巩正仪执掌金吾,如今改朝换代了,这宫门又交给“游天定”看管,单以这份体面而论,还在陆孤瞻、巩正仪之上,绝不在他俩之下,便算卢云自己与之相比,怕也要自惭形秽了。 都说正统朝不得天命人心,既有怒苍之乱、又有干旱之灾,可也少了奸臣为祸,否则那江充若还在台上,岂会有山五岳的好汉前来投诚?又哪里容得这般英雄人物报效朝廷? 正喟然间,又听背后传来惊呼:“乖乖隆的东,台上那家伙是谁啊?托塔天王下凡啊?” 卢云回头去看,却又是那个西门嵩,身旁却不再是那位“郑大人”,而是几名宾客,众人朝金台张望,见得那个“游天定”的仪表,莫不啧啧称奇,倒是那西门嵩不再打听消息,这会儿反成了个包打听,听他低声笑道:“什么托塔天王?这小道号‘游歪嘴’、又称‘满地游’,等会儿一瞧,你们便识破他的庐山真面目啦!” 卢云微微一愣,不知“游歪嘴”字是何意思?还想多听几句,猛见到游天定站起身来,厉声道:“抓住那家伙!”号令一下,广场里便奔出一排兵卒,喊道:“站住!” 西门嵩等**从口出,大吃一惊,急忙躲了开来,可怜的卢云却是呆立在场,眼看大批兵卒飞奔而至,还不知该打该躲,却听砰地一声,卢云身边倒了一人,已让兵卒们扑倒了,那游天定赶上前来,大喊道:“又是你!余愚山!” 卢云惊出一身冷汗,转头来看,却见地下一人身穿官袍,胸前五白鹇補,却是一名员,只不住挣扎,大吼道:“放开我!放开我!本官要见皇上!”游天定怒道:“余愚山!你要本官说几次?内阁已经吩咐下来,不许你入寺!快回去!”那官员大声道:“凭什么不准?江山社稷危在旦夕!还容得你们这几个奸臣欺上瞒下?滚开!半官今日非见到皇上不可!” 游天定怒道:“姓余的!什么叫你们这几个奸臣?你给说明白!朝廷里谁是奸臣?姓杨姓伍、姓赵姓孙,你赶紧说个名字出来!本官立时替你奏上!” “姓游!”那员火光了,死命去推游天定,奈何这人好高大的身材,一时宛如愚公移山,怎也推不开,正激间,忽听一名兵卒急急来报:“将军,徐王爷来了。” “快快快!快把这家伙拖走!”游天定急急下令,便又奔回了御台旁,来个双手抱胸,其余众人也各就各位,听得一名兵卒喊道:“徐王爷驾到!” 当当锣声响起,殿门口行出一名随扈,朗声道:“金吾卫统领何在?”砰地一响,山门下站出一员四神将,巍峨崇高,俊美气派,淡然道:“游天定在此,恭迎徐亲王大驾。” 话声一出,四下尽是铁甲叮当,重兵卒恭敬相迎,齐声道:“参见王爷王妃!”殿门响起笙竹管乐,奏起了“北正宫”,卢云凝目去看,只见殿门口走出一名大胖男,正是“徐王”朱郃,身边尾随一名妇人,却是午间见过的“淑宁”。 徐王伉俪现身,广场里突然奔出几十人,大喊道:“王爷!可想煞小人啦!”、“王爷祝您马到成功啊!”满场喧哗,人人都在向徐王致意,那王爷心情甚佳,举手致意,笑道:“好!大家都好!孤王向诸位拜晚年啦。” 徐王脚步轻快,仰天豪笑,气势非常,那淑宁却仍阴沉着一张脸,卢云凝目打量,只见她脸上扑了厚厚的白粉,遮住嘴角淤血,不由大摇其头:“阿秀这孩,下手恁也不知轻重了。” 头还没摇完,又是一名随扈走了上来,手中抱了名男童,正是世“载儆”,看这孩额扎绷带,隐现血迹,不消说,又是阿秀的杰作了。 俗话说:“大姑大似婆、小姑赛阎罗”,这杨肃观也有大批表姐妹,个个凶恶无比,孰料阿秀拳打南山猛虎,脚踢北海蛟龙,当时杨府家宴,一看淑宁母羞辱顾倩兮,便已狂性大发,不单揍了淑宁,还提起凳,朝载儆脑门去砸,天幸卢云躲在屋外,一见情状不对,立时射出铜钱,将板凳击裂了,否则若真砸实了,这载儆年幼体弱,岂不一命呜呼? 看这载儆昏睡不醒,想来伤势不轻,宁淑脚边却还跟着个小的,当是次载信,母俩一走入广场,那载信猛一见到游天定,不由吃了一惊,忙道:“母妃,这人是谁啊?个头好大。” 一旁随扈忙道:“这人便是游统领,正统朝第一美男。”听得“美男”字,淑宁微感好奇,转头来望,陡见了游天定,不觉一声惊叫,急急逃到丈夫背后去了。 面前一人歪嘴斜眼,痀偻弯腰,说不出的丑恶古怪,偏还口涎横流,直朝自己傻笑,仿佛龟公拦一般。淑宁惊怕厌恶,没料到堂堂的朝廷第一美男,居然生得如同鬼怪?卢云也为之一愣:“这这是怎么了?扭到嘴了?” 那淑宁吓出一身冷汗,一时脚下急急,逃入自家棚架,眼看脸上白粉都掉了,拿出了小铜镜,正要补妆,忽见镜中明明白白站了个英俊男,身材长大,比丈夫高了一个半头,威严俊美、兼而有之,不是方才那“游天定”,却又是谁? 淑宁错愕不已,回头张望,徐王则是心下大怒,不知老婆又看上谁了,霎时奋力转头,却又见一名歪嘴男,自在那陪笑。徐王心下一宽,便道:“游天定。” “小的在!”游天定歪嘴欢笑,兴奋不已。徐王暗赞在心,自知此人忠直耿介,来日必可重用,捋须便笑:“万事自有天定,有你游天定在,本王就不愁啦。”卢云看得目瞪口呆,却也猜到这“歪嘴游”的嘴因何而歪了。 “仕宦当为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这金吾卫是朝廷的老字号了,相传大汉光武帝少年时见了金吾仪仗,心生向往,便曾说了这两句话出来,足见这支兵马地位如何。无奈人世间沧海桑田,自从前都统巩正仪被丽妃紧紧抱住之后,金吾卫上下吓得魂飞天外,每逢宫中美女靠近,跳水的跳水、撞墙的撞墙,就怕成了美女心中的男汉,不免被株连九族。 正因禁宫危机四伏,“金吾卫”慢慢没了身价,天下好汉莫不视为畏途,于是便成全了此人,他姓“游”,道号:“歪嘴”,只因嘴歪眼斜,便荣登“金吾卫”的统领宝座,执掌至今。 “游歪嘴”人如其名,嘴歪眼也歪,每逢宫中嫔妃过,他便在那儿扭嘴淫笑,人见人厌,只是宫中美女虽然聪慧,却没人知道这是假的,其实“游歪嘴”嘴一点不歪、眼根本不斜,此人打小英俊貌美,单凤眼、云剑眉、立在奉天门正前,又白面,又玉净,仿佛托塔天王下凡,异国王公见了都打声夸,否则正统皇帝怎会派他看守宫门,为国家之体面? 可惜游天定再俊再挺,也只能让男人看,女人没一个见过。每逢宫中美女靠近,游统领立时把嘴一歪,两眼一斜,脚下更是东滚西爬,比窝囊废还败上几分,美女们骇然走避之余,便又加赠他一个外号,称做“满地游”。 满地游也好、玉面游也罢,其实全是假的,只有徐王中年发福才是真的,看他挺了个大肚,满月脸,叠下巴,颇似大肚饿鬼,与游天定站在一起,好似个提夜壶的。可怜游天定再不东倒西歪、满地乱游,却该如何是好? 眼看游天定歪嘴斜眼,好似成了个天残,徐王哈哈大笑,正要夸奖几句,却听广场里传来一声佛号:“我佛慈悲”回头看去,却见大雄宝殿处走下了一群和尚,为僧人手持念珠,正低头念佛,那徐王啊了一声,大喜道:“法印大师亲来相迎?如何克当啊!” 卢云心道:“看来是红螺寺的主持来了。”凝目来看,只见这“法印大师”约莫五十出头,鼻梁高挺,剑眉斜飞,双颊略显瘦削,竟也是个英俊的人物。 卢云微微一奇,看这正统朝不知怎地,专用这些标志人物,比起当年的景泰朝,体面上了不止倍。正瞧望间,这法印和尚却已行到棚架旁,猛见卢云站在前廊中,好似吓了一跳,赶忙低头合十,转朝徐王走去。卢云心下又是一奇,暗道:“这人认得我么?” 卢云向来过目不忘,只消一面之雅,哪怕是十年前见过的苏颖超、还俗蓄发的灵智和尚,都能让他觉得眼熟,可这看“法印和尚”确是面生,却为何又避开了自己?正思忖间,徐王已然迎上前去,正要寒暄几句,那“法印”却也绕开了徐王,双手合十,朗声道:“阿弥陀佛,贫僧法印率敝寺上下,恭迎圣僧玉趾!” 听得“圣僧”二字,徐王不免愣了,淑宁却扯住他的衣袖,附耳道:“还站着?你儿的师父来了。”徐王啊了一声,这才转向了殿门,卢云心里纳闷,不知又是何方高人来了?正想间,却听法印说谒道:“界之上无名法,六道之间无常法。灵定佛国本愿山。” 灵定二字一出,卢云也是心下一醒,但听“当”地一声,金锣敲响,天王殿里走出了两排武僧,列队两行,四下梵唱大起:“归命尽十方,最胜业遍知,色无碍自在,救世大悲者。及彼身体? ?,法性真如海” 佛音梵唱,正是“大乘起信论”,一片庄严肃穆之中,山门殿里行出一名高僧,宝光袈裟、白鬓飘飘,正是当今少林方丈、灵定大师来了。 少林方丈驾红螺,但见徐王陪同身侧,提伞遮雪,金吾卫统领亦步亦趋、当前引,红螺寺僧更是恭敬礼拜,仿佛办起了莲池**会。卢云心道:“看这灵定大师好大的排场,只怕当年的天绝神僧也有所不及了。” 正统朝号称“大佛国”,那杨肃观又是当朝重臣,灵定的地位自然水涨船高。卢云一旁远观,忽见灵定脸上似也扑了白粉,与淑宁一样,全都在遮掩瘀伤。 卢云心下大奇,看淑宁挨了阿秀的揍,不免粉面带伤,可灵定这般武功,却是挨了谁人的打?转念一想,顿时心下恍然:“是了,昨晚万福楼的那个赤足巨人,便是他了。” 昨晚万福楼一场恶战,镇国铁卫全军压境,志在夺回“业火魔刀”,其中一位赤足巨人形如妖魔,打得哲尔丹收无招架之力,看来正是灵定方丈。只没想他白日当神僧,夜间扮妖鬼,一人分饰两角,倒是忙得不亦乐乎。 正好笑间,灵定忽然眼角一斜,好似见到了自己。卢云吃了一惊,正要退到廊下,广场突然又窜出一人,大喊道:“卑职余升!拜见王爷、方丈、主持大师!” 众人吓了一跳,转头来看,却见地下跪了一人,胸前五白鹇補,正是方才那姓余的员。灵定愣了:“这位施主是”那员道:“下官姓余,原任陕西右参政,年初奉调进京,升户部陕西道五主薄。”灵定与徐王对望一眼,二人心下茫然,还不知该如何接口,却听淑宁道:“这位余大人,莫非便是江西的愚山先生?” 余愚山心下大喜,忙道:“却让王妃见笑了,卑职正是余愚山。” 眼看妻人面广阔、无所不知,徐王便不乐意了,忙挡到妇道人家面前,沉声道:“原来是愚山先生,本王也是久仰了。却不知先生有何大事?” 余愚山叩道:“卑职斗胆,要为西北生灵请命!” 灵定心下一惊,法印也低头猛咳,转看淑宁,早上了棚架里照镜,来个眼不见为净。徐王却不知好歹,颔道:“余大人一心为民,孤王也是好生佩服的,你有什么本,只管拿来”还待要说,灵定却携住他的收,道:“王爷,老衲想为您引荐几位高人。这位法印大师,方今净土世界第一高僧,他身旁几位是法因、法宏、法慈” 眼看灵定岔开了话儿,余愚山却不死心,大声道:“方丈、王爷!请听卑臣一言!方今西北大灾,干旱业生!虽说天地不仁,然纵观朝廷上下府州各道,宁无汗颜之处?今西北饿殍遍地、众生如堕地狱道、饿鬼道,京城却是歌舞升平、酒池肉林。此皆因天下富益富、西北贫越贫” 说着说,便从怀里取出一份奏疏,喊道:“这本奏章,乃臣冒死所就,奈何给事中不肯收,要我送去内阁,去了内阁,又要我送去都察院,去了都察院,又要我送回给事中王爷、大师,上天纵无好生之德,可你们呢?你们岂又忍心见西北姓” 正演说间,两脚腾空离地,已被游天定等人架了走,声音渐渐远去,终至消失无形了。 徐王呆了半晌,喃喃地道:“大师,您您方才说什么?”灵定忙道:“我说这位便是法印主持,他身旁是法因、法宏、法慈几位大师皆是得道高僧、普渡众生” 徐王醒了过来,忙道:“久仰、久仰,本王这儿有些香火钱,不成敬意”说着掏出元宝,正想做为香火钱,法印却转过了深,自向淑宁道:“阿弥陀佛,许久不见女居士了,月前千人抄经祈福,劳您出了大力,功德无量。”徐王微感惊讶,忙问妻:“你你认得他们?” 淑宁不去理睬丈夫,径自合十道:“抄经祈福,一为皇上延寿、二为国家祈雨,都是天下头一等大事,妾身虽为女,亦不敢落人之后,几位大师何须言谢?”众僧一齐回礼:“阿弥陀佛,善哉善哉,王妃慈悲为怀,天下幸甚、姓幸甚。” 看徐王平日不烧香,临时抱佛脚,拿了一只破元宝,便想赚买人心,未免把红螺寺瞧得小了,这会儿便给冷落一旁,反倒是王妃娘娘,上下都已打点过了,人缘自是好上了天。卢云冷眼旁观,心中便想:“看看这徐王才大志疏,儿要想入主东宫,定得瞧母亲的作为了。” 这淑宁是杨肃观的表妹,便等于有了“镇国铁卫”做靠山,依仗表哥的势力,官场上自是拉帮结党、无往不利,如今灵定收了她的儿当徒弟,瞧得必也是杨肃观的面,与徐王无涉。 风雪甚大,众人说了几句话,都觉得冷了,那载儆却始终昏睡不醒,法弘皱眉道:“世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了?”一听此言,淑宁立时泪洒当场,哽咽道:“他他跌伤了” 众僧纷纷急问:“好端端的,怎会跌伤了?”淑宁啜泣颤抖,料有什么难言之隐,法慈忙道:“这可不巧了,万岁爷今晚召见八世,怕是要比武较,现今世跌伤了,这该怎么办才好?”徐王忿忿不平,大声道:“都伤成这样了,还比什么武?较什么量?几位大师!我儿若有什么万一,你们定得主持公道!要杨肃观给我儿赔命!” 听得此事与杨肃观有关,众人莫不面面相觑,颇感错愕。徐王愤慨无已,正要说出经过,却让淑宁拉住了衣袖,低声道:“你少说几句,打伤载儆的是那野种,不是我肃观表哥” 徐王气往上冲,大声道:“儿都伤成那样了,你还替那姓杨的说话?你还配为人母么? 这话说得重,灵定忙道:“阿弥陀佛,此事与我杨师弟一家无涉,全是老衲之过,一会儿我那灵音师弟到来,凭他几十年的针灸功夫,定能妙手回春。” 这花算是为了杨肃观解围了,在场无比频频称是,徐王却不卖帐,大声道:“怎么?左手打人、右手治伤,这会儿便没杨肃观的事了?大师!你到底站在哪一边?” 众人心下暗暗好笑,都觉徐王糊涂之至,想他的靠山便是杨肃观,吃杨家、喝杨家、如何还不忘骂杨家,若真骂倒了杨肃观,日后儿却能靠谁?卢云看在眼里,也是暗自摇头,他叹了几声,便从廊下离开。 走不数步,忽见花台上有个纸袋,伸手拾起,却见纸袋里搁了一份奏折,霎时心下一醒,已知便是先前那户部主簿“余愚山”的上疏,想来让兵卒没收了,便胡乱扔到这儿来。卢晕沉吟半晌,心道:“也罢,给事中不收他的本,内阁也不肯代传,便让卢大人替他呈上吧。” 卢云毕竟是儒生,向以天下为己任,何况如今并无官职,内阁管不住他,给事中也拦之不住,凭着一身武功,过去不敢想、不敢做的事情,此时都变得易如反掌了。 宦海前程,再次出发了,卢云将纸袋揣入怀里,一时之间,身上微微发热,好似成了当年那个热血书生,十年来的种种折磨苦难,当此一刻,竟都算不上什么了。 卢云脚步有些激动,只想看看皇帝身在何处,也好把奏折递进去。一沿长廊而去,转过殿侧,来到一处下坡,信步而下,却又见了一大片空地,放眼望去,四下满是官桥座骑,却是车马停当之处,空地对面另有座建筑,上书“云会茶堂”。 卢云心下大喜,自知来对了地方。看各方来客驾车上山,便得到此处停歇,若要寻找顾倩兮的芳踪,此处正是地方。 顾倩兮现身,皇帝老儿也得靠一边去,卢云脚下急急,行入空地,便要寻找顾倩兮的座车,当下一顶一顶轿看去,正忙间,忽听啡啡之声,转头一看,却见空地边上拴了一匹青葱马,不就是方才山门口见到的那一只? 想到草丛里的怪事,卢云微感警惕,便又走近两步,只见那“万宝大银袋”的麻袋不见了,想来已让人取走了。伸收摸了摸马鞍,犹有余温,不消说,主人便在左近。 卢云心下一凛,当即游目四顾,只想看看这马儿的主人是何来历,为何处处透着古怪?突又摇头一笑,自忖道:“卢云卢云,你管的闲事还不够多?这点小事情也不放过?”当下不再多想什么,只在马车间绕行一圈,眼看顾倩兮确还没到,便又转朝茶堂而去。 这“云会茶堂”是寺庙招待十方香客的处所,半该是佛门清静之地,可来到门口一看,却见死下满是摊,有卖香烛的、卖佛经的、卖纸钱素果的,发的全是香客的财。卢云不觉有些好笑,摇了摇头,自顾自地走入茶堂,却见一人迎面而来,道:“爷台,吃点什么?” 卢云合掌欠身,恭敬道:“大师傅供的是斋饭、还是”那人道:“施主误会了。小人是茶博士,不是出家人,只因点心做得好,朝廷便让我在这儿卖茶,招待今日寺里来往贵客。”卢云点了点头,便道:“您这儿有什么?” 那茶博士道:“咱们这儿茶点好吃,龙井、香片、碧螺春,包罗万象,桃酥、甜糕、马蹄爽,应有尽有。您要些什么?”卢云听这茶博士做了起了对联,却也笑了起来:“沏壶茶多少钱?” 正所谓“不经一事,不长一智”,有了昨夜万福楼的经历,卢云自也了乖,正等听那皇帝茶、天女价,却听茶博士道:“一钱。喝茶还多送一盘紫藤姜饼,不要钱的。” 卢云张大了嘴,忙道:“来来一壶吧。”也是怕人家反悔,急急掏来铜板,那茶博士又道:“您别忙,话间便为他斟上一杯热茶,送到面前。 国之将亡,京城物价直如打劫,没料到出城后,却似返回了景泰朝。卢云微微一笑,喝了口热茶,便又斜靠椅背,目望店外飞雪,想着自己的心事。 一直以来,都以为杨顾二人是天作之合,孰料今日潜伏杨府一看,顾倩兮不单有个古怪小叔杨绍奇,还有大批缺德亲戚。一场午宴,竟让阿秀与宾客们大打出收。想到顾倩兮的泪水,卢云微起叹息,又想:“这杨肃观到底在想些什么?他真想把阿秀逐出家门了?” 阿秀是个血性的孩,杨肃观却是冷酷的人,当时阿秀与载儆打架,他甫一进厅,两造便打上五十板,最后更将阿秀赶走。观其言行,哪像管教十岁孩?倒似衙门问案一般。 按那“琦小姐”所言,杨肃观正是害死柳昂天的元凶,阿秀却是大都督之,两人间藏了血海深仇,可说也奇怪,杨肃观要真怕阿秀报仇,为何将他抚养长大?莫非他自知对不起柳昂天,却想藉此赎罪? 不知道,杨肃观始终把心思藏得深,便如当年的复辟政变,没想到最后关头,他绝不露一点口风。卢云叹了口气,正摇头间,忽又想起了一事:“对了!怎么倩兮说她要来见阿秀的生母?难道难道”心念一动,不由深深吸了口气:“七夫人还在人世?” 当时杨府大乱,阿秀、顾倩兮相继离家,卢云一身不能二用,便请帅金藤起身去追阿秀,自己则假扮车夫,将她引上了车,一不动声色、暗中保护,上却又听她向琼芳提及,说要来红螺寺见阿秀的生母,不免使卢云大感惊疑。 阿秀的生母不是别人,正是柳昂天的小妾七夫人,那年永定河畔一场追杀,本以为她死了,可听顾倩兮这么一提,她却似好端端的活在世上,尚且还住这红螺寺里? 不对,七夫人若还在世,韦壮必然知情,可昨夜与他碰了面,自己亲口相询,却没听说还有谁活下来,莫非是顾倩兮说错了,还是韦壮瞒住了自己? 这些事不想则已,一旦追究起来,当真疑云满布。卢云坐立难安,偏偏顾倩兮还未现身,自也无人可问,正闷坐间,茶博士送来了点心,却是一碟姜饼。 昨夜至今,尚未饮食,卢云自也饿了,当下把烦恼全抛了,只管取起饼儿,轻咬一口。 这姜饼铺了些紫藤花,本就香气扑鼻,加之烤得酥脆,一口咬下,赢得满嘴清甜,别具滋味。卢云吃得欢喜,想起这东西只花了一钱,更是心情奇好,吃了一口、又是一口,不忘眺看窗外雪景,等候心上人驾车现身。 返京以来,以此刻最是清闲,该来的都来了,该嫁的也嫁了,想造反的全造反、想复辟的全复了辟,天下大局已定,自己的天命也已浮现。人生至此,那也不必再费神多想什么,总之有一天、一天,偷得浮生半日闲。来日是死是活,吃饱再说。 窗外雪花骤降,大地一片银白,卢云瞧着瞧,一时忽有诗兴,便道:“白雪纷纷何所似?” 今儿雪下得大,便让卢云想起了东晋谢安赏雪的典故。只是此刻无聊赖,四下尽是凶汉武夫,自也不会有人凑兴来答,他寥望窗外,轻声自语:“撒盐空中差可拟。”正要低头喝茶,却听背后脚步盈盈,传来轻柔嗓音:“未若柳絮因风起。” 卢云吃了一惊,一口茶水险些喷了出来,转头去望,却见店外行入一名温婉美女,身旁另有两名婢女相陪,那女见卢云望向自己,便又含笑欠身,转身行上了楼梯。 这几句话出于“世说新语”,当时谢安一家赏雪,只因雪飞漫天,谢安兴起遂问:“白雪纷纷何所似”,下句是谢安侄儿锁对:“撒盐空中搓可拟”,粗俗破败,毫无雅兴,侄女即席而改之:“未若柳絮因风飞”。 卢云呆呆望着那美女,只见一名茶博士领着她,行入二楼包厢,想来是有身份的女人,却不知是何来历?正呆望间,却听邻桌有人低声谈论:“这女人就是‘玉宁’吧?” 听得“玉宁”二字,卢云心念微动,只觉在哪儿听过,回头去看,说话之人目光痴痴,仍在瞧那美女的背影。再看他桌上搁了柄剑,形制狭长,当是峨嵋之物,另一人却是个刀客,笑道:“瞧你这多情种,怎么,真想当驸马啦?” 那剑客嘿嘿一笑:“怎么,我这身功夫名动西南,又没娶妻,难道还不够资格么?”听得“驸马爷”字,卢云不由得暗暗惊奇,想道:“这女孩儿是是正统皇帝的女儿?” 天下皆知,正统皇帝未有嗣,倘使这女真是当今天的掌上明珠,不知有几千名随扈跟着,哪容她来此间喝茶?正纳闷间,又听那剑客低声道:“说正格的,这这玉宁公主到底成亲了没?”那刀客道:“这得问西门先生,他可是包打听。” 听得西门二字,卢云不由咳嗽一声,转头一看,果然见到一个摇折扇的胖,正是那舌头最长的西门嵩,不由暗暗苦笑:“这就叫人生何处不相逢吧?” 听的众人左一个“公主”、右一个“公主”,嚷个没完,那西门嵩地声便骂:“少在这儿痴心妄想,什么公主不公主?单就公主两个字,你们便叫不得。”众人忙道:“为何如此?这这玉宁不就是公主吗?怎么叫不得?”西门嵩道:“玉宁是谁的女儿?” 那剑客茫然道:“这公主不就是不就是皇上的女儿”西门嵩冷冷地道:“哪个皇上?”众人啊了一声,全都闭上了嘴,西门嵩地声责骂:“懂了吧?景泰皇帝都贬成了郕王,她还是公主吗?至多不过是个‘郡主’罢了。” 听得此言,卢云双眼大睁,暗道:“是了!玉宁!玉宁!她就是景泰皇爷的小女儿!” 卢云想起来了,当年护驾西行,银川公主曾亲口告诉自己,她之所以出嫁番邦,正是为了保住自己的么妹“玉宁公主”,她不忍妹小小年纪、便要跋涉万里、远离故土,这才不惜以身相代,嫁入了西域汗国。 世事难料,那年银川嫁入异邦,举国痛惜,谁晓得后来朝廷动荡、新皇复辟,景泰受贬为亲王,如此一来,原本的公主、亲王、驸马、,人人连降级,却只有银川一人远嫁西域,不受波及。可怜这“玉宁”逃得过这关、逃不了那关,如今恰似“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姓家”,街上喝茶都能撞见了。 那几名江湖人物听了说法,总算也晓得厉害了。这公主郡主,看似一字之差,实则天差地远,想玉宁若是公主,景泰岂不是天下正统?那十几年来的谋夺篡位,不也成了顺理成章?是以这一声错喊,便等于是江充余党,心怀旧朝,恐怕是万劫不复了。 那剑客叹道:“原来如此,这么说来,这公主”眼看众人瞪着自己,赶忙改口:“郡主、玉宁郡主至今都还是小姑独处,是吗?”西门嵩道:“她想嫁,怕也没人敢娶哪。正统元年,皇上起意下诏,命郕王妃殉节,震动朝野” 众人啊了一声,齐声道:“凝公案!”话声才出,便又左顾右盼,神色微见忌惮。 “凝公”者,“遗宫”也。卢云乍听之下,便也双肩微动,想到了顾嗣源。 所谓“遗宫案”,便是要驱散景泰死后留下的群妃,那时裴邺语焉不详,岂料正统皇帝竟是要逼前朝的皇后自杀,让她为郕王殉葬?想堂堂的皇后尚且不能自保,何况其他?无怪上从群妃,下至公主,人人惊惧恐怖,朝不保夕,直至最后关头,靠这顾嗣源撞死狱中,震动了朝廷根基,这才保住了这批孤儿弱女。 眼前这个玉宁小公主,正是顾嗣源一命换命,以自身之死赎回来的。 卢云热泪盈眶,仰起头来,朝二楼望去,说来也巧,那玉宁公主坐在二楼包厢,窗扉却未阖起,一双妙目似有意,似无意,几次都朝卢云这桌望来。卢云“咦”了一声,微感错愕:“她她这是看瞧我么?”仰凝视,待要细看,那美女却又别过了头,避开自己的目光。 卢云与景泰一家甚是投缘,不论皇帝本人,还是大女儿银- 川,稍一相会,便得青睐,没想这小女儿与他一照面,亦生亲近之感。凝目看去,只见这“玉宁公主”容貌端丽,与姐姐银川既有神似、亦各有千秋,几名客人虽知她是正统皇帝的眼中钉,但国色天香在前,还是不免多看了几眼。 想起顾嗣源,卢云心头一热,便想上楼向会话,可自己与她素昧平生,却该如何自荐?说自个儿是景泰年间的状元爷,答过他父皇的对联?还是说是她救命恩人顾嗣源的得意门生? 怎么说,都不好。卢云虽是闲云野鹤,却因天性拘束,烦恼也多,看那窗扉迟迟不关,似还在等候自己,却又不敢冒昧过去。良久良久,总算咬了咬牙:“说不得,银川殿下已经归国了,我怎么能不去打听打听?这可是国家大事啊。” 为了顾伯伯、为了天下姓,万不能万不能再拘束了。卢云昂然站起,稍稍了仪容,正想朝楼上行去,忽听嘻嘻一笑,柜台下似有声响。卢云微微一愣,不知谁在发笑,正要察看,突听脚步轻响,似有女行入店内,卢云大惊失色,忙提起大氈,往头上一放,急急坐了回去。 正担忧间,门口长袍影动,却是一名男步入茶堂,卢云大大松了口气,暗道:“原来是武林好手,可真吓死人了。”来者并非寸金莲,而是一名轻功高手,无怪落地如此轻微。卢云凝目细看,却见此人衣装破烂,虽在大寒冬日,却露出大半个胸膛,此外满面黑泥、通体肮脏,好似是个乞丐。 世上高人所在多有,亦有乔装气概的,当年自己人在扬州,便曾因此巧遇陆孤瞻。只是这乞丐神气有些颓丧,一来到了店里,左顾右盼,慢慢行到卢云边,似要出言乞讨。 红螺寺乃是慈悲之地,卢云为人亦甚好心,忙从怀里掏出了一钱,正要送将过去,却听西门嵩咦了一声:“这不是霍天龙么?你也来红螺寺啦?” 听这乞丐还有姓名,却是叫“霍天龙”,卢云不由愣了,那霍姓乞丐慢慢转过头来,叹道:“又是你啊,西门嵩。”看这气概好似颇有来头,方才开口,几名客人纷纷起身:“尊驾尊驾就是霍天龙?”那乞丐叹息道:“货真价实,如假包换,‘蛇枪’霍天龙便是。” 那剑客忙道:“在下严豹,峨嵋弟,久仰霍先生蛇枪神威了。”又指着那刀客,引荐道:“这位姓邓,便是通西大镖局的总镖头,朋友都管他叫‘邓千岁’”那刀客忙道:“什么千岁不千岁?红螺寺里敢说这花?霍大侠肯称我一声邓老板,便算给足面啦。” 众人相互见礼,那霍姓乞丐却不熟络,只管坐了下来,斟上热茶,正要来喝,却听西门嵩低声附耳:“霍公,此番追捕钦犯,情况如何?” 那霍姓乞丐斜了他一眼,道:“幸亏有你啊,花大钱向您买来的消息,差点送了我的性命。”西门嵩干笑两声,尚未言语,那姓严的剑客忽道:“霍公,您的蛇枪呢?”那邓千岁也道:“是啊,步穿杨蛇火枪,多大名气,怎不让咱们见识见识?” 那“霍天龙”衣衫破烂,两手空空,别说什么火枪了,连气概拐杖也不见一根,那严豹与邓千岁却不识相,只管接连追问,霍天龙笑道:“想看我的火枪啊?”砰地一声,朝桌上狠狠一拍,厉声道:“走!店外说话去,让你们看个够!” 严豹一脸茫然,邓千岁也咦了一声,都不知他为何生气?正要问个明白,店外却又传来喊声:“霍公,您走慢些啊!”门外喧哗一片,涌进了一群男,带头之人是个胖,人人破衣烂衫裤、披头散发,想来都是乞丐无疑。 眼看乞丐越发越多了,卢云心道:“这八成是乞丐帮,却来红螺寺乞讨了。” 相传辽金元代南侵之时,北方汉人多流离失所,便有“丐儿帮”、“莲花会”之设,只是祖开国后,姓丰衣足食,慢慢便见不到乞丐聚集,这些帮会自也销声匿迹,没想年之后,天干地旱,却又重出江湖了。 众乞丐登堂入室,西门嵩却也没赶人,忙道:“这不是张胖么?来来来,这儿坐吧。”众乞也不客气,径自坐下,那“张胖”不忘从卢云这桌取走了板凳,问也没问上一声。 卢云见这胖养尊处优,吃得十分福态,日想必宽裕,不过此刻却是披头散发、满身淤泥,八成是刻意做出来的,果然那严豹也纳闷了:“你们搞什么?个个都装成了乞丐?敢情是时兴这个吧?”张胖骂道:“时你个大头,告诉你,咱们遇鬼啦!” 邓千岁笑道:“什么鬼?这可是佛门重地啊,哪来的鬼?”张胖苦叹几声,正要吐出实情,却听霍天龙道:“闭上鸟嘴。光天化日下,别提那人的名字,犯禁。”严豹咦了一声:“犯禁的名字,难道是秦”秦字一出,四座皆惊,卢云也留上了神,张胖急忙掩上那人的嘴,骂道:“没听霍大侠说了?别提那厮的姓名,不怕他从你背后窜出来?” “笑话”严豹年少轻狂,不知好歹,拍胸脯道:“他要真敢现身出来,那是最好不过,咱这柄剑也不是摆着好”看字一出,肩头却让人拍了拍,严豹“嚇”地一声,正要望张胖怀里窜去,却听这胖惊道:“草翁!你也来啦!” 听得“草翁”字,四下香客纷纷转头,连卢云也凝神来看了,只见面前站了个小老儿,矮小邋遢,嘻嘻哈哈,不甚庄重,不过脸面却呈青绿之色,宛如庙里的神农大帝。卢云微微一惊,暗道:“这世上还真有这个草翁?” 父老相传,神农大帝有个嫡系孙,便是这“草翁”,此人真名无人知晓,只知他生来便有神农本事,不仅精于解毒,还善于采药,什么千年灵芝、成形人参,只消他出马,没有找不出来的,遂让人尊称为“草翁”。只是景泰时仙踪影渺茫,谁也没见过,没想却在这儿现身了。 八王竞逐东宫,连草翁这等隐士都让人请出来了,怕是无人能置身事外了。一时之间,只见堂上客人交头贴耳,连玉宁郡主也探头出窗,足见此人名气之响。这小老儿却是嘻嘻哈哈,不甚庄重,来到西门嵩那桌,忽道:“唉,这不是张胖吗?你那毛病治好了吧?” 张胖讶道:“什么毛病?”草翁道:“大庭广众的,我不好明说。” 众人脸上含笑,连卢云都听懂了。玉宁郡主却把窗扉一关,料来剩下没什么好话,果不其然,张胖破口大骂:“治好啦!要是没治好,你娘怎会喊哑了嗓?”草翁怒道:“好啊,二十年前你来长白山求药,又哭又跪的,现下劈头第一句就是这个?老先操你娘!” 二人污言秽语起来,一向上攀爬、祸延祖先,卢云早已料到如此,自也不惊讶,只管低头饮茶,那严豹听得烦了,忍不住插话道:“仙翁,您平日不是隐居关外么?怎也赶来红螺寺了?”草翁嘿嘿一笑,下巴昂了起来:“你们说呢?我是为啥出山?” 西门嵩笑道:“八王竟逐东宫,仙翁这般本事,哪还闲得住?”草翁抚掌大笑,却也不避嫌了,个桌客人则是眉来眼去,想已留意在心。张胖心里怀恨,便冷笑道:“怎么,就凭你这点微末道行,也敢淌八世的混水?不怕让人一刀捅了?” 草翁讥讽道:“我一不放冷枪、二不拐卖孩,夜半敲门心不惊,有什么好怕的?” 霍天龙好端端坐在一旁,无端躺人得罪了,森然道:“仙翁别卖关了,快说吧,您和哪位王爷结交啦?” 草翁甚是得意,呵呵笑道:“人家皇族龙胎,我一个凡夫俗,谈得上什么交情?倒是唐王爷出收阔绰,专程把我请出来,这可让老朽过意不去啦。” 邓千岁笑道:“怎么?唐王爷也找你买药?”草翁叹道:“这回立案哪,唐王爷可真用足了心,特意托我找了株老山参,说要贡给皇上。为了这株参啊,老夫上天下地,走遍了高丽女真、关内关外”正说嘴间,忽听霍天龙道:“草翁,你近年还在家里自制人参么?” 草翁让人放了冷枪,自是脸色大变,忙道:“这这是贡给皇上的东西,我我哪来的狗胆造假?不信我一会儿拿给你瞧,那株参真的非同小可,头耳四肢俱全,我一携回京来,还怕被人劫夺哪。”那张胖道:“劫夺不至于,倒是泡水化烂了,不无可能。” “哈哈哈哈哈!”众人狂笑不止,草翁则是恼羞成怒:“胡说!胡说!绝无此事!” 众人笑了一阵,草翁已是愤然离去,正所谓“见面不如闻名”,先前的传说都化为泡影了。张胖笑道:“西门老兄,你给兄弟们出点注意吧,现今八王八世,咱们若想谋个一官半职,你瞧该走哪条?”西门嵩笑道:“怎么,就你这块材料,还想当关内侯不成?” 张胖道:“那是霍公的志气,我这人胃口小,只想捞点钱,弄个小官当当”西门嵩尚未言语,邻卓一名客人已然起身道:“良禽择木而栖,兄台欲投明主,不如求见唐王吧。” 张胖讶道:“你是”那客人道:“在下是唐王的食客,先生若欲求官,只管随我来。唐王爷出手阔绰,乃是当代孟尝,绝不会亏待你的。” 张胖有些心动了,正要过去结交,又听另一人道:“什么当代孟尝?唐王所仗不过是财,锁用尽是奴仆,焉能成就大业?岂不知丰王爷豪杰义气,折节下交,那才真叫做海纳川。”张胖讶道:“你你又是”那人道:“再下汉口沈至善,是丰王爷的幕宾。” 张胖沉吟道:“老兄是汉口人不知和汉口侠如何称呼?”那人拱手道:“有辱兄台清听,位不才劣徒,当得起什么侠字?”此言一出,众皆哗然,纷纷喊道:“原来‘镇把总’沈老爷在此!来!咱们敬你一杯!” 看这姓沈的好似是一帮之主,名气之响,竟不在草翁之下,那唐王的手下料知不敌,便悄没声的溜走了。张胖见发财机会来了,正要上前拜见,却让严豹拉住了:“别听他们的,张大哥要求官做,何必舍近求远?只管问小弟便是了。” 张胖讶道:“你这这话?”严豹道:“张大哥有所不知,家师执掌峨眉,与徽王爷是至交,张大哥欲寻差事,何不随我去见家师?”张胖愕道:“怎么?严掌门投靠了徽王爷?我怎没听说?”严豹叹道:“家师吩咐了,这东宫庙堂之事,最忌张扬,要咱们平日不可多说,免得让人误会是招摇撞骗之徒。” 这话指桑骂槐,却要沈至善如何忍得?听他深深吸了口气,沉声道:“这位少侠,年纪轻不打紧,可要是说- 话张狂,目中无人,那可要不得啦。”严豹淡然道:“要谈年纪辈分,你还能老过咱们峨眉山的白眉老祖不成?劝你一句,少在我面前倚老卖老,装疯卖傻。” 沈至善沉下脸去,道:“话口气不小啊。”话声未毕,四下已站起五六人,想来都是他的帮众。严豹低头喝茶,淡然道:“你有多少人,尽管叫出来。我山白眉老祖就在左近,他老人家若是来了,你也知道后果如何。” 这“白眉老祖”不知是何方神圣,那沈至善明明咬牙切齿,却也不敢冒犯,猛听砰地一响,一名道士拍桌起身,厉声道:“放肆!白眉老祖又如何?我武当山‘纯阳传人’业已出世,岂惧我峨嵋一老朽?叫他过来磕上个响头,可饶不死!” 严豹大怒道:“你又是什么人?”那道士厉声道:“武当元善,恭领阁下高招!”两人一言不和,各自拍桌怒骂,怕是要动收了,张胖拉来西门嵩,附耳道:“西门老兄,你老兄看好哪个王爷?吩咐一声吧。”西门嵩笑道:“我看好正统皇帝。” 众人咦了一声,有些听不懂了。那邓千岁咳嗽几声,眼看霍天龙始终不吭气,便道:“霍公,凭你的名气武功,投谁靠谁,都是一句话,你想玩这一局么?”霍天龙摇头道:“什么八世王、七公主,我是一点也不上心。要我为几两银折腰,姓霍的也不来劲。” 邓千岁皱眉道:“那你来红螺寺干啥?”霍天龙道:“我是来避祸的。”众人愣道:“避祸?避什么祸?”霍天弄没多说,只朝西门嵩瞧了一眼,便自低头喝茶。卢云一旁听着,心下却想:“这姓霍的是个晓事的,把局势看得透彻。” 今早亲眼所见,徽王已然战死西郊,这个正统王朝还有多少气数,犹在未定之天,现下还奢谈什么东宫、西宫娘娘?自是一场春秋大梦了。 正叹息间,忽听筝筝声响,似有人弹起琵琶。这声响来得好快,转眼便近了数十丈,声调偏又高绝,转看堂上诸人,却是一无所觉,卢云微微一凛,暗道:“又有高手来了。”行到窗边,只见对过房顶掠过一人,身穿黑衣,手捧一只琵琶,霎时心下一宽,暗道:“是帅金藤。” 说来也是奇事一椿,这帅金藤本是个“镇国铁卫”,座次“二十”? ?孰料一见卢云拿着那面“修罗之令”,便一口咬定他是“大掌柜”,从此开始为他跑腿干活,真是推也推不掉了。 这帅金藤奉命去找阿秀,这当口必有消息回报。正等他过来会合,哪知琵琶声却渐渐远去,这人居然跑过头了?卢云有心出声召唤,便将手指置于唇边,留下毫厘窄缝,徐徐吐出,顿时之间,便生出悠悠龙吟。 此法与“传音入密”相通,声沉而能及远,也因声音沉,人耳难闻,唯猫犬可知,想以“二十”的内力,必能闻声前来。 吹了半晌,果然琵琶幽幽回转,帅金藤回应了,卢云心下大喜,便又吹了几声,示意他快快过来。帅金藤也拨了拨琵琶,示意明白。 两边交相呼应,颇见兴高采烈,堂上诸人却还在高声说话,并无所觉,猛听啪地一响,二楼处传来耳光声,听得一人大吼道:“哪来的臭蚊?专吵你老睡觉?” 听得店里另有高人,卢云自是微微一愣,那帅金藤不知自己吵了人,兀自琵琶连珠,铿铿锵锵,那客人耐不住吵,顿时凄厉一声大叫:“神刀劲!”轰地一声,那人拍了墙壁一掌,整间楼房竟是摇摇欲坠,随即门外闯进大批老妇,直冲二楼,暴吼道:“宋通明!躲哪个?” 那严豹本还在与人争吵,却让这几名老妇推开了,茶博士赶忙上前阻拦:“朝廷有命,楼上是朝官的歇停处,官不至,爵未至公侯,不得上去”众老妇怒道:“咱们正是猴个!”推开了人,一发冲上楼去了。 卢云呆了半晌,才知宋通明便在楼上,但听砰地一声,厢房让人撞开了,随即屋内轰轰作响,左一声“神刀劲”,右一声“神刀劲”,夹杂操爹干娘的喊声,可怜玉宁郡主身在隔邻,不胜其扰,只能打开包厢,遣出婢女,喊道:“店家!店家!咱们要到外间坐。” 厢门一开,满店宾客都是为之一惊,纷纷站起身来了。 玉宁郡主出来了。只见她降尊纡贵,一步一步行下楼来,竟似要与凡夫俗共处一室。卢云呆呆看着,忽然背后让人拍了拍,回头急看,却是帅金藤来了。看这人脑袋不对劲,一见卢云,不顾众目睽睽,便已当众拜伏,呐喊道:“属下二十,参见大” 卢云掩住他的嘴,附耳道:“别作声,此地外人多。”正说话间,郡主娘娘竟朝自己这桌走开,卢云心头忐忑,低头垂手,只见婢女朝自己一指,道:“小二哥,可否让我们坐这桌?” 卢云拉住了帅金藤,正要退让走避,那婢女却道:“你俩别动。我们要的是上这桌。” 那桌客人正是张胖、霍天龙等人,诸人本还心头直跳,待听得人家打发的是自己,心下自感不快,茶博士行上前去,陪笑道:“大爷们,挪挪位吧。” 当时男女有别,尊卑之间更是不可不分,以郡主娘娘的身份,常人自是万万不可与之同席,众人不情不愿,那峨嵋剑客更是大失所望,西门嵩道:“大家快起来吧,能为郡主娘娘让座,那是咱们前世修来的福份,还有什么不满?”- 张胖打了个哈欠,慢慢站起身来,来到郡主娘娘身旁不远,似有意,似无意,便朝她的身撞了过去,不忘淫笑两声。那婢女惊怒交迸,厉声道:“大胆!”双手一拍,门外行来了两名带刀侍卫,道:“宗人府护卫在此,等候差遣。”那婢女怒道:“有人惊扰玉驾!你们说该怎么办?”两名带刀侍卫环顾堂中,怒目而视:“是谁这般该死?” “是他!”全店宾客把手一指,定向了张胖,直吓得他抱头鼠窜,西门嵩惊道:“误会、误会,我这朋友是个瞎的,走容易撞人。”张胖颇为识相,立时双手前伸,哭喊道:“我的拐杖呢?”慌忙逃出堂外,霍天龙也跟着溜了,堂上便空了张桌出来。 方今虽是正统朝,可玉宁毕竟是帝王胄裔,谁想趁机亵渎,都是自讨苦吃。宗人府护卫甚是满意,便向茶博士道:“好好侍侯着,若有一丁点差池,当心拿你的小命赔。” 茶博士忙道:“是、是。”正要收拾桌椅,几名婢女却道:“你让开。”接过了抹布,将桌擦得纤尘不染,便又点起香炉,仔细再熏一遍,这才在椅上铺了绸缎,扶持郡主娘娘入座。 一时之间,轻烟袅袅,满室异香,那玉宁气韵娴雅,一双美目望着窗外雪景,掠了掠秀发,眼光微微来,猛一见到卢云,便又急急转过头去。 众侍女忠心护主,守护桌旁方,谁也不许看郡主娘娘,却只有卢云这桌看了个饱,那帅金藤心头扑通扑通地跳着,细声道:“奉上喻有美女”正想过去拜见,却让卢云一把扯住了,低声道:“找到阿秀了么?”阿秀二字一出,柜台下又有异响,好似老鼠打架了。帅金藤呆了半晌:“找找到了,他在灯笼胡同等我。” 卢云迷惑道:“灯笼胡同?那是什么地方?”帅金藤道:“便是旧朝的胭脂巷。玩女人的地方。”眼看众婢女脸色一颤,卢云自也尴尬了,忙压低了嗓:“你你怎么留他在那种地方?我不是要你紧跟着他么?”帅金藤道:“除非我买到一本书,不然不随我走。” 卢云皱眉道:“买书?是堂用的还是”帅金藤道:“不是那种垫床脚的,少爷要的是本好书,叫做《金海陵纵欲身亡-续》。” 柜台下的老鼠很怪,一听好书来了,立时激烈奔跑,吵得不可开交,卢云也傻住了,茫然道:“那那是什么?”帅金藤道:“那是正统朝第一名著,大儒冯梦龙所作。大金朝有一昏君海陵王,淫乐后宫,日夜玩弄后妃公主”正要细细解说玩弄详情,玉宁却起身了,一旁婢女大声道:“伙计、伙计,咱们要换张桌。” 那茶博士满面苦笑,却又不便多说什么,只能指挥客人,自在那儿辛苦挪移。卢云咳了一声,又道:“你你买到书了么?”帅金藤道:“没有。我跑了二十八家书铺,人人见我就笑,要我自己去写一本。小人实在没法了,只好到处找您,瞧瞧该怎么办?” 人心不古,每况愈下,如今连小童也嗜读奇书了,卢云摇头叹气:“你啊你,就由得他这么胡来?怎么不用点强?”帅金藤叹道:“没法啊,小少爷吩咐了,我要是不听他的花,他便自杀了。卢云愕然道:“什么自杀?”帅金藤叹道:“少爷不呼吸了,打算窒息而死。” 卢云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看这帅金藤武功虽高,却是食古不化,不知变通,无怪江充这帮权臣总是性情暴躁,逢人便打,原来是让这帮下属气出来的,苦笑几声,道:“也罢,他现下带着钱么?”帅金藤道:“有啊,他向属下强了一只金元宝,咱半年的俸禄都没了。” 外出流浪,第一要紧便是钱,听得阿秀带得有钱,卢云心下稍安,自知这孩玩乐之后,八成会回去找二姨娘,此节倒也不必多虑,正放心间,又听帅金藤道:“大掌柜,小少爷拿走我的元宝,您会还我吧?”卢云咳嗽道:“这这自然” 帅金藤安心了:“那就好,咱虽然为国为民,俸禄还是要领的。”卢云摇头苦笑:“好了,咱们先出去,再做商议。”朝桌上扔了一钱,结过了帐,便与帅金藤一起起身,忽听柜台下吱吱渣渣,似有什么人低声笑了。 笑声微,隐带说话,似又让手掩住了,以帅金藤的功力,竟也不知不觉。 此时帅金藤已在门外,眼见卢云驻足不动,便又探头来问:“怎么了?”卢云制住了说话,道:“你别进来。” 卢云已不是第一回听到声响,两次番,已动疑心,来到柜台边,把手置于案上,突觉掌中一热,心里也是怦地一跳,好似柜台下躲了一头大老虎。 卢云向后退开一步,提掌护胸,沉声道:“朋友,出来相会如何?”帅金藤也是个高手,一见情状有异,立时纷纷提起铁琵琶,全神戒备。 堂上客人议论纷纷,那玉宁郡主也朝卢云瞧来,眼中满是好奇。卢云向后退开一步,一手护胸、一手按住柜台,正要将之推倒,突然听当啷一声,桌上碗筷落了下来,卢云袍袖一拂,将碗筷捲了回去,却于此时,柜台上的红布飞了起来,便朝卢云当头罩下。 眼看视线被挡住了,卢云虽惊不乱,立时向前劈出一掌,突然一股火焰般的气息反烧了回来,卢云嘿地一声,运起“剑寒”功力,正要发劲抗衡,却听砰地一响,门边传来重响,竟有人夺门而出了。 对方声东击西,已然金蝉脱壳,卢云不及扯下红布,便朝门外扑出,喊道:“帅金藤!快栏住他!”话还在口,却听道上马蹄隆隆,只听帅金藤喊道:“大掌柜!快让开啊!” 卢云咦了一声,急忙扯下红布,却见前面飞近一道火光,来势快绝,帅金藤大叫一声,飞扑而来,将卢云一把推开,但听哎呀一声,这“二十”竟让火光撞了个正着。 卢云心下大惊,急目来看,眼前却是一匹高头巨马,丹朱血红,四足骏长,赫然便是一匹“赤兔马”! 赤兔马一现身,帅金藤便已仰躺在地,死活不知。卢云满新焦急,正要转深察看同伴,却听马儿一声嘶鸣,翻下一名姑娘,惊道:“老伯,你你还活着么?”看她镇日驾纵马狂驰,果然便闯祸了,她急急去摇帅金藤,慌道:“老伯、老伯、您醒醒啊。” 帅金藤座次虽只“二十”,霉运却是天下第一,这会舍身救主,自己便倒地昏迷了。娟儿又惊又急,也是怕撞死人了,忙取下发簪,在他身上急找穴道,正要胡乱救治,忽听喵地一声,一只猫儿跳了过来,娟儿大骇大惊:“快走开!” 红螺寺里有小猫,看着猫儿甚是顽皮,瞧了瞧地下的帅金藤,便拿着爪拍了拍他,霎时之间,地下僵尸双眼睁开,居然不必俯深屈膝,便已直立起来。 “救命啊!”娟儿大哭道:“老伯!不要害我!不要!”僵尸复活了,兀自阴侧侧地望着自己,森然道:“奉上喻。”啪地一声,双膝并拢,向上一跳,朗声道:“我不是老伯!” “救命啊!僵尸啊!死人复活啦!”娟儿转身便逃,大哭大叫,不巧又撞着了一人,抬头一看,确实一名马夫。娟儿松了口气,知道遇上了活人,正要躲到那人背后,却见那马夫含笑颔,好似认得自己。娟儿咦了一声,便也凝目回望。 寻常马夫衣衫污秽,边走边吐痰,这人却是衣装整齐,白净斯。正打量间,二人目光相对,只见这人不单衣衫齐整,样貌也颇齐整,鼻梁挺直,声了一双薄薄的嘴唇,长方脸蛋,岂不是那姓“卢”名“云”的 “鬼啊!”娟儿尖叫起来,急急跳上赤兔马,哭道:“到处都是鬼,快跑啊!”乱抓乱搔,又踢又打,那赤兔马也真辛劳,挨了几记狠的,便又死命狂奔,掉头而去了。 赤兔马消失无踪,那马车夫自是瞠目结舌,愣道:“这这又是怎么了?” 来人自是卢云了,他茫茫然不知所以,忙问帅金藤:“你你还行么?”帅金藤呆呆地道:“我我不是老伯。”卢云也呆了,忙道:“我知道你不是老伯。来,让我扶你坐下。”正要伸手搀扶,帅金藤已是大怒拂袖:“我不是老伯!” 这帅金藤脑袋本不灵光,现下让赤兔马撞击了,自然更不堪用。卢云心里却甚感激,自知他为了自己,不惜舍身相救,当下耐着性,将他扶回了茶铺,道:“来,先坐下歇歇。” 帅金藤嗯了一声,坐下发呆,眼看几名客人经过,突又跳起来,大吼道:“你才是老伯!”堂里客人闻言一惊,卢云忙安抚道:“乖喔,我才是老伯、我才是老伯。” 四下嘻嘻哈哈,只见玉宁掩嘴轻笑,其余客人更是捧腹喷饭,想来都把自己当成了傻瓜。卢云微微一窘,拍了拍帅金藤的肩头,道:“你先坐坐,我到外头瞧瞧,一会儿便来。”苦笑摇头中,自管行出了店外,左右张望,却仍在寻找柜台下的那人。 适才柜台下藏了一人,杀气腾腾,便引来卢云探查,没想到双方才一动手,对方便当头罩来一块红布,先遮住了卢云的视线,其后有让娟儿一阵打搅,竟连对方的脸面也没见到。 卢云昨夜曾与“大掌柜”同场竞技,却被“天诀”打了个出其不意,险些被俘,此时又让这无名高手声东击西、从容脱身,可说连输了两场。他叹了口气,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那掌心却还红通通的,仿佛被怒火烧过一般。 卢云微微握拳,心中隐隐有个感觉,方才那人便是“怒王”秦仲海。 方今世上,只有秦仲海才有这种内力、这种手段、这种心机,只是说也奇怪,现今红螺寺兵马云集,倘使那人真的是秦仲海,他却为何冒大险、孤身来此? 秦卢二人本是莫逆之交,共经无数生死患难,若非当年的一刀,至今都还是知己,是以卢云深知他的性,他不来红螺寺便罢了,一旦现身来寺,必有惊人之举,八成还是冲着正统皇帝而来。 想到顾倩兮、二姨娘都在城内,卢云不由深深吸了口气:“这这事非同小可,我该不该告诉定远?”脚步才动,忽又想到城外的万饿鬼,却又不让卢云怔怔停下脚来。 “不教而杀谓之虐,不戒视成谓之暴”,今早阜诚门大战,卢云跪听圣喻,已知朝廷对西北灾民不闻不见,这些人远道而来,所求不过温饱而已,朝廷上下却视若无睹,自己便再自私凉薄千倍,又岂能断了他们最后一点生机? 左手是朝廷,右手是怒苍,此刻当真难以决断,卢云深深叹了口气,又想:“也罢,方才人是不是仲海,尚未可知,我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江湖之大,无奇不有,说不定方才那人是哪位隐退前辈,那也难说得紧,想着想,便又摇了摇头,正要走回茶堂,忽听到前方传来啡啡之声,抬头一看,却见前方大上拴了匹大红马,浑身朱血,毛色晶亮,却是适才见到的赤兔马,马旁还站了个傻姑娘,连拍心口,颤声道:“吓死人了,整日闹鬼,一会儿得去庙里烧香了。” 卢云心下大喜,暗道:“又见面了。”便急急上前,预备打个招呼。 此番能生离水瀑,说来娟儿也有一份功劳。无奈当时卢云留着长长的胡须,心若求死,自也没和她相认,只是此一时、彼一时,现下连顾倩兮也照面了,却还忌讳什么?卢云心里高兴,只想给她个惊喜,当下悄悄来到娟儿背后,正要朝她肩上去拍,这傻姑娘却陡然向前一跳,来到赤兔马跟前,忧声道:“大红脸,我我被鬼缠上了,得去买些纸钱,你乖乖在这儿等我,别乱跑喔” 正嘱咐间,赤兔马却是焦急无比,啡啡连声,又抬腿,又摆尾,全数指向娟儿背后,暗示鬼怪逼近,无奈这傻姑娘不曾开窍,只愣道:“又要吃苹果吗?来,嘴张开。”从怀里找出一颗大的,塞入赤兔马的嘴里,当是要它闭嘴了。 娟儿低头而走,不住察看地下影,颇见提心跳胆。正担忧间,忽见四周香客过往、阳气颇重,便笑道:“不怕,这儿是红螺寺,阳气重,鬼魂不会跟来的。” 听得自己成了死人,卢云皱眉摇头,正要拍拍她,这傻姑娘又跑了,只见她纵到一处铺前,喊道:“老板!这纸钱怎么卖啊?”一名和尚提起竹篮,笑道:“你瞧,咱们这儿纸钱分了上下种,有好的、平常的,还有特元宝形状的,您要哪种?” 娟儿是大而化之的人,哪知纸钱还有这许多讲究?眼见竹蓝里满是银纸,亮晶晶、闪耀新,便随手捡了一蓝,喃喃地道:“烧这种吧。”卢云暗自慨然:“这八成是烧给我的。可真破费了。” 正感激间,却听那和尚道:“姑娘,八钱银。”娟儿惊道:“这么贵!你算便宜点吧。”那和尚叹道:“也有钱的,你要么?”娟儿喜道:“好啊,有两钱得么?” 那和尚咕哝几声,取出一盆草粪纸,娟儿也掏出了钱包,还没有来得及付帐,却听“当”、“当”两声,两枚铜钱自空而降,耳边兀自听得呼唤:“娟儿姑娘别破费了” 娟儿牙关颤抖,撇眼去看,惊见背后一顶阴侧侧的大氈,距离颇近,兀自道:“别怕快回头看看我啊”卢云着意放柔了嗓,却吓得娟儿浑身发抖,他有意让小姑娘安心,便道:“是我啊卢云啊”眼看娟儿迟迟不转身,便伸手起来,朝她左肩拍了一记。说也奇怪,这一拍并未用上内力,娟儿却似让雷劈了,一时狂奔而出,哭叫道:“又来啦!” 民间有迷信,人身盏灯,总说双肩两盏,头顶一盏,举凡恶鬼侵袭,必然先拍左肩,再拍右肩,待双肩灯熄,随手再朝脑门一拍,灯尽灭,便要一命呜呼了。 娟儿哭嚷奔逃,没想和尚在旁,鬼魂却能当众出没,料来僧人不管用,须得佛祖庇护,方是保障。正慌张间,忽见一旁有座小殿,供奉 了罗汉尊者,一时颇为庆幸,笑道:“这可安心了。”来到了神案前,扔了两钱到香油筒,正要焚香祈祷,惊见一人双手合十,早在那神像前躬身礼拜,看那头戴大氈的幽灵模样,不是“卢幽幽”是谁? 卢幽幽毕命成鬼,如今却公然入庙,法力忒是高强,娟儿花容失色,正要落荒而逃,卢云情急之下,只能拉住她的衣袖,喝道:“定神!” 娟儿大哭大叫:“别缠着我!又不是我害了你!”一时剑光闪动,九华山的“倒捲珠簾”、“飞云玉泉”等名招全数施展,势道竟颇为凌厉。卢云频频闪躲,脚下一顿,娟儿却也了得,步并两步,便又窜入云会茶室,却是方才卢云歇息的地方。 卢云苦笑不已,没料到这小姑娘年近十,却还如此胆小,他尾随而入,只见西门嵩等人早走得一个不剩了,至于帅金藤,却还呆呆坐在那儿,迷糊喝茶,转看玉宁郡主,却也是低头凝思,似有心事。 店里客人来来去去,那娟儿却似无头苍蝇,只在屋里乱窜,卢云摇了摇,正待喊住她,这傻姑娘竟朝门口奔了回来,大哭大叫:“可找找你啦!” 眼见娟儿使开了轻功,直从身边擦肩而过,对自己这个老鬼视而不见,卢云不免心下一奇,不知是什么人到了,还不及转身来看,却听娟儿哭喊道:“琼芳、琼妹、琼娘娘!你总算来啦!” 陡听此言,卢云脸色大变,猛地转身一扑,便窜到了一旁的柜台里,就地藏了起来。 店门口立了一名大美人儿,北国英姿,天之娇女,果然是“琼芳”到来。琼家少阁主在此,正主儿岂不也要现身?正忐忑间,只见店里姗姗行来一名纤秀妇人,手提小包袱,正是顾倩兮。她俩联袂驾车,已然抵达北天脚下,“红螺山”。 二女方才行入店里,忽听一声轻唤:“师父。”闻得此言,卢云不禁心下一奇,虽说藏身柜台,还是伸长了颈,不知这声师父是何人所发?一片讶异中,却见玉宁郡主迎上前去,来到顾倩兮面前,道:“师父,你也来了。” 店中客人一发转过头来,全在打量顾倩兮与玉宁。看这郡主娘娘排场颇打,琼芳早也见到她了,此时又听她称顾倩兮为师,却是怎么回事?顾倩兮察言观色,便解释了:“玉宁殿下随我习画,至今已有六年。”琼芳“哦”了一长声,才知是画的徒弟。 顾倩兮少女时师成梧桐居士,了一手好工笔,如今依心写意,随笔而就,自有宗师之风。想来近年名气益发响亮,这些京城里的名媛仕女,自也慕名来投了。 此时顾倩兮哪儿不好站,便站在柜台旁,卢云却躲在后头,咫尺之隔,恰如瓮中之鳖,若让人抓个正着,岂不无地自容?正盼她们赶紧走开,顾倩兮却携着玉宁的手,为她引荐了:“殿下,这位便是紫云轩的琼小姐,单名一个”话到口边,却听玉宁淡淡地道:“师父别忙,我认得她的祖父琼武川。”卢云身微微一动,暗想:“这郡主说话好直,” 那玉宁不愧是景泰朝的公主,一开口便直呼国丈之名,似要给琼芳一个下马威。琼芳是正统朝的娇女,火气岂会小了?心下着恼:“好你个村姑,琼武川字是你叫的?便是皇上在此,也不敢直呼我爷爷的名讳,你道你还在景泰朝?” 正要反唇相讥,待见顾倩兮还在望着自己,便收敛了几分,温言道:“真是失敬了。原来姐姐收了好些徒儿,这我却是不知。” 顾倩兮微笑道:“我生性疏懒,喜欢画上几笔,承蒙殿下看得起,便来随我信笔涂鸦,道是贻笑大方了。”玉宁忽道:“师父画风自成一个格,早已开宗立派,又何必在俗人面前自谦?” 琼芳听自己成了俗人,却是哈哈一笑,正想去摇折扇,衣袖却让人拉住了,听得一个傻姑娘道:“芳妹,你你别说废话了,快帮我瞧瞧背后,可有怪影跟着?” 那娟儿犹在怕鬼,只死拉着琼芳,颤声怕怕,好似岁小儿一般。听得此言,玉宁、顾倩兮都笑了,琼芳也是为之莞尔:“怎么啦?一个晚上没见,便撞邪了?”娟儿发抖道:“别老是笑我,快帮我瞧瞧,我背后可有鬼躲着?”琼芳拂然道:“好吧,看你怕的” 说话间便朝柜台探头,卢云大感骇然,就怕两人照了面,正待破墙而出,哪知琼芳只是作势来望,看也没看,便已缩了回去,哈欠道:“有啊,柜台后头藏了个黑影,你要不要看看?” “鬼啊!”娟儿尖声惨叫,眼看顾倩兮还站在一旁,哇地一声,便钻入她的怀中,当作观音菩萨来抱。 顾倩兮容色秀雅,琼芳更是妙龄美女,二女本就引人注目,再看看那娟儿又哭又跳,大喊闹鬼,宛如失心疯一般,这便引来了茶博士,道:“几位姑娘,可有什么麻烦?” 顾倩兮回礼道:“承蒙关照,咱们没事。”正要把茶博士支开,琼芳却道:“且慢,替咱们找张桌,个人坐。”一听此言,玉宁便道:“师傅,何必另觅地方,快来徒儿这儿坐吧。”不顾身份,亲自拉开木椅,招呼师父坐下。 玉宁那张桌还空着,便五个人也挤得下了,偏就不邀琼芳,好似没这个人一般,自是故意气她了。琼芳暗自拂然:“哪来这般小心眼的东西?看老娘气气你。”便携住了顾倩兮,故做娇憨状:“姐姐,和人家一起坐吧,人家好无知呢,不画不行了。” 二女又斗起了气,顾倩兮顺了这头,不免开罪那头,忍不住笑着摇头:“都不坐了。我去买点香烛,一会儿便来。”娟儿颤声道:“琼芳快来喝点热茶我我好冷啊” 琼芳与玉宁处不爽利,早想避开,便拉着娟儿,自去店里找寻空桌,离得玉宁越远越好。顾倩兮交代了几句,正要离开,玉宁却又跟了上来,紧紧挨着师父。顾倩兮低声道:“你刚才是怎么了?为何处处和人家过不去?” 玉宁别过头去,面带倔强,顾倩兮见貌辩色,自也猜到她的心情。看徒儿是景泰皇帝之女,正乃“旧时王谢堂前燕”,琼芳却是“虢国夫人新主恩”,一个是旧朝乌衣,一个是当朝新贵,彼此如何相容?拉住她的手,柔声劝道:“她是你皇伯父的侄女,你该叫她什么?” 玉宁不说话,泪水自在眼眶滚动,望之楚楚可怜,顾倩兮取出手巾,替她拭去泪珠,低声道:“怎么一个人来红螺寺?”玉宁哽咽道:“朝廷要要立,宗人府要我观礼。” 顾倩兮道:“你那几位皇兄呢?没人陪着你来?”玉宁拭泪不答,一旁婢女便道:“王爷们初五便奉命返回封地,不许在京逗留,现只公主一人在京”顾倩兮抚了抚玉宁的面颊,轻声道:“孩,也真生受你了。”将她搂入怀中,点滴呵护,尽在不言中。 卢云蹲在柜台里,悄悄听着她与玉宁说话。心道:“时光真快,她也是人家的师父了。” 韶光匆匆,当年依偎“梧桐居士”身边的少女,转眼也收了徒弟,成了人家嘴里的“师父”了。 回忆扬州往事,卢云不禁感慨万千,那时顾倩兮每隔数日,便要去梧桐居士家中习画。一日自己误打误撞,居然也登门造访了一回,只是那时顾倩兮未经沧桑,分毫不知那故做潇洒的公爷,其实是她家里的下人小厮,专为她父亲磨墨擦地。 十年弹指即过,这些事都过了,永远不会再回来了。卢云追忆往事,眼眶不自觉地红了。顾倩兮浑不知背后躲着人,替玉宁理了理云鬓,吩咐道:“这儿龙蛇杂处,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一会儿早些进场,知道了么?”听得徒儿答应,便又交代了几声,正要离开,忽听玉宁低声道:“师傅,您人面广,世面看得多我我可否向你打听一个人” 顾倩兮哦了一声:“什么人?”玉宁满面晕红,欲言又止间,忽然转过了身,顾倩兮心下一奇,便望向了婢女,目带问色。那婢女附耳道:“夫人,您瞧那儿。”顺着婢女的眼光,却见一张板桌,坐了一名黑袍男,傻愣道:“我不是老伯。” 听得老伯发怪声,店中又传来娟儿的惊呼:“鬼!就是他!就是他!”拿着花生,便朝人家身上乱扔,顾倩兮噗嗤一笑,拉来了徒儿, 道:“你要打听他?”玉宁脸色大红,用力摇了摇头,一旁使婢女附耳道:“这怪人有个同伴,方才与他同桌这会儿却不见踪影了” “同伴?”顾倩兮微感诧异,婢女们不敢多言,却又彼此眉来眼去,一齐点了点头。 顾倩兮沉吟半晌,便从衣袋里提起一只铃铛,轻轻摇了摇,那老伯茫茫行来,道:“好熟的声音啊。”猛见顾倩兮站在眼前,霎时大惊起跳:“奉上喻!属下帅金藤!座次二十”尚未拜见,却让顾倩兮拦住了,玉宁细声道:“师父,这人是你府上的侍卫,是么?” 顾倩兮微笑道:“自己问他吧。”玉宁矜持自重,不好启齿,便又别开了头,一旁婢女便拉住帅金藤,低声道:“老伯,方才有一名公爷与你坐一块儿,那是谁?” 帅金藤虽已神智不清,美女还是认得的,一时心下大喜,道:“我不是老伯!”那婢女拂然道:“你不是老伯,你是傻蛋。快说,你朋友叫什么名字?”帅金藤茫然道:“我朋友?他他不是我朋友,他叫做大” “大”字才出,柜台后头飞出一枚铜钱,正中脑门,“嗡”地一响过后,帅金藤双眼翻白,惊道:“奉上喻!”那婢女茫然道:“什么上喻?”帅金藤道:“属下帅金藤。”那婢女恼道:“什么帅金藤?”帅金藤道:“座次二十。”向顾倩兮行了半礼,便又坐回去喝茶了。 店里众人一旁看着,莫不放声大笑。玉宁叹了口气,什么都不想问了,便道:“师父,我先走了,你你一会儿也会进场吧?”顾倩兮道:“我随后便道:”玉宁嗯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走了。顾倩兮却悄悄拉住了婢女,附耳道:“究竟怎么回事?” 那婢女苦笑道:“方才有位公爷坐在窗前饮茶,他吟了一诗的上半阙,郡主对了下半阙,两人相互打量了半晌”顾倩兮沉吟道:“那公爷生得什么模样?”那婢女道:“那人是个书生,十岁锄头,像是经过历练的人” 顾倩兮微微一奇,正要再问,一名侍女却插话了:“那人才不是书生,我看像个马车夫,桌上还搁了顶大氈。”先前那婢女拂然道:“马车夫能做诗么?我看那人定是书生,有功名在身。”另一名老嬷嬷道:“我看也是书生,不过是考不上的那种。” 群雌纷纷,各抒己见,顾倩兮却是若有所思,只是一语不发。婢女们争执一阵,眼看郡主已然走了,便也不多说,自向顾倩兮捡衽为礼,一齐转身离开。 眼看顾倩兮还站在柜台前头,卢云自是思绪如潮,从头到尾,都没留意婢女们说了些什么,一双眼之放在她的背影之上,心道:“她她是不是知道我回来了?不然昨晚在布庄里,她她为何要取走我的面担?可我可我并未与她照面,单凭巷里的一幅面担,她怎能知道那是我的东西?” 不知道,卢云什么都不知道,他蹲在柜台里,眼眶微红,突然间,好希望她能回过头来,与自己说上几句话。 多少往事浮现眼前,从初识之时,到听说她嫁人的那一刻,卢云就是放不下,他怔怔望着顾倩兮,想要起身说话,却就是鼓不起勇气。 良久良久,顾倩兮脚步微动,想来已要离去了。卢云心头黯然,正要低下头去,突见顾倩兮抬起手来,除下了玉簪,甩了甩一头长发,便又缓缓髻了回去。 大庭广众的,顾倩兮背对着卢云,却当众理起了容妆,看她提手簪发,雪白的后颈全裸出来了,满店客人想瞧没机会,竟只有柜台后头那人看了个饱。 卢云震惊骇然,要知当时男女之防严,女的后颈实乃妇道尊严之处,除开丈夫,岂容外人来看?偏偏卢云就是转不开头,明知是人家老婆,名花有主,还是傻傻地看着,不知不觉间,他再次爬起身来,缓缓伸手,便朝她腰上去抱。 终于要相认了,这一抱之下,十年来的点点相思,一缕寄情,便能有个了局。正泪眼朦胧间,却听一人道:“顾姐姐,郡主走了吗?” 柜台旁来了个碍眼的,正是娟儿来了,卢云皱眉不快,便又蹲回了柜台,顾倩兮道:“走了。她过年时没见到我,便聊了几句。”娟儿喃喃又道:“你你不来喝茶么?” 顾倩兮髻上了秀发,心情仿佛好了许多,含笑道:“不了,我得先去买些东西,一会儿还得去见个老朋友。”娟儿喔了一声:“那那你快去快回。”顾倩兮含笑点头:“我去去就来,你们先坐呗。” 眼看顾倩兮走了,娟儿却还在那儿怔怔发呆,卢云心下没趣,便站起身来,往娟儿脑袋一拍,道:“娟”小姑娘眨了眨眼,回头来望,霎时尖叫一声:“鬼啊!”奔到板桌旁,硬与琼芳挤上一张板凳,抱娘似的发抖。 满店客人议论纷纷,琼方自也微微发窘,道:“又怎么啦?”娟儿骇然道:“鬼鬼躲在柜台后头。”琼芳噗嗤笑道:“大白天的活见鬼,你到底见谁拉?”娟儿害怕道:“那人死了很久你你不认识的”琼芳喝了口清茶,道:“快说吧,那人是谁。”娟儿寒声道:“他姓卢,叫做卢云”话声未毕,琼芳已然大惊起跳:“什么!” 琼芳突吼一声,自让娟儿吓了一跳,那卢云更是魂飞天外,本还等着去找帅金藤,这会儿便又? ?了回去,娟儿颤声道:“你你也认得他么?”琼芳明白此事环环相结,一时说之不尽,忙道:“别说这些了,你说他躲在哪儿?”娟儿寒声道:“就就躲在柜台后头。” 琼芳二话不说,立时起身察看,卢云见大事不妙,忙拿出毕生武,一溜烟来到窗边,窜了出去,正喘气间,却听琼芳森森冷笑:“好你个大水怪,还是露出马脚啦!” 卢云微微一奇,从窗边偷眼去看,却见琼芳拾起了一顶大氈,正是自己随身带着的那一顶,原来适才情急心慌,居然忘了拿?琼方冷笑连连,朝柜台用力一拍,喝道:“出来!” 卢云如何敢现身?自是蹲在窗外,龟缩不出。娟儿挨了过来,害怕道:“芳妹这这姓卢的死了十多年啊,你你是怎么认得他的?”琼芳道:“我能通灵观落阴,夜里专与死人闲聊,你不知道么?”娟儿骇然道:“真的假的?” 琼芳最能胡扯,拿起大氈,朝娟儿作势一抛,喝道:“嚇!”娟儿尖叫一声,正要东跑西窜,却让琼芳拖回座位,附耳道:“别嚷,你越怕,他越是要缠你,到时闹得鬼附身,那可麻烦了。” 娟儿颤声道:“那那顾小姐那儿呢要不要告诉她?”琼方忙道:“先别说!那姓卢的死得冤,见谁缠谁,你告诉了顾姐姐,她心里一定害怕。” 娟儿惊道:“他他会缠着顾小姐么?”琼芳淡淡地道:“这你别管了。总之我会替你们捉妖,早晚将他五花大绑。” 卢云听得忧心忡忡,看这琼芳好生厉害,早已算定自己定会缠着顾倩兮,到时只消守株待兔,还怕抓他不住?娟儿则是半信半疑,还待再多问几句,背后忽来一股阴风,低声道:“姑” “又来啦!”娟儿尖叫一声,还不急拔剑乱砍,琼芳已然大吼一声:“大水怪!看你往哪跑?”揪住了人,正要按在地下乱打,却听那人放声惨叫:“别乱来啊!我是卖茶的啊。” 回头一看,却是茶博士来了。琼方脸上一红,这才发觉自己还没叫东西吃,当即道:“你你带了钱么?”娟儿忙道:“带了、带了,傅师范给了我好多钱,要我转给你哪。”说着取出厚厚一叠银票,双手奉将过去。 有道是“一贫二富、乃见真情”,娟儿平日两手空空,却不觊觎琼芳的财物,此时银票自是一张不少,如数交出。琼芳细细点了点,见有两千两之多,不觉精神一振,道:“给暖壶酒来,再配六色凉菜、八叠热炒” 都说有钱好办事,好容易恢复了少阁主的身份,正要大张宴席,那茶博士却道:“姑娘,咱们这是寺庙茶堂,只供素,不卖酒。”琼方有些扫兴了,便道:“好吧。送壶香片来,配八色茶点”娟儿插话道:“有枣泥糕么?”琼芳皱眉道:“又吃甜了。不才说自己胖了?” 娟儿素嗜甜食,却又忧心体广,不由脸上一红,辩解道:“整日遇鬼,再不吃糖压压惊,明日就病了”琼芳笑道:“随你了。”打发了茶博士,一边留心柜台动静,一边细声来问:“对了,你在哪儿遇上傅元影的?” 娟儿道:“昨晚先遇一回,早上进城时又见了,他消息好灵通,早就知道你去了杨家”正说间,眼珠儿溜溜一转,忽见琼芳身着裙装,美得不成话,霎时掩嘴低呼:“等等!你你穿女装啦?”琼芳有些得意了,一时烦恼尽去,摆了摆纤腰,嫣然笑道:“漂亮吧?” 娟儿一见到漂亮衣裳,顿时四大皆空,物我两忘,正要评考察一番,忽然肩头又让人拍了拍,耳中听得一声鬼哭:“娟” “又来啦!”娟儿放声尖叫,正要扑入琼芳怀里,背后那人已给琼芳一脚踹倒,娟儿则是发起狂来,拼死狠踢,那人惨叫道:“别打了!别打了!再打要死人啦!” 听得鬼魂讨饶,娟儿不由咦了一声,凝目去望,却见脚下踩着一名公哥儿,手持红缨铁枪,正是祝康到了。娟儿哼了一声,收起了纤足,傲然道:“是你啊。”祝康道见这两女人眼神凶狠,不由吞了口寒沫,颤声道:“是啊才一出城来,便遇上你俩” 眼看祝康哼哼唧唧,娟儿不由咦了一声,只见这少爷满身是伤,嘴角青一块、紫一块,手脚更满是绷带,忙道:“你你怎么了?”祝康道:“我昨晚遇鬼啦。” 听得“鬼”这一字,娟儿大骇道:“你你也遇鬼了?可是姓卢的老鬼么?”祝康茫然道:“卢老鬼?那是什么?”卢云躲在堂外,自是看得暗暗莞尔:“真是,这世上哪来的鬼神?这小丫头还真是长不大。”正好笑间,忽然背后脚步微动,一人伸手过来,便朝自己肩头拍落。 鬼来了?卢云微微一惊,随即听出来人呼吸悠长,不由心下恼怒:“雕虫小技,也敢班门弄斧?”肩头微斜,让过了手掌,随即一个反扣,制住那人的脉门,正要将他摔上一跤,却听一人哀哀叫疼:“奉上喻好好痛” 卢云脸上一红,才知是帅金藤来了,忙道:“你可醒了。”帅金藤茫然道:“谁醒了?”卢云压敌了嗓:“你方才被马儿撞了,晕了过去,自己不知道么?”帅金藤惊道:“什么?我被马儿撞了?谁干的?” 这帅金藤总是神智不清,卢云也不是第一回见识了,正要再说,却听店外传来吼声:“康儿!怎又和这妖女缠在一起了?还嫌自己不够晦气么?”转头一看,茶堂对过停下一辆大车,下来了几个女人,一个老、个少,正是“河北祝家庄”的一门忠烈来了。 眼见马车来了,帅金藤二话不说,便要上前赔,却又让卢云拉住了,正纠缠间,祝老又吼道:“康儿!还愣在那儿?快走了!”听得奶奶叫人,祝康只得烦闷回喊:“你们先走吧!我想在这儿喝碗茶!”祝老暴怒道:“还喝!昨晚喝得还不够?非得让人打死打残才甘心么?”正要进门打人,两旁的媳妇急劝道:“娘,难得唐王爷约了咱们,快快走吧可别怠慢了人家” 加加有本难念的经,琼方头上有个爷爷,娟儿头上有个师姐,那祝康更不必说了,虽说父祖庇荫,让他褂了个“奉武中尉”的虚衔,头上却有个后,更上头还有个“皇后”,四个女人举脚踩着,至今还是不成、武不就,一天成不了真正的爵爷,一天当不了家。 好容易老婆走了,琼芳闲坐一旁,眼见祝康脸上包着绷带,一脸落寞,微笑便问:“祝少爷这伤是打哪来的?可是让老抽的?”祝康苦笑道:“别笑我了,让我奶奶听了不好”取出伤药,正要往脸上擦,忽见琼芳手上绑着绷带,竟也是红肿带伤,不由惊道:“琼阁主,你你的手怎么了?”娟儿悻悻地道:“她被老疯狗咬啦。” 祝康一脸茫然,不知所以,却听琼芳不悦地道:“谁是老疯狗?”娟儿道:“谁乱咬人,谁就是疯狗。”琼芳沉声道:“住口!我家祖若是疯狗,我却算什么?” 卢云躲在窗外,自是不明究理,撇眼来看,猛见琼芳左手带伤,伤处更在掌心,不禁心下一凛:“这这是琼国丈抽的?”看这琼芳出嫁在即,算来已是华山的媳妇,国丈打人,怕还得问问苏颍超的意思,却不知这姑娘犯了什么天条,居然在成亲前挨了家法? 正要多听详情,琼芳却不肯说了,便道:“行了,这是我家务事,以后你们谁也不许提,知道么?”娟儿低声咕哝:“知道啦,人家又不是骂你。找了你一整晚,还凶我呢。” 琼芳晓得她待自己好,自也有些国医不去,便安抚道:“好啦好啦,快来喝点茶” 娟儿闷闷吃着甜糕,眼看祝康躲在一旁偷笑,便朝桌上一拍,吼道:“说!你身上的伤是怎么来的?是不是你奶奶咬的?”祝康本在喝茶,此刻无端飞来横祸,不由苦笑道:“唉,还不是宋通明害的”宋通明字一出,二楼包厢窗扉打开,露出一双黑熊怒眼,娟儿却也没察觉,只是咦了一声:“宋通明?怎么,你的伤是他打出来的?” 祝康呸道:“就凭他?这小和我相斗,我哪次没让他?上回我单用了左手,便抽他来个耳光,打得他又哭又叫,若不是可怜他啊”话声未毕,一口浓痰直飞而来,噗地一声,射中了书生斤,祝康却还不知不觉,冷笑道:“便十个也杀了。”说着说,弯腰搔了搔脚,头上便又飞过一张凳,砰地一声,砸到了上。 娟儿听他骂了半天,还是摸不着头脑,便又不耐烦了,大声道:“捡要紧的说!宋通明昨晚到底干了什么?”祝康叹道:“唉,这畜生说他打听了黑衣人的来历,便想寻回去年的场,这就连夜找了苏颖超” 苏颖超字出口,好似发觉说溜了嘴,赶忙陪笑哈哈,正要低头喝茶,琼芳却已留上了神,沉声道:“颖超怎么了?”祝康陪笑道:“没没什么”琼方深深吸了口气,道:“你是不是有事瞒我?”祝康吞了口唾沫,干笑道:“没没有啊” 琼芳举起右手,朝桌上重重一拍,厉声道:“说!”看这琼芳凶得紧,年轻时便似个后,老来还得了?祝康胆战心惊,细声道:“好我说只是你听了之后,可别生气”低下头去,怯怯地道:“苏颖超他他昨晚从万福楼跳下来了” 听得此言,卢云不由大吃一惊,琼芳也是张大了嘴,一颗心险些停下了。祝康低声道:“我是听袁医说的我今早去医院里擦药,他说皇后娘娘一早便召他到红螺寺,为一名年轻人治伤据说便是苏颖超” 苏颖超名气大,一时堂上烘烘吵嚷,人人都留上了神。娟儿听得祝康一说,便也想了起来,忙道:“对!对!我也听傅师范提过这事!他说苏颖超不知吃错了什么药,居然从万福楼里跳了下来,弄得摔断了腿芳妹,你你一会儿去看看他吧” 眼看琼芳心神激荡,拿着茶碗的手微微发抖,祝康低声便道:“少阁主你们不是二月十七要成亲了?这新郎倌却摔断了腿你们这婚期”话在口边,琼芳突然站起来,便往堂外奔去,娟儿大惊道:“芳妹!你等等啊!”一时又惊又怒,提起脚来,便朝祝康身身上踹去,骂道:“蠢材!哪壶不开提哪壶!” 正要出门追人,茶博士却道:“姑娘,你还没付帐”娟儿转过身来,又朝祝康再踢一脚:“还不给钱?”祝康低头苦笑,不知自己怎会和这妖女缠在一起,掏出了腰包,正要付帐,又见娟儿转了回来,大惊道:“你你想干啥?我我已经付钱啦!” 娟儿脸上一红,哼了一声,将甜糕包入手帕里,奔出了店外,却原来是要边走边吃了。 琼芳、娟儿全都走了,卢云却还呆在当场,心乱如麻:“这不对啊我昨晚临走时,苏少侠明明还好好的,却怎么会”昨夜万福楼一场混战,那时伍崇卿带走了魔刀,自己急于追赶,便也没分心去照顾苏颖超,没料到就这么一个疏忽,他却出事了? 一夜过去,天下大乱,看琼芳出嫁在即,国丈却没来没由把她揍了一顿。其后这琼方也是没来没由,突然离家出走,苏颖超更是没来没由,从万福楼里跳了下来,是否谁在那儿挑拨教唆、兴风作浪? 卢云低头思忖,想着想着,猛地想起昨晚苏颖超望向自己的眼神,不由全身大震,这才发觉元凶是谁了。眼见卢云呆若木鸡,帅金藤皱眉道:“大掌柜怎么啦?吃坏肚了?” 卢云苦笑几声,眼看琼芳从茶堂后方小径走了,便也直奔过去,帅金藤忙道:“大掌柜!您去哪儿?”卢云道:“我去找个人。”也是担心琼芳做什么傻事,正要追将过去,突听嘎地一声,茶堂后门开启,探出一手,便朝卢云背后搭去。帅金藤惊道:“大掌柜!小心!” 此地位在茶堂之后,谁料得到竟有埋伏?卢云闻言骇然,立时飞身起跳,帅金藤知道他躲不过,霎时飞身而起,整个人扑到卢云背后,砰地一声,为卢云硬挡了一招,随即摔入了门内。 卢云人在半空,眼见帅金藤倒了,一时又惊又急,等不及落地,便要反掌后击,却听得一声笑:“卢大人,小店的东西,可还合您的胃口?” 卢云回头一看,不觉呆了半晌,来人手上提着一只大茶壶,竟是店里的茶博士?他咬牙切齿,正要上前搏斗,那人却笑了笑,道:“卢大人,认不出我了?”身前揖,衣袍上宝光流动,卢云心下大惊,这才认出了人,来人正是少林昔日的大方丈、今日汗国的座上宾,“林先生”。 看这灵智和尚相貌全变了,鼻梁塌了,嘴巴小了,想来做乔装,卢云喝了半天茶,居然没认出他来。眼见卢云急于说话,灵智微微一笑,便朝门内的帅金藤一指,道:“放心,我只是点上他的穴道,碍不到性命。” 卢云放心下来,这才想起早前灵智分手时的嘱咐,说他在红螺山脚开了一间茶铺,自己这几日若遇上了麻烦,便可请他相助。没想不待自己过去找他,此人神通广大,便已上山来了。 这灵智大师武功深湛,仅略逊于杨肃观、秦仲海,本就是一位武林奇人,看他竟能把一身异象藏得一点不露,这份本事却又是“杨武秦”所不及,正要上前说话,灵志却轻轻地道:“卢大人,你后头有东西。”卢云心下一凛,一时不动声色,慢慢回眸去看,却见了一个黑衣人,正趴在佛寺簷檐间,便在自己的正后方。 卢云深深吸了口气,低声道:“这这人是”灵智细声道:“先别急,朝左方树林看慢慢的”卢云撇眼去看,这回却又见到一个青衣身影,隐伏林间,藏得其隐蔽。比方才那黑衣人犹为过之。 卢云微微一凛,道:“这人又是”灵智附耳道:”这人便是怒苍总军师,青衣秀士。“卢云全身大震,不自禁向后退了一步,灵智微笑道:“卢大人,请目望前方,别害我泄身份了。” 卢云明白此地全是探,又是朝廷,又是怒苍,当下装得与“茶博士”并不相识,一个眺望远山,一个蹲地烧水,低声道:“大师,您此行是来接应公主的?”灵智背对着他,微笑道:“是。公主便在红螺寺里。” 卢云虽已料到如此,可乍听此言,心里还是怦地一跳,又道:“大师,今早阜城门大战,您已知道了吧?”灵智道:“听说了,好象伍定远守住了,是吧?”卢云见他气定神闲,忍不住咳嗽一声:“大师,天下将乱,你们义勇人那儿可有什么对策?”灵智含笑道:“义勇人想做什么,卢大人心理清楚,又何必明知故问?”卢云叹了口气,自知他说的便是“刺杨”,却还是吧难题着落到自己身上。 炉火旺了起来,火星四溅,灵智搧了搧扇,又道:“卢大人一直躲在此处,可是在等顾小姐?”卢云嚅嚅啮啮,低头半晌,终于点了点头,灵智微笑道:“她已经走了。”卢云微微一凛:“走走了?”灵智道:“她要见的人,外人不能见。” 卢云低声道:“你说得可是七夫人?”灵智转过身去,含笑道:“快走吧,你已经落后一步。等秦仲海找到了他的女人,那就什么都迟了。” 卢云呆了半晌:“大师这话指的是” 灵智提起了水壶,微笑道:“大千世界千万劫,英雄无女不成佛。七夫人是一个,顾小姐是一个,岂难道公主又不是一个?这一缕痴情、即为人间报应,这世因缘、即为六道轮回,要想解脱田地的苦难,便得先解开自心的结。” 爱憎怨,离别苦,这世上的人儿,人人都有自己的心结。顾倩兮也好、琼芳也罢,甚且那嘻嘻哈哈的娟儿、生死未卜的七夫人,谁不是藏了一段心事,谁又不是满心隐衷,有口难言? 卢云默默望着远方,忽道:“大师,弟身字苦海,该当如何自救?” 灵智道:“自身有病心自知,解铃还许系铃人,你越早和姑小姐相认,越能解开枷锁,可你越想闪避隐瞒,反越会害人害己。” 卢云明白他话中有话,想到“刺杨”二字,不由摇了摇头,叹道:“大师,我不会拖她下水的。”灵智微笑道:“放心,没人要你拖她下水。她也许已在水里了。”拍了拍卢云的胸膛,趁势朝他的怀里送进了东西,随即行入堂中。 卢云微微一愣,不知他塞了什么事物过来,伸手入怀,却取出一张纸折,凝神一看,却是红螺寺的地形布置,上从皇帝的住居禅房,下至马厮柴房,无一遗漏。 卢云深深吸了口七,暗道:“他他这是要我”正想间,茶堂后门再次开启,走出了一名黑衣人,迷惑道:“这是哪儿啊?我怎会在这里?”眼看帅金藤又来了,卢云不由微微苦笑:“你方才昏过了。”帅金藤大惊道:“什么?我我又被马车撞了?” 别人家的黑衣人都能飞檐走壁,只有帅金藤老是昏迷,卢云微微苦笑,自也不敢带他乱走,便道:“你你先在这儿歇歇吧,我去找个人,一会便来。”帅金藤喔了一声,喃喃自语间,突又暴吼一声:“我不是老伯()!” 卢云前脚一走,廊檐间的黑衣身影突然纵奔起来,看方位却是朝后山而去,却原来不是跟踪卢云而来,而是另有要务,至于那青衣身影,更已不见踪影,只不知是何时离开的。 此时不只卢云在找琼芳,那娟儿更也是拼了命的来追,只见她脚程飞快,早已抢到赤兔马旁,焦急道:“大红脸!快!快!我朋友又跑得不见踪影了,咱们得去找她回来!”正要翻身上马,忽然肩头让人拍了拍,听得一人道:“娟” 娟儿怒道:“祝康!你做死么?还敢吓我!”背后拍打加重,拼命来摇,娟儿冷笑道:“我先警告了,你再敢拍我,小心赏你一剑”背后那人不死心,摇得更猛烈了,娟儿终于忍耐不住,转头去望,惊见背后两颗脑袋,左那颗光头惨澹,右那颗没有五官,却是个无脸鬼。 “救命啊!”娟儿吓得魂飞魄散,跳上了赤兔马,把枣泥糕远远扔出,喊道:“快跑啊!” 赤兔马两眼发光,冲天而起,半空衔住了甜糕,正要闭眼咀嚼,又是一块玫瑰糕远远扔出,霎时四足发力,化作了一道红电,直追糕儿而去。 轰隆隆、轰隆隆,马蹄扬雪,两旁景物不住倒退,赤兔马来到了下坡,跑得更快了,娟儿却还不忘哭叫:“跑啊!快啊!”马蹄隆隆,奔出数里之远,娟儿还嫌不足,正要再抛甜糕,忽然眼角一转,发觉自己慌不择,居然离开了红螺山,到了一处深林。 此地不知是什么地方,放眼望去,死下幽幽暗暗,人迹罕至,娟儿怕了起来,颤声道:“快快回去”正要掉转马头,赤兔马却不动了()。 树枝窸窣作响,似有什么人来了,娟儿骇然惧怕,拿出甜糕,颤声道:“跑啊,快跑啊。”正催促间,赤兔马巨大的身躯微微战栗,突然前蹄放倒,朝树林方位跪下。娟儿大哭道:“大红脸!你怎么啦?” 正哭叫间,突然树林里传出阵阵喷气声,一收一放,似有什么野兽来了。 娟儿飕飕发抖,抱住了赤兔马,偷眼来看,只见雪地里出现了四只兽蹄,望来像是马蹄,却未打铁,蹄上带了奇怪花纹,仿佛套上了靴,却又穿反了。娟儿更怕了,牙关喀喀作响,顺延兽蹄向上去看,却见到了丛丛乱毛,蓬松下垂。 奇怪的东西,像是阴间来的,渐渐行到面前,伫立不动。娟儿怕得泪水直流,只管抱住马颈,闭目待死,却听一名女道:“你就是娟儿?” 娟儿傻住了,没料到有人认得自己?她慢慢仰起头来,先见了那匹怪马,看他长了一双老虎才有的眼睛,眼窝却带了白毛,仿佛流着眼泪。再往上看,却见了一名女,柳叶眉、柳叶刀,端坐马上,也自低头凝视自己。 没见过这样的女人,腰佩令剑,火盔红甲,腿上还挂着箭袋,娟儿张大了嘴:“你你是谁?”那女翻身下马,道:“我姓言,叫做言二娘。”说着拉起了娟儿,道:“我是小吕布的妻。” “人中吕布,马中赤兔”,刹那之间,娟儿张大了嘴,总算明白这赤兔马是谁的坐骑了,她呆呆望着女将军,忽然之间,背后又有人拍了拍她,柔声道:“娟” 娟儿不再害怕了,她低下头去,轻轻叹了口气,道:“师父()。” 一夕之间,什么都回来了,师父到了,怒苍群雄也到了,当此一刻,娟儿也忽然像是长大了,她显得很镇静、很从容,仿佛等着一刻很久很久了,只低头拂着赤兔马,轻声道:“被抓到了?”女将军道:“是,他现在刑部,等候处斩。” 娟儿什么都没说,只拍了拍大红脸,从怀里取出了玫瑰糕,打算喂它一口。 赤兔马不想吃了,只低头行到女将军身边,啡啡低鸣,好似找到了自己的亲人。 娟儿默默望着言二娘,把甜糕递给了她,道:“它爱吃甜,你你来喂它吧。”言二娘并未回话,只是左手叉腰,右手提刀,娟儿也不多说了,只捧着自己买的甜糕,转身走到了树下,默默来吃。止观附耳道:“军师她这是”青衣秀士低声道:“别扰她,让她哭。” 甜糕儿不甜了,它咸咸的、苦苦的混着泪水咬在嘴里,当真难以下咽 正文 第六章:北极峰 世间最可恨的死敌,并非官场政敌,亦非沙场宿敌,而是“情敌”。不想可知,苏颖超心中最恨的情敌,正是那素昧平生的“卢云”。 这滋味卢云也尝过,那时他听说顾倩兮嫁与旁人,锥心刺骨,险些泪洒当场,此人生第一大苦也。无奈未婚妻谁不好嫁,竟嫁了杨肃观,成了昔年旧识的枕边人,此人生第二大苦也。簧夜思之,辗转反侧,只想找人一吐衷肠,偏偏自己亲逝友散,举目无亲,又没了功名官职,惶惶如丧家之犬,这苦齐涌心头,逼得他痛苦彷徨,连北京也不愿回来。 爱憎怨、离别苦,自己已然伤心欲绝了,可苏颖超处境更糟,自己好歹还认得杨肃观,深知此人貌如曹健、志如曹阿瞒,手创“镇国铁卫”,本乃当代一大枭雄,绝非床第亵玩一类小人。顾倩兮嫁了他,至少不算辱没了。相形之下,苏颖超却不认识自己,眼皮一闭,杂念丛生,不知多少不堪入目之事飞入心田,全贴到了琼芳身上。 卢云一生问心无愧,虽王天下而不存与,可若真坏了琼芳的名节、逼死了苏颖超,这辈全算白活了,今日此时,便拼着性命不在,他也要把事情问个明白。 大雪扑面而来,卢云却是越奔越快,沿着茶堂后的小径奔出,只见雪地里有着足迹,正是琼芳踩出来的,卢云急起直追,奔过了小径,面前却多了一道矮墙,一个纵跃,便已翻了过去,霎时之间,竹林碧涛,迎面而来,登让他“啊”了一声,忍不住怔怔停下脚来。 时令仿佛到了夏至,来到了江南,放眼望去,漫山遍野全是绿竹,正是红螺景之一的“御竹林”。相传这片竹林是蒙古人自南方移栽而来的,由鞑虏胡皇亲手栽下,没想到却意外在北国寒地里活下,从此成为红螺奇景之一。 满天霜雪,可乍见了这片竹林,去仿佛重温扬州时光,卢云边走边瞧,忽见林里有座房舍,门口却有一行足迹,忙奔了过去,却听屋里传来话声:“胡寺卿,你以为此事应该如何?” 卢云微感失望,自知看错了地方,正要离开,又听道:“霸州新败,我‘临徽德庆’责无旁贷,本王愿向皇上请罪!可今早二哥战死,却属祸起萧墙,非战之罪!胡寺卿!你是大理寺的头儿,本王今儿请你摘奸发伏,望你念在天下万民的份上,能出面主持公道!” 卢云心下一醒,已知说话之人便是勤王军脑之一、方才带兵入寺的德王爷。 皇城门一场大战,上震朝廷,下慑万民,当时大敌当前,“庆王爷”却临阵退缩,抱头鼠窜,乱军闯向城门之时,竟害死了“勤王军大都督”徽王朱祁,如今当是在算总帐了。 卢云本还急于离开,一听此间涉及天下大局,却反而掩身过去,来到墙下,俯身窃听。 屋中脚步来回,计有二人徘徊走动,屋角处却还藏有呼吸声,一吐一纳,低缓有力,当是一位内家炼气士,想来功力不弱,卢云便加倍压低了呼吸,以免暴露身藏。 脚步声来来回回,那“胡寺卿”却始终不发一语,听那德王爷催促道:“寺卿大人,如今火烧眉毛了,朝廷主战主和,两派吵得不可交开,你位居大理寺寺卿,却怎地一声不吭?你若担忧庆王日后挟怨报复?不妨坦率说出来!” 听得德王爷般催促,言下已有责怪之意,那“胡寺卿”终于开口了:“王爷何出此言?胡某若是怕事之人,当年如何敢得罪江充?家母又怎会为暴民所杀?这些往事,您也该知道的。” 听得这席话,卢云心下恍然:“我道这寺卿是谁?原来是他,胡志孝。” 景泰年间有位名士,曾与刘敬交好,屡番直言上疏,以致遭江充迁怒,家中横生大祸,这便是当时的“礼部尚书”胡志孝,此人还有个探花弟弟,便是与卢云同科的胡志廉,没想十年过去,当年的“胡尚书”已改坐刑席,成了堂堂的大理寺卿。 胡志孝语气带了不满,那德王爷便又软下了口气:“寺卿大人,便算本王错怪你吧,可你自己怎不想想,你当年连江充也不放眼里了,现在不过参个庆王,却还顾忌什么?我看这样吧,这回弹劾上疏,我也不让你一个人担当,本王陪你一同署名便是了。” 此番勤王军新败,本想这“临徽德庆”推委卸责,定会吧罪过一发推给“正统军”,以免朝廷追究,岂料这德王爷竟是秉公仗义,居然要上书朝廷,公开弹劾自己的亲兄弟了?卢云心里不由有些敬佩:“好个德王爷,这般大义灭亲,天下几人能够?” 正肃然起敬间,却听胡志孝叹道:“王爷啊王爷,姓常说:‘打虎还须亲兄弟’,您此番拼了命的参劾自家人,究竟图的是大义灭亲?还是求得是壮士断腕?可真让老臣看不明白了。” 德王爷大怒道:“你说什么?”砰地一声,一掌拍上了桌,震得茶碗喀喀作响,想是动上了怒。卢云听在耳里,却是恍然大悟,一时暗骂自己糊涂。 天下没有不败的兵马,却有不倒的将军,这诀窍便在于“金蝉脱壳”四个字,看勤王军此番吃了败仗,庆王又害死了徽王。一旦朝廷震怒追究,“临徽德庆”人人有事,是以德王的当务之急,便是早日撇清关系,越早参劾庆王,越能显出自己的绝不护短,至于奉本上的署名,“德王”两字自是越大越好,最好能用手指血书,那才表现得出“大义灭亲”四个字来。 古人大义灭亲、今人断手求生,同是一刀斩下,用意却大不相同。德王爷听得讥讽,不免也恼羞成怒了:“胡大人!本王看你是个人物,与你谈理论事,如何出言嘲讽?也罢!就算本王走了眼,自己上奏便是!” 胡志孝道:“王爷不必动怒,您怕庆王连累您,故而壮士断腕,以求自保,本也无可厚非。只是下官得问一句,这蝮螫手则斩手,蝮螫足则斩足,可若是咬上了头,莫非还真能切掉脑袋瓜么?”德王爷怒道:“你到底想说什么?”胡志孝道:“王爷,下官就明说吧,如今徽王已死、庆王在逃,倘使咱们真参劾了庆王,你想万岁爷接到了奏本,却要如何处置?” 德王爷凛然道:“那还要说?皇上如此英明,一接弹本,即刻准奏,捉拿庆王到案。”胡志孝道:“所以您就不是万岁爷了。你且想想,勤王军是你们四个管着,如今死了一个,还要再抓一个,可转看阜门城外,却是灾民如海、蜂拥而来,闹得城里人心惶惶,都说京师守不住了。您若是皇上,真会选在此时查办庆王么?” 这话提醒了德王爷,登使他咦了一声:“你……你的意思是……咱们不该在此时上奏?” 胡志孝道:“正是此意。大战当即,咱们便算参了庆王,皇上也不会办人,反会责怪胡某不识大体、阵前换将、动摇军心。到时龙颜大怒,下官丢了这顶乌纱帽事小,要是也连累了载允的东宫大业,那才真是罪该万死了。”德王爷沉吟道:“这……这也不合情理了,庆王触犯军法啊,皇上怎会如此护短?” 卢云心中也想:“没错,庆王害死自家主帅,皇帝便再昏庸,也不该袒护他。这胡志孝不通军务,一至如斯。”正摇头间,却听胡志孝道:“王爷要谈军法,那老臣便教您一个官场上的兵法。你且想想,城外那帮怒匪,姓什么?”德王爷道:“都姓‘秦’了。”胡志孝道:“那正统军呢?都姓什么?”德王道:“那还要说,一发都姓‘伍’。” 胡志孝道:“这就是了。怒匪姓‘秦’,正统军姓‘伍’,可城里唯一姓‘朱’的兵马,却是哪一支?”德王啊了一声:“是……是咱们勤王军。”胡志孝道:“是了,现今外有秦家贼,内有伍家军,朝廷上下风飘雨摇,最是该重用勤王军的时刻,皇上稳定军心尚且不及,您却急着往自家人身上参上一本?这不是搬石头砸脚是什么?” 德王啊呀一声大喊:“对啊!本王真是糊涂至!怎没想到这一层来!” 卢云心下一醒,总算也明白了胡志孝的思,现今大敌当前,内外局势动荡,皇帝的当务之急,便是先抓牢一支自家兵马,是以他非但不会选在此时查办庆王,怕还要连升等,大力重用,德王爷反着这条思去走,自会坏事。 德王爷低声道:“这么说来……我这份奏章……”胡志孝道:“不许上。就上了也没用,皇上只会把您召来责骂一顿,说您不晓事理。” 这胡志孝无愧是两朝重臣,人情事理,把握得明明白白。这番话把德王说得诺诺称是,卢云也是暗自叹息:“卢云啊卢云,枉你自称熟知兵法,这番剖析见识,你说得出口么?” 卢云盖世章,棋盘对弈,必在胡志孝之上,战阵对决,必也能稳操胜卷,可到了官场,却定然一败涂地。其间道理,正是在于“人情”二字。在卢云眼里看来,勤王军、正统军,不过都是棋盘上的棋,阵前杀敌,并无分别,却不知在皇帝的眼里看来,这些棋其实大不相同,不仅分亲疏、别远近、尚且有自家军,外家军之隔,倘使卢云坐在胡志孝的位上,只怕两天便关到了牢中,连怎么死的也不知道了。 屋里静了下来,那胡志孝入席坐下,德王爷则是叹了口气:“多亏寺卿大人提醒,本王险些误了大事。只是现今徽王已死,咱们究竟该怎么做,还得请胡大人提点了。” 胡志孝道:“王爷既能体谅,那下官也直言了。现今咱们的下一步,绝非是参劾庆王,而是先找到伍都督,先议定一个说法,到时朝廷上论起徽王之死,大家才不会牛唇不对马嘴。” 卢云心下一凛,德王也是低呼一声:“大人是要伍定远替咱们遮掩?” 胡志孝道:“没错。徽王死于阵前,可以是戮力杀敌而死,也可以是溃散败逃而亡,端看咱们的奏本怎么写。这一层必得伍都督从旁拂照。”德王低声道:“此事有些难处……这正统军向来和咱们不对盘,这伍定远又是个土人,怎会给咱们这个人情?” 卢云心中也想:“没错,定远再傻,也不会陪着瞒天过海,为此欺上瞒下之举。” 那胡志孝却有他的道理,听他道:“王爷,您别小看伍定远了,他能做到这么大的官,仗的是什么?正是因为‘糊涂’二字。他懂得看大局、观风向,所以明白何时该睁眼、何时该闭眼。下官敢拍胸脯担保,伍定远见了咱们来,定会帮着遮掩,绝不会推辞。” 德王爷喃喃地道:“那……那要是他不肯呢?”胡志孝道:“霸州一战,若非伍定远擅夺徽王帅权,勤王军未必便败,大家真把事情说开,谁也讨不了好,权衡轻重,我不信说不动他。” 德王爷哑口无言了,卢云也是暗暗叹息,方知伍定远早已是朝廷大员,心思计较,自与当年的小捕头大不相同了。德王爷又道:“寺卿这话的确有道理,不过今早城门大战,好多人都见了,万一马人杰发了狗疯,居然找了御史联名上奏,把实情全盘说出,那可知如何是好?” 胡志孝道:“这马人杰确比疯狗还要凶些,不过老夫也不怕他。只要我和伍定远抢先一步把奏章送上,皇上心里有了底,这疯狗若还敢吠上一声,皇上定会打断他的狗腿。” 卢云虽不知这“马人杰”是谁,但听胡志孝称之为“疯狗”,定是敢说话的一类,倒是可以认识认识。那德王爷又道:“大人,朝臣那儿都摆平了,可王爷们那儿呢?这关该怎么过?” 事涉立储,屋里便静了下来。卢云心道:“是了,朝廷里不只有伍定远,还有个八王。要想杜天下悠悠之口,只怕过不了这一关。” 情势更错综复杂了,这八王不比朝臣,眼里只望着东宫大位,买不动、吓不倒,好容易勤王军霸州惨败、庆王又害死了徽王,天上赐下了个良机,岂能轻易放过? 八王这关,最是难过,偏又非过不可。胡志孝心里有些烦了,只是反覆步。德王爷道:“寺卿,小心驶得万年帆,我看咱们还是别冒险了,把庆王参了吧,便算万岁爷怪罪了,总强过让人抓花了脸,万一戳穿这个弥天大谎,到时皇上把手一缩,砍得还不是咱们的脑袋?” 确实如此,天下事抬不过一个理字,皇帝虽想保庆王,却也不能不讲道理,庆王的丑事一旦揭穿,皇帝便想保他,那也保不住了,届时德王、胡志孝、伍定远这帮扯谎凿空的人,都得一齐倒。皇帝若是勉强来救,只怕连朝廷也要一起倒了。 德王爷低声道:“大人,你怎么说?这庆王到底参不参?”胡志孝道:“不……参。”德王喔了一声:“怎么说?”胡志孝道:“杀头的买卖有人干,赔本的生意无人做。没错,庆王是一碰就倒,可别忘了,以现在的局势,谁想推倒他,谁便得和庆王一起倒。” 德王爷皱眉道:“你……你是说,不论谁来参庆王,便会落得两败俱伤?” 胡志孝道:“没错,咱们几个是撒了谎,可这个谎却是皇上想听的谎!谁敢在这节骨眼上犯冲,谁就是和皇上过不去。到时辛苦推倒了咱们,自己却成了皇上的眼中钉,还不是白白便宜了别人?如此赔本生意,你想唐王、丰王算盘打得这般精,哪会干这傻事?” 总说“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德王爷思半晌,便也点了点头:“没错……出头木儿先朽烂,这可是同归于尽的架,我看诸王这会相互牵制,那是谁也不敢动了。” 胡志孝道:“我方才想过了,唐王、丰王都是深谋远虑的人,自不会在此妄动。其余诸王实力构不上,想动也是心有余力而不足,我所担忧的,只有鲁王和徐王。” 德王爷嘿地一声:“没错,险些忘了他俩,这两个平日就分不清东西南北,要有人背后教唆,却让他们来做这个出头鸟,那可怎么办?”那咱们便得防在前头。王爷,您可认得他俩的身边人?咱们得想个法打声招呼,疏通疏通。“ 德王沉吟道:“这鲁王那儿,我倒有个认识的人,便是王妃的父亲平湖君,这位催老先生年轻时住在烟岛,受过我父王的恩惠。我一会儿可以过去说说,让他向鲁王妃递个话。” 胡志孝道:“也好,这事就有劳王爷了。徐王那儿,王爷是否也有门可走?”德王叹道:“大人,本王先明说了,徐王背后有个靠山,我说不动。”屋里再次静了下来,想来人人都与卢云一般,全都想到那响叮当的个字:“杨肃观”。 听得一声长叹,胡志孝好似累得瘫了,竟然没有了声音。德王爷压低了嗓:“寺卿,这杨肃观可不是什么善碴,要是他有意犯冲,那就什么都别谈啦。”胡志孝叹道:“我知道。所以我才没说话。”德王爷咳嗽道:“寺卿,昔日顾嗣源在世,你不是和他有些交情?你能不能去找杨夫人疏通疏通?”听得他们提到心上人,卢云不由揪紧了心情,那胡志孝却叹了口气:“王爷这是异想天开了,杨家这个不比伍家那个好管事。您要我找顾倩兮说项,那是白搭了。” 德王爷道:“什么杨家伍家,这话谁说的?”胡志孝道:“这是宫里传出来的。” 卢云闻言一愣,德王爷也大感好奇:“怎么?这……这话是皇上说的?” 胡志孝道:“没错,听说皇上前几日与丽妃闲聊,便说了这段话。他说不管事的女人就不弄权,不弄权的女人就不要钱。杨夫人不要钱、所以不弄权,说来是比他的干女儿高明些,便要丽妃多着点儿。”德王爷忙道:“这个干女儿,你说得便是艳婷吧。” 胡志孝道:“没错,就是伍夫人,皇上跟前的第一红人。”德王呸道:“什么第一红人?亏他伍定远练了一身神功,功夫都练到了脸皮上去吧?自家老婆不在家里侍侯老公,反倒去宫里侍侯了皇上?他不害臊,我还替他丢人哪!” 这艳婷拜皇帝为父一事,卢云却也听人提过,好似当年伍定远成亲时,已然位高权重,艳婷却仍是民家村女,为使两家身份相偕,正统皇帝便收她当义女,从此传为一段佳话,没想到了德王嘴里,却落得如此不堪。 胡志孝咳嗽道:“帝王家收外姓为女,古来便有先例,汉唐天更有收异族为的,手个干女儿却算什么?何况伍夫人丽质天生,能言善道,皇上爱听她撒娇,那也是人之常情。” 德王爷冷笑道:“是吗?那皇上又为何背后损她?”胡志孝咳道:“我话还没说完。那时皇上才把话说了,丽妃便接着应了,她说伍夫人要权、要钱、要面,看似什么都要,其实没啥不好,一个人若懂得爱钱爱权,那便懂得爱皇上、爱丈夫、爱国家,可要是一个女人连钱也不要了,那她还要什么?早晚是个叛逆不孝的。” “他***!”德王骂了粗口:“这算什么鬼话?皇上听了以后,可掌了丽妃的嘴?”胡志孝道:“那倒没有。皇上说这话颇有道理,反面破题,值得深思。”卢云听得心惊肉跳,德王也微微一凛:“这么说来,皇上还记着当年的事了?” 胡志孝叹道:“可不是么?听宫里的人说,皇上每回只要一喝豆浆,便会想到顾嗣源的事,总得砸破十来个碗,连把杨夫人也骂上一顿。皇后娘娘只好吩咐了,要御膳房别再磨豆,若把皇上气病了,谁来担待?” “两代朝议书林斋、专论天下不平事”,这些往事卢云也听人提过,自知顾倩兮却曾经开办书斋、忤逆天、蔑视国家,依此看来,皇帝必也曾迁怒过杨肃观。 卢云心下暗暗叹息,都说杨肃观冷面无情,“断六亲、绝七情”,可对待顾倩兮却很不同,若非有他,便十个顾倩兮也给霎了,如何还能活到今日? 德王爷哼哼冷笑:“说到底,皇上还是疼他的干女儿多些啦,我怎说自己老斗不过正统军,他妈得伍定远,本王看他这一身军功,全是 靠他老婆床上挣出来的吧?” 卢云大吃一惊,胡志孝也是骇然不已:“王爷!你别信口雌黄!皇上没有嗣,多疼干女儿一些,又有什么?你怎能如此口不择言?”德王爷呸道:“本王怎生口不择言了?皇上再怎么偏袒伍家,那也不能胳臂肘向外弯!真龙!真龙!就凭这两个字,便能杀他全家的头!” 胡志孝忙道:“王爷听我一言,冤家宜解不宜结,你勤王军再怎么不济,也都是皇家血脉,指尖尖、心头肉,犯不着和外姓冲。为了载允着想,您还是多向伍夫人说些好的才是。” 德王怒道:“什么?要本王巴结她、奉承她?***一个烂婊,本王要拍她马屁?那何不去向杨肃观磕头,也好求个二当家什么的?”这话一说,卢云心头大惊,胡志孝也深深吸了口气,道:“王爷言重了,杨党是杨党,伍家军是伍家军,这‘威伍杨’可不能混为一谈。” 德王爷恼道:“为何不能?他俩不都是复辟里搞特功,大搞加官进爵把戏的?”胡志孝道:“王爷,杨肃观是臣,依着祖制,至今可还没封爵。”德王爷道:“本王看也快了!皇上不赏他,他便要自己赏自己啦!”听得此言,卢云心头更惊:“难道……难道杨肃观要谋反了?” 这杨肃观位高权重,便与当年的江充相仿,可追根究底,他又与江充的地位大不相同。想人家江充是景泰的忠臣,宛如一体之两面,杨肃观却始终握着“镇国铁卫”不放,却要正统皇帝如何安心?想到那“修罗之令”便在自己身上,正胆战心惊间,又听胡志孝劝阻道:“王爷,你怎说这话?这花连皇上也不敢说,你就这么出口了?你可知这牵连多大?整个朝廷即刻便能大乱哪!” 德王大声道:“我怎么不能说?这杨肃观在朝里结党营私,那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么?胡大人!你敢说此人没有反心?”胡志孝恼道:“王爷,反贼这个位,早已有人坐了,怕还轮不到杨肃观吧?”德王爷冷笑道:“轮不到他?等得杨武秦里应外合,那才叫做美哪。” 德王言语越发偏激,胡志孝也不禁动气了:“王爷,下官跟你挑明了说吧,当年没有杨肃观,便没有这个正统朝,你临徽德庆也没今日这般权势。饮水思源,咱们对待这批功臣,是否也该留点口德?”德王呸道:“好你个胡大人,一心一意都是替杨肃观讲话,你到底站在哪一边?莫非你也是个镇国铁卫?”胡志孝大怒道:“王爷要看我的手臂么?来!本官现下就脱袍!” 两人吵了起来,已是不可开交,忽听屋里衣衫微动,有人站了起来,道:“德王爷、胡大人,严某有几句话要说。” 这嗓音清朗,说起话来中气笃厚,正是先前卢云察觉的那名内功高手,胡志孝收敛了怒气,喘气道:“严……严掌们若有高见,但说无妨。”卢云心念一动:“严掌门?莫非是峨嵋严松?” 先前卢云在茶堂,便曾遇上一个叫做严豹的年轻人,自称是严松的晚辈,还说了好些立储的事,依此观之,峨嵋全派真已托庇到了“临徽德庆”门下。 严松道:“王爷、大人,你俩在这儿高来高去,老道是一句也听不懂,也没心思来听。贫道现今只有一事请教,徽王无辜冤死,你们打算怎么向王妃交代?”胡志孝咳嗽几声,道:“严师傅,我实话实说吧,徽王的案不能追,大战在即,你得放一放。” 严松道:“怎么放?”胡志孝道:“死有重于泰山,亦有轻如鸿毛。咱们参了庆王一本,看似替徽王讨回了个公道,其实只是便宜了其他几位王爷。现今局势,咱们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把事情盖过去。”严松道:“所以照你的意思,徽王之死绝不能追究了?” 胡志孝道:“没错,非但不能追究,咱们还得力保庆王。这才是上上之策。”屋里没了声息,只听得一声叹息,严松缓缓地道:“王爷、大人,实不相瞒,在下是载允的师父,肩上担着孤儿寡母,如今王爷尸骨未寒……”嗓音提起,厉声道:“你俩便想瞒天过海,纵放庆王这元凶大恶!我这儿请教一句,若是王妃娘娘责问起来,却要严某如何交代?” 这话义正词严,直把卢云听得目瞠舌僵:“好个严松!十年不见,居然洗心革面了!” 这严松昔日是江充的走狗爪牙,惟利是图,岂料十年过后,却能说出这番话来,当真是字字铿锵、句句在理。胡志孝却也恼了:“严师傅,王妃是妇道人家,看不懂事情的利害,岂难道你也不懂?临徽德庆,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庆王一倒,‘临徽德庆’便得一起倒!到时唐王、丰王发动官上疏,说徽王爷治军无力、自乱阵脚,以致京师被围,那咱们还顶得住吗?那时载允陪着徽王爷一起入了土,王妃娘娘便开心了?” 这话一说,严松便哑口无言了,德王爷也劝道:“严师傅,战场上的事情,向来是瞬息万变的。再说老四平日与二哥最好,若非情势所迫,哪会害死二哥?真要说元凶巨恶,自是秦仲海那厮,王妃那儿劳驾您去说说,二哥人都死了,咱们还不为载允打算吗?” 众口铄金,都要严松放过罪魁,不再追究徽王之死,可怜徽王这般地位,居然就要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卢云听得大摇其偶,严松想来也甚苦恼,听他叹了口气,道:“这事我不能作主。师叔您老人家怎么说?” 听得“师叔”二字,卢云心下大惊,万没料到屋里还藏着第四个人?正骇然间,屋中木椅嘎嘎地一声,真让人推了开来,听得幽幽叹息声响起:“离开京城几十年了……”话声稍听,轻轻又道:“还是什么都没变啊……” 这嗓音带着七分感伤、却又藏了分讥讽,屋里众人都静了下来,谁也不敢接口。过得良久,听得德王低声道:“白老爷,您要觉得此事不妥,那便请说……您便要咱们上奏朝廷、弹劾庆王,那也没什么不可以……”胡志孝也改口道:“这个自然。徽王是您老人家的亲女婿,您老人家做主,咱们都听您的吩咐便是了。” 听那“白老爷”是严松的师叔,还是王妃的父亲,卢云自感诧异,不知道这人到底是谁?听那老人叹道:“弹不弹劾庆王,老夫都无所谓。人各有命,朱祁人都死了,还能如何?唉……当年嫁女入王府,便该料到今日之事……”说话间,嗓音渐渐靠近窗边,卢云也大感紧张,又听那老人道:“严松。”屋里响起嗓音:“师侄在此。” 那老人道:“王妃的意思呢?她是想替丈夫报仇,还是想让儿当皇帝?”众人一发静了下来,无人敢置一词。过得半晌,方听严松道:“回师叔的话。王妃娘娘一生心愿,便是让世入继大统,做一个人人称颂的千古名君。” “流芳万古啊……”那老人轻轻笑了一声:“乖女儿,真是为国为民哪。”德王爷没听出讥讽之意,反而大声附和:“没错!王妃有此心,万民有福了!想这世道纷乱,苦了多少姓?咱们再不设身处地为他们想想,谁来担救万民于水深火热之中?等日后载允登了基,娘娘成了后,到时姓丰衣足食,白老爷也成了当今国丈,富贵已……” 正说得高兴间,猛听严松暴怒道:“王爷收回此言!我师叔何等人物,岂是贪图富贵之人?”德王爷忙道:“是、是……本王说错了……”严松大声道:“两位大人务必记得!我师叔此番下山,只为外孙助拳而来,他若贪图这些虚名,一甲前早已提剑下山,凭他的绝世武功,便宁不凡也收拾了,哪还要靠孙儿打天下?” 听得此言,德王哑口,卢云也不“咦”了一声,不知这老人究竟是谁?莫非便是先前茶堂上听到的“白眉老祖”?正想悄悄退开,猛听碰地一声,面前厢房大门破开,纵出了一个人影,身上光芒变幻,似人非人、似仙非仙。 眼看这身法之怪,已非人间之物。卢云心下大骇,自知行踪已露,性也不逃了,只管闭住呼吸,定住了脚步,贴墙站好。 光影消褪,来人昂然直立,现出了本貌。只见他白眉长垂,双手拢袖,腰悬一柄腐朽木剑,不知有几岁了。一时间目光深沉,只朝廊庑角落四望察看,却没发觉卢云贴在墙边,与他相距不过数尺。 这便是“藏气”的功夫,卢云练有“正十七”,曾被灵智方丈诩为“仁剑第二”,也因此,他的武功也带了几分华山玉清的影。一旦压抑呼吸,藏住了武功异象,身便如边石头、毫不起眼,与宁不凡的“藏气”功夫有异曲同工之妙。 正压抑气息间,屋里已奔出了几个人,当前一名带剑道士,正是严松本人。另两个一位身穿大红官袍,是“大理寺卿”胡志孝,另一人金盔铁甲,腰悬王剑,正是“勤王军骠骑营”的统帅德王爷。 先前众人在屋里说着话,岂料变故陡生,德王诚惶诚恐,以为是自己冒犯了老人家,忙道:“老爷生气了?”白眉老人举起左手,制止说话,德王爷不明究理,还待再次赔罪,严松已竖指唇边,低声嘱咐:“大家噤声,方才门外有人窥探。” 德王爷惊道:“有人窥探?是……是丰王的人?还是唐王的狗?”严松细声道:“都不是。若是寻常武师,岂能瞒得住我严松?”德王慌道:“这么厉害?我……我去找护卫过来……” 白眉老人慢慢站直了身,道:“不用了。”德王喃喃地道:“为何不用?”胡志孝低声咳嗽:“王爷,这刺客既能躲过严掌门的耳目,你那些兵将如何能是对手?” 一法通、万法通,胡志孝脑袋清楚,什么事理都瞧得明白,严松也不多说了,提起长剑,便道:“胡大人、德王爷,我送您俩离开。” 卢云明白此地不可久留,趁众人说话之时,悄悄向旁退开,猛听风声大响,那柄木剑突然横向扫来,势道浑厚雄烈,所蕴气力之大,仿佛一根千年神木拦腰撞来。卢云大吃一惊,忙使劲向上一扑,飞身离开廊庑,双手紧抓树枝,旋即潜运内力,制住了树枝晃摇。 德王吓得摔跌在地,颤声道:“又……又怎么了?”院里再次寂静无声。只见卢云高挂枝头,那白眉老人立于廊下,情势可说凶险非常。那老者缓缓转过身来,只在察看卢云适才躲藏之处,严松低声道:“师叔,您……您又瞧见那刺客了?” 那老人点了点头,心神微分,卢云知道机不可失,急急松开了手,便从树梢落入了草丛中。“嗤”地一声响传过,声音虽微,却又让那老人“咦”了一声,左右张望。 卢云满头冷汗,心道:“侥幸。”他躲在草丛里,凝神来看先前所立之处,只见地板让那白眉老人劈了一剑,竟现出了一条两尺来长的痕迹,仿佛尖针所画,笔直端正,入地深达寸许。 看这老人单凭一柄朽木破剑,却能刻地逾寸,不差分毫,卢云凭着十年苦修的内力,自忖也能办到,只是自己的剑芒过于霸道,出手时土崩瓦解、飞沙走石,若要刻出这尖针般的细活,怕还力有未逮。 眼前这老人非同小可,竟能拧狂风暴雨于寸许之间,这份功力之纯,已至化境。卢云心下了然,自己若要与这人过招,绝不能空着双手,他必须仗剑。 此时“云梦泽”不在身上,一时半刻也找不到兵器,卢云只能躲在草丛里,如小狗般趴着,满面狼狈。胡志孝见情势古怪,早想走了,忙拉住了德王爷,低声道:“好了,事不宜迟,咱们兵分两,您去见鲁王妃,我去找威武侯,各把事情谈妥。另也得通知庆王一声,别让他内疚神明,居然把自己逼到死上了。” 德王爷低声道:“寺卿放心,老四这般硬种,便不会害死二哥了。我猜他闯了大祸,定是去宜花院里猫着,抹不丢地,浇个烂醉,啥也不愁。”胡志孝忙道:“好了、好了、不说了,老爷、严掌门,下官告辞了。”把手一拱,慌慌张张地跑了,那德王爷毕竟是武人,只把手按腰刀上,微一欠身,这才转身离开。 那白眉老人甚是机警,虽没找到卢云,却仍手提木剑,四下察看,严松低声道:“师叔,方才真有刺客么?”那老人摇了摇头,道:“不晓得。”严松愕然道:“不晓得?”那老人道:“我觉得有人躲在左近,可始终感应不到他的内力。”严松呆了半晌,随即失笑:“师叔多心了。四下若是有刺客,咱们便感应得到他的杀气,凭您的修为, 难道世上还有人瞒得住您?” 那老人摇头道:“那也难说。方才那个正统军大都督,便接得住我的‘无剑’。” 严松忙道:“那位伍爵爷是正统朝第一高手,方今天下有此身手的,怕也找不到第二个了。” 那老人叹道:“隐居了大半辈,不问世事,满拟天下已无抗手,没想世间武也是一日千里……后生可畏、后生可畏……”严松道:“师叔这话就不是了,您说后生可畏,岂不知后生们畏您惧您,远胜于您怕他们?快回房里歇着吧,一会儿咱们还要给徽王爷念经……” 那老人道:“王妃呢?”严松道:“哭了半天,已睡下了。”那老人哼道:“没出息。” 严松低声道:“师叔怎么说这话呢?小师妹死了丈夫,怎能不伤心?” 那老人嗤之以鼻:“伤什么心,那朱祁多少姬妾,见一个、爱一个,早让她守了活寡,她那时怎不伤心?现下才掉泪,敢情我生她时少生了脑吧是吧?”严松左右张望,细声道:“师叔,您说话小声些,这话要让皇上听了……” 那老人大怒道:“皇上怎么地?永乐大帝我都见过了,还怕朱炎这臭小?严松,师叔这儿有个好差使给你,反正我女儿守寡了,你以后便陪她睡吧!睡到她不哭为止。” 严松跪了下来,颤声道:“师叔,师妹可贵为王妃啊!这大逆不道的事,却要侄儿……”正发抖间,面颊上啪地一声,居然挨了师叔一记耳光,听那老人暴怒道:“没出息的东西!王妃又如何?不就是你爱慕一世的小师妹?当年你不敢和朱祁争,现下朱祁死了,你还不敢争么?活该出家当道士,让你严家绝绝孙!” 严松挨了打,却只抚这面颊,不敢吭气。那老人厉声道:“没出息的东西!还不快起来?”严松慢慢爬起身来,只见这峨嵋掌门面容凄苦,轻轻地道:“师叔还笑话我呢?您当年若能勘破这个情关,又何必隐居深山,不问世事?” 那老人瞪了严松一眼:“凭你也配跟我比?”严松低声道:“侄儿不敢。”那老人甚是跋扈,打完了人,又道:“我外孙呢?”严松忙道:“载允在北院守灵。师叔,不是我夸您这外孙,这孩还真是有祖之风,父亲虽死,至今仍未落过一滴眼泪。” 那老人露出难得的笑容:“什么祖不祖?这是因为像他外公。”严松忙道:“是、是,正是得了老爷的真传……”拍了几个马屁,总算将师叔送入房里,关上房门,院中复又寒静。 卢云大大松了口气,心道:“好个峨嵋山,原来还有这等耄耋耆宿。”转念又想:“对了,这老人方才提到了定远,莫非他们交过手了?” 那老者武功之高,比之当年的四大宗师,只在伯仲之间。只是景泰年间却没听说峨嵋还有这等高手。依此看来,那老者怕真如他自己所言,已然隐居大半生。否则他若十年前便出山挑战,宁不凡那“天下第一”的位是否还坐得稳,还真是难说了。 经历此事,卢云已收起小觑之心,深知红螺寺卧虎藏龙,多停一刻,便有一刻的危险。他不敢在此逗留,便慢慢远离厢房,若莫退出数丈,正要转身,忽见面前明明白白站着一名老者,白眉白须,不是方才那个白眉老人,却又是谁?“ 卢云大吃一惊,左足抬起,一步踏转,便要抢到那老者背后,那老人右足弓步,刚巧不巧挡了去。卢云心下暗惊:“好厉害。”还不及变招,听得嗤地轻响,老者提起木剑,凌空虚劈,霎时天空好似裂了开来,一股剑气伴随隆隆雷响,排山倒海而来。 卢云嘿地一声,双足使劲向后一点,左掌奋力前推,暗藏雄浑罡气,听得掌心“啪”地亮响,直痛得他眼冒金星,还不及后退,一股大力已然压迫而来,卢云也不硬挡了,性顺着这股势力,后掠飞出。 哧哧连声,身旁竹影急动,这一退竟似无止无尽,突然背后一痛,撞着了一株松树,随即脚步晃荡,跌了出去,四下伸手去扶,摸到了一堵墙壁,却是倒在了一间木屋旁。 卢云大口喘息,靠墙坐下,先藏住了身形,这才提手来看,只见左掌心多了一道红印,火辣辣地甚是疼痛,好似被狠抽了一鞭,痛入骨髓。 适才卢云凝云内力,掌心里满布罡气,正是当年赖以求生的“昆仑剑芒”,仗着卓凌昭庇护,这只手方才得以保全,没被白眉老人切下来。 卢云摇头苦笑,看他都四十岁的人了,谁知遇上这白眉老祖,却似成了当年的小塾生,居然还挨了夫的一顿好打?下回再见那老人,必得准备一口宝剑,绝不能再任凭宰割。 天气冷,风又寒,掌心挨了这记,疼得发麻。卢云甩了甩手,正要起身,忽听竹林深处传来口哨声,几名黄衣侍卫飞身而过,身法快,随即屋脊上、竹林里,人影纷纷,相互换岗,此地竟然埋伏了大批御前侍卫。 卢云急忙蹲下,不知自己到了什么地方,赶忙伸手入怀,取出灵智交出来的纸折察看,这一望之下,不由张大了嘴,才知此地便是“祖师禅房”,正统皇帝的行驾所在。 霎时之间,卢云仿佛五雷轰顶,只是后背靠墙,胸口更是剧烈起伏。 正统皇帝、正统皇帝,五十年来天下风起云涌,一切波涛皆源于这面墙后。屋中之人征讨瓦刺、兵败西疆,乃至遭敌寇俘虏、乃至景泰登基,从此这位正统之君销声匿迹,不复踪影。岂料便在天下人遗忘他的时刻,他却与伍定远、杨肃观联手,一举政变成功,创建了这个“正统皇朝”。 今时此地,一墙之隔,正统皇帝便在自己背后。卢云身上微微发热,仰望天空,想自己追寻一生的志向,蓦然之间,泪水涌了出来。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济绝,为万世开平……为了这几句话,顾嗣源死了、柳昂天死了、乃至与江充、刘敬、乃至于秦霸先……乃至于那些认识的、不认识的、那些正派的、邪气的、枭雄的、英雄的,他们宛如飞蛾扑火,全数葬身于这团熊熊火焰之中。 念及那前赴后继、一波接一波死于朝难的英雄们,卢云已是眼眶湿红,他举袖拭泪,霍地站起身来,转向了背后的房舌,凝视那片纸窗。 为了那些已死的、将死的,为了那风中残烛而茫茫无从的千万饿鬼,为了那郁郁苍苍迷迷蒙蒙相争相斗的六道众生,今日今时,卢云必须与正统皇帝见上一面。 全身每一寸都燃起了热血,此刻不为投递奏章,也不为万民请命,卢云既非孔夫、亦非诸葛亮,他只想告诉皇帝几句心底花,打从投入朝廷第一天以来,便窝在心里的花。可惜过去没胆量说,也没本事说,直至今日。 “皇上……”卢云深深吸了口气,慢慢举手向前,正要将窗儿推开,忽听背后一人道:“福公公,皇上醒了么?”卢云大吃一惊,忙伏低身,撇眼去看,却见了两人,一个是军官,一个是监,二人在院里低声说话,与自己相距不过数丈。 两人背对着卢云,并未见到他。听那监骂道:“好你个高炯,怎么溜到院里来了?要是惊动了皇上,你来挨板啊?”卢云撇眼去看,只见那“高炯”腰束红带,一身戎装,想必是伍定远的手下。也是怕这人的眼光厉害,忙伏低了身,以免为人所知。 那高炯人如其名,果然目光炯炯,他听了责备,却是沉着以对,拱手道:“福公公,高某一介武夫,宫廷礼仪若有怠慢,望请恕罪。只是您也是朝廷中人,该知城外军情有多急?皇上再不肯接见咱们,只恐贻误军机,谁又吃罪得起?” 那监却是叫“福公公”,看他年纪甚小,脾气却是不小,一听此言,立时骂道:“怎么,你们这些人吃皇粮当大官,遇上正事便不成了?你去叫伍定远来,我自己和他说。” 那高炯道:“福公公,我家大都督便在前院。”听得此言,卢云便侧到了墙边,偷眼去看,果见院外跪了一员大将,满身征尘,不是伍定远是谁? 卢云人在屋后,伍定远却在前院,两人相距不过咫尺。卢云望故人,只见伍定远摘下了头盔,露出了发髻,看他两鬓霜白,前额更已秃了大半,着实比分手前老了许多。卢云看着看着,心下忽有不忍:“也真难为定远了。当这个大都督,着实不易。” 今早城门大战,看伍定远内外煎熬,一面要镇住灾民、一面要保住京城,如今来打寺里谒上,天却迟迟不见他,真不知这仗要如何打下去了。正叹息间,又听高炯道:“福公公,城外的情势,你也是知道的。今早徽王爷战死,庆王却又弃职逃亡,勤王军上下乱成一片,现下咱们究竟要和要战,都得皇上定夺。烦你再进去通报一声,就说我家大都督一定要见到皇上。”说着递过一叠银票,轻声道:“为了天下万民,拜托了。” 福公公挡开了银票,将他拖开了几步,离得禅房远远的,方才低声道:“高大人啊,不是咱家不肯卖你面。这打初一以来,皇上脾气阴晴不定的,发起威来,真连神仙也顶不住,他没说要见人,谁敢吵他?我看你们还是回去吧。” 高炯低声道:“公公我家大都督也说了,万岁爷一刻不见他,他一刻不离开。”福公公恼了:“高炯!你少拿伍定远来压我!你现下只剩两条可走,要嘛,你这就去找皇后娘娘,看她愿不愿帮这个忙。要嘛,便去找马人杰,让他来闯祖师禅房,就是别死赖在这儿。” 高炯道:“福公公,马大人只剩一条腿了。”福公公发起蛮来,冷笑道:“单脚也能跳啊,人家孙膑还是个两腿全断的,不照样打仗?去去去,想见皇上,自己想办法,快走了!” 眼看福公公冷面绝情,高炯无可奈何,只能走回前院,自去伍定远身边跪着,大参谋加上一个“正统军”大都督,四人排成一列,想来就差个巩志,便成了磕头大队。卢云心想:“原来皇上谁也不见,也罢,还是让卢某闯一遭吧。” 闲云野鹤的好处,便是无牵无挂,便算皇帝发怒抓人,自己只管逃之夭夭,再去大水瀑里躲个十年,谁能奈他何?心念于此,便昂然起身,径朝窗户去推。 面前窗儿关得严严实实,连推几下,却都推之不动,当是从内侧上锁了,卢云微一发力,正要将窗扉震开,忽听禅房里传来低微话声:“王公公……你来告诉朕……”卢云一听禅房里另有内侍,便又蹲了下去。那嗓音听来颇为苍老,如此说道:“谁才是朕的忠臣?” 卢云心中怦地一跳,暗想:“这说话之人……便是正统皇帝么?” 卢云掌中出汗,侧耳听了半晌,不再听闻说话声,当即竖指运力,正要将窗纸刺破,却又听得一个尖锐嗓音道:“启奏万岁爷……依奴婢之见……”这嗓音又尖又出来的,以卢云内力之深,竟也难以听闻。他深深提了口真气,霎时灵台清明,神游虚,树林里的风吹草动、院里监的言语谈笑,莫不一一收入耳中。 这尖嗓说起话来又轻又细,似怕外人偷听一般,卢云虽然运足了气,却还是听漏了大半段,又听那苍老嗓音低声道:“胡说……胡说……朕少年即位,两登基,手下不知多少能人义士,你敢说朕身边没有忠臣?” 那细微嗓音道:“皇上,您身边不乏能人,可要说忠臣,却是一个也没有。” 正运气窃听间,那老迈嗓音突然拔高起来,大声道:“胡说!门外跪的那个伍定远,忠直耿介,难道还不是朕的忠臣么?”这话响震如雷,卢云耳中大感刺痛,前院也是窸窸窣窣,似有什么人动了动身,不想可知,伍定远也听到了说话。 卢云心下一醒,寻思道:“是了,皇上早就知道伍定远跪在院外,这话纯是说给他听的。” 天威难测,看伍定远御前跪雪,皇帝却始终不肯召见,料来必有什么隐情。卢云手上拿着那个“余愚山”写的奏章,心里隐隐生出了忧郁,不知自己该不该送进去。正踌躇间,又听那细微嗓音道:“皇上啊,咱俩就说句真心话吧,您真当伍定远是忠臣么?” 卢云心下暗恼:“这监未免也放肆了,明知定远就在门外,居然敢公然疑心大臣?”正不满间,正统皇帝却也发火了:“大胆畜生!朕今日有这个天下,伍定远当居功,似他这般披肝沥胆,难道还不算是朕的忠臣?” 前院传来硬物触地声,卢云侧耳倾听,已知前院的伍定远叩下去,想来额头撞到了地下,心中定是诚惶诚恐。又听那“王公公”叹道:“皇上啊皇上,这儿没外人,咱们就别说那些虚的吧……您真觉得伍定远效忠的是您吗?”卢云越听越毛骨悚然,看这话一说,伍定远还要做人么?正惊怕间,皇帝却已开口训斥了:“又来了!老在这儿挑拨离间,伍定远不效忠朕,还能效忠谁?难不成要效忠江充、效忠也先不成?” 这也先曾经击败武英皇帝,将他追杀到天涯海角,看来皇帝虽已年老,仍深恨此事,便将此人与江充并列平生两大恨。那王公公忙道:“皇上误会啦,奴才虽没说伍定远是忠臣,可也没说他是奸臣,当然也不会和也先、江充同流合污。可真叫奴才来说,他其实也没效忠您。” 皇帝冷笑道:“那他效忠的是谁?”那王公公道:“天下万民。” 皇帝冷笑道:“没见识的东西,民为本、社稷次之,君为轻,伍定远效忠天下万民,那就是效忠朕。咱俩志同道合,还分什么彼此?”卢云松了口气,心道:“是了,这才是圣君正道。” 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此乃孟所言,不知多少君王心怀厌恶,正统皇帝却轻而易举跨过了第一关,料来这个天下有救了。正庆幸间,那王公公却又笑起来:“皇上啊皇上,奴婢可又不懂啦!既然伍定远这般效忠天下万民,现下怎不去替老姓干活?却又跪到您的门外来啦?”皇帝森然道:“怒匪闹到门口来了,伍定远谋思忠君报国,偏又才具不足,只能求朕指点来了。” 王公公哎哟一声,娘气道:“皇上,伍定远手底下几十万兵马,整治得井井有条,他哪里求过您指点了?他真要解京城之危,还怕没法吗?干啥来问别人啊?”皇帝怒道:“你住嘴!军国大事,你懂什么?当年御驾亲征就是你这畜生出的馊主意?现下又来嚼舌?滚了!” 卢云闻言更惊,不知这王姓监究竟是何方神圣,居然还曾陪同过御驾亲征,那岂不是比刘敬资格更老?却听那王公公幽幽地道:“皇上,御驾亲征是怎么败的,您自己心里最清楚了,咱们真是输在也先手里么?” 听得此言,卢云不由“啊”的一声低呼,这声响一出,前院的伍定远立时也“咦”地一声,好似察觉后院里躲着有人。卢云深知“一代真龙”的能耐,忙把气息掩住了,大气也不敢透上一口。至于伍定远是否会过来察看,只能听天由命了。 伍定远察觉有异,那皇帝与王公公却没这等耳力,自不知隔墙有耳。听那王公公低声又道:“皇上,您且想想,这勤王军呢,上下有一二十万人,全是世袭军户,正统军呢,募了七十二万兵,这两军加在一块儿,将近两万军马,若真要驱离灾民,还会办不到么?” 皇帝沉吟道:“你是说……伍定远手下的兵马,其实压得住灾民?”王公公笑道:“可不是么?奴才早就打听过了,伍定远兵马雄强,分明有能耐平乱,却为何要跪在门口?皇上不觉得怪吗?”皇帝低声问道:“他……他不敢擅作主张,所以要来请示朕,是吧?” 王公公笑道:“皇上真是英明啊,您可知下令杀死姓的武将,姓称他们做什么吗?”皇帝忙道:“叫什么?”王公公细声道:“叫做屠夫刽手。”皇帝叹了口气:“这话也没说错啊,杀害姓的人,能有什么好名声?照朕看来,秦始皇便是个大大的屠夫。”王公公笑道:“皇上,您看伍定远那般刚毅木讷之人,他想做刽手么?”皇帝低声道:“当然不想。” 王公公笑道:“所以皇上也该知道啦,人家不想做刽手,可总得有人来扮这黑脸呀。” “反啦!”皇帝发狂了,听得轰地一声,桌竟给掀翻了,随即乓琅大响,不知又砸破了什么东西,王公公笑道:“皇上,所以您也该明白啦,伍定远效忠的不是您,也不是天下万民,而是他伍定远自己啊。” 院外传来哽咽声,不想可知,伍定远落泪了,卢云听入耳中,心里也不自禁代他难过。 伍定远是真龙之体,耳音灵敏,绝不在自己之下,正统皇帝却在房里与人一搭一唱,不就是存心说给他听的? 一片沉寂间,前院传来叩声,已有人叩谢天恩了。不旋踵,院里响起兵卒的号令,伍定远已然起驾离开。想他便再愚鲁倍,此时也当明白了皇帝的旨意。 这场大战必须有人来扛,这个屠夫便是伍定远,他必须代皇帝受过。 屋里屋外一片寒寂,卢云默默坐在屋边,什么也不想说了。他望着手上那份奏章,摇了摇头,正要掉头离开,窗里却又传来皇帝的说话 :“看看你,又把朕的大臣气走了。到时候他辞官不干了,谁替朕追他回来?”王公公笑道:“皇上放心吧。伍定远是个老实人,咱们不这样激他,他哪会拿出真本事来?” 伍定远一走,窗里二人这才说起了真心话,卢云心下一凛,便又蹲身下来,只听皇帝叹道:“这朕知道。唉,伍定远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心软,别说对老姓,便算要杀一条狗,朕看他也老犹豫不决。唉……可是指令总不能让朕亲自下吧?等事情过了,朕得大大的恩赏他。不然他若真要辞官了,那朕可要少了条手臂啦。” 王公公笑道:“皇上放心,伍定远要是走了,您的宝贝干女儿定会追他回来,再让老公侍侯您一年。”皇帝拂然道:“你想的美哪!这艳婷是伍定远的青梅竹马,心疼丈夫还来不及,伍定远要真辞官了,她心里定也骂着朕,便跟着一起走啦!” 王公公笑道:“皇上,那可未必吆,这艳婷到底是向着老公多点,还是向着您多点,咱们得探究探究。”皇帝呸地一声,随即笑骂起来:“你这混蛋,老拿朕和艳婷说事?朕是那种人吗?”卢云与艳婷无甚交情,可听得她成了旁人嘴里的笑柄,仍是深为不满,寻思道:“看来这王公公真是正统朝廷的祸害,为祸之烈,怕还远在江充之上。” 自返京以来,卢云已见过无数王公大臣,杨肃观、伍定远,乃至方才的“德王”、“徐王”,所见不可谓不多,却从未听人提过这位“王公公”,即便昨夜义勇人的“琦小姐”,怕也还不知朝廷里居然有这号人物,没想却让自己撞见了。 卢云宅心仁厚,可此际却对这王公公厌恶之至,若能将这人绑了走,扔到漠北天南,让皇帝再也找之不着,朝廷也许就平安了。正想间,屋里却又静了下来,听那王公公道:“皇上,奴婢方才拿艳婷说事,纯是玩笑话罢了。您别当真啊。” 皇帝嗯了一声:“朕知道。不过这艳婷确是个好女人,伍定远若不好好待她,朕绝不饶他。”王公公低声道:“皇上又舍不得她啦?要不干脆把她召进宫啊?瞧瞧她心里爱的究竟是谁?” 朋友妻,不可戏,何况是大臣之妻?卢云心下恼火,正要不顾一切起身,这回皇帝却也动了怒,出言痛斥:“又来嚼舌!朕是那种人么?艳婷在我,便如亲生女儿一般!你再敢胡说八道,朕立时把你煮了!” 皇帝好象真的发怒了,房中传来哀哀求饶声,那奴才好似怕了,又听正统皇帝沉声道:“听好了,朕这一生,前后有两大忠臣,武英朝是秦霸先,正统朝是伍定远,这两人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所念就只是朕的江山社稷,别无二心。说真的,外界称他们一声‘真龙’,朕闻此言,绝无不快,反而为天下万民庆幸。” 听得秦霸先之名,卢云便静了下来,那王公公却是呸了一声:“皇上,您又糊涂啦,这世上没有真的忠臣,只有被逼出来的忠臣。您还记得么?当年秦霸先把您关到了什么地方?” 皇帝的浩然正气一发无踪了,代之而起幽幽叹息,听他低声道:“神机洞……” “没错!就是神机洞!”王公公连珠炮似地骂了起来:“他***狗日狗杂碎,名摆握有怒苍山几万兵马,却不肯把咱俩接出来,皇上您自己想想,他安的是什么心?”皇帝痛苦道:“朕……朕不知道……” 王公公大声道:“皇上!都多少年了,您还弄不明白么?这秦霸先是想留后!和泯王修好!不然他手上兵马这般强大,干啥又要把您藏起来?还不就是想拿您当筹码,也好和景泰换个一官半职什么的,可您多傻,至今还把这人当成了忠臣,念念不忘,可真笑破天下人的肚皮啦!” “住口!住口!”皇帝狂叫起来了:“当年秦霸先为了保朕,闹得满门抄斩!那还是假的吗?那天咱们去武德侯府凭吊,你不也跟着朕一齐掉眼泪了!他全家都死了!儿又被泯王逼反了!他一家人都沦落到了这个境地,你还要怎么样?你说啊!说啊!” 卢云甚少听人提起秦霸先的生平,此时听得二人对答,也只一知半解。那王公公却似恨透了秦霸先,仍是咒骂不休:“皇上,人是会变的。当年的秦霸先,也许不至向泯王低头,可后来呢?他若非一意接受招安,又怎会被柳昂天陷害?惨死在神鬼亭?” 卢云心下大震:“什么?侯爷害死了秦霸先?”正惊疑间,忽听“喵”地一声,屋里传来猫叫,正统皇帝笑道:“玉狮,又来讨朕欢喜啦。”说着嗯嗯几声,想是朝小猫身上亲了亲。 喵喵之声响起,接着传来呼噜噜的声响,这小猫颇见舒泰,屋里便又静了下来。良久良久,听得皇帝幽幽地道:“王公公,事情都过了多少年,秦霸先死了,柳昂天也死了,连天绝大师也死了,往者俱亡,咱们就别再追究这些往事了,就让这些事过去吧。” 王公公冷笑道:“皇上,那宁不凡呢?咱们追究不追究?”卢云心下一凛:“宁不凡?怎么他也扯进来了?他和正统皇帝有什么恩怨?”正想间,却听皇帝重重哼了一声,森然道:“王公公……宁不凡功在国家,没有他,咱们还在西域里坐牢,谁有本事把咱们带回中原?你若敢损宁大侠一句,朕就把你的脑袋按到火炉里,烧成灰烬。” 王公公笑道:“皇上,您以为宁不凡出手救驾,为的是您啊?我看他为的是另有其人。” 尖锐嗓音停下,浓厚喘息响起,猛听“砰”地一声,皇上重重一拍桌,大声道:“住口!” 喵地一声,那只小猫想来也害怕了,纵落下地,自在屋中乱窜。那王公公也不敢乱说。屋里静默良久,听得皇帝低声道:“王公公,咱们名为君臣,实为知己。可你也别老是编排外人,让朕难以做人……”王公公冷笑道:“皇上啊皇上,您就是着点妇人之仁,这才害惨了自己,您不信,自己可以出去打听打听,这普天之下,还有谁当你是天?都等着您赶紧死哪!” 皇帝大怒道:“大胆畜生!敢对朕说这话?”卢云大骇,真没料到这王公公狂悖至此,若在景泰朝,只怕早已被霎了。却听那王公公劝道:“皇上,奴婢这生都是服侍您的,说话本就直了些,可忠言逆耳、良药苦口,您便算不爱听,奴婢还是有话要说!” “说!说!说!”皇帝重重拍了桌,厉声吼道:“你想说便说!朕拦过你吗?啊!啊!”王公公低声道:“皇上息怒啊,奴才这一切都是为您好啊……您看看,现今朝廷里到处拉帮结党,一派归一派的,您倒也说说,他们为的是什么?” 皇帝哼了一声,道:“入东宫、接大位。”王公公道:“可不是么?人人都说您年纪老了,不出两年,便要龙驭殡天,谁不在为日后打算?您说想伍定远是忠臣,可您何妨召他进来,亲口问问他,他私下支持哪个王爷?” 听得种种谗言,皇帝想是苦恼,一时咬牙气喘:“你说……伍定远私下和哪个王爷好了?是唐王那个***,还是徐王那混帐王八蛋?”王公公道:“皇上,伍定远是个守口如瓶的人,他哪里会漏口风?可您说吧,为了立储的事情,他前后催了您多少回?” 皇帝哼道:“每年都提。”王公公道:“可不是么?不单伍定远,什么何荣啊、马人杰啊、杨肃观啊、牟俊逸啊,全都一个劲儿要您立储,私下却在找老板、拥新王,玩那荣华富贵的老把戏,这等人留之何用?不如全杀了吧。” “王八蛋!”皇帝暴吼一声,却也不知是骂谁,听他喘息道:“这……其实他们也没错,朕确实老了,再不立储,万一龙驭殡天了,这天下也不能一日无主……”王公公冷笑道:“这还要您发愁啊,当年皇上御驾亲征,也不就失踪个两天,那老贼婆不就立个泯王出来么?” “王八蛋!”皇帝暴吼起来了:“什么老贼婆?那是朕的母后!你敢骂她?” 王公公冷冷地道:“皇上,咱家很少骂人那个字的,但奴婢拼着霎头的罪,也要骂出来。您说那贼婆多狠心?多毒辣?您说江充坏,我看还坏不到她的一点皮毛,当年您御驾亲征,这贼贱人就安排了毒计,先把秦霸先驾空了,又让泯王监国、再让江充去勾结也先,里外夹击 ,一次把您从宝座上推下来……这贱人!奴婢若还留着那玩意儿,非日她的尸骨回,您还左一个母后、右一个母后,她把您当儿看了么?” “畜生!”地下传来践踏声,帝声勃然震怒:“***!朕老娘你也敢日!朕先日死你这***!”禅房里传来劈劈啪啪,传出踢打声,那王公公却能忍人所不能忍,竟是无声无息,卢云则是满掌冷汗,只觉家事国事搅在一起,脑袋里已是乱成一片。 良久良久,正统皇帝总算喘了口气,低声道:“王公公,朕……朕打痛你了么?”王公公哽咽道:“万岁爷,为了您,奴婢可以死上千遍,还怕什么痛?您要看奴才不对眼,性杀了我吧?”皇帝低声道:“那怎么行?你……你一直是朕最亲的人……”说到此处,居然呜呜哭了起来:“唉……朕真的好苦……身边没一个人可信……” 哭了半晌,忽听屋里喵地一声,一只猫儿跳上了窗台,自在那儿徘徊,皇帝忙道:“啊……玉狮要出去玩儿了?朕放你出去。”王公公道:“皇上别放它出门,这畜生不才刚回来?又弄得一身脏,真惹人厌。”皇帝恼道:“王公公,连一只猫的醋你也好吃?真比娘们还娘。”脚步低响,嘎地一声,窗扉推开,说巧不巧,恰恰便开在卢云头上。 卢云心下大惊,忙蹲低了身,就怕与正统皇帝照面,却于此时,一只小猫从窗台探出头来,猛一见到卢云,却是“喵”地一声,猫毛直竖,便又逃回了屋里。 “玉狮,怎么啦?不是开窗了,怎又不去玩儿啦?”屋里传来正统皇帝的嗓音,颇见温柔,王公公笑道:“皇上,玉狮知道您发了脾气,便又回来讨您欢心啦。”皇帝哈哈一笑,便又关了窗,道:“还是玉狮好,玉狮才是朕的忠臣。” 皇帝与的这些话,朕都听了进去。只是有些事情,你还是没弄明白。就拿马人杰来说吧,你知道朕为何始终不杀他?”喵喵叫声中,听那尖锐嗓音道:“皇上是要制肘杨肃观。” 听得此言,卢云忍不住“啊”了一声,叫了出来,天幸屋里二人均未发觉,卢云心头怦怦跳着,又听皇帝大声叹气:“可惜啊!”御声渐渐低沉,继之以幽幽惋惜:“朱祁居然死了……这八王之中,朕其实最看重他,这才让他握住了兵权,可惜他福薄,居然让庆王那畜生害死了……唉…….这用人之际,这案该怎么办啊?” 胡志孝料事如神,果然算中皇帝的心思,他压根儿就没打算办庆王,大理寺若直言上奏,反而让皇帝为难了。那王公公道:“皇上,奴才实话问您一句,现下朱祁死了,八王之中,哪个最合您的意啊?” “这八王之中呢,说来说去,还是徽王最好,又忠又能干,唉,偏又死了……这唐王呢,状似是恭顺……鲁王呢,还真是暴躁……丰王呢……”屋里传来茶盏碰撞声,不知是谁喝了口水,皇帝在思什么,过了半晌,忽又道:“对了,腊月时朕见了丽妃吐得好厉害,全是些酸水,却是怎么回事?”王公公笑道:“皇上,她喝醉酒啦,整谭花雕灌下去,还能不吐吗?” “日你妈!”皇帝又暴怒起来:“朕问丽妃是不是害喜了,你这奴婢跟朕扯什么?说!她是不是有了?”王公公忙道:“皇上,这……这得召医来问啊,奴才哪知道?” “***!”皇帝咬牙切齿:“亏他袁医几代都在宫里……朕每回召他来给妃把脉,一次也没准过!明摆是害喜,都让他说成了上吐下泻!这回丽妃吐了,肚里肯定有东西!朕再召袁医问问,只要他还感说个‘没’字,朕即刻烹了他!” 看这正统皇帝求心切,只怕是听不进真话了,卢云虽不认得这袁医,却也不禁暗暗为他担忧。皇帝骂了几声,又吼道:“小德不是去找玉瑛了,怎还不来?”王公公笑道:“皇上啊,小德、小福都是皇后的人,可不是您的人,办事当然怠慢啦。” 皇帝怒道:“又来了!只要是玉瑛的人,便都是朕的人夫妻本一家,还能分彼此么?你再敢嚼舌,朕就将你的舌头拔出来,便和上回一模一样!”王公公慌道:“奴婢该死!奴婢该死!皇后娘娘和圣上是一体的,她待您那真叫做有情有义,万中无一啊!” 皇帝恼道:“这还要你说?朕当年多少妃,十年过去了,还有几个留下?就只她一个死心塌地,千方计为朕复辟,这份恩情,朕世也报不了。”王公公叹道:“是啊,十岁入宫和你厮守不到一年,便守了活寡,这过去十年来,真不知她是怎么过来的?” 皇帝叹道:“说得好啊,朕每思此事,便要慨然。这十年来,想她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却要以泪洗面、独守空闺……”王公公道:“夜夜笙歌啊。”皇帝愣住了,随即大怒道:“你说什么?”王公公忙道:“没、没什么……” “***!”地下再次传来践踏声,皇帝暴怒道:“日你这***,日死你!朕的母后你也损,朕的皇后你也骂,你再说一个字,朕就撕烂你的嘴!”这王公公是练过金刚不坏体,虽遭打凌辱,兀自一声不吭,当真神勇过人。卢云却是满头冷汗,自知听了多秘密,一会儿若让人发觉藏身此间,后果岂堪设想?一时间左顾右盼,已在寻找逃生道。 良久良久,皇帝总算打够了,喘息咬牙:“王公公,你给朕听清楚了!别的人,朕都是半信半疑,唯独对玉瑛,朕绝无一分一毫怀疑!当年她为了助朕复辟,走遍了千山万水,琼武川更两举事,与杨肃观、伍定远结盟,这样的人不忠,还有谁忠?***!你记住了吗?” 王公公哭道:“皇上,奴才只说错一句话,就让您打歪了头啦。可您上回要奴才查办的事儿,奴才早就办好了,您怎么都不夸奖咱哪?”皇帝怒道:“朕要你查什么?” 王公公哭道:“上回皇上不是说了吗?这贼老天无眼,琼家这般忠心人家,怎么还绝后啦,奴才一听,这就立刻派人去查案啦。”皇帝低声道:“绝后?等等,你……你说得是琼翎?” 王公公哭道:“是啊,那个最敢言、最大胆的小,您不还夸他是天纵英才、甘罗拜相……怎么到了正统朝,他却早早没了?奴才越想是越可惜,这便替您调他的卷宗来啦!您到底看不看啊?”皇帝忙道:“快把卷宗拿来,朕现下就要看!” 脚步声响,皇帝亲自起身,急急行了过去,随即传来纸页翻动声,过不半晌,又是一声暴吼:“这***赵尚书!不是要他字写大些?这般蝇头小楷,要朕怎么看?” 这皇帝与景泰大不相同,脾气躁烈异常,骂了几声,屋内纸张窸窣有声,想来还是看了起来。过了好半天,忽听那王公公道:“皇上,您看这儿,琼翎死前下过诏狱哪。” 皇帝喃喃地道:“没错,被关了十几天,出来就死了……难道在狱里被人下毒了?”咬牙骂道:“江充这***……到底拿什么罪名办他?”纸张翻了翻,听那王公公道:“看,都写在这儿了,查南京宗人府少詹士琼翎,于景泰十八年乙卯月无故返京,懈怠政务,擅离官守……” “什么?擅离官守?”皇帝大吼起来:“江充!就凭这莫须有的东西!你也敢杀朕的爱卿!日你妈!朕要亲日你的尸!日你妈上下九族十八代!” 屋里传来纸张撕裂声,皇帝想必怒之矣。卢云伏在窗下偷听,却也是暗暗诧异,他虽没见过琼翎,却也听琼方提起过,晓得她父亲是世家弟,更兼科考出身,江充若要拿他,少说诬个大的,怎敢哪这微不足道的罪名办他?莫非是要逼出琼武川,还是怎地? 正想间,皇帝已然定了定神,反覆踱步,喘道:“等等,这琼翎到底……到底死了多久?”自行翻动了纸张,沉吟道:“景泰二十八年,岁次乙丑……”忽又道:“怪了……他……他擅离官守,又是什么时候的事情?”王公公道:“上头写了,查琼翎于景泰十八年无故返京,懈怠政务……” 脚步声停下,皇帝没说话了,卢云也是微微一凛,心里也隐隐感到怪异。 一椿十年前的案,一条微不足道的小罪,居然治死了开国大公的嫡孙?更可怪者,当时刘敬明明手握东厂、琼武川也深受后器重,二人竟都无能为力,只眼睁睁看着江充害死了他的独? 一片沉寂,在场都觉得悬疑了,猛听皇帝大喊道:“王公公,快去查查,这案的审官是谁?”脚步声响,屋内传出窸窣声,皇帝好似亲自趴到了地下,翻阅散落卷宗。 卢云屏气凝神,听得屋内衣杉拂动,皇帝站起身来,低声道:“怎么搞的……审官没具名?”听得此言,卢云双眼圆睁,却也觉得荒唐了。 这朝廷里的刑名,重一个卷宗,不论严明与否,最要紧的是审讯过程不能出错,不单得具名,还得细写状,否则案情一经追查,审官必然出事。尤其人命关天,便算是个升斗小民,往往也能望上喊冤,闹到五院会审,六部开堂,万万怠慢不得,更何况琼翎不是别人,他是世家弟,开国大公之后,如此惊天大案,审官怎敢不留姓名?难道不怕琼武川告上天庭? 没有告,事情都过去了十五年,琼武川还是没告。即使独遭逢不白之冤,即使女儿成了皇后,琼家还是任凭琼翎沉冤于九泉,就是没替他申冤。 屋里静了下来,皇帝好似也陷入了沉思,过得好半晌,忽道:“峰。”哗地一声,纸张全数扔了出去,听得皇帝大声道:“这案是峰亲审!所以审讯时没留姓名!” 卢云心下一凛,已知琼翎的案早已上达天庭了,又听皇帝大吼道:“来人!”门外脚步慌张,听那福公公道:“万岁爷!奴婢在此候旨!”皇帝沉声道:“调法司,朕有事问他们。”福公公忙道:“是、是、奴婢这就去。”正要离去,又听皇帝沉声道:“慢!”那小福好似跪了下来,颤声道:“奴婢听着。”皇帝淡淡地道:“把琼武川找来。”小福忙道:“是……”慢慢起身,倒退行走,听得皇帝大吼道:“还不快去!” 砰地一声,那小福绊了门槛,险些跌了一跤。那王公公待小福走远了,方才道:“皇上保重龙体啊,这琼翎人都死了,您就别费神啦。”皇帝道:“这你别管,朕不在的这几十年,稀奇古怪的事多了,朕定要查个水落石出,该办的就要办、该平反的就要平反。” 王公公细声道:“皇上先歇歇吧,倒是奴婢上回向您提的那事儿,您考虑得如何了?”皇帝叹了口气:“别说了,遗宫那案,闹得天下大乱,朕怎能再来一次?” 听得“遗宫”二字,卢云微微害怕,不知皇帝又想干些什么?王公公道“皇上,此一时、彼一时啊,泯王妃不肯做的事,难道玉瑛就不肯?你俩共历患难、您还信不过她么?”皇帝叹道:“便算她肯,朕也舍不得。”王公公低声道:“皇上,您舍不得她,她又舍得您了?照奴婢看,您该找个时机向她表白了,省得老是牵肠挂肚的……“ 皇帝叹了口气:“说真的,朕走了之后,心里最放不下的,其实也就她一个……她若愿随朕……唉……”皇帝说了一阵话,不知所云,想来也累了,听得榻褥微响,想是躺了下来。 卢云早想走了,一听皇帝躺下了,立时取出灵智送来的地图,四下对照方位,瞧着瞧,只见竹林更深处还有几间厢房,与祖师禅房相距尺,更妙的是并无兵卒看守,一时心下大喜,已有脱身之策。他将折纸揣入怀中,正要迈步离开,突然间,却又摸到怀里那份奏章。 这奏章是先前从天王殿捡来的,正是出自户部主薄“余愚山”之手,几番送入内阁,却都遭人退回,足见碧血丹心。如今自己与皇帝近在咫尺,再不替他呈递,未免过不近人情。 正所谓“尽人事、听天命”,朝局如此,这奏章送与不送,其实并无分别,说来也不过是聊尽人事罢了。卢云默默叹息,反正四下无人,便慢慢起身,看准窗锁所在,运起掌中粘劲,听得一声轻响,隔物传力,锁勾已然脱落,便又悄悄推开了窗扉。 窗扉一开,现出了屋内景象,只见房里堆满了公卷宗,怕有一人高了,炕上一人半躺半坐,背对着自己,手上抱了只小猫,想来便是正统皇帝了。 先前听这皇帝满口粗话,当是个残暴的,岂料房中满是卷,想来皇帝年纪虽老,实乃勤于政事。卢云窥望了几眼,又想:“方才那王公公不知是何许人,倒是不能不看。”撇眼四望,屋内除了正统皇帝,却也没见到别人。正纳闷间,突然那小猫撇眼过来,猛一见到自己,便又“喵”地一声,到处鼠窜。 “玉狮……”皇帝说话了:“又怎么啦?肚饿了?”卢云满身冷汗,自知身在险地,实在不能久留,便将纸袋悄悄置于窗台,正要转身离开,忽然那信封向前一滑,便要堕下地去,卢云吃了一惊,赶忙半空抽手,便又将信吸回了掌里。 这纸袋宽,窗台却窄,放不牢靠,若是落到了地下,难保监扫地时不会扫走,不免要前功尽弃了。想着想,便将奏章从纸袋里取 出,正要放在窗台上,忽然眼光一转,只见奏章封皮空空白白,不见陈奏题要,亦不见奏臣名衔,不由大感错愕:“这……这奏章怎么没署名?” 先前那奏章始终收在纸袋里,卢云便也不曾细看,此刻见情状有异,忙将奏本急翻一遍,翻到第页,却见内里夹了一张字条,上书:“天下第一大笑话”。 卢云心下茫然,不知这话有何意思?眼看字条后头还有字,忙翻转过来,却又是一行小字,见是:“皇后娘娘的儿……” “不姓朱?” 卢云心下骇然,不由啊地一声,叫出声来。 喊声出口,心下大叫糟糕,果然屋顶已跃下一名侍卫,举掌来袭。卢云自知生死一刻,急忙运掌回击,一声闷哼过去,那侍卫腾腾腾连退十来步,手上却掏出一把火枪,便朝卢云射来。 砰地一声大响,卢云双掌对开,化作一个半圆,但听嗡嗡声响大作,掌缘处火烫剧痛,墙边却多了个深孔,却是让枪儿射穿的。正喘气间,猛听窗里传来“啪”地一响,屋内地下堕落了一样东西,正是那份奏章。 卢云叫苦连天,适才他出招划掌,手上发劲,拿不住东西,这奏章便飞了出去,摔到了屋内地下。听得这声低响,屋内老者总算有了知觉,便喊道:“谁啊?”霎时便回过身来,恰恰与卢云打了个照面()。 两人呆呆相望,只见正统皇帝身穿宽袍,左手抱了只猫,右手捧了只布娃娃,满面愕然地望着自己,卢云也是张大了嘴,一时之间,只觉得这老者好生面熟,似在哪儿见过,那老者却也咦了一声,喃喃地道:“你……你是……”站起身来,脚上却踩着了东西,正是那份奏章。 眼看皇帝弯腰下来,正要拾起,卢云急喊道:“且慢!”话声未毕,猛听轰隆一声巨响,卢云回头急看,惊见一道号炮冲天而起,树林深处传来铁靴震踏,远远现出一面旌旗,正是“北威”,正统军已然发觉了刺客,立时合围逼近了。 眼看皇帝随时都要拿起奏章,卢云惊惶万状,正要跳入窗中,却听一名军官喊道:“火枪手!射!”轰砰!轰砰!枪声不绝于耳,卢云东滚西翻,眼看手上还拿着那只纸袋,情急下便抛了出去,嗤地一声,那纸袋打着了奏章,一发飞到了火炉里,旋即着起了火。 枪声大作,正统军投鼠忌器,不敢朝窗口来射,只朝卢云脚上打,这便给了他一线生机,翻滚几回,猛地双腿灌力,已然纵身上了一株松树,旋即纵跃奔逃,带头军官喊道:“大家随我来!你们几个!即刻过去通报大都督!” 卢云一在树上奔跑,心头却还挂着那份奏章,暗暗骇想:“这……方才那字条到底是打哪来的?”看那余愚山貌似忠臣,可到底做何居心,上奏便上奏,却为何要在奏本里夹上这字条?难道是故意恶作剧,却想气死皇上?还是有人暗中把字条夹了进来,却是存心想害人? 无论如何,这字条绝不能让皇帝见到,这玩笑开大了,正统皇帝一看之下,龙颜震怒,琼家满门岂不要大祸临头?天幸自己已将这奏章送入火炉里,这当口八成是烧成了灰烬()。正奔逃间,忽又听禅房传来喊声:“皇上!您千万别出来!刺客还在林间!” 卢云心下一凛,回眸去望,只见那老者已从禅房走出,正朝林间眺望。不知为何,那老者望来是眼熟,卢云边奔边想,蓦然间心念如电,便已惊醒过来:“啊,对了,我真见过他啊!” 十年之前,中秋前夕,那时伍定远升任居庸关总兵,新居落成,自己曾与顾倩兮过去贺喜,便在伍定远的宅邸里见到一名老园丁,岂不便是方才见到的“正统皇帝”? 当时那老园丁非同小可,卢云上前请教姓名,老园丁自承姓“郑”,卢云见他年老,欲加搀扶,却引得他勃然大怒,睁眼瞪视,竟使卢云惶愧不已。如今回想,老园丁嘴里的“郑”字并非自道姓氏,而是“朕”字之误。 景泰谦恭温,仿佛是名俊秀儒生,正统皇帝却是气宇凛然,好似天生就是该当皇帝的,让人一见难忘。卢云想着想着,突然出了一身冷汗:“这么说来……正统皇帝尚未复辟前,便一直躲在定远家里了?” 正统朝复立,伍定远乃是大功臣,只没想到他筹划如此之久,谋算如此之深,早在景泰年间,便已转投新皇?正惊疑间,忽听树林下人声喧哗,前方满满的全是人,又是兵卒、又是监,都在查自己的下落。卢云停下脚来,把自己藏在树枝里,心道:“糟了,我该怎么脱身?” 四下尽是兵马,自己若与正统军正面交锋,纵能打倒十个、二十个,可接下来的个、千个、万个,却该如何应付?更何况伍定远就在左近,到时前来应援,自己却该如何是好? 看这红螺寺真不能擅闯,卢云自知非走不可,却不知该逃往何方()。沉吟半晌,忽见树林外红墙黄瓦,正是大雄宝殿。他心念一转,已有脱身之计,当下深深一个吐纳,“嘿”地一声过后,脚下树枝受力折断,卢云也扑天而起,整整飞过了二十来丈,已然站上了殿顶。 卢云松了口气,正要狂奔而过,却听檐下喊声四起:“屋顶有声音!”、“快去看看!” 卢云心下大惊,方知大雄宝殿里也是高手云集,不知有多少武林人士在此,正待加紧脚步,突然眼前一花,一道身影纵跃腾空,站上屋瓦,反手一掌便朝自己劈来。卢云驾开敌掌,正要借力打力,突然一股猛烈罡气沿臂传到,胸口一闷,竟被这掌震得气血翻涌,连退步,来人使得竟是佛门正宗武术:“大力金刚掌”。 卢云过轻敌,已然吃了大亏,那僧人却也占不到什么便宜,看他被“正十七”卸下掌力,根基动摇,竟尔滑倒在地。 双方互有得失,卢云深深吐纳,调匀了内力,那僧人也已回力站起,看他气凝如山,双掌大开,这人却是自己认识的,正是方今少林第一人,灵定大师. 正文 第七章:参与商 “让!让!金吾奉旨捉拿刺客!着令闲杂人等一律让道!”雪雾里奔出一队兵卒,脚步声整齐划一,轰轰作响,带头之人却是一员金甲大将,看他面貌俊美,旗号却是“金吾”二字。 金吾卫统领到了,此人威武出众,官威严整,正是“玉面游龙”游天定,只见他领着兵马,一杀到了大雄宝殿,喊道:“刺客何在?”宝殿下又是兵卒、又是和尚,另还有几个监,众人听得问话,霎时举起手来,向宝殿顶上一指,喊道:“跑到上头去了!” 游天定哼了一声,把头一抬,惊见佛殿屋脊高,离地至少十丈以上,不由微微一凛:“这这刺客是怎么上去的?”众人齐声道:“蹦的一下,便飞上去了!”听此言,那宝殿更显得高了,仿佛直通乐世界一般,游天定颤声道:“还还有谁在上头?”众僧合十道:“阿弥陀佛!少林方丈追上去了!” 游天定大大松了口气,晓得自己看得明日的阳了,霎时把嘴一歪,暴吼道:“来人!围住了大雄宝殿!若有胆怯退后者,本将立斩不饶!” 屋檐下喧哗吵闹,围得水泄不通,宝殿的黄瓦上却是寂静无声,灵定深深吸了口气,脚下却慢慢退后,只在打量这名不速之客。卢云也是暗自忌惮,一时举袖遮面,左手却撕下一块衣襟,蒙住了脸,以免灵定认出自己。 两大高手相互对峙,谁也没动手,灵定暗暗猜测卢云的身份,沉吟道:“尊驾可是怒苍山的人?”话声未毕,猛听殿下传来喊声:“圣上有旨!谁也不许和刺客说话!” 卢云听这嗓声尖锐,转头朝殿下去看,正是小福来了,听他喊道:“方丈大师!您赶紧将他活捉下来,万岁爷一会儿要亲自审问这人!” 听得此言,卢云不由心下大惊:“难道那字条已被皇上看到了?” 正感毛骨悚然间,猛听“喝”地一声,灵定半空一个回旋,左脚斜踢,方位变换,正是少林七十二绝技之一:“佛座孔雀”。卢云反身跳起,使出了陆孤瞻亲授的“回风蹬腿”,灵定却早已变招了,脚下不再是“佛座孔雀”,而是“莲坐菩提”。砰地一声,卢云胸口挨了一脚,脚下已是跌跌撞撞,连退十来步。 看人挑担不吃力,昨夜卢云隔山观虎斗,眼看哲尔丹被灵定打得溃不成军,还想这“漠北宗师”不过尔尔,直至此刻下场接招,方知这老僧渊博如海,实有惊人艺业。 卢云深深吸了口气,暗叹道:“糟了,这灵定功力如此深厚,我我该怎么脱身?”还在思忖间,突然面前金风微拂,灵定又是一掌推来,卢云也是二话不说,提手便架。 双方掌力相触,卢云脚下一晃,手臂更是大感酸麻,这才知道灵定掌力有异,劲道吞吐间,缓急相济,竟能将几道不同内劲揉而为一,难化解。正要退开,灵定又是第二掌推来,卢云也嘿地一声,双掌排出,硬碰接下了这招。 双掌相击,这回不同于先前,两人都已用上了全力,猛听嗡嗡金响,如锣钹相击,卢云耳鼓刺痛,膝间更是一软,险些倒了下去,殿檐下立时传来喝彩声:“好!” 卢云勉强保住身形不倒,口中却是呵呵喘息,霎时双掌发出了气劲,正是“昆仑剑蛊”。 此刻不只卢云暗自心惊,其实灵定心中的震惊更远在卢云之上,先前他与卢云过招,第一招便被摔了个大筋斗,这是艺成来前所未见的大事,是以第二掌发出,便已不再是慈悲为怀的“大力金刚掌”,而是少林第一强霸掌劲功:“安禅制龙掌”,岂料硬碰硬之下,这蒙面人只是晃了晃,浑若无事地接了下来。这份内力之厚,怕已不在当年的天绝神僧之下。 双方各有忌惮,亦有所持。卢云深深提气,运起了“昆仑剑蛊”,正要硬闯过去,猛见屋瓦亮起了幻彩,光芒变化,似仙非仙,大殿居然多出了一个人影,却是适才见过的那名白眉老人! 卢云叫苦连天,灵定却是心下大喜,忙道;“阿弥陀佛,峨嵋山白云天白老前辈降临,话间严松也已纵身而上,看他手提长剑,身藏鹤形,虽比两名前辈稍弱,却也不容小觑。 高手一波接一波赶到,严松附耳道:“师叔,方才你察觉的那名宵小,便是此人么?”白眉老人道:“是。”听得灵定说话,卢云方知这老人原是叫做“白云天”,这老人心机与武功一般厉害,适才树林里欲擒欲纵,险些逮到了卢云,此刻更已赶了上来,将他团团包围。 眼前情势非同小可,卢云全身冷汗涔涔而下,大高手却又慢慢缩小了包围,他自知讨不了好,慢慢朝后挪步,堪堪又退后了几尺,忽觉背后气流急转,跃上了熊虎一类的大家伙。 “伍侯爷!”小监们群起呐喊,好似见到了救星,卢云自知不能在拖,看准了最弱的严松,奋劲于腿,轰隆隆地狂奔而出,屋瓦飞散间,严松大惊失色,赶忙拔剑自卫,一招“金顶见日”,疾刺而去。白云天、灵定怕他抵挡不住,各出一掌来救,正要冲将过去,忽然一股气流来势奇快,后发先至,已近背后尺,掌力尚未及身,卢云背心已大感疼痛,不由心下震恐:“几年不见,定远练到了这个地步?” 你强我更强,你高我更高,卢云半空转身,运出了“正十七”心法,以圆带切,盼能卸掉众高手的掌力。 轰隆一声巨响,四大高手功力相接,一是少林方丈,一是峨嵋耆老,还一个是武名崇隆的“一代真龙”,卢云以一敌,又得躲避严松的剑招,却是如何下场?嗡嗡耳鸣中,众人身微微一晃,卢云则是眼前一黑,四肢骇浑浑欲散,身宛如腾云驾雾一般,越飞越高,一飞过了大雄宝殿,这才直堕而下。 砰隆大响,卢云撞破了一处房顶,掉进西院斋房里去了。众监惊喊道:“刺客又跑了!快追啊!”一片惊惶呐喊中,听得游天定大喊道:“让开!这人是咱们金吾卫抓到的!谁都不许抢!”当即率领部下,便朝西院霎了过去。 广场闹哄哄的,宝殿上却是寂静无声,只见灵定低头喘气,白眉老人双眉挺起,伍定远则是默然沉思。良久良久,还是严松第一个开口了,低声道:“方才那人使的是什么武功,你们瞧出来了么?”此问一出,无人能答,诸大高手面面相觑,谁也说不出个道理来。 在场均是当世第一等人物,峨嵋洞天、少林佛门、便是严松自己,谁不是通博古今?孰知合四人之见识,尚且看不出那刺客的武功来历。过得半晌,听得灵定沉吟道:“这人武功很玄、似属武当一、又似昆仑一派”严松皱眉道:“昆仑?那不是剑神的本宗么?” 听得剑神二字,白眉老人沉声道:“是谁自号剑神?”严松低声道:“是个狂人,姓卓名凌昭。”白眉老人森然道:“此人现在何处?”严松忙道:“怕让师叔失望,这人早没了。” 白云天哼了一声,追问道:“怎么没的?可是让人打败的?”看这老人年事已高,却仍争强好胜,严松怕惹出事来,便支吾几声,假作没听到,自问灵定道:“方才方丈到得最早,可曾看清那人的长相了?”灵定摇头道:“不曾。”双手合十,转问伍定远:“伍施主呢?是否见得那人的样貌?”问了几声,伍定远都是置若恍闻,严松道:“侯爷,方丈问你话。” 眼看伍定远仍是低头不语,灵定朝他肩膀轻轻一拍,道:“伍施主。”一掌拍落,伍定远宛如大梦初醒,叹了口气。 灵定蹩眉道:“伍施主,您怎么了?”伍定远什么也不说,把手一拱,提气扑纵,便如神鹰般掠下宝殿,大踏步走了。 这手轻功一露,严松不由低咳一声,大有佩服之意。白眉老人却是视若无睹,道:“罢了,刺客既然走了,大伙儿这就鸟兽散吧。”望殿外凌空一踏,轻飘飘走下去,仿佛半空有座隐形梯,让他一行下,。殿下众人见了,莫不激动喝彩,严松冷汗直流,自知见到了本门至高的轻功心法:“凌虚御风”。 伍定远如苍鹰掠地,白云天则是随风而去,殿上之剩灵定与严松。两人对望一眼,严松咳一声,正想跳下大殿,灵定却抢先一步,只见他纵身而起,身如陀螺般回旋盘升,越飞越高,转眼不复踪影,殿下喝彩声如雷,自都在为圣僧叫好,严松低头苦笑,却也不想卖弄了,只管趴到了屋脊旁,暴喝道:“兀你那小和尚!快快搬张梯来,道爷要下去了!” 大高手登场,刺客仍未捕获,这会儿便轮禁卫兵马出场了,只见“羽林卫”到了、“府军卫”到了,转眼一员大将率众抵达,大喊道:“都让开!让开!这是咱的地盘!” 来人歪嘴斜眼,奋不顾身,正是游天定,当下领着兵马,转眼便将西院包围。 红螺寺房舍多,这几日为着祈雨法会,多半住得有人,或是一阁员,或是兵部大臣,个个都能通天。游天定来到门前,正要朝大门踢去,忽然心念一动,想到了巩正仪的故事,忙放落脚来,敲了敲门,轻声道:“有人在吗?” 喊了几声,院里都无人答应,游天定敲了敲门,细声又道:“金吾卫奉旨拿人,著官家眷、无关人等稍加避让,不是有意得罪啊。”喊了几声,门都不开,正苦恼间,一名兵卒上前禀道:“大人,正统军到了。” 游天定早在等这句话,霎时振作了精神,枪在手,刀在腰,躲在门旁埋伏,砰地一声,正统军官行上前去,将门板一脚踢破,还没来得及怒吼,游天定已然抢到前头,奋不顾身,吼道:“大胆刺客!出来受死!” 门板一开,只见屋里全是番人,身穿白衣,趴倒在地,手中还拿着经书,直朝西方膜拜,不知在干些什么。眼看此地并无朝廷要员,游天定自是大大松了口气,便道:“传令下去,这是金吾卫的地盘,谁都不许进来。”几名监忙道:“且慢,咱们是东厂的人” “滚!”众兵大呼小叫,便将正统军、东厂全轰了出去,游天定了仪容,自知要升官了,便行向番狗,骄傲道:“你们是哪儿的蛮?为何在此跪拜?”说了几声,无人理睬自己,游天定不高兴了,便揪住了一人,怒道:“问你话哪!” “加里拉歪拉歪儿!”那番狗突起暴吼,凶狠异常,游天定吓了一跳,正要搧打耳光,几名白衣番人却围了过来,各握刀柄。眼看情势不妙,大批兵卒赶忙往向门外:“正统军!快来啊!”两边各拉帮手,正要群起械斗,却听屋里传来沉静嗓音,道:“都退下。” 番狗想旁退开,正中现出一条魁梧大汉,看他持身端坐,双手抱胸,满头黑发如水银泻地,洒到了肩膀上,是威武气派。眼看称头的来了,游天定哼了一声,当下歪嘴回正,恢复了天朝神将的仪表,沉声道:“阁下何人、报上名来!”那人淡淡地道:“在下汗国使臣,帖木儿灭里便是。” 听得来人是汗国使者,游天定便又哦了一声,打起了官腔:“听好啦!本将是天朝金吾卫统领天将游天定,奉旨追拿刺客在案。请使臣退出院外,免干未便。” 灭里点了点头,便以汗语道:“大家出去,给人家一个方便。”白衣武士齐声答应,各自退到厢外,游天定也不客气了,朗声道:“来人!兵分!全力查刺客下落!” 众兵卒都是宫里头的人,平日皇粮吃惯了,脾气自也不小,霎时冲入房中,翻箱倒柜,踢床踹门,游天定则在一旁喝茶纳凉,正哈欠间,兵卒齐来回报:“启禀将军,没见到刺客。” 游天定森然道:“没见到?”众兵卒道:“每间房都过饿,真没见到。”游天定沉吟半晌,霎时醒悟过来,大喊道:“来人!把那群汗国武士扣下!不许走脱一个!” 喊声一出,院外便传出喝骂声,也是靠着正统军英勇,已将汗国武士团团围起,双方互相推挤,各自叫骂,却听帖木儿灭里道:“大家都站好,给天朝将军一个面。”众武士乖乖低头,游天定则是大步而出,来到灭里面前,冷笑道:“钧座!可知窝藏钦犯是何罪名?” 灭里淡然道:“窝藏钦犯?敢问谁是钦犯?”游天定冷笑道:“还装傻?适才有个刺客逃入西院,你见到了么?”灭里摇头道:“没见到。”游天定扯住他的衣领,森然道:“小,劝你识相点,这歹人行刺圣上,意图不轨,别让我发觉是你指派的,那两国间可是一场大战。” 灭里道:“统领明鉴,下官是汗国使臣,为求敦睦邦谊,不惜跋涉千里,只求朝拜天朝皇帝,又怎会窝藏什么要犯?更何况厢房已让您派兵了,却不知统领还有什么不满?” 游天定哼了一声:“多说无益,钧座有无窝藏人犯,待本官过便知。”把手一挥,暴吼道:“把这些番使都带上来,本官要一一问话!”白衣武士群情耸动,门口的加里拉歪歪儿,灭里把眼色一使,众人只能勉强忍耐下来,便让兵卒押着,一个个带到跟前。 游天定生平受尽了无数闲气,如今总算威镇中外了,一时外嘴怒骂,连审数十名武士,奈何番人不解汉语,无论问什么,都只答一句“ 加里拉歪歪儿”,再看人人大胡、个个大肚,头上没刺着“刺客”二字,谁知有何古怪?也是不明所以,只能找来了灭里,冷冷地道:“使臣名册呢?本官要核对姓名。” 灭里从怀里取出册本,双手奉上,道:“名册在此,奉呈将军鉴核。” 游天定哼了一声,把名册夺过了,细细点了点,见是六十五人,计算白衣武士人头,却也是六十五,一个不多、半个不少。待要一一唱名,却见番弯弯曲曲,谁知道写了些什么?灭里双手交叉胸前,欠身道:“将军还有什么指示?末将伏乞旨喻,俾便遵行。” 游天定又恼又恨,看这番人居然还跟自己打起了官腔,正光火间,忽然衣袖让人拉住了,听得一名兵卒道:“将军,那儿还有一个。”游天定回头一看,只见一名白衣大汉背对自己,低头疾走,不是刺客是谁?霎时飞奔上前,吼道:“抓住他!” 养家糊口靠自己,升官发财由天定,众兵卒见老天赐下了大礼,一时飞奔吼叫,便将刺客扑倒在地,游天定更是一马当先,举脚踩住了歹徒,随即将之揪了起来。 “吼!”面前现出一名大胡,七窍生火,张口怪叫,宛然便是杀猪的活张飞。游天定吓了一跳,颤声道:“好家伙,长得这般凶狠?”捏住那人的嘴,大吼道:“快说!你叫什么名字?”正逼问间,忽听背后有人颤声道:“千岁!”游天定冷笑道:“千岁?还没立哪!” “汗国千岁、喀拉嗤亲王在上!”回去看,背后不知何时来了大批员,为之人正是宰辅阁揆何大人,另一个年岁较轻,却是礼部侍郎胡志廉,二人直向番狗拜倒,神色惊惶。 游天定吞了口唾沫,眼看自己还揪着番狗的胡,便偷偷放开了手,顺便替人家清了清衣杉,正想悄悄溜走,眼前却来了两个白衣武士,持刀冷笑,待要后转逃跑,番狗却又瞪在那里,至于自己的下属,却已逃得一个不剩。正害怕间,何大人已然沉声喝道:“来人!将这狂犬拿下!移送大理寺候审!” “救命啊!不要抓我啊!”游天定歪嘴大哭,便让人拖走了。 养家糊口靠自己,升官发财由天定,金吾卫又出事了,自前任都统巩正仪打扫大街后,游天定也被捕了,罪名是冒犯友邦、唐突使臣,料来性命不久长了。眼看场面清静了,何大人赶忙召来乐舞生,自向请罪,灭里则行到角落,朝一名白衣武士道:“卢参谋,没事了。” 白衣武士松了口气,解下乔装的大胡,顿成了英俊小生,正是卢云。他举袖擦了擦面汗,欠身道:“多承将军援手,感激不尽。” 却说卢云怎么能逃过一劫?原来是灭里助其一臂之力了。先前卢云与众高手互击一掌,那力道如排山倒海,以“正十七”运力之巧,也无法尽数消解,这便堕到了西院里,恰好喀啦嗤亲王行驾在此,灭里便为卢云换了件白袍,易容乔装,果然便蒙过了追兵。 灭里道:“卢参谋,你怎会到了红螺寺?”想到方才那份奏章,卢云不由苦笑摇头:“不好说,也不能说。”灭里明白他有些难言之隐,便也不追问了,径道:“你没受伤吧?”卢云叹了口气,活动了筋骨,正要说话,忽听院里穿来结结巴巴的话声:“伍伍侯爷” 卢云心下一凛,立时背转身去。灭里回头张望,只见大批兵卒开入西院,正中一条天塔般的大汉,五十岁不到,额发稀疏,腰系红带,右手一只斑驳铁套,却是“龙手大都督”大驾光临。 “威武侯”亲临西院,名参谋陪同在旁,一是“掌旗”燕烽、一是“掌粮”岑焱、一是“掌令”高炯,却没见到“掌印官”巩志。胡志廉忙迎上前去,引荐道:“爷,这位便是我朝第一武人,伍定远伍大都督,您俩多亲近亲近” 在场都是尊贵要员,一是阁揆辅,朝中;一是汗国储君,喀拉嗤亲王。各有大批随从,把院里都站满了。那亲王想必也听过伍定远,一经通译,便“啊”了一声,忙依了中原礼数,拱手说了几句话,伍定远虽然听不懂,也知是“久仰山斗”、“闻名不如见面”一类客套话,当下也不找通译了,提起官袍,按晚辈之礼拜了下来。 那汗国大惊失色,忙嘎呜呜的回拜,何大人、胡志廉等自也倒了一排,相互跪拜不休,却于此时,大批随扈行入院来,又是“仆”、“常”两寺卿到了,诸人见得此地有头可磕,那还不赶紧跪下?一时院里占满了地方,便跪到了门外,转看伍定远,却早已起身走开了。 伍定远无意应酬,反正早磕头、早了事,把脑袋向地下一砸,也省得满嘴废话、说不尽说,何大人见他走开了,忙追了过去,道:“伍侯爷,等等老夫啊!” 伍定远东张西望,似在寻找什么人,何大人拉住了他,喘道:“定远、定远,皇上召见你了么?”伍定远置若恍闻,待他问了两遍,忽道:“何大人,方才刺客骚乱,可曾抓到了?” “刺客?什么刺客?”何大人呆了半晌,想他是一阁臣,胸前補上绣了一只仙鹤,好曰宰辅,正所谓“处大官者,不欲小察”,听得问话,仍是一脸茫然,只能大喊大叫:“来人!” 一名部员慌忙来迎:“阁老,卑职在此。”何大人傲然道:“方才有个歹徒,已经抓到了吗?” 来人身穿四云雁袍,也是个在空中飞的,便转头大喝道:“来人!”话声一毕,奔来一只八黄鹂小吏人,慌道:“大人何事召唤?”那部员沉声道:“歹徒现在何处?说!”小小黄鹂鸟受了惊吓,急忙飞出西院,一个追问一个,问到了后来,远方终于传来说话声:“回大人的花,歹徒姓游,已经移送大理寺了。” 何大人俨然而笑:“定远,见识了吧?咱们六部办事何等利落,可不像外传那般无能吧?” 云从龙、风从虎,伍定远乃是武将,胸前绣狮,当属猛兽一类,自然咬不到这些天上飞的。听得刺客被捕,便也点了点头,不再追问,只是眼光仍在院里察看,似仍爱找着什么人。 都说礼尚往来,先前伍定远问过了花,这会儿便该何大人问了,忙将伍定远架到一旁,细声道:“定远,皇上到底见了你没?” 伍定远满面疲惫,无言以对,何大人惊道:“什么,你你还没见到皇上?他晓得西郊的事了吧?”高炯陪在一旁,忙道:“回何老的话,西郊之事,兵部马大人清早便上疏了,只是御批始终没下来,咱们也不知皇上心意如何。” 何大人松了口气:“不怕,不怕,至少奏章进去了。”他取出手帕,擦了擦汗,低声又道:“定远,不是老夫说你,你方才在殿上胡闹什么?还把罗汉像都砸了?害得老夫到处替你赔罪,一会快去向陈二辅、牟大人请个罪,别把大臣都开罪完了。” 伍定远嗯嗯应了几声,不置可否,何大人低声道:“好了好了,国事谈完了,也该谈谈咱们两家的家事了。”拉住了铁手,又道:“定远啊,你见过我女儿凝香么?” 伍定远还在院中左顾右盼,便只嗯了一声,又听何大人叹息道:“说来难为情哪,小女凝香,年方十七,正值情窦初开的时候。这几日不知犯了什么怪病,居然落得茶不思、饭不想,至今已有两天两夜不吃饭了老夫实在没法,当此国难之时,也只能厚着脸皮求你帮忙了” 伍定远本在发呆,此刻总算有了知觉,忙道:“阁老要我做些什么?”何大人笑道:“听说令郎崇卿英雄少年,大有父风,咱俩这做爹的,是不是该替儿女打算啦?” 众人吃了一惊,没料到何大人起意安排女儿的婚事,竟是要招伍崇卿为婿了?伍定远咳嗽频仍:“何老,犬的性情有些有些刚烈,恐怕”何大人笑道:“性情刚烈,那好啊,那不跟老夫的脾气一模一样?来来来,老夫跟你说说” 正要过来咬耳,伍定远却溜得快了,赶忙行到院中,左右张望间,忽地咳嗽一声,道:“这位将军是”众人闻言转头,霎时便见了一条大汉,长发及肩,正是“帖木儿灭里”。 自古英雄惜英雄,这帖木儿灭里高大魁梧,昂然有好汉之风,果然便把同类引来了。他明白伍定远比自己长了十二岁,便依着中原习俗,按年甲下拜叙礼,朗声道:“卑职帖木儿汗国金帐武将,帖木儿灭里,拜见天朝大都督。” 伍定远点了点头,正要伸手扶起,一旁的何大人却又附耳过来,补充道:“侯爷,听说此人就是大名鼎鼎的‘煞金汗’。”高炯、岑焱、燕烽大感惊奇,纷纷围拢上前,只是鼻梁高,眼眶深陷,依稀又与西域人有几分亲近。两边见过了礼,听得伍定远道:“将军是第一次来朝?” 灭里道:“卑职此行陪同亲王来华,一是向天朝大皇帝问安,二来与天朝臣民互通贸易,顺道采买些丝绸,运回西域。”伍定远点了点头,回头去看,果见那汗国已得分不开身,“仆寺”欲买马,“织造局”欲买丝,那胡志廉领着乐舞生通译,不免忙得舌头都打结了。 这西域自古便是人荟萃之地,中原丝绸、大食香料、波斯织物,彼此互通有无,只是怒苍盘踞西北之后,来往商旅莫不受害,商人们为求自保,往往绕道嘉峪关、雁门关,绝不敢擅入西北,说来这回两国官员洽商,还是正统朝的头一遭。 众人说了一阵话,帖木儿灭里也在打量这位“一代真龙”,看他好大的个头,胸膛厚实,比自己还高了数寸。再看高炯、岑焱、燕烽等人也是身形高大,可怜何大人挤在中间,仿佛小鸡闯鹤群,不见天日,只能大喊道:“退开些!老夫要说话!” 众鹤向后退开,露出一只鸡,何大人咳了咳,捋须微笑:“灭里将军,听说你是西域第一勇士,咱们伍侯爷却也是打遍中原无敌手,你俩比比功夫,却是谁高谁低啊?” 灭里拱手道:“威武侯胸襟广阔,以德服人,末将自叹弗如。”何大人笑道:“好个以德服人,老弟的德行不如伍侯爷,武功便强过他啦?”伍定远微微一笑,想他身份已高,自不会和后进争强夺胜,便拍了拍灭里的臂膀,正要嘉勉几句,忽然微微一愣,目望院中,道:“将军,那人是你的手下么?” 灭里道:“此人是我的马夫,不暗汉语,也没有见过世面,唐突几位大人,没敢让他过来拜见。”说了几句番话,却是要那人退下,那武士低着头,正要离开,却听伍定远道:“且慢。”灭里忙道:“侯爷有何指示?”伍定远道:“你这属下可是汉人?” 伍定远是捕快出身,目光何等厉害,虽没见那人的脸面,但单凭背影来瞧,已见那人发直色黑,背影瘦高,全不似色目人的蜷发黄毛, 这便动上了疑心。灭里怕说漏了嘴,只能咳嗽几声:“侯爷果然眼光不凡,我这手下确实不是色目人,不过他也不是汉人。他其实是个契丹人。” 听得此言,众人都是大感惊奇,要知契丹覆灭已久,数年前便已亡国灭种,没想还留了这么一个在世上?何大人笑道:“原来是契丹人,那可真稀奇啦。”正瞧间,忽又见到了灭里的长相,忍不住又愣了:“将军,你你自己是哪里人?样貌也很不同啊。” 灭里道:“家父鞑靼,家母康里,末将乃是两族混血。”何大人惊道:“原来是杂杂那个许多种啊,失敬、失敬。”灭里听他自承失敬,却不知道“敬”些什么,忍不住哼了一声。便朝那手下喝道:“还不快退下!” 那武士应了一声,正要离去,却听伍定远道:“将军,我生平没见过契丹英雄,不知是否有缘,能为我引荐一番?”伍定远何等身份,居然用了引见二字,真算给足了面,果然灭里难以回绝,只能咳嗽道:“你你等等,我这就过去问问。” 何大人惊道:“什么?还要过去请示?到底你是马夫,还是他是马夫啊?” 那白衣武士自是卢云了,先前伍定远一来,他早已起意走避,只是高炯等人来个快,脱身不及,只能勉强留了下来。岂料伍定远一眼望来,便已瞧出破绽。灭里行了过去,低声道:“卢参谋,你要见他么?”卢云低头默然,轻轻地道:“还是不要吧。” 正统朝已经复辟了,什么都算了。两人勉强见了面,却该说些什么?是要问他柳昂天的葬礼是否风光?杨顾两人的喜酒是否盛大?还是与“伍大都督”联袂出城,把灾民杀个一干二净,再一起向正统皇帝呼万岁?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卢云叹了口气,正要踏步离开,突听伍定远喊道:“且慢!”正要追上,灭里却挡了过来:“侯爷,我这手下天性怕生,就让他退下吧。”何大人也生气了:“天性怕生?那还让他出使异邦、晋见天?快叫他过来磕头!你们汗国是怎么挑选使臣的?” 灭里无法自圆其说,性也不说了,只管双手抱胸,霸住了道。伍定远黑地一声,绕过了灭里,正要挡住卢云,灭里却伸长了右手,拦住了。伍定远沉声道:“将军,伍某并无恶意。”灭里道:“我晓得。”伍定远有些急了:“那你何不让开?” 灭里淡淡地道:“我说过了,我这属下害羞,见不得外人。”伍定远不再理他,左手向前一推,欲将灭里架开,哪知这番人武功着实不弱,一推之力,居然耐此人不得? 伍定远沉下脸去,道:“将军,请退开。”说话之间,手中多加了一成力。 伍定远是天山传人,真龙之体,这一成力便是数斤,果然灭里承受不起,上身斜弯,脚下跌跌撞撞,正要退让一旁,突听灭里道:“爵爷,得罪了。” 灭里左臂扬起,竟然出手反击了。伍定远哼了一声,上身后仰,轻而易举便让了开来正要将此人一举推开,忽觉拳头刮出了一道烈风,脸上火辣辣的甚是疼痛,不觉脚下一挫跌,向后退开了小半步。 众人吃了一惊,没料到灭里居然逼开了“一代真龙”?伍定远深深吸了口气,道:“也好,咱俩较量较量。”提起右臂,慢慢亮出了那只“铁手”。 伍定远要真打了,岑焱、高炯全呆了,看双方没来没由的打杀起来,却是想干些什么?纷纷上前劝道:“都督,咱们军务在身,也该走了吧?”何大人却是幸灾乐祸,吟道:“蝉鸣空桑林,八月萧关道,莫游侠儿矜夸紫骝好。”却是劝灭里莫要恃强,以免成了一具死尸。 双方各自僵持,那背影却越走越远,慢慢离开了西院,伍定远咬住了牙,铁手一挥,便朝灭里狠狠推去。灭里左拳陡然紧握,刚力所过之处,血脉贲张,筋肉暴涨,众人眼皮还不曾眨动,一股烈风便已席卷而来。 高炯、岑焱等人莫不大惊失色:“这这番人的拳怎能这般快法?” 伍定远向以身手利落见长,出手总比敌人快些,下手亦比别人重些,可灭里的拳头却是神佛所赐、先天成就,伍定远知这人拳力有异,性也不躲了,哼地一声,身影化为灰蒙蒙的一片,便朝灭里欺了过去。却于此时,听得一人道:“爵爷。”脚步声响,伸手便朝伍定远背后拍去。 众人全神贯注,谁也没发觉院里多了一名官,看他身穿大红朝袍,行色匆匆,却是大理寺卿胡志孝,高炯心下大骇,张口欲叫,燕烽也是伸长了手,便想去拉,但这电光雷闪的一瞬,谁能来得及救人? 伍定远的身影灰蒙蒙的,胡志孝、何大人等臣看到眼里,还以为自己犯了老花,其实伍定远看似未动,实则浑身上下无处不动,正因身法快得超乎眼力所及,身上便像胧了一层雾,此刻胡志孝伸手来拍,便似将手探入狂涛漩涡之中,运气好些,整个人滚跌飞出,运气差些,手臂立时绞断,端看他触到什么地方。 此刻欲要救胡志孝,方法无他,便是伍定远得停下不动。 灭里的拳很重,仿佛一柄八十斤重的铁斧,破石穿山;灭里的拳又快,如四两飞镖般一闪即逝,足以削皮裂骨,现下朝身上打来,伍定远若是凝身不动,这一拳挨下,纵有“真龙之体”护身,怕也要身受重伤,看眼前多少军国大事等着他,一旦受了内伤,谁来为姓抵挡怒苍? 高炯、燕烽张大了嘴,连声音也发不出了,灭里虽想撤拳,可臂力已发,这雷轰电闪的事,谁还能救?一片惨然间,忽听“啊呀”一声,胡志孝两脚朝天,摔到了地下,转看伍定远,却已移形换位,站到了灭里背后。 何大人咦了一声,先是揉了揉眼,觉得伍定远跳跃了,正眨眼间,突然又见到了胡志孝,不由笑了起来:“老胡啊,什么时候来的?怎还躺在地下?”胡志孝坐了起来,提起脚来一看,不由咦了一声,只见靴底不见了,露出了一只凑臭袜。 伍定远心下一凛,已知有人出手相助,左右张望间,只见院中一角钉着一枚铜钱,钱铢上还冒着丝丝热烟,原来是这枚铜钱削去了胡志孝的靴垫,让他仰天摔了一个大跤,全身无处不疼,却也只能自认倒楣,叹道:“唉没事,死不了,活不久哪” 北京胡家近年交了霉运,胡正堂、胡志廉、胡志孝,各有倒楣事,堪称一门 杰,眼看胡志孝长吁短叹,何大人捡起了破鞋垫,笑骂道:“瞧你胡大人,平日省吃俭用,这可连鞋儿也掉啦?”伸手朝他背后一推:“去去去、你弟弟人在外头,还在陪说话,快去打个招呼吧。” 胡志孝叹道:“免了,下官不暗番话,去了也是哑巴神像一尊,摆着好看,还是别碍着人家议事了。”行上前去,拍了拍伍定远,道:“爵爷,可否借一步说话?” 伍定远若有所思,直待胡志孝把话说了两遍,方才醒觉过来,忙道:“大人大人有事找我?”胡志孝低声道:“鄙人是为徽王爷而来。”这话一说,众参谋莫不心下一凛,伍定远也深深吸了口气,念及徽王已死,别说此刻心烦意乱,便算亲爹复活、亲娘再生,也得往后延个半晌,便道:“岑焱、燕烽,去找住持借间厢房。我与胡大人喝茶。” 二将连忙答诺,正要离开,却听何大人笑道:“借什么厢房?老夫就住在菊院里,那儿就有间现成的。走、难得二胡皆在,老夫那儿又有新采的茶青,刚巧泡来喝!” 胡志孝忙道:“何老别忙,我和侯爷谈的是去岁的开支用,怕要耐心对帐,一会忙玩后,再找您说说话吧。” 何大人冷笑道:“怎么,定远老弟也着打算盘了?岁支对帐,人家自有岑焱代劳,还犯得着他费神?”推开了胡志孝,笑道:“亲家公啊,方才我不是和你提凝香的事儿么?来,我跟你说啊”说着猛拉铁手,咬耳不停,想来在说女儿的好处,一旁胡志孝自是苦笑不已,却也不知该如何脱身了。 好容易众人都走了,灭里也总算没了事,这便走出院门,正要寻人喊叫,树林里已传来说话声:“将军,我在这儿。”回头一望,果然见到了卢云,忙道:“卢参谋,方才多亏你了。” 卢云嗯了一声,却是若有所思,灭里会思方才的场面,低声便问:“卢参谋,你为何不肯见伍都督?你俩以前不是好友么?” 卢云叹了口气,灭里当然不会明白,他不是柳门中人,自不知“观海云远”彼此的往事。两人沉默下来,卢云不愿多言,只拱了拱手,说道:“此番多蒙兄台照护,咱们就此别过。”正欲离开,灭里却拉住了他,道:“卢参谋,你现下要去何处?” 乍听此问,卢云心里竟是茫茫然的,看此行本是为了顾倩兮而来,可适才见琼芳洒泪,却有险些惹出灾殃,一时之间,竟不知自己该何去何从。他眺望漫天雪花,轻声道:“我还是回去山门吧。”灭里道:“你在等人?”卢云并未回话,别开头去,正要迈步离去,忽听灭里道:“卢参谋,你这几日若无处可去,何妨与我一道?” 卢云道:“不了,这几日我得弄明白一些事,一个人自在些。”灭里道:“如此也好。那让在下送你到山门吧。我有汗国庇护,至少保你一平安,省得被那帮天兵天将追着跑。” 雪势实在大,两人不过说了一会话,身上便积满了白雪,宛如雪人也似。灭里抖落了身上雪块,搭着卢云的肩,便已离开。 两人并肩而行,一避开大雄宝殿,只捡小径来走。忽听灭里道:“卢参谋,你见过林先生了吧?”卢云道:“见了,他扮成了茶博士,倒是吓了我一跳。”灭里微微一笑:“林先生很看重你的。昨晚说了好多你的事。让在下好生佩服。” 卢云叹道:“他怎么说卢某?”灭里道:“他说观海云远之中,惟有卢先生是仁人君,智勇兼备,时时以天下苍声为念。”卢云微微叹气:“他是过奖了。卢某的仁,实乃是妇人之仁,卢某的勇,是匹夫之勇,实非做大事的料。” 灭里微笑道:“大人怎么突然消沉了?可是遇上了什么事?”卢云叹了口气,想到先前那份奏章,看那“余愚山”貌似忠臣,肚里却怀鬼胎,自己险些做了他的杀人之刀。一时之间,只觉得人生什么都是然无味,反倒不如回去大水瀑,钓钓鱼、睡睡觉,还落得清闲。 放眼望去,满山的枯枝白雪,见不到一分春意,眼看卢云满心喟然,灭里又道:“卢参谋,我一直没问你,等此间事情一了,你有什么打算?”卢云淡淡地道:“此间事情?将军的意思是”灭里道:“我是说朝廷怒苍之战。等这场仗打完了,你想去哪儿?” 卢云摇了摇头,道:“有朝廷,就有怒苍,只怕他们永远也打不完。”灭里笑道:“卢大人过灰心了。来,你看那儿”两人居高临下,卢云顺着他的指端去看,却又见到大雄宝殿,听得灭里道:“看看殿前,看到了什么?那片大树棚?” 卢云凝目远看,只见宝殿前生了几株大树,虽在大寒冬日,枝叶仍见茂密,便如一座大棚,遮蔽了殿前广场。那树棚之下,正是立储大会的场。灭里道:“卢参谋可知这大树棚的来历?”卢云颔道:“那叫紫藤寄松。是红螺寺景之一。” 灭里点了点头,道:“正是‘紫藤寄松’。我来寺时听僧人说了,这世间松树只消让藤蔓缠绕,必定枯死,从无例外,可你看看这株大树,纵然藤蔓寄生,却依旧枝叶旺盛,活得越发越精神,你说这是什么道理?”卢云沉吟道:“将军是说朝廷怒苍或能共存?” 灭里微笑道:“这我也不敢说,可若真有那么一天,你我的身心都能重得自由,您说是吧?”卢云低声叹了一声,道:“将军,方才你问卢某欲往何处,你自己呢?日后有何打算?”灭里道:“我想回家。” 卢云颔道:“是了,此间事情一了,你也该回汗国去了。”灭里摇头道:“大人误会了。我这趟东来,一是为护送公主,二是为了找到自己的故乡。” “故乡?”卢云茫然道:“你你的故乡不在西域么?”灭里道:“不瞒你说,我的身世有些不同,打我出生的那天起,我就没有了国,这辈所存的一点心愿,便是希望找到自己的家乡。我口中的回家,亦即在此。” 卢云微微一奇:“你你这话是”灭里道:“我是契丹人,故而生来无国。可我始终找不到自己的同伴,所以也没有家。” 这话打动了卢云,他仰眺灰蒙蒙的雪花,咀嚼灭里的话中味,不由怔怔出神。 自赴省城赶考以来,离乡已有二十余载,漂泊四海,茫茫以田地为家,期间不只一次动念返乡,却又屡次打消了念头,毕竟家里已无亲人,便算回去了,又有什么滋味?“ 漫漫人世间,无以寄怀,谁还能是自己的牵挂?眼看卢云眼眶微红,灭里忽道:”卢参谋,你想不想见银川公主?“卢云醒觉过来,愕然道:“你你找到公主了?”灭里笑道:“这你不必多问,你先跟我说,你想不想见见她?”这话一问,反倒让卢云踌躇起来,灭里笑道:“别怕,阁下与公主之间的事情,在下早有耳闻。” 卢云吃了一惊,忙道:“将军,我我与公主之间天地可表,不染纤尘,便如眼前这片白雪”正想来个有诗为证,却听灭里微微一笑:“大人,其实这正是我佩服你的地方,你我若是易地而处,只怕我早已”听得灭里似有所指,卢云不由咦了一声,转头打量着他,沉吟道:“将军您说这话是”灭里不愿多谈,径道:“别说了,要见公主,便随我来吧。” 两人踏雪寻,转朝寺西而去。来到了一处山道,凝目远眺,眼前却是一片白雪山峦,远方依稀可见几处楼阁,蒙蒙的藏在雪雾里,望来便似仙乡画境一般。 灭里忽然停步下来,指着边大石,道:“卢大人,我看这儿风景不错,咱们先坐坐吧。”卢云道:“也好,歇歇脚吧。”山道上站了 个小沙弥,手提扫帚,自在那儿扫雪,见了两人坐下,便只合十欠身,宛然便是个小小高僧。灭里向他笑了笑,便又眺望远山,道:“卢大人,在你的心里头,什么样的女人最美?”卢云不假思,径道:“别人的老婆最美。” 小沙弥愣住了,转头打量卢云,好似见到了西门庆,灭里也笑了出来,摇头道:“江湖传言,山东卢云天性笃实,不苟言笑,原来传闻有误。”卢云淡然道:“这不是开玩笑,在我心里头,是别人的老婆最美。”灭里恍然而悟,颔道:“是了,在你而言,这确实是实情。” 顾倩兮是别人的老婆,住在别人的家里,睡在别人的床上,相夫教,洗手作羹汤,这看在卢云眼里,自是有苦难言。只是事已至此,夫复何言?他叹了口气,不愿再谈此事,便道:“将军自己呢?你心目中最美的女人,却该是什么模样?” 听得这两个男言语无聊,小沙弥又起疑了,只在偷偷察看,不知是否采花大盗在此聚头。却见灭里笑了笑,把手向西一指,道:“参谋请看。” 卢云站起身来,眺望群山万壑,忽见远方依偎着一对巍峨宝塔,雪里蒙蒙隆隆的,正是大名鼎鼎的“红螺塔”。不由疑惑道:“这这是” 灭里笑道:“知道了么?宝塔里住了谁?”眼看卢云还在沉吟,小沙弥不由白了他一眼,道:“红螺天女。”卢云啊了一声,失声道:“公主公主在塔里?”灭里拍了拍小沙弥的肩头,示意嘉勉,笑道:“走,咱们过去瞧瞧。” 下了坡来,眼前已是一片松林,远远望去,已能见到宝塔顶端,卢云正要过去,却见灭里含笑不动,不由茫然道:“怎么不走了?”灭里微笑道:“参谋先请,一会儿便知。” 卢云沉吟半晌,不知他有何诡计,反正自己早已是瘟神一个,谁见他、谁倒楣,自也不必害怕什么,便举起脚来,直朝松林里走去。 行不树步,卢云忽然停步下来,沉吟不前,灭里微笑道:“怎么不走了?”卢云道:“这儿有些不对”灭里道:“哪儿不对?”灭里道:“哪儿不对?”卢云答不沙锅来,只能再次向前走了几步,这回脚步才一踏入松林,心头立时怦地一跳,好似前方有张大网,只等着将自己收进去。 练武人修炼元神,五感远较常人灵敏,卢云收足回来,慢慢闭上了眼,踌躇半晌,把眼一睁,瞧向了西北处一株大树,已然见到黑衫一角。霎时点了点头,道:“是了,这儿有埋伏。” 灭里笑道:“了不起,卢参谋不愧是武宗匠,洞察细微。”拉过了卢云,指着林间树干根茎,道:“瞧瞧这儿。” 卢云低头一望,立时见到一只小小雄鹰,双翼全展,红漆所绘,正是“镇国铁卫”的符记。 卢云点了点头,看这红螺寺乃是皇帝行驾所在,满山遍野都是兵马,又是“御林军”、又是“正统军”,这红螺塔下便有高手驻派,那也不足为奇。他行到树林边上,侧耳倾听,但觉树上那人呼吸浊重,不一会便是一吸一吐,相隔甚短,依此功力观之,甭说不能与灵定、严松等高手相比,便与帅金藤相较,武功也是大有不及。 眼看守卫本事不过尔尔,卢云自又放下心来,道:“将军,咱们过去吧。这样的布置,咱俩应付得了。”灭里微笑道:“还是老规矩,参谋先请。” 卢云笑了起来,也不知这是客套、是游戏,袍袖一拂,便又朝深林里行去。 看林中守卫伏于东,卢云便远远避开了,转朝西面绕行,行不数步,却又听到了呼吸声,离自己约莫十来尺。不过这人呼吸依然粗重,谅非高手,不足为介,便也不加理会,只管向前行去。 约莫又走十来尺,突然之间,卢云却又咦了一声,再次停步下来。 前方又有呼吸声,离自己约莫也是十尺,这回却是在东北一角,卢云心里隐感不对,便又退回了一步,霎时又听得先前那人的呼吸声。说来也怪,这人的呼吸声虽也是粗急浊重,却与东北角那人合节合拍,一收一放间,几无先后之分,若不细加分辨,只怕要以为此地仅有一人。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声眼看灭里始终守在原地,卢云忙退了出来,灭里微笑道:“察觉了吗?林里有什么?”卢云道:“有套阵法。”话到口边,猛地醒悟过来,忙道:“是六道阵?”灭里笑道:“比那个大些。”卢云皱眉道:“什么意思?” 灭里笑了笑,眼看不远处有株参天古树,高达数十丈,便道:“走,咱们上去。” 二人攀援而上,来到树顶俯身鸟瞰,先见了一名黑衣人,隐身于松树之后,右手约莫十尺处,又有一人,顺延而去,又是一人,布列了一个又一个蜂巢,放眼望去,足有来个阵式之多。 卢云看得头皮发麻,道:“这这是”灭里道:“这就是杨大人的布置,要见到公主,便得闯过这一关。”二人立于树梢,卢云慢慢蹲下,一五一十的数着人头,道:“这这怕有来人吧?”灭里道:“由内而外,共计一另八人。”卢云低声道:“这阵法究竟有何奥妙?” 灭里道:“据林先生说,这便是统御万物之法,世称天诀。”卢云微微一惊:“天诀?这便是天绝神僧的”灭里道:“没错,这阵法便是杨大人的师父传下的。林先生说此阵乃是天数,无法破解,所以我也不敢硬闯。” 卢云道:“为何说不能破解?”灭里道:“林先生说过,六是世间最大的数儿,只因上合天道,故能无尽相加。阵式越大,威力越强,到得上人以上,便可达兵法里的‘以一围一’,足使天下一切高手束手。” 今日上午卢云去了杨家,曾在废院里遇上六名好手,当时六人结阵、联手发招,招式居然精巧难言,互补有无。自己若非仗着内力深厚,怕已大败亏输,如今树林里非只一个阵式,而是连绵不尽,无止无尽的蜂巢,宛然便是一个“六道大阵”。 卢云心下多少明白了,看红螺寺高手云集,却原来守卫最森然的处所,并非是正统皇帝的祖师禅房,而是眼前这两座宝塔,凭着这套大阵,无论来者人数多少、武功多强,也无法穿越层层阵式,帖木儿灭里便算调集名高手,怕也无法救出公主。 两人高坐枝头,远望浮屠宝塔,卢云默然半晌,忽道:“将军,你专程带我来此地,想必有什么话要说吧?”灭里微微一笑:“参谋所言不错,有些话不能早说,也不能晚说。只能选在这儿说,那才能说动你。” 卢云听他打起了禅机,便笑了笑,便笑了笑:“将军也想劝我赶紧刺杀杨大人,对吗?”灭里摇头道:“参谋误会了,刺杨一事,那是琦小姐、林先生的主意,我带你过来此地,是希望你能承诺一件事。”卢云哦了一声:“什么事?” 灭里道:“你别急,我先问你,你可知公主此番为何归国?”卢云凝望宝塔,想起昨夜义勇人领所言,便道:“公主想找出父皇,让他重登宝,是么?” 灭里道:“卢大人,你被骗了。”卢云大吃一惊:“什什么?”灭里道:“我今早找到了一位姓樊的老宫女,从她口里问出了一些事情。”卢云茫然道:“老宫女?她又是” 灭里道:“她便是景泰皇爷临终之时,随侍身旁的宫人。”卢云张大了嘴,呼吸加促,又听灭里道:“据这老宫女说,当年复辟之后,景泰皇爷立时被幽禁起来,之后便一病不起,没多久便死了。据说他死时很是凄凉,皇后、公主、亲信都不在身边,只有这姓樊的老宫女独自伺侯着他,看着他咽下最后一口气。” 卢云呆住了,昨夜义勇人的“琦小姐”亲口所言,这景泰皇帝便藏在杨家后院的那口井中,杨肃观、银川公主,乃至于琦小姐自己,莫不以此为注,全力以赴,也才有了“刺杨”之请,孰料此刻听灭里这么一说,景泰皇帝早就不在人世了? 卢云怔怔坐着,突然之间,心里什么杂念都消褪了,只剩下了一件事:景泰皇帝死了。 繁华热闹的景泰朝,相争相扶的江刘柳大派,如今都随着景泰的死,永远不会再回来了。念及景泰皇帝对自己的恩情,卢云以手掩面,泪水不禁夺眶而出。 灭里也不说话,只任凭卢云低头饮泣。过了良久,方才道:“昨夜义勇人与你会面时,我心里便觉得奇怪,想这天无二日,两皇相争,景泰皇爷是死是活,那可是正统朝廷第一等紧要的大事,要说杨肃观有胆将景泰藏在家里,那可真是匪夷所思了。后来我听老宫女说了,才知景泰死时,正统皇帝曾亲自到场入殓,眼睁睁看着他入了陵寝,这才放下心来。” 卢云深深叹了口气,低声道:“这事情何等要紧,你昨晚怎么不说?” 灭里道:“一来我对天朝的事情一知半解,二来碍在林先生的面上,这便隐忍不发,直到今早见了这位老宫女,心里才有了底。”卢云默然半晌,仰起头来,轻声道:“既然景泰皇爷不在了,那照阁下说来,那口井里藏的又是谁?” 灭里道:“井中人的身份,我并不清楚,不过我敢断言,此人绝非景泰皇帝,而是一位‘琦小姐’想要营救的人。”卢云深深吸了口气:“这么说来这琦小姐打一开始便想骗咱们了?” 灭里道:“没错。我猜井中人对她意义十分重大,可凭她一己之力,却又救不出此人,只好放出景泰皇爷还在人世的风声,也好引来外援。” 卢云沉吟道:“这个外援,便是公主殿下?”灭里道:“不单是公主殿下,还有皇帝陛下。我猜琦小姐不断放出风声,必是想引来正统皇帝,以天之力开启这口井,可惜当今天早已见了景泰下葬,自然不会上这个当。” 自始至终,卢云就没信任过这位琦小姐,只觉得她事事透着算计阴谋,绝非豪杰一类,若非灵智方丈居中斡旋,又有韦壮担保,卢云压根儿不愿与之为伍。如今听灭里一说,自己恐怕真是被设计了,他叹了口气,又道:“那林先生呢?他也被蒙骗了吗?” 灭里道:“那倒没有。我猜这林先生也和公主一样,早就知道景泰皇帝不在了。”卢云愕然道:“什么?公主公主早就知道父皇不在了?那那她为何还回来?”灭里笑了笑:“卢大人,在你眼里,公主是什么样的女人?”卢云低声道:“坚忍沉毅,目光远大。” 灭里道:“说得贴切。正因她的坚忍沉毅,她把许多事情都埋在心里,并未告诉我,甚至且也未曾告诉林先生,打一开始,她就把底牌藏了起来,谁也没露口风。” 卢云静默下来,只是忙着灭里,听他道:“这趟公主归国,大家各有算计。林先生有自己的打算,所以才私下与琦小姐接头,公主亦然。她也有自己的安排。实不相瞒,在下手里还握有一道密令,事先连林先生也不知情。”卢云双眉一轩:“什么密令?” 灭里道:“公主要我去找一位唐王爷,请他重启仁智殿的密道,查一查这密道究竟通往何方。”卢云低声道:“仁智殿的密道?莫非便是当年刘敬掘出来的政变密道?” 灭里道:“你说对了一半。这条秘道,确是刘敬当年举兵之地,可这条密道却不是他掘出来的。”卢云茫茫然地:“不是刘敬?那那又是谁”灭里道:“是隆庆帝。” 卢云闻言一怔,看这隆庆帝便是武英、景泰之父,岂料他身后不单留下了两个儿,还遗下了一条密道,却是想干些什么? 卢云低头忖量半晌,又道:“后来呢?你们你们进去密道了?”灭里道:“进去了。公主挑选的这个唐王爷,真是个厉害角色,他请东厂的房总管相助,这便潜入了禁宫,也在仁智殿找出了密道。其后我暗中尾随,却去到了一处地方,人称‘杨家村’。” 卢云吃了一惊:“什么?杨家村?”灭里道:“当地居民全姓杨,故以此名之。”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卢云呼吸不由微微加快:“这村可与杨肃观一家有关?” 灭里道:“这就不清楚了,当时唐王爷一进村里,听得自己到了杨家村,也是大感意外,这便找了当地许多耆老来问,却又问不出个所以然来,最后只能上访祖庙,不意竟遭到了大批高手拦截,打了个天翻地覆。”卢云点了点头:“是镇国铁卫的人出手了。” 灭里道:“没错。当时我看情势不妙,只能现身一战,也好让唐王一行人从容逃离。其后我返回京城,便将祖庙里的事情一一回报给公主。”卢云低声道:“你你在祖庙里查到了什么?”灭里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卢云蹩眉不解:“天知地知?什么意思?”灭里道:“到了此处,线便断了。不过我已用蜂鸟传书,将这八个字回禀了公主。”说着从腰间取出了一只远筒,交到卢云手中。 这株大树与红螺塔相隔里许,卢云提起远筒,凝目远眺,只见两座宝塔幽幽暗暗,虽在雪雾里,兀自透散红光,他慢慢移转远筒,突见右方塔顶窗儿点了灯光,依稀坐得有人。 卢云啊了一声,已知银川公主便坐在窗边,却让自己瞧到了。他凝视良久,始终不见窗儿开启,自也见不到公主的身影,只能放开远筒,低声道:“将军,你看杨肃观为何要囚禁公主?可是要逼胁什么?”灭里摇了摇头:“我猜杨大人也和咱们一样,都想弄明白公主此行的打算。” 卢云心下一凛:“你你是说,即使杨肃观也不明白她要做些什么?” 灭里道:“没错,我猜公主定然知道些什么,却是练杨大人、林先生都不晓得的,所以她才会瞒着我,一面私下密会杨大人,一面给我一道密令,要我去寻唐王。” 卢云沉思半晌,又道:“将军,你护送公主东渡归来,上也相处了几个月,她可曾向你透露过什么?”灭里道:“公主口风很紧,什么都没透。反倒是林先生告诉了我,他说公主此番返国,当是为破解一个诅咒而来。” “诅诅咒?”卢云次听说此事,不免满面诧异,灭里又道:“参谋也当知晓,在下本是契丹人,并非回民,对鬼神之事向来半信半疑,不过我听林先生说了,方知这诅咒真有其事,只怕涉及天朝的另一个秘密,足以上震龙庭。” 卢云掌心出汗,低声道:“什么秘密?”灭里道:“潜龙。”卢云闻言悚然,饶他武功深湛,身仍是一晃,险些从树上堕落下去,灭里眼明手快,便一把将他拉住了。 潜龙,这名字确实如同诅咒一般,每回卢云只消听说了,天下必有大祸降临。他脑中微起晕眩,低声道:“除了除了这个诅咒公主还有什么指示?”灭里道:“她命我寻访彼者,将一幅图画交给他。”卢云点了点头,从怀里取出了幅图,道:“就是你给我的这幅图,是吧?” 灭里道:“是。”卢云深深吸了口气,低声道:“将军,这幅图有些有些玄。”灭里道:“我晓得。这画已有年之久,可画中之人却是杨肃观。为此我汗国武士大惊小怪,便称杨肃观为‘易卜劣斯’。把他当成了古兰经里的妖魔。” 雪花一片一片飘降下来,两人也不约而同静下,卢云望宝塔,只不住推敲银川公主的用心。 现今朝廷波谲云诡,内有八王争立,外有怒苍之乱,正统皇帝却又与杨肃观互不对盘,此时京城便似一桶火药般,随时会炸开来。当此一刻,各方上下焦头烂额,都是朝不保夕,却只有银川公主一人还未出手,如今看她直捣黄龙,莫非手上真还握了什么天牌? 女人心、海底针,想当年银川还只是个待嫁公主,少女情怀,却已能提得起、放得下,种种坚忍卓绝之处,尽显无遗,如今多年历练,城府谋略,只怕不容小觑。 卢云望着山林宝塔,不由又想到了顾倩兮。他轻轻叹了口气,道:“将军,先别说这些了,现下汗国已经来了,公主却让人扣了起来,这事你打算如何应付?” 灭里道:“我没打算应付。在下这趟东渡中土,本就没打算再回去。”卢云吃了一惊:“你你不想回汗国了?”灭里道:“我是契丹人,从白山黑水而来,西域非吾故土,什么‘煞金汗’、什么‘汗国第一勇士’,在我都只是一纸虚名,随时可以放下。” 卢云低声道:“既是如此,你你又为何留在汗国?”灭里轻声道:“你应该知道理由的。”听得此言,卢云越发感到不对劲了,低声道:“将军你和我说这些事,究竟是想” 灭里道:“参谋记得么?我方才要你答应过一件事,那是什么?”卢云低声道:“你你要我做个承诺”灭里面露欣慰之色,道:“很好,你还记得。卢云,为了公主日后的幸福,我希望此间事情一了,你能带走她。” 卢云大吃一惊,颤声道:“你你说什么?”灭里道:“你别慌,先听我把话说完。”拉住卢云的手,示意安抚,又道:“公主利用了我,也利用了你,把我们都当成了棋,可我全不在乎,在我的心里面,只记了一件事。”卢云低声道:“什什么事?” 灭里轻轻地道:“我希望她能快活。”卢云啊了一声,刹那间好似大梦初醒,心道:“他他爱着银川公主啊” 其实自己早该看出来了,这帖木儿灭里不过十来岁,正值春秋鼎盛、大开大阖的时候,岂料他面少欢容、语多落寞,追根究底,原来他也爱上了别人的老婆。 灭里很苦,因为银川不只是别人的老婆,还是皇家的媳妇,这段情已经注定了结果。 灭里低声道:“卢大人,公主是个大人物,她之所以大,不是因为身份大,而是她的志向大。一生所系、心心念念,全以天下大局为重,故能动心忍性,忍人锁不能忍。可我必须问你一句,当年他抛下自己一生的幸福,嫁入汗国的那一刻,她对你说了什么?” 当年银川西嫁离国,最后话别之人,正是卢云,如何不知她临别的言语?一时低下头去,不愿回话。灭里柔声道:“她在你面前哭了,是吗?” 卢云叹了口气,总算点了点头,灭里轻轻地道:“卢大人,告诉我吧,公主既已放弃了一生,那天她为什么还哭了?”眼看卢云默不作声,只在那儿装聋作哑,灭里便道:“因为她是女人,她爱你,她却不得不离开你,所以她哭了,您说对吗?”卢云喉头干涩,把头垂得更低了。 灭里又道:“卢参谋啊她再怎么精明强干、再怎么高高在上,其实也不过就是个女人。人生就此一回、贞洁就此一身,却要全数献给一头猪,落得与他共一生。人生到此一步,只一句话差堪可比。哪句话,你知道吗?” 眼看卢云又哑巴了,灭里径道:“麻木不仁。” 眼看卢云面露剧痛之色,好似被刺了一刀,灭里却还不放过他,又道:“卢云,我常在想,是什么样的男人会眼睁睁看着女人踏入火坑,无所作为?”卢云低声道:“像我这样的人。”灭里道:“你知道就好。” 两人盘膝仰头,各自眺望雾里的红螺塔,谁也没说话,灭里道:“卢大人,说正格的,北京政局如何演变,朝廷怒苍是胜是败,都与我无关,我心里在乎的,只有公主一人”卢云打断了说话,道:“将军,既是如此,你为何不自己带走她?” 灭里低声道:“有些事情,勉强不来。”卢云道:“什么意思?”灭里霍地抬起头来,怒道:“听不懂么?她不会跟我走!这世上能带走她的,只有你卢大人!” 卢云脑中“嗡”地一声,好似让人打了一拳。灭里道:“卢云,我实话告诉你,今日我若不出面求你,公主今生的命数就注定了。她当年嫁入汗国,就不会背反汗国,哪怕再恨再怨,她也会乖乖回去守着那头猪,到得那一刻,她她再次受了禁锢,我的心也也永远得不到自由”拱了拱手,道:“在下言尽于此,剩下的事,你自己琢磨着办吧。”言迄,纵身下树,大踏步走了。 四下空荡荡的,又剩下自己一人,卢云手上拿着远筒,仿佛傻了一般。 带走银川卢云怔怔仰头,望着那两左红螺塔,心里竟是茫茫然的,说不出是何滋味。 灭里责备的是,自己确是铁石心肠,居然坐视一个女人埋葬一生。然而当年自己没带公主离去,这并非是没心肝,而是因为没本事,他心里明白,自己一定逃不过朝廷的追捕。可如今事过境迁,卢云的武功直追“剑神”,凭着卓凌昭也似的武功,他带得走银川。 卢云很久没见银川了,依稀记得她貌美娇小,背在身上挺轻,很是爱哭。至于她现今是胖是瘦,是否生了孩,日是否安乐,自己没一件事知道。可灭里偏要自己带走她,这有是什么道理?难道这真是公主的本心? 回想公主的为人处世,卢云不由叹了口气。他所认得的银川,真乃是端庄智慧,母仪天下,似她这般庄严之人,真能抛下民的付托,随自己这个浪远走天涯么?想那余愚山的字条不过是绘声绘影,便足以为琼家带来满门浩劫,倘使公主贸然随一个男人走了,汗国岂不发兵万,誓报此仇?到时兵祸连天,人人怨恨咒骂,以公主的性,岂能无动于衷? 心念于此,卢云自是大摇其头:“是了,灭里这番话,绝非公主的意思。她真要走,当年早该走了,怎会拖到今日?再说她金枝玉叶的,临到老来,把宫里的锦衣玉食全抛了,随我这穷汉吃粥熬米、赊钱借粮,这又是何苦来哉?” 无稽之谈,不可理喻,卢云不免仰天喟然:“难怪契丹人要亡国了。我看这压根儿是灭里自己的一相情愿,她想带走公主,却怕公主不肯,这便推到我这儿来。没错,当年公主是吻了卢某一记,可这亲嘴又不是镇国铁卫的烙印,就朝脑门正中这么一吻,便要情定终身了?都十年了,她非疯非傻的,干啥非得死死认定我不可?” 心念于此,便有了结论:“没错,这一切都是灭里自己搞出来的。他苦恋公主未果,这便来吃我的飞醋,非逼我表示不可。我若误信哀叹的鬼话,真要把公主强押掳走,岂不吓死她了?” 想起汗国还有万兵马,卢云自是冷汗满身,忙定了定神:“行了,都什么时候了,大战将即、姓即将流离失所,倩兮又要来寺,我怎好在这儿胡思乱想?”想到此处,心情已然转为平静,正要纵身下树,忽然眼角一转,却又瞧见那两座红螺塔。 蒙蒙胧胧的红螺塔,远望而去,幽暗迷茫,卢云忍不住又驻足下来,怔怔思量。 不知不觉间,想到银川离别时的泪水,卢云又叹了口气,眼看自己还拿着灭里送来的远 筒,便又怔怔举起,默默远眺。 天边飘雪,雪云厚实,两边相距又远,什么都是若隐若现,灰蒙蒙、雾茫茫,瞧不怎么真切。卢云心里闷闷的,正要放下远筒,忽然风势加大,雪飞雾散,只见宝塔顶端坐了一名女,凌窗斜倚,手持远筒,若有所思,不正是银川公主是谁? “殿下!”卢云大惊失色,纵声大喊,那女身剧震,手中远筒一松,便从窗边直落而下。卢云张大了嘴,一颗心好似停了下来,霎时之间,双脚贯力,身飞离大树,便望树立里纵去。 卢云又冲动了,先前死也不肯动上一步,现今一见公主的面,什么汗国万军、什么疯汉吃飞醋,全抛到九宵云外。当此一刻,公主又成了当年那楚楚可怜的姑娘,自己则是那刚毅果敢的“卢参谋”,就等着再把她救离苦海。 卢云飞奔入树林,直朝红螺塔而去,正激动间,忽听“砰”地一声,背心吃痛,竟然挨了一记,他急急转身,正要守御,猛然又是“砰”地一响,背后同一部位再次受击。 卢云痛得眼冒金星,双掌对开,赶忙布下一个正圆,正是“正十七”。这听“嗡”、“嗡”几声,数条黑袭来,却被他的正圆挡了开来。眼看机不可失,正要朝宝塔奔去,脚下一痛,已被黑缠绕,卢云急忙向前一扑,趴倒在地,甩开了绊马,却于此时,地下窜出条黑,状如毒蛇吐信,便朝自己蜿蜒而来。 卢云心下骇然,连忙飞身起跳,这下可惨了,但听砰碰连声,密如暴雨,卢云痛入骨髓,背心、小腿、腰腋无一不中,便又摔回了地下。 直至此时,卢云才知灭里在怕些什么,原来这“六道”是守不住的。两人一线、人一面,到了六人联手时,那就是“上下”、“左右”、“前后”六道同时来袭,倘使陷于阵中的是伍定远、秦仲海,以他俩身手之快、招式之凶,怕也走脱不出。 啪啪数声,敌方攻势如狂风暴雨、卢云接连挨打,饶他内力深厚,这几十鞭收下,却也渐渐支撑不住。心道:“不行,这样下去真会死在这儿卢云,你快想个法啊” 天下万物都该有其弱点,“六道”纵然真是“天之道”、“佛之道”,也一定有迹可循。眼见一道黑扑面而来,卢云喝喝喘息,猛地探出手去,牢牢抓到了手里,大怒道:“出来!” “啊”地一声苦喊,树林里枝摇叶动,一人脚步跌跌撞撞,已被卢云硬扯了出来。 那人翻着白眼,面容僵硬,宛然便是个瞎,卢云无暇思,只管死命拖拉,但听啪啪连声,卢云全身上下无处不挨打,可他就是抵死不放这条黑,心里一个念头,他纵然破不了阵法,至少也得抓到一个人,霎时奋起生平气力,这水瀑里十年勤修苦练的内力发出,却要那瞎如何承受得住?脚步蹒跚,一步一步走了过来,卢云深深吸了口气,正要将他擒下,突然间树海摇荡,入眼所及,林间黑衫黑影,满场黑衣人居然都被迫现身了。 阵法开始转动,卢云心下一醒,当此一刻,他总算看出了端倪,知道该如何破解这个“六道大阵”了。 这六道阵仿佛便是天下国家,之所以能互为奥援,万众一心,其实所仗便是各人的方位,阵中人都得各司其职,各尽本分,上下左右,任一人的防卫都不能动,一旦动了,便是牵一发动全身,人人都得随之而动。 越是精密的东西,越禁不起拆解。卢云明白了,正因这“六道”精微巧妙,存乎一心,要使这庞然大物倒塌,便得使其自乱阵脚,唯有使阵中人各存异心,各作打算,这“六道大阵”便要轰然坍塌,再也凝合不起。 一尺、两尺、尺,那瞎离自己越发近了,一众同伴拼命来救,狂抽狠打,阵法反而越见越乱,卢云吐纳丹田,搬运内力,正要一鼓作气抓住那人,突然间满场黑衣人奔回了原位,不再朝自己出招,卢云微感诧异,暗道:“他们他们要认输了?” 轰地一声,眼前那瞎突然把手一抽,卢云不由“啊”地一声,竟被对方硬生生拖了回去。 卢云大惊失色,不知对方哪来这等巨大气力?放眼望去,却见林里的黑衣人再次坐定,诸人黑相连,结成一个又一个大蜂巢,已将数人的力道灌注于那瞎一人身上。卢云啊了一声,暗道:“对了这就是天诀” 团结天下的心念,便是“天诀”,树林里的黑衣人众不再彷徨,不再叫嚷,他们各守本分,团结出一股丰沛雄伟的神力,便如一只神佛大手,将小小的卢云捏于掌中。 六道阵再次发动,此时此刻,“六”即天数,“六”即天道,当年秦始皇登基之日,便以“六”为纪,符法冠皆六寸、与六尺、以六迟为步,乘六马,故说“六”就是王者之道,引领天下的不贰**。在这股大力之前,伍定远的真龙体、卢云的正十七,俱都渺小无用,毕竟区区一个生灵,要如何与整个天下相抗? 卢云害怕惶恐,好似来到了咸阳城、见到了始皇帝,突然之间,两道黑缠来,锁住了他的喉咙,已使他舌头外吐,转眼之间,卢云已是吸不进气、说不出话,胸腔仿佛要炸裂开来,脚下更是渐渐发软,已要跪倒下来。 眼前情势,仿佛是重回白水大瀑一般,水瀑滔滔,灭我顶兮、绝我魂兮,想要向苍生哭喊呼救,却见不到一个人。卢云眼前一黑,正要俯身跪倒,蓦地想到了生平志向,霎时伸出手来,搭住了黑,胸腔一个鼓气,嘶声怒吼。 “我不服!”卢云仰天哭叫,那嗓音好似忠臣哭嚎,声闻数里,别说伍定远、灭里、银川公主,说不定连正统皇帝都听到了哭声。但见他须发俱张,左右两手各抓了一条黑,猛力所过之处,整片树林如海涛摇晃,“六道大阵”受力剧荡,已近崩坍。 千锤炼出深山,卢云开始反击了,神智不清间,他仿佛回到了白水大瀑,手上内力一波接一波、如排山倒海,就是要死守住瀑布上的这座小小孤岛,留得清白在人间。 仿佛真是与天下国家相抗,卢云一直哭、一直叫,他就是不服,他就是不要屈从于六道之力,那挣扎之里好生凄厉,一点一滴,看似微弱渺小,却又如此激愤顽强()! 卢云武功所强在于两者,一是“正十七”,可卸一切临身外力,再一个就是水瀑里练就的内力,他曾以此抗击过白天水大瀑,从神佛手里捡回了一命,现今身临死境,尽抛所有,卢云以平生之修为,迎击杨肃观亲手布置的六道大阵。 卢云手上气力加大,六道阵式已被迫缩小,只是黑衣人众却不畏惧,哪怕阵里来了个妖魔,他们仍是咬紧牙关,不怕死、不畏难,须臾之间,上传来的力道竟是更大了十倍不止。 卢云错了,“六道阵”不会倒,也不能倒,此阵相互统御、彼此共济,一旦想凭外里推倒它,以一己信念横加其上,便犯了他的大忌。外力屈辱,只会使它更加坚毅团结,绝不退让。 两边气力越发惊人,在场黑衣人万众一心,共抗外侮,毕生荣辱都放到了阵上,卢云也是疯狂嚎叫,生死许之,猛听“嘎”地一声,那黑已然断裂了。 这黑不知什么质料锁就,坚韧牢固,始终不破,如今却让两边扯裂了,又听“嘣”地一声,清脆响亮,黑断成两截,卢云也是啊呀一声大叫,身扑天而起,从树林里飞了出去。 砰地一声,卢云由高处堕落,这回摔了个四脚朝天,大批黑正要包抄而来,却见卢云衣襟敞开,露出怀里一块金牌,上书:“镇国铁卫之令”,咻地一声,六道黑同刻回缩,回了入树林。卢云也倒在地下,力尽难动。 卢云内力枯竭,倒地喘歇,只听不知名处传来了古琴声,却也没人再来压迫自己,他想爬起身来,手脚却没了气力,撑了几撑,跌回地下,慢慢眼皮渐重,睡意渐浓,眼看便要昏睡过去,忽听一名女道:“夫人留步,我自己出去可以了()。” 这女人咬字带了扬昆腔,却是南方口音,卢云听在耳里,自是双眼大睁,暗道:“是是倩兮?”此刻虽已近昏晕,但心上人就在身边,怎能躺着不动?霎时双腿灌力,奋然站起,正要过去察看,突然间脚下一滑,好似踩到了什么陡坡,便一滚了下去。 此时哀齐至,不单筋疲力尽,脑袋偏又插到了雪堆里,正悲鸣间,树林里又传来叹息声,听得一人道:“其实你也别自责了,当年我把阿秀托付给你,现下又怎会怪你什么我看他要不多久,便会乖乖回家了唉,倒是害得你两夫妻争执我真是过意不去”这嗓音带了一抹妩媚,字正腔圆,说不出的好听,卢云听着说话,一时心下震动,暗道:“这这是七夫人?” 呵秀的生母,此刻便在林中说话?心念于此,卢云满腔热血,不知多少话想问她,几番想撑起身,偏又爬不起来,待想张嘴呐喊,满嘴都是雪块,生母声音也发不出,又听七夫人叹了口气:“杨大人现下就在塔里,你真不去见他?” 顾倩兮的嗓音平平淡淡,道:“他真想见我,自会过来找我。不是吗?”七夫人道:“你俩是夫妻啊,你都不问问他在塔里做什么?”顾倩兮道:“他在和一位公主说话,对吗?” 闻得此言,卢云双眼圆睁,方知银川真在左近,眼看天下美女都到齐了,霎时奋起生平余勇,一个运劲吐纳,昂然起身,果见树林里站了两个女人,一个身穿道袍,未施脂粉,另一个容貌清丽,神情隐带憔悴,不是顾倩兮,却又是谁? 一直以来,卢云都没打算现身,此刻却是拔腿直奔,只想用力抱住她,突然间脚下再次踏空,便又咚隆隆地滚下了土坡,随即扑通一声,摔到了一处池塘里()。 水花四溅,轰然巨响,顾倩兮微微一惊:“这这是什么声响?”脚步微动,正要靠近察看,七夫人却拉住了她,低声道:“别过去,方才林里嚷得响,说是有刺客。” 脚步声一顿,顾倩兮没作声了,可怜卢云泡在水塘里,神智渐失,身怕都快结冰了,又听七夫人叹了口气,道:“你别嫌我多嘴,其实有些事情你不能全怪杨大人,他也是身不由己的,就好比那位公主吧,她执意要见杨大人,说是要讲个故事给他听却要他怎么推托” 顾倩兮淡然道:“还有这等事?她想说什么故事?”七夫人道:“说叫小泥鳅。” “小泥鳅”卢云疲惫之至,话到口边,身上再无一分气力,便慢慢闭上了眼,好似化为一具冻泥鳅,顺流而下,却不知要飘向何方了. 正文 第八章:小泥鳅 自九岁那年起算,小泥鳅就独自住在这儿了。 一个人住,自由也自在。口渴了,就从後院古井打水出来,肚饿了,便去一里外的湖畔钓鱼。天色暗了、困了,他便溜到妈妈的床上睡觉。 妈妈的房舍无顶无墙,只馀一张空床。只是小泥鳅从不寂寞,夏日里蚊虫飞舞,秋夜里落叶飕飕,仰卧床上,眺望天际,有时月照银海、缀点繁星,有时蓝天白云、小鸟翱翔,不时还会降落下来,栖在小泥鳅的鼻上。 虽然这般快活,可小泥鳅却还挂心一件事,不论他在捕鱼打水,还是读书写字,他的眼角始终都在留意,留意妈妈房里的那座大衣柜。 又大又破的衣柜,连接了地狱与人间,破宅中的小泥鳅一直苦苦守候,等那衣柜再次开启让他再次见到地狱的恶鬼 第一回背出道德经的那天,往事历历在目。 “来!十五!执大象!”外公捧著旧书,喊出章回号数。背诵声传来,小脚打著拍:“人示以可,不器利之国,渊於脱、可不鱼”他摇头晃脑念道:“强刚胜弱柔,明微谓是” 满口怪言怪语,道德经虽以艰涩闻名於世,却也非无字可解,一旁舅舅蹙起了眉头,附耳问向外公:“像是背错了,是不?” 外公愁眉苦脸,一边对照古,想来确实离了谱。他将小泥鳅拉到跟前,叹息嘱咐:“来,咱俩重新背一遍将欲歙之,必故张之;将欲弱之,必故强之是谓微明,柔弱胜刚强。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 陡然间,外公咦了一声。“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倒过来便是“人示以可,不器利之国”。发觉此处奥秘,张口结舌的外公望着面前小童,喃喃自忖:“小泥鳅你你” “公公像是好吃惊啊?”四岁的了麼?倒背才是如流啊!”倒背如流的小泥鳅,什麼都开心。 住到这栋大房後,小泥鳅更开心了,那房好大好大,从娘的卧房瞧去,可以瞧见镜般的湖水,窗外花树绿香香,蓝天绿地如茵,小泥鳅真觉得自个儿家发财了。 那天小泥鳅背完了整本道德经,便跟著外公来到娘的香闺里,他东瞧瞧、西看看,还没来得及问窗外那棵是什麼树,便给外公拉着跪倒了。 “乖乖小泥鳅。”外公带著小泥鳅,面向衣橱,他这样笑著:“一会儿记得要背经喔。” 面前的衣橱好大、好新,望来像是一座大宅门。小泥鳅望向衣橱,忍不住咦了一声,眨了眨眼。却听舅舅笑了起来,插话道:“小家伙,背就背,你可千万记得,莫要倒背啊!” 哈哈大笑中,小泥鳅凝视著大衣柜,不知里头有什麼奥妙,他更加惊讶起来了,抓了抓脑袋,还不及问话,便听外婆这样说了:“行了、行了,你父俩出去吧,这儿男人不能留。” 外公与舅舅相顾一笑,父俩各从地下爬起,并肩离开,小泥鳅最是懂事,一听男人不能留,正要跟上外公舅舅的脚步,却给外婆拉住了。 “你别走。”外婆含笑搂来小泥鳅,抚摸他的聪明小脑袋。“你得留着。” “不要!”男人不能留,难道小泥鳅不是男人么?” “你不一样、你不一样。”外婆挽着小男人的小臂膀,温颜笑道:“你是男人没错,可你是咱们杨家的心肝宝啊。” 喔,杨家的心肝宝啊!生平第一回听到这样的称号,小泥鳅真高兴,忍不住手舞足蹈起来。外公和舅舅像猫儿般溜出去了,既然是心肝宝,小泥鳅也不急着走了,正要依偎到外婆怀里撒娇,忽然鼻端传来香味儿,引得小泥鳅心跳加促。 这是什麼味道呢?玫瑰花儿长脚走了么?小泥鳅眯眼嗅了嗅,转头去望,赫然讶道:“娘你你好奇怪啊” 面前的娘亲从屏风後走了出来,穿著奇怪的衣裳。 真是怪衣裳两条红线挂着一兜红布,比乞丐的破洞烂衣还少了点料。虽然这样,小泥鳅还是呆呆望娘,柔亮亮的肩头腻肤,像是擦了光漆的白羊儿红烫烫的瓜脸颊,看来比黄昏晚霞还要晕好美好美 小泥鳅红了脸,他垂下小脸,避开娘的脸庞,却不小心瞧到了娘的那双白腿。 没穿凤裙的娘,在小泥鳅面前露出了**,那也是他生平第一回望见女人的白腿。小泥鳅害怕起来,他不知如何是好,只能高声背诵:“将欲歙之,必故张之将欲弱之,必故强之是谓微明,柔弱胜刚强。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 在外婆的笑声中,娘拉著小泥鳅,一同跪了下来。小泥鳅还在背诵着,妈妈与婆婆将小泥鳅夹在中间,人面向那座大衣橱,模样像是大拜拜。小泥鳅满心疑惑,只能一心二用,他一边背著书,一边猜想着 为何要跪下呢?黑灶有灶神、古树有树神,难道衣橱里也有橱神么?正想间,衣橱里传来喀地一声,也打断了小泥鳅的背书声。他呆呆抬起头来,娘与外婆却同时垂下头去,前额触到了地板。 衣橱里有动静,像是有什麼东西要爬出来。小泥鳅不由自主地站起,正要向前察看,却给外婆一把拉倒了,她按住小泥鳅,让他趴伏在地。房里的人跪地不动,小泥鳅没娘用额头触地,他只用下巴抵着凉地板,虽然张嘴挺费力,他还是忍不住开大了嘴,就像面前的衣橱一样。 衣橱开了大嘴,吐出了一个人,男人。 那天小泥鳅实在惊骇了,他活到了四岁,头一回见到衣橱会吐出活人。可能是讶异了,他不记得男人长什麼样了,只晓得他有个胖肚,全身黄闪闪的,像个大赢家。 大赢家从衣橱里走出来,他哈哈大笑,笑得挺开心、挺得意,好似怕旁人不晓得他挺快活。他走到娘的面前,笑道:“宝贝儿(孙晓初稿:香兰),可还喜欢这栋新房么?” 娘垂下脸去,她搂着小泥鳅,软软地呢喃道:“只要是万岁爷赏的,臣妾都喜欢。”娘的嗓像是给掐住了,又柔又嗲,男人更是哈哈大笑,他俯下身来,拍著得好!这可是朕赏给你的龙种啊!” 男人的大手使劲拍着,小泥鳅给打得好疼,他有些不高兴了,正要开口相骂,一旁姥姥急忙推了推他的背,低声道:“快道德经,赶紧背”小泥鳅哦了一声,启齿道:“道可道,非常道” 名可名,还没名,那男人便扛起了娘,将她拖到屏风後头去了。一声娇唤传出,男人一直哈哈大笑,娘也发出了奇怪声响,小泥鳅咦了一声,还没来得及回头去望,便给外婆拉走了。小泥鳅脚下仓促,心里却满是纳闷,他回头瞧著屏风後的人影,兀自高声背诵:“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 是故…… 将欲歙之,必故张之;将欲弱之,必故强之,将欲废之,必故兴之是谓微明 第二次背诵这段字,小泥鳅五岁了。 这天下午,小泥鳅依旧背着书,来到了娘亲的卧房,旁边一样有外公、外婆、舅舅,只是不同於上一回,屋里还多了一个漂亮的女孩,小泥鳅称她做“舅母”。 这日多了一点新花头,小泥鳅一边背书,一边把几罐染料倒入茶碗里,染色互混互杂,水面荡漾,慢慢晕开了一朵紫花。 “行了!行了!真聪明!居然给他找出秘方了!”外公笑得泪水渗出,舅舅也是拼命赞叹:“染紫啊,咱们杨家硝了几十年羊皮都不成色,咱这小泥鳅不过区区五岁,他便成了啊!” 众多大人簇拥著小泥鳅,齐声欢呼,小泥鳅呆呆望著身边的大人,他不懂大伙儿在高兴什么,可他晓得人人都爱他,于是他又背起了书 ,继续讨好公公舅舅:“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於人”正背诵间,又听舅舅笑道:“这孩真是神童,别说顺天府杨家村找不出一个,我瞧就是整个北直隶,怕也找不出比他更聪明的孩。” “可不是吗?”外公眼中露出慈爱,他轻抚小泥鳅的小脑袋,叹道:“这般神童若能做,那可是万民之福啊。”小泥鳅眨了眨,心 里有些奇怪,他晓得公公叫做“杨辛”、舅舅叫做“杨契”,小名叫“大成”,可谁是“”呢?唠唠叨叨中,像是听到“后”、“皇后”什么的,另有些叹息声。之後外公舅舅又退出房去,顺手把舅母拉走了。(初稿:那舅母新婚不久,自也跟着走了。) 房里又剩下了婆婆、娘亲、小泥鳅。小泥鳅望著舅母的背影,茫然道:“婆婆,舅母也是男人么?”外婆脸上一红,啐道:“休泼说。亏你好聪明,怎问这傻题目?舅母当然是女人。”了,女人可以留在房里啊,为何舅母也要走呀?” 这回换娘脸红了,听她啐道:“别胡说,你舅母是咱杨家的媳妇,怎好留在房里?” “怎麼、怎麼?”说话之间,忽然衣橱喀地一声,再次打了开来。听得一人哈哈笑道:“杨大成讨媳妇了?居然不给朕瞧?快叫她过来!”外婆嘶嘶笑了几声,娘亲则跪了下来,有了上回的例,这回小泥鳅抢先站起,他拿著那只茶碗,喊道:“爹爹!爹爹!他们要你瞧这个,紫花喔” 忘了,小泥鳅真的忘了,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跌倒的,好似被爹爹踢了一下,还是自己撞上了衣橱,总之小泥鳅醒来以后,发觉舅舅、舅母一直哭,外公一直安慰,娘也生了好久好久的闷气,至於小泥鳅,他又费了五天的功夫,方才找出洗去一身紫的新办法。 后来的事儿没什麼新鲜的,衣橱里的爹爹没空见自己,每回他爬出柜时,小泥鳅便得和外公舅舅一起离开。至於舅母那个美姑娘,每回衣橱打开,她便会逃到另一个衣柜里,然后请外婆向胖男人禀报(初稿少了“向胖男人禀报),说她回娘家了。 这就是家里的秘密,住在衣橱里的男人是自己的爹爹,每闷得十来天,他便要溜出来,上到娘的床铺睡一睡,睡完之后,他便会溜回衣橱里歇着。 衣柜真的那么好玩么?小泥鳅很纳闷了,他时常打开自己的衣橱,朝里头大声喊叫:”胖猪父皇!你在里头吃米糠吗?“喊着喊,他总要钻进橱门里东瞧西晃,几次尝试下来,却什么也没瞧见。 聪明如他,当然晓得娘房里的衣橱有些不同,小泥鳅满心好奇,不知有多少次想打开衣橱来瞧,瞧瞧里头到底有多大,瞧瞧胖猪父皇在里头做什么。可娘总是不肯,逼得急时,她会这样哭叫道:“等你将来变成龙,你就可以进去了!” 小泥鳅不是龙,他是泥鳅,可他也不是寻常(初稿:普通)泥鳅,娘不给他瞧,他还是有法。他的法不是偷、不是闯,而是一只尺。他用尺规丈量了娘亲的闺房,算过了整个院,如此一来,他查出衣柜后的砖墙很厚,和其他房壁相较,至少厚了六尺,泼水下地, 房里的水流全都朝衣柜底下去了。 衣柜底下有东西,於是他拜托了小黑鼠,请它从砖缝里溜进去,瞧它能把红线拖得多长。 不晓得,小黑鼠失踪了。十丈来长的红丝线也给拖完了。由是乎,八岁的小泥鳅如此断言,衣橱后头通向地狱,小泥鳅则是妖怪的儿,只有妖怪才不喜欢儿嘛。 九岁过生日的前五天,依稀是午夜时分,床头的铃铛响了,熟睡的小泥鳅给吵了起来,他心里明白,爹爹又从衣柜冒出来了。小铃铛连着一条红丝线,红丝线那端有个脚踏,小泥鳅早就拜托了土拨鼠,请它们在地道里做了手脚。只要爹爹踩上脚踏,铃铛便会铃 铃响,这样小泥鳅就不会撞见爹爹压在娘身上了,只要懂得避开,他就不会挨外婆外公的骂了。 红丝线深入地道十五丈,小泥鳅只要默默数到五十,娘房里的衣橱便会打开。他懒得理会大人的事,打著哈欠,自管卷着自己的小棉被,鼾鼾睡着。陡然间,铃铛!铃铛!铃铛响了第二次。 怪了?小泥鳅张大了眼,铃铛为何又响第二次?爹爹折返回去了? 不会的,妖怪最心急了,每回只要从衣橱里冒出来,他总是急得要命,好似口渴肚饿(初稿无),拼命找娘。 满心迷蒙间,铃铛、铃铛、铃铛响了第回,小泥鳅咦了一声,他从床上跳了起来,跑到铃铛之前,细细察看他的丝线(初稿:机械)布置,他想查出为何会生出这般怪事? 他是“广彗星”诸葛亮投胎,聪明如他(初稿无),当然知道铃铛不会无故乱响,这是参照古书做的,那段丝线用蛛丝缠绕蚕丝,最是强韧不过,事前还浸过了樟脑油,绝不会有虫鸟过来捣蛋。那为何铃铛会一直响呢?是不是爹爹在脚踏上反覆纵跳?玩起了“跳加官”? 不知道,总之铃铛不停地响,铃铛、铃铛、铃声催促小泥鳅一探究竟。他咦了几声,赶紧奔到了院,溜到娘亲的卧房去看,他悄悄推开了门,眯起了小眼缝,他真怕撞见那头猪油油的黑爹爹又压到白羊羊的娘身上,说有多丑,就有多丑。 没有异状,房里黑沈沈的,娘还在熟睡,她也穿着平常朴素厚实的衣裳。回头望向院,舅舅、外公、外婆也都睡着。至於舅母,她今儿真个回娘家去了。小泥鳅望着娘,想要和她一块儿睡,可想起那只讨厌的妖怪,他又不想过去了。 小泥鳅叹了口气,正要回转身,陡然间,衣橱再次开启了! 有人走出来了,那不是胖胖的爹爹,而是一个金人,他好高、好大,比爹爹高得多了。 大金人想做什么?他为何从衣橱里走出来?他想做什么呢?小泥鳅呆呆看着,耳中传来:“轰踏”!“轰踏”!“轰轰踏”!橱里走出好多金甲人,一个、两个、个、四个、五个、六个好多好多,数都数不完,每个都穿著金盔甲、带着大银刀 小泥鳅怕了起来,他不知道这些人想做什么,但他晓得每回只要衣橱打开,他便得急急回避,于是他拼命跑、用力跑,他逃入了古井,掩上了石板,低声背诵 是故 将欲歙之,必故张之;将欲弱之,必故强之,将欲废之,必故兴之是谓微明 下雨了,水珠再次从脸颊滑落,仿佛穹苍的泪水。黑沉夜色中,**的小泥鳅长发披面,他提起树枝,拨了拨火堆,又一次抬起脸来,凝视面前那座大衣橱。 衣橱前本有一张大桌,另有张鸳鸯卧床,小圆窗外有花树、有香草、有庭院现下什么都没了,只剩下一片黑烬烬(初稿无)小泥鳅幽幽地道:“公公,咱们家破败了,对不?”外公没有说话,小泥鳅也摇了摇头,他烧烤香鱼,串了真正的小泥鳅,烧得脆透香(初稿:搽上外公欢喜的蒜酱),递了过去,不忘叮咛几声:“公公,别哽刺喔。” 香气四溢,外公嘴里衔著鱼竹签,像是呵呵笑了。小泥鳅靠了过去,替外公补上泥面黄漆,雨势大,不免把外公的泥脸儿融化了。 废墟烂瓦,外公躺在那片火焚地上,无言无语,大雨淅沥沥落著,小泥鳅提起油布,替外公、外婆、舅舅都穿上了衣裳,忙了许久许久,他回到了火堆旁,**地低沉了眼眸,目望火里艳光。 十五年过去了,从弱童行入弱冠,化身为今日俊美的青年,小泥鳅长成了一条弄,潜伏在九幽无明下(初稿无),独个人渡过春夏秋冬,烧烂的庄院成了他的家,院後镜湖是钓塘,而那座不曾开启的大衣橱,则成了心中的灵堂。因为他的全家都死了(初稿无)。 娘死了外公死了外婆死了十五年前就全死了二十四岁的小泥鳅在黑暗中起身,长发披面,雨水从双颊滑落,此刻早已长大的他,俊美得如同地狱鬼神(初稿全段无)。 许多年来,小泥鳅还是很乖,他一直听娘的话,不曾打开衣橱来瞧。每逢夜里惊醒,望见巨人般的黑衣橱时,他便会急急逃到到后院的古井里,在那里睡个好觉。每逢寂寞孤单,他便会找出外公留下的书藏,奇门盾甲、阴阳五行,宋元算,张衡年谱一个一个字儿默记下来、一个一个字儿倒背给他们听,盼望公公舅舅再次夸奖小泥鳅几声,就像当年一个模样(初稿无)。 公公没醒来,舅舅也没说话,无论背了多少书,他们沉默如故(初稿无)。不过小泥鳅依旧努力背书,因为小泥鳅意外发觉,每当他白日里背过了经,夜里便会有人现身出来,陪他说话解闷。 第一夜来的是药王孙思邈,第二夜来的是天匠宋应星,第天来的是兵法名家孙武,第四夜来的是天机神算鬼谷每晚都有一位古人降临,谆谆教诲,殷殷指示,有的教他辨穴认脉,有的传他一身鬼斧神工,把毕生智慧传给他。 小泥鳅夜观星象,日察天机,不哭也不怕。他的兵法承袭孙武,韬略习于鬼谷,每位古人都是他的授业恩师,每篇珠玑都是他的得道引发,九岁那年围湖设栏,自此无须亲自垂钓;十岁沿田架水车,浇水灌地不费力。一年一年,小泥鳅越发越聪明,窑烧琉璃瓦、临井制辘轳(注:安在井上绞起汲水斗的器具),造出一件又一件精妙器械,过商旅震撼之余,莫不重金竞购,天机神童的美名不胫而走,也替他换来更多的经书典藏(初稿全段无)。 有一夜,小泥鳅读破了万卷书,也完一切道藏,什么书都看完了,他也头一会感到落寞,他抱头哭泣,彷徨无助这一晚又有一位师父降临了,不同过往,这位师父不懂造船、不会治病,甚至不识兵法,然而他比过去每一位师父都更强大,因为他力能屠龙(初稿全段无)。 史公降临了,就在宁静的湖畔,他搂着哭泣的小泥鳅,告诉他很多故事。荆轲、专诸、始皇、汉武,于是小泥鳅也次明白了,他知道自己何时可以离开这座大庄院。 “大赢家,大赢家”自此之后,史公的爱徒每晚都要跪在大衣橱前,轻声啜泣:“求求你、拜托你赶紧打开衣橱,再次和我碰面吧”(初稿这两段被改动很多,之后更是面目全非,除有可能影响以后剧情的关键位置外,我就不再罗列出来了) 因为那时小泥鳅会哈哈大笑他要亲手挖出他要亲手挖出猪只血淋淋的心脏,砍下他的脑袋,提着他的骷髅头饮酒,唯有像书里的冒顿单于手刃亲父,他才能离开这早成坟场的家啊! 哈哈!哈哈!哈哈!小泥鳅掩着脸、向着天,放声大哭起来。 雨势越来越大了,今夜二十四岁的青年依循往例,仍在雨夜中独坐冥想。 仲夏夜里,黑暗中大雨倾盆,小泥鳅像过去一样淋着雨,默默等候下一个黎明的到来。 暮色使人无惧,雨水则能掩饰孤单,湖里青蛙呱呱、田边蟋蟀啾啾,雨滴拍打镜湖,宛如小时听过的屋檐雨花,声声入耳。怀想着往事的孤独夜晚,忽然之间,再次听到那熟悉的呼唤 叮铃叮铃 啊终于泪水从脸颊滑落,小泥鳅握拳发抖,这并非伤心,也飞害怕,而是高兴了,五千四七十五天过去,从九岁到二十四岁,铃铛终于再次响了。 上苍开眼了,地道里终于有人了,吼吼吼、吼吼吼,小泥鳅高兴嚎叫。只是无论他如何喜悦,他都不曾焦躁,因为他早已做了万全准备。 小泥鳅长大了,小泥鳅很厉害了,小泥鳅已经是“龙”了,橱门前的泥地是个深坑,埋了来只尖钉,失足堕落,人会痛得跳起来,只 要往上一纵,橱顶的刀串便会如秋千般荡来,若想摆头闪身躲避,便会引得大树毒棘追扑而来。这些计谋都是小泥鳅亲手布置的,唯独如此,他才算手刃君父啊! 天下第一此刻手舞足蹈,他将外公、外婆、舅舅请了出来,让他们一个个列队转向,他要大家亲眼看着大衣橱,看着那头猪倒卧在血泊当中,一会儿小泥鳅要将之切成细碎,他要记得这美好的时刻,永矢弗轩。 一二、四五六,小泥鳅默默计数,十五年的苦候多么好漫长,如今不到十下就要结束了七**,心头扑通扑通跳着,喀地轻响传过,橱门即将打开! 小泥鳅压抑尖叫,拼命睁大了眼,嘴角泛起了快活。 黑漆漆的雨夜里,黑沉沉的橱门里走出一只黑猪,黑猪很笨,果然踩上机关,引得亮光闪起,闷哼传过,猪只坠入陷阱之中,戳戳!刺刺!杀杀!猪只跳了起来,又摔了下去,陷阱里一片凌乱。哈哈!哈哈!满地的叮叮当当,小泥鳅着实喜乐,他趴到洞前,准备来瞧死屍惨状 “你好。”坑洞里的猪只抬起头来,朝自己一声招呼。(初稿:嗨) 猪只居然会说话?还能朝人笑?小泥鳅张大了嘴,还不及向後闪避,坑洞里便窜出一道黑影。扑天而来的人影,势道迅捷,他落在小泥鳅面前,双手抱胸,胸有成竹地笑着。 小泥鳅惊讶了,他的陷阱可以捕捉天下一切强敌,只消是人,没一个能活着躲过他的机关。可这又是怎麼回事呢?眼前这人不是活着出来了么? 鲜血从猪只的肩头渗出,剧毒从他的体内渗进去,无论伤势如何,黑影都不曾倒下。 “咿呀呀!”小泥鳅惊怒交加,他忽然提起短刀,奋力戳向敌寇,这是最後的机会。 刀锋刺入敌寇的肩头,他没有阻挡,只任凭小泥鳅用力钻刺,好似一点不疼。突然间,小泥鳅咦了一声,他发觉了一件事,面前这人其实一点也不像爹爹,他不像猪,反而庄严沉默、魁梧昂藏,那模样岂不就是一位 英雄。(初稿:超越人的东西,他们有著同样的名字,称为“绝世高手”。) 英雄与小泥鳅相遇了,两人对面而立,雨水洒在两人的身上,小泥鳅仿佛哭了,英雄也流了泪,听他低声道:“年了天可怜见,传说是真的。” “你是谁!”小泥鳅抽刀出来,杀猪似地纵情尖叫。在小泥鳅面前,英雄俯身下来,双膝跪地,叩道:“臣,秦霸先,拜见御弟亲王,千岁千千岁。” 秦霸先,有些熟悉的名字,像是很出名的大人物。小泥鳅呆滞了,他有些慌张,看着“秦霸先”从怀里取出皇榜,高展在天,轻声道:“靖江王,跪下接旨。” 如同雷轰电闪,小泥鳅咚地一声,双膝触地,呆呆听着北京圣喻:“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诏征西大都督、武德侯秦霸先扶持王室,迎御弟靖江王归驾东宫,授金册,加号,入继大统,天悯其孤,嘉慰圣恩,钦此。” “?”小泥鳅眼红了,凄厉尖叫:“谁是?” “你是。”秦霸先将圣旨折起,凝视早已长大成*人的小泥鳅,道:“吾奉今圣密诏,敕命寻访亲王下落,迎回东宫,为我春秋圣朝之储君。”小泥鳅张大了嘴,喃喃地道:“骗人骗人你是来骗我的”秦霸先并不解释,只微微欠身,将圣旨交给了他。 武英十五年八月,朱炎、主谨之外,隆庆帝的第终于现身了。年前,袁神医密报圣上,圣君此生将无嗣。由是乎朱炎下达密旨,他要征西大都督寻回那未曾谋面的庶出幼弟,让他回归皇家,继承东宫大位。 御弟亲王,千岁,十五年来,第一次有人把小泥鳅当成心肝宝贝,小泥鳅呆呆望天,突然扑入秦霸先的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朝廷最悲惨的冤孽得到了平反,宽宏大量的长朱炎,找回了同父异母的可怜幼弟,一举平复这椿冤案。在这永志难忘的一天,小泥鳅受赐“靖江王”,只因父恶如猪,母顺似羊,所以他也为自己定下了姓名,称作:“朱阳”。 “靖江王朱阳”,从此之后,这只暗夜里趴伏的“潜龙”,也成了皇族深夜的噩梦,至今仍诅咒着皇家的每一个人。 “后来的事情,就没有人知道了” 夏末秋至,秋去冬来,武英十五年的秋天过了,眼前一片大雪纷飞,从窗外吹袭而过,听得一名女轻轻地道:“自那天之后,没人知道小泥鳅去了哪儿无人晓得他是否娶妻生、是否留在京城” 一只小蜂鸟飞了过来,停在话声:“人们只知道一件事小泥鳅再也没回来了,至今过了多少年,人们仍在寻找他”话声渐渐黯淡,一双纤纤素手伸来,轻轻推开了窗扉,听得啾地一声,小蜂鸟受惊扑翅、高飞而起,漫天雪花便也吹如了窗内。 窗里坐了一名美丽女,她倚窗而坐,眺望天际,屋内火光映上她那头长发,竟是流金暗光,静柔深黑,让人隐隐生出敬畏之感。 今早万里无云,天色蓝中带玄,深邃得怕人。只是过了午后,却又风狂雪大,一片阴霾。窗中女更是静若神佛,眺望着天下国家。 眼前这窗台高,高到向外俯瞰之时,山色朦胧、雪云飘渺,好似万里江山都在怀里。再看山林里伏藏一座佛寺,正是大名鼎鼎的“红螺寺”,至于这座高可通天的窗台,则位处“红螺塔”的最高层。 不畏浮云遮眼,只缘身在最高层,相传“红螺塔”里供奉着玉帝的女儿,没想这传言竟然是真,这儿真住着一位天女,她端正而坐,眺望远山,轻轻地道:“靖江王阳这是我从后那儿听来的故事您还喜欢吗?” 天女星目回眸,那头秀发也自肩流泻,带出了隐隐流光,含笑道:“杨大人?” 屋内不只一人,只见靠墙处坐了一名男,手边搁着算盘,桌上满满全是奏章,正是天女口中的“杨大人”。 这位“杨大人”十五六岁年纪,正值春秋鼎盛,年富力强;转看那天女,则是宝相庄严,明媚内藏,好似真是须弥山的天女下凡,谁也不敢心存亵玩。 这个是清隽雅公,那个是雍容丽海棠,眼前这对男女气仪表俱是万中选一,恰如一对天潢贵胄,可惜他俩并不熟络,两人隔得远远的,天倚在窗边,那“杨大人”则是低头伏案,谁也没说话。 斗室里陈设简洁,除了圆窗矮几,便只一张卧床,天女虽居陋室,却也不改其志。她见对座男迟迟不语,便点燃了面前的香炉,随即蜷起双腿,收到榻上,道:“杨大人,您还没答我的问话您喜欢这个故事么?” 轻烟袅袅,满室异香。方才说的故事叫做“靖江王阳”,现下却像是“董永遇仙”,眼看天女殷殷切切,对座男却是闭眼不动,不言不答,天女站起身来,微笑道:“杨大人不想说话么?还是我该称你为”她朝书案走了几步,道:“大掌柜?” 父老相传,董永卖身葬父,感动了玉皇大帝的女儿,于是下降凡尘,以身相许,还替他织了匹布还债,当真是大大赚了。眼看天女近身而来,那男却不为所动,看他坐于案后,左手握了串念珠,右手处放了只算盘,仿佛和尚拨算盘,立地成佛。 良久良久,这个“大掌柜”都是端坐不动,听他鼻息沉沉,却原来去梦佛祖了,天女也不吵他了,便悄悄朝案上察看,只见他面前的算盘参差不一,排做了一道数目。依序去瞧,见是“一、二、九、、八、七、七、一”。 天女多半不会拨算盘,她们居于天上,有的不食人间烟火,平日吃点朝露就满足了,有点飞来飞去,点石成金,人生喜乐至此,又何必记帐做活?还好天女们大半聪明,自也晓得算盘以十进位,上排为五,下排为一,看这红木算盘多达十五排,计数必达亿兆之多。 为万、万万以亿,亿万为兆,天上繁星无止无尽,须以亿万为计,可人世却有什么东西多达亿万呢?天女眨了眨眼,低头去望桌上,却见算盘旁还搁了一份奏章,笔墨犹新,或许藏了什么机密,好容易“杨大人”睡着了,忙抓紧时机,低头来读。 “景泰十年秋全国官民田丈量总得,地计四二十二万八千顷,夏税米麦五八十五万石,秋粮米二千四万石。” 出来了,原来人世间最大的数目字,便是这些米粮收成,只是天女身份尊贵,一辈不碰银钱,乍然见到这么一大段数目字儿,不免有些眼花缭乱。她定了定神,低头再看下一段,这回见到了一个心年号,却是“正统”二字。 “正统六年秋,全国二次通行丈量,限载竣事全国官民田共计七另一万千九七十六顷,夏税米麦八十五万石,秋粮米一千二九十万石。” 公主眉心紧蹩,喃喃而读,虽说自己不懂算术,可比较大小总是会的。看这奏章所载,正统年间的耕地好似比景泰时多了一倍,可不知为什么,收成反而少了一半,她满心疑窦,低声自问:“耕地多了,收成却少了,这是什么道理”正纳闷间,忽听一人道:“旱灾。” 天女抬起头来,只见“大掌柜”含笑望着自己,却原来睡醒了。听他解释道:“正统朝天下大旱,是以地力锐减,作物难活。耕地虽多了一倍,收成却少了一半。”他见天女行近案边,便提来了一壶热茶,为她斟上。 天寒风冷,热茶来到了杯中,天女暖暖的捧着,只觉全身也暖和了起来。她情不自禁地仰起头来,细细打量着书案的主人。 眼前这人就是“大掌柜”吧?他是“镇国铁卫”的最高主人,亦是一统朝廷大派的大人物,只是这人虽然是大家口中的坏人,却比想象中来得客气。尤其他的肤色白皙,生了双桃花杏眼,一旦盯着人瞧,便似能说话一般,让人怒气全消。 两人面面相觑,大掌柜道:“这几日委屈殿下了,红螺塔还住得惯么?”天女低下头去,轻声道:“我若说住不惯,你会放我走么?”大掌柜横眸微笑,道:“我若说会呢?您会信吗?”将茶壶放回了炉上,左手向前,握住了天女的玉手,随即站起身来。 天女手中一阵冰凉,却觉掌心里多了一样事物。低头来看,手中晶莹灿烂,却多了一颗红宝石,清澈深邃,大若鹅卵,正是名闻天下的“帖木儿红宝”。 天女面色如常,道:“这是给我的?”大掌柜道:“物归原主而已。”这宝石是个信物,象征了西域第一大国、帖木儿汗的无上权威,这点出天女自西天而来,她随时能召唤西方的万大军。当然大掌柜也做了些回应,如今“帖木儿红宝”归于旧主之手,说明两人已较量了一招。 天女点了点头,便将宝石取了回来,收入了怀中。大掌柜也不再多言,只反身入座。 一片沉寂间,忽听房门叩叩地响了起来,道:“大掌柜,宫中急报。”那“大掌柜”并不说话,径自点头,说也奇怪,明明未作声,房门却自行开启了,一名黑衣人悄悄摸了进来,模样好似一只猫儿,只蹲到了主腿边,悄声说话。 大掌柜听了半晌,颔道:“谁送进去的?”那黑衣人低声道:“这还不知道,不过 皇上把兵马调上山了”大掌柜点了点头,道:“知道了,下去吧。”那黑衣人忙道:“大掌柜,您您不去看看么?”大掌柜咳了一声,那黑衣人不敢再说,便又悄悄转身,溜出门外去了。 天女瞧在眼里,忽道:“宫里出大事了?”大掌柜道:“是。”天女道:“你看来不怎么急,是么?”大掌柜朝砚台倒了水,自在那儿研墨,道:“殿下您呢?你急么?”天女微笑道:“您都不急,我急什么?” 说也奇怪,眼前这两人不知何故,望来竟有几分神似,天女白肤柔肌,虽说一身布袍,便已透出满身贵气,“大掌柜”亦然,虽无官威排场,却有王者之威。 二人对面而坐,静默了半晌,天女提起暖被,披到了身上,请声道:“杨大人,你晓得我此行为何归国?”大掌柜头也不抬,一面拨着算盘,一面道:“殿下是来找人的。”天女微微颔,道:“杨大人所料不错,您可知本宫此行要找什么人?” “殿下”劈啪算珠声中,大掌柜淡淡地道:“微臣可以担保两件事。其一,不论您找的是什么人,臣都可以替您找到下落”伏案运笔,自在薄本写了几笔画,见是“浙江道”字,又道:“其二,等殿下找到了人,臣可以在江南安排一栋房,让殿下安心隐居。” 天女淡淡地道:“这么说来,杨大人已知我此行要找谁了?”大掌柜道:“虽不中,亦不远矣。”天女道:“你这么有把握?”大掌柜道:“殿下若是不信,便请转过身去,把窗推开。” 天女哦了一声:“我为何要这么做?”大掌柜道:“打开窗,便会找到您要找的人。” 天女沉默低头,并不打算听话,“大掌柜”也不催促,只见他提起了一只远筒,亲自起身,交到天女手里,随即反身入座,又在那儿干活了。 天女瞧了“大掌柜”几眼,却又悄悄转过眼眸,打量背后那扇小圆窗,心里有些好奇,不知窗外到底来了什么,居然是自己想找的人? 满心迟疑中,终于将之推了开来,只见窗外一片寒雾,白雪点缀苍翠,什么也没有,天女看了半晌,正茫然间,猛听窗外传来一声大吼。 “殿下!”苍凉雄浑的嗓音,穿破层层雪雾而来,天女张大了嘴,急忙提起手上远筒,凝神而观,骤然间,两手一震,远筒一个失落,便从宝塔堕落下去。 来了,那是个男人,他身穿褐衣布袍,从高高的树上一跃而下,便朝宝塔奔来。忽然脚下一顿挫,摔跌在地,似被什么东西缠住了,层层叠叠,仿佛树妖拦、藤蔓即身,让他苦苦挣扎。 “喔喔喔喔喔喔!”男人奋力狂吼,如负伤野兽,嗓音远远传了过来。天女紧握雪白的拳头,正激望间,却听“大掌柜”道:“殿下,劳烦关上窗,臣还在算帐。” 窗外吵得要命,“大掌柜”算心再强、定力再深,也不免耳烦眼花,难保不写错字。眼看天女迟迟不肯关窗,忽然门板喀地一声,再次打了开来,一名黑衣人小心走进,关上了窗扉,随后向大掌柜鞠躬致意,便又悄悄离开。 “等等”大掌柜叫住了那人,道:“取剪刀浆糊来。”黑衣人答应了,朝门外说了几句话,外头便送来一应家当,全是户部的空白帐本。 轰地一声、又是一声、树林里好似发起了隐雷,杨大人却不知在干些什么。天女深深吸可口气,双手微颤,道:“杨大人你”正欲言语,面前的“大掌柜”却已低下头去,轻声道:“殿下请稍等”拨了拨算盘,道:“臣即刻就来” 嘎嘎嘎、嘎嘎嘎,“大掌柜”拿出剪刀,从空白帐本上剪下一张纸,写了几个字,便又取出小刀,从旧帐上割下一块烂的,另把新剪的往上一贴,竟然天衣无缝。 “好了。”大掌柜忙中擦了擦汗,道:“殿下有何吩咐?”话声一出,窗外的怒嚎也骤然而止,好似那男人气绝身亡了。天女微微一惊,正想开窗去看,却听大掌柜道:“殿下不怕,他的武功强,倒不了的。” 茶壶喀喀作响,水已要沸腾了,屋内水雾弥漫,温暖湿热,好似来到了南天门、须弥山、天女娇躯微微颤抖,双颊隐泛红潮,也不知是担忧,抑或是愤怒,始终未曾说话。 大掌柜微笑道:“殿下,天下虽大,却没有微臣办不到的事。您说吧,您要找谁,臣立时将他带到您眼前。”说着取起了官印,在印泥上沾了沾,却于此时,听得天女轻轻地道:“多谢杨大人的美意。不过本宫已经找到人了。” 大掌柜还等着盖印,闻得此言,忍不住停下手来,眼中带着问色。天女轻轻地道:“我此番归国,只为一人而来,此人名叫”说话之间,便从大掌柜手中接过官印,旋朝奏章盖下。砰地一声过后,奏本上便现出一个篆刻大印,见是: “守正臣经筵讲官中殿大士兼管户部左侍郎” 满红一大套,冗冗长长之后,终于得回字清爽,正是大掌柜的名号,佛曰:“杨肃观”。 屋中静了下来,谁也没说话。“大掌柜”见了官印盖了,便坐了下来,啜饮热茶。天女也回到了榻上,默默而坐。 “左日右月,威伍杨”,正统朝第一武将是伍定远,最年轻有为的大士则是杨肃观,此人是“经筵讲官”,意思是他常在皇帝面前讲,“守正臣”之意,则是说他参与过复辟之变,有过大的功劳。 两人面面相觑,杨肃观点了点头,只管提起算盘,再次忙了起来。天女轻轻地道:“杨大人,你一直没告诉我,你喜欢我方才说的故事么?”杨肃观头也不抬,径道:“小泥鳅?” “是。”天女尊贵而坐,眼观鼻、鼻观心,道:“杨大人,不知您可喜欢这故事?” “万恶淫为、善孝为先”劈啪算珠声中,杨肃观淡然道:“只要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故事,臣全都喜欢。”天女低垂凤目:“照此说来,小泥鳅后来得到善报了?” “行善者善,必得良报。结局自然光明。”杨肃观提起了红木算盘,哗地一声,让算珠归整,又道:“反之为恶者恶,凶人还得恶鬼磨,他的下场注定黑暗。” 看杨肃观门口废话,洋洋洒洒说了一大篇,却是风马牛不相及,天女听他言不及义,只能低头饮茶,道:“杨大人,不如这样问吧,您觉得小泥鳅是好人么?”天女打破沙锅问到底,杨肃观却又埋帐本,道:“殿下,只能归返光明城者,必是好人。”天女哦了一声,道:“照你这么说,小泥鳅去了光明城?” “故事是您起得头。”杨肃观低头察看帐本,淡淡地道:“该问您才是。” 推搪、敷衍、顾左右而言它,面前的男总有法托辞不答。天女微起叹息,活像遇上官府刁难的小妇人,轻轻地道:“杨大人,无怪您这么大的官儿,真能推搪。” “臣有罪,辜负圣恩。”杨肃观抖开官袍,正要站起听训,天女却笑了笑:“杨大人青坐吧,你着本必恭必敬,倒似你是囚犯,我是狱卒了。” “谢殿下赐座。”杨肃观又坐洗啊了,俯身打开一只木箱,捧出更多帐本,想里又要干活了。 劈劈、啪啪算盘珠儿又响了起来,杨肃观查了查帐本,沉吟半晌,正要将数字儿抄上了帐本。忽然长眉一挑,便从木箱抽出了一本帐簿,上书“西川土司岁支实录”,翻阅对照,随即苦苦沉思起来。 天女忽道:“杨大人,这些本很急么?”杨肃观道:“是,下午便得呈上。”说话间放落了那本“西川土司”,另抽出了“成都府”的帐本,细细比对。过不半晌,又翻出了“北川道”、“上下川东道”桌上越堆越高,连身都快给遮住了。 四下孤冷阴寒,唯有一叠又一叠的奏章陪伴眼前这位“大掌柜”。看他丰神如玉,英挺过人,照理也该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谁知此人不弹琴、不吹箫,抛下了一切公勾当,却躲到奏章帐本之后,消磨掉自己的大好青春。 眼看杨肃观又忙了起来,天女也不说话了,只从几上取起罗汉豆,轻轻巧巧地吃了起来。 罗汉豆又称“胡豆”,自西域张骞带回中原后,已有千年历史。只因形如蚕茧,有让中原姓称为“蚕豆”。油炸浸酥之后,香脆好吃,没想天女这般尊贵之人,也爱吃这些点心。 这边打算盘,那边吃豆,两边喀喀有声,此起彼落,仿佛唱和似的,天女提起暖被,暖呼呼地铺在腿上,不忘找来一本书,左手捧读,右手磕豆,读到兴味昂然处,不觉得嗤嗤笑了。 听得笑声,杨肃观略略抬头,自从奏章后向外瞧望,却见天女手里的书册印了一行字,见是“算命不求人”,书背还印有一行小字:“华山吴天师神术推命秘法大公开,每本五”。 眼看杨大人望着自己,天女嫣然笑道:“杨大人,要吃胡豆么?”杨肃观躲回奏章之后,头也不抬,便又打起了算盘。 男人便是这样,一旦忙了起来,最恨女人一旁吵着,可一旦发觉女人另有专注,却又要横加干涉。耳听算珠声缓了下来,天女晓得可以说话了,她直直伸出手来,拍掉了手上豆渣,淡然道:“杨大人,你以前去过我父皇的内书房么?” “不曾。”杨肃观放落了算盘,从卷宗里找出了一串佛珠,方才道:“臣昔年官职不到,无权行走乾清宫。”乾清宫是皇帝的御书房,却也是禁城的一道界限,过了乾清门向北,便是后宫,朝廷里若非一阁员,谁也不能受召内书房,更别说见到皇帝的天眷了。 天女点了点头,道:“如此说来,我若不回国,你我便永无相见之日了?”杨肃观提起茶壶,再次添了水,送上了炭炉,道:“那倒未必。臣虽不能入乾清门,却有门可进景福宫。”天女道:“是了,柳昂天曾领你入宫,拜见后,对么?” “殿下高见。”杨肃观微微颔:“柳侯爷虽受后器重,却因性情刚武,时有扞格,逢得国中大事,必命微臣陪同晋见,以利劝说。”天女道:“后很疼你吧?” 杨肃观欠身道:“天恩浩荡,臣结草衔环,犹不能报。”天女微笑道:“杨大人,您可知后她老人家为何疼爱你?”杨肃观恭敬道:“后错爱,臣终日惶恐,至今仍日夜念念在心。” 天女道:“后曾说,你很面熟。他好象在哪儿见过你,却又想不起来。”杨肃观咳嗽一声,道:“色思温、貌思恭、言思敬,是以忠信守礼之人,必面善。”天女微笑道:“夫礼者,忠信之薄,乱之。杨大人以为如何?” 这段话摘自“道德经”,意思是礼多失于伪,反丧纯朴厚德。意思是杨大人满口废言,可以省了。两人沉默半晌,天女又道:“杨大人,后也曾说过一段话,是关于你父亲的,你想知道么?”杨肃观道:“为人女,岂感敢闻父母之过?” 天女微笑道:“杨大人这话就不是了,您怎知后所言是褒是贬?”杨肃观道:“是贬。”天女哦了一声:“为什么?”杨肃观道:“后曾言,景泰朝廷里,最忠的是江充,最果敢的是刘敬,满朝武的忠奸贤愚,她心里都清楚。却独独只有先父一人,她始终看不明白。” 天女微笑道:“是了,你已经打听过了。那照杨大人的猜想,后为何说这话?”杨肃观道:“先父深暗老庄之道,为官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是以反招上忌。” 天女微笑道:“说得好,宠辱若惊,贵大患若身。那照您说,令尊一生无功无过,那是聪明,还是愚笨呢?”杨肃观道:“既是绝顶之聪明,亦是无比之愚钝。” 天女道:“此话怎说?”杨肃观道:“宦海生涯,即使狡猾如江充、精明似刘敬,亦不能全身而退。先父盼自己不惹眼,不出头,但几十年做下来,毫发无伤,反而是惹眼、抢眼了。” 天女微笑道:“是了人人都出锋头的时候,却只有令尊没有。他这一声,好像都在担心什么,杨大人说是吗?”杨肃观道:“人生在世,谁不忧恼?便不急于富贵,亦不免急于生死。举世皆然,岂独先父一人?” 天女听他这话暗蕴佛理,不由笑了笑,道:“杨大人,听说你以前是个和尚?” 杨肃观伏案运笔,头也不抬,应道:“是。臣少年时曾剃为僧,十八岁艺成,方得还俗返京。”天女道:“难怪你的仪容静得很,一点也不如传闻里的风流。” 杨肃观抬起头来,朝天女望了一眼,便又低头写字,不与置评。 小风流嬉皮笑脸,大风流一脸深情,“大掌柜”却超乎两者之上,看他一身佛门之气,沉眉敛目之际,颇有几分高僧风范,定能使女戒心尽去了。 天女道:“杨大人,你的夫人呢?你不是答应了,要带她来见我?”大掌柜道:“内人在家中,一早又有宾客,不克来此拜见殿下。若有机缘,晚间祈雨法会便能见到了。”天女道:“那就好。等我见到了她,定要她把你的胡须剃掉。” 劈劈啪啪之声不绝于耳,杨肃观右手拨算盘,左手却不自禁抚了抚自己的短髭,皱眉道:“这胡须有何不好?”天女道:“你这胡须好生难看,和五官全然不搭,我若是你妻,定要你全数剃掉。” 面前的杨肃观其实不像坏人,只像坏男人,看他号称“风流司郎中”,形貌当然俊美,肤色也很白皙,虽是十五六岁的人,却与少年形貌相仿。可惜他的唇上多了一抹短髭,好似个醒目标记,让他猛一下老了十来岁。 难得天女打趣调侃,杨肃观忍不住也笑了,他提起笔来,低头抄写,道:“殿下取笑了。臣这点胡须由来已久,早在成亲前六年,便已留在臣的唇上了。”银川哦了一声,道:“成亲前六年?那是什么时候?” “景泰十年。”杨肃观不再拨算盘了,只喝了口清茶,道:“臣兵败少林的那一年。” 听得是十年前的往事,银川不由哦了一声,道:“兵败少林的那一年?你也是那时候被逐出朝廷的,是么?”杨肃观道:“殿下所言不错,那年臣屡遭变故,从此挥别轻狂,步入中年。” 十年前杨肃观代理征北都督之位,奉命出征,却在少林寺打了一场大败仗,此后惨遭皇帝罢黜,贬为庶人。想来此事情对他打击至为沉重。银川点了点头,道:“杨大人,你恨我父皇么?” 杨肃观道:“回殿下的话,微臣离开朝廷是迟早的事情,先皇废不废我,毋需萦怀。”银川凤目低垂,道:“你既不恨我父皇,又威吓打击如此之深?莫非你那一年还遭遇了别的事?” “是。”杨肃观低头研墨,悠悠地道:“那年臣与业师生死诀别,他伤重垂死之刻,我的青春也随即消耗。”景泰十年,王朝末日,此后天下风起云涌,非只杨肃观被黜、柳昂天身死,连景泰王朝也就此结束。从此柳门分崩离析,人人都走入了中年。 十年过去了,景泰朝永远不会回来了,现下已是正统朝,而当年的“败战将”也摇身一变,成了眼前的“中殿大士”,杨肃观。 屋中静了下来,一男一女对面而坐,天女托腮,一手抚着柔柔的长发,一边打量着面前的男人,忽道:“杨大人,你可认得一个叫做‘杨刑光’的人?” 杨肃观放下了茶杯,目光如电,在天女面上扫了扫,道:“殿下,您想问什么?”两人静了半晌,天女凝眸颔,微笑道:“没事。只是想问问杨大人,你信不信天理报应?”杨肃观道:“殿下,臣已经说过了,只要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故事,臣都喜欢。” 天女含笑道:“这么说来,杨大人是相信报应了。” 杨肃观道:“今生之业,今生得受,此即现世之报。臣既佛,便不会怀疑业报之说。” 天女微笑道:“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是吗?”杨肃观笑了笑,道:“应该是吧。”天女含笑道:“既然如此,那照杨大人看来,你日后受的是善报?还是恶报?”杨肃观默然半晌,忽道:“殿下,别总是问我,那您自己呢?您银川公主,现下受的是善报?还是恶报?” 天女原来叫“银川”,听得此言,她居然跌坐榻上,神色怔怔,过得好久,方才道:“你说呢?我我受的是善报还是恶报?”杨肃观道:“殿下,后曾有评语于您,不知殿下想不想听?”银川低头剥着罗汉豆,轻声道:“后怎么说我?” 杨肃观道:“后曾言,银川是她最心爱的孙儿,心地之善良,好像是观音菩萨一般,可惜这孙女就是过聪明了,故而没人救得了她。” 这银川公主端庄秀- 丽,坐在榻上,白衣白袍,真如一尊活菩萨也似,听得说话,便慢慢仰起头来,轻声道:“杨大人,我听不懂你的话。既然本宫是聪明人,又何需被谁解救呢?” 杨肃观道:“后说了,正因银川公主聪明了,读了多书,想得也多,所以一生下来,她就觉得自己有罪,也因此,他命中注定会被剥掉女人最珍贵的东西,遭受天罚。” 银川公主端坐如常,望来还是那尊菩萨,可脸上却滑落了两行泪水。 杨肃观俯身弯腰,轻声道:“殿下,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臣不是多话的人,生平也绝少做什么承诺,可一旦把话说出了口,就一定会做到。你的业报,在你自己的手中。” 逝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先前“大掌柜”曾做了两个允诺,一是答应为银川寻人,二来担保她日后的平安。只消公主愿意,江南江北,海阔天空,任其遨游。纵使“须弥山”的帝王遣使降罪,那也无须担忧,因为公主的背后也有人撑腰,那便是“摩婆娑宫”的阿修罗王。 良久良久,忽听银川道:“杨大人,你可知红螺天女的故事?”杨肃观道:“臣听说过。”银川轻轻地道:“那你告诉本宫吧,天女最后去哪儿?” 杨肃观道:“返回天上去了,是吗?”银川幽幽地道:“你说对了。天女从何而来,就该回去哪儿,这就是她的宿命。”杨肃观默默听着,忽道:“殿下,你知道臣如何看您吗?”银川轻轻地道:“杨大人请说。” 杨肃观道:“您是佛,六道中的大施主,肉身布施,普济诸穷苦。” 银川叹了口气,低声道:“那你呢?你也是大施主吗?”杨肃观道:“殿下,您也许不知道,臣初读佛经时,就好生佩服一位神明,您可知他是谁吗?”天女淡然道:“我不知。” “修罗。”哗地一声,大掌柜提起算盘,将之归整了,随即俯身过来,凝视着她的眼眸,静静地道:“因为六道之中,只有他敢质疑佛。” 听得如此忤逆言语,银川娇躯微颤,一时间也不知是怕、是惊。杨肃观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凝视着她()。两人相距咫尺,呼吸可闻,半晌,银川忽然伸出手来,捧住杨肃观的俊脸,轻声道:“杨大人,你可知我第一次见到你,是在什么地方?” 天女总是如此,举止一定出人意表,杨肃观挣脱了她的手,并未回答,却听银川道:“是在西域。”杨肃观眼中现出错愕,银川微笑道:“杨大人,你没去过西域,是么?” 杨肃观默默听着,突然提起手来,敲了敲桌,道:“六当家。”话声一出,却听脚步声响,房门外行入一颗光头,陪笑道:“小的在。”杨肃观起身离座,穿上了外袍,道:“把奏本送到祖师殿,其余全带回府中。” 那六当家忙了起来,只将帐本分门分类,但见“上下川东道”、“川西道”、“川北道”,层层叠叠,全是“大掌柜”方才忙活儿。 杨肃观起身了,什么都没说,银川也不多追问,她静静坐着,只见那个“六当家”不住回避自己的目光,想必也认识自己。她察看半晌,忽道:“你是罗摩什,是吗?”那光头吃了一惊,忙道:“殿下殿下认错人了,臣臣确实是罗摩什可又不是罗摩什”银川听不懂了:“什么意思?”那光头咳嗽道:“以前的罗摩什,已经死了现下这个是新的” 听得罗摩什的胡言乱语,银川忍不住笑了:“罗摩国师,当个坏人,其实也不容易,是吗?”罗摩什默然半晌,忽地叹了口气:“殿下,活着这件事,本来就不容易。” 来者正是罗摩什,昔年号令万军,算无遗策,还打算把公主活活烧死,何等气势格局,如今年岁已老,却成了这等凄凉模样()。眼看罗摩什低头不语,银川道:“你们帐都算好了?” 罗摩什醒觉过来,赶忙哈哈陪笑:“外外帐好了。”银川秀眉微蹩:“什么意思?”罗摩什嚅嚅啮啮,不敢擅言,杨肃观便道:“给皇上看的帐,称为外帐。” 银川沉吟道:“那内帐呢?”杨肃观伸手一指,只见罗摩什分好四川烂帐,便又从案上拿起更多帐本,山西山东、河南湖北,数之不尽,便一一收入木箱之中,扛到肩上,如苦力般走了。银川道:“这些帐本,不用给皇上看么”杨肃观道:“不了,这种东西,我一个人看行了。” 烂帐一堆、混帐一群。省以下有府、府以下有州有县,只消一位布政使的帐目错了,举国粮饷总数便跟着错了。看这“西川土司”交来的帐目八成哟误,害得杨肃观焦头烂额,算了大半天,总算察出了错,便又在那儿剪剪贴贴,至于剩下的大堆烂帐,怕还有得编了。 银川静静看着,忽也醒悟过来。这世上若有报应,这些人早已在亲身领受了。正沉思间,左手却让“大掌柜”握住了,听他轻轻地道:“殿下,咱们该走了。”银川低沉眉宇:“去哪儿?” 杨肃观道:“去见下一任皇上。”. 正文 第九章:天之历数在尔躬 “天啊”陈得福苦笑不已,望着手中那张烂纸,只见它破颇的、旧旧的,指甲大小,望来有些莫名其妙。 陈得福苦脸叹气,放落了烂纸,瞧向了桌上,那儿还有更多烂纸。圆的、方的、烂的、臭的,陈得福已经算过了,这堆纸不是一张的,而是一千一一十四张,大小不一,形状各异,偏偏自己还得将这些烂纸全数拼起来,粘回原样。 人生苦短,可自己为何老是干着这些傻事呢?陈得福哽咽低头,望向桌上的一本书,书皮上写了行字:“智剑平八方、仁剑震音扬、勇剑斩天罡”,泪眼汪汪中,忽然一阵妖风袭来,吹得书页旋转飞散,吓得陈得福东捡西抢,终于仰天大哭:“救命啊!” 说来倒楣,今日一大早,傅师叔亲手将本门密宝“达剑”交给了自己,说颖超师兄受伤了,便吩咐自己替师兄保管剑谱,结果言犹在耳,先遇上吕伯母拐骗劫夺、其后又遇上吕得义、吕得廉持刀胁迫,联手作恶下,竟将剑谱撕破了,现下却该怎么办呢? 东西破了,便得粘好,陈得福当然知道,每回师兄弟争抢春宫秘笈,扯烂图画,多是由他出手修补。以“金海陵纵欲身亡”为例,若要拼出番邦公主躺床上,便得先找出图画的四个角,有了上下左右四角,便能向内延展,寻出枕头,找到脑袋,其后大腿肚兜、情郎床铺便都有了,只是眼前有些麻烦,这一堆破纸里头,居然找不出四个角儿? 一千一一十四张破纸,有的破曲曲、有的烂弯弯,却没有一张是直的,陈得福翻了一上午,却连四个边角都找不到,无迹可循,如今却该怎么拼凑下去? “怎么办”陈得福趴在柴桌上,张嘴啊啊,忽又伸手扯着自己的头发,拿着脑袋碰碰撞桌,哭骂道:“吕得义!吕得廉!你无耻!”正悲愤间,铁锅却喀喀地响了起来,飘出阵阵水烟,闻起来挺香。 陈得福心头一跳,赶忙打开锅盖,霎时热气扑鼻,锅里尽是大肉包,整整齐齐,共计十个。 这肉包是托老嬷嬷买来的,皮面上更盖了“尚书豆浆”的红印,一钱一个,价钱不菲,若非陈得福自觉大限将至,决计舍不得买来吃。 人生到了这个田地,急也没用,还不如先吃一顿热的,死也做个饱死鬼。心念于此,陈得福转过身去,先从行囊里拖出一条棉被,又在地下铺起了稻草,预备好狗窝之后,这才推窗望外,见到了一面湖水,正是“红螺湖”。 “好棒啊!”陈得福跳了起来,万没料到窗外如此风景?赶忙拿起肉包,不忘斟上一杯热姜茶,一边烤着暖暖的炉火,一边眺望窗外美景,一时之间,烦恼尽消。 此地位在山腰,凭高远眺而去,湖光山色,尽收眼底,隐隐还能见到两座红螺塔,静谧悠远,宛如置身画中。陈得福喝了口姜茶,怡然微笑,伸了个懒腰,却又“啊”地一声,踢翻了炭炉,只好急急拿起了铁扫帚,自在那儿辛苦打扫。 却说陈得福怎会置身柴房,还会见到红螺湖?说真格的,这连他自己也搞不明白,他本在紫云轩里粘贴剑谱,却被师叔伯逮个正着,喝令他即刻收拾行李,说阖山弟都得去红螺寺挂单云云,这便将之拖了走,派入了后山柴房。 红螺寺房舍众多,今儿却被大臣家眷占满了,华山弟只能住到后山,有本事的可以睡通铺,如吕得义、吕得廉一流,脑袋次的只能住柴房,便如陈得福一般。 别人喜欢牛骥同皂,陈得福不同,他不要混迹闹市,他只想隐居深山,难得有了湖光山色为伴,还有肉包可尝,那可是十年来最发的一天。陈得福越发高兴了,当下负手踱步,朗声吟道:“不丹不药身自轻,离别爱恨远七情,无知无为无所染,能改愚人世与情。” 这是师父最爱的“愚人诗”,当年练剑之前,总要摇头晃脑念上一阵,陈得福也有样样,他仰天长叹一声,拿起肉包,正要咬上一口,却突然哎呀一声,居然咬中了自己的指头? 陈得福骇然低头,呆呆望向掌中,那肉包竟然不翼而飞了? 陈得福瞠目结舌,不知发生什么怪事,便又伸手进了铁锅,再拿一只,正要痛咬,却又哎呀一声,这回咬着了舌头? 开年以来怪事连连,小黑犬不见了,达剑化为乌有,现下连啃包也会咬舌指?陈得福张目结舌,不明究理,赶忙开锅来看,里头空空的,自己买的十个肉包全不见了,陈得福颤声道:“怪了刚才不还在吗?是谁偷拿了?” 都说肉包打狗,有去无回,可此地无猫无狗,却是怎么回事?陈得福一见情状不对,忙将桌上破纸捡入包袱,另又提起铁扫帚,大声喝问:“谁躲在那儿?快出来!别想装神弄鬼!” 世上最无聊的人,便是华山弟,看柴房满是杂物,谁知他们又藏在哪儿?陈得福哼了一声,提起扫帚,东拍西打,翻箱倒柜,忙了半晌,却是一无所获。 “闹鬼了”陈得福毛骨悚然,推开柴门,正要出去察看,猛见面前站着一人,裂嘴而笑,陈得福大惊大骇:“鬼啊!”正要掉头逃命,却听那人笑道:“小兄弟,我是人,不是鬼。” 陈得福转头一看,却见了一名古怪男,看他背着一只竹篓,门牙外突,双耳招风,身形却细瘦矮小,宛如一只人老鼠。陈得福颤声道:“你你是谁?” 那人微笑道:“我叫招罗,是你师父的朋友。”陈得福茫然道:“我师父的朋友?我我怎没听过你?”那人微笑道:“在下行踪不定,乃是云游天下的散人,是以你不知我的名号。” 陈得福喃喃地道:“散人?就是不必干活的人么?”那人道:“是啊,饱食终日、无所事事,便是我这种人。”这人不请自来,躲在门外窥视,陈得福不免有些怕他,低声道:“你你要找我师父吗?他退隐很久了,你不知道吗?” 那招罗亲切微笑:“小兄弟,我是专程来看你的。” 陈得福愣住了:“你你是专程来看我的?”招罗笑道:“天下人都说,宁大侠生平只收了两个徒儿,一位是苏颖超苏掌门,天才外显,锋芒毕露,一位却是陈得福陈少侠,大智若愚,光华内藏。我听后心仪不已,便专程来看看你,见识见识。” 陈得福亢奋不已,想他这辈委靡无光,没想竟是一块石中玉,那一生都有指望了,正要请教几句,却又想起达剑谱化为废纸,不由发抖道:“你你认错人了,我叫叶得开不是陈得福”提起布包,匆匆逃出柴房,突又撞见了一人,却又是“招罗”来了。 看这人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好似鬼怪一般,陈得福吓了一跳,忙提起扫帚,颤声道:“你你干啥跟着我?”招罗笑道:“小兄弟,我听你肚饿得直叫,想来还没吃午饭吧?”双手奉上一只油纸包,香气阵阵、热气腾腾,凝目一看,却是香喷喷的包,陈得福大怒道:“原来是你!说!你为何偷我的包?” 招罗茫然道:“我偷你的包?”陈得福呸了一声,正要再骂,忽见油纸上印了“天王菜包”四字,原来此包非彼包,并非自己的鲜肉包。陈得福自知错怪了好人,忙道:“对不起我我误会你了”正要伸手来拿,招罗却把手一缩,微笑道:“小兄弟,这不能白给你。” 这“天王菜包”失之油腻,陈得福平日是不屑吃的,可此际肚饿,便也不挑食,掏了掏口袋,取出了两钱,细声道:“这样吧,我和你买吧。”招罗含笑摇头:“不行。” 陈得福有些急了,忙道:“那你等等,我我去找独脚仙借钱”正要转身,招罗却道:“别急,我有事问你,你只消答了,这些包便送给你。”陈得福饿得慌了,忙道:“好啊!好啊!你要问什么,快说吧。”招罗附耳道:“小兄弟,你今年贵庚啊?” 陈得福低声道:“我属兔,过完年就二十五了。”招罗微笑道:“是啦,年纪对了”又道:“你师父是十年前收你当徒弟的,是吧?”陈得福拼命颔:“是啊、是啊,师父对我很好的。”说着说,却又叹息不已:“可我才进门不久,他就退隐了” 招罗含笑道:“别难过啦,来来来,跟我说,你是不是已经起练‘达’啦?”陈得福心下一寒,情不自禁抱住了包裹,颤声道:“没没有”招罗笑道:“没有啊,那咱们便来试一”试字甫出,左手提起、右手护胸,横脚便朝陈得福膝盖一扫,听得一声闷哼,陈得福扑地倒了,惨哭道:“打人啦!” 招罗呆了半晌,看这招“龙抬头”纯是试探之意,实则暗藏数十精妙后着,预备躲避那名闻遐迩的“智剑平八方”,岂料一招过去,这少年便道了?他咳了几声,道:“小兄弟,你怎不防守?”陈得福又疼又喘:“你你偷袭人家,要我怎么防守?”招罗扶起了人,道:“对不住、对不住伤到哪儿了?”陈得福忍泪道:“我膝盖跌破了” 招罗歉然道:“看看我,出手不知轻重,真是一万个对不”话还在口,陡然左肘挥出,砰地一声,陈得福再次滚了出去,哭道:“你到底要干啥啊!” 招罗赶忙趋前扶起:“别生气、别生气,我只是测测你的功夫”陈得福这回也有备了,一见此人靠近,提起铁扫帚,大吼道:“打死你!”还不及偷袭,唉呀一声,脚下一滑,竟然跌滚出去,也是他天生倒楣,刚巧不巧,滑到了一处斜坡,正要摔将下去,却让招罗拉住了,皱眉道:“小兄弟,你没练过武?” 陈得福暴跳如雷:“谁说我没练过武?我日夜都练着,你站好,咱俩比划比划,谁也不许偷袭”提起铁扫帚,直拍而下,招罗伸出两根手指,将之夹住了,自言自语:“这可怪了,看来不是这人”沉吟半晌,又道:“小兄弟,你那些师兄弟里,还有谁是属兔的?” 陈得福暴怒道:“我干啥要告诉你?”招罗道:“别气,先吃点东西吧。”把包交了出来,陈得福哼了一声,一把抢过,正要离开,招罗微笑道:“小兄弟,缺不缺钱啊?”陈得福哼道:“缺啊,怎能不缺呢?”招罗含笑道:“小兄弟,想不想当官啊?”陈得福蹦跳而起,震惊道:“想!想!可想死我了!”招罗掩嘴附耳道:“小兄弟,要不要玩女人啊?” “要要”陈得福喜而泣,目露期待之光,招罗阴侧侧地笑了:“小兄弟听了,只要你乖乖听命于我,卖友求荣、通风报信,以天下最无耻的奴才自居,那便什么都有了,你愿意吗?”陈得福拼命颔:“愿意!愿意!” 招罗微笑道:“孺可教也。来,跟我说吧,你们师兄弟中,还有谁是属兔的?”陈得福屈指算道:“除我以外,还有杜得籼、叶得开、吕得礼、侯得璋、施得兴”忽然咦了一声:“好怪啊,大家都是兔儿哪。” 华山满是兔儿爷,只有苏颖超一只小老鼠,后年十一。眼看陈得福还在那儿苦苦推算,一派辛勤模样,招罗道:“别算了,快快跟我说,你师兄弟中还有谁练过‘达’?” 一听“达”,陈得福便感头痛,低声叹道:“颖超师兄练过。”招罗道:“他年纪不对,不必管他。来,除了苏颖超之外,还有谁练过达?”陈得福叹道:“唉,你争我夺的,人人都想练哪尤其是那个自己是祖师爷的真正传人,狂得不像样” 招罗心下一惊,忙道:“谁是小礼?”陈得福叹道:“就是吕师伯的大儿吕得礼啊。和我年纪一样,武功却高得不成话”拿起包,正要狠咬一口,却让招罗拉住了,低声道:“小兄弟,你可否带我去找他?”陈得福皱眉道:“不行啊,我一会儿还有事要忙。” “别忙了。”招罗笑了笑,摸出一只元宝,放在手里招了招,陈得福惊道:“这这是给我的吗?”招罗含笑道:“是啊,只要你带我去找小礼,这银就是你的了。”陈得福大喜道:“好好好,我先把包”也是肚饿得慌了,正要胡乱吃上一口,却又是“哎呀”一声,竟然咬中了手指。 陈得福大惊道:“包包呢?”招罗皱眉道:“给你啦。”陈得福哪里肯信,恼道:“好啊,我说包怎么都不见了,原来是你!”提起扫帚,厉声道:“坏人!我再也不信你了!把肉包还给我!快!”正要上前撕打,却听背后传来话声:“扫把福,你和谁说话啊?” 陈得福急忙转头,却是叶得开来了,大喜道:“你来得正好!这儿有个怪人,一直问东问西的哪。”叶得开茫然道:“怪人?哪来的怪人?”陈得福转头道:“姓招的,你当心了” 话还在口,面前风声潇潇,哪还有什么人,却让叶得开拉住了,骂道:“看你,老是阴阳怪气的,快跟我走啦!”陈得福茫然道:“跟你走?要去哪儿啊?”叶得开低声道:“赵五师祖找你。” 陈得福微微发抖,寒声道:“东窗事发了吗?”叶得开恼道:“发什么发啊?快走啦。” 华山最凶的长老,便是赵老五,什么事千瞒万瞒,却都瞒不过他。若是剑谱毁败一事为人所悉,两步便会查到自己身上,到时开堂上香,千刀万剐,真是求死也不得了。 陈得福眼中含泪,脚步发抖,一让人拖到了香积房,先见了一面大告示,赵五师祖背对着自己,双手抱胸,仰望告,两旁各一护法,却是肥秤怪、算盘怪,人交头贴耳,自在那儿说悄悄话。叶得开道:“师伯祖、师叔祖,陈得福来了。”赵老五道:“很好。你下去吧。” 风声潇潇,小叶急急溜到了一旁,陈得福偷眼去看,惊见同门全都到了,有杜得籼、施得兴、冯得诰、侯得璋还有最该死的吕得义、吕的廉,也躲在人群里偷看。 达剑谱只有一本,可现下却变成了本,却该怎么办呢?眼看赵老五依旧沉默,陈得福立时贵了下去,哭道:“五师祖!对不起!我对不起天隐祖师爷!”赵老五淡然道:“别说这些了,现下大事来了,你打算怎么办?”陈得福哭道:“弟甘愿一死,以报天隐祖师的恩泽。” 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正打算将吕得义、吕得廉一起供出,也好结伴游黄泉,赵老五却转过头来,道:“好孩,有你这几句话,师伯祖就放心了。”把手一挥,使了个眼色,突然全场弟上前一步,齐声大喊“参见大伴习!” 陈得福愣住了:“什么啊?”肥秤怪笑道:“小,你上榜啦。”眼看陈得福还是一脸茫然,赵老五微微一笑,亲手将他扶起,道:“孩,今晚皇上要召见你了。”陈得福骇然张嘴:“什么?皇上要召见我了?”赵老五点了点头,指着面前的告,道:“来吧,你自己看看。” 陈得福微微发抖,靠近偷看,赫见榜上现出自己的大名。 川王世载志授业师陕西华山掌门苏颍超大伴习陈得福 正觉大事不妙,众弟又喊道:“恭喜大伴习!贺喜大伴习!”眼看众同门还在鞠躬,陈得福先是一惊,随即有些兴奋了:“师伯祖,这个大伴习,是是干什么的啊?”赵老五道:“这是个官名,相当于詹事府派出的九伴读。” 陈得福咦了一声,没料到自己竟然封了官?一时心林更亢奋了,颤声道:“伴读?这这是伴谁的读啊?”算盘怪指着榜,尖声道:“忘了朱载志吗?”陈得福茫然道:“朱载志这名字好熟”想着想,突然大惊起跳:“柿!” 小柿姓朱名载志,只因受国丈荐举,如今已成王储人选之一,自己则在吕师伯的安排下,成了小柿的伴当。陈得福全身惊软,正感不详间,又听赵老五道:“宫里消息,这回立储比武,皇上怕各门各派联手舞弊,已命各派立下生死状,每位世除授业师一人,另有一位大伴习,哪你自己瞧”把手指向告示,却原来之后还有几行字,见是 鲁王世载昊授业师朝鲜平湖主持慧妍大伴习崔可喜(这两个好象是《隆庆天下》的人) 徐王世载儆授业师河南方丈方丈灵定大伴习慈泉 丰王世载怀授业师湖北武当掌教元易大伴习郁丹枫 陈得福颤声道:“这里好多人哪都是大伴习吗?”赵老五道:“没错,照宫里的说法,他们全都算是世们的分身。”陈得福茫然道:“分身?” 赵老五咳嗽一声,使了个眼色,肥秤怪便道:“这世是龙种,个个天才,可若是比武输了,你想想该是谁的错?”眼看陈得福一脸茫然,肥秤怪便自行说了:“明明是个练武奇才,武功若差,自然是教的人出问题了,可皇上还是尊师重道,师父打不得的,于是便有了这个大伴习。” 陈得福微微发抖:“所以呢?”算盘怪尖声道:“所以啦!要是朱载打输了,你便得代他受罚,轻则挨上刑杖两,重则流放边疆,一命呜呼。” 看世打架输了,遭殃的却是同窗,陈得福头皮发麻,不由吞了口唾沫,颤声道:“那那要是柿打赢了呢?”算盘怪尖声道:“这是不可能发生的!”正要再说,却吃了赵老五一肘,打断废话后,温言又道:“世若是打赢了,你便有大功劳,皇上会赐你一件锦袍,一柄御刀,比照奉国中尉,年俸五十石。以后遇到六以下的官,你可以不跪。” 都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陈得福心下大喜,忙道:“这么好!所以只要朱载志赢了,我便能当官了?”赵老五叹了口气:“没错,正因为差事好了,所以本门上下没人和你抢。我问过你每一位师兄弟,上上下下都愿意让贤,这才请了你陈得福出来。” “恭喜大伴习!”众弟拼命躬身呐喊:“贺喜大伴习!”赵老五叹了口气,朝弟们挥手:“别嚷了,你们都下去吧。”众弟泰然答诺,转眼逃得一个不剩,赵老五摇了摇头,自朝肥秤怪使了个眼色,便一齐围到陈得福身边来,好似要听他交代遗言了。 看华山弟各有来历,或员外之,家产丰厚,或是大官嗣,家世显赫,更有得是本门长老的女,如吕家兄弟,各有各的凭籍倚靠,却只有陈得福一个人无依无恃,与孤儿相差仿佛,这便做了替死鬼。 眼看闲杂人等都走了,赵老五弯下腰来,摸了扫把福的脑袋,柔声道:“孩,害怕吗?”陈得福低声道:“有有点怕”赵老五叹道:“其实师伯祖也是不得已的。无奈你吕师伯昨夜去了兵部,突然不见踪影,至今未归,把事情责任推得一干二净,宫里又催得紧,我只能去找了你傅师叔商量,说真的,你的名字还是他勾选的。” 算盘怪忙道:“是啊、是啊,冤有头,债有主,死了也别找咱们。”正说间又吃了肥秤怪一肘,制止废话后,附耳朝赵老五道:“别再吓他了,说正格的,你看载志到底有多少胜算?” 赵老五叹道:“冰冻尺,非一日之寒。这小平日便让你们这帮混蛋溺爱,剑法一招也没全,今晚若没给人活活打死在擂台上,便算祖上积德了。” 听得此言,陈得福已吓得大哭起来,却又听赵老五咳嗽一声,道:“不过呢”肥秤怪苦笑道:“你说话别断断续续,快吓死这孩了。”赵老五咳嗽道:“不过呢我已去打听了,徐王世载儆生了意外,跌成了重伤,据说昏迷不醒,恐怕没法上台武较了。” 陈得福大喜道:“好了,那那就不必比武了?”赵老五道:“这就难说了,这载儆是灵定方丈的爱徒,父亲便是徐王爷,他们说载儆既然受了伤,动弹不得,为求公平起见,便想请万岁爷恩准,让大伴习披挂上阵。”陈得福茫然道:“大伴习那是谁啊?” 算盘怪尖声道:“还有谁?当然是你啦!”听得自己要出场,陈得福耳中嗡地一声,寒毛直竖,急忙去看榜单对手,却见是些什么“慈泉”、“催可喜”、“郁丹枫”一类,名不见经传,料来不是拿畚箕的,便是提扫帚的,反正都是陪世练功的小孩,武功必与自己一般弱。他松了口气,自只还有活,便去看那“徽王爷”,霎时见到了一行字: 徽王世载允授业师峨嵋山白云天大伴习严松 陈得福咦一了声:“严松?这这名字好熟,他他也是小孩吗?”赵老五道:“也算是吧,这人挺年轻的,刚过六十大寿而已。”陈得福大惊道:“什么?这也算小孩?” 算盘怪笑道:“和咱们几个比,当然算是小孩啦,记得他接掌门的时候,咱们多年轻?”肥秤怪也叹道:“是啊,一晃眼过去,咱们都要八十岁啦。” 听得有人伪装儿童,陈得福自是两腿发抖,已是天旋地转了,赵老五拍了拍他的肩头,道:“别担心了,到底是不是你上阵,现下还不知道,眼前宫里还没消息下来,王爷们也各有主张,有的说要让大伴习上阵,有的说干脆请师父出马,还有的说让王爷们自己打上一架的,总之众说纷纭,谁也拿不定主意。”算盘怪尖声道:“听到了吗?还有一线生机啊!” 陈得福也松了口气,看今晚若让师父们演示,到时出场的可是颖超师兄,自己只消摇旗呐喊、敲锣打鼓,便能有个大官当,那真是何乐而不为了。 赵老五道:“好了,不多说了,得福,咱们为你准备了好多吃的,你一会儿好好吃一顿,睡上一焦,等养足了体力,晚间再说吧。”说着交来一只**袋,里头满是吃的,竟还有尚书豆浆的肉包,更玄的是还有一瓶酒,仿佛便是死囚的最后一顿,十分精彩。 眼看长老们都走了,陈得福背着麻布袋,提着油布包,心情有些乱,可转念一想,比武时若是苏颖超上场,不由满心兴奋,暗想:“看爹娘多聪明,打小便把我送上华山,这可真要发了。” 苏颖超剑法通神,深得不凡师尊的真传,便算不是“天下第一”,总也有个“天下第二”、榜眼探花什么的,算来敌手只有灵定方丈厉害些,到时自己拿肉包偷偷仍他,颖超师兄突来一剑,闪电取胜,华山便又再次“天下第一”了。 “天下第一!天下第一!”陈得福提起扫帚,欢喜蹦跳,突然间想到了一事:“对了,颖超师兄人呢?怎都没看到?”忖忖喃喃间,忽然发觉自己还提着那个包袱,搔了搔头,蓦地心下一醒,这才想起苏颖超已从万福楼里跳了下来,身受重伤。 完了,陈得福张大了嘴,看苏颖超难以动弹,无法上场,朱载志又是个白痴,看来最后一定要把自己押上刑场了,一时间边走边哭:“爹娘你们为何要送我上华山啊” 想到要与峨嵋掌门同场竞技,陈得福真的是泪如雨下了,到时两人一拔剑,自己被人小指戳死,还不是把尸运回浙闽老家,让爹娘安葬?说不定连棺材钱还要自家出,那可真是没天良了。 正哭间,眼前却又是一片空地,放了几只狮笼,里头还谁了几只大狮,却是国丈预备献给皇上的贡,却运到了香积房的空地来了。 这几只狮脾气不好,今早还曾袭击于人,陈得福心里有些害怕,便远远避开了铁笼,朝自己的柴房走去,来到门口,正要推门进去,突然脚上软粘粘的,好似踩中了什么东西,提脚察看,不由大惊道:“包!”地下躺了半只包,却是招罗拿来的“天王菜包”,不过咬了一口,便已弃置边,料来连狗都不吃。 “怪了,到底是谁偷吃的”陈得福心下起疑,捡起了包,只见咬痕颇为尖锐,包旁还有些许金毛,正察看间,忽见树丛微动,似有什么东西藏在里头,陈得福大惊道:“小黑犬,是你么?”树丛窸窸窣窣,传来喷气声,陈得福满面急汗,慌忙道:“小黑犬,你已经服用了神丹,算是武林高手了,快出来啊,咱们一起闯江湖吧。” 今早华山秘宝现身,却是那年一出的“大金丹”,却意外让小黑犬吞食了,如今它一犬得道、鸡犬升天,荣华富贵就靠这只狗了,正求恳间,忽然脸颊让人舔了舔,陈得福大喜道:“小黑犬!”转头来看,惊见面前立了个水缸似的巨鬃头,眼睛碧油油的,长相有些像猫,岂不是 “狮来啦!”陈得福大哭大叫,直奔柴房而去,方才窜入门中,把门一关,忽见屋内睡着两条幼狮,正在炉火旁取暖,被窝里另还躺了一尾母狮,脑袋还靠在枕上。 狮全家出游,却来红螺寺拜佛了,陈得福欲哭无泪,正要退后,却听吼地一声,门口行来两头短毛野兽,满嘴利牙,目露凶光,岂不便是国丈府里见过的黑獒? 母狮见生人闯来,迅捷爬起,两头幼狮却也不怕坏人,只管对陈得福森然低吼,藏獒更是不甘示弱,率先将歹徒逼入墙角。陈得福哭道:“不要饶命” “呜”、“吼”四下满是野兽低吼,陈得福放声大哭,正要跪地讨饶,突听门口“汪”地一声,现出一只美丽白犬,翩然而来。 美丽白犬现身,状似容光焕发,不时含羞舔毛,仪容。狮全家好似魂飞天外,两只獒犬则是缩耳夹尾,不住发抖。陈得福心下茫然,不知怎么回事,却于此时,门口现出一只毛茸茸的小东西,自在门边撒尿,标记地盘,不是那朝思慕想的小黑犬,却又是谁? 士别日,刮目相看,小黑犬果然称霸武林了,陈得福大哭道:“小黑犬!可想死我啦!”正要过去相会,却听脚边传来呜呜低吼,美丽白犬露出森然白牙,警告陈得福莫要靠近。 小黑犬登基称王,奈何皇后娘娘脾气不好,不许老公结交坏朋友。陈得福吓了一跳,还不知该当如何,小黑犬却已见到陈得福,霎时欢扑奔来,竟如往常一般摇尾热络? 陈得福大哭道:““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小黑犬功成名就,却仍不忘故主,委实忠孝两全,一人一犬相互靠近,陈得福伸出手来,正要抚摸狗头,忽然小黑犬双眼圆睁,露牙咧嘴,霎时金光大现,长毛如刺猬般鼓气而起,竟成了一只大金犬!小黑犬须毛直竖,个头大了两倍不止,快比獒犬还大了。陈得福大惊大哭:“小黑犬,你别乱来我平日对你不薄,你却不能不念旧情”大金犬绝情无义,森森冷笑,群兽也是狺狺低吼,慢慢靠近,似想分上一杯羹。陈得福不愿束手就死,眼看自己还背着麻布袋,忙伸手进去乱捞,取出了一罐茶叶,大声道:“别吃我吃这个、吃这个” “喀!”獒犬怒目而视,将茶罐咬得粉碎,陈得福颤声道:“不好吃啊,那、那吃这个”伸手进去,这回运气不坏,摸到了一包广南鱼干,急急扔出,母狮正要咬食,却听美丽白犬沉沉低吼,示意狮全家让,不可打扰皇上用膳。 鱼干在前,大金犬低头嗅了嗅,不屑来吃,把爪一拍,鱼干飞了出去,众兽便焦急上前,分而食之,陈得福蹑手蹑足,正要溜出门去,却见白影一晃,美丽白犬现身拦,露牙低吼间,已然示意不准走。 武林里弱肉强食,陈得福总算见识了,眼看群兽吃了鱼干,却还嗷嗷待哺,只能苦笑道:“等等,我我再找找”摸了半天,找到了一只油纸包,印着尚书豆浆的红字,却是包来了。 肉包入手,香气扑鼻,巨金犬登时欢腾人立,兴奋摇尾,陈得福啊了一声,已知先前包是谁偷吃了,也是他福至心灵,便拿起了一只肉包,自朝窗外奋力扔出,喊道:“快去捡!” 金光一闪,大金犬飞出了窗,众兽忠义护主,急忙尾随,陈得福则是拔腿狂奔,一窜出了柴房,大喊道:“救命啊!快来人啊!妖犬降世啦!” 一个人本事差,那就不只剑法差,轻功差、尚且脑袋笨、读书次、手艺劣。陈得福跑得气喘吁吁,堪堪到了珍珠泉旁,猛见一矮小男蹲在树丛旁,低头系着裤带,看那身形不满五尺的模样,岂不便是方才殴打自己的“招罗”?陈得福心下大喜,霎时直扑而上,一把抱住了他,大哭道:“招大侠!救命啊!” 砰地一声,矮小男飞起一脚,将陈得福踢得直滚出去,随即将他按在地下,饱以老拳。陈得福大哭道:“招大侠!救我!救救我!”正哭间,那矮小男已停下手来,皱眉道:“什么招大侠、招些什么啊?”听得着嗓音颇带稚嫩,陈得福定眼一看,面前哪是什么招罗,却是一名男童?颤声道:“你你是谁?” 那男童冷笑道:“凭你也配问我名号?滚!”系好裤带,拿着树叶擦了擦手,正要离开,陈得福即醒悟过来:“等等,我看过你你是不是五辅大士的公,叫做杨神秀” 听得此言,那男童不由吃了一惊,也是怕身份被人识破,立时撇眼冷笑:“什么杨神秀?李神秀,我可不认识他。”陈得福茫然道:“那那你是谁?”阿秀冷冷一笑:“还没看出来吗?告诉你,咱可是一个”捏了捏陈得福的面颊,森然道:“坏人啊。” “哈哈哈哈哈!”那男童自是阿秀了,看他仰天狂笑,气焰委实不可一世。笑了几声,森然又道:“你又是谁?为何带着一只铁扫帚,还暗算于我?”陈得福哽咽道:“我姓陈,叫做陈得福”阿秀愣道:“陈得福?你和扫把福有何干系?”陈得福怯怯地道:“我我就是扫把福。” 阿秀大喜道:“果然是你!武功忒差啊!”正笑间树丛里金光隐隐,似有什么东西来了,正要谱来狠咬,呵秀却已挥手向后,笑道:“大叔!我在这儿!”话声一出,金光已是剧烈颤抖,掉头就跑,陈得福也是咦了一声,不知不觉间,牙关微微发抖,哭道:“救命坏人啊” 面前来一条大汉,紫袍红衣,胸前補一头猛虎,乃是御前侍卫的装束,正是“怒王”秦仲海驾到。听他道:“拉个屎这么久?屁股擦好了吗?”阿秀叹道:“找不到草纸,只好拉到珍珠玉泉里,屁股都快结冰了”正说话间,却听陈得福哭道:“救命小黑犬,快咬死我” 秦仲海奇道:“这小是谁?疯疯癫癫的?”陈得福与这人目光相接,呼吸都快停了,脑海更是一片空白。阿秀朝他背后一推,喝道:“快说!你在这儿干什么?”陈得福惊醒过来,哽咽道:“小人姓陈,叫陈得福,华山门下只因妖犬在此肆虐,小民小民只好到处哭逃” 秦仲海皱眉道:“什么妖犬?”妖犬二字一出,草丛里猛地金光急闪,陈得福不由咦了一声,赶忙指向草丛,慌道:“在那儿、在那儿大侠爷爷,您快帮着除妖吧!” 两害权取其轻,此时若能以毒攻毒,自是上上之喜了,秦仲海点了点头,打了个哈欠,猛地反身探手,真从草丛里拎出一? ?狗来! 陈得福又惊又喜,没料到大汗真是出手如电,须臾间便降魔,正要叩谢恩德,却听阿秀笑道:“这狗哪是妖犬?真是胡说!”陈得福咦了一声,转头急看,却见呵秀脚边蹲了一只好狗,欢跳摇尾,人立旋转,仿佛遇到恩主,可爱又可怜。 那大汉哈哈大笑,拍了拍狗脑袋:“这狗真乖。”阿秀也笑道:“是啊,带回去养吧。”正逗弄间,陈得福已是大骇大惊:“等等!你们别被它骗了,这狗是妖犬,不认主人的”提起铁扫帚,正要狠狠打下,却听阿秀怒道:“你干什么?”陈得福颤声道:“小人要除妖” “除妖?”阿秀呸地一声,揪住了陈得福的衣襟,森然冷笑:“什么妖?我看你才是妖!连条狗也不放过,打死你!”提起脚来,便朝陈得福狠踹,当作武林败类踢打,陈得福大哭道:“不要打啦!打死人了!” 阿秀瞪眼骂道:“以后还敢欺负弱小不?”陈得福哽咽哭泣:“不敢了、不敢了” “好了、好了!”暴汉拉住了恶童,哈欠道:“快去办正事了,别闹啦。”眼看一大一小都走了,那小黑犬却还温驯趴地,一派可怜模样,陈得福瞧了瞧,眼看这小狗目光柔善,不住摇尾,不免咦了一声,心道:“变乖了,说不定药性退了。”便道:“小黑犬,咱们可以和好么?” 小黑犬转过头来,摇了摇尾巴,模样可爱,正想摸摸它,突听“吼”地一声过后,全身金光暴现,陈得福大哭大叫,拔腿便跑:“杀人啦!救命啊!颖超师兄!傅师叔,快来救命啊!” 眼看陈得福跑得好快,又从身边飞奔而过,阿秀骂道:“废物!走小心些!”正吼叫间,却见铁脚大叔双手抱胸,竟在打量陈得福的身影,不由讶道:“这人怎么啦?” 那大汉道:“瞧,这小的步伐非比寻常。”阿秀凝目去看,只见陈得福连滚带爬,四脚着地,仿佛畜生一般,忍不住哈哈笑道:“确实非比寻常!”正笑间,铁脚大叔却不多说了,只管来到珍珠泉旁,双手叉腰,望对岸的两座宝塔,正是那大名鼎鼎的“红螺塔”了。 铁脚大叔要干正事了,看这“珍珠玉泉”位在西苑,与红螺塔一水之隔,相距不远,再看刚下过了雪,暮色将临,园林里便又点起了灯,真如仙境一般。阿秀却是冷得直打哆嗦,道:“大叔,你不是说要找汤圆姑妈么?咱们快走吧。”秦仲海摇头道:“不行,现下过不去。” 阿秀茫然道:“走过树林就到了,为何过不去?”秦仲海道:“在你是座树林,在我却是天罗地网。我若进去了,只怕出不来。”阿秀皱眉道:“还有这等怪事?”正说话间,林中突然传来凄厉惨叫,声嘶力竭,阿秀颤声道:“这这是什么?” 秦仲海道:“有人闯进六道大阵了。”阿秀颤声道:“什么阵?”正要再问,整片树海前后摇晃,其势如同天摇地动,蔚为奇观。阿秀看得全身发抖,秦仲海则是啧啧称奇:“难得啊,居然可以撑到这个地步。”正夸奖间,又听“啊呀”一声惨嚎,随即了无声息。 阿秀颤声道:“这这人死了么?”秦仲海耸肩道:“谁晓得?”阿秀暗暗发抖,这才想起自己与上汤圆姑妈时,必须小心,否则铁脚大叔怕要死在那儿。如今看来,这话真非虚言。正担忧间,突然池中飘来一人,便从前面经过。阿秀心下一惊,撇眼一看,不由大声嚷叫:“大叔,看!看!是他啊!”秦仲海俯身下来,却也咦了一声,道:“是卢云?” 那人正是卢云,先前直闯六道阵,如今便成了一具浮尸,算是为后人立了个榜样。 眼看眼大叔泡在水里,阿秀满心焦急,便要涉水救人,秦仲海笑道:“别急,让我来吧。”拉住了阿秀,待得卢云飘近,这才俯身入池,将他一把扛起,放到地下。 眼见卢云嘴唇苍白,满身冰雪,阿秀急忙蹲了下来,颤声道:“完了,没心跳啦” 秦仲海微笑道:“放心,当年白水大瀑都淹不死他,会溺死在这小池塘里?”俯身下来,把脸贴在他的胸口上,却是咦了一声,道:“真的不跳了?” 阿秀慌道:“大叔!快救他啊!快啊!”秦仲海点了点头,推开了阿秀,朝掌心呵了口暖气,随即反手狠狠一抽,啪地大响,直摔了卢云一个大耳光。 阿秀惊道:“大叔,你干啥打他?”秦仲海忙道:“别误会,我这是在叫他起床啊。”说话之间,不忘左右开弓,狂抽狠打,一时啪啪连声,打得脑袋左摇右摆,却还是叫不醒,阿秀忙道:“大叔,不如我也来吧!”举起脚来,死命朝眼大叔身上狂踢,直踢得满头大汗,大呼过瘾。 正泄愤间,猛听“呃”地一声,那卢云呕出水来,随即呼吸徐缓,阿秀喜道:“醒了!醒了!”正要为卢云生火取暖,却见他深深吐纳,身上发起了大雾,衣衫渐干。阿秀惊道:“好厉害!还可以自己烘衣服啊!我也要这工夫!”秦仲海微笑道:“小,省省力气吧,你道这身功夫谁都能?”阿秀茫然道:“怎么?这这功夫很难么?” 秦仲海叹道:“十年水瀑之功,孤身一人,生死锻炼,那是玩笑的吗?” 阿秀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凝目去看卢云,却见他发湿散掠,再次露出了眉心伤印,不由又是一惊:“大叔,看他的额头!看!是不是和我一模一样?” 秦仲海道:“是。”阿秀趴了过去,只在瞧望卢云额上的伤痕,轻轻摸了摸,突然间眼眶一红,大哭道:“爹!孩儿想得你好苦!爹!爹!快带神秀回天上去吧!这人间不好玩哪!”正激动间,秦仲海却是恼羞成怒,骂道:“别闹了!他不是你爹!” 阿秀愕然道:“是吗?可他也有这只神眼儿啊!他不是我爹,谁是我爹?” 秦仲海深深吸了口气,突然弯下腰来,便将卢云扛到了肩头,扔到了一株树下,阿秀则捧起了大堆杂草,放到卢云身上,算是送他一条棉被。 秦仲海倚在树旁,默默打量着卢云,若有所思。阿秀低声问道:“大叔,你你为何老是避着他啊?每次见他来就跑?难不成他是他是”秦仲海拂然道:“他是什么?”阿秀也不知道这是人谁,随口道:“难不成他便是你爹?”秦仲海气反笑:“我爹?那你可得叫他一声爷爷啦!”阿秀皱眉道:“好啦,不是就不是,那他到底是谁啊?” 秦仲海叹了口气:“这说来话长啦,反正这人以前是我的患难弟兄,很有几分交情。可惜让我砍了一刀,自此便反目成仇啦。”阿秀惊道:“什么?他他不是你朋友么?你为何要砍他?” 秦仲海叹道:“别说什么朋友了,真到万不得已,有时连父母儿女也得砍,还顾得了这许多?”阿秀惊道:“什么?连父母也砍?你你为何要这般做?” 秦仲海耸肩道:“没法,谁教我立志做大事呢?”阿秀愣道:“什么大事?”秦仲海伸了个懒腰,目望天际,低声道:“忘了。” 这个忘、那个忘,这铁脚大叔什么都忘,却只有回宜花院的不忘。阿秀哼了一声,道:“大叔,你很像坏人哪。”秦仲海笑道:“坏人做好事,日日为善哪。”阿秀哼道:“懒得跟你说啦,现下树林进不去了,那咱们该什么办?可是要回家去吗?” 秦仲海笑道:“小弟啊,咱可是个无家可归的。”阿秀喔了一声,忖想半晌,忽然大喜道:“这样吧!你跟我回去豆浆铺吧,我姨婆一定喜欢你的。”秦仲海笑道:“你怎么知道的?” 阿秀忙道:“我姨婆也是半正半邪的,她要是年轻个二十岁,说不定会嫁给你呢。”秦仲海哈哈大笑:“别闹了,你姨婆见了我,只怕魂六魄都吓散了,怎好麻烦她?” 阿秀低声道:“那那你以后要去哪儿?又要回去做坏人吗?伍伯伯会打死你的。” 秦仲海邪笑道:“怎么,就只有我挨打?伍定远就不会挨我的揍?”阿秀心情焦虑,忧声道:“大叔,你答应过我的事情,你忘了吗?”秦仲海茫然道:“我答应你什么了?” 阿秀眼眶红了,隐隐约约间,那份身世感又浮现了。只拉着铁脚大叔的手,竟似要落泪了。秦仲海见他这幅模样,自也不好说笑了,忙道:“好啦好啦,既然进不去那座树林,那便得请朋友相助。那就万事不愁啦。”阿秀低声道:“你你的朋友不都让你拿刀砍了吗?还有谁可以找啊?” 秦仲海笑道:“放心,朋友都砍完了,那便找他们的儿。”阿秀茫然道:“谁啊?”秦仲海微笑道:“伍崇卿。”听得此言,阿秀突然两眼大睁,颤声道:“崇崇卿哥哥?你你要找他?”秦仲海微笑道:“怎么,这小很可怕么?” 阿秀寒声道:“可怕了,大家都说他是哪吒化身,天生叛逆,连伍伯伯也管不动哪”正要详加解说,却听树下传来咳嗽声,坐起了一人,正是卢云醒了。 两人即将照面,秦仲海二话不说,夹起了阿秀,转身就走,卢云则是揉了揉眼,左顾右盼,却见自己躺在一株树下,不由微微一愣,心道:“这这是什么地方?” 先前卢云与六道大阵相抗,内力已然枯竭,记得自己昏晕前,却已落入了一处水塘,怎又飘到了岸边?莫非有谁救了他?还是自己飘上岸的?眼看自己气力恢复了不少,便伸手撑住了树干,慢慢坐起,忽然身上落下无数杂草,却不知是打哪来的。 卢云以手支额,叹了口气,看自己适才被灭里一激,其后又见到公主的倩影,一时什么都不顾了,这便闯入了六道阵中,想到适才的种种凶险处,不由叹了口气,忽又想道:“对了,方才和倩兮说话的,不就是七夫人么?她她怎会在那林里?” 心念于此,卢云便又跳了起来,看七夫人是阿秀的生母,又是当年柳门惨案的活口,不知有多少事都系在她一人身上,岂料她竟然也在那红螺塔中?卢云心头怦怦直跳,便又朝树林奔去,可走不数步,却又想到那个六道大阵,便又让他再次停步下来。 卢云呼吸吐纳,看自己经得一睡,功力已恢复得四成,可要击破六道阵,却还远远不够,心道:“不行,这阵式单凭我一人是破不了的,得请灵智方丈、灭里一齐出手,方能多些胜算。”心念于此,便想回去茶铺找人,突然间,背后传来一声大喊:“前头的朋友让开!让开!快!” 听得这嗓音好急,卢云撇眼回望,背后却是一名将领,正朝自己大步走来,喝道:“老兄喊了你半天,怎不退开!”卢云微微一凛,忙道:“军爷是”那武将冷冷地道:“我乃徽王爷手下武将,奉旨进驻红螺寺,烦请爷台回避则个。” 卢云蹩眉道:“徽王爷?”那武将道:“没错,便是神机皇营,天字十二师。”看这人自称隶属“神机皇营”,果然斜挂了一柄长柄火枪,装束与寻常兵卒大不相同。卢云心下更奇,还想问话,那武将却懒得多说了,把手一挥,喝道:“都过来,看住这条,把旗号都挂起来。” 雪雾里燃起火把,一面旌旗立地高展,却是“奉天”,大批兵卒取出了火枪,自在那儿填药擦拭,卢云看得呆了,那武将却又行了上来,道:“爷台有什么事,便青忙去,就是别在这儿逗留。”卢云低声道:“军爷,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那武将冷冷地道:“朋友,你话恁多了。我奉旨办差,您若有什么疑问,便请去宫里问。” 卢云诺诺称是,脚下慢慢退开,心中却想:“这是怎么回事?这红螺寺不已有禁军看营了?怎还调来了火枪队?”这“神机皇营”便是景泰年间的火枪营,管着火炮枪械,到正统朝后,却成了徽王朱祁的直属兵马。可如今徽王已死,谁能擅自调动他们? 心念于此,卢云更感茫然,他边走边回头,忽听树林里人声微语,树丛里更似人影微动,凝起眼力看去,霎时见了几个黑衣人,不由心下一凛:“镇国铁卫?” 这“镇国铁卫”乃是杨肃观手中的厂卫,专行刺探之事,此刻聚集在此,莫非与这批兵马有关?卢云心下忌惮,忙闪身入林,正要过去打探消息,黑衣人却骤然分散,各朝四面八方而去。 情势诡异多端,似有什么事端。卢云心里焦急,正想找个人来问,却见黑衣鬼众中有个带着铁琵琶的,这人却与自己相熟,正是“帅金藤”来了。 眼看“二十”在此,卢云心下大喜,忙簇唇做哨,发出幽幽之声,那“二十”听到了声响,霎时双靴一并,啪地大响,正要呐喊起跳,卢云却已掩身过来,将他远远带了开来,低声道:“你怎么会在这儿?我不是要你守在茶堂吗?” 帅金藤忙道:“大掌柜,出大事了。”卢云心下一凛:“什么大事?”帅金藤道:“自即刻起,红螺寺各门只准进,不准出。谁都不准擅自下山。”卢云骇然出声:“什么?这这到底是谁下的令?”帅金藤低声道:“是皇上。” 卢云张大了嘴:“皇皇上?他这是要”帅金藤道:“方才宫里传出消息,说有人给了皇上一份密奏,之后皇上不知怎地生了气,便召来了‘奉天’、‘承天’、‘应天’大师,现已把红螺寺上下围得密不透风” 念及那张字条,卢云大惊之下,猛地跳了起来:“莫非莫非那道密奏还没烧掉?” 情急之下,眼看身旁一株参天大树,立时飞身上树,到得高处一望,果见山门口满布火把,雾里依稀望去,旗号绝非“金吾”、“羽林”,却是“应天”火枪部。想来真如帅金藤所言,皇帝真已调出兵马,将红螺山团团包围。 应天、奉天、承天,支兵马围山,这是个预兆,说明皇帝定是想抓什么人,可寺里放着这许多御林军不用,皇帝却怎还调上了徽王的旧部?依此看来,此事不单是个预兆,怕还是个恶兆。因为皇帝一会儿要办的事,游天定等人恐怕做不来。 卢云又惊又疑、又怕又慌,心中更满是疑问,毕竟这皇后娘娘过去是正统皇帝的爱妃,厮守多年,始终不负,怎就一张字条送入,便能激怒皇帝,让他调上满山军马?正焦急间,猛地想起先前禅房外听到的种种说话,不由心下骇然,暗道:“难道那字条不是笑话而是真有其事?” “灭门”想起这两个字,饶那卢云神功惊人,此刻还是膝间一软,直从树上摔了下来,帅金藤抱住了他,惊道:“大掌柜,你你怎么了?” 天下人都知道,正统皇帝离开中原已有数十载,在漫漫无尽的景泰岁月中,琼贵妃自芳龄孤身守侯,直到四十岁,方与皇帝团圆,这期间的几十年了,她是怎么渡过的?真是苦守寒窑、冰清玉洁?真算如此,可天下人言可畏,种种风声传来,难道皇帝不会猜疑么? 都说伴君如伴虎,这历来抄家灭族之事,卢云不知见多少,倘使那字条所言是假,琼家满门怕也要被剥掉一层皮,万一那字条居然是真,琼玉瑛、琼武川,甚且是小琼芳,还能有生么?卢云以手支额,咬牙垂,心道:“怎么办?皇帝要杀人了,我该如何应变?” 一直以来,二姨娘总是称自己是“瘟神”,所过之处,必有灾殃,果不其然,先前一时起意,替那余愚山送入了奏章,岂料竟然捅破了天? 想起当年柳门惨案,正是因为自己带去的那方玉玺,卢云心头好似被刺了一刀,暗道:“不行!我绝不能再让此事发生!有我在此!谁也不许杀人!” 当年柳昂天垮台时,卢云神功未成,只能随着韦壮逃难,一任人宰割。如今内外大成,若要保着琼家几口人逃命,自忖还能一博。正要飞奔离开,帅金藤忙道:“是啊,四当家方才找不到您,又见皇上调兵上山,便立刻着急了全体镇国铁卫,兵分两,一包围了北苑” 卢云啊了一声,看这北苑正是正统皇帝行驾所在,金凌霜怎敢擅自包围?颤声道:“你们包围了北苑?这是要”帅金藤道:“四当家要咱们潜入祖师禅房,毁去那份奏章。” 卢云心头怦地一跳,忙道:“等等,莫非莫非皇上还没看那份奏章?”帅金藤低声道:“这小人可不清楚,您得自己去问四当家。” 先前卢云满心自负,什么都不知道了,听得此言,立时清醒了几分,倘使皇帝还未见到字条,事情便有转机,当下反覆踱步,勉力让自己定下,道:“你你方才说兵分两,还一去哪儿?”帅金藤道:“这盯的是华山的哨。” 卢云愣住了:“华山?你说得是宁不凡的门人?”帅金藤道:“正是他们。招罗说他奉了当家的口喻,要大伙儿盯着华山上下的一举一动,不许走脱一个。” 卢云大感意外,看这当家便是琼武川,想他自己都快被皇帝盯上了,怎还有余力去盯华山?更何况华山本就是他的人,为何要另加提防?卢云心下起疑,低声道:“这这人马是要抓谁吗?属下不知道,小人去的是北苑一,便没仔细问。” 眼看局面有些诡异,皇帝是否看过了字条,无人可知,可兵马围山,却又放在眼前,卢云深深吸了口气,道:“皇上调兵上山的事杨大人已经知道了吧?” 帅金藤蹩眉道:“杨大人?”喃喃自忖忖间,突然醒悟过来:“啊呀!您说的是您的替身啊,已经去了法堂,正在为世们监考,倒像个没事人似的。” 这回八大世立储,共分武二较,看来较已然开始了。帅金藤低声道:“大掌柜,卑职现下要去哪儿?是去北苑呢还是跟着您?”卢云沉吟半晌,道:“你该干什么,便去干什么,我若有什么事,自会过去找你。”帅金藤忙道:“好吧,那卑职先走一步。”走没两步,卢云忽道:“等等。”帅金藤忙道:“大掌柜还有吩咐?” 这帅金藤忠心耿耿,始终为自己打算,可卢云却从未向他吐实,自己并非是那个“大掌柜”,倘使他真为偷取奏章而丧命,却要自己如何不自责?想着想,卢云不由又坐了下来,叹了口气,只在思忖应变之道。 眼前局面与柳门垮台前很是相似,一样都是事起突然,一样都是自己招灾惹祸,只是此刻情势不比当年,看那时柳昂天孤立无援,如今京师是内外交迫,外有怒苍围城、内有立储之争,皇帝若选在此刻抄琼家,内乱爆发,外患必至,这京城便很难守得住了。 天色全黑,风雪交加,看那黑漆漆的夜空里,飞过了点点白雪,这景象好生凄凉,却又让卢云想起柳门覆亡的那一夜。他怔怔看了半晌,突然间想到了杨肃观。 大难将临,如今北京城里还能挡得下皇帝的,恐怕也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卢云叹了口气,只感焦头烂额,心道:“算了,我还是先找到琼芳吧,见到她,多少安心些。”也是心烦意乱,便取出灵智送来的纸折,想来只要找到老国丈,便能打听到琼芳的下落。 立储在即,大臣们多已抵达殿前广场,看国丈乃是正统朝的特大员,想来定也在那儿,当下更不多想,收起纸折,看准了一条小径,便朝殿前广场奔去。 时在傍晚,天色却已全黑,来到大雄宝殿一带,却又见大批兵马,看旗号却是“承天师”,卢云不愿与他们照面,便饶到殿后,只是四下黑森森的,风雪又大,什么都瞧不清,正慢慢寻间,忽见雪雾里散发出晕光,远远传来说话声:“列位世,都是朝廷来日寄望所在” 卢云心下一凛,暗道:“这这是法堂?”适才听帅金藤言道,这杨肃观好似在为世监考,看来便在此间了。 行近几步,见到了一座房舍,四下***通明,卢云伏身掩近,来到房舍边上,举指刺破窗纸,先见了一座高坛,一名大臣滔滔不绝,正是当年同去西域的何大人。转向坛边,另坐了七八名大臣,自左数第五个,正是杨肃观。 一见昔年同僚在此,卢云立时拿出了“藏气”的功夫,掩住声息,心里也转了主意,不再急于去寻国丈了。 经历了十年,卢云总算抓到了窍门,眼前兵马围寺、山雨欲来,他当务之急绝不是带着琼芳逃命,而是盯着杨肃观,唯有明白他如何应变,自己才能找到相应之道。 正想间,又听屋里的何大人不绝说道:“正所谓望天下不与存焉、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今老夫观诸世之答卷,奇共欣赏,此君一乐也” 听得世已然交卷,卢云便抬起眼来,只见法坛后方悬一道黄榜,大书“天之历数在尔躬”,想来便是本次试的命题。卢云虽说心烦意乱,可见了这道考题,还是暗暗颔,心道:“这题目好,下了一番工夫。” 此番试并非点状元、举进士,而是为国家立储。这“天之历树在尔躬”,正是尧禅让与舜的命辞,意思是国祚天命之传承,皆在汝身。其后舜亦以此命禹,此题非但应景,尚能应人,考的正是将来储君能否“允执其中”,让国祚绵传承下去。 眼看考题甚佳,却不知考声作何感想?转看台下,共八位孩,想来便是当今的“八王世”了。自右数来第四位世,身旁却陪了个女人,正是“淑宁”。卢云心道:“是了,这载儆受了伤,朝廷便特旨让王妃陪着进场了。” 那何大人的话真多,看了半晌,始终没完,听他道:“诸世题卷,皆有一时之选,老夫将上呈御览,待御批后,我与四位大士将细细阅览,详加朱批”何大人说得口沫横飞,台下世却多半沉默低头,也不知是在听训、抑或是睡觉,转看杨肃观,却也是闭目养神,卢云便又朝屋内各方去看,赫然间,见了一名白衣女,眼观心、鼻观心,端身凝坐,正是“银川公主”。 卢云大吃一惊,暗道:“这这公主也来了?”急急去看屋内各角落,却见屋脚处坐了一名白衣武士,衣领高翻,长发如银,正是“帖木儿灭里”。 眼看灭里也来了,卢云不由深深吸了口气,转看四周,却没见到亲王,更不见伍定远等重臣,依此看来,灭里也如公主一般,都是应杨肃观之邀而来,否则谁也无法擅进试场。 看了半天,何大人却还没说完,卢云身上都积了厚厚了层雪,还是没个尽头。正焦急间,总算听道:“以上,此次试顺利圆满,恭送诸世下场。” 孩们听说放了,有的飞跃起身、有的擦抹额汗,人人都离座了,却还有个小胖昏睡不醒,却不知姓啥名谁。眼看世们便要离去,却听一人道:“请世稍待,下官有几句话说。” 世们见还有得罗嗦,有的叹气,有的哈欠,自也有急急回座、端正听讲的,至于那小胖,却还是呼噜打盹,想来压根儿没醒。好容易世都回座了,那老监便道:“杨大人,您有什么话说,这便说吧。” 杨肃观笑了笑,拱手道:“多谢房总管了。”闻得“总管”二字,卢云不由微微一奇,便朝那老监望去,心道:“这人便是当今东厂总管?”景泰朝里,这东厂乃是一等一的要员,秉笔批红、掌印宣旨,声势绝不在江充之下,到了正统朝廷,却似矮了内阁一大截? 眼看场面都静了下来,杨肃观却甚周到,先朝同僚望了一眼,道:“陈大人,您可要先请?” 看那老者坐在左第二位,当是内阁的二辅,听得问话,却只呵呵笑道:“不了,老朽该说的,何大人都说了。还是让你们年轻人吧。”杨肃观点了点头,又道:“马兵部,您要先请么?”卢云凝视群臣,却见了一名员,四十来岁年纪,看他一腿伸得僵直,坐姿不便,想来便是那挨过形杖的“马人杰”。只见他微微欠身,道:“还是杨大人先请吧。” 杨肃观笑了笑,正要上台,却听何大人笑道:“唉唉唉,怎么跳过了牟俊逸啊?你平日话最多,可有什么想说的啊?”卢云凑眼去看,却又见了一名大臣,看他年纪不大,差不多四十五六,设席于杨肃观邻座,当是朝廷的第四辅,这人听了何大人说话,却是笑着摇头:“不说了、不说了,一会儿武较要开始了,这么多话,不怕被人嫌吗?” 卢云也听过这“牟俊逸”,知道他过去是都察院的官儿,曾被江充绑至大院,灌下满嘴精盐,得了个外号叫“不怕咸”,意思是做官不怕嫌,用人不避贤,看他敢于冲撞江充,这会果然大受重用,成了当今中枢大重臣。 杨肃观让人讥讽了一顿,却是置若恍闻,眼看无人与他争抢,便取来了一些物事,却是笔墨纸砚,另有一道卷轴,步上了法坛。何大人呵呵笑道:“杨大人用心啊,连道具也备上啦。” 杨肃观微小道:“下官口才笨得紧,不带点家生,上不了台盘。”说着凝望台下,道:“诸世,诸大人,下官今日斗胆,想借这试的机会,与各位说点故事,不知可好?” 房总管咳嗽道:“杨大人,都申牌末了,一会武较便要开始了,这开场白便省了吧。” 杨肃观道:“也好,那我就省了这些闲话吧,今日在场有一位贵宾,便是方今帖木儿汗国的国后,下官此番所说的故事,与她有关。”话声一毕,全场上下一齐转头,全数望向了银川,一时人人俯贴耳,窃窃私语,想来先前并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 银川天生坤后之仪,闻得杨肃观说话,便只微微颔,向在场诸人示意。那小胖打了个哈欠,总算睡醒了,猛一见到银川,突然惊喊道:“神仙姐姐!”奔上前去,嚷道:“抱抱!抱抱!”正哭闹间,却那老监又了出来,尖声道:“川王世,请即刻回座。” 小胖哭叫不依,还是让老监押了回去,吵闹不休。那杨肃观也将手中卷轴展了开来,悬于黄榜之下,却是一面巨大地理图,满是弯弯曲曲的字,牟俊逸笑道:“杨大人,这是回回哪,您今夜不是要教授回语吧?”杨肃观微笑道:“也算是吧,敢问在座,可知这是哪一国的地理图?” 何大人道:“是蒙古。”陈二辅道:“是女真。”却听一声咳嗽,马人杰欠了欠身,道:“此乃帖木儿汗国前身,花剌模的古地图。”杨肃观拱手致意,道:“马大人渊博,下官佩服。” 卢云心道:“这马人杰还真是个人才,怎么景泰朝没见他出来为官?” 台下一片静默,世们有的专心聆听,有的把玩手上玉佩,又听杨肃观道:“诸位世之中,哪位知道花刺模的历史?”问了几声,却是无人应答,何大人便道:“载碁”了,杨肃观微笑道:“鲁王世若是知道,便请说吧。” 那鲁王世站起身来,只见他身形高大,鼻毛外露,好似快长胡了,哪里像十岁小孩?一时候嚅嚅啮啮:“这这花剌模,名字有辣,这模呢,孔的生有、夏、游看这番邦有个模,所以一定是圣人之邦!”满场寂静,无人作声,听得房总管冷冷讥讽道:“世问渊博啊。” “哈哈哈哈哈!”何大人拍手笑道:“没错!正是问渊博!杨大人,载碁说得不错吧?” 看何大人一定收过鲁王什么好处,这才处处为这“载碁”吹捧,杨肃观笑道:“说得确实好,这花刺模确是圣人之邦,此国便在我朝以西、波斯以东,帖木儿汗国创建之前,此国乃是西域第一大国。”说着问向屋角一人:“灭里将军,下官所言,可有谬处?” 灭里坐在屋后最末一位,一听问话,起身便道:“西域国情,尽在杨大人的掌中,末将十分佩服。”看灭里言语恭敬,那银川也是安安静静的坐着,不见分毫惊惶之色,想来杨肃观今夜设邀,必有什么深意,卢云便也静下心来,等着看杨肃观出招。 眼看灭里回座了,杨肃观又道:“多谢将军谬赞了,这花剌模远在西天,本与我中原无涉,可为着一个人,却又与我中原唇齿相关,是以下官要藉这个题目,谈些军国决断、国祚与亡之事。还请世们不吝指教。” 良久良久,世们都是无人回话,有的猛打哈欠,有的趴在桌上,好似不甚耐烦,牟俊逸笑道:“杨大人,快批红吧,这花刺模和咱们到底有啥干系?你就直说吧,世们都快睡着啦。” 杨肃观微笑道:“这还是得请他们说。诸世,咱们与花剌模有何干系?你们可知道?”那淑宁见表哥望着自己,便朝儿耳边说话,那载儆昏昏沉沉,听了几句,便迷迷糊糊地起身,大声道:“花剌模是中原的友邦!咱们天朝产的丝绸,都得从它那儿走。” 载儆打架带帮手,靠着母亲作弊,这便答了一题。杨肃观道:“徐王世答得好,还有哪位要说?”问了几声,突听一人道:“载允有本。”众人凝目去看,这孩却是目光炯炯,臂膀上别了块小小的麻布,不甚起眼。卢云心下一凛,暗道:“这是徽王的儿?” 那载允遭逢父丧,只是朝廷内忧外患,便压住了徽王的死讯,这孩自也不能披重孝,只能草草别了块粗麻,聊表哀戚。只见他立在堂中,朗声道:“回杨大人的题,这花剌模虽与中原无甚往来,却因着一个共同的死敌,与我朝便成了唇寒齿亡之势。” 何大人笑道:“世啊,这老夫可不懂了,这远在千里的地方,风马牛不相及,哪来什么的共同死敌啊?”正要讥讽几句,马人杰却甚好心,当即附耳提醒:“何大人,蒙古是谁开始西征的?”何大人啊了一声,惊道:“是是成吉思汗?” 众人心下全明白了,这花刺模与中国一般,都曾受过蒙古铁蹄的蹂躏。卢云深深吸了口气,多少猜到杨肃观的用意了,果见他微微一笑,道:“世知我心也,这便请坐吧。” 这载允甚是知书达礼,向众大臣鞠了躬,这才坐了下来,又听杨肃观道:“成吉思汗,在座当是久仰了,此人是蒙古第一代开国大帝,兵威之广,凡我中华、高丽、安南、西域,莫不亡于其手,灭国数十,杀人达万以上。我今日要说的故事,就是他与花剌模之间的大战。” 说着手指小胖,道:“川王世,请你起身。”那小胖不知何许人,老是盯着银川,听得此言,便茫然站起,道:“干什么啊?” 杨肃观行下台来,站到那孩身旁,道:“成吉思汗杀人多,我现下举个例,他俘虏塔塔儿部时,一边宣称要受降他们,一边秘密下达车轴斩令这车轴呢,差不多就是载志这么高吧。”把手放到小胖的肩上,当作了尺标,道:“凡塔塔儿部中,只要高于此轮者以上的男 ,都得死。”全场闻言变色,那房总观也不禁尖叫一声:“这这还有人性吗?” 看这载志身形矮小,在场都比他来得高,听得这等大屠杀,众世都有不安之意。那载志也是吓得飕飕发抖,举手自指:“那那我呢?也要杀吗?”杨肃观道:“你和车轴一般高矮,可以活命,不过他们会将你充为奴隶。”载志茫然道:“奴隶?那那要干很多活吗?” 杨肃观道:“当然。生杀之权,从此任凭人意。”载志低声道:“那那男的都死了,女人呢?”杨肃观道:“你的母亲、你的姐妹,乃至于举族上下之女,全数都得领受蒙古男人的强暴,从此替他们繁衍种姓。” “放肆!”载允伸手朝桌上重重一拍,厉声道:“我若生于当时,愿带头请缨,力战至死!”一旁载碁、载懹也大声呼应:“我也要战!”、“我也要!”众世同仇敌忾,莫不嚷嚷了起来,那淑宁忙附耳去喊儿:“快说话啊!说你也要打仗。”载儆醒来了,昏昏沉沉间,便大喊道:“打!打!拼命打!”打了半晌,忽然一脸茫然,忙问母妃道:“要打谁啊?” 一片吵嚷中,杨肃观伸手制止了,道:“世们不必急噪,成吉思汗不必你来招惹,他便要自己来了。我们今夜谈的花刺模,便是个活生生的例。” 全场都静了下来,杨肃观环顾堂下,又道:“大金宣宗年间,相传成吉思汗派遣一商队,前往花剌模通商,并携带国书,欲结两家之好,其后这支队伍被花剌模逮捕,将使者尽数处死。相传成吉思汗闻讯,曾奔于高山,号泣达日夜之久,从此决定开拔西征,进犯西域。” 陈二辅道:“杨大人,这花剌模霎蒙古商队,乃是自取其祸,你用进犯这两个字,好似对成吉思汗不公平吧?”杨肃观淡淡地道:“陈大人,成吉思汗何许人也?此人曾杀害自己的义父、义兄、甚至以弓箭射杀自己的幼弟,只为争夺一条鱼。您想他对待挚亲,尚且如此,这般冷血无情之徒,真会在乎商队的区区几条人命么?” 在场心下雪亮,都知道这是个藉口,成吉思汗压根不在乎什么商队,他只要找个理由,遂其征服。想到塔塔儿部的前例,载志不由害怕啼哭:“那那花剌模的姓要怎么办?” 杨肃观道:“他们还有个寄望,那是一位厉害的大将。”众孩童大小喜道:“他是谁?” 杨肃观微微一笑,转望台下,灭里明白他的心思,便点了点头,道:“杨大人所言的名将,当是后来花剌模的一代圣君,扎兰丁。” 孩童们呼吸加快,隐隐感到兴奋,都觉得花剌模的姓有救了。 一片寂静间,只见杨肃观负手踱步,淡淡说道:“这位扎兰丁他的才干之高,放眼当时西域,无人可出其名,乃是年一出的豪杰。可此人又何其不幸,竟与成吉思汗生于同时,然而无论幸或不幸,当时全花剌模的生死兴亡,全都落在他的肩上了。” “金宜宗兴定年”杨肃观停下脚来,手指地理图,道:“成吉思汗亲率六十万铁骑,藉口花剌模杀其商队,开拔西征,相传他的军马扑天盖地,宽达千里,长达十里,大军抵达阿姆河畔时,花剌模朝野震动,人人心里都明白,此战若败,则举国之男,都将为刀下之亡魂,举国之女,都将伦为蒙古兵卒蹂躏泄欲之玩物。亡国灭种之祸,便在眼前” 啪啪两声,把手一拍,朗声道:“诸世!设若你是扎兰丁!你将如何救亡图存?” 大哉此间,全场都静了下来,连那载志也呆若木鸡,想来是被这情势吓坏了。卢云深深吸了口气,心道:“看来这回试,杨肃观是真心要挑一位储君了。” 杨肃观用心良苦,已然设下了一道难题,马人杰、牟俊逸也都没说话了,转看银川公主,仍是一动不动,至于灭里,却已低头沉思,想来也在思当时局势。 一片寂静间,忽听那房总管道:“杨大人,难道当时花剌模只有主战一派,没有主和之人吗?”听得呸的一声,那载碁骂道:“都打到家门口了,还有人敢主和?我要是皇帝,立时把他烹成一锅粥!”闻此纣王暴行,房总管吓得面如土色,何大人笑道:“房万年啊,这说来是你的不是了,平白无故的,干啥要求和啊?”忽听一人道:“要是打不过呢?那要不要求和?” 卢云心下一凛,凝目来看,却见席间坐了一名孩童,面色蜡黄,体形瘦弱,身上朝袍居然还打着补丁。杨肃观微微一笑,道:“寿春王有何高见?” 在场“徽王徐丰鲁”,加上个小胖,莫不是世,却居然有位王爷?那孩童低头站起,细声道:“回杨大人的话,樉德若在当时,蒙此国难,必力排众议,力主求和。” 杨肃观道:“为何如此?”那孩童低声道:“成吉思汗,向有战神之称。花刺模不打则而,要打便得打赢他们,否则姓必受大屠杀。依樉德之见,既然此战必败,不如先忍辱求和,若只想逞一时之快,只怕连日后复兴的机会也没有了。” 牟俊逸笑道:“寿香王,你这话怎么听着听,却像是某人在论西郊战局的调啊?”那孩童微微咳嗽,便朝马人杰看去,卢云心下一醒,已知这孩是马人杰的徒弟,想来他是要借这孩的口,明论花刺模,实则暗指西郊战局。 又听杨肃观道:“那照寿香王的意思,花刺模这一战,是不能打了?” 樉德道:“兵者不详之器,圣人不得以而用之。樉德虽享王爵,却也略知姓之苦,大战将起,征兵令一下,姓已是流离失所,若还是打个大败仗,却要置万民于何地?是以樉德若在其位,当此战神来袭,绝不敢搦其锋芒。只能先留一口气,等蓄积国力自之后,方能与之较量。 看这樉德确实聪明,小小年纪便能出口成章,宛然便是个小圣君,连银川公主也凝视这孩,想来樉德之言,已然深深打动了她。 眼看人选呼之欲出了,忽听一人道:“杨大人,载允有话想说。” 杨肃观道:“法堂上畅所欲言,世不必客气。”载允道:“我曾听先父提及,成吉思汗西征前,早已打算要攻破花刺模,将他们的姓全数杀光。试想兵马都到了城下,岂容敌人摇尾乞怜?要想乞和,无异于缘木求鱼。”杨肃观道:“那照世之见,该怎么做?” 载允咬牙道:“生!亦我所欲也!义我所欲也!今日天下大局,若想救亡图存,须得背水一战!若想灭我国土、蹂躏吾母吾姐,先得取我大汉男儿之级!”说着说,一拳便捶上了桌,厉声道:“你要战!便作战!”这话说得慷慨激昂,真有“秦皇汉武”之志,众大臣莫不暗自心惊,载志则是叫起好来了:“载允哥好棒!娃娃这皇帝就让你当啦!” 载允主战,樉德主和,一片沉寂间,人人都没说话了。忽听杨肃观道:“灭里将军,花剌模开战后,胜负如何?”灭里道:“回杨大人的话。蒙古大军渡过阿姆河后,势如破竹,攻破玉龙桀赤后,更屠杀了万妇孺,其状惨不忍睹。”杨肃观道:“这么说来,他们亡国了?” 灭里道:“非但亡国,尚且灭种。成吉思汗掳掠后妃,当着她们的面斩杀她们的幼儿,王们级刚斩,便又将他们的母亲尽数强*奸。” 听得此言,世们或发抖、或啜泣,载允便仰起头来,嚎啕大哭。杨肃观道:“依将军看来,若是花剌模开城投降呢?可减多少死伤?”灭里道:“开不开城,并无不同。成吉思汗乃天下第一无信之人。西征时他曾诱骗一支守军开城,入城后又杀光了全城姓。” 牟俊逸听着听,忽地笑了起来:“杨大人啊,这和也是死,战也是死,您老人家若在当时,可要怎么应变啊?”杨肃观道:“我都无所谓。”众大臣愣住了:“无所谓?” 杨肃观转望台下,道:“唐王世,你怎么说?”众人顺着他的目光去看,却见一个孩,手拿话,也是不知不觉。房总管咳嗽一声,道:“载昊、载昊,杨肃观大人和你说话哪。”叫了两声,那世方才惊觉过来,忙道:“是是叫我吗” 杨肃观微笑道:“是,下官想请教世,这花剌模与蒙古的大战,你主和还是主战?”那世低声道:“这我不知道啊”杨肃观微笑道:“是和是战,人人都得选。你也不例外。”那世低声道:“那那好吧,我得用算盘打一打” 众人笑了起来:“是和是战,也能用算盘打?”那载昊看来很是胆小,怯怯地道:“杨大人,青您告诉载昊,蒙古兵有多少人?”杨肃观道:“号称六十万,实则十万。”载昊拨了拨算盘,又道:“那花剌模有多少兵马?”杨肃观道:“少说四十万,实则五十万。” 看这载昊手持算盘,好似是个小小的“大掌柜”,拨了拨算珠,喜道:“这是一倍半!那我主打!”载允冷笑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大战一开,每每以少胜多,还能这般算法么?” 载昊听得斥责,立时低头不语,杨肃观温言道:“不怕,我也喜欢打算盘,跟我说吧,你是不是精于珠算?”那载昊很是高兴,拼命点头:“是啊,我最能打算盘了,我父王生意做得多,每天都让我拨算珠呢,只可惜只可惜”杨肃观微笑道:“可惜什么?” 载昊叹了口气:“只可惜要当皇帝的人,不能只会拨算盘。”杨肃观微笑道:“说得很好啊,那他该会什么?”载昊道:“他该明仁义、布礼乐、知人心。”卢云听在耳里,心下大悦,那陈二辅、房总观也是频频喝彩,淑宁却是低哼一声,骂道:“铜臭!” “铜臭”二字一说,卢云心下一醒,已知这“唐王”必是家财亿万之人,想来生意做得大,八成还做到几位大臣家里去了。杨肃观却是不以为意,含笑道:“唐王所言不错,治理天下,正在于明仁义、知忍心,只不知唐王如此贤能,可曾吧仁义之术传给世了?” 载昊低声道:“这这很难啊,只要是算盘能打出来的,我都会,可这仁义心看不见,摸不着,载昊就没办法了。”这话一说,人人都感莞尔,何大人哈哈笑道:“世啊!我看你还是别想当啦,赶紧去户部做支吧,老夫第一个荐保你。” 载昊脸红耳赤,不敢应答,杨肃观微笑道:“世,请恕下官直言,你的算盘没到家。” 载昊茫然道:“是吗?”杨肃观道:“是。在我看来,天下一切万物,都可以用算盘拨出来。拨不出,是你没好。”载昊疼是惊讶了:“那那个仁义、人心,也可以用算盘算出来吗?” 杨肃观含笑道:“当然了,我这一生,都在做这件事。”这话一说,卢云自是大大的不以为然,马人杰也是咳嗽连连,牟俊逸笑道:“杨大人,人算不如天算啊,那照您的意思,这花剌模该和该战,也能用算盘打了?” 杨肃观道:“我说过了,天下一切大事,都得先用算盘打一打,方明虚实。” 牟俊逸笑道:“怎么打法?拿算盘砸人?”正要哈哈大笑,却听杨肃观道:“牟大人,这和战之间,本是一体之两面。蒙古所欲谋我者,不过食粮、美女、金帛者,我若杀美女、焚金帛、毁食粮,试问蒙古跋涉万里,所为何来?死伤数十万将士,得空城一座,无功而返,我看成吉思汗怕连自己的位斗保不住了,敢问开战之前,他这算盘拨还是不拨?” 听得杨肃观要坚壁清野,众人都哑口无言了。何大人干笑道:“杨大人,这成吉思汗还没来,你自己就烧房了?这可不大好吧?”牟俊逸也道:“正是如此,你别顾左右而言它,杨大人,敌人都打到了城下,到底是和是战,你只能选一边。” 牟俊逸把话挑明了,今日局势,杨肃观究竟主战主和,他必须选。良久良久,何大人咳嗽一声,道:“杨五辅,快说吧,内阁还等着听你的高见。” 何大人毕竟是当朝宰辅,非同,杨肃观欠身便道:“回阁老的话,下官以为,和战必须并用。若无求战之新,便无求和可能。若无谋和之心,则战端一起,终将必败。”说着望向了那个“慡德”,道:“寿春王,您是马人杰的得意门生,您说这话是么?”那慡德甚是聪明,忙道:“杨大人教诲的是。求和一事,须得两家有心,否则单若一相情愿,必然贻误战机。” 杨肃观此话一说,又是战、又是和,看似什么都没说,可卢云却已听出了弦外之音,已知他有意以战逼和,可秦仲海岂是善男信女,倘若也抱同此心,两边把算盘一打,恐怕便打出一场轰轰烈烈的大战了。 一片沉默间,忽听一名孩童道:“杨大人!有件事载懹不懂!想向您请教!”牟俊逸笑道:“丰王世有话说了。”一名孩童站起,双眼炯炯,呼吸沉缓,这孩竟是身怀内力,何大人干笑道:“载懹,听说你练成了武当的松鹤心经,武功很了得啊。” 那孩童忙道:“不敢,在座兄长都是各派师傅的高徒,载懹万万不是兄长们的敌手。”牟俊逸笑道:“做人也别谦了。来来来,你有什么高见,这便说吧,牟叔叔替你撑腰。” 这载懹正是“丰王世”,拜了武当元易道长为师,看来武功真是冠于全场。听他朗声道:“载懹无知,方才听杨大人说,这花剌模有五十万兵,人数比蒙古还多,可双方决战,却怎会打不赢了呢?这不是很奇怪吗?”世们都看到了要紧处,纷纷嚷了起来:“是啊!明明人多,怎么会打不赢呢?没道理啊!” 杨肃观道:“灭里将军,你看花剌模此战为何而败?”灭里道:“其一,阵法有误。当时花刺模君主摩诃末怯懦,成吉思汗兵临城下,他非但躲于阿姆河之后,甚且将兵力分散于各城池,故而让成吉思汗从容渡河、各个击破。” 杨肃观道:“其二呢?”灭里道:“摩诃末大败之后,不思围剿反制,反而向西逃窜,直至吓死在里海为止。至他死后,扎兰丁方才向蒙古反击,可惜那时手下兵马仅剩数万人了。” 众人痛心扼腕,无不暗骂昏君误国,杨肃观又道:“那若是一开始便由扎兰丁统帅,他将如何迎战蒙古大军?”灭里道:“依史书所载,扎兰丁主力决战,誓将举国一切兵力,渡阿姆河,与成吉思汗决一死战。”载允、载碁纷纷喝彩,大声道:“正该如此!” 杨肃观见两个孩振奋激昂,便道:“徽王世,依你之见,这阿姆河也是该越过去的?”载允大声道:“回杨大人!这河当然该过!”杨肃观道:“兵法有言,渡河未济,击其中流,你不想躲在阿姆河后,以逸待劳?” 载允凛然道:“杨大人!蒙古军疾如风火,来去神速,此乃我父亲教诲,这阿姆河更是长达数里,蒙古军今日在东、明日在西,兵行如电,什么以逸待劳、什么截击中流,遇上蒙古兵马,都不过是书生之见罢了!”这载允是徽王爷之,果然从得竟是头头是道。杨肃观颔道:“那越河之后呢?若由你指挥,该当如何?” 载允咬牙道:“项羽破釜沉舟,韩信背水一战,皆是置死地而后生,此战若起,载允将备妥遗书,以背水之势,王见王,帅见帅,以五十万对他的十万,寻敌死战!”载碁大吼道:“说得好!载允!咱俩一齐去杀光他们!操他的种!灭他的国!” 房总管咳嗽道:“两位世,庙堂之上,凡那几个不雅的字,都不可说。” 众大臣听着载允之言,虽说大胆,倒也不是不可行,想来当初若依扎兰丁之见,花剌模未必灭亡。良久良久,听得载允道:“杨大人,你以为载允所言如何?”杨肃观微笑道:“你很好,不过该让别人说了。”拍了拍手,道:“徐王世,你的伤势如何了?可以说话了么?” 那载儆早就醒了,只在那儿哈欠,一听此言,忙道:“我我的头还疼着。”淑宁也低声道:“表哥,他都伤成这样了,你你就别为难他了”牟俊逸笑道:“庙堂之上,表哥表妹相见欢,好亲热啊。”淑宁狠狠回瞪一眼,骂道:“小人!” 场面难看,只怕要吵架了。杨肃观笑了笑,道:“也罢,今晚还有谁没说过话?”!”杨肃观笑道:“也好,川王世是国丈荐保,必有高见。你说吧,你若是扎兰丁,你要怎么打成吉思汗?”小胖咦了一声,茫然道:“谁是扎兰丁啊?” 众人都笑了出来,看这载允果敢好胜,像个秦皇,载碁暴劣粗直,像个纣王,没想还多了个晋惠帝,杨肃观又道:“来,康王世勋毅,你整夜不发一语,是不是该说些什么了?” 众人一齐转过头去,望向一名孩,想来便是这“康王世”了。杨肃观又道:“勋毅,你是宗人府力荐的贤能之士,说你熟读兵史,聪明过人,岂难道并无高见?” 那孩低头默然,仍旧不发一语,只是看他肤色白皙,与载允、载志等人大不相同,倒与杨肃观有分神似,都有些王莽的影。 良久良久,那勋毅道:“回杨大人的话,这阿姆河渡是不渡,其实并无分别,照勋毅之见,此战一样必败。”载允怒道:“无知这话?” 勋毅道:“敢问杨大人,蒙古兴起之前,天下最强的铁骑兵,由哪一国统属?” 杨肃观本是监考官,没想反让人考了,当下微微一笑,当下微微一笑,便也答道:“据黄金史所载,世间第一精锐骑兵,便是大金国铁骑。”勋毅又道:“那我再请教杨大人,设若将大金国铁骑与花剌模步兵相比,却是谁强谁弱?”杨肃观道:“自古东强西弱。大金远胜花剌模。” 毅勋道:“这就是了,敢问野狐岭之战,女真夹击蒙古,共用多少重甲骑兵?”杨肃观道:“号称二十万,实则不到十万。”勋毅道:“是了,我这儿再请教杨大人,当初大金对蒙古,双方以骑兵对骑兵,以四十万打十万,敢问此战之后,是谁胜了?” 杨肃观笑了笑,并未回话,卢云、灭里等人却是心知肚明,均知野狐岭大战,实为女真亡国的关键一役,此战大金铁骑以数倍兵力包抄,却落得死伤大半,从此天下再无一国可独力对抗蒙古,举世皆暴露于蒙古鬼卒的斩刀之下。依此看来。扎兰丁即便率军渡河,与蒙古径行决战,只怕亦难逃覆灭下场。 杨肃观道:“那照康王世看来,摩诃末躲于诚中,其实是条上策了?”勋毅道:“蒙古骑兵最善野战,以女真的六十万重装铁骑,尚且不堪一击,何况其他?摩诃末不敢野战,正是其高明之处,故而入城自保,坚守不出。说来这条计策并没有错。错只是错在他没料到蒙古人已有大炮,可怜他的城墙不够厚,只能在铁木真的面前倒下了。” 全场闻言默然,均知上天不仁、必将亡花剌模。无论扎兰丁渡不渡河,蒙古的这柄屠刀仍将斩来,恐怕韩信、项羽复生,也保不住花剌模的举国妇孺。牟俊逸、马人杰都叹了一声,想来也没话说了,何大人低声道:“杨大人,我看时候也差不多了,咱们也该” “大家都坐着。”杨肃观拿起茶杯,朝砚台里倒了倒水,道:“诸位,杨某留世下来,要告诉他们,如何才能打赢这场仗。”何大人闻言一怔:“你是说你能保住花剌模?” 杨肃观低头研墨,润了润笔,轻声道:“岂但保住花剌模?杨某若生于西域当时,成吉思汗若敢来犯,我将亡他蒙古种姓,使其从此不复在。” 牟俊逸笑道:“杨大人别要空口说白话啊。你若有这般兵法本事,何不请伍定远让贤,由你杨肃观上去?”杨肃观微笑道:“牟大人这是为难我了,杨某其实不懂兵法,也没带过兵。” 牟俊逸笑道:“那杨大人夸夸其词,所为何来?你凭什么与蒙古战神相抗?”杨肃观提起白纸,拿着浆糊刷了刷,贴到墙上,随即提起笔来,写落了两个字,大道:“凭这个。” 墙上多了两个楷书,端正严谨,众人凝目一看,齐声道:“正道?”相顾愕然间,只见杨肃观放落了笔,道:“诸君,何谓正道?正道者,就是做对的事情。” 牟俊逸呆了片刻,实在忍俊不禁,终于捧腹大笑起来:“杨大人,你也配谈正道了?那天下婊不都能给自己立牌坊啦,哈哈!你打算拿这个笑死成吉思汗啊?” 杨肃观润了润笔,在“正”字之旁添了几笔,见是个“”字,却成了一个“政”字。 众人呆了呆,齐声道:“政道!”杨肃观放落了笔,颔道“这个政道,就是杨某毕生的道统。亦是灭蒙古、击战神,抗击世间一切外力的必胜之道。”银川公主原本默默无言,此时忽然抬起头来,轻轻地道:“杨大人,何谓政道?” 杨肃观环顾堂下,道:“政者、正也。率以正,孰敢不正?这个政道,其实也就是正道,然诸位可曾想过,古人造这个‘政’字之时”手指提起,定向墙上那个“政”字,道:“为何要多加一个‘’字边?” 牟俊逸冷笑道:“拿着正字作章啦。”杨肃观微笑道:“说得好。正道者,所行皆为对的事。政道者,所言必是对的事。这个‘言’字呢,便是让你打从心里相信,我所作所为的这一切”行下台来,俯身望向牟俊逸,握住了他的手,静静地道:“都是对的事情。” 牟俊逸哼了一声,别开头去,这回却也没再讥嘲了。一旁何大人干笑道:“杨大人,你靠着这个‘政道’,便能挽救花剌模吗?”杨肃观道:“这个自然。打一开始,花剌模就用不了扎兰丁,甚且也用不了摩诃末,哪怕再多的贤臣勇将,也无法挽救当时危亡。说来世间能救花剌模的,也只有这个‘政道’。”众人愕然道:“为何如此?” 杨肃观伸出手来,指了指那个“政”字,道:“诸世,欲知一国之兴衰,必先观何处?”载昊道:“必先观钱粮。”樉德道:“必先观姓。”载允道:“必先观军马。”小胖狂喊道:“必先看神仙姐姐漂不漂亮!” 杨肃观道:“勋毅有大才,你说吧,欲知一国之兴亡,必先观何处?”那勋毅道:“观一物,必先观其内。”杨肃观道:“何为一国之内?”勋毅道:“为姓。”杨肃观道:“何为姓之内?”勋毅道:“为法制风气()。”杨肃观道:“很好,那法制风气之内呢?” 勋毅沉吟不语,马人杰便道:“天下之风气,必起于天。”杨肃观道:“是了,那天之内呢?还有什么?”牟俊逸冷笑道:“私心。”杨肃观哈哈笑道:“俊逸兄大材。天之内有私心。可牟大人怎么不说说,天的私心都藏于何处?” 牟俊逸咳嗽几声,并不回话,杨肃观笑道:“难得世都在这儿,牟大人不说,那杨某说。这帝王私心之所在,便在后宫。那儿有他最心爱的人,故而在他心中的份量,足与天下等值。” 这话已然影射时政,自是谁也没接口。良久良久,忽听马人杰道:“若是皇帝并无所爱之人呢?”杨肃观道:“那他就不懂得爱任何人。他的私心会是古往今来、天下最重。” 杨肃观笑了笑,望向了银川公主,又朝诸大臣瞧了瞧,道:“所以杨某观花剌模之国政,第一件事不是看它的府库存粮,也不是看它的姓风气,而是看摩诃末的后宫,看看他的私心何在,看看有谁可以分掉他的权。”灭里啊了一声:“你你说得是秃儿哈干后!” 杨肃观道:“就是她。扎兰丁下野,是后致之,摩诃末无能,是后令之,然后虽为弱女,亦可能有英明之处,何以言为病灶?其实这个病,不是病在她这个人,而是病在这件事,她抓了权,却不肯担责。她不担责,却又抓了权。故而有责者无权、有权者无责,做错事不知痛,便如行尸走肉,故曰花剌模已死。” 牟俊逸冷笑一声:“杨大人,你想治痼疾,蒙古大军却已在城外,这远水救不了近火,你若是扎兰丁,你要如何应付?”杨肃观道:“我若是扎兰丁,将自率国中千美女,献一切宫内金帛,俯爬匍匐,出城跪降,以求保存举国之实力()。”牟俊逸道:“若成吉思汗杀你呢?” 杨肃观道:“那便死吧,王出城乞降,尚且被杀,则举国上下谁敢再言降?王亲贵族一旦心不存侥幸,势将万众一心,起而抗之。成吉思汗若不死于西域,是为侥幸。我见国家保存、姓俱在,虽死犹生矣。” 马人杰道:“若成吉思汗放你生,可不久又来需,你将如何应付?”杨肃观道:“我若能逃过死劫,入城后便将政变。”众人大惊道:“政变?”杨肃观道:“是,我将幽禁后,罢黜可汗,尽霎举国异心之人。年之内,我将血洗蒙古,使全漠北闻吾之名,如婴儿之闻猛虎,嚎啕悲泣于万古,以昭天下之大信。” 听得杨肃观公然谈论政变,何大人,房总管、诸大臣,人人面面相觑,深感此言之大逆悖乱,已臻于。牟俊逸低声冷笑:“杨大人,你你真想造反啦你?” 杨肃观淡淡地道:“有些事,我不单是说过,还已经做过。青你们牢牢记得,杨某的政道,所言必是对的事。”说着朝八王世欠身:“诸世在上,臣甘冒天下之大不讳,直言上奏、句句肺腑实言,尔等若能谨记在心,则”说着说,便摘下了“政道”二字,露出后头的黄榜,正是那七个大字:“天之历数在尔躬。” 一片静默间,杨肃观收拾了东西,步下高台,随即把殿门推了开来,但见狂风暴雪扑进殿里,杨肃观微一仰,便已迈步行了出去。 杨大人前脚一走,世们跑的跑、玩的玩,有的哈欠连连,有的睡得打呼,更有小胖偷看美女的()。一片吵嚷间,银川霍地起身,便也尾随而去,灭里急急追上,喊道:“殿下!等等!” 房总管苦笑几声,眼看杨肃观走了,当下行到殿门,大喊道:“较已毕!诸王亲随,入场接驾!”喊声一出,殿外满是叫喊:“载昊!考得好不好呀?”、“载儆!父王来接你啦!” 堂上热闹吵杂,只见徐王、唐王亲来探望,鲁王、康王则由王妃到场,那峨嵋掌门松严也在人群中,看他个高,望来为显眼,只在载允耳边说话。 转眼之间,诸世走的走、散的散,已是一个不剩,众大臣却还坐在那儿,陈二辅苦笑道:“这杨大人非得语不惊人死不休?这当口说这种话,真想把咱们几个都拖下水啦?”何大人低声道:“老夫先把话说清楚啦,今晚的事,谁都别望皇上那儿告状,我可不想惹麻烦。” 牟俊逸骂道:“怕什么?这小料定咱们不敢告!我偏要告!”马人杰叹道:“都别说了,走吧。”提起了拐杖,向地力撑,便也一拐一拐的离开。 大风雪之中,堂外慢慢站起了一人,抖落了满身白雪,正是卢云。他朝掌中呵了口暖气,转头去看殿前广场,那杨肃观的身已成了小小一个黑点,快要看不到了. 正文 第十章:吾皇万岁万万岁 眼前有座长廊,满是庄严之气,口听远处佛音袅袅,传来诵经之声,长廊北面是座花圃,地下更有红毯,想来是供大官行走之用。 “噗”,红毯上多了一口痰,却是花圃而来,只见花丛里站了两人,一大一小,身上打着哆嗦,身旁更冒起了阵阵热烟,兀自交谈不休:“小,你你站过去些,别尿到我鞋上了”、“是你那儿地势低选的地方不好” 俗话说:“朝媳妇婆引坏、月里婴儿娘引坏”,意思是说坏最易、改过最难,看阿秀便是个例,今日进红螺寺以来,已然小解次、大解一次,吐痰无数次,此外抢劫也抢了,妓院也去了,还把赃款藏入红螺寺的香积房,等着回家的时候去拿。 正抖着裤间,一名僧人从花圃旁行过,见得这幅模样,不由停步下来,大怒道:“你俩干什么的?这般怪模怪样,是在干啥?”话声未毕,已见一名御前侍卫转过头来,道:“公务,无可奉告。”那僧人怒道:“什么公务”正要吼骂,突然两人目光相接,身上便也打起了冷颤,忙挤到了花圃里,人一排,自在那儿打着哆嗦。 热烟飘荡,花圃里臭烘烘的,秦仲海尿也尿过了,便又**的爬上了长廊,望红毯擦了擦手,阿秀也蹲在那儿,有样样。 玩了一整天,兴头才刚起,阿秀低声嘻笑:“大叔,你到底要找崇卿哥哥干什么啊?”秦仲海道:“我要向他借点东西,一会儿你便知道了。” 这长廊是条必经要冲,连通西苑与大雄宝殿,要等伍崇卿自投罗网,自然是个好地方。只是此刻宾客多半去殿前广场了,游人稀稀落落,长廊里自也安安静静。 这正统朝号称“大佛国”对佛门上下是礼遇,放眼望去,只见长廊里挂满了天竺佛画,工笔精绘,或画了菩萨、或画了罗汉,立地丈许,庄严肃穆,引得来往宾客驻足礼拜。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眼看伍崇卿还没现身,一大一小便走到画前,自在那儿探着。秦仲海伸长了脑袋,眼见面前佛图上绘了一个神明,面貌狰狞,高达十二尺,比自己还高了两个头,一时啧啧称奇:“这是什么神啊?好大一个?”阿秀哼道:“这都不知道啊?这叫夜叉十二神,又称为药叉,还叫药师,说是和十二生肖对应着” 秦仲海哦了一声,转头一看,真见墙上挂了十来幅巨图,五彩绚烂,各持法器,不由讶道:“看不出来,你?年年祈雨法会,年年看着,岁开始便会背啦。”秦仲海低声道:“怎么,这祈雨法会很无趣么?” 阿秀叹道:“那还要说?这法会最闷了,不只我烦,连我奶奶年年也想跑,可我爹硬要她来,她也没法。年年和我爹大吵哪。”秦仲海哦了一声:“怎么,你奶奶脾气很坏吗?” 阿秀叹道:“其实我奶奶很慈祥的,对我很好很好。每回我爹要打我,奶奶都会和他吵架。” 秦仲海笑道:“这倒是奇了,你奶奶不疼你爹,反倒疼你?”阿秀低声道:“大叔,我跟你说个秘密喔,你可千万不能和别人说。”秦仲海忙道:“快说吧,我担保不会上街喊的。” 阿秀放不下心来,左顾右盼,低声道:“我觉得我爹不是我奶奶亲生的。”秦仲海愣了半晌,随即哑然失笑:“有这种事?你哪儿听来的?”阿秀细声道:“我奶奶很恨我爹,有时候会拿东西砸他,花瓶啊、碗啊、筷啊,什么都扔过。” 秦仲海哑然失笑:“这倒是新鲜,还好老是石头里蹦出来的,没个老娘砸夜壶。” 阿秀嘻嘻一笑,正要胡诌,突然又念起了母亲,不由心下一酸,低低叹了口气。秦仲海骂道:“***,你一天到底要想多少次家?烦不烦啊?”阿秀脸上一红,怒道:“你***,我哪里想家了?”秦仲海冷笑道:“那你叹什么气?”阿秀骂道:“我爱叹气,不行吗?”飞身起跳,暴怒道:“我叹!我叹!我仰天长叹!我低头叹!” 两人边走边吵,沿途走马看花,正闹间,“咿”的一声,躲到秦仲海背后,秦仲海讶道:“干什么啊?”阿秀遮着脸,指着墙上的画,道:“你看那个。”秦仲海转头一望,不由嘿嘿一笑,舔舌道:“他***,地狱图啊。” 眼前真是张地狱图,绘着牛头马面,串人而烧,拔舌为刑,剖腹开胸,看那地狱之中满布血腥,凄厉怪诞,骇人莫名。阿秀捣着小脸,低声道:“大叔,快走吧,这图我可不敢看。” 秦仲海笑道:“怕什么?天牢里真的都见过了,还怕这假玩意儿?” 阿秀听他说得豪迈,便又偷偷看了一眼,猛见鬼卒割肉剥皮,将一名男倒吊而起,不由噫了一声,道:“快走、快走。”秦仲海却哼着曲儿,挖着鼻孔在那儿细细看,阿秀头皮发麻,只得掩面狂奔,一奔过了几十尺,忽见前方站了个女人,俯身低头,正自细细观看地狱图。 阿秀心下发颤,不知哪来这般大胆的疯女人,居然敢看这可怖的图画?他心里有些好奇,上前走了两步,突然间咦了一声,暗道:“是娘!” 面前正是顾倩兮,只见她孤身站在地狱图前,神情专注,不单是观看,甚且伸手出去,轻抚画里受苦受难的罪人们,似想看清楚这些罪人的五官样貌。 阿秀吓了一跳,他真没见过娘这幅模样,只见她怔怔望向地狱里的断体残肢,那模样并无恐惧、亦无幸灾乐祸之意,而是神色痴痴,似在寻找什么。 突然间,阿秀身大震,却也已经明白了,娘正在地狱里找人,因为那儿有她深爱的人她的父亲、她的母亲也许,还有那失踪不见的小阿秀 阿秀眼眶湿红,一时缩手低头,悄悄绕到娘亲背后,他很想上去抱住妈妈,可念及白日里的种种事情,却又不愿再扰她,自己说好要回去天上去了,便该让娘一个人清静。他咬住了牙,把心一横,正要转身去找铁脚大叔,却见长廊里空空荡荡的,秦仲海居然不见了? 阿秀呆呆看着长廊彼端,心道:“他他走了?” 铁脚大叔走了,他把自己还给了娘?心念于此,阿秀突又慌张起来,正要过去找人,猛听一声娇喊:“阿秀!”长廊里脚步飞快,奔来一名小姑娘,从背后抱住了自己,正是华妹来了。 阿秀啊呀一声,正想挣脱怀抱,面颊却已被轻柔抚摩,转头去看,身旁蹲了一名女人,仰头含笑看着自己,脸上却有着泪水,不是娘又是谁? 阿秀低下头去,嚅嚅啮啮,只想说些什么,却又说不出口。顾倩兮却摇了摇头,示意他什么都不必说,母俩默默相望,阿秀突然哎呀一声,后脑勺已被华妹打了一记,听她笑喊道:“阿秀!你好大胆!居然逃了!”阿秀对娘没法,对华妹却有满身本领,便哈欠道:“谁逃了?告诉你一个秘密吧,我已经发财了,至少有千两白银身家” 华妹做了个鬼脸,拉住顾倩兮的手,娇嗔道:“师父,你快骂阿秀,他又在骗人哪。”顾倩兮微微一笑,道:“好,师父一会儿骂他。”牵住了阿秀,掌心却微微一紧,再也不放了。 流浪了一天,终于回到娘的身边了,阿秀望着母亲,转头看了看华妹,这一切当真再熟悉不过了。他转过头去,望着空荡荡的花圃,却再也看不到那个高大豪迈的背影了。 不知不觉间,阿秀泪水盈眶,慢慢低下头去,那股莽莽苍苍的身世感又出来了。 心里有个预感,铁脚大叔再也不会回来了,那位七十万叛军的大元帅,“怒王”秦仲海他已经看过了自己,从此回到他该去的地方 阿秀低头掉着眼泪,他很想再看铁脚大叔一眼,再和他说说话,正哭间,手上却多了一条手帕,正是顾倩兮递来的,一旁华妹惊道:“阿秀,你你今天到底怎么了?哭几次啦你?” 阿秀惊道:“我我这是流鼻水,哈哧!哈哧!”正要表演随地吐痰,忽听长廊彼端笑声盈盈,好似又有人来了,撇眼去看,却见了一群官家妇人,有说有笑,正簇拥一名美妇向前行来。那华妹欢呼起来,便又娇喊奔回,喊道:“娘!快来啊!” 艳婷来了,看她长袍及地,头戴凤钗,行走时双肩凝正,裙脚不起一分浪波。如此风华,真无愧是本朝最美艳的一夫人,她抬头一看,却也见到了顾倩兮,便笑道:“姐姐,怎么一个人在这儿?”顾倩兮微笑道:“妹不也来了?” 艳婷阵仗很大,虽只是廊中闲走,身旁也有七八名妇女陪伴,个个精妆打扮,想来唯候爵夫人马是瞻。再看她背后还跟着一名武将,却是巩志。 阿秀呆呆站着,仍在望着长廊彼端,忽然身旁飘来一股浓香,转头去看,那伍伯母已然含笑低头:“小鬼,又在发什么呆?”阿秀心道:“我在想宜花院的事呢。”只是娘亲就在一旁,哪能胡说这个,便只嚅嚅啮啮:“伍伯母你好久不见了” 艳婷笑了笑,忽然附耳靠近:“我要你和你娘说的事,你提了吗?”阿秀心下一醒,看中午时伍伯母给了自己一只金元宝,说晚间要和娘亲喝茶,托自己传话,却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了,眼看艳婷还望着自己,低声便道:“你你反正都来了,难道自己不能跟她说啊?” 眼看艳婷瞪了他一眼,阿秀忙改口道:“好、好我我等会儿和她说” 正说话间,众官妇已和顾倩兮见过了礼,只是彼此都是淡淡的,并不热络。艳婷便又走了回来,行到顾倩兮身边,替她梳拢秀发,笑道:“许久不见你了,怎不来殿前话家常,却一个人来这儿看图?”顾倩兮道:“左右无事,便想一个人走走,顺道想想事情。” 艳婷笑道:“也好,那咱们姊妹一齐走走。”众官妇见头儿来了,便又分花约柳、说说笑笑,连华妹也入了行,只在那儿呵呵娇笑。阿秀则是默默走在最后,神色落寞。 此番相逢,好像是一做梦一样,一眨眼之前,自己还和秦仲海在一起儿玩耍,一眨眼过去,梦就已经醒了。正要垂下泪来,突然脑袋咚地一声,让人扔了东西,阿秀恼了,瞪眼去看华妹,却见这傻丫头还挤在老娘脚旁,料来不是她干的,正疑心间,脑袋又挨了一记,阿秀突然心跳加快,急急去看花圃,猛又见到一个肮脏男,自在那儿招手偷笑。 阿秀大喜欲狂,飞奔上前,秦仲海却做了个噤声手势,朝巩志指了指,阿秀心下一惊,赶忙装得蹑手蹑脚,慢慢靠向了长廊上,那铁脚大叔从花圃爬了来,低声道:“乖乖的,好好跟着你娘,我一会儿再来找你。”阿秀颤声道:“你你还会回来吗?” 秦仲海微笑道:“放心。你便算跑到天涯海角,我也会来找你的。”阿秀眼眶一红,居然呜呜哭出了声,秦仲海愣道:“干啥啦?我又没打你?”阿秀心里好高兴,却也不能说,一时破涕为笑,道:“大叔,你你还要去找汤圆姑妈吗?” 秦仲海颔道:“当然,老这躺来北京,就是为此而来。再不见她,我可要憋得炸了。”阿秀愣道:“憋什么?”秦仲海脸上一红,没想自己话多,居然说漏了嘴,阿秀心里好奇,还待追问,却听脚步咚咚,华妹奔了过来,娇喊道:“阿秀!你在干啥啊?” 秦仲海低声咳嗽道:“哪,你媳妇儿来了,我先走了。”阿秀忙道:“等等,你你一定会回来找我?”秦仲海微笑道:“放心,我说话算话。”正要离开,阿秀却拉住他的手,低声道:“等等,咱俩先画个押。”伸出大拇指,朝他的拇指一对,算是立过了契约,彼此便不能再反悔。 正忙碌间,背后却响起了华妹的喊声:“阿秀,你趴在地下干啥啊?”阿秀吓了一跳,转过头来,发觉华妹已在身后,转头去看铁脚大叔,却早已消失了,当下松了口气,便道:“我在练武功,看,四海游龙。”当下拿出蝌蚪的模样,自在红地毯上蠕动,正要钻到华妹的裙下,却听走廊传来惊喜声:“阿秀!你可回来了!” 抬头一看,走廊多了个俊美公,丹唇秀目,身穿白鹇朝袍,正是叔叔杨绍奇。看他身旁搀扶了一位年长妇人,五十出头年纪,行走时气喘不已,不消说,正是奶奶来了。 华妹家教严明,一见杨君到来,不必谁来吩咐,立时捡衽为礼,唤道:“杨奶奶。” 阿秀也是个机灵的,一见奶奶现身,立时上前跪地,抱住了她的腿,哭道:“奶奶!想煞孙儿了!”杨君虽在喘气,却还是被逗得笑了,喘道:“昨儿昨儿不才见过怎又想煞了?”阿秀正要解释,杨绍奇已向他使了眼色,阿秀心下一醒,想来奶奶还不知午宴时自己和载儆打架的事情,自是少提为妙。 想到那个载儆,阿秀心里还真有些挂心,就怕这小真有性命之忧,自己不免要被扭送官府了,正担忧间,却听叔叔附耳道:“你到底去哪儿了?我到游乐园找你,都不见人?” 这阿秀平时最爱的去处,正是城南天桥的游乐园,果然叔叔聪明过人,第一步便找到他的地盘去,远比娘亲厉害。只是叔叔再怎么未卜先知,却也料不到他遇上了秦仲海,两人游荡了一天,还在城西鬼屋里打了个翻天覆地,只怕已是威震武林了。 杨绍奇见他神思不属,便道:“怎么了?有事瞒我?”阿秀吓了一跳,看叔叔眼光着实厉害,一眼便瞧出自己神色不对,忙道:“没没事” 阿秀平日有什么心事,都会与叔叔说,两人无话不谈,是亲近,可事涉秦仲海,却是万万说不得,口风一漏,说不定便会害死他,可把话憋在心里,却又有些难过,自觉欺骗了叔叔。 正叹息间,众官妇已然转了回来,毕竟杨君在此,谁也不敢失礼,便一一上前拜见,那顾倩兮便携住了婆婆,自为众人引荐。 这些官妇少说都有十岁了,大半都与艳婷年纪相仿,见得杨绍奇在此,当真心花怒放,登时唧唧聒聒,说个没完。杨绍奇虽想多问阿秀几句,却被缠得不能分身,眼看阿秀又在那儿东张西望,顾倩兮便道:“阿秀,过来扶着奶奶。” 阿秀本还想去找铁脚大叔,听得吩咐,只能喔了一声,乖乖过来了,母二人合力扶着老君,奈何老人家身体真有不适,走不数步,便已气喘吁吁,阿秀怒喊道:“叔叔,你别只顾着玩女人,过来看着奶奶啊!”眼看众官妇望着自己,杨绍奇微微一窘,忙道:“你们等等啊”溜溜转了回来,猛见娘亲面色苍白、呵呵喘息,忙道:“不行,又发了,还是找老蔡来吧。”正要再次转身,忽听一名女道:“老又犯哮喘了?” 众人回头一看,这会却是艳婷来了,眼看顾倩兮替老捶背顺气,便取出一只小瓷瓶,来到老身边,柔声道:“君,这是我九华山的仙散秘方,治哮喘最是管用我过年时特意青草瓮带了几味药,专程为您调制了” 众官妇笑道:“哎呀,老好大的面啊?让都督夫人亲自为您调药哪。” 艳婷笑道:“别嚼舌,去。”这九华山向以医术闻名,草翁却是采药名家,两家合里,这仙散怕真只有神仙用得起了,正要送药过来,杨绍奇却笑着阻拦了:“别了,劳驾大都督出诊,要咱们杨家如何敢当?到时家兄知道了,怕要骂我哪。” 艳婷笑道:“你少拿你哥说事儿,去去去,一边晾着。别碍着我给老治病。”猛见艳婷倒了些药散在玉指上,便朝老鼻端送来。那杨君原本垂向地,病恹恹地不发片语,猛见艳婷朝自己鼻端伸手,不觉惊叫一声,喊道:“绍奇!绍奇!娘要被毒死了!” 听得这么一喊,众官妇莫不张大了嘴,那艳婷更是满脸尴尬,玉指停在半途,当真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杨绍奇苦笑几声,便扶住了母亲,劝道:“娘别多心,伍夫人是好意。” 场面难看之至,华妹自也惊呆了,颤声道:“杨奶奶我娘不会害你的!”正要过去解释,却让阿秀拉住了,附耳道:“别管这事,我奶奶只信我娘和叔叔,别人的药都不吃。” 众人纷纷来劝,那杨君却似听而不闻,喃喃喘息间,便缩到顾倩兮背后去了。杨绍奇苦笑几声,频频致歉,便又回喊道:“老蔡!老蔡!”走廊里脚步声响,赶来了一名老者,正是杨府的管家,杨绍奇低声道:“拿药来,老走不动了。” 艳婷勉强一笑,将指上药散拍掉了。还想着该如何下台,巩志却走了来,便替她缓颊了:“看来老真是身违和,事不适迟,还是赶紧过去拜见皇上,早些告假回府。” 听得此言,杨绍奇便是一声长叹:“难啊,每年到了这时候,哪家人不是人仰马翻的?这祈雨法会也就罢了,我看今年又遇上立储,皇上一定不准假。” 在场众人频频叹息,看这祈雨法会仪式冗长,每年又放焰口,又做法事,几个时辰下来,似杨君这般年纪的,最是苦不堪言,再看今年还多了个立储大会,说不定要站到午夜。 正叹息间,阿秀心中却是暗笑,心道:“伍伯母快忍不住啦。”果不其然,只听艳婷淡淡地道:“我看这样吧,一会儿我陪着君,当面向圣上说去。万岁爷一定准假。” 众官妇齐笑道:“哎呀,干女儿来求,还有不灵应的吗?”听得艳婷出马,杨绍奇自是千恩谢、谀辞如潮:“说得是啊,这别人去告假呢,准不准我不敢说,可要是咱们艳婷姐出马,我娘今晚这觉便好睡了。”众官妇笑了起来,艳婷却又摆起了谱,淡然道:“杨郎中这么说,我可不敢当了,我看还是让你自己哥哥说去吧。别老是让外人说我的闲话。” 杨绍奇笑道:“咱们这姓杨的啊,名字上带了个木字边儿,皇上一见就上火了,找家兄说去,何如在红螺寺打地铺了?”顾倩兮微微一笑,望向了艳婷,道:“妹,有劳你了。” 别人求爷爷告奶奶不管用,顾倩兮开口来求艳婷,却似一帖万灵丹,果听这都督夫人换上了笑脸:“这事不要姐姐说,我也会做的,只是急急绍奇罢了。”跟着又挽了顾倩兮的手臂,笑道:“可还有一件事,你今晚得请我喝茶。” 官妇又笑了起来:“哎哟,喝茶不找咱们?大家一块儿去吧”一时唧唧聒聒、嗯嗯啊啊、哼哼哈哈,自又在那儿东家逛西家、王家战李家,东南西北,废话连篇,阿秀正感昏昏欲谁间,忽听华妹道:“阿秀!你看这个神,好奇怪呀!” 听得有好事来了,阿秀仰头来看,眼前却是一片佛晕大光明,环绕一位神祗,看他头六臂,第一双手为掌,第二双手持拿日月,最后一双手则是挺持刀剑。 眼看这神明法相特异,阿秀不由也咦了一声:“唉,这神是新来的,以前没见过。”华妹也道:“是啊,这神模样好怪,可是刚成佛的么?”便回头问了:“娘,这是什么神啊?为何有那么多双手?”艳婷笑道:“真是,华妹不是随杨伯母画图么?该问你师父才是。” 众人回望了顾倩兮,却见她摇头道:“这可考倒我了,我少读佛经,不解释门之事。”众官妇笑道:“大才女客气了,你不都读破万卷书了?怎么还有你不知道的事情啊?那可真稀奇了。” 听得官妇们意在讽刺,阿秀怒道:“谁说我娘不知道了!连我都知道的事!她只是不想卖弄罢了!”众官妇笑道:“怎么,那照杨少爷说,这位是何方神圣?” 阿秀观察半晌,心里早有定见,立时道:“这是欢喜羊神!”众官妇心下一奇:“真的吗?为何叫欢喜羊神?”众官妇信以为真,杨绍奇却深谙此性情,忙道:“他随口编的,别听他的。” 阿秀怒道:“我哪编了?真是这名字嘛,不信大家看。”当下两手舞动,唱道:“六只手,左摸摸、右偷偷,顺手牵羊真欢喜”也是怕大家看得无聊,便往叔叔裤带使劲猛拉,瞧瞧是否牢靠。 眼见众官妇满面好奇,无不伸长了脖,杨绍奇心下大惊,作势欲打,阿秀则是嘻笑奔跑,却又让顾倩兮拎了回来,叹道:“阿秀,别玩疯了。” 阿秀哼道:“谁玩了,明明是欢喜羊神啊,还不信哪”正要再加编造,忽听一声佛号:“呵弥陀佛,神明之前,莫可亵渎。此神官居于须弥山下摩婆帝宫,世称修罗之王。她曾与帝释天长年交战,又名非天。”众人转头去看,却见走廊来了一名老僧,面相慈和肃穆,艳婷微微一笑,便拿着华妹的手,合十道:“弟艳婷,并同女儿崇华,拜见达摩院座灵音大师。” 那老僧忙道:“岂敢、岂敢。伍夫人却是多礼了。”说话之间,又见了杨君、顾倩兮等人,赶忙见礼道:“小僧灵音,拜见夫人、夫人、杨郎中。” 场面热闹起来了,灵音乃是得道高僧,猛一下陷到女人堆里,不免有些进退不得,正要一一回话,忽听一旁传来咻咻哮喘,转头去看,惊见杨君面色惨白,鼻孔张弛,好似身染重病。灵音啊了一声:“君不舒坦么?”举手过来,便要替她诊脉。 眼看又来了个送死的,巩志便行了上来,自朝灵音耳边说了几句话,想来这两人非但相识,只怕交情还不浅,这便让灵音省了一场尴尬。 看这杨平时不出门,一年只露面一两回,以灵音与杨肃观的交情,居然也不知她这些癖性,无怪艳婷会栽了个筋斗。眼看灵音还在低头念佛,一名官妇笑道:“大师这回上山,定也是替徐王的儿打天下吧?”灵音合十道:“阿弥陀佛,化外之人,岂敢过问庙堂之事?” 话一说到立储案上,场面便又热闹了,听得一名妇女笑道:“哪儿的话,听说续王世武功练得高强哪,今晚御前比武,定要力压群雄了。”又一人道:“不对啊,我方才见了载儆,怎么头上绑着绷带”另一人道:“对对对听淑宁私底下说,载儆像是让人打伤了。”众人齐声惊道:“什么?载儆让谁打伤了?谁这么大胆?” 大胆的就在旁边,阿秀心下惴惴,忽然屁股挨了一记打,杨绍奇附耳道:“一会儿少提这事,要是万岁爷问罪,自有你爹替你扛。”阿秀内心不安:“可是可是”说话间,顾倩兮已伸手过来,把阿秀安到了自己身旁。 艳婷向来耳尖,一听众人说话,早已留上了神,再看阿秀神气古怪,便挽住了顾倩兮,笑道:“姐姐怎么了?愁眉苦脸的?”顾倩兮摇了摇头:“没事,阿秀,去扶着奶奶。” 天下最厉害的探,便是这帮官家妇人,日常捕风捉影、加油添醋,一只耗从房门奔过,也能看出里头有有几个男女偷情,此时顾倩兮如何能漏口?便只陪在君身旁,满场唧唧呱呱间,众女边走边说,热闹非凡,忽听华妹笑道:“大师傅,这位又是什么神啊?” 众官妇抬头去看,但见面卷轴绘了一名挺拔男,脚跺云朵,背后七个龙头,左掌叉腰,右手持剑当胸,光明伟大,见神圣之象。一时纷纷赞叹:“好威武啊,倒像是个伍大都督一样。”华妹欢喜道:“是啊!这神的好像我爹哪!” 阿秀嗯嗯颔:“是啊,可惜脸蛋画得不够方,不然就更像了。”华妹恼瞪一眼:“你说什么?”正要找他算帐,却听灵音道:“阿弥陀佛,这位神明便是难陀龙王,是为守护世尊的八大龙王之一。增一阿含经有载,此弄可吐清净之水,又称‘欢喜龙王’。” 众官妇细望龙王的面貌,但见眉目深锁,见悲苦,不由笑道:“他看看不甚开心哪,怎能叫欢喜龙王呢?”灵音忙道:“夫人们误会了。龙王之所以称为‘欢喜龙王’,并非因自身纵欲而喜,而是为了顺应众生,调节风雨,这才深得世人欢喜,故而得此真名。” 众官妇笑道:“这可怪了,大家都喜欢他,那他又为何愁眉苦脸的?”灵音咳嗽一声,正要解说,却听一人道:“这是因为他深明世人难以讨好,故而心生茫然、这才面露痛苦之状。”众妇女回头去看,无不啊了一声,阿秀也是心下一凛,暗道:“是崇卿哥哥!” 背后来了一名青年,黑衣红带,身长九尺以上,目光凭煞凛然。他来到艳婷面前,抖开黑袍,下拜道:“孩儿拜见母亲。”又朝杨君、顾倩兮、灵音等人一一叩,执礼甚恭。 伍崇卿现身了,只是看他对长辈们必恭必敬,倒与平日的叛逆模样大不相同。阿秀瞧着瞧,便又左顾右盼,心头怦怦直跳,等着半空飞来一只铁脚,将他一把抓走。 正期待间,崇卿哥哥却已见到了叔叔,只见他头低低的,装得不认识,向旁绕了开,叔叔却报以一笑:“老底,好久不见啦。”伸手出来,便朝崇卿的臂膀拍了拍,示意亲热。 手掌轻拍,伍崇卿突然脸色大变,脚下发力,立时向旁纵开一大步,也是避得急了,眼看便要朝官妇们撞去,便让灵音伸手抱住了。一股紫电传来,灵音不由“嘿”地一声,下盘摇晃,居然一齐摔倒了。 阿秀大感惊奇,看崇卿哥哥天不怕、地不怕,岂料走还会摔跤?华妹惊道:“哥哥,你怎么啦?”正要上前搀扶,崇卿脚下发力,已然翻身跳起,便又伸手去拉灵音,这老僧也不卖弄功夫,便老老实实让他扶起,合十叹道:“阿弥陀佛。英雄出少年,伍施主好深的功夫。” 听得灵音夸赞,众官妇哪会错过机会?便又笑了起来:“还不是娘亲调教得好?你们这一家啊,真是羡煞人啦!”阿秀一旁瞧着,心中便想:“好怪啊,崇卿哥哥昨晚不是和叔叔碰了面,怎么叔叔说很久没见他了?干啥说谎啊?”眼珠儿一转,突又想道“卢云”二字,一时心下骇然,什么都想起来了:“对啊!昨晚叔叔要崇卿哥哥别去找‘卢云’,还有、还有,伍伯母也说要找一个卖面的,也书是姓卢!这怎么大家都认得这个眼大叔哪!” 越想越惊疑,忙来到娘亲身边,拉了她的衣袖,抬头道:“娘!你认不认得一个眼大叔”顾倩兮俯身微笑:“什么叔?”阿秀提起脚跟,正想说“卢云”二字,却听背后传来大声说话:“崇卿!” 阿秀回头张望,却原来是艳婷在骂人了:“你昨晚上哪去了?怎么一晚没回家?”伍崇卿咳嗽一声:“孩儿昨夜有事,睡在朋友家里”还等解释几句,猛听华妹惊喊道:“哥!你你的脖”话声才出,众官妇也都惊呼出声:“这这伤口好深啊!” 阿秀咦了一声,真见伍崇卿的颈上有道狰狞伤口,让人用针线缝了起来,粘红肿胀,望来很是可怖。艳婷恼道:“又打架了?”伍崇卿道:“不是打架,这是走摔伤的。” 艳婷也是习武之人,如何能信这鬼话?正要疾言厉色来骂,一名官妇挽住她的臂膀,低声劝道:“妹别生气啦,这儿都是外人,你当众骂着孩,不都让人听去了”艳婷横了她一眼,大声道:“怎么?我管着我家孩,还得先问你的意思?”把手一挣,甩脱那妇人。 那官妇啊了一声,这才晓得自己开罪了人,其余官妇都是识相的,便从她身边穿了过去,人人嘴上挂着笑,却无人再正视她一眼。 阿秀看出兴趣了,正要仔细观察,却也让娘亲拉住了手,道:“走,到前头去。”阿秀让娘拖着走了,心中却想:“怪了,铁脚大叔怎么还不来?”四下顾盼,找不到铁脚踪迹,远远又听艳婷骂道:“看看你,今儿是立储大会,弄伤不说,还穿了这身衣服来?你的官袍?” 伍崇卿淡然道:“拿去当了。”此言一出,众官妇无不低头忍笑,脚下走得更快了。艳婷则是气得脸色发白,大声道:“啾啾。” 话声一出,长廊彼端脚步快急,行来一名老嬷嬷,道:“奴婢在。”阿秀不由“啊”地一声低呼,暗道:“又是她!”看这“啾啾”扮装虽老,容貌却一点不老,素妆素衣,手持拂尘,望来艳光照人,比那帮官妇还要漂亮些。艳婷道:“车上可有老爷的衣裳?” 那啾啾忙道:“有件斗篷,还有一件正统军的官袍。”艳婷道:“好,你把袍上的補拆了,替他缝个獐鹿的上去。别让他这般出去见人。”啾啾忙道:“是,婢女这就去。” 眼看啾啾转身走了,一旁华妹又满面担忧地来了:“娘,别生气了,难得大家都来了”这话提醒了艳婷,霎时嗓又拉了开来:“对了!你俩见到你们娟姨没有?”伍崇卿耳朵不好,问了几声,也没应答,倒是华妹低声说了:“没没有我没见到” 看这娟儿乃是九华新任掌门,可天色已黑,面圣在即,却还是不见人影。艳婷叹道:“唉这一大家,全没一个像话”当下也不再多说,挽住了伍崇卿,迈步便行,华妹则是忧心忡忡,小心陪在身旁,好似个小小宫女,服侍后出巡。 阿秀看得暗暗好笑,正想过去胡闹,忽然眼角一转,见了大批官妇在那儿指指点点,好似又有什么精彩的,忙奔了过去,却见长廊的凳上坐了一名女,看她双眼红肿,好似刚哭过,不是那琼芳,却又是谁? 阿秀咦了一声,看这芳姨平日我行我素,专能欺负小孩,什么时候哭成红鼻?正想过去问问,杨绍奇却拉住了他,附耳道:“别捣乱,让你娘过去。” 顾倩兮早已看到人了,便迎上前来,道:“妹。”琼芳抬头来看,见到顾倩兮,却只别开脸去,连招呼也没了。顾倩兮低声道:“怎就你一个人在这儿?娟儿呢?” 琼芳仰起头来,欲言又止,便又低下头去,泪水却从脸颊上滚落下来,此时杨君早在廊凳上坐下了,阿秀一旁替奶奶捶背,见得芳姨当众落泪,心下却是一惊,官妇也是议论纷纷,正想围来说话,却听一名女笑道:“哎哟,少阁主今儿换女装啦?” 众人回头一看,却是艳婷来了,阿秀心下暗叫不妙,知道这女人定会招惹琼芳,可这琼芳又岂是好惹的?当下便躲到奶奶脚边,免遭池鱼之殃。 琼芳向来身穿儒装,威严有势,岂料今日却似没了牙的老虎,只是哭。艳婷含笑凝眸,弯腰打量着她,微笑道:“少阁主啊,你过年时不在北京,真是急坏了皇上呢。一会儿赶紧过去问个安吧。”正要伸手过来,琼芳却撇头过去,沉声道:“别碰我。” 看琼芳脾气真保,第一句话便翻脸了。艳婷柳眉一轩,沉下脸来,众官妇心下暗惊,就怕她要发作了,哪知艳婷又换回了笑脸,温言道:“唉,少阁主有什么心事吗?来,跟姐姐说吧。”玉手伸来,牢牢握住琼芳的手掌,? ??有一付“你且奈我何”之意。 别人怕琼芳的权势,艳婷可是一点也不怕,琼芳越不要别人碰她,她偏要碰。琼芳压根儿无心应酬,自也生气了,伸手急挥,便想挣脱掌握,哪料到艳婷握得紧,内力更是细致阴柔,消解了她的力道,硬是不放。 琼芳内力不如艳婷、应酬功夫也不及人家,这便落入了她的掌握中。却听一人道:“妹,你起来,我看你的裙脚好像真短了些。”顾倩兮还是来了,这话一说,便让琼芳脱身了,偏偏艳婷还是不放手,笑道:“怎么?这身裙装是姐姐裁的?” 顾倩兮颔道:“是,琼姑娘昨晚在我那儿住了一宿,我便替她换了身衣装。”艳婷笑道:“真不容易啊,天底下多少想让她换回女红妆,都没一个成事,就你面大。”说着说,总算放开了手,好容易脱离了掌握,琼芳正要转身离开,一众官妇却又围了过来,笑道:“少阁主,恭喜你啊,要做新娘了。真是羡煞人了。” 正所谓哪壶不开提哪壶,看琼芳眼泪潸潸,连阿秀都发觉了,这帮女人却能有什么好心?果然这话又提醒了艳婷,笑道:“对啊,看我差点忘了,这苏颖超苏大侠呢?都要做新郎倌了,怎还不来和大家热络热络啊?” 听得此言,琼芳眼眶不自禁的一红,叹可口气,便又转身避开众官妇何等眼尖,立时眉来眼去,料知小俩口有些不对,虽想过来问问,却又怕琼芳翻脸,那艳婷却没这个顾忌,便笑道:“唉,又吵架啦?看你们年轻人哪,那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也罢,一会儿姐姐替你说说苏少侠去,这都要做新郎倌了,居然不懂得怜惜咱们少阁主” 说着说,便又伸出手来,勾了勾琼芳的下巴,琼芳猛地提手挥掌,便要架开她的手,艳婷却轻轻巧巧一让,反手一扣,便又再次制住了琼芳。微笑道:“怎么啦?我到底是怎么你啦?” 琼芳收起眼泪,慢慢沉下脸来,怕是要大发作了,可艳婷老娘又岂是好惹的?拳脚也好、官场也罢,都督夫人全都奉陪。 少阁主火拼都督夫人,伍崇卿早已避得老远,自在那儿纳凉,阿秀与华妹对望一眼,各吞了口唾沫,也是怕被波及了,便又赏起了佛图,听那华妹颤声道:“阿秀,这这画上是什么神啊?好象又是个新来的。”阿秀干笑几声,仰头来看,便胡诌道:“这你都不认识?这叫咬龙鸟神。” 场面不大对劲,杨君却只坐在长凳上喘气,谁也不睬,可听得这“咬龙鸟神”污秽不正经,却是笑了出来,一时又咳又骂:“阿秀老是不好天天说粗话。”阿秀忙道:“奶奶别骂我啊,真是‘咬龙鸟神’,不信你自己瞧呗。”杨君咳咳笑笑,便也仰起头来,瞧瞧什么是“咬龙鸟神”。 一望之下,陡听一声凄厉尖叫划过长廊,惊得众人一齐回转头来,齐声道:“怎么了?” 这声惊叫正是老夫人所发,她满面惊恐,手指头顶画像,尖声道:“又是他!又是他!绍奇!绍奇!快带娘逃走!快!快!”众人听她叫得凄厉,俱都朝杨绍奇望去,待见杨二爷面色严肃,便也一齐仰望这图画。 图上依例彩绘一位神明,背负双翼,鸟头人身,脚下揪抓了几十尾小蛇龙,兀自举手仰头,作势欲吞一尾大龙。一片宁静中,艳婷、顾倩兮、琼芳也都抬头来看这张佛图,一时都感惊讶,忙道:“这这是什么妖魔鬼怪?” 灵音饱读佛经,向知神佛之事,便解释道:“诸位施主,图上这位神明,便是迦楼罗金翅鸟。”众人泰半听过“金翅鸟”之名,一时议论纷纷。灵音双掌合十,又道:“观佛昧经有言:‘金翅鸟,名迦楼罗,业报应食诸龙。于阎浮提之中日取一龙王与五小龙,周而复始八千载,须食龙族亿万’” 还待要说,忽听杨夫人喘息道:“不是才不是才不是迦楼罗、才不是迦楼罗”杨绍奇听得母亲自言自语,深怕她再次失态,正要搀扶离去,却听她凄厉哭喊道:“绍奇!你还看不出来吗?它‘钳’住什么了啊!” “钳”龙、“钳”龙,“钳”得栩栩如生,让人心头大有异感,众人听毕杨夫人的说话,一时你望我,我望你,全都没了声音,华妹面色苍白,更已奔到母亲身边,乞求庇护。 华妹虽说年纪幼小,却也知道爹有一件御赐四爪金龙袍,更晓得爹爹的道号是“一代真龙”,她好害怕,世间若有大鹏金翅鸟,它会“钳”住爹爹么? 杨君发声惊喊,走廊里脚步声大作,那老蔡又赶来了,急道:“怎么啦?老夫人又喘了?”顾倩兮点了点头,低声问道:“昨晚老病发,可也是看到这张图了?”老蔡低声道:“这我不清楚,可可她昨晚开始喘,正是在这座廊里”众人面面相觑,都猜是这张图作怪了,一片寒寂间,忽听伍崇卿道:“大师,我听说这鸟吃了龙神以后,好像自己也会死,是吗?” 灵音道:“阿弥陀佛,伍施主所言不错。佛法之中,有业就有报,传说迦楼罗鸟食尽诸龙,死前便承受大苦难,焚尽残躯,仅留一心于金刚山顶,色如琉璃,号为如意明珠。” 伍崇卿道:“那就好,有业就有报,佛祖总算明理,省得我出手。”说了几句,便已迈步离去。艳婷深深吸了口气,牵住华妹的手,道:“我们走。” 经此一闹,众人谁也没心思玩儿了,便也各自告辞离开,杨绍奇使了个眼色,便与老蔡一同扶起了母亲,却听那杨老口中仍在喃喃自语:“钳龙、钳龙” 长廊里走得一干二净,琼芳却还站在那儿,顾倩兮便道:“妹,你若没事,今晚可否陪着我?姐姐有些事想请教你。”正想牵住她的手,琼芳却已默默摇头,正要离开,顾倩兮忙咳嗽一声,阿秀顿时领悟,忙在一旁哭喊:“芳姨!救我!救救我!我打了徐王的儿,怕要被杀头了!你定要出面救阿秀啊!” 也是怕人家看得无聊,便满地来滚,正忙碌间,琼芳总算破涕为笑了:“小坏蛋,你下午溜去哪儿了?我和你娘到处找你呢。”阿秀见逗笑了她,忙挑了精彩段来说:“我告诉你啊,咱下午遇到了几名高手,对我拼命围攻,后来天边便飞出一个大魔王,当当地敲种眼大佛也躺在树上,不停念佛”琼芳笑了起来:“真是胡说八道。” 阿秀忙道:“真没骗你啊不信你回头看看,魔王就躲在这廊里哪” 靠着阿秀的胡缠乱搅,琼芳便被拉着走了,顾倩兮是个明白人,自知琼芳一定遇上了什么事情,却也不好在此多问,只携着她的手,追上老君。 走出长廊,面前已是殿前广场,放眼望去,广场里满满的全是人,又是官、又是眷,还有数不完的武林侠客,想来都是八王邀来的宾客,足有数人之多。 人海在前,艳婷却是分毫不怕,看她率儿领女,一排山倒海而去,几名侍女必恭必敬,赶紧将她接引入席,看位却是在唐王爷的棚架后,算来离御座金台最近,转看老君,却是又咳又喘,只挤在人群之中,寸步难行。 顾倩兮道:“绍奇,咱们该坐哪儿?”杨绍奇忙道:“你们等等,我去问问。”老蔡叹道:“二爷又闹迷糊啦,还是老朽去问吧。”正要移步,却听拐杖声响起,来了一名大臣,拱手道:“下官马人杰,见过杨老夫人。” 众人抬头一看,只见来人瘸腿持杖,身穿大红朝袍,正是当今兵部尚书,马人杰驾到。 杨绍奇咳嗽一声,抖开了官袍,拜道:“卑职杨绍奇,叩见本部堂官。”这杨绍奇是兵部侍郎中,说来马人杰正是他的顶头上司。只见这兵部尚书点了点头,目光一转,见到琼芳,不由微微一奇,道:“这这是少阁主?”一旁杨绍奇附耳道:“琼大姐,马大人和你说话。” 琼芳嗯了一声,别开头去,仍是不想应酬,马人杰便咳嗽几声,作了一揖,又朝顾倩兮看了一眼,轻轻地道:“夫人,半年没见到你了。” 顾倩兮嗯了一声,低头扶着婆婆,却也没应声,气氛又有些怪了。阿秀一旁看着,只觉得这个马大人应该认识母亲,正想偷听几句,却听马人杰吩咐随扈:“带着老夫人和少夫人过去席上,我那与郎中有事要谈。” 那随扈行了过来,躬身道:“几位夫人,请随卑职来。”阿秀眨了眨眼,眼看母亲、琼芳都走了,正要随行而去,忽听马人杰道:“郎中,事情怎么样了?”杨绍奇咳嗽道:“这儿人多,说话不方便。”听说话不便,那就非听不可,阿秀立时驻足下来,蹲在地下挖鼻孔,又听马人杰低声道:“顺道知会你一声,皇上已经派兵保卫了红螺山,今晚怕要出大事了。” 阿秀咦一了声,大惊道:“什么?今晚要出大事了?”二人低头一看,却见一名小童还站在身旁,伸长耳朵,正是阿秀在那儿偷听了。 马人杰咳嗽几声,道:“不说了,本部侍郎、各司郎中都在云会茶堂里议事,你一会儿也来吧。”提起拐杖,拿出主官的架,便又一拐一拐的走了,阿秀追了过去,大喊道:“别走啊!皇上为何要包围红螺山啊?” 这喊声实在大,好似打雷一般,四下宾客莫不咦了一声,全都回头来看了。杨绍奇拉住了他,责骂道:“不许胡闹,快去陪着奶奶。”阿秀只想去找铁脚大叔,便呻吟道:“叔叔,人家想小便,好急啊”杨绍奇责备道:“还想玩?你可知你娘下午到处找你,急成什么样了?不许去!”当即喊道:“老蔡!老!”那老管家急急来了,忙道:“二爷,又怎么啦?” 杨绍奇取出令牌,道:“去找个侍卫来,记得挑个武功高的,仔细看着他,绝不许他再乱跑。”阿秀见自己要被囚禁了,不由大惊道:“叔叔!你你干啥啊?” 杨绍奇携住阿秀的手,自向老蔡道:“还不快去!”老蔡急急去了,阿秀挣扎不依,哭道:“不要!不要把我关起来!”杨绍奇正色道:“阿秀听话!今晚真不能玩笑!”亲自拖着阿秀,便要去寻家人,却听一人喊道:“绍奇!我们在这儿!”转头去望,见了一座棚,旗帜上是“寿香王”字,转看棚后方,顾倩兮早已扶着老君坐下,琼芳却还站在一旁,若有所思。 眼看杨绍奇押着阿秀来了,顾倩兮便迎了过来,道:“怎么了?你们部里有事?”杨绍奇叹道:“是,今晚乱,我得过去一趟。我已要老蔡找人来看着他,绝不能再让这孩走丢。” 顾倩兮道:“好,你去忙你的吧,这儿有我。”说着挽住了琼芳,柔声道:“妹,坐吧。”跟着又伸长了手,将阿秀拎了回来,不顾他还哭着,便已押到了椅上,就差手镣脚铐伺侯了。 此时伍家、杨家都已坐定,座席相距远,伍家人坐在唐王的棚后,离皇帝最近,杨家却远在寿春王这棚,离金台最远,当真是天涯海角。阿秀却是低头流泪,什么也管不了,心里就只挂记着铁脚大叔,看适才伍崇卿现身,也没见他来,说不定又自己走了,正啜泣找人间,却听远处传来喊声:“寿春王到!” “鞑靼国小王到!”、“帖木儿汗国亲王到!”、“鲁王爷!鲁王世到!”阵阵呼喊中,一员又一员贵宾抵达,声势一个比一个浩大,山门铜锣当当响起,兵卒们忙里忙外,奔跑不休,监们也是到处端茶倒水,就怕怠慢了一个。 申牌尽、酉牌初,四下都是王爷入场,阿秀这里自也有一个,人潮簇拥中,当先行来一名瘦小孩童,和自己差不多年纪,居然便是什么“寿春王”了。看他衣服上还打着补丁,好像是个穷光蛋,行到棚前,深深做了一揖,众宾客一齐一身,纷纷说道:“拜见寿香王。” 那小王爷道:“列位请坐,今日有幸与诸位嘉宾同席,小王不胜之喜。” 这“寿香王”年纪与阿秀相当,说话却是老气横秋,倒比阿秀懂事了几倍。眼看广场里越发热闹了,四下武林人物纷纷进场,什么少林寺、真武观、峨嵋山当真是应接不暇,阿秀左瞧又望,本该是兴高采烈,可此刻没了铁脚大叔,什么都没了滋味。正垂泪间,却听隔壁棚传来说话声,一名侍卫唱名道:“杜得籼、冯得诰、叶得开、侯得璋” 听得话声,琼芳不由“啊”了一声,立时引颈眺看。阿秀也擦拭了泪水,撇眼去看,只见隔邻棚飘扬一面旗帜,正是“川王”两个大字,唱名之中,一个又一个弟上前答诺,各领一条锻带,绑到臂上,又听那侍卫道:“吕得礼、吕得义大伴习,陈得福。” 两边棚咫尺相邻,那儿是“川王”,此地却是“寿春王”,看此时川王世尚未驾临,苏颖超自也还没现身,那琼芳又低下头去,好似发起了呆,一旁顾倩兮便握住她的手,自在她耳边说起了悄悄话。 兵荒马乱的,大家都在找人,阿秀也只东张西望,到处去找铁脚大叔,却听那侍卫的声音远远传来:“都坐好,都坐好把刀剑拿过来”取出封条,一一贴到弟们的兵器上,又道:“记得,前方高台是皇上坐的,带着刀剑的,绝不许靠近那儿尺,不然灭族一会万岁爷来了,记得跪得端正些不然灭十族别放屁、别打嗝、皇上没赐座,你就得站着不然灭你妈七十九族”一名弟喃喃地道:“为什么是灭七十九族?”那侍卫冷笑道:“没凑整数,你不高兴是吧?对你这小,保证灭千族。” 阿秀听着话声粗鲁怪异,急忙凝目来看,霎时心下狂喜:“是铁脚大叔!” 看这秦仲海好生本事,不知怎么领到了差事,居然还在这儿点名唱名,煞有介事,阿秀高兴了,就怕他没见到自己,正想大喊大叫,引人注目,却听娘亲道:“怎么了?”阿秀忙道:“我我肚饿了”娘亲信以为真了居然从小包袱里拿出了肉包,先派给了老奶奶,又给了琼芳两个,居然还替阿秀藏了个,含笑附耳道:“小心些,庙里不可以吃荤,别让大师傅见到了。”正说话间,川王那棚又喊了起来:“大家小心!妖犬又来啦!” 阿秀低头一看,只见琼芳脚边多了条黑狗,正是那“扫把福”的死敌,看他激动摆尾,也不知是认得琼芳,还是认得包,只管欢扑蹦跳,到处乱窜,宛如疯狗一般。 时在酉牌初,算来已是晚饭时分,各棚里都有人在吃着东西,想来今晚非熬到半夜不可,想来今晚非熬到半夜不可,正吃着包间,忽听老蔡道:“夫人,我找一名侍卫来,您看着合不合用?” 阿秀回头一看,只见一人压低了官帽,自在那儿躬身,岂不就是铁脚大叔? 阿秀心下狂喜,正所谓请鬼拿药、引狼入室,看这老蔡谁不好找,居然请来了魔头看小孩,眼看娘亲咦了一声,只在上下打量铁脚大叔,阿秀心下一惊,也是怕她看出了破绽,忙大哭大喊:“娘!你赶走他!这人是坏人!阿秀不要他跟着!” 此言一出,娘亲果然心神微分,握住阿秀的手,柔声嘱咐:“乖,今晚真的不能乱跑了,忍着点,好吗?”阿秀哭喊不依,眼角却偷偷后瞄,只见老蔡走到铁脚大叔身旁,低声陪笑:“差大哥,这孩有些顽皮,劳驾您多费神,把他看紧点。”说着取来一张板凳,道:“坐吧、坐。” 阿秀兴奋起来了,看铁脚大叔就在背后,娘亲又在身旁,此刻真是什么都不缺了,他心情大好,立时转头道:“大叔,你不是要找伍崇卿”娘亲听到了说话,不由微微一愣:“什么谁要找伍崇卿?”此时棚里疯狗乱窜,宾客们也是高声谈笑,吵得不可开交。阿秀忙道:“没没什么棚里好吵”还在想着如何传送消息,耳中却传来嗡嗡鸣响,听得一个嗓音道:“小心点,你娘认得我,只是还没想起来,可别招摇了。” 阿秀心中怦怦一跳,赶忙点了点头,又听那嗓音道:“咱这是传音入密,外人听不到。你若听到了说话,便挖一挖鼻孔。”阿秀压低了嗓,细声道:“要挖左边还是右边?” 娘亲听到了怪话,不由又是一愣:“什么?”阿秀脸上一红,只得双手挖入鼻孔,正想朝琼芳身上去擦,娘亲却又取出手帕,道:“拿着。” 阿秀擤起了鼻涕,只想着向铁脚大叔传话,可娘亲一旁监视,自己又没了纸笔,却该如何是好?撇眼去看,忽见琼芳低头抚着小狗,眼里好似闪着泪光,霎时灵机一动,忙道:“芳姨,你你还好吗?”琼芳默然叹息,道:“不好。” 阿秀皱眉道:“不好啊那你去找伍崇卿谈心吧,他不是等着你吗?”琼芳皱眉道:“我要找伍崇卿谈心?谁和你说的?”阿秀茫然道:“是你昨天和我说的啊,你说要进林里,便得先找伍崇倾借东西,怎么他来了这么会儿,你又不去了?” 琼芳疑惑道:“什么树林?借什么东西?”阿秀嗯嗯敷衍,忽道:“你等等,我听不清楚。”侧弯着腰,皱眉苦思:“什么?说大声点。”琼芳恼了:“你到底在干什么?”阿秀低声道:“我在听传音入密,你先别吵。”正专心间,琼芳已凑过头来,大吼一声:“哇!” 阿秀掩着耳朵,疼道:“你你干什么啊?”琼芳白了他一眼,不再理会,却于此时,耳中却真的传来了嗡嗡声,道:“小别急,方才错失了机会,现下已经过不去了。” 阿秀咦了一声,有些听不懂了,便又拉住了琼芳,拼命骚扰:“等等你说错失机会是什么意思?可否解释清楚些?”琼芳满腹心事,只想静静坐着,可番两次让小鬼打扰,实在也是恼了,把袖一甩,正要起身离棚,顾倩兮忙道:“妹别动气,来来来,咱俩换个位”正要起身换位,却听场里脚步声大作,来了一批又一批兵卒,全数守在广场两旁()。 众宾客全都转过头来了,待见这些兵卒来人并非金吾卫,亦非御林卫,却全数携带火枪。人人都觉得不对劲,阿秀也是吃了一惊,不知这批兵卒所为何来?莫非是发觉了铁脚大叔?正害怕间,却听那嗓音道:“别怕,这不是来抓我的。”阿秀喃喃地道:“那那这是”那嗓音道:“向你娘借面镜。” 阿秀喔了一声,道:“娘,有镜吗?”眼看娘不理睬自己,便又大哭大闹:“要镜!要镜!”琼芳怒道:“你能不说话吗?”娘亲也伸手来打;“没半点样,坐好。” 阿秀滚倒在地,叫得如杀猪一样,附近一名官妇道:“我我这儿有镜。”取出了小圆镜,送了过来,阿秀大喜接下,正要举镜自照,铁脚大叔又吩咐了:“朝背后屋顶去照。”阿秀嗯了一声,提镜上仰,猛见屋顶上趴了几个黑影,便在华山棚的正后方。阿秀心下大惊,耳中又听铁脚大叔道:“我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可这些人是为华山而来。” 阿秀呆呆望着镜,只见屋顶上的黑衣人专心守志,真是在盯着华山门人,可他们究竟在找什么人呢?正迷糊间,忽听场里传来喊声:“威武侯、正统军大都督、伍定远到!” 场里传来哗哗脚步声,金台前行来一员国家大将,那巩志已然上前迎接,艳婷、伍崇卿、华妹也都起身了。阿秀心下一醒,才知是伍伯伯来了,正要收起镜,忽然咦了一声,只见黑衣人后方又奔过了一道影,悄没声息,如同鬼魅,非但黑衣人没发觉,连铁脚大叔也没知觉()。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阿秀满心骇然,不知是何方神圣到了,只见那影来到了自家棚后方,突然凝身不动,这便让阿秀眼里看得明白,来人竟是那“眼大叔”! 阿秀惊疑不定,还不知该不该通知铁脚大叔,却于此时,肩头上让人拍了拍,阿秀转头一看,不觉得魂飞天外,看这人唇上蓄着短须,不是让自己嘴里叫老,心里骂孙的“中殿大士”杨肃观大驾光临么?(精彩!!精彩!!10年后“观海云远”全到场!!聚一堂!!!) 阿秀吓得魂飞天外,正要逃窜,身旁的琼芳却抢先一步,转身欲走,杨肃观却伸手拉住了她,附耳道:“没事,这儿有我。”眼看琼芳面色苍白,身上微微发抖,阿秀茫然不解,不知是怎么回事,却听殿门传来喊声:“英国公、上赐行走乾清宫、国丈琼武川到!” 天王殿里行出一排儒生,当先走了一名郡王,双手高捧一只红盘,盘上放了一只龙头钢鞭,随即来了一排家臣,左方一排全数配剑,正是傅元影、吕应裳等华山剑客,右方一排手持玉如意,却是紫云轩儒生,其中一人手上牵了个孩童,正是那“川王世”朱志载。 广场里静了下来,天王殿里慢慢行出了一名老者,身穿火凤大红袍,喘息低头,跨过了门槛,傅元影等人急忙抢上,低声道:“老爷,小心脚下。” 国丈抵达会场,四下却无人上前问候,因为人人都知道,后头有个更要紧的人物来了()。 当当锣声敲响,大雄宝殿传来脚步声,行出了一名老监,正是当今“掌印监”,东厂总管房万年到了。看他手捧一只玉盘,来到寊榻御台,俯身跪倒,却将玉盘托过了头顶,全场宾客眼里看得明白,那盘里放着一只碧油油的方印,正是“正统之宝”。 传国玉玺到了,一时之间,八棚里八王八世尽数起身,满场宾客也一发站起,阿秀呆了半晌,还不知该当如何,却也让爹爹拎起来。 “皇上驾到!”霎时之间,全场无分僧道、不分老幼,人人面向紫微北,齐声下拜,喊道:“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万籁俱寂间,远远的、阴阴的,从大殿方位传来了脚步声,阿秀呆呆抬头,只见远远来了一名老者,看他身穿龙袍,左手抱了一只猫,右手提了只拐杖,缓缓步上了金台,道:“房万年。” 那房总管急忙跪下,尖声道:“奴才在。”那老者淡淡地道:“皇后娘娘还没道?”房总管低声道:“小福小福已经去请了。”那老者坐了下来,从怀里取出了一道奏章,啪地一声,扔到了御台上,说道:“万方有罪,罪在朕躬。” 笑了笑,俯身向前,低声道:“你们说这句话有没有道理啊”. 正文 《隆庆天下》序章 阳西斜,将近黄昏时候,但听黄泥间马蹄苦闷,沉沉驶着一辆大篷车。篷车沉重,虽有两匹马儿拖拉,仍走得慢。只见驾座上两人挥汗如雨,一个颏下蓄了短须,十五六岁年纪,另一个却是少年,十四五六,两人五官相若,当是父。 午后燥闷,让人有气无力。那父亲抹了抹汗,正要催赶马儿,却听“啪”的一声,他竟反手打了自己一记耳光。他低头看掌心,见得满手鲜血,不由苦叹道:“又一只。” “爹爹……”驾座上的少年忍不住烦道,“到底还得走多远啊?” “多远啊?”那爹爹举袖拭汗,朝北方山脊指,叹道,“万里长城万里长啊。” 万里长城万里长,看道右方是一片辽阔草原,左侧却是光秃秃的山脉,依稀望,只见层峦叠嶂,起伏不定,其上还建了高高的城墙,沿山蜿蜒,无绝无尽,仿佛是一尾千里苍龙,栖息于山脊之上。不消说,此即天下第一疆界——“万里长城”。 这辆篷车满载家当,理所当然,车上乘客必也等着出关。那汉望长城,怔怔叹了口气,他把马鞭递给儿,反手掀开车连,问道:“出关牒呢?找到了么?” 阳光透进了篷车,但见一名妇人左手环保婴孩,右手提起遮面,挡住了恼人日光,看她睡眼惺松,方才必在午睡小憩。那女人低声道:“翻遍了行李,就是没见到。” 那驾车少年叫海生,附耳便问:“爹,找不到牒,咱们便不能出关了么?”那汉叹道:“船到桥头自然直,等咱们到了居庸关,再想门吧。”一片愤愤不平声中,全家人总算下车了,但见父母姐弟,站了一整排,其中两名少女姿容清秀,一般高矮,左那个略带戾气,约摸十六七岁年纪,正是大姊浙雨。另一名少女斯安静,与海生差不多岁数,却是二姊春风。 除了浙雨春风、海生碧潮四个孩儿。这家还有一个二弟,只五六岁,面目冷峻,显得孤僻。除开两名姊姊外,还有个小丫头,取名夏怜。看她睡在娘亲的怀里,虽在襁褓间,却已如姊姊们一般清丽,再看兄弟姊妹都有个相似处,人人都有已只俊鼻,男的挺,女的俏,说不出的好看。和娘亲一样好看。 那爹爹慨然叹道:“爹已经和人家说好了,只消到了开平,把东西卖了,便有十万两银可用了。” 听得自家将成富豪,碧潮立时欢容拍手,道:“爹!那东西真值这么多钱么?人家该不会是戏弄咱们的吧?”那爹爹微笑道:“放心。他们前后费了二十一年工夫,都在打听这东西的下落,难道还是开玩笑的么?” 说话间,只见爹爹慢慢解开了长衫,从贴肉处拿出了一只小布包,珍而重之地打了开来,但见布包里是一层又一层的油纸,包裹得为严实,他细心将之揭开,赫然现出了一张旧丝绢。 这丝绢年代久远,铺开时竟有(此处缺四字)之声,好似随时都要破散。儿女们屏气凝神,聚拢围观,只见丝绢下方写了几个汉字,是“烟岛”,一旁另有“奄美”、“先岛”、“冲绳”等字样,想来这是一幅古代海图。 那爹爹深深吸了口气,将丝绢迎光展开,阳光下,但见丝绢上散布列岛各在图缘,西为烟岛,东为琉球,正中则是一片空荡荡的海域,一条红线自“烟岛”而上,众孩儿凝目围观,顺着爹爹的指端看去,只见那条红线蜿蜒而去,伸入大海之中。骤然之间,红尽线绝,原来这张海图并不完整。 那爹爹叹道:“其实这张图究竟给撕成了多少片,天下间没人知晓,你们的爷爷在世时曾经北走朝鲜,远赴东瀛,就是想寻访这张残余海图的下落。” 那春风低声道:“爹,这破图咱们从小看到大,也没瞧出什么稀罕处,为何爷爷总捧在手上,当作宝贝似的?”那爹爹摇头道:“你别多问。反正你爷爷之所以带着咱们移居烟岛,便是为了这张图。只是现下他不在人世了,咱们留着这图也是没用,不如把它卖了,也好换点银钱来用。” 众孩儿听得此言,目光不约而同转向了海图,望着那片空荡荡的海域,怔怔出神。 这家人海外归来,自知这片海域的来历,据说此地深藏于东海之中,终年风浪不靖,暗藏漩涡,乃是凶险之地,是以汉人渔夫多称之为“苦海”,取“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之意。却不知是什么人想凑全这张海图?莫非这苦海里面藏了什么宝藏不成? 一片沉默中,忽听碧潮道:“爹,咱们带着这张图,不会惹人眼红吧?”此言一出,众皆悚然,却听春风道:“是啊,爹爹,那些买图的人物是何方神圣?你可曾查清楚了?”那爹爹淡然道:“也罢,今儿个就一次告诉你们吧,买图的人大有来历,决不会抢夺咱们的东西。” 众儿女纳闷道:“大有来历?他们是……”那爹爹静静地道:“王族。”海生愕然道:“王族?是……北京皇族么?” “不是。”那爹爹眼中露出钦仰神采,道:“是黄金家族。”众儿女低呼一声,齐声道:“大元汗!”那爹爹闻言长笑,神色为欢畅。 大元汗便是成吉思汗的孙,世居长城以北,坐拥金山银海,区区十万两白银,不过九牛一毛,自无须出言诈欺。也难怪爹爹要远赴开平了,毕竟黄金家族是异国王室,不便入关,这才要劳动卖家出关相会。 那浙雨笑道:“爹,到底这图是怎么落到爷爷手中的?你知道么?”那爹爹还未回答,一旁碧潮已然喊道:“我知道!这是爷爷从老家带出来的东西!对不对?” “哈哈哈哈哈!”那爹爹抚掌大笑,精神为之一振,道:“还是碧潮聪明,没错,这东西就是你爷爷从浙江老家带出来的。”那碧潮笑道:“我就说嘛,爷爷在世时常跟我说,咱们家祖上做过大官,对么?” 那爹爹面有得色,道:“当然,咱们浙江老家田园千亩,奴婢成行,你爷爷年轻时更在金陵为官,家里叔祖、伯祖,俱是殿前甲,全族俱是‘读书种’。那可是天下第一等的大户人家……”他想着祖上的威风,忽地叹了口气,怔怔地道:“可惜全没了。” 且说且行,一家人已然逼近了长城。大家慢慢从回忆中惊醒过来,重又沉入炎热和烦闷的旅途。眼看长城已经迫在眼前,海生眼睛一亮,大喜道:“瞧!缺口!”这绵延万里的长城,总有密一疏的时候。看这段城墙缺口大,却不知是怎么垮的,或许是地牛翻身所致,也许是暴雨冲刷所谓,总之城崩墙塌,开出了一道口,便也露出了关外的景象。 第一眼看去,关外是偌大的一片草原,无穷无尽,宛如大海一般辽阔,仰头去看天色,那一轮落日大如鹅卵,红似火焰,渐渐逼近大地,雄起得让人屏息。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一家人怔怔望北方,不知不觉间,竟都静了下来。那碧潮欢容道:“爹爹,咱们这下不必缴验牒了,对么?”“那当然。”那爹爹抹了抹汗,微笑道。他慢慢走上几步,朝长城另一侧望去,只见这处城墙建于丘陵上,北侧这一面地势较险,可说也奇妙,山麓间竟有一条栈道,似可供马匹通行。那爹爹微微一笑,满面欢愉,正欲扬鞭启程,忽听娘亲道:“等等,咱们还少了个人。”转身向后,圈嘴高呼:“二弟!大伙儿要出关了!你要跑去哪儿?” 在爹娘眼中,海生能干,浙雨精明,春风贴心,各有各的用途,连碧潮也能说笑话,乃是家里的开心果,唯独这个二弟孤单怪异,宛如天生的孤魂野鬼。眼看娘亲操心不已,春风忽道:“娘,你别怪二弟了,我猜他会有那么多古怪念头,定是给爷爷害的。” 娘亲讶道:“给爷爷害的?”春风道:“一年前爷爷不是病得很重么?那时你们都忙,没空看顾他,二弟就一直守在病榻旁,我猜爷爷定是跟他说了什么,这才让他变成这样。” 那爹爹冷冷地道:“这孩打小便不合群,从不顺爹娘的心。他若不想跟着咱们走,不如让他留下吧!”那娘亲慌道:“你别胡来……这……这儿荒山野岭的,你……你怎能把他留在这儿?” 啪的一声,马鞭抽地,那爹爹当下提起马鞭,正要驾车离去,却见大车前方冒出一个人影,却不是二弟是谁? 那爹爹冷冷地道:“上车。”老二低头望地,无言以对,那娘亲啧了一声,正要下车相劝,却给爹爹拦住了,一时口气森然,道:“我再说一次,上车。” 那孩低下头去,并未作声。那爹爹深深吸了口气,道:“你不上车,爹爹便不要你了,你怕不怕?”老二眼眶微红,点了点头,听得爹爹道,“好,你既然还晓得怕,那便上车来。爹爹答应不打你,怎么样?” 眼看二儿不言不动,不理不睬,那爹爹有些恼了,好容易一家人来到长城边上,终于可以出关了,熟料又给僵在这儿?他额头青筋鼓起,森然道:“你不上车?好!那你留着吧!”马鞭一抽,正要驾车离去,猛听马鸣萧萧,那二弟居然双手张开,硬挡在大车正前,拦住了。那爹爹惊怒交迸,喝道:“你干什么?不让咱们走么?” 二儿不言不语,就是拦在车前,既不言语,也不退让。那爹爹暴怒不已,提鞭下车,厉声道:“你让不让?”那娘亲急忙拦住丈夫,慌道:“使不得。” 老二比海生小了六、七岁,年尚幼弱,若是挨了鞭打,不免重伤,那爹爹却在气头上,只把娘亲推开,厉声道:“别拦着我!”正要挥鞭抽人,那老二却又钻到了车下,藏身不见。那爹爹嘿地一声,只得回到驾座,正要启程,老二却又冒了出来,拦住了车 双方屡试不爽,那爹爹气得眼前发黑,大声道:“海生!你来驾车!”跟着提起马鞭,缓缓走下,凝视着二儿。 先前老二声东击西,忽躲忽藏,谁也奈何不得,可现下是海生驾车,他若还想与爹爹捉迷藏,便再也拦不住车。那爹爹森然道:“最后一回问你,你上不上车?”那孩低头不动,无言以对。那爹爹森然道:“老二,你别怨爹爹不疼你。你要就上车,再不便给我让开。否则你若给马儿踩死了,爹也不会为你掉一滴泪。知道么?” 那孩垂下泪来,却仍一步不让。那爹爹厉声道:“海生!走!”海生提缰架绳,策马前行,那孩拼命张手,死命去拦,冷不妨却给爹爹揪了起来,吼道:“畜生!” 那爹爹伸手便打,二弟一下被掼在地上,口袋里坠出一样物事来。浙雨低头一看,不觉大惊失色,颤声道:“爹、娘……你们快看……”全家人同来围观,赫然之间,齐声喊出二字。 “牒!” 终于找到牒了,看自家老小在长城边上徘徊半月,进不得、退不得,正是因为过关牒不见了,没想到这东西之所以消失无踪,却是给二弟藏了起来。 眼看老二下手偷窃,上起爹娘,下至碧潮,莫不相顾愕然,那娘亲喃喃地道:“他……他为何要偷牒?”浙雨苦笑道:“他……他八成觉得咱们冷落了他……” 二弟呼吸短促,早已昏迷不醒,可家人们同情渐止,憎恶陡生,没人知道他想做什么。也许他觉得爹娘不看重他,兄弟姊妹也总是排挤他,这才起意藏起家中最要紧的东西。可无论如何,他都不该这般做,他难道不知这趟出关何其要紧、干系一家人的生死么? 突然间,城墙外传来低响。 嗒……嗒嗒……嗒嗒嗒……声响越发密集,由远而近,不绝而来。夕照之中,关外似有什么东西即将现身。全家人都惊呆了,情不自禁互望一眼,一片错愕之中,烟尘渐缓,眼前现出了一匹马,上头跨坐了一名男。他前额头发全剃,耳鬓左右各结发辫,垂于肩上,这是“搭头”,来人正是一位“鞑靼人”。 嗒嗒……嗒嗒……但听长城外响起喧哗人声,却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一片混乱中,只见铁蹄翻滚,尘土飞扬,一匹又一匹骏马翻上山道,抵达长城边上,便与这一家人隔墙相望。 双方一在城内一在城外,城外一共十八骑,全是鞑靼男儿,有的携刀,有的挂弓,人人沉默不语,却把出关道给阻了 沉默的对峙,眼看着对方的武士正要抽刀亮剑,那家人吓得不住哆嗦。阳越来越低,草原上一片血红,慢慢的,大地竟已黑沉下来,天地交接处只余下一条细细如彩虹的蓝光,间杂着晚霞缤红。混沌晦暗中,听得众孩儿大声惊叫:“爹!看那儿!看!” 听得此言,鞑靼领忽然扬手,骤然只见,马蹄缓歇,大批骑士不约而同拉了拉缰绳,全数凝望远方,但见树影夕辉,鲜血般的晚霞洒落,映处了旷野中飘扬的一面旗,左“日”右“月”,承天踏地,这是…… 日月旗!驱逐鞑虏的旗号!全家老小奋力扬手,放声哭喊:“救命啊!救命啊!”那爹爹咬牙切齿,猛然死命抽打马鞭,此时无可回避,要想逃过鞑的毒手,变得靠这面王旗的保护。 萧萧马鸣中,两匹马儿飞驰狂奔,如飞蛾扑火,直朝旗杆飘扬处而去,奈何大车沉重,约摸奔出五六里,马儿喘息吐沫,再也跑不动了。全家人抛弃辎重,纷纷跳下车来,高声哭喊:“军爷!救人啊!快救人啊” 来到了近处,只见面前空荡荡地,只剩一根光秃秃的孤杆,杆上悬了一面王旗,形制古旧,日月两个绣字已掉线模糊。浙雨颤声道:“怎么……怎么没人了?” 众人骇然四顾,但见旗杆不远处挖了一个深坑,坑里躺卧一名老卒,身穿戎装,下覆草席,坑旁另搁了一把铲,一柄大刀,另有高高的黄土堆。那娘亲惨然道:“这人死了……” “不要啊!不要啊!”春风、浙雨放声大哭,爹娘也是相拥而泣。没人明白此坑从何而来,却只晓得背后外族铁骑渐渐合拢,已将全家人四面包抄。 没救了,荒乡僻壤,里内再无人烟,但听马蹄止歇,随即响起皮靴踏地声,只见一十八骑尽数停下,十八名壮汉翻身下马,各自向前行来。 碧潮寒噤发抖,只想拾起军刀,与敌众性命相搏。(为什么是个女的要性命相搏?)她方才弯腰俯身,却挺刷的一声,一矮壮汉抢先抽出一柄牛角刀,咧嘴而笑。牛角刀拔出,便要将之斩杀,猛听当的大响,一柄兵器挥了过来,替碧潮挡下了这刀。 火光交溅,声震平野。夕阳余晖之中,那矮壮汉痛声惨叫,地下却摔倒了一名男孩,左手软绵绵的,早已脱臼,那右手却仍死握着军刀。碧潮扑上前去,大哭道:“二哥!” 老二活着回来了,他来得正是时候,总算来得及救下碧潮。那矮壮汉冷不妨挨了一刀,痛得满地打滚,那手臂伤口竟是深可见骨。 鞑靼领目蕴怒火,把手一招,听得刷刷数声,全场尽皆拔出了猎刀,便朝这一家老小踏步而来。 生死一刻到来,爹爹的命数,海生的命数,碧潮的命数,乃至于娘亲、姊姊的清白,全都得靠手中的军刀守卫,那二弟浑身发抖,虽然满心害怕,却也万万不能退让。一大一小怒目相对,那领猛地扬手而起,重劈而下,那孩也悍勇异常,只单手持军刀,奋然迎上。 轰然大响之中,一道金光刺目闪耀,只见那鞑靼领向后翻滚,狼狈不堪,众人大惊大喊,不止鞑靼们睁眼骇然,连那爹爹娘亲,乃至于浙雨、春风、海生、碧潮,也都张大了嘴。 阳即将隐没,一轮新月冉冉东升,只见那柄军刀牢牢拿在二弟的手上,然而二弟的手却又给人握住了。在全场数十双眼睛的注视下,只见一名老汉气喘吁吁,蹲于二弟身后,却是他出手了,救下这孩的性命。海生颤声道:“这……这是坑里躺的那个老卒……” 先前众人仓皇逃难,其后见了日月王旗,因循指引,一逃来此处,却见了坑里的一位老卒,本以为此人早已断气,没想到却还能起身抗敌。 那老卒生了重病,看他面色灰败,肚腹好似积了水,胀得颇大,不住喘息。他从腰间取下了一只唢呐,正要凑上嘴去,猛听嗡地破空弦响,一名鞑靼取出轻弓,朝那人射出羽箭。 那老卒咬牙提刀,奈何才一用力,立时弯腰捂腹,面露痛苦之色,转眼鲜血迸出,弓箭透甲而入,钉臂没羽。那帮鞑靼毫不容情,转眼又是六七箭射来,那老卒无力抵挡,只能紧紧抱住了孩童,将他护住了 嗖嗖几声,老卒全身无处不中箭。那鞑靼领把手一挥,止住了同伴,随即提刀上前。他要亲手斩杀此人! 劲风破空,牛角刀当头斩下,那老卒咬紧牙关,举手护住头脸,但听当的一响,夜色中飞出无数火星,却见那老卒喘息如旧,并未身异处。众人转头惊看,却见那柄刀握在那孩的手中,竟是他替老卒挡下这致命的劈击。 众鞑靼面面相觑,心里都感惊诧,看这牛角刀何其沉重,便是大人也耐不住重击,岂料这孩六七岁年纪,竟能架开这雷霆一击?那领心里不信,顿时奋力再砍,却听当的又响,牛角刀二次荡开,却又给架住了。 众人眼里看得明白,只见那孩童缩紧身,以刀面当作了盾牌,用身体分量牢牢挺抵,无怪能挡下这一刀。鞑靼众人微微一奇,那领则是啐了口唾沫,把手一挥,同伴们一齐挺刀而上。 私下满是微弱哭声,人人都晓得二弟要给砍为肉泥了,那孩却死也不肯走,只听当当当的一片乱响,金光乍现,间杂着无数闷声痛哼,鞑靼众人脚步踉跄,竟都向外跌开了。 在爹娘的激动注视下,只见那老卒单膝跪地,却是他反手杀出了一招。直至此时,众人方知道这老卒非比寻常,他以重病待死之身,尚能独力对抗十八骑。随手一刀划出,金光慑人,逼得敌手尽皆退让。那领惊怒交迸,不知这一老一笑何以如此古怪,他亲手接过弓弩,正要远远将之射杀,却见那老卒低下头去,奋力吹响了唢呐。 呜呜……呜呜……呜呜…… 那唢呐声本该高亢激昂,此际听来却似濒死猛兽的低吼,苍茫悲凉。慢慢的,那唢呐声低微不闻,那老卒也给劈了致命一刀,已然倒地不起。 那领双目圆睁,正要转头来看,却觉喉头一凉,竟给一柄长剑架牢了。他牙关颤抖,低头去望,赫见剑上錾着“燕山十位”五个篆字。一名军官俯身下来,揪住那领得发髻,将他拉起身来,附耳含笑:“鞑……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众鞑靼大惊失色,正要拔刀御敌,却听刷刷刷之声不绝于耳,大批箭簇迎空射来,全数钉到了脚边。海生仰头急看,大喜而呼:“爹!是官军!是官军!” 日月旗高展在天,旗下两面直幡,左是“隆庆”,右是“燕山”,一是朝号,一是军号,一匹又一匹高头骏马,一名又一名重甲将士,八方遍野,计达数千。 那带头军官微微一笑,把那领的头揪转过来,让他望向远方山峰。 暮色笼罩,阳即将完全下山,当此一刻,天地最是昏黑。慢慢的,夕阳沉山,新月初辉,日月同临远处山峰,在地下映出了最后一道黑影。 一根食指竖起,沿着黑影笔直而去,指端末处是一颗初生的金星,恰恰位于峰顶之上。 日月星奇同临,各自照出了一道光影,交汇于大草原之上。那爹爹张大了眼,颤声道:“这……这是天寿山脚……”带头军官微笑颔:“说对了。此地正是天寿山,长陵天寿山。” 那爹爹甫脱虎口,原本满心感激,可听得“长陵”二字,却不觉啊了一声,向后摔跌,浑身发抖,自知闯到了一处绝不该来的地方。 天寿山,长陵天寿山,阴间冥城的地宫入口。 那带头军官揪住鞑靼领,手上一个发力,压得他跪倒在地,一旁下属也将番人尽数带来,命其跪成列,面向天寿山。那带头军官附耳过来,轻声问道:“朋友,知道这里住着什么人?嗯?” 一时间,满场鞑靼牙关颤抖,人人仰起脸来,望向远方得天寿山,几连站都站不稳了。 这座阴城是一座坟墓,比冥府更让凡人敬畏,因为此地埋了一个人,谁都不敢惊醒的人 昌平县、天寿山,下葬日月朝第任国君,他便是汉人史上空前绝后、武功至强的皇帝:“永乐大帝”。 他是骂名最甚的一位皇帝,不仅仿效始皇修长城,还汉武征番邦,乃至于六伐北元、七下西洋,八十万大军征安南,纵是秦皇汉武加总,也及不上此人的穷兵黩武,这便是葬于天寿山中、“永乐大帝”武霸的一生。 天顶日月星奇同临,照亮了远方的黑暗大殿,人人心中都明白,这便是永乐帝陵墓的入口:“祾恩大殿”。至此众人也才明白,为何那老卒一吹唢呐,便能召来援军,原来这“燕山十卫”正是守陵的兵马。 那军官仪表堂堂,气宇不俗,其余下属也是戎装金甲,想是身份不俗。看来天脚下气象森严,众兵将自视奇高,绝非穷乡僻壤的土团练可比。 那军官凝目环视,眼看一名汉低头缩手,唯唯诺诺,当是这个家的男主人,便将之召来,问道:“你们打何处来?怎会遇上这批鞑靼?”那爹爹低声道:“咱们……咱们是生意人,急于出关买卖,没想到长城坍塌了一段,险些……险些给他们……” 那带头军官笑了一笑,便朝众女眷瞧去,待见她们满面惊容,便拍了拍那鞑靼领的面颊,微笑道:“朋友,居庸关以北,你想怎么个干法,我都管不着。可你闯进长城、在永乐帝面前掠夺他的民,这却容你不得。”他环顾全场蛮人,忽地揪住一个年轻的,对领道:“这是你的儿,是么?” 那领大惊失色,双膝径自软了。那带头军官一笑,知道抓对了人,当即把手一招,道:“取五脏刀来。” 那鞑靼领浑身巨颤,道:“不要……不要……”那军官哈哈大笑道:“原来会说汉话,那可来劲了。”说话之间,下属端来了铁盆,内里浸泡了五柄晶亮法刀。那军官笑了笑,解释道:“所谓的五脏刀,便是五种法器,专用来开膛剖腹,分作剜心、摘肝、取肾、断肠……你们瞧这柄……”他当即取起一柄双头短刀,端如钩,尾端如匙,微笑道:“这是摘肝匙,先勾后舀,一下便能将肝脏剜出来……” 两名少女面色惨白,饶那海生自负大胆,也不禁面上变色。那鞑靼人听得懂汉语,更是牙关颤抖,眼眶发红,嘶哑地道:“军爷,我们……我们是临时起意……求你……求你手下容情……”那军官微笑道:“你方才若是容情了,岂有此刻之事?”说着,军官揪住那年轻人的发髻,逼他仰起头来,随即取来一柄法刀,咝的一生,已然将那人的衣衫割破,露出了毛茸茸的胸膛。 那年轻人不知是受惊过,抑或是有心求饶,竟大声哭叫起来,悲声远扬,让人不忍听闻。那军官心肠硬,右手提刀,左掌牢牢压制那鞑靼的身,使其面向天寿山,一刀送下,看也部看、瞄也不瞄,便割开了外袍,沿中而下,两边平开,竟是分毫不差。 那鞑靼领泪流满面,已然双腿软倒,那年轻人则是凄厉哭叫,挣扎不已,奈何那带头军官武功高强,却如何挣脱得了?只见月光照下,映得法刀更加雪亮,那军官提起到来,朝那鞑靼人得胸口剃了剃,须毛丛丛而落,他微微而笑,朝那鞑靼领瞧了一眼,又朝汉人女眷望了望,忽然间,他眉头一皱,直起了身,放开了那人。 那年轻鞑摔倒在地,已然痛哭不已,众下属不知长官何以变卦,无不皱眉道:“大人,你这是……”那带头军官摇了摇头,道:“众将听命,放开这些蛮。”那爹爹大吃一惊,慌道:“军爷……你……你不杀他了么?”那军官道:“我不想多此一举。 那爹爹满心茫然,道:“多此一举?军爷……军爷此言何意?” 那军官转过头来,朝女眷们看了一眼,淡淡地道:“她们闭起眼了。” 那爹爹急忙转头,只见大女儿浙雨、二女儿春风,并同自己得妻,人人双眼紧闭,不敢多看。想是场面过于血腥,把她们都吓坏了。 那军官笑了一笑,道:“朋友,实话实说吧,你们见我行径凶毒,心里定然想着,这帮武官好血好杀,残酷冰冷,便于那帮蛮一个模样,是吧?”听得此言,那爹爹吞了口唾沫,目光向地,不敢来答。那军官微笑道:“别怕,我并无责怪之意。换成我是姓,亦作如是观。”说着把法刀抛回盆去,双手交击,朗声道:“来人!放他们走!” 众下属听闻号令,各自松手推开,众鞑靼惊喜交迸,却又怕另有诡计。一名军士提起马鞭,奋力朝地下一抽,厉声道:“还不走?” 众番人本还半信半疑,待给马鞭惊吓了,什么也不及深思,忙发一声喊,翻身上马,便朝北方疾驰逃窜。那娘亲原本紧闭双眼,带听得双方对答,便也睁开了眼,颤声道:“军爷……你……你真放走了他们?” 那军官淡然道:“我与这些人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为何要为难人家?”那娘亲颤声道:“你……你怎能这样?你是朝廷武人,领着俸禄得……”那军官微笑道:“也罢,那照夫人看来,末将该当如何?”那娘亲低声道:“你……你该替姓除害,否则便是失职……” “失职?”那军官笑了笑,拉住那娘亲的手,将她带了起来,一手搂着她的纤腰,一手招向下属,朗声道:“来人,取我铁胎大弓来。” 那娘亲靠在军官的怀里,一时脸红心跳。那爹爹气急败坏,慌道:“你……你要做什么?”那带头军官不理不睬,只从属下手中接过弓箭,随即握住那娘亲的手,带着她拉出满弓,附耳轻声:“来,你要杀哪个,咱俩一起动手。” 阳早已下山了,月光照耀,但见鞑靼惊慌逃命,宛如待捕的猎物。那军官屈膝矮身,带着那娘亲的手,一同瞄向鞑的背心,附耳道:“看,这些人也有家室、有妻小,相比家乡也有人等着她们回去。咱们这一箭射下,世上便要有人哭” 心念于此,那娘亲俏脸惊白,玉指虽给弓弦勾得疼痛,却始终不敢放箭。 强弓硬弩在手,敌人的性命全在自己的一念间,那娘亲浑身战栗,满面犹豫,海生大喊道:“娘!杀了他们!娘!”渐渐的,平野上的胡虏城了小小一点,那娘亲终究下不了手。那军官笑了笑,便将弓箭收了回来,道:“夫人,你知道我平生最恨什么人?” 那娘亲面色惨白,什么话都说不出了。那军官淡然道:“我最恨姓一脸的事不关己,说什么冤冤相报何时了,好似咱们武人生来就是屠夫,满手血腥。末将只想告诉你,汝与吾一般为人,恻隐之心,并无二致。你的心有多好,我便有多好,你的手有多脏,我便有多脏。”说着他靠向那女人的粉颊,轻声道:“夫人,您听清楚了么?” 那军官生性风流,看他口唇贴近,几如亲吻一般,却要那爹爹如何不怒?忙挡到妻面前,咬牙喘息:“阁下……阁下尊姓大名?可否示之一二?” 这批武官不必塞外盗匪,各个有名有姓,只消告上官府,便是一条调戏民女的大罪。那军官却也不怕,只淡淡地道:“要抄我的名字么?来,这便是在下的令牌。官职秩都在上头。” 那爹爹低头去看,只见那军官递来一块篆字铁牌,上书“燕山左卫副指挥使。七白璧暇”。那爹爹哼了一声,把名字暗暗记下了,便又扶起妻,低声道:“你没事吧?”那娘亲双腮潮红,道:“我……我很好”说话间又朝那军官瞧了一眼,更显得羞中带怯。 这白璧暇约摸十出头年纪,风流飒爽,相貌也甚英俊,自能掳掠妇人芳心。他四下巡视,眼见附近倒了辆大车,便命人将之扶正,另又取了伤药,交给海生、碧潮。那娘亲则从车里抱出了女婴,天幸完好无缺,已在熟睡,想是个福大命大的孩。 眼看白璧暇走到近处,那春风也不禁脸上一红,低声便问:“大……大人,长城那段破了个缺口,您一会儿要差人修补吧?”白璧暇摇了摇头,径道:“不会。”全家人都咦了一声。春风茫然道:“为……为什么不派人取修补?可是没钱么?” 白璧暇凝望着春风,微笑道:“姑娘,你想变成‘孟姜女’吗?” “孟姜女”字一出,全家人都吞了口唾沫,竟是哑口无言。白璧暇一笑,道:“姑娘,你不愿当孟姜女,末将也不想做秦始皇,至于那段长城,便这么着吧。”春风怯怯低头,答不上话,却听浙雨道:“大人,那……那些鞑还会再进关来么?”白璧暇淡然道:“抱歉了,这不关我的事。”浙雨茫然道:“不……不关你的事?为什么?” 白璧暇笑了一笑,道:“我要调走了。” 这白璧暇作风特异,与寻常武官颇为不同。他微微一笑,正要转身离去,忽见地下有只油布包,当即俯身拾起,问道:“这是谁的东西?”那爹爹转头一看,顿时大吃一惊,忙道:“等等,那……那是我的东西。” 那白璧暇不急于归还,只打开了油纸包,细细检视,沉吟道:“这可是海图?”那爹爹支支吾吾:“这……这图是捕鱼所用,没啥要紧……你……你快还给我……”那白璧暇沉吟半晌,道:“爷台贵姓?” 那爹爹咳道:“在下……在下姓方,草字正禹。”白璧暇斜了他一眼,便将海图塞了回去,微笑道:“既然是宝贝,那便找个地方藏好吧,别老是放在身上,容易给人抢夺。” 此地无银两,看人家何等眼力,一眼便给看穿了。那娘亲叹了口气,晓得丈夫是个草包,她左顾右盼一阵,忽道:“对了,老二呢?怎地又不见了?” 此番生出这许多风波,全是给老二害的,他藏起了过关牒,逼得爹娘行险出关,遇上了蛮匪,只是他自己付出的代价也甚惨重,竟然给马蹄踏断了肋骨。那娘亲担心二儿的伤势,正要起身去找,却听碧潮道:“娘,二哥在那儿。” 众人回头去看,只见月光下王旗飘扬,正是最早见到的那面“日月旗”,旗下掘了个深坑,坑旁躺着一名老卒,身旁则蹲了个小孩,却不是二弟是谁? 白璧暇缓缓走上,全家人也都跟了过来,只见那老卒翻着白眼,呼气多? ??入气少,想是不成了。浙雨低声道:“军爷,这人是谁?可是你的下属?”白璧暇摇头道:“不是,他是前朝将领。”那爹爹微微一惊:“前朝?”白璧暇点了点头,道:“永乐朝。”这是永乐大帝的部将!闻得此言,众人全都抬起头来,望着远方的“天寿山”。 那娘亲低声道:“这人怎么了?可是给那帮鞑伤了?”白璧暇道:“他原本就有病。”春风讶道:“有病?那……那他来这儿做啥?”白璧暇道:“他是来等死的。” 全家人吃惊不已,齐声道:“等死?”白璧暇点了点头,伸出手来,指向四野,众人顺着他的指端望去,但见旷野间满是土丘,方圆尺许,毫不起眼。那娘亲啊了一声,醒悟道:“这……这些都是坟,对么?”白璧暇并未言语,众人却也懂了,在这天寿山脚,葬着无数永乐朝将士,他们临死前来到此地,希望能将自己葬在永乐大帝身旁,永远陪他长眠于地下。 月光清冷,照在成千上万的土丘伤,更显得苍茫凄凉,一片寂静间,忽听那爹爹低声道:“愚忠。”此地乃是永乐帝的陵墓,眼前这批军士更是日月朝将官,爹爹陡出此言,岂不是大大犯忌?那娘亲心下惴惴,众孩儿也是惊疑不定,正怕对方发怒翻脸间,却听白璧暇笑了一笑,道:“别担心……”他仰起头来,望长陵天寿山,轻声道:“已经是隆庆天下了。” 永乐帝早已驾崩,斗转星移,改朝换代,现今中国至高的之人,已不再是当年的暴君,而是宽大为怀的隆庆大帝。 老卒垂垂将死,双目紧闭,听得对方答话,便又睁开了眼缝,他见那孩蹲在一旁,凝视着自己,便勉力举起手来,抚摸他的小脸蛋,道:“好孩,你叫什么名字?” 那孩脸颊高高肿起,左眼几乎睁不开了。他紧握那老卒的手,泪水却流了下来。一旁春风蹲了下来,道:“这位爷爷,他姓方,家里行二,取名叫做敬。” 那老卒呵呵笑道:“敬、敬……好名字……”猛听啊的一声,那孩竟然痛得仰天号叫,那娘亲大惊道:“你干什么?”还未奔出,却给白璧暇拦住了,听他淡淡地道:“别怕,他在给这孩接骨。” 那孩虽说勇敢,咳疼痛催心,还是忍不住掩面啼哭。那老卒安慰道:“乖孩,不哭、不哭……”他喘了一阵,转望春风,道:“你们是哪里人?是……是南方人吧?”这回轮到春风迟疑了,她转过头去,望向爹娘,还不知该不该答,却听那孩低声道:“咱们是浙江人。”那老卒愣道:“浙江人?”那孩点头道:“浙江海宁人。” 听得此言,爹娘脸色剧变,全场军官更是群情耸动,哗然出声。那老卒颤声道:“浙江……浙江海宁人?姓……姓方?”那爹爹低下头,不敢作声,大批军士则是手按刀柄,全数围拢过来。那碧潮不知发生了何事,满心害怕间,便又往娘亲怀里躲去。 场面急转直下,已是鸦雀无声,只间白璧暇把手一招,淡淡地道:“都退下。”众军士颇有犹疑,却听白璧暇道:“没事,都已经是隆庆天下了。” 爹娘互望一眼,暗暗松了口气。众军士便也还刀入鞘,不再多言。那爹爹自知此地不宜久留,忙吩咐儿:“海生,快带你弟弟过来,咱们要走了。” 那海生行上前来,揪住了弟弟,喝道:“走啦!没听爹爹叫你?”那二弟给他拉起身来,正要离去,小手却给那老卒拉住了。 二弟转头垂望,只见那老卒泪水直流,口唇喃喃,似有什么话说。那二弟仿佛深受出动,登时甩脱了兄长的手,来到那老卒身边。那海生皱眉道:“老头,你要干啥?” 那老卒勉强提起手来,喘道:“孩……过来……过来……”那孩依言靠近,只见那老卒举手至颈,缓缓取下一条项链,道:“这个……这个给你。” 海生微微一凛,忙低头来看,却见弟弟手中多了一条链,古旧铜绿,上有刻,依稀穿在一柄钥匙上,他咦了一声,正要抢夺细看,占为己有,忽然脚下一个不稳,扑跌在地,竟给二弟绊了一跤。 那老卒呵呵喘笑,将那项链套到二弟的颈上,道:“乖孩……替我……替我好好看着这条链,千万……千万别给别人……”那二弟垂下头来,默默抚摸颈中的链,已然答允了。 场面古怪,那爹爹深怕夜长梦多,便亲自走上前来,携住那孩的手,道:“走了!”那孩回去望那名老卒,脚下却跟着爹爹走了,慢慢给带上了车。 夜色迷茫,这家人已要离去了,几名军官急急围到白璧暇身边,低声道:“大人,这家人透着古怪,可要查上一查?”白璧暇笑了笑,道:“有什么好查得?至多不就是那回事,何必大惊小怪?”一名部属低声道:“那钥匙又是什么来历?可要我去问问?” 白璧暇拍了拍那部属得肩头,安抚道:“相信我。永乐朝得东西,少碰为妙。”官场问第一条,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免招灾愆免遭殃,众人便也不再多言,正要翻身上马,忽听一名下属来报:“大人,那老卒断气了。” 白璧暇本已来到马旁,就要离去,听得此言,便缓下脚来,那下属道:“大人,那老卒还有些遗物,要不要一起埋了?”白璧暇微微沉吟,当即返身走近,双手叉腰,凝视着地下的老卒。 面前的老卒肤色黝黑,想来是个辛苦人,看他身着戎装,衣甲微有破烂,穿来也不大合身,当是年轻时的装束。再看他脚旁搁着一只包袱、一柄大刀,另有一只铁铲,想是掘坑所用。白璧暇沉吟半晌,道:“此人是什么时候来的?” 一名部属道:“咱们半个月前来此巡逻,便见这老头在此掘坑。他说自己生了病,恐怕活不久了,想请大伙儿成全,让他在天寿山下等死。咱们见他可怜,便也没拦着。只没想到此人如此硬朗,居然撑了十多天才死。” 那老卒没吃没喝,单凭一口长气吊住,便能熬下半个月,想来武艺不弱。可换句话来说,这人死前必也受尽了孤单痛苦。 白璧暇沉吟道:“他有提过自己的来历么?”众部属低声道:“没有。他只说自己是河南来的,平日靠着卖艺为生。咱们问他姓甚名谁,过去有何战功,他也绝口不提。”白璧暇点了点头,道:“也罢,人是死在咱们辖下,你们过去查查那只包袱,至少要查出这人的姓名。” 众部属蹲下身来,将那包袱解开,只见里头有个馒头,早已发霉溢臭,此外尚有几件破旧衣裤,全都洗得泛白,至于这人的姓名来历,功勋军职,却仍毫无线()。 眼看查不出来人的身份,白璧暇也没辙了,正要命人掩埋是受,忽见坑里泥沙掩盖,埋藏了一样物事,白璧暇心念移动,忙纵身入坑,将那物事拾起,随即跳跃而上。 眼看上司身法如此利落,众下属自是高声喝彩。白璧暇伸起手来,止住众人的欢呼,低头来看掌心,却见到了一块铁牌。 淡淡的月光照下,但见铁牌生满绣驳,依稀见得有字。白璧暇将铁牌扔给了下属,道:“读出来。”那下属低头读道:“武员郭奉节,湖南长沙人,至正十二年生,官拜燕山中尉六都统领……永乐八年、二十一年,随帝亲征蒙古……永乐四年、七年、十年,任左先锋,随英国公伐交趾……俘黎氏父于高望山……” 白璧暇点了点头,道:“是了,这人年轻时追随过永乐帝,乃是‘燕山八虎’之一。” 众将士悚然一惊,方知这无名老卒战功如此显赫,年轻时曾北伐蒙古、南征交趾,甚且俘虏过安南僭主,竟是前朝先锋猛将之一。 这“燕山”是个统称,泛指京城以北、长城以南的诸多兵马,合称“燕山十卫”。不过详熟朝政者皆知,这“燕山卫”最初仅有八余人,皆是永乐帝早年招募而来的战士。其中最为骁勇的八员猛将,便给时人称为:“燕山八虎”。 白璧暇深深吸了口气,道:“这半个月来,他都没提过自己的身份么?”众下属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说不上话,良久良久,方听一人低声道:“这人的话很少,只有一回咱们巡逻经过,听他喃喃自语,说他一辈最痛快的事情,便是率天下之先,攻破大都……那时大伙儿听了以后,忍不住都觉得好笑……” 白璧暇蹙眉道:“好笑?什么好笑?”众将士道:“攻破大都,那是祖开国时的大战()。想这老头儿年纪再老,那时也不过十一二岁年纪,怎么轮得到他上场?”一片苦笑声之中,人人都有不信之意,却听白璧暇轻声道:“轮得到的。当年开国举兵时,有一批小孩儿追随洪武帝,世称‘难童’。” 众军士愕然道:“难童?什么意思?”白璧暇嘴角微微一动,欲言又止,便只摇了摇头,道:“罢了,你们瞧瞧他身上还带着什么,若有家人故旧,咱们也给通报一声。” 众部将上前,里里外外找了一回,便把遗物交给了上司。白璧暇低头一看,不觉眉头紧皱,道:“个铜板?” “是。”那部属道,“这就是他的全身家当。”白璧暇默然半晌,道:“他死前可有遗言?”众部属摇了摇头,谁也不晓得。白璧暇轻声又道:“那他家里还有什么人?他可曾提过?”众人无言以对,想来谁也不知情了。 全场鸦雀无声,人人围在这老卒身旁,有的低头踢土,有的望长城,谁都不想说话。 打了一辈仗,除了这个铜板,身无长物,临到人生的最后一程,只有眼前这些陌生将士来给他送行。良久,一名部属拿起铁铲,低声道:“大家都过来吧,把这位爷台埋了。” 众人默默围上,抱起了尸身,正要将他抛入坑里,却听白璧暇道:“且慢()。” 众将士停下手来,只见白璧暇摘下了头盔,轻声道:“将日月旗摘下。”众部属忙放到了旗杆,解下破旗,交给了上司。 白璧暇面向天寿山,单膝跪下,慢慢抱起那名老卒,将他裹入日月旗中,轻声道:“诸位,这就是我辈武人的榜样。”当此情景,众将士无不大受触动,人人摘下了头盔,热泪盈眶,尽数随上司拜倒。 时在夜晚,固然看不到日光,连月儿也隐遁不见,这片大汉江山竟是如此黑沉无情。白璧暇冷冷瞧着夜空,忽然举起手来,传令道:“燕山卫!施放号炮!” 砰砰数声,燕山全卫向天开炮,一枚又一枚火箭飞升上天,漫天焰火中,照得天光地明,大地璀璨。白璧暇双手抱起那名老卒,亲手将他放入坑中,众下属排列上前,人人拾起一把尘土,撒到那老卒得身上,将他慢慢掩埋了。 上司神情落寞,一名下属附耳道:“大人,咱们……咱们要给他立碑么?” “立什么碑?”白璧暇笑了笑,回望那下属一眼,道,“你别忘了,现今可是……”他指着长城那段倾坍缺口,微笑道,“隆庆天下啊。”. 正文 第一章 日本晁卿辞帝都 天际阴沉,大海宁静无波,但见远方海域飘来了大片水雾,宛如罩上了一层薄纱。 哗哗……哗哗,好听的水花声响起,雾里悄悄来了一艘海舟,舟上坐著四名静静的和尚,他们赤足短衣,低头摇桨,看船头上还高悬了一盏灯笼,灯纸上绘了朵金菊花,光晕透出,依序数去,共是八枚发光菊瓣。 这片海域很是阴森,初时轻烟薄雾,只在船舷,慢慢水烟越飘越高,越来越浓,渐渐海雾淹没了小舟,便让***化做了一片朦胧,望来是凄美。 水雾中灯光远去,慢慢什么都看不到了,只听後方再次传来划桨声,又是艘小船驶来。 与先前的小舟相同,这艘小船也各悬了一只灯笼,灯纸上亦绘了朵八瓣菊花,不同的是操桨之人已非和尚,而是四名武士。他们腰悬短刀,头绑布巾,一个个专心划桨,随著前方小舟驶入了浓雾之中。 海上行船第一忌讳者,便是遇上大海雾。飓风虽说凶险,毕竟还有迹象可循,时时可以走避。可海雾不同,每每来无影、去无踪,难防范,一旦船只被迫在雾里航行,随时都有触礁沈没之危。 一片黑沉中,陡听远方传来一声呼喊:「玻-信得欸!」 喊声高亢嘹亮,声闻数里,猛听「扑通」几声,前方四艘小舟纷纷抛出了绳,看那麻绳一尺一尺地布满刻记,底端处又绑了一块黑黑的锤铁,当是拿来测水深之用。 「伊吉!」、「挪砸!」绳铁一沈入海底,四艘小舟开始回报水深,骤然间,海面一阵剧烈起伏,但见後方雾气破开,驶出了一艘大海船。 很大的海船,前後双桅,规模宏伟,分作上棚、中棚、下棚,宽足丈,长约十五丈,好似一栋海上楼房,正自破浪而来。当前桅杆上更悬了一面大旗,雾里依稀看去,旗面上也绣了一朵金菊花,自内而外,共计一十六枚菊瓣。 松柏长青、梅兰竹菊,中土世界以花朵为认记的派别,并不多见,以金菊为号者,更是闻所未闻。不消说,面前的菊花旗并非出自於中原,而是名满天下的「鸟羽菊纹」,至於这艘大海船,想必来自「日本」,它是京都遣出的使船。 自平安时代起,菊花便是东瀛的象徵。当时日本国主「鸟羽天皇」嗜爱菊花,常以菊纹装饰器皿,或镶於衣物佩剑之上,久而久之,承传不坠,终为皇室徽章。至於「日本」二字,则出於飞鸟时代圣德之手,当时他遣使通隋,自称「日出国天致书日没国天无恙」,自此「日本」二字为臣民津津乐道,代代相传下,终於大化年间底定国名,自号「日本」。 日本之意,便是阳的家乡。然而此刻船行大海,阳却不见了。从大船远眺而去,只见雾气浓厚,前方四艘小舟陷入浓雾之中,虽已点燃了***,却照不亮海面,只在雾里留下几个暗淡的光晕,望来便似渔火点点,两两,凄凉美绝。 咔咔几声,大船上打响了火石,灯光燃起,有人随即展开了一张海图。 这张图布满了岛屿,图上“冲绳”、“奄美”、“先岛”等猎刀都在正中,想来,这张图是“琉球王国”所绘,故“琉球”居于天下正中。 借着蒙(此处缺一字)灯光望去,只见图上有条红线,东起“冲绳”,一西进,抵达一处小岛,名为“烟岛”,红线于此稍事停留后,随即向西连绵而去。忽然间,红线大转弯了,它疾疾北转,像是遇到了什么,绕过了一个大***,方才绕往西行。 琉球也好,朝鲜也罢,诸国海图一旦绘制到此,莫不疾疾偏转,指引来人避让。只是他们在闪避什么呢?海上又非陆地,一无大山,二无峡谷,只是一片海蓝镜滑,却有什么好躲的呢?除非……他们遇上了…… ,地方大名与将军之间严重对立。当时的将军是足利义满,就是《聪明的一体》里的那位将军。本书中提到的大内义弘因助将军平乱有功,成为周防与长门等六国的守护。大内家势力大增,引发幕府不满。在幕府的蓄意挑衅之下,大内义弘拒绝承担幕府的课役,并于应永六年拥兵谋反,史称应永之乱。大内义弘动员了领内的势力,同时联系对幕府不满的各方发难,企图推翻幕府的统治。应永之乱以幕府方的全面胜利而告终,大内义弘兵败切腹,幕府威望达到鼎盛时期,而大内氏也变成了区区的周防和长门两国守护。 后来,大内义弘的孙卧薪尝胆、东山再起、夺回部分失地之余又征讨新的领地,成为书中提到的七国守护。) 四下一片死寂,大船闻入古代航道,潮湿水雾立时弥漫而来,甲板给水烟彻底淹没,竟是伸手不见五指,人人都感呼吸不畅.浑身湿嗒嗒的。大内良臣明白情势凶险异常,便亲自掌舵,一边观看海图,一边顺盼情势,就怕海底藏着暗礁海岩,如果撞破船身,不免让众人葬身鱼腹。 船点起了大火盆,盼能照亮远方海面,然而雾气过浓,反射折光.只让船头处多了一个七彩光晕,如梦如幻。此时此刻,除了船处的一点光亮.四下尽是无边黑暗。就听海潮静静拍打船舷,此外竟是什么也听不着、看不见。 河野洋雄嘿嘿冷笑:“马鹿野郎,不愧是什么梦海,雾气比想象还浓。”逸海上人轻声道:“这算是好的了。比起上次见到的时候,雾气已淡了许多。” 眼前水雾浓厚,实为生平所仅见.谁知这还算是雾气淡的时候,众人茫然道:“上人,您……您以前进来过这儿么?”逸海上人摇头道:“闯进梦海,这还是生平头一次,不过每年到了七月时节,老衲便会前来外海一带.探查梦海里的动静。”河野洋雄皱眉道:“七月时节’为何是七月?” 逸海上人道:“七月初一鬼门开,每逢孟兰盆节前后,‘梦海’的雾气便会消退许多。” 大内良臣算了算日,看今日乃是六月中,已近七月初一,当即道“原来还有这层道理。看来琉球渔民称此地为‘目莲鬼悔’,也是为了这个缘故吧?”逸海上人叹道:“没错,七月初一,地府开门,目莲若想闯入地狱救母,也只有这几天方便了。” 七月初一鬼门开,恰是佛家的“孟兰盆节”,又称“鬼节”,根据佛家说祛,地狱之门将于今日打开,释放孤魂野鬼出来。 在场都是满手血腥之辈,不说河野洋雄生试七胴,残酷好杀.便看那个“阎将军”,为了效力大名,杀了多少无辜之人?诸人想起地狱因果报应之说,不由都隐隐感到畏惧。 良久,听得一名武上低声道:“上人,我们……我们是第一批进入梦海的人么?” 逸海上人笑了笑,道:“早在数年前,就已经有人来过此地了。”众人微微一惊,道:“数年前?那……那是谁?”逸海上人尚未回话.却听那“阿一”冷冷地道“绘制这海图的人。”众人心下醒悟,力才想起那张梦海图,宝图早在世间,这梦海当然已有捷足先登之人。河野洋雄沉吟道:“上人,这梦海宝图究竟是怎么来的,你知道么?” 逸海上人道:“此图第一次现世,是在‘大唐招提寺’之中。相传是一名小沙弥发觉的,此后便交给了政夫人。” 这位“政夫人”倒是大名鼎鼎,乃是镰仓幕府第一代大将军源濑朝的妻,出家后号称“尼将军”,在东瀛可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只是这“唐招提寺”有何来历,反而让人心存迷惑。众人喃喃地道:“招提寺……那……那是”那“阿一”冷冷接口:“鉴真和尚。” 众人院然大悟,方才想起那位修建“大唐招提寺”的高僧来自中原的“鉴真和尚”。河野洋雄颔道:“这么说来,这梦海图便是鉴真和尚绘制的.对么?“ 逸海上人咳了一声.那“阎将军”则是冷冷嗤了一声,满是讥嘲之意。河野洋雄有些恼火了,霎时手按剑柄,森然道:“怎么?我说错了什么,”逸海上人咳道“施主忘了么,鉴真和尚是个瞎。”河野洋雄啊了一声,却也想了起来依史籍所载,鉴真和尚于平安时期渡海东来,抵达东瀛时年近古稀,早已双目失明,想他瞽目之人,写字尚嫌勉强,却又如何绘制海图? 河野洋雄自知丢人现眼,一时咬牙切齿,良久,终于转过头去,道“罢了。”把手一送.刀回鞘,正要说几句话遮掩,甲板上竞有人捧腹大笑。 “哈哈哈哈哈!”众人急忙转头,猛见阎将军仰头大笑,声传大海.全不给人家一点面。武士之道,重荣辱。往往一言之差,便招世之祸,果然河野洋雄恼羞成怒,只见他深深吐纳几口,调匀了气息,方才大步而出,静静地道:“你笑什么?” 阎将军仍在发笑,不过这回并非狂笑.而是冷笑。大内良臣等人在旁观看,心里都是暗叫不妙。河野洋雄也不多问,既然对方视己如犬,那也不必客气.当即道:“忍者,拔你的剑。” 河野洋雄邀斗了,先前他给这人打个出其不意,早想讨回公道,这时性一股脑发泄出来。那阎将军却也傲慢之至.只管双手抱胸,后背向敌,浑不把对方放在眼里。河野洋雄怒不可遏,厉声道:“转过身来!” 正要拔刀生斩,却听逸海上人咳了一声,道:“施主,他早就转身了。” 河野洋雄微觉愕然,只见那“阿一”头罩黑套,目向前方,可后脑勺处却精光闪烁,隐隐透出一双斜斜的长眼。河野洋雄脸色剧变,赶忙向旁一扑,着地滚了开来。 全场惊骇不已,看这阎将军状似傲慢背敌,实则早巳暗暗转身。若非河野洋雄也是战之身,见机快,否则对方杀招一出,恐怕势在劫难逃。 忍法乃是暗杀之术,个中诡谲可怖之处,外人实难想象其万一,看着河野洋雄贸然邀斗,难免自讨没趣。 此时众人同在梦海,本该同舟共济,奈何船上或是凶徒,或是刺客,早晚会血流成河。大内良臣有心解围,忙道:“上人,这鉴真和尚既是瞎,想来这梦海地图也非他所能绘制,却不知此图怎会在唐招提寺出土?”逸海上人道“他是受故人之托。” 大内良臣愕然道:“故人?”逸海上人朗声吟道:“日本晁卿辞帝都,征帆一片绕蓬壶。明月不归沉碧海,白云愁色满苍梧。” 逸海上人无所不能.非但精通汉律,读起诗来更是抑扬顿挫,甚是悦耳。余人问有限,不解汉,难免听得一头雾水。大内良臣沉吟道:“这‘晁卿’便是您口中的故人吗。?” 逸海上人道:“没错。根据史载,他便是第一位成功闯入梦海的人。”众人微微一惊,,看面前的海域是“鬼海”、是“谜海”,可说是天下第一惊险海域。孰料竟有人能来去自如?内良臣深深吸了口气,道:“如此说来,过张海图便是此人绘制的?” 逸海上人摇头道:“不是。”大内良臣愕然道:“为何不是。”逸海上人道:“那张海图所载字并非楷书,而是小篆。” 大内良臣暗暗颔,自知楷书是近世之物,小篆却是远古书体,想来还早于鉴真之时。他凝思半晌又道:“这梦海图究竟是怎么来的,上人知晓么?” 逸海上人摇头道:“这海图的来历并无史料可考,便与梦海一般,同是不解之谜。老衲近年反复寻史料,也只知这张宝图是‘晁卿’所寻出,其后转托鉴真,方才带回日本。”听得一声冷笑、众人转过头去,却又是河野洋雄。听他道:“听你说得天花乱坠,若是真有其事,这‘晁卿’该当大大有名才是吧,为何我没听说过他的名字?” 逸海上人道:“唐人称‘卿’,是对士人的敬称。这位晁卿本名叫做‘晁衡’,曾在长安住了几十年.可说名重一时。”众武士听“晁衡”二字颇为耳生,茫然便问:“这位也是唐人吗?”逸海上人道:“不是,‘晁衡’是日本人。他十六岁时离乡.来到长安,直到五十多岁才辞官返国。你们方才听到的那诗.便是唐国大诗人李白写来纪念他的。” 李白又称“李白”,号称诗仙.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却不知他何时与东瀛人士结交的。众武上满心茫然,喃喃忖念之中,忽听逸海上人吟道:衔命将辞国,非才忝侍臣……平生一宝剑,留赠结交人。” 众武士醒悟过来,大声道:“对了!晁衡就是遣唐使‘阿倍仲麻吕’,对不对?” 逸海上人微笑道:“没错。就是‘阿倍仲麻吕’。他便是第一位闯进梦海的英雄。” 在场上下恍然大悟,方知这位“晁衡”来历如何,原来他就是元正女皇时代的遣唐使“阿倍忡麻吕”,此人交游广阔,曾与大诗人李白、王维等人唱和,那句“平生一宝剑,留赠结交人”,正是他返国前赠给王维的名句。 众武士过去也曾听说遣唐使“晁衡”的事迹,只知此人聪明博,曾经高中长安进士,成了大唐皇帝身边的侍从官,却没想到此人人居然到过梦海,尚且托人带了一张海图回来。一人低声来问:“上人,当年晁衡为何进入梦海?他可是奉了谁的命么?” 逸海上人道:“当然:他九死一生,闯入梦海,并非是自己的意思,而是奉了朝廷之命。”听得此言.满船上下全都转过头来了,齐声凛道:“朝廷?” “朝廷”二字,大有深意,在日本人口中,专指天皇一系之公卿世官,又称“公家”。至于幕府大将军,则称为“武家”,以别于京都王室。河野洋雄深深吸了口气,道:“朝廷……朝廷也曾来‘梦海’寻宝么?” 逸海上人叹道:“当然了。据我所悉,自圣德受刺身死后,历代天皇法皇、东宫,莫不竭尽所能,代代都遣使进入梦海,盼能找回那样失落的宝物,直到元正女皇这一代,晁衡方才成功闯入梦海。”听得历代前仆后继,尽皆进人梦海,众人不禁愕然道:‘他们……他们到底要找什么?” 逸海上人正要回答,猛听“砰”的大响,听得一人大声道:“主公!主公!您快过来看!” 大内良臣大吃一惊,急忙喝令下锚,随即循声疾奔,其余逸海上人、阎将军、河野洋雄,并同上下数十名武士,人人都来到了左舷.定睛一看,不约而同“啊”的一声,向后退了开来。 层层浓雾中,左舷旁伸来了一根腐朽的桅杆,那海里竟然有艘沉船,却与船身相撞了。 眼看桅杆摇摇欲坠,一名武士大着胆,轻轻朝桅杆推去,嘎嘎低响中,只见那桅杆缓缓倾斜,猛然间海面水花四溅,轰声大作,那桅杆已然断成两截,一段摔入了海里,一段却坠到了甲板上。 众武士相顾骇然,慢慢围拢过来,只见那段桅杆长约五尺,圆径甚粗,却已腐朽破烂。众人低声来问:“主公,这是哪里的沉船,您看得出来么?” 大内良臣是幕内第一舵手.海洋之事无出其掌握,自没什么事难得倒他。他拾起了桅杆,反复察看,道:“这是蒙古人的船。”听得此言,众人尽感惊疑:“蒙古人的船?你没看错吗?” “大内君没说错.”河野洋雄也蹲了过来,他指着桅杆上的铆钉,道,“我曾在‘鹰岛’见过蒙古的沉船,只有忽必烈大帝建造的船只才会用这样形状的铆钉。” 众人全呆了.没人料到忽必烈的船队也曾来过“梦海”,甚拿沉没存此,一片寂静间,只听一名武士颤声道:“看……好多船……好多船……” 全场尽皆回,凝眸视远方,只见浓雾中黑影重重,一根又一根桅杆凸出于海面,或直立、或倾坍、或断折,船底不绝传来低微碰撞声,海流送来了无数浮木.众武士惊惶打捞,但见“蒙古军舰”、“天龙寺船”、“勘合贸易船”……遗骸捞不胜捞,其数之多,遍数不尽。 这不是梦海.而是鬼海,历代海船曝数葬身于此,无一例外,河野洋雄看得头皮发麻,颤声道:“上人……到底……到底他们要找什么?”逸海上人默然,一旁阎将军接口道:“他们在找梦岛。”众人错愕不已:“梦岛,岛上有什么?” 阎将军没有说话了,他也许不想说,也许他自己也不明白“梦岛”有什么。 众武士面面相觑,此时此刻,人人都觉得事有蹊跷,可究竟什么地方不对劲,却又说不出来。万籁俱寂中,只听大内良臣低声道“上人,您……您方才说晁衡曾经成功闯入梦海,那……那后来呢,他回到日本了么?”逸海上人叹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大内良臣低声道:“那个晁衡真的回到日本了吗?怎么我从没听说他回国以后的事迹?” 听得此言,众人不觉都“咦”了一声。看这“晁衡”是唐国进士,名气响,若是返回日本定居了,必然与吉备真备、空海和尚并驾齐驱。可众人过去只听说晁衡在中土如何风光、如何得意,至于他返回日本后官居何职,是否受到天皇重用,却从未听人提及。 河野洋雄喃喃地道:“是啊……进……这梦海宝图何其紧要,晁衡为何要托别人带回日本?难道他自己都不想邀功吗?”这话问到了要紧处,众人心下都是一凛.看这张“梦海图”何其紧要.晁衡为何要托鉴真和尚带回?一片寂静中,人人心里都想到了一件事:晁衡也许没有回来。 众人越想越怕,只觉此事疑点重重。良久.只听逸海上人叹了一声,道“好吧,你们既然问了.我也不好隐瞒。晁衡五十六岁那年确实离开了中土,不过他并未回到日本。”众人惊道:“为什么?他不是辞官返乡了吗?为何没回来?” 逸海上人默然半晌,道:“他遇上了一场……”他顿了顿,叹道,“海难。”全场大骇道:“海难?”逸海上人轻声道“是。晁衡五十六岁那年再次闯人‘梦海’,之后就发生了一场大海难。消息传回长安,李白听说故人死于大海,心里悲痛,便写了一诗凭吊他。” 日本晁衡辞帝都,征帆一片绕蓬壶。明月不归沉碧海,白云愁色满苍梧。 众人脸色急变,方知这唐诗何以满布感伤,又是什么“明月不归沉碧海”,又是什么“白云愁色满苍梧”,如此愁云惨雾,果然是拿来凭吊死人的。 大海死寂,宛如坟场,忽听河野洋雄厉声呐喊:“八嘎!”喊声远远送了出去,有如负伤的野兽临死哀呜,他揪住大内良臣的衣襟,吼叫道:“良臣!你那张海图究竟怎么来的,真是你祖父传下来的吗?”大内良臣使劲挣扎,却比不上他的力大,只能喘道:“一半算是……” 河野洋雄怒道:“胡说!什么叫一半算是?”大内良臣喘道:“这……这张图是我祖父的东西,可十年前,‘应永之乱’时却给幕府夺走了……”河野洋雄嘿嘿笑道:“谁晓得一个月前,幕府却遣使过来,把这张图交还给你了,是么?”大内良臣喃喃地道‘你……你怎么知道的?”河野洋雄松开了手,叹道:“我的图……也是这样送来的啊……” 大内良臣张大了嘴,骤然之间,人人也都发觉了一件事,原来满场豪杰云集在此,背后都有同一个理由,那便是隐身室町的“幕府大将军”。 幕府大将军向来城府深沉,如今多方示好,把众高手一一引到梦海,却是什么样得用心?全齿徨不安,却听那“阎将军”笑了笑,道:“一个月前,我听说大内氏找上了河野氏,两家打算联手闯进梦海,我得知之后,坐立难安,便连夜率众出山,追到了海上……”他顿了顿,轻轻笑道,“逸海上人,这消息是你放出来的吧?”说话问,雾气中便现出了大批忍众,个个身影蒙(此处缺一字),手中却是精光霍霍,已然亮出了“手中剑”。 眼见逸海上人迟不答话,河野洋雄手按刀柄,霍地将手一抽,但所刷刷连声,河野家众尽数拔刀,已将逸海上人团团包围。那“阎将军”笑了一笑,径自缓步上前,轻声道:“逸海,多年交情.你就不必瞒我勒。说吧……你是‘金阁寺’的人,是么?” 这“金阁寺”并非寻常佛院,而是前东瀛霸主“源道义”退隐出家之地。如今枭雄虽死,余威犹存,当时东瀛人提及幕府令出之地,仍以“金阁寺”相称,足见其杀权之重。 逸海上人身陷重围,偏又手无寸铁,仅凭一根拐杖御敌,若要与河野洋雄的刀相撞,立时便要断折,更遑论要与高深莫测的“阎将军”出手交战? 大内良臣深怕血溅五步,忙上前劝阻:“等等,先别动手,大家有话好说……”话声未毕,已给河野洋雄一把拉开,怒道:“傻瓜!你还没发觉么,这是‘金阁寺’布置的骗局啊!” 日本人不同于他国民,民风向来好胜,这“梦海”虽然诡异多端,却也吓不倒他们,反而是数年的传说积累.引得举国上下前仆后继,人人葬大海,便如飞蛾扑火一般。依此看来,这“义政将军”正是要借刀杀人,将满船政敌一网打尽。至于这“逸海上人”,想必另有安排接应,随时准备逃生。 大内良臣呆了半晌,忙道:“不会的,义满将军早就谢世了,现下是他的孙儿“义政将军”当家作主,他好好的一个佳公,岂忍加害我等?”他还待再说,众家臣却已围了过来,大声道:“主公快醒醒啊!您忘了令伯祖义弘公是怎么死的吗,千万不能相信幕府的人啊!” 前事不忘,后世之师。大内氏与足利氏之间早有宿怨.当年大内义弘是七国守护、幕府功臣,却因手掌贸易大权,引发足利义满觊觎,也是幕府长年侵逼,终于引发了“应永之乱”。如此血淋淋的教训放在眼前,岂能不加提防? 足利氏一向攻于心计,纵使足利义满已死,仍旧不能掉以轻心,众武士全数出身周防、长门等地,皆是大内氏的数代家臣,此时护主心切,莫不苦心劝谏,就怕他再次中计上当。 杀气腾腾,都在等候逸海上人说话。只听他深深叹了口气,道:“你们说对了,我是‘金阁寺’的人。从年轻到老,我一直追随义满将军。”河野洋雄冷笑道:“猴也会从树上掉下来啊。逸海上人,你苦心设计这个骗局,也真辛苦你了。” 逸海上人叹道:“诸位会错意了。老衲虽然是幕府的人,可此番邀集各位进来梦海,却真是一片诚心,绝无分毫陷害之意。”河野洋雄冷笑道:“一片诚心?难不成你真是约我们来寻宝的?”逸海上人静 静地道:“没错。”河野洋雄正要叫骂,“阎将军”却已伸手制止,静静地道:“你说吧,过梦海里究竟有什么?”逸海上人道“日本失落的东西。” 话外有话,人人愕然难言,阎将军道:“我们少了什么?”逸海上人叹道:“和” “和?”众人面面相觑,全都笑出了声,“都到了这个田地,你还想求和么?” “住口!我说的是……”逸海上人厉声道,“大和!”河野洋雄厉声道:“马鹿野郎!”他把手一抽,迎风便斩,逸海上人怒目圆睁,也已提起拐杖,直挥而上。两旁武士发出一声喊,并同“闯将军”的麾下忍众,人人奋勇上前,预备将之乱刀分尸。 当地一声巨响,河野洋雄好似砍中了什么,激出了无尽火光,忽然间,人人耳中都听到了低微佛音,嗡嗡声响中.只见一个人飞了出去,摔倒在地,正是河野洋雄!转看周遭,满是刀刃器械,无论是山中忍族,抑或町下武士,人人空着双手,满面骇然。 嗡嗡嗡嗡嗡……甲板上传出低微空响,听来宛如佛音梵唱。逸海上人环顾群雄,缓缓持起拐枝,将其插入船头火盆之中。 熊熊火焰焚烧,照出了佛影光晕,看那只拐杖本色如黑玉,为那烈火一逼,竟然现出了鲜血溶解之色,随即闪耀出一行刀铭汉,见是:“谷神玄牝”。 众武士张大了嘴,一个个跪倒在地,颤声道:“北鞘……” “谷神不死,是谓玄牝”。东瀛史上最为玄奇的法刀,便是跟前的“北鞘”!据说这柄刀打造时出了差错,以致生来无刃.无法杀人,可任何兵器也都伤不了它。纵以铁锤奋力轰击,亦能完好无损。故给人称作“玄牝之刀”,号称能收降天下一切凶器。 逸海上人厉声道:“懂了吗?幕府要找的是什么乐西?” 众武士怅然若失.心中却也一片雪亮,已知幕府此番劳师动众来此,一切便是为了寻回那柄传说中的无上神物:“南刀”。 “南刀”与“北鞘”,此即深藏武家心中的两大传说。据闻“北鞘”天生空虚,不具刀刃,能降伏一切杀人凶器,故名玄牝。“南刀”却恰恰相反,它是东瀛史上最血腥的一柄杀人刀,生具乱性,无所不杀,任何物事一旦接近它的刀锋半尺,便会自行破损裂开。正因如此凶残,“南刀”也得了个可怖外号。称作‘不宿刀”,它找不到兼容的刀鞘,没了栖宿之所,遂只能以血作鞘.永无止尽地杀戮下去,直到“杀人万”为止。 “南刀”、“北鞘”,大内良臣昔时虽也听过这两样东西的传闻,却总以为“南刀北鞘”仅是个比喻,专用来描绘自相矛盾的事物。毕竟“南刀”无所不杀,号称能斩坏世间万物,“北鞘”却是无坚可摧,天上地下无物可伤,这两样东西的性全然相冲,便如世间的“矛”与“盾”,压根儿无法自圆其说,怎可能同时存在于人间? 但是传说是真的,因为传闻中的“北鞘”就在眼前。满场静默中,逸海上人低声念佛,将那柄黑玉宝鞘平持于胸,一个又一个武上跪倒在地.朝那柄“北鞘”顶礼膜拜。 那“北鞘”不知是什么质料所就,明明为烈焰焚烧,却不见分毫热烫,逸海上人持于手中,自也无不适之感。那“阎将军”深深吸了口气,下拜道:“上人,我错怪你了.请宽恕在下的无礼。”逸海上人笑道道:‘我不原谅你,还能如何呢,难道要你切腹谢罪吗?”说着便将那“阎将军”扶起,神色慈和悦然。 这逸海上人不同于武家作风,为人诙谐,并无架。众人暗暗松了口气道:“上人,你……你怎么会有这柄‘北鞘’的?可是……可是幕府交给您的么,”逸海上人微微一笑,道:“没错,这是义政将军交给我的。他吩咐老衲陪同令主公来到梦海。只因此行凶险异常,他事先便把‘北鞘’交给了我,以作防身之用。” 世上最血腥的妖刀,便是“不宿之刀”.想来唯有“北鞘”能抵挡其凶焰。众人呆呆望着黑沉沉的“北鞘”,喃喃又问:“上人,这……这世上真有‘南刀’吗?”“当然有。”逸海上人淡淡地道,“你们若是不信,不妨去‘吉野’找些老人问问,你们只要提到‘南刀’的事情,他们也会反问你,这世上是否真有‘北鞘’。” “吉野”众武士面面相觑,愕然道,“您……您说的是‘吉野南朝’?”逸海上人微笑道:“没错,就是吉野山的南朝。那里是‘南刀’最后现身的地方。”众武士大惊道:“最后现身的地方?那……那‘南刀’现下去了哪儿?” 逸海上人望茫茫海雾,轻轻叹息,众武士愕然醒觉.已知“南刀”便在梦海。 日本向来只有一个朝廷,便位于京都室町。可过去六十年里,“吉野”却曾另创朝廷,与京都分庭抗礼。只不知此事与“南刀北鞘”有何干系?河野洋雄越想越疑惑,低声便问:“上人,这……这‘北鞘’是怎么落到幕府手中的?您可以说说么?” 逸海上人笑了一笑,他携住那“阎将军”的手,淡然道:“大内君,请你下锚,我有几句话要与各位说。”大内良臣心下大喜,自知他要借一步说话了,忙召来一名武士,附耳吩咐几句,随即伸手肃客,将一行人引向了内舱。 来到了舱里,只见窗边置了一张茶几,地下铺了草席,一如寻常居家陈设,大内良臣晓得逸海上人身份高,便屈膝跪姿。坐不动身。逸海上人则如寻常僧侣一般,自管盘膝打坐。 四下一片静默,逸海上人轻声道:“大内君,老衲可以请教你一件事么?”大内良臣忙道:“不敢,能回答上人的垂问,是在下的荣幸。”逸海上人笑了笑,道:“你不必客气。我只想请问阁下,你孩提时可曾听闻过‘南刀北鞘’的传说?” 大内良臣吞了口唾沫,道:“有,在我七岁的时候。”逸海上人微笑道:“你是听谁说的?可是令伯祖‘大内义弘’么?” “大内义弘”便是周防大内氏全族的大家长,人称“义弘公”,此人曾经背叛幕府,于“应永之乱”起兵称反。大内良臣黯然道:“上人所言不错。义弘公曾经开示我等,他……他说‘南刀北鞘’涉及了日本的武运,若有人能同时掌握这两样神器.便能一举结束武家乱世,进而统一全日本……”他顿了顿,慌忙乞问,“上人,他……他说得对么,” 逸海上人微微一笑,并未多言()。大内良臣却也不敢多问,想起了族人与幕府的恩怨,一时更是战战兢兢。 四人对面而坐,大内良臣心头怦怦跳着,一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二也不解“北鞘”与幕府有何渊源,更不知这‘南刀”为何会藏于梦海之中。一时心中转千结,不知有多少疑惑待解。他不敢随意启齿,只取来了一只炭炉,默默煮茶烧水。 四下朦朦胧胧啦,满是水汽,连舱里也难以幸免。大内良臣烧煮了茶水.舱里水雾更浓,显闷热,他推开了窗扉,一时间冰寒冷雾袭面丽来,逼得他打了个寒噤,只得又掩上了窗。逸海上人微微一笑,道:“这梦海真是古怪,对么?” 大内良臣不敢多口,只斟上了热茶,恭恭敬敬地奉了过去。逸海上人道:“大内君,您晓得义政将军为何会派您来梦海?” 大内良臣微微一愣,道:“这……这不是因为我懂得驾船吗?”逸海上人微笑道:“大内君的驾船本领高超,这当然是个原因。不过义政将军找您过来,另外还有个情由。”大内良臣心下一凛,忙道:“请上人教诲。” 逸海上人提起茶杯,轻啜一口,道:“您姓大内。”大内良臣愕然道:“大内,”逸海上人淡然道:“没错,正因您是大内家的人,所以义政将军指名阁下,命您陪同老衲进人梦海。” 河野洋雄伸手自指,愕然道:“那……那我呢?”逸海上人淡淡地道:“你与阎将军一样,都是此行的护从,保卫大内? ??平安()。” 大内良臣闻言战粟,不知自己有何要紧之处,一时俯身再拜,逸海上人笑了笑,他将窗扉开启一缝,望向窗外的梦海,道:“内君,您知道朝鲜人怎么称呼这片海域吗?”大内良臣咳了一声,道:“谜海。” 逸海上人微笑道:“没错。那您可曾知道,为何朝鲜人始终没来解开谜团?”大内良臣摇了摇头,示意不解,逸海上人笑了一笑,道:“因为他们相信了汉人的说法。” 大内良臣愣住了:“上人的意思是……”逸海上人微笑道:“知道吧,汉人怎么称呼这片海域?”大内良臣心下一凛,忙道:“苦海。”话才出口,心下便有醒悟,“上人的意思是说……朝鲜人不敢过来揭开谜底,便是怕给自己带来苦果?” 逸海上人道:“没错。朝鲜深受汉儒教化,也着汉人压抑自己,始终视这片海域为禁忌。可是我们日本人不同,过去七年来,我国上下始终坚信,这片海域里必然藏了一个秘宝,足以扭转日本的国运。因此我们称之为‘梦海’,便是要鼓励孙冒险犯难,无论牺牲了多少人,也要破解这个谜团。” 大内良臣怦然心动,方知“梦海”二字竞有如此重大寓意。忙道:“如此说来,晁衡也是为了破解这个谜团而来的?”逸海上人笑了一笑,道:“没错。自飞鸟时代开始,历代的公家武家、法皇天皇,莫不竞相派人来到梦海.这一切的用意,就是要找出这个代代相传的宝藏。”大内良臣忙道:“那……那他们找到了吗?” 逸海上人道:“找到了,不过他们只找到了一半()。”说话间。便将“北鞘”解了下来,放到了席上。顿时之间,河野洋雄,大内良臣,乃至那位“阎将军”,人人都紧张了起来。 河野洋雄吞了口唾沫,不知不觉间,竟悄悄伸出手去,想融摸“北鞘”。逸海上人笑了笑,道:“河野君,您能看懂鞘上的梵么?” 河野洋雄急忙缩手回来,干笑道:“对不起,我……我失礼了。”逸海上人淡然道:“不必顾忌。我奉义满将军之命,长年钻研‘北鞘’,至今已有十载,诸位若是有什么独到见解,老衲欣然拜领。”河野洋雄咳了一声,小心接过了“北鞘”,忽然间双手向下一沉,那北鞘居然落了下来,看这柄空鞘分量如此之臣,稍不留心,便要提之不住。 “阎将军”深深吸了口气.半空接住了“北鞘”,手臂竟是不晃不动,众人看在眼里,都是暗暗喝彩。只见他提起刀鞘,凑到眼旁去看,但见鞘身铭刻四字,正是“谷神玄牝”,余处满布梵,正面背面皆然。 雾气弥漫,舱里一切都是模模糊糊.然则传闻中的北鞘,已在眼前。人人借着微弱灯光光窥视,只见它黑沉沉的。鞘身隐刻了无数血金梵,转看鞘口处,却又散发出一股淡淡红光,望来既血腥又神圣,无以名状。大内良臣一旁看着,便慢慢拔出自己腰间的“胁差”,便朝鞘口插进试合.猛听逸海上人怒喝道:“住手!”. 正文 第二章 万里长城今犹在 从京城出发,沿运河南下,经德州,过临清、越聊城,便会见到一条浩瀚大水,这条河色做黄褐,水势急促,时时翻搅溃堤,不消说,此即横亘中国方的第一大水,九曲黄河()。 「黄河之水天上来」,秦始皇、孔夫、汉高祖、唐宗,这些人物全是黄河孙。说来黄河虽有害,却也为中国孕育了无数英豪,开创了璀璨的华夏盛世。 不过中国实在大大了……纵以黄河的渊远流长,却也不能泽被万物。因此从运河南下,经济宁、过徐州、至扬州,还会见到第二条大水,它比黄河更宽更广,水质比黄河更清更甜,那是一条碧幽幽的江水。 「孤帆远影碧山尽,唯见长江天际流」,千里运河的终点,便是万里长江。它是英雄项羽的本家,也是本朝祖的故乡,几千年来,它不只诞生了足与异族相抗的英雄,它还孕育了无数人雅士,名动天下。 过了长江后,就再也看不到英雄()。因为顺江而下,便要出海了。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沿江东进,面前已是一片汪洋大海,东海、北海、黄海、南海,横涯无际,它们比洞庭鄱阳更为广博无涯、比黄河长江更加渊远流长,可从古到今,秦皇汉武,刘邦项羽,人人都是黄土地的孙,却又有谁出身于蔚蓝大海了? 故而有人怒责孔老夫,「父母在、不远游」,为了他的种种无聊教诲,汉人只知安土重迁,死守祖坟,却从未想过放洋出海,终使孙固步自封,乃至国势衰微,渐渐覆亡。 天殇国殇、河殇海殇,说这些话的人口沫横飞,其实压根儿忘了一件事。罗盘是打哪儿来的,海舵又是谁发明的?所以他们大概也不晓得,其实汉人很久很久以前就出海了。他们前仆后继、乘风破浪,远渡重洋,来到了一个叫做「木骨都束」的怪地方,甚且抓到了一只「麒麟」,并将之带回老家。 这听来像是谎话,毕竟麒麟是苍龙的好朋友,自从春秋末年孔老夫最后一次目击之后,世上就再也看不到它的踪迹了,怎可能有人带回了它? 这是真的,因为抓到麒麟的人就躺在这儿,崔风宪、号震山,今年六十四岁,现下他赤着脚,打着呼,一边仰躺于甲板上,一边晒着暖暖的日头。乍然看去,此人活像个糟老头,谁也想不到他真个抓过那头「麒麟」,并将它从承天门牵进了北京。 当年崔风宪牵着「麒麟」进京面圣时,曾引起不小的轰动,毕竟这玩意儿怪了,它颈长长,眼儿大大,头上还长了两只鹿角,尤其稀奇古怪的,它的身材高瘦了,以致从承天门进来时居然撞到了脑袋,疼得麒麟哀哀哭叫,围观姓则是哈哈大笑,乐不可支()。 每当崔风宪和人提此往事,总会害得朋友们喷饭滚倒,人人捧腹狂笑,都当他是牛皮王。不过崔风宪也不想多做解释,毕竟「麒麟」并非是他见过最怪的东西,他还看过九尺高的双头妖鼠,上面一个头、肚一个头,走起来蹦跳跳,屁股还生了条大尾巴。 出海数十年,怪事一箩筐,说了也没人相信。所以崔风宪也常是给人当成疯。也是他莫可奈何,上个月经过锡兰山时,便买了头怪物上船,以兹为证。看这怪物浑身金毛,目露碧光,还长了森利利的爪牙,朋友们要是撞见了,非给吓得魂飞天外不可。 嘿嘿……崔风宪微微冷笑,伸手朝怪物的脑袋拍了拍,怪物则是张开了血盆大口,发出了阵阵狂吼。 吼……个月大的小狮儿打了个哈欠,它倒在主人脚边,模样好似猫儿,昏昏欲睡。 崔风宪是个商人,经常得出海做买卖,在船上养头小狮王看家,倒也不坏。若有小偷上来翻东西,纵不给活活咬死,也要给它追得跳下大海,一命呜呼。至于这头小狮长大后,这艘船是否还养得下呢?这也无须担心,因为崔风宪的船非常非大,整整用了万五千两白银监造,几乎花光了他的毕生积蓄. 正文 第三章、远衔恩命到朝鲜 听得这声音是两名婢女所发,众人自是大吃一惊,当下纷纷回头去看,只见一名朝鲜武官站在内舱门口,两手拎着小鸡般,一手提著一名婢女的衣领,径自大步走出。另一人则将舱门撞开,径在舱房里了起来。 眼看小秀、小茗给坏人掳走,崔轩亮自是大吃一惊,赶忙冲了过去,大声道:“你们干什么!快把人放了!”他身材长大、步伐又急,猛一下便奔到那武官面前,正要下手夺人,却听崔风宪大惊道:“亮儿!小心!” 在两名少女的惊叫声中,那武官上身后仰,长腿笔直上踢,崔轩亮但觉眼前一黑,下颚已给对方的足跟擦过,须臾之间,少年郎脑中嗡嗡作响,双眼翻白,随即跪倒在地,竟已昏晕了过去。 新罗古武术,名唤“跆跟”,功力上乘者出腿绝快,旋踢、上踢、侧踢,莫不无影无形、猝不及防,可怜崔轩亮从未见过这等武术,无从防备,剎那间便已吃了大亏。眼看侄儿倒地不起,崔风宪自是大惊失色,正要上前察看,却给申玉柏伸手拦住了,听他淡淡地道:“站着别动。” “操你娘!”崔风宪怪吼一声,左肘斜出,正要朝对方胸口撞去,却听两名少女齐声尖叫:“崔二爷!崔二爷!您快来救崔少爷啊!”崔风宪心下大惊,回头急看,却见那武官揪住了崔轩亮的衣襟,右掌凌空,朝侄儿的脑门比了一比,掌心散出一股红光。 崔风宪身上凉了半截,暗道:“新罗掌。” 崔风宪是天下掌法的大行家,自知新罗有种独门掌功,揉合中原的铁砂掌、禅门密教的大手印,威力奇大。练者先于掌心涂药,后于石壁上奋力拍打,初练时掌心淤黑,污秽怕人,待得功力渐增后,掌心乌黑尽去,反生朱、金、蓝、青等色,练到绝顶之处,手掌更如婴儿般柔细。威力之大,尚在中原的铁砂神掌之上。 申玉柏淡然道:“崔二爷,我这手下练到了‘硃红手’,一掌击下,可以拍死一头牛。您想不想见识见识?” 崔风宪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侄儿有了个万一。听得威吓后,竟是嚅嚅啮啮,连骂人也不会了。徐尔正见双方动上了手,忙道:“申大人,你你朝鲜乃是礼义之邦,与我中华是友非敌,怎能为此不德之事?快把人放了吧?” 申玉柏摇了摇头,道:“对不住了。下官今日若不能找回那人,来日朝鲜恐怕死上万人不止,为保我国臣民安危,申某不得不出此下策。” 徐尔正吃了一惊:“什么死伤万人﹖你你在说些什么?” 申玉柏不愿多言内情,当下把手一挥,厉声道:「来人,把人出来了!」 众武官一听号令,人人如狼似虎,翻箱倒柜,四下那东瀛人的下落。眼见这帮人出身庙堂,洞见观瞻,行止却是如此不堪,几名船伕心存不忿,欲待出手拦阻,却给拳两脚打倒在地。那崔风宪空有一身功夫,此时投鼠忌器,自是敢怒不敢言,只能忍气吞声,把脸别开了不看,以免活活气死。 那群武官倒也正派,两名娇美可爱,他们却是正眼也不瞧,只不住下手查房,转眼便遍了甲板,随时都要查到下舱去。那崔轩亮倒地昏晕,慢慢也醒了过来,他茫然坐起,有些不知身在何方,左顾右盼间,猛见船上乱成一片,到处都是朝鲜武官,人人凶神恶煞,转眼去看武功高强的叔叔,却只面露焦急之色,不住朝自己望来。 崔轩亮心下茫然:“怪了,叔叔是怎么了?为何不动手呢?”他抬头去看,猛见到了一名武官,正自举起手掌,对向了自己的天灵盖。崔轩亮心下一醒,忖道:“啊呀,原来我是给人擒住了。” 崔轩亮年轻识浅,毕竟也练过几年武艺。他凝目来看,只见那武官掌心色呈淡黑,隐隐散发一股罡气,倘使一掌打下,恐怕自己性命不保。 眼看那武官环视全场,并未紧盯著自己,崔轩亮便生逃命之意。可对方的掌心离自己近,只消反手朝脑门打下,难保不受重伤。他不敢莽撞,却也不想坐以待毙。正烦恼间,忽见身旁不远处有块帆布蓬,蓬下隐隐传来了猫呼噜,一旁还露出了半截狮尾巴。崔轩亮心下狂喜,暗道:“这可有救了。” 此时全船上下动弹不得,有的武功低微、不敢妄动,有的本领高强,却又投鼠忌器,说来唯一不在敌方掌握之中的,便只剩下这只小狮了。崔轩亮心头怦怦跳着,便伸手到帆布底下,朝小狮的屁股拍了拍﹐盼望它赶紧出来咬人,届时场面大乱,自己便能逃脱了。 狮虽说兇猛,却比老虎易于养驯。这两者虽都是兽中之王,天性却不相同,老虎喜爱孤独﹐只愿独居于山林﹐自行其是﹐狮却恰恰相反﹐生平最恨孤单,无论进食捕猎﹐每每呼朋引伴﹐五成群而来。是以狮性合群,远比老虎来得平易近人。 眼看救星躲在木箱后头睡觉﹐崔轩亮心下焦急﹐连著拍了几下狮屁股﹐谁知那小狮虽然温驯,却是蠢笨无比﹐竟以为主人要给它挠痒了﹐一时四脚朝天,肚腹向上﹐狮呼噜打得更是震天响。崔轩亮满面苦笑﹐自也无计可施﹐正烦恼间﹐那朝鲜武官却已察觉了异状。冷冷便问:“帆布底下是什么东西?” 此行朝鲜众官甘冒大不讳,正是为那东瀛人而来。崔轩亮心下狂喜,知道对方上当了,他哈哈一笑,便想说那东瀛人躲在帆布下。可话临口边,却又觉得不对,看这话过于直白,不免启人疑窦。一时间支支吾吾,居然不知如何措词。 崔轩亮打小给叔叔呵护长大,少知人情世故,自也不善做伪,可此时他满头大汗、神色嚅囓,却比什么阴谋拐骗还管用。那朝鲜武官越看越是心疑,便弯下腰来,朝那帆布蓬瞧了瞧,只见这块布蓬颇为平坦,不像躲了人,可转头来看帆布角落,却露了条尾巴出来。看那尾巴实在奇异,模样光秃秃的,生满褐色短毛,狗不似狗、猫不似猫,尾端还生了颗大毛球,不时左摆右动,其古怪。 俗话说“狗尾续貂”,那朝鲜武官微微沉吟,料知帆布底下定有古怪,他一手按在崔轩亮的脑门上,示意他莫要作声,随即悄悄摸上了兽尾巴,奋力向后一拉。 “吼!”小狮冲天而起,扑到了那人脸上,随即四爪爬搔,又啃又咬,痛得那武官放声惨叫,脸上已是鲜血淋漓。 狮不是猫狗,月便能吃肉,足岁便能吃人,果然这会儿便英勇救主了。眼看那武官脚步跌跌撞撞,崔轩亮心下大喜,忙向前一滚,抱起了小狮,正要朝叔叔奔去,却听崔风宪大喊一声:“亮儿!别急着过来!” 崔轩亮愣住了,不知叔叔为何出言叫嚷,满心茫然中,忽听背后风声紧急,他急急回头去看,惊见那武官早已擦去了脸上鲜血,右足点地,左脚高高旋踢,直朝崔轩亮面上扫来。正是“跆跟”古技中的“回背踢”。 朝鲜武将天性骁勇,越是受伤挂彩,斗志越见激发,这一踢使足了气力,只消扫过了下巴,轻则颚骨全碎,重则颈骨断折,已有置人于死地的打算。崔轩亮大吃一惊,当下把小狮放了下来,便也飞出一脚,一招“灵猴蹬天”,便朝对方的腰眼踢去。 双方各出一腿,那武官以足掌外缘横扫敌面,正是腿法中的“大割”,威力奇大;崔轩亮却是以足踵破向敌方中盘,正是灵猴拳的“蹬”字诀,这招使将出去,上身便会顺势后仰,非但能避开敌招,尚且会抢先踢中敌方的要害,已算是赢了一招。 眼看侄儿变招如此之快,崔风宪心下大喜,正要高声喝彩,一旁申玉柏却淡淡地道:“别急,胜负还没分。”话声未毕,场内传来一声痛哼,却见那朝鲜武官脚法一换,原本高踢的右腿倏忽急落,足后跟已在侄儿的胫骨上重重一击。 都说“南拳北腿”,这灵猴拳出于广南,创制者身形短直攻横割,上飞下蹴等等足技,却不如朝鲜武术的刚猛威力,果然双方以腿攻腿,便让侄儿吃了大亏。那武官得理不饶人,眼看崔轩亮的左腿垂了下来,当下右脚前探,插入了崔轩亮的双腿间,随即提起右掌,便朝他脸上劈来。 崔风宪心下大急,喊道:“亮儿!快逃啊!” 申玉柏淡淡地道:“逃不掉的,你叫这孩跪下,我们不想伤他。” 听得此言,崔风宪自是又惊又急,看对方出掌掴打,用意不在伤人,而是要逼迫少年人跪倒,只消崔轩亮双膝触地,锐气尽失,便能顺利将他制服,届时自己武功再高,却也无法上前救援了。 敌方掌底弥漫黑气,正是威名赫赫的「新罗掌」,此时使足了力道,掌缘更是漆黑如墨,真足以拍砖裂石。崔轩亮一旦给打个正著,面骨必然碎为数十块,来日纵使能保住小命,怕也要因此毁容,再也不能见人了。 生死只在一瞬间,此时崔轩亮痛得冷汗直流,什么念头也没了,听得申玉柏说话,双膝微屈,身立时矮了下去,申玉柏微微一笑,知道这孩还是屈服了,正要令手下住手。却见少年人深深吸了口气,双腿扎马,左掌握拳收腰,右拳开满掌,向前平推。 众船伕见了这招,蓦地大喜欲狂,齐声喊道:“雷霆起例!” “八方五雷掌”起手式,便是这招“雷霆起例”。话还在口,那武官的“新罗掌”也已大军开到。两人掌心相触,功力相撞,猛听一声破锣怪响,那武官身倒飞而出,连着撞破了几只木箱,这才止住了身。 众武官瞠目结舌,看这少年先前不堪一击,一踢便倒,武艺可说十分平庸,岂料掌中功夫竟是如此精湛?申玉柏颤声道:“这这是什么武功?” 崔风宪冷笑道:“老弟想知道吗?来爷爷这便演给你瞧啦。”说话间拉开了马步,双手如同托塔向天,单脚更已离地,摆成了一个魁星踢斗式,厉声道:“元帅借雷!” “八方五雷掌”第二式,便是这招“元帅借雷”,出手时宛如雷门元帅下凡,当真是气势磅礡,万夫莫敌。 眼看崔风宪架式雄奇,那申玉柏心下一惊,这才醒起对方姓“崔”,当是中原“八方五雷掌”的崔氏传人。他自知大事不妙,赶忙扎下马步,提气大喝:“都上来!”众武官闻声上前,人人肩搭著肩,便在申玉柏背后排成一列,功力贯通,便要与敌方对掌。 “新罗掌”最初流传于庆州一带,习者多为武官,出手刚猛为主,不脱铁砂掌、黑风掌一类习气。传至善德王之时,密教正式引入朝鲜,“新罗掌”也因而习得了种种佛门大神通,就此走出了铁砂掌的格局,跻身为当今有数的名门掌功,或能与“八方五雷掌”一较高下。 双方掌法对决,崔风宪左掌托天,右脚离地,加上他以一敌五,气力上自也抢不到上风,不过他就是分毫不让,那右掌仍是笔直向前,猛听“当”地一声金响,双方掌心相触,申玉柏掌中发劲,正要一举逼倒对手,却惊觉对方的力道隐隐牵引,竟带得自己身向右偏斜,背后武官也是脚步一阵摇晃,人人左脚皆已离地。 所谓的“元帅借雷”,便是以内家借劲为主,外门崩劲为辅,出手时掌力牵拨,对手往往身不由己,随势晃动,便如元帅号令兵卒,威风凛凛。 崔风宪嘿嘿冷笑,右脚越抬越高,众武官的身也益发偏斜,左脚也是越举越高了。申玉柏心下大急,这才晓得自己给对方粘住了,想将对方推倒,力有不及,待想抽身卸力,却又有所不能.忽听崔风宪深深吸了口气,手掌向内回缩,随即向外一推,喝道:“崩!” 掌中吐劲,向右一甩,“砰”地一声大响过后,众武官啊呀一声,尽皆向右扑跌,霎时之间,尽数摔倒在地,闹得狼狈不堪。 在外门掌法里,打劲多是一昧刚猛,手法静净,少有变化。内家掌法却恰恰相反,贴叠借卸,走的全是以柔剋刚的。崔风训钻研多年后,发觉天下掌法不分内家外家,其实一共只有十种手法,合称“迳紧静净切、贴叠卸借冲”,若能以内丹为体,外门为用,便能内外揉合,发出五种最难抵挡的打劲,这便是所谓的“五雷”。 “五雷”是守不住的。就像是干将莫邪,中者立伤,果然此招使出,全场武官无人能挡。若非崔风宪近日身体违和,气血不顺,非得打死一两人才能收场。 “***!”崔风宪哈哈大笑,眼看申玉柏倒地不起,便揪住了他的衣襟,将他硬拉了起来,徐尔正慌道:“震山!得饶人处且饶人!别闹出大事来了!” 崔风宪咬牙道:“这人敢上我的船闹事?我便不能揍他?你***!老今日若不打落他满嘴大牙,没脸见我大哥于地下!”说到激愤处,便将申玉柏抛了起来,随即半空划出一掌,便要朝申玉柏脸上掴打. 海上无王法,杀人放火之事,时有所闻。崔风宪纵不能杀了对方,可打下他的两颗门牙总是要的。眼看掌心便要击上面颊,忽然间半空中雾气破开,一条人影无声无息地落下,挡在申玉柏面前,随即右手轻飘飘的拍出一掌,便朝崔风宪的掌上迎去。 崔风宪大吃一惊,不知这人是哪儿冒出来的,奈何二人掌力尚未相接,一股寒气便已袭上身来,登使他打了个寒噤。崔风宪自知对方武功高得出奇,只得急急催动掌劲,便与不速之客对了一掌. 轰地巨响传过,甲板上传来咚咚脚步声,崔风宪气血翻腾,竟给对方的冰寒掌力逼退开了步,转看那人,上身虽有些晃荡,双足却仍牢牢钉于地下,竟是一尺未让。 “八方五雷掌”岂同小可,尤其崔风宪长年习练这套掌法,纵未发动招式,掌中亦能带著一股独门打劲。谁知对方竟能硬生生扛接下来,足见功夫为精湛。 崔风宪深深吐纳,他运转内力,消解了身上的寒意,随即凝目去看,只见面前站了一名老者,腰上悬了一柄青铜古剑。 眼见那老者身形瘦削,面色泛青,好似鬼魅般的长相,众船伕不由得暗暗惧怕。崔风宪深深吸了口气,自知朝鲜国真正的主力到了,忙道:“大家都过来,躲到我背后。” 甲板上脚步急乱,人人都钻到了崔风宪背后。崔风宪稍稍点过了人头,只见徐大人,两名婢女、四十余名船伕,併同那只小狮,人人俱都完好,不曾给谁伤了。 崔轩亮暗暗打量那名老者,低声道:“叔叔,这人是谁?您认得他么?” 崔风宪竖指唇边,轻声道:“先别说话,他们的人还没到齐。” 听得对方尚有高手未到,徐尔正心下更惊,忙钻到了人群之中,只在飕飕发抖。崔风宪自知使命重大,全船老小的性命都在自己的肩上,当即踏上了一步,朗声道:“安徽崔震山在此,敢问来者是朝鲜的哪一位?” 四下阴阴暗暗,雾气又浓,什么也瞧不清楚,忽然间,面前点燃了一盏油灯,甲板便给照亮了,一片昏沉间,只听甲板上脚步一拐一拐的,竟又行来了一人,听他哈哈一笑,道:“小崔啊十年前一面之雅,你可还记得我么?” 崔风宪见了那人,登时倒抽了一口冷气:“崔中久你你怎么也来了?” 众人藉着***去看,只见来人是个瘸老者,清瘦身材,不过腰上悬的却非长剑,而是一柄略做弯曲的长刀,竟与东瀛刀有几分相仿。崔轩亮心下担忧,忙道:“叔叔,那是东瀛刀么?” 崔风宪低声道:“不是,那是‘济刀’。” “高丽剑”、“济刀”,面前这两名老者大有来历,先前出掌的那人腰悬青铜古剑,瘸脚的那个则是手提济长刀,二人分立左右两方,已将满船老小盯住了。 崔风宪心里明白,这两人正是昔年朝鲜“神功大王”的随身护卫,过去曾随主上出使北京,是以自己也曾见过他俩一面。依稀记得带剑那人好似姓“柳”,名号却记不全了。至于带刀老者的姓名却还历历在目,他恰与自己同姓,人称“济国手”崔中久便是。 朝鲜南北两大高手都已到来,其余申玉柏等六名武官反而站到了背后。眼看对方大军压境,崔风宪心下忌惮,正要过去说话,忽然全场武官端肃身形,整整齐齐向后退开,崔风宪心下一惊,才知他们还有一位主帅未到。 砰砰脚步沉重,甲板上缓缓行来了一人,雾里依稀看去,只见此人身形长大,满场朝鲜武官俱是魁梧身材,可来到那人身边,却都矮了几寸。 来人龙行虎步,步伐跨越大,呼吸声低,脚步声偏又沉重。崔轩亮拉住了叔叔,颤声道:“叔叔这人这人模样好怪” 崔风宪定睛一看,不觉也是吃了一惊,只见来人背负了一只长方花岗石,长约六尺,宽约二尺半,上头还贴著四张封条,望来便像一座石棺,让人不寒而慄。 眼看对方脚步大,已然来到面前不远,崔风宪心下一惊,忙把侄拉到了背后,低声道:“大家退后些。”众人脚步杂乱,急急向后而退,恰于此时,那人也缓缓斜过眼来,只见他满头黑髮,约莫十五六年纪,鼻樑挺直,双颊微见瘦削,却是个英俊的男。 崔风宪没料到来人如此年轻,不觉微微一怔,他打量著那人的五官,忽然见到了对方的瞳孔,霎时全身剧震,颤声道:“目重人” 徐尔正也吃了一惊:“什么他他是目重人?” 崔轩亮一脸疑惑,老陈、老林也是满面茫然,不知“目重”二字是何意思,徐尔正却与崔风宪对望一眼,两人都见到彼此眼中的骇然。 “目重”便是俗称的“双瞳”,也就是眼睛里生了两个瞳孔,又可细分为“直目重”与“横目重”,依汉书作者班固所载,中国古时曾有两人生具双瞳,一是圣王舜帝,一是西楚霸王,传说“目重人”生来就有帝象,往往能因此成大功、立大业,至不济也能观看阴阳,修道有成。 海外奇闻多,自从抓过长颈麒麟、遇过双头妖鼠之后,这会儿崔风宪又目睹了一个双瞳妖人,他脚下发软,乾咳道:“申老弟,你们你们来的人可不少啊?” 这申玉柏原本还算是个人物,可来到这群大国手之旁,却似矮入树丛,别再想出头。只见他低头望地,连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 一片寂静中,那英俊男行到了申玉柏面前,环顾众武官,忽地扬起手来,“啪”地一声清脆响亮,重重朝申玉柏脸上掴下了一记耳光。 士可杀、不可辱,适才崔风宪虽曾擒住申玉柏,却也没想过要折辱他,没想这男竟是毫不容情,竟在敌人面前公然下手辱打,全不给一点颜面。正愕然间,猛听“啪”、“啪”、“啪”之声接连响起,全场六名武官无一例外,人人都挨了一记清脆耳光。 申玉柏身上有伤,虽未达成上命,终究也算尽了力。崔风宪大声道:“这位老兄,你是阴天打孩,吃饱了闲么?你有什么屁放,只管冲著老来,别欺侮自家小的。” 那英俊男斜过了眼,朝崔风宪打量了几眼,随即伸手一招,那“高丽剑”、“济刀”俱都趋前靠近,只听那英雄男淡淡说了几句话,嗓音低,说得又是朝鲜话,自是无人可懂。他吩咐已毕,随即双手抱胸,就地坐了下来。 碰地一响传出,甲板不知给什么东西撞着了。众人凝目去看,只见那英俊男盘膝坐上甲板,背后的石棺却不曾解下,竟压得甲板破了一孔。崔风宪心下暗暗一惊,已知这石棺里定然藏了什么东西,坐卧皆不能离身,想来为要紧。 一片寂静中,听得一人淡淡地道:“小崔,十年前一面之雅,不知你还记得老朽否?” 崔风宪抬头去看,只见说话之人瘸了一条腿,走起来一拐一拐地,正是那位“济国手”崔中久来了。 耳听对方开始寒暄,颇有礼数,崔风宪自也不好问候人家的亲娘,只是嘿嘿一笑:“记得、当然记得。都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几十年没见,本想中久兄入土为安去了,谁晓得阁下居然还好端端的活著啊。” 崔中久哈哈笑道:“好说、好说。站在你背后的,可是上国天使徐大人么?” 听得对方以“天使”二字相称,徐尔正全身发抖,真如坠到地狱里也似,颤声便道:“是正是老朽,当年我我和贵国‘忠宁大君’吃过饭、喝过酒,你们你们千万别欺侮我” 听得天使如此害怕,崔中久忍不住笑道:“大人放心。我等便算吃了熊心豹胆,也不敢伤您一根寒毛。不过大人还是先到咱们船上歇着吧,不然一会儿刀剑无眼,误伤了您,咱们可没脸向君上交代了。” “多谢多谢”徐尔正松了口气,知道捡回了一命,他拉着两名婢女,正要过去投靠新主,却听呸地一声,那小茗一脸不屑,小秀也直瞪著自己,竟是不肯动了。 徐尔正脸上发红,想过去不敢、留下硬撑又怕没命,最后还是乾笑数声:“老朽老朽肚有点疼,这这可少陪了”说话间拔腿狂奔,冲到了船舱里,便将门锁了起来。 姜是老的辣,徐大人躲入了舱里,拿著屎遁保命。崔中久自也不再为难他,只淡然道:“好啦,徐大人走了。咱们也可以办正事了!来着拉来了那个带剑的老者,笑道:“这位便是‘高丽名士’柳聚永,当年北平一行,他也陪着我主‘神功大王’一块儿去了燕王府,想来你也还记得他吧?” 崔风宪适才与柳聚永对过一掌,自知此人功力深厚,隐隐然有著内家根柢,想来年轻时定曾在中原名山习过艺。他打量那人一阵,骤然醒悟道:“是了,‘高丽剑’柳聚永,他是关外铁松派的传人,练过‘寒冰神掌’。” 崔中久笑道:“好眼力。柳名士的拳脚走得是中原的,不过他的剑法可是道道地地的‘高丽古剑’。敝国剑客成千上万,能使这般剑法的,不过他一人。” 崔中久号称“济国手”,虽说身有残疾,却是爽朗健谈,十分豪迈。那柳聚永则是容情肃穆,看他入场以来一言不发,对身旁事也是毫不在意,一双目光只停在脚边尺,说不出的阴森古怪。 崔风宪冷笑道:“‘高丽柳聚永、济崔中久’,你俩可是焦不离孟啊,看你们这等阵容,该不会连‘神功大王’也要现身了吧?” 崔中久皱眉道:“小崔,我主‘神功大王’谢世已久,请你莫拿此事玩笑。”他左顾右盼一阵,忽道:“倒是你家老大‘崔无敌’呢?怎地咱们说了好一会儿话,都没见到他人啊?” 昔年永乐帝座前的武官,排名第一的便是崔风训,武功之高,足与魏宽并肩,想来对方必是心存忌惮。听得此言,崔轩亮眼眶一红,崔风宪也是长叹一声,那“济国手”心下一凛,道:“怎么?令兄到底不在船上?” 崔风宪自知隐瞒不过,忍不住微微叹息:“也罢了,多蒙中久兄垂询,家兄谢世已久,不管咱们说了多久的话,他都不会出来了。” 崔中久啊了一声,拱手道:“原来‘崔无敌’已经不在了,可惜、可惜,中原武林痛失英才,让人不胜惋惜。”说话间便朝“柳名士”瞧了一眼,两人目光相会,均知敌方少了一个厉害人物,不由都松了口气。 当年崔风训外号不少,打架时若是震断了大树,便给人笑称“摧枯拉朽”,若是打伤了什么成名女侠,便给人戏称为“辣手摧花”,打什么、坏什么,久而久之,便赢得了一个“崔无敌”的外号。如今哲人已远,典范不在,一会儿双方若是动上了手,崔风宪已是孤掌难鸣。 十多年前,北平曾有一场夜宴,款待了一群朝鲜宾客,在座的除了永乐大帝、神功大王外,面前的“济国手”崔中久、“高丽名士”柳聚永、“八方五雷掌”的创制人崔风训、崔风宪两兄弟,以及后来离开中原的“元元功”传人魏宽,全都是座上佳宾。 想那京城本称大都,自给祖攻破后,便改称为“北平”,当天一场夜宴,永乐大帝还未登基,还仅是镇守北平的“燕王”,至于朝鲜的“神功大王”李芳远,那时也仅是个无权无势的世,只因奉父亲李成桂之命,前来南京面谒祖,途中经过北平,拜会了燕王,方才有了这场冠盖云集的“王府夜宴”。 往事如云烟,皆从眼前过,几十年过去,如今“永乐大帝”已然驾崩,“神功大王”也早已谢世,当天在场的或死或散,只剩下自己的一个糟老头,在此孤孤单单地抵挡朝鲜大军。 想起了过世的大哥,崔风宪心下一酸,眼眶竟是微微一红。他不愿在强敌面前失态,当下转过头去,朝海里吐了口痰,道:“来吧,咱们闲话少说,中久兄有何吩咐,这便划下道来,崔某这里听着。” 满船老的老,小的小,只有一个崔风宪能打。那“济国手”不自禁地笑了,道:“我方来意如何,您也是明白的。还请阁下把那东瀛人带出来,也好让咱们回去交差。” 崔风宪冷冷地道:“中久兄,到底那东瀛人姓啥名谁、犯了什么法,你可否说个明白?” 崔中久转头去看那英俊公,待见他摇了摇头,便道:“不瞒老弟,那东瀛人作姦犯科,与谜海里的倭寇大有干系,我得带他回去受审。”崔风宪哦了一声,问道:“受审?抓到了倭寇,你们一向不都现宰么?什么时候要受审了?” 崔中久淡然道:“这你管不着。” 此行朝鲜众人闪闪躲躲,虽然一口咬定这东瀛人便是倭寇,可问起此人是何来历,有何犯情,却始终讳莫如深。崔风宪是个老江湖了,如何不知其中有鬼?便只打了个哈欠,笑道:“好一个管不着啊,你管不着我、我管不着你,中久兄快请回吧,大家来个不管吧。” 崔中久沉下脸来,道:“小崔,我念在相识一场的份上,不想一上来便大动干戈。奉劝一句,趁早把人带出来,大家日后还好相见。”崔风宪淡然道:“要是我不肯呢?” 济国手面无容情,道:“那就打吧。‘高丽剑’柳聚永,‘济刀’崔中久,两个老的随君挑选。”崔风宪嘿嘿冷笑:“怎么?不想一拥而上么?”崔中久摇头道:“朝鲜武人,从不以多欺少。你一会儿只消能打败我俩任一人,便有资格与我家公比斗。” 崔风宪皱眉道:“你家公?他又是谁了?” 崔中久淡然道:“目重公。”崔风宪大吃一惊:“目重公?这外号是是从他的眼瞳来的吧?” 崔中久转身回头,待见那英俊公微微颔,方才道:“我家公出身平壤道,受封为‘华阳君’。姓氏不可直呼。江湖中人都称他做‘目重公’。你这般称呼他,便也是了。” 崔风宪冷笑道:“他***,姓名还得避讳啊?敢情是个天大的官儿吧?” 崔中久听他说了粗口,眉头不禁一皱,道:“你错了。‘华阳君’不是官,也不是民,反正他就是‘目重公’。你若喊不习惯,不妨称他为‘华阳君大人’。” 崔风宪笑道:“大人个屁,似你们这般什么不以多欺少?这当口还不是来了车轮战?”崔中久淡淡地道:“你放心,一会儿你与我家公动手,他招内若不能取你性命,便算他输。”听得此言,崔风宪悚然而惊:“取我性命?” 崔中久道:“没错。我家公不喜欢与人比武,因为他从来不喜欢杀人。小崔,你若能打败我家公,咱们即刻驾船离去,绝不在此纠缠。” 崔风宪深深吸了口气,众船伕则是暗暗害怕,满船上下不约而同,都朝那英俊公瞧了过去。只见他盘膝端坐,那口石棺却还好端端地负在背上。 在场朝鲜高手多,“高丽”柳聚永也好、“济”崔中久也罢,真正最让崔风宪心存忌惮的,却是这个来历不明的“目重人”。见得对方凝视着自己,竟然有些气馁了。老陈急忙上前,附耳道:“二爷,别逞强了,还是把人交出去吧。” 眼前局面过不利,不说朝鲜国两艘战船虎视眈眈,便甲板上也是高手云集,人人武功都不在自己之下。于情于理,自己都该低头退让。他沉吟半晌,忽见侄儿也在瞧着自己,两人目光交会,只见侄儿目光满是惧怕迷茫,想来也怕了这批朝鲜高手。 崔风宪深深吸了口气,骤然之间,心中已有答案。当即道:“来,大家打吧。” 此言一出,众人错愕骇然,老陈、老林急急拉住了他,慌道:“二爷!你疯了么?咱们和那东瀛人非亲非故的,你你到底想啥!” 崔风宪朝侄儿看了一眼,淡淡地道:“我想给他做个榜样。” 全场如中雷击,人人都傻了。崔轩亮浑身发抖,也不知从哪儿生出的勇气,霎时冲上前去,喊道:“坏人!别以为你们人多,便能欺侮我叔叔!滚过来,本少爷先教训教训你们!” 崔中久见他戟指大骂,不觉微微一愣:“怎么?这孩是哪来的?可是你的儿么?” 崔风宪摇了摇头,把侄儿拉到了身后,道:“中久兄,这位是我大哥的儿,咱们比武动手,纯是大人的事,劝你莫来牵扯他。” 崔中久笑道:“崔无敌的儿?那可是名门之后了,更该较量较量了。” 眼看事情牵扯到侄儿身上,对方竟有见猎心喜之意,崔风宪沉下了脸,森然道:“真心劝你一句。你要是弄伤了我的侄儿,十条性命也不够赔。”崔中久笑道:“怎么?你侄儿有靠山么?”崔风宪厉声道:“听好了!他是魏宽的女婿!” “魏宽”二字一出,崔中久脸色一变,笑容登时消散无踪。其余朝鲜武官也是倒抽了一口冷气,想来魏宽武功之高,威望之大,当足以撼动天下群雄。 一片寂静中,忽听“啪”地一响,对面立起了一只高大黑影,正是那名英俊男起身了。他拍了拍手,那崔中久闻讯转身,恭恭敬敬地向那人躬身,模样之谦卑恭顺,宛如晚辈之于长辈,全无先前说话的一分张狂。 那英俊男缓步向前,瞬息之间,满场武官全数向旁让开,但见申玉柏随侍在前,崔中久、柳聚永陪伴在后,这人排场竟如皇族般浩大。 眼见对方益发逼近,崔风宪摆出了掌式,低声道:“大家退后。”两名婢女脸色苍白,一左一右携著崔轩亮的手,慢慢向后退去,众船伕身上飕飕发抖,人人手持刀械,把少爷护在人群当中,一步步退向船头。 崔风宪一夫当关,他孤身挡在人群前,跟著扎下马步,但见他身上衣衫气流鼓盪,竟已佈满功劲。 那英俊男缓缓站定,看他? ??手叉腰,右手慢慢一招,猛听“嗡”地一声,身旁柳聚永纵身而出,拔剑出鞘,霎时间寒光大现,刺得众人瞇起了眼。 朝鲜本是人荟萃之地,与东瀛人相比,他们像是“小中华”,与中国人相比,他们却更像突厥女真,兼具关外契丹的草莽,与那儒汉人的风华,终于焠炼了“高丽剑”与“济刀”这两大名物。 看这“柳名士”手中宝剑青铜所铸,竟与春秋战国的吴越剑有几分神似。水雾从他身边飘过,那剑锋宛如鸭绿江水,古远悠长,让人目眩神驰, 左是“目重公”,右是“高丽名士”,崔风宪见敌方来了两人,忍不住又慌又急,顿时戟指大骂:“无耻之徒!不是说好了以一对一么?怎又想以多欺少了?” 那英俊男凝视着崔风宪,轻轻说了几句朝鲜话出来,一旁申玉柏通译道:“崔老英雄莫怕。我家主人说,你信守然诺,便算对一个素昧平生的人,你也不肯相负。如此人物,天下间已很罕见了。”崔风宪骂道:“废话连篇!你家老板若真佩服我,那便叫他趁早滚蛋,少在这儿纠缠。” 申玉柏摇头道:“对不住了。我家主人职责在身,为了保卫千千万万的朝鲜同胞,他定得带走那个东瀛人。”崔风宪喝道:“少跟我来这套大义凛然的废话!你家老板到底有什么屁放!快些喷出来吧!” 申玉柏道:“我家公说了,两国相争,死伤再所难免,如今崔老英雄不愿交人,可局面也不容我方退让,形格势禁,别无办法,他只能请你回去交代遗言。” 听得“遗言”二字,满船上下尽皆骇然,崔轩亮大怒道:“胡说八道!你们才要交代遗言!” 崔风宪浑身震动,当知对方真有十成十的把握杀了自己。想起近日身体违和,血脉不畅,骤然间,心里出了一个不祥念头,他惊觉自己的大限已经到了。 人孰无死,此生六十五载,庸庸碌碌,死了也就罢了。可侄儿年纪还小,家里的两个女儿也不曾出嫁,自己怎能这样丧命海外?崔风宪心中酸楚,他慢慢低下头去,一时之间,心里起了投降之意。 崔轩亮见他迟迟不动,登时吶喊道:“叔叔!这些人好狂!你快打死他们一两只啊,让他们晓得你的厉害!”正催促间,却见叔叔转过身去,低声道:“老林、老陈,你俩随我来,我有几句话说。” 崔轩亮獃住了,万没料到英雄盖世的叔叔,真也有交代后事的一天。他眼眶一红,蓦地扑了过来,大哭道:“叔叔!叔叔!你别这样!要是真打不过他们,那咱们就投降吧!” 少年人易于激愤,一会儿叫嚣宣战,一会儿哭泣投降,终究是少了定性。听得侄儿的哭声,崔风宪也不知该说什么,他见两名婢女也在瞧着自己,便道:“小茗、小秀,劳驾妳俩,替我盯着他,别让他胡闹。” 两名婢女低下头去,轻声劝道:“崔二爷,事不关己那东瀛人和您非亲非故的您这又是何苦”崔风宪摇头道:“两位姑娘,崔某也与你们非亲非故,可你俩今日若是遇险,崔某一样性命相护。” 那两名婢女听得此言,登时啊了一声,心里不禁起了敬重之心,崔风宪把侄儿推给了她俩,喝道:“替我看着这小!别让他哭哭啼啼,老是丢人现眼。”言讫,便带著两名老下属,转身离去。 人来到了甲板角落,崔风宪环顾两名部属,沉声道:“老陈、老林,你俩跟了我一辈,崔某自忖相待不薄。如今件事交代,盼你俩日后给我办到。” 老陈哭道:“二爷您又做傻事了”崔风宪嗤了一声,道:“傻就傻!这天底下若没几个傻人,那人间还有什么意思?” 两名老汉自知无法再劝,只能垂忍泪,默默点头。崔风宪冷冷地道:“件事给你们。第一,我若是不幸战死,你俩便把我的尸身带到烟岛,葬在我大哥身旁,不必带我回中原了。” 听得二爷决心要死,老陈呜呜地哭出了声,怎也说不出话来。老林委实按耐不住,大喊道:“二爷,你又胡乱逞强了!你这般不明不白的死,您要我怎么跟嫂说?” 想到了老婆女儿,崔风宪睁着一双怪眼,泪珠在眼眶里滚动,道:“第第二件事我死之后,这艘船就送给弟兄们,盼你们相互扶持,以后每个月每个月再拿一点银两供养供养”说着此处,好似难以为继,只得咬紧了牙关,把头别了开来。勉力道:“供养我老婆小孩,崔某地下有知,也会感激涕零。” 两名老汉垂下头去,已是泣不成声。想他们永乐旧部为了“靖难”二字,长年来背负天下骂名,可彼此间的袍泽情谊却只有更加深厚。崔风宪咬住了牙,道:“最后一件事,是关于亮儿的。” 崔风宪要托孤了,两名老汉痛哭失声,纷纷跪了下来,垂泪道:“二爷放心,咱们便算拼了这条老命,也会扶持少爷长大成*人。” 崔风宪听得此言,心下不由一阵欣慰,便露出了笑容。道:“我与大哥自小相依为命,十七年前中道分别,他只留下了这么个遗腹给我。崔某此生唯一心愿,便是把孩教养成材,看著他成为一条铁铮铮的硬汉,那崔某是死也无憾了。” 老林哭道:“二爷您要是捨不得少爷,那就向那些人投降吧。”崔风宪怒道:“放屁!我这辈最恨的,便是那帮贪生怕死、卖友求荣的小人,我今日若把亮儿教成了无耻之徒,我死后焉有脸面见我大哥!” 崔风宪是个倔强的人,一辈不知干过多少傻事,老陈老林知道他的脾气,一时呜呜啜泣,点了点头。 崔风宪深深吸了口气,道:“记得,我死之后,你俩务必带著亮儿,把他交到魏宽手里。就说这孩从小没了爹娘,如今如今叔叔又不幸客死途中,求魏宽求魏宽”说到此处,心中一酸,泪水终于滚落了腮边,呜噎道:“看在我大哥的面上,务必收他为徒” 人之将死,其鸣也哀,眼看二爷垂泪了,老林、老陈大哭道:“二爷,您您要少爷另投名师,那那崔家的武功呢?以后谁来继承?” 崔风宪擦去泪水,嘆道:“傻,丹鼎派第一绝,便是‘元元功’,我崔家的‘八方五雷掌’,则是外门硬功的翘楚。倘使魏宽愿意把‘元元功’传授给亮儿”说到此处,眼中露出了光彩,霎时深深吐纳,道:“我崔家扬威天下之日就在眼前。” 两名老汉颤声道:「二爷,所以您……您此番过来求亲,就是为了这个元元功』?」 崔风宪颔道:“没错,这就是我上烟岛求亲的用意。我自己受限于内力,虽有‘八方五雷掌’,却仅能发到第式,再来便上不去了。倘使亮儿内外兼修,身具‘元元功’的绝顶内力,兼加‘八方五雷’的无敌打劲,称雄武林,已是指日可待。” 两名老汉啊了一声,方知崔风宪高瞻远瞩,早已为侄儿打算了一生。他拍了拍两名部属的肩头,道:“记得,我若不幸身死,你俩务必转告亮儿,要他不必为我报仇了。”老陈哭道:“为什么?” 崔风宪道:“我并不恨那些朝鲜人,可我也无法交出那个东瀛人。因为我有羞耻之心,所以得为自己的义理出战。记得,日后亮儿要是把持不住,做出了愧对祖上之事,你俩便把我今日的话说给他听,要他知道羞耻。” 眼见两名部属哭著点头,崔风宪心下宽慰,自知他俩定能不负所托。他了衣装,随即步下场中。眼见柳聚永已在等候,当即道:“柳兄,让你久等了。” 申玉柏淡淡问道:“崔老英雄,你的遗言都交代好了么?” 崔轩亮本在低头啜泣,听得此言,立时怒不可遏,正要冲上前来,却给两名婢女拉住了。崔风宪坦然一笑,道:“多谢申老弟关心。在下只望诸位信守承诺,一会儿崔某若能取胜,你们能依约离去。” 申玉柏转头望著那名英俊公,随即说道:“放心。我朝鲜武人最重诚信。一会儿崔老英雄若是不幸身死,我们也只会带走那名东瀛人,绝不会为难你的侄儿。” 听得对方再次提及侄儿,崔风宪眼中闪过怒色,他哼了一声,指节交握摩挲,啪啪有声,转到柳聚永面前,喝地一声,把脚重重一跺,旋即肃然抱拳:“安徽崔二!拜会柳大掌门!” 崔风宪长年在海外走动,名气并不如大哥这般响亮。可此时抱拳躬身,全身功劲展露,透露了名家风范。朝鲜武官看在眼里,都是暗暗点头。 柳聚永的内家功夫承继于关外的“铁松派”,自也算是中原武林人物。眼见崔风宪有礼,便也提起长剑,剑尖朝天,报以一礼。 崔风宪见他宗师气范,自也不好操爹干娘的乱骂,便又躬身道:“先生不必客气。你我各有道理,谁也不必让谁,来!生死便是见证!这就请赐招吧!”说话间衣衫一振,摆出了拳脚架式。 柳聚永见了他的身法,自知对方善于近身搏击,当下向后退开了一步,剑尖朝地,眼观鼻、鼻观心,等著崔风宪发招。 眼见对方神色静默,竟是一动不动。崔风宪自也暗暗忌惮,他偷眼去看对方的宝剑,只是那柄剑较中原用剑为宽,剑柄也较长,朦胧雾气中,剑锋沾满了铜绿,望来碧幽幽的,上头还铸造了“大武神王”四个篆字,下头依稀还有些铭,双方相距远,却也无法细观。 “高丽剑”形似吴越古剑,看这柄“大武神王剑”剑面宽广,少说二十来斤。剑招必也古拙缓慢,一会儿自己若能快招抢攻,或有胜机。 崔风宪自知近日气血不宁,不耐久战,稍稍算定了对策,身影微晃,立时正要向前试招,猛听“嗡”地一响,面前精光大见,长剑竟已扑面而来。 崔风宪心下震惊,没料到这剑如此快法,他急急甩头避让,却还是慢了一步。 鲜血缓缓渗出,染红了颈,满船人众颤声道:“二爷” “操!”崔风宪骂了一声,举手起来,朝脸上抹了抹,但见掌心里全是鲜血,对方的剑招快得匪夷所思,竟在眨眼间割破了自己的左颊,划出了一道寸来长的口。 青铜古剑沉重古旧,剑招却能迅雷不及掩耳。想来对方练有“寒冰神掌”,是以腕力沉雄若此。崔风宪心知不妙,他见地下散置了大批兵器,霎时脚尖一点,挑起了一柄单刀,握于掌中。 崔风宪平时专用一双肉掌御敌,如今手握单刀,不免让众船伕微微一愣。老陈、老林与他相识已久,此时却都暗暗颔,晓得二爷要出全力了。 越是泯不畏死之人,越不肯轻易送死。当此关头,崔风宪要苦苦求生。唯独如此,他才能看着儿女长大成*人。 两大高手面面相觑,脚下开始走动,双方眼盯眼,面对面,各自放低了身段,骤然间剑光再闪,柳聚永这剑更加快了,这回崔风宪却早已有备,他闪电般地挥刀出去,噹地一声脆响,刀剑相交,火光四溅,手上单刀已然折为两截。 崔风宪大吃一惊,这才明白对方的宝剑非同小可,他把单刀奋力抛出,就地打了个滚,随即脚尖一点,踢起了一柄郾月大刀,便向前方攻去。 郾月刀长有一丈,重达六十四斤,刀桿乃是精钢所铸,平日给崔风宪拿来压舱底,从没想过拿来御敌,只是此时对方手持绝世宝剑,自己也只能拿出了关老爷的大铁刀,一会儿以大吃小,或能靠著沉重份量,将“大武神王剑”撞弯撞断。 轰地一声,郾月刀横空劈来,柳聚永提剑抵挡,噹地一声脆响,郾月刀开了一个口,“大武神王剑”崁入刀锋,不减余势,仍在向前送来,听得“嗖”地一声,断刀飞了出去,坠入大海。眼看对方的“大武神王剑”锋锐如斯,崔风宪嘿地一声,急急向后翻仰,一个纵跃过后,手上又多了一柄二丈抓枪。 这“抓枪”是海战所用,比梨花枪、红缨枪更长一倍,尤其枪身并非铁铸,而是木造,柔韧耐打,便与齐眉棍相似,尤其崔风宪早年曾在军中习过“梨花枪”,刺点圈拦,招招精熟,想来枪长剑短,或能与对方相抗也未可知。 喝哈两声,崔风宪远远发招,枪头避开了对方的长剑,便朝柳聚永的喉头挑去。 “噹”地一声,剑枪相接,崔风宪的枪头飞了出去,成了一只空旗桿,又听“刷”地再响,崔风宪手上握了两根晒衣杆,刷刷刷风声暴急,崔风宪只剩一声「操」,他把满手的面桿砸了出去,随即使出了驴打滚,着地逃了开来。 这“大武神王剑”真是珍希古物,不知经过了几年的焠炼,出手时碧光变幻,锋利无匹。崔风宪连用了单刀、郾月刀、二丈抓枪,却都奈何不得,一众朝鲜武官见他四下窜逃,忍不住都是大摇其头。听那崔中久叹道:“素闻崔震山威猛如虎,没想到打起架来却是挢捷如猴,真让人大开眼界了。” 崔轩亮大怒道:“你啰唆什么?我叔叔手无寸铁,你要他怎么办?”崔中久笑道:“谁说他手无寸铁了?你没瞧满地都是兵器,他自己不想用,却又能怪谁呢?”崔轩亮受不得激,几句冷言冷语听来,顿时大怒欲狂,待要上前搦战,却给两名丫嬛急急抱住了。 此时强敌环伺,崔风宪打退了一个,后头还有两个,何况朝鲜人以决心著称,既然杀机已动,便不会忽然心软罢手。崔风宪左逃右闪,心下暗叹:“罢了、罢了,今日尽人事、听天命,好歹不愧好汉之名。”正感气馁间,忽见甲板上躺了一只藤条,却是平日拿来揍小狮的,不觉心下大喜:“有了!吾命不绝矣!” 藤条柔韧坚硬,兼而有之,对方的宝剑再利,也无法将之一次斩断,他喝地一声,使出了“灵猴拳”的“顺手牵羊”,俯身将地下的藤条抄起,便朝柳聚永的手腕打去。 “刷”地一响,对方长剑反向斩来,藤条受力之后,上头顿时多了个缺口,却只微微向后弯曲,并未应声折断。崔风宪心下大喜:“果然管用!”他苦候良久,便在等这一瞬之机,当下身侧翻,右脚飞出,便朝对方的手腕踢去,朝鲜众官心下一凛,均想:“这人变招好快。” 崔风宪六十又五,身手却是挢捷至,那柳聚永反应也快,猛将剑身微侧,锋刃对准了崔风宪的足掌,便要让他自行撞上。 “喝!”崔风宪右手撑地,使出了绝技“双飞腿”,但见他右足腾空,左脚随即补上,竟已踹上了剑面平滑处,看这一脚气力足达数斤,这“大武神王剑”便再刚毅十倍,也要硬生生折断了。 嗡嗡嗡嗡剑尖前后弹晃,发出了嗡嗡震响,这柄剑竟是刚毅柔韧,兼而有之。崔风宪惊得呆了,眼看对方的剑刃当胸刺来,赶忙反起藤条挡架,“剥”地一声过后,那藤条正面受了一剑,竟尔从中裂开,随即四散崩裂。 “大武神王剑”真是罕见宝物,锋利无匹,却又柔若流水,此时双方相距不过五尺,但见面前寒光四射,那长剑不减来势,仍朝自己的胸膛插来。可怜崔风宪手无寸铁,一来走避不及、二也无法空手硬接,众船伕心下大悲,莫不哭叫道:“二爷!” 一点寒星飞到面前,即将透胸而入,崔风宪深深吸了口气,霎时扎下马步,左拳置腰,右掌便朝剑尖平推而去。怒吼道:“雷霆起例!” 嗡嗡嗡嗡嗡天地绽现奇观,只见一点剑尖向后曲仰,崔风宪双腿扎马,右掌前推,竟用无形无影的掌风逼弯了剑刃。一片欢呼之中,朝鲜众官却都大吃一惊。方知此人的外门掌功练到了化境,万万小觑不得。 近身肉搏时刻到来,崔风宪即将开始反攻,他摆开了金鸡独立式,以右掌之力逼开了剑刃,随即厉声再喝:“元帅借雷!” “八方五雷掌”第二式,便是这招“元帅借雷”。霹雳般的大吼之中,南天门元帅下凡显圣,但见蒲扇般的大掌奋力拍来,已然逼近柳聚永胸前,此时他的长剑给对方牵制了,无可奈何中,只得提起了左手,应了一招“寒冰神掌”。 轰然大响发出,寒冰真力撞上了“元帅借雷”,内力与打劲相触,已然魂飞魄散。眼见这不可一世的“柳名士”摇摇欲坠,崔风宪深深吐纳,便发动了掌中黏劲,也是怕一招“元帅借雷”打他不垮,当下使足了掌劲,慢慢将对方的身牵引过来。 “好啊!”众船夫大喜过望,都在替老板高声叫好。崔中久则是嘿地一声,咬牙道:“好你个小崔,居然还留了这一手功夫啊。” 先前崔风宪丢丑卖乖,只为此刻的扬眉吐气。他晓得铁松派的“寒冰真气”有其独到之密,定得给他最后一击。眼见对方的身已到面前,当下蹲低了马步,蓦地双手向外一分,厉声怒号:「天开雷门!」 “八方五雷掌”第式,便是这招“天开雷门”,只见崔风宪须发俱张,目眦欲裂,双手一上一下,拉出了一道掌势,那柳聚永给雄浑掌力一拨,双手已然被迫上下分开,手中宝剑给这股巨力一逼,更已弯如拱桥,随时都会断裂。 崔风宪奋起毕生功力,逼得柳聚永胸腹门户大开,算来已分出了胜负。他深深吸了口气,顿时撤下右掌,中宫直进,便朝对方的胸口拍去。崔轩亮大喜道:“叔叔赢了!叔叔赢了!” 在满船的欢呼声中,崔风宪掌力已出,堪堪将至柳聚永胸前,身形却忽尔停住了。崔轩亮愕然道:“叔叔,你你怎么了?” 呕地一声,崔风宪张开了嘴,喷出了大口鲜血。看得出来,他的气力枯竭了。 “八方五雷掌”最是耗费内力,看崔风宪本已气血不顺,那招“天开雷门”使出,丹田内息大为损耗,此时此刻,终于放尽气力,难以为继了()。 天命如此,夫复何言。崔风宪微微苦笑,朝侄儿瞧了一眼,示意告别。 噗地一声,一柄长剑透胸而过,崔风宪身向上弹了弹,但见柳聚永把手一抽,鲜血飞洒而过,崔风宪看着自己的侄儿,身软倒,慢慢闭上了眼。 “二爷!”、“二爷!”众船夫大哭大叫,人人都奔了过来,那柳聚永“喝”地一声,剑光圈转,吓退了众人,随即俯身下来,探了探崔风宪的鼻息,确定胜负之后,方才向那“目重公”躬身示意,走回了人群。 眼看柳聚永走了,众船伕哭哭啼啼的奔将过来,待见崔风宪身蜷缩成一团,竟已断了气,顿时哭声震天。崔轩亮一没哭泣,二也不曾过去,只是呆呆站在远处,只见叔叔倒在老陈怀里,双眼紧闭,嘴角还挂着一抹笑,好像睡着了。众船伕拼命喊他,却都无法让他醒来。 两名婢女拉住了崔轩亮,哭道:“崔少爷,你叔叔死掉了,你快过去看看啊,快啊” “哼。”崔轩亮扬高哼,使劲一甩手,把两名少女推开了,傲然走开了几步。 才不必看,也不用管,更犯不着伤心因为啊因为这一切都是假的,这是作梦只消明早睡觉醒来,叔叔便又活起来了,那又何必哭呢? “哈哈,根本是骗人的。”崔轩亮哈哈笑了起来。拼命忍耐自己的泪水,他没住口地告诫自己,没错,这一切都是假的,都是做梦见到的一会儿起床后,叔叔便要带着自己去求亲了,然后自己就要带着美丽的新婚妻回家,和两个堂妹一起玩耍 正想间,忽然背后一痛,给人狠狠推了一把,他摔在地下,抚着自己的疼背,转头向后,惊见几名朝鲜武官分队分列,直朝舱下而去,他们又来抓人了()。 “坏人”一声抽噎之后,崔轩亮泪水滚滚而下,因为这一切都不是作梦,因为他的背很疼,可是自己却醒不来。他痴痴看着那帮坏人,猛地一声凄厉尖叫,扑到了舱门口,大哭道:“坏人!不许你们进我叔叔的船!走开!走开!” 砰地一声,崔中久瘸脚微踢,便将他踢得着地滚开了。崔轩亮啊啊喘息,猛地爬起身来,扎下马步,旋即向前正推一掌。 “雷霆起例”来了,几名朝鲜武官晓得这招掌法厉害,纷纷向旁闪开。崔中久嘿地一声,满心不耐,便也迎上一掌,朝崔轩亮的掌心击去。 双方掌劲相触,崔中久忽然“咦”了一声,只觉对方送来的掌力并不强,依稀之间,好似混杂了几股力道,忽松忽紧,精微巧妙,他吃了一惊,正要奋力将崔轩亮推开,突然间脚下剧晃,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两步,他膝间用力,正要设法站稳,霎时间瘸腿一软,重心不稳,竟然向后翻倒了。 崔中久嘿地一声,不待后背触地,猛地举掌向地一拍,身借势翻起,便又站立起来,身法可说俐落之至。他恼羞成怒,喝道:“臭小!我答应过你叔叔,放你一条生走,你别给脸不要脸,硬望死里钻!” “打死你()!”崔轩亮如疯似狂,但听他怪吼一声,再次劈出一掌,心里一个顽硬念头,就是要和这些人作对到底。好似只要这般蛮干,便能让叔叔活过来。崔中久晓得他掌法厉害,这回便不出招了,只沉下脸去,冷冷地道:“小兄弟,别逼我玩真的,那可会见血的。” 刷地一声,面前寒光大现,“济刀”已然离鞘而出。 “济国手”一身武功都在刀上,一旦挚刀在手,真乃一代宗师,气势慑人。只是此时崔轩亮势如疯虎,什么都不顾了,只管朝对方身上猛打。 “少爷!”众船夫大惊起身,这才发觉崔轩亮干起了傻事,霎时人人前仆后继,都要上前来救,可“济国手”何等武功,却又怎么来得及救人?只见宝刀划过了半圆,随时都能将崔轩亮的手臂卸下。 当地一声大响,一只木棍敲来,刚巧打上了“济刀”的刀面,带得刀身向后一荡,随即顺势向下击打,险些打中了崔中久的手腕,竟逼得他退开了一步。 全场错愕中,人人都转过了头,望向了舱门。 只听脚步沉沉,一名东瀛人手提木棍,气喘吁吁地倚着舱门,慢慢地走了出来. 正文 第三章 远衔恩命到朝鲜 下 听得这声音是两名婢女所发,众人自是大吃一惊,当下纷纷回头去看,只见一名朝鲜武官站在内舱门口,两手拎着小鸡般,一手提著一名婢女的衣领,径自大步走出。另一人则将舱门撞开,径在舱房里了起来。 眼看小秀、小茗给坏人掳走,崔轩亮自是大吃一惊,赶忙冲了过去,大声道:“你们干什么!快把人放了!”他身材长大、步伐又急,猛一下便奔到那武官面前,正要下手夺人,却听崔风宪大惊道:“亮儿!小心!” 在两名少女的惊叫声中,那武官上身后仰,长腿笔直上踢,崔轩亮但觉眼前一黑,下颚已给对方的足跟擦过,须臾之间,少年郎脑中嗡嗡作响,双眼翻白,随即跪倒在地,竟已昏晕了过去。 新罗古武术,名唤“跆跟”,功力上乘者出腿绝快,旋踢、上踢、侧踢,莫不无影无形、猝不及防,可怜崔轩亮从未见过这等武术,无从防备,剎那间便已吃了大亏。眼看侄儿倒地不起,崔风宪自是大惊失色,正要上前察看,却给申玉柏伸手拦住了,听他淡淡地道:“站着别动。” “操你娘!”崔风宪怪吼一声,左肘斜出,正要朝对方胸口撞去,却听两名少女齐声尖叫:“崔二爷!崔二爷!您快来救崔少爷啊!”崔风宪心下大惊,回头急看,却见那武官揪住了崔轩亮的衣襟,右掌凌空,朝侄儿的脑门比了一比,掌心散出一股红光。 崔风宪身上凉了半截,暗道:“新罗掌。” 崔风宪是天下掌法的大行家,自知新罗有种独门掌功,揉合中原的铁砂掌、禅门密教的大手印,威力奇大。练者先于掌心涂药,后于石壁上奋力拍打,初练时掌心淤黑,污秽怕人,待得功力渐增后,掌心乌黑尽去,反生朱、金、蓝、青等色,练到绝顶之处,手掌更如婴儿般柔细。威力之大,尚在中原的铁砂神掌之上。 申玉柏淡然道:“崔二爷,我这手下练到了‘硃红手’,一掌击下,可以拍死一头牛。您想不想见识见识?” 崔风宪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侄儿有了个万一。听得威吓后,竟是嚅嚅啮啮,连骂人也不会了。徐尔正见双方动上了手,忙道:“申大人,你你朝鲜乃是礼义之邦,与我中华是友非敌,怎能为此不德之事?快把人放了吧?” 申玉柏摇了摇头,道:“对不住了。下官今日若不能找回那人,来日朝鲜恐怕死上万人不止,为保我国臣民安危,申某不得不出此下策。” 徐尔正吃了一惊:“什么死伤万人﹖你你在说些什么?” 申玉柏不愿多言内情,当下把手一挥,厉声道:「来人,把人出来了!」 众武官一听号令,人人如狼似虎,翻箱倒柜,四下那东瀛人的下落。眼见这帮人出身庙堂,洞见观瞻,行止却是如此不堪,几名船伕心存不忿,欲待出手拦阻,却给拳两脚打倒在地。那崔风宪空有一身功夫,此时投鼠忌器,自是敢怒不敢言,只能忍气吞声,把脸别开了不看,以免活活气死。 那群武官倒也正派,两名娇美可爱,他们却是正眼也不瞧,只不住下手查房,转眼便遍了甲板,随时都要查到下舱去。那崔轩亮倒地昏晕,慢慢也醒了过来,他茫然坐起,有些不知身在何方,左顾右盼间,猛见船上乱成一片,到处都是朝鲜武官,人人凶神恶煞,转眼去看武功高强的叔叔,却只面露焦急之色,不住朝自己望来。 崔轩亮心下茫然:“怪了,叔叔是怎么了?为何不动手呢?”他抬头去看,猛见到了一名武官,正自举起手掌,对向了自己的天灵盖。崔轩亮心下一醒,忖道:“啊呀,原来我是给人擒住了。” 崔轩亮年轻识浅,毕竟也练过几年武艺。他凝目来看,只见那武官掌心色呈淡黑,隐隐散发一股罡气,倘使一掌打下,恐怕自己性命不保。 眼看那武官环视全场,并未紧盯著自己,崔轩亮便生逃命之意。可对方的掌心离自己近,只消反手朝脑门打下,难保不受重伤。他不敢莽撞,却也不想坐以待毙。正烦恼间,忽见身旁不远处有块帆布蓬,蓬下隐隐传来了猫呼噜,一旁还露出了半截狮尾巴。崔轩亮心下狂喜,暗道:“这可有救了。” 此时全船上下动弹不得,有的武功低微、不敢妄动,有的本领高强,却又投鼠忌器,说来唯一不在敌方掌握之中的,便只剩下这只小狮了。崔轩亮心头怦怦跳着,便伸手到帆布底下,朝小狮的屁股拍了拍﹐盼望它赶紧出来咬人,届时场面大乱,自己便能逃脱了。 狮虽说兇猛,却比老虎易于养驯。这两者虽都是兽中之王,天性却不相同,老虎喜爱孤独﹐只愿独居于山林﹐自行其是﹐狮却恰恰相反﹐生平最恨孤单,无论进食捕猎﹐每每呼朋引伴﹐五成群而来。是以狮性合群,远比老虎来得平易近人。 眼看救星躲在木箱后头睡觉﹐崔轩亮心下焦急﹐连著拍了几下狮屁股﹐谁知那小狮虽然温驯,却是蠢笨无比﹐竟以为主人要给它挠痒了﹐一时四脚朝天,肚腹向上﹐狮呼噜打得更是震天响。崔轩亮满面苦笑﹐自也无计可施﹐正烦恼间﹐那朝鲜武官却已察觉了异状。冷冷便问:“帆布底下是什么东西?” 此行朝鲜众官甘冒大不讳,正是为那东瀛人而来。崔轩亮心下狂喜,知道对方上当了,他哈哈一笑,便想说那东瀛人躲在帆布下。可话临口边,却又觉得不对,看这话过于直白,不免启人疑窦。一时间支支吾吾,居然不知如何措词。 崔轩亮打小给叔叔呵护长大,少知人情世故,自也不善做伪,可此时他满头大汗、神色嚅囓,却比什么阴谋拐骗还管用。那朝鲜武官越看越是心疑,便弯下腰来,朝那帆布蓬瞧了瞧,只见这块布蓬颇为平坦,不像躲了人,可转头来看帆布角落,却露了条尾巴出来。看那尾巴实在奇异,模样光秃秃的,生满褐色短毛,狗不似狗、猫不似猫,尾端还生了颗大毛球,不时左摆右动,其古怪。 俗话说“狗尾续貂”,那朝鲜武官微微沉吟,料知帆布底下定有古怪,他一手按在崔轩亮的脑门上,示意他莫要作声,随即悄悄摸上了兽尾巴,奋力向后一拉。 “吼!”小狮冲天而起,扑到了那人脸上,随即四爪爬搔,又啃又咬,痛得那武官放声惨叫,脸上已是鲜血淋漓。 狮不是猫狗,月便能吃肉,足岁便能吃人,果然这会儿便英勇救主了。眼看那武官脚步跌跌撞撞,崔轩亮心下大喜,忙向前一滚,抱起了小狮,正要朝叔叔奔去,却听崔风宪大喊一声:“亮儿!别急着过来!” 崔轩亮愣住了,不知叔叔为何出言叫嚷,满心茫然中,忽听背后风声紧急,他急急回头去看,惊见那武官早已擦去了脸上鲜血,右足点地,左脚高高旋踢,直朝崔轩亮面上扫来。正是“跆跟”古技中的“回背踢”。 朝鲜武将天性骁勇,越是受伤挂彩,斗志越见激发,这一踢使足了气力,只消扫过了下巴,轻则颚骨全碎,重则颈骨断折,已有置人于死地的打算。崔轩亮大吃一惊,当下把小狮放了下来,便也飞出一脚,一招“灵猴蹬天”,便朝对方的腰眼踢去。 双方各出一腿,那武官以足掌外缘横扫敌面,正是腿法中的“大割”,威力奇大;崔轩亮却是以足踵破向敌方中盘,正是灵猴拳的“蹬”字诀,这招使将出去,上身便会顺势后仰,非但能避开敌招,尚且会抢先踢中敌方的要害,已算是赢了一招。 眼看侄儿变招如此之快,崔风宪心下大喜,正要高声喝彩,一旁申玉柏却淡淡地道:“别急,胜负还没分。”话声未毕,场内传来一声痛哼,却见那朝鲜武官脚法一换,原本高踢的右腿倏忽急落,足后跟已在侄儿的胫骨上重重一击。 都说“南拳北腿”,这灵猴拳出于广南,创制者身形短直攻横割,上飞下蹴等等足技,却不如朝鲜武术的刚猛威力,果然双方以腿攻腿,便让侄儿吃了大亏。那武官得理不饶人,眼看崔轩亮的左腿垂了下来,当下右脚前探,插入了崔轩亮的双腿间,随即提起右掌,便朝他脸上劈来。 崔风宪心下大急,喊道:“亮儿!快逃啊!” 申玉柏淡淡地道:“逃不掉的,你叫这孩跪下,我们不想伤他。” 听得此言,崔风宪自是又惊又急,看对方出掌掴打,用意不在伤人,而是要逼迫少年人跪倒,只消崔轩亮双膝触地,锐气尽失,便能顺利将他制服,届时自己武功再高,却也无法上前救援了。 敌方掌底弥漫黑气,正是威名赫赫的「新罗掌」,此时使足了力道,掌缘更是漆黑如墨,真足以拍砖裂石。崔轩亮一旦给打个正著,面骨必然碎为数十块,来日纵使能保住小命,怕也要因此毁容,再也不能见人了。 生死只在一瞬间,此时崔轩亮痛得冷汗直流,什么念头也没了,听得申玉柏说话,双膝微屈,身立时矮了下去,申玉柏微微一笑,知道这孩还是屈服了,正要令手下住手。却见少年人深深吸了口气,双腿扎马,左掌握拳收腰,右拳开满掌,向前平推。 众船伕见了这招,蓦地大喜欲狂,齐声喊道:“雷霆起例!” “八方五雷掌”起手式,便是这招“雷霆起例”。话还在口,那武官的“新罗掌”也已大军开到。两人掌心相触,功力相撞,猛听一声破锣怪响,那武官身倒飞而出,连着撞破了几只木箱,这才止住了身。 众武官瞠目结舌,看这少年先前不堪一击,一踢便倒,武艺可说十分平庸,岂料掌中功夫竟是如此精湛?申玉柏颤声道:“这这是什么武功?” 崔风宪冷笑道:“老弟想知道吗?来爷爷这便演给你瞧啦。”说话间拉开了马步,双手如同托塔向天,单脚更已离地,摆成了一个魁星踢斗式,厉声道:“元帅借雷!” “八方五雷掌”第二式,便是这招“元帅借雷”,出手时宛如雷门元帅下凡,当真是气势磅礡,万夫莫敌。 眼看崔风宪架式雄奇,那申玉柏心下一惊,这才醒起对方姓“崔”,当是中原“八方五雷掌”的崔氏传人。他自知大事不妙,赶忙扎下马步,提气大喝:“都上来!”众武官闻声上前,人人肩搭著肩,便在申玉柏背后排成一列,功力贯通,便要与敌方对掌。 “新罗掌”最初流传于庆州一带,习者多为武官,出手刚猛为主,不脱铁砂掌、黑风掌一类习气。传至善德王之时,密教正式引入朝鲜,“新罗掌”也因而习得了种种佛门大神通,就此走出了铁砂掌的格局,跻身为当今有数的名门掌功,或能与“八方五雷掌”一较高下。 双方掌法对决,崔风宪左掌托天,右脚离地,加上他以一敌五,气力上自也抢不到上风,不过他就是分毫不让,那右掌仍是笔直向前,猛听“当”地一声金响,双方掌心相触,申玉柏掌中发劲,正要一举逼倒对手,却惊觉对方的力道隐隐牵引,竟带得自己身向右偏斜,背后武官也是脚步一阵摇晃,人人左脚皆已离地。 所谓的“元帅借雷”,便是以内家借劲为主,外门崩劲为辅,出手时掌力牵拨,对手往往身不由己,随势晃动,便如元帅号令兵卒,威风凛凛。 崔风宪嘿嘿冷笑,右脚越抬越高,众武官的身也益发偏斜,左脚也是越举越高了。申玉柏心下大急,这才晓得自己给对方粘住了,想将对方推倒,力有不及,待想抽身卸力,却又有所不能.忽听崔风宪深深吸了口气,手掌向内回缩,随即向外一推,喝道:“崩!” 掌中吐劲,向右一甩,“砰”地一声大响过后,众武官啊呀一声,尽皆向右扑跌,霎时之间,尽数摔倒在地,闹得狼狈不堪。 在外门掌法里,打劲多是一昧刚猛,手法静净,少有变化。内家掌法却恰恰相反,贴叠借卸,走的全是以柔剋刚的。崔风训钻研多年后,发觉天下掌法不分内家外家,其实一共只有十种手法,合称“迳紧静净切、贴叠卸借冲”,若能以内丹为体,外门为用,便能内外揉合,发出五种最难抵挡的打劲,这便是所谓的“五雷”。 “五雷”是守不住的。就像是干将莫邪,中者立伤,果然此招使出,全场武官无人能挡。若非崔风宪近日身体违和,气血不顺,非得打死一两人才能收场。 “***!”崔风宪哈哈大笑,眼看申玉柏倒地不起,便揪住了他的衣襟,将他硬拉了起来,徐尔正慌道:“震山!得饶人处且饶人!别闹出大事来了!” 崔风宪咬牙道:“这人敢上我的船闹事?我便不能揍他?你***!老今日若不打落他满嘴大牙,没脸见我大哥于地下!”说到激愤处,便将申玉柏抛了起来,随即半空划出一掌,便要朝申玉柏脸上掴打. 海上无王法,杀人放火之事,时有所闻。崔风宪纵不能杀了对方,可打下他的两颗门牙总是要的。眼看掌心便要击上面颊,忽然间半空中雾气破开,一条人影无声无息地落下,挡在申玉柏面前,随即右手轻飘飘的拍出一掌,便朝崔风宪的掌上迎去。 崔风宪大吃一惊,不知这人是哪儿冒出来的,奈何二人掌力尚未相接,一股寒气便已袭上身来,登使他打了个寒噤。崔风宪自知对方武功高得出奇,只得急急催动掌劲,便与不速之客对了一掌. 轰地巨响传过,甲板上传来咚咚脚步声,崔风宪气血翻腾,竟给对方的冰寒掌力逼退开了步,转看那人,上身虽有些晃荡,双足却仍牢牢钉于地下,竟是一尺未让。 “八方五雷掌”岂同小可,尤其崔风宪长年习练这套掌法,纵未发动招式,掌中亦能带著一股独门打劲。谁知对方竟能硬生生扛接下来,足见功夫为精湛。 崔风宪深深吐纳,他运转内力,消解了身上的寒意,随即凝目去看,只见面前站了一名老者,腰上悬了一柄青铜古剑。 眼见那老者身形瘦削,面色泛青,好似鬼魅般的长相,众船伕不由得暗暗惧怕。崔风宪深深吸了口气,自知朝鲜国真正的主力到了,忙道:“大家都过来,躲到我背后。” 甲板上脚步急乱,人人都钻到了崔风宪背后。崔风宪稍稍点过了人头,只见徐大人,两名婢女、四十余名船伕,併同那只小狮,人人俱都完好,不曾给谁伤了。 崔轩亮暗暗打量那名老者,低声道:“叔叔,这人是谁?您认得他么?” 崔风宪竖指唇边,轻声道:“先别说话,他们的人还没到齐。” 听得对方尚有高手未到,徐尔正心下更惊,忙钻到了人群之中,只在飕飕发抖。崔风宪自知使命重大,全船老小的性命都在自己的肩上,当即踏上了一步,朗声道:“安徽崔震山在此,敢问来者是朝鲜的哪一位?” 四下阴阴暗暗,雾气又浓,什么也瞧不清楚,忽然间,面前点燃了一盏油灯,甲板便给照亮了,一片昏沉间,只听甲板上脚步一拐一拐的,竟又行来了一人,听他哈哈一笑,道:“小崔啊十年前一面之雅,你可还记得我么?” 崔风宪见了那人,登时倒抽了一口冷气:“崔中久你你怎么也来了?” 众人藉着***去看,只见来人是个瘸老者,清瘦身材,不过腰上悬的却非长剑,而是一柄略做弯曲的长刀,竟与东瀛刀有几分相仿。崔轩亮心下担忧,忙道:“叔叔,那是东瀛刀么?” 崔风宪低声道:“不是,那是‘济刀’。” “高丽剑”、“济刀”,面前这两名老者大有来历,先前出掌的那人腰悬青铜古剑,瘸脚的那个则是手提济长刀,二人分立左右两方,已将满船老小盯住了。 崔风宪心里明白,这两人正是昔年朝鲜“神功大王”的随身护卫,过去曾随主上出使北京,是以自己也曾见过他俩一面。依稀记得带剑那人好似姓“柳”,名号却记不全了。至于带刀老者的姓名却还历历在目,他恰与自己同姓,人称“济国手”崔中久便是。 朝鲜南北两大高手都已到来,其余申玉柏等六名武官反而站到了背后。眼看对方大军压境,崔风宪心下忌惮,正要过去说话,忽然全场武官端肃身形,整整齐齐向后退开,崔风宪心下一惊,才知他们还有一位主帅未到。 砰砰脚步沉重,甲板上缓缓行来了一人,雾里依稀看去,只见此人身形长大,满场朝鲜武官俱是魁梧身材,可来到那人身边,却都矮了几寸。 来人龙行虎步,步伐跨越大,呼吸声低,脚步声偏又沉重。崔轩亮拉住了叔叔,颤声道:“叔叔这人这人模样好怪” 崔风宪定睛一看,不觉也是吃了一惊,只见来人背负了一只长方花岗石,长约六尺,宽约二尺半,上头还贴著四张封条,望来便像一座石棺,让人不寒而慄。 眼看对方脚步大,已然来到面前不远,崔风宪心下一惊,忙把侄拉到了背后,低声道:“大家退后些。”众人脚步杂乱,急急向后而退,恰于此时,那人也缓缓斜过眼来,只见他满头黑髮,约莫十五六年纪,鼻樑挺直,双颊微见瘦削,却是个英俊的男。 崔风宪没料到来人如此年轻,不觉微微一怔,他打量著那人的五官,忽然见到了对方的瞳孔,霎时全身剧震,颤声道:“目重人” 徐尔正也吃了一惊:“什么他他是目重人?” 崔轩亮一脸疑惑,老陈、老林也是满面茫然,不知“目重”二字是何意思,徐尔正却与崔风宪对望一眼,两人都见到彼此眼中的骇然。 “目重”便是俗称的“双瞳”,也就是眼睛里生了两个瞳孔,又可细分为“直目重”与“横目重”,依汉书作者班固所载,中国古时曾有两人生具双瞳,一是圣王舜帝,一是西楚霸王,传说“目重人”生来就有帝象,往往能因此成大功、立大业,至不济也能观看阴阳,修道有成。 海外奇闻多,自从抓过长颈麒麟、遇过双头妖鼠之后,这会儿崔风宪又目睹了一个双瞳妖人,他脚下发软,乾咳道:“申老弟,你们你们来的人可不少啊?” 这申玉柏原本还算是个人物,可来到这群大国手之旁,却似矮入树丛,别再想出头。只见他低头望地,连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 一片寂静中,那英俊男行到了申玉柏面前,环顾众武官,忽地扬起手来,“啪”地一声清脆响亮,重重朝申玉柏脸上掴下了一记耳光。 士可杀、不可辱,适才崔风宪虽曾擒住申玉柏,却也没想过要折辱他,没想这男竟是毫不容情,竟在敌人面前公然下手辱打,全不给一点颜面。正愕然间,猛听“啪”、“啪”、“啪”之声接连响起,全场六名武官无一例外,人人都挨了一记清脆耳光。 申玉柏身上有伤,虽未达成上命,终究也算尽了力。崔风宪大声道:“这位老兄,你是阴天打孩,吃饱了闲么?你有什么屁放,只管冲著老来,别欺侮自家小的。” 那英俊男斜过了眼,朝崔风宪打量了几眼,随即伸手一招,那“高丽剑”、“济刀”俱都趋前靠近,只听那英雄男淡淡说了几句话,嗓音低,说得又是朝鲜话,自是无人可懂。他吩咐已毕,随即双手抱胸,就地坐了下来。 碰地一响传出,甲板不知给什么东西撞着了。众人凝目去看,只见那英俊男盘膝坐上甲板,背后的石棺却不曾解下,竟压得甲板破了一孔。崔风宪心下暗暗一惊,已知这石棺里定然藏了什么东西,坐卧皆不能离身,想来为要紧。 一片寂静中,听得一人淡淡地道:“小崔,十年前一面之雅,不知你还记得老朽否?” 崔风宪抬头去看,只见说话之人瘸了一条腿,走起来一拐一拐地,正是那位“济国手”崔中久来了。 耳听对方开始寒暄,颇有礼数,崔风宪自也不好问候人家的亲娘,只是嘿嘿一笑:“记得、当然记得。都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几十年没见,本想中久兄入土为安去了,谁晓得阁下居然还好端端的活著啊。” 崔中久哈哈笑道:“好说、好说。站在你背后的,可是上国天使徐大人么?” 听得对方以“天使”二字相称,徐尔正全身发抖,真如坠到地狱里也似,颤声便道:“是正是老朽,当年我我和贵国‘忠宁大君’吃过饭、喝过酒,你们你们千万别欺侮我” 听得天使如此害怕,崔中久忍不住笑道:“大人放心。我等便算吃了熊心豹胆,也不敢伤您一根寒毛。不过大人还是先到咱们船上歇着吧,不然一会儿刀剑无眼,误伤了您,咱们可没脸向君上交代了。” “多谢多谢”徐尔正松了口气,知道捡回了一命,他拉着两名婢女,正要过去投靠新主,却听呸地一声,那小茗一脸不屑,小秀也直瞪著自己,竟是不肯动了。 徐尔正脸上发红,想过去不敢、留下硬撑又怕没命,最后还是乾笑数声:“老朽老朽肚有点疼,这这可少陪了”说话间拔腿狂奔,冲到了船舱里,便将门锁了起来。 姜是老的辣,徐大人躲入了舱里,拿著屎遁保命。崔中久自也不再为难他,只淡然道:“好啦,徐大人走了。咱们也可以办正事了!来着拉来了那个带剑的老者,笑道:“这位便是‘高丽名士’柳聚永,当年北平一行,他也陪着我主‘神功大王’一块儿去了燕王府,想来你也还记得他吧?” 崔风宪适才与柳聚永对过一掌,自知此人功力深厚,隐隐然有著内家根柢,想来年轻时定曾在中原名山习过艺。他打量那人一阵,骤然醒悟道:“是了,‘高丽剑’柳聚永,他是关外铁松派的传人,练过‘寒冰神掌’。” 崔中久笑道:“好眼力。柳名士的拳脚走得是中原的,不过他的剑法可是道道地地的‘高丽古剑’。敝国剑客成千上万,能使这般剑法的,不过他一人。” 崔中久号称“济国手”,虽说身有残疾,却是爽朗健谈,十分豪迈。那柳聚永则是容情肃穆,看他入场以来一言不发,对身旁事也是毫不在意,一双目光只停在脚边尺,说不出的阴森古怪。 崔风宪冷笑道:“‘高丽柳聚永、济崔中久’,你俩可是焦不离孟啊,看你们这等阵容,该不会连‘神功大王’也要现身了吧?” 崔中久皱眉道:“小崔,我主‘神功大王’谢世已久,请你莫拿此事玩笑。”他左顾右盼一阵,忽道:“倒是你家老大‘崔无敌’呢?怎地咱们说了好一会儿话,都没见到他人啊?” 昔年永乐帝座前的武官,排名第一的便是崔风训,武功之高,足与魏宽并肩,想来对方必是心存忌惮。听得此言,崔轩亮眼眶一红,崔风宪也是长叹一声,那“济国手”心下一凛,道:“怎么?令兄到底不在船上?” 崔风宪自知隐瞒不过,忍不住微微叹息:“也罢了,多蒙中久兄垂询,家兄谢世已久,不管咱们说了多久的话,他都不会出来了。” 崔中久啊了一声,拱手道:“原来‘崔无敌’已经不在了,可惜、可惜,中原武林痛失英才,让人不胜惋惜。”说话间便朝“柳名士”瞧了一眼,两人目光相会,均知敌方少了一个厉害人物,不由都松了口气。 当年崔风训外号不少,打架时若是震断了大树,便给人笑称“摧枯拉朽”,若是打伤了什么成名女侠,便给人戏称为“辣手摧花”,打什么、坏什么,久而久之,便赢得了一个“崔无敌”的外号。如今哲人已远,典范不在,一会儿双方若是动上了手,崔风宪已是孤掌难鸣。 十多年前,北平曾有一场夜宴,款待了一群朝鲜宾客,在座的除了永乐大帝、神功大王外,面前的“济国手”崔中久、“高丽名士”柳聚永、“八方五雷掌”的创制人崔风训、崔风宪两兄弟,以及后来离开中原的“元元功”传人魏宽,全都是座上佳宾。 想那京城本称大都,自给祖攻破后,便改称为“北平”,当天一场夜宴,永乐大帝还未登基,还仅是镇守北平的“燕王”,至于朝鲜的“神功大王”李芳远,那时也仅是个无权无势的世,只因奉父亲李成桂之命,前来南京面谒祖,途中经过北平,拜会了燕王,方才有了这场冠盖云集的“王府夜宴”。 往事如云烟,皆从眼前过,几十年过去,如今“永乐大帝”已然驾崩,“神功大王”也早已谢世,当天在场的或死或散,只剩下自己的一个糟老头,在此孤孤单单地抵挡朝鲜大军。 想起了过世的大哥,崔风宪心下一酸,眼眶竟是微微一红。他不愿在强敌面前失态,当下转过头去,朝海里吐了口痰,道:“来吧,咱们闲话少说,中久兄有何吩咐,这便划下道来,崔某这里听着。” 满船老的老,小的小,只有一个崔风宪能打。那“济国手”不自禁地笑了,道:“我方来意如何,您也是明白的。还请阁下把那东瀛人带出来,也好让咱们回去交差。” 崔风宪冷冷地道:“中久兄,到底那东瀛人姓啥名谁、犯了什么法,你可否说个明白?” 崔中久转头去看那英俊公,待见他摇了摇头,便道:“不瞒老弟,那东瀛人作姦犯科,与谜海里的倭寇大有干系,我得带他回去受审。”崔风宪哦了一声,问道:“受审?抓到了倭寇,你们一向不都现宰么?什么时候要受审了?” 崔中久淡然道:“这你管不着。” 此行朝鲜众人闪闪躲躲,虽然一口咬定这东瀛人便是倭寇,可问起此人是何来历,有何犯情,却始终讳莫如深。崔风宪是个老江湖了,如何不知其中有鬼?便只打了个哈欠,笑道:“好一个管不着啊,你管不着我、我管不着你,中久兄快请回吧,大家来个不管吧。” 崔中久沉下脸来,道:“小崔,我念在相识一场的份上,不想一上来便大动干戈。奉劝一句,趁早把人带出来,大家日后还好相见。”崔风宪淡然道:“要是我不肯呢?” 济国手面无容情,道:“那就打吧。‘高丽剑’柳聚永,‘济刀’崔中久,两个老的随君挑选。”崔风宪嘿嘿冷笑:“怎么?不想一拥而上么?”崔中久摇头道:“朝鲜武人,从不以多欺少。你一会儿只消能打败我俩任一人,便有资格与我家公比斗。” 崔风宪皱眉道:“你家公?他又是谁了?” 崔中久淡然道:“目重公。”崔风宪大吃一惊:“目重公?这外号是是从他的眼瞳来的吧?” 崔中久转身回头,待见那英俊公微微颔,方才道:“我家公出身平壤道,受封为‘华阳君’。姓氏不可直呼。江湖中人都称他做‘目重公’。你这般称呼他,便也是了。” 崔风宪冷笑道:“他***,姓名还得避讳啊?敢情是个天大的官儿吧?” 崔中久听他说了粗口,眉头不禁一皱,道:“你错了。‘华阳君’不是官,也不是民,反正他就是‘目重公’。你若喊不习惯,不妨称他为‘华阳君大人’。” 崔风宪笑道:“大人个屁,似你们这般什么不以多欺少?这当口还不是来了车轮战?”崔中久淡淡地道:“你放心,一会儿你与我家公动手,他招内若不能取你性命,便算他输。”听得此言,崔风宪悚然而惊:“取我性命?” 崔中久道:“没错。我家公不喜欢与人比武,因为他从来不喜欢杀人。小崔,你若能打败我家公,咱们即刻驾船离去,绝不在此纠缠。” 崔风宪深深吸了口气,众船伕则是暗暗害怕,满船上下不约而同,都朝那英俊公瞧了过去。只见他盘膝端坐,那口石棺却还好端端地负在背上。 在场朝鲜高手多,“高丽”柳聚永也好、“济”崔中久也罢,真正最让崔风宪心存忌惮的,却是这个来历不明的“目重人”。见得对方凝视着自己,竟然有些气馁了。老陈急忙上前,附耳道:“二爷,别逞强了,还是把人交出去吧。” 眼前局面过不利,不说朝鲜国两艘战船虎视眈眈,便甲板上也是高手云集,人人武功都不在自己之下。于情于理,自己都该低头退让。他沉吟半晌,忽见侄儿也在瞧着自己,两人目光交会,只见侄儿目光满是惧怕迷茫,想来也怕了这批朝鲜高手。 崔风宪深深吸了口气,骤然之间,心中已有答案。当即道:“来,大家打吧。” 此言一出,众人错愕骇然,老陈、老林急急拉住了他,慌道:“二爷!你疯了么?咱们和那东瀛人非亲非故的,你你到底想啥!” 崔风宪朝侄儿看了一眼,淡淡地道:“我想给他做个榜样。” 全场如中雷击,人人都傻了。崔轩亮浑身发抖,也不知从哪儿生出的勇气,霎时冲上前去,喊道:“坏人!别以为你们人多,便能欺侮我叔叔!滚过来,本少爷先教训教训你们!” 崔中久见他戟指大骂,不觉微微一愣:“怎么?这孩是哪来的?可是你的儿么?” 崔风宪摇了摇头,把侄儿拉到了身后,道:“中久兄,这位是我大哥的儿,咱们比武动手,纯是大人的事,劝你莫来牵扯他。” 崔中久笑道:“崔无敌的儿?那可是名门之后了,更该较量较量了。” 眼看事情牵扯到侄儿身上,对方竟有见猎心喜之意,崔风宪沉下了脸,森然道:“真心劝你一句。你要是弄伤了我的侄儿,十条性命也不够赔。”崔中久笑道:“怎么?你侄儿有靠山么?”崔风宪厉声道:“听好了!他是魏宽的女婿!” “魏宽”二字一出,崔中久脸色一变,笑容登时消散无踪。其余朝鲜武官也是倒抽了一口冷气,想来魏宽武功之高,威望之大,当足以撼动天下群雄。 一片寂静中,忽听“啪”地一响,对面立起了一只高大黑影,正是那名英俊男起身了。他拍了拍手,那崔中久闻讯转身,恭恭敬敬地向那人躬身,模样之谦卑恭顺,宛如晚辈之于长辈,全无先前说话的一分张狂。 那英俊男缓步向前,瞬息之间,满场武官全数向旁让开,但见申玉柏随侍在前,崔中久、柳聚永陪伴在后,这人排场竟如皇族般浩大。 眼见对方益发逼近,崔风宪摆出了掌式,低声道:“大家退后。”两名婢女脸色苍白,一左一右携著崔轩亮的手,慢慢向后退去,众船伕身上飕飕发抖,人人手持刀械,把少爷护在人群当中,一步步退向船头。 崔风宪一夫当关,他孤身挡在人群前,跟著扎下马步,但见他身上衣衫气流鼓盪,竟已佈满功劲。 那英俊男缓缓站定,看他? ??手叉腰,右手慢慢一招,猛听“嗡”地一声,身旁柳聚永纵身而出,拔剑出鞘,霎时间寒光大现,刺得众人瞇起了眼。 朝鲜本是人荟萃之地,与东瀛人相比,他们像是“小中华”,与中国人相比,他们却更像突厥女真,兼具关外契丹的草莽,与那儒汉人的风华,终于焠炼了“高丽剑”与“济刀”这两大名物。 看这“柳名士”手中宝剑青铜所铸,竟与春秋战国的吴越剑有几分神似。水雾从他身边飘过,那剑锋宛如鸭绿江水,古远悠长,让人目眩神驰, 左是“目重公”,右是“高丽名士”,崔风宪见敌方来了两人,忍不住又慌又急,顿时戟指大骂:“无耻之徒!不是说好了以一对一么?怎又想以多欺少了?” 那英俊男凝视着崔风宪,轻轻说了几句朝鲜话出来,一旁申玉柏通译道:“崔老英雄莫怕。我家主人说,你信守然诺,便算对一个素昧平生的人,你也不肯相负。如此人物,天下间已很罕见了。”崔风宪骂道:“废话连篇!你家老板若真佩服我,那便叫他趁早滚蛋,少在这儿纠缠。” 申玉柏摇头道:“对不住了。我家主人职责在身,为了保卫千千万万的朝鲜同胞,他定得带走那个东瀛人。”崔风宪喝道:“少跟我来这套大义凛然的废话!你家老板到底有什么屁放!快些喷出来吧!” 申玉柏道:“我家公说了,两国相争,死伤再所难免,如今崔老英雄不愿交人,可局面也不容我方退让,形格势禁,别无办法,他只能请你回去交代遗言。” 听得“遗言”二字,满船上下尽皆骇然,崔轩亮大怒道:“胡说八道!你们才要交代遗言!” 崔风宪浑身震动,当知对方真有十成十的把握杀了自己。想起近日身体违和,血脉不畅,骤然间,心里出了一个不祥念头,他惊觉自己的大限已经到了。 人孰无死,此生六十五载,庸庸碌碌,死了也就罢了。可侄儿年纪还小,家里的两个女儿也不曾出嫁,自己怎能这样丧命海外?崔风宪心中酸楚,他慢慢低下头去,一时之间,心里起了投降之意。 崔轩亮见他迟迟不动,登时吶喊道:“叔叔!这些人好狂!你快打死他们一两只啊,让他们晓得你的厉害!”正催促间,却见叔叔转过身去,低声道:“老林、老陈,你俩随我来,我有几句话说。” 崔轩亮獃住了,万没料到英雄盖世的叔叔,真也有交代后事的一天。他眼眶一红,蓦地扑了过来,大哭道:“叔叔!叔叔!你别这样!要是真打不过他们,那咱们就投降吧!” 少年人易于激愤,一会儿叫嚣宣战,一会儿哭泣投降,终究是少了定性。听得侄儿的哭声,崔风宪也不知该说什么,他见两名婢女也在瞧着自己,便道:“小茗、小秀,劳驾妳俩,替我盯着他,别让他胡闹。” 两名婢女低下头去,轻声劝道:“崔二爷,事不关己那东瀛人和您非亲非故的您这又是何苦”崔风宪摇头道:“两位姑娘,崔某也与你们非亲非故,可你俩今日若是遇险,崔某一样性命相护。” 那两名婢女听得此言,登时啊了一声,心里不禁起了敬重之心,崔风宪把侄儿推给了她俩,喝道:“替我看着这小!别让他哭哭啼啼,老是丢人现眼。”言讫,便带著两名老下属,转身离去。 人来到了甲板角落,崔风宪环顾两名部属,沉声道:“老陈、老林,你俩跟了我一辈,崔某自忖相待不薄。如今件事交代,盼你俩日后给我办到。” 老陈哭道:“二爷您又做傻事了”崔风宪嗤了一声,道:“傻就傻!这天底下若没几个傻人,那人间还有什么意思?” 两名老汉自知无法再劝,只能垂忍泪,默默点头。崔风宪冷冷地道:“件事给你们。第一,我若是不幸战死,你俩便把我的尸身带到烟岛,葬在我大哥身旁,不必带我回中原了。” 听得二爷决心要死,老陈呜呜地哭出了声,怎也说不出话来。老林委实按耐不住,大喊道:“二爷,你又胡乱逞强了!你这般不明不白的死,您要我怎么跟嫂说?” 想到了老婆女儿,崔风宪睁着一双怪眼,泪珠在眼眶里滚动,道:“第第二件事我死之后,这艘船就送给弟兄们,盼你们相互扶持,以后每个月每个月再拿一点银两供养供养”说着此处,好似难以为继,只得咬紧了牙关,把头别了开来。勉力道:“供养我老婆小孩,崔某地下有知,也会感激涕零。” 两名老汉垂下头去,已是泣不成声。想他们永乐旧部为了“靖难”二字,长年来背负天下骂名,可彼此间的袍泽情谊却只有更加深厚。崔风宪咬住了牙,道:“最后一件事,是关于亮儿的。” 崔风宪要托孤了,两名老汉痛哭失声,纷纷跪了下来,垂泪道:“二爷放心,咱们便算拼了这条老命,也会扶持少爷长大成*人。” 崔风宪听得此言,心下不由一阵欣慰,便露出了笑容。道:“我与大哥自小相依为命,十七年前中道分别,他只留下了这么个遗腹给我。崔某此生唯一心愿,便是把孩教养成材,看著他成为一条铁铮铮的硬汉,那崔某是死也无憾了。” 老林哭道:“二爷您要是捨不得少爷,那就向那些人投降吧。”崔风宪怒道:“放屁!我这辈最恨的,便是那帮贪生怕死、卖友求荣的小人,我今日若把亮儿教成了无耻之徒,我死后焉有脸面见我大哥!” 崔风宪是个倔强的人,一辈不知干过多少傻事,老陈老林知道他的脾气,一时呜呜啜泣,点了点头。 崔风宪深深吸了口气,道:“记得,我死之后,你俩务必带著亮儿,把他交到魏宽手里。就说这孩从小没了爹娘,如今如今叔叔又不幸客死途中,求魏宽求魏宽”说到此处,心中一酸,泪水终于滚落了腮边,呜噎道:“看在我大哥的面上,务必收他为徒” 人之将死,其鸣也哀,眼看二爷垂泪了,老林、老陈大哭道:“二爷,您您要少爷另投名师,那那崔家的武功呢?以后谁来继承?” 崔风宪擦去泪水,嘆道:“傻,丹鼎派第一绝,便是‘元元功’,我崔家的‘八方五雷掌’,则是外门硬功的翘楚。倘使魏宽愿意把‘元元功’传授给亮儿”说到此处,眼中露出了光彩,霎时深深吐纳,道:“我崔家扬威天下之日就在眼前。” 两名老汉颤声道:「二爷,所以您……您此番过来求亲,就是为了这个元元功』?」 崔风宪颔道:“没错,这就是我上烟岛求亲的用意。我自己受限于内力,虽有‘八方五雷掌’,却仅能发到第式,再来便上不去了。倘使亮儿内外兼修,身具‘元元功’的绝顶内力,兼加‘八方五雷’的无敌打劲,称雄武林,已是指日可待。” 两名老汉啊了一声,方知崔风宪高瞻远瞩,早已为侄儿打算了一生。他拍了拍两名部属的肩头,道:“记得,我若不幸身死,你俩务必转告亮儿,要他不必为我报仇了。”老陈哭道:“为什么?” 崔风宪道:“我并不恨那些朝鲜人,可我也无法交出那个东瀛人。因为我有羞耻之心,所以得为自己的义理出战。记得,日后亮儿要是把持不住,做出了愧对祖上之事,你俩便把我今日的话说给他听,要他知道羞耻。” 眼见两名部属哭著点头,崔风宪心下宽慰,自知他俩定能不负所托。他了衣装,随即步下场中。眼见柳聚永已在等候,当即道:“柳兄,让你久等了。” 申玉柏淡淡问道:“崔老英雄,你的遗言都交代好了么?” 崔轩亮本在低头啜泣,听得此言,立时怒不可遏,正要冲上前来,却给两名婢女拉住了。崔风宪坦然一笑,道:“多谢申老弟关心。在下只望诸位信守承诺,一会儿崔某若能取胜,你们能依约离去。” 申玉柏转头望著那名英俊公,随即说道:“放心。我朝鲜武人最重诚信。一会儿崔老英雄若是不幸身死,我们也只会带走那名东瀛人,绝不会为难你的侄儿。” 听得对方再次提及侄儿,崔风宪眼中闪过怒色,他哼了一声,指节交握摩挲,啪啪有声,转到柳聚永面前,喝地一声,把脚重重一跺,旋即肃然抱拳:“安徽崔二!拜会柳大掌门!” 崔风宪长年在海外走动,名气并不如大哥这般响亮。可此时抱拳躬身,全身功劲展露,透露了名家风范。朝鲜武官看在眼里,都是暗暗点头。 柳聚永的内家功夫承继于关外的“铁松派”,自也算是中原武林人物。眼见崔风宪有礼,便也提起长剑,剑尖朝天,报以一礼。 崔风宪见他宗师气范,自也不好操爹干娘的乱骂,便又躬身道:“先生不必客气。你我各有道理,谁也不必让谁,来!生死便是见证!这就请赐招吧!”说话间衣衫一振,摆出了拳脚架式。 柳聚永见了他的身法,自知对方善于近身搏击,当下向后退开了一步,剑尖朝地,眼观鼻、鼻观心,等著崔风宪发招。 眼见对方神色静默,竟是一动不动。崔风宪自也暗暗忌惮,他偷眼去看对方的宝剑,只是那柄剑较中原用剑为宽,剑柄也较长,朦胧雾气中,剑锋沾满了铜绿,望来碧幽幽的,上头还铸造了“大武神王”四个篆字,下头依稀还有些铭,双方相距远,却也无法细观。 “高丽剑”形似吴越古剑,看这柄“大武神王剑”剑面宽广,少说二十来斤。剑招必也古拙缓慢,一会儿自己若能快招抢攻,或有胜机。 崔风宪自知近日气血不宁,不耐久战,稍稍算定了对策,身影微晃,立时正要向前试招,猛听“嗡”地一响,面前精光大见,长剑竟已扑面而来。 崔风宪心下震惊,没料到这剑如此快法,他急急甩头避让,却还是慢了一步。 鲜血缓缓渗出,染红了颈,满船人众颤声道:“二爷” “操!”崔风宪骂了一声,举手起来,朝脸上抹了抹,但见掌心里全是鲜血,对方的剑招快得匪夷所思,竟在眨眼间割破了自己的左颊,划出了一道寸来长的口。 青铜古剑沉重古旧,剑招却能迅雷不及掩耳。想来对方练有“寒冰神掌”,是以腕力沉雄若此。崔风宪心知不妙,他见地下散置了大批兵器,霎时脚尖一点,挑起了一柄单刀,握于掌中。 崔风宪平时专用一双肉掌御敌,如今手握单刀,不免让众船伕微微一愣。老陈、老林与他相识已久,此时却都暗暗颔,晓得二爷要出全力了。 越是泯不畏死之人,越不肯轻易送死。当此关头,崔风宪要苦苦求生。唯独如此,他才能看着儿女长大成*人。 两大高手面面相觑,脚下开始走动,双方眼盯眼,面对面,各自放低了身段,骤然间剑光再闪,柳聚永这剑更加快了,这回崔风宪却早已有备,他闪电般地挥刀出去,噹地一声脆响,刀剑相交,火光四溅,手上单刀已然折为两截。 崔风宪大吃一惊,这才明白对方的宝剑非同小可,他把单刀奋力抛出,就地打了个滚,随即脚尖一点,踢起了一柄郾月大刀,便向前方攻去。 郾月刀长有一丈,重达六十四斤,刀桿乃是精钢所铸,平日给崔风宪拿来压舱底,从没想过拿来御敌,只是此时对方手持绝世宝剑,自己也只能拿出了关老爷的大铁刀,一会儿以大吃小,或能靠著沉重份量,将“大武神王剑”撞弯撞断。 轰地一声,郾月刀横空劈来,柳聚永提剑抵挡,噹地一声脆响,郾月刀开了一个口,“大武神王剑”崁入刀锋,不减余势,仍在向前送来,听得“嗖”地一声,断刀飞了出去,坠入大海。眼看对方的“大武神王剑”锋锐如斯,崔风宪嘿地一声,急急向后翻仰,一个纵跃过后,手上又多了一柄二丈抓枪。 这“抓枪”是海战所用,比梨花枪、红缨枪更长一倍,尤其枪身并非铁铸,而是木造,柔韧耐打,便与齐眉棍相似,尤其崔风宪早年曾在军中习过“梨花枪”,刺点圈拦,招招精熟,想来枪长剑短,或能与对方相抗也未可知。 喝哈两声,崔风宪远远发招,枪头避开了对方的长剑,便朝柳聚永的喉头挑去。 “噹”地一声,剑枪相接,崔风宪的枪头飞了出去,成了一只空旗桿,又听“刷”地再响,崔风宪手上握了两根晒衣杆,刷刷刷风声暴急,崔风宪只剩一声「操」,他把满手的面桿砸了出去,随即使出了驴打滚,着地逃了开来。 这“大武神王剑”真是珍希古物,不知经过了几年的焠炼,出手时碧光变幻,锋利无匹。崔风宪连用了单刀、郾月刀、二丈抓枪,却都奈何不得,一众朝鲜武官见他四下窜逃,忍不住都是大摇其头。听那崔中久叹道:“素闻崔震山威猛如虎,没想到打起架来却是挢捷如猴,真让人大开眼界了。” 崔轩亮大怒道:“你啰唆什么?我叔叔手无寸铁,你要他怎么办?”崔中久笑道:“谁说他手无寸铁了?你没瞧满地都是兵器,他自己不想用,却又能怪谁呢?”崔轩亮受不得激,几句冷言冷语听来,顿时大怒欲狂,待要上前搦战,却给两名丫嬛急急抱住了。 此时强敌环伺,崔风宪打退了一个,后头还有两个,何况朝鲜人以决心著称,既然杀机已动,便不会忽然心软罢手。崔风宪左逃右闪,心下暗叹:“罢了、罢了,今日尽人事、听天命,好歹不愧好汉之名。”正感气馁间,忽见甲板上躺了一只藤条,却是平日拿来揍小狮的,不觉心下大喜:“有了!吾命不绝矣!” 藤条柔韧坚硬,兼而有之,对方的宝剑再利,也无法将之一次斩断,他喝地一声,使出了“灵猴拳”的“顺手牵羊”,俯身将地下的藤条抄起,便朝柳聚永的手腕打去。 “刷”地一响,对方长剑反向斩来,藤条受力之后,上头顿时多了个缺口,却只微微向后弯曲,并未应声折断。崔风宪心下大喜:“果然管用!”他苦候良久,便在等这一瞬之机,当下身侧翻,右脚飞出,便朝对方的手腕踢去,朝鲜众官心下一凛,均想:“这人变招好快。” 崔风宪六十又五,身手却是挢捷至,那柳聚永反应也快,猛将剑身微侧,锋刃对准了崔风宪的足掌,便要让他自行撞上。 “喝!”崔风宪右手撑地,使出了绝技“双飞腿”,但见他右足腾空,左脚随即补上,竟已踹上了剑面平滑处,看这一脚气力足达数斤,这“大武神王剑”便再刚毅十倍,也要硬生生折断了。 嗡嗡嗡嗡剑尖前后弹晃,发出了嗡嗡震响,这柄剑竟是刚毅柔韧,兼而有之。崔风宪惊得呆了,眼看对方的剑刃当胸刺来,赶忙反起藤条挡架,“剥”地一声过后,那藤条正面受了一剑,竟尔从中裂开,随即四散崩裂。 “大武神王剑”真是罕见宝物,锋利无匹,却又柔若流水,此时双方相距不过五尺,但见面前寒光四射,那长剑不减来势,仍朝自己的胸膛插来。可怜崔风宪手无寸铁,一来走避不及、二也无法空手硬接,众船伕心下大悲,莫不哭叫道:“二爷!” 一点寒星飞到面前,即将透胸而入,崔风宪深深吸了口气,霎时扎下马步,左拳置腰,右掌便朝剑尖平推而去。怒吼道:“雷霆起例!” 嗡嗡嗡嗡嗡天地绽现奇观,只见一点剑尖向后曲仰,崔风宪双腿扎马,右掌前推,竟用无形无影的掌风逼弯了剑刃。一片欢呼之中,朝鲜众官却都大吃一惊。方知此人的外门掌功练到了化境,万万小觑不得。 近身肉搏时刻到来,崔风宪即将开始反攻,他摆开了金鸡独立式,以右掌之力逼开了剑刃,随即厉声再喝:“元帅借雷!” “八方五雷掌”第二式,便是这招“元帅借雷”。霹雳般的大吼之中,南天门元帅下凡显圣,但见蒲扇般的大掌奋力拍来,已然逼近柳聚永胸前,此时他的长剑给对方牵制了,无可奈何中,只得提起了左手,应了一招“寒冰神掌”。 轰然大响发出,寒冰真力撞上了“元帅借雷”,内力与打劲相触,已然魂飞魄散。眼见这不可一世的“柳名士”摇摇欲坠,崔风宪深深吐纳,便发动了掌中黏劲,也是怕一招“元帅借雷”打他不垮,当下使足了掌劲,慢慢将对方的身牵引过来。 “好啊!”众船夫大喜过望,都在替老板高声叫好。崔中久则是嘿地一声,咬牙道:“好你个小崔,居然还留了这一手功夫啊。” 先前崔风宪丢丑卖乖,只为此刻的扬眉吐气。他晓得铁松派的“寒冰真气”有其独到之密,定得给他最后一击。眼见对方的身已到面前,当下蹲低了马步,蓦地双手向外一分,厉声怒号:「天开雷门!」 “八方五雷掌”第式,便是这招“天开雷门”,只见崔风宪须发俱张,目眦欲裂,双手一上一下,拉出了一道掌势,那柳聚永给雄浑掌力一拨,双手已然被迫上下分开,手中宝剑给这股巨力一逼,更已弯如拱桥,随时都会断裂。 崔风宪奋起毕生功力,逼得柳聚永胸腹门户大开,算来已分出了胜负。他深深吸了口气,顿时撤下右掌,中宫直进,便朝对方的胸口拍去。崔轩亮大喜道:“叔叔赢了!叔叔赢了!” 在满船的欢呼声中,崔风宪掌力已出,堪堪将至柳聚永胸前,身形却忽尔停住了。崔轩亮愕然道:“叔叔,你你怎么了?” 呕地一声,崔风宪张开了嘴,喷出了大口鲜血。看得出来,他的气力枯竭了。 “八方五雷掌”最是耗费内力,看崔风宪本已气血不顺,那招“天开雷门”使出,丹田内息大为损耗,此时此刻,终于放尽气力,难以为继了()。 天命如此,夫复何言。崔风宪微微苦笑,朝侄儿瞧了一眼,示意告别。 噗地一声,一柄长剑透胸而过,崔风宪身向上弹了弹,但见柳聚永把手一抽,鲜血飞洒而过,崔风宪看着自己的侄儿,身软倒,慢慢闭上了眼。 “二爷!”、“二爷!”众船夫大哭大叫,人人都奔了过来,那柳聚永“喝”地一声,剑光圈转,吓退了众人,随即俯身下来,探了探崔风宪的鼻息,确定胜负之后,方才向那“目重公”躬身示意,走回了人群。 眼看柳聚永走了,众船伕哭哭啼啼的奔将过来,待见崔风宪身蜷缩成一团,竟已断了气,顿时哭声震天。崔轩亮一没哭泣,二也不曾过去,只是呆呆站在远处,只见叔叔倒在老陈怀里,双眼紧闭,嘴角还挂着一抹笑,好像睡着了。众船伕拼命喊他,却都无法让他醒来。 两名婢女拉住了崔轩亮,哭道:“崔少爷,你叔叔死掉了,你快过去看看啊,快啊” “哼。”崔轩亮扬高哼,使劲一甩手,把两名少女推开了,傲然走开了几步。 才不必看,也不用管,更犯不着伤心因为啊因为这一切都是假的,这是作梦只消明早睡觉醒来,叔叔便又活起来了,那又何必哭呢? “哈哈,根本是骗人的。”崔轩亮哈哈笑了起来。拼命忍耐自己的泪水,他没住口地告诫自己,没错,这一切都是假的,都是做梦见到的一会儿起床后,叔叔便要带着自己去求亲了,然后自己就要带着美丽的新婚妻回家,和两个堂妹一起玩耍 正想间,忽然背后一痛,给人狠狠推了一把,他摔在地下,抚着自己的疼背,转头向后,惊见几名朝鲜武官分队分列,直朝舱下而去,他们又来抓人了()。 “坏人”一声抽噎之后,崔轩亮泪水滚滚而下,因为这一切都不是作梦,因为他的背很疼,可是自己却醒不来。他痴痴看着那帮坏人,猛地一声凄厉尖叫,扑到了舱门口,大哭道:“坏人!不许你们进我叔叔的船!走开!走开!” 砰地一声,崔中久瘸脚微踢,便将他踢得着地滚开了。崔轩亮啊啊喘息,猛地爬起身来,扎下马步,旋即向前正推一掌。 “雷霆起例”来了,几名朝鲜武官晓得这招掌法厉害,纷纷向旁闪开。崔中久嘿地一声,满心不耐,便也迎上一掌,朝崔轩亮的掌心击去。 双方掌劲相触,崔中久忽然“咦”了一声,只觉对方送来的掌力并不强,依稀之间,好似混杂了几股力道,忽松忽紧,精微巧妙,他吃了一惊,正要奋力将崔轩亮推开,突然间脚下剧晃,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两步,他膝间用力,正要设法站稳,霎时间瘸腿一软,重心不稳,竟然向后翻倒了。 崔中久嘿地一声,不待后背触地,猛地举掌向地一拍,身借势翻起,便又站立起来,身法可说俐落之至。他恼羞成怒,喝道:“臭小!我答应过你叔叔,放你一条生走,你别给脸不要脸,硬望死里钻!” “打死你()!”崔轩亮如疯似狂,但听他怪吼一声,再次劈出一掌,心里一个顽硬念头,就是要和这些人作对到底。好似只要这般蛮干,便能让叔叔活过来。崔中久晓得他掌法厉害,这回便不出招了,只沉下脸去,冷冷地道:“小兄弟,别逼我玩真的,那可会见血的。” 刷地一声,面前寒光大现,“济刀”已然离鞘而出。 “济国手”一身武功都在刀上,一旦挚刀在手,真乃一代宗师,气势慑人。只是此时崔轩亮势如疯虎,什么都不顾了,只管朝对方身上猛打。 “少爷!”众船夫大惊起身,这才发觉崔轩亮干起了傻事,霎时人人前仆后继,都要上前来救,可“济国手”何等武功,却又怎么来得及救人?只见宝刀划过了半圆,随时都能将崔轩亮的手臂卸下。 当地一声大响,一只木棍敲来,刚巧打上了“济刀”的刀面,带得刀身向后一荡,随即顺势向下击打,险些打中了崔中久的手腕,竟逼得他退开了一步。 全场错愕中,人人都转过了头,望向了舱门。 只听脚步沉沉,一名东瀛人手提木棍,气喘吁吁地倚着舱门,慢慢地走了出来. 前传 第四章 千呼万唤始出来 “大内荣之介!”眼见那东瀛人现身出来,崔中久已是惊怒交迸,听得刷刷连声,朝鲜众高手全数掣刀在手,人人紧盯那名东瀛人,如临大敌。 那东瀛人浸在海中已久,压根儿不见气力。只是全场朝鲜武官仍不敢掉以轻心,那“目重公”则是泛起了冷笑,神色带着杀意。 甲板上高手环伺,严阵以待。那东瀛人却显得为镇定,他左顾右盼,忽见崔轩亮眼眶湿红,似有什么伤心事,当下顺着他的目光去看,便见到甲板上躺了一名男,浑身浴血,身旁围着几十名船夫,人人都在低声啜泣。那东瀛人轻轻“啊”了一声,想来知道生了什么事。申玉柏冷冷说道:“荣之介,这人为了窝藏你,不惜与我方比武,以致不幸身死。你快快投降吧,别再做困兽之斗,以免殃及无辜。” 那东瀛人不知是听不懂汉话,还是刻意置之不理,只管走到崔风宪的尸身旁,慢慢跪了下来。崔中久使了个眼色,当下提起了济刀,率先走上一步。一旁柳聚永也是手按剑柄,转到敌方背后。在这两名高手的带领下,其余武官也缓缓向前,缩小了包围圈。 一片寂静中,那东瀛人握住了崔风宪的手,喃喃地说了几句话。众船夫奋力朝他身上去推,大哭道:“走开!二爷要是没救你,那也不会死在这儿!走开!走开!别缠着他了!”那东瀛人毫无气力,给众人伸手一推,便已跌坐在地。眼看机不可失,崔中久把手一挥,名武官同时闪电般探手出来,便朝那人颈、肩、腕各处要——害抓去,那东瀛人好似神智全失,茫茫然不知防御,众武官心下大喜,堪堪得手之际,猛见那东瀛人手臂暴长,竟从崔风宪的腰间抽出了匕,便朝众武官削去。 匕画了半圆,精光所过之处,名武官的喉咙都要给他割断。看这招来势奇快,足见算计之精、拿捏之准,一旁申玉柏、崔中久、柳聚永等人猝不及防,虽说站得近,却都无法救援。眼看名同伴便要死在当场,忽见黑影闪动,一名男从天而降,硬生生地踩住那东瀛人的手,逼得他放开了匕。“目重公”来了,他的武功高得不可思议,刹那间便镇住了场面,只见他左脚微踢,那匕受力飞出,不偏不倚插回崔风宪的腰间。随即探出右掌,叉住那东瀛人的喉咙,将他高高举了起来。 寻常人喉头受制,定然痛苦挣扎,那东瀛人却是动也不动,只管向崔轩亮瞧去,嘴角勉强挤出了笑,似在向他道谢,又似向他辞行,那“目重公”手指渐渐缩紧,慢慢地,那东瀛人张开了嘴,舌头外吐,脸上却依旧挂着那副笑容。崔轩亮呆呆看着那人,蓦然间,心中一酸,好似见到了叔叔临死前的场景,他忽然奔了过去,运起了掌力,便朝“目重公”身上击去,哭叫道:“放开他!放开他!” 砰的一声,一招“雷霆起例”击出,竟重重击在“目重公”的身上,听来宛如雷鸣打鼓,煞是惊人。崔轩亮大哭大叫,正要击出第二掌,“目重公”已探出左手,闪电般扣住了崔轩亮的手腕,随即肃然转身,冷冷望向面前的少年。“目重公”很高大,便像一座巨人,本来崔轩亮身长八尺有余,并不比这人矮多少,然而此时双方对面站立,崔轩亮却似成了个稚童。在对方的逼视下,他的膝盖微微抖,想要说话,没了力气,想要动手,没了勇气,最后他只能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眼眶慢慢转为湿红,开始抽噎啜泣。 “目重公”咧嘴而笑,把右手一松,那东瀛人便如烂泥般倒下,浑不知是死是活。他凝视着崔轩亮,朝他的俊脸拍了拍,随即迈开脚步,便从少年郎身边擦肩而过。眼看朝鲜众人一个个从面前经过,崔轩亮却只能垂着俊脸,细声抽噎,竟连说话的胆也没了。眼见崔中久来到身边,冲自己嘿嘿一笑,崔轩亮终于放声哭了出来,只见他转身奔向了甲板,翻开了一只铁箱,只在里面乱翻乱找,好似失心疯了一般。 眼看崔轩亮如此怯懦,众船夫都是暗暗垂泪,忖二爷的仇是报不了的。朝鲜众武官晓得这批人不成气候,便架起了那名东瀛人,正要朝座船而去,猛听“咻”地一声响,崔轩亮手中散火光,似有什么东西飞上了天。 全场尽皆仰起来,只见雾里有道火光,越飞越高,越飞越快,堪堪去到天顶之上,猛听轰隆一声巨响,天顶苍穹散出了一片金光。 烟火炸开了,在这雾茫茫的苦海之中,出了万丈光芒,将大海染成了金黄之色。众人大吃一惊,这才见到一名少年拿着一面布旗,正朝桅杆上爬去。只见他攀到了杆顶处,放声哭喊:“来人啊!谁来救救我们啊!快来人啊!”布旗迎风飞舞,旗上所绣正是“日月”二字。崔轩亮凄厉哭叫,拼命挥舞着日月旗,高声向普天下的汉人同胞求救。日月旗……驱逐鞑虏的旗号……见得王纛当空招展,一众船夫忍不住泪如雨下。苦海茫茫,回头是岸,如今宝公早已谢世了,永乐大帝也已不在了,当此衰微之世,天下汉人分崩离析、自暴自弃,鄙夷同胞尚且来不及,谁还有空来解救他们? 眼看崔轩亮异想天开,放声呼救,朝鲜武官都忍不住哑然失笑,自知方圆里内并无一艘船,便朝己方座船走回。堪堪踏上了行板,猛听“咻”的一声,雾气里腾起了一道火光,随即传来“轰”地一声爆响。 天空变色了,慢慢被染成一片血红,雾色中望去,竟是如此璀璨壮观。 众船夫全傻了,只因这道烟火便是宝公舰队的“红火星”,当年西洋宝船前哨左翼的号炮,如今事隔多年,居然有人将之放上了天,这是怎么回事呢?一片愕然间,忽见崔轩亮指远方,凄厉哭叫:“看!看!宝公来了!宝公来了!宝公来救叔叔了!” 中原海上第一英雄,古来莫过宝公,声望之高,说来便如海神一般。听得“宝公”之名,众船夫如中雷击,一个个奔到了船舷旁,全都放声哭叫起来:“宝公!宝公!”一片哭喊叫嚷之中,忽听海面传来操桨声,远方雾气隐动,真个有船来了。 朝鲜众人心下一凛,全都驻足下来,只见浓雾中飘扬一面旗帜,上书“宣威”二字。十七年前宝公最后一趟出海,前哨左翼舰队共有十五舰,为帅字舰正是“宣威”,朝鲜武官面面相觑,心里都有些忌惮,不知是否真有中原的船舰在此航行。那“目重公”则是定力过人,眼见情势有变,反而不急于离开,只双手抱胸,凝视着远方。水声哗哗,远处真有划桨声传来,只见那面旗帜益接近,慢慢破开雾气,驶出了一艘竹筏,其上站了一人,身穿蓑衣,头戴斗笠,手上还拿了一面大旗,上书“宣威”二字。 “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朝鲜武官实在忍俊不禁,全都放声笑了起来,众船夫则都呆傻了——看先前号炮放得震天高,似有大军到来,谁知雷声大、雨点小,原来是这么一叶孤舟,岂不惹人捧腹噱? 一片笑声中,那竹筏已从两艘大船的缝隙中驶来,只听得竹筏上传来呼喊:“船上的朋友,方才那号炮可是你们放的么?” 听得竹筏上有人问话,老陈、老林都想来答,奈何朝鲜武官在一旁监视着,无人敢吭上一字。众人正嗫嗫嚅嚅间,那崔轩亮却已从桅杆上急急攀下,他奔到了船舷旁,凄厉大叫:“那炮是我放的!那炮是我放的!朋友!你快上来!快点!” 哗的一声,海面上水波轻响,纵起了一条人影,只见那人在船身旁一点,身形便又拔高数尺,众人眼前一花,面前已然多了个男。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来人轻功高,竟是个练家。朝鲜众官咳了一声,便向“目重公”看去。那“目重公”自始至终不动声色,只垂下脸去,点了点头。一旁柳聚永立时走上前去,崔中久、申玉柏等人也是手按刀柄,眼露杀机。 眼见朝鲜众官环伺在侧,那人却也未加提防,自管自地摘落了斗笠,又把蓑衣脱了下来,只见他背负一口长剑,身穿一袭皂白长衫,约莫二十一二的年纪,却是一名少侠到了。他把旗杆插到了船上,正要说话,猛见地下满是鲜血,倒卧着一具尸体,不觉大吃一惊:“这……这是怎么回事?怎有人死在这儿?”崔轩亮泪流满面,抽抽噎噎,什么也说不出来。老林、老陈也是结结巴巴,口齿不清,反倒是两名婢女还能说话,她俩手指那群朝鲜武官,哭道:“他们是坏人!他们拦下崔老板的船,胡乱杀人!少侠快给咱们主持公道!” 那白衣少年微微一凛,急忙去看那批武官,只见这帮人全数带着刀剑,正打量着自己,神色不善。他嘿了一声,沉声道:“你们是什么人?快快报上名来!”眼看又有人来找死了,朝鲜众官全数垂下了头,彼此互望一眼,却是谁也没接口。那白衣少侠森然道:“朋友,敢情你们是聋了么?地下躺着的那个人是怎么回事?是不是给你们害了?快说!” 他口气森严,好似在号施令。只听脚步沉沉,那柳聚永已然走上前来,他深深吸了口气,目光冷峻,把手朝边指了指,示意对方让开道。 白衣少侠不为所动,反而双手抱胸,向前跨出一步,刻意向对手挑衅。柳聚永笑了笑,一语不,只管垂下头去,拇指慢慢推开剑柄,轻轻吸了口气。老陈颤声道:“少侠……这人的武功好厉害的,你……你千万小心……” 那少年满面微笑,摇了摇手,正在示意无碍,猛听“铿”地一声大响,“大武神王剑”离鞘斩出。但见甲板上火光四溅,竟正正斩上了那白衣少侠的背心,这一剑毕竟还是得手了。 万籁俱寂中,人人停住了呼吸,崔轩亮也是张大了嘴,正等着白衣人血流满身,倒地而死,却听他笑道:“好快的剑,不过斩错了地方。”说话间他转过身,露出了背后斜挂的那柄宝剑。 “好啊!”少侠神色潇洒之至,甲板上立时响起了一片喝彩,人人的欢呼都自真诚。原来这白衣少年性情自负,适才青铜古剑斩来,他竟不肯抽出背上宝剑挡架,只管转过身去,以背后的兵器挡下对方的杀招。这招好看是好看,却不免过行险,只消落剑处差之寸许,抑或是自己的宝剑锋锐不及对手,立时便要给人腰斩了。 看这“大武神王剑”乃是朝鲜远古神兵,先前斩刀坏枪,人所共见,谁知却无法斩断白衣少年的佩剑,足见这柄剑定有重大来历。若是崔风宪在此,定能叫破此人的来历,只是众船夫并非武林中人,崔轩亮也属年轻识浅之辈,自都认不出人家的来。那少侠挡下了柳聚永的突袭,已然技惊四座。他挡住了朝鲜众官的去,眼见他们还抓着一名男,双眼紧闭,好似晕了过去,不觉又是一奇,道:“这人又是谁?为何会给你们押着?” 他探出手来,正要去拉那名东瀛人,猛听“嗡”地大响,“大武神王剑”当胸再斩,说时迟、那时快,那白衣少年一个后仰翻身,便避开了对方的青铜剑,随即握住背后神兵,运力疾抽,但见一道白虹划破雾气,光芒万丈,竟逼地众人别开了脸。当地一声巨响,嗡嗡之声盘旋上天,只见“大武神王剑”晃了一晃,再看那名少侠,手中也握着一柄宝剑,剑身笔直,剑面上铸有篆字花纹,见是“峨眉羽士”四个字。 “峨眉山白眉剑!”崔中久蓦地吃了一惊,“你……你是白璧瑜的什么人?”白衣少年笑道:“在下白云天。你称我大伯的名字,可得恭敬点儿。”说话间挽起剑花,剑连环,便朝柳聚永圈去。峨眉高手来了,众船夫都是吃了一惊,看那白衣少年报上名号,自称“白云天”,他出手时衣衫飘飘,宛如仙家出尘,手上招式也甚为俊秀飘逸。那柳聚永也不答话,“刷”地一声劲风破空,手中长剑反刺而出,碧影幽光,正是“大武神王剑”反击而来。 当当当当,甲板上爆起一片兵刃交击声,只见白光如虹,正是白云天手中神兵;碧影青青,则是“高丽名士”的青铜古剑。双方以快打快,招式绵密,每回宝剑相触,便要爆出一阵刺耳锐响,竟使甲板上开满了火树银花,煞是耀眼。 双方越打越急,彼此专攻不守,招式险恶,每一剑都是斩在对方的兵刃上,一时间不知对撞了几几千下,慢慢地,柳聚永呼吸加促,竟给对方逼地退后了。这并非是他的招式不及对手,而是白衣少年的宝剑过锋利,双方兵刃每回相触,自己的“大武神王剑”便要嗡嗡大响,火光炸开处更见细小铜屑飞出。若再硬碰硬下去,自己这口青铜古剑定要毁于此役。 眼看“高丽名士”有所不敌,“济国手”便要上场了。那崔中久提起了“济刀”,拐着那条瘸腿,缓步而来,猛听“刷”的一声,“济刀”抽将出来,只见刀光如雪,甚是亮眼,那崔中久凝目旁观两人激战,随即两手握柄,缓缓摆出了双手剑式:“霹雳上杀”。 “济刀”形如日本刀,其名为刀,实为双手剑。刀身重二十斤,握柄处长,出手时须得双手来握,看这招“霹雳上杀”气凝如山,出手时仅有两式,一式称为“豹头击”,一式则为“独劈华山”,倘使对手膂力不及,抑或兵器有所不如,往往会连人带剑给他砍为两段。 那白云天见得“济国手”上来,却是丝毫不怕,一面与“高丽名士”拆招,一面以眼角余光打量崔中久,神情潇洒,似乎胸有成竹。崔中久嘿嘿一笑,将宝刀高举过顶,正要上步突击,却给人拉住了。他微微一凛,回头一望,却是“目重公”来了。“目重公”沉眉敛目,冷眼旁观,眼看柳聚永脚下连退,渐渐不敌,忽然间凌空一抓,那申玉柏的腰中佩刀竟离鞘而出,竟已飞了过来。听得“嗡”地一响,“目重公”屈指轻弹,刀柄给中指弹过,顿时刀身旋转快绝,直朝白云天射去。 一时间,白云天面前烈风大作,那单刀还未来到面前,一股刺眼强风便已袭来,逼得他睁不开眼。他心下大骇,万没料到敌众里还藏着一位绝世高手,慌忙下急急向左闪避,岂料那柄单刀半空旋飞,仍朝自己胸口射来,似已算准了自己的退。眼看对手的武功深不可测,那白云天更是惊恐,情急下只能回转了宝剑,便朝单刀硬架。 当地巨响过后,单刀四散碎裂,射向了四面八方,船上众人大惊失色,各寻掩蔽之所,崔轩亮也扑倒了两名婢女,就怕她俩受了损伤。 “夺”、“夺”之声不绝于耳,甲板上钉了一整排刀屑。转看那白云天,虎口已然破裂出血,宝剑非但给震得脱手,手臂、大腿上更是鲜血淋漓,竟给刀屑钉出了十来处伤口。一噔噔噔地退到了船尾,脸上满是骇然。 那“目重公”武功之高,天下罕有。区区一招使出,便将不可一世的白云天打得一败涂地。他斜过了眼,环顾全场,似在问还否有人上来挑战。半晌过后,他把袍袖一拂,众武官便又押起了那名东瀛人,正要上船离开,却听白云天哈哈一笑,道:“好啊,你们这般倚多为胜,欺侮于我,可别怨我找帮手啰。”众人听他还要寻找帮手,不禁都是一奇,白云天却不打话,只从腰间取出一只小小的唢呐,向天吹鸣。 “呜呜……呜呜……”唢呐形体虽小,声腔却大,登时远远传了出去。 “呜……呜……”瞬息之间,雾气深处也传来了唢呐声,悠扬及远,久久不息。 雾中深处有回应了,朝鲜众人惊疑不定,不知是什么人到来,只听白云天鼓气呐喊:“爹!我在这儿!我在这儿!”慢慢的,雾里唢呐声益清澈,但觉海面剧烈起伏,似有什么巨物逼近而来,正感骇然间,猛听“砰”地大响,朝鲜战船给狠狠撞了一记,带得商船上下震荡,众人有的扶住船舷,有的跌坐在地,却不约而同张大了嘴,齐朝右舷仰望而去。 “呜……呜呜……”右舷浓雾破散,朝鲜战船旁静静驶来一艘巨舰,它比崔风宪的船大了两倍不止,看那西桅杆悬着一面方旌,大书“隆庆”,右侧另有一面号旗,见是“宣威”。正中则是一面锦绣王纛飞扬在天,高书“日月”二字。多少年过去了……日月旗,那驱逐鞑虏的旗号,终于重现在大海之中,一时之间,众船夫热泪盈眶,人人都跪倒下来,痛哭失声:“万岁!万岁!万万岁!” 长四十四丈,宽十八丈,前后九桅十二帆,舰体之大,冠绝天下。这便是宝公留下的最后遗迹。曾经名扬海外的巨舰,随着永乐大帝的过世,便一一给朝廷拆毁遗弃,如今这硕果仅存的巨舰再次现身,如何不让众船夫心神激荡? 呜呜……呜呜……唢呐声相继响起,苦海中一字排开了艘巨舰,“宣恩”、“宣德”、“宣武”,正是隆庆朝残存的“宣威四舰”。这四舰中以“宣威”为帅字,余为战座舰,护卫前方两翼。诸船以虎头浮雕在前,彩绘凤凰于两翼,望来便如大鹏金翅鸟,体势巍然,巨无与敌。 情势急转直下,中原的战船已然开抵,此时“宣威舰”挤开了朝鲜战船,船头便与崔风宪的船尾相接,听得砰地一响,行板放落下来,随即走上了一群人。中国的援军到了,但见为之人身穿金甲,头戴金盔,四十出头,却是一位“督师总兵官”。看他虽作武官打扮,却是丰姿儒雅,飘飘然有出尘之貌,端的是上国仪表。一旁另有十来名随扈跟随,人群最后则站着一名中年美妇,也是雪白端正,想是那位督师的亲眷。 甲板上乱成一片,满地刀械,有个男倒于血泊中,死活不知。那督师眉头紧皱,转头去看那白衣少年,却见他身上染血,已然受了轻伤。忍不住嘿地一声,道:“云天,爹爹不是要你过来察看情势么?怎地又打了起来?”白云天听了那中年男的问话,登时指向朝鲜武官,大声道:“这些人强凶霸道的,好生可恶,孩儿一时看不过眼,便和他们动上了手。” 那中年男抬起头来,待见对方的战船高悬王纛,上书“朝日鲜明”四字,忍不住摇了摇头,责备道:“你又来了,你当这里是峨眉山脚,由得你不分青红皂白、胡打一气么?这些人是什么来历?你可曾问清楚?” 白云天咳了一声,道:“这……这孩儿倒没问。” 那督师叹道:“胡闹,胡闹。瞧瞧你,成日里逞勇斗狠,这可又挂彩了吧?”话声甫毕,那中年美妇已然急急迎上,慌道:“什么?云天又受伤了?快去找大夫来。” 那中年美妇白皙美貌,与白云天有几分神似,当是他的娘亲无疑。果然白云天低声便道:“娘,一点轻伤而已,您别在这儿婆婆妈妈、大惊小怪的,好生丢人。”那美妇娇嗔道:“丢什么人?你打架受伤,娘连瞧都不能瞧?” 那中年美妇温柔秀美,看她细心捋起儿的衣袖,已在替他包扎伤势,不胜爱怜之色,似为儿死了也甘心。那白云天却是一脸尴尬,只左右张望,想来大庭广众下,就怕给人见了笑话。 白云天手臂擦伤,大腿上也给割破了几处伤口,便惹得娘亲呵护备至。可怜崔风宪倒毙在地,一身是血,却是无人闻问。只听咚地一声,崔轩亮跪了下来,啜泣叩:“大人!小民的叔叔给他们杀死了,求大人!求大人!给咱们主持公道!” 眼看崔轩亮哭哭啼啼,白璧暇忍不住眉头紧皱,道:“张勇,过去问问,瞧瞧生了什么事?”此时白云天的宝剑还落在甲板上,人群中便走出一名随扈,将之拾起,却是那张勇了,只听他问道:“你们是朝鲜国的人么?” 那“目重公”自高身份,不屑来答。那申玉柏便上前道:“正是。下官朝鲜景福宫带刀统制申玉柏,不敢请教将军名号。”那随扈淡淡地道:“某是宣威舰水师教谕,张勇。”申玉柏必恭必敬,忙躬身道:“参见张将军。” 当时中华国力冠于东海,海船出航时,有如天巡狩,气势自也非凡。那张勇受了他一礼,却不应不答,他左右瞧了瞧,忽见朝鲜武官人人带刀,船上还架起了洪武炮,全数对准了甲板。不由蹙眉道:“申统制,你们大张旗鼓地夹住这艘商船,却是想做些什么?” 申玉柏忙道:“回张将军的话。我等奉敝国主之命,前来此地追缉倭寇。谁知这倭寇狡猾多智,居然躲到了贵国商船之上,咱们无可奈何,只有拦停了船,登船捕。”那随扈哦了一声,眼见朝鲜武官还架着那名东瀛人,便问道:“这小就是统制口中的倭寇么?”申玉柏忙道:“没错。此人十恶不赦,残贤害善,我们已将他拘捕到案,一会儿便要押回国去受审。”那随扈不置可否,左顾右盼间,又见崔风宪倒在地下,便道:“这人又是怎么回事?怎会死在这儿?” 申玉柏忙道:“这位便是这艘船的船东。他不知为何,硬是要窝藏那名逃犯,起先是出言不逊,之后争吵叫嚣,最后还和咱们动上了手,我方不得已出剑自卫,以致有所死伤。”“胡说!胡说!”崔轩亮冲了过来,凄厉哭叫,“你们几十个打他一个,还说什么自卫?”正要上前厮打,却给众船夫架了开来,两名婢女也急来相劝,都要他稍作忍耐,让本国官长调处。 那随扈眉头深锁,道:“几位朋友,不是我要说你们。这朝鲜、中华本是一家,自该以和气为上,你们下手可也重了些,怎能把人杀了呢?” 申玉柏叹道:“将军有所不知。这位船老板也是有功夫的。咱们若不出手自卫,恐怕现下倒在血泊里的,便是咱们几位武官了。”说着低声又道:“张将军,我方赶在即,不克久留,不知大人可否行个方便,让咱们的船早些离开。”那张勇还未言语,手上却已多了一只木盒,正是申玉柏塞来的。他愣了一愣,掂着那盒沉甸甸的,不知装了什么东西,当下悄悄将之打开,惊见里头金光闪闪,竟是放满了金条。 申玉柏附耳道:“张将军,贵我两国,和气为贵,还请您替咱们打点打点。” 此时中原的战船势大,共有四艘巨舰前后抄夹,对方若是执意刁难,朝鲜战船恐怕要吃上大亏。眼看申玉柏如此多礼,那张勇忍不住微微一笑,他拿起了木盒,正要说话,却听耳边传来啜泣声:“军爷……您不能拿……” 众人愕然,转头去看,却又是崔轩亮来了。只见这孩哭红了眼,跪倒在地,紧紧抱住了张勇的腿,哭道:“军爷……您是咱们姓的武官,不能拿他们的钱,您若是缺钱用,小人这儿也有……”说着从怀里取出一把碎银,捧于掌上,不住啼哭。张勇又羞又怒,喝道:“谁说我要钱了?你把手松了!”举起脚来,往崔轩亮身上一踹,碎银滚得满地都是。那崔轩亮一不敢还手,二不敢松手,只顾抱着那人的腿,呜呜啜泣。 那张勇给这么一闹,也有些下不了台,他望向申玉柏,道:“这事如何处置,我一人不能作主,得回去问问我家大人。”正要转身,却给人拉住了,他回头一看,但见来人瘸了一条腿,正是崔中久到了。他攀住了张勇的肩头,含笑道:“这位将军,稍慢一步,不知您家主公可是姓白?” 张勇愣了愣,道:“你……你认得我家督师?” 崔中久微笑道:“久闻白璧暇白督师出身峨眉,一身剑法出神入化,一手章更是名动公卿,号称‘书剑双绝’,在下久在异邦,却也仰慕得紧,不知今日是否有缘拜见?”崔中久长年在官场打滚,深暗人情昧,果然此言一出,背后便响起了脚步声,只见那“白督师”亲自上前,捋须微笑:“这位是‘济国手’崔中久崔大侠吧?” 那崔中久听得对方认得自己,心下自也欢喜,忙欠身施礼,说道:“不敢、不敢,白督师之前,谁敢自称什么大侠?只是我等虽远在朝鲜,也知‘靖海督师’白璧暇武双全,是省城解元,武是京城状元,今日一见,果是神采飞扬,‘书剑双绝’之号,绝非虚传。”白璧暇心下得意,脸上却不好过快意,便道:“崔大侠客气了。适才犬举止莽撞,若有什么得罪之处,还请多多包涵。”崔中久惊道:“原来那位少侠是您的公?难怪动起手来凌厉无比,咱们要是少练了几年功夫,恐怕就见不到大人了。” 崔中久甚是机敏,官场功力不知胜过申玉柏多少倍,几句话说去,白璧暇非但不以为忤,反而哈哈大笑,道:道:“崔大侠说笑了。我这儿艺成不久,初生之犊,就是莽撞急躁,适才若非崔大侠手下留情,他哪里还有命在?”他说得兴起,便挥了挥手,道:“云天,过来。” 话未落音,脚边立时趴来了一人,只听他悲声啜泣,道:“大人……小民的叔叔给他们杀了,大人……你得给小民主持公道……大人……” 崔轩亮又来了,他在一旁偷听他们说话,眼见双方相谈甚欢,一副他乡遇故知的模样,生怕他们化敌为友,便又跪了过来,大放悲声。 那白璧暇原本心情甚好,见得这孩老是哭,不由也有些心烦。便皱了皱眉,道:“你别跪在这儿,起来说话。”那崔轩亮其实只是个孩,一辈在叔叔呵护下长大,哪里见过什么大场面?只哭哭啼啼地站起,不住伸手拭泪,模样为可怜。 这“宣威舰”上不只有朝廷武官,尚有一些商贾宾客,听说出了事情,便都挤上了巨舰船舷,自在那儿观看。众目睽睽之下,崔轩亮又是泣不成声,白璧暇自也不能置之不理,当即道:“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崔轩亮哭道:“我……我姓崔……叫做轩亮……” 白璧暇点了点头,道:“适才咱们见到的号炮,可是你放的?”崔轩亮哭道:“是……那枚炮是小人放的……”白璧暇道:“你怎么会有宝公的号炮?可是偷来的?”崔轩亮大哭道:“不是、不是!那号炮是宝公留给我叔叔的。”张勇嗤地一声,道:“胡说,宝公何许人物,怎会和一个跑船的来往?你可别胡吹大气。”崔轩亮垂泪道:“我叔叔真的认识宝公。他……他以前也是海上的武官,只是皇上死了以后,他说朝廷小人当道,这官不做也罢,便自己买船出海……” 张勇怒道:“大胆刁民!什么叫小人当道?皇上又是什么时候死了?你口无忌惮,可是想造反么?”崔轩亮吓地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大哭讨饶。白璧暇拉住了下属,道:“行了。这孩口中的皇上,指的是先皇永乐帝。”他沉吟半晌,又道:“小兄弟,你说令叔是宝公麾下的旧部,不知他高姓大名,如何称呼?” 崔轩亮哽咽道:“我叔叔和我一样,也都姓崔……”张勇皱眉道:“你叔叔不姓崔,难道还姓龟么?”众随扈听到耳里,忍不住都笑了出来。白璧暇见这孩人高马大,说起话来却甚为幼稚,想来没什么家教。不由叹息一声,又道:“小兄弟,你叔叔昔日在军中的职务是什么?你知道么?” 崔轩亮哭着摇头,却是啥也不知。一旁老陈忙跪了过来,垂泪道:“大人,咱们家二爷姓崔,双名风宪,他过去是宝公的同知指挥,下辖中军左营六舰,咱们都是他麾下的班碇舵工。”昔日宝公的舰队庞大,全队出航时以“贵”字列队,分中军五营、前军左哨五营、前军右哨五营,另有马船、粮船、水船押阵在后,宝船巨舰六十二艘,小船不计其数。这崔风宪当年坐镇中军左营,手掌六舰,可说是威风凛凛。 人情年来薄如水,事隔久远,永乐老将雕零殆尽,那白璧暇也不知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总之沉吟半晌,推称不知:“这人真是没听过,他退下来多久了?”众船夫大哭道:“大人,您别小看我家二爷啊!他是永乐老将,十岁追随祖,打过蒙古,下过西洋,为天下汉人立过大功劳,他当年出海的时候,您恐怕还只是个小娃娃啊!” 这话确实没错,崔风宪今年六十有四,当年远渡重洋之时,还只十出头,算来当时白璧暇不过十四岁,少不更事的年纪,哪知什么东洋西洋? 众船夫没读过什么书,说起话来难免犯冲,那白璧暇吃了他们一顿排头,心下自也不快。那张勇走了过来,附耳道:“大人,现下该怎么办?可要放这些朝鲜人离开?”白璧暇转到了一旁,低声道:“朝鲜与我中华素为友邦,本就不该大动干戈。咱们若要随意扣押他们,定会引轩然大波。”张勇低声道:“如此说来,大人是要放他们走了?”白璧暇淡淡地道:“不然你要怎地?真要把人家扣下来么?” 张勇叠声称是,朝崔轩亮瞧了一眼,附耳又问:“苦主那儿怎么办?”白璧暇道:“此事说来双方都有过错,以致生出不幸。一会儿你把那盒金条要来,尽数留给那孩,当作抚恤便是。他收了钱之后,自也好说话许多。” 张勇微笑道:“大人英明,这些姓见钱眼开,给他们点钱,什么话都没了。”正要转身过去办理,却又给拉住了,那白璧暇从怀中取出一张名帖,嘱咐道:“记得把我的名帖交给那姓申的,让他呈给朝鲜国王,务必让他晓得这人情是谁做的。” 张勇微笑道:“大人放心,属下懂得。”他找来了申玉柏,交头接耳一阵,便又取过了木盒,走到了崔轩亮面前,道:“小兄弟,你叔叔窝藏倭寇,有错在先,逼得人家动了手,这才生出意外。看,我给你说干了嘴,总算讨了些便宜回来。你快收下这些金吧,别再闹了。” 崔轩亮呆住了,万没料到事情竟会如此演变,他喃喃说道:“那……那我叔叔呢?你们不管了么?”张勇淡然道:“人死不能复生,何况你叔叔自己有错在先,怨得了谁?”他懒得再说,转身便走。 崔轩亮呆呆地看着地下的金,泪水扑簌簌滚下,他怎也料想不到,自己辛辛苦苦盼来的本国援军,竟是这样待他。眼见白璧暇掉头而去,他忽然扑了过去,死抱着人家的腿,大哭道:“大人!我不要钱、我不要钱!我只要您主持公道啊!” 白璧暇眉头紧皱,想他是武之人,只消轻轻一抬腿,便能将这少年远远踢出去,抑或一声令下,便能有随扈来拉,可他却还是给死拖住了。 白璧暇迟迟不动,已给缠住了。两旁随扈欲待上前,可督师并无号令,谁也不敢妄自上前,眼看崔轩亮哭得惨,? ??名中年美妇便走了出来,蹲地安抚:“这位小弟,我丈夫其实是为你好,都说冤家宜解不宜结,你便算杀了这些朝鲜武官,你叔叔也活不回来了。来,你要是嫌钱少,我这儿还有一些。”她可怜这小孩,便拿出了几张银票,正要送将出去,冷不防崔轩亮凄厉尖叫,一把推倒了那名美妇,大哭道:“走开!谁要你的臭钱了!走开!走开!” 那美妇毫无武功,啊的一声,身向后便倒,那白云天急忙上前扶住,怒道:“小!我娘是好心帮你,你可别不识好歹了!”崔轩亮不去理他,只是抱着白璧暇的腿,哭道:“大人!您不能走,您要主持公道啊!大人、大人!”眼看这小孩死缠烂打,硬是不放白璧暇走,都说父连心,那白云天再也按捺不住,大声道:“臭小!冤有头、债有主!你想报仇,不会自己去么?你叔叔又不是我爹杀的,为何缠着他?”这话倒提醒崔轩亮了。他张大了嘴,急急转头,只见朝鲜战船再次靠近而来,众武官纷纷转身,随时都能上船离开。他啊地一声大叫,便从叔叔腰间抽出匕,凄厉哭叫:“我不要你们了!我自己报仇!我自己报仇!” 这招“移祸江东”甚是管用,眼见崔轩亮如疯似狂,一杀将过来,朝鲜众武官莫不叫苦连天,都晓得这小孩一旦缠上身来,谁也走脱不了。可要说把他打死打伤,却又天理难容,那崔中久喝道:“小兄弟!你别过来了,否则休怪我手下不留情!”崔轩亮大哭道:“你们打死我吧!让我去见我叔叔!叔叔!叔叔!”众船夫怕他过去送死,有的拉、有的扯,却都拦不下。眼看上上下下乱成一团,那两名婢女赶忙奔到了内舱,拼命拍打舱门,哭喊道:“老爷!老爷!你快出来劝劝崔少爷啊,他叔叔给人杀死了!” 两名婢女喊得声嘶力竭,门内却是毫无动静,却不知徐尔正是年老耳背,还是吓死在里头了,就是默不作声。 四下乱糟糟的,眼看崔轩亮冲将过来,崔中久烦不胜烦,皱眉道:“小弟,你可别怨我了。”握紧刀柄,嗡地一声,刀锋已然出鞘,便朝崔轩亮的左脚削去,把这孩的脚筋给削断后,自也不能造次了。 崔轩亮本是名门弟,可一来心神激荡,二来临敌经验浅薄,来“济国手”本就功力非常,武功绝不在“高丽名士”之下,这一刀斩出,少年人难以闪避,左脚是残定了。铿地一声大响,甲板上闪过一道七彩幻光,一物横空飞来,逼得崔中久向后一仰,手上刀锋便斩了个空,崔轩亮手持匕哭喊,正要过去乱刺乱戳,却给人一把抱住了。 “别拉着我!别拉着我!”他手持匕,犹在大哭大叫。却听背后传来苍老嗓音,劝道:“孩,君报仇,年不晚,现下贼人势大,等你有朝一日愤图强,把武功练好了,老道一定陪你找回这个场。”崔轩亮哭叫道:“你是谁?” 全场都回过头来了,只见甲板上站着一名老道士,面色红润,留着长长的花白胡,看他把手一举,带得铁链哗啦啦地大响。一阵七彩幻光闪过,一物飞回了他的背后,却是一柄炼剑。听他淡然道:“老道点苍不孤。” 听得点苍掌门来了,众人都是微微一凛。要知方今武林虽大,论到剑法一项,却以武当最纯、峨眉最强、点苍则是最奇。点苍山中多藏宝剑,剑招搭配神兵,缺一不可。尤其是门中练有一样绝技,称作“云门飞剑”,整整失传了代,直至这位“不孤”接下掌门之位后,方在他手中重现人间。 方今点苍一脉虽只寥寥数人,却是个个身负绝艺。崔中久不动声色,只管按住了刀柄,盯住不孤,神态戒备。那不孤老道却也无意动手,只把崔轩亮带开几步。柔声道:“崔小弟,你家是不是祖籍安徽,有一套功夫叫做‘八方五雷掌’,对么?”崔轩亮大哭道:“对!我爹爹就是崔风训!‘崔无敌’崔风训!‘广成公’崔风训!你认得他么?你认得他么?” 崔风训名气大,不知胜过胞弟多少倍。听得“崔无敌”的名头,白璧暇登时“啊”了一声,才知这位名不见经传的少年,竟是当年永乐帝座下八虎之后,倒真是小觑他了。只听不孤叹道:“崔广成、魏友逢,皆是永乐帝座下名将,二人一内一外,并称‘龙帅虎将’,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只有那帮乳臭未干的后生小辈,方才有眼不识泰山。” 此时白璧暇回身上船,听得这几句讥讽,眉头不由微微一皱,脚步便缓了下来。一旁张勇冷冷地道:“不孤道长,你嘴里不干不净地说些什么?” 不孤不去理他,只拉住了崔轩亮的手,轻声道:“孩,你是功臣之后,虎将之,如今国家不能保护你,朝廷里又是君骄臣谄,人人只知升官财,贪图己利,尽是些卑鄙小人。你越是处境孤单,越要会忍耐,千万不要让你叔叔白白送命,知道吗?” 这番话说得难听之至,非但把满场武编排上了,连皇帝威名也有损及。是可忍、孰不可忍,众随扈全都面露怒容。那白云天按捺不住,怒喝道:“不孤老道!我爹爹敬你虚长几岁,这几日才待以上宾之礼,让你坐我家的船、吃我家的饭,你可别忘恩负义了!”不孤皱眉道:“你家的船?怎么,这船上不悬红旗,改悬白旗啦?”说著作势眺望,左顾右盼。 方今皇帝姓朱,不孤口中的“红”字,意即在此。那白云天说不过他,气得俊脸白,那中年美妇拉住了儿,低声道:“算了,别和他计较。”不孤笑道:“还是白夫人大方啊。御前共**,老公不折腰。白少侠,等你娘日后给你添个亲王弟弟,你白家上下定是大大的飞黄腾达了,恭喜、恭喜、恭喜!哈哈哈哈!” 听得此言,那白夫人气得俏脸白,白璧暇、白云天父俩则是浑身抖,目现杀机。众人听不孤说得兴高采烈,却多半茫然不解,一不知白夫人一个官家夫人,怎能凭空生个亲王儿,二也不解白璧暇咬牙切齿,心里在气些什么。 眼看父俩怒冲冠,随时都会翻脸动手,不孤却也不怕,只笑道:“小兄弟,咱们并肩作战。小的给你,大的给我。” 崔轩亮对白家父本有好感,可连着几番事情闹下来,却不免痛恨之至。听得不孤老道吩咐,那是正中下怀了,他大喊一声,摆开了拳脚架式,正要过去搦战,忽然间脚踝给人轻轻一触,却有一只手放了上来。 崔轩亮张大了嘴,呆呆地向下望,只见叔叔的手搁在自己的脚踝上,口鼻流血,瞳孔放大,眼中却渗出了泪水。崔轩亮如中雷击,霎时扑倒在地,大哭道:“叔叔!你还活着么?叔叔?” 眼见崔风宪动了一下,宛如僵尸作祟。白璧暇、白云天,乃至于朝鲜众武官,全都吃了一惊,眼见崔风宪好似还有气,不孤便也不急着打架了,只扯开大嗓门,喊道:“鬼医王魁!你***快过来救人啊!” 情势十万火急,宣威舰上脚步声大响,听得几名孩童喊道:“王世伯!王世伯!我师父在喊你了,你快出来啊!” 四下呼喊声一片,人人都在寻找那个“鬼医”。不多时,便见宣威舰上走下了一名糟老头儿,看他左手提着竹笼,右手拿着酒葫芦,打着哈欠道:“睡个午觉,也是不得清静。不孤老头,敢情你家又死了人啦?鬼吼鬼叫的。” 不孤骂道:“你还拖拖拉拉的,一会儿人都成了僵尸,看你怎么救?”那糟老头儿笑讶道:“僵尸?这可稀奇了,倒是可以试试。”这老头儿睡眼惺忪,外号又是什么“鬼医”,想来本事古怪,说不定专把活人医成死鬼。他来到崔风宪身旁,先探了探他的鼻息,之后捏了捏他的筋骨,当即道:“他流血多,心老早不跳了。” 崔轩亮大哭道:“你胡说!他方才还握住我的脚!” 王魁摇头道:“凡人死后,筋肉转紧,往往手足会动上一动,作不得准的。”崔轩亮大哭道:“你胡说!你胡说!你这个庸医,你走开!我不要你了!”前朝老将早已断气了,他双目茫睁,身体僵直,原来方才那一动,只是人死后的抽搐而已。眼看崔轩亮抱住叔叔的尸身,伏地大哭,那王魁不由叹了口气,道:“罢了、罢了,反正新采了几味药,刚巧试试药力。”说着打开了一只竹笼,用竹夹取起一物,便朝崔风宪心口放去。崔轩亮愕然道:“龙虾?你……你要做什么?” 王魁笑道:“小兄弟,你可瞧清楚,这玩意儿能不能吃?” 崔轩亮凝目去看,只见那物生了巨螯,色呈黑红,体型约比龙虾大了一倍,猛见它后尾上扬,隐隐带着毒针,不由心下大惊:“这……这是毒蝎!”正要用手驱赶,那“鬼医”却拦住了他,说道:“别碰它,这是苦海毒蝎,天性凶恶,一针毕命,千万别碰它。”崔轩亮急道:“那……那你还让它螯我叔叔?”正要设法阻拦,却给不孤拉住了,听他道:“放心,这位是天下第一大夫王魁,连鬼也能医,你放心让他诊治,不必担忧。” 寻常毒蝎体形不大,至多两寸长,那“鬼医”手中的蝎却甚巨大,足有一尺长宽,模样甚为可怖。只见那毒蝎爬到崔风宪的心口,慢慢螯下了一针,崔轩亮大惊失色,他不顾一切,正要上前抢救,那王魁却道:“拦住这孩。”只见王魁夹起了毒蝎,小心放回了竹笼,然后在崔风宪的心口压了几压,猛听“咳”地一声,那崔风宪身一动,竟尔吐出了一口血沫,随即面色泛黑,手脚剧烈抖动,伤口处竟又渗出血来了。不孤大喜道:“行了,他的心能跳了。”王魁道:“压着他的手脚,我得给他活血。”眼看死人复活,全场都愣了,朝鲜武官、中原随扈全都停下脚来,伫足远观。那柳聚永也是双眉一轩,便也转过身来,远远望着崔风宪,脸上带着几分关切。 此行双方并无仇怨,说来一切争执凶杀,都是为了那个东瀛人,倘使崔风宪能救回一命,那是皆大欢喜了。此时此刻,连那“目重公”也停下脚来,只见他招来了崔中久,似在询问那“鬼医”王魁的来历。 场面乱糟糟的,人人都是目不转睛,忽听“嘿”地一声,一名朝鲜武官摔倒在地,猛见一人翻身跳起,拔腿直奔,正是那东瀛人脱逃了。 这东瀛人机警多智,原来早已悠悠醒转,只在伺机而动。好容易崔风宪死而复生,不免让朝鲜众人分心旁骛,当此千载难逢的良机,他便趁势兔脱,崔中久、柳聚永等人虽已猿臂暴长,却都晚了一步。这东瀛人好生厉害,看他起身狂奔,一不朝舱下去钻,二不往大海跳去,而是向着中国武官那厢奔去,似要窜上“宣威舰”去,心思可说其敏锐。 眼见那东瀛人朝己方奔来,背后朝鲜武官则是大呼小叫,奋起直追,人人均是神情慌张。白云天吃了一惊,忙道:“爹,我们要帮哪一边?”白璧暇拦住了儿,不许他轻举妄动,随即低声传令:“张勇、李成,吩咐弟兄们向后退,放他过来。”白璧暇何其老练,一见这批朝鲜人神色惊惶,便知这东瀛人身份非同小可,一见他要自投罗网,自然要借力使力、暗渡陈仓,等他落在自己掌中,那是奇货可居了。 眼见中国武官向后退开,明摆了放出一条生,那“目重公”看在眼里,如何不勃然大怒?他喝地一声,身法如电,转眼间后先至,竟已追到那东瀛人背后,随即提起了一口气,向前劈出一掌。 掌风无声无息,掌心却藏了一道白光,这是“花郎新罗掌”的最上:无相无形掌。“目重公”心意已决,若抓不回这名东瀛人,便不会留他的活口。白云天慌道:“爹,要死人了,这可怎么办?”白璧暇目光如炬,稍稍看过那东瀛人的身法,便知他身怀武功,当即道:“先别动,等他过来。”一边慢慢凝功在掌,只等那东瀛人奔进己方人群,他便有借口抢人了。 此时生死已在一瞬间,只见中国武官虎视眈眈,那“目重公”却是杀机已动,前有狼、后有虎,那东瀛人无论落入哪一方手中,都会给扣押起来,过着永不见天日的日。他目光一瞥,忽见那中年美妇站在身旁不远,霎时应变奇快,一个右手暴长,已然拉住了她的玉腕,将她扯到了背后,便朝“目重公”推去,竟是拿她做了挡箭牌。此举大出意料之外,白璧暇、白云天等人都是猝不及防,顿时骇然道:“你干什么?” 眼看中年美妇成了他的护身符,那“目重公”却无收手之意,自知这东瀛人狡猾厉害,今番若要撤手,日后怎还抓他得住?他深深吸了口气,掌中反而加力击打。那白璧暇见势头不好,只得大喝一声:“朋友!手下留情!” “娘!”白云天狂喊一声,飞身救母。白璧暇右手凌空一探,“白眉剑”嗡地一声,便从儿腰间离鞘飞出,霎时剑锋展开,光彩夺目,他不待绉绉地上前邀斗,手指一沾剑柄,便已飞身跳起。那白云天则是使出了一招“蜻蜓点水”,俯身飞掠,便要将娘亲抱开。白家父同心协力,一个扑前抢救,一个提剑斩杀,均是对症下药之举,岂料“目重公”掌力丝毫不缓,来势远比自己为快。白璧暇见自己离对方足达八尺远近,那“目重公”却离自己妻四尺不到,情急之下,只能大喊道:“不孤道长!请你相助!” “嗖”地一响,那不孤道长见得同胞遇险,二话不说,把背一弯,背后长剑激射而出,便朝那“目重公”喉头飞去。这剑来势奇快,后先至,转眼便飞到喉前寸,“目重公”若不回手自救,便等于是自杀。 点苍高手横空飞剑,靖海督师近身来袭,连那白云天也运起了毕生功力,直朝娘亲扑去。两大高手联手出招,那白云天虽然稍弱,功力却也不可小觑。只是人虽说绝出尽,却没人有把握救下那名中年美妇。 “无相无形掌”,新罗掌法第一绝,威力岂同小可?眼看“目重公”的重掌即将袭来,那美妇却只呆呆傻傻,浑不知生了何事,说时迟、那时快,忽听远处有人吐气扬声,砰地一声巨响,整艘大船剧烈晃荡,但见甲板向左倾斜,那美妇站立不稳,立时扑跌在地。 “嗖”地劲风刮过,“目重公”的掌风已从那美妇头顶扑过,却打了个空。又听“锵”、“锵”两声巨响,白璧暇、不孤二人的兵器攻来,那“目重公”把背后石棺一转,顿时火花飞散、石屑纷飞,不孤的“九霄剑”、白璧暇的“白眉剑”,俱都撞上了那座石棺。 一片混乱中,白云天总算飞身而来,他抱住了娘亲,母俩滚在甲板上,摔作了一团。大船摇晃不休,船上武功稍弱的,莫不摔倒在地,人人惊魂甫定,都不知生了何事。“扑通”一声,船舷旁似有人掉入了大海,众船夫探头来看,只见那东瀛人潜入了大海,随即消失无踪。 东瀛人逃了,靠着中国诸大高手合力拦阻“目重公”,终于还是让他成功脱逃。 “哦哦哦哦哦哦!”那“目重公”怒之矣,陡地双手握拳,仰天狂叫,威势慑人之至,背后石棺上下震动,竟尔喀喀作响。棺板上的封条给这股力道一激,蓦地“咝”、“咝”连声,已尽数崩开。 此时吼声不绝于耳,石棺更是轰然作响,棺缝旁已飘出了一股黑气,不知那里头藏了什么东西,似要闯出来了。当此异状,满船上下莫不骇然变色,人人都在向后急退。却在此时,一只手掌伸了过来,将棺板压住。听那人淡然道:“施主,住手。”“目重公”吐气扬声,手刀直劈而下,劲风狂烈,锐不可当,却见一人脚下微转,踏出了半圆,让过这惊天动地的一劈,但仍牢牢按住石棺盖板,竟不让“目重公”来开。 众人心下一凛,霎时之间,上起督师随扈、下至婢女船夫,人人屏气凝神,全都看向了这个人。来人身穿粗布僧袍,戒疤爇顶,身形高瘦。却是一名和尚。看他的模样应是“宣威舰”上的宾客,可样貌甚为眼生,诸人反复端详,却还认不出来。 一片猜测中,那和尚却只面向“目重公”,合十道:“阿弥陀佛,上天有好生之德。施主既已一击失手,何苦多作杀生?还请罢斗吧。” 那“目重公”一语不,只是朝那和尚脸上打量,只见此人肤色斑驳,好似四十来岁,又似五六十岁,全然瞧不出真实年岁。只不过这人身材很高,虽在合掌弯腰间,却还是比“目重公”高了几寸。想来身长至少在九尺以上。双方面面相觑,谁也没动上一步。看这“目重公”武功奇高,一旦暴起杀手,辄是雷霆万钧之势,难以抵挡。旁观众人屏气凝神,都在替那和尚担忧。这僧人却也定力过人,始终双掌合十,垂不动。 良久良久,那“目重公”将身一转,便又把石棺负到了背后,想来是让步了。众人看在眼里,都松了口气。 白璧暇越看越奇,便问下属道:“这位僧人是……”那张勇附耳道:“这人是个少林僧,在刘家港上的船。”白璧暇心下一凛:“少林寺的人?” “阿弥陀佛……”那和尚见众人望着自己,当即合十宣佛,自报姓名道:“贫僧法号,上天下绝。”听得那人自称“天绝”,众人全都微微一愣。少林寺门规森严,近年来以“法弘德圆,灵慧渡空”八字定辈,寺中年纪最长者,乃是年近岁的“法显大师”,至于近十年新收的小沙弥,则都是“灵”字定辈,上下八代中,实无这个“天”字,却不知这位“天绝”从何而来?一片寂静中,“目重公”却也不加理会,只朝己方的战船走去,眼看这人便要离开,忽然间人影一闪,一人追了过去,怒道:“等等!你险些打伤了我娘,便想这么一走了之么?”众人转头一看,说话之人身穿白衣,面如冠玉,自是靖海督师之,少侠白云天来了。听得砰地一声,“目重公”脚步一顿,已然沉下脸色,冷冷向后望来。双方目光相接,那白云天见得对方的眼神,不觉微起害怕之意,便又退到了人群之中,躲到白璧暇的背后。低声道:“爹,那人差点打死了娘,您怎都不管?” 这句话当真管用,白璧暇再计较宦海前途,外交利害,此刻也不能置之不理了。他见船上众人都在望着自己,情知官威不可失,便挺起了“白眉剑”,走上前一步,沉声道:“朋友,在下中国靖海督师白璧暇,不知阁下高姓大名、如何称呼?”督师大人亲自仗剑问话,岂同等闲?但听“宣威舰”上传来车轮滚动声,炮眼开启,已然伸出了十来座黑黝黝的大炮,正是永乐帝于安南起造的“交趾炮”,前膛填弹,炸力深远,最适合海战,比之“洪武炮”的威力,有过之而无不及。先前老姓哭得你死我活,比不得督师夫人的一根小指头,眼看白璧暇杀气腾腾,替老婆出头来了,申玉柏自是吓得魂飞魄散,慌忙道:“误会一场、误会一场,这位是我朝鲜国主的至交‘华阳君’,适才为擒匪寇,出手略嫌冒失,还请大人莫要见怪。” 听得“华阳君”字,白璧暇不觉哦了一声,道:“华阳君?可就是那位‘入宫不跪、见王不拜’的平壤华阳君么?” 申玉柏打躬作揖,忙道:“正是、正是,‘华阳君’正是我家主公,适才他险些伤了令夫人,过意不去,来日必会当面向她郑重致歉,还请督师见谅。”官场中人,最善算计人情,那白璧暇虽说满面不悦,可对方是朝鲜要人,自己若要下令开炮,来日朝廷必也会来查问此事,届时朝鲜国王不但不会是自己的外援,恐怕还是个可怕至的敌人。 想起广结善缘的道理,白璧暇的火气骤降,一时无喜无怒,淡淡地道:“也罢,内毫无伤,华阳君致歉之说,不也言重了?倒是白某久闻‘华阳君’大名,难得海上巧逢,却也算缘分一场。”说着走上前去,朝“目重公”的肩头拍了拍,以示友善。那“目重公”也眯起了眼,朝他点点头,算是两国英雄喜相逢了。申玉柏松了口气,道:“多谢督师大人,咱们这回很承您的情,来日必定奉答。”眼看爹爹又做起了人情买卖,白云天心下不忿,大声道:“爹!这人差点打死娘了,你怎就……”不孤嘻皮笑脸,插口道:“一条人命一两,打死两个还有地找。” 白璧暇定力过人,此时儿怨怼,旁人讥嘲,他仍是不见喜怒,只淡然道:“云天,先扶你娘回去。张勇、李成,招呼大家上船,咱们要起锚了。” 白云天心下不满,可父亲有命,却也不敢违背,只得扶起了娘亲,返身上船。眼看中原人马即将撤离,崔中久便也扬声怒喝:“大家还愣着做什么?快下海找人啊!”扑通、扑通之声不绝于耳,朝鲜众武官纷纷跳下大海,四下捕那名东瀛人。 呜呜……呜呜……朝鲜战船吹起了海螺,两船一先一后,便要驶离了。那“鬼医”王魁自始至终专心守志,身旁虽说打得惊天动地,眼光却不曾离开病人一眼。崔风宪挨了海蝎毒螯后,已然有了呼吸,可手脚却是剧烈痉挛,面色也是越漆黑,好似中毒了。崔轩亮拉住了王魁,惊道:“怎么办!我叔叔又不成了!” 王魁道:“别慌。”取出了一包药粉,撬开了崔风宪的嘴,尽数洒了进去。那药粉当是解药,应能破解蝎毒,可此时崔风宪筋肉僵冷,面色黑,一条命去了已九成,那药粉洒在嘴里,也无法吞咽。崔轩亮大哭道:“完了、完了,他又要给毒死了。” 王魁打开随身药箱,取出了一根银针,朝崔风宪颈部下方的“水突穴”刺入,这“水突穴”属“足阳明胃经”,主治吞咽、咽喉肿痛、喘息等等,每有奇效,哪知银针入皮,崔风宪却是筋肉绷紧,不曾感应。王魁嘿地一声,道:“不行,他气血衰败,穴道失感,得让他站起来。” 不孤抱起了崔风宪,让他起立直身,王魁取来了清水,倒入他口中。可那药粉虽给化开了,崔风宪却不会吞咽,嘴边药水淋漓,尽数流了出来。 崔轩亮又慌又急,哭道:“叔叔,你快喝下去啊!”正哭泣间,肩膀上却按来了一只手掌,温热轻软,只听他淡然道:“小施主,让我来吧。”说话间伸出指来,便朝方才那“水突穴”轻轻一点,哧的一声,劲气透体而入,崔风宪立时喉咙滚动,那药水便已滑入喉中。 王魁大喜道:“珠玑佛指!天绝老弟可来了。快、快,快点他的气舍穴,别让他呛死了。”听得“天绝”二字,众人都是急急转头,只见崔轩亮身边站着一人,正是适才与“目重公”说话的那位和尚。 正看间,崔风宪喀地一声,喷出药水,竟又剧烈呛咳起来。那和尚便又点出一指,朝颈部内侧锁骨而去,正是主治咳嗽气逆的“气舍穴”。崔风宪受了指力之后,呼吸转顺,药水便又平顺入喉,不再咳嗽。王魁笑道:“你再点他的‘缺盆’、‘库房’、‘乳中’、‘关门’,‘大巨’这五穴,让他肠胃蠕动。”那和尚出手如风,五指如轮,转瞬便点了胃经五大要穴,认穴既准、手法又精,功效如同针灸。王魁心下更喜,笑道:“好你个少林和尚,认穴本事不输大夫啊。”当下又说了十来个穴道名称,有的止血、有的止痛,那和尚便也一一照办。看两人一个做、一个说,好似事先排练过一般,当真是合符若节,分毫不差。 约莫一炷香的工夫,崔风宪呼吸渐顺,脸上黑气消散,手脚也不再痉挛,慢慢脸上又有了血色。王魁笑道:“行了,让他躺下吧。” 两旁船夫急急取来担架,不孤抱起了人,让崔风宪平躺下来。眼看叔叔捡回了一命,崔轩亮心下又悲又喜,当下跪倒在地,痛哭道:“多谢几位大侠,谢谢、谢谢。”不孤见他朝自己下拜,不由笑道:“我只是抱着人而已,你谢我做什么?倒是老王给你出了大力,你可欠了他一个大人情唷。”崔轩亮满心感激,便率着众船夫跪下,哽咽道:“先生救命之恩,小人终生难忘,不敢请教先生大名,日后做牛做马,也要给您回报。” 那王魁把人扶了起来,笑道:“做牛做马,那就不必了。老头儿姓王,名魁,少时医狗医猫,中年医人,晚年医鬼,朋友们晓得我专和阎罗王作对,便赠了个‘鬼医’的外号给我。”说着又指向那名和尚,笑道:“这位天绝老弟也给你出力不少,你也给他道声谢吧。” 不孤笑道:“小兄弟别听他的,王先生师承九华名门,是天下第一医术高手,你叔叔遇上了他,算是运气。”崔轩亮磕头哭谢,又朝那和尚下拜。那天绝和尚将他扶了起来,轻声说道:“施主无须多礼。佛门中人,普渡众生,此为贫僧职责所在,施主何须言谢?” 不孤哈哈笑着,搂住了天绝僧的肩头,道:“老王,看看我多有眼光?船上这么多宾客,我就只选天绝老弟和咱们同舱,你瞧瞧,这可捡到宝啦。”王魁笑道:“你别夸口,你初见他时,可也没瞧出他是少林武僧,哪来的眼光可言?”崔风宪喃喃地道:“你们……你们之前不相识么?”不孤笑道:“王魁和我是哥俩好,不过这位天绝老弟却是在刘家港认识的,到了船上才慢慢混熟了。”崔风宪更惊奇了,又道:“刘家港?你们……你们是要上哪儿去啊?”不孤笑道:“这回魏宽六十大寿,广邀天下群雄,咱们都是去拜寿的。” 崔轩亮讶道:“你们……你们也是去给魏叔叔拜寿的?”不孤正要回话,却听“宣威舰”上唢呐高鸣,一名随扈站在甲板上呼喊:“咱们要开船了,还有人要上来么?” 先前众人手忙脚乱,只在给崔风宪诊治,朝廷众人一一返回舰上,他们也是不知不觉。那“鬼医”王魁本是船上宾客,听得召唤,便要起身返回,不孤却把他拉住了,道:“老王,留在这儿吧,省得回去受白璧暇的鸟气。” 王魁迟疑道:“这……这不大好吧……失礼了。”不孤呸了一声,道:“失礼个屁。”说着问天绝和尚:“老弟,你也不回去了吧?” 天绝和尚含笑道:“小僧追随前辈骥尾,随遇而安。”那王魁面色迟疑,还未说话,但听脚步声响,那张勇上前来了,说道:“王大夫,您是咱们船上的贵宾,白督师吩咐,要咱们恭请您回去。” 眼见白璧暇站在船头等候,王魁更显得为难了,他瞧了瞧不孤道人,又朝那随扈望了望,低声道:“不……不了……我还是留在这儿吧。”张勇见说不动他,无法回去交差,自是嘿了一声,却听脚步轻响,那白璧暇居然亲自过来了,听他沉声道:“王大夫,万岁爷临行前特意吩咐我等,千万不能怠慢您。请您早些上船吧。”那崔轩亮在一旁偷听他们说话,不觉吃了一惊,万没料到那王魁地位如此之高,居然还识得当今九五至尊!那王魁低声道:“白大人,病人伤势沉重,随时有变,我得在这儿看着。” 白璧暇心知如此,自也无法勉强,便道:“如此也好,只是皇上吩咐您炼制的‘玄黄大正方’,药材可都齐备了?”王魁支支吾吾,翻开了随身簿本,喃喃地道:“海葵花囊、海龙蛇胆、苦海毒蝎……差不多都找全了吧……”白璧暇皱眉道:“王大人,这帖药是伺候皇上吃的,‘差不多’这个字,请你切莫妄用。” 一旁随扈登时喝道:“究竟差了哪几味?快瞧仔细了。”王魁慌道:“是、是,老朽这就查一查……”正翻看簿本间,忽听不孤道:“老王,你还少采了一味药。”王魁愕然道:“什么?差了哪一味?我怎么不知道?”不孤道:“奴才脑。” 王魁惊道:“奴才脑?这……这该上哪儿采啊?”不孤伸出手来,悄悄朝白璧暇的脑袋指了指,低声道:“喏,还是热的。”饶那白璧暇修养过人,听得此言,却也不禁嘿嘿两声,冷笑了出来,众随扈则是咬牙切齿,纷纷戟指大骂:“老狗贼!你骂谁是奴才?” 不孤笑道:“谁是奴才,我便骂谁,怎么?这也碍着你们了?” 白璧暇恼羞成怒,想他贵为督师,今日却是灰头土脸,不说妻险些给人打伤,现下又给人连番羞辱,但他不愿多做纠缠,当即深深吐纳,道:“也罢,王大夫既然不愿上船,末将也不敢强留。张勇,你过去问问,看看还有哪位宾客未曾上船?”张勇斜着一双怒眼,四下提气狂喊:“还有人要上船么?咱们要走了!”话声未毕,忽见舱门打开,跌跌撞撞奔出一名老者,慌道:“等等!等等!你们的船可是去烟岛?可否送老朽一程?” 徐尔正总算现身了,看这老头儿好生机警,大难一过,便又出来露脸了。张勇见此人面生,料来不是船上的宾客,便也懒得理会,只喝道:“走了!大家回去了!”眼看众武官掉头便走,徐尔正慌忙道:“几位将军,老朽姓徐名尔正,辞官前是常寺少卿,请你们留步啊!” 徐尔正退隐将近二十年,乃是树倒猢狲散的一类,众随扈听在耳里,烦在心里,走得更加快了。徐尔正情急之下,只得怒喊一声:“且慢!老夫是徐忠进的叔叔!”铁头徐忠进,诛奸又杀佞,此人是当今刑部侍郎,乃是徐尔正的亲侄儿。果然大名一出,众随扈立时缓下脚步,纷纷朝背后望来。徐尔正见说话管用,赶忙陪笑道:“几位将军,老朽有个生姓刘,己卯年进士,脸上还生了颗大黑痣,不知诸位相识否?” 方今朝廷里己卯年点进士的,只有位姓刘,而其中脸长黑痣的,只有一位兵部尚书刘正。霎时之间,人人肃立身形,便由白璧暇带领转身,齐来参见:“宣威舰四督师白璧暇,拜见大人。” “免礼、免礼。”徐尔正擦去满头冷汗,道:“白督师,敢问你们那儿还有空铺么?可否给老夫安排则个?”“大人,您客气了。”白璧暇一脸亲切,他握住了徐尔正的手,含笑道:“前常寺少卿玉趾亲临,‘宣威舰’上下蓬筚生辉,末将必当待以上宾之礼,来,快请上船来吧。” 徐尔正松了口气,忙道:“小茗、小秀,收拾细软,咱们要换船了。”两名婢女听他又要投靠新主,都慌了手脚。忙道:“老爷,您……您不管崔二爷了吗?”徐尔正叹息道:“各人有各人的造化啊,这苦海又是倭寇、又是土匪,兵凶战危的,咱们这是泥菩萨过江 ,自身难保,还是先换艘船坐坐吧。”说着转过头去,一把拉住白璧暇的手,低声道:“‘丹青书剑志,投笔报国心’,白督师,这是您的佳作吧?” 听得对方记得自己的诗句,白璧暇心下大喜,忙道:“不敢、不敢,正是拙作,有辱大人清听了。”徐尔正责备道:“什么辱不辱的?白督师的诗词带着英烈侠气,豪迈慷慨,尤其是那股报国之心,更是跃然纸上。单以采而论,不知胜过那些翰林进士多少倍……您如此盖世章,怎可以老是看不起自己呢?”白璧暇不由感慨万千,叹道:“大人说笑了,白某一介武夫,岂敢与天下才争锋?” 听得此言,徐尔正又“啧”了一声,责骂道:“大人,您又来了!其实您虽只是举人出身,可造诣之高,却是当朝罕有其匹,怎能自暴自弃呢?依老夫微见,大人若要再上一层楼,当务之急不在升官,而在养望。” 白璧暇吃了一惊,忙道:“大人的意思是……末将还得再考一次进士了?”徐尔正细声道:“大人此言差矣,现下您是四督师,动见观瞻,您要是考中进士了,人家定会说你徇私舞弊,少不得引人议论;可要不幸落榜了,难免又要引人讪笑,到时人人都在您背后指指点点,说您不知天高地厚,硬来丢丑卖乖,那又是何苦呢……” 白璧暇叹息痛苦,扼腕道:“难、难。”徐尔正忙道:“大人,想要跻身士林,一点不难啊,依老夫之见,其实您这进士考还是不考,乃是细枝末节,真正要紧的是修身养望……方能洗掉武人出身,来……我这儿点您一条……”徐尔正官场本领非同小可,这段话娓娓道来,当真是引人入胜,处处玄机,直听得白璧暇欲罢不能,忙转过头去,怒喝道:“张勇!李成!还不快给徐大人挑行李去!”说着又紧紧握住徐尔正的手,慌道:“大人,你我一见如故,快请上船来,咱们今夜来个秉烛夜谈……” 甲板上脚步纷纷,两名大人边走边寒暄,几步走去,已是相见恨晚。对崔轩亮等人已是视而不见。小茗、小秀却是重情义的人,她俩提着行李,来到崔轩亮面前,忍泪道:“崔少爷,谢谢你这几日的款待,我们……我们这就走了,请你多加保重,好好照顾你叔叔。” 一场苦海余生,崔轩亮经历了生离死别,如今见得两名婢女也要离开,忍不住又红了眼眶,他默然良久,方才低声道:“谢谢你们与我共患难,我……我……” 想起此行一别,不知何年何月方能相见,崔轩亮内心伤感,泪水竟然扑簌簌落下。那两名婢女见他如此多情,内心更加不忍了,那小茗叹了口气,便从怀里取出手帕,替崔轩亮擦了擦脸,一旁小秀更是泪水潸潸,啜泣出声。 一曲离歌两行泪,徐尔正早已登船了,两名婢女却还依依不舍。正洒泪间,却听一名小孩讶道:“你们怎么啦?为何哭啊?”众人回头一看,背后却来了一名小道士,约莫十一二岁年纪,背后负着行囊()。他见崔轩亮望着自己,便又问道:“这位大哥,我晚上睡哪儿啊?” 崔轩亮微微一奇,道:“你是谁?”那小道士笑道:“我叫做海川,我师父是不孤。他说白督师是一条狗,那些军爷便把咱们轰下船啦。”说话间果然传来张勇的叫骂声,一件件行李便从宣威舰上抛下,想来都是不孤的家当。背后又来了一名小道士,踢倒了他,又踩住了他的屁股,接连践踏,十分凶狠,两名婢女满心惊奇,崔轩亮也是一脸愕然,道:“你……你又是谁了?” 那小道士俨然道:“贫道便是点苍行的玉川,人称‘飞剑夺红’便是我。贫道岁打猛虎,五岁斩蛟龙,七岁上贵州遵义,力战名儿童,抡过婴儿武赛大头牌,我师父可曾和你提过我的事迹么?” 眼看这小孩儿老气横秋,宛然便是西南一霸,崔轩亮张大了嘴,还未说话,却又见一脚飞出,将那孩童踢倒了,只听得怒吼连连:“放屁!婴儿武赛大头牌是行二的天川,什么时候改名字了?你这蒙吃蒙喝的骗!”又来了一个小道士,却是叫做天川,他气力大,压住了师弟一阵乱打,那玉川哭道:“赤川!快来救命啊!天川又欺侮我了!”崔轩亮讶道:“天川、海川、赤川……你们……你们到底有多少人?” 话声未毕,不知从哪儿窜来了一群孩童,人人排列成行,齐声报数:“一二四五六七,咱们就是大名鼎鼎的点苍小七雄!” 甲板上满是孩童,有的奔跑追逐,有的嬉戏玩闹,还有相互殴打的。猛然间猛兽咆哮,河东狮吼,小狮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就地一声怪吼,直吓得点苍小七雄跳了起来,齐声惊喊:“这是什么怪物?可是狗么?”、“这不是狗,你没看它长了猫眼?这是猫()。”、“哪来这么大的猫?这是虎。”、“虎头上有王字,它可没王。” 七名小道士议论纷纷,围着小狮,只在臆测怪兽的身份。两名婢女忍俊不禁,便与崔轩亮一同放声大笑。正要同小孩儿玩耍,却听远处传来张勇的喊声:“两位姑娘!你们到底走不走啊?徐大人在催你们了。” 两名婢女啊了一声,这才想起自己该离开了,离情依依间,内心实在难舍难分,正泫然欲泣间,却听赤川讶道:“两位姊姊,你们怎么哭了?你们是要去哪儿啊?” 小茗、小秀低声道:“我们是要去烟……”话还在口,心下一醒,这才想起崔轩亮与她俩一般,俱是朝烟岛而去。这番离情泪水,却都是白流了。 两名婢女俏脸一红,互望一眼,船上随扈耐不住烦,便只站在宣威舰上,提声大喊:“姑娘!快了!最后一次叫你俩!”催促频仍,两名婢女自知拖延不得,只得提起了行李,便朝宣威舰直奔而去。 崔轩亮还有两行泪,寄海西头,眼看两名婢女走得快,不觉内心苦闷,仰头看去,忽见宣威舰上站了一人,正自眺望天际。看那人年约二十一二,身穿白衣,面貌俊雅,却是峨眉少侠白云天。 宣威舰是大船,远比民间商船来得高,两人一在上、一在下,崔轩亮呆呆仰望白云天,只见他瞥眼过来,二人目光相遇,那白云天神色怫然,想是不高兴看到自己,只见他转过身去,一个不巧,竟然碰上了小茗、小秀,便把她俩撞倒了()。啊地一声娇呼,两名婢女仰天摔下,崔轩亮大惊失色,正想狂奔过去救人,但人家白云天何等功力,袍袖一拂,便已卷住两名少女纤腰,将她们救了起来。双姝脸红过耳,屈膝敛衽,便向公爷答谢,白云天则不改倨傲神气,挥了挥云袖,转身便行。 眼看双姝望着白云天的背影,崔轩亮心头大震,仿佛给尖刀戳中,已是痛入骨髓。完了……白云天俊美潇洒,武功高强,爹爹又是当朝新贵,胜过自己千万倍,小茗、小秀这番撞见了他,定要坠入情网了。 崔轩亮痴痴望宣威舰,好似远远听到了小茗、小秀的笑声,想是给白云天逗地咯咯娇笑。崔轩亮内心苦闷,仿佛给戳了来刀,千疮孔,摇摇欲坠,一旁赤川见了,不觉讶道:“大哥哥,你又怎么了?可是肚痛么?”崔轩亮失魂落魄,喃喃地道:“对……我的肚好痛……” 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崔轩亮越想越苦,正要低头啜泣,猛听身边传来呼喊:“少爷,少爷……”崔轩亮身给人拉着,正魂不守舍间,猛然间脑袋一疼,竟给人狠狠拍了一记,听得一人狂吼道:“少爷!咱们是否该启程啦?”崔轩亮啊了一声,急急掉头过来,这才见到了老陈,他一脸茫然,道:“启程?启程去哪啊?”老陈大声道:“去烟岛啊!你不去求亲啦?”崔轩亮这才想起烟岛还有个大美女魏思妍,正等着自己过去热烈追求,想起“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的道理,霎时精神大振,忙道:“对对对,该去烟岛了,咱们快开船吧。” 前传 第五章 凌晨开匣玉龙嗥 船帆高挂在天,大船转向东北,再次启程出了。此时天色全黑,船上也飘起了炊烟。那老林本是宝公麾下的火头,厨技甚精,便着意给宾客们做了一桌菜,但见腌肉酱菜、鲜鱼海产,一应俱全。他怕和尚道士吃不得荤,另又煮了一锅大米粥,粥里添了香菇、竹笋等干货,亦是色香味俱全。 那不孤虽是出家人,饮食却不忌荤腥,眼看船上有酒有肉,自是张口大啖,便与七名徒儿吃了个畅快。那“鬼医”王魁与天绝僧却都茹素,只管喝些米粥、佐些酱菜,其余酒肉一概不沾。 苦海里水气浓重,大船虽只沿着外围走,四下仍是凄风苦雨,天幸甲板上有棚遮蔽,众人席地而坐,却也不曾淋湿。只见那点苍小七雄调皮贪玩,边吃边吵,不时追扑小狮为戏,逗得老陈、老林哈哈大笑。 面前尽是陌生人,不孤师徒、“鬼医”王魁,并同少林武僧天绝,诸人都是素昧平生,那崔轩亮生平头一次当主人,应对不免生嫩,老陈、老林便从旁照料,另找了几个贴心船夫,留在舱内看顾二爷。 此时崔风宪昏睡不醒,呼吸也甚微弱,老陈心悬二爷病况,便问王魁道:“王先生,我家二爷的伤怎么样了?何时可以下床行走?” 王魁喝了口粥,淡淡地道:“他这回能捡回性命,已是不幸中的大幸了,要想伤势痊愈,少说也是个月以后的事了。”崔轩亮恨恨地道:“那些朝鲜人出手可真歹毒,来日遇上了他们,非得报仇不可。” 王魁摇头道:“冤冤相报何时了,老弟,我看你也别想着杀人放火了。其实人家对你叔叔已是手下留情了。”众人讶道:“手下留情?是这样么?” 王魁道:“你没瞧那柄长剑透胸而过,却没伤到令叔的心脏,若非人家刻意避开要害,他怎么还能活?”老陈咦了一声,道:“这么说来……那个姓柳的其实不想致二爷于死地了?”王魁叹道:“应该是吧。你们双方又没什么深仇大恨,动不动便要置人于死地,天下哪来这么多人好杀呢?” “高丽柳聚永、济崔中久”,这两人过去都是“神功大王”的随扈,辈分高,武功自也精强,当时崔风宪已无还手余地,凭那柳聚永的剑法,若要取他的性命,断无失手之理。想来对方真是有意放他一马了。 听得人家刻意相饶,崔轩亮也不知该说什么,他默默低头,想起婶婶还在家里等着叔叔回去,忍不住又红了眼眶。不孤问道:“小兄弟,听说那批朝鲜武官登上你们的船,是为了追捕一个倭寇来着,是么?”崔轩亮擦拭了泪水,道:“是啊,他们……他们一穷追不舍,就是要找一个东瀛人。” 不孤点了点头,又道:“我看崔中久、柳聚永这些高手都来了。那东瀛人到底是什么来历?怎能惊动这批宫廷侍卫?” 崔轩亮摇了摇头,道:“不晓得。反正他们强凶霸道的,先把咱们的船拦了下来,之后硬要咱们的下舱。叔叔不让他们进去,双方便打起来了。” 四下一片沉寂,那天绝僧原本默默无言,忽地问道:“崔小施主,他们要抓的那名东瀛人,可是叫做‘大内荣之介’?”崔轩亮咦了一声,忙朝老陈、老林望了一眼,低声道:“对……那崔中久好像有提到这名字……” 不孤微微一凛,忙道:“天绝老弟,你看出什么了吗?” 天绝僧点了点头,道:“据小僧猜测,这批朝鲜武官是为‘不宿刀’而来。”众人愕然道:“不宿刀?那是什么?” 天绝僧道:“传说东瀛匠人善造刀,所铸兵器锋锐异常,可他们好胜心重,仍觉不足,心魔作祟,便造出了一柄上干天和的‘不宿刀’,从此为东瀛上下带来无限灾祸。‘不宿’之意,便是永不歇宿。据说这柄刀杀气重,无论什么东西近到了刀锋一尺内,便会自行受力裂开,也因这柄刀找不到歇宿之所。只好以血做鞘,永不歇宿的杀人。” 众人毛骨悚然,猛听王魁一拍大腿,喊道:“对了,对了,这柄‘不宿刀’,该不会就是传说中的‘南刀’吧?”耳听又来了一柄怪刀,不孤不由哦的一声,道:“南刀?那又是啥了?”王魁解释道:“我少年时曾听九华先师提过,他说东瀛有柄不世出的凶刀,生具魔性,无论谁拿了这柄刀,便会不停的杀人,直到斩杀万为止。我看天绝老弟说得这柄‘不宿刀’,八成便是这柄‘南刀’吧?” “南刀”杀人万,“不宿刀”杀人无宿,二者俱是嗜血魔物,性确实有些相似。老陈、老林颤声道:“这……这应该是同一柄刀吧,不然东瀛才那么点大的地方,这个杀人万、那个杀人不打烊,全国上下岂不早给杀光了?” 这话虽然好笑,可众人听在耳里,却是殊无一分笑意。不孤喃喃地道:“永不歇宿的杀人,这……这也可怕了些,天绝老弟,世上真有这柄怪刀么?”天绝僧静默下来,道:“当然有。据说不宿刀就是落在‘大内荣之介’手中。” “什么?”众人大吃一惊,一时间议论纷纷,崔轩亮呆呆忖想妖刀的模样,寒声道:“大师傅,这柄刀真那么厉害么?难道、难道会比那个柳……柳聚永的佩剑还锋锐么?” 天绝僧道:“柳聚永的佩剑是柄古物,传说此剑削铁如泥,乃是高句丽‘大武神王’赐给名将怪由的佩剑。只是此剑虽说锋利,却仅是人间凡胎,若要与‘不宿刀’的明王加持相比,却是天上地下,相差不可以道里计。” 崔轩亮骇然道:“明王加持?那……那又是什么东西?”天绝僧道:“传说‘不宿刀’铸造时触犯火戒,曾请‘不动明王’下凡,以金刚火焰打造刀身,是以这柄刀是天界战神之物,一旦降世,便会为人间带来无穷战火。” 众人大吃一惊,又听天绝僧道:“据说荣之介拿到妖刀后,立时逃往梦海,先杀了一名海贼,占下一处小岛,其后更以此地为根据地,开始收编各国海盗势力,凡遇不服者,一概当场斩杀。短短五年内,他便坐拥数千党羽,四出劫掠烧杀,为祸之烈,可说空前未有。” 众人骇然道:“难道……难道都没人去抓他么?” 天绝僧道:“年前荣之介潜回日本,亲手将幕府大将军源义教刺杀。此后日本幕府再也无力围捕此人,只能任凭他隐身于梦海。” 不孤蹙眉道:“梦海?到底是什么地方?”天绝僧道:“梦海便是苦海。”那不孤干笑道:“天绝老弟,你的问可真渊博了,怎会知道这些东瀛故事的?可是从哪本:“是啊,什么不动明王的,连老朽也没听过,可是有哪位高僧转告你的么?”天绝僧淡淡地道:“王大夫说对了,这些事是‘道衍大师’亲口转告的。” 听得“道衍”二字,不孤与王魁都是霍地站起,大惊道:“道衍?你说得可是姚广孝么?”天绝僧颔道:“没错。道衍大师早年曾在嵩山修行,与我寺方丈本为旧识。多年前他自知大限已到,来日无多,便到我寺礼佛。当时我寺方丈与他秉烛长谈,小僧也曾随侍在侧。” 姚广孝是天下奇人,传说他精通兵法韬略,号称是天下第二智囊,只略逊于祖的席谋臣刘国师。听得姚天师临终前曾至少林,想来必有重大事情。不孤心下一凛,忙道:“怎么?他……他可是有什么遗言要交代你们么?”天绝僧道:“道衍大师来访时,身已不大行了。他说自己一生光明磊落,了无遗憾,只有一件事始终让他耿耿于怀,他希望我寺方丈念在多年交情的份上,能为他了结这桩最后的心愿。”众人哦了一声,忙道:“什么心愿?” 天绝僧道:“他有个朋友住在东瀛,因故不能返国。道衍大师挂记他的近况,便盼我寺方丈能替他去一趟东瀛,能将那人带回中土,安顿于少林后山。如此他才能安心离开人世,再无一分遗憾。”听得那人如此要紧,居然得劳动少林方丈亲自出海接人,众人自是错愕不解。不孤讶道:“好小,这般劳师动众啊,后来呢?你们方丈去接人了吗?” 天绝僧摇头道:“没有,敝寺方丈两次造访,却都没找到人。”不孤讶道:“他***,少林方丈快顾茅庐了,那小还敢拿乔啊!他到底是什么来历?可是什么东瀛贵族么?”天绝僧摇头道:“不,那人并非东瀛人,而是个汉人。”众人微微一愣:“汉人?那干啥住到东瀛?他到底是谁啊?”众人频频追问内情,天绝僧却只低头喝粥,置若罔闻。王魁怫然道:“老弟,话别只说一半啊,到底那人姓啥叫谁,姚广孝又为何找他,你漏*点口风吧。”不孤也道:“是啊,老弟猛卖关,大伙儿听了难受,快说吧,咱们只是听一听,又不会传扬出去。”说着朝七名徒儿瞧了一眼,道:“你们快毒誓,绝不外传此事。” “毒誓啰、毒誓啰……”点苍小七雄嘻嘻哈哈,正要胡言乱语,却听天绝僧叹了口气,道:“众位施主,出家人不打诳语。非是小僧不肯说,实是我已经答允了方丈,终生不提此人的名字,请诸位莫要让小僧为难了。” 这话甚是厉害,一下堵上众人的嘴,众人再想追问,也是无计可施了。不孤呸了一声,便又坐下喝酒,他连喝了五六杯,心思便又转到“不宿刀”上去了,不禁嘿嘿一笑,道:“我说那帮倭寇怎能如此张狂?原来是仗着那柄臭刀来着,说不得,老道这回要是遇上了他们,顺手便除了几个,也好给姓减些祸害。”不孤乃是点苍耆宿,武功高强,等闲不出海,若有他出手铲除倭寇,那天下人都是有福了。老陈、老林听到耳里,纷纷鼓起掌来,点苍小七雄当仁不让,便一一抱拳答谢。不孤听得连番吹捧,飘飘然起来,便道:“其实真说起来,你们家二爷也真是莫名其妙,你想想,那东瀛人涉嫌如此重大,搞不好便是什么‘大内荣之介’,怎么崔震山还硬是护着他呢?难不成真是老糊涂啦?”不孤正要再骂,却听老陈道:“道长,都说来者是客。那东瀛人既给二爷救了起来,便算是咱们船上的客人。那帮朝鲜人没凭没据的,二爷岂可随意交他出去?” 不孤嗤之以鼻:“什么话?这倭寇禽兽不如,何其歹毒,咱们宁可错杀一千,也不能放过一个。崔震山堂堂的爱国老将,这次怎会如此糊涂?” 老陈不知如何辩驳,一时哑口无言,却听崔轩亮道:“道长,你弄错了,我叔叔不是那种人。他常说做人要问心无愧,该你做的事,一样都不可以少,否则便是王八蛋。他既然救起了那名东瀛人,便会好好守着他,绝不会随意交他出去。”崔轩亮此际侃侃而谈,把叔叔平日的教诲一一道来,竟颇有名门之风,大将之貌,王魁等人一旁听着,自是暗赞在心。不孤却是大大的不以为然,摇头道:“照此说来,令叔便算事先得知那人是个倭寇,还是一样会救他起来啰?” 一旁老陈、老林道:“道长放心,二爷便算事先得知对方是个倭寇,他还是会把人救起来。”不孤愕然道:“为什么?”老陈道:“咱们赶海人有条行规,只消看见溺水之人,不论对方身份是高是低,为人是好是坏,咱们都得救他起来。否则便是违背了做人的本分,与禽兽无异。” 不孤嘿嘿一笑,道:“好个无异于禽兽啊。那我问你们一句,要是你们的杀父仇人溺水了,你们救他不救?倭寇杀人如麻,手上沾满了汉人的鲜血,你救他一个,不等于害死了十个汉人同胞?”说着拍了拍崔轩亮的肩头,道:“小兄弟,咱们做人要讲大是大非,你可千万别你二叔,满脑的妇人之仁,只会害人害己,知道么?” 众人听他把话说得重了,都是敢怒不敢言,老陈、老林虽想出言反驳,却也想不出什么大道理。一片寂静间,忽听天绝僧笑了一笑,问王魁道:“王大人,你行医救人前,可会先问病患是好人坏人?”王魁摇头道:“当然不会。” 天绝僧微笑道:“为什么?”王魁低头喝粥,淡然道:“悬壶济世,职责便是救人。咱们眼里只看得到活的死的,哪知什么好的坏的?” 不孤怒眼斜瞪,喝道:“好你个老王!当真是行尸走肉啦?你怎么不怕救活一个坏人之后,却反而害死了成千上万的无辜好人?” 王魁皱眉道:“你可真是无聊。我又不是包青天,哪知谁是好人、谁是坏人?难不成我看诊前还得升堂审案,查他个祖宗八代再说?” 众人听地哈哈大笑,不孤却是恼羞成怒,大声道:“放屁()!放屁!看你这般善恶不分,难不成连你的杀父仇人上门问诊,你也要乖乖给他治病了?”王魁打了个哈欠,道:“老头儿七老八十了,哪还有爹?可不须担心此事。”天绝僧道:“杀人不过头点地。毕竟死者死矣,无论怎么残杀仇家,却永远无法让死者复生,纵使报仇得手,却又能改变什么?是以贫僧所知的侠客复仇,用心本就不在杀人,而是在于贯彻公道的是非。”不孤大吃一惊,颤声道:“公道的是非?” 天绝僧颔道:“正是。人死不能复生,然而天下的公道却不能死。所以侠客复仇时必然不忘自己的良知,无论结果如何,他们也不会背叛起初下海的志向。否则心中的公道已死,又何以再奢谈天下人的是是非非?” 天绝僧道:“诸位施主,崔老英雄或许救了一个坏人,但他并未做错事。他的所作所为,全都本于做人的良知,纵使外人以刀剑相逼,他也不曾改变初衷。在贫僧眼中,他实乃顶天立地的侠义中人,足称‘国之大侠’而无愧。”天绝僧说法已毕,众人尽皆合十。只听不孤长叹一声,拱手道:“惭愧了,惭愧了,老道活了七十多岁,见识却还比不上你一个小老弟,一把年纪都活到狗身上去了。” 正叹息间,身边几名小道士嘻嘻哈哈,笑道:“师父说不过人家,变成老狗啦。”不孤怒道:“咱是老狗,那你们几个算是什么?”赤川愕然道:“对啊,我……我变成赤狗了。”说着指向同伴,一一派名:“你是玉狗,他是海狗、那是天狗。”话声未毕,忽听一名小童哭道:“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进香肉铺啊!”众人回头望去,那哭泣小童正是“黑川”,想起黑狗多半活不过冬至,不免大哭了起来。 众人说了一阵话,崔轩亮忽地怔怔掉下泪来,王魁讶道:“小兄弟,你又怎么了?”崔轩亮擦拭了泪水,低声道:“我不想要叔叔做大侠()。”众人愕然道:“为什么?” 崔轩亮哽咽道:“做大侠一点好处也没有。叔叔行侠仗义,却是好心没好报,差点就给坏人杀死了。等我日后练好了武功以后,我才不要做什么大侠。”想起叔叔还躺在舱里,昏迷不醒,更是泪如雨下。天绝僧一旁看着,忽道:“崔小施主,你觉得那些朝鲜武官很残忍么?”崔轩亮忍泪道:“没错,他们明知叔叔是好人,却还要这般对待他。真是没天良了。” 天绝僧道:“小施主莫要动气,其实他们也是身不由己的。”众人茫然道:“身不由己?为什么?”天绝僧合掌道:“他们是国士,故而不受善恶所律。国士者,报国志士也。他们的一切动心起念,全在于‘为国为民’四个字。故而不受善恶是非所节制。武士者,上焉者为国为民,号为‘国士’,下焉者为知己死,人称‘死士’,他们为国家、为姓、为主上知遇,都可以抛却性命,甚且杀害自己的亲人家小,在所不惜。不过这些人无论看来多壮烈,他们都不是侠士。”王魁咳了一声,道:“天绝老弟,听你这番侠道见解,当真让人茅塞顿开。却不知你自己是个武士、抑或是个侠士?” 天绝僧道:“种什么因、得什么果,释门中人所求者并非众生的对错,而是六道的因果,此即贫僧毕生所求。”众人静了下来,一时只在思话中深意。天绝僧也不再多言,只管低头喝粥。也不知过了多久,崔轩亮忽又想起一事,忙道:“对了,方才那群朝鲜人里,还有个厉害人物,他……他个生得好大,背后好像还负了口棺材,你们……你们认得他么?” 众人面面相觑,只见不孤摇了摇头,王魁也是一脸不解,二人望向了天绝僧,齐声问道:“老弟,你晓得这人的来历么?” 这天绝僧形容枯瘦,年纪约莫是在十以上、五十以下,虽不算江湖耆宿,见闻却为广博,他见众人望向自己,便点了点头,道:“崔小施主说得是‘目重公’华阳君()。他是方今朝鲜国主李祹的至交,也是当今朝鲜的无双国士,精力武功,俱在巅峰之时。”崔轩亮喃喃地道:“华阳君?他……他姓华么?”天绝僧摇头道:“不,‘华阳君’是他的封号,这人本姓明,双名国勋。”众人微起愕然:“名?哪个名?”“名!名!名!来报名!”点苍小七雄活蹦乱跳,大嚷大叫,不孤往他们脑门上各赏一拳,骂道:“别吵!”忙又来问:“天绝老弟,到底是哪个‘名’啊?” 天绝僧道:“左日右月,天光地明。这便是‘目重公’的姓。” 众人吃了一惊,看朝鲜姓氏多与汉人相同,最常见是金、李、朴、安、张等五姓,亦有不少崔姓、柳姓之人,却没听过这个“明”姓。不孤也不认得这些异邦之人,喃喃道:“明国勋?这名字倒也神气,他……他背上不还负了口棺材么?那里头装的又是什么东西?”天绝僧道:“据我猜测,那石盒里藏的是柄刀。”众人微微一愣,齐声道:“又是刀?”天绝僧道:“若贫僧料得没错,当年朝鲜开国大君李成桂的佩刀,便藏在那石匣里头。”王魁大吃一惊:“什么?李成桂的佩刀?你……你说的是‘神功震主’?” 前传 第六章 客来闲聊客去眠 众人不知李成桂是何来历,更没听过“神功震主”的名头,莫不满头雾水,不孤拉住了好友,蹙眉道:“到底什么跟什么?你可否说清楚些?” 先前王魁专心替人治伤,没曾注意“目重公”,此时听得“神功震主”竟然藏在这人背后的石匣里,却是满头冷汗,道:“九华先师说,这世上有柄凶刀,各自触犯了一个禁忌。一犯火戒、一犯金戒、一犯土戒,据说犯火戒的那柄刀位于东瀛,便是传说中的‘不宿刀’,至于另一柄触犯土戒的,则是朝鲜的‘神功震主’。因为李芳远终身佩戴着这柄刀,所以世人多称他为‘神功大王’。他少年时曾奉父王李成桂之命,前来南京贡马,途中过北平时,还曾在燕王府落脚。”崔轩亮眨了眨眼,道:“燕王?那又是谁啊?”不孤哈哈大笑:“亏你爹还是‘燕山八虎’之一,你连吃谁家的饭也不知道么?告诉你这无知小儿吧,这‘燕王’便是后来的永乐大帝,他登基前镇守北平,给祖封为燕王。”说着提气暴吼:“懂了么?” 听得点苍小七雄一齐放声大笑,崔轩亮满面通红,他急于遮掩,便道:“好啦、好啦,那后来呢?李芳远见了燕王以后,两人就变成好朋友了吗?”王魁微笑道:“这你倒说对了。这李芳远和咱们的燕王永乐帝一样,两人均非长,偏偏都有鸿鹄之志,是以两人一旦见上了面,真是相见恨晚。据说他俩在王府里连着谈了天夜,终于结成了异姓兄弟。” 众人吓了一跳,纷纷问道:“什么?皇族们也能相互结拜么?”王魁嘘了一记,作势噤声,道:“当然不能了。皇族乃是国家观瞻之所在,别说不能和朝鲜人结拜,便和中国人也是不行。所以祖得知此事后,龙颜大怒,晓得李芳远和儿嚼舌根,便趁李芳远来南京贡马时,给了他一个下马威。”王魁咳了一声,道:“你们见过那个崔中久吧?” 听得“济国手”之名,众人都是点了点头,王魁低声又道:“你们晓得他的腿是怎么瘸的?”众人颤声道:“是……是给祖打得么?” 王魁叹道:“正是如此。之后祖还把崔中久流放到了贵州,直到永乐大帝登基后,方才返回朝鲜。”崔轩亮笑道:“难怪这人说得一口流利汉语,原来是这样练出来的。” 先前崔风宪与“高丽名士”生死相搏,那崔中久却在一旁冷嘲热讽,众船夫听在耳里,自是恨在心里,此时听得祖揍过此人,心里都浮起了一阵快意。不孤又道:“好啦,甭提那崔中久了,这人不是个东西,活该给打死。倒是那明国勋是何来历?为何会带着那柄‘神功震主’?” 王魁皱眉道:“这……这我就不清楚了,只是我听人提过,好像那柄‘神功震主’是帝王之物,只能由真命天携带,否则便会带来不祥。正因如此,过去便给埋藏在长白山的一座帝王陵墓里,做为辟邪镇墓之用。不宿刀主‘杀’,破的是火戒。可‘神功震主’破的却是土戒,谶曰:‘半圭半林、出土则变’,术士称其主‘弑’。”崔轩亮皱眉道:“弑?什么意思?” 王魁咳了一声,解释道:“弑就是以下犯上,如臣弑君、弑父,徒弑师,皆可用这个弑字。”崔轩亮大吃一惊,万没料到“神功震主”竟有这般可怖典故,他苦笑几声,道:“这么说来,无论谁拿了这柄刀,便会杀死国王吗?”不孤骇然道:“真***玄,这柄刀又是怎么到明国勋手中的?朝鲜国王不怕他造反么?”王魁摇了摇头,道:“这我就不晓得了,你还是问天绝老弟吧。” 眼见众人望着自己,天绝僧便放下了粥碗,说道:“我曾听本寺长老提过,‘神功震主’是现任朝鲜国主李祹亲手交给‘华阳君’的。” 不孤大为惊讶:“什么?这是国王亲手给他的?”天绝僧道:“没错。据说这柄刀染过血,颇为不吉。自‘神功大王’死后,继任的朝鲜国主李祹不愿再佩戴此刀,便将它封印在一口石棺内,交给了‘华阳君’保管。” 天绝僧道:“据说当年李成桂挖掘出这柄刀时,便让高丽国内隐生不安,都说‘半圭半林、出土则变’,这个‘林’字便是个木,与‘圭’字相合,便是个‘桂’字,说这柄刀的传说即将应验在李成桂的身上,说他即将弑君自立。那时流言四起,李成桂身处嫌疑之地,自是寝食难安,他明白有人在背后中伤自己,便派人四出查访,要找出造谣之人的身份。” 不孤插话道:“等等,那时候李成桂还不是国王么?”天绝僧摇头道:“不是。当时还未改朝换代,李成桂也只是高丽王国的一个将领。” 不孤点了点头:“原来如此,难怪他怕得没魂了。后来呢?他可曾找到造谣之人?”天绝僧道:“那当然,李成桂的生平死敌不过那几人,不过数日,便已查出谣言是从郑梦周身边的亲信嘴里传出的。”不孤皱眉道:“郑梦周?这又是谁了?”天绝僧道:“郑梦周便是朝鲜第一大儒,人称‘高丽朱’。当时李成桂查出是这位大儒在对付自己,自是又惊又怕,深知此人声望崇隆,若要陷自己于不义,那是易如反掌了。他满心忧惧,不知如何是好,又担心国王疑心自己,他左思右想,终于找到了一个办法,可使谣言不攻自破。”众人讶道:“他怎么做?”天绝僧道:“他把这柄刀交给了第五个儿,李芳远。” 不孤用力拍了拍大腿,赞道:“高招!高招!臣弑君、弑父,倘使谣言是真,那李成桂不必出手弑君,也要给儿现宰啦!” 王魁道:“没错。‘神功震主’的传言,正是主‘弑’,李成桂把这柄刀传给儿,用意便是要安高丽国王的心,好使谣言平息。果然此举一出,立时让他挣脱了困境,此后朝中大臣见了他,自是频频玩笑,都要他小心祸起萧墙,别给儿一刀杀了。”不孤本在哈哈大笑,听得此言,不由“咦”了一声,忙道:“等等,李芳远真个杀掉亲父了吗?”天绝僧摇头道:“没有。李成桂是老死的,并非是死于爱之手。” 不孤松了口气,道:“我就说嘛,这柄刀若真能弑主,朝鲜国王哪敢交给外人?那不是自找倒霉么?我看这弑主传言准是捏造的。”王魁欲言又止,天绝僧也是眉头深锁.不孤暗暗推算,看这天绝僧出身少林,武功十分了得,可连他也如此忌讳这柄“神功震主”,料来这柄刀定是凶险异常。他沉吟半晌,便又问向崔轩亮:“小兄弟,我可忘了问你,你叔叔好端端的,为何会闯到苦海里来?他可有什么公干么?” 众船夫异口同声道:“道长误会了,咱们是误闯进来的。”不孤哦了一声,道:“误闯进来的?你们本来是要去哪儿?”老陈道:“咱们是要去烟岛的。只因不巧偏离了航道,这才闯到了苦海里。”不孤一拍额头,省悟道:“对了!对了!魏宽是令尊的结拜弟兄,崔震山当然得带着你来拜寿了。” 崔轩亮本是为求亲而来,此时自也不好当众来说,一时神色有些扭捏,低声又道:“道长你们呢?你们又为何进来苦海?”不孤叹道:“还不是给老王害的?若不是他奉旨过来采药,咱们哪里会给拖进来?” 众船夫讶道:“奉旨采药?奉谁的旨啊?”不孤笑骂不休:“你***,不是奉猪皇帝的旨,难不成是奉你们的旨么?真没见识。” 眼见众人望着自己,王魁赶忙咳了一声,道:“事情是这样的,老朽有个朋友,姓袁,外号叫做‘医神’,他老兄医术精湛,尤爱著书立论,久而久之,便成了医院头牌御医,专给皇帝治病。可近几年来皇上阴虚内耗,体力日降,自觉不管用了,便下旨给我这个朋友,命他开个药方出来。” 崔轩亮皱眉道:“不管用了?什么意思?”不孤咳了一声,拿起了随身的飞剑,奋力昂举,不久便软软下垂,崔轩亮愕然道:“这……这是什么怪病?”正起疑间,点苍小七雄已然笑闹起来,只见玉川拉住了赤川,羞叹道:“皇上,奴家还没尽兴呢。”赤川朝下一望,皱眉道:“没法,已经坏掉了。”崔轩亮啊了一声,登时脸红过耳,才知宫六院七十二嫔妃,皇帝一日回,已然不堪负荷了。他吞了口唾沫,低声道:“原来是这样的病,那……那皇上吃了药后,可有好转么?” 王魁叹道:“朽木……不可雕也。纵是通天神木,哪经得起日砍夜伐,也要枯萎凋零,何况其他?这袁神医也是可恶,明知这病除了休养生息,无药可治,却又怕皇上治他的罪,便把老朽的名字供了出来,说什么‘神医’擅医上半身,‘鬼医’专治下半身,一上一下,各有所长,皇上龙心大悦之余,便把我从九华山上抓下来啦。”听得“九华山”字,众船夫顿时躬身下拜,齐声道:“原来道长是九华大侠,无怪这般高明医术。” 寻常武林门派杀人放火,无所不为,九华一脉却大大不同,门人精通各种术数,嘉惠乡民,是以众船夫虽非武林人士,却也曾听闻他们的大名。一时都甚仰慕。崔轩亮笑道:“道长,你们九华山是在安徽青阳吧?咱老家便在安徽蚌埠,算是邻居,日后可以去你家玩耍了。” 王魁叹道:“玩什么?咱们九华山要搬家啦。九华本是正宗武林剑派,可门人个个不务正业,没一个练成武功。就拿老朽来说吧,我向来独钟医术,不爱练武,打架的本事差劲得很,便给人家称作了‘鬼医’。我那师侄更是不长进,门里什么不好,偏爱赌博,二十岁不到就练了一身精湛赌技,从此吃遍大江南北,专出老千。本指望这小能赚点银回山,谁知半年前他去了一趟京城,遇上了当代赌神,两人大战一场,他老兄便把山上祖业输了个精光,现下人家约齐了帮手,天天上山逼债,咱们又打不过人家,日后不知怎么办呢?”王魁是大夫出身,人见人爱,师侄却是个六亲不认的赌鬼,自然没人愿意援手。老陈见他愁容满面,便安慰道:“大夫别愁啊,您这回要治好了皇上的病,龙心大悦之下,还怕没有封赏么?” 王魁叹道:“什么封赏不封赏的?我可不敢奢想。别给皇帝老儿杀头,那就千恩万谢了。”众人讶道:“王大夫何出此言?难道……难道皇上的病不能根治么?”王魁道:“皇上这个病是自己折腾出来的,除非休养生息,压根儿无药来治。可他就是不死心,硬要我想法,老朽也只能勉为其难,便从宫中秘籍里找到了一道秦汉古方,称为‘玄黄大正方’,看看有无法化腐朽为神奇了。”玄黄持久,大正强猛,崔轩亮听得鼻中喷气,大喜道:“王大夫,您的丹药炼就出来了么?可以给我瞧瞧么?”正想借两颗尝味,不孤却已皱眉来问:“怎么?小兄弟二十岁不到,也出毛病了么?” 崔轩亮吓了一跳,慌忙道:“不是、不是,我……我只是好奇问问而已……”天下男人头可断、血可流,却怕那点儿细小受了微伤,那可枉自为人了。眼见点苍小七雄贼眼兮兮,崔轩亮心下更怕,忙道:“王……王大夫,您……您采齐药材了么?”王魁叹道:“这‘玄黄大正方’是个古方,据说是战国方士遗下的方。其中所列药材稀奇古怪,又要海狗鞭、又要海马肝,全是海中珍物,几味药引更是前所未见,如海蝎螯毒、海龙蛇胆等等,天下间除苦海外,只怕无处可寻。皇上听了以后,便下旨给那靖海督师白璧暇,命他一保护老朽,闯进这无边苦海啦。”众人听到此处,方知白璧暇为何驾船来到此间,原来是为皇帝采药来着。 崔轩亮怔怔思今日生的种种变故,忽道:“道长,我先前放炮之时,海上来了一艘小舟,不是有个白衣大侠过来搭救么?他……他便是白云天,对么?”不孤嗤了一声:“侠个屁!那小比你长不了几岁,称什么大侠?”点苍小七雄嘻嘻笑道:“师父又来了,每回都妒嫉人家峨眉派。” 点苍位在云贵,山脉绵延灵秀,峨眉则位于四川,气势巍峨,二者同是西南大派,想来这两派因着地缘,相互争雄已久。 王魁扯住了不孤老道,要他少说两句,又道:“那白衣少年正是白云天,他是‘靖海督师’白璧暇的独生,方才他驾着舢板,在海里给舰队探,突然见了你放的号炮,便打了先锋,过来一探究竟了。” 先前白云天抢先到来,虽只孤身单影,一叶扁舟,却打得朝鲜众官措手不及,宛然便是江湖豪侠的大气概。只是白璧暇到来以后,打起了官腔,不免让人大失所望了。想起那白璧暇的嘴脸,崔轩亮神色黯然,当真说不出的气闷,不孤察言观色,便道:“小兄弟,那姓白的是个混蛋,你别把这事往心里去,没的气死了自己,那可划不来了。” 王魁道:“别怕,放着我‘鬼医’王魁在此,谁能气死崔小弟?”说着取出了一只银针,笑道:“你们谁要心情不好,这会儿便把手伸过来,老朽给你们在‘神门穴’上扎个几针,包你烦恼尽消,什么气都没了。” “神门穴”属心脉,针灸扎治后,便能宽心解忧,众人倒也曾耳闻过。话声未毕,面前已然伸出了七条小手臂,正是点苍小七雄来了。王魁微微一奇,道:“你们七个孩童小小年纪,有什么烦恼么?” “当然有!”小七雄手指不孤,齐声喊道,“咱们有了这种师父,当然得烦恼了!”不孤气地吹胡瞪眼,又朝徒儿打去,余人则都笑了起来。崔轩亮少年天真,自也陪着放声大笑,什么苦恼都抛到九霄云外了。那老陈道:“原来那位白督师也是奉命来采药的。除此之外,他还有别的事么?” 王魁颔道:“当然有。这回白璧暇率舰出海,便是来给魏岛主赐爵的。”众人吃了一惊,忙道:“皇上要给魏岛主赐爵?” 王魁道:“是啊,近年魏宽声威远播,东瀛大将军源义政、朝鲜大君李祹,乃至于琉球中山王尚巴志,都想赐给魏岛主一个官职爵称,日后也好派军进驻。这魏宽何其聪明,哪会往火坑里跳,便都一一辞谢了。只是这回下旨册封的可是咱们北京紫禁城的万岁爷,魏老儿要是给脸不要脸,烟岛怕要给踏成平地了。”官字两个口,全凭一张嘴,拿了一个空爵位后,好处没有,坏事一箩筐,进贡纳税等等琐事接踵而来,只怕要永无宁日了。老陈低声问道:“王大夫,这回……这回魏岛主拿到的是什么爵号?”王魁耸了耸肩,道:“官场的事,我不大清楚,八成是个新安伯、乐平伯吧。” 崔轩亮怔怔呆,眼见小狮从旁走过,便一把抱住了它,搂在怀里抚摸。听他低声道:“我听叔叔说过,他们那代人最是倒霉。小时候天下大乱,蒙古人把爷爷奶奶都杀了,他们没饭吃、没书念,走投无之下,便只能投靠义军,给他们烧饭打杂。可长大后肚里没问,不管如何努力,一辈都难翻身。”不孤叹道:“你叔叔那代人叫做‘难童’,又称‘开国孤儿’,说的便是至正年间出生的孩。他们饱受战乱之苦,多半没爹没娘、无依无靠。当年义军要冲锋陷阵,总是让这批难童打头阵,反正无亲无故的,死了也没人觉得可惜。”老陈、老林等人听他说着,一时自伤身世,眼眶径自红了。王魁接口道:“没错。这批孩要是早生十年,抑或晚生十年,际遇都是大不相同。就拿我和不孤老道来说吧,咱俩今年七十好几,当年义军举兵时也有二十来岁了,那时咱俩书读了、武功也练了,虽然天下大乱,却没给耽误到什么,只管逃到深山里避祸,乐得个清闲。待得天下平,废待举了,咱们便也从山里冒出头来,等着抢占大位啦。” 不孤脸上一红,忙道:“什么抢占大位,说得这般难听?” 王魁皱眉道:“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就拿你们点苍山来说吧,当年与鞑大战,多少前辈死于战火?若非位给清空了,蜀中无大将,哪里轮得到你这廖化做先锋?”听得师父改名换姓,点苍小七雄便又哈哈欢笑:“好啊!师父有长进了!可以替关老爷牵马了!”不孤又羞又恼,便又把徒儿们轰走了。只在那儿扒面挠腮,苦笑不已。 崔轩亮低声道:“王大夫,这般说来,我那些父执辈还真可怜,对么?” 王魁叹道:“那是当然了。这批‘难童’都是行伍出身的兵卒,他们小时候跟着开国元勋,只因年纪小、问差,什么都要按资排辈,自是屎也吃不到热的。可轮到他们年纪大了、辈分有了、问多了,永乐帝偏又两腿一伸,一命呜呼去也,这便轮到白璧暇那帮小鬼出头了,这会儿‘开国孤儿’便又显得年岁老,冥顽不灵,只能给人硬生生地轰出朝廷了。” 当年天下大乱,最可怜的便是这批“难童”,他们出生于至正末年,年岁幼小,受的战乱荼毒也最深。那时他们离乡背井,没了父母照顾,便只能投身军旅,给人当成小兵小卒使唤,一辈出不了头。反观白璧暇这批人,却因晚生了十五年,际遇便大大不同,这批人生于洪武年间,打小爹疼娘爱,衣食无虞,素有“平公”之称。如今在隆庆皇帝的提携下,已然全体爬上高位,反倒把“开国孤儿”扫地出门了。 上有开国元勋、下有平公,崔风训、崔风宪这代人处于两大洪流间,宛如沧海一小舟,始终漂荡无根。说来这批“难童”中,唯独魏宽一人杀出了重围,想他自食其力,独自驾船出海、开辟烟岛,已成东海霸主。东瀛幕府、朝鲜王族、乃至于中原各地的豪杰,谁不对他敬畏分? 想起了白家父,崔轩亮不由又叹了几声,问道:“不孤道长,那白璧暇的武功怎得那么好?”不孤道:“白璧暇出身峨眉派,功夫当然不差了。方今江湖上有句俗话,叫做:‘点苍人少、青城钱少,送给峨眉还嫌少’。可想而知,这峨眉一派有多大事业?”众人听这话甚是传神,不由都笑了起来,看这点苍山小猫两只、小狗只,人材凋零,一番凄风苦雨之象。再看青城地处偏远,藏于深山,生活清苦自不在话下。至于峨眉一脉,却因山灵水秀,佛道庙宇聚集,山上自是人才钱财两兴旺,无怪会是西南武林的最大门户了。 王魁听着听,忽的怔怔地道:“点苍人少、青城钱少,咱们九华山却是什么都少,现下连地也没了,以后可怎么办呢?”说着说,不由起愁来。不孤安慰道:“你怕什么啊?君不见叫化拉帮结党,居无定所,何等逍自在,日后九华门人何妨也效法追随,也好让天下群丐有个领啊。” 这话一说,却又让众人扑哧一声,全都笑出来了。王魁见老友幸灾乐祸,一时心下怫然,道:“你可得意了,小心我搬到你们点苍山脚下,专和你抢徒弟。”话声未毕,小七雄却扑了过来,笑道:“王世伯不必抢徒弟,咱们来投奔你了。”不孤老道人缘不好,这会儿徒弟尽数反出本门,全数趴在王魁怀里撒娇,自又气得老道吹胡瞪眼,在那儿破口大骂。 崔轩亮怔怔想着中原武林的种种传说,忽道:“道长,我……我听叔叔说过,咱们中原武林里最厉害的大神功,一个是少林寺的‘易筋经’,还一个是魏宽叔叔练的‘元元功’,还一个是……是什么……什么派的妖狐功,对么?”众人听得哈哈大笑,不孤便道:“小兄弟,世上没有妖狐功,只有武当隐仙一派的‘纯阳功’。你可别给胡乱编排。” 崔轩亮又道:“大师,你们少林寺不是也有本易筋经吗?若和‘元元功’相比,是谁厉害些?”天绝僧道:“大古神功各有所长。以我寺的‘易筋经’而言,只因练法古拙朴实,修聚而得的内力也是无可撼动,根基之稳,于大神功中称得第一。只是要谈到丹田内息的取之不竭、用之不尽,却又不如武当至宝‘纯阳功’了。” 少林武功盖天下,威势如同中岳嵩山,撼摇不动;武当心法则是泽被沧海,无穷无尽,原来这些说法其来有自,皆可从本门的根本心法窥见一二。崔轩亮哦了一声,又道:“大师,那‘元元功’呢?它有什么长处?” 天绝僧道:“易筋经稳固,纯阳功无穷,至于这‘元元功’,却是上干天和,窥视仙界的险恶武。”崔轩亮讶道:“窥视仙界?”天绝僧没说话了,想来他终究是个和尚,不晓得道士的事情。一旁王魁也是丹鼎派的,便道:“丹鼎派累积千年智能,使‘地丹’逼近于‘天丹’,据说服用地丹之人,罡气至强至深,宛如鬼神。”崔轩亮骇然道:“这……这是什么缘故?” 王魁道:“地丹千载难逢,据说服用者体质剧变,全身穴道变位,经脉逆行,甚至能以五脏六腑聚气。是以培育的内力为怪异,宛如天界之物。据说当年魏宽的掌力强,举世中除开令尊的‘八方五雷掌’,没人能与之匹敌。”崔轩亮哦了一声,倒不知这魏宽叔叔的武功如此了得,想起自己的父亲曾与他打成平手,心下不自禁的感到得意,便道:“大师,听您这么说来,‘元元功’该是天下第一了,您怎还说大神功并驾齐驱呢?” 天绝僧道:“天地万物,皆有其缺憾。依老衲看来,‘元元功’上干天和,不练也罢。”崔轩亮哼了一声,道:“那照大师说来,还是易筋经最管用了?我看这样吧,既然您要去烟岛,咱们不妨请你和我魏叔叔打上一架,看看这‘易筋经’、‘元元功’哪个厉害些?”点苍小七雄鼓掌,不孤则是幸灾乐祸,正想鼓励几句,却听天绝僧道:“阿弥陀佛,贫僧没练过易筋经。” 众人边吃边聊,崔轩亮听得中原武林迭出高人,又是少林、又是武当,眼界大开,方知自己过去跟在叔叔身边,实如井底之蛙,不知天下之大。他默默想着中原武林的那些大人物,忽然心头微动,想到了一个人,正是白云天。面前这些武林前辈武功怎么高强,那也都罢了,自己明明和白云天年岁相若,可两人无论是家世还是武功,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看叔叔六十好几了,却还天天在海外跑船,落得两袖清风、藉藉无名;可白云天却不同,他的爹爹不过四十来岁,英俊年轻,官场上如日中天。加上他自己还出身名门大派,这父两代真如天之骄般,让人不敢逼视。 俗话说:“人敬富的、狗咬破的”,落在自己身上真是应景了。这白云天靠着爹爹庇荫,自是无往不利,可自己的父执辈却都是开国孤儿,一辈吃亏也就算了,到了自己这一辈,居然也如此不济。 崔轩亮听着听,内心益悲凉了,便叹道:“不孤道长,我方才听人家说了,好像那个白……白璧暇还中过举,是么?”不孤道:“没错,‘靖海督师’白璧暇出身峨眉,二十四岁入省乡试,高中解元,年后又以武举人身份入京会试,一次夺下了天下武魁大状元,名噪一时。” 众人心下一凛,方才知道白璧暇何以号称“书剑双绝”.解元便是举人第一,说来为不易。崔轩亮哼了一声,道:“这可没道理了,那白璧暇不是峨眉高手么?他把时光都花在读书上了,那还练什么武功?想来功夫定然差劲了吧?”不孤摇头道:“你说错了。这白璧暇的武功很强,名气还远大于他的才。当年他以峨眉高手的身份赴京武举,天下的少年英侠听说了,莫不避开当年的武较,以免自讨没趣。”众人吃了一惊,道:“这么厉害么?”不孤叹道:“这小虽是个做官的货色,剑法也很有几下,相传他十岁上便练成了峨眉上乘剑法‘清音妙剑’,同门中无人可及,中举后的第二年,更练成了峨眉至为艰难的‘燃灯古剑’,从此跃居为峨眉第一流高手,别说同辈不及他,便算是山中长老,怕也不是他的对手。” 崔轩亮一旁听着,便插话道:“道长,你若和白璧暇动手,谁输谁赢?”不孤嘿嘿一笑,道:“老道还没试过呢,改日不妨玩他一玩。” 眼见不孤老道一扫玩笑模样,目中还透出一股杀气,崔轩亮自是吓了一跳,正感嗫嚅间,一旁王魁叹道:“诸位,你们以为不孤老道邋遢随性,纯是个糟老头是吧?其实他点苍掌门武功一向了得,在武林里更是个老字号,白璧暇若真找他动手,那可是轰动西南武林的大事。” 众人心下一惊,方才收起了小觑之心。老陈怕少爷得罪了人,忙致歉道:“对不住、对不住,道长是西南武林第一高手,咱们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了。”听得众人奉承,不孤却是哈哈一笑,道:“少拍我的马屁了。什么西南武林第一高手,老道愧不敢当。”崔轩亮喃喃地道:“是吗?难道……难道有人比你厉害么?” 不孤干笑几声,便与王魁眉来眼去,始终不曾接口。忽听一声佛号,天绝僧淡然道:“方今西南武林第一高手,人人公认是‘天上谪仙’白璧瑜。” “白璧瑜?”眼看又来了一个姓白的,众人都是吃了一惊,忙道:“他……他又是谁了?”不孤坦然道:“这白璧瑜便是白云天的授业恩师,人称‘天上谪仙’便是。天绝老弟说得没错,方今武林公认他是西南第一。”崔轩亮满心意外,万没料到白家还藏了一位高手,喃喃问道:“白……白璧瑜?他……他是白云天的师父么?” 不孤道:“没错。白云天从五岁开始,便跟着白璧瑜练功。师徒两人隐居在峨眉后山,直到白云天二十岁艺成下山为止。”崔轩亮喃喃地道:“这……这白璧瑜到底是什么来历?他……他和白璧暇有何干系?” 不孤道:“他俩是孪生。这两人的五官虽然一模一样,样貌却是天差地远。”崔轩亮又愣了:“为什么?他俩不是长得一个模样么?为何还会天差地远?”不孤道:“白璧瑜一生下来就有残缺,他的右手少了两指,除此之外,脸上还给刺了字。”崔轩亮愕然道:“脸上刺字?谁刺的啊?” 不孤道:“玉皇大帝。”崔轩亮更惊讶了:“玉皇大帝?” 王魁咳了一声,解释道:“白璧瑜一生下来,右脸颊上便有一块胎记,色作青黑,如海碗大小,看起来便像是囚犯的黥面。所以有人说他前世是个神仙,只因触犯了天条,便给玉帝刺上了字,贬入凡尘,故称‘天上谪仙’。” 崔轩亮啊了一声,这才晓得白璧瑜脸上长了胎记,无怪五官与弟弟相同,样貌却有天壤之别。不孤又道:“这白璧瑜与白璧暇是孪生兄弟,谁知他却是残缺不全,非但右手没有五指,脸上还给刺了字,好似受了天谴一般。当时他祖父大怒欲狂,产房里又传出了哭声,接生婆又抱出了第二个婴儿,他祖父喜出望外,方才晓得媳妇生了对双胞胎。”崔轩亮喃喃地道:“这个老二便是……便是白璧暇吧。” 不孤道:“正是白璧暇。那时接生婆把这孩洗干净,那身肌肤洁白晶莹,当真是完美无瑕、如同一块美玉。那时祖父心情转好,于是改变了心意,便把兄弟俩都留了下来,并依着他俩的长相,给残缺的那个取名为‘璧暇’、完好的叫做‘璧瑜’。换名是母亲的主意。这位白家主母很是贤惠,她知道哥哥生来残缺,弟弟却是完美无暇,便故意把公公取的名儿掉了过来,把好的叫做‘璧暇’,丑的那个叫做‘璧瑜’,盼望兄弟俩日后‘瑕不掩瑜’,做哥哥的日后能够忘掉自己的瑕疵,走出自己的活。” 听得这对兄弟来历甚奇,崔轩亮不觉有些入神了,忙道:“后来呢?白璧瑜这么可怜,日后定很受宠了?”不孤摇头道:“恰恰相反。世人爱美厌丑,本属应然。那白璧暇靠着脸蛋俊美,打小人见人爱,无往不利。可白璧瑜却倒霉了,每回随家人出门,总给外人指指点点,说白家过去做私枭,为恶多,孙才给老天黥面刺字,落了个丑陋的报应,每回祖父听了这些闲言闲语,定是气得面色铁青,回家后便狠狠地打白璧瑜一顿出气。” 崔轩亮心下一酸,低声道:“这孩好可怜,定要自暴自弃了。” 不孤道:“你可说对了。那时两兄弟长到了五岁,白璧暇骄纵任性,坏得不像话,白璧瑜却是郁郁寡欢,小小年纪,性就变得古怪孤僻。母亲心想不是办法,于是禀明了公公,说想让两兄弟练武强身,就近把他俩送上了峨眉山。”众人吃了一惊,道:“她为何要这般做?难道不想把孩留在身边么?”不孤叹道:“故乡对于白家兄弟而言,是个最坏的地方。白璧暇过受宠,而白璧瑜过受虐,若想让这对兄弟清清白白地长大,便得让他们远离家乡,否则他俩长大之后,恐怕会一起沦为废人。” 众人闻言,尽皆赞叹,均知这位白家主母眼光远大,思虑周密,绝非那帮聒聒喋喋的姑六婆可比。崔轩亮叹道:“原来他俩是这样投入峨眉的,那后来呢?白璧瑜上山之后,处境可好些了吧?” 不孤摇头道:“没有。当年两兄弟投入峨眉,虽都是世家之,可哥哥自卑害怕,弟弟却是灵秀聪颖,自然又是人见人爱了。那时长老们见这孩长得好、嘴巴又甜、天生就是块做官的好材料,便日日夜夜把他带在身边,悉心指导武功,后来更依着白家祖父的意思,替他延聘了位夫,教他读书写字,也好让他来日投身科考。” 崔轩亮喃喃地道:“那……那白璧瑜呢?长老们没教他武功么?” 不孤道:“白璧瑜右手少了两个指头,天生无法握剑,长老们晓得这孩没用,便不想糟蹋气力教他,可碍在白家主母的面上,却也不好赶他下山,只好让他在观里住下。这孩脾气孤僻,长相又是……唉……反正给师兄弟们嘲笑了几回,便打了起来,他一气之下,便躲到后崖的山洞里,把自己藏了起来。任凭长老们说好说歹,他也不肯出来。” 众人听在耳里,心中都不禁代这孩难过。崔轩亮红了眼眶,低声道:“那……那他妈妈听说了以后,有没上山找他?”不孤摇头道:“他妈妈并不知道这些事。那时白家老爷把消息遮掩了,否则媳妇听说之后,定会去观里寻找儿,难免闹得鸡犬不宁。”崔轩亮低下头去,轻声道:“后来呢?白璧瑜是怎么成本领的?”不孤道:“真说起来,他的武功是弟弟教的。” 众人啊了一声,均感意外,不孤道:“孪生之,终 究是血浓于水,这白璧暇小时候喜欢争宠,最爱作弄哥哥。可来到了峨眉之后,亲眼见到同门嘲笑欺侮自己的兄弟,这便激了他的兄弟之情。那时他见哥哥躲到了后崖洞里,不肯吃饭、也不肯出来,他便把自己的饭食留了一半下来,每天夜里悄悄爬上了山崖,带去给哥哥吃。” 老陈插话道:“长老们知道这事么?”不孤道:“应该知道吧。小孩儿半夜不睡觉,尽往后山爬,长老们岂能毫无知觉?”说着便往七个徒弟瞧了一眼,只见点苍小七雄挤眉弄眼,想来定也是一群夜猫了。 不孤又道:“那时白璧瑜住在山洞里,峨眉长老们管不动他,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顺其自然了。之后几个月里,白璧暇每日到了夜间,便会带着饭菜去找哥哥。他为了讨哥哥高兴,每回了什么新武功,定会在晚上转告给白璧瑜,让他陪着自己一起练。” 崔轩亮自己是独,从小没有兄弟,此时听得手足情深,心下自也感动。他叹了口气,道:“原来白璧瑜的武功是这么来的。可他俩都是小孩儿,一个瞎教、一个盲,难道也练得成高深武功么?” 不孤道:“倘使他俩的是咱们点苍剑法,那当然是不成的。不过峨眉的武功很是不同,最最讲究‘临摹’二字。弟们练功时有条快捷方式,称作对练。倘使一个演‘正’、一个演‘奇’,心意相通下,往往能举一反,深得本门招式的真华。”崔轩亮喃喃地道:“对练?这……这又是什么法门了?”不孤道:“峨眉对练并不是寻常门派的比武演招。而是让弟对面打坐,双手交握,以心交心,倘使两人心境相通,往往可以在刹那间比上数十招,便如同真个比武较量一样。” 听得世上有这般便宜的练功法,崔轩亮自是满心艳羡,想他崔家武功内外兼重,每日练功定得早午晚各打坐一次,每次坐足半个时辰。练膂力时更得背负八十斤重的沙袋,之后拳锋抵地,上下俯撑五次,可说艰苦异常。却没想到世上还有这般轻巧的练功法门。他怔怔思,正感叹间,忽然想起一事,忙道:“等等,他俩是孪生,那‘对练’时岂不大占便宜了?” 不孤道:“没错。白家兄弟都是聪明绝顶之人,白璧暇资质之高,那是不用说了。那白璧瑜样虽丑,其实也和弟弟一样聪明,加上他俩是孪生,天生心境可以相通。白璧瑜又是右手天残,必须以左手使招,走的全然是‘奇’。这对兄弟一旦走到了‘对练’的上,那真可说是天造地设,没人能比他俩练得更快。短短数月内,白璧暇的武功便已突飞猛进,白璧瑜也练出了兴趣,每日每夜里,就是巴望着弟弟来教他武功。” 崔轩亮大喜道:“好了,这白璧瑜可终于出头了。” 不孤道:“那时白璧暇的武功越练越快,不到一年内,便练成了本门的‘清音妙剑’,出手时圆熟老辣,好似个成年人一般。练功时更是反应奇快,同门弟与他对练,竟无一人能跟得上,只好让师叔伯们亲自陪他演功。长老们见他如此资质,莫不啧啧称奇,都以为门里来了个年罕见的奇才。”众人赞叹不已,自觉这对孪生身世之奇,当真前所未见。崔轩亮又道:“后来呢?他俩对练了多久?”不孤道:“一年。” 众人愕然道:“一年?为何这般短?”不孤道:“猜猜看,别老是让我一人唱独角戏,怪无趣的。”崔轩亮微微忖量,看这对孪生对练武功,无往不利,却不知为何骤然停止?他稍一思,登时醒悟道:“我知道了!一年以后,白璧暇便回故乡去了。”不孤笑道:“回故乡干啥?**么?” 点苍小七雄捧腹大笑,尽情嘲弄。崔轩亮则是脸上一红,说不上话了。一旁老陈便道:“这么看来,应是他俩练功一事给长老觉了,这才被迫中断了,是么?” 不孤笑道:“这也是个没见识的。这白璧瑜又不是咱们点苍派去的奸细,长老们干啥要提防他?”众人心想不错,却也猜不出情由,霎时异口同声来问:“道长!别卖关了,你快说吧,他俩为何不一起练功了?” 不孤见逗弄他们够了,登时捋须含笑,正要说出实情,却听天绝僧笑了笑,插话道:“道长,这白璧暇可是跟不上哥哥了?” 不孤“嘿”地一笑,朝天绝僧指了指,道:“还是少林寺的有眼光啊,没错,这白璧暇之所以无法再与哥哥对练武功,正是因为他跟不上了。” “跟不上了?”众人吃了一惊,忙道:“为什么?” 不孤道:“这对兄弟本是孪生,照理来说,资质该是一模一样,可白璧瑜隐居山洞,整日里无所事事,一不必读书考试,二也不必应酬同门,一年六十五天,日夜所思都在一柄剑上。可白璧暇却辛苦了,他每日起床后,要背诵诗词,临帖摹碑,午饭时还要跟着长老,陪同上山宾客应酬。你想他每日练武时间少得可怜,却怎么追得上哥哥?” 崔轩亮喃喃地道:“原来如此,那……那自此之后,兄弟俩就各练各的了?”不孤道:“那倒不是。只是其后的十多年里,兄弟俩便倒了过来,每回白璧暇去找哥哥,已不是去教他武功,而是要请他指点疑义。那时白璧瑜已会了‘清音妙剑’,见识已非泛泛,每回听弟弟背出武功心法,便会花上几天的时间细细思,之后再解释给弟弟听。”崔轩亮满心羡慕,叹息道:“有兄长真好,做什么都有靠山。”点苍小七雄听了这话,顿时互瞄了一眼,一时间小的瞄大的、大的瞪小的,全数“哼”了一声,闭上了眼。想来七兄弟平日恃强欺弱、啼哭告状,尽是忙着相互陷害,靠山之说,只能梦里寻了。 不孤又道:“靠着大哥帮忙,其后数年,白璧暇虽然俗务缠身,武进境仍是神,门中弟无一人能及。可相形之下,大哥的进展更是快得怕人。那时他求若渴,弟弟每日里转述的武功已满足不了他,于是他便请弟弟帮忙,由他出面商借秘笈。”崔轩亮愕然道:“借秘笈?长老们会答应么?”不孤道:“那时白璧暇是长老面前的大红人,更是峨眉满门寄望所在,一旦有心来借秘笈,长老们哪里会藏私?自是慨然出借了。”崔轩亮喃喃地道:“这么说来,白璧瑜是无师自通了?” 不孤道:“没错。白璧瑜向武之心为虔诚,峨眉全派无人能出其右。数年之间,他武功大进,竟已练成了‘金顶神剑’,算来整整比弟弟快了五年以上。待得弟弟也成这套剑法,他却又走到了更高层,练成了峨眉至为艰难的‘燃灯古剑’。十年之后,白璧暇终于考上了举人,抛开俗务,总算能静下心来习练‘燃灯古剑’时,白璧瑜却早已攀到了天顶上,完成峨眉自古以来的至高梦境:‘无剑之剑’。” 众人悚然一惊:“无剑?”不孤颔道:“无剑就是不用佩剑。父老相传,这峨眉山虽以‘白眉剑’闻名,实则山上最锋锐的兵刃不是真物,而是以‘虚气’驭使的‘无剑’,传闻白璧瑜现下已不再佩戴真剑,仅在身上悬挂一柄木剑。可江湖上的人遇上了他,却没人敢与他真刀真枪地硬碰硬,以免损毁自己的宝刀宝剑。”众船夫骇然道:“这么厉害?” 不孤笑道:“其实这是传闻,是否夸大其词,谁也不知道。只是老道曾听人提过,好像白璧瑜的‘虚气’浑厚至,出剑时灌注内力,剑气冲霄,威不可当。倘使他真已练到这个境界,即便是‘高丽名士’柳聚永的‘大武神王剑’,怕也禁不起他的木剑一击。” 武林中人最重刀剑,看适才白云天手持“白眉剑”,虽说功力差了柳聚永一大截,却因白眉剑锋锐异常,竟能逼得“大武神王剑”退避走让,足见武功兵刃若能搭配得宜,自是妙不可言。可话说回来,要是有个人能凭一柄木剑打遍天下,却该是什么样的境界?一片寂静间,王魁忽然想起一事,便道:“不孤老贼,你听过‘剑芒’么?”众人愕然道:“剑芒?那是什么?”王魁解释道:“我曾听九华恩师提过,数年前中原曾流传一种古怪功夫,称作‘剑芒’,据说练到深处,可以内力激无形剑气,使剑上生出耀眼芒光。只不知白璧瑜练的‘无剑之剑’,可就是同一种武功么?” 不孤沉吟道:“这‘剑芒’什么的,我也听人提过,好像是西域流传来的武……每回都说得绘声绘影、天花乱坠的,可真问起来,却是谁也没见过……”他沉吟许久,便问天绝僧道:“老弟,你们少林七十二绝艺中,可有近于‘剑芒’的武功?” 天绝僧摇头道:“没有。我少林共藏五套剑法,俱是真剑实物,未闻有修聚无形剑气者。”不孤点了点头,道:“这就是了……这白璧瑜的‘虚气’是隔物传劲的法,这‘剑芒’却是修聚无形剑气,两者恐怕大异其趣……”崔轩亮纳闷道:“那……那剑芒要是撞上峨眉的‘虚气’,却该是谁厉害些?”众高手嘀嘀咕咕,各抒己见,老陈对这些武之事毫无兴趣,便又打岔道:“道长,这白璧瑜现在何处?可还在峨眉山上修行么?” 不孤道:“那倒没有。他方才也在苦海上。”众人吓了一跳:“什么?白璧瑜也出海来了?”不孤颔道:“没错。这回魏宽做寿,烟岛上定是龙蛇混杂,怕来了不少隐居高手。白璧暇担心自己一个人压不住场面,便把哥哥请下山来了。不过白璧瑜嫌宣威舰上宾客多,便改乘了另一艘‘宣恩舰’。也碰巧他不在舰上,否则方才那个明国勋险些伤了他的表妹,白璧瑜若是在场,非得找他算帐不可。” “表妹?”众人微微一奇,纷纷问道:“这又是谁啊?”不孤道:“白家这个表妹本姓张,是靖海督师的妻,少侠白云天的亲娘,人称白夫人便是。”听到此处,众人眼前便浮起了中年美妇的秀气面孔,不觉都“哦”了一声。方知这女人与白家兄弟是中表之亲,当是青梅竹马、打小相识了。 想起那位“目重公”,老陈不觉干笑两声,道:“明国勋……这人也很厉害的……白璧瑜打得过他么?”不孤嘿嘿一笑,道:“无剑之剑,岂同寻常?你看这白璧瑜近年名气越响亮,号称川中第一高手,岂是易与之辈?”老林颔道:“狗咬狗,一嘴毛,最好这两条疯狗打得同归于尽,那不孤道长可就成了西南武林第一高手了。”“汪汪汪,汪汪汪。”听得师父要跃居西南第一,七条小疯狗又冒了出来,汪汪吠叫尚嫌不足,居然抓起了小狮,作势来咬,当是想尝尝武林至尊的滋味了。 那“目重公”明国勋武功高绝,众人都曾亲眼目睹。他出手既准且重,每回一招,必然震慑全场,无论那东瀛人、抑或是峨眉少侠白云天、甚且是永乐老将崔风宪,人人都对他敬畏分。再看此人背后还负了柄“神功震主”,一旦开匣取刀,必以惊天动地之势来攻。只是这白璧瑜练到了“无剑之剑”的境界,武功之高,当也不在话下。两人若要在海上大战,不免打得天地变色,恐怕连船都要给打沉了。 崔轩亮叹了口气,看这苦海里虎狼横行,又是什么“明国勋”,又是什么“白璧暇”、“白璧瑜”,另还有个手持妖刀的“大内荣之介”,看这帮歹徒吃人不吐骨头,自己这几日定得加倍小心,否则要是不巧撞见了这批人,可不知要去哪儿找脑袋了。那老陈一旁想着,又问道:“道长,这白璧瑜武功既然这般厉害,为何不出来做官?那不是比弟弟还了得么?”不孤哈哈笑道:“胡说,做官的讲究体面。这白璧瑜右手天残,加上面有胎斑,你要他怎么上朝面圣?难不成想让猪皇帝笑到断气么?” 众人情知如此,只得道:“那……那这几十年来,他都在做什么?” 不孤道:“他一直躲着世人。”崔轩亮啊了一声,道:“躲着世人?他……他不是练成了厉害武功么?为何还要躲躲藏藏?” 不孤道:“白璧瑜六岁来到峨眉,不及一月,便躲到后山里,过着离群居的日。期间父母也曾数上山,专程来看两个儿。这白璧瑜每回一听他们来了,便忙不迭地逃到深山里,避不见面。只托弟弟传口信给妈妈,就说他和山上的白猿成了好友,一起去乐天界游玩了,要她不必担忧。白家主母听了之后,自是伤心欲绝,便嘱托了白璧暇,要他好好照顾哥哥。” 众人啊了一声,道:“那……那兄弟俩的爹爹呢?难道都不伤心么?”不孤道:“这人天生的没主见,一辈都听自己的父亲使唤。那时他的心思全放在小儿身上,只盼他早点艺成下山,赶紧弄个官儿当当,也好光耀门楣。哪还管白璧瑜的死活?”众人叹了口气,看这白璧瑜出身世家,此生却宛如浮萍一般,漂流无寄,也难怪他会落落寡欢了。 不孤又道:“其后十多年,两兄弟一个隐居洞里,一个活跃山上,虽说日日相见,际遇却有天壤之别,到得他俩二十四岁那年,白璧暇高中了举人,白璧瑜也在同一年练成‘无剑’,本想兄弟俩分离的时刻终于来到。可惜那年朝廷里没有缺额,白璧暇只给派了个四川土司的流官,因嫌官小,辞谢不就,便留在峨眉专心练剑,就这样,兄弟俩便多了两年相聚的时光,直到白璧暇练成了‘燃灯古剑’,上京去考武状元为止。“ 崔轩亮啊了一声,看这白璧瑜一辈孤单寂寞,弟弟可以说是他唯一的寄托。一旦兄弟俩分道扬镳,他却要如何自处?忙道:“白璧暇终于走了?那……那白璧瑜怎么办?”不孤道:“那时白璧瑜还是住在打小长大的山洞里,他见弟弟艺成下山,恐怕再也不会回来了,心生感伤之余,便也起了辞别之意。他感念一身剑法出于峨眉,临行前便回到观里,十八年来次拜会长老,便把自己这些年来如何从弟弟身上武功、如何练成‘无剑之剑’等事情,一一向长老们禀明。”崔轩亮大惊道:“那……那长老们没有生气么?” 不孤哧哧笑道:“气个屁!天上掉下一个绝世高手,白白送给峨眉派,这有啥好气的?这些峨眉长老天生都是势利眼,一见这白璧瑜已然长大成*人,武功更是高得离奇,当真是惊呆了,大喜之下,如何肯让他离山,便死求活求,都要他留在山上做执事。” 崔轩亮喃喃地道:“执事?那又是什么位了?”不孤笑道:“还能是什么?反正就是山上的保镖呗。平日若有人上山寻仇,或是长老们要去杀什么仇家,执事们便得打先锋,逞英雄,杀他个干干净净、血流成河。”崔轩亮干笑道:“原来是这样的位,那……那白璧瑜接下了吗?”不孤笑道:“白璧瑜又不是傻,凭他的武功,便是峨眉掌门也做得,何必委屈自己,干这污秽勾当?他晓得长老们只想利用自己,实则毫无诚心,当下便一口回绝,推说自己习惯了一个人,干不了正事,便辞行下山,浪迹江湖。可他流浪不过几年,却又悄悄回到了峨眉,躲回了小时候的那个山洞里。” 众船夫惊道:“他……他又隐居了?”不孤叹道:“没错。据我猜想,白璧瑜之所以下山,也是想找个安身立命的地方。可惜为了脸上的丑陋胎记,他走遍了天涯,却还是没有落脚之处。我猜他心灰意冷之余,便也不想强求了。这才回到了小时候熟悉的山洞,独自在那儿过下去。” 崔轩亮心下一酸,低声道:“那……那白璧暇呢?他没回去看哥哥吗?”不孤叹道:“白璧暇多忙啊。哥哥云游的那几年,他先中了武状元,之后又把爹娘接到京城居住,又和自己的表妹成亲,五年里买屋购仆、娶妻生,忙得不可开交。五年过后,他为了一件细故,和几个大内侍卫犯冲了,对方按着武林规矩,约了泰山派、大别派的硬手来京助拳,白璧暇大惊失色,这便想起了哥哥,于是急急写信回去,要大哥上京援手。” 崔轩亮喃喃地道:“白璧瑜出手了么?”不孤道:“自己的孪生弟弟,岂能见死不救?白璧瑜接了信,星夜便启程出,其后白家兄弟联手,打得大批高手丢盔弃甲,从此,白璧瑜的名气响彻云霄,人人都晓得白璧暇有个大哥,隐伏于峨眉山中,万万招惹不得。”众人听到此处,方知白璧瑜是如何成名的。便又道:“那打完架以后呢?白璧暇没请哥哥住下来?” 不孤笑道:“怎么没有?做大哥的一身本领,做弟弟怎不巴望他住在隔壁?刚巧那时锦衣卫枪棒教头出缺,白璧暇便找哥哥商量,说要荐保他做官,让他在京城住下。可白璧瑜毫无动心之意,盘桓数日后,便悄悄回去了。白璧暇心里烦恼,也是怕哥哥一去不返,思来想去,这便想了条计策,把儿送上了峨眉,让他陪在伯父身边。” 崔轩亮啊了一声,道:“白云天……他……他一直跟着伯父练功么?” 不孤颔道:“没错()。白璧暇前脚一走,白云天后脚就来,那时他只有五岁,却给爹爹扔上了山,天幸这孩机灵聪敏,能讨人欢心,白璧瑜有了这个孩陪伴,生活自也多彩多姿。其后逢年过节时,白夫人也会不辞劳苦,专程赶来峨眉与儿团圆。直至此时,白璧瑜方才体会到天伦之乐的滋味。”崔轩亮叹道:“难怪他这般心疼弟媳了。要是那明国勋真把白夫人打伤了,那白璧瑜定跟他没完。” 不孤笑道:“那还用得着说吗?为了保护弟弟一家,白璧瑜真是不辞劳苦。每回弟弟有了什么厉害仇家,抑或是官场上有了什么死对头,定会找哥哥帮忙。有时白璧瑜听事情脏得怕人,实在不愿来沾,这时白璧暇便会遣出老婆,上山来找大伯泣诉。倘使哥哥还硬颈不从,他便借口家里有事,把儿召回北京,直到做哥哥的答允为止。”崔轩亮哼道:“这白璧暇也小心眼了,他们一家要真个遇险了,做哥哥的还会不救么?何必这般逼他?“ 不孤摇头道:“小兄弟可没见识了。官场中人事事提防,便算是对自己的孪生兄弟,也得多用点心眼,那才能让他为己所用。若非如此,近年东厂势力日大,老早便犯到他‘靖海督师’的头上啦。“ 听罢一席话,满船嗟叹声,一慨于白璧暇的热衷功名、心机算尽;二感于白璧瑜的消沉避世、迭遭摆布,可怜这对孪生兄弟同年同月同日同胎所生,命运却是截然不同。 老林听着听着,忽道:“王大夫,这胎记可有法除掉么?” 眼见众人转头望着自己,王魁便干笑了几声,道:“其实白璧瑜浪迹天下的那几年,便曾到九华山找过我,打算请我除去他的胎记()。” 众人讶道:“原来他已经找过你了?那……那你给他治了么?” 王魁叹道:“老朽曾经仔细看过他的面颊,知道这胎斑是天然所生,若要勉强去除,不论是刀刮还是药蚀,怕都会遗下伤疤,反会让他的外貌更加可怖。我不愿出言欺瞒,便老实跟他说了,那时白璧瑜听了我的话,可真是悲从中来,眼眶都红了。” 白璧瑜一生受尽世人排挤,全是为了那张怪脸,倘使“鬼医”也没了法,恐怕这辈都没救了。众人叹了口气,不禁代他难过。正摇头间,忽听老陈啐了一记,骂道:“没出息!像我生得这般丑怪,**一回还不是两银,也没给多收一钱了,他却是愁个屁啊?” 众人轰然大笑,连天绝僧也低下头去,苦苦忍住笑。王魁陪着干笑几声,道:“人要脸、树要皮,大家各有打算,那是勉强不来的。总之那白璧瑜听我说了实情,泪凝于眶,身上杀气却渐渐透出,老朽心知不妙,只得赶紧改口,说我这个‘鬼医’其实专治下半身,没啥用处,若想把肚脐以上的病治好呢,便得上京去找‘袁神医’,他才有根治办法。” 众人听得此言,忍不住又是一阵大笑,看这“袁神医”、“王鬼医”俱是医道名流,谁知却是整日乱踢皮球、彼此相互陷害,真不知伊于胡底了。 崔轩亮忙道:“后来呢?袁神医怎么说?”王魁笑道:“想我这‘鬼医’都束手无策了,他‘神医’能管什么用?他听说瘟神给我骗上京去了,自是气得七窍生烟,便连夜差人来了九华山,找我买了点东西()。”众人讶道:“什么东西啊?”王魁自从怀里取出一张皮膜,便望脸上一罩,笑道:“这个。” 点苍小七雄吓了一跳,纷纷喊道:“僵尸!” 九华门人多多能,山上除医道一项以外,尚有许多奇妙明,这人皮面具便是其中之一。白璧瑜若不愿意以真面目示人,只能出此下策了。众船夫苦笑几声,只听老陈低声来问:“道长,你看这白璧瑜为何去烟岛?可也是去给魏岛主拜寿么?”不孤摇头道:“这就不知道了。反正白璧暇是来赐爵的,此番把兄长请来当帮手,准是没安好心眼。我看魏岛主还是得多加提防。别等人家杀到了门口,还不知死在谁手里。” 崔轩亮默默想着,忽又道:“道长,你先前和白夫人说话,好像说了两句话,叫做什么御前……御前共什么宵的……”不孤嘿嘿笑道:“御前共**,老公不折腰。你说的是这个吧。” 崔轩亮忙道:“对对对,就是这两句话,这是什么意思?” 不孤嘿嘿一笑,眼见七名徒弟满面好奇,一个个小嘴张开,引颈期待,当下咳了一声,道:“这儿孩童多,咱们还是留点儿口德,改日再说吧。” 崔轩亮只有十七岁,其实也算个小孩,一时间满脸狐疑,只与点苍小七雄面面相觑,都在猜测其中秘密。 前传 第七章 我本青都山水郎上 众人边吃边聊,慢慢夜色已深,寒露更重,老林给宾客们备了上房,让他们宽衣歇息。那崔轩亮累了一整天,虽已疲惫,却还是睡不着,便又去舱里瞧叔叔,看看他是否好转了。 来到了舱房,只见两名船夫和衣而睡,卧在榻旁地上。叔叔却还是昏迷不醒,看他仰躺不动,呼吸低微,两边脸颊深深地陷了下去,仿佛一夕之间老了几十岁。 面前的叔叔一辈辛苦,想他童年在战乱里过,中年时大哥又先他而去,如今临到老来,还受尽了苦。想起那些朝鲜武官的霸道,本国官员的势利,崔轩亮握紧了拳头,泪水不禁夺眶而出。 要谈为国为民,谁又比得上叔叔这一代?他们这批开国孤儿虽没出过大人物,可他们的命运却与国家紧密相连。什么大灾大难来到中原,这批难童必然奋起承受,决不逃向后方。似他们这般人,天下谁有权来任意轻侮?可那靖海督师白璧暇却是什么嘴脸?他又为国家做了什么事?为姓立了什么功?凭什么打叔叔的性命? 崔轩亮内心气苦,忍不住便要垂泪,忽然间背后给人轻轻拍了一记,他吓了一跳,急急转身,却是天绝和尚来了。 天绝僧微笑颔,竖指唇边,示意崔轩亮噤声,随即反身离舱,崔轩亮跟了出去,将门轻轻掩上了,道:“大师,您……您有事么?”天绝僧微笑道:“方才王大夫过来嘱咐,他怕令叔病情有变,便要贫僧彻夜来此守候。” 崔轩亮喃喃地道:“他自己不来么?”天绝僧道:“王大夫说他累了一整天,得好好睡上一觉,只能请小僧帮这个忙了。” 崔轩亮暗暗叹息,看这“鬼医”功力非同小可,谁知却是懒得可以,什么事都往天绝和尚头顶一推,自己好来呼呼大睡。念及天绝僧的高义,他心下感激,下拜道:“今日多次受大师恩情,请受轩亮一拜。”正要上前跪倒,天绝僧却在他的腋下轻轻一托,一股内力行来,崔轩亮膝间一热,竟然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崔轩亮心下一凛,这才觉天绝僧的内力深厚至,好似还在叔叔之上。他怔怔望着天绝僧,道:“大师……您真的没练过易筋经么?” 天绝僧忍不住笑了,摇头道:“没有。”崔轩亮搔了搔脑袋,低声道:“大师,我……我方才跟您开了些玩笑,不大恭敬,您……您可别在意。” 天绝僧微笑道:“施主开朗天真,绝无一分心机城府,贫僧岂会见怪?”崔轩亮放下心来,又道:“大师,您究竟是去烟岛做什么的?不会是来给魏叔叔拜寿的吧?” 这话问到了要紧处,看这鬼医王魁是来采药的,不孤是来拜寿的,其余如靖海督师白璧暇,目重公明国勋,人人的使命都很清楚,或赐爵,或抓人,却只有天绝僧的来意始终不明,看他形单影孤,行囊单薄,八成连贺礼也没带,想来他决不是来给魏宽拜寿的。 一片寂静中,天绝僧笑了笑,道:“也罢,便告诉施主也无妨。贫僧此来烟岛,是来找一户人家的。”崔轩亮心下一凛,立时想到天绝僧先前所言,好似他们少林寺受人所托,似曾前往东瀛寻访一个神秘人物。忙道:“大师,您……您是来找……找那个姚……姚广孝的朋友么?” 天绝僧摇头道:“不是。我只是来找一户姓方的人家,向他们打听几件事。” 崔轩亮愕然道:“方?” 天绝僧没说话了,他凝望着雨夜中的苦海,神情颇见寂寥。 崔轩亮不敢再问了,他偷偷打量天绝僧,只见这名和尚年岁也不怎么老,好似只有四十岁,却似无所不知,一举一动像个得道高僧,深不可测。他越看越是敬畏,也是怕给人顺手剃,忙道:“大师……我……我先去睡了,您也早些歇息吧。” 天绝僧本在沉思,听得此言,立时醒了过来,当即微笑道:“施主放心睡吧,贫僧会守着崔老施主的。” 崔轩亮心下大喜,看天绝僧这般武功见识,若有他守在病榻旁,叔叔便算成了个活跳尸,也能给他弄好。他怕天绝僧反悔,忙道:“多谢大师,那……那我去躺着了。”说着一溜烟地跑开了,自在甲板上铺了个软垫,和衣卧倒。 时在午夜,天绝僧转身入舱,甲板上除了几个船夫轮班守夜,已是空无一人。海风阴冷,崔轩亮打了个哈欠,只管脱了靴,正想找个棉被来盖,见小狮在甲板上欢跳奔跑,却是暖炉自行送上门来了。 小狮精神健旺,晚上从不睡觉,崔轩亮也懒得管这么多,便将之一把抱住,当作枕头,跟着平躺下来。 经得这一日,崔轩亮真是大大开了眼界,他生平次见到了朝鲜人、东瀛人,也看到了的宣威大舰,如今更与少林、点苍、九华等处高人结识。这在昨日还是想也想不到的奇遇,如今却一一生在眼前。若要拿回老家说嘴,两个堂妹一定不肯信了。 崔轩亮摸着小狮的头,心里想到了婶婶,心中便想,还好遇到了王大夫,不然要是叔叔真的死掉了,婶婶以后要怎么办?心念于此,眼泪好似又要流出来了,他急忙擦了擦眼,心中又想:“没事的。叔叔病好了以后,定能长命岁,活得比张丰还久。” 想着想着,心思又转到自己身上去了:“这回叔叔替我提亲,不知结果如何?希望那魏家妹长得漂亮些,性温柔些,不然到时嫁到我们崔家来,不整日和两个堂妹斗气?” 婶婶只生了两个女儿,没有儿,平素将他视作亲生,可说疼爱有加。两个堂妹更与自己好生亲近,平日里总爱同他玩笑打闹,没大没小。可要是自己和别的女孩好了,她俩定是大眼瞪小眼,十分凶狠。 想到温柔的女人,不由又思念起两名婢女了,看那小茗、小秀性顺人,说啥是啥,谁若娶了她俩,定是享尽了齐人之福。崔轩亮心中又想:“是了,叔叔老说咱们崔家人丁单薄,我可得争气些,多生几个孩才是。” 生孩,便得讨老婆,老婆越多,孩越多,此乃千古不变的天地正理。想到此处,崔轩亮忽然理直气壮起来,当下伸出手去,便把小狮当成了梦中情人来抱。可怜小狮爪乱挥,挣扎不依,崔轩亮却也不加理会,渐渐鼻鼾响起,便已沉沉睡去。 “少爷、少爷……” 才睡下不久,怀中的小狮便已溜了,崔轩亮睡得香甜,却也懒得理会。只不知为何缘故,耳边好似来了一只蚊,反复绕耳飞行,扰人清梦。崔轩亮实在烦厌,只管转过了身,面向船舷来睡。 “少爷……少爷……”正呼呼大睡间,又听蚊轻声呼唤,“少爷,少爷,快起床了,天已经大明了。” “死老头!吵什么吵!”崔轩亮狂怒坐起,暴喊一声,正要重新倒下,却见点苍小七雄一脸骇然,只在望着自己,其余王魁、不孤也是目瞪口呆,二人手持面饼,全坐在不远处,纳闷地朝自己打量。 崔轩亮脸上大红,他左右张望,只见船上老老小小都起来了,船夫们各自干活,宾客们则在享用早饭,吃吃聊聊。崔轩亮喃喃地道:”天绝大师呢?”话声未毕,只听一人微笑道:“崔施主,小僧在此。”崔轩亮“啊”了一声,抬头去看,果然见到了天绝僧。 昨晚睡觉时,这和尚仍然未睡,只在看顾叔叔。看他此际早已起床,兀自神光炯炯,面色怡然,只不知是否彻夜未眠。眼看少爷起身了,老陈便拿来了一条毛巾,让崔轩亮擦脸,一旁老林也送来香茶,让少爷茗漱口。 眼看点苍小七雄议论纷纷,想来把自己当成了纨裤弟。崔轩亮脸上更红,忙把身一躲,避开了种种服侍,道:“我们……我们在哪儿了?” 老陈道:“咱们离开苦海了,已离烟岛不远了。” “烟岛”二字一出,崔轩亮“啊”了一声,急忙眺望天际。但见天色虽仍阴霾,水雾却已褪去,想来真已离开了无尽苦海。他心下大喜,想到了小茗、小秀,更是满心欢喜,过得半晌,又想到自己离魏思妍更近了,顿时睡意全失,精神大振,忙站起身来,哈哈笑道:“起床啦!起床啦!心情真好啦!” 他见自己还光着脚丫,便穿上了靴,问道:“对了,我叔叔呢?他好些了么?” 终于想起叔叔了。天下美女都想完了,这才轮得到崔风宪。王魁笑道:“你叔叔很好,方才天绝老弟喂了他一碗参汤,他也如数喝下,看来是熬过生死关头了。” 崔轩亮心下狂喜,喊道:“好了,叔叔不会死了!我又可以当少爷了!”他还没笑几声,忽见众人都在看着自己,忙咳了咳,道:“陈叔,早饭在哪儿?” 老陈、老林早已煮好了早饭,见是一大锅稀粥,另有粗硬面饼,都是些难吃的。眼看老陈端来了一大碗粥,崔轩亮却不愿来接了。他一见这些粗茶淡饭,肚便饱了几分,愁眉苦脸的接过了米粥,正打着哈欠间,忽听点苍小七雄喊道:“大家看!出阳了!出阳了!” 众人抬头去看,只见天边亮了起来,一道闪耀金光直射而下,映得大海金波荡漾,霎时间满船水手尽皆欢呼:“到烟岛了!到烟岛了!” 时在早晨,朝霞满天,这道金光照下,竟然透出了海阔天空的大气象,崔轩亮满心亢奋,当下率着点苍小七雄,一齐奔上了船头,只等着眺望传说中的“烟岛”。 四下风平浪静,船行稳,约摸又过了数里,海水转为碧蓝,慢慢天空乌云散尽,透出了深邃如海的蓝天。阳光竟是如此耀眼灿烂。 崔轩亮猛地指向远方,惊喊道:“看!有船来了!” 碧波万顷中,但见左舷远方驶来一艘商船,相距约摸二十里,帆上大书“泉州”二字,正自破浪而来,不久之后,船舷右方十里开外,竟又现出了一艘大帆船,旗上却写满了弯弯曲曲的字,无人可识。点苍小七雄大喜道:“真的有船啊!是外国船!外国船!” 众小童满心欢喜,便缠着不孤来问:“师父!那是哪一国的船?你知道么?”不孤生平头一次出海,哪里知道什么?便朝王魁看去,那王魁也是一脸不解,正想去问天绝僧,却听众船夫笑道:“小道君们,这是大食商船啊,你们以前没见过么?” 这“大食”本是古称,便是今世所称的“天方”。这大食商人多是穆斯林,往来已达千年历史,一从西北6而来,一由南方大港泉州入境。看来这烟岛不愧是东海大港,连大食商人也不惜远道而来,想来岛上物资定然丰沛无比,方能引得这许多商船来此买卖。 谈笑之中,但听“呜呜”长鸣,后方的大食商船吹响海螺,已然赶到前头去了,老陈降下了二帆,放缓船,尾随在后。不多时,前方现出了帆影点点,远远望去,已能瞧见一片6地,众人全数欢呼起来:“烟岛到了!” 相传经过梦海之后,便能抵达一座海上大城,想来便是眼前这地方了。一片碧海蓝天中,船只尾随大食商船入港,只见岸边旗海飘扬,满是异邦风情,但见东瀛、朝鲜、占城、真腊、锡兰山等地船只进出港湾,川流不息,一时半刻里怎么数得尽,看得完? 烟岛气象万千,商船数目之众,来往进出之繁,远在想象之上。日本出产的刀剑、香料,朝鲜的人参、屏风、漆器,都由此地转运南方,至于的陶瓷、丝绸、书籍、铜钱,则由此地转运海外四方,其余南洋燕窝、南蛮酒、药种,乃至天竺、大食、波斯的种种珍宝,也都在此汇集,与琉球名城“那霸”互相辉映,堪称海上交通要衢。 四下满是赞叹声,不孤、王魁都是第一次来到烟岛,自是满心惊奇。连天绝僧这般出尘之人,也不禁多看了几眼。 点苍七小雄最是贪玩,难得来到异乡,自是雀跃蹦跳,嚷道:“快点!快点!咱们快上岸去玩!”崔轩亮自己也是少年心性,当此时刻,一颗心欢喜得好似要炸开了,忙从腰间取下唢呐,奋力吹鸣,大喊道:“老陈!开船进港!咱们即刻上岸!” 在众小童的欢呼声中,一声锐响划破长空,众船夫便又奔下舱去,操桨划船,老陈也亲自来掌舵,船便朝岸边缓缓靠去。 正行驶间,忽听右舷处传来“砰砰”声响,似有人在拍打船身,不孤吃了一惊,忙低头来看,只见船舷下方贴来了一艘舢板,上头站了几名年轻汉,人人身穿蓑衣,嘴中说着叽哩咕噜的怪话,舢板旁却插着一只旗,上绣一只火红云燕儿,却不代表什么。 异邦人士到来,众人都傻了眼,先前徐尔正还在船上,便不愁没人听得懂异国话。可此时徐老头走了,来了不孤、王魁等武林人物,闻得南蛮舌,如对牛弹琴一般。崔轩亮满脸迷惑,便朝不孤、王魁等人看去,这两个老的也不解其意,便朝天绝僧瞧了一眼,要听他如何解说。 天绝僧熟读佛经,天下事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可毕竟不是船夫水手,此时自也毫无头绪。最后还是老陈喊了一声:“老林!愣在那儿干什么?要交钱了!” 老林咳了一声,先朝身上摸摸掏掏,眼见崔轩亮站在身旁不远,便又走了过去,低声道:“少爷,你那儿有银吧,先拿一些来。” 崔轩亮“喔”了一声,正要去掏腰包,忽然间“咦”了一声,忙道:“等等,你们要钱干啥?”老林咳道:“咱们要给过钱。” 崔轩亮大惊道:“过钱?好啊!倭寇公然行抢了么?”不孤最是侠义不过,一听倭寇光天化日下行抢,二话不说,便要飞下船去杀人,众船夫惊慌拦住,道:“道长!别乱来,别乱来!”崔轩亮怒道:“什么别乱来!倭寇大白天的打劫,咱们岂能坐视不理!” 老林苦叹一声,晓得少爷是个空心大萝卜,只得自行掏出一锭银,朝海上喊道:“朋友,咱们是浙江来的客商,要给魏宽魏老爷拜寿,请准入港。”说着便将银扔了过去。舢板上的汉接住了,又挑起长长的竹竿,但见竿上绑缚了一面锦旗,从舢板下远远送来,另以汉语喊话:“朋友,把布旗悬到你们的桅杆上,跟着咱们来。” 眼看那旗上绣了一只云燕,旁书“烟岛北震字港庚午埠”,众人心下醒悟,才知这些人是烟岛的舵头,专引客船进港泊船。想来烟岛上贸易繁盛,各国商船若想来岛上买卖,定得交上这笔过钱财,否则一切免谈。 在小舟的带领下,大船缓缓进港,只见四下满是商船,或大或小,有新有旧,只是来者不分中外,船上都悬了布旗,上绘一只云燕,想来也都交过了过钱。 不孤舔了舔嘴唇,只觉这生意颇为好赚,便拉住了老林,附耳道:“这进港一回要多少钱?”老林附耳道:“这不是算次数的,是算天的。泊船一天要龙银十两。” 众人闻言,莫不倒抽一口凉气,连天绝僧也是双手合十,诵念“阿弥陀佛”,想来这价钱当真贵得离奇,再不请佛祖开恩,大降慈悲,却该如何? 商船沿途而过,直望“震字港庚午埠”而去,点苍小七雄站在船头,沿途喃喃数来:“一艘,两艘……一一十二艘……一七十一艘……”不过半晌,便已数到了两艘船,看每艘船一日得交十两,一天内便得六千两龙银,想来这魏宽真不愧是“元元功”传人,敛财功夫与杀人本事一样高,这会儿不必动上一根手指头,便已收下金山银山,当真羡煞旁人了。 舢板一引领,大船也已缓缓靠向岸边。只见港边立了木招,写着“烟岛北震字”,泊船处另有一面木招,上书“庚午埠”,崔轩亮左顾右盼,现此地早给船只泊得满满的了,船舷右方停着一艘商船,正是方才见到的大食船,水手们头裹白巾,身穿白袍,忙进忙出,全在扛货下船。船舷左侧另有一艘船,甲板上却不见货物,只站了一群男,人人足踏木屐,腰悬长剑,全不像商人打扮。 崔轩亮微感纳闷,凝目去望,却见这艘船的桅杆上高悬了一道旗帜,正面绘了一朵菊花。忙道:“这……这是哪国的船?”王魁道:“这是东瀛人的船。”崔轩亮讶道:“你……你怎么知道的?” 王魁指着对面桅杆,笑道:“瞧,这东瀛人以菊花为记。十六瓣菊是日本皇徽,八瓣菊则是赏赐给地方大名的。你瞧他们的菊花共有几瓣?” 点苍小七雄兴冲冲来数:“一二四五六……一共八瓣!”王魁笑道:“瞧,这是八菊花,这自然是东瀛大名的船了。”崔轩亮茫然道:“大名?名气很大么?”王魁颇知东瀛事,当即解释道:“大名就是武家诸侯,便像咱们的关内侯一样。” 崔轩亮哦了一声,凝目望去,只见菊花王纛迎风飞舞,一旁另有面较小的旗帜,上有徽章,见是个八角形,内有条杠,活像个“”字。他咦了一声,道:“那……那个‘八角’又是什么?”这一问便把王魁问倒了,他沉吟半晌,辨认不出,只得转望天绝僧,道:“老弟,这是哪一家武士的家徽,你认得出来么?” 家徽又称“家纹”,乃是各地大名的徽章,各以天地山川、花鸟兽形为记,可说无奇不有。天绝僧走到船舷,细望那面旗帜,当即道:“这是河野武士的家徽。”王魁喃喃地道:“你……你是怎么认出来的?”天绝僧道:“幕府的徽章是两条杠,称作‘二引两’,你看到的条杠称为‘折敷字’,应是河野家的认记无疑。” 崔轩亮听得昏昏欲睡,便道:“河野武士?那又是干啥的?” 天绝僧道:“河野家是东瀛最为骁勇善战的武士。据说他们精通剑道,曾在‘鹰岛’击败过忽必烈的大军。”不孤听了半晌,忽道:“这些人可不像做买卖的,上烟岛来干啥?难不成是来给魏宽拜寿的么?” 天绝僧目望河野家的家徽,只是沉吟不语。却在此时,大船已然稳稳靠港了,岸上几名汉走了过来,先将船系牢了,随即搭来了行板,以汉语喊道:“客官们,可以下船啦。” 崔轩亮原本哈欠连连,一听此言,登时大声欢笑,便拉着点苍小七雄,喊道:“走了!走了!咱们下船玩耍吧!”一众小道士欢呼起来,正要簇拥着大少爷下船,谁知脚步才动,却给老林拦住了,听他道:“少爷别走,咱们还有正事要办。” “正事?”崔轩亮一辈没干过正事,乍听见这两个字,自是一脸狐疑,老林咳嗽两声,道:“少爷,咱们舱底下还堆了货,都是烟岛的一位老爷订购的。他姓尚,是琉球人士,住在岛东的‘舜天王街’,咱们都叫他尚六爷。” 崔轩亮叹道:“好啦,知道了,我们怎么办?”老林拿出厚厚一叠纸,道:“这是尚六爷亲自写的契状,咱们一会儿得带着合同,把货运过去。待得点收无误,银货两讫了,那才算没事。” 崔轩亮听得苦差事缠身,自感心烦不已,便求饶道:“你们……你们自己不能去么?为何定要我陪着?”老陈走了上来,冷冷地道:“少爷!这些货款都是现银,不能假手外人,过去都是二爷亲自点收的,现下他生病了,你不去帮忙收钱,咱们还能找谁?” 崔轩亮叹道:“知道了,知道了,还有别的事么?” “有。”大批船夫来了,当前一人名叫老黄,听他急急说道,“少爷一会儿收了钱,劳烦再去找间可靠的客店,安排二爷住下,我和老赵、老李会去守着财物,免遭小偷……” “对了对了。这儿还有件事。”真是说曹操,曹操便到,这老赵才给点了名,立时便出现了,听他道:“船上米粮清水都没了,少爷您等会儿收了钱,可得过去添购。” “没错。”老赵走了,这会儿老李也来现身补充了:“少爷,您一会儿找好了客店,得拿着二爷的名帖,先去岛上的‘魏庄’一趟,通知魏岛主的管家一声,让他们知道二爷来了……” “好啦……好啦……烦都烦死了……”崔轩亮苦不堪言,心里千遍地叹息,他用力抓了抓头,道,“货呢?在哪儿?”老陈笑道:“少爷别急,这就扛出来了。” “嘿嘿”苦力声传来,船夫们一个个汗珠滚动,驼背弯腰,从舱下扛出一箱又一箱货,最重的是铜钱,须得五人合力来抬,轻的则是瓷器花瓶,另还有些缎带衣料,漆器乐器,也都装在木箱里。 正愕然间,只见老林翻开了舱板,取了些东西出来,整整绑做了一大包,挂到崔轩亮的腰上,道:“少爷,这东西给你带着。” 崔轩亮“啊”地一声,身不觉向前一倾,险些摔跤。看那包袱虽是小小一包,分量却是沉重无比,似达十来斤,忙道:“这……这里头装了什么啊?”老林道:“少爷忘得快了,这是二爷的金啊。咱们一会儿要下船办事,可别让人家偷走了。” 黄金人人都爱,唯独崔轩亮不喜。看这包黄金挂在身上,直似乌龟背双壳,蜗牛两个家。压得崔轩亮抬不起头来。他喃喃苦骂,正要转身下船,却又给两名老汉拦住了,忙道:“少爷别走,您还得帮着搬东西啊。” 崔轩亮颤声道:“什么?还要搬啊?你们……你们自己不能扛么?”老陈道:“咱们年纪大,身差,动不动便闪了腰。”老林也道:“是啊,往常二爷嫌咱们力小无用,向来亲自搬运。现下他也受伤了,怕只有靠少爷一人啦。” “少爷!少爷!”众船夫围拢上来,齐声道,“你定得帮帮忙啊!” 崔轩亮叫苦连天,自知要做粗活了。正苦闷挣扎间,忽然想起船上还有大批武林高手,一时心下大喜,还没来得及转身求人,却见天绝僧突然现身,合十道:“崔施主,贫僧另有要事,不克久留,这就告辞了。” 崔轩亮惊道:“什么?你……你要走了么?” 天绝僧欠身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届时魏岛主的寿宴上,咱们再会了。” “告辞了,告辞了……”眼看天绝僧头也不回地走了,点苍小七雄也挥手道再见,一起走下了船舷。不孤用力拍了拍崔轩亮的肩头,声若洪钟:“老弟,你忙你的,咱们就不打扰啦!”王魁道:“是啊,咱们先去找客栈住,一会儿等你忙完了,老朽再来找你喝酒。” 转眼之间,武林高手一个不剩,却把满舱的货留了下来。崔轩亮暗暗悲愤,眼见面前搁着一箱铜钱,只得蹲下身去,双手捧住,听他“啊”地一声苦叫,慢慢将木箱举了起来,跟着脚步颤抖,如蜗牛般辛苦下船。 这木箱盛满了铜钱,里头全是隆庆一朝所铸的“大通宝钱”,当时东瀛、朝鲜、琉球诸国全数通行此钱,非但出海贸易管用,各国姓亦是需求颇急,是以当时日本、琉球商人便常以黄金、白银过来换购铜钱,浙闽一带商人获利颇丰。 值钱的东西,一般都颇重,尤其“大通宝钱”每箱重达斤,比关老爷的大刀还沉了一倍。加上崔轩亮身上挂着两包黄金,堪足六十斤,直搬得他全身热汗,气喘如牛。正痛苦间,忽听老陈大声赞扬:“瞧不出来啊,少爷一个白面书生,却有这般神力!”老林也是奋力颔:“没错,五人合搬的东西,少爷一个人便行了,果然是玉面金刚,非同凡响啊。” 听得“玉面金刚”四个字,崔轩亮便似吞了颗大力丸,一时气力暴增,将铜钱一箱一箱搬下了船,丝毫不以为苦。众船夫见他如此卖力,更是加倍奉承拍马,说了个口沫横飞。 崔轩亮是少年心性,受不得吹捧,一时飘飘然起来,搬了一箱又是一箱,堪堪搬到了第八箱,饶他年少体壮,又练了武功,仍见蹒跚苦状,好容易走下行板,但听“轰”的一声,港边沙尘飞扬,木箱重重坠在地上,“玉面金刚”也已扑跌在地,成了一只青面兽。 铜钱实在重,连着八趟搬运下来,崔轩亮已是筋疲力竭,他趴倒在地,喘道:“陈叔,搬完了吧?”老陈忙道:“差不多了,再搬十五箱,那便成了。”崔轩亮魂飞天外,颤声道:“十……十五箱?不行了,不行了……你们也来帮着搬吧……” 老陈皱眉道:“少爷,这铜钱多重啊!咱们没练过内功的,人才能合搬一箱,以前二爷嫌咱们没劲,向来是左右两手各夹一箱,健步如飞,你明明是个练家,本事怎地这般差劲?”崔轩亮喘道:“我本就差劲……你们有空说嘴骂人,不如来干活吧……” 老陈敲了敲肩头,软软地道:“老林,你去搬。”老林冷冷地道:“为何是我,不是你?”老陈浑身疼痛,苦叹道:“我年纪比你大岁,搬不动。”老林道:“老比你更大十岁。”老陈道:“你**时不是这么说的。” 两人互瞪半晌,便向另一人道:“老张,你去搬吧。” 那老张不知有几岁了,一张脸又老又瘪,牙齿只剩了几枚,当下作势来捧铜钱,咿咿呜呜怪吼几声,那铜钱却是纹丝不动,他喘了几口气,道:“我……我去搬瓷花瓶吧,少爷手粗脚笨的,可别让他打破了。” 老陈老林无计可施,也不敢当真欺侮人家,只能放他去了。崔轩亮哭丧着脸:“你们到底搬不搬?”众船夫一哄而散,剩下的打哈欠的打哈欠,傻笑的傻笑,全在那儿装聋作哑。 说来也怪不得人家,众船夫一来上了年纪,筋骨不灵,二来这铜钱确实沉重异常,过去都是崔风宪亲自出手,以免下属们装死赖活。只是今番崔二爷卧病在床,连小指头也不能动上一动,这当口再不靠年轻人出手,却该如何? 年轻年轻,崔轩亮平日给人讥讽谩骂,全是为了自己年轻识浅,什么“嘴上无毛,办事不牢”,人人作弄嘲笑,可轮到干粗活时,这年轻又成了大本钱。他愁眉苦脸,只得走回船上,眼见船上还堆了满满几箱铜钱,顿时灵机一动:“我可傻了!一次搬两箱吧,少走一趟。” 他哈哈一笑,蹲身下地,奋起了吃奶的气力,一声怪吼,便摇摇晃晃走下船来()。 铜钱一箱二十斤,两箱二斤,宛如背负泰山,崔轩亮咬牙切齿,踩得行板嘎嘎作响,堪堪来到了平地,更是奋力向前一跳,喝道:“雷霆起例!” “轰”地一声大响,只见少爷连人带箱滚在地下,满箱铜钱摔了出来,撒得满地都是。 “财了!财了!”瞬息之间,港边欢呼声大起,有说汉语的,有喊东瀛话的,有叫朝鲜语的,总之各国声腔,应有尽有,人人字句虽异,却都有志一同,一齐弯腰捡钱,大不义之财。老陈见状不妙,便率着众船夫过去驱赶叫骂,就怕肥水流入外人田。 此时崔轩亮还趴在地上,久久没人过来搀扶,他苦叹几声,慢慢抚着自己腰杆,便想站起身来,奈何方才用力猛,竟是有些力不从心。正痛苦间,忽然一人搀住了他的腋下,将他托了起来,说道:“朋友,你可知自己为何身高体壮,却搬不动几箱东西?” 崔轩亮微感愕然,赶忙抬头来看,只见面前站了一名少年,约摸十七八岁年纪,正自冷冷地打量着自己。崔轩亮喃喃地道:“你……你是谁?” 那少年道:“我是烟岛第一搬货高手。遇上了我,算是你的运气。” 听得搬货行家来了,崔轩亮不觉“咦”了一声。他细目打量来人,只见此人与自己年纪相若,身材也相当,一样有八尺以上身高,不同的是这少年并未穿鞋,外衣略显破烂,身材更是瘦削,比自己还少了几斤肉,哪有什么气力搬货?崔轩亮心里不信,便哼了一声,道:“看你没吃饭似的,怎敢说自己是什么搬货好手?” 那少年淡然道:“这搬东西不能光靠蛮力,纵使体魄雄壮,气力刚猛,可不懂使力的真法门,一切也枉然()。” 来人两眼眯成了一条小缝,目光隐隐带着几分冷傲,模样有些讨厌。崔轩亮哼道:“听你夸口的,你要真有本事,不如让我开开眼界吧。” 那少年道:“我就晓得你不服气,来,这便瞧仔细啦。”当下一声呼溜,竟然直奔上船,崔轩亮大惊道:“你干什么?别乱闯咱们的船啊。” 正要追将过去,却听“嘿,嘿”之声响起,脚步沉重,听得那少年大声吆喝:“让开!让开!我要下来了!”崔轩亮心下一惊,赶忙侧身避开,只见那少年弓着身,驼着腰,背上竟然负了只大木箱,正一步步走下行板。 这木箱为沉重,常人连一箱也扛不起,这少年却一口气负了箱。崔轩亮看得呆了,只见他蹲到了地下,慢慢松开了五指,便让木箱一只只堆到了地下,兀自排列得整整齐齐,手法可说熟练之至。 崔轩亮心里有些佩服了,忙道:“这位大哥,你气力好大,可是练过武功么?” 那少年道:“早跟你说了,我是烟岛第一搬货高手,你还不信。”说着拍了拍手,抖去满身泥尘,淡然道,“这位小老板,我方才给你数过了,你船上还堆着十二箱货,要不要我给你一搬下来?” 难得遇上好心人,崔轩亮内心狂喜,大声道:“大哥()!你没开玩笑?你真要帮我搬么?”那少年哼道:“今儿刚巧没事,可以帮你个忙。”崔轩亮满心感激,正等着向他致谢,却又听那少年干咳一声,搔头道:“对了对了,差点忘了跟你说,搬一箱算你四钱,怎么样?” 崔轩亮“啊”了一声,苦叹道:“还要收钱啊?”那少年道:“你别嫌贵,你这箱挺沉,别人也搬不动。这样吧,看在咱俩有缘的份上,今儿给你打个折,一箱算你钱,前头这箱还算送的,不收分,怎么样啊?” 崔轩亮本来等着他漫天要价,岂料这人还自行减了价,那可是大大赚了,欣喜之下,只顾手舞足蹈,竟连点头也忘了。那少年见崔轩亮又蹦又跳,嘴中“啊啊咿咿”,连连挥手,似要赶自己走,当即冷冷地道:“操!不要就算了,你一会儿后悔,可别来求我!”说着朝地下吐了口痰,嘴中念念有词,原形毕露。正要转身离开,却给崔轩亮一把扯住,惊道:“你干什么?没人赶你走啊!你搬!你尽量搬!要搬多少有多少!” 那少年原本恶形恶状,一听有生意可做,登时笑道:“真的吗?一箱钱,说定了?”崔轩亮忙道:“说定了,说定了,便十钱也成,快,快,快帮我搬吧!” 那少年大喜之下,便飞也似的蹿上船去了。不多时,便又负了箱铜钱下来。看这人真是能负重,明明背上压着千斤重担,下船时脚步却走得稳,气喘吁吁中,便放 落了木箱,之后便又急奔上船,预备再搬第趟。 前传 第七章 我本青都山水郎中 第七章我本青都山水郎中 崔轩亮越看越是奇怪,看这少年外貌一如常人,可气力却为何如此之大?莫非他练过什么内功不成?心念于此,便朝那少年走去,打算一探究竟。 崔轩亮曾听叔叔提过,内功若能练到绝顶处,纵是身形瘦小之人,亦有千斤神力。这些人的外貌其实很好认,一个个目蕴光华,呼吸悠长,脸上还藏着宝光。崔轩亮心头怦怦跳着,眼看那少年搬货下来,便死跟着人家,观其眸,听其声,辨其形,要瞧瞧这人是否练有神功。 “呼……呼……”那少年气喘不休,目光涣散,脸上毫无宝光,只有一脸灰败,浑身上下更是大汗淋漓,他见崔轩亮始终瞄着自己,忍不住大喊道:“你干啥?” 崔轩亮脸上一红,看人家搬得快没命了,自己却在这儿闲晃,他搔了搔脑袋,正要说几句话遮掩,忽然背后给人拍了拍,听得老陈道:“少爷,你怎么不搬货了?” 崔轩亮回头去看,却是老林、老陈回来了。想来他俩把铜钱捡齐了,便又转回察看。人站在港边,崔轩亮哈哈一笑,手指船上,道:“陈叔、林叔,快瞧船上,我给大伙儿找到帮手了,聪明吧。” 老陈抬头一看,只见甲板上站了一个陌生人,正自东瞧西逛,模样鬼祟。不觉大惊道:“少爷,你……你怎么让外人上船去了?你不怕他手脚不干净么?”崔轩亮皱眉道:“手脚不干净?有这种事么?”老陈急道:“少爷!这世道多坏啊,上回二爷请来了几个苦力,把船上偷得一塌糊涂,你要请人也得先跟我说啊……” 正唠唠叨叨间,听得行板嘎嘎作响,那少年却已驮了最后一趟货下来,便擦着汗道:“小老板,货都搬全了,快请付钱吧。”崔轩亮答应了,正要取出钱来,却给老陈拦住了,听他大喊道:“大家都过来,围住这小!” 那少年见船夫们飞也似地赶来,不觉大吃一惊:“干什么?”老陈恶狠狠地道:“干什么?贼小,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咱们要你的身。” “凭什么?”那少年气往上冲,大声道,“你当我是贼么?”老陈冷笑道:“怕什么?你要不是贼,便让咱们又何妨,反正又少不了一块肉。”说着便朝对方手臂拉去,那少年“嘿”地一声,把手向上一提,怒道:“别乱来!” 那少年气力当真不小,这么一使劲,竟挥得老陈跌倒在地。崔轩亮急急上前扶起,慌道:“陈叔,你没事吧?”老陈怕那少年走了,忙喊道:“臭小!快抓住他!快!”众船夫急急赶来,却都拉不住人,老林喊道:“少爷!帮手啊!” 崔轩亮“喔”了一声,呆呆回手过来,便朝那少年身上扯去。那少年大怒道:“***混蛋!你也当我是贼么?”说着正拳击出,便朝崔轩亮的鼻梁揍去。 “雷霆起例!”崔轩亮见对方动了手,便也不作避让,一时吐气扬声,掌中打劲吐出,正是“八方五雷掌”的起手式“雷霆起例”。 “砰”地一声,拳掌相接,那少年“啊”的一声惨叫,身体好似断了线的风筝一般,直直飞了出去,听得“扑通”一响,竟然坠入了大海。 崔轩亮吃了一惊,他本以为对方气力颇大,打架八成也厉害,没想竟是如此不济。他急急趴到了港边,慌道:“喂!你还活着吧?” “混账东西……”那少年**地爬了上来,趴在港边,气喘吁吁,吐了几口水出来。那老陈扑上前来,猛地揪起那名少年,怒道:“臭小!看你张狂什么?老林!老蔡!快来他的身!”说话之间,不忘架出拐,朝那少年胸膛赏个几记。 老林苦笑道:“行了,行了,搞得土匪强盗似的,真是难看。”他走上两步,赔罪道,“老弟,不好意思啊,你把上衣解下来,让咱们瞧瞧。”那少年见船夫们人多,自己又身处嫌疑之地,只能把上衣解下,奋力抖了抖,大声道:“这总成了吧?” 老陈冷冷地道:“不行,你得就地跳一跳。” 那少年打着赤膊,却还穿着条裤,谁知里头藏了什么?他无可奈何,只得依言蹦跳几下,可这么一来,裤袋里顿时当当作响,竟是堆满了东西。 老陈仰天打了个哈哈,把手一指,厉声道:“我就晓得!臭小,露出马脚了吧!把口袋翻出来!让咱们瞧上一瞧!”众船夫捋起了袖,虎视眈眈,人人作势欲打,崔轩亮也是张大了嘴,颤声道:“小哥,亏我这般信你……你……你竟然……” 那少年嘿了一声,朝裤袋里一掏,大声道:“***瞧清楚!这是你们的东西吗?” 众人去看他的掌心,只见他手心里满满一把铜钱,只只油腻不堪,满是鱼腥臭味,其中几只更已乌黑破损,不知用了多少年。 船上的铜钱全是隆庆朝新铸,一只只擦抹得晶亮,透着油香,自非这少年手中的烂儿可比。老陈心下一凛,晓得错怪了人家,当即挥了挥手,道:“好啦,你可以走啦。” “操你娘!”那少年气愤已,忍不住勒住老陈的脖,粗口狂骂道,“这便想打我走了么?老狗贼!畜生屁眼生出来的狗杂种!把我的工钱还给我!不然杀你全家!”老林见他嚷得激烈,忙来缓颊道:“好啦、好啦,辛苦你了,一共要多少钱?” 那少年大声道:“一箱钱,一共十箱,你们要给我十。” 老陈捂着脖,喘道:“你要十?***,人家是一钱箱,你……你是钱一箱,敢情你老兄是黄金造的么?”那少年脸上微微一红,他朝崔轩亮瞧了一眼,忽又理直气壮起来:“这是他自己答应我的!你们别想耍赖!” 众船夫转头望着崔轩亮,不由长叹一声。看自家少爷年少无知,到哪儿都给人蒙骗,可别把自己卖了才好。老林懒得吵架,便道:“行了,十便十,来,这就领赏吧。”说着从口袋里掏了大把铜钱出来,随手算了算,已交付过去。那少年倒是小心翼翼,只低头细细点算,确信并无短少,这才收入了口袋。 老陈冷冷地道:“小,收了钱后,是不是该说那两个字啊?” “操你娘!”那少年化简为繁,径自吼了个字出来,他骂人之后,随即拔腿便跑,兀自大放狠话,“你们这帮混蛋!以后给我小心点!遇上老,一定打死你们一两只!” “臭小!”眼见这少年翻脸如翻书,老陈心下大怒,“你有种别走!给我站住!”那少年跑得快了,霎时逃入了街中,转眼消失不见。老陈大吼道:“混蛋!给我回来!” “咚”的一声,街上突然飞出石,准准丢中了老陈的脑袋。老陈狂吼一声,反身去找菜刀,打算来个大械斗。老林拉住了他,笑道:“行啦,多大岁数了,还干这些蠢事,我先去雇车吧,你们这儿候着。” 老陈怒气冲冲,指天骂地,操爹干娘,什么都不知道了。老张、老黄赶忙道:“去,去,办正事要紧,你早去早回吧。”老林答应了,便走入了街中,自去寻找雇车地方,其余船夫无所事事,各自找了凉快地方坐下,有的哈欠,有的抖脚,人人打着盹。 崔轩亮走了过来,低声道:“陈叔,方才是怎么回事啊?这岛上坏人很多么?” 老陈还在火头上,痛骂道:“少爷!你无知也得有个限!这烟岛上龙蛇混杂,什么教九流都来岛上混饭吃,你平日再不小心些,早晚把大伙儿都卖掉!”崔轩亮皱眉道:“这烟岛不是魏宽叔叔的地头么?哪会有什么贼?” 老陈气得口不择言,话都不会说了。老黄便道:“少爷有所不知啊,这魏岛主是个看大不看小的豪杰,哪管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现下岛上的治安民生,用水用粮,全归魏夫人来管。这女人什么事都是看小不看大,自然是越管越乱了。” “魏夫人?”崔轩亮心头怦地一跳,颤声道:“等等,她……她就是思妍妹的亲娘么?”老陈悻然道:“少爷这不是废话么?她是魏夫人,人家是魏小姐,她俩不是母女,难不成还是兄弟爷俩?”崔轩亮低声道:“魏……魏夫人漂亮么?” 老黄竖起拇指,赞道:“相传魏夫人美若天仙,号称东海第一大美女,少爷以后要讨了魏家小姐当老婆,她便是你的娘了。” “娘!”崔轩亮心头大喜,便狂吼了这么个字出来。 众人微微一愣,不知他在高兴什么,四下人有经过,更是疑神疑鬼,都以为自己给白骂了。老陈笑了几声,气也总算消了,便拉着崔轩亮坐下,郑重嘱咐道:“少爷,现今二爷病了,好些事不能亲自提点你,咱们都是他的部属,得仔细看照你,你懂了么?” 崔轩亮茫然道:“干什么啊?瞧你认真的。”老陈不去理他,径自道:“上岛之前,我吩咐你的第一件事就是关于你丈母娘的。” “娘!”崔轩亮欢喜喊叫,便又冒出了这个字。老陈呸了一声,道:“你别娘来娘去的,告诉你,这位魏夫人和你婶婶大大不同,你想装乖扮巧讨爱怜,那是找死。” 崔轩亮微微一惊,道:“怎么?魏……魏伯母脾气不好么?”老陈叹道:“天下女人,哪个脾气好了?我先跟你说,你别看魏夫人模样白嫩嫩,娇滴滴的,仿佛是颗玉珍珠,其实她黑得很,压根是颗算盘珠。这也算,那也算,精明无比。加上她武功厉害,你要遇上了她,千万别露出窝囊废的模样,否则咱们也甭提什么亲了,径自打道回府便是。” 崔轩亮脸上一红,低声道:“陈叔……什么叫窝囊废的模样?” 众船夫低下头去,苦苦忍笑。老陈苦叹道:“说起这个窝囊废呢,我也不熟。反正你记得了,咱们在岛上的这几天,定得打落门牙和血吞。不管是给小贼打了,还是给谁拐走了钱,都得自认倒霉。否则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若给魏夫人听说了咱们的丑事,她定会以为窝囊废上门求亲了,你想你还有希望中选么?” 崔轩亮低声道:“那魏叔叔呢?他……他是我爹的结拜兄弟,定会暗中帮我吧?”老陈叹道:“我已跟你说了,魏宽是个看大不看小的人。你只消还没断手断脚,他是不会出面的。” 崔轩亮哭丧着脸,道:“这地方好可怕,咱们不求这门亲事了,赶紧回中原吧。”老陈道:“你别自做主张。现下咱们的金字招牌,便是二爷。过几日等他醒了,再让他出面去找魏宽。再怎么说,你都是当年‘飞虎’崔风训的儿,魏岛主见了你来,定是高兴得什么似的。” 崔轩亮大喜道:“真的吗?魏伯伯会疼我么?”老陈道:“当然,不过你若是脱了裤满街跑,逢得女便叫娘,我想魏岛主也会亲手劈死你,替你爹爹清理门户。” 崔轩亮听得全身冷,这才晓得这几日可不能乱开玩笑,要是自己一个闪神,到时丢光叔叔的脸不说,恐怕连魏宽也要出手惩戒,那可是万劫不复了。 正害怕间,那老林总算回来了,众船夫急忙迎上,问道:“车呢?怎没瞧见?”老林叹道:“方才来了几艘南洋大船,把车全雇走了。说要午后才有车。”听得倒霉事一桩接着一桩,老陈骂道:“***!咱出海几趟有余了,就属这次最倒霉,船上可是来了什么瘟神么?” 听得“瘟神”二字,众船夫不由瞄过眼来,全数瞧向了同一人,那瘟神却是不知觉,兀自指着远处的凉茶棚,道:“陈叔,我想去那儿喝茶。” 老陈怒道:“喝茶?喝什么茶?没车便得在这儿等啊!你有点耐心成不成?”崔轩亮没来头又给骂了,只得嚅嚅啮啮:“那……那要是一直等不到呢?” 老林看了看天色,叹道:“那可麻烦了。这烟岛午后多雷雨,若是天公不作美,咱们可得把货搬回船上了。”崔轩亮震惊道:“什么?又得搬了吗?”老陈怒道:“不搬怎么办?把货放在这儿洗澡么?货砸了,你叔叔不也跳海了?” 崔轩亮给痛骂一顿,自也不敢再说,只好随着众船夫就地罚站,等候空车到来。 这烟岛地处炎热,日光颇烈,阳曝晒而来,人人都给烤得焦干。崔轩亮探头探脑,只见上人来人往,不一会儿经过了一辆马车,又一会儿来了辆尖耳朵的驴车,可车上若不是载满了货,便是坐满了人,全然见不到一辆空车。 眼看辰牌已过,慢慢已要到中午了,老林逢车便问,可人家全都有事忙着。无可奈何间,只得道:“不行了。我看还是去找魏夫人求情吧,她庄里车多,先跟她借几辆应急。”话声未毕,崔轩亮已然戟指大怒:“窝囊废!这点小事也要求人!你想害我的亲事告吹么?” 老林吓了一跳,自也不敢再说了。正苦恼间,忽听一人哈哈笑道:“好啊,好啊,看来有人雇不到车啦。” 众人抬头一看,面前站了个少年,一张脸长长的,两眼眯成一线,却又是那搬货少年来了。崔轩亮仿佛见到了救星,忙道:“小哥!又是你啊!你……你有法雇到车么?” 那少年冷冷地道:“当然有法,可我偏不想给你们雇。”崔轩亮纳闷道:“为什么啊?”那少年打了个哈欠,道:“你们这帮人势利凉薄,谁想给你们干活啊?” 老陈见他幸灾乐祸,不由怒道:“臭小,少在这儿啰唆!快给我滚!” 那少年扬高哼,却也不肯走远,只管到了旁,找了处阴凉地躺下,兀自赞道:“好凉快,一会儿定要下大雨啦。”众人听得冷言冷语,自是气得脸色铁青,奈何夏季一过正午,必定暴雨倾盆,此乃玉皇大帝圣旨,谁也做不得主。崔轩亮手臂还酸着,就怕要搬货,只得低声道:“小哥,你……你做人最好了,快帮咱们雇车来吧,我一会儿赏你五钱。” 那少年闭目而睡,毫不理睬,崔轩亮求情道:“小哥,拜托你了。我给你十钱。”少年侧睡翻身,竟然打起呼来了,崔轩亮无可奈何,只能取出了碎银,叹道:“这儿有点银,全孝敬您了。” 面前人影一闪,那少年已然飞也似的赶上来,一把抢走了碎银,笑道:“好啦,瞧你如此心诚,我倒想帮你了。你要几辆车啊?”崔轩亮转头去数地上木箱,喃喃便道:“四五辆总要吧。”那少年大笑道:“包在我身上。”说着把银放入裤袋,拔腿飞奔而去。 眼看崔轩亮又干起了傻事,众船夫顿时叫苦连天:“少爷,你怎么又糊涂啦!”崔轩亮“咦”了一声,这才晓得不对了,看那少年若是收钱不办事,自己岂不成了冤大头?众船夫见他如此无知,便又围拢上来,人人轮番数落,指东骂西,转瞬之间,便把崔轩亮说成了一个活白痴。 也不知给骂了多久,忽听车轮滚动,蹄声响起,上行来了一群牲口,但见一只只头上长角,哞哞而叫,嘴里还嚼着稻草,正是牛车来了。 崔轩亮大喜道:“看!看!这车不是来了么?你们还好意思骂我哪。”众船夫凝目去看,只见面前的全是耕牛,一只只拉着破烂柴车,数达五辆,车上各坐一名苦力,人人衣衫褴褛,嘴上叼着稻草,想来都是些庄稼汉。 那少年跟在车边,缓缓而来,眼见众人望向自己,便笑道:“瞧,车全来了,咱们这就上货吧。”崔轩亮大喜过望,一见有车来了,便要搬货上车,老陈急忙把他拦住了,森然道:“慢着。” 那少年皱眉道:“又是你这小老头,你想干啥?”老陈冷笑道:“小!你这人做生意不大老实,来!这车钱怎么算法,大家先说个明白!” 那少年淡然道:“这得瞧你想上哪儿去?岛东还是岛西?”老陈冷冷地道:“我要去‘舜天王街’。”那少年点头道:“舜天王街位在岛东,一共十五里,一里算你一两银。” “放你妈的屁!”听得那少年漫天喊价,老陈自是惊怒交迸,“十五两银拉一趟货!你当拖车的是五色神牛啊?便大食天马也比你便宜些!”那少年脸上微微一红,道:“也罢,你若是嫌贵,那我就回去了。” 老陈听他语带威胁,更是火冒丈:“滚吧!老便死在这儿,也强过坐你的烂牛车!”崔轩亮见他俩吵了起来,忙来缓颊道:“小哥,算便宜些吧,大家日后好做朋友啊。” 那少年闭目养神,道:“好吧,看你小哥的面上,我愿意减一半价钱,五辆车十五里,算你十八两成了。”崔轩亮大喜过望,正要答应,却给老陈拉着走了,听他怒喝连连:“走了!走了!把咱们给当成肥羊啦!快回去搬货了!” 崔轩亮一听自己又要搬货,登时惊慌失措,忙道:“小哥,拜托你,再便宜点,再便宜点。”那少年也怕生意飞了,只得“啧”地一声,改口道:“好吧,今日不赚你们的钱,就算你们十两银。这可够便宜了吧?”说话之中,那老陈头也不回,竟已直冲上船。那少年急急喊道:“等等!等等!你若是嫌贵,自己开个价钱出来,大家好商量。” “一两!”老陈回过头来,怒眼凶瞪,大吼道,“否则咱们免谈!” “一两?”那少年捧腹狂笑,“一两银五辆车?你当自己是天王老啊?”老陈懒得理他,只管傲然上船,那少年见大事不好,只得咬牙道:“好!算你狠!一两就一两,你要是不要?” “要!要!要!”老陈眉开眼笑,立时奔了回来,笑道,“一两银兼上货,这就说定啰。”那少年狂怒道:“放你妈的屁!一两银还得搬?你当我是冤大头么?”当下挥手怒喝,“走了,走了!咱们遇上了疯,白来一趟啦!” “且慢!大家有话好说!”老陈一把拉住了他,道,“我另加你一钱银,怎么样?”那少年怒道:“一钱?不如我请你来搬吧。至少一两!” “二钱!”,“八钱!”,“钱!”双方就地还价,吵得不可开交,最后终于议定了价钱,此行十五里五辆车,共需一两银另八钱,上货下货兼跑腿,一算在里头。那少年见价钱议定了,一身凶焰消失无踪,换了满面斯平淡,道:“老板,可以上货了么?” 老陈拱手欠身:“辛苦兄弟了,咱们快快出吧。” 看这两人之前操爹干娘,叫骂得十分凶狠,孰料价钱一定,便又客气起来了,自让崔轩亮看傻了眼。那少年不再多言,只管快手快脚扛箱提重,一一堆到了车上。几名庄稼汉要过来帮手,那少年却摇了摇手,示意不必。想来这苦力钱是他一人独赚的,决不容旁人来分。 上完了货,却堆不足四辆车,算算还多了一辆,老陈也不想断人财,便让崔轩亮等人上车安坐,另吩咐了众船夫,要他们守在船上照料二爷。反复提点已毕,这才一声令下,朝“舜天王街”浩浩荡荡地进。 时在上午,众人坐上牛车,但见自己身处海滨,面前道既宽且直,旁还生了高高的椰树,树后则是一片蔚蓝海天,凉风拂面,伴随了阵阵海涛拍岸之声,让人胸怀大畅。 崔轩亮赞叹道:“这烟岛还真是漂亮,想来住了不少人吧。”老陈道:“没错,烟岛人烟稠密,住了将近一万户人家。”崔轩亮吓道:“万户人家?那……那不是一座城了?” 老陈道:“这可不是一朝一夕之功。我听二爷说过,这烟岛最初还只是个渔村,仅仅住了十户人家,加上岛屿腹地狭窄、缺水缺粮,根本无人想来定居。”崔轩亮喃喃地道:“那……那是谁把烟岛建起来的?可是魏叔叔么?” 老林笑道:“当然是魏岛主啦。不然谁有这么大的本事?” 老陈道:“这就叫能者无所不能吧。据说当年魏岛主来到烟岛时,刚辞官不久,身上也只有万两白银,算不得有钱……”崔轩亮打断了他,皱眉道:“有万两银,还算穷么?” 老陈白了他一眼,道:“吃喝嫖赌,还能凑合一阵,可你要开港呢?凿井呢?万两够用么?”崔轩亮没凿过井,自也没开辟过港口,哪知什么价钱,只能应以嗯声,道:“后来呢?魏伯伯是怎么建起烟岛的?” 老陈道:“我听二爷转述,这魏岛主眼光是独到,他初到岛上,立时拨出一万两银,从琉球聘了大批苦力,在岛中挖了座大湖……”崔轩亮打岔道:“挖湖干啥?划船么?” 老陈骂道:“这岛上没水,好容易刮风下雨,你要不要找个蓄处?”崔轩亮“哦”了一声,方知挖湖原是为了蓄水,又道:“那……那岛上有田么?”老陈骂道:“废话!有了水后,魏岛主亲自出马,便在岛西开垦荒芜,试种稻米,待得居民多了以后,这才在岸边一斧一斧地开辟深港,十七八年下来,来往商船渐多,慢慢才有了今日的气象。” 崔轩亮点了点头,看这魏叔叔能号称“龙帅”,决非仅是武功高强,善于打架而已,想来他才干出众,见识也甚卓越,方能得到永乐帝的宠信。他沉思半晌,又道:“这烟岛开拓不过十七年,那不是和我一样岁数了?”老林笑道:“是啊,那魏小姐也是在烟岛上生的,你俩算得是同龄同岁。” 崔轩亮心下甜蜜,自知父亲和魏宽本是世交,自己若能亲上加亲,那才称得一个“好”字。他急于和魏思妍见面,便又道:“陈叔,咱们现下是去哪儿?可否走快些?”老陈叹道:“少爷啊,我方才跟你说了老大一篇,你都没听是吧?咱们要去‘舜天王街’,去找一位尚六爷。” 崔轩亮皱眉道:“什么‘舜天王街’?这名字是怎么来的?听来怪别扭的。” 老林笑道:“少爷这就不懂啦。这‘舜天王’是琉球古王的名儿。据说那条街上住的全是琉球人,在当地盖了宗祠祖庙,久而久之,便给人称为‘舜天王街’啦。”崔轩亮哦了一声,道:“如此说来,这岛上住的不仅只有汉人了?” 老陈道:“那当然了。烟岛上什么人都有,听说最初来的就是琉球人,都是些打渔的。可魏岛主来了以后,人便慢慢多了起来啦,现下有朝鲜人、东瀛人、南洋人、回回人,形形色色都有,不过人数最多的,还是咱们汉人。” 崔轩亮奋力颔:“那当然了,咱们可是天下第一大国,到哪儿都有乡亲。”他坐在车上,满面兴奋,便拍了拍驾车汉的肩头,笑道:“这位大哥,你是哪里人啊?” 那庄稼汉茫然道:“哪里人?我……我是烟岛人啊。”崔轩亮皱眉道:“我不是问这个,我是说你……你是打哪儿来的?”那庄稼汉通晓汉语,可乍听此问,却是愣住了,喃喃地道:“打哪来的?我……我是打岛西来的啊。” 老陈咳了一声,改口道:“老兄,咱们问得是您祖上何处?打何处过来烟岛的?”那人总算懂了,忙道:“原来……原来是是问这个啊,我……我高祖好像是从泉州来的吧,先是去了琉球,之后才来烟岛,算算有来年啦,我也记不大清楚了。” 汉人慎终追远,最重认祖归宗,眼见那人一脸淡泊,对故乡之事毫不热衷,不免让崔轩亮有些扫兴了。他左顾右盼,忽见那少年跟在车旁,便问道:“喂,你呢?你打哪里来?” 那少年不假思,立时道:“我自来。”崔轩亮心下大喜,有了几分亲近之意,忙道:“原来你也是人啊,那……那咱们可是一家亲了,您……您老家哪里呀?”那少年道:“我祖上浙江,本籍宁海。”老林讶道:“浙江宁海?那可是出状元的地方啊。你姓什么?” 那少年淡然道:“我姓方。”他顿了一顿,又道,“大家都喊我小方。” “小方?”崔轩亮微微一愣,心念微转间,立时想起了天绝僧的说话,好似说他自己此番前来烟岛,便是为寻一户方姓人家而来。忙问道:“小哥,你……你认不认识一个和尚,法号叫做‘天绝’的?” “天绝?”那少年的眼缝眯起,蹙眉道,“什么玩意儿?可是做法事骗钱的么?”崔轩亮听他说得轻蔑,忙解释道:“不是的,这位天绝大师不是骗钱的,他是少林寺的和尚,见识很广,武功也挺行的。” 听得“少林”二字,那少年忽然双眼大睁,他转过头来,上下打量着崔轩亮,惊道:“河南嵩山少林寺?”崔轩亮与他对面相望,只见这少年双眼不再半眯半闭,已是全然睁开,阳光照耀下,但见那双眸粲然生光,竟是说不出的气概威势。崔轩亮心下一凛,忖道:“原来这人长得这般好看。” 观人者必观其眸,尤其这人鼻梁挺拔端正,更衬得五官气象卓尔不群,想来这俊鼻若生到女孩儿脸上,其人必然貌美增色,端丽大方。二人面面相对,那“小方”见他痴痴呆呆,不由蹙眉道:“你怎么啦?为何不说话了?” 崔轩亮喃喃地道:“方小哥,你……你有妹妹么?” 小方“哧”地一声,眉毛扬起,森然道:“老弟,你有娘么?”崔轩亮听他口气不善,八成没什么好话出来,只得定了定神,低声道:“没……没事,我……我方才说到哪儿了?”小方道:“你说到少林寺,有个和尚叫做“天绝”的。” 崔轩亮忙道:“对对对,就是少林寺,这天绝大师就是寺里的武僧。小哥,你过去可曾听过他么?”小方朝地下吐了口痰,道:“没听过。” 崔轩亮有些失望了,喃喃又道:“你不知道他啊,那……那你还认识别的少林僧人么?” 小方颔道:“有,我认得一个少林和尚。”崔轩亮大喜道:“你认得谁?快说吧。”小方道:“达摩老祖。听说他武功挺行,可以在水上行。” 崔轩亮哑然失笑,这一苇渡江的达摩老祖,乃是家喻户晓的千古人物,想来这少年认得人家,人家却认不得他了。正笑间,小方却又斜过眼来,朝崔轩亮身上瞧了瞧,道:“小老板,你也练过武功,对么?” 崔轩亮道:“是啊,你……你怎么知道的?”小方淡淡地道:“我方才给你狠打了一掌,你忘了么?”崔轩亮啊了一声,忙道:“对不起,对不起,我……我本以为你也练过武功,出手不知轻重……可没伤到你吧?” 小方摇头道:“没有。不过你的手劲很沉。我要是闪得慢了片刻,定会给你打死。” 崔轩亮微起歉疚之意,忙道:“对不起,我……我这儿有些钱,都赔给你吧。”说着便从怀里取出几只铜板,递了过去。 那方姓少年双眼圆睁,嘴角一扭,眉毛渐渐挺起。突然间,整个人又好似泄了气的皮球,只慢慢伸手出来,把铜板接下了。瞬息之间,只见他的眼皮再次盖了起来,化做了两条细缝,随即愀然不语。 崔轩亮呆呆看着,只觉这人说不出的古怪,喃喃便道:“方小哥,你……你生气啦?” 小方没有回话,只管低头疾走。崔轩亮有些过意不去,便追了上去,道:“小哥,你别不理人啊,你家里还有哪些人啊?跟我说说吧。”小方见他纠缠不清,八成又来探姊问妹,淡淡道:“这位小老板,你干啥老问我的事?倒是你自己呢?你姓啥叫谁,祖上何处?” 崔轩亮一生从无心眼,向来是有问必答,一听此言,立时大声道:“我叫崔轩亮,器宇轩昂的‘轩’,高风亮节的‘亮’,今年十七岁,祖籍安徽蚌埠,我爹爹叫崔风训,我叔叔叫崔风宪,我爷爷叫……”正要托出祖宗十八代的事迹,却给老林遮住了嘴,道:“少爷行了,人家没问你这么多。” 老陈多历江湖,岂是无知少年可比?当下咳了几声,自问那少年道:“小老弟,咱们人在外地,不得不提防些。敢问你家里是做什么的?可也是岛上苦力?”小方横了他一眼,道:“不是,我家是读:“读书人?敢情还做过官吧?”这话本是讥讽,孰料小方一本正经,道:“你说对了。我方家祖上都是读书人,几十年前在南京做过大官。” “大官?”老林笑道,“你祖上做大官?那你怎会沦落到这个田地啊?” “哈……”小方从腰间取起一只水壶,朝嘴里灌下一大口,仰天漱口,啊啊有声,猛听”呸”地一声大响,满口臭水吐出,便朝边狠狠啐了出去。却在此时,一阵怪风吹来,那臭水竟给吹得歪了,尽数向后洒淋。老陈、老林闪避大骂:“他***!你借东风啊!” 小方搔了搔脑袋,便缓下脚来,故意落到后头去了。 阵阵海涛之中,车沿着海滨向内岛走去,每逢上坡,牛车爬不动,那少年便出力来推,有时实在坡道过陡,崔轩亮等人便也帮着援手,只是那少年脾气不好,绝没一个谢字,少不得要与老陈吵架斗口。 约摸过了半个时辰,车驶进内岛,看不到大海,道两旁也不再是椰树,代以一大片竹林,绿幽幽的颇有古意。车驶入竹林,不过尺,面前豁然开朗,崔轩亮等人都是瞿然一惊,道:“好美啊。” 竹林深处,竟是好大一汪湖,湖水清澈,辽阔宽广,湖水对岸则是一座小山,山影倒映在晶莹的湖水上,望来美不胜收。老陈吩咐停车,带着崔轩亮驻足来看,只见山光水影之中,凉风徐徐吹来,山顶岚雾散开,现出了一片云中楼阁。 崔轩亮颤声道:“陈叔、林叔,那山上住了什么人?”老林笑道:“少爷少见多怪啊,那地方便是魏家上下居住的‘梦庄’。”崔轩亮喃喃地道“梦庄……好美的名字…………” 眼前一片湖光山色,莲叶荷花,那云中楼阁更是深藏雾中,宛如神仙居处。谁也料想不到,在这南国海岛之中,竟还有这么一抹江南风光。崔轩亮越看越是欢喜,看这魏思妍生在这片世外桃源中,日夜受这仙气熏陶,定有天女般的曼妙姿容。他闭起了眼,沉醉在竹涛之中,隐约见到自己与魏思妍手牵着手,伫立于梦庄山顶,日夜眺望夕阳大海,相依相偎,柔情无限…… 正想着要与魏思妍生几个小孩,猛地脑后一掌拍来,听得老林大喊道:“少爷!你作死么?”崔轩亮睁开双眼,惊见自己身上背着一个大包袱,两脚泡在湖水中,想来自己迷迷糊糊地,竟然冲下水去。老陈怒道:“窝囊废!整日像掉了魂似的,没一点出息!”小方也不忘冷言冷语:“你们几个无故拖延时光,一会儿每辆车得多派钱。” 神仙画境远去,魏思妍的倩影不见了,眼前却只有五辆牛车、两条老汉,另还有个善于拐骗的方姓少年,人人吵骂不休,崔轩亮狂喊一声:“送货啦、送货啦,我可快给烦死了。” < p>车离开了竹林,已近正午,四下又恢复了南国风光,椰树烈日,暑气逼人。众人虽坐在车上,可炎日曝晒之下,却不免汗流浃背。正烦躁间,忽听远处传来淡淡琴音,依稀是一曲“平沙落雁”,让人精神为之一振。 崔轩亮大喜道:“有美女。”老林讶道:“你怎么知道?”崔轩亮道:“这琴音柔媚无骨,我一听便知。”众人半信半疑,可那琴音委实陶然甜美,料来少爷此言非虚。一片祥和之中,牛车也一向前,人人引颈期待,忽见边一座石敢当,其旁端坐一名老者,手拿怪琴,低头猛弹。眼见众人瞄着自己,崔轩亮脸上一红,忙来顾左右而言他,自问方姓少年道:“小哥,那老人拿的是什么乐器啊?好像不是琵琶。” 小方道:“这是琉球国宝弦琴,奏的曲都是打来的。只是传了几代之后,曲音已与出处不同。”崔轩亮笑道:“小哥知道的挺多啊。” 小方轻声道:“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崔轩亮见他神色落寞,好似心里藏着什么事,正想多探听几句,忽然车轮一震,牛车走上了青石,四蹄拍打落地,竟是清脆有声。崔轩亮喜道:“这就是舜天王街么?”老陈笑道:“没错,总算到啦。” 烟岛方寸之地,贫瘠窄小,没想竟有青石板铺,倒与北京、南京这些大城相仿,想来魏宽费尽心血,竟不惜从中原运来了石材,这才把这烟岛建得如此美仑美奂。 好容易到了热闹地方,崔轩亮满心惊奇,一时伸长了颈,四下张望,只见这街上满是商家,卖吃的、卖酒的,货杂物琳琅满目,全是异邦物。此外每间房都有石狮,不过体形不大,也非置于门口,而是建在屋顶上。自又让他看傻了眼。 看这“舜天王街”本是琉球人士聚居之所,风俗民情自然大异于中土,样样都透着新鲜,崔轩亮瞧了一阵风景,便又四下起琉球少女的身影,只想瞧瞧她们姿容如何,打扮如何,谈吐气质又如何?与中原大城的姑娘们相比,却又是哪边姑娘貌美些? 正亢奋间,牛车却转入了一条巷,随即停了下来。崔轩亮怅然若失,悻悻扫眼一看,只见面前一处建筑,上书“山会馆”。 终于到了。方今琉球王名叫“尚巴义”,至于这“山会馆”的名字,则是取自于古琉球的“山南”、“山北”与“中山”等国。看这会馆如此定名,一来是思古幽情,二来则是示意王道宽容,表明尚巴义自己虽然出身“山南国”,施政却能不分南北,举凡琉球民,皆能一视同仁。 时近正午,众人总算来到了会馆,便一一跳下车。老陈走到门口去看,却见“山会馆”却是大门深锁,不见有人,门口还拉了一条绳,门上贴着一道符令,上书“岛主令,公务重地,严禁擅闯”。 大白天的,“山会馆”却是空无一人,当真奇哉怪也。再看那符上印了只小小云燕,色做深红,好似真是烟岛岛主的号令。再看那段汉字旁另有诸多奇异字,或横或直、有弯有曲,想来都是些异国字,意想必差相仿佛,都是禁止外人擅闯。 崔轩亮心里很烦,道:“这又是怎么了?不许咱们进去么?”老陈骂道:“谁说的,门口有卫兵么?”人望着脚边的绳,面面相觑间,不约而同举起脚来,一齐跨过了那道绳。众车夫一旁看着,忍不住低头嘻笑,道:“人啊。” 小方冷冷地道:“人怎么啦?碍到你啦?”说着朝地下狠狠吐痰,料来是要打人了。 天下诸国民风不同,蒙古民风剽悍,大食姓虔诚,至于琉球、东瀛、朝鲜等国的姓,则多半是守法知礼之辈,每逢见到官府禁令,莫不乖乖低头,不敢触犯。唯独姓不同,官府越是严禁,越要试上一试,众车夫看入眼里,忍不住便都笑了。 老陈哪管谁来讥笑,反正这门口一无卫兵,二无陷阱,若不过去试试,岂不是笨蛋?当下翻越了绳,拿起门环来敲,喊道:“有人在吗?咱们是来的商人,有货要交给尚六爷。快请开门啊。” 喊了几声,会馆里却是毫无动静。崔轩亮皱眉道:“搞什么鬼啊,怎没半个人?”老陈提起大嗓门,拼命喊嚷,老林也是频频敲门,却都没人答应。正烦躁间,忽听小方道:“几位老板,我一会儿还有事,可否先让咱们下货?”老陈沉吟半晌,也是怕牛车远走,自己却找不到货主,便道:“大家少安毋躁,先让我过去看看。” 老陈沉吟半晌,他见门口没人,便自行走到了屋旁,沿着围墙绕行。只见这“山会馆”傍于海边,主宅共有上下两层,屋外则是一片围墙,东倚苍绿竹林,西侧却对向了蔚蓝大海,望来颇为清幽()。 老林尾随而来,忽然“啊”了一声,道:“这儿有码头啊。”看这“山会馆”建筑巧妙,西侧紧临水上,墙边另建了个木台,可供船只停泊。老陈老林相顾苦笑,方知此地原可泊船下货,早知如此,自己径可驾舟过来便是,何须大费周章地四下雇车? 二人摇头叹气,也是找不到别处入口,正待转身离开,却见码头边儿泊了艘小船,长约十尺,想来是会馆的船只。老陈心下大喜,忙来到了门边,喊道:“屋里的朋友!快开门啊!咱们要送货啊!” 时近正午,烈日曝晒,众人都是又渴又累,老陈连喊数十声,屋内仍是静悄悄的。崔轩亮急于交差了事,便来到了门前,提气狂吼:“搞什么?到底有没有人!”眼看迟迟无人应门,便抡起了拳头,朝门板疯狂拍打,之后更是深深吐纳,摆出了马步,怒道:“雷霆起例!” 八方五雷掌的第一式,便是“雷霆起例”,这套掌法威力非同小可,一旦劈落下去,难保不把门板打得稀烂。老陈急急拉住了他,慌道:“少爷别胡来,这是琉球王建造的会馆,打坏了可是要赔的。” 崔轩亮大声道:“可他们一直不来应门,又是怎么回事?”老林道:“也许……也许他们上街吃午饭去了,那也难说得紧。” 听得“午饭”二字,众人全都饿了。老陈转头去看,眼见小方眯着眼睛,自在那儿扭动颈椎,一脸不耐,其余五名庄稼汉也是躺的躺、坐的坐,想来都在等着走。老陈忙道:“老弟,我看这样吧,你先去吃顿午饭吧,一会儿再来下货()。”他怕人家拒绝,便从怀里取出银,交给了崔轩亮,道:“少爷,带人家去吃顿好的,千万别小气了。” 崔轩亮最爱请客,听得可以花钱,自是喜滋滋地来接银,谁知手还没动,身上却是一沉,看自己还背着一个大包袱,里头藏了十斤重的黄金,实如老牛拖车一般。他烦不胜烦,顿时懒性大,便躺在满车货物上,叹道:“行了,我不想去了,让我在这儿看着货吧,你们一会儿给我买些吃喝的回来便成了。” 老林附耳道:“他一个人行么?”老陈沉吟道:“少爷武功其实不差,再说这儿是尚六爷的地头,光天化日下,应该没事……”老林走了过来,皱眉道:“少爷,你一会儿不会午睡吧?”崔轩亮哈欠道:“不会。”老林越看越担忧,还待要说,那小方已然嚷了起来:“到底走不走啊!”老陈忙道:“来了!来了!”他转过身来,细细叮咛崔轩亮:“少爷,我们这就走了,你若有什么事,只管喊一声,咱们在巷外不远,立时赶来。” “行了。”崔轩亮哈欠道,“你快去吧,记得给我弄壶凉茶来。” 昔日崔风宪出外做生意,定把货款随身带着,仗着两只铁掌、一双鹰眼,四十个匪人也近不了身,最是牢靠不过。如今他重伤卧病,老陈、老林不敢担当,只得把钱交给崔轩亮了。天幸这少爷武功还应付得过去,虽不能与“高丽名士”、“济国手”等人相比,可要与寻常小毛贼交手,却也是绰绰有余了。 众人前脚一走,崔轩亮立时哈欠连连,当下解开了身上黄金,放到了脚边,自在车上躺平。也是昨夜没睡好,稍一闭眼,便已鼾声如雷、睡死过去()。 正好梦间,忽听“嘎”地一声,“山会馆”开启了小门,露出了一双眼睛。 “***……”门里那人先松了口气,擦去了满面冷汗,道,“总算走了。”此人口操汉语,带着江浙口音,没说几句,一旁又探出了一颗头,低声道:“老七,这帮人到底是干啥的?在此大呼小叫的?”那老七细声道:“你没听他们说,他们是打中原来的商人,要送货给尚六爷。” “他***,货不少啊。”门里传来舔舌声,好似颇为艳羡,老七拉了那人一把,低声道:“别打歪主意了,等林思永他们吃饱了回来,咱们可脱不了身啦。” “对,对,快走,快走。”看那“林思永”好似是什么凶神恶煞,大名一出,便让人满心忌惮。嘎地声响传来,会馆小门打开,竟有人偷偷摸摸地走了出来,方才来到牛车附近,便听“呀”地一声,脚步急急,那人竟又逃回门里去了。 门里传来惊讶声:“老七,你怎么跑回来了?那些人不都走*光了么?”那个“老七”慌道:“你小声些。那牛车上还躺了一个,自在那儿午睡,你可别吵醒他了。” “好,咱们小心些。”脚步低微,有人蹑手蹑脚地走了出来,才从牛车旁经过,却见崔轩亮揉着惺忪睡眼,起身来问:“谁啊?嘀嘀咕咕的?” 前传 第七章 我本青都山水郎下 第七章我本青都山水郎下 崔轩亮毕竟有着内功底,耳朵远比常人灵敏,这会儿终于给吵醒了。他睁眼来看,惊见面前站着两名中年男,容貌猥琐,嘴边蓄了两茎长须,背后还负了只大包袱,好似要出远门一般。崔轩亮暴喝一声,赶忙翻身起跳,着叔叔的架势,厉声道:“来者何人?是不是小偷?”眼看崔轩亮身法利落,虽说是个小白脸,身材却高达八尺以上,双肩开阔,宛如常山赵龙的形貌。那两人吓了一跳,颤声道:“我们……我们不是小偷,我们是会馆里的人。” 崔轩亮喔了一声,回头去看会馆,果然大门开启,想来这两人真是从会馆里出来的,并非胡言。他稍感放心,便又道:“原来两位大哥是会馆的人,那尚六爷呢?他在不在里头?” 那两名男互望一眼,眨了眨眼,只见一人拍胸傲然:“哪!我就是尚六爷。”崔轩亮大喜道:“什么!原来你就是尚六爷啊,你方才在做什么啊?怎地都不来应门?” 那“尚六爷”嗫嚅半晌,忽地大咳一声,道:“我方才在午睡,没听到敲门声。”崔轩亮叹道:“是啊,夏日炎炎正好眠,我也睡得香呢……”正自言自语间,却见那两人脚步慢慢后退,来到了岸边,正要急急跳上小舟,崔轩亮却是一个健步抢来,喝道:“且慢!” 那两人魂飞天外,大惊道:“你……你要干什么?”崔轩亮忙道:“我有货要交给你们啊,你们可别急着走了!”那“尚六爷”颤声惶恐:“你……你有货要交给咱们?” 崔轩亮道:“是啊、是啊,您都忘了么?是您托我叔叔带来的货啊,难道你都不要了?”说着开启木箱,示意尚六爷亲自来看。 那两人相顾惊叹:“***……这是铜钱啦……” 炽热的阳光下,满箱铜钱刺眼慑目,想来箱里少说有千贯通宝钱,足抵万两白银。崔轩亮怕人家不肯收,便又打开了其余木箱,却见箱中放着一只又一只青花瓷,其上草书飞舞,或是“江西”,或是“湖广”,全是各地高手匠人烧制而成的精。 那“尚六爷”望着满满四大车的货,不觉吞了口唾沫,道:“这……这都要给我们么?”崔轩亮笑道:“是啊,咱们费了好大的劲儿,这才运到了‘山会馆’,您快来点收吧。”扛起了木箱,道,“这货要堆哪儿?” “堆船上,堆船上。”那尚六爷很是好心,不待崔轩亮慢吞吞来搬,竟也奋力扛起了一箱铜钱。崔轩亮心下大喜,道:“尚六爷,您真好心。连这粗活也肯做。”那“尚六爷”很是随和,忙道:“当然、当然,大家一起出力,那才搬得快啊。”说着朝同伴怒喝,“还愣在那儿做什么,快来帮忙啊!” 铜钱是朝廷的信用,可抵白银黄金,青花瓷更不必说了,南洋东洋尽皆视为传家宝。那“老七”又惊又喜,忙拼死来搬,就怕慢了一点半点。 那海舟舱底宽广,颇能载重,人齐心协力,不久便把车上的货搬得一干二净。好容易可以交差了,崔轩亮自是呼了一口长气,看这些货经过千辛万苦,如今总算有了归宿,心下也甚欣慰。便道:“这可行了。尚六爷,我的钱呢?” “尚六爷”咦了一声,眼珠儿转了转,便伸手到衣襟里乱掏,半晌过后,便取出了一张纸牌,道:“看,这是琉球王的银契,你拿着这张纸进屋,咱们国王便会拿黄金给你了。” 崔轩亮大惊失色:“什么?琉球国王在屋里?”尚六爷笑道:“是啊,咱们国王御驾亲征,现下亲自来了烟岛。一会儿他要是喜欢你,说不定多送一箱金给你哪。”听得打赏如此丰厚,崔轩亮自是大喜过望,忙拿起了银契,欢天喜地的奔入了会馆,喊道:“草民拜见大王!” 面前空无一人,但见会馆里满是凌乱,柜倒的倒,抽屉开的开,地下满是纸张,墙上字画也坠落在地,宛然是个废墟。崔轩亮一脸讶异,左右瞧了瞧,喊道:“琉球王!琉球王!我来收钱了,请问你在家里吗?” 他大喊大嚷,四下寻,屋里却迟迟无人作声。他满心迷惑,在屋内来回绕行,忽见面前挂着一幅横轴,画大海之景,崔轩亮行了过去,仰望题跋,喃喃地道:“梦海……” 面前是幅《梦海图》,水墨留白,勾勒出海上的云烟雾气,正中一艘小舟,正于狂涛巨浪中疾航,看那笔墨甚是夸大,浪头汹涌翻起,层层叠叠,竟比小舟高上数十倍不止,仿佛群峦叠嶂。崔轩亮自己也曾进过“梦海”,深知这海其实便是“苦海”,若说与“梦”字有何牵连,也只能算是恶梦一场。他越看越觉害怕,忽见图上另有一行诗,忙读了出来。 “羽满高飞日,争妍有李花。真龙游四海,方外是吾家。” 正纳闷间,猛听耳边嗖嗖轻响,似是有人走近之声。他大喜呐喊:“琉球王!”急急转头去看,惊见墙边站了一人,白衣白靴,通体全白,头上罩了个白布套,乍看去,便与墙壁颜色一个模样,若不仔细瞧,恐怕还认不出来。 崔轩亮大惊道:“琉球王,你……你长得好怪啊。” 白影一晃,竟然从墙上走了下来,便朝窗边奔去。崔轩亮慌道:“琉球王!等等!等等!你还没付钱啊!”说着右手暴长,便朝那白影拉去。 “嗡”的一声,面前精光一闪,似有亮晶晶的东西朝自己射来,看那东西快捷无伦,尚未飞到面前,鼻中便闻到一股腥气。崔轩亮不知这是什么东西,正要伸手去接,忽然背后又是风声劲响,一道绿影飞来,两道影半空一撞,“哧”的一响过后,那亮晶晶的东西倒弹而出,眨眼间便给震得无影无踪。背后那物却不减来势,撞开前物后,仍朝白影射去。 “嗡”的一声大响,白影身上散出刀光,护住身遭,那绿影来势更快,刀光飞影,两相震荡,骤然间纸窗爆开,那道白影倒飞而出,竟给震了出去。地下却传来“当”的一响,似有什么东西坠落。 亮晶晶大战碧幽幽,当真莫名其妙之至。崔轩亮哑然失笑:“好怪啊。”他不知适才自己从生到死,由死到生走了一遭,左顾右盼间,正要去找那白影,却早已消失不见了,转头去看背后,却也不见人影。正迷惑间,忽见半空中飘落了一道绿影,望来碧森森的,他张掌去接,凝目而观,惊见手中东西不足一钱之重,竟是一片树叶! 崔轩亮吃了一惊,看适才背后射来的东西势如雷霆,快似闪电,岂料竟是这片薄薄的叶!他呆呆看着,忽见地下还躺了一件东西,好似是从白影身上掉落下来的。崔轩亮眨了眨眼,忙走过去,俯身将之拾起。 “吱吱呀呀吱吱……”手指触到东西的一刻,四下传来窃窃私语,好似神鬼交谈,随即一股阴风吹入屋内,冰寒森然。 常人若是在此,必定惊惶恐惧,无以复加,崔轩亮却是哈哈笑道:“好凉快呀。”他抖了抖衣襟,通体舒畅,便又低头来看掌里的东西,见是一只钥匙。 寻常钥匙若非生满铜绿,便是满布铁锈。崔轩亮自己身上便带了一串,皆是船上所用,脏兮兮的甚是怕人。可掌中这只钥匙却不见分毫锈蚀,好像新的一样。崔轩亮拿出了手帕,在钥匙上擦了擦,触到钥匙上还刻有字。他低头来看,却见钥匙上写了一行字,字迹小得不成话。他把钥匙凑到眼旁,眯眼辨认,只见那开头字是“张丰”,下头另有一行细小怪字,又像是“力”,又像是“乙”,仿佛是东瀛字,让人瞧不明白。 正讶异间,忽然背后给人拍了拍,登让他大喜回头,喊道:“琉球王!你终于来了!” 背后没有琉球王,却有八个小民,见是老陈、老林、方姓少年与那五名庄稼汉。诸人满面狐疑,全在瞄望自己。崔轩亮眉头紧皱,便伸长了颈,朝门外去看,喊道:“琉球王!琉球王!你在外头么?”众人一脸惊讶,都不知他在嚷些什么。老陈咳道:“少爷,你怎么进屋来了?那些货呢?”崔轩亮笑道:“那些货已经运走啦。” 众人寒声道:“运走了?”崔轩亮忙道:“是啊、是啊,方才你们吃饭的时候,尚六爷便出来了,他把货搬上了船,便驾船走了啊。”老陈、老林吞了口唾沫,心下都有不妙之感,他俩朝屋内望了望,颤声道:“那……那货款呢?” 崔轩亮赶忙取出了纸牌,道:“收到了,收到了,看,这是尚六爷给我的银契。” 众人急急围拢过来,各朝那“银契”去看,只见纸牌上写了几个东瀛字,见是“京都烟花馆符切,票抵……一次。” “少……少爷……”老陈双眼突出,老林全身寒,两人面面相觑,牙关颤抖,忽又想起一件要紧事,颤声便问:“等等,那……那包黄金呢?” 崔轩亮“咦”了一声,这才惊觉自己身轻如燕,他兜兜转了个圈,看遍全身上下,那包黄金竟也不翼而飞了。老林、老陈对望一眼,顿时膝间一软,跪跌在地,大哭道:“完啦!全完啦!遇到贼人了!整整赔掉十万两白银啦!” 崔轩亮皱眉道:“等一等,你们……你们说尚六爷是贼么?”老陈大哭大吼:“少爷!你还没弄懂么?你遇到的不是尚六爷,你遇到的是骗啊!” “哎呀”一声,崔轩亮飞身跳起,这才知道自己遇到坏人了,看满船货物给人骗得精光,非但赔光了二爷的本钱,怕连回中原的盘缠也没了。老陈、老林抱头痛哭,崔轩亮更是倒在地下,挥手舞脚,放声大哭起来。 那少年小方本还等着收钱,可人家才给拐掉了全身家当,怕已痛不欲生,自己若选在此时催收车款,难保不给人围殴致死。无可奈何间,只得杵在一旁,等候收钱良机。 众人哭得呼天抢地,忽听门口传来说话声:“你们是什么人?为何闯进凶宅?” 听得“凶宅”二字,众人一齐转头去看,只见会馆门前走进了一批人物,人人手上提刀,身穿劲装,胸前都绣了一只白云燕儿。为之人则是空手,身上罩着一件厚重斗篷,衣襟上绣着一只红雀儿。虽在大热天里,却也没见他出什么汗。 烟岛共有十二位教头,人人武功精强,手段利落,向来是岛上执法。老陈知道救星来了,忙跪地大哭:“大爷!大爷!咱们的货给人偷了,您快帮忙抓贼啊!”那斗篷男急忙上前,搀扶道:“老丈别慌,您有话慢慢说,莫要行此大礼。” 老陈擦拭泪水,抽抽噎噎地道:“咱们……咱们是商人,有批货要交给尚六爷……岂知……岂知会馆里居然藏了骗……” 想到船货全给拐骗一空,众船夫家中却是老的老、小的小,全都等着吃,二爷从此积欠数万两巨款,老陈、老林心下一酸,忍不住又号啕大哭了起来。 崔轩亮也是频频拭泪,哭道:“是啊!是啊!那两人是从会馆里出来的,又说自己是尚六爷,便把我车上的东西给搬走了……”那斗篷男年约十来岁,肤色黝黑,神情干练。他闻言蹙眉,道:“我已在门上贴了封条,提醒各方来人注意,你们都没瞧见么?” 老陈、老林心下一凛,这才想起门上贴着符印,上书“公务重地,严禁擅闯”这八个字,原来便是封条之意。崔轩亮抽噎道:“我……我不知道那是封条,反正……反正他们是会馆出来的,我也没想那么多,便陪着搬货了。” 众汉愕然道:“你还真好心啊,难不成你只顾着搬,都不问他们收钱么?”崔轩亮抽噎道;“有啊,他们……他们不是拿了那张纸牌给我,说可以找琉球王换钱……” “琉球王?”众人微微一愣,那斗篷男接过纸牌一看,沉吟道,“那两人可是面色蜡黄,嘴角蓄着两茎长须么?”崔轩亮哭道:“对对对,他俩还负着大包袱,像是要出远门……” 那斗篷男稍稍看过了纸牌,心下已有定见,便道:“这两个是张党的人。”老陈讶道:“张党?那是什么?”那斗篷男解释道:“‘张党’是海盗,贼众皆是汉人。只因他们过去是张士诚的部众,便给咱们统称为‘张党’。” 老陈愕然道:“张士诚?就是和祖打过仗的那个张士诚么?” 那斗篷男颔道:“就是他。这张士诚战败后,部下却不肯降伏,于是都逃到了鬼海中,聚众造乱。后来日本的‘荣之介’鬼海,便将他们的领杀死,将残部收编旗下。” 老林颤声道:“荣之介,这……这家伙不就是倭寇的大头目么?”那斗篷男道:“没错。现下‘张党’的人已成倭寇向导,专替匪徒带,来劫夺自己的汉人同胞。” 听得世间竟有如此汉奸,众人义愤填膺,自是骂不绝口。老陈苦笑道:“怎么搞的?这倭寇过去从没胆来到烟岛啊?怎地张党的人竟会……竟会……” 那斗篷男叹道:“说来真是对不住了。敝师今年六十大寿,各方宾客云集,咱们也不好盘问宾客的身份,是以教九流都来了。为此岛上乱成了一团,咱们上上下下都忙得不可开交。”听得“敝师”二字,老陈不由“啊”了一声,忙道:“您……您是魏岛主的徒弟么?” 那斗篷男淡然道:“是,在下行四,人称‘林唐手’便是。”老陈、老林听得“林唐手”字,不觉“啊”了一声,立时想起那位带艺投师的琉球舵头,忙道:“原来是魏岛主的四弟林思永,失敬,失敬。”说着打躬作揖,十分礼数。 “唐手”是琉球武术,源于中土,便如琉球国宝弦琴一般,也是经浙闽一带传入岛内,数代沿袭下来,渐成琉球国技。不少东瀛人亦慕名来,又因东瀛语中的“唐”、“空”二字读来同音,久而久之,积非成是,终给称为“空手道”。 琉球唐手、朝鲜新罗掌、中原铁砂掌,均是以外门硬功闻名,这林思永本名“林丸玉”,乃是琉球人士,也是个空手名家,故有“林唐手”之称。只是他来到烟岛后,曾见识过魏宽的身手,大惊之下,方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也才明白自己无论怎么习练唐手,若少了内功调和,终究有所不足,于是便拜魏宽为师,习道家吐纳之法。又因他拜师时年已二十五岁,是以年纪远比其余弟为大。 崔轩亮喃喃地道:“林……林大哥,那些人还没走远,你……你可不可以替我去抓人回来?”林思永道:“当然,份内之事,林某自该为诸位办到。”当下转过头去,吩咐下属道,“即刻备船,分两面追缉张党,一有消息,即刻回报。” 几名下属大声答应,疾疾奔出,竟无一人推诿,想来烟岛的官差很是不同。崔轩亮见这些人武功不高,怕还打不赢自己,便又问林思永:“林大哥,你自己不去抓人么?” 林思永摇头道:“对不住,在下有要事在身,暂时走不开。”老陈微微沉吟,看这林思永面色烦闷,料来与此间情事有些干系,忙道:“林公,这会馆究竟怎么了?为何封了起来?” 林思永叹道:“实不相瞒,尚六爷过世了。”众人大吃一惊:“尚六爷死了?他……他可是琉球巨啊!他是怎么死的?”林思永叹道:“他是病死的。”众人心下更惊:“病死的?可是一个月前他……他还捎信过来了啊,怎么一下就死了?” 林思永道:“尚六爷的病来得很快,听说他里神志不清,了高烧,午夜时找了大夫看诊,结果不到天亮便死了。” 这位尚六爷本名“尚忠志”,乃是琉球王国的大人物,长年于烟岛经商,此番若是暴病而卒,定是轰动琉球的大事。老陈颤声道:“他……他到底得了什么病啊?这般厉害?可是中风么?” 林思永摇头道:“不晓得,反正咱们这几日都派人来此把守,以免闲人误闯进来。” 崔轩亮喃喃地道:“派人把守?可是……可是咱们方才到会馆敲了半天门,都没见人出来应答啊……”林思永目光向后一撇,一名下属低声道:“启禀四少,这……这会馆里不大干净,咱们……咱们不敢守在屋里,所以才……才……” 老陈悚然一惊,忙道:“不干净?什么意思?”林思永咳了一声,便朝属下使了个眼色,道:“少说两句。你们去屋里点一点,看看少了什么东西。” 一众汉唯唯诺诺,忙走到了屋里,正要翻找查,却听林思永又加了一句嘱咐:“记得拿艾草熏一熏,尤其别碰尚六爷房里的东西,知道么?” 眼见众汉胆战心惊,自在那儿点燃艾草,四下熏烘,老陈、老林看在眼里,不由浑身抖,已知“山会馆”里何以人去楼空,颤声便问:“林……林公……这……这尚六爷怎么死的?可是……可是瘟……瘟……” 也是他俩内心害怕,“瘟疫”二字临到嘴边,却迟迟说不出口,林思永自知隐瞒不过,便道:“尚六爷确是有些病症,可能是外感所致,不过岛上已然有备,诸位无须惊慌。” 这安慰话一出,众人反而更是怕得抖,老林低声道:“林公,咱们也进屋里了,可会染病么?”林思永安慰道:“放心吧,你们瞧我这几日都守在屋里,不也没生什么病么?诸位切莫危言耸听,到时闹得岛上人心惶惶,那可不美了。”说着取出了一瓶丹药,一人上一颗,道,“你们若还担忧,便把这药吃了,有病祛病,无病强身。” 老陈见那药丸味道辛辣刺鼻,想来能去除瘴气,忙把手一仰,囫囵吞了。老林、崔轩亮也是吓得魂不守舍,也各服了一颗。林思永又道:“还有人想吃药么?都过来吧。” 屋内除开老陈、老林,另有那五名驾车汉,众人诚惶诚恐,登时过来排队领药,崔轩亮怕一颗没用,便又排到队伍最末,等着多吃几颗。 正排队间,忽听一人道:“几位老板,你们可以付钱了么?” 众人回头去看,却是那方姓少年过来要钱了。这人倒是豁达生死,屋内虽有瘟疫,也是蛮不在乎,想是个要钱不要命的。老陈苦着一张臭脸,看此行赔得倾家荡产,可这车资却不能少付一点半点,他掏出了碎银,正要付钱,那林思永却拦了过来,道,“且慢,他收你多少钱?”老陈忙道:“咱们跟他要了五辆车,一两八钱银,兼带上下货。”说着又问林思永:“这……这价钱还行吗?” 林思永瞧了瞧那方姓少年,道:“还行,你付钱给他吧。” 老陈如数付了钱,那小方点了点银两,便又分给了众车夫,登作鸟兽散了。 眼看那方姓少年走远了,那林思永却还凝视着这人的背影,若有所思。老陈忙道:“林公,这小是坏人么?”林思永叹道:“坏人也称不上。只是这少年做生意一向不老实,时常诈欺生人,不知闹出了多少纠纷。你们下回遇上了他,最好提防点。” 老林悚然一惊,忙道:“等等……莫非……莫非这孩也是‘张党’的人么?” 众人越想越惊,看那两个骗现身的时机巧,说不定真是那方姓少年的同伙也未可知。老陈、老林慌了起来,林思永却道:“放心吧,这小方虽不是守规矩的人,可碍在父母的面上,却还不至于作奸犯科。否则早给我扣押起来了。” 崔轩亮道:“林大哥,这小方家里还有什么人啊?”林思永道:“这小孩家里人可多了,全住在岛西的‘方家集’。”崔轩亮愕然道:“等等,‘方家集’?这岛上有许多姓方的么?” 林思永道:“没错。方姓是岛上汉人第一大姓,少说有两千余户。” 崔轩亮吃了一惊,他昨夜曾听天绝僧提起,说他要找一户方姓人家,可如今听来,这烟岛上姓方的却似成千上万,不知天绝僧要从何找起了?他喃喃又道:“林大哥,这岛上姓方的人,可有什么来历么?”林思永道:“故老相传,岛上方姓之人,全是方国珍的后代。”崔轩亮喃喃地道:“方国珍?这又是谁啊?”林思永道:“方国珍也是割据群雄之一,据说他投降洪武帝后,几名部属心存不满,便驾船出海,来到烟岛定居,算是第一批抵达此地的汉人。” 老陈详熟开国史事,自知这方国珍与张士诚一般,至正年间都曾割据江南,只不过方国珍出身海盗,才干远不及群雄,一待陈友谅、张士诚等人相继身死,便急急向祖乞降,盼能苟全性命。想来他的部众不耻其所为,这才远避海外。 想起方国珍是浙江黄台人,老陈连连颔:“原来这孩是方国珍之后,难怪自称是浙江人。可他怎么又说祖上曾在南京为官?”林思永摇头道:“这就不晓得了。你若想打听他的生平,不妨自己去岛西走一遭。” 区区一个苦力少年,谁有心思多问他的来历?老陈担心屋里不干净,只想早些开溜,便道:“林四爷,左右无事,咱们可以告辞了吧?”林思永道:“当然。不知诸位高姓大名,船泊何处,这便留个口信下来,我若找到了各位的财货,自会差人通知诸位。” 老陈感激涕零,拱手道:“多谢公高义。敝姓陈,这位姓林,咱们的船便泊在岛北的庚午埠,您一来便知。”林思永虽神色疲困,还是吩咐下属记下了。 这烟岛过去借着魏宽的威名,居民向来夜不闭户,从无贼匪敢犯。孰料一场六十大寿办下来,岛上却接连生了这许多事端,想来林思永来回奔波,这几日必是累坏了。 众人不敢久留,正要朝门口而去,却听屋外脚步声响,听得一个苍老的嗓音道:“这就是现场了么?”一名女道:“是,请上官哥这边来。” 眼看又有人来了,老陈忙带着崔轩亮避在旁。但听脚步声响,当前走进了一名老者,色银白,宽袍大袖,身材略嫌矮小,两条手臂却是魁梧粗壮,满布青筋硬肉,是孔武有力。 练家现身而至,崔轩亮悄悄来到门边,正想脚底抹油,忽然鼻端闻到一股香气,随即眼前一亮,婀婀娜娜走进了一个大美人。 她约摸十来岁,穿了身娇翠花绸短袖,露出了半截晶莹玉臂,看她腕上还有一只翡翠镯,色泽葱绿,显名贵。只是崔轩亮什么都没瞧见,只是张大了嘴,浑身抖,直盯着人家的那双漂亮眸,口涎横流。 崔轩亮不是没见过女人,家中的两个堂妹、船上的小茗、小秀,都算是美人儿。可要说到谁的眼睛漂亮,却没人比得上眼前的凝眸慧眼。 那双眼睛皎洁明亮,楚楚动人,带了一抹天生的俏皮风流,尤其顾盼之际,眼波才动,种种心思灵巧,全都倾泻而出,任谁给这双眸瞧了,都要心里怦怦直跳,神思不属。 二人四目相交,那双眼儿先是眨了一眨,带了几分惊讶,想是没料到会在此撞见一个英俊少年,随即微微侧让,略显羞涩,当是没料到这人会这般无礼,只管死盯着自己。 崔轩亮呆呆注视那双美眸,心头越火热,情不自禁间,竟然凑过头去,便朝那双美目去吻。说时迟,那时快,那双美眸冒出了熊熊怒火,但听“啪”的一声大响,崔轩亮只觉天旋地转,脚步一个踉跄,便已摔跌在地,昏晕过去。 “丸玉!”那美女叉腰怒喝,“这是怎么回事!屋里怎会乱成这模样?有谁来过了?” 那林思永赶忙上前,急急躬身:“适才‘张党’的贼入屋行窃,咱们弟兄一个不备,便给他们盗走了一些事物。” 那女长得风流,可一旦板起脸来,却有种说不出的威严,听她沉声道:“张党?”嗓音略略一提,似想大雷霆了,可目光一瞥,却又见老陈、老林浑身抖,躲在一旁害怕,便又压下了火气,指着地下的崔轩亮,道,“这少年又是什么人?不会是张党的匪众吧?” 林思永忙道:“不是,不是。这些人是中原来的客商,适才一个不巧,也给张党的贼了财物,损失不少。”那女瞧了瞧老林、老陈,沉吟道:“中原来的客商,他们姓什么?” 林思永恭恭敬敬地道:“回师娘的话,他们自称姓陈,船就泊在岛北。” 听得“师娘”二字,老陈自是愣住了,看那女明明与林思永年岁相仿,却不知什么缘故,竟成了人家口中的“师娘”,当真奇哉怪也。他心思略转,登时想到了一人,忙拉住了老林,附耳道:“快走,快走。” 老林也认出人来了,满心害怕间,便与老陈协力抱起少爷,正要夺门而出,却听那女朗声道:“两位且留步,我一会儿有话问你们。” 号令一出,门口便站上了两名武功汉,双手叉腰,冷然道:“诸位请回吧。”老陈、老林叫苦连天,只得在一旁乖乖站好。至于一会儿要打要杀,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那女见留下了人,便不急于上前盘问,只转过身去,自向那银老者道:“上官哥,上官哥,说来真是难为情,您一来烟岛,便得劳您走这一遭……”那老者道:“别说这些见外话,大家过去都为皇上效力,血浓于水,魏宽的事情,便是我上官义的事情……” 听得“上官义”字,老陈心下一凛,只觉这名字很是耳熟。他细目打量那老者,只见他个头不高,两条臂膀却是雄健粗壮,想来练了厉害的外门硬功。老陈“啊”了一声,心下恍然,已然想起此人的来历。这老者不是别人,正是当年“燕山八虎”之一的“地虎”上官义。 “铁棒”孟中治、“立马刀”郭奉节、“壁虎”丘重、“地虎”上官义……并同排行第一的“飞虎将”崔风训,便是当年的“燕山八虎”。这上官义其实也不矮,可当年军中同袍动辄身长**尺,便总戏称他为“地虎”,便如水浒里的王英。只是上官义处事平和,少与人纷争,永乐帝喜欢他的沉静,便将他调入提刑按察司,统辖“法司”五千名官差。永乐朝后,他便转做镖局生意,没想会在此地撞见他。 这上官义既是提刑按察使出身,想来此番来到现场,定是要借他的本领查案。正想间,上官义已自行问向林思永,道:“林贤侄,财物清册做出来了么?” 林思永忙走了过来,便从怀里取出一本册,恭恭敬敬奉给了师娘。那女接过了,便又转给那名老者,道:“屋内大小物事都列在这儿,请上官哥过目。” 那女真是看小不看大,明明一本册奉上,却还得多上一手,弄得繁缛节也似。上官义朝林思永笑了笑,便接过了册,一页一页翻动。过了半晌,便道:“这不是劫财杀人,珠宝饰都在。” 听得此言,众人才知那老者是来查案的。又听那女淡淡地道:“没错,值钱东西没少,若非如此,怎会把张党的小偷给引来了?”说着便朝林思永等人瞥了一眼,目光颇见不悦。 林思永急忙躬身:“师娘息怒,窃案频出,治安不靖,全是丸玉的错。请师娘重重责罚。” 那女淡然道:“你不必来套我的话。等你师父出关之后,自会出手罚你。”那林思永原本英风爽飒,可来到那女面前,却无端矮了一截,给师娘冷冷数落了一顿,也只能频频哈腰,不敢作声。 正说话间,那上官义已在屋中转了一圈,大略看过了陈设,便道:“尚忠志死的时候,屋里还有什么人?”那女冷冷地道:“丸玉。” 林思永听得吩咐,这才敢上前说话:“回前辈的话。尚六爷死的当晚,身边共有两名武功随扈,除此之外,会馆里另有八名下人。他们还请了一名大夫,整夜看顾他。” 上官义点了点头,道:“我听你师娘说过,尚忠志好像走的很快,可是如此?” 林思永道:“师娘说得话,当然是没错的。据说尚六爷傍晚烧,午夜病,未及黎明,便已断气。会馆里请了大夫过来整治,却也看不出病因。” 上官义皱眉道:“听说尚忠志还是个练家,对么?”林思永道:“正是。这尚六爷今年五十七岁,乃是我琉球唐手名家,身体硬朗,平日没病没痛,然则烧之后,却撑不到一晚便死了。”那女插话道:“这尚忠志可是中了毒?” 上官义沉吟半晌,道:“林贤侄,你验过尸了么?”林思永摇头道:“没有。尚六爷是琉球巨,身分非比寻常,咱们不敢擅自作主,须等琉球王的使者到来,方能剖尸勘验。” 上官义道:“这是你师娘的主意么?”那女俏脸一沉,道:“是又如何?上官哥有何指教?”上官义咳了几咳,什么指教都没了,道:“没什么,只是……只是这几日天气热得紧,这使者若是到迟了,恐怕尸有变。” 林思永道:“此节不劳前辈担忧,琉球使臣明日便到。现下尚六爷的遗体用石灰掩着,放在岛南下风处。应能撑个一天。”上官义道:“等等?你用石灰掩盖他的尸身?还放在下风处?”林思永咳了几声,颔道:“正是如此。” 上官义嘿嘿一笑,想来瞧到了什么,当即道:“林贤侄,当晚给尚忠志诊断的大夫呢?你可否带他过来见我?”林思永咳了一声,道:“对不住,那人已经不在了。” 上官义脸色微变:“不在了?怎么,难道这人潜逃了?”林思永道:“不,这位大夫也死了。”众人都是大吃一惊,上官义也深深吸了口气,道:“死了?怎么回事?”林思永叹道:“尚六爷是黎明时候断的气,到得当天下午,他的两名武功随扈,并同夜里给他看诊的那名大夫,也都相继过世。” 听得此言,老陈吓了一跳,老林也是牙关颤抖,这才晓得瘟疫已然传开了。上官义嘿了一声,道:“这几人的尸体都验过了?” 林思永摇头道:“没有。事情怪,没人敢拿性命来试。现下这几人的尸身已然烧化了。现今唯一的线便剩这处凶宅与那尚六爷的尸身,盼前辈拨冗指点。” 石灰可以防腐,却也可以杀毒。看这尸体用石灰掩盖,想来这案压根儿便是瘟疫,哪里是什么命案?上官义有些恼了,当即道:“你师父呢?他知道此事么?” 林思永看了那女一眼,待见她点头允可,方道:“回前辈的话,在下尚未将此事禀于家师。”上官义皱眉道:“贤侄,不是我说你,你师父何等的大人物?什么阵仗没见过?生这等怪事,你为何不跟他说?”林思永咳了一声,道:“一来家师正在闭关,二来他过几日便要做寿了,不便沾染这些血腥事。也因如此,师娘才请了前辈过来探查。” 话到口边,那女又“嘿”了一声,那林思永赶忙改口道:“是、是 ,请前辈来此,是小人的意思,是小人的意思。”上官义不知他们在搞什么名堂,一时也懒得多想,只双手叉腰,摇头道:“弟妹,我以前是旗手卫都统,管的是京城治安,可不是医药治病。你真确定尚忠志不是染了急症?” 那女道:“上官哥,我若没有十成十的把握,岂会劳驾你亲自过来?”上官义叹道:“妇道人家的把握,我可没把握。”那女俏脸一沉,道:“瞧好了,妇道人家的把握,尽数在此。”说着从怀里取出一颗木珠,屈指轻弹,便朝上官义射了过去。 木珠飞出,满室生香,连着平飞了数丈,来势快捷无伦。上官义吃了一惊,正要探手来抓,那珠儿却向下一沉,居然稳稳坠到了他的衣袋中,准头之佳,世所罕见。老陈、老林正要高声喝彩,那女却举起手来,冷冷地道:“不必。” 那女刻意展露武功,意在压住屋里男的气焰,至于这些无聊奉承,自也双手奉还。那上官义吞了口唾沫,也有些怕她了,便从衣袋里捡出了那颗木珠,才拿了出来,鼻中便闻到一股浓冽香气。他微起愕然,道:“这……这是……” 那女道:“这是辟邪珠。此物去邪怯病,据说佩戴者毒不侵,蛇虫瘴气皆不能近,我这几日佩着这颗珠,连头疼的老毛病都好了。”听得这木珠如此神效,上官义自是微微一奇,道:“此物与尚六爷有关?” 那女淡然道:“上官哥还不懂么?这珠是尚忠志的遗物啊。”上官义愕然道:“你……你是说,尚忠志平日都佩戴这颗珠?”那女冷冷地道:“丸玉。”林思永一听召唤,立时躬身走上,道:“回前辈的话,这辟邪珠是在一处抽屉里找到的,尚六爷平日是否佩戴此珠,晚辈不敢断言。”上官义皱眉道:“这可怪了。这宝珠如此神效,他该日夜随身佩戴才是,怎么会取下来?莫非……莫非……” 众人眼神相交,已知事有蹊跷,尚忠志既有宝珠在手,为何不随身携带?莫非府里有人上下其手?可既有人存心不轨,为何不将之盗走,却任凭这宝物留在府中?莫非是怕事机败露不成?老陈、老林对望一眼,都觉得此事另有玄机。 上官义沉吟半晌,他把玩着那颗木珠,道:“弟妹,这辟邪珠天下罕有,尚忠志是打哪儿弄来的?”那女道:“你把珠儿放到阳光下,答案自然分晓。” 上官义拿起宝珠,朝窗边走近几步,阳光耀眼刺目,霎时映得宝珠灿烂生光,但见珠儿上清清楚楚刻着个字,见是“张玄玄”。上官义大吃一惊,失声道:“武当张丰!这……这是张真人送给他的?” 那女道:“应该是,不然这珠儿为何刻着张丰的名号?” 张丰神龙见不见尾,传说此人早已过世,却又有人说他已飞升成仙了,连永乐帝六次遣使上山,却也没曾找到他,倘使这珠真是张丰亲手所赠,那便是说这位老道其实早已离开了中原()。若非如此,他却是怎么认得这位“尚忠志”? 上官义点了点头,道:“这事确实怪得可以。好,这案便包在我身上了。这尚忠志若是他杀,决计瞒不过我‘上官地虎’的眼睛。不过弟妹,我丑话也先说在前头,这位尚六爷若真是染病死了,你可得另请高明,否则到时瘟疫四散,做哥哥的可担当不起。” 那女道:“放心,此事我早已有备。”上官义哦了一声,道:“怎么?你还请了名医助阵?不会是北京的袁神医吧?” 那女微笑道:“那倒不是,这回来得是袁神医的死对头,王鬼医。” 上官义吃了一惊:“‘鬼医’王魁来了?怎么?他也是来拜寿的?”那女笑道:“那可不敢当。我差人打听过了,这王魁此番过来烟岛,是为了皇上的龙体。” 上官义讶道:“皇上?”那女道:“他是搭着‘宣威舰’来的。”听得此言,上官义登时啊了一声,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是给皇上采药来着?这么说来,白璧暇那小也来了?”那女淡淡地道:“没错。我昨儿已和白大人见过了面。现下他的舰队便停泊在岛南。” 上官义嘿嘿笑道:“弟妹,这白璧暇千里迢迢而来,想必公务之外,定还有什么私务吧?”那女皱眉道:“上官哥说话可难懂了,什么公务私务?我魏家与他白大人有何牵扯?”上官义微笑道:“弟妹何必装糊涂?那白云天苦恋令嫒未果,早已哄传江湖,你都不可怜可怜他么?” 陡听飞来横祸,老陈、老林自是魂飞天外,那崔轩亮尚还昏晕在地,殊不知碗里最大块的肥肉已给悄悄叼走()。恐怕醒来一看,又要号啕大哭了。 上官义笑了几声,还待要说,那女却已闭目俨然,道:“上官哥,琉球王的使臣明早便到,到时人家问起案情,我却一问不知,那可难看得紧了。”上官义歉然道:“是了,是了,咱们少说闲话,办正事要紧。”说着转望林思永,道:“林贤侄,劳驾你陪我查一查屋内,弟妹,请你在此稍候片刻,我女儿女婿一会儿便到,我的吃饭家伙全在他们那儿。” 那女道:“上官哥去忙吧。这儿自有我来打理。”说着走到老陈、老林面前,微笑道:“过意不去,耽误位的时光,来,先请坐下吧。” 这女先前一派威严,指挥若定,此刻却轻声细气,与老陈、老林好言相向,两名老头呵呵干笑,眼光全望着地下,不敢与之相接。那女笑了一笑,便俯身下来,望向了崔轩亮,轻声道:“,,你还好么?” 崔轩亮先前挨了一记耳光,早已昏迷过去,此际听得柔声呼唤,宛如仙籁入耳,天女降临,便迷迷糊糊地道:“谁在叫我啊?”那女微微一笑,便将他抱了起来,枕在自己的腿上,捏了捏他的人中。 那女显有武功在身,内力似也颇为深厚,功力到处,登让崔轩亮悠悠醒转,他睁眼一看,眼前一双纤纤玉足,寸金莲,便在眼前寸之地,鼻中一嗅,更得玫瑰芬芳,霎时转头急看,先见了柳叶花裙,肩头一碰,又触温香软玉,崔轩亮张大了嘴,方知自己竟是躺卧在一名美女的怀中。 崔轩亮又惊又喜,又慌又怕,大喊道:“我……我已经死了么?”咯咯娇笑响起,崔轩亮抬头急看,却又见到了那双美眸,他“吓”地一声,急急捂脸坐起,逃到了老陈的脚边,颤声道:“别打我,我不敢了,不敢了()。” 先前意乱情迷,去吻这双星眸的主人,顿给打翻在地,不醒人事。此刻梦中醒来,再见这双美眸,自如见到狮虎怒目,让人胆战心惊。那女见他缩头低手,便又笑了笑,道:“放心,有我在这儿,谁敢打你?” 崔轩亮怯怯望地,可听这声音颇为悦耳,便又悄悄抬起眼来,打量着人家。 直至此时,崔轩亮才第一回见到人家的容貌,只见面前的姊姊年纪不轻,约摸十来岁,生了一双星眸大眼,若神若电,尤其那长长的睫毛一眨一眨,更让他满面通红,便又低下头去,不敢作声。 那女微微一笑,伸手抚了抚崔轩亮的额,柔声道:“,你们是打中原来的吧?” 姊姊声音温柔好听,还伸出玉手,摸了摸自己,崔轩亮精神复振,立时暴吼一声:“对!”还没来得及详细作答,老陈却抢先了一步,赔笑道:“是、是,咱们……咱们是打泉州来的,敝姓陈,那位姓林……那位小兄弟是咱的……咱的小侄……”崔轩亮咦了一声,不知自己何时改姓“陈”了,正要出言询问,老林却扯住他的衣袖,示意他莫要作声。 前传 第八章 当年此处定三分上 第八章当年此处定分上 那美女微微一笑,脸上透出了干练神气,她目如流波,凝视着崔轩亮,便又挨近了几寸,嫣然含笑:“?你姓陈,对吗?” “对……我……我姓陈……”崔轩亮给她看了几眼,一时赵钱孙李,周吴郑王,什么都无所谓了,他连吞了几十口唾沫,正痴呆间,又听那美丽姊姊含笑道:“来,跟我说,陈小弟,你叫什么名字啊?” 崔轩亮手舞足蹈,立时自报姓名:“我……我姓崔……崔……”老陈狠命捏了他的大腿一把,低声道:“你姓陈。”崔轩亮“哎呀”一声,改口道:“我……我姓陈,叫陈崔……” 那女吃吃而笑:“陈崔?好老气的名字啊。你们也是来山会馆做买卖的吗?”崔轩亮道:“对啊,尚六爷托我叔叔买货,结果叔叔给人打成了重伤了,动弹不得……” 那女原本雍容自若,听得此言,不觉微微一凛:“你叔叔重伤了?” 崔轩亮还要再说,大腿又给老林狠捏了一把,他唉的一声痛哼,忙改口道:“没……没事,反正……反正菩萨保佑,我叔叔的病不药而愈了,你看他……他不是带我来送货了吗?” 这话前言不对后语,荒唐无稽,那女却不追根究底,只微笑道:“说得也是。可惜你的货又给坏人骗走了,是么?”崔轩亮目中含泪,低声道:“是啊,那两人好坏,全是些骗徒……” 那女笑了一笑,一双大眼滴溜溜地转着,只来回打量着崔轩亮。崔轩亮给她反复瞧着,脸上更红了,他低下头去,羞涩地道:“姊姊,你……你叫什么名字?” 听得崔轩亮称自己为“姊姊”,那美女不由扑哧一笑,脸上的精明一不见踪影,代以妩媚秋波,浅浅而笑,道:“小兄弟,我夫家姓魏。”夫家二字一出,崔轩亮大惊失色:“什么……姊姊……姊姊你已经嫁人了么?”说话间失魂落魄,好似得知了什么噩耗一般,真个是痛心疾了。 饶那美女精明强干,见得这副小可怜的模样,还是忍不住给逗乐了,她掩嘴低笑,神神秘秘地道:“,我多大岁数了,怎还能当你的姊姊?跟你实说吧,我女儿都有你这么大年纪了,你可得着尊重点。” 崔轩亮吃了一惊,万没料到这女竟还有个女儿,却与自己年岁相当?正愕然间,忽见老陈、老林向自己猛使眼色,霎时心下一醒:“啊,这个姊姊夫家姓魏,又有一个女儿,这么说来,她的丈夫莫非便是……” “魏宽”二字飞入心中,崔轩亮哎呀一声,霎时飞身跳起,他手指那美丽女,大声道:“我知道你是谁了!你……你就是我将来的丈、母、娘!” “丈母娘”字一出,那美女呆了半晌,随即忍俊不禁,竟尔放声大笑起来。几名汉本在屋里勘查,听得笑声传出,莫不愕然回。连林思永、上官义都从屋中探出脑袋,不知生了什么怪事。那美女笑得眼泪渗出,摇头道:“好久没这么笑了,,瞧你胡说八道的,可真把我逗的……” 那女笑得欢畅,崔轩亮却始终呆呆望着她,至此方知,原来这女便是魏夫人,她的丈夫便是“龙帅”魏宽,乃是自己父亲“飞虎”崔风训的结义兄弟。至于她的女儿魏思妍,更是此行登门求亲的对象。倘使这桩婚事结成了,她便成了自己口中的丈母娘了。 眼见未来的岳母俏生生站在面前,尚且如此貌美动人,崔轩亮越看越是着迷,不由自主间,已然深深吸了口气,那声“娘”字正要脱口而出,冷不防老林一个耳光轰来,已将他打了个惊醒。 崔轩亮貌似才,实则是个傻,每逢美女现身,往往魂六魄离体而去,种种行径之怪,当真匪夷所思。老林怕他还有丢人言行,忙将他架到一旁去了。 眼看少爷丢人现眼,只在那儿捂着俊脸,哼哼唧唧,老陈干笑道:“有眼不识泰山了,原来尊驾就是魏夫人,咱们不知者无罪,这……这就告辞啦。” 那女微微一笑,道:“位请留步,我有事问你们。”老陈哪想留在此地,只呵呵哈哈蒙混,正想找个机会开溜,却听脚步声响,一名汉走了过来,低声道:“夫人,我有事禀报。”不待答应,便已俯帖耳,口中念念有词。 那女侧耳倾听,眼中妩媚不见踪影,换上了肃杀神色,森然道:“要他们等着,我这就过去。”说着转向了老陈,含笑道,“对不起了,我一会儿还有事,不能陪诸位说话了。欢迎你们来到烟岛,诸位的失物一有消息,我会立时差人通知你们。” 老陈听她说得客气,自是诚惶诚恐,下拜道:“多谢夫人,多谢夫人。”千恩万谢之余,更是频频作揖,那魏夫人向崔轩亮笑了笑,道:“你这孩长得很好,个头又高,真是人见人爱了。下回你要是有空,欢迎来‘梦庄’里玩儿。” “我……我现下就有空……”那崔轩亮口涎横流,还想胡言乱语几句,老陈、老林哪容他胡闹,硬架着走了。 人离了会馆,已有恍若隔世之感。老陈仰望天际,但见蓝天依旧、白云如常,“舜天王街”一样是人来人往,唯一不同的是口袋已空,心也茫然,浑身家当给歹徒拐骗一空,整整惨赔了十万两银。 此时崔风宪还躺在船上,等着众人回去安顿,可船上的货物黄金全不见了,却该怎么办呢?想起日后的种种为难处,老陈、老林相顾无言。 崔轩亮还在擦着口水,回思方才丈母娘的说话,不禁害羞低笑,道:“陈叔,方才魏夫人和咱们说话时,你怎不提叔叔的名字啊?”老陈狂怒道:“提二爷的名字?你要我怎么提?跟魏夫人说崔家生了个白痴儿么?”崔轩亮皱眉道:“她……她很喜欢我啊,你们没察觉么?”老陈怒道:“她喜欢你?那你娶她啊!混蛋东西!‘山东宋莲香,谁见谁遭殃’,这般人物,你也敢和她打情骂俏?”崔轩亮见老陈目露凶光,似是真要杀人了,不禁吓了一跳,只得躲到老林背后,蹑足而行。 老陈、老林垂头丧气,一向岛北走去,打算先回船上与二爷会合再说。刚走过了一个街口,崔轩亮闻到一阵香气,只见边有不少摊,全是卖吃食的,他吞了口馋涎,道:“陈叔,我肚饿。”老陈暴怒道:“少爷!火烧眉毛了!你还只顾着吃?”崔轩亮皱眉道:“不就是歹徒骗走了咱们的货吗?有啥大不了的?”老陈、老林见他闯了大祸,却跟个没事人似的,更是怒火陡生,痛斥道:“十万两白银啊!你都不肉痛么?” 崔轩亮耸肩道:“有啥好痛的,等我娶了魏思妍以后,这烟岛不就是我的地方了?那时我有岳母、有老婆、还有好多的丫环,到时咱们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还在乎这区区十万两么?”想到快活处,竟哈哈大笑起来。 “少爷……”老林忽然长叹一声,道,“你跟我说,你姓什么?” 崔轩亮讶道:“我姓崔啊,你不记得了么?老陈怒道:“那你还敢说?想你是崔家唯一的血脉,自小受二爷疼爱,如今却算计魏家的财产,似你这般窝囊废的行径,难不成真是人家的招女婿么?”崔轩亮茫然道:“招女婿?”老陈狂怒道:“就是入赘啊!混蛋!你若想改名换姓,大家不妨在此散了,我可不想看你入赘魏家!成了一条死哈巴狗、外带窝囊废!” “窝囊废!”“窝囊废!”两名老汉疾言厉色,每句话都是不留情面,崔轩亮给夹头夹脑地骂了一顿,不由眨了眨眼,却也不知自己有何不对之处,忙道:“好啦,我……我保证不入赘就是了,你们别生气嘛。再说那个林思永不是说要帮咱们抓贼吗?我看不到傍晚,货就给找回来了。” 老陈骂道:“那要是货没回来呢?咱们该怎么办?”崔轩亮笑道:“那就多等两天啊,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老林怒道:“少爷!你闲我不闲啊!咱们现下一没货,二没钱,可船上兄弟餐餐都等着吃,你想怎么办?” 崔轩亮喃喃地道:“要真没办法,那咱们回中原去吧……”老陈怒道:“回中原?你想回去便回去么?船上的清水呢?米呢?面呢?肉呢?咱们样样都缺啊!咱们拿什么去买?难不成要去抢么?”那崔轩亮给数落了一顿,也火了,大声道:“难道我真喜欢把货弄丢么?好!要抢劫是吧?本少爷第一个带头冲!”他心下难受,眼看不远处站着几名年轻少女,便急急奔上前去,打算先劫财、后劫色,也好给大家做个榜样。 “少爷!少爷!”两名老汉大惊失色,赶忙将他抱住,慌道,“你又想干什么?你闯的祸还不够么?”崔轩亮抢劫不成,性大哭了起来:“你们老是骂人,干脆让我死吧!那可称你们的心了!”眼见边有棵大树,便挺起脑袋,直冲而上,打算一头撞死。直吓得两名老汉求爷爷、告奶奶,这才把他劝了回来。老陈无可奈何,还是去买了琉球特产的香猪蹄,让少爷尝尝,想来小祖宗吃饱喝足后,定会转个心情。 果不其然,崔轩亮有吃有喝,这会儿便又眉开眼笑了,他手拿香猪蹄,边走边嚼,吃得香甜无比,眼见两名老汉兀自愁容满面,便问道:“喏,这猪蹄挺好吃的,不输婶婶做的,你们要不要吃些?”老陈咬牙咒骂,方知二爷平日为何如此暴躁,原来是给这个小魔星折腾出来的。他推开了崔轩亮,拉住了老林,附耳道:“你那儿还有多少钱?”老林取出了两张银票,道:“全身家当尽数在此,一共四十两。”见得银票亮出,老陈殊无喜色,只是一声长叹:“这是海外地方,银票没处来兑。我要的是现银。” 老林苦笑道:“先跟你说了,今早靠港的买钱还是我付的,喏,你要现银,只有这些了。”老林掏掏摸摸半晌,只出了两块碎银,老陈拿在手里秤了秤,看看还不足一两,他“啧”了一声,便又从怀里掏出全数家当,却也只剩了五两。 在宋莲香的种种德政之下,这岛上连泊船一日也得支付十两。再看崔风宪受伤重病,一会儿上岸投宿,不免又是一笔花费。本来船上老老小小都在等着尚六爷的这笔买卖,谁知自家的糊涂少爷买卖不成,居然还把本钱弄丢了,这下山穷水尽了,却该如何是好? 老林苦脸道:“现下怎么办?真要去找魏夫人借么?”老陈叹道:“这女人纯是个势利眼,到时借不着钱,白白给她讽刺讥笑,借着了钱,又要给她赚一笔利钱。咱们得咬牙撑过去。”世人嫌贫爱富,本属应然,这趟终究是来求亲的,亲家还未结成,反倒成了债主,这桩婚事如何还有指望?老林叹道:“那咱们怎么办?可要找不孤道长借么?”老陈叹道:“这老道也是个没油水的,我看若真撑不过了,咱们便去找上官义吧。” “上官义?”老林讶道:“可是方才陪魏夫人进来的那个矮老头?”老陈道:“就是他。我以前和他见过几次。这人也是‘燕山八虎’之一,为了大老爷的缘故,多少有几分香火之情,不会见死不救的。”崔家大老爷,便是“燕山八虎”之的崔风训,他倘今日还活在世上,崔风宪也不至于给人打成了重伤,崔轩亮更不会变成一个白痴。心念于此,二人不约而同,一齐仰天长叹。 老林道:“对了,这上官义不是武将出身么?宋莲香怎会找他过来查案?”老陈道:“我听二爷说了,当年御驾亲征时,上官老儿为了救驾,给蒙古人砍成了重伤。之后皇上心疼他,便命他留在北京,接掌‘旗手卫’。” 老林点了点头:“原来如此,难怪宋莲香这般看重他。”他顿了顿,又问道:“对了,那个尚六爷到底是怎么死的?该不会真个染上瘟疫了吧?” 听得瘟疫二字,老陈心下悚然,不觉脑袋有些昏,好像烧了,慌道:“你别吓我了。咱们现下身无分,要是生了病,那准是死一条啦。”老林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惊道:“糟了,我的头好烫,你摸摸看。”老陈举手来摸,骇然道:“是啊,烫得紧!”两名老头满心害怕,正悲苦间,忽听崔轩亮道:“谁说咱们身无分了!”说着拿出了几个烂铜板,交给了老陈。 老陈怒道:“少爷别闹了!咱们要的不是五,咱们缺的是大钱。” 崔轩亮哼道:“大钱我也有啊。我方才给你们骂了一顿,这便想起来了,我房里还藏着两黄金。”两名老汉怒道:“少爷!都什么时候了,你能否着正经些?”崔轩亮啃着猪蹄,咯咯有声,又道:“谁不正经了?你们忘了么,那个朝鲜武官叫什么申玉柏的,不是扔了箱金给我么?” 老陈啊了一声,立时想起了那箱金条,当时崔风宪给人杀成重伤,其后“靖海督师”白璧暇过来调停,便命申玉柏留下那箱金条,当作抚恤之用。老林大喜道:“是了!是了!确实还有那箱金,少爷收到哪儿去了?” 崔轩亮吸吮猪骨,吃得满面怡然,道:“我昨晚气坏了,想叔叔说做人要有骨气,便拿着金走到船舷边,打算抛入大海。”两名老汉颤声道:“什么?你……你真这样干了?”崔轩亮哼了一声,左顾右盼,忽见边有只野狗,便蹲了下来,把手上的猪骨喂了它,道:“我才没那么傻呢。什么骨气不骨气的,我才懒得理。这钱是叔叔用命换来的,我当然得交给婶婶,留给她养老。后来我便把金藏到舱里、好好收着啦。”他斜目瞧着两个老头,道:“我这般干法,是不是又是窝囊废了?” 老陈大喜过望,一把抱住了他,大声道:“不是!少爷这回不是窝囊废!你做的再对不过啦!”崔轩亮哼道:“那你们以后还骂我不骂?”两名老汉忙道:“不骂了、不骂了,少爷英明神武,谁还敢骂你?”都说吉人自有天相,靠着朝鲜人送来的两黄金,足可换得六千两龙银,稍解燃眉之急。全船上下总算不必沦为苦力,与那“小方”争饭吃了。 时候已过正午,经历连番事情,谁也没心思说话了。众人一无话,连着走了十里,渐渐人烟稀少,面前已是一处滨海旷野。怪石林立,惊涛裂岸,比之先前“舜天王街”的热闹气象,另有一番野趣。老陈、老林都不是诗情画意的人,崔轩亮更是不无术之辈,个大男人站在岸边赏景,都有煞风景之感。崔轩亮心下感慨,暗忖道:“要是小茗、小秀陪在这儿,那可多好?”转念又想:“若是魏夫人在这儿陪着我,岂不更妙?”慢慢出神忘我,想着美行的快活,忽听老陈道:“你们瞧那儿。” 崔轩亮心下一喜,以为是魏夫人现身了,赶忙回头去看,却见远处站了两名男,脚踏木屐,式怪异,腰上还悬着日本剑,赫然是两名东瀛武士。这两名武士默不作声,也在远眺大海,距离人约有十丈远近。老陈虽非武林中人,可早年曾随宝公下过南洋,警觉性自也远胜常人,他拉了拉少爷的袖,道:“快走吧,别耽搁了。” 人不敢久留,急急而去,人前脚一动,那两名东瀛武士迈步便行,双方始终相距十丈。老陈越看越感纳闷,便拉来了老林,低声道:“这两人可是在跟踪咱们?”老林皱眉道:“你成了惊弓之鸟啦?人家只是刚巧走在后头,你便觉得不对劲了?”老陈低声道:“小心驶得万年船,我看咱们暂且别动,让他们先过去。” 老林道:“瞧你怕的。好吧,刚巧尿急,这便来歇歇吧。”看看左右并无羞涩少女,想来无人会放声尖叫,便当众解开裤带,自管自地走上沙滩,大剌剌地迎风而尿。那崔轩亮却甚害羞,低头走到了大石头旁,悄悄解手。 老陈不动声色,悄悄向后瞄望,见一名东瀛人蹲了下来,好似木屐的绳带断了,正蹲着绑缚,另一人则朝自己这个方位望来,一见自己回头,便背转了身,不愿与自己朝相。老陈心下一凛,眼见崔轩亮蹲在海边洗手,便走了过去,低声道:“少爷,你方才在街上时,可曾见到这两人?” 崔轩亮没好气地道:“他俩又不是女人,我怎会多看一眼!”老陈暗暗咒骂,自知问了也是白问。那老林什么也不管,一时尿完,便走了回来,道:“尿好啦,咱们要走了吗?”老陈忙道:“不忙,咱们先坐会儿。”说着拣了块大石,率先坐下,老林与崔轩亮只好陪伴在旁,席地而坐,等那两名东瀛人离去。说也奇怪,那两人不知是木屐坏了,还是给点中穴道了,始终不曾动上一步,老陈越看越疑,便道:“大家捡块石头,准备防身。” 崔轩亮微微一凛,道:“陈叔,到底怎么了?”老陈低声道:“这两人不怀好意,准有什么图谋。”崔轩亮哦了一声,急急转身,便对着两名东瀛人大吼:“你俩鬼鬼祟祟地干什么?为何一跟着咱们?” 吼声才出,那东瀛人立时起身,好似绑好了木屐,便与同伴并肩而行,旋即从老陈、老林面前走过,竟然抢到前头去了。崔轩亮茫然道:“陈叔,现下怎么办?”老陈搔了搔脑袋,道:“没事就好,咱们也走吧。” 人揭过了事情,便缓缓而行,那两名东瀛人始终走在前头,不曾回头察看,想来真是人而已,却是错怪他们了。老陈放下心来,又过数里,但见日光隐去,天色渐渐阴霾,转眼乌云密布,好似要下雨了,老林慌道:“糟啦,大雷雨要来了,咱们得找个地方避避。” 雷声隐隐,一道闪电从海面上横划过去,虽还没听到雷声,却已十分慑人。只是四下一片旷野,尽是荒芜沙漠,却不知该往何处避雨,崔轩亮忽地大喜道:“别急啊,看,那儿可以躲雨。”两名老汉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却见海边生了一棵大树,长于平野之上,颇见高耸。两名老汉怒道:“少爷!你是真蠢还是假傻,到树下避雷雨,是想给天打雷劈么?” 崔轩亮笑道:“平生不做亏心事,哪会给天打雷劈?快走啦。”话声未毕,猛听轰隆一声雷响,闪电划破天际,直落树顶,气势磅礴无比,那大树给雷电一击,顿时烧了起来。崔轩亮吓呆了,忍不住浑身抖,两名老汉忙道:“走了!前头一定有市集,咱们快跑吧!” 平地焦雷,轰然有声,人沿着海滨奔跑,一连奔出数里,天幸大雨还没降下,否则定要成了落汤鸡。正喘息间,忽听崔轩亮叫道:“有了!前头有房!”众人向前急奔,前头果然现出了房舍,只见边立了个石碑,上书“平町”,石碑对面则是一座木造牌坊,涂以红漆,朝牌坊里头看去,却是一座木造精舍,占地虽不广,建筑却颇有古意。 眼看这牌坊颇为古幽,崔轩亮不免又有了好奇心,便在那儿探头探脑,笑道:“这是什么地方?”老陈沉吟道:“不晓得,这好像是庙……”正猜测间,却听老林“咦”了一声,道:“你们瞧后头。” 老陈依言转头,不觉也吃了一惊,只见背后竟又跟上来了两名东瀛武士,这二人不知是何时跟着自己的,却没给觉。老陈浑身冷汗,急急去看前方,却见牌坊后头露出了衣衫一角,那儿竟还躲着两名武士,正是先前走在前头的那两人。两名老汉大吃一惊,方知这四名武士前后包夹,竟将己方人包围了。情势宛如瓮中捉鳖,老陈、老林本事低微,只有崔轩亮一人练过高明武功。可单靠他两只拳头,却要怎么抵挡四柄凶刀?老林颤声道:“怎么办?要往回跑么?”老陈心下惴惴,却也不知如何是好,那崔轩亮却只打了个哈欠,想来压根儿不知身在险地。 “轰隆”一声雷鸣,大地惊动,骤然间水声哗哗,这场大雨来得又猛又快,崔轩亮一声喊:“下雨啦!快跑!快跑!”说话之间,便已奔过了牌坊,直朝精舍而去。老林惊道:“怎么样?咱们要跟上去么?”老陈咬牙道:“没法了……跟着上吧……”惶惶然间,人一前二后,急急奔到了精舍底下避雨,虽只一瞬间,身上却都给淋湿了,转看那四名东瀛武士,却不曾跟上来,反而一同转身,手按刀柄,守于牌坊之下。 两名老汉看傻了眼,崔轩亮却是什么也不管,他满头是水,正擦着脸,忽听铃铛声响,清脆动听,众人转头去看,这才见到殿里站了一名女,她双足白袜,并未着鞋,背对众人,正拉动一只粗绳,出当当声响。 众人仰头去看,只见那绳绑于神殿的门楣上,顶端置一铃铛,是以稍一拉动绳,便能带得铃铛摇晃作响,转看殿内,那女面前却有座神案,其上供奉道神札,正中是“天照大御神神札”,右侧是’玉依姬命神札”,左侧是“天神地祇八万神神札”,崔轩亮满心讶异,忙问道:“陈叔,这到底是什么地方?”殿内寂静,稍一开口,便激得满屋回音,老陈忙压低了嗓,道:“小声些,咱们闯到了东瀛人的神社。” 神社是日本神道教的祭祀之地,此教不同于佛教,多半供奉东瀛固有的神明,至于外头的牌坊则是称作“鸟居”,意思便是一道界限,将尘世与神社分隔开来。看众人闯过了牌坊,自也来到了东瀛人心中的灵界。 众人都是第一回来到神社,便都安静下来,凝心观看那名女。殿中一片寂静,唯听雨声淅淅沥沥地落下地来。只见那东瀛女悄立殿中,慢慢将一头黑挽了一个髻,露出了白皙的后颈,那身服饰全不同于汉家女,身穿裙装,腰上绑着围带,腰臀给这么一衬,显得更加分明。见得这美女身段如此柔媚,崔轩亮自又眨了眨眼,他拉住了老林的衣袖,附耳道:“这女人穿的衣裳,就是东瀛人的和服么?”老林低声道:“应该是吧,不过我听人说了,这不叫和服,东瀛人称这身衣裳为‘吴服’。” 和服本名“吴服”,又称“唐衣”,意思便是自中华吴越传来的古服。自大化革新以来,在东瀛已有千年历史。听得这身服饰是从中原传来,崔轩亮睁大了眼,忙道:“如此说来,咱们古人都穿这身衣裳了?”老林皱眉道:“这……这我就不清楚了……”正要再说,猛听“啪”、“啪”两声大响,众人吓了一跳,凝目去看,这才见到那东瀛女正自双掌拍击,带得殿内一片响亮。老陈怕惊扰了人家,忙竖指唇边,示意众人噤声。 “轰隆”一声,天边飞过雷电,带得大地轰然巨响,殿外暴雨交加,殿内却是寂静无声,那女击掌过后,便又双手合十,默默祝祷。老陈暗暗转头去看殿外,却见那四名武士手按刀柄,虽说大雨倾盆,仍是谨守方寸,不曾离开牌坊一步。老陈暗暗推算,自知这女必与外头武士有些牵连,必有尊卑主从之别。依此观之,这些人之所以与己方遭遇,定有什么缘故,决非邂逅巧逢。既来之、则安之,对方始终按兵不动,己方也只能见机行事了。正想着,那女祝祷已毕,向殿内神札深深一揖,看她从头至尾并未叩拜,仅以拍手作揖为礼,想来东瀛习俗如此,不足为奇。一片寂静中,那女总算转过身来了,她见了老陈、老林等人站在殿外,却也不曾吃惊,只向众人颔示意,众人与她目光相接,不觉都是微微一凛,均想:“这女定是贵族。” 面前的女与方才的魏夫人岁数相若,都是十出头年纪,只是魏夫人多了几分精明森厉,这女却多了一份淡雅神闲,一身吴服衬托下,更露出一身雍容的气质。让人不敢逼视。 那女人慢慢走出殿外,在殿旁穿上了木屐,老陈、老林见她足着罗袜,不敢多看,自是一一向后退开,崔轩亮却是中原第一浪,只消见了女人,纵是身处危邦险地,亦作等闲,当下又失魂落魄地走了过去,喃喃便道:“你好,咱们刚巧过贵宝地,过意不去……在下姓崔,叫做崔轩亮……”那女报以一笑,道:“器宇轩昂的轩,高风亮节的亮,是么?’ 听得那女一口汉话道地纯正,崔轩亮喜得跳了起来:“你……你认得我?”那女笑而不答,只问向众人:“诸位朋友,用过饭了么?” 崔轩亮拼命摇头,正要大喊肚饿,却给老陈拉住了,干笑道:“这位小姐,你……你为何认得咱们?”那女微笑道:“我们受过崔风宪崔二爷的恩情,一直铭感在心。”老陈、老林相顾一惊:“你……你受过咱们二爷的恩?”那女微笑欠身:“是,大恩不言谢。崔风宪崔老爷不愧是中原大侠,风采非凡,难得他的家人来此,小女自当竭诚招待。”说着转身肃客:“诸位,请随我来‘齐室’用茶。” 眼看那女朝廊庑而去,老陈、老林都是犹豫不决。老林附耳道:“看这女人的模样,像是故意把咱们引来的。”老陈沉吟道:“确实是,居然还知道二爷的事儿……”正要去找崔轩亮,这小孩却不见了,两个老头吃了一惊,忙四下喊叫:“少爷!少爷!”正惊慌间,却见廊庑远处有个颤巍巍的背影,正尾随那女而去,瞧这人魂六魄去了一半,不是崔轩亮是谁?老陈、老林苦笑两声,只得直追而上。 都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崔轩亮身在险地,却是浑然忘我,想来一会儿便给人煮来吃了,只消是美女姊姊樱口亲尝,他也是笑呵呵地甘之如饴。那神社并不大,不过奔出几步,便已来到了一处厢房,想来便是什么“齐室”了。两名老汉停下来,只见崔轩亮羞答答地站在门前,正朝纸门内窥望,老陈、老林慢慢挨近,便也陪着少爷,一齐朝门内看去。 东瀛房舍地基甚高,是以地下并无座椅,只如唐人般铺以草席。众人凝望那东瀛女,只见她气质出众,入座前双手向后,先兜住了吴服裙摆,这才缓缓屈膝,将双足坐于臀下。 眼看那女坐不动身,腰身挺直,跪姿端庄,当真说不出的温顺秀美。崔轩亮心下一动,正要朝房内行去。忽见那女欠身道:“公爷,可否请您先脱靴?”看房内席榻一尘不染,崔轩亮却还穿着靴,脚上沾满烂泥,若要踏入屋中,难免送上几个黑脚印。他“啊”了一声,忙一跤坐倒,自在那儿死拔皮靴,手忙脚乱。 东瀛人最重规矩,常为丁点儿礼俗之事与宾客争执。这脱鞋便是其中一桩。老林见少爷脱鞋了,便也蹲了下来,正要除下两只臭鞋,却给老陈拦住了,听他道:“敌友不明,别忙着进去。”此时殿外大雨倾盆,雨中却还站着四名东瀛武士,牢牢把住了神社门口。那女若还有什么居心,众人岂不尽数葬身于此?那东瀛女晓得众人的顾忌,含笑便道:“两位大哥莫要担心,那几位都是我的家臣,不会伤害你们的。”听得“家臣”二字,两名老汉心下一凛,都晓得此女地位不俗,定是东瀛有身份的贵族。老陈深深吸了口气,道:“夫人,你为何差人跟踪咱们?” 那女摇了摇头,道:“我没有。”老陈冷冷地道:“怎么没有?那四人盯在咱们屁股后头,足足跟了十多里,这不是跟踪是什么?”那女轻声道:“这不是跟踪,乃为保护之意。”众人相顾愕然,那女却不说话了,只取出炭炉,置放在矮几上,随即在房中烧起了茶水。老陈深深吸了口气,道:“你……你方才自称受过我家二爷的恩惠,是真是假?” 那女有问必答,微笑道:“这位爷台,我是有身份的人,为何要骗你们?”这话颇为有力,看众人两手空空,方才给人拐走十万两,早已一不名,哪值得谁来大费周章?老陈心里有几分信了,便道:“你……你从‘舜天王街’便跟着咱们了?”那女坦然道:“没错。你们少爷闯进‘山会馆’时,便给我的手下看到了,可惜没能替崔少爷保住财货,说来真是过意不去了。”崔轩亮讶道:“这位姊姊,你……你那时也在会馆里吗?我怎没瞧到你?”那女微笑道:“那时会馆里各方人马齐聚,我不便现身。”崔轩亮“咦”了一声,想那时会馆里空荡荡的,连男人也不曾见到一个,却是哪里来的大批人马?莫非是鬼不成?老陈越听越是纳闷,便道:“如此说来,姑娘差这四人尾随跟踪,真是想一保护咱们?” 那女显得很忙,她一边煽火煮茶,一边道:“阁下所料不错……不过有件事,你说得不大对。”老陈皱眉道:“什么事?”那女转过眼来,微笑道:“我派出去的不是四个人,而是十六个人。”老陈震恐骇然,老林也是脸上变色,这会儿连崔轩亮也起疑了,忙道:“姊姊,你……你为何要差人保护咱们?莫非……莫非有谁想害我们么?” “是……”那女取起了圆扇,煽风旺火,淡淡地道,“贱妾敢以性命担保,若没有他们一保护,诸位无法生离‘舜天王街’。”众人大吃一惊,都不知她所言是真是假,老陈半信半疑地道:“是……是谁要害我们?”那女道:“就是害死尚六爷的那一批人。”老林吓得跳了起来,老陈则是用力咳嗽,道:“这么说来,你……你是故意把我们引来这儿的,是么?”那女微微一笑,道:“没错。一来我要谢谢诸位,二来也是为诸位消灾解厄,以免你们上受了伏击。”她不再多说了,朝崔轩亮招了招手,柔声道:“崔公,请进来用茶吧。我有几句话要与你说。” 崔轩亮一给美女招手,魂六魄立时离体而出,他双眼吊直,失魂落魄地走入房中,正要扑到人家身上,那女忍不住掩嘴轻笑,道:“公爷,您的位是在对座。”崔轩亮神思不属,便又死盯着那名女,双脚慢慢退后,忽然绊到了矮几,听他“哎呀”一声,跌了个四脚朝天。他疼哀哀地坐了起来,忽然“咦”了一声,大惊道:“这……这是哪里?我怎会在这儿?”听得此言,老陈、老林自是掩面叹息,那女则是甜甜一笑,转过了俏脸,一时更添丽色,崔轩亮看在眼里,便又迷迷糊糊起来了。 殿外雨势惊人,屋内便点燃了烛火,晕黄灯影映照下,只见面前的姊姊端鼻樱口,气质娴雅,满身贵族之气,可看她此时屈膝而坐,向自己殷勤奉茶,那模样当真温柔委屈。崔轩亮心头“怦怦”直跳,暗想:“看这位姊姊如此乖巧听话,谁要是娶了她,定是做皇帝的福分了。” 崔轩亮身高腿长,这会儿坐下后,两腿便左右乱伸,所过之处,莫不臭气熏天。老陈、老林忍不住都掩上了口鼻。那女却颇能忍耐,只管低头煮茶,自问老陈、老林:“两位爷台,你们不进来么?”老陈咳嗽道:“不了。雨一停,我们就走。 ”那女微笑道:“爷台,七月时节,烟岛的雨时常一下两天。那您可要住下了。”老陈听得此话,心下一惊,就怕自己惨遭劫持。正担忧间,那女却已双手捧起茶碗,送到了崔轩亮的手上,柔声道:“公爷,先请用茶。”崔轩亮接过了茶杯,闻到那女身上的香味,一时心跳加剧,暗想:“奇怪了,她身上怎地这么香?” 崔轩亮想到心摇神驰处,自是飘飘然起来,他举起茶杯,咕嘟一口喝了,只听“噗”地一声,竟又把茶水狠狠呸出房外,惨然道:“好烫啊。” 看崔轩亮毫无教养,宛如无赖,若在东瀛国内,必为万夫所指。那女却只笑了笑,又替他斟满了一杯,柔声道:“公爷慢用,别烫着了。” 崔轩亮舌头疼痛,脑袋便又清醒了。他一边煽着烫嘴,一边吐着舌头,疼道:“姊姊,你……你到底叫什么名字?我都还没问你。”那女淡淡一笑,道:“贱妾的名字中有个‘荣’字,公爷若是不弃,不妨称我一声‘荣夫人’。”乍闻“夫人”二字,那是名花有主了,崔轩亮张大了嘴,好似给雷劈电斩,作声不得,良久良久,方才长叹一声,道:“又嫁人了……” 那女微起意外之色:“我又嫁人了?公此言何意?” 崔轩亮怅然若失,今日不知是犯了什么岁,明明连遇美女,却都是人家的老婆,云英已嫁,早经攀折,却要他如何不悲、如何不苦?他叹了口气,慢慢收了长腿,盘膝而坐,双眼微微闭起,宛如老僧入定。 荣夫人担忧道:“公怎么了?可是病了么?”正要摸他的额头,崔轩亮却伸手挡住了,转向了照壁,道:“男女授受不亲,别碰我。”众人“咦”了一声,看崔轩亮平日里嘻皮笑脸,逢得女靠近,必定乔痴装呆,蒙骗欢心,什么时候道得出“男女授受不亲”这句话,老陈、老林一脸骇然,颤声道:“少爷,你……生病了么?”崔轩亮仰天喟叹,道:“没事……我只是醒来了。”都说“哀莫大于心死”,崔轩亮今日连番遇到美女,个个都已成亲生,饱受打击下,终于四大皆空起来,此刻脑筋清楚,说起话来也井井有条,只是这副模样过罕见,不免让老陈、老林大为惊讶了。 崔轩亮提起茶壶,自斟自饮,他见老陈、老林俯帖耳,当下哼了一声,道:“夫人,你的汉话说得挺流利的,是在哪儿的啊?”荣夫人微笑道:“跟我父亲的。”崔轩亮点了点头,沉声道:“原来是向令尊的。这么说来,夫人算是家渊源了。” 听得崔轩亮出口成章,连“家渊源”四字也能道出,老陈老林自是一脸骇然,荣夫人则是微微笑道:“不瞒崔公,家父曾在住了许多年,汉底为深厚,我自小耳濡目染,慢慢就会了。”崔轩亮严肃道:“无怪夫人字正腔圆,便如咱们汉家姑娘一样。”荣夫人向前一揖,含笑道:“公爷谬赞了。我的汉话是南腔,不比北京姑娘的官腔好听。”这话若在平时听了,崔轩亮自要嘻嘻哈哈,少不得胡说两句,可此际却只哼了一声,端起茶杯,慢慢地喝着,仿佛御前带刀的架式。 看崔轩亮一进门便如市井无赖,满面呆滞,丢尽了丑,可此刻却是正襟危坐,目不斜视,那荣夫人浅浅一笑,以手托腮,打量着对座的少年。崔轩亮见她这副模样,忍不住又嚅嚅嗫嗫起来:“你……你干啥盯着我?” 荣夫人笑而不答,只提起茶壶,替他斟上了水,道:“公爷,你是来烟岛求亲的,对么?”崔轩亮惊讶道:“你怎么知道的?”荣夫人道:“我当然知道。令尊是魏宽岛主的结义兄弟,魏思妍小姐又是花样年华,你两家郎才女貌、门当户对,令叔岂能不来求这桩亲事?” 听得“魏思妍”字,崔轩亮立时想到丈母娘,随即热火上升,俊脸红,低声道:“姊姊,你……你认得魏思妍么?”荣夫人淡淡地道:“见过几次()。不过这位小姑娘性很傲,对谁都是不假辞色。许多少年英侠想要一亲芳泽,却都苦无机缘。”崔轩亮闭上了眼,揣想魏家妹的姿容,叹道:“姊姊,你……你若与魏小姐相比,却是谁美些?”荣夫人笑了笑,道:“魏小姐国色天香,追求者众,贱妾却是老迈之身,岂能与之争辉?”崔轩亮睁开双眼,随即低头一笑,道:“姊姊最漂亮了,一点也不老呢。” 老陈、老林对望一眼,心中没口地痛骂:“又来了。”狗改不了吃屎,崔少爷故态复萌,便又在那儿神不守舍了,听他低声笑道:“姊姊,你……你说我这次过来求亲,有无机会呢?”这话问得白,不免让荣夫人掩嘴笑了,听她道:“崔公放心,我猜魏小姐若是见了你,应当会和你投缘才是。”崔轩亮大喜道:“真的么?”荣夫人含笑道:“当然了。崔公相貌堂堂,又是名门之后,加上你的性随和,很容易和女孩儿打成一片。魏小姐若是见了你,定会把你当成好朋友的。” 崔轩亮摩拳擦掌,兴奋道:“你说对了!我这人性最随和了,姑娘们要我坐、我便坐,要我跪、我便跪,世上没男人比得上我呢!”荣夫人惊喜道:“是啊,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公能脱世俗成见,宠辱由人,如此心性,果然是千中选一,万年罕见。”崔轩亮内心狂喜,跳起身来,正要手舞足蹈,却听老陈、老林痛声咒骂:“窝囊废!”窝囊废脸上一红,便又乖乖坐了下来。那荣夫人委实按捺不住,终于放声笑了起来。 这崔轩亮真有本领,无论什么样的女人与之相见,全都会给逗得乐开怀。老陈看在眼里,也不知该哭该笑,只得用力咳了咳,道:“夫人,您的丈夫呢?怎么我们说了这一会儿话,都没见到他人?”荣夫人叹了口气,道:“多劳爷台问候()。不过外现在养病,这几日不便出来见客。” 众人讶道:“什么?您的丈夫生病了?”荣夫人道:“他的病是老毛病了。每隔一阵便要作。只是这次病情为猛烈,恐有性命之忧。”崔轩亮啊了一声,忙道:“姊姊,你适才在神社里参拜,便是为你的丈夫祈福么?”荣夫人微起哂然之意,只闭上了眼。并未回话。 眼见荣姊姊的丈夫病危,崔轩亮不免大为痛惜了。痛的是荣姊姊好生可怜,年纪轻轻便要做了寡妇,惜的是她这般貌美青春,日后漫漫长,谁来怜她爱她?想着想,一股自告奋勇的心情,竟是油然而生。直想扑上前去,将之紧紧搂在怀中,好生怜惜一番。屋里静了下来,荣夫人抬起头来,眼见崔轩亮双眼直,再次死盯着自己,不由又是一奇,道:“公爷怎么了?”崔轩亮脸上涨红,吞了几口唾沫,却说不出话来,老陈只得咳了一声,道:“荣夫人,你此行来到烟岛,也是专程给魏岛主拜寿的么?”荣夫人微笑道:“爷台误会了,我和魏宽并不相熟。”崔轩亮哦了一声,道:“原来你不是来拜寿的啊,那……那你来烟岛做什么?可是做买卖么?” “都不是。”荣夫人有问必答,含笑道:“我是来找人的。” “找人?”崔轩亮眼珠儿溜溜一转,立时想起了天绝僧,愕然道:“等等,你……你不会也是来找姓方的吧?”荣夫人本在替他斟茶,陡听此言,茶水一泼,溅了少许出来,她抬头凝视崔轩亮,强笑道:“公何出此言?” 崔轩亮笑道:“我认识一个朋友,他恰好也是来找这个姓方的()。” 荣夫人笑了一笑,她低头倒着茶水,道:“公的这位朋友是何来历,可以告诉贱妾么?”崔轩亮嗯了一声,正想开口明说,可话临口边,却又转了个念头,当下摸了摸脑袋,腼腆道:“姊姊,你问我什么,我就说什么,这好像不大公平,你说是么?”荣夫人见他耍赖,不由掩嘴一笑:“公爷,我一差人保护你,如此心意,难道还嫌不足么?”崔轩亮嘻嘻贼笑,搔了搔脑袋,道:“不足。”眼看少爷又成了登徒,老陈不由满面恼火,荣夫人则是露出了甜美笑容,问道:“那崔公要如何才肯说?可以告诉贱妾么?”崔轩亮怦然心动,他瞧着荣夫人柔美的脸蛋,瞧了瞧她樱红秀美的嘴唇,霎时脸皮烧烫,正想狮大开口,忽见老陈、老林都在怒目望着自己,嚅嚅嗫嗫间,只得把话吞了回去。 荣夫人并无逼问之意,她见崔轩亮的茶杯空了,便又给他添上了茶水,双手奉了过去。说道:“崔公,你可知道,我为何在这儿等着你?”崔轩亮支支吾吾,摇了摇头,荣夫人自问自答,微笑道:“实话告诉你,因为我相信你是烟岛的下一任岛主。”老陈、老林吃了一惊,崔轩亮也是微起愕然,荣夫人含笑道:“这座岛有无数的金银珠宝,还有享受不完的权势风光,只是你可知道,这座岛最大的宝藏是什么?” 崔轩亮搔了搔头,低声道:“是美女么?”荣夫人俯身向前,含笑道:“崔公,你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年,心里想的、嘴里谈的,都离不开漂亮女人。可你有没想过,等你到了魏宽的年纪,你心里挂念的会是什么?” 前传 第八章 当年此处定三分中 第八章当年此处定分中 崔轩亮茫然道:“什么啊?”荣夫人笑而不答,又道:“崔公,你以前见过魏宽么?”崔轩亮喃喃道:“没……没有。”荣夫人微笑道:“那你叔叔可曾告诉过你,为何魏宽会选择烟岛隐居?” 崔轩亮哪知魏宽在想些什么?便只迷惑摇头,说道:“没有,我叔叔跟我说过……要我不许打听魏叔叔以前的事迹。”荣夫人淡淡笑道:“崔公,你可知令叔为何有这个吩咐?”崔轩亮喃喃地道:“不知道……”荣夫人望殿外的雨瀑,轻轻地道:“因为他是个狱卒。” 众人心下一凛,齐声惊道:“狱卒?”饶那崔轩亮是个浪,此际也留上了神,当即正色道:“姊姊,你到底想说什么?”荣夫人笑了一笑,她低头煽起了茶炉,道:“崔公,知道‘梦海’这两个字的由来吗?” 崔轩亮正想摇头,忽然想到了天绝僧的话,便道:“我知道,那是因为你们日本人相信梦海里藏着一样宝物,对不对?”荣夫人微笑道:“没错。日本千年以来,始终相信这片海里藏了一个美梦,足使日本改头换面,摆脱今日的处境。”她提起茶壶,为崔轩亮再斟一杯茶,又道:“崔公,那你可知道,你们为何称梦海为‘苦海’?”崔轩亮愣住了,他过去倒也没想过这个题目,如今被乍然一问,只得喃喃忖想,道:“那是因为苦海里藏了一个……一个大妖怪,朝廷才不许咱们擅进。” 荣夫人微笑道:“崔公,你真相信这个说法么?”屋外雨势猛暴,伴随着雷声闪电,煞是惊人。屋内人都静默下来了,人人都觉得荣夫人话外有话,大有深意,从魏宽到梦海,由梦海到苦海,字字句句环环相扣,丝缕相连,可片刻之间,却又难以拼凑明白。 众人听着屋外的雨声,心里都是蒙蒙??的。荣夫人含笑道:“崔公,现下雨势还大,你一时半刻也走不了,不如听贱妾说个故事,好么?” 崔轩亮松了口气,道:“好啊,我最喜欢听人家说书了!姊姊的故事可是东瀛的么?”那女微笑道:“那倒不是,这个故事是关于国的。我口中的国,指的不是曹刘孙的国,而是方今日本、与朝鲜这大国。”老陈、老林对望一眼,二人心下一凛,均知她说到了正题上。那崔轩亮却是个白痴,一时侧卧榻上,笑道:“快说吧!我等着听呢!” 荣夫人静静煽着炉火,一边说道:“崔少爷,你是人,可知异邦民怎么描绘你们?”崔轩亮微笑道:“大。”荣夫人微笑道:“没错。就是大。我丈夫曾经游历天下,只想找到一个比更大的国家。为此,他远去天竺,后至蒙古。可当他到了当地后,却又觉不是如此,因为几千年来,天竺始终多方割据,似大实小,蒙古更是根基松散,外强中干。却独独数千年屹立不摇,无论怎么击破它、拆散它,它最终都会追求江山一统。如此聚合之力,放眼天下万国,委实找不出第二个。” 崔轩亮常受叔叔的教诲,自也是忠君报国之士,听得此言,立时哈哈笑道:“是啊!本就是天下第一大国!这可让你们知道了。” 荣夫人接口道:“没错。的大,是人自己都不能想象的。是一切明的起源,它给朝鲜日本多多,而朝鲜日本还给它的却少少。的人多、的地广,即使朝鲜与日本相加,都还不及它的一半。所以若把这东海比喻成一户人家呢,这一定是家中长,不只如此,它还是嫡长,是正室所生,一生下来,便坐着至尊之位。” 崔轩亮哈哈笑道:“是啊,咱们本就是老大哥,一定会照顾日本弟弟的。”荣夫人眼中闪过怒色,她垂下眼去,淡淡地道:“公爷,昔年日本曾有几个豪杰,每回议论贵国之事,总说日本是哥哥,想要提拔这个可怜弟弟,不知您听来感受如何?” “大胆!”崔轩亮勃然大怒,喝道,“谁敢这样说?”荣夫人凝视对座,说道:“自大化革新以来,日本上下对贵国尽崇仰,然而深藏于心中的想法,却不曾有过改变。在日本人瞧来,确实是大国,这个大哥不只个大、年纪大、本领大、连心胸也很宽大,也因为它大大了,所以才显得非常非常地……”她提起茶壶,倒茶入杯,轻轻地道:“自大。” 崔轩亮嘿了一声,怫然道:“荣姊姊,你这话不嫌过分么?” 荣夫人微笑道:‘公,我明白你的心事,没人乐见自己的国家受人讥刺的。可不同,是个大国,大到可以不在乎别人的看法,大到可以关起门来,自己过活几千年。大到即使没落了,也还带了几分王孙公的骄气。所以我说人自大。这不是褒、也不是贬,而是贱妾的肺腑之言。”崔轩亮怔怔地想着荣夫人的说话,忽道:“姊姊,咱们人这般自负,究竟是好是坏?” 荣夫人微笑道:“老大之所以是老大,不是一两年的事,而是千年以上的见证。故而在人眼中,一切邻邦的强盛,都如暴户一般,横横破,比比皆是。所以人一向眼高于顶,他决不在乎外人的看法,更不屑去旁人的本事。便算邻居有什么好处给他,他也要嗤之以鼻,当作笑话看待。”崔轩亮笑道:“这不能怪咱们,谁要你们是东夷西戎、南蛮北狄,名字都有个犬字边,像是畜生一样呢。” 荣夫人给白损了一顿,却也没怒气冲天,只淡淡一笑:“也好,就算我狗眼看人低吧。”她取碗饮茶,轻轻啜饮一口,道:“公爷,你有没有想过,这世上许多邦国民,谁最在乎旁人的观感?”崔轩亮喃喃地道:“观感?”荣夫人道:“观感就是看法。公爷,你有没有想过,世上哪个国家的民,最在意旁人对自己的看法?” 一向视异邦为夷狄猪狗,哪管他们如何看待自己,自是不屑一顾了。可要说谁最在乎旁人的看法,此事却从未深思。崔轩亮道不出个所以然,正想自承无知,忽听老陈咳了一声,顿时醒悟道:“啊!是东瀛么?” 荣夫人颔道:“没错,世上最在乎旁人看法的,便是日本。”崔轩亮喃喃地道:“为什么?”荣夫人微笑反问:“崔公,你可知日本国名的由来?”崔轩亮想了半晌,喃喃便道:“我……我听叔叔说过,好像东瀛人以为自己是住在日出的地方,对么?”荣夫人颔道:“对了。日本就是日之乡、阳升起的地方。只是崔公可曾想过,为何日本人会这么想?” 崔轩亮咦了一声,看世上的阳皆从东方升起,举世无一例外。想来东瀛民立于海边,观看日出之际,阳必也是从东方升起,只是说也奇怪,他们为何会以“日出国”的民自居?崔轩亮越想越觉得纳闷,喃喃便问:“姊姊,你快说吧,到底为什么啊?”荣夫人淡淡地道:“这是因为的缘故。”崔轩亮讶道:“?怎么你们称呼自己为日本,也和咱们有关?”荣夫人道:“当然有关了。的阳是从哪儿升起的?” 崔轩亮喃喃思忖,猛地醒悟道:“对了!是从日本!”荣夫人微笑颔:“没错。东瀛诸岛居于大6的东方,从远眺而去,扶桑之岛便像中原的日出之地。正因如此,日本人才以日出国民自居。” 崔轩亮哼道:“好狂啊,那不是占咱们便宜么?”荣夫人淡然道:“崔公误会了,这不是狂妄,而是悲哀。”崔轩亮愕然道:“悲哀?”荣夫人轻声道:“几千年来,日本人都看不到自己的长相,他们必须从外人的眼中来找到自己。”老陈、老林对望一眼,却也明白了荣夫人的意思,日本之所以是日本,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 只有对,日本才能是日出之地,这是一份难以言喻的心情。当年圣德致书隋炀帝,遂以“日出国”对“日落国”相称,从此为东瀛民津津乐道。然而日本人并不晓得,其实汉人压根不在乎这说法,更不以为自己是身处日落之地。当他们游目四顾时,他们知道自己不只在日本的西方,他们还位于罗?的南方、天竺的北方、以及波斯大食的正东方。很早很早之前,汉人就为自己定下了国名,,他们是在无宇宙的正中心、混沌天地的最中央。自信自负,决不在乎旁人怎么看待自己。 崔轩亮呆呆忖想日本人的处境,喃喃又道:“姊姊,我真的不懂,为何你们日本人这样在乎旁人的看法?人家说道四的,便让他们说啊,又不是欠了谁的银,怕什么?” 荣夫人笑了一笑,道:“公爷,你这句话说对了,我们日本人真是欠了人家的银。”崔轩亮本是随口胡说,岂料真有此事,不觉愕然:“真的吗?你们欠谁的?”荣夫人微笑道:“这笔债,便是你们人所说的‘恩’。国恩君恩、父母之恩,上从天皇、下到姓,人人生来就欠了一笔债。这笔债是互相亏欠的,因而每个人也都是对方的债主。正因如此,每当你犯了过错,全天下的人都可以理直气壮地破口大骂,说你如何忘恩负义、直到逼得他们无地自容为止。” 崔轩亮苦笑道:“可怕了,那……那该怎么平息众怒呢?”荣夫人淡淡地道:“自尽。日本人宽恕死者。你只要切腹谢罪了,他们便不再追究你的过错。”崔轩亮喃喃地道:“难怪叔叔说日本武士成天切腹,原来是这个道理。”荣夫人淡淡地道:“日本人之所以谦卑好礼,并不是真的对谁心存敬意,而是怕旁人对自己指指点点,所以才会把自己藏在礼节的大伞里。也是这样,日本人变得很脆弱,往往会因为一句讥笑而杀人,也会因为一句赞扬而切腹,所以我的丈夫常说,日本人自卑了。” 崔轩亮惊道:“自卑?”荣夫人叹道:“是。只有自卑的人才会从别人的眼里找自信,也只有自卑的人,才会这般在乎旁人的观感。”她默默端起自己的茶杯,轻声道:“公爷,若说是自负的大哥,你知道日本像是什么吗?” 崔轩亮笑道:“像什么?二哥吗?”荣夫人摇了摇头,道:“不,若与相比,日本的性便像个老幺。”崔轩亮皱眉道:“老幺?” 荣夫人微微一笑,道:“老幺就是家里最小的孩。任一个家里,老大的身材总是最高最壮,所以也时常忽视弟妹的想法。相形之下,老幺最瘦小,所以也显得最机灵、最敏锐。他比谁都在意别人对自己的看法,一句奉承、一句辱骂,都足以让他刻骨铭心。”说到这儿,荣夫人忽地放下了茶碗,向崔轩亮问道:“公爷,你也是老幺吗?”“不……不是。”崔轩亮脸上一红,摇了摇头:“我……我是独生。” 荣夫人颔道:“难怪了,你看来有些任性,模样像是老幺,可又没老幺那般机灵。原来是独生。”崔轩亮脸上一红,道:“这样说来,老幺都很聪明么?”荣夫人微笑道:“说聪明,那也未必。只是老幺个小,从小便给哥哥们追打欺侮,所以得很机灵,该哭的时候哭,该闹的时候闹。也因如此卑微,终其一生,他都在努力找回自尊。” 崔轩亮讶道:“找回自尊?怎么找?”荣夫人道:“老幺的自尊,是从兄长的手上失去的,所以要找回自尊,便得从兄长的手上赢回来。这是长大成*人唯一的法。所以咱们日常见到的老幺,总是任性赌气,好胜要强。哪怕是一丁点儿的小胜负、无关痛痒的小输赢,他都要全力以赴,好似是生死之战……”说到此处,她忽然笑了一笑,道:“崔公,似这般既好胜,复自卑的性,您觉得像不像日本人呢?” 崔轩亮叹道:“难怪你们老是想挑战咱们中华上国,真是可怜。”荣夫人摇头道:“可怜我们,倒也不必。因为自卑之人,必然自强,这就是为何家里的老幺毫不起眼,可却总是能击败大哥,成为真正当家作主的人。” 老陈、老林听到这里,心下莫不一凛,均知日本有意与争雄。老陈嘿嘿一笑,道:“这位夫人,您自己呢?您是家里的大姊,还是幺妹?”荣夫人淡淡地道:“我和崔公一样,也没有兄弟姊妹。”崔轩亮哦了一声,道:“你……你也是独生女么?”荣夫人含笑道:“不是,我是私生女。”崔轩亮啊了一声,道:“野种?”这话说得重了,难免惹得人家不快。老陈、老林都是咳了一声,彼此互看一眼。那荣夫人并未怒,只望向了殿外雨帘,神色静默,若有所思。崔轩亮怕自己惹人生气了,他急于转过话头,忙道:“姊姊,那您的丈夫呢?他……他可是家中老大么?”荣夫人摇了摇头,道:“不是,我丈夫也是个……”说到此处,凝视着崔轩亮,轻声道,“野种。” 崔轩亮吞了口唾沫,看这荣夫人与丈夫一般,俱是没名没分的私生女,却不知他俩缘何结识?莫非是同病相怜不成?正臆测间,忽听老陈道:“少爷,这雨老是下个不停,没个了局,我看咱们还是走吧。” 崔轩亮也想走了,忙道:“姊姊,你……你可以借咱们几把伞么?” 荣夫人微笑道:“当然可以,不过崔公得听完我的故事。”崔轩亮皱眉道:“你不是说了大哥和小弟么?怎还没说完?”荣夫人微笑道:“当然没完。咱们还漏了一个,兄弟当中,最容易给人忘掉的那个。” 崔轩亮啊了一声,醒悟道:「你……你说的是老二?」 荣夫人淡然笑道:“正是二哥。他打生下来,便是爹不疼、娘不爱,上头有个万众瞩目的大哥,下头有个出人意料的弟弟,上下交逼之下,身为老二的人往往无所适从,崔少爷,你可知东海之中,这位二哥是谁呢?” 崔轩亮喃喃地道:“姊姊,你说的是朝鲜,对么?”荣夫人含笑复述:“没错,当大哥的威风凛凛,做小弟的机灵聪明,却只有这个二哥无声无息。这国之中的老二,便是古来最坚定的友邦,‘白袍之国’,朝鲜。” 殿外雷声隆隆,闪电交错而过,宛如一条神龙,照得房内明亮一片。他想到明国勋海上捕倭寇,下手狠辣无比,虽说时过境迁,崔轩亮仍不禁暗暗心悸,道:“荣姊姊,朝鲜人好像挺怕你们日本人的,是不是?”荣夫人微笑道:“不,朝鲜并不怕日本。他们只是其提防日本。”崔轩亮皱眉道:“提防?他们好端端地,干啥提防你们?便要找个人提防,也该是咱们中华上国吧?”荣夫人微笑道:“不,朝鲜不会提防的。当大哥,是要挑大担的,它对可以礼让、可以忍受,却不至于提防它。可是对日本,它不得不防。” 崔轩亮讶道:“为什么会这样?”荣夫人叹道:“做个二哥,处境总是艰难无比,他上有一个目中无人的大哥,下有一个好胜要强的小弟,所以他总是自怨自艾、患得患失,总觉得天下一切都不公。可相形之下,老幺却是自由自在,高兴的时候便去找哥哥们玩耍,闯祸的时候,他便可以躲回爹娘的怀里,不受大哥、二哥的害。”崔轩亮喃喃地道:“爹娘?姊姊的意思是……”荣夫人静静地道:“天地山海,便是日本的爹娘。想当个老幺,便得先找一个靠山。在日本而言,大海正是它的靠山。”崔轩亮讶道:“这……这靠山管用吗?”荣夫人道:“千年以来,无人能侵略日本,仗着海天阻隔,纵是成吉思汗的兵威,也无法到达日本。可日本高兴的时候,却可以越过大海,去找大哥、二哥打交道。一旦兄弟阋墙的时候,它便可以逃回大海,纵使老大、老二暴跳如雷,却也无计可施。” 崔轩亮暗暗揣想,按着荣夫人的说法,这日本宛如幺儿,朝鲜却是家中行二,当即道:“这……这老幺对老二,应该不怎么尊敬吧?”荣夫人叹道:“岂止不尊敬?近千年以来,我国上下始终认为朝鲜毫无主见,实不配称作一个国家。” 崔轩亮干笑道:’他们干什么了?为何要被你们耻笑?”荣夫人静静地道:“朝鲜采用的纪年,穿戴的衣冠,沿袭的科举,可无论怎么模仿,他们都不是人。所以日本上下始终轻视朝鲜,当他们是的附庸,可有可无。为此朝鲜君臣也恨透了日本,近年朝鲜国王明‘训民正音’,使朝鲜有自己的字,或多或少也是为了这个缘故。” 崔轩亮叹道:“你们日本人说话可真难听,不怪朝鲜人讨厌你们。” 人自尊自大、日本人自卑自强,可怜朝鲜既没有的地大物博,也没有日本的海洋庇护,一面得应付大哥的拳头,一面得忍受小弟的讥嘲,长年处于夹缝中,难免要自怨自艾了。崔轩亮呆呆听着,又道:“荣姊姊,若是和日本相争,朝鲜会站到哪一边?”荣夫人道:“他没得选。每回老大与老幺相争,无论输赢如何,受害最深的一定是他。” 崔轩亮愕然道:“为什么?”荣夫人道:“在平日看来,做大哥的必是面目可憎,颐指气使,自尊自大。二哥虽有反抗之心,却因孤掌难鸣,只能忍气吞声。是以每到了老幺不服管教、向着大哥咆哮叫嚣之时,做二哥的必然见猎心喜,就盼老幺能大闹一场,也好让大哥收敛些,是以多半会暗中助他一臂之力。可一旦事情真个闹得不可收拾,第一个害怕的定然也是这个二哥。”崔轩亮皱眉道:“他怕什么?带头闹事的又不是他!” 荣夫人道:“身为老二,天生就没有靠山,真要闹到大哥震怒动手,老幺一定掉头就跑,逃个无影无踪,只留下二哥独自挨揍。是以每到了生死关头,做老二的别无选择,一定会回到大哥身边,向着小弟冷言冷语,奉劝他乖乖听话,莫要自寻死云云。” 崔轩亮苦笑道:“那……那老幺不是气坏了么?”荣夫人道:“没法。家中的老幺多半二哥是墙头草,风吹两头倒,没点用处。可在大哥的心中,他也不会感激忠心耿耿的二弟,他只会记得向自己吵闹咆哮的老幺,觉得这个最小的弟弟敢作敢当,比起唯唯诺诺的老二,怕还强上许多。” 崔轩亮苦笑几声,又道:“荣姊姊,我看你这话有些言过其实了。我认得的几个朝鲜人,个个都是武功高强,办事也厉害得紧,可不像你说的这般差劲吧!”荣夫人道:“我并没有说朝鲜人差劲。他们只是沉潜而已。身为老二,他们深谙明哲保身之道,几千年来都隐藏着自己的本事,以免引猜疑。”崔轩亮惊道:“原来是个扮猪吃老虎的,那……那要是这个二哥下定决心造乱,那便轮到他称王了吧?”荣夫人摇头道:“恰恰相反,要是老二造反,那得利的也只是老幺,绝轮不到二哥出头。”崔轩亮讶道:“为什么?” 荣夫人道:“老二不是老幺,他没有任何靠山,所以一旦决心向大哥挑战时,那就不是小孩儿拌嘴而已,而是真正的生死之搏,这时老大也不会对他客气,一出手便会取他性命。试问两位兄长一个惨死、一个重伤,这不轮到幺弟当家作主了么?” 崔轩亮幡然醒悟:“难怪……难怪我从没听说朝鲜要进犯……”荣夫人道:“千年以来,朝鲜便不打算争夺老大的位。朝鲜打一开始,便选择做老二,对事事礼让容忍。只不过它再谦卑十倍,也无法忍受日本爬到它的头上。”崔轩亮皱眉道:“为何要这样?”荣夫人道:“老二与老幺的争竞,个中的苦痛辛酸,实不足为外人道。试想老二输给了家大业大的大哥,还能说是自己身材不如人,情有可原。可要输给了两手空空的小弟,那便不是身材不如人,而是脑袋不如人了。” 崔轩亮颔道:“难怪……难怪那个明国勋这般痛恨倭寇,原来是这个道理。”听得“倭寇”二字,荣夫人慧眼低敛,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道:“公爷,你觉得朝鲜人喜欢么?”崔轩亮吃了一惊,忙道:“这……我……我不知道……”荣夫人幽幽地道:“公爷,我猜朝鲜人并不恨,可也称不上感激二字。我想‘怨’这个字,也许恰当些。” 听得事情扯到自己头上了,崔轩亮自是满身冷汗,老陈、老林也是低头无语,只听荣夫人幽幽地道:“比起日本,朝鲜对真是忠心耿耿。几千年来,它不曾背叛过这个大哥,也不曾入侵过,每当有外敌进犯中原,他甚且会与兄长并肩抗敌,纵使自己身受重伤,也是义无反顾。可你晓得,每当大哥掌权了、强大了,他是怎么对待自己这位亲兄弟的?”崔轩亮身抖,颤声道:“怎么对待……” 荣夫人轻声道:“好点的时候,那是忘记了。坏点的时候,则是率众来并吞他的家产,这就是朝鲜忠心耿耿的代价。”崔轩亮啊了一声,他握紧了拳头,大声辩驳道:“才不会!咱们人最仁厚了!才不会这样忘恩负义!”荣夫人淡然道:“青史所载,累次进犯朝鲜,前有汉武帝,后有唐宗,历代兵祸,不胜枚举,公爷何须强辩?”崔轩亮怒道:“我才没强辩!反正……反正你看着!总有一日,咱们定会倾全国之力,给朝鲜一个大回报!” 两人静默下来,已有话不投机之感。荣夫人轻声道:“公爷,你生我的气了?”崔轩亮哼了一声,道:“姊姊,你长得漂亮,待人又温柔客气,可你老骂,那便比骂我还教我难受。” 荣夫人微笑道:“崔公别动气,你可曾想过,我为何要告诉你这些故事?”崔轩亮微微一愣,道:?“是啊,你……你为何要和我说这些?” 屋外雨势不见分毫减缓,反而越猛烈,面前的荣夫人静默下来,她不再煽火煮茶,只凝视着屋外,轻声道:“千年之前,、日本、朝鲜,国间曾有一场大兵灾,当时贵国与新罗联手,将我国天智天皇的舰队击溃于白江口,此后朝鲜屈膝、日本臣服,也定下了国的顺序,只是从那年开始,国便埋下了仇恨的种,直到现今。” 崔轩亮少读史书,自也不解这些千年往事,喃喃道:“姊姊,你到底想说什么?”荣夫人轻轻一笑,来到崔轩亮身边,附耳道:“永乐帝已死,魏宽也垂垂老矣,再也无力统治梦海……”她俯身向前,眼中现出一抹兴奋光彩,道:“崔公,你想要与我一起逐梦吗?”崔轩亮吓了一跳,愕然道:“什么梦?” 荣夫人微微一笑,道:“梦海之梦。”话声甫毕,突然将崔轩亮压倒在席上,老陈、老林大吃一惊,喝道:“你想干什么?”荣夫人把手一扬,抽出一柄匕,抵住崔轩亮的喉头,微笑道:“崔公,把钥匙给我。” 崔轩亮如同五雷轰顶,立时想到怀里的那柄钥匙,寒声道:“姊姊,你……你不是我的朋友么?”荣夫人架住了他,随即伸出手来,慢慢探入崔轩亮的怀里,附耳一笑:“崔公,我并不想害你,我想做的,只是要打开梦海的宝藏。” 崔轩亮全身抖,自己稍早给歹徒蒙骗,意外闯入尚忠志府里,一片紊乱中,什么都没拿到,却只捡到了一把钥匙,那时随手放入怀中,并未深思,孰料这柄钥匙竟然关系到了梦海的宝藏?荣夫人压在崔轩亮的身上,一边探手怀中,掏摸寻找,一边附耳含笑:“崔公,老实跟你说吧……天下所有人都在探寻梦海宝藏的真相,可真正知道内情的,只有个人。一个是我、一个是尚忠志,你可晓得另一人是谁?” 听得尚忠志涉及其中,崔轩亮不觉牙关战抖,已知此事大大不妙,颤声道:“是……是谁?”荣夫人轻声道:“是魏宽。”崔轩亮哭丧着脸,道:“魏叔叔……”荣夫人柔声道:“崔公,魏宽已经老了,他必须把岛主之位交出来。我从少女时便在等这一刻,足足等了二十多年……你晓得么?只消让我打开梦海的宝藏……国从此便能合为一体……”说话间指端冰凉,终于触到了那把钥匙,崔轩亮忍泪道:“姊姊,你要……” 荣夫人取出了钥匙,微笑道:“我要皇帝的宝座。”听得此言,众人全呆了,那荣夫人正要坐起,猛听“轰隆”一声雷响,天边飞过了一道闪电,说时迟、那时快,屋内照壁爆了开来,眼前刀影晃动,掠进一名紫面大汉,厉声道:“八嘎!” 当地一响,东瀛刀斩落,已与荣夫人的匕对了一招。荣夫人全身剧晃,虎口迸裂出血,这一刀如斯之重,非但震脱了匕,她手上的钥匙也随之掉回崔轩亮的衣袋里。那大汉虎吼一声,反手一刀,朝崔轩亮砍来。 崔轩亮吓得面色惨白,毕竟他是生平第一次遭遇东瀛刀,眼看白晃晃的刀锋将至,骇然之下,竟不知该如何挡架,那荣夫人娇叱一声,把手一挥,抛出了矮几上的茶壶。那壶里满是沸水,宛然是件厉害的暗器,那紫面大汉怪吼一声,竟然提刀斩落,哗地一声,茶壶从中剖开,沸水飞洒堂内,溅到他自己的赤脚上,想必疼痛攻心。荣夫人则是急急掀起了草席,将自己与崔轩亮护住了。 那紫面大汉骁勇之至,怒吼嚎叫之中,提刀再斩,却听荣夫人一声断喝:“趴下!”众人急急伏倒,但听头顶风声不绝于耳,照壁上、矮几上,迭声作响,好似射出了什么暗器。那紫面大汉连连挥刀,叮叮当当之声不绝于耳,一步步退了出去。老陈、老林吓得屁滚尿流,崔轩亮也是六神无主,荣夫人却是临危不乱,她呼地一声,吹熄了烛火,低声道:“崔公,神殿后头有条小,可以直通岛北,请你先走一步。我改日再去找你。” 崔轩亮颤声道:“姊姊,这些人是……是……”廊庑间脚步急乱,外头不知来了多少人,猛听砰地大响,纸门已给人撞倒,荣夫人脚尖一点,便将矮几踢了起来,如盾牌般挡在面前,听她厉声道:“走!”崔轩亮呆呆地不知如何是好,老陈、老林已然一左一右夹了他,喊道:“少爷!快快逃命!”人大喊大叫,逃入院中,此时雨势甚急,地下满是泥泞,众人还待向前逃命,却听老陈“啊”了一声,脚下一滑,竟已跌到了草丛里,崔轩亮与老林忙来搀扶,才把腰弯了,却听“嗖嗖”连声,头顶上飞过了几道亮晶晶的白光,闻来满是腥臭气味。 崔轩亮怕得抖,回头一看,一名灰衣蒙面人掩身而至,远处还有大批东瀛武士提刀乱斩,四下已如屠场,自己却要如何逃出生天?只能拉住了老陈、老林,人缩在草丛之中,不敢稍动,就怕给暗器射中了。 崔轩亮扯住了老陈的衣袖,附耳道:“咱们从神社后头走,荣夫人说那儿有条小。”老陈、老林答应了,人便在地下蠕蠕爬动,正害怕间,忽见草丛里也躺了一人,到近处一看,惊见那人睁着双眼,嘴角流血,身做武士打扮,看服饰竟是荣夫人的手下,已死在这儿了。 “死人啦!”老林吓得魂飞天外,已然高高跳起。他没练过轻功,这一跳却真是高了,少说也有五尺,颇见不俗。只是这么一来,藏身之处便已暴露,但见天空人影一闪,大雨中飞来一个灰衣刺客,已然直扑而来。 适才神社前本有四名守卫,人人带刀,岂料竟都给杀了,想来敌人的武功定然高得出奇。崔轩亮一不解来人是谁,二也不知自己该如何抵挡,只能哭叫呐喊:“救命啊!来人救命啊!”人哭天抢地,眼看神社后头是一处竹林,便已逃了进去,那灰影来势快,方才落地,便已追到崔轩亮背后不远,随即右手暴长,便朝背心抓来。 “雷霆起例!” 八方五雷掌出手了。崔轩亮腾跃半空,使出家传绝,这招掌法是他练得烂熟的,此时命在危急,顺手便使了出来。那刺客毫不惧怕,提起右掌,顺势来卸崔轩亮的掌招,左手却朝他的肘弯处按下,竟是招厉害的擒拿手。“砰”地大响过后,那灰影鬼与崔轩亮的掌力相触,竟如大车轮一般,又弹又滚,转眼便翻了出去。 “八方五雷掌”是挡不住的,这套掌法当年初试啼声,便与魏宽的“元元功”打成平手,威力岂同小可?那灰影刺客不识这掌法的来历,果然吃了大亏。崔轩亮得了这个上风,却也不敢趁胜追击,一时高举双手,奔入了竹林之中,?自大哭道:“救命啊!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崔轩亮武功不弱,此时却只拔腿直奔,全然不敢应战。老陈、老林看在眼里,还能不抱头鼠窜么?人大喊大叫,叫得震天价响,便从竹林小径逃命而去。堪堪奔出了五里,总算离开了竹林。人浑身湿透,跑得快断气了,却还不敢停步,崔轩亮边哭边跑,正要摔倒在地,忽然一只手掌拍到了他的肩头,直吓得他飞身起跳,凄厉哭吼:“雷霆起例!” 正要拍出掌力,却听一个嗓音惊道:“干什么!干什么!别乱打人!”人听这嗓音颇为耳熟,不由急急转头,齐声喊道:“王大夫!” 背后站着一名小老头儿,手上打着一柄伞,正斜觑着自己,却不是九华山的“鬼医”王魁是谁?崔轩亮大哭大叫:“王大夫!救命!”欣喜之下,便朝王魁抱来。崔轩亮通体肮脏,身上满是烂泥,王魁却打着油伞,若要给他抱了上来,不免落得一般黑。他啧了一声,赶忙向后避开,道:“你们干什么了?”崔轩亮哭道:“咱们见到鬼了!一追杀咱们!您快带着咱们逃命!”王魁笑道:“逃什么逃?你瞧瞧这附近,哪来半个鬼?” 崔轩亮啊了一声,左瞧右望,这才觉自己身在一处闹街,上人来人往,口音有山东山西、河南河北、两广两湖的,不少人携带刀剑,竟都是些中原武林人物。崔轩亮大哭大笑:“得救了!得救了!”激动之下,又朝王魁抱去。王魁道:“好了、好了,快别闹了,先去瞧瞧你叔叔吧。别老是缠着我。”崔轩亮心下大惊,忙道:“我……我叔叔怎么了?他病情有变么?”王魁笑道:“没事。我方才给他把过脉,没想才半天不见,他便自行通了气,老头儿行医一辈,还没见谁的伤势能复原得这般快……”崔轩亮松了口气,道:“你……你真看过他了么?” 王魁道:“那还有假么?我才吃了午饭,你们船上便来了几个船夫,一个姓黄、一个姓李,说要请我过去看看你们二爷……便把我请到了烟宝大客栈……”老陈讶道:“客栈?什么客栈?”王魁朝街边一处客栈指去,笑道:“喏,烟宝大客栈,一宿二十两。你们船上的老老小小全住进去了,出手还真阔气啊。” 老陈呆呆仰头,只见那“烟宝客栈”金碧辉煌,建筑宏伟,想来价钱定然昂贵无比。他啊了一声,大惊道:“那箱金条!”老林大怒补充:“那箱朝鲜人给的金条!”崔轩亮纠正:“不是你? ??的金条!那是我一个人的金条啊!”霎时哭叫奔前:“还我的钱来!那是我的私房钱啊!不能乱用啊!” 人忿恚呐喊,有哭有骂,顾不得前一刻还在生死关头,便已全数冲入客栈,来到了堂内,只见面前一处大天井,楼下食堂静谧清雅,靠窗处还有人弹奏琵琶,悠扬动听,抬头向上,却见二楼处站了几个苦力,各自倚着栏杆闲话,看一人獐头鼠目,正是船夫老黄,一人面皮腊黄,却是老李,一旁还躺着只小狮,正呼呼大睡。与四下的雅趣不相称之至。 “混蛋!”人不顾堂里清静,便骂出了粗口,直冲二楼而去,怒吼道,“老黄!老李!你俩作死么?”栏杆边儿的正是崔风宪的老部属,老黄、老李,算是老陈、老林之下的四号人物。二人见同伴气急败坏而来,微微一惊,道:“你们怎么啦?怎地弄成这鬼模样?” 老陈顾不得浑身烂泥,便已戟指怒骂:“少说废话!快说!二爷人呢!是不是给你们卖了?”老黄竖指噤声,道:“小声些,二爷在里头睡着。方才王大夫才看过他了。”说着推开了一处房门,示意人来看。 老陈、老林大怒奔前,来到了房里一看,却见厢房里安安静静,床上躺了个老头,赤着两只臭脚,鼾声如雷,睡得正香甜,不是崔风宪是谁? 老陈“咦”了一声,道:“他……他会打呼了?”人趋前探视,只见崔风宪气血红润,比上午时的面色好了许多,老林一脸讶异,忙拉来了老黄,低声道:“怎么回事?王大夫给他吃了仙丹啦?”老黄道:“没有啊。王大夫方才也是啧啧称奇,说二爷不晓得练过什么神奇内功,居然一个上午便通了气,他可是一辈没见过。”崔轩亮讶道:“到底什么是通气?” 话声未毕,猛听“扑噜”一声,房内臭气熏天,那崔风宪竟放了个屁。众人捏着鼻走出,便也懂了通气之意。老黄见他们人狼狈不堪,皱眉便道:“你们究竟怎么啦?闹成这德行?货呢?”老李也道:“是啊,货呢?你们见到尚六爷了么?”一提此事,人人唉声叹气,老陈摇头道:“别提了,尚六爷死啦。”众人悚然一惊,道:“死了?怎么死的?”老林苦笑道:“说来话长?,咱仨还险些给人剁成肉泥了。你们快去暖壶酒来。” 众人惊疑不定,自去客堂舀酒,那老黄正待离开,却给揪住了衣襟,只听老陈森然道:“***,我前脚一出门,你们后脚就住上房!黄狗!你哪来的钱进客栈的?”老林一听此言,立时转了回来,斜目凶狠:“是啊,你是不是偷用了咱们的金条?”老黄一脸迷惑,皱眉道:“什么金条啊?”老陈、老林大怒道:“还装傻!便是朝鲜人送来的金条啊!装在箱里的!”老黄茫然道:“什么箱啊?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崔轩亮哭道:“你别装了,就是那只桃木箱啊!我收在舱里的!那是我私人的钱啊。” 老黄醒悟过来,道:“哦……就是少爷房里那只木箱啊……我想想收哪儿去了……”他见众人瞪着自己,自是满心慌乱,东翻西找间,忽然指着厢房地板,喜道:“喏,是不是这只箱?” “对、对、对!”崔轩亮大急奔前,掀箱去看,只见金条好端端放在箱里,满满地一根未少。老陈、老林对望一眼,二人都是一脸狐疑:“怪了,你们没盗用金条,这客栈的房钱又是怎么付的?” 老黄惶恐道:“你俩别胡说,这……这房钱是一位公爷付的。” “公爷?”人相顾愕然,异口同声来问,“他是谁?”这说话声响大,登时吵到了病人,只听“噗”一声,客房里又是臭气熏天,老陈惊道:“不得了,二爷又通气了()。”老黄捏起了鼻,将棉被一角掀了起来,道:“不是通气,是拉屎了。”众人凝目来看,见得黄白之物,登时大喜过望,道:“真是屎哪!”凡人若是受了脏腑刀伤,第一个难关便是排气,其次则是通便,过了这两关之后,便能食补疗养,病情自能好转。 闹了半晌,靠着老陈、老林齐心协力,这才给二爷换上新裤、另又替上了新被。好容易忙完了,众人怕吵了病人,便又回到天井说话。老陈立在栏杆边儿,向着楼下探看,看那大堂里衣香鬓影,来往客人衣着华贵,一旁还布置了假山,漫天大雨从天井直落而下,带得假山假水烟雨蒙蒙,真如江南风光也似,他越看越火,顿时破口大骂:“这一晚多少钱?”老黄低声道:“二十两要吧。”老陈暴怒道:“你财了是么?这般铺张?不怕给二爷打断了腿?”老林忙道:“你方才说这客栈的房钱是一位公爷付的,真有其事?”老黄忙道:“当然是真的,这位公爷是上午来的。那时你们前脚一走,他后脚便到了,他说自己是二爷的朋友,得知他受伤了,便想过来探病。咱们看他模样不像坏人,便让他进舱了。”老陈骂道:“什么叫模样不像坏人?说!他究竟给你们多少打赏?” 老黄脸上一红,道:“一人一片金叶。每位弟兄都拿了。”老林大惊道:“什么?一人一片金叶?那……那我的呢?”正要伸手来讨,却给老陈痛斥道:“混蛋!给点钱便让你们磕头啦!” 眼看老黄嚅嚅嗫嗫,不敢应答,老陈冷冷又问:“好啦!那公爷的名帖呢?总有留下来吧?”老黄脸红过耳,低声道:“他……他什么都没留,咱们问他是谁,他也不肯说,只说自己是二爷的朋友……”老陈怒吼道:“混蛋()!连人家姓啥叫谁都不知道?那公长的什么模样?你总有眼睛来看吧?”老黄忙道:“那公爷瞧不大出年纪,好像是四十来岁,长得倒很体面,个头有少爷这般高,穿了件大绸,没带刀剑……”老林附耳过来,低声道:“这人不是魏宽。”老陈点了点头,魏宽要做六十大寿了,那公爷却是四十岁上下,那老黄便算老眼昏花十倍,也不至看走了眼。当即沉吟道:“那他又是怎么包下这几间房的?”老黄畏缩地道:“他……他看过二爷后,说他伤势重,这几日不能住海上,便包下了烟宝客栈的十间上房,要咱们全数住进来,这几日吃什么、用什么,全算在他身上。” 老林奇道:“他***,世上竟有这种好事?这财神爷到底是谁?该不会是‘靖海督师’白璧暇吧?”老陈摇头道:“不会是他,这人和二爷毫无交情,干啥为咱们坏钞?”众人心想不错,看那白璧暇看上不看下,乃是个真正的中人,崔风宪退隐已久,朝廷中毫无势力,岂能劳动此人过来?崔轩亮想着想,忽然啊了一声,道:“等等,这位公爷……该不会就是那个‘目重公’吧?”老林讶道:“目重公,你……你说的是那个人朝鲜明国勋?” 崔轩亮道:“是啊,我看那批朝鲜人还算有点良心,会不会他们伤了叔叔以后,自觉过意不去,来赔不是了?”老陈颇有同感,低声道:“这也说得通……说不定真是这人……”明国勋背负了一口大棺材,走到哪儿都带着,显目之至,只是适才听老黄说了,那人却是空手而来,不曾携带刀剑。老陈实在猜不透内情,眼见天井旁还站着一群船夫,在那儿闲聊说笑,当即喝道:“老张、小李、吴、蔡七,全都滚过来!”几名船夫吓了一跳,忙涎着笑脸来了,道:“陈爷,怎么啦?” 老陈冷冷地道:“大伙儿听好了,咱们二爷何许人物,岂能白白受人家的恩惠?你们记得了,这几日那位公爷若再过来探病,你们定得知会我一声,至少得留下人家的姓名,那才不会陷二爷于不义,知道了么?” 众人明白崔风宪的脾气,便都答应了()。几名船夫四下看了看,眼见老陈、老林浑身烂泥,却又两手空空,不由问道:“对了,你们不是去送货了么?这货款呢?可曾收回来了?” 哪壶不开提哪壶,人听得此言,顿时满面通红,全成了闷声大萝卜,众船夫虽是满面狐疑,却也不敢多问。老陈干咳几声,道:“其他人呢?都去哪儿了?”老黄唯唯诺诺:“大伙儿拿了金叶……这会儿全去试手气啦……”老陈嗜赌如命,乍闻此言,自是大惊起跳:“什么?这附近有得赌么?”众船夫笑道:“当然有了。还有窑哪。”来到烟岛,就等这一刻。老陈、老林各有罩门,须臾之间,众人一哄而散,那崔轩亮更是游戏人间之辈,早已回房梳洗打扮,怀里藏了两根金条,消失无踪。 “呼……总算清静了。”崔轩亮换上了光鲜衣裳,恢复了阔少的气派,当下手持金条,昂阔步,带了小狮出门游玩。烟岛是个好地方,可一早下船,便给折磨得不成*人形,先是搬货、后是送货,弄得一身苦恼疲累,最后还遇上了大凶杀,险些没把命给送了。辛苦了一整日,岂能不慰劳慰劳?来到了街上,此地乃是岛北,街上人来往,尽是汉人,想来这里是人聚居之地,若有东瀛刺客来此闹事,难保不给砍成烂泥。崔轩亮安下心来,他带着小狮,方才跨出门去,就给淋得一身湿。 前传 第八章 当年此处定三分下 第八章当年此处定分下 漫天大雨哗啦啦地直下,崔轩亮暗暗不悦,道:“还在下雨,真是烦。” 时在傍晚,这雨却还落个不停,弄得岛上既无明艳晚霞、亦无七彩夕阳,只阴沉沉的,十分潮热。崔轩亮不曾带伞,待想回房去拿,却又怕吵醒了叔叔,万一给抓个正着,再想出门溜达,那可是难上加难。 两害相权取其轻,崔轩亮眺且远望,只见对街有间酒楼,离这客栈也不甚远,性也不用伞了,当下一声喊,便已冒雨飞奔而过,好容易淋得满头湿,来到酒楼里一看,惊见门里坐了四个赤膊酒客,人人吆五喝六,说爹道娘,谅非善类。他心下毛,自知此地不可久留,便又怪叫一声,再次闯过了一条街口,躲到了一座布庄下。 大雨淋漓,那小狮随着他冲锋陷阵,落得满身湿。一人一兽站在布庄门口,动弹不得,崔轩亮朝布庄里张望,这回没见到什么坏人,却只有一群老婆婆,人人穿金戴银,自在那儿说东道西。崔轩亮看了半晌,不由眉头深锁,心道:“怪了,这年轻姑娘都上哪儿去了?怎都没瞧见半个?” 他四处张望街景,只见街上若非推车苦力,便是小贩少年,至于丽人倩影,却是缥缈无踪。他摇了摇头,心道:“看这模样,还是先去找小茗、小秀吧,她俩此时定也到了岛上,只不知住在哪儿?”想起两名丫环随着徐尔正,若要见到她们,难免撞见徐老头,遇见这人还不打紧,到时见了白璧暇,少不得又有气受。万一撞上白云天那少年剑侠,更不如一头撞死,倒还落得爽快。他心下烦乱,转念又想:“算了,干脆去找我丈母娘吧,先和她打声招呼,等她疼爱我之后,就可以见到魏思妍了。” 魏夫人长得美,魏小姐只要有娘亲的一点零头,那就是大美人了。心念一动,脚步未举,却觉自己压根儿不知“梦庄”何在,若要过去,难免迷。想想魏宽的寿宴是在七月十五,今儿是初二,只消十天半个月过后,自能见到魏思妍了,却又何必急于一时?崔轩亮心里有些烦了,忖道:“怪了,那些江湖高手平日是怎么日的?为何个个都没烦恼?只有我一个人会迷。”他打了个哈欠,伸手去掏口袋,先摸了摸金条,嘴角含笑,忽然脸上变色,慢慢拿出了一只钥匙,上头还刻着“张丰”字。 崔轩亮双眼大睁,忖道:“完了!我怎还带着这鬼东西?不会有人来抢吧?”慌忙间四下去望,就怕又有东瀛武士、山中刺客现身而出,自己不免要一命呜呼了。崔轩亮哼了一声,手持钥匙,猛见对街脚步劲急,水花四溅中,竟有一道身影直奔而来,崔轩亮吓得全身抖,忽见布庄旁放了一只水缸,却是平日走水时救火之用,一时不加细想,忙把钥匙急急一抛,扔了进去。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但听扑通一声,钥匙沉入了水缸之中,崔轩亮松了口气,眼看对街人影来势不减,他心下一惊,正要转身狂奔逃命,却听脚步轻盈,对街身影越奔越近,随即传来一声嘤咛娇喘,喊道:“好大的雨!”好大的雨?好大的雨!崔轩亮张大了嘴,呆呆地听着这四个字,再也动弹不得。这嗓音怎能这般动听呢?这不只是少女的羞声,还是京城少女的卷舌京腔,莺啼燕叱,九转轻回,说不出的清脆可爱。崔轩亮深深吸了口气,一时也不想逃命了,只奋力转,拼死去看面前的景象。 一片急促呼吸中,只见一名少女正正停在了崔轩亮身旁。崔轩亮一颗心扑通扑通地跳着,他深深吐纳,悄没声息地横移两步,随即斜过了眼,仔细窥看身旁的姑娘。看她年岁与自己相若,约摸也是十六七岁,再怎么着,这女孩也不可能是有夫之妇。崔轩亮只想过去搭讪,可双方素昧平生,毫不相识,自己却该如何启齿?他内心念头急转,平日练武时用不上的聪明,一都展露出来了。奈何头绪纷纷,莫衷一是,就怕自己一击不中,那就万事俱往了。机会只有一个,错过就没有了。正呆滞间,忽见小狮浑身乱抖,霎时水珠四溅,便朝少女身上飞去。“啊”地一声轻呼,少女身穿绸缎罗裙,若给弄脏了,岂不糟糕?崔轩亮忙奔了过去,替她挡下了满天水花,跟着把脚一跺,痛斥畜生:“不许胡来!” 那少女本正要闪避水珠,陡见一名高大男靠近,挡到了自己身前,似想保护自己,不由脸上一红,忙道:“谢……谢谢。” “不客气。”崔轩亮英雄救美了,他站到少女身边,关切地问道,“姑娘可给弄湿了么?”那少女仰起头来,见得崔轩亮的俊脸,双颊微红间,忙别开了脸蛋,不曾回话。崔轩亮晓得自己有了好开场,便想方设法再去请教芳名,当即微微咳嗽,道:“好大的雨。”姑娘一问不知,颇见腼腆娇羞。崔轩亮低头沉吟,那小狮却已摇头晃脑,自行走到那少女边儿,朝她的腿边闻闻嗅嗅。“啊……”那少女低头一看,掩嘴惊呼,“这是什么东西?可是猫么?”崔轩亮卖顿时哈哈大笑,便自行揭开了谜底,道:“跟你说吧,这是只大狮哟。” “狮!”那少女掩嘴低呼,道,“这……这就是佛经里的狮?” 都说少见多怪,那少女没见过狮,乍然一见,不免好奇。便在小狮身旁蹲下,似想抚摸小狮的脑袋,却又不大敢,崔轩亮忙蹲了下来,向那少女道:“姑娘,我这小狮性情温驯,决不会咬人,你来拍拍它吧。” 那少女低声道:“这是你养的么?”崔轩亮笑道:“是啊,它和我像亲兄弟。”那少女怯怯地伸手,轻轻拍了拍小狮的脑袋,便又赶紧缩手回去,崔轩亮忙蹲了下来,拉住了小狮的前脚,让它如幼儿般站起,道:“来,你再摸摸它,真没事的。”那少女大起了胆,顺着小狮的头颈来摸,只觉毛硬短刺,不怎么顺手,那小狮倒也懂事,才给摸了两下,便靠到那少女腿边,打起了狮呼噜。 那少女颇为惊喜,笑道:“它好像猫呢,呼噜呼噜地叫。”便也梳起了小狮的短毛,与它玩了起来。世上少女含苞待放,天生娇羞,这点儿稚嫩心情,便是魏夫人、荣夫人也有所不及。崔轩亮掌心出汗,正痴望间,忽见那少女眼角偏移,竟也在偷偷打量自己。 雨水如瀑,从屋檐上落了下来,少男少女怯生生的,中间隔了只小狮,只在相互打量。正紧张间,忽然二人目光遇个正着,那少女心下大羞,赶忙站起身来,躲到台阶上去了。崔轩亮躲在背后瞧着,忽然吞了口唾沫,咕嘟一声,竟惊动了那名少女,只见她急忙转头,与自己目光相接,随即脚步挪移﹐避到廊下另一头去了。崔轩亮啊了一声﹐已知自己打回原形了。他叹了口气,自知什么都没了,可要想转身离开,却又舍不得。毕竟双方萍水相逢,一旦分道扬镳了,再相见却是何年何月的事情?他鼓起了勇气,慢慢又挨了过去,低声道:“姑……姑娘……对不起,敢问你……你是本地人么?” 那少女不应不答,只低下头去,假作不知。崔轩亮低声道:“姑娘……我……我是安徽蚌埠人,你有听过这地方么?”雨声哗哗,二人站在布庄门口,那少女始终背转着身,压根儿不想搭理。若是常人在此,定会以为这段姻缘无望了,可崔轩亮天生有种毅力,远非常人可比,当下蹲了下来,对小狮道:“我是好人,对不对?”小狮睁着威武狮眼,嘴角下弯,颇见茫然,崔轩亮便拉起了狮脚,着狮吼声,呜呜几声怪叫之后,便说起了狮话:“你是好人……今年十七岁,尚未成亲。” 崔轩亮每回拿出这招,必定逗得少女放声大笑,戒心尽去。只是此刻说了半天废话,背后竟是毫无动静。他毫不死心,便又与小狮唱起了戏:“你…你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吗?”说着又提起了狮爪,怪腔怪调,自问自答:“你叫崔轩亮,器宇轩昂的轩,高风亮节的亮……”猛听那少女一声惊呼,道:“崔轩亮?”崔轩亮“咦”了一声,忙转身来看,只见那少女张大了慧眼,竟是在瞪着自己。那少女道:“你爹爹以前可是个朝廷命官,名字叫做‘崔广成’的?” 崔风训,字“广成”,说来这二字正是他在军中用过的号。崔轩亮听那少女说破自己的身世,不觉大喜欲狂:“是啊!是啊!我爹爹便是永乐朝名将,燕山八虎之一,崔风训、崔广成!姑娘!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小狮立功之后,这会儿便轮到爹爹扬威了,正等着那少女自道身世,谁知她瞧了崔轩亮一眼,忽然脸上微红,啐道:“我才不跟你说,你这人不正派,不是好东西。”听得自己不是好人,崔轩亮心头居然高兴了,忙道:“姑娘,你……你别误会……我……我平常很正经的,只是猛一下遇上了你,这才……这才……” 那少女白了她一眼,娇嗔道:“什么?如此听来,你是给我带坏的?”崔轩亮脸上更红,心头更喜,嘴中只想说些逗人的,可一时半刻又想不出。只能低声道:“姑娘﹐你……你究竟贵姓大名,可否示下?”那少女微笑道:“好啦,同你闹着玩的。崔大哥,咱俩小时候见过面的,你记得么?”得知两人原来青梅竹马,崔轩亮自是又惊又喜,忙道:“等等,我知道了,你……你是魏……魏思……” 举凡人之名姓,若能道破一字,必有种种惊疑应声,可“魏”、“思”二字俱出,那少女却仍茫张慧眼,料来此女并非魏思妍。崔轩亮自知女脾气不好,一旦叫错姓名,往往结下不世深仇,只得老老实实地道:“姑娘,咱们……咱们以前认识么?”“当然啦。”那少女把手负在背后,兜兜转了个圈儿,随即侧头眨眼一笑,道,“我爹爹一天到晚都提你的名儿呢。” 崔轩亮“啊”了一声,道:“你……你爹识得我么?”那少女笑吟吟地道:“是啊,他每回经过安徽,总说要去看看你,可一拖便是好几年,始终没成行……”说着在崔轩亮身旁转了一圈,微笑道:“现下他要遇上了你,肯定认不出啦。” 眼看那少女望着自己的眼神中带着几分好奇,想来真听过自己的事迹,崔轩亮脸上一红,忙道:“好妹,究竟你爹是谁啊?可以跟我说么?” 那少女听他这声“妹”叫得亲亲热热,脸色忽又沉了下去,道:“谁是你妹?你说话放尊重点。”寻常男要见了这般晚娘冷面,脾气大点的拂袖而去,个性斯的也要反唇相讥,崔轩亮却是个天生的好人,虽给责备了,却只低下头去,忙道:“对不住,我……我只是见姑娘年纪小我几岁,又听说令尊认得在下,想来自己是你的世兄,这才唤你一声妹……决非有意讨你便宜……”那少女见他诚心悔改,就差没跪下告饶,气自也消解了几分,便又粲然一笑,道:“好啦,看在你心诚的分上,便原谅你了。不过你还是得猜猜我爹是谁。可不许蒙混。” 崔轩亮干笑道:“我……我猜不到……”那少女哼道:“这么快就猜不出了?亏我爹爹还夸你聪明呢,原来是骗人的。快猜,不许耍赖。” 崔轩亮本以为那少女是秀美女一类的,岂料言两语间,便已打蛇随棍上,宛如无赖行径。然则此无赖非彼无赖,看她身有香气、目有华光、樱鼻端口,貌美如花,便算给她行抢毒害,也是生积德,忙低头缩手,含羞道:“姑娘,那……那我要是猜中了,你可有奖赏么?”那少女道:“还没立功,便想讨赏啊?来,先赏你这个。”说着吐了吐舌头,扮了个鬼脸。 崔轩亮见了这副娇俏模样,一时魂也飞了、魄也散了,真似遇上前世克星,只捧住了心口,全身剧震,什么都不知道了。那少女见他如此神色,脸上也不禁微微一红,忙背转了身,朗然道:“崔轩亮!你到底猜是不猜?”崔轩亮字道出,说不出的明亮动听,崔轩亮更是惊慌焦急,忙道:“猜……当然猜……我猜你爹爹便是……便是……”满心茫然间,只得胡诌道:“当今皇上。” 那少女傻住了,随即笑得花枝乱颤,道:“讨厌,不许瞎猜。”崔轩亮俊脸透着羞红,低头道:“我没有乱猜啊,你……你长得那般美,若不是公主娘娘,却又是谁?” 女为悦己者容,那少女听他当面夸赞自己的容貌,心下自也欢喜,口中却道:“你别跟我说这些,我是把你当哥哥看的。”听得此言,崔轩亮一颗心又是猛烈跳动,险些从嘴里飞了出来,手舞足蹈间,还要再补上几句俏皮话,猛听街边传来呼喊:“梦!梦!我可总算找到你了!” 大雨倾盆,烟雾蒙蒙,闹街里朵朵油伞徘徊来去,青的红的、花的紫的,颇有几分诗情画意,却见朵朵伞花中狂奔出一条猛汉,约摸四十来岁,浓眉巨口,鼻孔朝天,脸上还布满了青青的胡渣,长相竟与小狮有几分神似。“好啊!还要我猜呢!”崔轩亮心下大喜,暗道,“这位岂不就是她的爹爹来了?” 眼看岳父大人手持油伞,冒雨飞奔而来,崔轩亮忙摆出了恭敬姿态,守到了一旁,只见那男来到了少女身旁,责备道:“梦,你跑哪儿去了?害得我找了大半天。”他虽然手中撑伞,却因跑得急了,上身湿了大半,正举袖擦拭间,崔轩亮却已递来了一块手帕,道:“世伯请用。” 正恭敬间,那美女却是咯咯娇笑,那中年男则是张大了嘴,愕然道:“你……你喊我什么?”崔轩亮一脸纳闷,道:“我喊您世伯啊?令爱说您认得小侄的,难不成伯父又健忘了?”“令爱?”那中年男左顾右盼,茫然道,“什么令爱?谁姓令?有这个人么?”那少女笑得眼泪渗出,险些摔跌在地,崔轩亮则是愣住了,他指着那名少女,茫然道:“伯父,令爱就在这儿啊,您……您难道不认得自己的女儿了?” “女儿”二字一出,那中年男啊了一声,瞬息之间,脸色转为青紫,仿佛要冒出火来了。暴吼道:“小!谁……谁说她是我的女儿了?”激动之下,嗓音嘶哑,略显结巴。崔轩亮喃喃地道:“不是女儿?那……那她是你的侄女?还是你的孙女?那中年男暴吼道:“侄你个大头!告诉你!她是我的未婚妻!”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崔轩亮戟指颤声:“什么……你……你为人尊长的,连自己的孩也……也……这……这还有天理么?”那中年男气得眼前黑,险些没晕过去,喘气道:“天理?臭小……你……你到底以为我几岁?”崔轩亮怯怯地道:“四十五岁。” 那中年男暴跳如雷,悲愤道:“臭小!我……我只有十九岁啊!” “什么?”崔轩亮冲天跳起,连那小狮本在打盹,此刻也睁开了狮眼,想来也觉得惊讶了。崔轩亮反复打量那人的形貌,颤声道:“这……这怎么可能……你到底吃了什么灵丹妙药……弄得这般老?”那中年男狂怒道:“谁老了?告诉你!我姓孟名谭,河北燕山人!先父便是‘铁棒孟中志’!我还有个外号叫做‘少虎孟尝君’!你听过没有?” 崔轩亮茫然道:“没……没有……”那少女低下头去,苦苦忍笑,那孟谭则是心头火起,看这崔轩亮不知是何方神圣,一上来便缠着自己未过门的妻,现下还屡屡出言讥刺,硬让自己在心上人面前出丑,他“嘿”了一声,便转望那名少女,大声道:“这臭小是谁?为何会缠着你说话?” 那少女“哼”了一声,转过身去,道:“想知道,自己没嘴问么?”孟谭咬牙切齿,他见崔轩亮唇红齿白,一时心中醋意陡生,暴吼道:“贼小,快滚了!再让我见到你这张贼脸,见一次、打一次!我说到做到!” 眼见那少女名花有主,崔轩亮其实早已伤心欲绝,现下又给人家当成了西门庆,心中更感悲凉,一时低声含泪:“好……我走……我走……你别这么凶……”孟谭火气高涨,把雨伞往地下一摔,扬起拳头,厉声道:“还不滚!”听得怪吼怪叫,那少女急忙回头,却见大雨中出现了驼背身影,一人一狮浑身湿透,只在雨中缓步离去,那少女啊了一声,忙道:“崔公,你要去哪儿?”崔轩亮垂头丧气地道:“我……我随便走走,不打扰你们夫妻了。”大雨落下,崔轩亮早已如同落汤鸡一般,他慢慢转到了街角,正要低声啜泣,猛听脚步急快,那少女竟已追了过来,道:“崔公,咱们一起吃个饭吧,一会儿我爹见了你,可不知要有多欢喜了?” 崔轩亮面向墙壁,含泪低头:“姑娘别麻烦了,我连你是谁都猜不到,何必叨扰你们?还是就此告辞了吧。”那少女满面不忍,还待柔声说话,身旁却传来粗豪话声:“梦!你没听他要告辞了么?快让这小滚吧!” 崔轩亮转头一看,背后却又是孟谭来了。他伤心难忍,转过了身,便又带着小狮奔逃。那少女见他如此可怜,只得当街拉住了他,道:“崔公,且慢!”崔轩亮擦着泪眼,便也缓下脚来,只听那少女自道了闺名:“我……我叫做梦,我爹爹便是‘燕山八虎’之一的上官义,他与令尊有过命之交、二十年袍泽之谊,是以我一听说你的大名,便已认出你来了。?”听得“上官义”字,崔轩亮啊了一声,想到“山会馆”里见到的那位矮小老者,立时惊道:“原来……原来你是上官叔叔的女儿?我……我在‘山会馆’见过你爹啊。”上官梦喜道:“你……你下午也在‘山会馆’么?可我过去找我爹爹时,怎没瞧到你?” 崔轩亮脸上一红,不好明说那时才给拐走了十万两,正想着如何说谎,忽然背后一痛,给人狠狠踹了一脚,听得那孟谭暴吼道:“臭小!给我滚到天边去!”那上官梦委实按捺不住,当即转过身去,大声道:“你干啥对他这么凶?他哪里得罪你了?”那孟谭好似怕了心上人,忙软下口气,道:“这小不是好人……”那少女冷冷地道:“谁说他不是好人了?你回去问问爹,瞧瞧他是谁?”孟谭愣道:“怎么……爹爹也认得这臭小么?”那少女大声道:“听好了!他才不是什么臭小,这位公姓崔,他爹爹便是当年燕山八虎之,与魏叔叔并称为‘龙帅虎将’的崔伯伯。” “什么?他是广成伯伯的儿?”孟谭浓眉一挑,眼中露出惊诧之色,那少女转过身去,微笑道:“崔公,我给你引荐引荐,这位便是我的未婚夫……”话未说完,崔轩亮已然“阿嚏”一声,猛打了个喷嚏,鼻水直流。此时天色阴霾,大雨仍然落个不停,那孟谭打着伞,只遮住了未婚妻与自己,可怜崔轩亮与小狮好似坠入了水塘,一人一兽都是**的。上官梦怕崔轩亮着凉了,忙瞪了夫婿一眼,道:“还不给人家遮雨?” 孟谭皱眉道:“我就一把伞,岂容人行?”上官梦怒道:“不容人行,那就让你独行吧!”说着搀住了崔轩亮的臂膀,竟要和他走了。孟谭见老婆和小白脸挨得近,蓦地醋意大作,只得扯住了崔轩亮的手臂,怒道:“臭小,怕淋湿了是么?站过来!”崔轩亮有些怕这人,不愿过去,上官梦便又瞪着夫婿:“你这般大呼小叫的做什么?不怕吓着了人家么?”说着拉住了崔轩亮的手臂,柔声道:“崔公,来,站我身边,千万别受凉了。” 崔轩亮给她的玉手一碰,饶他的下盘功夫再扎实十倍,也得动摇晕眩,果不其然,这便迷迷糊糊地来到了油伞下,与上官梦的身撞个正着。 上官梦满面晕红,崔轩亮也是心头怦怦直跳,孟谭见自己的未婚妻公然搭上小白脸,还在自己面前娇羞无限,却要他如何忍得?霎时银牙咬碎,举起脚来,便朝崔轩亮的屁股狠狠踢下,听得“哎呀”一声,这油头粉面跌跌撞撞,已从伞下摔滚出去。孟谭“嘿嘿”一笑,正要补上两脚,忽然间痛得仰头大叫,小腿肉竟给小狮狠咬了,他又气又恨,忙举起脚来,怒道:“哪来的畜生?我踩平你!” 正要踢死弱小幼兽,那上官梦猛地回过头来,咬牙忍泪:“孟谭!你最讨厌了!你带着你的臭伞走开!我再也不要理你了!”说着,便拉住了崔轩亮的手,喊道:“崔公!咱们走!不必理他!” 眼看未婚娇妻舍己而去,孟谭大惊失色:“梦!梦!你干什么啊?别走啊!”当下步并做两步,急急追逐而去。二男一女沿街奔跑,那孟谭紧追不舍,只在老婆背后撑着油伞,就怕她淋湿了身。那上官梦却是毫不领情,只顾直追崔轩亮。这人都是名门弟,身法颇快,不过半晌间,便已转过了闹街,来到了一处小巷。巷内清幽,满是饭馆,醉鸡板鸭酱肘、涮羊糟鱼卤牛肉,诸般中原小吃,应有尽有。时在傍晚,众人闻到扑鼻香气传来,自也都饿了。孟谭撑着大伞,遮住了个人,柔声来问:“梦,你想吃什么?”上官梦怒瞪他一眼,形如夜叉转世,随即转过头去,亲切爱怜:“崔公,你想吃什么?”崔轩亮见自己受宠,登时哈哈笑道:“我……我想吃辣的。”上官梦微笑道:“你不是安徽人么?什么时候吃辣了?”崔轩亮低声道:“可……可人家想吃……” 孟谭见了这脓包龟态,忍不住“嘿嘿”冷笑,猛见上官梦回怒望,道:“你方才说什么?”孟谭惊道:“没……没什么啊?我什么都没说啊!”上官梦收起了凶脸,便又向崔轩亮一笑:“好,崔公爱吃辣,那咱们便去吃川菜吧,一会儿辣坏你。”崔轩亮嘻嘻笑道:“辣坏了我,那不急死了……”话还在口,背后便趴来了一头大公狮,看那满面胡渣的凶瞪模样,岂不是燕山八虎、永乐座下名将之后的“小孟尝”孟谭?崔轩亮苦笑两声,搔了搔头,道:“天气真糟啊,瞧这雨多大。”人朝巷内走入,只见沿途满是食堂。当时历经契丹、女真、蒙古朝,菜色越繁多,北有辽金火锅、南有过桥米线,只是众人一走去,烙饼、甜粥、馒头,什么都有,独不见四川辣味。上官梦皱眉道:“找不到川馆,那可怎么办?” 孟谭道:“不妨,吃不到川菜,咱们去找湖南馆。”崔轩亮茫然道:“怎么?湖南人也吃辣么?”孟谭讥讽道:“没见识,川菜虽辣,辣不过湘菜,咱们湖南菜辣中带酸,四川则是麻中带辣,你连这个也不晓得么?”崔轩亮讶道:“你们湖南?你不是河北人么?”孟谭傲然道:“告诉你吧,我娘是湖南人,咱打小便是啃着辣椒长大的!”崔轩亮喃喃地道:“真是了不起,那上官姑娘呢?她也吃辣么?”孟谭哈哈笑道:“她是夫唱妇随,我要她吃辣,她敢说个不字么?”说着搂住心上人的纤腰,纵声狂笑起来,总算是一吐怨气了。崔轩亮是安徽人,其实不甚吃辣。他见崔轩亮嚅嚅嗫嗫,心下更感得意,又道:“这川菜虽辣,其实只是让人吃了嘴麻,显不出真辣,要说天下第一辣,非是湘菜莫属。” 正要说话,却听一人淡淡地道:“错了,谁说湘菜天下第一辣?那可是无知之至、惹人笑。”听得又有问之人现身,众人急急转过头来,只见巷内阴暗处站了一人,身穿蓑衣斗篷,身长约摸八尺,想是此人说话了。孟谭给他一阵抢白,自感面上无光,他急于在心上人面前挽回颜面,顿时暴怒道:“谁无知了?那照你说,天下最辣的菜肴是啥?” 那人淡淡地道:“云南人吃辣,是佐着鲜味来吃,故称鲜辣。贵州人吃辣,则重辣椒香气,故称香辣。至于陕南人呢,则是咸辣并重,便与湘菜的酸辣调和一般。都是辣,却非真辣。”众人听这人满是问,不由悚然一惊,道:“你是谁?” “我是烟岛第一辣王。”大雨中现出了一名蓑衣男,听他淡然道,“遇上了我,算你们运气。”时在傍晚,华灯初上,巷里的灯笼幽幽暗暗,只见面前一处摊,摊上放满椰,摊后则是一名少年,看他双眼眯成一缝,脸上神气古怪,却又是那“小方”来了! 崔轩亮大喜道:“方小哥!我们又见面了!”那小方转过头来,这才见到了崔轩亮,自是微微一愣,随即满面欢喜,道:“财神爷,好久不见了!” 崔轩亮笑道:“不久、不久,咱们下午才见过面哪。”小方微笑道:“阁下好定力啊,看你下午才失落了十万两白银,怎么一到晚间便气定神闲,跟个没事人似的?”听得崔轩亮遗失十万两白银,上官梦顿时低呼一声,只想探听内情,那孟谭也是霍然一惊,随即嘿嘿一笑,最后则是蔑声道:“吹牛皮。凭你也拿得出十万两?”崔轩亮难得有点好心情,自怕给人揭破丑事,给孟谭讥讽两句,倒也不以为意,他左顾右盼一阵,道:“方小哥,这儿好多饭馆,却是哪家最好吃?”“嘿嘿……你找对地方了。”小方冷冷一笑,自朝背后一指,道:“看,天下第一辣堂!” 众人抬头来看,只见背后一座破烂饭馆,一旁立了面招牌,上书:“不痛不辣、不辣不痛辣、不痛不辣、痛喊辣不痛”。崔轩亮惊道:“这……这是你的店么?”小方摇头道:“不是,我是在门口卖椰的。”说着捧起一颗椰果,道:“几位老板,来杯椰水退火吧,一杯一两银。”上官梦愕然道:“一杯一两银?”小方道:“是,没得商量。” 众人哑然失笑,看这烟岛生满了椰树,俯拾皆是椰果,平日给孩们当球踢,不值分,却是凭什么卖这个天价?想来真是姜公钓鱼,愿者上钩了。上官梦笑了一阵,便又指着那面招牌,道:“这位小哥,什么叫不痛不辣、不辣不痛,这是什么意思?”小方解释道:“辣者,本为痛也。这天下第一辣堂的老板姓李,他精研天下辣方,集四川之麻、湖南之酸、云贵之鲜,另加天竺之辛、南洋之香、朝鲜之呛,调和举世一切辣菜,方才开立这烟岛第一辣堂,几位客官若要吃辣,不可不进去尝尝。” 众人满心好奇,便朝店内探看,只见里头空荡荡的没几个人,只店内深处坐了个老头儿,想来便是此间老板了。看他腰偻背驼,满面皱纹如刀,不知有几岁了,正自低头啃辣椒,啧啧有声,八成又在研制什么秘方了。 看这店冷冷清清,说不定曾辣死了客人,方才落得门可罗雀。上官梦本不嗜辣,颤声便道:“算了,咱们还是换个地方吧……”孟谭也觉得有些怕了,正要转身离开,巷内忽然走来了两人,一个笑道:“老张,这么大的雨,你还专程来吃辣啊?”另一人叹道:“没法啊,天没吃,什么都不行了。我老婆催着我来哪。” 众人呆呆看着,只见那两人边说边聊,自朝店里去了。又听小方淡然道:“‘医王’孙思邈有言,食辣之女,肤如羊脂凝滑。食辣之男,床笫有风雷龙虎之势,几位还是赶紧走吧,莫食这些有害之物了。” 相传辣椒久服不白头,延年益寿,却不知还有这等采阴补阳之功,那孟谭与崔轩亮听了,自是心下隐隐称羡,上官梦则是半信半疑,她摸了摸自己的脸蛋,想起凝如羊脂的好处,喃喃道:“也好,进去试试味道吧,要是辣了,咱们掉头就走……” “是、是……”孟谭频频称是,崔轩亮也是连连点头,人一兽联袂而来,才找了张空桌坐下,正打算一探究竟,却见店里迎上了两名伙计,正是方才那两个进门的客人,听他俩齐声道:“客官,要吃些什么啊?” 孟谭吃了一惊,才知这帮人一搭一唱,全是同伙,竟把自己拐了进来。也是他年纪稍长,颇有阅历,忙拉住未婚妻的手,道:“走了、走了,这地方不大对……”上官梦微笑道:“别怕,既来之、则安之,咱们坐下吧。”孟谭本要就座,忽见崔轩亮一双贼眼吊直,又在瞄着老婆,顿时大喊道:“梦,快走啦!这明摆着是黑店呀,你不怕给坑了么?” 正说话间,两名伙计已是喊起冤来了:“客官,您别含血喷人啊,咱们一盘菜不过十钱,便整治一桌宴席,二两银也还有找,您何必说得这么难听?”孟谭不去理他们,只管拉住了未婚妻的手,道:“走了走了,别跟他们罗唆。”上官梦给他这么一拉,手腕便疼了,大声道:“要走你自己走!别死拖着我!” 孟谭听她说话如此之冲,全不给自己留颜面,不由心下大怒,正要同她吵嘴,上官梦却不理他了,只管转向了崔轩亮,柔声道:“崔公,我先跟你说好啰,今晚我和你孟大哥做东,你一会儿可别抢着付账。” 崔轩亮“嗯”了一声,正要致谢,却听孟谭“嗤”了一声,道:“瞧,孟大哥、孟大哥,一到付钱的时候,这便想起我来啦。”上官梦怒道:“你到底想怎地?咱俩难得有个客人,你为何老跟我过不去?姓孟的,你要不想陪着这顿饭,趁早请回,姑娘我不想留你。” “你说什么?”孟谭气往上冲,霍地站起身来,“你哪里得这般忤逆,不怕我退婚么?”上官梦也火了,大怒道:“你要休了我,快请趁早。别让你娶了个贱婆娘进门,没的辱没了你孟家的祖宗。” 孟谭气得险些没晕过去,正想夺门而出,可眼光一暼,却见到崔轩亮贼头贼脑,直打量着老婆直笑,分幸灾乐祸、七分不怀好意。他咬牙切齿一阵,自不愿未婚妻给歹徒拐骗了,无可奈何间,只得坐了下来,霎时连拍桌板,暴吼道:“伙计!伙计!都死哪儿去了!”怒汉狂,随时会迁怒旁人,那两个伙计吓了一跳,自也不敢过来,这会儿便转上了一个眯眼少年,正是那“小方”来了。他眉头深锁,问道:“还没吃辣,火气便大成这模样?”那孟谭怒道:“你不是那卖椰的么?怎又来当伙计啦?” 小方淡淡地道:“我这人一向敦亲睦邻,人家要是忙不过来,便会请我帮手。”说着又问道:“几位客官要吃什么,跟我说吧,一会儿我替你们转告。”那孟谭给未婚妻连番阴损,只气得泪水险些夺眶而出,他奋力拍打桌,大喊道:“快拿吃的来!越辣越好!最好辣死了我!”上官梦淡然道:“小哥别听他的,他这人吃不得辣,你要后厨准备些清淡的。” 孟谭大怒欲狂:“谁吃不得辣了?是你?还是我?小哥,你去吩咐后厨,越辣越好,我一会儿整盘吃下去!我要吐了一颗辣椒出来,便一头撞死在这儿!”说着指向了梦,怒道:“怎么样!你敢跟? ??比吗?你敢吗!”那上官梦好面,自己吃不得辣,却也不好直说,便推给了未婚夫,谁料却被大骂了,她下不了台,一时面色气苦,终于趴在桌上,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孟谭狂怒道:“哭!就只会哭!每次说不过我!你就晓得哭!”上官梦泪流满面,正要起身离座,却给崔轩亮拦住了,慌道:“别这样、别这样,大家难得吃顿饭,快别这样怄气了。”忙向小方道:“方小哥,我……我这人一向吃不得辣,您……您请后厨做清淡些。别害得我吃不下了。” 上官梦擦着眼泪,便又坐了下来。崔轩亮突感对座烧来怒火般的目光,正是孟谭死瞪着自己,忙赔罪道:“孟大哥,对不起、对不起,一切都是小弟的不对,你……你快和上官姑娘和好吧……”孟谭戟指狂吼:“和你妈的屁!老一看你就火!”“砰”地一声,上官梦狠狠一拳打在桌上,怒吼:“孟谭!你再说一句试试!等会儿我就找爹告状去!” “谁怕谁!”孟谭怒目站起。看这几个饮食男女还未动筷,便要动刀了,那小方干笑几声,缓缓道:“别吵了,客官们有的嗜辣,有的怕辣,不如我请大厨做几道辣而不辣的好菜,也好让诸位皆大欢喜。不知可好?”崔轩亮有心解围,忙来赔笑搭腔:“辣而不辣?不知什么意思?” 小方道:“辣而不辣,就是说吃起来不辣,其实挺辣。您试过便知。” 众人“咦”了一声,不知此言何意,那小方也不多说了,自管走进后厨,对着大厨说了几句话,但听猛火爆炸,一股辣烟飘了出来,上官梦面色惨白,立时掩上了口鼻。小狮则是转身便逃,一窜到了店门口,想来此行当中,以它最是怕辣了。辣烟飘来,上官梦遮鼻掩嘴,自也没法儿吵架了,崔轩亮见四下安静了,登时笑道:“好啦,大家都开心了。”正笑间,忽然打了个喷嚏,随即呛地剧咳,眼泪直流。 孟谭冷笑道:“小,就这点吃辣功夫,也敢夸口啊?”说着仰天吸气,哈哈大笑,嗯嗯有声,着意要把崔轩亮比下去。半晌不到,厨帘掀开,那小方端来了几盘菜,又送来了一锅饭、一瓶酒,外加几只大白馒头,道:“几位客官,菜饭全在此,还请用吧。”众人低头一看,惊见桌上一字排开,有鸡有鸭、有鱼有肉,全给红辣椒覆盖了。 那上官梦颤声道:“这……这东西能吃么?”小方替众人添饭斟酒,笑道:“姑娘别怕,试过便知。”上官梦战抖着筷,悄悄挑起了一根葱,朝白饭上抹了抹,立时留下了一道红汁,她小心胆怯,朝葱上轻轻咬了一口,随即闭紧双眼,全身抖,不敢稍动。 崔轩亮满面关切,道:“姑娘,你……你还好么?”孟谭有意与未婚妻修好,便也道:“梦,你还行吗?”两个男人一左一右,正要靠近察看美女死活,却见美女睁开了慧眼,大喜道:“这辣椒只有香气,一点也不辣。”孟谭讶道:“是吗?”上官梦笑道:“是啊,这辣椒真是好吃,我从没吃过呢。”说着夹起了一筷牛肉丝,混着辣椒入嘴来嚼,直是眉花眼笑。崔轩亮见她吃得香甜,自也一脸惊奇,忙道:“我……我也来试试吧。”当下举筷夹起了一块鸭肉,放入嘴里嚼着,喜道:“真的不辣!” 这辣椒滋味鲜美,入口时只闻其香,不得其辣,让人身上汗,却不至嘴里疼()。崔轩亮吃得兴高采烈,便连连扒饭,不忘把小狮叫进来,喂它吃了几块五花肉。这辣椒当真神奇罕异,连狮吃了之后,也似赞不绝口,只蹲在桌边讨乞食。那孟谭也试吃了几大口,登时骂道:“什么玩意儿,这辣椒是给娘们吃的,还夸什么天下第一辣?”虽说如此,还是大口来嚼,一口菜、一口饭,不忘搭上一杯老酒,真吃个热汗满身。 遇上好吃好喝的,人火气便小了,一时间天南地北地聊着,那上官梦见未婚夫收了暴躁脾气,心里也甚高兴,便给两个男人劝酒,看她吃得香汗淋漓,谈笑间更显得明眸皓齿、楚楚动人。两个男人看到眼里,少不得又要添上几碗醋了。这一女二男其实颇有渊源,都是永乐朝忠烈之后。那女孩是“地虎”上官义的女儿,个头娇小玲珑,小时候随着爹爹住在京城,只因“铁棒”孟中治世居河北,两家颇有往来,那孟谭得了个近水楼台的好处,现下两人已然定亲,只待从烟岛返国后,不日便要完婚。 酒过巡,菜上了,架也吵了,那小方闲来无事,便从门口提进了一篓椰,自在那儿钻洞凿汁,颇见忙碌。崔轩亮笑道:“方小哥,这椰水是送的么?”小方摇头道:“我方才不是说了么?一杯一两银。” 众人笑道:“你这是狮大开口,谁肯买啊?”正笑间,忽听砰地一声,那小狮真个大开口了,只见它在店中东蹿西跑,连着撞倒了几张凳后,便冲出了店门,找了一处大水洼,只在地下猛喝雨水。 孟谭啧啧赞道:“什么人养什么鸟,这畜生真是好家教,便和主人一个德行。”上官梦白了他一眼,道:“你这张嘴停不下来么?怎么又来……”还待数落几句,忽然扇了扇嘴,话声从中断绝()。 人面面相觑,谁也没说话。良久良久,上官梦拿出了手巾,擦了擦汗,干笑道:“好辣。”崔轩亮也笑了两声,拭汗道:“是啊,真的挺辣。” 孟谭嘿嘿冷笑,道:“怕了吧?娘们。”他有意卖弄,便提起筷,正想再嚼个几口,忽然嘴唇一痛,不由也舔了舔舌头,道:“嘿嘿,是有那么点辣。”直到此时,人才晓得辣而不辣的意思,原来这辣味易于上口,初时甜美芳香,后劲却是异常火烈。 崔轩亮平日颇能吃辣,可此刻也是辣得面色紫,浑身急汗,连舌头也肿了。此刻只剩孟谭一人还能说话,当即拍了拍桌,大声道:“伙计!伙计!送杯茶过来!”小方哼着小曲,提来了一只大茶壶,倒下杯沸水,道:“江南碧罗春,算是店里送的。”眼看杯冒烟了,不忘提醒了诸位客官:“大家趁热喝啊,别客气。” 上官梦舌头火烧也似,只想拿着凉水灌下,但若把沸茶滚水倒入嘴里,岂不如火上加油。她擦了擦热汗,喘道:“小哥……有没有凉水,弄点儿来。”小方道:“要凉水是吧?那儿有现成的。”说着懒懒地指向店门外,但见大雨如瀑,地下水洼满满一大坑。上官梦脸色烫红,也不知是辣红了,还是气红了,只得转向孟谭,央道:“相公……人家要喝椰水……”孟谭暗暗咒骂,看这椰一颗要价一两,真如谋财害命也似,奈何未婚妻嘴辣想喝,当即吼道:“小哥!给送杯椰水来!” 生意上门了,小方急急赶上,珍而重之地倒上一杯,道:“姑娘快请。”上官梦顾不得淑女姿态,忙提起纤纤玉手,仰一气喝完,赞道:“真爽快……”那孟谭其实也辣得快死了,可碍着椰水价钱离奇,实是舍不得来喝,只得冷冷嘲讽:“一两银一杯,还能不凉么?” 崔轩亮满心称羡,自也想喝了,他摸出了金条,低声道:“小哥,这找得开么?”小方摇头道:“这钱大,我没法()。”崔轩亮慌道:“可我……我没带银出门啊……”小方连使眼色,朝孟谭瞄了几眼,崔轩亮当即醒悟过来,忙求孟谭道:“孟大哥,你……你也请我一杯吧。”孟谭冷眼一翻,道:“我为何要请你?”崔轩亮正烦恼间,那上官梦却也可恶,又道:“小哥,我的嘴还麻着,再来一杯吧。”小方殷勤周到,早准备好了,立时又送上一杯。上官梦忙又仰而尽,不忘舒了口长气,赞道:“真舒服。”她见两名男张大了嘴,都在巴望着自己,当下递过了杯,笑道:“这儿还剩半口,谁要?”“我要!”、“我要!”两名男你争我夺,最后还是落到了孟谭手里,他接过杯,立时把舌头泡了进去,霎时啊了一声,歪嘴疼道:“爽快啊。” 崔轩亮满面羡慕,可身上没钱,只得向小方求恳了:“方小哥,我也好想喝哪,你……你可以赊一杯么?”小方眯起了怪眼,道:“小本生意,恕不赊欠。”崔轩亮埋怨道:“你好小气,我又不是刚认识你,亏你还姓方呢,小方、小方、不大方。”他打蛇随棍上,正吵闹纠缠间,桌上却多了一只茶杯,低头一看,正是杯冰凉椰水来了。小方还是挺大方,终于免费相赠了。崔轩亮大喜道:“小哥!你真好!谢谢你了!”他急急去拿茶杯,正要一口灌下,忽然那杯给人抢先取走了,随即咕咕嘟嘟地喝了个干净。 前传 最末篇 最末篇 崔轩亮狂怒道:“谁偷我的椰水?”话还在口,却听“嘿”地一声,那小方急急向前一扑,竟已逃到了柜台中,崔轩亮心下一惊,不知生了什么事,正要转过头来,忽然脑袋上按来一只手掌,附耳警告:“别动。” 崔轩亮背心一凉,好似给人用刀抵住了,他呆呆看着对座,只见孟谭一脸骇然,上官梦则是脸色大变,料来背后定来了什么可怕人物。他不敢转头,也不敢逃走,慢慢的,只见一只手掌从背后伸来,五指撑开,握住了一颗大椰,但见指力所过之处,那椰的硬壳慢慢裂了开来,渗出了汁水。“……”奇怪的说话声中,“剥”地一声大响传过,硬壳爆开,汁水纷飞,孟谭与上官梦看入眼里,都是骇然出声。那人俯身附耳,淡淡地道:“这样的指力与贵国少林寺的和尚相比,谁强谁弱?” 这捏破椰的指力为强悍,世上唯有传于琉球的“唐手”、与那嵩山少林寺的“大力金刚指”能够办到。崔轩亮听这人口音不似汉人,心下更感害怕,他悄悄瞥过了眼,只见背后立着一人,胸前衣襟敞开,露出了毛茸茸的胸膛,衣服上却绣了一个记号,外如八角,内藏条杠,活像个“”字。崔轩亮猛吃一惊,喃喃地道:“这……这东西挺眼熟的……” “……”那人俯身过来,附耳道,“这叫做‘折敷字’,是我家族的徽章。”听得此言,崔轩亮犹如五雷轰顶,脑海里已然响起了天绝僧的谆谆告诫。今日上午亲眼所见,岛北港口处停泊了一艘东瀛船,甲板上悬了一面旗帜,便绣着这个记号。那时听天绝僧说起,这是日本“河野党”的家徽。据说他们剑法冠于全东瀛,曾于鹰岛击败过忽必烈的大军,战法残忍,犹胜蒙古云云。 朝鲜人可怕,东瀛人更为可怖,崔轩亮牙关战抖,不知要生什么惨祸,正害怕间,那人已伸出了毛茸茸的大手,来到自己的怀里,先掏出了手帕、铜钱,之后又找出了两锭金条,却是看也不看,随手抛到了地下。 “……”那毛茸茸的大手捏住了崔轩亮的头颅,淡然道:“东西呢?”完蛋了……想到怀里那只钥匙,崔轩亮牙关战抖,这才晓得大难临头了。都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可若是有个姓崔的小匹夫自作聪明,却把那块宝璧扔掉了,那却该如何呢?崔轩亮眼中含泪,低头无语,那嗓音轻轻又道:“,想喝椰水?我再捏给你喝?”脑骨上一阵剧痛,好似给铁钳夹住了。崔轩亮大哭道:“不要喝、不要喝。”那嗓音附耳道:“……那东西呢?可以交给我了吧?” 这人的汉语怪腔怪调,听在耳里只有加倍阴森,崔轩亮快哭出来了,只是低头忍泪:“我……我如果告诉你,我……我已经把钥匙弄丢了……你……你会相信吗?” 那嗓音带着叹息:“在东瀛……每回有武士弄丢了东西,你晓得他的主公都怎么说呢?”崔轩亮哭着摇头:“我……我不知道……”“头……”那嗓音转为冷酷,“你吃饭的那颗头,怎么不弄丢呢?” 崔轩亮真一把鼻涕一把泪,不知自己怎会如此倒霉,正要大哭,猛听“嗡”地一响,上官梦腰挺背后,左手向后一扬,但见她左手握一枚金环,边缘锋锐如刀,已然割向了崔轩亮背后那人。上官梦之前从未展露武功,此时招,当真是既准且毒,招招致命。骤然之间,锵锵两声大响传过,店内寒光大现,似有人持刀砍向了上官梦。崔轩亮猛觉头顶一松,背后那人好似放开了手,机不可失,急忙向前一纵,半空回出一掌,厉声道:“雷霆起例!” 轰然巨响中,来人以“唐手”的刚劲对决八方五雷掌,双方各出全力,只听一声闷哼传过,那人双足一晃,向后连退七八步,崔轩亮则是一步未动,区区一招之间,便已挣脱了对方的掌握。 崔轩亮并非孱弱之人,他是“飞虎”崔风训之,“八方五雷掌”护身,岂同小可?他摆出掌法起手式,正要放话,却听孟谭大悲道:“梦!你这傻丫头!”寒光颤动中,众人眼里看得明白,只见上官梦的喉头上架着两柄刀,那是东瀛刀,便是日本人口中的“剑”,已然一左一右架住了喉头,交叉成十,只消轻轻一绞,便能将她的脑袋割下来。 双方终于面对面了,只见客店里或站或坐,共有十数名东瀛武士。角落处则坐着两名贵族,一位是秃顶和尚,只在低头饮茶;另一人身穿奈良古服,胸前也有一枚家徽,正是那“折敷字”。人群最末则站着一条大汉,头戴斗笠,双手抱胸,腰悬一柄古旧刀,看他对场内局势漠不关心,想来此人的武功必定冠于全场,是以无人胆敢指挥于他。 大事不妙,崔轩亮虽已脱险了,上官梦却成了对方的人质,随时会给押回去,以东瀛武士对待敌人之凶毒,后果不堪设想。刷地一声,双刀闪过,上官梦尖叫一声,闭紧了双眼,却见那两柄刀已然插回了那人的腰间,手法竟是快若闪电。那武士俯身过来,搂住了上官梦的纤腰,自在她鬓旁厮磨,微笑道:“支那女……” “支那”是天竺古称的,取自“摩利至那”,意为“智能之神”,这二字殊无一分恶意,可来到东瀛后,却多了许多不堪入耳的用法,久而久之,竟成了侮蔑贱称。眼看未婚妻给人搂住了,孟谭大怒欲狂,厉声道:“放肆!”他从背后一抽,取出了一柄无头短棍,锵地劲响传过,短棍已然化作一柄长大铁棒,便朝那武士头上敲落。 这便是“铁棒”孟中治的看家本领,昔年他远征安南,便曾大显神威,打得梨家诸将落花流水,却不知传到了儿手中,还剩几分?双方相隔丈许,铁棒及远,势道威猛,那武士却是不挡不避,只把手臂搂在梦的腰上,脚上轻抬,飞起了一只木屐,顺手一抓,随即狠狠向前抽打。 啪地一声大响,木屐扫来,竟已重重抽了孟谭一记耳光。当此奇耻大辱,孟谭张大了嘴,他退开了一步,抚摸着面颊,好似不可置信。 那东瀛武士搂住了梦,微笑道:“支那女,你的?” 孟谭怒道:“没错!她……她是我的未婚妻!”那人微笑道:“什么名?”孟谭咆哮道:“她叫上官梦!是永乐帝座前名将上官义之女,你快放了她!否则她爹爹找上门来,跟你倭奴举国没完!”那武士笑了一笑,便弯下腰来,自在上官梦耳边述说:“支那女,在你丈夫面前抱你的男人,名叫河野洋雄……外号‘生试七胴’……”他一边嘶嘶冷笑,一边手指背后:“那边是河野龙城……生试十四胴……”说话间竟凝视着孟谭,眼神带了几许兴奋。 上官梦大怒欲狂,猛地张开贝齿,便朝那人的手臂咬落,直咬得那人手臂出血。孟谭狂怒咆哮,随即举起了铁棒,便朝那人的脑门敲去,河野洋雄裂嘴笑了,便将梦推了过去,让她用脑袋挡未婚夫的杀招。“小心!”崔轩亮见这棍来势猛,恐怕孟谭收手不及,忙将他推了开来,但听“啪”地大响,木屐狠狠扫出,孟谭竟又挨了重重一记耳光,登时他的脸颊高高肿起,竟在脸上留下了一道清楚鞋印。 东瀛武士有所谓“斩弃御免之权”,意思便是姓若对他无礼,他轻则可用木屐掌嘴,重则可拔刀杀人而无须受审,这便是武士特有的权柄。看得出来,他要在上官梦的面前羞辱她的丈夫,唯独如此,他才能一口气征服两个人。河野洋雄笑了一笑,他的手慢慢游移,好似要触到上官梦的身上,这也是武士的另一个特权,强者的特权。孟谭双眼湿红,泪水在眼眶滚来滚去,那上官梦也在低声啜泣:“爹爹,救我……”河野洋雄笑道:“支那人,想不想妻让河野党玩弄?”孟谭忍泪道:“不……不要……”河野洋雄抛来了一条绳,指着崔轩亮,呵呵笑道:“绑住你的朋友,救你的女人。”崔轩亮大惊失色,孟谭也是浑身战抖:“你……你要我绑住他?”河野洋雄嘿嘿一笑,道:“是,我要你记得,今晚让你出卖廉耻的男人,名叫河野洋……” “雄”字未出,猛听“砰”地一声,一条身影快捷无伦,已然抄起了地下木屐,便在河野洋雄的脸上重重打了一记耳光。这一抽用尽了毕生气力,直打得河野洋雄脸颊肿得天高,瞬息间由红转紫、由紫变青,那上官梦则给那人一把扯过,推到崔轩亮的怀里去了。 “混蛋。”那人朝地下吐了口痰,道,“烟岛第一打架高手在此。遇上了我,算你们运气。”众人大喜过望,急急来看,只见那人眯着两条小眼缝,满脸执拗神气,却正是那小方出手了。仗义每多屠狗辈,这小方连刀也没带,连武功也不曾,仗着眼力快、胆大,竟在刹那间赌命一搏,在那东瀛武士的脸上狠抽了一记。 河野洋雄的脸颊肿起,浮出了字,小方打量着那人的面颊,沉吟道:“城下町……大介屋……你的木屐是在那儿买的吗?”四下哄堂大笑,上官梦欢容掩嘴、崔轩亮捧腹大笑,连孟谭也忘了适才的屈辱,只管笑得泪眼渗出。屋角传来“咳”地一声,那斗笠男双手抱胸,说了几句东瀛话。河野洋雄伸手按住刀柄,独脚一只木屐,却也不脱下来,只一拐一拐行向前来,猛听“刷”地一声,武士刀已然迎空亮出。 河野洋雄要杀人了,其余武士并未随同出手,因为这场灾祸是他自己挑起的,他必须独力解决。若不然,他便得切腹自尽,完成武士的责任。 对方杀气腾腾,小方却不害怕,只管走上前去,竟要与那人放对了。崔轩亮大吃一惊,他曾与小方对过一掌,晓得此人并无武功底,忙道:“小哥,千万别和他打,这人……这人很厉害的……” 那小方眯着双眼,附耳道:“你们听好了,等会儿我号令一下,你带着你那两个朋友,赶紧去找掩蔽。”崔轩亮讶道:“找掩蔽?什么意思?”小方道:“你别管,反正我这辈打架还没输过。你看着便是了。” 双方相距五步,一持木屐、一持日本刀,彼此渐渐靠近。那河野洋雄神色兴奋之至,只提着杀人凶刀,慢慢朝小方走近。这不是开玩笑的,河野洋雄自称“生试七胴”,即使椰硬壳也能捏破,依此腕力指力,出刀之势必也雄烈,可小方却是个寻常人,想他不过气力大些,胆大些,日常善于搬货,却要怎么应付国之武士? 但见两人越走越近,五步、四步、步……小方猛地步并两步,冲上前去,便把手中木屐狠狠抛出,河野洋雄目露喜色,“八嘎”一声怒吼,武士刀便已横斩而出。“刷”地一声,刀砍出,似连天空也给切断了,小方拼出吃奶气力,狠命向旁一纵,听得一声闷哼,小方跌到了地下,那木屐却飞到了对街,撞破了二楼窗扉。 这一扔根本毫无准头,主人翁更已摔倒在地,这一跤摔得奇重,他半晌爬不起来。河野洋雄冷冷一笑,他穿著单脚木屐,一拐一拐来到小方背后,嘴角带着诡异喜悦,慢慢提起了日本刀,正要朝他身上刺入,崔轩亮大惊失色,还不知该不该上前去救,却听小方狂喊道:“大家趴下了!” 崔轩亮抱住了梦、孟谭,人死命望桌下去钻,便于此时,只听“轰”地一声巨响,一个影飞了过来,直直踹上了河野洋雄的胸口,听得咔嚓一阵乱响,这人的肋骨竟给踢断了,随即身飞出了两丈远,“砰”地一声,重重地撞上了照壁。 众人心下震动,还不知生了什么事,陡听“啪”地大响,堂上现出了一个身影,他手持木屐,奋力暴挥,抽得一名河野武士飞了出去。随即手刀劈落,又打得一人趴到了地下。众武士大惊失色,全数擎刀在手,急急向后退开。日本武士群情耸动,崔轩亮、上官梦等人也是满面骇然,忙从桌底下探头出来,只见堂上站了个英俊男,身高八尺,不怒自威,背后还负了一口石造棺材,正是那“目重公”明国勋到来! 明国勋双手紧握,看他仰天暴吼,声势当真慑人无比。崔轩亮又惊又怕、又慌又疑,眼见小方爬到了桌下,忙道:“你……你怎么认得这家伙的?”小方低声道:“你瞧对面。”上官梦眨了眨眼,只见对街的馆名叫“汉阳春”,却是卖高丽烤肉一类的。 小方低声道:“我下午就见到他了,这怪人背着一口棺材四处游荡,其后还去对过吃铜盘烤肉,形状怪得离奇,想必武功也高。我想反正死一条,性死马当活马医,把木屐扔了过去。”崔轩亮苦笑道:“你怎知他会过来?”小方附耳低声:“朝鲜人生平第一恨事,便是给日本木屐打中。” 正说话间,门口响起了朝鲜话,来了五六人,当先一个老者面色青森,手提“大武神王剑”,正是“高丽名士”柳聚永,另一个腰悬济刀,面色似笑非笑,却是“济国手”崔中久,看这大头目来了,申玉柏等随扈武官后脚便到,人人交头贴耳,想来还在打探“华阳君”因何怒。 朝鲜明国勋是惹不得的,看他把那木屐握在手上,目光凌厉,仍在四下寻木屐的主人,殊不知那“河野洋雄”早给他一脚踹了出去,至今倒于地下,口吐鲜血,死活不知()。河野洋雄一招便倒,看这群东瀛武士本是来抓崔轩亮的,现下却已腹背受敌,内有明国勋,外有“济国手”崔中久、“高丽名士”柳聚永,如今却该怎么招架? 一片寂静间,河野武士缓缓向堂内撤退,堪堪退到了一处板桌前,却见一名和尚缓缓起身,他咳了一咳,以汉语道:“华阳君,给老衲一点面,大家井水不犯河水,事情到此为止,好么?”那明国勋不必通译,自管叽里咕噜地骂了起来,一旁崔中久便道:“逸海上人,我家主公说他还在找荣之介的下落。你若有他的消息,还请趁早奉告。” 崔轩亮等人一旁听着,才知这和尚名叫什么“逸海上人”,听他淡淡回话:“崔施主,请转告你家主公,老衲若有荣之介的消息,还不早早去捉拿他?为何要在这儿大兜***?”明国勋听罢之后,忽然冷冷说了几句话,崔中久不改吊儿郎当的性,只哈哈一笑,通译道:“别说这些了。上人,我家主公言道,上巧逢,想请你过去吃顿饭,不知阁下能否赏光?” 逸海上人叹道:“老衲是出家人,只能茹素。“崔中久笑道:“上人既然人也杀得、畜生自也吃得,何必假惺惺忌什么口?我看上天有好生之德,为免大动干戈,你还是赏个光吧。”逸海上人淡然道:“好吧,想请我吃饭的,便请上来。”崔中久嘿嘿一笑,自恃刀法高明,自不把“河野党”放在眼里,正要踏步上前,忽然屋梁上泥沙飕飕,一道灰影从天而降,挡到逸海上人面前。崔中久面色微变,向后退开了两步,颤声道:“阎将军?” 东瀛主力到达,这些人全是山中刺客,个个精通忍法暗杀之术,想来武功之强,足与朝鲜群雄一搏。猛听“刷”地一声,一名武士扬刀在天,气势颇为不凡,道:“越智氏孙,领教朝鲜人刀法()。” 双方剑拔弩张,明国勋深深吸了口气,向前踏上了一步,想来要亲自应战了。逸海上人叹了口气,慢慢从背后解下了一只包袱,道:“华阳君,奉劝你一句,别和日本为敌……真的……那不会划算的……”说话间,包袱解开,亮出了一柄黑玉晶莹的宝刀。 “北鞘!”骤然之间,崔中久、柳聚永,人人心下震动,全都向后退开一步,躲到了明国勋的背后。逸海上人抚摸手中的宝物,低声宣念佛号。但见这把刀并无握柄,仿佛是只空鞘,可那鞘身却有流金隐隐,宛如梵,更铸下了四字刀铭,见是“谷神玄牝”。 明国勋背负石棺,握紧双拳,双瞳虎虎生威。逸海上人则是默默无言,只将北鞘悬挂腰间,便自向前行去。双雄即将相会,崔轩亮瞧在眼里,忍不住掌心出汗,一旁孟谭、小方、上官梦也都目不转睛,只等着看两国高手对决。面前的“华阳君”有许多名字,他是朝鲜第一高手,也是人称的“目重公”,武功手段所向披靡。至于这位“逸海上人”,他没什么名气,也没什么人在乎他的来历,不过靠着腰上悬挂的那柄奇怪兵器,这人便不可小觑。东瀛是刀剑之国,武士有时仅仅是刀剑的奴仆,而非是刀剑的主人。是以“华阳君”的真正对手恐怕不是逸海上人,而是这柄黑黝黝的“玄牝之器”大雨终于停了,万籁俱寂中,只剩下屋檐上稀稀落落的水滴声,满街寂静中,只听远处传来脚步声响,又有人来了。 “师父……您别老是闷闷不乐的……”一个年轻的嗓音道,“我一会儿带您去的馆叫做‘天下第一辣堂’,听说比咱们四川的家乡口味还辣……您吃了之后,包准喜欢……” 这两人来得好快,明明话声还在远处,但听脚步微响,门外竟已传来一声叹息,若有似无,有气无力,仿佛什么都无所谓、什么都不在乎了()。 来人脚程之快,远凡俗,明国勋长眉一挑,逸海上人也是微微一凛,二人不约而同看向了门口,那儿竟已出现了一老一少两个身影。 崔轩亮望着那名白衣少年,不觉大吃一惊,暗忖:“白云天?” 在上官梦的羞呼中,白云天已然抵达战场。此人年约二十四,相貌俊美,神色带了一抹自负,身上更背负峨眉至宝:“白眉剑”。至于他身边的那名老者,却是无人相识,看他宽袍大袖,潇洒儒雅,隐隐有道家出尘之气,仿佛真是个峨眉羽士。只不知为何,他的脸颊黑了半边,仿佛是给老天爷刺面降罪,让他成了个“天上谪仙”。 白璧瑜来了,西南第一高手,已然大驾光临。他瞧了瞧明国勋,又看了看逸海上人腰上的“北鞘”,旋即眯起了眼,轻声道:“云天……咱们可是走错地方了?”面前强敌环伺,白云天不由擦了擦额头冷汗,道:“没有……就……就是这儿……” 白璧瑜点了点头,他像是很久没打架了,有些见猎心喜,旋即拉开宽袍,露出腰上的那柄木剑,但见那剑身腐朽破烂已,不足一使、不堪一击,如此寒微无用之物,何如两手放空,双掌无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