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贞姬妾》 001 回到原点 大盛王朝三十一年,二月初九。(.无弹窗广告) “前面就是城门了,小姐——” 马车渐渐慢下来,传入耳中的,是年迈马夫的声音。 一手拨开马车的帘子,穆槿宁望着前面井然有序排队的车马,微微怔了怔。眼前正是她从丘垚城出发,走了整整三日之久官道的最终关卡。 是终点,也是原点。 她扶着马车,冷冷望着那遥远高大的宫殿,面无表情。离开京城两年多,这个出现在她梦里无数次的地方,这个让她在痛苦流泪的时候还魂牵梦萦的地方,她看不够,一眼看不完,恨不得将眼前的景象全部都镶嵌在眼底心里,恨不得将那些个熟悉的地方,一一走过。 周遭的风景,周遭的人流,喧嚣热闹,繁华景象,车水马龙,似乎什么都没变,似乎她失去的只是一个昨天。 却又似乎,一切都变了。 变得她睁着眼睛,却觉得陌生,觉得冰冷,觉得不认识了。她一直以为自己再也无法回来了,要老死在塞外边境,那里一天一天都过得好慢好慢,两年多的时间,她是数着日子过来的。 原以为流放塞外是最苦痛的记忆,呵,其实重回故地,重回让她喜爱又胆颤心惊的大盛王朝,才是最寒心的。 要是以前的穆槿宁,早该开心雀跃,而两年后的穆槿宁,却双目酸涩。 在冬日的阳光下,槿宁手脚冰冷,直挺挺伫立在城门前,心口那一阵阵阴冷却又火热的愤怒跟绝望,汹涌,翻腾…… 是啊,她一直以为是德庄皇后扶持她,怜悯她,喜爱她,让她陷在这个没有自知之明的误会泥潭中数年之久——她太傻,太傻,竟然傻得将德庄皇后当成自己在皇宫中立足的强大靠山! 她,穆槿宁,其实不过是皇室宗亲最偏远最无权无势的那一族,宗室子女人数逾百,在德庄皇后的眼里,穆家的分量根本是一颗微尘,不值得六宫之主耗费心力多看一眼。她虽然被封为郡主,这个看似尊贵无疑的名号,却又引来朝堂多少人的冷眼跟讥笑!只因为——她是用自己天生痴傻的爹爹换来的同情!有郡主的封号又如何?德庄皇后常常召她进宫又如何?在两年前,她也生生记得,没有人愿意在龙颜大怒的皇帝面前为穆家多说一句话,包括那位她觉得格外亲近宛若亲娘的皇后娘娘。 皇室这个大家里面,是没有人情这样东西的。她也是在那时候,才看清楚这人世。 无论是对穆家冷淡的皇帝,还是对穆家照顾的皇后,又有哪一个不在运用恩威并济的手腕?! 觉得可怜的,就施舍恩情,觉得碍眼了,就除去抛弃。 如今在皇后娘娘面前得宠的那些宗室女子,大抵都是有个厉害的爹爹厉害的人缘,而她穆槿宁,早就一无所有。两年后归来的穆槿宁,即使免去了在塞外流放颠沛流离的艰难,那个罪臣之女的污名,却要伴随她一生。 她爹爹虽然继承祖宗荫蔽,被封为郡王,却因为天生痴傻,没有实权封地,在这皇室自保都难,更别提帮助自己生存。十五岁之前,她总是笑嘻嘻贴着德庄皇后的身边,最爱去的地方是景福宫,最爱看的是后宫的风景,皇后让姑姑捎给她的精致糕点糖果,都能让她欢喜好几天。她最讨厌的是回家,回到冷清的穆府,看到自己的爹爹,那个与任何一个玩伴的爹爹都不同的男人。 爹爹大哭的样子,大笑的样子,手舞足蹈的样子,拉着她的手不断喊着她名字的期盼的样子,她都讨厌,都憎恶。 如今她才觉得自己可笑,更可恨。 她恨了爹爹好多年,在流放的当初也恨着爹爹的愚钝被人算计利用连累,在去塞外的路上,每一夜她都在噩梦中惊醒。她恨爹爹,她恨他不但不能成全她的人生,还要毁掉她的命运,如果她有的是一个跟罗云郡主,娇灵郡主一样的爹爹,她一定可以不用过这样的人生!她厌恶被人嘲讽,白眼,她甚至不贪心,即便没有大富大贵也只求安定舒适——可惜她忽略了,那些也不过是暂时的繁华。两年前那件事,哪里是因为爹爹是傻子郡王才无人在意所以判以重罪?不,哪怕爹爹是一等一的贵族,一等一的红人,皇帝要抛弃的话,也是迟早的事。(.无弹窗广告)参与叛乱,知情不报,本该死罪。最后流放塞外,皇帝不单除掉一拨对自己无用对皇族无用对大盛王朝无用之辈,更借用这个最好时机让百姓人人称赞天子的宅心仁厚。 唯有她,清楚天子的刻薄狠心。 午夜梦回时,她甚至常常觉得,皇帝一定是厌恶爹爹吧,否则怎么会在雍安殿堂上下这么狠的手?!但她却又找不到理由,堂堂天子如何厌恶一个痴呆之人?!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这才是天理。 “小郡主——”一道温厚熟悉的声音,伴随着仓促的脚步声,传入她的耳畔,打破了她漫长的追忆。 从城门口疾步跑向她的正是个圆脸妇人,穆槿宁的眼底猝然有了光彩,朝着她微笑。“奶娘……你怎么来了?” 妇人满心欢喜:“知晓小郡主今儿个到京,奴婢自然要来给郡主请安,给郡主接风洗尘。” 那个字眼格外熟悉,听着却又格外惊心。曾让穆槿宁觉得无上荣耀的名号,原来也可以变成最大的讽刺。穆槿宁微微蹙眉,拉过妇人的双手,笑靥不改的平静,默默垂下了好看的眉眼。“我早已不是郡主,可别让人听见,隔墙有耳,连累奶娘,生出是非——” “好,奴婢明白了。”妇人闻言,简直不敢相信这是自己一手带大看着长大的任性小姐,不觉眼眶发红。当年雍安殿上的风波,牵累到年仅十五豆蔻年华的郡主。郡王发配到大盛王朝最北的孤城风砢,而郡王府所有女眷,则流放到最西边的塞外丘垚为官婢。唯一的亲人天南地北无法相见,这两年多煎熬,多心酸,又当真一言两语就说得清么? 在京城,郡王府绝对不算是最有势力最有风光的大户人家,却也过的安安稳稳,这小郡主的生母早逝,府里的下人也都把她当成主子看待,可惜……。当年养尊处优瓷玉娃娃一般的大小姐,如今却清瘦孱弱,宛若池中一朵孤单的白莲。那双紧紧握住自己的手,虽然依旧白皙,却也不像当初软玉无暇,粗糙细微的伤口,握在手心都觉得疼。 妇人想到此处,顿觉鼻酸,却依旧强装笑脸:“奴婢来替郡主拿行李,把包裹都给奴婢吧。” 穆槿宁微微点头,妇人从她手中接过,蓦地愣住了。只有一个青色布包裹,尽管如此,包裹也瘪瘪的。“这——就一个包裹么?” “都快三年了,身边那些物什早就耗费光了。”面对奶娘的过度惊诧,穆槿宁却只是挽唇一笑,那双墨黑色的眼瞳之内,没有因为姣好面容上的浅淡笑花,激起更多的涟漪。她比两年前的穆槿宁更加潦倒贫瘠,但却失去了那份过度的骄傲跟自卑。 她变得更平静了。 如今,她觉得这样的结果未免不好,但经历的过程却难免坎坷波折。 她这趟回京,随行只带了一套贴身衣物跟盘缠,就算有金山银山,两年前也早就扩充国库,更别说穆府少得可怜的家产。再说了,此行她不易招摇,她回京,并不风光,若还打肿脸充胖子,更可悲。 半百妇人闻到此处,皱了皱眉,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将青色布包背在肩头,注视着眼前的十七岁女子。 穆槿宁的身影在日光之下,更显苍白,仿佛是一朵云,好轻,仿佛是一阵光,就快要消失一般的虚幻。 妇人细细打量着,小郡主跟她生母,长得越来越相像了。 二十年前,进宫的秀女那淑雅在秀女之选下落榜后,却不曾出宫,跟在德庄皇后身边整整一年,因为善于为人处世,温柔细心,成为皇后面前的红人。一年后,皇后把她把赐给了穆郡王,成婚第三年,诞下一女,皇后亲自赐名为崇宁郡主,对其疼爱有加,也是大盛王朝近年来唯一一个身份不足却被破格晋升为郡主的宗室女子。 那淑雅清丽婉约的美貌,在穆槿宁的身上尤甚,若说那淑雅的姿容是一颗珍珠的话,穆槿宁便是东海明珠。那清澈眼瞳,那深深酒窝,一笑起来的话便无法让人移开双目。如今她只着一身水蓝色布衣罢了,长发披散在脑后,只单单梳着素髻,黑色绸缎般的发丝上空无一物,也依旧清灵脱俗。 “怎么小姐竟是一人过关?紫玉小姐呢?”妇人这才留意到,眼前只剩下孤零零一个穆槿宁。虽然郡王府以往的下人早已分散,但紫玉是早年就来投靠郡王府的亲眷,十几年来跟穆槿宁从不分离。即便流放在外,两人也是在一起,比亲姐妹还要亲密,紫玉对穆槿宁也是忠心耿耿。妇人自言自语,不无疑惑:“太子大婚,大赦天下,不说皇后娘娘也点头了,郡王府的人都可以回来么?” “表姐没回来……。”穆槿宁的喉咙一紧,余音苦涩无力,马车后猝然传来些许声响,她面色一白,疾步跑向马车前,捉住布帘,整个人都钻了进去。 是听错了么?怎么好似婴儿啼哭的声响?妇人拧着眉头,不知穆槿宁为何惊慌,只待她一同见到空空的马车内盛放的是何等的珍贵物品,猝然低呼一声,肩膀的包裹也猛地滑落。 “这!” “是个男孩。”穆槿宁将那个白色襁褓抱在怀中,靠在马车边,阳光照亮了这个孩童的面孔,约莫才一岁大的孩子,五官却是清秀至极。仿佛是不适应京城,孩子哭得厉害。奶娘是吓坏了,她一眼就看得出来,她却还是撑着自己,笑着说下去,云淡风轻。 “郡主,是你的——”妇人睁大了双眼,语气都急促起来。 她避开奶娘炽热的目光,突地心口一阵闷,只能垂下双眼,轻轻拍打不断啼哭的孩子。“孩子生得很好看吧,奶娘。” 妇人望着那清绝的笑靥,却呆若木鸡。她沉默了些许时间,说话之间,也带着颤抖,手背覆上穆槿宁的手,她也只能挤出笑,尽力说些贴心的话,不想让穆槿宁伤心。 “都三月天了,小姐你也不多穿些衣裳,看这手都冻红了。” “是啊,京城,真冷。” 穆槿宁顿了顿,心里像是有很多话,却又只能说出这几个字。那一张张面孔,一种种神情,一幅幅画面,都像是闪电般越过她的眼前。 她的心境似乎已经平静了。 却又好像暗潮汹涌,无法平息。 ……。 本书由本站首发,请勿转载! 002 可笑的重遇 “老爷回京两天了,早年郡王府卖了,奴婢还怕老爷小姐无处安身,听闻皇后娘娘派人给找了一处居所,虽然不大,但清爽安静。” 一路上,听着奶娘的话,穆槿宁默不吭声,跟随着她走了去。 她曾经贪恋的,痴迷的,在乎的那些个人,其实并不是最重要的。她恨过天子,甚至恨过皇后,但只是她在边塞宣泄情绪的一种寄托。如果不去恨他们,不去恨那些高高在上又可以主宰世人命运的主上,她也许一天都挨不过去。 她回京最想见到的,是爹爹。 “奴婢先带这个孩子去歇息了,老爷就在庭院,怕也等了小姐很久了——” 奶娘笑着说道,怀抱着入睡的婴孩走向一旁的院门。 穆槿宁的视线锁住庭院中的景象,那个男人,她自然认识,但她这才发现过去的十七年,她甚至没有一天,没有一日,没有一次是好好看过这个男人。 穆峯一身绿色常服,黑发披散在脑后,端端正正坐在桂花树旁的石凳上,手握着毛笔,那副表情宛若刚去学堂的孩子。 地上,桌上,笔下,是杂乱的宣纸,上面满满当当写满了龙飞凤舞的字体。 她轻轻走过,接近,白色的纸,墨色的字,呵——好熟悉的画面。 突然她被一个女子猛地撞开,那个女子娇小的身躯,却藏匿着无穷的怒火,穆槿宁眼看着她狠狠践踏,将那些苍劲有力的字体,撕成粉碎,碎片如雪花飘散在半空,像是一场瓢泼大雨,隔开她跟那个男人。(.) 仿佛这样还不解恨,那个红衣少女的肩膀因为生气而剧烈起伏,那个男人喊住她,少女却猝然转身离开。 一张一模一样的脸,就在咫尺之间。 这个骄傲的少女并不是别人,而是以前的自己。 穆槿宁伫立在原地,手脚冰冷,她突地看到自己的任性,常年以往,伤害真正爱她的人。 这世上唯一,真的爱她的人。 两年多了,她都变了,而那个男人却还是跟两年前没什么两样。他算是皇亲国戚中长得最仪表堂堂的男子了吧,他的眼底没有人世间的猜忌和冷漠,他即便年约四旬依旧黑发年轻,他就在她的眼下专注的沉溺在一个人的世界。 这个男人好似没有变老,时间的残酷都没有消磨他的英俊,更没有让他衰老丑陋,两年多的流放,他只是瘦了许多。 她担心的太多了,穆槿宁蓦地嘴角扬起,缓缓俯下身去,拾起那地面的一张张宣纸,小心翼翼宛若珍宝地整理在手掌中,几十年如一日,他写的四个字,她不用看都清楚。 淑雅。 槿宁。 那四个字,就是他全部的世界,全部的想念,全部的财产。(.好看的小说) 一个妻子,一个女儿。 早逝的妻子。 不孝的女儿。 尽管如此,他心目中的世界还是牢不可破,固若金汤。 穆槿宁将那一叠宣纸轻轻贴在心口,仿佛那未干的墨香,平静了自己的心智,温暖了自己的冷漠,十几年身处围城,她不愿走出去,却还总抱怨爹爹走不进来。 “爹爹的字,真漂亮。”她苍白的指尖,轻轻拂过娘亲的名字,眼底渐渐温热起来,这样一句称赞,是真心,却也迟了十几年。 痴傻之人,却也痴情。对妻子的痴情,对儿女的痴情,对家的痴情,这世上又有何人可比? 穆峯满心激动,面目通红,甚至连手中的毛笔都摔落在地,视线紧紧锁在收着宣纸的那名女子。站在他面前的她,两年多前还是个只到胸前的少女,如今却已经快到自己肩膀处了。那正是他心心念念的人啊,是他的女儿啊,明明是中年男人的俊朗面目,炯炯双眼之内流露满是孩童般的热切。“宁儿,是真的吗?” 她以前总不愿意承认,看到爹爹沉迷书法也总说他的字写得丑,即使这是他世界中唯一的消遣。即使,愚钝的男人,居然有书写的天赋异禀。 “爹爹,这两年,你受苦了。” 穆槿宁轻轻张开双臂,环抱着那个高大的男人,她默默闭上双眼,泪水无声弥漫整个面颊。 这是她懂事之后,第一次抱爹爹。 这个拥抱,迟到了十多年了。 她的人生,错了十七年,太子大婚大赦天下,她回来,也是天意。 上苍给她一个机会,她要重新再来。 她要变成一个崭新的穆槿宁。她要开始学会一个人守护,她人生中最重要的人。 “宁儿,宁儿你刚才叫我爹爹了?叫我爹爹了是吗?我没有听错吧。”穆峯突然才回过神来,他虽然愚钝,却听得清楚。他猝然推开穆槿宁,这才看清她白玉面容上的泪水涟涟,不禁慌了,双手急忙抹去她的眼泪。 他向来最怕看到,女儿的泪,就算再难过,只要见到她眼里委屈又愤怒的泪光,他就会避开穆槿宁。没来由的,他再度束手无策,穆槿宁的眼泪炽热的让他手心微微发烫。“宁儿不要哭,宁儿乖,是爹爹惹你哭了吗?爹爹不好,爹爹给你买梅干——” 跟她相比,两年多让她成长历练,而爹爹,更像是个孩童。 穆槿宁轻轻捉住他宽厚的手掌,他的手心依旧温暖,更没有任何茧子,她终于放心了,中叔用最后的钱财买通了遣散流放的头领,总算没让养尊处优的爹爹在塞外受尽非人待遇。即便吃住简约,总还是不需要服侍别人过活。 “买梅干吃吧,爹爹。”她轻轻地笑,眼神迷茫又灿烂,依靠在穆峯的肩头,这样的撒娇,是十多年来未曾有过。 她太在乎别人眼光,才会迷失了自己的心。 “好啊好啊,宁儿跟爹爹去市场……。”男人开怀笑着,他虽愚钝,却也有最初的喜怒哀乐。 她没想过,这次的决定,居然会让她不经意遇到那个人。 如果她可以预见的话,一定会乖乖躲在府邸。 如果不是爹爹跑的太快消失在人海,她焦急寻找,如今,她也不可能横穿胡同,被疾驰而过的那匹黑色骏马,吓坏了腿软瘫坐在原地。 骏马的主人单手勒住缰绳,喝声,阻止了马蹄踩踏在她身上的结局。 她一手覆上心口,不知为何,居然一时间心痛如绞。她也曾经策马疾驰在市场上,但如今她是庶人,更不能得罪京城达官贵族,给自己找麻烦。想着要跟对方致歉,她蓦地抬起头来,傍晚时分的阳光明明就很微弱,她却在那一刻,看不清骑在马背上,高高在上的那个男人。 “王爷,出什么事了?” 身后传来马蹄声跟男人的问候声,王爷两个字,更让穆槿宁心口紧缩。 突然,她恨不得遁地而走。 那是她回到京城,最不想见最不愿见的那个人。 ……。 本书由本站首发,请勿转载! 003 补偿 突然,她恨不得遁地而走。 那是她回到京城,最不想见最不愿见的那个人。 “什么人不长眼睛,横冲直撞,耽误了王爷的行程,还不快滚开!”侍从的责骂更加凶狠。 穆槿宁蓦地捉起裙裾,急急忙忙低下头去,也不顾自己脚踝处隐隐作痛,只能卑微地跑开。 在京城,贵族的马踩死贫民,不是马太快来势汹汹,而是贫民不长眼睛挡路找死。 让她滚开的时候,她该识相的滚开,否则,就要赖上一顿好打了。 “走!” 那个男人,约莫二十三四,一袭贵气的宝蓝色祥云华服,银冠束发,身姿挺拔,手执黑色马鞭,日光照在他的面容上,更显得意气风发。浓眉飞扬,星目凝神,他的唇称不上丰厚,紧抿着的时候更觉得冷淡,棱角分明的面目,只有淡淡的疏离跟傲然。他的自负,不耐,在眼底,在微蹙的眉宇之间,呈现的淋漓尽致。 他只是吐出这一个字,仿佛眼角余光都懒得瞥向狼狈逃离的那个蓝衣身影,挥动手中马鞭,继续驰骋而去,蓝色衣角飞扬,随着马蹄踩踏而飞出的尘土,都很快消失在众人眼前。 只剩下马蹄声,仿佛还停留在她的耳畔。 在流放塞外的一开始,她也曾经想过会再见到他,但却不曾想过是跟今日这样的不期而遇。 他坐在马背上,而她,跪坐在地面。 他已经是万人之上一人之下的王爷,而她,却是毫无身份的平民百姓。 她沦落的平凡卑微到他今时今日的身份,一眼都不必看的地步了。 或许很多都改变了吧,但只剩下一件事,从来都不曾改变过。那就是,无论昨日还是今日,还有将来,她穆槿宁都是这样仰望着那个英俊却又傲慢的男人。 他没有看到她,也是好的,今日的穆槿宁,还有谁认得出来么? 更何况,让他看到这般的穆槿宁,她也不想。 还不如她在他的眼前淡出的好—— “宁儿,你摔疼了吗?要买药吗?是不是很疼,怎么又哭了呢?”穆峯听到喧闹声,才从人群中赶回来,目光接触到坐在胡同角落的穆槿宁,一下子急坏了,语无伦次。 她就呆坐在原地,茫茫然望着远方的彩霞,眼底汇入一片无法控制的炽热,崴了的脚踝也疼,胸口也疼,仿佛全身都疼得厉害。 爹爹的话提醒了她,从杂乱无章的思绪中抽离出来,她抹去泪水,苦苦一笑。她总是容易被那个人影响了情绪,她居然又流泪了,不是因为身体的疼痛,而是这样的重遇,让她不知不觉双眼濡湿。 他没想过,她有生之年还会回来吧。 不,或许他根本就不在乎,她是回来,还是老死边疆。 “爹,我们回去吧。” 穆槿宁舒展开眉峰,强忍着疼痛,朝着穆峯微笑,深深吸了一口气,冬日的寒气灌入体内,整个人都神清气爽许多。 抿着嘴角,她缓缓移动步伐,说服自己不疼,踩踏在地面的右脚,似乎也没那么疼了。 再多难堪的遇见,也终究要消逝成过眼云烟。 宫门外。 “爷。” 蓝衣男人身边的侍从之一王镭从马背跃下,直直走向黑色骏马之下,从男人手中接过黑色马鞭,却看着主子迟迟不下马背,才迟疑着问了句。“爷有心事?太后等着召见爷呢。” 男人仿佛没有听到侍从的询问,视线落在远方苍穹之上,方才在路边匆匆一瞥的那个身影,却一直扰乱他的心境至今。 会是他看错了吗?虽然半月前皇兄已经下达圣令,恢复自由之身的罪人包括郡王府牵累到的众人,但他从未想过,她当真还会回京。 他并不觉得京城里还有她的眷恋。 她不该回来。 黑眸一沉,方才的冷淡化为阴鹜,他紧绷着脸,衣袖一挥,疾步走入朱红色宫门之内,高大挺拔的身影,渐渐融入黄昏的晕影之内。 他疾步穿过皇宫,俊挺的身姿步伐苍劲,来自各个宫殿的宫女宫人止步对他行礼俯首——他,秦昊尧,是当今王爷,是皇帝面前的红人。虽出身并不高贵,生母也只是当年一个小小美人,不过年幼时候便跟着皇后,因聪慧冷静而被青睐,如今他在王朝之内担当的角色,更是重中之重。 抬起头,他仰望着眼前宫殿,黄昏时分的光良笼罩整座富丽堂皇的殿堂,润央宫三个金色大字,昭显母仪天下的威严。 下巴一低,他稳步踏入其内,目光落在坐在正中红木长塌中贵气祥和的六旬妇人,她虽然头发斑白,却也依旧风华不减。低头,秦昊尧给她请安,刚要跪下,妇人笑着拂拂手,示意他免礼。 “太子大婚,整个皇宫都热热闹闹的,唯独这个润央宫,来的人却是越来越少了。”皇太后看着秦昊尧坐下,才开了口,声音爽朗清晰,全然不像是老态龙钟。语调一转,她指责起来:“若不是叫人传话给你,你也不来看哀家了。” 不得不承认,在众多皇子皇孙中,这个男子是最为出众的一个。若他是自己所生,或许就会成为争夺皇位的人物。皇帝向来对他冷淡,不过兄弟之中,再无一人比昊尧更出色,所以今年年初,就命他担当监管行宫制造的大任,可见是对他信任有加。 秦昊尧侧过俊颜,瞥了一眼荣澜姑姑送到桌案的龙井,表情从容不迫。他在众人心目中是个凉薄冷酷的人,即便对皇兄也不算热络,唯独皇太后的话,他从不违逆。虽没有血亲,但不无恩德。他这么听下去,安静的表情,因为少了往日冷峻的威严,更显得迷人俊逸。 “你虽不是哀家亲生骨肉,可当年简美人让你搬来与我同住,这一带就是十年,哀家也可在你身上花了不少心血。”皇太后笑望着他,说话全然没有痕迹。 “母后。”秦昊尧淡淡扯唇,说的再自然不过。“儿臣自然明白。” “哀家知道你凡事不愿他人为你做主,但你身在皇宫,更是一朝王爷,自当遵守皇室制度,当年为了穆家那个孩子你一年未曾踏进润央宫,哀家就知道这件事错了。”皇太后依靠在大红色丝绸软垫之上,身子微微倾斜着,眉眼微微弯着,看起来愈发的祥和。她顿了顿,语气愈发缓慢。“所以才不曾逼着你娶亲,但如今太子都有了心上人,你这位皇叔,也该想想自己了吧。” 十几岁的少女崇宁郡主穆槿宁是皇后一族的宗室女子,只可惜是对昊尧一厢情愿,皇太后想到此,不觉眼神黯然许多。她瞥了一眼不远处的年轻男子,果不其然,一听到往事,他的浓眉便紧蹙着,一副不愿再提的疏离模样。 皇太后不禁深深叹了口气:“男女之间,若有喜爱,往后你才会怜惜,王府之内才会平静。当初哀家明明看得到你对崇宁多厌恶冷漠,却也不曾加以阻止,让你耽误这么多年……” 穆槿宁那个孩子虽然美貌出众,但出身在皇族之内太微不足道,更别提她的父亲是个天生痴傻的郡王,这样的背景,哪个皇子皇孙会不嫌弃?更别说如今炙手可热的昊尧了。只是再次想到穆槿宁那灿烂单纯的笑靥,皇太后也情不自禁为她可怜,这般也就多问了句:“你当真如此憎恶崇宁?” 年轻男人的面容上,表情愈发凝重,黑眸之内没有过多情绪。除了皇太后,已经三年无人在他面前提起她的封号了。 仿佛跟随往事,早已在他的心底尘封冰冻。 “连她的名字也不想听到?”仿佛不愿承认自己所看到这个男子的冷漠残酷,皇太后的笑容瞬间消失彻底,不觉提高了音调。 皇子皇孙虽在姻亲之事上并不嫌贫爱富,不过也讲究登对相配,或许昊尧厌恶的也并非只是她,而是——她背后的笑料,她唯一的亲人,那个傻子郡王吧。 “如果母后召见儿臣,只是因为这件事,因为这个人,儿臣无话可说。行宫进度吃紧,今晚儿臣要赶回去监察,请母后容许儿臣先行告退——”秦昊尧起身,薄唇轻扬,冷冷的音,仿佛连谈论,都无可奉告的抗拒。 “慢着!”皇太后闻到此处,不禁皱眉,见他行礼之后准备旋神离开,猛地放下手中的青瓷茶碗,低喝一声:“昊尧!她只是当年的一个牺牲品,你难道心里不清楚?身在宗室不是她的错,被卷入这些纷纷扰扰也不是她的错,喜欢你纠缠你更不是她的错!” “她可以选择不被牺牲。”秦昊尧迈出的脚步,猝然止住,只是这一回,他也不曾回头。他的俊颜之上,并没有任何的表情,眉峰之上一片坦然,说的云淡风轻。“母后的意思,难道她身上遭遇的那些事,都是儿臣的错?” “她才那么小,如何去选择?你知道,她根本没得选择。这个皇宫,这个身份,容不得她选择!”皇太后低喝一声,她身在皇宫约莫五十年,看的事情太多太多,她看得清楚,却也不愿相信昊尧看的不清,不愿相信他的顽固偏执。 秦昊尧微微侧身,默默凝望着盛怒的皇太后,他不再争辩。 “皇室对她父女不闻不问整整三年,这回她回来了,哀家总也要补偿她。”皇太后由着荣澜姑姑扶起身子,一步步走近他,情绪平复下来,淡淡说下去。 补偿?这是个不详的字眼。 后宫的主事者,所谓的补偿,无非是乱点鸳鸯谱,他看到的例子数不胜数。果不其然,骄傲的浓眉不自觉扬起,不悦染上他的黑色浓烈的眼眸之上。 ……。 本书由本站首发,请勿转载! 004 她成什么亲 补偿?这是个不详的字眼。 后宫的主事者,所谓的补偿,无非是乱点鸳鸯谱,他看到的例子数不胜数。果不其然,骄傲的浓眉不自觉扬起,不悦染上他的黑色浓烈的眼眸之上。 “放心,哀家不会把她推给你的。”皇太后抬起左手,指向他,微微笑着,说这话的语气温暖许多,听上去颇为体贴周到。她可怜穆槿宁,却也不会抹杀昊尧的前程。 但一种陌生的感觉,却在秦昊尧的内心深处毫无声息弥漫出来,这样的周到,这样的安慰,似乎应该让他觉得放心。但……好刺耳的放心。 “沈家的小女儿,身世背景,性情样貌,都是与你最相配的。既然你这半年来愿意与沈家走近,想必是对她心生欢喜,若是这般,哀家也就安心了。” 皇太后心平气和地道出这一席话,这半年多来,沈洪洲已经成为王朝一品官员,沈家家大业大,养出来的小女儿沈樱她也看过,是一朵娇滴滴的美花儿,沈家若是跟皇室结了亲,皆大欢喜。 秦昊尧语音一转,黑眸直直望向皇太后的方向,安静了半响,他问的却是其他。“母后的所谓补偿,又是何等用意?” “那孩子离开京城的时候,未满十五,如今回来,却也十七了。一无所有的这几年早已更改她的心高气傲,等你跟沈家结亲之后,也该给她物色一门婚事。”皇太后没有看他,接过荣澜姑姑递过来的白色丝帕,轻轻擦拭窗台上那一株兰花的枝叶,垂着慈善眼眸,说的平静,毫无波澜。 “她成什么亲?” 他冷嗤一声,不以为然的傲慢和自负溢于言表。 皇太后擦拭兰花叶子的手指,因为这一句而短暂停顿,但很快,她又不疾不徐地笑道:“昊尧,你如何确认,三年之后,那个孩子的感情,对你的留恋,还真的在呢?” 秦昊尧蓦地怔了怔,面色冷沉,皇太后这句话,让他突然无言以对。 是,她即使回来,也不可能会爱上年少无知时候爱上的那个人了。 她已经到了适婚的年纪,她也总要嫁人生子。 秦昊尧收在华美衣袖中的拳头不禁紧了紧,最后还是松了下来,在皇太后的凝视之中,他缓步走出润央宫。 “有时候,哀家常常觉得,昊尧跟皇帝宛若嫡亲兄弟,都是一样的铁石心肠,一样的狠心。” 皇太后轻轻抚摩着那翠绿欲滴的兰花叶子,动作带着怜惜,整个外堂只剩下她一般的呢喃自语,却又听得出来一丝丝无可奈何的叹息。 荣澜姑姑在一旁低头倾听,噙着微微笑意,压低嗓音说道:“娘娘,哪有这么说自己的儿子的?” “难道是这深深皇宫,当真容不下心软之人?” 皇太后轻笑着摇头,或许如今早已是他们这一代的天下,她这个圣母皇太后,也不该再管这些纷纷扰扰了吧。 翌日。 “小姐,我叫雪儿,听说以前的婢女没跟着回京,所以我娘叫我往后就跟随小姐。”一个方脸矮个儿的丫鬟,身着紫色棉衣,端着热气腾腾的早点,站在穆槿宁的面前。 她是奶娘的大女儿,因为回到京城无人照顾自己,奶娘就送雪儿到她的身边。 “雪儿,你多大了?”才刚起床洗漱过,穆槿宁只着白色里衣,手腕一抬,从床边的木质屏风上捞起一件粉色披风,披于身上,挽唇一笑。 “十八了。” 穆槿宁不禁微微出了神,紫烟到郡王府的那年,才六岁。[.超多好看小说] 那个人影,仿佛就在自己眼底层层叠叠,却又恍恍惚惚,迷迷蒙蒙。 “雪儿来替小姐梳头。”雪儿笑的甜美。 眼前这个人儿正是自己从小就听说的角儿,可是个郡主呢,早就听娘说的郡主长得美丽动人,今日一看,果真不是虚言。穆槿宁生的比自己看过任何一个京城闺秀还要精致温婉,眼眸清澈灵动,眉不过细,肌肤白嫩细腻,宛若上等白脂玉,唇抿着的时候,笑花若隐若现。 仿佛天也怜爱这个女子一般,在塞外待了这么久,除了身子过分纤细之外,并没有使得她跟村妇贫民一般粗糙。 “这发梢有些杂乱,你替我剪去吧。” 抚了抚自己垂在胸口那一头长发,穆槿宁轻笑着说着这一句,却不由失了神。 发尾发出微微的黄光,透露黑发如今的贫瘠,她突地回想起来,自己年幼时候,也曾经跟每一个贵族少女一样,从头到尾都不想输给别人,为了养出黑缎一般的黑发,她可是让紫烟用最贵的香花泥,日日养护着头发。 那些耗费了奢侈银两才打造的华丽漂亮,只不过短短三年时间,就全部耗费完了。 她也曾经不知茶米油钱的可贵,也曾经是那么一无是处的绣花枕头过。 “剪掉?” 身体发肤,可不是随便毁坏的呀。雪儿不禁蹙着眉头,有些迟疑。 “剪。”穆槿宁噙着浅淡笑容,这一个字说的轻松,却又坚决。如果三年后她穆槿宁还留恋虚华,才是不知悔改。 雪儿愣了愣,望着眼前的穆槿宁亲自递过来一把银亮色的剪刀,却是不敢伸出手去。 “无用的东西还留着何用?”穆槿宁的笑容更淡了几分,仿佛就要消失,她的语气宛若自嘲。“今日皇太后宣我进宫,总要打扮的整齐一些。” 下一刻,不容雪儿迟疑,她一把将剪刀的手柄,送到雪儿掌内。 枯黄色的发丝剪去一寸有余,徐徐从半空中落下,穆槿宁端坐在圆镜面前,望着自己的没有表情的面容,迟迟不再开口。 身为官婢的那些年,她曾经觉得是人生最痛的时候,是人生最苦的时候。 即便有紫烟陪伴她,也无法让她忽略安静下来就会席卷而来汹涌吞噬她的低贱感觉。 饥饿,疲惫,无力,辱骂,白眼,训斥…… 在山高皇帝远的塞外,她进官府的第一天,就被调教官婢的嬷嬷甩了一巴掌。 只为了,教会她跟奴婢一样低头谦逊恭顺,教会她不再趾高气扬高高在上。 疼。 却又不只是疼而已。 活了十五年从未有人打过她。 她永远记得那种感觉。 是彻骨透心的冷,从脚底,冷到头皮,让她在被打的那一整夜,都睡不着,不停的发抖,啜泣,发抖,啜泣…… “别给我摆出大架子,哪怕是金枝玉叶,到了这里,也就是一个贱婢!” 赵嬷嬷的话,提醒她即便曾经拥有多少繁华经历,进了官府,总也是死路一条。 在官府,当一个卑微的活死人。 通铺上睡着七八个姑娘,都是各地送来的罪人之女,最大的都已经二十五岁了,年纪最小的便是穆槿宁。白日她们各司其职,黑夜只是各自安睡,鲜少交谈。她清楚,她们有着相似的命运,来自相似的大家大户,却又沦落为下人。 她们其中,哪一个没有曾经让人艳羡的美丽过往呢? 她们却又比任何人都明白,过往不值得她们交谈。 大家闺秀也好,王朝郡主也好,她们都变成了一样的人,甚至,连人都不如。 想到此处,穆槿宁藏在宽大衣袖之中的双手,猛地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入骨肉之内,连唇儿都发白了,却也不觉得痛。 “这支芙蓉金钗可好看,小姐?” 这支金钗并不是全金,但做的样式还算精细,今日小姐要进宫,若是身上没有一些贵气,也总是不妥吧。 雪儿在不大的首饰盒子里挑选着零零落落的首饰珠花,这是昨日才买来的,郡王府早已不在,这对父女回京都是孑然一身。郡王穆峯回来的那天,宫里的钱公公倒是捎来一些银子,除了应付日常生活之外,奶娘挤出一些银两去买回来女儿家必用的物什。 穆槿宁的眼神幽然,淡淡瞥了一眼,却又缓缓轻摇螓首。 何必自欺欺人,打肿脸充胖子? 如今的贵族女子,崇尚黄金,金子不但华贵,更让人说话都能更理直气壮。她也曾经喜欢,逼得爹爹卖去多年收藏的名笔书卷,也只为收罗一小箱的首饰。将那些个金手镯,金项链,金钗子戴于身上,反反复复地看,痴痴傻傻地笑。 她如今也在笑,暗自抚摸这一支涂金的长钗,只是嘴角藏匿的笑,苦涩传到心里。 她今日就要进宫去。 又有多少人,又有多少双眼睛,在等着瞧她的笑话! ……。 本书由本站首发,请勿转载! 005 你还想他吗 润央宫。 “崇宁――” 穆槿宁正坐在一旁安心等待,她来的时候太早,荣澜姑姑说今早皇太后身子不适,太医来诊治了下,喝了安神静心的药,如今正在午觉,不宜打扰。 她原本想要告退,毕竟在这个时候还来叨扰,于理不合。 荣澜姑姑却安慰她,说先候着吧。 她也不再拒绝。毕竟圣母皇太后在她回京不久就召见她,她应该感恩戴德。 手中捧着的茶水,早已冷了,她端端正正坐着,宛若木雕泥塑,动也不动。 三年后重回旧地,她谨慎了,也拘束了。 也不知是等了一个还是两个时辰,内室传来缓慢的脚步声,还有那一声呼唤,虽然平淡,却突地让她几乎一瞬间,就要崩溃大哭。 那曾经是她的郡主封号。 很久了,她都快忘记了,曾经有人被叫做崇宁。 双手颤抖着放下精细茶杯,穆槿宁面色一白,挺起身子却又不禁有些晃动,下一瞬一个踉踉跄跄,猛地跪倒在地。 “奴婢给老祖宗请安。” “你――” 皇太后怔了怔,她曾经记得常常去皇后身边服侍的那一名少女,她的天真开朗,活泼娇美,也让膝下无女的太后颇为欢喜。“起来吧,快。” 以前的穆槿宁,若是听到这一句,早该娇笑着起身,宛若蝴蝶般步伐轻盈跑到她的身边,说些讨好的玩笑话,让太后夸赞她几句嘴贫胡说该讨打。 皇太后坐下,倚在桌旁,朝着不远的她伸出一手。 但如今的穆槿宁,却还紧紧低着头,跪在原地,轻声回应。“多谢老祖宗。” 好不容易等她站起身来,皇太后才仔仔细细打量着归来的女子,她的身子抽长细瘦了许多,那双动人的大眼睛更显得楚楚可怜,眼底的闪烁微光胜过泪光,让人忍不住想要怜惜她。她今日身着水紫色的宫装,套着碧玉色的坎肩,虽然是簇新的,样式纹绣却也很为平常。盘着的黑发长发上,除了用一只白玉簪之外,别无他物。以往的崇宁,总是鲜艳灿烂宛若百花争妍,娇美的一个甜姐儿,如今却因为一片从容淡然,更多了几分天生姿色之外的风华。 “崇宁你一定受了不少苦――”皇太后眼眸一闪,示意穆槿宁坐到她旁边来,她却眼眸一暗,再度低下头去。 苦? 她已经快不清楚,什么才是苦。 她若自怜自艾,这世上又有几人会同情怜悯? 冷暖自知罢了。 “奴婢带了一人来拜见老祖宗,不知老祖宗是否允许。”将手小心翼翼送到皇太后的手掌之内,穆槿宁一步步走近皇太后,柔声说了句。 “人?在哪里?”皇太后脸上的笑,渐渐消失不见。 穆槿宁依旧不敢抬起头来,但语气却没有一分的拖泥带水,透露她的坚决和早有准备。“还在北门外,没有皇太后的懿旨,奴婢不敢自作主张带人入宫。” 没曾想过,召见崇宁,居然还会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 “好,哀家就允了你。”皇太后手掌一挥,说道。 她倒要看看,崇宁带了何人入宫?难道是在塞外结缘的人? 只是一杯茶的功夫,公公急急忙忙带来的人,却是一名方脸十七八岁的女子,看穿着打扮,应该是个乡下丫头。 “快给皇太后行礼。”穆槿宁压低声音说道。 皇太后不以为然,方才的不祥预感早已消失,手中的茶盖默默滑过茶盏,再度抬起头来定在那乡野女子的身上,视线定在她的胸口,蓦地定住了。 丫头还跪在地上,只是她的双手并未覆在地毯上,而是胸口突突,仿佛怀抱着什么玩意儿。 “崇宁,你让她走近点!” 皇太后面色一沉,蓦地甩开崇宁的手,上位者的威严,猝然将整间屋子的空气,都冰冻起来。 即便等待她的是晴空霹雳,她也要学着堂堂正正做人。可怜雪儿从未进过宫,被皇太后一句冷叱,立刻吓得全身发抖。 雪儿怀中紧紧抱着的那个婴孩,也因为突地被吵醒,大声啼哭起来。 穆槿宁的心揪着,雪儿没有安抚孩子的经验,她又不愿孩子的哭声吵烦了虚弱的皇太后,只能亲自接过来,让孩子倚靠在自己的胸口,单手轻拍,孩子终于平息了,再度沉沉睡去。 “谁来告诉哀家,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皇太后重重一拍桌案,拧着眉头,穆槿宁的身子一颤,却还是紧紧护住胸前的孩子。 “噗通”一声,她的双膝重重跪在地面。 穆槿宁的面色惨白,她咬紧牙关,心中百转千回。“老祖宗,奴婢不敢隐瞒你,这趟回京没有任何肖想,只是想陪伴爹,抚养孩子,只想一家人好好的活。” 皇太后的嗓音幽然转冷,她从方才的慈眉善目,突地变成一幅冷面傲然。“孩子?你的孩子?崇宁你――你怎么这么糊涂?你正是大好年华啊……” “奴婢不会再奢望任何东西,当年的确觉得什么都抓不住,只想脚踏实地找一个归宿,安一个家。” 穆槿宁深深俯下身,这副最谦卑最从容的面目,无声无息,却也化解了皇太后内心的怒火。 看来,当初的崇宁,早已不复存在。 周遭一片死寂,穆槿宁低着头,无法看到皇太后的怒焰,她却能够感知。上位者或许冷漠,或许热络,但他们有个通病,都是一样的喜怒无常。 说错一句话,就会万劫不复。 但她还是真心感恩。让她摆脱奴婢的卑贱身份,成为庶民,是老祖宗的意思。 “老祖宗待奴婢不薄,奴婢心存感激,但不想对老祖宗隐瞒实情。奴婢真的……谢谢老祖宗的厚爱。” 缓缓抬起头,她睁大的眼底,是一片空白。 皇太后紧紧抿着满是纹路的唇,年少的崇宁,眼底的热情,遮挡不住她对皇宫的喜爱,以及……对很多人,很多事的艳羡好奇,或许,那也是一个人原初的欲望。而现在,她的眼里是空无一物,什么都没了。 对这秦氏王朝,对这人情冷暖,彻底死心了么? “你还想着昊尧吗?” 跪着的女子,没想过皇太后突然会问及这件事,虽然内心波澜万丈,她却还是耐住冷静,摇了摇头。 不敢想。 不愿想。 得到这个答案,皇太后沉默了许久,最终只能深深叹了口气,她望向窗外,幽幽问了句:“孩子的爹呢?” “死了。一年前。” 穆槿宁的眼眸之内,被满满当当的灰暗所覆上,更加深的颜色,突地从角落升腾,无声息为那清澈眼眸,染上一丝血色。 皇太后揉了揉自己的发痛的穴道,仿佛也觉得乏了,闭上双眼,嘴角溢出一声交代:“荣澜,哀家那里有一箱新打的首饰,还有一些料子,你挑好看的,给崇宁送到府上去。” 穆槿宁再度深深行了礼,低低垂着眼眉:“谢老祖宗赏。” 怕是她的寒酸,辱没了秦氏王族。 皇太后拂了拂手,再也不愿睁开眼,荣澜主动搀扶起跪了许久双腿麻木的穆槿宁,一同走了出去。 她没有郡主的封号,也没有穆府的支撑,更别提她在塞外流放过整整两年,背负罪臣之女的恶名,还有最令人耻笑轻视的话柄――正是她怀中这个婴孩。 她,穆槿宁,在驱逐出京的两年后,带回来的唯一财产,也是最大累赘。 一名襁褓中的男婴。 荣澜亲自去挑选物什的时候,穆槿宁便与雪儿候在门外,迎面而来走来几个润央宫服侍太后的宫女,不曾见到角落的两人,她们端着点心盘,却又交谈甚欢。 “蒙姑姑,这可是我入宫来听过最大一桩丑闻,哪有清清白白的宗室女子,未曾出阁就产下子嗣的?”绿衣的宫女约莫二十来岁,细长的眼眸笑的不屑。 蒙姑姑冷哼一声,说的再自然不过。“这有什么新奇的?想必她也是觉得靠山倒了,流放在外,这辈子永不得回,心灰意冷,才在塞外找个蛮夷男子下嫁生子,谁曾想到熙贵妃为圣上诞下了小皇子,太子又马上大婚,圣上龙颜大悦就大赦天下,她竟还能活着回来呢?” “姑姑倒是可怜她的紧,下嫁?还当她是郡主么?在塞外两年的时间,若还想不通,那就跟她爹一样,都是个天生的蠢货了。”另一名宫女年纪更小些,却也不甘落后。 蒙姑姑挑了挑眉,刚才在一旁看了这么久,她一语中的。“她在京城的时候,人人都知道她心仪的人是尧殿下,如今回来了,却是不见她意气风发,当年那股子自负倒是硬生生没了。” “残花败柳狼狈而归,哪里高攀得上炙手可热的尧殿下?”绿衣宫女开怀笑着,似乎这件事,完全无法想象。 “说的是。”小宫女连连点头,若不是蒙姑姑瞪了一眼,她们会谈的更风生水起罢了。 这京城消息最灵通的地方,莫过于眼前这座金碧辉煌的宫殿了。 外面有些风吹草动,皇宫就波澜壮阔了。 果不其然,不过一个多时辰罢了,后宫就早已流传讨论她的丑闻,当成是宫女之间消磨时光茶余饭后的笑料。 她的手紧了紧,默默低头,瞥了一眼怀中的襁褓。 “小姐,还是奴婢来抱吧。” 槿宁的嘴角抿了抿,却还是摇了摇头,不曾停下脚步,她走向那座再熟悉不过的宫殿――景福宫,母仪天下的皇后的居所。 她年幼的时候总是逃避,不想承认她的爹爹,不想承认她的一无所有,而如今――是时候面对了。 遭过两年前的劫难,她似乎也没什么可怕的,也没什么可再失去的了。 是时候去见见那么和善的皇后了。 用如今这副模样,去见她。 ……。 本书由本站首发,请勿转载! 006 他要娶别的女人 没有得到皇后娘娘的召见而来景福宫,似乎是她的不懂规矩。(.好看的小说) 不请自来的后果,却没有穆槿宁想象的那么严重。 最为熟悉的皇后娘娘,见到她并无任何的惊诧,仿佛早就猜到她的到来。 “三年不见,你出落的越来越像你娘亲了。” 皇后挽唇一笑,瞥了一眼穆槿宁,第一句话,却是这般说的。但穆槿宁,却听不出这是褒奖,还是…… “可惜你跟你娘的命,也没什么两样。”说完这一句,皇后命身边的宫女送来一些点心茶果,忽略了穆槿宁眼底的惊痛。 穆槿宁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浅浅的光辉,洒落在殿堂,披在皇后的脚下,曾经觉得跟太阳月亮一样的皇后,居然也变得陌生。 她压下内心的沉痛,温柔的笑容绽放在粉唇边,她垂下眉眼,不动声色。“奴婢被太后娘娘召见,本该离宫,但想着既然入了宫,自然应该给皇后娘娘请个安再走。” “你来的正好,本宫本就想着抽个空要见见你。”皇后娘娘夹了块绿色糕点到空碗之内,抬了抬眉,关于穆槿宁去了润央宫的事,她也早已得知。“只是本宫没曾想,你居然带个孩子回京。” 见穆槿宁默然不语,她接着说下去:“这是你以前爱吃的,在塞外肯定吃不着。” 有了皇后的吩咐,宫女将糕点送到穆槿宁的面前,她从红色漆盘内接过那一双善良的银筷子,轻启小嘴咬了一口。 是甜,香糯,很好的味道,别说边远塞外的官府里吃不到,就是大户人家里面,也鲜少能做出这样独特滋味可口的糕点。 但美味,令人心酸。她搁下了这双筷子,瞥向站在身边雪儿手中的孩子,这样的细微神情动作,全部进了皇后的眼底。 “你应该清楚,带着这个孩子,你难以立足。”皇后描画精致的细眉高高扬起,更显得几分不悦,她的语气变得愈发冷淡,几乎教人不敢直视。 以前的崇宁在每个人眼里看来,都是欲望深重的吗?她回京不过想着孝顺爹爹,皇后难道觉得她还有别的想法? 眼神一转,穆槿宁脸上的笑,更加恍惚了。“娘娘,奴婢不曾想过要在任何地方拥有一席之地。” “你比以往稳重了,却也……无用了。”皇后瞥了她一眼,那语气像是斥责,更像是失望。 穆槿宁闻到此处,眼神定在一处,她并不这么想。她不觉莽撞冲动毫无心机的崇宁,是多值得回忆多值得念念不忘的人。她或许更喜欢,如今的穆槿宁。 皇后用完了点心,喝了茶,才不疾不徐地叹了口气:“怪只怪,你那糊涂的爹,毁了你,不过多说无益,你有何打算?” 穆槿宁这回抬起白玉无瑕的面容,因为单纯清丽的微笑,更显得娇美出众。“多亏了太后跟皇后的照顾,我们才能在京东找了处院子安顿下来,如今的生活,很清净。”她十来岁的时候最爱的,就是热闹,而如今,她趋之若鹜。 她笑着的时候,还是让皇后看到了以前的崇宁,那一点红痣就在右眼眼角,细细小小的,更添几分娇俏迷人。 “今夜皇宫要办个宴席,明日就是太子大婚的日子,很多人都会来。”皇后猛地移开了视线,眼底涌上来让人心仪景往的温和,抬高了音调。“你最想看的他,也会来,不如你也留下来一起。” “多谢娘娘的美意,不过奴婢还要回去照料爹爹,更何况奴婢如今的身份是庶民,参与皇宫的宴席一定遭来他人非议。” 想到会再看到他,她唯一的念头,就是逃。 逃得远远的。 就当她没回来。 “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居然连见他的勇气都没了,不过也好,继续纠缠下去,也是无果,更何况你――” 皇后的话,就在这里止步。 但聪明人,也听得出背后的意思。 穆槿宁微微眯起眼眸,观望着皇后起身的背影,那宝红色的华丽衣裳,用金线绣着凤凰的图腾,深深刻入她的眼里。 更何况她…… 曾经是个奴婢,如今是个庶民。 “对了,今年昊尧会成亲,你可知晓?” 就在穆槿宁想要起身告退的那一刻,皇后娘娘平淡的声音,传入她的耳边。 她以为自己不会有任何感觉。 但她的心,还是控制不住轻微地颤抖。 他就要娶别的女子为妻,这是迟早的事。这三年内她以为他早已有了妻子儿女,只是她还不知,未来的王妃又是谁。 一切,都该彻底忘记抛弃了。 她没有任何礼物可以送与他们。 唯一的祝福,就是她,穆槿宁,再也不出现在秦昊尧的人生中,不再傻傻的,一厢情愿的,成为他的障碍。 这样想着,她也渐渐释怀许多,走出宫门坐上马车的时候,居然也是面带笑意的。 轻轻怀抱着孩子,随着马车的车厢微微颠簸,她哼唱出一首不知流传了多少年的童谣,她一直不知道自己的明天要怎么走下去。 只有斩断一切退路,她才可以重新活过。 “再过几天是我娘的忌日,太后娘娘赏赐的这几匹料子中,这玉色的最适宜,待会儿到京西稍停片刻,找个往年相熟的裁缝制件衣裳。” 空出一手,穆槿宁伸出手去,撩开那车旁的布帘,望着门外的人流,面容上的表情,被夕阳余晖染上一层浅浅悲哀。 马车徐徐停下,穆槿宁随着雪儿一道下了马车,她不觉辛苦始终怀抱着睡着的男孩,脚步停在一处古风朴实的绸缎店外。这里曾经是她最爱来的店铺,少女怀春又岂能不爱美,每当从爹爹那里领到银子,她第一个去的,便是裁制新衣裳的绸缎店。这家店的师傅,手艺活可是一流,大户人家的闺秀,也可常常光顾,正应了那句话――酒香不怕巷子深。 “客人里面请,是要买缎子,还是裁衣裳?” 小哥儿迎面过来,端着笑将她迎入店内。穆槿宁四处打量了一下,三年不见,店里也变了大概,她转过脸去,问了句:“你们掌柜周师傅还在吗?” “周师傅在帮里面的客人量尺寸呢,客人你稍等片刻。”小哥儿热情回应,端来两把椅子,让她们坐下等待。 雪儿将布料安放在自己膝盖上,与穆槿宁就说上了几句话而已,里堂内的黑色帘子掀开,就有人走了出来。 穆槿宁不经意抬起头来,走在第一个的是一位约莫十六七岁的女子,身材曼妙,面若银盘,杏眼樱唇,身着粉色袄子,下身着宝蓝色长裙。还带着几分稚气的姣好面容上,是一片怒意。 她的眼底满是不屑,冷冷盯着面色难看的周师傅,将手中这套坎肩狠狠丢在地上:“我可是信得过周师傅你,才愿意到这里来做这身衣裳,不过这件我还是不满意,如今更改也来不及了,你就照我说的去做。” 一言一行之中,满是骄横之气。穆槿宁只觉得她面生,硬是看不出想不起,这是哪户人家的掌上明珠。可她暗自拾起那件坎肩,却觉得做工裁剪颜色料子都很是精致,不懂为何遭来这位小姐的鄙夷。 “不知沈小姐想要的,到底是何等样的衣裳?”周师傅向来以手艺活出色而闻名京城,没想过这位官小姐倒是一点不好伺候,甚至将自己熬夜制作的坎肩跟废品一样丢弃,实在是压着火气问了句。 “我改主意了,不要坎肩,改要一件华丽的斗篷。银子不是问题,你一定要给我用最好的皮毛料子,不能有一根杂毛,哪怕是斗篷的系带,也要用最上乘的丝绸。我可不喜欢自己的衣裳,跟别的小姐重样,至于上面要花些什么样的心思,那就是你的事了。”年轻小姐冷着脸,袖口露出的青葱玉指指着低声下气的周师傅,高高在上的态度,宛若训斥府里的老奴才。 “代儿,我们走!” 趾高气昂的富家小姐已下令,圆乎乎的丫鬟急忙跟了上来,两人头也不回走出店铺,甚至不等周师傅的回应。 “周师傅。” 穆槿宁将手中的坎肩,送到周师傅的手边,周师傅刚受了一肚子气,居然没留意到身边还有人等候,这么抬头一看,眼底的神色变得万分复杂。 “崇宁郡主?” “是,周师傅,我回来了。我想找你做一身衣裳――”她抿着嘴角笑,宛若十四五岁的模样,她也曾任性无知,却万分信任周师傅,只要他做的美丽衣裳,她都欢喜极了。她暗自瞥了周师傅苍老的面孔,笑容从纯真转化为温柔浅淡,她改了主意。“不过以后几天,你应该很忙,我就不给你添乱了。” “哎,这小姐,实在难伺候!这件坎肩我就做了三天三夜,她还不满意,即便给她赶出来一件斗篷,她不喜欢,我还不是白忙活?!”周师傅无奈之际,不免在人去楼空之后发发牢骚。 “我这么看着她,觉得好像看着以前的自己。”穆槿宁望向那远去的身影,笑意在面颊两个深深梨涡之内酿成从容,幽然说道:“她一定想要在自己心仪的男子面前成为最特别的一个,也不是难以体会的心情,只是麻烦周师傅你了。” 爱慕让人会希望,变成另一个人眼底星空之中无数星辰,最闪亮的一颗。 她也曾一样。 只是她忘了,她忽略了,她大费周章穿在身上的那些漂亮衣裳,又何曾停留过在他眼里,哪怕短短一瞬?! 蝴蝶飞过花朵,尚且能留下画面。 而她,什么都不曾留下。 ……。 本书由本站首发,请勿转载! 007 缅怀 原本想穿的工工整整的去见她,不过既然周师傅抽不出空闲,那就只能她自己动手。 她原本称不上贤惠,不过在塞外三年,却也改变了她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笨拙。第一次学习缝制衣裳,她硬生生将自己的血,自己的泪,随着一针一线,封入了那件衣裳。 正如她如今重新攥着那一根银针的时候,她依旧觉得沉重痛心,不过说服自己别太沉溺追忆,穆槿宁端正了身子,深深吸了一口气。 整个屋子,一片宁静。只剩下桌旁一只红烛,在安谧发光发热,燃烧着初春的黑夜。 “念儿,以往在郡王府,一到了春天,娘亲就数着日子,等三月三。”穆槿宁披着素色袍子,垂着眼眸,缝好了一只衣袖,她转过头去瞥了一眼摇篮,微笑说着。 她哄骗孩子的本事不大,除了那只歌谣,她这一年来,常常给念儿讲故事。 讲自己的故事,讲郡王府的故事,讲……。一切听起来美好的故事。 睡在小摇篮中的孩子睁大着葡萄一般的大眼睛,他不哭闹,抡住两个肉呼呼的小拳头,仿佛也听得懂穆槿宁的话语一般入神。 笑意带着酸楚,从心里头汇入面容,一点一滴沉淀在面颊的梨涡之内,微微摇曳的烛光在她的眼底摇曳,仿佛也吹动了她的回忆。[]她缓缓抽出白线,利落地打了个结:“因为那一天,娘亲要去狩猎大会上,看那个人骑马射箭的潇洒姿态,看到他猎到野鹿狐狸,娘亲比谁都开心得意。” 她朝着念儿微笑,孩子似乎感应到她的轻松,也眨了眨眼,只是不多久,就不敌困意,再度偏着头睡过去。 白玉色的料子,平平整整铺在圆桌上,穆槿宁的指腹,缓缓抚摩过这光洁簇新的丝绸,皇后说过,她越来越像娘了。但她对娘亲的印象,实在太少。还未懂事的时候,娘亲就离开人世,她只知道那淑雅是跟了皇后一年有余,蒙受皇恩赐婚,才嫁入郡王府。 只是奶娘说,娘不喜艳美,从来是素雅清美。 “我跟你,真的像吗?” 她突地紧握成拳,她对那淑雅一无所知,她闭上眼也无法看到娘亲的模样轮廓,用心想也想不出娘亲的性情是勇敢还是懦弱。 她真正痛恨的,就是自己内心无时不刻涌出来的无力。 三月初。 河岸,杨柳绽放绿色新叶,轻轻拂过波光粼粼的河面,河岸边,到处是一片迎春,金色灿烂的花朵,密密麻麻挤着,告诉世人春来到。 “爹,别哭了。” 穆峯从清晨开始就止不住流泪,他记得今天的日子,每一年的今日,他从来都是滴水不进,将自己关在屋子里。 以前见到泪水比任何人都多的爹爹,她总是不耐,也无心安慰,如今却感叹爹的痴情。哪怕他跟常人相比,并不懂所谓的感情,他对娘的执着,却已经胜过一切。穆槿宁眉头轻蹙,伸出手去,温柔擦拭他不断涌出的眼泪。刚刚擦去,他清澈的眼瞳内却又汇出更多更多温热的泪水。 穆峯俊朗端正的面目上,是无措的神情,他摇摇头,没有办法:“也不知为什么,它就是要掉下来……” 他说不出来,那是悲伤。 至少娘走了这么多年,他从未忘记。 她每每回想娘亲跟爹生活的日子,都觉得不可思议,至少在她眼底,娘跟爹是不一样的。那淑雅的聪慧贤淑,遇到个这么样的郡王,她一定受尽非议,辛苦疲惫吧。最后才会那么年轻,就香消玉殒。 而如今,穆槿宁变了想法。或许娘跟着爹的时候,也偶尔会觉得幸福吧。爹给的,是最真诚最单纯的疼惜宠爱,即便那不是真的爱,那又如何?! “宁儿要爹不哭,爹爹就不哭了。”他接过穆槿宁微笑递过来的手帕,拼命擦拭,女儿的话对他而言,那就是圣旨。 “我们父女三年没去看娘亲了,这回说好了,谁都不准哭。不然娘亲看到了,可要伤心了。” 穆槿宁扬起嘴角,握住穆峯的手掌,她说的轻松,笑的坦然。 马车最终停在郊外的墓园之内,当年叛乱东窗事发,京城一夜之间杀戮无数,也牵累无数人,她跟爹被分别驱往边疆,甚至来不及看看娘亲。 她扶着穆峯一道走下马车,两人无声走向墓园最深处,爹说娘最喜欢坐在郡王府的桂花树下,在娘亲病逝的那年,他亲自将庭院的桂花树挖掘出来,运到墓园娘的身边,栽种上了。 桂花树,还长得好好的。 墓碑上的字迹,变得浅了,只依稀看得出淑雅两字。爹当年不顾他人反对,一定要在墓碑上刻上她的闺名。 穆氏淑雅。 他给她冠上了夫君的姓氏,却也不剥夺她原本的名。 三年的岁月,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周遭的杂草长得并不高,也不密,除了奶娘一年两次除草打扫之外,再无人经过。 她环顾四周,穆家的墓园广大,因为无人祭扫,这里荒凉胜过山野。 墓园后面的树林,幽幽深深,阳光从树叶中洒落,光斑游离斑驳,并不让人觉得暖热,相反,更显得孤寂冷沉。 “淑雅,你还好吗?我跟宁儿,都回来了,回来看你了……。花房的老孙给我一把花种,我今天就来种,你喜欢花,只要等一年,等到来年春天,你就能看到很多很美的花……。”穆峯从青衫口袋中掏出一把棕色种子,高大的身子默默俯下去,摊开手掌,怔怔地蹲在原地。 她站在一边,安静地倾听,清风拂面,内心也平静许多。 闭上眼,她仿佛可见到娘亲的墓碑四周,是鲜花绚烂,芬芳满园,生机勃勃。 “爹,我跟你一道来种花。”穆槿宁将手覆上他的手掌,握住一把花种,手里沉甸甸的,心中一片炽燃,她仿佛已经握住一把希望。 她虽然孤单,还能与爹相依为命,而娘,还是寂寞长眠。往后,这些花就能陪伴娘亲,度过漫长日夜。 她也很好奇,很期待,明年今日,会看到这里贫瘠的土地,开出什么样的花朵。 在墓园祭扫了整整半日,穆槿宁才陪着穆峯从墓园离开,在最后上马车的那一刻,她转过身去,踟蹰片刻,也不知内心生出的陌生惆怅,从何而来。 ……。 本书由本站首发,请勿转载! 008 跟秦王相遇 “宁儿,听余叔说,上回在典当铺门口撞到你,你把最后一对珍珠耳环当了?”在回程的时候,穆峯拧着墨色的眉毛,打量眼前的穆槿宁,的确是在她身上见不到任何一件首饰,除了淑雅留下来的那根白玉簪,她跟花样年华的少女相比,过分的朴实无华。 穆槿宁皱了皱眉头,面色白了白,不知该如何回答,那是刚回京城的半个月,生活最为窘迫,更何况爹爹的身子不如以前,她都交代下人去领来最滋补的中药,要不是实在没办法,她也不会典当了那对耳环。 她年幼时候最喜爱的,便是那对耳环,也是在塞外这么多年,唯一留在身边的属于自己的首饰。 但典当掉了最珍惜的耳环,她也觉得值得,毕竟如今维持这个院子的所有开销,她也觉得银子该花在刀口上。 “其实,宁儿,你不用太辛苦,爹身边有不少银子……今天我就把耳环买回来……”穆峯红了眼睛,突地情绪起伏起来,满心激动,从内衫之中掏出一个发白的锦囊,拼命想要解开。 那个锦娘穆槿宁并不陌生,记得自己年少时候,常常看着爹腰际带着这个锦娘,想必是娘亲绣给他的。 穆槿宁眼神一沉,急忙拒绝:“爹,我不需要那些东西,但你的药,不能不吃。” 皇太后赐给她的首饰,她不便挪用,也不忍总是让奶娘为他们父女贴补家用,这几天她也实在头疼。(.)但若说爹戴罪之身还能存什么银两,她也实在不信,更不关心锦囊之中到底有没有银子。 “余叔当年送我到风砢,跟我说只要每日存下一枚铜钱,每到年关再将铜钱换成银子,等银子将这个锦囊全部装满了,我就能见到宁儿了。你定是不信,爹真的不用宁儿来费神,爹可以让你过上好日子……。你看……”穆峯一谈到锦囊,面色涨的通红,他一手掀开帘子,马车已经开动许久,他一看到典当铺的门口,就更急不可耐。他急着,证明给她看。 她只能跟哄孩子一般耐下心来,笑着柔声说道:“爹,我们快到家了,等到了家再说好不好?”穆槿宁从未想过他守着这个锦囊,跟稚童一般在边关度日如年,她总觉得自己是数着日子过来,听了穆峯这些话,更觉得感同身受的心酸。喉咙一紧,她急急忙忙按住穆峯的手,她无论过的多艰难,都不该用爹这样攒起来的银子。 “不行,我答应过淑雅的,这辈子不会让宁儿吃苦,一定要今天给你赎了那对耳环,还要用这些银子给你买很多首饰——”穆峯猝然举高了手中的锦囊,因为人站起,头重重撞到马车顶部,大呼起来:“停轿!我要下来,快停下来!” 车夫听到了里面的动静,立刻勒住手中缰绳,穆峯不等马车停稳当,猛地掀开车帘就冲了下去。 哗啦。 “爹!”穆槿宁一手扣住车厢,半个身子探了出去,整颗心都快吊到嗓子眼了,幸好穆峯并未跌伤,只是他手中的锦囊里的物什,全部倾倒地上,散落一地。 她的眼,突然毫无知觉润湿了。 那些散碎的一两或是二两三两的银子,约莫七八十来个,还有二三十个铜板,滚落到马车周围的街道,金银两色的光,仿佛瞬间刺伤了她的眼底。 她下了马车,走到穆峯身边,跟随他一道俯下身去,她拾起脚边的一枚铜板,小心翼翼放入穆峯手中的锦囊内。 她长长舒出一口气,头也不抬,轻声说道:“我都不知这些银子怎么来的……” “闲来的时候,老李带我出去给人家府里种树栽花,有时候给三五个铜板,也有我写字的时候,看着喜欢的,他们就拿走了,那天就能存着十来个铜板。”穆峯说的认真,没有一分含糊。 她不清楚穆峯语中的老李是谁,想来是余叔在边关找的相熟的故知,她埋着头背过身去,从车厢的轱辘下,找寻到一枚发黄的铜板,紧紧收在手心,仿佛那一文钱,胜过年少时候挥霍过的百两银。 “爹,这些银子我们要好好存着,一直存下去,无论穷困潦倒到何等地步,我们都不用一分一毫。” 她微微地说道,这一席话,仿佛更是说给自己听的。因为每一枚铜板,都沉甸甸的,像是从火中捞起来的,烫着她的手心,让她恨不得痛哭流涕。 她绝不让爹重蹈覆辙,她对自己发誓。 拾起了碎银子,只可惜还剩下一些铜板不曾找到,穆槿宁扶着穆峯到一旁石阶上坐下,独自细细搜寻,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她太过专注,身边渐渐积聚了二三十人,竟也不知。 “你看,那个不就是以前赶出城的傻子郡王爷吗?” “那他身边的就是被变为庶民的郡主?” “十年河东十年河西,他们居然沦落到这般田地……。” 啧啧声传来,有看好戏的,但更多的百姓,不无慨叹惋惜。至少如今这位郡主,似乎变得平易近人许多。 王镭站在秦昊尧的身后,适时提醒,只因主子停下来已经一段时间。 “爷,沈大人在兴宇楼等着呢……” 他抿着单薄的唇,不理会侍从的话,傲然负手而立在围观的人群之后,视线直直落在那个纤细身影之上。 若不是百姓在谈论的沸沸扬扬,他也不愿相信那个人就是她。 至少记忆中的她,绝不可能不畏众人灼热目光和谈论,就在街道之中俯下身子,细细搜索滚到石缝中,小摊铺角落的每一颗铜板,仿佛整个街道空无一人的平静祥和。 人渐渐散掉,或许也是因为人群中逐渐有人发现身边的男子非凡身份才退下,只剩下他与两位侍从。 发凉的春日,她找了约莫半个时辰,似乎还未找全所有铜板。 “爹,还有多少?”她回过头,扬声问道。 穆峯很是为难,仿佛等不下去了:“还有两枚,宁儿,我们还是先去把耳环赎回来吧,再晚就来不及了。” 她固执地摇摇头,白嫩的肌肤上浮着一层淡淡的红晕,抹了抹额头上冒出的细小汗珠,再搜罗了一番,蓦地眼前一亮。 那一枚铜板,就在不远处,被青石板的一簇野草挡着大半,她才忽略不曾看到。 她的眼底,瞬间覆上喜色。那样的欢喜神色让她看来愈发真实娇俏,映入他的眼底,陌生却也熟悉。 只是还不等她起身,那一枚铜板,却被踩在一双黑靴下。 她缓缓的,悠悠地仰起脸,头顶的夕阳,似乎被那张冷峻的面容,全部吞噬覆盖。 哪里还敢去拾回来那铜钱? 她的手才伸出去,却又猛地缩回来,藏在腰际,仿佛面对的是一条吐信的毒蛇。 ……。 本书由本站首发,请勿转载! 009 太后牵线 “你。” 他薄唇微启,只是吐出一个字。 他一定认出她了。 他下面要说什么?! 还是会害怕。 还是会不知所措。 四目相对的时候,她还是会……。无法呼吸。 “奴婢不是你要找的人……”她猝然压下头,长睫在眼睑处覆上淡淡阴影,眼神闪烁,不敢直视他的黑眸,仿佛看到的,是一个恶魔。 她从未想过,自己能正对他,也从未想过,自己再站在他身前的时候,是何等的回应。 原来她还是只能逃避。 他眯起黑眸,冷眼睨着她,以前她看到他,哪里会掉头就走?! 他突然想到他们第一次相遇。 那年,她才十岁。 在后花园,他独来独往,撞到她,娇小的她重重跌倒在地,她看他身边没有任何侍从,当他身份平凡,愈发高傲盛怒。当年那个粉嫩嫩的小女娃趾高气扬地指着他:“本郡主可是跟着皇后娘娘的,你算个什么东西?!” 她的小时候,也确实遭人厌恶憎恨。 而如今的崇宁,张口闭口,却是奴婢两字。 他说服自己,她不曾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三年时间,他并不好奇。 他却不懂,为何下一刻,他的手已经大力地扣住她的手臂,抓住她不放。他的怒火,不知从何而来,而且,烧的火热。 宽大衣袖中的手臂,远比自己想象中要更加纤细,仿佛他再加大一分力道,她就会像一个精细却脆弱的娃娃,全部被拆散了骨架子。 他不给她避开脸的机会,手臂一松,凌然右手攫住她的精巧下巴,逼着她不得不以仰望姿态直视那一双幽深不见底的眼瞳。“你给本王装什么?你这张脸,烧成灰本王都认得!” 她听着他满带怒气的话语,胳臂上的疼痛却根本敌不过内心的纠结和冲击,她以前活在美梦中不肯醒来,也绝没想过他会是如此憎恶她。她只是觉得,他还不够喜欢她,只要时间一长,他迟早会喜欢她…… 他恨她。 恨崇宁两字,必须跟他的名字牵连在一起的那些年。 她微微怔了怔,眼底刺入浅浅酸涩,她没想过必须用这种方式逼自己看到不堪现实。 “又是精心安排过的吧。”秦昊尧冷叱一声,他蹙着飞扬的浓眉仔细打量她的面容,女子豆蔻的这几个年头,的确变化不小,她的面容不若小时候稚气未脱,而更偏向于……女子的味道。那双眼睛,在巴掌大的小脸上更显动人娇媚,特别像现在,她的黑瞳之内,蒙着一层宛若委屈的迷离泪光,若是搁了别的男人,或许早就被她迷惑打动。 但他不会。 休想。 他突地松开手,力气之大,让穆槿宁几乎要费尽全力才能稳住自己的身子,不往后退。 “宁儿!你……。你怎么能欺负我的宁儿!”听到前面喧嚣的穆峯将手中锦囊塞入内袋,抬起头才发现一个男人将女儿狠狠推开,他猛地冲到穆槿宁的面前,本能似的张开双臂。 穆槿宁只觉得周身恍恍惚惚的,就任由穆峯保护她,她默默看着五步之外的他,用一种无法言明的情绪。 秦昊尧挑了挑眉,仿佛张牙舞爪的穆峯,不对他构成任何威胁。他的薄唇微微扬起,那种笑容,几乎冰冻了当下的空气。“用这种楚楚可怜的姿态,用这种偶尔相遇的方式,还是想拼命出现在我面前,这种小伎俩,那几年你用的还不够多?” 穆槿宁突地觉得她从来不理解他。 她退了一步,整个身子都控制不住地摇晃。 她恨自己,恨自己也无力反击,无法反驳。 回到京城的这半个月,她仿佛整个灵魂已经脱离身体,她旁观回忆以前的崇宁,连她都无法喜欢自己,不是吗? 秦昊尧逼近一步,俊美却又冷峻的神色,她并不是不曾见识过,但第一回如此惧怕。“流放的三年,我以为你会变,原来你还是没变,死不悔改。” 他甚至不得不怀疑,上回拦在他马前,差点被马蹄践踏,也是她回京带给他的第一件“礼物”。 他的不耐烦,浸透在冷漠言语中的每一个字。 她是在自作自受。 他恼她许多年了。 “是。”穆槿宁猝然不知何处生来的勇气,按下穆峯张开的双臂,独自走到秦昊尧的面前,她抬起眼,安安静静看着他,承认地坦然。“小时候是用过很多次,能够看到你的机会,从不愿浪费。但往后,不会那么做了。” 过去,也许她应该忘了。 “宁儿,他是谁啊,他怎么对你这么坏?”穆峯满脸不悦,只是被穆槿宁捂住嘴才不得说出更多的迁怒之词,她淡淡一笑,忽略内心的伤痛,别过脸对穆峯轻声说:“他是王爷,爹,我们跟他行礼,就该走了。” 以她如今的贫贱身份,他是王爷,她是百姓,她要行跪礼。 穆峯愣着,只能由着穆槿宁拉着自己的手,一同弯下膝盖,只可惜跪礼行了一半,已然听到空气中传来低喝的声音:“够了!没时间看你演戏!” 语气恶劣的,让刚跪下的穆峯,蓦地身子一抖。 “走!” 秦昊尧面色冷沉,大手一挥,身后的侍从立刻跟随他离开。 他们从未交好,这回交恶也稀疏平常。她挽唇一笑,这般自嘲,以往是她身处迷雾无法自拔困扰他许多年,这回她割舍一切,他们两个……就不会继续错下去。 “那个人,好像在哪里见过,就是想不起来……。”穆峯努力回忆,为难的皱起眉头。 穆槿宁依旧跪坐着,任由暮色染上她的周身,微风袭上她的眉间,也无法让她舒展愁容。 她神色凝重,缓缓伸出手去,纤细苍白的指尖,触碰到草间那一枚铜钱,将它收入掌心,拳头无声越握越紧。 一文钱,有一文钱的用处。 而感情,有时候毫无用处。 王镭跟在秦昊尧的身后,直到走上酒楼的楼梯,他才开了口。“王爷,不只有一句话,属下当讲不当讲——” 秦昊尧不曾止步,面无表情。“说。” “前天属下回京,听到了个奇怪的传闻,正是有关她。属下觉得,她这回回京并不是冲着爷来的。”在秦昊尧还不曾被奉为秦王的时候,他就跟随他,对于穆槿宁,主子对她有防备也不是毫无缘由。但这回,他却想为穆槿宁说一句话。 不是冲着他来的? 秦昊尧并不觉得好奇,京城是非多,空穴来风也多。 关于她的事,他不会追问,也绝不插手。 就在穆槿宁觉得她再也不会进宫,在太后召见她的五日之后,居然再度传召她入宫。 长大了她将后宫之中的规则看的更清楚,穆家是皇后一族,小时候她跟着皇后,从不觉得太后对她有多眷顾。 回到京城,察觉到皇后对她的冷淡生疏,倒是太后,在太子大婚的第二日,还派公公送来许多糕团点心。 整装之后,她缓缓走入润央宫,给皇太后行过礼之后,倚着相邻的位置而坐。太后问了些如今她在京城的日子,她回答的谨慎小心。 正到皇太后的用午膳的时辰,荣澜姑姑叫宫女在偏殿添了张桌椅,穆槿宁扶着太后缓步走入偏殿。 “去年年关哀家就改吃素了,可不能跟你们年轻人比了,你就陪哀家尝尝清淡的味道。”太后露出慈善的笑容,握着穆槿宁的手,一同坐了下来。 白玉桌上,盛放着十来个精致的碟子,都是御膳房做出的精细素食。 穆槿宁浅浅一笑,轻摇螓首,等着太后动了筷子,她才探出手去。 太后的气色要比上回好许多,她身着金色宫装,黑白相间的长发高高盘成整齐发髻,沉甸甸的金钗叼着东海明珠,缀着碧玉耳环与翠玉串珠项链,更显得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不凡气势。 “年轻气盛的太子殿下都娶了太子妃了,哀家也想要看到整个皇室都太太平平,和和乐乐的,三年前的事,给你也带来不少伤害。你的年纪不小了,带着那么小的孩子,哀家实在看不过去。” 穆槿宁闻到此处,不禁停下了筷子,抿着唇,不答话。 “最近哀家想到一个合适的对象。”等宫女们上了茶,撤了桌子,太后才提了这个话茬。她笑意盈盈,端着茶碗,更显温和可亲。“他是李家的长子,性情人品都是绝佳,弱冠之年就成为当今探花,在殿试时深受皇帝赏识,在仕途也是清清白白,堂堂正正。” 穆槿宁嗅着清茶茶香,垂着眼眸,绿色的茶叶在热水中不断起伏,心中却一片清明。“谢太后娘娘为奴婢费心,只是奴婢不敢奢望,更不敢高攀。” 太后瞥了她一眼,看她从容拒绝,只当她是不敢仰望那个位置和名分,才缓缓道来。“他这一年被皇帝派去江南审查当地高官贪污一事,重振朝纲,他大有作为,虽然如今官及三品,但他往后的路,一定能走很远。只是,他在十八岁的时候,家里就定过亲事,成亲第一年,妻子就过世了,往后就再也未娶……” 或许这是,位于深宫高位者能够为自己搜罗出来最好的人选。 她当然感谢,因此回应地万分谦卑恭顺。“回老祖宗,奴婢从未想过,要嫁与他人。” 太后的眼波一沉,脸上再无笑意,多了几分冷然和劝诫的沉重。“崇宁,哀家可是过来人,你若不断了自己的后路,是决计找不到出路的。” …。 本书由本站首发,请勿转载! 010 人中龙凤 太后的眼波一沉,脸上再无笑意,多了几分冷然和劝诫的沉重。“崇宁,哀家可是过来人,你若不断了自己的后路,是决计找不到出路的。” 太后虽然想为她找一条路,找一个归宿,却更想要看到自己,斩断与秦昊尧所有过去的决心吧。穆槿宁咬了咬粉色下唇,她若再拒绝,就是对秦王还存非分之想,也更显得不近人情。 她的沉默,让太后的话,说的更重了。“就算不为你自己着想,难道你也不为儿子想想?” 她自然从小就明白京城是个什么地方,要念儿在流言蜚语和冷眼鄙夷中长大,没有一位爹爹为他撑腰庇护,她即便可以给念儿所有的关怀,他难道不会遗憾,不会埋怨?! 一句话而已,已经刺中她的心。她什么都不在乎了,却无法漠视念儿的将来。他才一岁多,她怎么自私狠心?! “老祖宗,我并不是还有不该想的念头,只是……”穆槿宁走到太后的身后,代替荣澜姑姑替太后轻轻揉捏肩膀,舒缓筋骨。她若迟疑婉拒,只怕令人生厌。 身在皇宫,向来是识时务者为俊杰。 “你的顾虑,哀家很清楚。”太后身心惬意,满意地扬起嘴角。从穆槿宁的回答察觉她的悔改,只要看她顺顺利利出嫁,皇族想必不会再起任何风波。“这几天哀家已经跟皇帝说过,有意保留你的封位。再过些日子,穆家的那些良田置产,也要帮你拿回来。” 这些话,她太懂了。听上去明明是周全的安排,但不知名的苦涩,从嘴里,一直泛到心里。 这是给她找台阶下,太后都愿意抹去她的罪名,重新恢复她的郡主名分,不让她在别人面前变得卑微可怜,只为她配得上那位李家才俊。 那是太后施舍给她的嫁妆。 她不再回答。 已然默认。 她总要重新走一条路。 “当然,这一切也要看他,若是你们互相喜欢,两个人有缘,哀家愿意为你牵线搭桥,促成一桩喜事。”太后的手掌覆上穆槿宁的手背,笑的爽朗,仿佛这件事,已经成了。 “多谢老祖宗为奴婢烦心。”穆槿宁挽唇一笑,这世上未曾谋面而结为夫妻的,数不胜数,她不是唯一一个。 “娘娘,圣上来了……。” 听到蒙姑姑站在门外的禀告,穆槿宁面色不变,收回了双手,默默站在一旁。 “母后,额拉里从边疆送来了今年的贡品,是上好的千年人参。”皇帝跨过门槛走入其中,身后跟随一个公公,端着红色礼盒。 穆槿宁抬了抬眉眼,皇帝四旬出头,高瘦俊朗,穿着黄色常服而来,只是脸上笑靥向来很少,精神奕奕,虽然眉眼处的细纹不少,却也不显苍老。他说话时候嗓音浑厚却又沉敛,仿佛继承了秦家王族遗留在血液中的冷漠。 “皇帝,你来的正好,你看谁来了?” 太后笑着说,拉着穆槿宁的手,皇帝的眼神撇过来,扫到穆槿宁的衣角,穆槿宁急忙跪了下来:“皇上圣安。” “她是――”皇帝坐在太后软榻的另一边,眼神定在眼前这一名女子的身上,她着一袭蓝色素雅宫装,脖颈处是一圈乳白色皮毛,高高梳着的发髻上,只在最旁侧别了一朵粉色珠花,这一身打扮不艳丽,却也清爽宜人。她的长相,搁在佳丽无数的后宫之中,自然算不得最为惊为天人的那一个,身子也稍显单薄清瘦。只是那清澈明眸,那眼眶下一点淡淡红痣,仿佛凝着一颗细小血泪,那垂眸姿态,更像是一股别样味道。 真是……我见犹怜的一个美人儿。 但这样的神韵,似乎有些相熟。 太后见皇帝蹙眉沉默,仿佛陷入思考,不禁笑着打趣:“皇帝的记性怎么比哀家还差了?” 被皇帝这般打量,她很不自在,从小时候就对皇帝并不陌生,她刚进宫那会儿,皇帝才过而立之年,她可以肆意讨好皇后,却是心里惧怕这个天子。这样的心情,在三年之后的如今,不但不曾消失,反而更加严重。 那种眼神,浸透了天子的威仪,还有,别的。 太后抿了一口茶水,不疾不徐说了下去:“你再仔细瞧瞧,她长得像谁。” “朕着实看不出来,不如请母后揭晓答案,她到底是哪个爱卿的明珠。”皇帝抽开了打量的眼光,淡淡一笑,笑意不达眼底。 太后将茶杯往桌案上一摆,自然而然地开口:“她是那淑雅的女儿,小时候常常陪伴皇后娘娘的,皇帝竟也不记得了?看来,还真是女大十八变。” 那一刻,皇帝的面容,一下子变了。 “还真是……”他冷冷盯着她,仿佛要将她的面容,烧出一个洞来,他顿了顿,冷意渗入她身体的每一处角落。“认不出来了。” 太后似乎不曾察觉皇帝的转变,清了清嗓子,郑重其事地说出自己的意思。“哀家想要给崇宁找一个归宿,那人就是李煊,皇帝,依你看如何?” 皇帝蓦地起身,淡淡说道,宛若敷衍。“太后觉得合适,那就这么办,朕还有国事要处理,就不打扰母后休息了。” 穆槿宁见他转身欲离开,急急忙忙再度俯下身去,见他大手一挥,仿佛极为不耐。 她默默直起腰,望着门的方向,天子转过身,几位公公忙不迭跟了上去,浩浩荡荡离开了润央宫。 皇帝对她的厌恶,对她的抵触,越来越深。 洞穿穆槿宁的心神不宁,太后却只是站起身,轻轻拍拍她纤细的肩膀,什么话都没说。 跟在荣澜姑姑的身后,穿过小路走过后宫一座座殿堂,穆槿宁的心绪复杂,或许她软弱,或许她自私,她不期待自己可以重拾幸福,却也无法拒绝这难得一遇的机会。 若她带着这般深沉功利心,对那个叫做李煊的男子,是否也不太公平?! 只要他对念儿好,她可以倾注一生去照料他,不是吗? “荣澜姑姑,我这么做,是不是太恬不知耻?”穆槿宁蓦地出手,轻轻拉住荣澜的衣袖,眼底闪耀着濡湿,她总觉得内疚,总觉得亏欠。 是不是,她在无事生非?! “我在宫里这许多年,看过许多人,做过许多错事。但依我来看,你若是改过自新,安分守己,也能成为一位好妻子,好娘亲。”荣澜说的坦诚,直直望着眼前娇美女子。 忠言逆耳,但姑姑的话,却说到她的心坎里。“你瞧,那位,便是李大人。” 穆槿宁随着荣澜的目光,淡淡望过去,她的目光透过庭院的树杈空隙,落在那位从上书房走出来男人。 他比自己想象中,更年轻,约莫才二十五六岁,正值当年。一身深蓝色儒官常服,佩戴黑色官帽,腰封上镶嵌着白玉,脚踏黑色靴子,手持一本金色文书,走的步步生风。 他的棱角分明,浓眉飞扬,眼神迥然,五官生的端正好看。高大身子,宽阔肩膀,顶天立地的男儿,不笑的时候是肃然,却也不显冷傲。 他与俊美无俦却又冷傲逼人的秦昊尧,是全然不同的人,截然不同的感觉。 他比秦昊尧更温和,意气风发,他比秦昊尧少的,是与生俱来的距离感。 她从未见过有人,将官服穿的如此生动好看。肩线衣袖口,每一处仿佛都服服帖帖,为他量身定做似的。 不,或者说,她以前从未花过时间去认认真真瞧过除了秦昊尧之外,其他的男子。 怪不得,太后暗示她要珍惜这回机会。 错过了,就再也没了。 身家清白的官宦女,京城何其多,这般的青年才俊,前途大好的官员,会愿意接纳她么? 接纳,这样的穆槿宁吗? 她突然退缩了。 死寂了许久的心,突地抖得厉害起来。 “是人中龙凤的人物呐,太后娘娘可不曾诓骗你。”荣澜姑姑没有看穿穆槿宁的难过,径直走向前方。 穆槿宁没答话,默默跟随在姑姑的身后,只是袖子内藏着的双手,不自觉地紧握在一起。 ……。 本书由本站首发,请勿转载! 011 指婚 “再过两天,就是开春的狩猎会,每到这时候,哀家就觉得意气风发,浑身有了精神。想当初太祖太宗皇帝,可都是骑马征战东西南北,老祖宗们传下来的规矩,哪怕太平盛世,也不可忘记秦家是马上打下来的江山多不容易。” 这一夜,皇帝在殿堂宴请皇族,新婚燕尔的太子与太子妃也坐在席上,女眷们身着彩色宫装,一个个人比花娇,几乎成为席上最美的风景。 而穆槿宁,也是其中之一。 她知晓太后安排她来的用意,并不简单。 她曾经婉拒,她觉得自己并没有出入宴席的资格。但太后安抚过,说秦王忙碌行宫监工,并不会到场,她才硬着头皮而来。 她不想再尴尬面对秦昊尧。 几位臣子身着常服坐在殿堂的席位上,各自面前盛放着美酒美食,其中最年轻有为的,便是李煊。 脱去了官服,他着暗紫色宽大长袍,腰封为黑色,席地而坐,正襟挺拔。他生性不是圆滑之人,刚从江南回来不久,只是偶尔跟周遭的大臣交谈几句,更多的时候,是沉默。他举杯,默默饮酒品味,安然祥和,那些喧嚣热闹,仿佛也沾不上他半分。 她只是匆匆一瞥,并不敢过分观望,太后为了让她更加受人瞩目,安排她坐在离太后身边最近的位置,却不知造成她最大的困扰。 太后身边来了新鲜的人,这早已惹来女眷们的窃窃私语。 她们在交头接耳的时候,碎言碎语也隐约传入她的耳边,当她们得知她便是崇宁郡主的时候,眼神立刻就变了。 面前的珍馐再可口,也引不来她的半点胃口,握着银箸,她迟迟未动。 皇后光顾着跟太子妃说话,眼前的一对新人,早已成为殿堂上的焦点,很快,常常注在穆槿宁身上的视线,也最终被冲淡了。(.好看的小说) 她垂着眼眸,再度抬起眼的那一瞬,惊觉李煊也在看她,猝然将头低的更低,仿佛自己跟做错事的孩童一般,经不起审视目光。 或许只是她看错,或许只是他在瞧着这个方向的别人罢了,或许只是…… 她不知为何陌生人的目光,却也可以将她的脸,烫的灼热。 太后看时机成熟,仁慈的眉目之间,一派泰然之风。“各位,哀家在今天,有话要说。” 众人都停下来,不再各自交谈,侧耳倾听。 “哀家跟皇帝商量了,准备从今天开始,恢复崇宁的郡主名分,更希望往日之后,皇室宗亲都能跟一家人一样,和睦相处。”太后侧过脸,瞥了一眼有些拘谨的穆槿宁,扬声说道。“太祖皇帝曾经说过,宽容待人,才是真仁义。” “太后娘娘教诲的是。”众人异口同声。 殿堂之内,继续歌舞升平,粉色水袖舞动,舞姬们优美的舞姿,更添愉悦气氛。 女眷们看待穆槿宁的目光,也因此而变了味道。圣母皇太后愿意恢复她的往日荣耀,不管是同情也好,怜悯也罢,她们自然不能将态度表的太过明确。这皇宫,向来都是风水轮流转,不可太轻敌,太武断,否则,就要断了自己的路子。 “本宫也记得你,十岁的时候见我的时候,不爱叫本宫殿下,而是叫太子哥哥,如今你也长这么大了。”一身红袍的太子满目笑意,这么说道,打趣的口吻,让众人也忍不住开怀大笑。 “殿下,若形容崇宁郡主,如今可是用亭亭玉立,更为恰当呢。”太子妃夏侯柔跟穆槿宁年纪相仿,是当今尚书小女,生性开朗豁达,她凑到太子耳边,这般说道。 “对对对,太子妃说得更恰当。”太子秦玄陪着笑,急忙改口。两人热络的感情,让人愈发止不住笑。 穆槿宁也笑了,方才的紧张忐忑,也因为这对毫无敌意的年轻夫妇,一扫而光。她也稍稍动了动筷子,夹了几块腌渍的腊肉,在官府的时候,鲜少尝过肉,边疆原本物产匮乏,更别提她们作为下人被使唤的时候,吃的就更粗糙了。宫里的腊肉丰美,带着淡淡甜味,甜而不腻。她觉得好餍足,又尝了一口新鲜的山菜,上面淋着鸡汁,清爽可口。 她只觉得太美味,细细咀嚼,因为餍足,笑容绽放在那一对梨涡之内,姣好的面容覆上一层红晕,更显得娇媚。 就在一片欢声笑语之中,一支舞结束了,舞姬们退了下去,只剩下乐官们演奏乐曲。 突地,最外围位置上的臣子和女眷,安静下来。 “娘娘――”荣澜姑姑眼尖,急忙俯下身子,朝着正在接受太子妃敬酒的太后提了个醒。 穆槿宁也随之望向门边的方向,不经意掠过那身影,手中的筷子一滑,险些要落下地去。 她的面色,攸的绷着一缕死白。 “皇兄,我来晚了。” 那人声音低沉而有磁性,不用扬声,已经无法阻止众人对他的注目。 他总是如此,独来独往,却又引来他人热切关注。 穆槿宁的心,突地变得复杂纠结,明明太后说过秦昊尧有事不能前来,怎么会风风火火赶来? 还是……这些只是太后的安排,不过要试探自己,是否已经对秦昊尧死心?! 他从来都是秦家王族的风云人物,太后给她一个新的机会之前,总要确定她决计不会重蹈覆辙。 也算是一种交易吧。 她苦苦一笑,心中坦然许多,才缓缓抬起眉眼,用清亮清亮的眸子,对着不远处的那个男子。 秦昊尧环顾一圈,不费力气就发现了穆槿宁的存在。 毕竟她身处的位置,想让人注意不到她,也难。 今日的她明显跟宫外不同,是经过精心打扮的,苍白面容上有着胭脂的点缀,气色很好。发髻是宫内受欢迎的满月髻,从脑后留下一缕长发,绕过脖颈,垂在胸前,黑发上缀着两把白玉梳,庄重雅致的很。她身着翠绿色的宫装,脖颈处围着太后赏赐的软皮毛,白绒绒的皮毛衬托的她愈发娇俏。一颗碧玉珠子镶嵌在乳白围脖中央,隐约散发幽绿光耀。多了几分贵气的她,似乎才配得上崇宁两个字。 她果然还是改不了,爱慕虚荣的老毛病。 他居然曾经误以为,她至少会学着收敛一些。 他直视她的瞬间,她也迎上他的目光,不再避让。眼底没有楚楚可怜的神色,也无往日热切赤忱。 她的双目之内,一片清澈,不,是过分清澈,完全不存任何情绪,他触及不到她的内心。 以前的她,心目中的想法,总是表明在面容上。他不用费心去看,也很难不知道。 但如今,她突然陌生,更显遥远。 她就坐在太后身旁位置,就像是当年,她成天围绕着皇后转没什么两样,但一些无法辨明的感觉,却又在空气中滋生蔓延。 改了靠山么?! 他在心底,冷嗤一声,一手提起衣袍,宫人早已搬来新增桌椅,他面无表情地坐下,宫女连忙给他的银杯中,斟满美酒。 “行宫再有一个半月,便能大抵完工了,皇兄。” 秦昊尧开了口,俊颜上的淡淡疲惫,倾入穆槿宁的眼眸中,她的心无意间被刺痛,他如今的位置,也绝非飞来之物。她还依稀记得,他天性聪颖,却也因此而与皇帝更多嫌隙。虽是兄弟,却也生疏了很多年。 人人都道他是因为被太后抚养才获得如此红火的地位,殊不知,他也不是游手好闲,平白无故享受这些荣光。 她迷恋他的那些个年头,谁又说得清为何在他身上移不开目光,莫非她以为他与自己是同一个世界的人,同样的孤独吗? “你来的真是巧了,有件事本宫不得不说了,往日你推脱公务繁忙,这回可逃不了了。”皇后噙着笑,语气轻松说着笑。 “娘娘,我身上又有何事需要你费心张罗了?”秦昊尧直觉皇后自然要提的是穆槿宁的事,两倍暖酒下肚,紧绷严峻的表情舒缓些许,毫无温度的笑容掠过眼底,全然不以为然。跟皇帝的关系从不热络,更别提这个皇嫂国母了。 “择日不如撞日,不如本宫就来当一回红娘,挑明了说吧。”皇后的视线扫过殿堂之下的几位臣子,短暂落在胸有成竹的沈大人身上,她温润的嗓音划过半空,清亮直接。 穆槿宁抿着唇,坐的端正,用心聆听着,第二回听到的时候,似乎也就平静许多了。 她擦净了双手,将面前盛放着的柑橘剥皮,一瓤一瓤剥开了,整整齐齐摊放在白玉碟子里,默然不语送到太后的手边。 太后夹了块柑橘,送到自己口中,润了润喉咙,看穆槿宁默不作声,下一刻就开了口:“沈樱这孩子,哀家也看着跟你般配,今儿个沈大人也在场,不如就早些把这事定了吧。人家姑娘也快十七岁了,沈大人,你可真心着急了吧。” 秦昊尧右手执着的酒杯,蓦地停下来,方才的酒液停在喉咙,突然炽热火辣起来。 ……为毛没留言,亲吱一声啦…心酸。泪奔。 本书由本站首发,请勿转载! 012 秦王知晓实情 “小女娇气任性,也就容貌出色一些,都快十七岁了,微臣还真是舍不得她出嫁。”沈洪州低声笑着,急忙摆摆手,这一番话听的众人不无疑惑,这沈大人底气之足,到底是自谦,还是自夸呢? 京城早就有所传闻,那沈樱是沈家的独女,沈家前面三个子嗣都是儿子,最后好不容易养了个女儿,自小就是当成公主来养的。这沈樱也是心气极高,对官家子弟百般挑剔,如今才没有定过婚事。 “你这女儿,还想养到多大才出嫁?嫁入我们皇家,还怕我们给她受委屈不成?”太后与皇后相视一眼,这话乍听上去是玩笑,却也藏着深意,不容沈洪洲再多话。 偏偏这也中了沈洪洲之意,能够有秦王当女婿,他哪会当真拒绝?更别提自己家里的女儿,早已芳心暗许秦昊尧了。 沈洪洲满脸笑意,内心狂喜,却还是回的得体:“要是秦王不嫌弃小女任意妄为,那自然好。” “昊尧,你瞧瞧,这沈樱还未嫁过门呢,沈大人就不放心了。”太后的笑声爽朗,仿佛了解一桩心事。 “既然沈大人生怕娇贵女儿在王府吃苦受气,如此不放心,那就算了。”秦昊尧说完这一席话,漠然的决绝,让所有人的笑,都僵硬在脸上。 他不经意瞥过穆槿宁的脸上,他却看不到她的真实表情,她依旧低着头,白玉碟子里,已然又剥开了一个橘子。金色的橘皮,她小心地放在一旁,宫灯的柔影打在她的刘海上,右眼睑下的那一粒红痣,仿佛为她添了几分别致和纤柔。 她的平静,也是伪装?故作镇定罢了。他冷冷收回目光,皇后碰了壁,面容上的漠然从容,也尽收眼底。 沈洪洲干咳几声,猛地将手边的酒一饮而尽,借此化解如今的尴尬,碍于秦王的身份尊贵,他也说不得什么。 “我们秦王有时候看起来,还真是不解风情,沈大人,你也要教导女儿学会跟无趣的人共处才对。”这时候,还是太后出来和事,戳破秦昊尧的缺点,众人见氛围松懈下来,才暗暗舒了口气。 沈洪洲挤出笑容,连连称是,太后皇后都为自家女儿指了享受荣华富贵的明路,他也只得压下心头火气。 接下来的宴席,各自分散开来,女眷们也难得团聚在一起,谈的愈发欢乐。太子妃夏侯柔也主动拉过穆槿宁,两人一道坐着,因为年纪相仿,太子妃又大方热情,很快就让穆槿宁打开了心防,聊的热络,一见如故起来。 “你们两个,又在说本宫什么坏话呢?”太子秦玄看两个女子宛若稚童般交头接耳,不禁也挪了位置,笑弯了明朗的眼。 “崇宁郡主说,殿下小时候,忘了背书,还被太傅罚着面壁思过呢……。殿下,可有此事?”夏侯柔笑着,嘴角溢出一串银铃般的清脆笑声。 “这崇宁,好几年未见,怎么一见面就当着太子妃的面,揭本宫的底呢?可要讨打了!”秦玄故作怒气,却又压不住脸上的笑,太子妃一捅了捅穆槿宁,不禁两个女子一道笑出声来。[] 内心多久的压抑,在面对他们的时候,才彻底消失彻底。穆槿宁与他们一道谈笑风生,太后皇帝皇后接二连三早些离开,他们说起话来,也就愈发大胆了。 秦昊尧正欲起身离开,却猝然停下来,他觉得不可思议,剑眉因此而轻蹙起来。 对面的位置上,坐着李煊。 他跟他并不熟悉,李煊出身名门世家,李家几代都出过文官,在朝廷也有一席之位。李煊为人正直,一身正气,也为皇帝重用。二十五岁就身为钦差大臣下江南,整治了江南的官场,往后的位置,更是不可低估。 他紧紧盯着李煊,并不是许久未见他的原因,而是――他顺着李煊的目光望去,薄唇越抿越紧,黑眸愈发阴鹜起来。 李煊关注的姿态,是鲜少有过的热切,除了对待国事,他几乎不对任何人,任何事上心。 而这样的臣子,正在看她。 她换了轻松的坐姿,与太子夫妇一道盘腿而坐,谈着往日童趣,她不再拘谨,从容应对。 谈笑之间,她笑开的脸,深深梨涡灵动婉约,粉唇扬起笑意更粉嫩欲滴,宛若世上最稀缺的花颜。 秦昊尧蓦地紧了紧拳头,面色愈发难看起来,就在那一刻,他的耳边,响起了太后之前提过的那些话。 “这回她回来了,哀家总也要补偿她。放心,哀家不会把她推给你的。” 太后要把她,亲自推到李煊的怀里。 这一场宴席,真不简单。 左右夹击。 一石二鸟。 他转过头去,眸光锁住眼前的夜色,那一双原本就深邃的黑眸,却变得愈发阴鹜冷沉起来。 秦昊尧拂袖而去,俊挺的背影,很快就融入夜色之内。 一出宫门,王镭牵着马就迎了上来,秦昊尧翻身上马,利落干脆,一手扼住缰绳,突地想到了什么,侧过脸问他。 “你上回说过,有关她的传闻,说来听听。” 王镭很快意识到,主子口中的她,又是谁。他不敢隐瞒怠慢,将自己所知实情,全盘托出。 “据说她入宫的时候,是抱着个一岁的男孩见太后,宫里已经闹得人尽皆知――” 除了他。冷然的神色,陡然变成诧异。 他直到今天,一直被蒙在鼓里。 她早已嫁做人妇,还有了孩子? 那自然就是身在关外的事了,她当了一年的官婢,恢复自由之身后,就在那里相识了别的男人,更为那男人产下子嗣?! 他的眼前,突然浮现起来,他们在街巷相遇的那一日,她曾经那么说。 往后,不会再这么做了。 她眼底的决绝,居然不是装出来的! 她是真的死心塌地,早在一年以前! 该是何等的绝望,该是何等的坦然,她才为其他卑微的男人传宗接代!她竟然连一丁点作为宗族的自尊心,也没有了吗? 他深不见底的眼眸之内,激起万丈狂浪,他记得她韧性可比荒野杂草,春风吹又生,无论他何等冷漠,她也绝不轻易放弃。 她的韧性呢?她那令人厌恶至极的自信心呢?她那不可一世的傲气呢? 他的声音愈发低沉,眉梢压着困惑,话一出口,他都不相信是自己问的。 “那个男人什么来头?” “属下不知那人背景,不过好像是死了,所以才会独自抚养孩子。”王镭据实以告。 三年之后,他再见穆槿宁,竟已经是一个年轻遗孀?! 怪不得,太后皇后看她的眼神,都是一样的。 若没有皇室的施舍,她是个只有过去没有以后的人。 是一个,被牺牲了女子最美好最珍贵那段年华的人。 “她跟李煊,还真是相配,一个死了男人,一个没了妻子。” 秦昊尧的右手紧紧扣住粗糙缰绳,眼底只剩下凉薄的阴暗,马鞭一甩,他疾驰而去。 知道她的过去,任何一个男人,都会退缩。 李煊也绝不会成为男人中的例外。 李煊绝对不会,伸手选择穆槿宁。 ……。 本书由本站首发,请勿转载! 013 我只想有一条生路 狩猎大会,如期而至。(.好看的小说) 今日风不大,太阳正好,晒得空气也暖洋洋的。 她站在太子妃夏侯柔的身侧,太后体恤穆槿宁,让她们两人就近坐着,面前搁置一条长台,上面整整齐齐摆放着茶水点心,时下的瓜果。参与狩猎大会的,上至一国天子,王孙贵族,下至文武百官,不管骑术精湛或是糟糕,这狩猎,早已是一种风俗。特别是年轻的几位皇子,摩拳擦掌,希望在开春猎到好猎物,有个好彩头。 在一旁观望的,自然就是皇族的女眷们,嫔妃之中除了最受宠的熙贵妃,另一个便是国母皇后娘娘了。后宫的几位公主近年来都已经陆陆续续出了宫嫁了人,比起三年前的狩猎大会,人数也少了许多。宗室之中,还有几个不太相熟年纪还轻的郡主闺秀,槿宁仔细看过,却也似乎全然认不出。 夏侯柔虽然出身名门,却毫无太子妃的架子,几回见面下来,已然感情热络。 虽然明知夏侯柔的身份高贵,她接近太子妃,或许又会惹来非议,但她还是多渴望有一个人可以亲近。 她无法否认,在最为孤独寂寞的黑夜,她也曾经暗暗羡慕夏侯柔,在最好年华,能够遇到一个真心喜欢自己的真命天子。 女眷之中,唯一相熟的,便是娇兰郡主,只是从年少时,她们就是死对头。穆槿宁这两日听说了娇兰的处境,娘家没落大半,她找到的贵族少爷生性风流,成亲不过一年,就用善妒之名,将她驱逐出去,堂堂郡主,沦落为下堂妻。[]如今也只能在娘家,勉为其难过活。 三年来,彼此都成长许多,曲折坎坷,却又各自寂寞。 倚靠在熙贵妃身畔的,正是如今最受瞩目的沈家独女――沈樱。熙贵妃也是沈家人,与沈樱是堂姐妹,沈家家产万贯,更有最当红的贵妃与皇帝吹枕头风,沈樱的身价更是不可同日而语。 而当穆槿宁第一眼瞧着她的时候,还是受了惊。 在周师傅的店铺里,那个娇蛮的大小姐,便是沈樱。她如今身着粉色宫装,饱满娇艳的颜色,将她衬托宛若三月始盛开的漫漫桃花。她身上的任何一件首饰,美轮美奂的让人唏嘘不已,圆润姣好的面容上,画着精致妆容,更让人移不开目光。而她身上披着的,便是那件白色斗篷,丝绸细带结了个蝴蝶结,荡在心口,看似淡雅的斗篷,周边镶着一圈浅灰色狐狸毛,样式的确是别致极了。 那件斗篷,让人看一眼就觉得惊艳。周师傅想必是熬了许多个夜,这手工美色,女子见了都心存艳羡,更别提男人瞧了,还不轻而易举被这人儿勾了魂去?! “沈樱,上次你怎没进宫?”皇后笑脸盈盈地望着熙贵妃身畔这一位天之骄女,柔声问道。 “回皇后娘娘,那几天我正巧生了病,大夫叫我在家休养,实在没有办法,才不能入宫。”沈樱蹙着眉头,一副遗憾愁眉苦脸,万分遗憾。 “我这堂妹,从来都是身子娇贵,一有个风寒受冷的,沈家可就要乱了套了。”熙贵妃忙着打边鼓,绝美的面容上,笑靥绽放。 “是么?本宫可不曾听过,沈樱如此娇弱,不知往后为皇家繁衍子嗣,可要诸多磨难。”皇后毫无痕迹地挑眉,转眼望着年轻美丽的熙贵妃,这一眼,已然让熙贵妃变了脸色。 皇后是在警告熙贵妃。 因为再娇贵的人,若得不到自己的扶持,也绝不可能跟皇家结亲,成为堂堂王妃。 沈家也好,贵妃也罢,无人可以放肆,恃宠而骄。 熙贵妃眼波一闪,笑容再度溢出在红唇边,她笑的灿烂,轻声细语:“娘娘多虑了,沈樱还未过门,我们就谈论这个,她都要羞死了。” “这可不是小事,拿到台面上来讲也未尝不可,即便进了皇室,也总要肚子争气吧,否则,又怎么抬得起头呢?”皇后噙着一抹深不可测的笑,这一番话,极尽刻薄讽刺之意。 熙贵妃的面色一沉,再不答话,无疑是讨了个没趣。沈樱见表姐都沉默,也不敢再胡乱搭话,变得异常安静。 穆槿宁依稀听到她们的谈话,目不斜视,正视前方,男人们正在整装待发,个个精神抖擞。以往从来觉得皇后可亲,今日一看,能坐上这个位置的,绝对不会是毫无手段的平凡女人。 背脊微微的凉意,提醒自己曾经身处险境,竟也不知。 “看,那是太子殿下!”夏侯柔拉了拉出神的穆槿宁,指着不远处,满是热切。 秦玄一身白色骑马装,过分年轻的脸上,洋溢自信满满。他坐上马背,接过侍从递来的弓箭,朝着夏侯柔的方向,举高弓箭示意,夏侯柔一脸红晕,却又不掩羞涩,朝着夫君挥手。 穆槿宁的心,猛地一缩。 她也曾经这般,朝着一个人,不断挥手……。 但对方的那个人,却不像太子这般,他从来都吝啬给她任何回应,只是淡淡瞥一眼,她尽管失落,还期待。 她不知不觉红了眼眶。 为了不让夏侯柔和其他人察觉自己的异样,她走到荣澜姑姑身边,跟随姑姑为太后的茶壶,添置热茶。 她刚泡好一壶茶,正想从帐篷内走出去,却没想到娇兰已经拦在门口。 “听说你已经生了孩子,既然如此,为何还要回宫?” 娇兰的眼底,除了往日的骄横,还多了不该有的黯然。她质问的语气,却还是跟小时候,毫无两样。 穆槿宁端着紫砂茶壶,安安静静望着娇兰郡主,对待她,自己已经少了往日敌意。 她们曾经都是爱美自傲的孔雀,却也被残忍的时光,拔光了尾部引以为傲每一根彩色羽毛。 “娇兰,我只想要一条生路。” 她的心里,就像是壶里的热水,即使已经从火焰上抽身,还是一片赤热沸腾。 “你明知他不会娶你!”娇兰瞪着眼,那副咬牙切齿的姿态,深深映入穆槿宁的眼底。 他,那个他。 是穆槿宁的回忆,对娇兰郡主而言,也是吧。 凝望秦昊尧孤冷背影的人,岂止是自己一人? 吞咽下喉咙满满苦涩,她们曾经年轻气盛,也曾经各自为敌,但如今旁观,其实那是一些毫无意义的战斗。穆槿宁想到此处,内心一片坦荡,她朝着怨恨的娇兰,微笑着坦诚。 “娇兰,我回来,也不会对你有任何威胁。三年了,你我都该明白,他不会选择我,也不会选择你,他从来不可能选择你我任何一个。” 娇兰愣住了,她紧绷着身子,只因听着穆槿宁这一番毫无起伏的话语,她不敢相信,却又发觉在穆槿宁的眼底,找不到一丝丝眷恋。 她不信,穆槿宁能够如此洒脱。 而她……还在回忆里起起伏伏。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笑?”就在穆槿宁与自己擦肩而过的那一刻,娇兰的面色苍白,冷然道出这一句话。 “我的处境,又比你好吗?”穆槿宁正视前方,狩猎场上那个个英姿飒爽,她的心里却无法再起波动。她轻笑出声,不是漠视,并非不屑,而是诚恳。 走出帐篷的那一刻,清风迎面而来,她突然朝着无比开阔的天地,深吸一口气,嘴角微扬。 原来她不是最可怜的那一个。 世人看她不穿,又何妨?她不过是给自己一个机会,放自己一条生路。 ……。亲们,我想改一下书名,请亲们为我献计献策,可以在留言里写哈,拜托拜托… 014 他居然分心 回到自己席位的时候,皇后已经回到一旁营帐内休息,除了一群年轻闺秀仰首张望,熙贵妃也显得兴趣缺缺。 “表姐,昊尧骑马的姿态,真是百看不厌,我从未看过,有人举手抬足如此潇洒……。”沈樱痴痴望着秦昊尧奔驰的方向,他今日一身黑色骑马装,俊美严酷的面容只剩下专注神情,暖光披着他一身,让他看过去,宛若神祗。 他眯起阴鹜黑眸,张开弓,瞄准草丛猎物,下一刻,弓箭直直射了过去。 “秦王猎得麋鹿一头!” 远处传来好消息,沈樱笑着击掌,太后也连连点头称赞。 几十匹骏马一同穿梭驰骋在山林之间,弓箭声此起彼伏,猎鹰在苍穹上飞旋,骏马嘶鸣,宛若沙场。 她的视线,匆匆掠过秦昊尧,不经意之间,却看到另外一人。李煊随同几位年轻臣子,一道疾驰在另一旁,他身着浅灰色劲装,手腕处扎着紫色护腕,阳光打在他端正俊朗面目上,褪去他往日儒雅模样。 原来李煊骑马的时候,也会像变了一人一样英武挺拔。 “崇宁,你瞧什么人呢,看的眼睛都直了?!”夏侯柔凑着粉脸过来,顺着穆槿宁的眼神看到那群臣子,眼珠子一转,不禁恶意打趣道。 穆槿宁垂下眼眸,笑望着太子妃,却没说什么。 “上回李煊就朝着我们看,我就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不过那人,看着也是顺眼。我觉得崇宁你若是站在李煊身边,一定登对。” 夏侯柔早就听说,太后要将崇宁指给李煊,她不吝祝福和看好。 “秦王好眼力!好箭法!” “秦王真是百步穿杨啊!” 就在众人恭维之中,秦昊尧调转马头,望向女眷们方向,却看着太子妃跟穆槿宁说笑着,似乎谈论到了什么人,她宛若娇羞花朵,粉唇轻启,神情全然愉悦。(.好看的小说) 没来由的,她又惹来他的心烦意乱。 “皇叔,那只野兔,本宫可要捷足先登了!在狩猎场上,谁都不能大意啊――”太子秦玄大笑着驰过秦昊尧的身侧,每年的狩猎会,满载而归的胜者,总是秦王。不过今日,他看来有些心不在焉,实在奇怪。 太子一语中的。 他居然在狩猎场上出神分心?! 俊颜一沉,他低喝一声,挥动马鞭,再度追了上去。马蹄踩过草地,扬起尘土,几位皇子呐喊着,激烈争夺。 “李煊,一对野兔!” 内官的声音,蓦地传过来,似乎很近的距离,却又仿佛很遥远。 穆槿宁猝然改变了目光的方向,她瞧着那个男人,侧下身子,一手一捞,将一黑一白两只野兔塞入马背上的猎物袋。 那一对野兔身上,却只有一支箭。 一箭双雕。 她在心里也不由得低呼一声,没想过他身为文官,居然让人大开眼界,扬起粉唇,在叫好声一片中,附送自己的掌声。 就在那一刻,李煊调转马头,朝着她驶来,他在她面前停留些许时间,只是四目相对,却无任何言语。 眼前的风景,那么安静。 而她跟李煊身处的画面,似乎也失去了一切喧嚣,没有任何声音。 一切,都这么停下来。 “崇宁郡主。” 他最终开了口,黯哑的嗓音,却不显得疲惫,相反,似乎带着一股无缘无故的力道而来。[.超多好看小说] 他那双眼,把她抓住了。 她仰着白玉般的小脸,脸上的笑靥,渐渐变得越来越淡。她不知道,他要说什么,而内心的不安,却愈发浓烈了。 他从她的眼里,捕捉到一丝无措,却因此而莞尔。他坐在马背上,却不让她觉得他傲慢居高临下,仿佛他跟自己,是站在一起的。 他笑着说,原本肃然疏离的面目,因为温暖笑容,更觉英俊不凡。 “下臣口干舌燥,可否请郡主递一杯茶?” 他问的谦卑,全然不若男人的目的不纯。 穆槿宁微微怔了怔,却又没有办法去拒绝他看似合理的请求,她将手边的茶壶举起,倒了一杯茶,继而走到他的马下,抬高手臂。 他就此接了过去,一饮而尽,再将空茶碗塞入她手中的时候,彼此的肌肤,不经意擦拭而过。 “多谢郡主。” 他道完谢意,就离开了。 穆槿宁捧着空茶碗,重新回到自己的位置,娇兰冷淡的目光锁在她的身上,她也故作不知。 默默垂下眼眸,手心那一片,却被烫红了。 被男子的陌生粗糙肌肤,烫的微微粉红。 这也算是,他给自己的答案吗? 他愿意包容一无是处一无所有的自己,愿意接纳崇宁的一切吗?她的孩子,她的爹爹?也可以一并接受吗? 还是他才从江南回来,对她并不算了解,如果他了解了,或许不愿意停下来,为她讨一杯茶水? 他应该会知难而退。 她平静的心绪,猝然被风吹乱了。 半个时辰之后,是众人下马歇息片刻的时候。她看着沈樱端着茶水点心走向秦昊尧的营帐,亲自给他倒茶,天之骄女也愿意为心爱男人而折腰,熙贵妃同太后调侃快出嫁的女儿就是泼出去的水,太后笑而不语,似乎也觉得满意。 她刻意不去看沈樱和秦昊尧的画面,虽然他的营帐离自己不远,也曾经将门帘放下,但她不愿去拿沈樱跟从前的自己比较。 她常常去讨好他,在秦昊尧的眼里,却是厚颜无耻的死缠烂打。 狩猎大会,持续了整整一天,直到夕阳西下,内官才点清个人猎物。皇帝在中午就离开了,独自回了皇宫。秦王依旧是魁首,第二人便是太子殿下,可谓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果敢,晚宴就追溯太祖太宗皇帝定下的规矩,众人齐聚一团,大口吃肉,大口喝酒,颇具古风。 秦家王族,女子也是允许喝酒的。所以在狩猎大会,太后叫宫女给每一位女眷,都倒了一杯酒,她举杯示意:“太子,你今儿个大展身手,很快就要追上你皇叔了,哀家看着,颇为欣慰。接下来的大事,就是快要让哀家,抱上重孙呢。” 众人听了这一席话,都笑着看着那一对年轻夫妻,夏侯柔即便大方热情,这回也脸儿红红的。 一盘盘烤肉,端了上来,肉质肥美,肥而不腻。 坐在第一桌的唯一尴尬地方,是秦昊尧也在,沈樱被安排在他身旁,应该也是老祖宗首肯的。他闷声不吭端着酒喝,或许只是累了乏了。沈樱体贴夹来热气腾腾的烤肉,放在他手边的碟子上,他甚至不曾感谢。 每年的狩猎大会都是他独占鳌头,也会兴趣缺缺吧。穆槿宁这般想着,夹了块红烧兔肉,细细品尝,从容平静。 “本宫今日吹了风,有些不适,就先走了,太后。” 皇后抿了一口酒,鲜少动过筷子,待了一会儿,就朝着太后娘娘说道。 “沈樱,还不快去替娘娘收拾行李?”熙贵妃使了个眼色,但皇后笑了笑,还是拒绝了。 “本宫可不来借这沈樱,惹得昊尧对本宫不满,还是让她陪伴秦王吧。” 被当成是说笑的主角,沈樱红了脸,秦昊尧却不为所动,有人笑出声来,被他冷眼一瞪,急忙干咳几声,给自己灌了几杯酒下肚。 “崇宁,你来扶本宫一把。”皇后对穆槿宁招招手,穆槿宁察觉到娇兰冷眼相望,却还是利落起身,搀扶着皇后,缓步走入歇息的营帐。 皇后坐在软榻上,眼瞧着穆槿宁将营帐的门帘,解下来,才冷冷开了口。 “你看到熙贵妃的嘴脸了吧。” “是,娘娘。”她低头,如今后宫最大的赢家,便是熙贵妃。这也是皇后真正的病症之处。 “给皇帝生了个儿子,也值得她翘起狐狸尾巴,在本宫面前抖擞威风?”皇后眼看着穆槿宁送来一壶暖热清水,毫不忌讳自己的凉薄。 皇后在外,是不喝茶的。 这一个秘密,皇后从未说过,若不是穆槿宁着实用心,也是无法察觉的。 没想过,穆槿宁隔了这许多年,居然还记得。而沈樱,却只会没有半点眼力见为自己倒一杯喷香浓茶。 皇后的眼神,幽然转沉。“本宫给圣上诞下龙子的时候,她还不知道在宫外做什么呢。” 她才是六宫之首,母仪天下,她的儿子是当今太子,更是往后的天子。 赢得人,只能是她。 ……。 本书由本站首发,请勿转载! 015 心里有鬼 “你自然恨过本宫。” 下一句话,却带着尖利,狠狠刺向穆槿宁。 皇后说的平和从容,与方才的情绪起伏,陡然判若两人。 “三年前,不是本宫不想拉你一把,而是本宫救不得你。” 冰冷的感觉,蔓延在胸口,就要将心跳,都封住。皇后没必要与她周旋,更不需耗费时间蒙哄她,却也暗示了她那个事实,正如她所猜。 三年前那件事,是阴谋。 她跟爹,不过是卷入阴谋漩涡中被牵连的小小棋子。 她这一次,相信皇后说的是真的。除去她与痴傻郡王穆峯,对于皇后又有什么益处?穆家至少也归于皇后本族,何必斩草除根? 穆瑾宁骤然撑大黑眸,往日的一张张画面,宛若闪电一般飞快掠过她的脑海,激起巨大火光。 她瞬间想到的人,是他。 不是表面温和心机深沉的皇后,也不是冷酷厌恶始终如一的秦王,而是——他。 那个拥有世上最高贵最不凡身份的男人。 当今天子。 “你比本宫想象中要醒悟的早,你觉得当年本宫默认你接近昊尧的原因是什么?”冷眼瞧着面色苍白瘫坐在身前的纤细清美女子,皇后的笑,让穆瑾宁止不住颤抖。 皇后将手掌轻轻放在她清瘦的肩头,她放软了嗓音,宛若一位慈母:“当真觉得你跟他相配?” 她以为,至少是皇后喜欢自己,才放任自己一厢情愿。 穆瑾宁紧紧咬着下唇,力道之大,已然察觉到贝齿下丝丝血液的腥甜味道,眼底万分酸涩,但偏偏她也流不出清泪。(.好看的小说) “那几年本宫甚至想过,撮合秦王与你,也未尝不可。”皇后涂着紫红色蔻丹的右手,轻轻抚上穆瑾宁的脸颊,她放慢了语速,更显平静。若是外人看了,更觉得她对穆瑾宁心生怜惜。“对皇室而言,多一个知根知底的女眷,也比让一些来历不明背景复杂的女人在皇族里闹得鸡犬不宁要好许多。” 比如,那位不知深浅的熙贵妃。 是啊,她聪慧贴心,惟命是从,跟了皇后那几年,若是成为皇室一员,皇后是毫无损失的。因为控制自己,远比控制另一人来的简单从容。 这就是所有皇后放任自流的原因。 “但如今有了沈樱——”穆瑾宁默默抬起眸子,直直望着皇后的面孔,皇后的手很冷,扶着自己的面颊,苍白的肌肤青筋爆出,那种寒意,就像是毒药,一分分渗入她的皮肤。她甚至听得到,自己的每一个字,都在颤抖。 那些年,还没有沈樱。 她却也错估自己的价值,在皇后心目中,自己也远没那么重要,不可取代。 可有可无。 如今,有了沈樱,有了更好的人选。 皇后淡淡睨着她,不言,却已然默认。毕竟除了自己的亲生骨肉,没有什么人,是值得她永不放弃的。 “奴婢明白娘娘的心。”穆瑾宁费尽心力,压下内心无穷无尽的阴暗和愤懑,默默坐直身子,幽幽溢出这一句话。 “你跟本宫,是有缘分的。”周皇后的动作轻柔,掠过穆瑾宁耳际的发鬓,那种温柔的姿态,一如对待宠爱的狮子狗。她笑了笑,眼底毫无波澜,却又宛若喟叹。“兜兜转转,你不还是回来了么?” 穆瑾宁安然地凝视着皇后,一如既往的恭顺,只是那双眸子,不在清湛,不知何时开始,幽暗沉敛的迷雾,彻底覆盖,让人看不出她此刻的任何情绪。 她是回来了。 但回来的,或许不再是以前那个穆瑾宁了。 众人送走了太后与皇后的马车,紧接着熙贵妃拉着沈樱也一道回了宫,各位女眷拉着手道别了些许时间,也就各自坐上自家的马车徐徐离开了。 穆瑾宁原本就没有告诉雪儿要记得雇一辆马车,从狩猎场走回去,也不过半个时辰。在边城官府每日都要走很多路,做很多事,回到京城坐的时间多了,她反而不习惯了。 若是小时候让她不坐轿子,她一定要埋怨的。 养尊处优,并不是好事。 她恰巧也需要一边走路,一边将所有事都理清楚,将所有事都想透彻。 她曾经一度惧怕过黑夜。 黑夜宛若张牙舞爪的恶魔,呼啸着冷风而过,将她的衣裙吹得半高,每一步路都走得万分艰难,她的身上没有一件披风,被风吹久了还是觉得多少会冷。 双手环胸,她的眼底没有一分起伏,她的面容失去往日笑靥,失去往日软弱,没有任何表情,冷若冰霜。 在黑暗的角落,她判若两人,就像是跟当年的崇宁,拥有一样面孔的,不一样的灵魂。 她回来,并不是要跟沈樱比一个高下,即便暂时无法全部忘记,秦昊尧已经不再是她费尽心力一定要得到的那个人了。 她渴盼的,只是一个归宿。 不愿之外那人,稳坐在马背上,一身黑色骑马装束潇洒不凡,如今也完全隐匿在黑暗之中。 他放任黑色骏马,不疾不徐地漫步,仿佛这只是一种惬意的消遣。 马蹄踏上软嫩嫩的青草地,声音细微,被风吹散,最终消失无尽。 他很少看过她的背影。 那些年来,在她热切期盼的眼里,第一个转身回头的人,留给她离开身影的人,从来都是他。 她今日的装扮,在众多华丽的女子之中,分明太过平淡无奇。但她如今纤瘦单薄的身影,却又分明抓住了他的视线,让他即便一刻,也不愿抽离出去。 她总是笑脸迎人,仿佛再难堪再不悦,也不会生气不会动怒……他从来不曾主动靠近她,她却也乐此不疲,从不觉得孤独—— 她的单纯和偏执,都是他所无法忍耐的。 但如今,她的孤独感,似乎比冷风还要无法忽略。那是一种彻骨的寒意,仿佛让她的背影种上许许多多的尖锐芒刺,只需要他伸出手去,就会知难而退。 她向来敞开的心扉,如今早已封闭。 这是他乐于看到的结果。 崇宁能够从他的眼前永远走开,是许多年的夙愿。 穆瑾宁猝然停下脚步。 有人跟着她。 双手猝然紧握成拳,白皙单薄的肌肤之下,细小的青色脉搏,仿佛也骤然凸显。她一身僵硬,双眼通红,如临大敌。 是那些人吗?是他们吗?他们终于还是追来了吗? 藏在衣袍之下的瘦弱身子,微微的颤抖,无论怎么克制,她也无法压下内心的战栗。 马蹄声,越来越近了。 她猛地掉头,睁大黑眸,面色惨白如雪,几乎一个踉跄,就要瘫软在地。 穆瑾宁缓缓地眯起眼眸,直到看清楚,那被黑暗彻底笼罩着的高大男人,到底是谁。 夜空中的明月,渐渐从乌云后露出来。 那个男人的面容,宛若俊美的恶魔,棱角分明,黑眸沉敛,闪耀着微微冷光,黑发之后银色发带,随风飘扬。他一手扯紧缰绳,一手执着马鞭,银色的护腕上面绣着华丽的图腾,暗示他尊贵无疑的身份地位。 他趁着月光,冷眸睇着马下的女子,那过分惊愕的神色。 他冷笑,她那是什么表情?仿佛在打着不可告人的主意,被人揭发告密之后的不安! “心里有鬼?!” 他戏谑,带着微薄的怒意。 但他眼睁睁看着,她的面容愈发难看,似乎被戳破了心事之后,茫然无措。 她小时候做错事之后的表情,就像是此刻。 一语中的。 她,心里有鬼。 ……。 本书由本站首发,请勿转载! 016 一鞭子 “你生了孩子?”秦昊尧皱起剑眉,他问到此事,看来及其不悦。[] 穆瑾宁平复内心的滔天巨浪,仰望着他冷峻的表情,淡淡地说了一句:“王爷,整个皇宫都知晓了,你又何必再问?” “什么时候?”他没等她说完,再度追问,听来易怒冲动。 “如今算来,也快一年半前了。”她浅淡的笑容,浮现在粉唇边,偏偏此刻的笑靥,在他看来,太过敷衍。 他依旧坐在马背上,俯视她的脸,不冷不淡地开口:“孩子的父亲是什么人?” “平民百姓。”她笑意不敛,眼底没有任何的起伏,不卑不亢,更显真实。 秦昊尧的心头滑过一丝疑虑,他扬起音调,睨着她:“回答的这么爽快?” “王爷指望我说出什么令人惊讶的话?”她的脸上再无任何笑容,更显疏离,仿佛自嘲:“孩子的爹是一方首富,还是赫赫显贵?” 他面无表情地打量着眼前的女子,她的美貌依旧,或者说,她愈发迷人。孩童般的稚气褪去了许多,女子的美,无声无息散发出迷人的气息,即便只是淡淡的,也叫人难以割舍。不知为何,她少去金银珠宝的装点,素雅清丽,却更让人无法忽略她的天生丽质。 谁愿意去相信,大好年华的她,已然是一位娘亲?!谁愿意去相信,她竟然生过孩子? 她见他沉默了许久,也最终归于平静。她低头,朝着他欠了个身:“王爷,还有什么要问的?若没有,我就先走了。” 她陡然转身,仿佛那个人,已经对她不会产生任何影响的决绝。才踏出一步,身后那个冰冷阴沉的声音,已经传来。 “李煊。” 秦昊尧的口中,溢出这一个名字。 她缓缓的,缓缓的,侧过脸来,用一种无法触及的眼神,望向马背上的男人。 “李家虽不比秦家皇室,却也是正宗的名门大户,你还当真幻想,他可能娶你要你?”满朝文武大臣之中,李煊虽然沉敛,却也是有头脑的男子。既然这么多年都不曾再娶,这回未必也就会成。 毕竟联想到她身后的那些人,只要是理智的男人,都会三思的。 她眼波一闪,却不曾动摇。 白玉般的面容上,愈发从容。她不急于否认,更不紧咬不放,挺直了腰杆说着。“我不会强求,李大人自然会做出选择的。” 幻想,年少的崇宁,对昊尧有过吧。 幻想,那是多久之前的事了? 她比任何人都体会的深,不切实际的幻想,会让人摔得粉身碎骨。 “贪图李家的权势,才让你施展浑身解数,把李煊迷得团团转吧。你还真的擅长顺藤而上――”她的从容淡然,是秦昊尧鲜少见到的。(.无弹窗广告)但,她越是平静自然,他却越是怒火中烧,刻薄无情。 再俊美的面容,也会让人觉得难以亲近和冷漠恶毒。正如此刻。 “既然太后大发慈悲丢给我这根藤,我若不达成她的夙愿,岂不是成了不懂知恩图报的白眼狼?” 穆瑾宁蓦然转身。 “站住!” 她居然敢先走?! 秦昊尧手一抬,黑色皮鞭狠狠指着她,低喝一声,虽然都说她已经死心,他觉得轻松,偏偏她径自走开的恶劣行径,无疑是忽视他惹怒他。 她却再也没有停下脚步来。 甚至,头也不回。 “你是吃了雄心豹子胆是不是!”黑眸陡然一沉,眼看着穆瑾宁走出十步之外的距离,她若为了吸引自己的注意而故技重施,那就更加无法宽恕! 他双腿一夹,马儿慢跑起来,过度的怒意在心里掀起风浪,她对他的命令置若罔闻,就该知道他从不是心软之人! 没有人,可以违逆他。更别提,是她! “啪。” 黑亮的那一道光,直直挥了过去。皮鞭击打到,再度迅速舞动起来,最终回到他的手掌。 撕…… 嫩黄的袍子,撕裂开来,一道深深的口子,暴露出来。过分白皙的肌肤,过分鲜红的血液,顿时亮的刺眼。 她是停下来了。 方才还疾步行走的穆瑾宁,猝然身子一晃,眼前蒙上一层黑雾。 她咬牙,忍住不是伤心欲绝却也让她满眼酸涩的泪水,肩膀到后背火辣辣的剧痛,提醒她此刻不是梦境。 而是残忍的现实。 那一鞭子,并未抽空,而是重重击打在她的身上。 “该死的!” 秦昊尧低咒一声,眼底的颜色愈发阴骛森冷。 她违逆自己足够承担这样的惩罚,都是她挑衅他的耐性得到的下场!她生生受了这鞭子,颤抖哭泣,才会有记性! “王爷,这下……。你满意了?”她笑,却因为身子的转动,几乎整个后背,都被血花染红了。 她居然笑了。 他只用眼睛看,也察觉的到对于她纤弱的身子而言,该有多痛。但她……没有任何一滴眼泪,更不曾痛哭流涕,苦苦哀求。 她,让他另眼相看。 他从未见过她这样的笑容。 无奈的,心酸的,绝望的,悲伤的,凄然的,苦涩的……。仿佛几百种几千种复杂的滋味,让人只是看一眼,都无法磨灭。 身后的马蹄声,终于消失在耳畔。 他没有再紧随她的步伐而来,她费力挪动脚步,即使每走一步,背后的口子,都不断涌出新鲜血色。作为一颗棋子,她软弱无知了那么多年,也该够了。 秦昊尧蹙着眉头,陡然加快了步伐,调转马头策马朝向相反的方向离开,只是疾驰了一段路程而已,他的面容愈发凝重复杂,最后他居然重新追上她――他策马几乎与她擦肩而过的瞬间,侧过身子,长臂一伸,将纤细的她,整个人捞在马背上。 他动作敏捷,等她察觉,她已然坐在他的身前,他钢铁一般坚硬有力的右臂,从腰际扣住她,不让她在扭动之间坠下马去。 “放开我!”她忍痛呼叫,面色煞白,因为挣扎,她后背的伤口再度裂开,眼底只剩下火一般的拒绝。 她只觉自己漫步云端一般的轻忽,整个人恍恍惚惚的,即便秦昊尧的脸,也逐渐模糊涣散起来。 “你再动一下试试看。”每一个字从他冰冷的唇边溢出,都是货真价实的警告和威胁。在她短暂地失神片刻,他早已单臂将她扣的更紧窒,她的后背紧紧贴在他的胸前,血液沾湿了他的胸口衣裳。 两个人的身体,毫无空隙贴合着。 她终于恢复了安静,螓首无力地耷拉着,也不在倔强与他对抗。 他放满了速度,她如今的伤口实在严重,经不得奔波颠沛。 他们从未如此平静相处过。 穆瑾宁再无说过一个字。 她被捆缚在他的胸怀之内,不知何时,已然痛的昏厥了过去,失去神智。 …… 本书由本站首发,请勿转载! 017 丑陋旧伤 秦王府门外。 她在发热,明明才三月底,昏迷不醒的时候,额头烫的惊人,刘海全部被汗水浸湿。 秦昊尧横抱着她无力瘫软的身子从马背上跃下,径自将她带回王府,如今已经是夜色深沉的时辰,开门的仆人吓了一跳,以为他抱着一具尸体回来。 这名女子垂着螓首,双目紧闭,看不清何等面目,只觉得她的脸是血色尽失的死白,那衣裳上也弥漫着血色,就连空气里都蔓延着血的气味! 门仆吓得什么话都不敢提,在迎接秦昊尧走入之后,仓促将门关上,提着灯笼,直直望着秦昊尧疾步抱着那个女子离开,再度融入黑夜之内。 “王爷,怎么这么晚?” 在王府许多年的老管家于正从正厅走出,还未说完,已然看到秦昊尧转过脸来,冷冷丢下一句话。 “把钟大夫带来。” “老奴马上去。”察觉的到往日冷静严谨的主子,似乎在此刻有些不同,但老管家也不敢想太多,急急忙忙离开王府。 绕过庭院,来到自己的房间门口,一脚踢开紧闭的房门,秦昊尧大步迈向内室床边。将她轻轻放在锦被之上,后背朝上,她也不曾动弹。 若不是她还有微弱呼吸喷薄在他的手背,他几乎要相信,她已经失去生机。 听到他屋内的动静,伺候他的婢女赶来,点亮外屋内室的烛火,烛光将偌大的房间照的明亮。 两名婢女见着这一幕情景,进也不是,退也不能,大气都不敢出。毕竟秦王的冷血无情,在皇族里也是出了名了。那名女子,就倒在他的怀中,烛光隐约落在那依稀姣好的面庞,可惜她一动不动,双手也是无力垂下,宛若已经死去多时! 偏偏秦昊尧的身上,手上,全是干涸血迹,他的黑眸一片死寂,仿佛这里刚出了人命! 他默默打量着怀中的女子,温柔暖和的黄色烛光,却也无法温暖她一身的寒意,她面颊脸色胜过白纸,细长浓密睫毛在眼睑下投影,眼角下那一滴血泪,此刻也更显枯寂凄美。 他平息了心。 但她的轮廓,在他手掌触碰的瞬间,还是让他蹙起眉头。沉重眸光,从她的脸上,缓缓滑下,最终紧紧锁在她的后背。 那道伤口,已经不再涌出鲜血,在烛光之下还是不太明朗。 “扒开。”他面无表情,吐出这一个字眼,已然是不容置疑的命令。 “是,王爷。” 左边的婢女抬起头,温顺地从一旁取来一把剪刀,从穆槿宁背后裂开的口子稍稍伸了进去,小心翼翼剪开了那件袍子。 白雪一般的细嫩肌肤,一寸寸,一片片,暴露在他的眼前。 阴暗,变成光明。 他的眼神陡然一沉,却并非流连她的细致柔软肌肤,也并非沉痛悔恨他亲手导致那一道斜长的鞭伤的血肉模糊,而是——她脊椎上的伤疤。 那一块陈年旧伤,巴掌大占据娇嫩肌肤,呈现暗红,边缘已经淡化,但初次看到,还是会觉得丑陋骇人。 若不是今夜之事,他或许永不会见到藏匿这么深的伤口。 这是什么时候受过的伤?依他来看,伤的很重,绝非皮肉而已。又是怎么得来的? 他的指腹,缓缓拂过那伤疤,粗糙不平的触感,让他皱着的眉头,更像是一种不悦不耐。 他八九岁开始,就被挂上心重之名,他难以接近,更也难以被讨好被取悦。成年以来,美丽的女子肤浅美色难以讨好他,即便纠缠一夜也不过各取所需,但他如今却被这一块丑陋的疤痕而吸引?! 一对婢女跪在十步之外,又不敢离开,却也不敢抬头看。在王府,不该说的不说,不该看的不看,否则,下场一定难看。(.) “王爷,人来了。” 门口传来老管家的声音,秦昊尧将她的身子放平,从容起身,扯下床头挂起的帐幔,隔绝床上女子的春色,只让外人隐隐约约看到她卧着的身影罢了。 背过身去,他站在门外,负手而立,眼底一片暗沉之色。 “老奴斗胆提醒王爷一句——”于正在一旁守候了许久,才走向秦昊尧身后,压低声音说道。“不管她是谁,不明不白带入王府,后患无穷。” 秦昊尧当然明白,老管家口中后患无穷的意思。 她在自己的屋内过一夜,哪怕明天就走,也是脱不了干系,洗不来清白了。 这皇族,从来对这些琐事,都不会善罢甘休。 “她是没有清白的女人。”秦昊尧冷哼一声,从小就清楚宗室贵族中的女子贪图的是什么,所以他从不轻易将女人带入自己的房间。贵族女子,从来都是一种麻烦。他要忙的太多,更无暇惹祸上身。 他不是趁人之危的登徒浪子,更何况,她也不是他一心想要占有的女人。 传闻再夸大,他也毫不在意。 而她,会在意吗? 当然会。 她不是心心念念要成为与李煊匹配的女人?不是时时刻刻都不放弃迷惑李煊的际遇? 他并不同情她。 她要为年少的错误,付出更惨痛的代价才对。 这般想着,那双迷人又深沉的眸子,瞬间被阴鹜,全部吞灭。 景福宫。 清晨的浅淡阳光,洒落在窗前,皇后刚刚洗漱完,宫女们将一道道早膳点心送了过来,正在这会儿,徐公公急匆匆踏过门槛,跪在刚在圆桌旁坐下的皇后面前。 “大清早的,又有什么事?” 皇后从宫女手边接过一把精巧银色汤匙,眼也不抬,淡淡问了句。喝了几口浓稠的燕窝粥,她垂着眼,夹了块糕点,细细咀嚼品味。 徐公公毕竟老于世故,观望着皇后的神态,不疾不徐地说下去:“前郡王穆峯在宫门口站了一个多时辰了,据守卫们说天没亮就在了,又哭又闹说要见娘娘……娘娘您看,是不是奴才去把他赶回去……” “让他进来。”皇后手边的动作,突地停下来,眼看着徐公公得令离开,她才骤然皱紧眉头。 他若没事,是绝不会进宫来。只有慌了神手足无措的关键时刻,才会想到到她这里来。她蓦地扬手,眸子一沉,宫女小跑着过来,问了声:“皇后娘娘,不合胃口吗?” “撤了吧,没什么胃口。”皇后说。 姑姑从内室取来一件金丝梅花罩衫,给皇后披在身上。她端坐在花梨木椅子内,身边的香炉升起袅袅细烟,景福宫内一片祥和安宁。 “给娘娘请安吧。” 徐公公扶着踉踉跄跄的穆峯跨过门槛,在他耳边嘱咐一句,穆峯连连点头,当下就跪在皇后的脚边。 “娘娘——”穆峯满面泪水,嗓音都低哑了。 “你怎么跟个孩子似的,遇到点事就哭成这副样子?快点起来吧,吸口气慢慢说话,有什么事,本宫自然给你做主。”皇后偏过头,让姑姑端了把椅子,望着哭的气都缓不过来的这个男人,连声叹气。 “娘娘……宁儿没回来,说晚上一定会回来的,偏偏没回家……。我等到三更天,吩咐门都打开着,她也没回来……会不会找不到家了,还是被坏人坑骗了,娘娘你一定要帮帮我,帮我找到宁儿……” 他语无伦次,整个人心都乱了,仿佛一刻间都等不及了,连坐着都不安稳。 没有宁儿,是他最怕的事。 宁儿不会丢下他,宁儿说什么时辰回来,就会什么时辰回来,偏偏这回食言了——他越想越后怕。 他的天一夜间塌了。 皇后冷眼瞧着穆峯的惊慌,虽是前半夜众人离开狩猎场,但他们都是皇家贵族,显赫人物,这昭昭日月,谁敢在天子脚下动乱行凶?! 而穆槿宁,绝非彻夜不归的浪荡性子,再说,她已经成为人妻人母,绝不会在外游荡。 “你别急,先回去,本宫尽快给你消息。” 皇后起身,温和面容上只剩下敷衍的笑容,这般说道。 这京城,谁会动穆槿宁?! 穆峯再三感谢跪拜之后,才愿意离去,整个景福宫恢复了往日宁静。 姑姑让宫女们退下,才在皇后耳边低语:“娘娘,会是李大人吗?” 李煊跟穆槿宁在狩猎场上的眉目传情,早已不是秘密,皇后虽然不曾亲眼瞧见,但却心知肚明。 皇后闻到此处,笑出声来,满是不信。“李煊早被太后召见过了,他若也看得上崇宁,那崇宁便是他囊中之物,何必心急?再说了,李家也算是循规蹈矩的大人家,怎么会教导出不懂伦理的子孙来?” “会是谁呢?做出这等事来……”姑姑低问着,却苦于找不出可疑之人。 “在京城,什么事都瞒不了的,本宫有耐心等下去,一切自然会浮出水面。”皇后眼底的笑,不温不火,仿佛无事发生一般的淡然平和。 姑姑猝然想起了什么,急忙跟皇后报备:“刚才奴婢似乎看到了秦王,去了太后那边。” “他最近去润央宫,未免太勤了。”皇后冷漠笑着,语气不免少了几分伪装的热络,多了几分天性的凉薄。“当年一年未曾踏进润央宫的人,如今又是怎么了?” 如此殷勤,非奸即盗。 ……。今天满三千字啦…… 本书由本站首发,请勿转载! 018 丑闻 润央宫内,太后笑颜对着给她清早请安行礼的俊美男人,急忙招招手,示意秦昊尧坐在她的身畔。(.) 太后今日,看起来神清气爽,仿佛昨日狩猎大会之后,不曾滞留半点疲惫。 “你来的正好,哀家找礼官算了算今年的良辰,正好四月底是黄道吉日,沈大人也急着嫁女儿,不如就那天吧。让礼部准备个把月,把所有的礼节都做齐,对两家而言,也不会太过仓促,依你看如何?” 太后将手边一本红底金边的册子,往秦昊尧身边一推,观望他此刻的神情,虽然没有半点笑容,却也并无反感厌恶。她从小就带着这位并非亲生的皇子,或许比他的生母简美人,更要了解他。 自从那回晚宴之后,他不再提及跟沈樱的关系,在众人的场合,也毫不避嫌。看来这秦家,的确是好事近了。 既然如此,也早该给沈樱一个堂堂正正的名分。 他面无表情地翻阅着这一本册子,沉默半响,却突然将册子一丢,冷冷开口。“李煊虽然年少丧妻,居然就看得上她?已经身子不清白了,还带着个孩子,李家也算是大户人家,要找个良家女子有什么难的?” 太后方才还温暖的眼底,因为这一席话,陡然转为阴暗,她斥责道:“昊尧,你未免太刻薄。还有,她都放下了,愿意重新开始,你又何必太关心她的事?” 这并不是一个好兆头。 当初她愿意给穆槿宁恢复往日荣耀的前提,是她再也不会纷扰昊尧的人生,不比年少轻狂时,谈情说爱也只是游戏。(.)昊尧在不久的将来,一定会成为皇帝的左膀右臂。他的人生,决不能有任何污点。 “儿臣只是觉得这件事,母后做的并不合适,李家恐怕也有自己的想法。”秦昊尧端着那杯茶,眼神深邃,不可捉摸。 他清早离开王府的时候,管家说她才褪去烫人体温,但这一夜很不好过,后半夜一直在梦呓,管家说,她即使在昏迷的时候,也不忘念着一个人的名字。只是因为太模糊细碎,才没有听清楚。 那个名字……。会是什么人的?埋葬在她的心底深处,在最脆弱最辛苦的时候,也念念不忘? 早些年,她的嘴边,总是挂着他的名字,到足以令人恼怒的程度。但如今――还是他的名字吗? 太后爽朗笑着,内心却一片清明。 李家的立场,她也并非不曾顾虑到。身为上位者,若是这般肆意妄为眼光短浅,哪里能够处事周全稳当坐在这张位置五十个年头?!有力的臣子,要施加恩惠,而不是积聚怨气。否则,对皇族而言,是一种危险。 “李家要不要她,也是李煊说了作数,哀家虽然牵了线,可也没把刀子架在李煊头上紧逼他。”带着翡翠扳指的手掌,覆在那一本册子上,太后扬了扬微微发白的眉,不疾不徐道出事实。“李煊当着哀家的面,可不曾拒绝。” 李煊居然答应太后的乱点鸳鸯?!他昏了头了?!秦昊尧心里的冷笑,从眼底嘴里满出来,俊美容颜更显得刻薄。“这李煊,不过如此。” 寥寥数字,已然表明他的态度。 “崇宁是一只筷子,李煊也是,凑到一起便是一双,往后过日子养儿育女相濡以沫会很融洽,哀家觉得这没什么不对。”太后扶了扶手边的兰花,紫色兰花的花苞,已经开始绽放,欲说还休的动人,像极了她眼底的穆槿宁。虽然不再跟年少时候娇气单纯,但回归的崇宁,多了一分淡然从容的温柔,沉淀下来的聪慧,更能帮助她在李家成为当家主母。 那些磨难,会成为她重生的财富。她绝不会看错人,虽然隐忍卑微,但崇宁骨子里的东西,已经全部变了。 拳头一紧,秦昊尧紧绷着面容,猝然起身。 太后望着他不耐的动作,不禁笑容一敛,扬高了音调,听来更具几分无法质疑的威信。“昊尧,你不要的,莫非也不容许别人占有?这情人眼里出西施,也是自古的道理,又怎么说得清呢?” 他缓缓别过俊颜来,眼神深沉莫名复杂起来。太后说的没错,崇宁――是他不要的东西。 早已抛弃的东西,那就对他不具任何价值,更不值得他在她身上,花任何一点时间。 太后垂着眼眸,套着金色指套的五指,缓缓拂过那紫色兰花花苞,语气一转。“哀家给她找了个好人家,其实不光光是为了她,还有,为了你啊。” “为了儿臣?”他重复这一句,更觉可笑。 太后的眼底,温和不减,徐徐道来。“这些年来,崇宁不一直都是你的心病吗?成全了她,你才能顺心顺意,一帆风顺。”如何崇宁过了三年的苦日子,还不能回头是岸,那进宫的那天,她就会彻底摧毁崇宁。昊尧的路途上,不能再有这颗绊脚石。 秦昊尧冷嗤一声,眉头紧蹙,全然没有愉悦表情。“母后,你为儿臣着想的,实在是多。” 闻到此处,太后眸子一沉,一拍桌案,狠狠斥道:“你这是什么话!难道哀家这一番苦心,还错了不成?” “哀家是为了秦家着想,更是为了你着想,到头来却换来了什么?!是相信一切都是值得,才会大费周章,难道连你都不能理解?”皇太后沉默了片刻,周遭的空气已然冰冷压抑,她的语气骤然凌厉起来,金色镂空指套重重击打桌案一角:“你拖了这么些年,即便不为自身,为了你那秦王的头衔,也要尽快娶了沈樱!哀家可不想活着的时候,还要听别人拿秦家人的琐事来嚼耳根子!” “好。” 他冷笑一声,咬紧牙关,挤出这一个字,面色生冷。 “秦家的名声,母后想要保全吧。”他再度坐回太后身边的位置,一张精致的矮脚桌,横在两人中央。两人默然不语许久,秦昊尧平息内心的情绪,最终才开口。 太后转过脸,淡淡睇着他,恨恨说道:“那是自然!” 他直直望入太后的眼底,每一个字,都更显低沉黯哑。“昨夜,她就在儿臣的王府,就在儿臣的床上。” 他这一句,这已然是在火把中,摔了一碗酒,火光四溢,仿佛就要将整个宫殿,燃烧殆尽! “她?”太后面色一变,沉入秦昊尧那双黑眸之内,却只见他愈发镇定自若,根本不像是心虚的假话。 秦昊尧早已下了决定,虽然他很清楚,他并非甘愿,或许一时冲动,但――他的理智,早已偏离身体。 “沈樱?不可能啊,她不是跟着熙贵妃住在锦花殿……。”太后燃急了花白的眉,只是越说越下去,越是心慌。 仿佛猜到了什么,太后蓦地手一抖,指尖的茶杯都险些碰倒。 “穆槿宁。”他越是决绝,越是平静。这三个字,他已经三年不曾念过。从不觉得她匹配的上这个难得的好名字,但如今,他念着这名儿,眼前却也浮现她的面容。 曾经有个声音,藏着清澈的笑,在他面前说,她是生在木槿花开的时节,他却想,她就像路边野花,即便艳丽多彩,却也脱不了肤浅恶俗。 太后微微怔了怔,脸上血色流逝大半,仿佛一瞬间,呈现出了迷惘的老态。她不敢置信,秦昊尧会说出那个人的名字。 “好啊……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 “是。”他说,不带半分动摇。 “这就是秦家的好子孙!你这么做,是什么都顾不了了!”太后猝然大笑出声,恨得咬牙切齿,指着眼前这个男人,用尽全力甩了个巴掌。 他没有躲避,就这么生生承受一巴掌。 尖利的金色指套,划过他的面颊,两道血痕毕现,顿时冒出血珠。 …… 019 我会娶你 见状,荣澜姑姑急忙扶住因为过分发怒而浑身发抖的太后,不让事态愈发严重下去。 “儿臣从未请求过母后,所有的名利,都是儿臣亲手拿下的。”秦昊尧忽略脸上的火辣刺痛,眼底掀不起半分波动,只剩下一片死寂。 “二十五年第一回请求,母后应该不会推脱才对。” 闻到此处,太后一把拨开荣澜姑姑的手,后退两步,整个身子陷入软榻之内,眯起眼眸望着这个年轻男人。 “王爷,太后的身子不适,您别再说下去了――”荣澜姑姑站出来,费力劝阻。毕竟秦王跟随娘娘这么多年,娘娘从未动过手。 “让他说下去!”低喝一声,她打断荣澜,太后满是纹路的眼角,愈发危险威严。 “母后不亲自跟儿臣说过,她没的选择吗?既然回京只为了找个归宿,对于她而言,什么人都是一样的。”秦昊尧笑了笑,更显玩世不恭。 “你这是贬低崇宁,还是贬低你自己!”太后冷笑,再也按耐不住,仁厚面目上瞬间生冷无疑。 “母后想看到儿臣的王府枝繁叶茂,既然如此,子孙后裔,不是越多越好,越热闹越好?”他反问,黑眸之内,却全然失了笑意。 他是认真的。 他认真起来,才是真可怕。 “哀家已经答应李煊,你要哀家的颜面何存?!”太后抬起眉,冷冷说了句。 “当臣子的,不就该对皇族忠心耿耿?他若要女人,母后应该有更好的给他才对。”秦昊尧一副漫不经心的冷漠表情,仿佛这个理由,实在可笑,根本站不住脚。 “不像话!”太后眯起眼,手掌一挥,岸边的茶碗,悉数落下摔碎一地。 “或者,母后将儿臣跟穆槿宁所有事都巨细无遗告知他,他若还毫不在意,那儿臣就把她让给他。”他说的平静,井井有条,却也,更可恶。 更可恨。(.好看的小说) 他对穆槿宁没有半点感情,却也无法看着她在别人身边重拾幸福。 “只要他,毫不在乎她身上的那些丑闻就好。”他并不迟疑,这一句,已然很重。他并非赌徒,这回却是陷入一场豪赌。 他不信,李煊可不顾是非伦理。 他不信的,或许是李煊会动心。 “昊尧,你想要她是吧。”太后突然扬起嘴角笑意,她平复方才的怒火,这句话是笑着说的,却让人无法麻痹大意。 他淡淡睇着太后,并未开口回答。 “你要答应哀家,沈家的事,是绝不可能改的。”太后别开视线,瞥了一眼不远处那朵紫兰,放满了语气,仿佛已然原谅他的冲动。“沈樱在秦王府内,就要是正妃的位置,至于崇宁,你要哀家就允了你!” 她可以成全他,但也有条件。前提是,顾全大局。 “你要记住,只要沈樱在一日,崇宁绝不可以与她平起平坐。” 纵观其余的皇子皇孙,身边妻妾成群也无可厚非。昊尧开口要一个女人,说穿了,有何难?! “哀家在宫里当着那么多人说过,要还了她的名号,既然话都放出去了,哀家也不会收回来。这几日会下旨,这下你满意了吧。”太后微笑,宛若仁慈菩萨。“不过她只能拥有郡主的名号,在王府,她没有任何名分,充其量,她就是一个妾。” 秦昊尧猛地皱起俊眉,妾这一个字,更像是一种低贱的罪名。他从未想过要给她什么像样的荣光,但听着这般的决策,他为何并不觉得顺心?! 太后眼底的笑,一分分扩大,无声无息,她扶了扶颈边挂着的那串红玉珠,将珠链工工整整扶回原位。“还有,她那么舍不得自己的儿子,自然也要带子入府。你若能咽得下这口气,那就好好待她吧。” 好好待她? 他的唇边,露出一抹难以察觉的笑意。他只说要娶她。 “哀家给你三天时间,如果反悔,还可回来,哀家就当你这些话,都没说过。”太后这般说道,稳操胜券,她已经料定,不出三日,今日之事,就只是一场闹剧。 崇宁,不值得昊尧跟她作对。 “不必了。”坐在对面的男子,却这般回应。他的坚定,宛若千百年城墙,无人能够打破。 太后的笑,僵持在眼底嘴角,满是纹路的唇中,吐出这四个字来,更像是一种提醒。 “你会后悔。” “说不定,儿臣会体会到更多乐趣。”他站起身来,毫不保留内心的打算,此刻的笑意,更多了几分嚣张狂烈的意味。 “婚姻大事岂容你儿戏!”太后两眼一眯,陡然变了脸色。 “母后眼底,这些就是儿戏?”他不冷不热地反问一句,伸手毫不在意抹去面颊上的血色,眼神阴沉。 太后面色之上,蒙着一层灰暗,将所有都戳破,不再留有余地:“你不就是为了惩罚她,不就是为了折磨她!何必搭上你自己!” “母后说过,她是我不要的东西,可惜儿臣从小就没有成人之美的习惯。”秦昊尧的眼底,掠过愈发森冷的波涛,他说的话,让周遭空气都愈发凝重。“不要的东西,那就只能亲手毁掉。” “好极了。” 太后从喉咙逼出这三字,眼底再无温和颜色。她自然熟悉这样的铁石心肠!要的,不择手段,不计后果。 早知如此,还不如永世不让崇宁回来! 她最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昊尧的报复,才刚刚开始。 她也是看轻了,昊尧的心机城府之深。 这般注视着秦昊尧远走的身影,太后仿佛陷入沉思,缓缓摩挲那一朵新鲜娇嫩的花骨朵,猝然眼神一沉,五指一紧,娇嫩的花苞,彻底被碾碎。 秦昊尧站在房门前,木门虚掩着,方才来帮她清理伤口抹药的婢女才退了出来,钟大夫提着药箱,与他做了个揖。 “王爷,鞭伤伤及皮肉很深,需要静心休养约莫一月,若怕留疤,那就更要派人照顾周到,用祛疤的汤药擦拭配以内服,总能缓解几分――” 他下巴一点,示意钟大夫离开,也更显得疏离。 对于她的伤势,他并不愧疚自责。 “人醒了吗?”他转身,面对恭候在一侧的老管家,这么说。 “醒了。”管家让开了路,将双门轻轻推开。 他走入屋内,午后的日光很暖和,从窗棂透入,宛若细碎金粉铺洒在床头,帐子垂落,依稀看得清她趴在锦被上的身影。 他一扯开,映入眼帘的便是那一双眼。 明明应该清澈明亮的眸子,此刻却全部被愤懑充斥,她侧着脸,脸色依旧苍白如纸,即便迟迟不曾开口,她已经用眼神,说出了全部的心情。 一掀华袍,他坐在床沿,冷眼睨着她的怨气,仿佛是一种不错的消遣。 但他只是一靠近,她便强忍着肩背上的疼痛,费力撑起双手,想要挪开。她当然明白,男女共处,于理不合。 他微微眯起黑眸,她咬着下唇蹙着眉头移开身子,与他保持距离的那一瞬间,却忽略轻轻覆盖锦被的她,上身只有一件粉色兜儿裹体,背脊和脖颈周遭的整片雪肌,几乎早已被他看透。 她陡然抓起锦被,紧贴自己胸口,不经意抬起眸子,却猛地迎上那一阵灼热的目光。 他长臂一伸,一把扼住她纤细白嫩的手腕,她直直望入他的黑眸内,却也分不清他此刻的想法,更看不透,他真正的意图。 “用你的一切挽留本王,即便是身体,只要能够待在本王身边,不就是你最大的心愿?”他噙着温和的笑,深情款款面对她,将她捏紧锦被一角的小手,紧紧攥在他的手掌之内。他一边耐心询问,一边缓缓拉低她的手,看清她眼底的迷茫惘然,他的笑掺杂在说话的语气里。“既然如此,还有矜持的必要?” 话一说完,他猝然狠狠拽下她的手掌,遮挡身子的蓝色锦被毫无保留地滑下。 胸口一凉,她这彻底清醒过来,眼底一片灼热――他是用她期盼了许多年的温柔笑容迷惑了她,才让她放松了警惕。 但这样的错误,她不该再犯。 或许他不该否认,眼前的女子,是个美人儿。她肌肤细致如雪,眉眼如画,柔顺的黑发垂在胸口,虽然个头称不上高挑,却也有玲珑的曲线。她低垂的长睫毛,微微颤动之间,像是受到惊吓的山林野鹿,在他看来,更是一种绝无仅有的美感。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身前,狭长的锁骨,凸显女子的娇弱无助。细带的粉色丝绸兜儿,更像是一种暗示的诱惑,下身她只着一件单薄的灰白襦裙,锦被搁置在她纤细的腰肢,明明她看来不若当下女子崇尚的丰腴华美,明明她看来如风雨之下的海棠花一般纤弱细瘦,但此刻的穆瑾宁,却像是从画中走出来的人物一样。 他伸出手去,握住她光滑的肩头,佯装细心审视她背后的伤势,嗓音清冷低沉。“留着鞭伤,似乎不太完美。” 完美?她在秦昊尧眼底,何时跟这个词汇有过任何关系?她非但不完美,甚至比他看过的,听过的,接触过的任何一个女子更加微不足道。 那一朵细小的笑花,微弱的,也极其无力地绽放在她的唇边。 在她苍白的小脸上捕捉到自嘲的表情,他更觉得眼前的穆瑾宁很陌生,他的心中一丝不悦升腾而起,说话压低的瞬间,也不由自主加大了手掌的力道。“本王会娶你。” ……。今天字数好多呀…。亲们满意不 本书由本站首发,请勿转载! 020 非分之想 此话一出,她的眉间蹙着疑惑和震惊,她默默眯起那双清澈又满是防备的眼眸,仿佛自己面对的这个男人,是她所不认得的。 他要她知道,他秦昊尧,从不诓骗。他欺身向前,俊脸仿佛只消一瞬间,就要全部贴上她。他逼得她,不得不只能看着他,眼神都移不开:“不在乎你的身世背景,不在乎你背后的亲人,甚至可以忽略你早已不干净的身体,但本王会娶你――” 跟她有关的亲人,任何一个,他都看不惯。痴傻的父亲,不明来历的儿子,只要想想,他都觉得头疼,更觉得厌恶。 秦昊尧这么说的时候,穆瑾宁的眼底激起淡淡微光,他的指责,那么透彻,那么直接,也那么――现实。他从以前就这样看她了吧,只可惜啊,她像是木头人,察觉不到,没有自知之明。 为了要化解内心的颤动,她只能咬牙,双手暗暗扣住锦被,宛若野兽,恨不得在坚硬的石头上,磨光自己所有锋利的爪牙。 “为何要娶我?”她笑,那种表情,却更像是无法言语的悲伤哀痛。三五年前的崇宁若是听到这句话,只怕要整整三夜无法安睡,会闹得郡王府鸡犬不宁,但……。她此刻却只是心里涩涩,那全然不似喜悦,惆怅难以自拔。 他伸出手掌,轻轻抚上那月亮般明亮耀眼的眉眼,他的俊颜上还残留方才的笑容,却也叫人无法欢喜雀跃。[]“你在我府里过了一夜,就这么放任你出去,这辈子你都会被指指点点过活,你不是最讨厌那样的日子吗?” 他是微笑着说着这一句话,却已然像是一把磨的锋利的利剑,狠狠刺入她内心最柔软最措不及防的角落。 因为傻爹爹被人指点议论,曾经是她最无法容忍的。为了那些难听的话,她甚至跟儿时玩伴都拼了命,扭打一团。 秦昊尧在威胁她。 用她的底限,用她的弱点,在甜言蜜语的威胁她。 但可惜,以往的那些底限那些弱点,早已无法胁迫如今的她了。 正如她已然承认爹爹的痴傻,却依然觉得爹爹比很多人还要活得正直,活得光明正大。 她沉默了片刻,内心也平静下来,她渐渐展露出从容的笑容,不疾不徐,吐出四个字,坚决如铁:“我不稀罕。” 不给他暴怒的机会,她的眼神愈发闪亮灼热:“你没听错,我不想再活在虚伪的谎言之中。” 他闻到此处,仿佛觉得新奇,却也没有被轻易触怒,不动声色,更让人难以揣摩猜透。 她的眼神倔强,不卑不亢,正义盎然:“我没做出过违背祖宗教训,伦理妇德的丑事,自然就无愧于心,怎怕被冠上不实之罪?”她被流言害了那许多年,如今绝不无知低头,当那无辜的替罪羔羊! 他以前忽略了,崇宁居然有这般刚烈性情,他只当她圆滑媚俗,难道也有清正之气?! “你是真的不怕,还是――”秦昊尧猝然按住她的双手,又逼近一步,宛若饿虎豺狼不怀好意打量口边新鲜猎物。[.超多好看小说]“费力辩解,只怕坏了你的如意算盘?!” 黑眸一闪,冷光乍现,他噙着一丝毫无温度的笑,森然又邪恶:“就怕你无法安安稳稳嫁给李煊?” 穆瑾宁重新望入那双眼,不惧怕其中无边无际的漩涡,将她要卷进去:“王爷你错了,无法嫁给李大人,或许就是我命中注定,但我不会因为害怕被世人误解而嫁给你。” “女人的感情,何时变得如此廉价轻贱?”他观望着她眼眸的坚决,微薄的怒意,惹上他飞扬的眉梢。他追问,不屑一顾。 她挽唇一笑,眸光更显毅然:“小时候的迷恋,哪里经得起时间的考验呢?又如何称得上是刻骨铭心的感情呢?” 他的冷唇之内,逼出三个字,仿佛要将她要成碎片。“穆瑾宁。”她是刻意激怒他,当年的纠缠无谓,对他自然毫无影响,但只能让他一人来肆意践踏! “我回来,对王爷绝无非分之想,这些是真话,即便王爷不信。”她克制内心的颤抖,即便心酸苦痛,也无妨。 她说话间的浅淡笑容,像是开在悬崖边的一朵,即便觉得遥不可及,却又偏偏想要伸出手去触碰――秦昊尧面无表情,薄唇凑上她小巧的耳垂,他用极其暧昧的姿势,告诉他未来的计划。“如果本王说,是我对你有非分之想如何?” “没用的。” 她低声呢喃,她苦苦一笑,蜜糖做的陷阱,她也不愿闭眼生生跳下去。只剩下回忆没用,只剩下一具没感情没爱意的空壳没用,只剩下单纯的懵懂的夙愿也没用了……。 她的心,早已死了。 在何时死的,在何地死的,她都说不清了。 “穆瑾宁,当年你做那么多令人憎恶的事,为何不说服自己,一切都没用?如今就算彻悟,也晚了!” 他恶狠狠抽开双手,背转过身去,带着一身浓烈的怒意,拂袖而去。 她的眼神一黯,茫然坐在原地,白皙的后背,刚结痂的伤口再度涌出血丝。只是她那一刻,察觉不到任何一分疼痛。 她的伤口,藏匿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 他绝不会是因为可怜她。 她默默闭上眼眸,身体内的力气一瞬间被抽空,仿佛也可以预见,她未来走得路,会越来越艰辛,也越来越难堪。 “送她走!”不远处,清冷空气传来他对下人的指示,只有愤怒,别无其他。 三天后,雪儿扶着穆瑾宁,上了庭院门口的马车。临上车,雪儿还是忍不住劝阻:“郡主,你这是何必呢?大夫说过,这几日最为要紧,千万不能走动,否则要落下病根的呀――” 穆瑾宁披着一件翠绿色的披风,一套素雅白玉色的宫装,全身上下毫无坠饰。她扶着马车坐在软垫上,还轻声问了句:“我是不是看起来病怏怏的,早知如此,该涂点胭脂多好,也显得有气色。” “郡主……。”雪儿的声音,已然带着哭腔,那日将穆瑾宁送回庭院的时候,看到那道惨不忍睹的鞭伤,她几乎要大叫起来。 这几日她不敢问,郡主是在何处受了这般的苦难煎熬,即便在京城,也是要有王法的不是吗?这样的酷刑,施加在郡主身上,更显得残酷毫无人性。 “不要哭,我还没试呢,说不定有一线机会。”穆瑾宁的唇上,毫无血色,这几日病痛难忍,让她愈发疲惫,灵动多情的眼眸之下,覆盖一层浅淡黑晕。拉着雪儿的手,她挤出笑容,宛若调笑口吻:“还没输,就要哭,多没用……” 身在王室,谁都不能左右自己的人生。 但这一次,她不想再沦为任何人的傀儡。 包括,秦王。 …… 本书由本站首发,请勿转载! 021 绿帽子 “娘娘,她来了。”服侍皇后二十年之久的海嬷嬷端着一杯精心熬制的雪蛤燕窝粥,俯身轻放在端坐在外室的皇后身前的桌案上,在皇后的耳边低语一句。 “去带她进来。”皇后眼都不抬,依旧观赏着下人刚刚送来的一套翠玉首饰,清瘦的脸庞上即使施了胭脂,也无法掩饰两颊深深凹陷下去,更显高高在上的刻薄。 紧跟着海嬷嬷走入殿堂的年轻女子,却是穆瑾宁,雪儿想跟进宫来,她婉拒了。 这个难关,她只能只身去闯。 以前小时候,皇后都会赏给她一顶坐轿,她那些年来,从宫门到景福宫,是被人抬着出入的,她是不曾受过苦。 今日她每一步,都走得很累,有好几回她都险些要昏厥,休息了片刻,扶着宫墙缓缓前行的。 迈过景福宫的门槛,穆瑾宁险些眼前一黑,第一回,她觉得这门槛,设的这么高。 “你来帮本宫瞧瞧,后天宫里要来锦绣戏班,所有嫔妃都要出席,这套首饰如何?”皇后朝着穆瑾宁招招手,示意她过来,只是话还未曾说完,已然听到下跪的声音。 单是用耳朵听,都觉得那是重重的,生生的痛。 皇后抬了抬眉眼,眼底却波澜不惊,仔细看着跪在远处的人儿。弱弱的阳光披在她的身上,翠绿的披风上泛着光,仿佛她清淡遥远的像是一枚月亮,她安安静静跪着,眼神惨淡的宛若大病初愈。 “求娘娘为我做主――”她的眼底,只剩下空洞,嗓音宛若清风,漂浮在空中,气若游丝。 她以为自己变得不同,但到了无路可走的绝境,她也只能跟爹爹一样,来找皇后,卑微低贱地跪着求饶。 求……不成为皇族的玩物。 眸子一闪,皇后突地笑了,说的轻松:“你跟昊尧唱的是哪一出戏呀?一个到太后面前不顾一切要娶你,而你……。到本宫身边来苦苦哀求,为了不嫁他。” 轻轻合上那大红色的首饰锦盒,皇后起身,走到穆瑾宁的面前,伸出单手搀扶面色死白的穆瑾宁,问了句:“这是两个人约好的么?” 不见她不过数日,居然像是从鬼门关走了一趟。(.无弹窗广告)属于这女子青春年华的鲜活,居然一分不见。 “娘娘,除了您,谁也阻拦不住他。”穆瑾宁怔怔地说道,不曾起身搭上皇后的手,依旧跪在原地,迟迟不起。 秦昊尧是皇太后带大的,皇太后对他总有宽让,更指望秦王为皇帝安定江山,成为左膀右臂,他的要求,皇太后也绝不会拒绝。而皇后,是不希望看到自己辱没了皇族的尊贵,绝不可能赞成她嫁给秦昊尧的。 “那你就错了!”皇后猝然收起手掌,笑容一敛,面若冰霜。 穆瑾宁身子一震,不敢置信撑大眸子,一片寒意,无声无息侵袭了她。 “昊尧的王妃可是沈樱,这是天大的喜事,而你――”皇后别开眼去,冷声道:“只是一名妾。” 见穆瑾宁迟迟不开口,皇后敛去了眼底的冷漠,淡淡说下去。“皇孙贵族常常找一些不入流的女子服侍,谁还没一两个宠妾的?别人早就见怪不怪。你也别再担心,这些风波也掀不起什么大浪来。” 她并非畏惧流言,从年幼时候开始,流言就从未离开过她。她只是想走一条跟平常人一样的路,即便不幸福,也是平淡的。 眼眸一暗再暗,抿了抿苍白的唇,一抹无畏的笑,在穆瑾宁的脸颊旁,缓缓流逝了。她只听得皇后喟叹一声,算是所有交代。“秦王这么做,已经顾全了大局,本宫如何去扫他的兴致?你虽然不匹配王妃的位置,但只要服侍好了王爷,你在王府里的日子,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她明知秦昊尧跟自己还有心结,但眼前的那个冰洞,任何人都要推她下去。穆瑾宁闭上眼眸,身体的痛苦早已察觉不到,心里的痛,像是一刀刀割着,虽不一刀致命,却也刀刀见血。 皇后一手搭上她的肩膀,神色一柔,缓缓开口,动容询问:“你小时候就跟着本宫,你以为本宫对你没有半点感情?” 是啊,即便养了三年的猫儿死了,这位仁慈善心的皇后,也会流一回眼泪。 何况是她?! 皇后这回,怕只是袖手旁观了。 稳固了沈樱的正妃地位,又可以在秦王府安插一名知根知底的人,一举两全,皇后哪里还愿意为她说话?! 即便她不甘心再度成为皇后手掌中赏玩的那颗棋子,又能如何?! “何时跪不动了,就回去歇着吧。”皇后拂了拂手,淡淡说了句。 “熙贵妃到了偏殿,要找娘娘下棋。”海嬷嬷低着头,报了声。 “人都来了,我们走。” 皇后搭上海嬷嬷的手腕,一道缓步走出了外堂。 她跪在皇后的景福宫内,已经整整一天了。外面走廊上偶尔经过的宫女的脚步声,传进她的耳畔,明明轻盈,她听着却震耳欲聋。 在塞外官府好几次她都生了厉害的病,觉得自己就要死去,最终却还是活了下来。她跟紫烟说,或许她天生命硬。 后脊梁的伤痛,穆瑾宁察觉不到,只是跪在金色地毯上,她越来越冷,明明已经四月初的温暖,她却仿佛独自一人掉入了冰窖,瑟瑟发抖。 临近黄昏,海嬷嬷才在门口停留片刻,望了一眼,便又走了。 “这总是赢她的棋,下了一个时辰就觉得困了……。”皇后懒懒依靠在软榻上,瞥着那圆桌上还未扯下的棋局,不冷不热地说了句。 “自然是娘娘的棋艺高超。”身边那位年长的宫女一边收拾棋子,一边笑着说道。好几回熙贵妃与皇后下棋,总是皇后更胜一筹。 “也不知是她天生愚笨,还是故意让着。若是前者,这种棋不下也罢,棋逢对手才有兴致。若是后者――”皇后清瘦的面容上,因为没有表情,更显得冷淡。“这种讨好人的法子皇上喜欢,本宫可看不上。” 宫女走到皇后面前,半跪在地上替她敲打双腿,笑语:“熙贵妃也就是凭着姿容而蒙受圣恩,若说才华,当然比不了娘娘。” “若说宫内的美人,绣花草包倒也见了无数个,这十多年,品貌双全的女人,本宫仔细回想,也就剩下一人而已。”皇后双手交握着,放在胸前,不疾不徐开了口。 “娘娘说的是当年的那淑雅?”老宫女揣摩着,问道。 皇后不置可否,浅浅睇着门口的方向,海嬷嬷低着头,推开了门进来。 “人还跪在殿堂?” “是,娘娘。”海嬷嬷点了点头。 算了算,从清晨跪到如今,就要一天了。皇后盯着海嬷嬷,冷声问了句:“本宫可记得那淑雅,温和恭顺,怎么生养出这般性情倔强刚烈的女儿?” “给她送去些吃的。”皇后微微挑了挑描画的细眉,神色一软。 “娘娘的意思是――”海嬷嬷面色不改,询问了句。 “既然昊尧都跟太后开口要了她,本宫怎么好插手多管闲事?”皇后淡然一笑,挥了挥手,示意敲腿的宫女退下。 海嬷嬷点头,附和道:“如今秦王势头正好,成立家室更是太后的心愿,我也觉得娘娘还是别开口的好。” “沈樱这般性子,进了秦王府,怎么会平静?再加上个崇宁,可就鸡犬不宁了。” 皇后眼波一闪,再度闭上眼眸,如今还不是她插手的时候。 门口传来冷冷的声音,分辨不清是谁,脚步越来越近了。“还是起来吧,娘娘乏了,早睡下了。这是娘娘派我送来的晚膳,你吃些再走。” 红色漆盘轻轻端放在一旁的桌案上,海嬷嬷伸手,扶住她的肩部,不小心触碰到了伤口,昏昏沉沉的穆瑾宁突地呼痛一声。 “走吧。”海嬷嬷叹了口气,即便觉得眼前的年轻女子处境可怜,却也不再多言。 眼前一黑,双膝疼痛,已然站不起来,穆瑾宁自小在宫内看过那么多人,也明白海嬷嬷赶她走是皇后的意思。她呆呆坐在一旁许久,直到漆盘内的菜肴都冷却了,才缓缓起身,走了出去。 踩踏着皎洁月光,她一步步穿过那些走过无数次的小路庭院,也不知到底什么时辰,才走出了高高的宫门。 “郡主。” 刚从皇帝身边离开的李煊,默默观望着宫门之外那个身影,她正是狩猎大会见过不久的穆瑾宁。只是今夜的她,全然没有往日的精神,更像是整个魂魄都不在身上,每一步都踩在云端上的轻飘飘。 甚至,身上的披风被风吹散开了系带,落在地面,她也不知,依旧缓步朝前走。 她如何这般憔悴?!仿佛经历了他所不知的苦难。 他大步走向前去,弯腰拾起那件翠色柔软的披风,见唤着她的名字她也不停留,不禁心头一急,赶到她的面前去。 她的眼底不曾看到她,却是直直撞上他的胸膛,就在那一刻,她终于筋疲力尽,倒在他的怀里。 李煊微微怔了怔,想要伸出手去推开她,毕竟男女有别。但最后,停留在半空的手,却只是替她重新系上披风,为她抵御风寒。 他眼睁睁看着,她在自己的胸口,落下清泪。 人人都说,崇宁郡主的愚昧,媚俗,贪婪,无知,自傲,不堪。 为何他眼底的她,却是比冬日枝头的白梅还要清澈,还要动人?当真如母亲所言,他被迷了魂魄,失了心智?! 宫门之内,一个身影被月光拖得长长的,观望着不远处的两人,冷峻面容上只剩下阴沉表情。 若不是给太后请安,他也不会瞧见这一幕。 真是精彩。 短短一个月,她居然对李煊如此眷恋?!抱着李煊的她,此刻到底是何等餍足温柔的表情,他看不清楚,更不想看清。 若娶回她,身在曹营心在汉的她迟早给自己戴绿帽子。 冷眼看着李煊扶着她渐行渐远,秦昊尧负手而立,那双幽深的眼眸,愈发冷敛。 ……。 本书由本站首发,请勿转载! 022 沈樱的陪嫁 “郡主自小就在京城,也会骑马吗?” 李煊扶着虚弱的穆瑾宁坐上了自己的骏马,自小就谨守礼仪,他不曾跃上马背与她同行,而只是牵着马,缓步走在无人的巷口。 不曾询问她在宫内见了谁,受了什么样的打击,才会看来如此憔悴。他心甘情愿为她开辟道路,低声问道。 她恢复了些许神智,趴在马背上,双手紧紧抓着鬃毛,眼底突地红了。“曾经想学,但从马背上摔下来,就生了惧怕。” 十岁那年,她羡慕骑马潇洒的皇子们,非要偷偷爬上秦昊尧的马,软磨硬泡自然也无法让昊尧耗费宝贵时间教会她骑马,而是生生从马上摔下,哭的跟个泪人儿一般。 她的人生,全部围绕秦昊尧而转,鲜少真正为自己考虑过。 骑马,也成了她害怕的事。 见李煊不言不语,她轻笑一声,宛若自嘲。“如今想学,是不是太迟了?” 李煊突地停下脚步,抬起俊脸,仰望着马背上的人儿,笑着说道。“只要郡主想,多晚都不算迟。” 是吗?为何她觉得迟了,太迟了?!她已然觉得就要走到世界的尽头,已然觉得自己的人生,实在太短了!猝然一口腥甜弥漫在喉口,穆瑾宁眉头紧紧蹙成一团,内心百转千回,无力施展。 “那日郡主为下臣端来的那一杯茶,很暖。”李煊迷恋地凝视着那姣好的面庞,即便她不用任何脂粉,他也觉得她出尘清丽,那残留泪痕泛着楚楚凄冷的光耀,他几乎要伸出手去,触碰那眼睑下一颗红痣。 其实更暖的,是他的双手。夜深风寒,她即便没有沈樱那么华丽的斗篷驱散寒气,有他牵引着,心里是暖烘烘的。即便身心不无痛苦,听到李煊的这一句话,她却还是绽放笑靥了。 或许这会是他们最后一次独处的机会了。 虽然她不舍,却最终要看着她跟李煊成为陌路。 秦昊尧的个性,她比谁都清楚。她不嫁昊尧,昊尧也绝不会让她再嫁给李煊。 心头一拧,她已然下了决定。 她猝然别开眼去,轻声说道。“李大人。” 李煊淡淡睇着她,不懂为何此刻,她不再凝视他的眼,不再看他的脸,态度陡然大变,仿佛将人推得千里之外一般。 “你与他人问过我吗?你知道我是个何等样的女人吗?”她这般说着,将脸埋入马儿鬃毛之内,眼底苍茫无垠。 “那只是你的一段过去。”李煊读着她的背影,虽然她说话的嗓音清冷孤寂,却偏偏更叫他想要伸出手去触碰安抚。他自然无法自欺欺人,她的过去,叫人望而却步。但让他动心的,却是如今的穆瑾宁啊。 “不,我的过去,远不止一段。”她幽幽回应,转过脸来,冷冰冰地望入他的眼里,那一眼,宛若毫无动心的逼视。 是她太自私,想要完整自己残缺的人生。李煊是她见过最好的男人,他有前途,有地位,有柔情,但这样的他……不能毁在她的手中。 这一道难题,其实可以解开,只需要一个人的牺牲。 优柔寡断,会造成更大的伤害。 强撑着身子从马背上下来,穆瑾宁站稳虚浮的脚跟,朝着李煊深深欠了个身,才疾步走向前去,隐没在黑夜之内,她不想他再跟来。 依靠在巷子的墙壁上,穆瑾宁紧紧抓住披风的边缘,迟迟不肯松手,仿佛那上还残留着李煊手掌的温度。 她眼眶一湿,居然就因此而感动,这辈子,从未有过一个男人,愿意为她披上一件披风,生怕她着凉生病。(.好看的小说) 就因为这样,她才更不能让李煊,沦为这场战役中最无辜的牺牲者。 她也想逃,但九州大地,都是黄土,她如何逃得开去?!她若不领情,得罪太后皇后,她死活都不要紧,但怕的是一行人又要因此获罪牵累。 “念儿——” 迷迷蒙蒙的视线,全是庭院的一景一物,她不知何时已经走回了家。雪儿替她送来热水洗漱,想要服侍无精打采的穆瑾宁歇息。谁晓得她刚躺上床沿,蓦地弹坐起来,面色苍白。 “孩子呢?雪儿,孩子在哪?”她双手在半空中胡乱抓住,仿佛陷入苦痛梦魇。 “在这儿呢……。一个时辰前就睡了。”雪儿急急忙忙将摇篮中的孩子抱起,放在床边,这般回答。 若违逆皇族,龙颜大怒,她死不要紧,但不能让年逾半百的爹爹,一岁有余的孩子,与自己一同陪葬。 要她为妻也好,要她为妾也罢,她都只剩下一个选择。 穆瑾宁紧紧怀抱着这个孩子,即便男孩从睡梦中惊醒大声啼哭,她也不愿松手,怔怔红着眼眶坐了半个时辰。 接近半夜,她才昏昏沉沉地睡过去,这一夜的梦境,不曾梦到任何人。 清晨,懒懒散散的阳光,洒落在床前,抚着入睡的男孩,替他掖了掖棉被,穆瑾宁便想要起身。 门突然被推开,穆峯连外袍都没穿齐整,靴子都不曾套上,光着脚就跑到房间,匆匆忙忙到她的床前。 “宁儿,你什么时候回来的?爹爹好怕你又跟上回一样,整宿不回家……。”目光紧紧锁住她清瘦憔悴的面容,满面尽是慌张。 她微微笑着,主动握住他的手掌,压低嗓音安慰。“爹,我只是回来的晚了,听雪儿说你头痛病犯了早睡下了,才没叫人叫醒你。” 爹爹虽然不曾在边外遭遇不幸,但如今的身子,却也总是不见好。 穆峯却不愿被轻易说服,猛地摇头,宛若孩童一般单纯偏执。“以后不管多晚,一定要来叫醒我。” 她但笑不语,其实内心愧对爹爹,若不是她年少无知纠缠迷恋那些根本不值得的事,也不会毫无察觉天子对穆家的厌恶,更不会让爹爹被迫冠上结党营私的罪名面临变故,三年前的苦难或许已经结束,但眼前呢?马上又会遇到何等的辛苦? 双门之外,突地传来一阵叩门声,她只当是雪儿,便应了声。“进来。” 雪儿推开门来,门口的两位丫鬟,却是穆瑾宁所不曾见过的生面孔。 “小姐,是秦王府的人,我也不敢拦着……”雪儿面露难色。 秦王如日中天,如今只需报上秦王的名字,谁敢拦着?!穆瑾宁眼底一闪,神色不变。这或许就是最现实的形势。 两名宫女双手捧着大红色锦盒,缓步走进来,朝着半坐在床头的穆瑾宁行了礼。 “什么事?”穆瑾宁扫了一眼,淡淡开了口,既然秦王的下人不请自来,她总也要探清来意。 “这是秦王派人送来的珍贵药膳,每日服用的话,有助于康复。王爷还说了——”矮个儿宫女传了话:“宫里的日子早就下来了,郡主还是早些准备,将身子养好。王爷的意思是,不如操办在一日就好,免得麻烦,徒生枝节。” 不想麻烦,就不该无事生非。穆瑾宁眼眸一沉,胸口一阵闷痛。只觉得秦昊尧欺人太甚,她不曾答应过要成为他的女人,他如何自以为是把日子都定了?他与沈樱的大喜之日,竟也要逼得她成为陪嫁一道进门不成?! 穆峯已然糊涂了,一脸怅然:“什么日子?宁儿,她们在说些什么话?” 沉默了片刻,穆瑾宁缓缓抬起眼眸,平静地说下去。“这些药膳,请退回王府。” 两名丫鬟见状,猝然弯腰,异口同声请求:“郡主,请别让奴婢们为难,我们也只是奉命行事。” “我跟你们王爷还没有任何关系,平白无故,决不能收下。”她生这么厉害的病,也是因他而起,做这些事,不过徒增她的反感罢了。 “郡主——”丫鬟们还想说服穆瑾宁,毕竟鲜少有人敢退回王爷的礼物。 穆瑾宁猝然抬高声音,字字决绝:“带回去,全都带回去!你们留下来,我只会把这些都丢出去洒了。” 她转过身去,用背影面对她们,冷冷道:“雪儿,送客。” “你们先回,郡主还未养好病,该休息了。” 雪儿费尽口舌才将两名秦王府的下人送了出去,周遭恢复了原本的宁静。 穆瑾宁咽下满满当当的苦涩,即便没有任何跟人招架的元气,但最终她还是做了决定。 “雪儿,来替我梳头。” 她要进宫。 皇后不管不问,隔岸观火,那么,她只能去找更高位的人了。 “早知道你一定会来找哀家的。” 对踏入润央宫的穆瑾宁,一身金色宫装的皇太后,神色不变,只是这般说道。 ……。 本书由本站首发,请勿转载! 023 有缘无分 “大胆!” 坐在红木书桌前的秦昊尧,正在处理国事,门口传来声响,两名婢女怀抱着红色锦盒,甚至不敢再靠近。(.好看的小说) 他不过打量一眼,早已摸清发生了何事。派人为她送去最昂贵有效的药材,她居然原封不动退了回来?! 不敢瞧他暴怒的面容,猝然跪下,她们低着头,早已顾不上还要带任何口信,唯唯诺诺道:“王爷饶命――” 三年未见,她还真是翅膀硬了。 “滚。”他从薄唇中逼出这一个字,大手一挥,黑眸阴沉逼人。 “王爷,这些药膳――”其中一个丫鬟支支吾吾,手中捧着的锦盒,不知该放在何处。 “倒了!”他扬眉,眼底犀利又冷峻,不悦已然是最令人心生寒意的武器。两名丫鬟哪里还敢停留,抱着锦盒仓皇退了出去。 他早已无心再看手边的册子,冷着俊脸,没有她的这三年,他在朝廷施展拳脚,成就抱负,每一步,小心谨慎,走得顺心。虽然早知皇帝刻薄,对任何人都不信任,但近年来皇帝的确不得不将最重要的大事放手让他去做。 但,情势有了很大的转变。她回来之后,几乎每一日,都让他心烦意乱。 王镭从门口走进,报了声:“王爷,马车备好了,今明两日行宫便可竣工,何时出发?” “备马,进宫。”秦昊尧猝然起身,大步离开书桌,面色冷沉。 润央宫。 她缓缓坐上太后赏赐的座椅,垂着动人的眉眼,这几日来回奔波早已心力交瘁,她连说话,花的都是所剩不多的力气。 “崇宁,你愿意放弃最初的心仪之人,说服自己当一个好妻子,好主母,为的是什么?”太后沉默了许久,打量着眼前这个大病一场的女子,今早就听闻穆瑾宁在景福宫跪了一整天,如今的她,仿佛一阵风,就能将她的身子吹倒一样的虚弱憔悴。 她原本对穆瑾宁存几分怜悯,但同时想到秦昊尧为了她而毁了全盘计划,她始终无法再去可怜。 “不就是能够更好地养大自己的儿子,还有给郡王尽孝道么?”太后抿了一口新茶,语气平淡:“这些事,在秦王府一样能够成全。” 穆瑾宁的双手轻放在素袍上,比起李煊,自然秦昊尧的身份更加尊贵,地位更加稳固,但……她的眼波一闪,一阵心酸。 见她不语,太后神色不变,放下茶杯,不疾不徐地劝说:“你入宫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人不就是昊尧吗?你或许可以割舍这段感情,但欺骗不了自己的心,有生之年能够与他共同生活,人生不会有任何遗憾。” 她的心口一紧,猛地抬起眼眸,淡淡望着,许久才开了口:“崇宁自然清楚老祖宗的意思,身在宗室身不由己,年少的时候总有些贪恋痴心妄想的人和事,但如今,我早已告诉自己,只想要脚踏实地的活着。” “这宫里也是如此,没有感情,也可以维系下去的……”太后看她心意已决,更觉此事难缠,眼底的笑容,更淡了一些。 无论宫里宫外,其实都一样。 穆瑾宁苦苦一笑,声音都是飘着的:“第一眼看到谁,却不代表这一辈子,就会跟那个人携手白首。(.好看的小说)” “崇宁,你看的穿,只可惜――”太后骤然语调一转,再度叹了口气,仿佛格外痛心。“哀家答应过你的事,要变卦了。” 穆瑾宁猛地抓紧衣袍一角,太后的言下之意,自然是那段金玉良缘,已经变成泡沫。她仿佛不敢相信,昨夜还温情依依的那个男人,早已拒绝了她?!“是李大人?” “倒不是他。”太后敛去笑意,嗓音沉重。她顿了顿,花白眉毛之下的眼神,突地锐利起来。“不过,这件事变得困难了。” “我明白了。”穆瑾宁只是读着那眼神一瞬,已然彻悟。 不是李煊的意思,而是李家长辈的拒绝。 “好不容易说服李家,要不是这件事掀起轩然大波,你们两个或许能成――”太后说的万分惋惜。 穆瑾宁觉得心酸,却并不意外。她轻点螓首,柔声说道:“崇宁心里清楚,李家很难接受这些传闻,以李大人的品性地位,自然能够与更般配的女子结亲。” “哀家没看错你,你果真很懂事――” 太后放下了心,只是这样的宽慰,落在穆瑾宁的耳边,更像是一种讽刺。听话,便是懂事。不聪明不好,太聪明……。更不好。 她不知从何处生来的勇气,猛地抬起头,嗓音清冷,几乎要将周遭的空气都冻结起来。“崇宁不会再生期盼,只希望不必卷入是非之中。”无法跟李煊结亲,那她更不必沾惹秦王。 皇太后闻到此处,面色一沉,不曾想过她如此固执。“你的儿子还小,就不愿再为他想想了么?” “老祖宗,若我嫁给王爷,他也可以将念儿视如己出吗?”穆槿宁笑意苦涩,她为了孩子着想,更不愿进秦王府的大门。 视如己出。 这四个字,让皇太后的眼底,更多几分黯然。她一字一顿,说的冷静,却更冷漠。“崇宁,你给哀家,更给昊尧,出了一道难题。” 穆槿宁的心,早已成一片死寂。耳边继续灌入皇太后的苍老郑重声音,她却仿佛听不到一般麻木不仁。“这世上哪个男人,对着别人的孩子,可以视如己出?要昊尧面对他生活,就已经很好了。” 是啊……很好了。 太后提醒她应该适可而止,见好就收。毕竟她……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格。 穆槿宁垂着眼,不知何时,眼底早已一片濡湿,她的嗓音轻微,却又带着微微的颤抖。“崇宁不想一错再错了,求老祖宗成全。” “哀家成全你,谁来成全整个皇室的面子?这宫里有谁不知,哀家早就答应了昊尧?”皇太后蓦地一拍桌案,眼底染上微怒。 若她还是不肯点头,便是跟秦家王族,跟太后王爷过不去了。 这样的重罪,她担不起。 爹爹和念儿,更担不起。 皇太后皱着眉头,望着眼前的女子,说话的声音不高不低,却字字深入人心。“哀家真是想不通,你小时候看了昊尧那么多年,如今好不容易有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让你可以成为他的枕边人,怎么竟不情愿了?” “我跟李大人,有缘无分。”穆槿宁咽下满满酸涩,泛白的唇儿,吐出最真心的话儿。“若是在秦王府内过了一夜让太后娘娘为难,我自然不会恬不知耻要娘娘履行一开始的约定,哪怕这辈子在京城孤身一人,也不会答应嫁给秦王的。” 皇太后眼底骤然转沉,冷冷问了句:“你在想什么?” 穆槿宁的嘴角,微微上扬,那笑容却愈发沉重。“会离开的。” “什么?”太后眯起眼眸瞧着她。 穆槿宁的墨黑眼眸之内,是一派沉静,仿佛这些纷扰,都不会让她改变主意。“崇宁会带着孩子,爹爹,一道去别的地方生活,不会再困扰任何人。如果可以,会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更可以,再也不回来――京城,皇宫,都是吃人的地方。 皇太后却已然看穿她的心思,慈善面目渐渐敛去温和亲切,已然幻化为高位者的难以亲近揣摩。她冷哼一声,全然不予置同:“你想让皇室为你一人,背负上刻薄的名声?” 穆槿宁咬紧牙关,面色苍白如纸。她可以抛弃太后施舍她的所有虚名繁华,只求一条退路。什么都不带走,远走高飞竟也成为奢想,只因她的命运,是捏在他们手中! “娘娘,王爷来了。” 坐在红木椅上的穆槿宁听到门口传来宫女通报的声音,不觉双手一紧,背脊上爬上阵阵寒意,如临大敌。 原本最喜爱的男子,居然有朝一日,会成为让她最惧怕的人。 现实,还真可笑,真可悲。 …… 024 他的吻 她不敢抬眼去看他,碍于身份卑微,只能主动站起,朝着他欠了个身。[] “崇宁来了才一盏茶的功夫,你就进宫了,两人还真是心有灵犀――”皇太后笑着说道,只是这般的玩笑话,穆槿宁更觉讽刺,挤出的笑意,也是万分苦涩。 “为何进宫?想要跟太后倒什么苦水?!”只是另一人也完全不领情,大步走向穆槿宁,冷眼相逼,不给她喘气的机会。 她不过是觉得妾的地位,太过轻贱,年少的她,不是一次在同伴面前炫耀她想要的那个位置――她要当的,是他的王妃。 他怎么可能不了解她,怎么可能不知道她在算计什么?!用浑然天成的可怜,伪造成就自己将来的筹码! 见她沉默不语,他更加盛怒,一把攫住她的肩头,突然施加的大力,让她痛得都忘了呼吸。 “昊尧!快放手,你吓着崇宁了。”皇太后瞧着穆槿宁的神色愈发疲惫不堪,紧闭的唇毫无一丝鲜活血色,那双眼眸之内,尽是闪烁泪光,不得不冷喝,制止他的冲动暴行。 他猝然松开了手,她费力支撑在茶几上,察觉的到泪水已然快要溢出胸膛,却最终还是生生咽下。 她不想用眼泪,在他们面前证明自己的凄惨。 深吸一口气,她稳住自己虚浮的脚步,最终挺直了受伤的后背,抬起清冷眸子,直直望着不远处这个男人。 “王爷,我留在边外数年,为何你就不愿相信,当年的崇宁早已悔过自新?” 她说的平静,但悲苦的味道,却在这一刻,瞬间弥漫周遭,压抑的人一阵心揪。 闻言,秦昊尧冷酷俊美的面容上,只有嗤之以鼻的不屑和蔑视:“你怎么会那么容易就悔过?” 她噙着苦笑反问:“王爷觉得容易吗?我怎么觉得很辛苦,很不易呢?”无数个日夜,她都在后悔。那些……只剩下自己知晓。 她微笑着说出这一番,更像是呢喃自语的悲切。 “崇宁,你闹够了吧。”皇太后斥责一句,她可以给穆槿宁牵线却反对穆槿宁成为昊尧身边的女子,正是因为她的满心怨怼。当年那件事,她怎么会不留半点恨意?留着她去伺候昊尧,恐怕再无宁日。眸光一灭,她淡淡说下去:“昊尧执意要娶你进门,不怕坏了宫里的规矩,已经对你仁至义尽。” 好一个仁至义尽! 穆槿宁凝视秦昊尧的眼底,猝然浮现一片水雾,她忍着眼泪,笑着轻点螓首。 “只要你跟着昊尧好好的,往后什么没有?”皇太后最后的那一句话,像是钟鸣,在她耳边嗡嗡作响。 除了衣食无忧的生活,他能给她什么?!年少时刻他们至少还有她一头热的柴火发光发热,如今成长为人的他们,却已经成了一堆熄灭的柴薪,连看到彼此的眼神,都是冷的,她能给他什么?连过去的感情,她都给不了了。 他们对于对方,都是多贫穷的人呐。 秦昊尧冷冷望着她的表情,她沉默着,仿佛早已神游天外,他从未像是此刻觉得她那么遥不可及。 他突地不清楚,是否要去相信,她已经改过自新。 他也不确定,是否要去怀疑,以往的崇宁,早已灰飞烟灭。 “你们都回去吧。昊尧,崇宁那边没什么可以做主的人,你就按照礼官说的去准备。”皇太后的嘱咐,似乎也藏有深意。 “自然不会委屈了她。”秦昊尧瞥了她苍白的小脸,淡淡回了句,听来却万分敷衍。 皇太后已然面露疲乏,舒展了半百的眉头,由荣澜姑姑扶着,渐渐走入内室去。 她默默走出了润央宫,他走的很快,不难与她拉开一段距离。经过后花园的时候,她抬起眼眸,视线划过眼前那片桃花林。 桃花始盛开,粉色的花瓣被风吹拂,飘飘洒洒随风起舞,就像是下了一场花雨。 花雨拂过她的面颊,漾过她的眼底,飘落她的肩头,徜徉她的发间,她放慢了步伐,猝然像是步入一座迷宫。 她就像是回到了过去。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远。秦昊尧眉头一皱,猛地转过身去,在风景之内搜寻她的清瘦身影,才发现――她停留在桃花林中。 他记得,那一年经过桃花林,她跟几位郡主公主正在嬉戏,粉色丝帕遮住她的眼眸,她伸开双臂,噙着笑要去抓人,屡屡扑空却也兴致高昂。 他为了走捷径才经过那条路,藏在桃花树后的女子们看到还来不及开口提醒,下一刻,她双臂环抱住的,却是他。 她的双手抬高,摸索着他的面容,怀抱着的这具身躯太过刚硬,太过高大,甚至连他的呼吸,他身上的衣袍独特的熏香,都让她觉得心跳加快。下一瞬,她觉得异样,猝然抓下眼睛上的丝帕,看清对方是谁,睁大清亮的美眸,窘迫却又慌乱。 见状,周遭的女眷们,都捂住嘴笑起来――他瞪了她一眼,猛地把她推开,拂袖而去,再也不曾回头。 秦昊尧微微眯起黑眸,一步步走到她的面前,审视她的神情。她看着他,同样的眼眸依旧美丽,却再无那年的欢喜娇羞。 她从回忆中清醒过来,读着他微皱的浓眉,仿佛已然看清他对回忆的厌恶。她却直直迎上那黑眸,嗓音不再清亮,而因为疲惫不堪更显低哑沉重。 “那回我不曾想过会抓住你……。” 曾经是美好的回忆,巧遇的幸运,少女脸红心跳的邂逅,或许早已被他认为,是她精心安排,苦心经营。 他对她的,不只是误解,连她自己都无法堂堂正正的说,崇宁比得上沈樱讨人喜欢。 她的解释,或许是多余的。 但藏在她心口那么多年,她还是想让他明白,当年崇宁的招惹,是无心之过,并非刻意计划。 但愿他能够包容,能够……。大人不计小人过。 然后,放过她。 秦昊尧沉默了片刻,终于伸出手去,她突地闭上眼去,即便他要掌掴她,她也不会闪躲。 他的手掌,却不曾积蓄力道,甩上她的面容。他眼神幽深,停留在她发髻上的那三两片桃花花瓣,她一身素雅,这不经意落在她黑发上的粉色花瓣交叠在一起,居然浑然天成的清美出众。 他的手落在半空,最终不曾拨开她发丝上的美丽点缀。 他突地大力捧住她紧闭着眼眸的小脸,将冷淡薄唇映上她泛白的唇,封住她的所有呼吸―― 穆槿宁突地睁开眼来,那一双眸子,对上近在咫尺的他的黑眸,那瞬间,她仿佛早已溺毙,失了心神。 粉色花雨,继续挥挥洒洒,她的视线也渐渐模糊了,只看到朦朦胧胧的浅粉色,甚至忘记了自己身处何地。 身为皇族,十六七岁就碰过女人也是常理,他也是如此。女人对于他而言,从不是多可贵的宝贝。他们彼此的唇紧紧相贴,他甚至可以察觉的到她身子宛若娇嫩花瓣迎风吹拂过的微微颤栗,更易激发男子体内的激情。 她仿佛是第一次被人亲吻的少女。全然青涩纯真,就像是一朵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只是他人轻轻触碰,都会情不自禁红了脸般。 她的呼吸,全部被他汲取吞没,她察觉到他的舌头,已然就要突破她紧闭的贝齿,探入更深更深的地方去,就快击破她最后一道防线……。她突然眼眶一红,用尽全力把这个男人推开。 “如何?”他却不让她躲开,一手扼住她的纤细手腕,把她拉到自己胸前,紧紧圈住她纤弱的身躯。他的薄唇扬起,带着莫名的笑意,逼近她的耳畔。 眼波闪烁,她的慌乱还未彻底平息,更听不懂他的如何,是询问什么。 “比起李煊,如何?”他微笑的黑眸,陡然变深,调笑瞬间颠覆,转为冷漠嘲讽。 她像是一刻间被一壶冷水,从头顶彻底浇下去。他的吻,不过是最冰冷最没有感情的试探。 她知晓自己的身份,早已变得不足为道,却不曾想过,会如货物一般随意廉价。 “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才这般惧怕本王吧。”他冷嗤一声,她的面色瞬间煞白,更验证了他内心的揣测。 他神色不变的泰然,手指,轻轻划过她精巧的耳垂,像是平淡无奇,却又是重重一击。“你们在宫门外做的好事,本王都看到了。” 她在他的怀中挣扎,无奈他太强大,即便她费尽力气,也无法挣开。 秦昊尧将俊脸凑近她,直直锁住她不再平静如水的眼眸,他突地敛去笑意,更显冷峻疏离,他挑眉冷喝道,“还未进门就大胆放肆,你真当本王没你不行?” “请王爷三思,娶我不过给王爷抹黑,侮辱了王爷的声名!”她红着眼,悲从心来。 胸口一阵闷痛,她几乎都喘不出气来,他的侮辱,已然成为最尖锐的利器,将她的心戳的千疮百孔。 她最终从他的身前挣开来,从那场美丽却又虚无的桃花雨中仓皇逃开了去,飘出了他遥望的视线。 …… 本书由本站首发,请勿转载! 025 只要你想,可以回报秦王 他险些被她迷惑。 在桃花林中,仿佛他吻住的,还是十来岁的青涩娇美少女。 那一幕的情景,却比任何一次的无谓纠缠还要深刻。 她早已是一个孩子的娘亲了! 心情异常纷乱,毫无章法,他大手一挥,桌上堆砌着的数本礼册骤然飞了出去。 离大婚之日,已经越来越近。 自从那日出了宫,她再也没踏出过自家院子的那扇大门。太后皇后不给她动摇的机会,看来她死了心。 沈家对于双喜之事,颇为微词,沈洪洲嫁女儿,是想要最大的排场,哪里容得下同一日王府接近一名小妾?! 要不是太后同沈洪洲说过,崇宁绝不会耽误沈樱入府的良辰吉时,更不过是从侧门进府,沈洪洲也只能点头答应。 “爷。”王镭从门外走进,行礼之后,将手中的厚重册子,放置在秦昊尧的卓中央。“王府宴客的名单刚拟好,属下送来给王爷审核。” “放着吧。”秦昊尧站起身来,转过脸去,望向窗外的风景,心不在焉。 王镭继续说下去:“太子与太子妃一道去了行宫入住游玩,约莫要半月之后才会回宫,特意提前派人送来了喜礼。” “王镭。”秦昊尧的神色不变,依旧观赏庭院中百花争艳,绿草幽幽,如今正是大好时节,春日的微凉,换成初夏的暖耀。 “属下在。”王镭低下头。 “那里没有动静?”他侧过俊颜,阳光照亮他俊美的五官,却让人难以亲近的高高在上,淡淡问了句。原本以为她会有更激烈的反应,即便不是寻死觅活,也不该如此死寂。 暴风雨前的宁静祥和,才让人更担心。 “是,王爷。” 秦昊尧更觉诧异,即便塞外数年磨光了她的棱角,却也不会甘心坐以待毙。“不会偷偷出了京吧。” “应该不会。今早郡主的贴身丫鬟还出府去,去城西找了个大夫,匆匆忙忙又回去了。”王镭据实以报。 闻到此处,他微微蹙眉,她的身子纤瘦虚弱,上回在宫里看到便是如此,难道病情反复,还未彻底痊愈?! 还是把生病当成幌子,推脱婚事?! 他从马背上跃下,眼前的庭院是第一回亲自来访,比起以前的郡王府,这座庭院实在太狭小普通。大门是虚掩着的,他一推,庭院就已然入了他的视线。 他步入其中,环顾四周,鲜少有人走过的动静,像是闯入了一个无人之境。 秦昊尧从大厅中穿堂而过,眼前有几个厅室,有的双门紧闭,有一个房间开着门,不多久,一名蓝衣丫鬟领着大夫走了出来。他身子一侧,隔着高大的圆柱,不露声色地观望。 “大夫,麻烦你开最好的最快的药,这样折腾下去,孩子可吃不消啊。”丫鬟看起来很着急。 “那是自然,这病可不能拖下去,只是其中有一味药,京城几个药铺都断了货,要去搜罗出来,可少不了三五日。”老大夫面露愁色。 “那可怎么办呢?”丫鬟都快掉下眼泪来,却又不敢转身去惊动屋内的主人。 “怎么回事?雪儿你还不带大夫去开药?”从门内走出来的女子,正是穆槿宁,她身着灰白色的袍子,披着件藕色罩衫,黑发披散在脑后。她见雪儿还在庭院,言语之间,不禁有些淡淡恼怒。 “大夫你尽管去,哪怕药材再贵,也绝不会少你一分一毫。”穆槿宁转过脸,淡淡说了句。 “倒不是银子的问题,而是……。”叹了口气,大夫将实情详详细细说了出来。“龙藤果产自云南,前两年京城倒是多,如今新药还未采收,陈年的也找不到,要费一些功夫,再等个几日,总也可以调到几两。” “孩子高烧不退,不比成人,几日几夜可如何挺过去?”穆槿宁的眉头紧皱成一团,念儿出生一年多来,鲜少生过病,这回真叫她乱了阵脚。 “大夫你先去京城其他铺子问问看,无论多昂贵,也要帮这个忙。”穆槿宁从袖口掏出一锭十两的银子,转身放入雪儿手心,万般叮咛。“雪儿,你也跟去,别心疼银子。” 送走了大夫与雪儿,她再度走入屋子,秦昊尧也安静随行,脚步停留在门口。 屋中光照还好,他不难看清屋内简朴的摆设,跟一般女子的闺房相比,更像是落脚的归宿而已。她俯身,坐在摇篮之外,焦急望着摇篮中的孩子,一手握住孩子的小手,心急如焚,慌作一团,落下热泪来。 猝然耳边传来稳步走近的脚步声,她蓦地抬起眼眸,却不曾想过会见到他。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那张抬起的小脸,泪眼婆娑的凄楚,是他第一回不曾怀疑她,那实在不像是矫揉造作。长睫毛之下的黑眸之内,满满当当全是波光水雾,在他面前多难堪多痛苦甚至大病一场全然无助的时候,她都不曾掉下眼泪。但如今,她的儿子生了病,她却难以压下内心的着急和慌乱。 她的脆弱,毫无掩饰地呈现在他的眼下。 她再怎么想赶他走,但别于身份,她还是只能扶着摇篮边缘,站起身来,要给他行跪礼。他探出手去,阻止她行礼,只是冷冷说了句。“明早之前,本王会派人把龙藤果送上门。” 穆槿宁闻言,微微怔了怔,无论他跟自己有多少争端,但此刻,她自然是感激他的。毕竟他身为一朝王爷,手边的人脉力量,都胜过她孑然一身太多太多。 她的心底涌上一股热流,无论他伤害过她多少回,她如今却愿意虔诚为他下跪。 在她最仓皇失措的时候,他可以帮她一把,帮念儿一把,帮他们一家解决燃眉之急。 他睇着她动容的眼眸,察觉的到她无法言语的感动和欣喜,这样的情绪点亮了那双本该灵动美丽的眸子,使得整张脸,都愈发明亮动人起来。 她安静地坐着,他沉默不语,彼此都找不到话语来交谈。她以手背擦拭眼角未干的泪痕,说服自己平静下来,掏出一块白色丝帕擦拭男孩额头上的汗珠,她紧锁的眉峰始终未曾舒展开来。 “叫什么名字?”秦昊尧第一次看到这个孩子,说实话,她的儿子样貌轮廓生的很好,长大之后或许也是名美男子。兴许是男孩跟娘亲长得相似,才不曾长得丑陋。他不冷不淡地开了口,似乎不过随口提及。 “杨念。”穆槿宁柔声回应,不曾察觉他的眼波一沉。 那个男人,姓氏为杨。 他的眼底骤然染上几分怒意,更显阴鹜深沉,还不等他开口,这时男孩睁开眼睛来,他惊觉,那双眼与穆槿宁有八九分相似。 秦昊尧突地不想再逗留片刻,转身离开。穆槿宁放下手边的手帕,眼神黯然,朝前走了两小步。“王爷,您要走了么?” 他将这句话,当成是挽留,停下步伐,稍稍侧过脸,也不知在等待什么。 “多谢王爷雪中送炭,这般的恩德,崇宁无以为报……”她默默垂下眼眸,黑发无声划过肩头,垂在胸前,无声无息的娴静,居然暖热了人心。 “你自然可以回报本王。”他收回了目光,再度转过脸去,直直望着眼前的天空,薄唇边溢出四个字。“只要你想。” 她呆在原地,视线锁住他越来越远的挺拔身影,胸口一片炽燃,仿佛要将麻木的身体,都烫出一个大洞来。 喉咙紧缩,她薄唇颤动,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 本书由本站首发,请勿转载! 026 心死之人 雪儿随着冯大夫在外跑了整整五家药铺都无果,却在半日之后,秦王的下属送来了整整一盒的龙藤果,大夫看过之后,也不禁点头称赞,说这些都是个中极品,最最上乘。 花费整整半个时辰,熬制出一碗药汤,一勺一勺喂着念儿喝下,眼看着他再度沉沉入睡,穆槿宁才长长舒出一口气来,整个人也松懈下来。 “奶娘看得出来,秦王并不是铁石心肠的人,否则,孩子生病他可以袖手旁观,不必出手帮忙,不是吗?” 奶娘端来了几碟菜肴,悄声说道。清晨孩子发热啼哭,郡主是觉都不曾睡好,这一日忙于照看,更是滴水未进。 穆槿宁的生母早逝,奶娘把她当成自己女儿带大服侍,自然了解她如今两难的心思。穆槿宁为秦昊尧痴狂的那几年,奶娘也是看在眼底,都不曾料到最终结果悲惨。 但她一人,如何螳臂当车?!穆槿宁是争不过这整个皇室的。 “奶娘也想我嫁给秦王?”穆槿宁的视线落在不远处的夜色之内,眼神复杂,轻声开口。她内心的仓惶悲凉,在养大自己的奶娘面前,无处可躲。 “奶娘只是想,一个人的出路,是自己走出来的。”妇人轻轻拍了拍穆槿宁微凉的手背,眉眼带着淡淡的笑。“眼前的绝境,就难住了郡主的话,往后如何扳回一局?” 她或许早已丢了勇气,这一场毫无硝烟的战役之前,她便当了逃兵。 妇人神色柔和,问了声:“你对王爷当真死了心?” 穆槿宁痛苦地点头:“是。” “那就没什么可怕的了。”妇人轻轻叹了口气,这般宽慰她。 是啊,对他早已死心,她还在惧怕什么?更何况她用一人之力,可以挽回这么多人的命运,是值得的。 “奶娘忽然之间,想到郡主五岁生辰的时候,老奴带过你去给京城有名的术士看过手相,不知郡主是否还有印象?”妇人的神色郑重。 她迟疑着,缓缓摇了摇头。 “老奴从未对任何人说过此事。”她紧了紧粗糙的双手,用力握住穆槿宁纤细的手指,说的仔细。“说郡主是注定要坐上高位的。” “高位。”穆槿宁淡淡一笑,毫不在意。 “是要飞上栖息在天下最高那一棵――”妇人眼神黯淡,幽幽地吐出那三字,全然不若说笑。“梧桐树。” 穆槿宁骤然蹙着眉头,面色一白,压低嗓音说道。“奶娘,这话可不能胡说。” “在郡王府被抄家的那日,奶娘也觉得那术士便是骗子,不过三年后郡主回京,虽然历尽坎坷,却也重封郡主,更是与秦王结缘,谁能说不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呢?”奶娘这般问道。 她能看到的,最大的辛苦不过是秦昊尧的责难,峰峦叠嶂,一眼看不到尽头。但奶娘说的对,困境之后,会有更广阔的天空。 奶娘一字一句,说的平和。“兴许郡主过了最大的难关,往后的路,便会顺心。” 穆槿宁的视线,全部锁在念儿身上,陷入沉思,不禁蓦地握紧了双拳。 “郡主,可千万不能失了信心。” 她的生机,掌握在秦昊尧的手里。若不想轻易被置于死地,跟三年前一般被任意抛弃,她唯有走到秦王身后。 这世上,唯有权势,地位,才能保护一个人。 即便当今熙贵妃受宠,在皇后面前,也只能生生咽下那些隐藏的羞辱。 若不想继续被践踏在脚下,她也唯有正面迎战。 “这世上,谁都伤不了一个死心之人。” 穆槿宁骤然站起身来,倚靠在门边,双臂环胸,夜色的凉意,也无法熄灭她心底的那熊熊烈火。 她就如了太后皇后的意,独自走入秦王府去! 一手隔着单薄衣袍触碰背脊上的旧伤,她蓦地眼底覆上幽深的颜色,回忆就在心口深处翻腾叫嚣,在胸口爪出无数道裂痕来,让她不得不费尽全力去压抑内心那一个……。魔鬼。 十日之后。 念儿痊愈了,恢复了往日的精神,活泼乖巧。她怀抱着孩子坐在庭院内,吹着微风,眸光清浅,温柔覆着眉眼,呼吸之间,平和许多。 一切都在好转。 随同郡主封号的下来,一些房产良田,也都归入了穆家名下。那些银两至少可以保证爹的饮食起居,不必过的太辛苦狼狈。随下,她为爹花重金请了一位亲自照料他的大夫,精心疗养,爹爹的头痛病,也有了减轻的迹象。 婚期渐渐近了,不过除了那一回,他再也不曾不请自来,突然出现在她的眼前。她自然也是清楚的,他并不喜爱她,她也不过找一个靠山,她不会像是怀春少女期盼心上人的热切探视。 她从如今开始,必须学会承受孤独。 雪儿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打破了她的思绪。 “郡主,宫里送来了嫁衣首饰和其他的嫁娶物什。”她带着一个约莫五旬的妇人前来,穆槿宁转身,朝着妇人微笑。 “劳烦荣澜姑姑专程走一趟了。” 荣澜以眼神示意,身后的两位公公将红色漆盘,放置在石桌上。 穆槿宁笑容浅淡,姣好容颜上不存一分憔悴,她望向站在一旁的雪儿,下了口令。“雪儿,斟茶。” “这些日子不见郡主,跟那日却是判若两人。”荣澜姑姑坐了下来,淡淡说道。“身子养好了,血色也多了,三天之后自然是个美丽的新娘子。” 再美丽,也无法夺去沈樱的半分光耀吧,毕竟最美的新娘子,非沈樱莫属。穆槿宁绽唇一笑,眼神闪过女子的羞赧。“姑姑再夸我,我可要不好意思了。” “郡主想开了,那便是最大的好事。”荣澜默默望着眼前纤美清醇的女子,语重心长。 “姑姑在宫里许多年,人世都看遍了,依姑姑看,我做的也是最周全的选择么?”穆槿宁的笑容瞬间敛去了,这一番话,问的格外认真心诚。 荣澜望入那一双墨黑的眸子之内,沉默了片刻,才缓缓说道。“这宫里很多人,选择的路不尽相同,但若想出人头地,总要抛弃一些东西。” 姑姑虽然说得晦涩,她却也听懂了。穆槿宁轻点螓首,唇角扬起,显得轻松许多。“姑姑一句话,醍醐灌顶,让我心里更清楚了。” “希望荣澜姑姑替崇宁转达一句,那日在润央宫里我太过冲动,怕是恼了老祖宗,让老祖宗动了气。这些日子崇宁反省了,老祖宗一番好意,我是不知好歹了。”将孩子送到雪儿的手边,穆槿宁朝着荣澜微微欠了个身,垂下眉眼,恭恭敬敬地说道。 荣澜听了,眼神沉敛,不疾不徐地说了下去。“太后近日来,也总是提起你,觉得你实在可怜。毕竟你身边都没有一个可以帮衬的人,临了都要出嫁了,都没有娘亲教导必须遵守的妇德――”她倒是同情崇宁,她被命运捉弄,不看屈服,骨子里还有血性,才更像是一个人。她在宫里……。这几十年,看过太多太多行尸走肉,见过太多太多鬼魂了。 “我将妇德看了许多遍,早已牢记于心,不会辜负太后与皇后。”穆槿宁噙着微笑说道,平和的眼底,是一派淡然从容。 “东西你也点点看,若是有什么遗漏了的,也别忘了跟我说。太后嘱咐过,你也是嫁给王爷,礼数都要点到,绝不会委屈你的。”荣澜从漆盘上抽出一张礼单,递到穆槿宁的手边。这前郡王异于常人,她必须为自己点礼单,也是无奈至极。 太后自然不会委屈了她,但也不会全部为了她,而是更在乎秦家的脸面罢了。哪怕是迎娶一位卑微的妾,也绝不会让她穷困潦倒,给皇族丢人。 “听说老祖宗夜晚常常难眠,我为老祖宗做了几封花茶,用的百合和其他一些静气去热安神助眠的药材,用热水冲泡,味道就全部出来了。三日一次,辗转反侧就会有所改善。”穆槿宁端静起了身,从长廊石凳之上,捧了一个白玉碟子过来。 “你的手可真巧。”荣澜提起其中一个小绣包,她用纯白色的绸缎包裹药材,缝制成豆干般大小的四四方方,光是悬在半空,即可嗅到清淡的药香气。 这般的巧思,可不是一般女子想得到的。 这五封花茶包,看似微不足道,但缝制的针脚平实,选用的柔软澄净的布料,光是看着,便觉得优雅别致。 下一刻的功夫,穆槿宁从一旁的绣盒里,取了三块帕子,呈给荣澜。她的嗓音平静清澈,听来叫人愉悦舒适。“如今的天越来越热了,在院子里闲来无事,我亲自绣了几件手帕,帕子用的是蚕丝,吸汗凉爽。就是怕绣工不好,请姑姑千万别嫌弃。” “多谢郡主了。”荣澜不动声色收了帕子,这崇宁的确变了不少,以前总是被她活泼天真爽朗个性吸引,而长大后的崇宁,却有着异常细腻的心和滴水不漏的手段。 “我该谢的人,是姑姑你,从宫里到我这儿,耗费姑姑许多时间。”穆槿宁见荣澜站了起身,也随行走了两步,笑意不减一分,眼底满是温柔动容。 “郡主不必再送,我还要回宫复命呢。”荣澜的面容上依旧没有太多表情,说了句,便掉头走了。“这些手帕,会好好用的。” “姑姑慢走。” 穆槿宁温柔笑语,双手交握,平放在腰际,端丽站在原处,目送着宫里来的人最终走出了院子大门。 马蹄踩踏在泥土上的声响,渐渐远去,她缓缓回过身子,却蓦地再度转过脸去。 是他。 ……。 本书由本站首发,请勿转载! 027 你还记得 院门外的巷子口,李煊就站在她的视线内,仿佛像是梦境中才会出现那般,不言不语,平静地凝视着她。 他着一袭灰色蓝边的常服,披着黄昏晚霞,俊朗面容上并无笑容,只是眼神比起往日还要复杂晦深。 穆槿宁缓步走出去,她离他越来越近,踏着夕阳余晖,只是手脚冰冷。仿佛,她早已猜到会有不好的事发生。 李煊的心愈发沉重,她走过来的时候,他甚至无法抑制住自己的双手,想要拥抱住这一名女子。这一月来对他的打击不小,他鲜少对任何女人动过心,却是真心怜惜她,思念她,可惜他身为臣子,无法扳回结局。更别提他的母亲,用自己的性命要挟自己,决不让穆槿宁跟李家扯上半点干系。 他听说过穆槿宁的过去,更明白她要嫁的人,便是年少心仪之人,或许是她的夙愿达成。他对她,多多少少是亏欠的,但他更为自己的无能自责。身为臣子,他无法抗旨不尊。身为长子,他无法不孝不义。 如今秦王与崇宁郡主的喜事就在眼前,李家总算恢复了平静。 李煊望着她娇美容颜,那双眸子依旧有说不清的动人风情,仿佛只需她轻轻一瞥,冰山都能融化成河。 他将李家的事都压在心底,言简意赅,说明来意。“前几日下臣收到了调往南骆的遣令,为皇上办事,明早就要出发。” 这般的刻意安排,幕后推手是谁?让李煊再度离京,只因皇帝器重他吗?她静静听着,心中的疑惑,却也只能压抑在最深处。 有时候,糊涂一些,才不会难过。 他紧紧盯着她微蹙的眉头,他总想抚平她内心的愁绪,但如今只是咫尺天涯。[.超多好看小说]他苦苦一笑:“这一去,短则一年,长则三年……。” 在离别之前,他只想再看她一眼。 即便这早已逾矩。 再过三日,她便会成为秦王的女人。 他们之间的邂逅,也早已沦为一出闹剧。 她的心里,也只剩下酸楚游走。穆槿宁的眼波闪动之间,仿佛还有许多许多的话要说,但最后她却只能道出这一句寒暄。“大人一路顺风,事事珍重。” “可惜这回留京,等不到六月,否则也能看到木槿花开。南骆太过炎热,那里是种不了木槿的。”李煊环顾四周,佯作说笑,不让自己的目光,永久停留在她的身上。 他的叹息心事,藏在一言一语中,藏在观望天际的眼神之内。 她的眼前,仿佛还残留那些画面,皇宫内初次见他的背影,狩猎场不自觉为他的率性姿态鼓掌喝彩,站着任由他为自己系上披风御寒,长夜趴在马背上望着他牵引行走的温暖……。 李煊,他跟他的名字一样,让她体味到人世间许久不曾感受过的暖意。 他们相识,不过短短两月,却必须分别更长的时间。 “李大人,请稍等片刻。”穆槿宁微微垂眸,示意他在此地等候,她旋身走入庭院,消失在李煊的面前。 君子知礼,他亦不曾跟随她走入院子,不久后,她匆匆走到李煊的面前。 他低头,看着她手边的宣纸,缓缓接过来。 穆槿宁噙着一抹淡淡的笑,眸光闪烁,愈发温柔从容。“不知大人如此喜爱花草,若大人去了南骆,想念家乡之物时,可以拿来解乡愁。” 他将这一张宣纸轻轻抽出铺展在眼下,那是夏日最绚烂的美景——清澈水池边,花开满树,烂漫如锦。 绿叶之中,粉色花朵绽放明艳,花开繁茂,幽然却又荼荼,热情却又矜持,清纯却又冶魅……。 仿佛这幅画中,能够看到她的美丽身影,一颦一笑,浅笑倩兮,甚至黯然落泪的酸楚——他的手紧了紧,目光触到那未干的墨迹,眼底的笑容更加沉痛了。 “郡主的画功深厚,木槿花栩栩如生,入目深刻。” “大人赞誉了。”穆槿宁轻摇螓首,顺着他的目光,一道望着画中的木槿花,回应地谦逊自然。“匆忙之间画的,望大人不嫌画法拙劣。” 李煊目光灼热,执意坚持:“是我此生看过最好看的木槿花。”谁说崇宁光有一副好相貌?在他眼底,她玲珑绝伦,冰雪聪明。光是一刻间内画出的一幅画,已经虏获了他的心。 她淡淡睇着他,扬起唇角,微弱的笑意,闪烁在她的酒窝内,清绝更甚。“大人在遥远的南骆,百花之内找寻不到木槿的时候,若是以此画带给大人些许安慰怀念,便足矣。” 她的意思,他自然懂。 在局势之下,他们都无能为力,受人摆弄。 她是无法跟着他远走高飞的,跟他离开的,只能是这木槿花的画卷。 穆槿宁噙着淡笑,嗓音清澈,字字清晰:“木槿花朝开暮落,虽然繁花似锦,绚烂不过一日,但这画中的木槿,却能永久盛开。大人哪怕在万物枯寂的冬日,也能看到鲜艳花容。” “木槿朝开暮落,每一日却又会开出全新的花,如火如荼,坚毅持久。”李煊专注凝视着她,缓缓道出的,却是另一番见解。 仿佛更深的涵义,藏匿在这一句之中。穆槿宁的心底,渐渐划开一层涟漪。 “天色已晚,郡主请回。” 他仔细收起这一张宣纸,将腰际的腰佩覆于画卷之上,小心翼翼系住。 她抿唇微笑,眼底的微光闪耀,宛若水面波澜,很快又平静下去了。她想保留在李煊眼底原初的模样,离别并非永别,她展开笑靥,不愿惆怅满怀。 望着她独自远去的背影,李煊将收好的画纸,送到自己鼻端,墨香淡淡雅雅,隐隐约约钻入他的呼吸,汇入他的心扉。 “郡主,方才去见了谁?” 雪儿将热汤热饭送去了穆峯屋内,走出来的时候,正见着倚靠在门旁出神的穆槿宁,好奇地开了口。 穆槿宁扶了扶自己耳际垂落的发丝,笑而不语,眼底的黯然神伤转瞬即逝,宛若无事一般走入自己的房内。 将门轻轻掩上,她独自坐在屋内,沉默不语。 秦昊尧在三日后,便成为她的丈夫。整个京城到处流传的都是秦王与沈樱的喜事,人人都期盼着当天观望沈家的浩大排场,看看难得的热闹。 李煊要退,而她要进,他们从此之后,便是分道扬镳。 穆槿宁缓缓推开窗子,不知不觉天黑了,仰头望着星空中的明月,紧绷的肩膀默默垮下,眉眼之处一派清冷。 如此她在宗室的位置,还是最低,要想摆脱被人控制,除非她改变现状。 “都准备好了?” 低沉的嗓音,从夜色之中传出,她猝然转身,只看到雪儿手足无措地站在门边,慌乱地说道:“是王爷,郡主,所以奴婢不敢拦着……” 秦王想进来,谁拦得住? 她的目光掠过雪儿,落在秦昊尧的身上,他问的,不止是礼单,或许是她的心吧。但无论她的心准备好了,还是毫无准备,婚事都不会拖延。 安静点头,她示意雪儿退出去,她走到圆桌旁,亲自斟茶与他。 “王爷喜欢龙井,只是家中不曾备着上等茶叶,只能将就了。”她垂着眼眸,淡淡说道,将温热茶杯,送到他的面前。 他伸出手,握住茶杯的同时,也触碰到她的手。 她猝然一晃,虽然最终接住了茶杯,却泼出了大半的茶水,他的衣袍上一滩水迹明显,脏污了华贵的衣料。 穆槿宁眼底一热,急着俯下身去,小手急于抹去他膝盖上的茶渍。 他坐着不动,面无表情端望着她的动作,黑眸猝然转沉,她远比自己想象中更要恭顺,但这样的恭顺,却没来由地点燃他心头的怒火。 双手骤然握住她的肩膀,他猛地将纤弱的她扶起来,拉到自己胸口,让她不得不正对他的脸。 “你还记得本王的喜好——”他眯起眸子,审视那双过分美丽的翦水眼瞳,言语中的寒意,让人不寒而栗。 面色一白,穆槿宁也被自己吓着了。她居然还记得他最喜欢的是龙井!当初他爱喝的,爱吃的,喜好的颜色,技艺,曾让她耗费心力。她以为自己早忘了!统统都忘了! 她蓦地身子一颤,手中的茶杯,险些再度滑落下去。 ……。 本书由本站首发,请勿转载! 028 好自为之 “如今本王喜好的,还是西湖龙井吗?一样的味道喝了二十多年,早该腻了。”他的眼神,夹杂无声冷笑,一刻间,让她恨不得遁入洞内。 他在提醒她,她根本就不了解他?自以为是的了解,揣测心意,也仅仅遭来厌恶? “我为王爷重新泡一壶。” 她捧起茶壶,眼眸黯然,柔声说道。她三年不曾接触他的人生,即便想要周全服侍,她都很难投其所好。 “算了,本王来,也不是特意喝茶的。”他大手一挥,更显不耐。 “坐。”见她依旧站在一旁,他睨着她,吐出一个字,宛若发令。 “城北有处院子,比这里宽敞许多,造物风景都不差,郡王府封了三年,也是时候找个合适的房子安置。你们归置了,哪天搬过去都行。”他的俊颜上,褪去了几分冷漠,将手中的信封放置在桌上, 她接过来,不露声色地拆开,居然是一张地契。她心底一沉,只听他继续说下去:“本王给杨念找了位经验丰富的嬷嬷,是以前在宫里照应皇子公主的,一道搬入城北――” 从秦昊尧口中听到念儿的名字,居然让她百转千回,缓缓仰起脸,微微蹙眉,她显得忧心忡忡。“王爷,我想将念儿带在自己身边生活。”她听懂了秦昊尧的话,他买了一座屋院,安置爹与念儿,她嫁入王府跟寄人篱下是一样的,不再自由。 不悦染上他的阴沉眸子,他丢下这一句,毫不拖泥带水。“本王能够保证杨念在王府之外,吃的用的,什么都少不了他。” “我还活着――”穆槿宁忍下内心的酸楚,眼底一片濡湿,骤然紧紧覆住他的手臂,宛若求情:“念儿还小,身为他的娘亲如何抛弃他?” 秦昊尧一触到她期盼的目光,猝然移开视线,俊颜紧绷,再不说话。(.) 她以为他至少可以感同身受,昊尧的生母只是卑微的美人,年幼时候就寄养在皇后身边,没娘的苦……。她以为他会懂。 “念儿没有爹,已经够可怜的了,绝对不能没有娘了。”她的面容之上,满是动容悲戚,双手抓的更紧了。 她眼前能够抓住的救命稻草,除了他,还能是谁?! 他左手端着茶杯,面无表情喝了一口茶,碧螺春的淡淡幽香,沁入心脾,缓解了他内心的阴郁。 “要他进王府也可以,但必须住在偏院。” 这是他最大的让步。 “多谢王爷体谅。”她轻点螓首,笑的勉强。昊尧对她根本就没有半点感情,她亦不想知晓他娶她的真正目的,他无法对念儿视如己出,她却也没资格讨要更多。 覆在他手臂上的双手,渐渐滑落,她转身,暗暗探出一口气。 穆槿宁将茶壶送去暖炉上温热,再为秦昊尧重新斟了一杯茶,只是他起身,早已不愿多留一刻。 “当日为了忤逆本王,甚至在皇后宫里长跪一整天。本王只想最后问你一句,你是心甘情愿嫁入王府?”他突地握住她的柔荑,黑眸肃然,全然没有任何情绪。 心甘情愿。 她不知是否该如此承诺,既然已经走到这步,她不愿回头。垂下眼眸,她淡淡一笑,说的笃定。“我愿意全心服侍王爷。” “很好。” 他骤然松开了手掌,冷冰冰的语调,却全然不像是称赞,更像是责难。 她扶着桌缘,缓缓坐下,望着他远走的身影,双手捧着那一杯早已凉透的茶水,唇中溢出无声喟叹。 长台之上,堆放着皇后前两日派人送来的胭脂水粉,金银首饰,唯独少了那一顶凤冠,更显得空落落的。(.无弹窗广告)本朝向来如此,唯有出嫁为正室,才可以戴着凤冠入门,身为卑微的小妾,只能蒙着喜帕而已……。 那一顶精美华丽的凤冠,也曾经是她的梦想。 嫁给一个喜爱的男子,顶着凤冠,坐在新房之内,等待那人俯身,拨开那珠帘,那时她必会朝着他抿唇微笑……。 人人都说她心愿达成。 只因她蒙受恩德,居然还能枯木逢春。 只是她戴不了一顶哪怕最轻盈的凤冠,只是她也不确定,她嫁的人,还是她喜爱的吗?姻缘牵拉撕扯,她早已拼补不全。 他对她而言,仿佛是陌生的全新的男人。 她甚至不清楚,他喜爱的,是否还是西湖龙井。 她在王府之内,必当更多陷阱,更多泥淖,更多难关,她稍不小心,就会沦为众矢之的。 而她,对于秦昊尧而言,更是陌生的全新的女子。 崇宁的贪恋,绝不会成为如今自己的坚持。崇宁无法忍耐的,她却要每日用笑容掩盖生活。 她曾经有过这样的念头,希望秦昊尧知晓她经历的事,所有的事。 但如今,她宁愿那些,全部埋葬在千尺之下的海底,永远――不见天日,成为永恒的秘密。 她突然笑出了声。 笑着笑着,她的心都像是被瞬间掏空了。 笑着笑着,湿润的水滴,一滴一滴,落在那茶杯之内,溅起细小水花,水纹一圈圈波荡开去。 窗外的夜色,愈发深沉了,宛若被浓重的色彩,将世上所有的丑恶,瞬间吞噬干净。 翌日。 “客人?” 穆槿宁放下手边的绣花,抬了抬眼,瞥了一眼雪儿,她在京城的同伴不少,却也随着各自嫁人生子,渐渐疏远。仔细想想,绝无感情好的深交哪怕一个,既然如此,哪里会有客人专程登门造访?! 她起了身,缓步走向大堂。 娇兰郡主宛若一朵紫色浓郁的云彩,飘入她的视线之内,近年来的变故,让她原本的傲气,变成更重的多疑偏执。 她冷着脸环顾周围的风景,眼底不自觉流露出毫无温度的轻蔑,听到身后的步伐,她才转过去。 她睇着一身素雅淡然的穆槿宁,冷冷淡淡说道:“恭喜你了,最后还是嫁了王爷。” “京城里的局势,就像是天上的风云,说变就变。”一朝一夕都能改变这世上的许多人,许多事,更别提她远离京城,活在偏僻隔绝的塞外。穆槿宁直直望入娇兰的眼底,抿唇微笑,只是那笑意不达眼底的清淡。“若能预知后事,或许本不该开始。” 她离开的那年,秦昊尧就已经是众人眼中的人物,与生俱来的孤傲疏离,也隔不开那么多宗室女子对他的热切期盼。如今她都已经过了豆蔻年华,宛若昨日黄花。 年幼时候,不懂人人看她的笑,她总觉得笑,是喜欢她,更觉得骄傲,不可一世。 其实是笑她,高攀。 如果她早一点觉醒,早一点看透,早一点想通,也不可能错了这么多年,还一如既往错下去。 结果也是如此,爬的越高,摔得越重。 那些美丽的云彩,也不过是她少女怀春假想出来的迷雾,她踩着云彩紧跟那个人,每走一步,越是觉得眼前的风景独特,心情澎湃又羞涩,但云彩来得快,去得更快。 她已经站在围城之外,只是三年后看娇兰,却依稀觉得娇兰依旧身处围城,迟迟不曾走出来。 娇兰眼波一闪,细眉蹙着,仿佛全然不信,猝然抬高语调。“你怎么竟跟从尼姑庵出来一般,是看破红尘不成?” “年少的时候,处处相逼,比来比去,不愿落人后。如今想来,只是可笑。”穆槿宁挽唇一笑,娇兰曾经是她最大的劲敌,眼看着自己嫁给昊尧,娇兰的尖锐来自何处,她都了解。 那曾经都是她们精心埋下的种子,却必须看着无疾而终,无法开花结果的似水年华啊…… 换了谁,都不会甘心的。 她的超脱从容,更让娇兰看不下去。当年的炽热,在她心里还未彻底熄灭,更让自己整个人变成悲剧,为何穆槿宁遭遇那么多,却还是如此平静?! 她连心境,也比不上崇宁么?!娇兰猝然抓紧椅子扶手,紧紧闭着唇,更显刻薄。“你的命总是比我好些,不过有句话,我还是要奉劝你。” “说吧。” “七出之罪,不孝最重。大门大户便是如此,更别提皇族。你既然嫁了秦王,还是动动心思如何为王爷早日生个子女,好在王府存活下来――”娇兰郡主的嗓音虽然尖细冷淡,也颇为难听,但穆槿宁却还是微笑回应。 “娇兰……。谢谢你的忠告。” “不必谢我,只是不想你最后连话都不能说就被驱逐出去。”谈及至此,娇兰的丹凤眼之内,幽然覆上浓烈黯黑,涂着蔻丹的细长手指,恨不得将木椅都钻出一个洞来。 穆槿宁蓦地眼波一闪,都说是娇兰善妒才会沦为下堂,难道是因为她的不孕?!她的眼光灼热,刚想追随,娇兰却撇开手,猝然站起身来,面无表情地说道。“我走了,你好自为之。” 是啊,好自为之。 这便是最好的祝福,再大的靠山也会倒,只能相信自己。 …… 本书由本站首发,请勿转载! 029 新婚之夜 穆槿宁对着娇兰的背影,许久许久,仿佛两人还在十三四岁的年华时光,一回想,更觉遥远。(.好看的小说) “我会的。” “你我虽有郡主名号,可沈樱的身价不知要重多少倍,狩猎场上他们在帐篷内那么亲密,你我都心知肚明。我看,沈樱有了王爷的宠爱,更会有恃无恐,在宫里看过太多,让人生不了子嗣,你小心为妙。” 娇兰背对着穆槿宁,漠然丢下这一席话,随即离去。 娇兰虽刻薄,她却有如此类似的不安。 穆槿宁一手覆在窗台上,眼底沉入幽深逼人的颜色,这些日子忙碌非凡,她甚至很少想过那个名字。 沈樱。 也罢,沈樱是最适合他的女子吧。追随他那几年,她清楚他不是看重对方权势就愿意委屈自己感情的男子,也不乏贵族少女对他表白,他因为体内的血液跟自身的努力,已经足够得到太多太多权力。这样想也好,至少她可以为白费心机的那几年时光,找个能够说服自己的理由。虽然沈家的背景财富宛若巨山,但他愿意跟沈家结姻,是因为沈樱。 是因为,他喜欢沈樱,他……爱沈樱。 穆槿宁想到此处,胸口宛若被刀割,被一把小刀,尖锐却又缓慢地割破,一道一道,疼得厉害,她就快要不受控制地大哭一场,却又只能捂住口鼻默默流泪,一点声响都不敢发出来。 她没脸哭的那么光明正大,理直气壮。 反正,她穆槿宁从未走入过他的眼底,更从未在他的心底停留片刻。 她对秦昊尧而言,是无关紧要的人罢了。 在那么个出色高傲的男人眼中,她会是追逐他最有耐心,最有自信,也最恬不知耻,最俗不可耐的那一个。 十来岁的时候,娇兰郡主曾经嗤笑着说过这一句:“你就这么没有自知之明么?” 她突然不敢想下去,只觉得一双手抖得厉害。 她更觉自己心虚,她嫁入王府,不正是跟秦昊尧一样目的不纯?!她非要梗在那一对彼此喜欢的男女之间,她的出现,不也坏了沈樱的美梦! 是皇室逼她成为如此可怕可憎之人。 她的五指一紧,深深陷入木台之上,长长的,细细的抓痕,遗留在窗边。 这一夜,她想了许多许多,不曾睡着。 清晨下床,为爹爹亲自熬制药汤,她格外用心,往后她很难再有这般的机会。时间总是比一切都过的更快些,转眼间,明日便是她进王府的日子了。 “念儿,今日爹爹有力气了,我们好久……。”穆峯由下人扶着,从房间走到大堂,笑望着穆瑾宁,缓缓说道。“好久没有一起吃顿饭了。” 雪儿与另一个丫鬟一道将菜肴上齐了,穆瑾宁直到穆峯动了筷子,才动了手。 “我给爹爹买了一叠上好的宣纸,文房四宝也换了,爹爹看到了吗?喜欢吗?”她给穆峯夹了几筷子他平时最爱的菜色,转过脸去,柔声问道。 “看到了,太好了……。那砚石也是北江的,省着点用的话,可以用一两年呢。”穆峯吃的正香,连连点头。 “往后爹爹身子养好了,就可以每日写字。”她噙着微笑看他胃口大开的模样,从容地说下去:“待会儿书斋的掌柜,会送来一些清真居士的书画,爹爹选一些喜欢的收藏着吧。” “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吗?念儿给我买这么多好东西?”穆峯抬起脸,一脸不解。 她娇笑着询问,眼底也尽是暖意闪耀:“爹爹都不知道,明日我就要嫁人了吗?” “嫁人?嫁给谁?”穆峯蓦地放下手中的碗筷,迟疑着问了句,突地面露不安。 “秦王。”她笑意不减,轻轻握了握穆峯的手,将筷子重新放入他的手掌,化解他的忐忑。[.超多好看小说] 穆峯认真倾听着,许久才露出平常的笑容,点头说道:“嫁人是好事,淑雅说过,只要宁儿嫁对了人,就会幸福的。” 她垂下眼眸,静静将芦笋炒肉中的肉丝拨到一旁,夹入穆峯的碗中。嫁对人,嫁人哪有对错之分?!乡野之间,不也流传一句俗语,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爹爹不怕往后孤单吗?宁儿可不能再陪在你身边了。”眼波一闪,她笑靥灿烂,全然不若有心事的样子。 “怕,但你迟早要嫁人的,淑雅嫁给了我,你要嫁给秦王,都很好。” 默默凝望着穆峯,她微微皱了皱眉,压下内心的不舍,最终笑着点点头。 她也这般说服自己,这样走下去,很好。 天亮了。 她很早就醒来了,自从下了床之后,一刻都不曾停下。宫里来了一堆人,庭院突地显得过分狭小起来。 皇后差使了一个约莫三旬的掌事前来专程为她梳妆装扮,从早上以清水沐浴,更衣,套上层层叠叠的鲜红嫁衣,将乌黑的长发擦干,抹上香油,盘上端庄的妇髻,将精心挑选的金钗与珠花缀于发间,抹上香粉胭脂……。整整花了两个时辰,这位掌事做的细心又周到。 她们要把她打扮的美丽端静,却又不能是最美丽的那一个——必须符合她入府为妾的身份,不能夺了沈樱王妃的光彩。 穆瑾宁缓缓站起身来,从床头的柜子里取了十来个个装有银子的锦囊,让雪儿分发给一干众人。京城出嫁的女方必须在女子出嫁之前派发红包,讨个好彩头,她没有娘,只能自个儿随礼。 她在屋内等待的时间过长,她虽然不曾流露半点不悦,倒是身边的掌事开了口:“郡主离开的时辰会晚一些,如今这会儿,王妃才刚刚进门。” 她闻到此处,笑着点头,毫无异议。一日的良辰短暂,自然要让沈樱安安心心进了门去,才更合理值得。“还要等多久?” “郡主耐心等候,会有人前来通报的。”掌事的这般说道。 最坏的打算,不过是再等半日,她心中清明,不再言语。 两个时辰之后,秦王府的人才到,消息传到里屋,雪儿急急忙忙要将喜帕盖在穆瑾宁头上,她蓦地将脸转向奶娘,伸出手去,想从她怀中抱过孩子。“我想亲自抱着念儿上轿。” “郡主,这于理不合,你若不放心,我来跟着一道去,等安顿好了孩子再走。今儿个可是王爷跟你的好日子,可不敢再生事端。”奶娘轻轻拍着孩子的后背,摇着头说道,全然拒绝。 “也只能这样了。” 穆瑾宁眼波闪烁,微微低下头去,雪儿将那块喜帕,覆于她的头顶。那一刻,光线全部消失,她的眼底仿佛也只剩下红色。 由着雪儿扶着,她低头缓缓走出了屋子,头一低,钻入喜轿之内。 到秦王府,半个时辰都不到,吹打的乐声不曾停歇,轿子最终缓缓停靠在大门之外。雪儿伸手掀开帘子,穆瑾宁搭着她的手腕,却听着雪儿的嗓音,带些仓惶飘过来。 “郡主,不是这扇门——” 她突地觉醒,她哪里可以光明正大进大门去?却不再说什么,随着雪儿绕着高大的围墙,走到了偏门去。 在跨过那门槛的刹那,她的心揪着,居然有无法呼吸的感觉。 兜兜转转,雪儿的脚步总算慢下来了,她低着头,在穆瑾宁耳畔说道:“这座雪芙园,便是郡主往后要生活的地方。” 盖着喜帕的穆瑾宁,默默点了点头,她小心步入园子,身后的人也尾随了过去。 刚开始耳畔还能听到一些好听的奉承话,下人们来回走动在门外谈论的话题,她也断断续续听了不少。不过一个时辰,就越来越安静,她无法掀开喜帕去看还留有多少人,直接开口让雪儿给王府的下人派发了喜钱,人也渐渐散开了。 毕竟留在这个新房,也见不到秦王,更没有另一处来的热闹非凡。 人都是喜爱热闹的,她不愿阻拦他们做喜欢的事。 王府内的喧嚣,刚刚平静下来,却又拉开了帷幕。晚上宾客上门,在偌大的花园内宴请贵客。能够被邀请的,不是皇族,便是朝廷有头有脸的人物。沈家与皇族联姻,自然是拉拢人缘的最佳机会。 雪儿在一旁站了许久,花园离得不近,热闹才刚刚开始,兴许还要持续很长时间。望着依旧正襟危坐的红衣女子,雪儿默默开了口:“郡主,早些歇息吧,王爷怕是不会来了。” “你去出门替我问问,念儿睡了吧。”平和的声音,从喜帕后传出。 “是,郡主别担心了。”雪儿走出了门,找来了一位守候的奴婢,问了偏殿的情况,到穆瑾宁身边耳语。 “你也站了一整天了,找个地方坐下吧。”穆瑾宁淡淡说道,暗暗输出一口气。 新房之内,过分的安宁。 也未尝不好。 “郡主不睡吗?”雪儿迟疑着,低声问道。环顾四周,根本无人打扰,这个新房,仿佛被世人遗忘的角落一般。 “你睡吧。”喜帕遮挡着她的容颜,叫任何人无法看到她此刻的表情。 “郡主不睡,雪儿也不睡。” 雪儿坐在圆凳之上,强撑着精神,执着说道。 深更半夜的时候,她便听到雪儿轻微的呼声,不禁抿唇微笑。 她突然觉得没有凤冠,也并不太差,毕竟她不必顶着沉甸甸的凤冠坐的腰酸背痛,这般想着,嘴角的笑花,绽放更深。 睁着眼睛到天明,她不曾犯浑,却越来越清醒。 这一晚,原本没有那么漫长,这不过也是人生中无数个夜晚其中一个。 …… 本书由本站首发,请勿转载! 030 他碰了她 已经是早晨了。 阳光洒落一地,她盯着自己的红色绣鞋上的耀眼光亮,揣测着太阳应该升的很高了。 她守了一夜,算是遵守了规矩。 “郡主,奴婢们送热水来了。” 屋内传来了两三个丫鬟走动的声音,其中一人对着她说道:“郡主,不如将喜帕取下梳洗吧。” 已经过了大喜的日子,她要面对的是新的生活。 穆瑾宁伸出手,抓下喜帕的那一刻,屋内明堂堂的光线,几乎要将她的眼底刺伤流血。 “王爷跟王妃,还未起身么?”她转过脸去,淡淡问了句。 “方才去看的时候,还不曾。”有人委婉回应。 从丫鬟们的口中,她听说了,昨夜宴客临门,一个个称喜道贺,好不热闹。酒席人满为患,也是快到一更天,才全部散开了。 是他的大喜之日,自然喝了不少酒,晚上是他与沈樱的洞房花烛夜,免不了要花些体力。 缠绵悱恻,哪里会起的早? 雪儿迟疑了半响,才支支吾吾道:“郡主,这身嫁衣,也该换了。” 她笑了笑,坐在梳妆台前,打量着铜镜中的自己,想象过无数回自己要嫁人的姿态模样,却也是头一回仔细看过。 身上这般鲜红欲滴宛若血液决裂鲜明的颜色,衬托的她这般不同。肌肤雪白,眼瞳黑亮,姿容如画,黑发盘得高高的,端正镶嵌着金钗珠花,耳垂上缀着豆大的珍珠耳环,立领之上,缠绕三圈翠玉串珠,手腕戴着两个沉沉的龙凤镯,更显得浓墨重彩,明艳动人。粉嫩的唇,胭脂描画的艳红,抿唇微笑的时候,别有一番风味。 听说沈家的嫁妆,是用五匹马运来的数十个宝箱,无以数计。 听说沈樱头上戴着那一顶凤冠,是沈家专门为她打造的,融了近百两的黄金,镶着几十颗璀璨的明珠宝石,即便在夜里走动都无法让人忽略她的华美珍贵。 秦昊尧一走进雪芙园,看得懂眼色的下人已然低下头默默离开,雪儿刚从厨房端着早膳刚踏入园子,见到秦王身影,也不敢再前。 他推门而入的时候,细微声响依旧惊动了深思的她,穆瑾宁猝然站起身来,朝着他深深俯下身去,行了礼。 那是她的命。 他不会成为她一个人的丈夫,早就不曾奢想,新婚燕尔,沈樱若是被冷落,她未来的路就更不好走。 他只是,注定要与沈樱分享的一人。 他愿意在新婚之后第二日探望她,已经不算绝情。 “妾身给王爷问安。”她这般说着,嗓音清澈,她的声音原本就较为动听清脆,只是年少的娇嫩甜嗓,却褪去不少。 “免了。”他一掀衣角,稳当坐入花梨木椅内,见她有些拘束,再度瞥视了她一眼。 “妾身正等着丫鬟送来热茶,待会儿换了衣裳就要去锦梨园给王爷王妃敬茶。”她察觉的到他注目的视线,默默抬起眼眸,温柔又懂事。 秦昊尧面色一沉,眯起眼眸,她过分谦卑,小心谨慎,让他都挑不出一颗刺来。 桌上的几盘冷菜瓜果点心,丝毫未动。仿佛是因为早就预兆穆瑾宁不会有机会与他一道享用晚宴喝酒,菜肴称不上精致,下人准备的颇为敷衍。 眸光猝然冷意十足,他打开白玉酒壶壶盖,送到鼻端下一嗅,眉头皱的更深。就连这酒,用的不过是几两银子一壶的低劣赣酒,而锦梨园的酒,却是价值百两的玉秀,令人满口留香。 见他径自开了酒壶,穆瑾宁安静走到桌旁,从他手边接过那一壶酒,将小酒杯斟满。清晨喝酒自然不好,但或许他不过要遵循走过场的规矩。 京城有这样的说法,新婚夫妻若喝不上一杯交杯酒的话,迟早感情淡薄,各自分飞。 他凝望着她贴心倒酒的姿态,猝然站起身子,长臂一伸。 他从背后,抱住了她。 她缓缓放下手中的酒壶,眸光黯然,就这般被搂抱着的时候,她不禁颤栗着缩着肩膀,宛若狩猎场受惊的小鹿,但这回,她不曾出手推开他,拒绝他的亲昵。 他们已经是夫妻了。 她却在下一刻蹙眉,呼吸之间蔓延着他身上淡淡的牡丹花香,高贵的味道,让她很难不留意,或许是昨夜沈樱在他身上留下的印记。 他就是用这双手,这个身体,与沈樱享受了人生最美丽的春宵之后,还可以紧紧拥抱着她。 她抿着粉唇,眼底迎来一片惊痛,即便是他的手掌游离上她的胸口,解开她的珍珠盘扣那一瞬间,她也仅仅逆来顺受。 他扳过她的身子,横抱起她,更觉得她太过轻盈纤细,宛若云彩一般。 走近内室,他把她轻放在雕花木床上,欺身向前。 他的手掌像是带着火,从解开的嫁衣之内探入,隔着丝绸里衣煨烫着她的肌肤,她睁大着眼眸,眼底却不无慌乱。 秦昊尧猝然一抬她的腰际,把她拥入自己怀中最深处,他不再有过火动作,只是停下来细细审视打量。 她穿着嫁衣的模样,跟往日有很大的不同。浓烈的鲜红,发丝的墨黑,肌肤的白皙,让人不得不专注于她的精致美艳。碍于她的身份,嫁衣上不曾有过多坠饰和纹理,只是在胸前绣着七彩花纹。血色襦裙之下,那双同色布料的绣鞋,依旧穿着好好的。床榻上的两条红色锦被,整整齐齐地叠在一旁,那一对瓷枕,放的位置也不曾挪动半分。 他冷着脸伸手拨开她额头上的刘海,发髻上的钗子珠花,也不曾卸去一个,发丝一分不乱。仿佛,此刻便是新婚夜……。 他的手顺着她的面颊移下,妆容依旧精美,唯独眼底淡淡疲惫,让她不若新娘子一般精神奕奕,总要黯然些许。 她整整一夜不曾入睡。 她维持着端正的姿态,坐在床沿,直到天明,才下来走动。 她并非在等待,而是无愧于心。 她既然进了王府,就会把他当成是自己的天,谨守妇德。即便他分身乏术,至少她自己记得,那是她的新婚夜,哪怕夫君不来,她也不能毫无教养地倒头就睡。 没有爹娘教导,她也不会丢穆家的脸。 他黑眸一闪,蓦地攫住她精巧的下巴,贴上她的唇,她的甘甜宛若一口蜜井,他不满足浅尝辄止。 “王爷,该上早朝了。” 门外传来扫兴的话,让一切都戛然而止。 她像是小兔一般从他的怀中灵敏离开,扣好嫁衣上的盘扣,见他起身,主动走到他的身前。下人送来了叠的整洁的官服,她为他解开常服,换上官服,系上腰带。她伸长纤细双臂,正要为他扣好颈脖处最后一颗盘扣,他却大手一挡,利落扣上,冷淡转身。 他在她平静的面容上,看不到一丝遗憾和惆怅。仿佛这个新婚夜,对她而言,并没有任何意义。 他冷着脸离去,她默默目送,转身,走入屏风之后,褪下一身嫁衣。 坐于铜镜前,以清水洗去残妆,只着白色绸衣的穆槿宁,才觉得镜中的那个人,才像是自己。 伸手抓紧衣襟,她突地紧闭双眼,面色惨白,方才他碰她的时候,她甚至都不敢喘气,心跳的太快,险些以为她就挺不过去。 ……。 本书由本站首发,请勿转载! 031 沈樱刁难 刚刚平息了心中的纠结,她也不敢怠慢,套了件浅粉色的外袍,跟随着领路的下人一道前往锦梨园。(.好看的小说) “王爷让王妃多睡一会,毕竟王妃身子娇贵,郡主你……。”迎上来的人正是那日在周师傅店内跟随沈樱的丫鬟,记得沈樱叫她代儿,她满脸堆笑,却全然不觉亲近。 “我在这里等等,王妃何时起身,我再去敬茶。”穆瑾宁神色不变,坐在椅子内,示意雪儿将茶杯放下。 “王妃若是醒了,奴婢会马上来告诉郡主的。”代儿朝着穆瑾宁行了个礼,便退开了。 代儿与另一个高高瘦瘦的丫鬟在一旁忙碌,已然将穆瑾宁与雪儿当成空气,视若无睹。 穆瑾宁转过脸去,只是望着她们来回走动的身影,默然不语。 “金兰,你快去把白绸拿出去,找个太阳晒得到的树脚下,挖土埋了,这样王妃往后生出来的孩子,就更健康可爱。”代儿侧着身子将手中的白绸送到高丫鬟的手中,认真地强调。“我的话都记住了?” “记住了,代姐。”丫鬟点点头,仿佛接过去的,是最珍贵无价的宝物。 白绸明亮柔软,只是那当中一小片朱红色,像是红日一样耀眼逼人。 穆瑾宁猛地调转回头,面色一白,她自然清楚那是何物。紧紧抿着粉唇,她心底一片苍凉。 原来所有的想象,都不及亲眼相见来的更刺眼伤心。 “郡主,都等了这么久了,还要继续等下去吗?”雪儿皱着眉头,如今一个时辰都过去了,还听不到任何消息。 “都等了这么久了,还差一时半会儿吗?”穆瑾宁回以一笑,眸光浅淡,不带任何怒意。 “郡主,实在对不住,王妃不适,无力走动,请回吧。”代儿从内室走出来,虽然低着头貌似恭顺,这番推脱,却已然别有味道。 “我本该想到的,王妃昨日疲累,我本该进内室与王妃敬茶,免得劳烦王妃动身。你去通报一声。”她淡淡笑着,眼眸之中闪耀着暖意,更显周到贤淑。 “雪儿,换热茶。” 不等代儿发难,她转向一侧,冷冷说道。 闻到此处,代儿面色微露尴尬,也说不得什么,也只能默默退了下去。 “王妃请郡主进去。” 半响之后,代儿出来这般传话。 穆瑾宁与端着茶的雪儿,一道走入内室,新房布置的华丽精美,双喜大字贴在窗纸上,雕花红木床上红色帐幔用金钩悬起,红色锦被已经叠的整齐,贴着内侧。 沈樱刚刚起身,身着白色里衣,披着暖黄色的外袍,长发披肩,坐在床榻,笑望着穆瑾宁。 穆瑾宁朝着她微微行了个礼,如今她虽然是妾,但因为重封的郡主名号,让她不必对沈樱下跪。“妾身给王妃请安了。” “方才我睡得正好,代儿不曾吵醒我,让郡主等许久时间。”沈樱的嗓音轻柔娇气,像是蜜糖,听来心仪神旷。 “也没等多久,只是茶水凉了,新换了一壶。”穆瑾宁眸光一瞥,直直望着那个娇嫩美丽的女子,浅笑道。 雪儿弯下腰,端平了红色方正的漆盘。 她伸出手去,倒了一杯热茶,默默走前两步,双手捧着茶杯。 “我哪里受得起啊?”沈樱轻笑出声,接过茶杯,笑声宛若银铃。“郡主与我一道服侍王爷,都是同一日进门的,还要分什么你我,在意这些繁文缛节作甚?” 闻言,穆瑾宁嘴角的笑意更深,她的心底一片清明,却完全不曾泄露内心的情绪。 “昨夜王爷整宿留在锦梨园,让郡主独守空闺,今夜我定跟王爷好好说说,前往雪芙园与郡主谈谈心。” 喝了一口热茶,沈樱放下茶杯,这一席话,已然再周到得体不过。 “王爷跟王妃的新婚,理应陪伴王妃――”穆瑾宁挽唇一笑,眼底平和宁静,看不到半分波动。 “早就听说王爷与郡主,以前是相识的,我与王爷相处半年多,却不曾从王爷这儿听说过郡主,实在奇怪。”沈樱依旧笑着,仿佛无害,说出内心最大的疑惑。 女人之间的战斗,有时候甚至硝烟都不曾燃起,就能刺痛人。 穆瑾宁自然听出了言外之意。 “除了王妃,任何女人,在王爷心目中都没有任何分量。”扯唇一笑,眸子清亮,她悠然说起,仿佛说的是别人的事,与己无关的淡然。 她的话周全圆滑,即便沈樱想发难,也找不到不妥的词汇。 沈樱没想过这些话都无法激怒穆瑾宁,她越是平静,越显得深沉。她眸光瞥向别处,随即又很快定在穆瑾宁的身上,闲话家常。“王爷愿意让你带着儿子进门,看来还没忘旧情。” 旧情。 旧有,情无。 穆瑾宁的笑容淡去几许,不疾不徐地回应。“自然是王爷宽待。” “要一道用些早膳吧,我让代儿去多准备一份。”沈樱眼角的笑意,已然流逝而去,伪装而来的端庄贤惠,约莫已经到了极限。 “不了,今日还未看到孩子,心有不安,就先走了。王妃慢用。” 螓首一低,穆瑾宁才转身离开,从锦梨园退了出去。 雪儿压了一肚子不满怨怼,一踏入雪芙园,立刻开口抱怨。“那王妃既然不想起身,何必让郡主在外堂白白等了一个时辰?早些说了,不就可以走了――” “若是走了,那便是我们的不是了。”穆瑾宁走入屋子,笑意瞬间逝去,扶着圆桌坐下,冷冷说道。“刚入门的妾就敢忘了给王妃敬茶的规矩,很快就会被安上眼高于顶,心高气傲,目中无人的罪名。” 雪儿气的咬牙切齿:“该不会王妃就是这么打算的吧!”若是存心试探,也太过火了!即便第一日相见的敬茶,难道也要挖个陷阱不成?! “她是不是这么打算的不重要,但我们都不能中了计。你以为风波是怎么起的?”穆瑾宁眸光一灭,面色苍冷,从唇中溢出这一句话来。 沈樱的娇纵任性她亲眼见过,今天算是客气。若是察觉到她对自己有任何威胁,沈樱绝不会毫无动作。 “还是郡主能忍。”雪儿轻轻叹气,昨夜郡主不曾合眼,今早又闹了这回事,新婚头一日便如此,往后的日子岂不是更不安宁? 穆瑾宁笑了笑,目光定在某一处,轻声呢喃:“除了忍让,我们还能做什么?” “看锦梨园的下人都这么嚣张,居然还在郡主面前炫耀,有朝一日王妃怀了王爷的孩子,更该瞧不起我们了。”雪儿将几盘糕点端来,早膳的时辰早过了,她不无愧疚自责,竟不能端些热乎的膳食来。 “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穆瑾宁垂下眼,稍稍填了填空腹,一日一夜不曾入睡的疲惫终于层层席卷而来,她派雪儿去照看偏殿的念儿,原本还翻着书册解乏,到头来还是沉沉睡去。 “王爷,圣上请你前往乾梵宫。” 早朝刚下,皇帝身边的邓公公便满面堆笑着走到秦昊尧的身边,说了句。 踏入宫殿之内,皇帝的身影即刻映入他的眼底,皇帝抬头,放下手中的文案,面无表情地走向一旁。 “行宫建好后,太子与太子妃短住了些许日子,跟朕说很满意。朕将监工大任交给你,提前一月完工,理应给你赏赐。” “为皇兄做事,皇弟并不贪图赏赐。”秦昊尧坐下,俊颜之上并无喜怒之情。 皇帝听到这句话,猝然停下端茶的动作,意味颇深地望了秦昊尧一眼,才背过身去,并未言语。他抬头望着吊在不远处的鸟笼,里面养着一只七彩鹦鹉,正在其中扑哧扑哧拍着翅膀。 “李煊去南骆,一年半载也回不来,朕派他去做事,有朝一日他回来,必当坐上高位。” 不等秦昊尧开口,皇帝以手中金勺子,轻轻将米仁送入鸟食的瓷碗之内。“朕这么做,也解了你的燃眉之急。” “她不过是个女人……。”秦昊尧眸光一敛,俊容上瞬间深不可测。 “她也只能是个女人。”皇帝冷冷丢下这一句,窗外透过来的光线,让人看得到曾经意气风发的天子,也已经迈入中年。金冠之下的黑发之内,白发见多。 ……。 本书由本站首发,请勿转载! 032 齐人之福 皇帝对于皇后一族,原本就刻薄,只是对穆家的无由厌恶更深。(.无弹窗广告)这已经不是宫中的秘密了,只是嫌少有人敢将它说破。秦昊尧俊眉紧蹙,握紧手中茶盏,至今无人探查的出,当年因为何等的愤怒,皇帝才会迁怒穆家。 皇帝逗弄了一会鸟笼中的鹦鹉,转过身来,眼底尽是凉薄。“她曾经是戴罪之身,即便朕看在太后的面子上,答应恢复她为本朝郡主,她入皇家,总是禁忌。” “皇兄的顾虑,绝不会成真。”秦昊尧眼神坚定,这般说道。 “那就好。”皇帝瞥了秦昊尧一眼,虽是笑着,却是毫无和蔼之意。“朕不想再处理穆家的麻烦。” 离开宫殿的那一刻,秦昊尧走在小径,突地停下脚步来,不远处正是德庄皇后被众人簇拥莲步走来。 “昊尧,今晚太后准备了宴席,正要派人跟你说,这么巧遇到了,你也一并告诉两位新娘子吧。”皇后笑面莹莹,一手搭在宫女手腕上,不疾不徐道。 见秦昊尧正欲开口,皇后淡淡睇着,宛若说笑:“没有外人,就是一家子吃个饭而已,还是秦王妃连进宫的力气都没了?” 浓眉已锁,俊彦面孔上毫无表情,他回答的简单:“会来的。” 皇后越过了秦昊尧,直直朝着皇上的寝宫走去,一挥手,便让身边的宫女都退下,将门合上。 “皇后来有什么事?”皇帝头都不回,仿佛半空中的那只彩色鹦鹉,更值得他专心关注。 “今夜的晚宴,听说皇上不来,太后叫本宫亲自来邀呢。”皇后笑道,渐渐走近皇帝。 “朕还有国事要忙,宴席上有太后与皇后,就够了。”皇帝面色不改,将鸟笼取下,鹦鹉上蹿下跳,宛若受了惊吓。 “那个孩子,出落的亭亭玉立,胜过那淑雅,皇上就当真不想再仔细看看么?”皇后默默抚上皇上的肩膀,靠近了他,压低嗓音,温柔模样瞬间消失,眸光深沉逼人。“皇上,你真该看看到底那淑雅跟穆峯生下的孩儿是何等的容貌,否则如何让李煊都动了心——” “皇后!”皇帝猝然甩开她的手,猛地转过身来,睨了她一眼。 “嫁给一个傻子郡王,她还能笑着过活,还能相夫教女,果真是皇帝口中最勇敢的女人呐。”皇后面色一变,冷若冰霜,嘲讽像是利剑,全然没有温婉模样。 皇上冷然不语,只是无声无息的怒意和威严,已然让笼中的鹦鹉,发出不安的鸣叫声。 皇后挑了挑细眉,从皇帝手中取过笼子,轻轻放置在圆桌上,俯下身子细细观望,幽幽说道。“皇上憎恶那个孩子,可是臣妾却异常喜欢那个孩子。也说不上来,到底是为何,就好像喜欢她娘亲一样,喜欢她。” “你喜欢那淑雅?皇后,在朕面前,还要如此虚伪?”皇上冷哼一声,转过身去,不再看着她。 “皇帝一定觉得臣妾是这世上最恶毒的女子吧。”皇后眸光一闪,笑容更深,徐徐问了句。 “有没有想过,她嫁入郡王府的那夜,臣妾也一夜无眠呢?” “佛口蛇心。”皇上冷然叱责,径自越过皇后的身子,大门一开,走了出去。 “娘娘——皇上的话,您千万不要往心里去。”海嬷嬷见皇后面色苍白,疾步走过来,扶着她,唯有深宫之人,才知道皇帝皇后,并未感情和睦。 “本宫也是个女人。[.超多好看小说]那淑雅,是曾经跟妹妹一样喜欢过,也曾经跟仇人一样厌恶过的女子。” 皇后扶着海嬷嬷,仿佛倾尽了所有力气,这般诉说,缓缓坐在长榻上,眼底一片冷光泛滥。 夜宴之上,觥筹交错,偌大的长台上,摆放着一叠叠珍馐佳肴,进门的那一侧,还有歌姬乐师奏乐献唱,一派祥和景象。 “秦王妃,我们昊尧待你好吧,往后他若是欺负你冷落你,哀家一定为你做主。”太后身着一套宝蓝色的宽大袍子坐在主位,仁慈面目上,尽是笑意。 沈樱坐在秦昊尧左侧,今日进宫,她装扮的明艳动人,明亮的紫红宫装显得她的身子愈发玲珑。她养尊处优,丰腴的体态,正是时下最受偏爱的。“回太后,王爷待我很好。” “看看,还害羞了呢,新婚夫妻就是甜甜蜜蜜的,看着哀家都欢喜。”太后眼底的笑容蔓延开来,扫了一眼一旁的穆瑾宁,突地眼神黯然些许。 穆瑾宁就端坐在身影身侧,比起沈樱的华丽贵气,她更显得清雅素淡。跟天空一般的湛蓝色宫装,立领宽袖,细腰长裙,盘着黑发之上只缀着一朵半开的红色石榴花,她的嘴角微微上扬,笑容不减,只是安安静静地倾听。 “你们两个,可要将秦王府照料好了,当然更不能忘了自身的责任。”皇后望着她们,依旧是说笑的口吻,却不让人忽略其中的训导味道。 “娘娘说的是。”沈樱与穆瑾宁异口同声。若是没有子嗣,在皇族之内是无法立足的,这一点穆瑾宁比任何人都懂,却又刻意忽略。 她有念儿就足够了。 秦昊尧不露声色地瞥了穆槿宁一眼,她淡淡的笑,从未消失,却也无法让他察觉到她在这里,有半刻欢愉。 她的人在宫内,心却早已不在了。 黑眸一沉,他品着杯中美酒,依旧鲜少说话。 “王爷,多吃些鸡肉吧,今日的格外鲜嫩。”沈樱热情地夹了一块鸡肉到秦昊尧的碗中,她急不可耐想要在太后皇后的面前,得到改观,急于证明她不只是千金小姐,更是贤惠妻子。 只是那一瞬,太后的目光,猝然顿了顿。 皇后见沈樱这般体贴,不禁移开目光,缓缓定在穆槿宁的身上。 察觉的到皇后的注视为何等用意,她若还是超脱在外,怕会惹来非议。她拾起银箸,不宜去夹更远更美味的菜肴,就近望着自己面前的几道菜,最终夹了块清蒸鲈鱼到白玉碟中,侧过身子,送到他的手边。 “王爷,请用。”穆槿宁垂眸,恭顺说道。 秦昊尧睨着她,虽不曾言语,还是尝了尝她夹过来的鲈鱼,沈樱望着他碗中的鸡块,不禁微微蹙眉。 “皇后,你瞧瞧,我们昊尧,真是享齐人之福了。”太后笑弯了眉眼。 齐人,有一妻一妾。 说的不就是沈樱跟她? 穆槿宁暗暗舒出一口气,夜宴的主角是秦王跟秦王妃,她与秦昊尧之间隔着沈樱,由于不便,她也不必总是迎合他。 “这是用红薯与糯米煎炸出来的糕点,你不是最喜欢这些甜糕吗?怎么今儿竟碰也不碰?”皇后见穆槿宁吃的太少,问了句。“若是盘子离你太远,叫人给你夹几块去。” “回娘娘,我不太喜欢红薯的味道……” 眼底掠过一丝酸痛,她苦苦一笑,达官贵人将红薯当成时令鲜品,殊不知……在塞外那两年多,她吃的最多的就是这种最廉价平凡的食物,吃的她如今嗅到红薯的气味,都心口泛酸,全无胃口。 “我尝了一块,觉得滋味与众不同。”沈樱似乎无法理解穆槿宁的扫兴,这般香甜绵密的糕点,即便在沈家,也不曾尝过。 皇后的轻笑,映入眼底,也不过一瞬间的功夫,已然恢复成端庄高贵的姿态。 晚宴之后,与太后皇后辞别了,三人一道走出了润央宫。 秦昊尧与沈樱走的很近,而她默默跟随在他们身后。月光铺在石路上,她避免踩踏上他们任何一人的影子,不知不觉离得更远了些。 “还不跟上来?” 秦昊尧察觉的到身后的脚步声慢下来,俊脸紧绷,蓦地止步,掉转过头来,狠狠瞪着她。 穆槿宁突地怔了怔。 那是多熟悉的眼神。 他看她的,便一直是这样的眼神,从未改变。 心底浮上的浓烈酸楚,像是无数的白醋,一瞬间灌入她的口鼻。她像是被呛着,呼吸都变得艰难。 霸道的男人,冷漠的男人,她深深爱慕过的那个男人呵—— 她不敢再想下去,只是低头疾步走向前去,沈樱的眼底有几分幸灾乐祸的光耀,她也视若无睹。 宫门之外,停着两辆马车,沈樱与穆槿宁,一人坐上一辆。沈樱撩开帘子,望着秦昊尧,笑着问道:“王爷,晚上风大,还是一起坐车走吧。” 穆槿宁才刚刚坐稳,望着眼前的情景,默默松了手,帘子垂下,她安静地倚靠在车厢内,维持了许久的笑容,最终消散。 ……。 本书由本站首发,请勿转载! 033 花烛洞房夜 回到雪芙园,雪儿随即迎了出来,穆槿宁解开宫装,只着白色里衣,一边悄声吩咐雪儿。“去将念儿抱过来,在我身边睡一晚。” “王爷若是知道的话――”雪儿不无为难担忧,进府不过两日,偏偏她也觉得这位王爷,实在森严疏远,要是触犯他的威严,自然少不了一阵好打。 “他会去锦梨园过夜的,快去。”穆槿宁眼都不抬,说道,径自坐在梳妆台面前,松开长发,洗去面容上的脂粉。 雪儿很快将念儿抱了过来,孩子似乎也觉得两日不曾见到娘亲,甜甜笑着,双手胡乱抓着穆槿宁垂在胸前的发丝。 “不早了,你也去睡吧。” 雪儿应了一声,吹熄了外堂的烛火,走出去将双门合上。 “雪儿,怎么又折回来了?” 将孩子安顿在床榻内侧,穆槿宁扯下了粉色帐幔,刚褪了绣鞋,便听到外堂的开门声,她头也不抬,淡淡问了句。 雪儿不曾回答,但是脚步声,却越来越近,从外堂,靠近内室来。 这样的沉默,蓦地让穆槿宁停下手中动作,抬起眼眸来。 来的人居然是他。 他不是与沈樱坐上一辆马车,去锦梨园过夜吗? 她蓦地出手遮挡孩子,却已然来不及了。那双黑眸,紧紧盯着念儿不放,不用开口,已然让她紧张不安起来。 她违背了与他的约定。 他的面色铁青,俊颜紧绷,步步逼近,更让人毛骨悚然。 “王爷,这两日妾身不曾见过孩子,所以才……。”生怕他动怒之后,将孩子驱逐出去,穆槿宁即刻抱起孩子,眸子闪耀着楚楚微光,令人很难拒绝。 “来人!”他低喝一声,冷冷锁住她的身影,猝然一位婢女闯了进来。 “把孩子抱走。”他背转过身子,毫不心软。 “王爷,王爷,请宽恕妾身这一回,往后绝不再犯。”穆槿宁眸子全然暗淡下来,将念儿紧紧拥在自己胸口,始终不愿松手,将孩子交给这位脸生的婢女。 她甚至不知,他会下令把孩子送去何处。 除了她自己,不会有人在意这个来历不明的孩子。 “本王来你这儿过夜,哪里容得下这个孩子?”秦昊尧侧过俊脸,毫不拖泥带水,已然下了命令。“抱去偏院。” 一场虚惊。 她的眸子又恢复了动容光彩,迟疑着,伸长手臂,婢女抱着孩子,退了出去。 “宽衣。”冷冷逼出两字,他睨着她一眼,穆槿宁站起身来,为他脱下外袍。她低着头,他无法看清楚她此刻的表情,俯视着她柔软的小手,解开里衣的系带,他俊眉微蹙。 “王爷,您应该累了,请歇息吧。”她的目光无声避开他坚实健硕的胸膛,柔声说道。 忐忑地躺在他的身边,她还未彻底抚平内心的情绪,蓦地他的手从丝被下探过来,大力将她的细腰搂着,逼得她不得不睁开眼眸直视他。“本王没想过这么早睡。” 他的含义,已经不用说太清楚了。 她嫁给他,本该服侍他,取悦他,理所应当,名正言顺。 她压下内心突地涌上压抑沉重的情绪,他们彼此的身体如何契合,她的心仿佛都被压扁了,突地无法呼吸。 她缓缓伸出手,覆上他的胸膛,手心的微微湿意,更让他不难察觉她的紧张。她的生疏,让她看来宛若不懂人事的少女,更惹来无端不悦。 他突地翻了身,将她压在身下,她蓦地面色一白,眼瞳之内闪过无法掩饰的慌乱。 他在等待。 她不能让他等待太久。 她的秘密,或许注定让他来解开。是否她的人生,还有新的转机。若这都是天意,她不会抵抗。 一瞬而过的火光,在那双幽深的黑瞳之间闪过,她微凉却潮湿的小手,在他的身子上,一分分收紧。 他的俊颜逼近身下的小脸,薄唇凑到她的耳际,冷意缓去些许。她的身上并无任何花香,她跟其他女子不同,清淡如水,却也总是扰动人心。眸光一沉,他拂过她脖颈上的发丝,露出她光洁的锁骨。 那一片火热,穿过她单薄的里衣,在肌肤上蔓延开去,他的触碰,让她不得不弓着身子,宛若慵懒猫儿。 胸口一阵莫名迫切,仿佛就要冲破他严格的自制理智。他的探索,惹来她轻蹙的眉头,却更像是一种痛苦的迎接。 她年少的时候,虽然不无追逐她的男子,虽然她也爱慕虚荣,却从不惹上轻浮恶名,只因她要保住自己的冰清玉洁,保住自己少得可怜的好名声,只为了去讨好他,去抬高自己,好显得自己没那么轻贱。 她最喜欢的,便是崇宁的名字与他的联系在一块。 他突地按住她纤细的手腕,冷冷打量,她被这毫不怜惜的疼痛惊醒,方才的迷雾也渐渐消逝而去。 他的手,停下来,她的衣裳解开大半,肌肤如雪,细腻如玉,若隐若现的春光更显诱人。 她是如何容忍别的男人,除他之外的粗糙手掌,划过她娇嫩如花的面颊,拂过她细腻如玉的雪肌,触碰她敏感如水的粉唇,继而,她又是用何等的心情,献出自己最完整最美丽最清白最单纯的身子,而在别的男人身下愉悦,还是……。她也会哭泣,或是忍着恸哭的悲伤情绪,完成最无助最无奈的蜕变? 他蓦地抽身下床,披上外袍,冷漠用背影面对她,全然不说话。 他即便厌恶,脑海也只有一个模糊的男人身影,带着塞外男子最通俗的特征,粗狂勇武。他无法想象那样的男人,如何对待纤细娇柔的她。 被当成是贫贱的百姓,当成无人庇护孑然一身的女子,谁也不会知晓她曾经的身份,或许她遭遇到的,是更无心更随意粗暴的对待。那个占有她的那个男人,怎么可能会真心呵护宝贵她?塞外的蛮夷,据说从来都将女人,当成是牛马,生儿育女的工具。 那个男人,怎么会知道,她会是王朝的郡主? 飘忽如梦。 她的脑海空白,已然明白那是最大的拒绝。 就像是狠狠甩了她一巴掌。 不,比一巴掌还要痛,还要难过,还要煎熬。 不远处的红烛燃烧下去,像是在她心头烫着烫着,烫出来一个大洞,都汇成血泪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开了口,说了话,让她听到他的声音,他的气息,他的吐纳。“走了。” 她好像熬了一年那么漫长。 她好像被恶魔掐着脖子,蓦然无法呼吸,憋得好难受。她缓缓坐起身,双手紧紧扣住鲜红的喜被,不想流露自己的紧张忐忑。 沉默了许久,她才听到自己的声音,用过分的平静,对那个俊长背影,那么说。 “王爷,如果你后悔了,还来得及。” 爱欲嗔痴,也不过一念之间。她苦苦一笑,眼底一片惊痛:“明天一早,妾身就去请求老祖宗,说会离开王府。我们这样下去,不过勉强彼此,是决计不会有好结果的……” “够了!”他冷笑一声,蓦地掉转过头,再俊美的面孔,如今也因怒意而狰狞。“你恨不得马上就走出王府,去南骆见李煊吧。” 她愣住了,张了张口,却完完全全半个字都吐露不出来。 “皇后迟早要召你进宫,不过,闭好你的嘴,别多话。” 她却还是麻木地坐在原地,冷意早已冰封她周身,她只是跟木偶一样听着,却全然失去思考的力气。 他重重甩门而去。 直到她再也听不见他满是愤怒的脚步,她整个人沉浸在冷寂之中,缓缓伸出手去,才发觉自己的手,发白的冰冷颤抖。 她默默提起那锦被,将自己全部包围,仿佛给自己铸成一座城墙。但还是无法控制,冷意从每个角落,袭击着她,不让她好过轻松。 她仰起脸,望向窗外浓重夜色,茫然若失,眼底再无往日神采。 她不知,这一夜,他们的新婚花烛夜,要如何熬到天明。 她更不知,她跟秦昊尧的将来,要如何熬下去。 他何必为难他自己? 她都死心了,她都放手了,她都割舍了,他为何还要把两个无缘之人,捆绑在一起过一辈子? 人,不是应该朝前看,不是应该活得豁达一些吗? 她惹恼了他,阻碍了他,就非要用余生,来补偿他吗? 与他与己,又是最好的结局吗? 她的脑海混乱一片,全部是疑惑,只是她的眼角流下来多少泪水,她也毫无知觉。 她都不要幸福了,也要付出这么惨重代价么? 她预见,未来的路,漫长而艰辛。 可,她要离开,他竟也不许。 她默默闭上干涩的眼,将苍白小脸埋在双膝,等着等着等到心慌,再累再困再乏也无法安睡。 她只能哼唱出那一首童谣,只是哼到一半,猝然面色死白,赤着足跑到屏风之后,扶着金盆咳嗽呕吐,直到吐出发苦胆汁,才无力瘫坐一旁。 那个诅咒,应验了。 她不会爱了。 连伪装爱的能力,她都失去了。 他们错过的,迷失的,又岂止是一个三年?! …… 本书由本站首发,请勿转载! 034 什么都做得出来 “王妃,这些早膳不合胃口吗?” 清晨,代儿见沈樱坐在桌旁,却迟迟不动筷子,忧心问了句。 “看着都饱了,能吃的下么?!”沈樱皱着眉头,睨了代儿一眼,已然不耐。 “王爷也是不懂王妃的心,昨夜怎么就去了雪芙园?明明跟王妃一道回来的――”代儿抱怨着,替沈樱揉捏肩膀。 “刚才我问了厨子,王爷从不碰鸡肉,最爱的便是鱼肉。我说她怎么会放过在太后面前显摆的绝佳机会,让我成了太后眼底的笑话!”沈樱满心怨气,会想到看到她夹了鸡肉太后的瞬间的沉默,更让她怒火中烧。那穆槿宁虽然鲜少言语,却不声不响抢了自己的风头,实在心机深沉。 代儿迟疑着,默默开了口。“郡主与王爷相识了数年,知晓王爷的爱恶,也不足为奇。” “混账!你是为她说话?”沈樱睁大圆眸,蓦地甩了代儿一个耳光。“你都这么想,岂不是整个王府的人,都觉得她先入为主?” 穆槿宁在她还未知晓秦昊尧的时光,就已经接近了他,这是沈樱心中最大的禁忌。她也就是这半年才靠近秦王,而那个女人……早已与他纠缠。 “奴婢不敢。”耳畔都传来嗡嗡作响,一半面颊都涨红起来,代儿低下头,继而沉默,她虽然服侍了沈樱三年有余,但实在不该忘记沈樱的矫妄。 “我要去雪芙园,给我换件衣裳。”沈樱瞥了代儿一眼,趾高气扬胜过金枝玉叶。 沈樱走入院子的那一刻,正见着穆槿宁坐在榕树下,绣着手中的绣图,雪儿听到动静,急忙提醒穆槿宁。 放下针线,穆槿宁朝着沈樱微微行了礼。 沈樱走过去,端起那还未完成的绣图细细观看,扯唇一笑。“你这女红做的真绝了,以前总有人跟我说,双凤坊内的手帕是最漂亮,最精致的。但这么一看,郡主的手更巧呢。你看这对蝴蝶,仿佛是活的,就要飞出来呢。” “王妃若是不嫌弃,我做几条帕子给王妃,就是不知王妃平素喜爱的款式跟纹理图案。”穆槿宁眸光一闪,嘴角微微上扬,酒窝中浸透温暖,不卑不亢更觉诚恳。 “不如就按照这条来吧,兰花清秀,我很喜欢。也不要多,一条就行,不知你绣一条帕子,要多少时日呢?我后天要去宫里见熙贵妃,真想那时就能戴着。”沈樱指了指穆槿宁身上那条白兰帕子,塞在盘扣上,随风轻轻摇曳,看来很是美丽雅致。 即便今明不闭眼歇息,也只有一天多的时间,她以往从来不碰女红,这两年学习的针活,耐着性子绣上三五日才能出一条整齐的帕子,这么短的时间,哪里绣的出来? 赶一赶,或许也是可以的。 沈樱不动声色,笑意敛去,淡淡说了句:“若郡主觉得难,也不必答应我,还是量力而行好些。” “王妃言重了,这点小事,不算什么,何时绣好了,我让雪儿送过去。”穆槿宁回以一笑,心底一片清明。 “那就先谢谢郡主了。”沈樱娇笑着询问,万分热情。“我正想去外面瞧瞧新来的首饰,郡主要与我一起去么?” “我就不去了,王妃。” 她婉拒了沈樱,等待沈樱走了出去,眼底猝然转冷。 “郡主,王妃实在欺人太甚――”雪儿为穆槿宁打抱不平,沈樱是把郡主当成是做事的下人不成? 穆槿宁以眼神制止雪儿,不让她再说下去。 沈樱的嫉妒,远远不止这些,不过是王爷在她屋子逗留,沈樱已经按耐不住,往后自然会更加变本加厉。 新婚燕尔,想要独处甜蜜,她也决不会腆着脸碍沈樱的眼。 活得跟死人一样。她也可以办到。 可惜了这手帕――兰花高洁,也是她最爱的花,她在这一天多的时间一针一线绣出来,谁又知晓这新帕子,会遭到何等的下场? 不是被金剪刀绞了,就是被丢入焚香炉里头烧成灰烬吧。(.) 她觉得可惜。 人人都说那沈樱是被沈家像是公主一样对待的,吃的用的穿的都是极好的东西,沈家在她身上花了金山银山供着她的花容月貌,她哪里会稀罕一条手帕?不过即便她今日看中的是一套衣衫被褥,她也会连夜缝制起来,再双手奉上。 她在王府,不想跟沈樱对立,更不想花力气跟她为敌。沈樱背后是强势的沈家,而她穆槿宁,没有任何的背景,何况曾经是戴罪之身的她,带着一个孩子嫁入王府,哪里值得她沈家小姐费力挤兑?虽然在王府,但,她的存在根本就不会夺走沈樱拥有的一切啊,名分也是,宠爱也是,光鲜也是,丈夫――也是。 眸光暗淡,穆槿宁淡淡一笑,重新捉起绣花针,坐在软榻上,仿佛无事发生。 “王妃真心喜欢那丝帕?”刚走出雪芙园,代儿跟在沈樱身后,低低问了句。 “我若要帕子,什么样的买不到?再精细的针脚,再好看的图样,几两银子可买一打。”沈樱嗤之以鼻,瞥了代儿一眼,眼角满是不屑。 “王妃方才还对她说那么多的好话……”代儿不解。 “这样她就可以安顿几天了。只要她不出声,安安静静在角落生活,这两日王爷多来我这里过夜,我才有希望。” 沈樱的娇甜嗓音,猝然转为低沉黯哑。她的眼底,只剩下寒意,她绝不会给穆槿宁任何一次机会,这世道,绝无平白无故的荣光。 不能让那一段旧情,死灰复燃。 她决不能输给穆槿宁这样低贱的女人。 秦昊尧下了早朝,走入书房,下属王镭正在清点新婚日众大臣送来的贺礼。他扫了一眼,并无太大兴致,众多皇子之中,他的身份地位早已巩固,钱财虚名,他根本不放在眼底。 也有几位大臣故作高雅,生怕俗物不能入眼,送来的是书画。 他漫不经心打开一幅,是易真的真迹,书法苍劲有力,潦草不失章法。黑眸一闪,他将书卷放下,打开另一卷画轴。 他审视着眼下的画卷,指腹划过画卷之内的清水芙蓉,眸光一沉,转过头去,冷冷下令。“这幅画谁送的?” “王佐大人。”王镭查看了手边礼册,说道。 “带他来。”秦昊尧坐入红木椅之内,眼底的幽光,像是瞬间封冻了整个冬日的寒意。 不出半个时辰,王镭已然将这位大臣带来书房。 “不知王爷见微臣,所为何事?”王佐矮矮胖胖,看似忠良厚道。 秦昊尧的薄唇扬起一分淡淡笑意,瞥了一眼堂下坐的人,似笑非笑的黑眸,只是一刻关注,已然叫人心生不安。“王大人,这幅画,是宫中之物。” 这一句,王佐受了不小的惊吓。哪里还坐得住,即刻为自己辨明清白:“王爷,我可不敢开这玩笑,若是宫里的东西,难道王爷怀疑我是偷盗了宝物?” “你不必过分慌张,本王只是好奇,这幅画如何流入你手。”秦昊尧的笑意更深,俊颜无双,只是他的高傲冷薄,更显得高高在上。“交代清楚了,本王可以不追究你的过失。” 王佐抹了抹额头的冷汗,平复了不安,自然不敢隐瞒,倾盘而出。“多谢王爷……。这幅画是从一位书画斋的掌柜手里得来的,鉴赏后的确为名家真迹,才敢买下来,赠与王爷作为贺礼之用,至于这画背后的周折,还真是不知,望王爷明鉴。” “行了,本王自会定夺。”秦昊尧生生打断王佐还未说尽的求饶,大手一挥,示意他可以走了。 王佐低着头,行了个礼,只能灰溜溜退了下去。 “进去。”王镭拎着一人的领子,打开门,用力一推,那人重重跌倒在地。 这便是书画斋的掌柜,鉴于平民身份,他不敢抬头,吓得浑身颤抖,只听到空气中传来低沉嗓音。“这幅画,哪里来的?” “小的生在塞外,三月前回去探亲,到处寻觅一些上等的书画古玩,带回京城贩卖,不曾想过惹来罪过。” “说的仔细些。”王镭喝道,吓得掌柜连连点头。 “鸣萝镇。在典当铺是死当,典当了五十两。典当铺的掌柜说,画卷的主人,再也没有出现过,所以小的用一百两将画赎出来,他一口答应。之后王大人看中了,出了高价,小的就……” 秦昊尧转过身去,王镭见状,立即将掌柜驱逐出去。“还不快滚!” “派人去一趟鸣萝镇,把所有的,都调查清楚。” 王镭闻言,头一点,随即领命而去。 这一幅画,是名家之作,全名芙蓉出水图,原本在皇后宫里挂着,直到五年前――崇宁十二岁生辰,皇后赐给了她。 这是她的东西。 他依稀记得,当下她收到这幅画卷之后,整日招摇过市,把这画当成是稀世珍宝,恨不得日日夜夜带在身边。他曾经冷眼相看,发自内心的嗤之以鼻。 她会比这世上任何一人,更看重这画,更清楚这画的价值。 她怎么会卖了自己的宝贝,怎么会用区区五十两白纹银轻易卖去? 他突地皱眉,面色冷沉,目光森冷决绝。 她像是一个谜团,他急着去解开。 他不在意她在塞外的过活,更坚决认为她不过为往日嚣张傲然尝苦果,但他依旧恨不得马上解开她内心的秘密。 他为了报复她,为了折磨她,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这是他娶她的初衷,他不会忘记。 ……今天字数又过三千啦…。 本书由本站首发,请勿转载! 035 她的坚强 “荣澜姑姑,你怎么来了?” 在雪芙园恭候了许久,终于见到由雪儿领着过来的荣澜,穆槿宁弯唇微笑,眼眸愈发清澈动人。[] “太后喝了你做的花茶,果然这些日子都睡得很香。太后叫我来问问,到底是用了什么秘方――”荣澜姑姑笑着,默默走近,示好地拉过穆槿宁的手,一道坐了下来。 穆槿宁的手中一阵温热,蓦地眸光一闪,更显温柔。“姑姑言重了。” “上回夜宴散了,太后没来得及跟你说上话,她让我带话给你,说你做的不错。”荣澜侧过身子,面对着穆槿宁,安然告诫。“在王府内,如今不是你强出头的时候。” “宫里进了一批上好的沉香粉,太后让我带了一盒给你,顺便再带些花茶回去……。” 穆槿宁端着这小巧的银盒,笑意浸透眼底,巴掌大的小脸因为有了神采,更显清绝。 荣澜猝然敛去面容上的笑,越是亲近穆槿宁,却越觉得她的容貌清美不俗。只是她见过太多美丽的女子,不得善终,红颜祸水,这般姿容更是令人不安。 空谷幽兰,说的便是她这样的女子。眼睑下那一点红痣,宛若朱砂,随着她的微笑而添了几分少女的俏丽,当她黯然的时候,更显楚楚凄绝。 穆槿宁察觉到姑姑的目光凝在自己脸上,不经意一抬头,那双眸子对准了荣澜,笑意还未彻底消逝,却见荣澜目光滞着,猛地变了神色。 “姑姑,怎么了?” 荣澜笑了笑,摇摇头:“没什么,没什么……”那双眸子,像极了那淑雅,让她几乎以为,自己看到的是复生的那淑雅!淑雅清秀端庄,槿宁花容月貌,样貌自然不是一模一样,但那神韵实在像极了,如出一辙! 不知为何荣澜姑姑的面色苍白难看,穆槿宁心存疑虑,却不再开口询问。 “太后想问问,王爷与你是否已经亲近过了?”荣澜稳住内心的波动,才平静说道。 她闻到此处,微微怔了怔,最后还是缓缓摇了摇头。 “为了你儿子着想,该争的宠,还是要争的。”荣澜这一席话,带着徐徐叹息,传入穆槿宁的耳边去。 “或许时机还不熟吧,姑姑的教诲,我会听进去的。”她垂眸苦笑,微风拂过她的刘海,更是我见犹怜。 “你的身子总算痊愈了吧,把身体养好了,也好早作准备。”荣澜这般交代。 “什么都好,只是午夜梦回时,总梦到我娘。”她轻轻叹了口气,眸光透出几分落寞。 荣澜闻言,猝然不知如何开口。 “或许我的生辰近了,才会托梦与我。”察觉到说的太多,穆槿宁浅浅一笑,宛若自嘲。“我还真是什么话都跟姑姑说,你也别见怪。” 荣澜皱着眉头,试探道:“你还记得你娘的模样吗?” “不记得了,就是有个朦朦胧的影子,只是告诉自己,那便是我娘。”她说的平和,过早失去母亲,让她的感情也冲淡了。 见天色不早,荣澜点头,起了身子,穆槿宁送了几步,也就止步了。 荣澜疾步走入润央宫,太后转过脸去,扫了荣澜一眼,苍老嗓音之内,没有一分起伏。“怎么竟是这副脸色?” “她说起了自己的娘亲。” 太后笑了笑,仿佛并不意外。“她还记得?”那时的她,太小了,根本不会有任何记忆。 “方才一瞬间也是,就像是看到了那淑雅的眼睛,让人不安。”荣澜皱着眉头,面色格外凝重。 太后撇开了眼神,不以为然。“亲生母女,自然有相似的地方,你慌什么?” “要是她知晓那淑雅的真正死因――”荣澜压低了嗓音,说不清内心的忐忑,从何而来。 “她怎么可能会知道!”太后一拍桌案,肃然刻板,让人不敢迎视。 沉默了片刻,太后站起身来,眼神一沉,冷冷淡淡说出这一句话。“她不会知道的。” 坐在这张位置上许多年,任何人任何事都不会让她不安。 穆槿宁不可能知晓。 但即便她知道又如何? 她又能掀风作浪不成? 一切,都在她的操控之内,绝不会出现任何意料之外的事情。 也绝不允许出现。 “哀家可不怕死人作怪,就怕活人作乱。”太后转过脸去,昏暗的光线落在她宽大的袍子上,无人看清她的表情。 荣澜低下头去,这个秘密,只有几人得知。若有朝一日穆槿宁知晓真相,怕是有人存心设计,或许如太后所言,穆槿宁这辈子都会被蒙在鼓里。 最好是后者。 否则,生怕这世上,再多一个悲剧。 “我亲自来吧。”走入厨房,穆槿宁叫开了在一旁看守炉子的雪儿,她抿着唇,微微俯下身,不怕炉火旺盛,一袭一袭热浪卷来。 她虽然无法再去爱他,但她可以努力当一个好妻子。 那些早已埋葬的回忆,即便撕碎了,只要用心,还是可以拼凑粘补起来。 三两干贝,一两排骨精心熬煮,粘稠的米粥发出滋滋的声响,大火太过,只能用小火慢慢烹煮,才是最佳火候,却也更考验人的耐心。 花了半个时辰,干贝粥的香气,已然将整个厨房都充满了。 “郡主对王爷真好。”雪儿望着穆槿宁舀出粥,盛入盅内的模样,不禁说出了口。她只觉惋惜,郡主进了这样毫无人情的地方,王妃骄纵,王爷冷漠…… 她对他,真的好么?只是尽责罢了。穆槿宁眼眸一黯,端起一盅粥,缓缓走向书房。 叩响了门,听到他的声音,得到他的允许,她才低头走了进去。 “什么事?”他专注查看手边文册,冷然的询问,毫无情绪。 “听说王爷为国事忙碌,午膳也不曾用,妾身端来了干贝粥。”穆槿宁走近他的书桌,蓦地脚步停顿,只因看到桌案之上,已经有一盅参茶。她的心愈发平静,原来沈樱,先来一步了。 或许,她应该退后离开。 “放着。”他吐出两字,头也不抬,却察觉不到她的动静,猝然抬起俊颜,淡淡睇着不远处的她。 穆槿宁猝然回过神来,微笑着走近几步,一手端平漆盘,一手将瓷盅置于桌角。 “你有话要说?” 她恭顺站在一侧,浅笑吟吟,嗓音轻轻软软的,宛若微风拂来,令人心生愉悦。“初三是我爹的生辰,那天想将念儿带去与他一起吃顿饭,不知王爷――” “那天有事。”他收回目光,拒绝利落。 这世上除了她跟娘亲,所有人,都是嫌恶爹爹的。秦昊尧不曾答应,也是意料之内的,她并不失望,只是……。内心多少有些惆怅。 “知道了。”她眼底的希冀全部熄灭,望着搁置在角落的干贝粥,淡淡说着。“趁着粥还热着,王爷吃些吧。” 她体贴地将盅盖打开,浓香扑鼻,刚出炉的时候,粥太过炽热。 她以汤匙搅动米粥,眸光抽离开来,正想等粥变得温热就离开,却猝然见到那书桌旁画筒内的一张半开的卷轴有些眼熟,正想定神细看,秦昊尧猝然抬眸,蹙眉睨了她一眼。 “还不快走?”他已然迁怒,俊颜阴沉森然。 她忙着收回目光,缩回手,只是慌了神,双手一颤,滚烫烫的盅倾倒而来,大半的热粥覆上她的手背,她低呼一声,随即摔在地面,四分五裂。汤汁溅了她的裙摆,她猝然蹲下身子去,迟迟不曾起身。 他紧锁眉头,站起身来,冷淡观望着。她烫伤了自己,红肿的手背,高高凸起,像是馒头一样,她却察觉不到火辣辣的疼痛,依旧弓着腰拾起一片片瓷片,捡着丢入漆盘之内。 “我真是笨手笨脚的……。”她苦苦一笑,她总是妨碍他,一开始这样,现在,还是这样。 他微愠的表情,更加凝重,别开眼去,不想看她。 只是不过一瞬,他蓦地捉起她,狠狠扼住她的手腕,将她拉去屏风之后,将她的双手全部浸入清水之内。 凉意,很快吞噬了炽热烫意,她凝视着金盆之内烫得通红的双手,迟迟不曾言语,却也不曾流下泪来。 “麻烦。”他一脸不满,冷叱一声,不看看她黯然神伤的面容,转过身去。 他径直走向书桌,一手覆在桌缘之上,手掌内已然感觉的到盅留下的温热,不难想象,那滚热的粥汤泼洒上她的娇嫩肌肤,该有多痛。 他丢下一句话,心似铁石,不曾转过脸望着她。“留着下人来收拾,不用你亲自动手。” 若是沈樱,早就恸哭撒娇,用眼泪告诉世人,那手背有多痛。 但她只是皱着眉头,不撒半滴眼泪,紧紧抿着唇,毫无抱怨。 他不该拿她们作比较。 她不是沈樱。 三年,磨练了她的心,她的坚强,固若金汤,已然不需要任何人来守护。 ……。感谢所有给晚晚鲜花钻石打赏的亲们!爱你们,你们是我码字的动力嘎嘎 本书由本站首发,请勿转载! 036 斗志点燃 “郡主,你也不小心些,早知就让雪儿端去,也不会烫的如此厉害了。” 雪儿一边低声抱怨,一边为她涂上治疗烫伤的膏药,继而为穆槿宁缠上白色纱布,大夫来看了,说约莫半月才会见好,这双手可要仔细养着才行。 她不曾说出实情,也全无听进去雪儿的话,独自神游天外,陷入沉思。 将帕子送去沈樱之后,她鲜少再来雪芙园,而秦昊尧自从那一夜之后,也不再踏入她的地方。 在王府内,众人都看得出来,秦昊尧的厚此薄彼。 她看的越来越清,他娶她,不过是要她受他摆布。 眸光一沉,雪儿不小心触碰到她的伤处,她咬牙,幽然清醒过来。 她在书房看到的画卷,绝不会是那一张! 她猝然紧握双手,无奈更是牵扯到疼处,痛的呼吸一滞。绝不可能是她的画!如果她没看错的话,她在鸣萝的秘密,很快就会被秦昊尧一个一个揭开! 他心机深沉,更善于抽丝剥茧,只要他怀疑的,绝不会逃过他的手掌心! 想到这里,她面色苍白如纸,这一日的疲乏,让她瞬间不堪重负,身子一晃,若不是雪儿扶住她,她几乎连坐着的力气都丧失了。 “郡主你脸色这么难看,是身子不适吗?雪儿去叫大夫吧。” “歇歇就好了。”穆槿宁轻摇螓首,浮白的唇,努力牵扯一道笑意,她起身,缓缓走向床畔。 她昏昏沉沉睡去,这一夜梦里许许多多的面孔,许许多多的身影,她宛若无神野鬼穿过,最后她虚浮着脚步,走入那间平房之内。 躺在木床上的女子,目光呆滞,她的手中握着一只簪子,面无表情,狠狠扎向腿部。 血珠,从腿上孔内溢出。 她突然惊叫一声,那一刻,木床上的女子似乎被惊动,猝然抬起脸,直直望向她。 那是与她一模一样的面孔! 她像是被人用力捂住口鼻,挣扎不得,几乎要窒息而亡。 “郡主,发恶梦了?”安抚着突地坐起身的穆槿宁,雪儿掏出帕子替她擦拭额头的汗珠,又将茶水送到她嘴边,轻声说道。“喝点茶,定定神吧。” 她的眼底,默默有了光亮,也缓缓恢复了神智,这才发觉身上的里衣竟也全部湿透,贴在肌肤之上,像是在大雨中走了一趟。 就连在梦里,她都压抑自己。她已经不想再去回想过去的往事,多想无益,但她却无法忽略,她终究还是怕的。 怕一切大白天下。 “发了一身汗,给我准备热水,我要沐浴。”她侧过脸,对着雪儿说道。 屏风之后,热气漫漫,她褪下里衣,踏入温热清水之内,将整个身子都浸透着,肌肤上覆上粉红颜色,却依旧很难融化她内心的冰冻。 趴在浴桶边缘,她枕着自己的双臂,闭着眼眸,长长睫毛上也一片湿润,长发披散在脑后,发梢在水中卷曲飘着,宛若水草。即便不露半分春色,却也不掩春色无边。 “王爷。”雪儿刚端着水盆走出屋子,一看到迎面走来的两个男子,前头的是王爷,身后尾随的是下属王镭。 王镭朝着雪儿说道:“去准备准备,王爷要在雪芙园过夜。” 秦昊尧推门而入,脚步停在屏风之前,看到的便是这一幕情景。 水汽漂浮在空气,营造朦朦胧胧的雾气,虚无幻境,让她看来,宛若身处琼瑶仙境中的无忧仙子。 “郡主刚刚沐浴,还未起身,好像睡着了。”雪儿压低嗓音说道,却被王镭冷眼一拉,拽出了门外。 她的双手垂在桶外,右手伤的最重,肿的厉害,白色膏药涂了厚厚一层,却还是不曾消去半分。 那是美丽画面之中唯一的残缺。 至少天上的美丽仙子,不会受伤。 他坐在圆桌旁,目光始终锁住她的身影,她太过疲惫,在温暖的清水中睡得安宁,只是下一瞬,她的双臂松开,整个人渐渐沉溺下去,清水已然漫过她的肩膀,淹上她的脖颈,下一刻她的脸都埋入水底,呼吸就要被吞噬。 一双有力的臂膀,穿过她的腋下,将她猛地从水中提了起来,她从昏睡中清醒过来,睁开那双清亮灵动的美眸,很慢很慢眨动着长睫毛,幽幽地凝望着身前这个男人。 他长臂一伸,动作敏捷,将挂在屏风上的白色外袍,利落裹在她的身上,将湿漉漉的玲珑身子从浴桶中抱了出来。 她光嫩的双臂从衣袍中探了出来,环绕着他的脖颈,宛若慵懒的猫儿,更像是一朵轻盈云彩,在他走出屏风将她放在床沿之上,她却依旧不曾松开双手。 她的温热湿润,就偎贴在他的胸口,惹来毫无缘故的激昂。男人总比女人更容易蛊惑,他不以为然,任由她依赖在他怀中,迟迟不离开。 “尧哥哥……”她仰起头,将螓首靠在他宽阔肩膀上,她还未彻底清醒,也分不清现实幻境。 她的这一句轻声呢喃,却让他的眉宇之间,染上转瞬即逝的阴霾。 她的嘴儿,向来很甜,但他嫌少应过她一厢情愿的亲近。 那双眸子之内,盈盈凝视他,仿佛是清澈水波,潺潺流动之间,就要化开彼此之间的嫌隙和封冻。 这般的温存,却也只是持续了很短暂的时间,他猝然推开她,面色愈发冷漠疏离。 “以为你受了伤,本王就会怜惜你?”他反问,突地站起身来。 她的烫伤,是否也宛若后宫女子,引来注意的一种心机罢了?他已经认定那是她细心安排的苦肉计,哪怕春色就在眼下,他也生生冷却了内心的激动。 穆槿宁的眸光,一分分黯然下来,她拨开层层迷雾,终于看清楚,眼前的男人,并非那些年的昊尧了,而是秦王。 她咽下满满当当的苦涩,这一场梦,她宁愿从未醒来。 “这些天没来雪芙园,你就按耐不住了?做了这么多事,花了不少心思吧。”瞥了一眼床榻上的女子,他冷哼一声,俊颜上的笑,更是渗透寒意。 她缓缓抬起小脸,嘴角费力牵扯出一抹笑容,像是下一瞬就要消失的若有似无。“一定要这么为难人吗?” 她可以忍耐被滚烫热粥泼洒的疼痛,她可以忍耐独守空闺的凄凉,她可以忍耐沈樱看似温和实则处处针对的刁难,她可以忍耐下人不以为然的目光,她什么都可以忍耐!只因再难再苦的日子,她都熬过去了! 但,她也是人啊。 争宠? 她没想过要争。 她愿意抛弃自己的尊严,卷入身不由己的命运,不曾想过可以得到他的怜爱,他却苛责冷淡,半点信任不愿施舍。 血脉之下游走的,宛若突然喷发的炽燃火焰,越过千层高山,就要喷薄而出,染红整片清冷苍穹! 唇边笑意瞬间消失,眸子覆上墨黑阴暗,毫无光彩。 “就算以前的崇宁痴心妄想,她也从未欺骗过你一回,即便她卑微肤浅,她的感情,就不是感情了吗?她付出的心,就不是真心了吗?” 她这般愤恨逼问,那种眼神不再如往日平和宽让,而是咄咄逼人的怨怼狠毒。 那一刻,她仿佛不是她,而是另一个人,另一个灵魂。 ……。 本书由本站首发,请勿转载! 037 互相伤害 “我甚至都不清楚,到底以前为何会喜欢上你!” 此话一出,已然冲破他的底线,他猝然扬起手掌,不假思索狠狠甩下去。(.无弹窗广告) 她被毫无克制的力道重重打偏到一旁,血红指印很快浮现在白皙面颊之上,嘴角淌出血丝,她呆坐在原地,凝眸微怔,内心无限苍凉。 她自然是犯了大忌。 身为卑微的妾,身为寄人篱下的女人,她是从哪里生出不要命不怕死的勇气,跟他对峙,跟他顶撞?! 她的话,不知不觉成了对他的最大侮辱。 说出了这样的话,也不过是互相伤害。 伤害他高傲的自尊,更是伤害她自己最美丽脆弱的感情。 “年少的时候不懂?那你现在总该懂了!”黑眸一沉,他顶住她的膝盖,右手扼住她的脖颈,逼她进退不得。 怒意在他眼底炽燃成一片无穷无尽的火海,薄唇喷薄出来的气息和言语,也足够瞬间将她燃烧殆尽。他无常喜怒,俊美五官覆上阴霾,森然白牙似乎幻化为一头美丽野兽,残暴的本性,就要从完美皮相之后撕裂而出。 “你也配说喜欢本王?你身子清清白白的时候本王不会喜欢你,如今你早已不贞不洁,还说什么喜欢?” 她已经逼自己在取悦他了,他却还是觉得不够,觉得不够好。 “是,王爷,如今,崇宁自然懂了。” 她淡淡说道,嗓音有些许哑然。 她在提醒他,暗示他,她在这三年间,早已成了别的男人的女人,她最纯真的最青涩的美好,也早已被陌生的男人夺走。甚至,她已经是一个孩子的娘亲。 他们之间错开的漫长时光,让他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错觉,仿佛他们错过了整整一世。 她从别的男人身上学来的逆来顺受?一种苦涩,毫无痕迹地在最深的心底,渐渐漫开来。她的一言一行,不知何时开始,在影响他。他厌恶这种感觉,因为这种情绪,仿佛脱缰的野马,不受控制。 清丽眼眸之内,无声无息流下眼泪,像是绵密不断的雨,淌过秀丽面庞。 她藏在宽大衣袖中的双手,已然紧握成拳。 她清楚自己的卑微,却又骄傲地不想在此刻低头。(.无弹窗广告) 耳边,却也听不到任何声音,直到许久之后,甩门而去的巨响,突地穿透她的心。 仅靠她一个人,也可以支撑下去吗? 那千斤坠的愁绪,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她趴在床头,白衣素裹,无力地闭上眼眸,她以为只要顺从他,体贴他,就可以得到哪怕半点感动。 没有情感的姻缘,她快要放弃,很难维系下去。 他从来不相信任何人。他宁愿相信自己的判断。 就连她脱去所有衣裳,躺在他的身边,也不会多看一眼。他的身份魄力,让他这辈子不缺女人,更不用花太多时间心力去应付女人。 不管有多讨厌,如今的他,是想报复她。 皇宫清风苑。 熙贵妃笑面盈盈,光鲜亮丽,端正坐在宫殿最高处,望着沈樱莲步慢行,嗓音清亮,半蹲下身子,对着她行礼。 “给贵妃娘娘请安。” “都是一家姐妹,你这么见外作甚?这里也没有外人。”熙贵妃轻声笑着,示意身边宫女,赏赐了座位。 熙贵妃是几年前才进宫的女子,蛾眉皓齿,花容月貌,善解人意,将步入中年的皇帝服侍的很好,独受皇宠,年纪轻轻就坐上贵妃之位。眉眼之间的甜润娇美,跟沈樱也有相似,虽然比沈樱大了六岁,也依旧风华正茂。 “妹妹在秦王府,一切安好吗?”如今熙贵妃的最大劲敌,便是皇后,只是皇后心高气傲,内心刻薄,她始终无法接近。如今沈樱这位堂妹嫁入秦王府,她急于拉拢新王妃,毕竟往后秦王势力自然更大,决不能让沈樱站在皇后那边,与自己疏远。 “让娘娘费心了。”轻点螓首,沈樱含着笑,柔声回应。 “小时候跟妹妹亲近的紧,早年入了宫,几乎断了来往。不过往后就好了,你可以多进宫,与我一道说说话,毕竟这宫内,你我可是真姐妹。”挽唇一笑,熙贵妃容光焕发,情意恳切。 “娘娘说的是,王府虽不比后宫,贴心的话,也无人诉说,分外苦闷。”沈樱眉头微蹙,一副愁眉不展姿态。 “我在宫里虽然时日不长,却看得出来,什么样的女人最危险。”熙贵妃的笑意一敛,淡淡说道:“崇宁的姿色绝丽,刚回京就把李煊迷惑,让李家鸡犬不宁,可见她的狐媚本事。” “这女人还真会掀风作浪,来回嫁了两次,看她那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就知道,擅长迷惑男人——”穆槿宁的存在,始终让沈樱如芒在背,她这般说着,已然恨得咬牙切齿。 熙贵妃端着清淡的凉茶,眸子垂下,懒懒说道。“你跟她进门半个多月了,秦王一定去她的地方过夜了吧。” “去过一两回而已。”沈樱说的笃定,每回他不来锦梨园,她都会让代儿去探听清楚,王爷是去了书房,还是雪芙园。 幸好,王爷并不偏爱那个女子。 “你可要小心了。”熙贵妃眼神一沉,方才的温暖蜕变成凌厉,宛若训导,语气严厉几分。“她要抢在你前头,先你一步生了王爷的子嗣,保不齐王爷对她更加迷恋,母凭子贵在宫里都行得通,更别提在王府了。” “可不过才半个月——”沈樱面色一白,她是厌恶穆槿宁,却不觉得她已经威胁到自身。 “你可别小看了她,机会虽少,她应该比任何人更懂得把握。”熙贵妃转动着食指上的硕大宝石戒指,这一番话,说的别有用心。“你千万留心,若秦王再去她身边过夜,你也该准备了。” 准备。 沈樱咬了咬丰盈红唇,决绝染上她的圆亮眸子,最终,点了点头。 “我也实在想不通,王爷要一只破鞋作甚?!”熙贵妃浅浅微笑,眸光温柔,话语却已然带刺。 “这花瓶再好看,再名贵,碎了就碎了,收着还能跟以前一样毫无瑕疵么?王爷这些道理还能不懂吗?你尽管去做,她绝不会与你平起平坐的。” 沈樱宛若得到天助神力,忧心忡忡的心境,轻松许多。抿唇笑着,她端着茶杯,喝了一口,像是咽下了一枚安心药。 雪儿先行下了马车,双手将帘子掀开,高高悬挂着,方便穆槿宁走下。另一个婢女,怀抱着念儿,紧接着在一旁恭候。 头一低,搭上雪儿的手,绣鞋踏上青石板路面,直直走入那个院子。 她抬起头,面前的院子胜过郡王府宽敞,虽门楣少了合适的牌匾,却更适合爹爹安住。如今少了任何头衔,或许更安全。还未走进朱门,已经有下人出来迎接,五六个下人齐齐跪了一地。 “郡主金安。” 垂着双手,宽大的衣袖遮挡不堪一击的伤处,她眼底沉静,面无表情地走入其中。 推开房门,她环顾四周,墙面之上,已经悬挂满满当当的字画。此刻也是,他正低着头,最后一笔苍劲勾起,刚刚完成一幅新的墨迹。“爹,写了这么多,累了吧。” “就好了。”他点点头,如此专注神色,很难怀疑他与常人有异。 她走到穆峯的身后,从一旁锦盒中取出一枚印章,印上鲜红印泥,亲自为他下了款。 “天若有情天亦老,摇摇幽恨难禁。惆怅旧欢如梦,觉来无处追寻。”眸光留在这首诗上,她眸光一闪,柔声念道。 这两句,宛若是她的心境,说的不正是她? “怎么不见宁儿的夫君?”小心翼翼收了宣纸,穆峯朝着她身后四处张望,却看不到任何男子的身影。 “我跟爹说过的,他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王爷,为国务繁忙,抽不出空来。” 她佯装无事,美丽面容上温婉动人的笑意,更无法让人怀疑。 穆峯似懂非懂,见穆槿宁说的自然大方,也不再追问下去。 下人在庭院之内摆放好了饭桌,就快六月了,天暗的晚,傍晚时分依旧宛若白昼。 “今天是爹的生辰,我敬爹一杯。”伸出纤纤素手,她笑着倒了两杯酒,一杯送到穆峯手边,一杯握在自己手中。 她眼底的黯然,转瞬即逝,仰着白皙脖颈,一饮而尽。辛辣的酒,像是从口鼻灌入,全部倾倒在心里。 穆峯尝了口,即刻皱起眉头来,穆槿宁瞧着他的表情,不禁轻笑出声。 他或许是这世上最单纯的男人,不酗酒,不滥情。 穆峯迟疑着,学着穆槿宁一口干杯,随即两人相视一笑,气氛愈发融洽。 “六月初七,是宁儿的生辰,跟爹就差了一个多月。” “爹的记性真好。”她轻点螓首,心头涌上淡淡甘甜,笑的眉眼都宛若弯月。 来了兴致,在庭院中接连灌了几杯酒,短暂的沉默过后,她才敛去眼底笑意,淡淡问了句。“我的名字,也是娘亲起的?” “我们门边,种着几棵木槿,淑雅说,宁儿来到世间的时候,正是夏日清晨,木槿花开的很好看,看起来很安宁,很平静。” 穆峯宛若刚进学堂的稚童,这一席话,异常流畅自如,仿佛跟常人没有任何两样。 她微微怔了怔,心底涌上无缘无故的惆怅,继而绽放苦涩笑靥:“爹对娘真深情,这些话都背下来了?” “不是背下来的,是……好像就在这个地方,稍稍一想,就到口边了。”穆峯急着辩解,指了指心口的位置,连连摇头。 安宁。 娘亲只是想要这个吗? 仿佛,她也走到了当年娘亲曾经顿足逗留的路口。 命运,弄人。 但那些人,会容忍她享受一片安然么?! 她猝然五指一收,阴霾在清亮眸子之内转瞬即逝,她面色苍凉,将手中的水酒,一口饮尽。 夜色深沉,马车停在秦王府正门口,脚步声急促慌乱,雪儿一手提着灯笼照亮前路,转过头去吩咐婢女将孩子抱去偏院歇息,转头。“郡主,雪儿来扶着您,您慢慢走——” 她脚步虚浮,晚宴借酒浇愁,已然让她微醺。 “嘘,小声些,你抱好念儿,我一个人可以走。”原本清绝的面容上,浮上淡淡红晕,看来愈发添了三分妩媚妖娆,转过头来对着雪儿,她竖起纤细食指轻贴红唇,仿佛在外游玩误了回家时辰生怕被爹娘训斥的少女,笑着眯起眸子。 “王,王爷……。”雪儿猝然吓得面色一白,就在穆瑾宁踉跄的瞬间,陡然扶住她,只因不远处的长廊上,走来的正是秦王。 穆瑾宁垂着螓首,姣好面庞上,只剩下酒醉之后的迷茫和惘然。 “眼里还有王府的规矩吗?”几乎被黑暗夜色吞噬的俊挺身影,丝毫不动,他不过冷眼相望,凌厉目光自然察觉的出她的异样,否则不会见了他都忘了行礼的放肆。 她缓缓抬起小脸,方才的灿烂笑靥转瞬即逝,淡淡望着他,他言语中的不屑,却再也无法让她心痛了。 规矩? 她会比任何一个皇孙贵族更懂规矩。 当然无人看到,要她学会这些规矩的历程,是遍布血雨之路。 ……。今天快四千了…。亲们哟没有感动内牛啊…。补上一句粽子节快乐哈。 本书由本站首发,请勿转载! 038 想要她 当然无人看到,要她学会这些规矩的历程,是遍布血雨之路。 她早已死了心。 是李瑄让她,生出了几分活人该有的情绪。他的关怀,让她欢喜,更觉来之不易想要用一辈子去珍惜,去珍藏。 那双迷茫的眼眸之内,突地完全散去波光,只剩下冷冷绝望。也不知从何处生来的勇气,或许前日那一个巴掌早已把她打醒,她顾不得一切,什么都让她无法停下来。 “我不懂…。你与我这样纠缠,又有什么意义?我不欢喜,你也不快乐,难道只是为了惩罚年少无知时候的一厢情愿,你就要困住我一辈子吗?我早就跟你讨饶,说我知道错了,我错的厉害,为何你竟也不愿放过我?我并不能给你任何你想要的,你也有了真心喜欢的沈樱,为何你就不放手?” “郡主,别说了——”雪儿紧紧皱着眉头,从未见过这般的穆瑾宁,自从她进了王府,对王妃王爷,都是恭顺温从的,这些话……。怎么可以说出口?听的雪儿都全身冰冷了。 她年少的时候,也并不是无人追逐。但那几年的她,眼底心里只容得下这一个男人。 她明白他们绝不会真心疼爱她,喜爱她,不过是迷恋上她的容貌。没有一个人,会真心喜欢崇宁,喜欢她,喜欢她的身世,喜欢她的家境,喜欢她的爹爹,喜欢她那一无是处的背景……。 唯独他,始终冷淡,不虚伪,不滥情。若他哪日回头看她,看的便是她这个人。 而如今,她即便夜夜都躺在他的身旁,竟也不觉得一分心动。(.无弹窗广告) 这世上的感情,到底为何物? 她不理会雪儿的劝说,即便她的眼里根本看不清他的表情,整个世界都像是天塌了一样摇摇晃晃,她的笑容,瞬间崩落毫无痕迹。“人人都说,你跟圣上要求,逼走了他!” 她早就听说这样的传闻了,生怕她行为浪荡与李煊做出不轨之事,他娶她不过为了保全自己的面子,却将李煊赶去南骆那么远的地方!她什么都知道,只是说服自己,告诉自己,她一无所知,也可以循规蹈矩当他的妾! “当年是你来招惹本王的,你难道就没想过要付出一辈子的代价?”秦昊尧闻到此处,猝然面色阴寒,一步步逼近她,雪儿想要求情,他大手一挥,已然将雪儿推到远处。 嘴里的苦,胜过酒的涩,从喉咙,一直汇入心底。她麻木地站在原地,眉目之上,一片黯然神伤。 他一把扼住她的脖颈,冷漠眼眸对准那双决然美眸,步步紧逼,骤然将她撞到圆柱之上。“本王如今都娶了你,冒天下之大不韪,被当成整个朝廷的笑柄娶了你,你还敢去想别的男人?!还敢为别的男人抱不平?” 是啊,笑柄。 残花飘入王府,是多大的一桩丑闻。 这世上每个人都这么看她,她不在乎。 但他这么说出口的时候,她的心还是有点被刺痛。 他并未否认。 传闻是真的呵……他用王爷的地位强权,逼走了李煊。她的力气宛若瞬间被抽离出去,仿佛酒意涌上她的头脑,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反正你想要的名分本王已经给你了,至少你要维持本王对你的兴趣。”他捧起她的脸庞,压低嗓音,温情脉脉,黑眸的轻笑,却更令人寒心。 是啊,对她……身子的兴趣。 她需要把他当成是天,需要用自己的情感自己的笑靥自己的恭顺去供奉这片天。 而这样所谓的对待玩具一般的兴趣,又能维持多久呢? 一年?还是两年? 没有感情的夫妻,不过一步步走向陌路,她站在原点,就已经看到终点。 “王爷碰了我,不怕脏了你的手吗?”她幽幽地伸出手去,触碰他俊美无俦的面容,纤细玉指停驻在他的棱角之上,察觉的到他的真实,她瞬间失了所有笑意。 曾经的美梦,突然那么沉重。 她的这一举动,无疑是火上浇油。 眸子一凝,他猛地扼住她的手腕,不顾雪儿的呼喊,将她生生拖拉进雪芙园,“砰”,大门一关,他将她狠狠推倒在床沿。 如果只为了激怒他,挑衅他,他今夜就成全她。 后脑被撞得生疼,她迷迷糊糊被摆弄着,终究被他毫无情感的撕扯逼得不得不惊醒了,他异常迫切地撕开他的衣裳,宛若饥饿的野兽撕裂开一头毫无反抗之力的弱小猎物。 不管她的用意如何,他的确想要了她。 哪怕他目的不纯才娶她,不过她早已是他名正言顺的妾,他对她莫名的渴求也是理所应当。她在塞外的过去他不必耿耿于怀,正因为他根本不在乎! 她因为疼痛而紧紧皱着的眉头,却意外地激起他内心的火焰,他猛地俯下身去,封住了她的唇,让她连半点声音都发不出,只能完全吞咽下去。 双手在她纤弱却依旧玲珑的身子上探求餍足,他的黑眸宛若威胁一般逼视着她,让她停止所有不切实际的反抗。 他全然不带半分怜香惜玉的爱怜,猝然一手探进她的蓝色襦裙,她的拒绝,更让他不悦阴骛。 她的眼底闪耀着微光,宛若月夜之下的水面,他不懂她的颤抖,只是厌恶她作假一般的拒绝和后怕—— 唯独她一个人明白,她是真的后怕。 那几年是难忘,但从来是她一个人沉陷其中,最后的刻骨的孤独,也必须她一个人来品尝。 那一杯用年少时光酿成的毒酒,终须要她饮鸩止渴。 缓缓的,她松开了紧抓他臂膀的手,缓缓的,她也闭上了眼眸,缓缓的,她放弃了挣扎……。 他吻的越深越紧窒,她却越来越无力。 她衣裳凌乱,情迷意乱,紧闭着眼眸,鼻端的呼吸,却也渐渐平息下来。 她在他的怀中,在他炽热滚烫的胸口,醉过去了,睡过去了。 总是清醒着,觉得累了,这回,想要好好糊涂一回。 “如果不是你,那该多好……。” 她的呢喃梦呓,传入他的耳边,他即便体内的火海还未彻底熄灭,却也只是沉着俊脸坐在床沿,冷冷淡淡睨着她。 如果不是他。 眸光一闪,幻化为更加生冷的颜色,他的视线锁住她即便沉睡也无法舒展开来的眉头,眼角汇出的湿润,宛若清澈玉珠。 他从未好好看过她。 她微笑的模样,雀跃的模样,黯然的神情,落泪的神情,心酸的姿态,痛苦的姿态……。他都不曾仔细瞧过。 更不曾想过,她闭着眼安睡的时候,也居然是皱着眉头的。 酒醉的浮红,胜过这世上最上等的胭脂,为她白皙的肌肤,上了层妩媚的颜色。发丝在鬓角微微卷曲,遮挡了小巧的耳垂,顺着目光下滑,他注意到穆瑾宁因为激烈的吻而愈发红润丰盈的唇,不若往日粉嫩娇弱,更添女子的俏丽。 今日算是她归宁之日。 心中积压了许多事,才使得她将自己灌醉失态? 他却觉得今夜的她太过熟悉,仿佛以往的崇宁,就站在他的眼前。她敢说敢言,趾高气扬,什么都无法阻挡她宣泄自己情绪。 他什么都不曾说,只是他的手掌,贴着她的面颊,眼底深不可测。 他想要的,那一刻突然淡忘了。 传闻,是他利用手段逼走李煊。 他不曾否认,她的误会,却也不曾令他无谓。 一拉帐幔,眼底覆上重重的阴沉颜色,他猛地起身,头也不回离开。 ……。 本书由本站首发,请勿转载! 039 自尽 “王爷又没来……。[.超多好看小说]天色不早了,王妃,还是早些歇息吧――”代儿在门外观望了许久,为难地转过身来,朝着端坐在梳妆镜前的沈樱说道。 “王爷去哪里了?不是忙完了国事?”沈樱淡淡问了句,伸手拉了拉自己脖颈上的翠玉珠链。 代儿站在不远处,轻声说道,小心翼翼,生怕沈樱再次迁怒。“方才丫鬟说,看到王爷进了雪芙园。” 沈樱闻到此处,蓦地转过头来,面色生冷。“王爷去那个地方,未免太勤了。”算来自己嫁入王府,也已经一月有余,原本笃定王爷只会冷落穆瑾宁,没想过最近他却频频出入雪芙园,甚至大门一关,谁也无法窥探他们。 这样下去,迟早会传来坏消息,不管王爷对穆瑾宁有无感情,一旦穆瑾宁怀上王爷的子嗣,自然鸡犬升天,占了上风。 她今夜精心准备,沐浴更衣,擦了香泥,等了王爷足足一个时辰,没想过居然让穆瑾宁讨了个甜头。 “归宁那日,王爷也不曾陪我回沈家,近来我也有种感觉,仿佛王爷离我越来越远了。” 沈樱缓缓说着,对着镜子将脖颈上的串珠取下,丢在首饰盒内。 因为沈洪洲虽然在朝廷中也有一席之地,也有众人跟随,唯独面对这个乘龙快婿,沈洪洲都不敢拿出丈人的架子,恨不得双手供奉这一尊活菩萨。(.无弹窗广告) 往后,哪怕王爷不在锦梨园过夜,也决不能成全穆瑾宁。 她得不到的绝佳机会,更不会送给自己的敌人。 表姐熙贵妃说的很对,穆瑾宁淡然如兰的伪装下,一定藏着狐媚男人的本事,她若不想输,就只能将穆瑾宁狠狠踩在脚下。 “宫里的马车已经停在外面了,郡主。” 雪儿一脸欢喜,疾步走入房内。 穆瑾宁眼眸之中,是一片平静,昨夜虽然醉酒回府,却也逃过一劫。唯独用酒水,灌醉自己的神智,她才敢在他面前如此失态。 他整整一日不曾出现,却是在黄昏前传来太后的口谕,让她进宫陪伴。 刚刚走入宫门,穿过小径,荣澜姑姑迎面而来,朝着穆瑾宁说道:“我正好要去膳药房取回一些东西,不如你在这儿等等?” 穆瑾宁绽放笑意,轻点螓首,跟随荣澜走到膳药房前面的花园内,驻足等候。 片刻之后,一位约莫四旬的圆脸宫女,观望着穆瑾宁,蓦地眼神一沉,步步逼去。穆瑾宁不经意抬头,凝望着这个陌生宫女,在心中揣摩她是来自哪个宫的人,她身着灰蓝色的宫装,一时难以想到她的出处。 宫女的脚步,停在不远处,仔仔细细打量着穆瑾宁,让她察觉几分不悦。至少在宫里,毫无地位的宫女宫人,是不敢用这种眼神审视她的。 宫女虽然上了年纪,但眉眼之处,却也依稀看得出,年轻时候也曾经有着清秀面容。只是她的身上,阴冷的气息太过浓重,让人早已忽略她原初的美丽。 她并未对穆瑾宁行礼,径自开了口,冷幽幽地说了句。“你,就是崇宁郡主吧。” 在宫里认得自己的人是不少,穆瑾宁正想开口发问,她却又说了句,自报家门。“我是以前跟你娘一道入宫的人,你可以叫我如姨。” 娘亲曾经是宗室推入皇宫的秀女,眼前这个女人,也是当年的秀女?! 穆瑾宁蹙眉看她,她不愿过早相信任何人。更别提,这个不请自来,来历不明的人。 “难道你就没有想过,你娘,并不是病死的么?!”察觉到穆瑾宁的狐疑,宫女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笑容,冷冷清清地瞥了她一眼,丢下这一句。 “你说什么?”穆瑾宁心猛地一沉,仿佛全身的血液都瞬间凝固。她蓦地走到宫女的面前,面色死白,喝道。 “你怎么敢在我面前胡言乱语!” 哪怕她失了风光,也决不能让一名宫女来谈论自己的娘亲,谈论死去之人! 脚步都不曾往后挪动一分,她仿佛一分不怕后果,宫女看着穆瑾宁的眸光,依旧是冷冷淡淡的,更深的,仿佛是一种怜悯。 她从未知晓,也不愿相信,这名宫女是知道内幕之人。甚至不想知晓,那所谓的内幕!她的手脚发冷,仿佛瞬间坠入冰窖。 “如意!”荣澜端着锦盒,从药膳房内走出来,见到眼前这一幕情景,更是勃然大怒。她风风火火走到那名宫女面前,肃然训斥道:“你怎么会到这儿来?还不快回去。” 宫女见荣澜叱责了,也只是淡淡瞥了穆瑾宁一眼,随即低着头离去,再无纠缠。 “如意跟你讲了什么话?你可千万别当真,她当初得罪了皇后,所以十八年来一直是个毫无品级的宫女。更是被派往冷宫,服侍一些失宠的妃嫔,人也变得孤傲难以亲近,甚至常常说些疯言疯语,宫内几乎无人跟她交谈的。” 荣澜笑着,与穆瑾宁一道走向润央宫,在半路上,她说的仔细。 那淑雅曾经是皇后身边的红人。而这位如意,却得罪了皇后,在冷宫当下人。 如意的话,可信吗? 穆瑾宁声色不露,强压下内心的起伏,微微提起裙裾,跨入门槛,走入内室去。 “怎么这么迟?”太后眉眼带笑,望着荣澜与穆瑾宁,徐徐说了句。 荣澜姑姑低了头,沉默不语。 太后察觉到了异样,对着面色苍白的穆瑾宁,这般问道。“有什么事?” 荣澜姑姑先开了口:“方才在宫里,遇到了如意。她缠着崇宁郡主,被我训走了,所以耽搁了时间。” “孩子,你的脸色,还真是难看。”太后眼底多了几分沉寂,走到她的面前,挽住她的手,轻声安慰。“既然如意都跟你说了,那哀家也不能继续瞒着你了。” “太后娘娘――”荣澜猝然呼喊一声,想要阻止。 太后松开了手,转过身去,一步步走上台阶,坐在最高处的雕花长榻上。她的眼底,深沉莫测。“纸,是包不住火的。” 穆瑾宁沉着脸,眸光一闪,藏在衣袖之内的双手,猝然收紧。 “你娘亲,的确并非病故,而是――”太后将幽深目光,直直刺入她的眼底深处,逼出两个字。“自尽。” …… 本书由本站首发,请勿转载! 040 秦王的喜事 仿佛心底被无数根尖利又冰冷的针刺着,穆瑾宁的双眼蒙上一片迷茫,蓦地胸口一片火辣。[.超多好看小说]她咬着唇,猝然站起身,再也坐不住了。 太后倚着软垫,仁慈眉目上,染上决绝和威严。“十万分个愧疚,觉得自己无颜面对蒙在鼓里对她宽待的郡王,为了自己婚后还失了妇德,所以不想再留下来。” 实在听不下去,仿佛呼吸都要被阻断。她口鼻一酸,猛地呼喊出声,不顾自己的仪态:“不可能!我娘不是那样的人!” “别人的话你可以不信,身为女儿,想要维护自己的生母,也可以理解。但哀家的话,你也不信么?”太后睇着她,淡淡说出这一席话,眼底的冷然,却让人无法质疑。 话锋一转,太后转动着手掌之内那两颗东海明珠,面色不变。“当年皇帝为那淑雅心动,那淑雅自然也为皇帝倾心。” “若是如此,为何秀女出身的娘亲,不曾被选上?哪怕名分卑微,也绝不会――”也不会,委身与爹爹。眼底一片濡湿,穆瑾宁红着双眼质问。 “好,哀家就全部告诉你听。当年选秀的时候,正赶上皇后有孕,皇帝与礼官商量名单的那一日,皇后小产了。”太后谈及往事,面容上也难掩几分悲痛。她微微顿了顿,苍老声音愈发沉重低哑:“是个龙子。” “皇帝丧子之痛太过悲切,当下就抹了所有名单,那年不曾选任何女子入宫,只为了宽慰皇后。” 那淑雅也在其中。 闻到此处,穆槿宁早已没有任何表情,她身处在何地,几乎也快要忘记。只是她麻木怔怔,眼底的酸涩像是火海掠过草原之后滞留下来的荒凉。 “在皇后身边伺候了一年有余,皇后对她信任有加,虽然那家也是官宦大户,但毕竟几十年来早已没落。(.无弹窗广告)为她找了户人家,便是穆家郡王。嫁去三年,她便为郡王生下一名女儿。只是没想过在阴差阳错的时机,再度在宫中与圣上相遇,旧情难忘,才会一时无法把牢自己的心,忘了自己当下的身份――” 她扯不出一句话,去形容这些荒唐。太后的话像是魔障,直到她浑浑噩噩回到王府的第二日,还无法从耳边彻底抹去。 她从未如此彷徨过。 心乱如麻。 失魂落魄, 这整整三天,她做不了任何事。今日起风了,雪儿给坐在庭院的穆槿宁披上外袍。 雪儿刚走,穆槿宁又再度拾起手边的绣图,绣花的银针刺到手指数次,她也察觉不到疼痛。 下一刻,她放下绣图,却又不知该用何事打发时间,她定定望着某一处,如今已经是夏日,草长莺飞。 突然想要去看看娘亲,为她的坟墓上,拔去疯长野草。 她的痛苦,是她也无法说服自己,爹爹会是娘亲爱着的男人。 因为无法保住自己的心,才选择抛弃一切?嫁给不爱的男人,皇室上位者又无法容忍那淑雅的动摇,无法容忍那淑雅的……“丑”。 他许久不曾去雪芙园,只是忙完手边的事,他的脚步,还是不自觉来到了这里。 他站在院门之外旁观,她像是一具行尸走肉,眼底没有光彩,脸上没有表情,身体里――没有灵魂。 哪怕他走到她的身后,她都不曾察觉,她刚刚放下绣了一半的绣图,他瞥了一眼,针脚都乱了。 她的指尖细微的坑洞和血点,让他的眉头,愈发纠结。她就用这么差的精神,居然还在刺绣,将自己的手刺到千疮百孔?! 她很不对劲。 他的俊颜紧绷,骤然从她的身手环住她的肩膀,握住她的双手。他的眼神突地沉下去,她的双手发冷,哪怕他握的越来越紧,手还是在颤抖。 她缓缓回过神来,转过身去,他的身影映入眼帘,却无法激起她的情绪。 她已经分辨不清,什么是假,什么是真了。 那样的女人,怎么会是她的娘亲?怎么……。能是她的娘亲!她和爹,是被那样的女人,狠心抛下了吗? 她的世界,在顷刻间崩溃。 她定定看着他,不行礼,不开口。 秦昊尧第一回看到她的眼底,明明有他的影子,却更像是她看不到他的茫然。他察觉不到她双手的温度,更察觉不到她眼神的温度。 “你也知道么?”很早之前,他也知道了吗?所以他才那么鄙夷,那么轻视,那么不以为然? 她仰起脸,幽幽地问了这一句,胸口的疼痛,仿佛要让她昏死过去。 穆槿宁的绝望,像是一种毒药,也侵入他的体内去。 皱着眉头,他猛地松开手,她的双手毫无力气地下垂,落在膝盖处。 眼波一闪,她动人面庞上,染上几分沉默,几分冷淡。 她恨了三年的皇室,他们的苛责,便是因为娘?! 皇帝的迁怒,更是与娘亲脱不了干系的。 “王爷,王爷……。”代儿急急忙忙走入院门,仓促朝着秦昊尧俯身行礼。 “什么事?”他沉着脸,转过身来。 “王妃从早上就开始呕吐头晕,奴婢斗胆请王爷回锦梨园看看,大夫还未上门,王妃很是难过。”代儿面露愁容。 “王爷快些去吧,别耽误了好事。” 穆槿宁淡淡说道,朝着秦昊尧欠了个身,随即走入房内。她是清楚的,沈樱身体不适,只怕是――有喜了。 新婚一个多月,也是时候了。 他察觉的到她的意兴阑珊,却无法刺探到她的酸楚,她毫不挽留他,甚至识大体地要他去看沈樱,为何竟让他如此不悦? 这种不悦,飞速蔓延,竟也盖过听到沈樱或许有喜的愉悦? “准备准备,我要进宫。” 她无心顾及沈樱,只不过若是沈樱怀上孩子,她往后的日子更不好过罢了。她刚踏入房内,猝然眼底生出无穷森冷,朝着雪儿说道。 在花园旁的假山口等候了不少时候,才听到脚步声传来,穆槿宁凝望着那个宫人,淡淡笑了笑。 “钱公公,如意的事怎么样?” “这三天她并不在冷宫当值,我替郡主四处问过了,竟也没人知晓她如今的去处。”钱公公的话,更让她生出狐疑。 “在宫里这么忙,我还来麻烦你……。”她眼眸一闪,将手中的银锭,塞入宫人的手内。 这就是宫里的规矩。 宫里的人,要么认脸,要么,认银子。钱公公是她在宫里相识许多年的宫人,但照样不能让人白跑一趟。 公公将银子收入袖口,也不推脱,说道。“这说哪儿的话呀,没办法帮到郡主,过些日子,我会再去别的宫里探听。” 目送着公公离开的背影,穆槿宁的眼眸一沉,面色覆上一层漠然。 她不能相信任何人。 包括圣母皇太后。 若太后说的是实情,是真相,为何如意竟然消失了?如意是生是死,都无人知晓。不过,无论她是生是死,这三天怕是早已承受了太后的惩戒。 要她死心,任凭王室践踏,除非――她亲自将真相,从地下挖出。 她从假山边顿足些许时候,雪儿四处观望之后,才疾步走来。 “去景福宫。”穆槿宁眸光一闪,朝前走去。 “这阵子很少看到熙贵妃,在忙什么?”皇后站在窗前,打量着庭院内停在水面那一只蜻蜓,看它扑翅。“都不来找本宫下棋了,还真有些想念她。” “听说传了宫内的舞师,关着门学习新舞,这两日谁也不见,只是见了秦王妃。”海嬷嬷候在一旁,这般回答。 “想必是要在皇上生辰上表演,重新让皇帝看看她,赢得宠幸罢了。”皇后的眼底覆上笑意,却毫无温度。“皇帝刚对真贵人翻了两回牌子,她竟就不安起来了,也真是没什么耐性。” 当年熙贵妃是用曼妙舞姿换来出众的宠爱,不过故技重施,就能胜出?!皇后无声冷笑,眼底的蜻蜓的翅膀上沾了水太重,飞不起来,在水面挣扎,笨拙可笑。 “娘娘,不知您是否也为皇上准备了贺礼?是否也跟往年一样准备?”海嬷嬷问了句。 “本宫也在宫内也很久没有看过像样的舞了,不如就追随熙贵妃,学学她也不妨。”眼底迎来了新的风景,皇后注视着穆槿宁,突地眼神一沉,一抹深不可测的笑,在嘴角扬起。“这个人跳的舞,一定比熙贵妃那东施效颦来的精彩多了。” 歌若天籁。 舞若翩蝶。 皇上想看的,至少是这等水准。 皇后的笑容蓦地敛去,嗓音阴冷。“熙贵妃进宫才几年?这宫里没有任何一个女人,比本宫更了解皇帝。” 熙贵妃要出头,偏偏她不会让她如愿。 。……。 本书由本站首发,请勿转载! 041 真相大白 “崇宁郡主到了。[]”海嬷嬷悄声道。 “崇宁参见皇后娘娘,给娘娘请安了。”穆槿宁清澈的嗓音,在不远处传来。 “快来――”皇后神色一变,转身微笑,几步走到穆槿宁面前,直视着她的双眼,柔声问道。“在秦王府一切安好吧。” 穆槿宁垂下眼眸,浅浅一笑。“多谢娘娘关心。” “还没有好消息么?”皇后压低嗓音,宛若关切,在穆槿宁耳边低语一句,见她轻摇螓首,不免劝诫一句。“你可要抓紧了。” 拉着穆槿宁的手,皇后缓步走入内室,海嬷嬷早已备好了棋盘。 “这些日子都无人到景福宫陪本宫下棋,你来了,就陪陪本宫,解解闷。” 将手中的白子,在手心之处摩挲着,穆槿宁不露声色:“娘娘有心事吗?” “不算心事。”皇后下了一枚黑子,停下来观望穆槿宁的走棋,娓娓道来。“还有半月,就是皇上的生辰,本宫想给皇上献上一份特别的礼物。” “崇宁可以为娘娘做些什么?”穆槿宁挽唇一笑,轻声问道。 “你会帮本宫吧。”皇后的视线,落在手边的圆筒之内,里面满满当当都是黑子,与穆槿宁手中的白棋,相映成辉。 “能为娘娘效力,自然是崇宁的荣幸。”穆槿宁的眼眸清亮,闪耀着微光,这一句话,说的及其贴心。 皇后笑着点头:“对了,你来本宫这儿,不会只是来请安吧。” “老祖宗已经告诉我,我娘的死,更觉愧对娘娘对崇宁的恩情。今日前来,是特意跟娘娘请罪的。”穆槿宁没了笑意,放下手中棋子,作势就要跪下。 “快起来。”皇后伸出手去,阻止她下跪行礼,她眼神一暗,示意海嬷嬷带着其他宫女褪下。“这事并不光彩,知道的人也不多,本想压着,没想过你竟也知道了。” “过去的事,就让她过去吧,对你娘亲与你,本宫也有愧疚。只是本宫位于六宫之首,是后宫统帅,行事起来,是千万人在看着的。”伸手抚上穆槿宁的面颊,皇后颇为动容。 穆槿宁默然不语,最终点了点头。 “别说这些沉重往事了,人总要往前看。”她挑起穆槿宁的下颚,眼底写满宽恕笑意。“抬头,你还是笑起来好看。” 她闻到此处,眼底的黯然一扫而空,扬起粉唇,温婉微笑。 “记得你小时候常常在本宫面前跳舞,本宫想叫你学舞,在皇上生辰那天,表演给皇上看看。”皇后微微皱了皱眉头,低低的叹息,从唇中溢出。“好久不见圣上宽心笑过了。” “只怕崇宁不是跳舞的料。”穆槿宁说的谨慎。 “本宫绝不会看错人的,你身子软,悟性高,小时便有天分的。”皇后拍了拍她的手背,眼底炽燃,满怀期望。 “那崇宁就试试看。”穆槿宁抬起眼眸,笑意绽放,容颜上多了几分光彩。 “你去给崇宁选一位舞师,往后只要崇宁一有空,就到景福宫来教学。”德庄皇后别过脸,对着端来茶点的海嬷嬷吩咐。 与皇后下了几盘棋,皇后留着穆槿宁,一道用了晚膳,她才得以离开。与雪儿一道走在月光下,穆槿宁面容上的笑意,转瞬即逝。 还未走到宫门,猝然从后头跑来一个宫女,仓促之间,将手中的一张叠的四四方方的白纸,塞入穆槿宁的手中。 “郡主,奴婢送来这封信。” “慢着!”穆槿宁皱着眉头,扫视一眼,四周并无人经过,她起了疑心。“谁让你来送信的?” “请郡主收下,奴婢其他的,一概不知,什么也不能说……”宫女低了低身子,再度跑开,很快融入夜色之内。 “郡主,这不明不白的东西,还是别收下的好。”雪儿低声劝道。 穆槿宁却五指一收,摇了摇头,藏入衣袖之内,再度朝着宫门走去。 一进雪芙园,雪儿急忙将门关上,将烛点亮。穆槿宁打开那张信,凑到烛光之下,细细地看。 字迹歪歪扭扭,称不上有力,更说不上娟秀,若不是刻意为之,便是那写信之人,根本无力写字。 她眼眸一沉,将信上内容,在心底读出。 读完这封信,穆槿宁身影一晃,面色惨白如纸,落款处,是如意二字。 她猛地将信纸探入烛火上,亲眼看着这封信被燃烧成灰烬,飘落在桌角,才扶着桌子,坐在一旁,一动不动。 你不知道自己是在为虎作伥么? 她似乎听得到如意,用及其冷淡的嗓音,逼问自己。 你都中了他们的计了。 如今也只能将计就计。 她需要如意。 这宫里的任何人,不过为自己找借口,是不可能说出真相的。 但她看到如意这封信的时候,如意应该早已与她阴阳相隔。 寥寥数字,却说出大半不为人知的真相,这封信只能藏在她的心里,决不能留在世上。 圣上当年宫内再遇那淑雅,旧情又燃,只是淑雅决裂拒绝,龙颜大怒,动念强求入宫,不得,为保一家,淑雅以死明志。 当年,如意跟在皇后身边,前往郡王府的时候,亲眼看到淑雅的死状,察觉不是急病,而是服下了剧毒砒霜。 她的手,紧紧攥着那封信留下的灰烬,仿佛火焰还不曾熄灭,在她的手心烫着。穆槿宁的眼底,像是要流出血来的通红可怕。 娘不是病故,而是被逼死的――被太后,皇后,皇帝,被他们一个个逼死的! 被秦家皇族逼死的! 喝下砒霜的时候,等待死亡的时候,她该多痛苦啊……。单纯的夫君,年幼的女儿,她不想舍弃,却只能舍弃。 只是不想让他们父女,成为全天下的笑柄。 他日圣旨一下,就什么都来不及了。唯独她死了,圣上才不会追究,才会放过一马。 穆槿宁紧紧咬着唇,五指深深陷入圆桌边缘,用力之深,让指甲都崩裂,十指连心,痛瞬间蔓延到周身。 胸口的负重,几乎将她压成粉末。 她如何知晓了真相,还要留在这里? 她如何可以心甘情愿成为秦昊尧的女人? 但她又如何当做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想? 皇帝的苛责冷漠,皇后的伪善深沉,太后的仁慈假面,都让她如何吞得下去这一口气?! 她当然不能为虎作伥,否则,娘亲死的太过冤枉。 另一边的锦梨园,却也不曾熄灭烛火,屋子内灯火通明,沈樱坐在床头,面色阴沉。“讨喜不成,反遭厌恶,到底谁让你这么快嘴的!” 代儿跪在床前,低着头,哭声说道。“奴婢也是见王妃频频呕吐,以为是有好消息了,才会去叫王爷来的――” 谁曾想过,大夫把了脉搏,却说是沈樱胃气滞留,只需要调理一下,就能痊愈。当下秦王的面目生冷,虽不曾发怒,却也一字不说就拂袖而去,徒留满室尴尬。 “你以为?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王爷动了气,最近难道还会来我这儿么?都是你这个蠢货坏的事!”沈樱狠狠瞪了代儿一眼,别过脸去,“我懒得动手,你给我自个儿掌掴,什么时候觉得反省了,再停下来!” 代儿闻言,即便满腹委屈,也只能伸出手,重重掌掴自己的脸,清亮的掌掴声回响在安静的屋内,直到打了十多个巴掌,沈樱才转过脸来。 “出去,别吵了我歇息。” 操之过急,讨不到便宜,反而错失良机。实在可恶。 ……。 本书由本站首发,请勿转载! 042 深夜 “王爷还在书房?”从走廊缓步走来,穆槿宁披着水蓝色外袍,提着食盒,悄声问了句。(.无弹窗广告) “是,郡主。”王镭依旧守在书房外,毫无松懈。 穆槿宁淡淡一笑,开了口。“替我开开门,我想送些宵夜进去。” 王镭点头,将双门推开,目送着穆槿宁走进,再将门掩上。 听到门外的说话声,秦昊尧合上手中的册子,抬起俊脸,直视着眼前的穆槿宁。她黑发披散在脑后,玉色长裙之外批了件蓝袍,眼波流转之间,也是一派清新温婉。 “妾身觉得天气闷热,为王爷熬煮了清淡解乏的绿豆粥,王爷喝了再忙吧。”她的唇边扬起笑花,打开食盒,端出一碗粥,还有两碟小菜。 “放着吧。”他冷冷瞥了一眼她端着的绿豆粥,她手背上的烫伤痕迹变得很淡,约莫再过几日,就不复存在。 “王爷慢用,那妾身就不打扰了。”穆槿宁提着食盒,微微欠了个身,随即转身。 “你在鸣锣镇生活过?”秦昊尧眯起黑眸,目光将她整个纤弱身子锁住,见她停步不前,他也站起身来,冲着她走过去。 穆槿宁猝然身子紧绷,察觉的到后背上那片炽热目光,端着的沉默过后,她才缓缓转过脸来。 “王爷说的没错。” 他审视着她淡然从容的面容,冷声说道:“典卖了芙蓉图。” 她不曾露出半分窘迫,却是浅浅一笑,说的万分自如,仿佛那是说着别人的事。“一度揭不开锅,一文钱都拿不出来,索性就把画卷换了银子。” 秦昊尧眸光阴沉,愈发咄咄逼人。“那个男人呢?连你们母子,都养不活?” “过去的事,我不想再谈。”穆槿宁眸光一闪,面容上的笑意,却依旧动人。(.好看的小说)“请王爷谅解。” 她的拒绝,写在眼底。 在塞外那几年,是她闭口不谈的曾经,更是她人生的死穴。无论是谁去揭开,她都不会容忍。 秦昊尧不曾再问下去,绕过她,坐在圆桌旁。 “坐。”他抬眼,已然下了命令。 穆槿宁凝视着他,内心的激动愤慨,却越来越嚣张,她花去太多力气,才将那些烫人的情绪,生生压下。 秦昊尧紧紧盯着那双眼眸,说不清为何,她的眸光闪动的动人姿态,居然让他无法再迁怒。“昨日沈樱的事,你想必也听说了。” “王爷不必失望,王妃很快会怀上孩子的。”她微笑,说的诚挚恳切,让他嗅不到半分嫉妒侥幸味道。 “你呢?”他俊眉紧蹙,目光深沉,霸道的口吻,依旧让人很难忽略。 她闻到此处,陡然眼神一晃,却又压抑内心起伏,过分安静地坐在他对面。彼此沉默了许久,久到连她都快无法迎上他深不可测的黑眸,久到她都无法预料,他在想些什么。 她呢?她早已不期待他的宠爱怜惜,更没想过要为他生儿育女。 秦昊尧的面色依旧冷沉,只是胸口复杂的情绪,在作祟。“在关外,都没想过本王?” 她眼底的笑,瞬间崩落。她从未想过,他会在三年后,询问一句。她以为,他从不在意的。 “想……。最艰难的第一年,每天想,日夜想,只要一停下手中的活儿就想,想的心都痛了。”穆槿宁垂下眼眸,眼底虽然刺痛模糊,她却强忍着,不让眼泪落下。 牵牵绊绊的感情,直到那时候,她才彻底斩断。 而命运操控着她的情感,直至如今,她看着他,心里没有爱意,只有……恨。 “后来――就不想了。”她抬起那双眼眸,清澈全然不见,只剩下墨黑的颜色,她牵扯嘴角的苦笑,看来愈发令人心疼。 她的话,很难再让他轻易忽略。他厌恶崇宁许多年,也是抱着这般的不纯目的才愿意娶她,但日子一长,他们之间有什么,在默默变了。 他从未去理解她。 他从未看清她的心。 喉头一紧,他猝然起身,走到她的身前去,他的高大身影挡在她的面前,仿佛眼前一黑。 她扬起小脸来,眸光闪烁,仿佛最迷人的姿态。她宛若一个妖精,拥有最清澈的姿色,白璧无瑕,却藏匿着诱惑的毒源。 俯下身子,他双臂将她圈在怀中,胸口炽燃的心,恨不得将她都融化。 他抱的她很紧,很痛,宛若千年寒铁,她哪怕想要挣脱,也无法挣开。 他的吻,落上她的唇,她闪开,他愈发不悦,扳过她的小脸,吻的更深更狠,她的温顺恭从,却暗暗激起他体内的火热。 他比任何一次看到她,更想得到她。 得到她的一切。 无论出于何等的目的。 他把她逼入书房帘子后的床榻之上,不知她如何影响他,是那句想的心都痛了,还是那句后来就不想了? 他再度吞噬她的呼吸,大手探入她的丝绸衣裳之内,扯下她里衣之内那件肚兜,用力抛了出去,急于铲除任何障碍。 他激昂又急躁,热烈的渴切,仿佛他还是十七八岁的少年。 胸前一凉,穆槿宁躺在床榻之上,蓦地紧闭双眼。 如果将她整个人,将她的身体,献给他,曾经是她的夙愿。 为何如今,她的心里并不充盈欢愉,而是――他的每一回触碰,每一次亲近,都像是一刀一刀往她最柔弱的心头割?! 如果就这样,让他解开一切误解偏见,会是最好的结果? 弓起身子,她睁开眼眸,深深凝望着他。 她的眼底,满是期盼,她以唇贴上他的,眼底闪耀微光,泪水仿佛瞬间就要溢出眼眶。 他并不喜欢她单纯又热情的心,偏偏如今,他不能确定,当年崇宁纯真的心没有变化。唯独这般紧紧拥抱她,他不顾理智,恨不得将她整个人,都嵌入自己的体内。 “王爷――”她低声唤着他,他的胸膛那么炽热,她的本能是害怕,却又因为他,不会过分的害怕。 她此刻的心境,或许很快,他也会懂。 她的眼泪,充满辛酸的眼泪,全部在胸口汹涌澎湃,满满的,炽热的,一直淹到了脖颈,淹到了鼻尖,淹到了眼眶,仿佛她整个人,都要沉溺下去。 早已不会再为他沉迷偏执,早已不会再为他做任何傻事,早已不会再为他去欢喜伤心,但她终究还是要把自己给他。 此刻,她不在乎谁错谁对,用尽所有的力气所有的元气去迎合他,配合他。 心跳加快,他的手掌从她面颊上缓缓落下,游离在她的脖颈之上,她的肌肤上,仿佛被热烈烫的发挥着粉红娇艳光彩。 她一刻间有种恍惚的感觉,仿佛回到好多年前,她懵懵懂懂,不知为何总是想要看到他,看到他,总是小鹿乱撞的砰然。 他的俊颜一低,猝然扯开她的衣袍,在此刻他已然顾不得怜惜衣料,撕裂袍子的声响刺入她的耳中,她身体一僵,她的眼底猛地蒙上一层灰暗,紧紧咬着下唇,仿佛在极力忍耐着。 她努力克制,压抑――内心油然而生的厌恶和抗拒。 十指一收,她别过脸去,陡然抓紧身下的被褥,他早已解开华袍,颀长精壮的身躯展现在她的眼前。他攫住她精巧的下巴,嗓音中带着诱人的低沉磁性,他的黑眸之中藏着几分不悦。 “睁眼,好好看着。” 她听他的话,默默望着他,望着这一个,曾经日日夜夜都想过,盼望过,喜欢过的男人―― 他欺身向前,宛若神态优美高贵的的丛林野兽之王,他逼近她的眼底,霸道不容人拒绝。“往后,你就是我的女人。” 躺在他身旁,这一夜,她无法安眠。 身上任何一处,似乎都还残留旖旎拥抱之后的炽热体温,但她的心,却并不觉得温暖。 她也觉得痛,那是跟以往身子上受过的疼痛无法相提并论的撕裂,他的激切,从他的身体,感染到她这一边来。 她从不知道,男女之间,可以如此亲密无间。 她更不曾想过,他会用那么强硬的臂膀,将她搂在他的胸口。 她年少无心招惹铸下大错,时隔多年,他居然可以容忍她在他的身边安睡。 在狩猎场的虎豹也是如此么?逮着了猎物,咬了一口,就丢在身边,反正濒临死亡的弱者,是无法反咬自己的?! 他在她身上宣泄了太多,她望着他俊美侧脸,面色苍白,缓缓转过脸去。手掌无声滑过身下的床单,她坐起身来,不远处的蜡烛还未熄灭,昏黄的光耀,落在床榻之前。 微微挪动身子,干净的单子一寸寸映入她的眼帘之内,她睁大眼眸,受了惊吓,蓦地跌倒在床脚。背脊紧紧贴在冰凉的墙面之上,她面色愈发难看。她不敢置信,双手探了出去,反复抚摩,双眼满是惊慌失措。 ……。 ------题外话------ 额,今天的情节有了大反转,也是注定她对秦王改变情绪的一个关卡,为毛亲们这两天没啥反应撒,没有留言好苦逼啊…。 本书由本站首发,请勿转载! 043 老天都不帮她 “怎么起来了?”秦昊尧不曾深睡,睁开眼,单手支起半裸身躯,淡淡睇着她。他的嗓音比起往日更低沉一些,难以掩饰疲惫。 她蓦地低下头去,默然不语,不敢看他,生怕他察觉到她的慌张和异样,藏在身后的右手,却像是扎了几百根针那么疼。 “书房的床太小,生怕王爷无法睡好,妾身还是先回雪芙园吧。”她稳住自己的身子,压低嗓音,轻声说道。 “过来。”他冷声道,见她依旧缩在角落,语气不免有些不耐。 她强颜欢笑,忍着全身的酸痛,重新坐到他的身畔去,他长臂一伸,将她拉到自己怀中,继而再度闭上眼。 这样的话,就不会狭窄了吗? 只是她早已不确定,她的心里,除了仇恨,还会容得下别的人么? 她的心,才是最狭隘的地方。 听着他近在咫尺的心跳声,读着他均匀平静的呼吸声,她的心里,却只剩下一片寒意。 她本以为,上天安排他解开她的秘密,至少将她从中救赎出来。 原来,老天都不愿帮她。 紧紧闭上眼去,穆瑾宁狠狠咬紧牙关,哪怕周身的剧痛,也无法盖过这般的绝望。 秦昊尧醒来之后,下了床,身边位置早已空了。书房外传来动静,他撩开帘子,从内室走了出来。 “王爷,洗把脸吧。” 她弯腰,端着金盆,轻放在木架上,柔声说道。(.好看的小说) 他洗漱过后,坐在桌旁,她眸光闪烁,随即归于平静。“我已经吩咐下去了,下人会马上送来早膳。” 他却自顾自端起那一碗早已凉透的绿豆粥,就着两碟精致小菜,吃了起来。 “王爷,粥隔了夜,还是别吃得好。”穆瑾宁猝然伸出手去,想要拦下来。 “不是你亲自熬的吗?”他却不曾让她抢过手中的碗,黑眸扫了她一眼,说的近乎冷漠。“天气热,吃些凉的正好。” 她沉默着,不再说话,目睹着他将那一碗绿豆粥吃下。 他对她,从来都是不冷不热的,有时候甚至极尽苛责冷漠。只是他愿意喝下她煮的粥,却让她冰封的心,突地涌入几分短暂的暖意。 或许他从来就不是温柔体贴的男人,皇族的身份地位,更让他天生就具备漠然冷静的性情。对此,她向来是清楚的。 避免迎上他的目光,她旋了个身,到一旁取来叠的整齐的朝服,到他身前,为他宽衣。 “你也跟本王一道进宫去。”他推开她的手,独自系好腰带,径自丢下这一句。 穆瑾宁的面色一白,低着头,心底一片苍凉。 她已经站在悬崖上了。 “进宫?”她轻声呢喃,宛若不曾听清。 去见谁? 尊贵仁慈的圣母皇太后,还是母仪天下的德庄皇后,抑或是——勤政爱民的天子? 她猝然眯起眼眸,眼底的凌厉,宛若锋利刀剑。 无论是面对谁,她都会进宫去的。 她在宫里,还有必须完成的事。 秦昊尧站在王府正门之外,并未等候太长时间,她已然走入他的视线之内。今日的穆瑾宁,换了身粉色宫装,脖颈袖口处绣着紫色图纹。她露出光洁额头,挽的高高的发髻,一只七彩宝石簪子,足够大放异彩。白皙容颜上,上了淡淡脂粉,气色看来更好一些。 “让王爷久候了,是妾身的不是。”她朝着他挽唇微笑,酒窝在两颊处若隐若现,更显得娇俏迷人。 他多久没有见到这样的崇宁了? 他微微失神,却看着她笑面莹莹朝着他走来,全然不若昨夜的惆怅苦闷。她绚烂的笑靥,曾经是他最痛恨的,但不知何时开始,他已经快忘记她开怀的笑了。 人面桃花相映红,她仿佛是从桃花林逃脱到人世间的仙子一般,让他越来越容易忽略,她已经是一位母亲。 昨夜也是,今时今日,也是。 “妾身先去景福宫跟皇后娘娘请安。”她的笑容不减一分,柔声说道,头一低,已然上了马车。 她在皇后那边,还有事要做。 “爷,已经备好了马。”王镭说道,牵来秦昊尧习惯的骏马。 秦昊尧大手一挥,撩开帘子,紧接而上。“今日就坐马车。” 她刚刚坐稳,却见帘子掀开,他已然进了车内,穆瑾宁忙着让出最中央的位置,他却一手按住她的肩膀,与她一道坐着。 她佯装平静,目视前方。以前他甚至不愿让她同骑一匹马,如今却愿意跟她坐在马车之内。 一阵尖利的疼痛,猝然击打着她的心。她突地想到娘亲,不愿再度成为皇帝的女人,让自己的丈夫,自己的女儿,背上一辈子的骂名。用死,拒绝背叛家人。 女子,始终如一。 哪怕不爱,也只能忠诚于一个男人,唯一的那个。 “手怎么这么冷?”他淡淡问了句,捉住她放在膝盖上的小手,她的手并无暖意,仿佛身处苦寒冬日。 “许是夜晚受凉了吧。”她笑着回应,只是眼底的笑容,转瞬即逝的短暂。 秦昊尧默然不语,寒暄在他们之间,格外生分。 他们不再是有名无分的夫妻,但她的心,从未对他敞开。 她只是用心地,体贴地,温柔地,做他秦王的妻子,做他的妾。 她用手撩开窗子的宝蓝色帘布,望着马车外街巷上的风景,眼神飘得很远,仿佛那个地方,他永远无法触碰。 “到丘垚的第一天,我都吓呆了。我从来没见过那么贫瘠的地方……。春天,看不到河畔的柳树,夏天,见不到满池的莲花,秋天,采不到山上的枫叶,最可怜的是冬天,寻遍满山都嗅不到最寻常的腊梅花香味。” 她是在呢喃自语,还是刻意说给他听,秦昊尧已经很难分辨,若是后者,他只能说一切都太过自然,毫无矫揉造作的痕迹。她的一言一语,每一个字眼,都那么平淡真实,却又那么……。令人心酸。 “我曾经在京城都懒得花心思多看一眼的平凡风景,在那个地方,却只能在梦里见到。”她蓦然回首,却朝着他浅浅一笑,继而不再多言。 到后来,时间一久,连梦境里,都看不到那些了。 “崇宁。”他眯起黑眸,睇着她带笑的容颜,沉默许久,才唤出这两字。 她微微怔了怔,笑意渐渐变浅了,她缓缓迎上他的眼,精致面容上突地染上几分惆怅。“别这么唤我,我知道你并不喜欢这个名字。” 她可以接纳他给的一切,哪怕他冷淡,哪怕他苛刻,哪怕他永远都不会有半点感动。她清楚的,他绝不可能喜欢她。 他是铁石心肠也无妨。 这一路上,他们再无任何交谈。 下了马车,秦昊尧径直走向金碧辉煌的殿堂,他的身影依旧颀长俊挺,凌厉逼人,也依然……。没有回头看她。 她很庆幸——一切都没有任何改变,他们……还跟以前一样。 昨夜,什么都不曾发生。 ……。 本书由本站首发,请勿转载! 044 开始反击 穆瑾宁眼波一闪,笑意泯灭在嘴角,随即,转过身去,朝着景福宫的方向走去。 朝着皇后行了礼,穆瑾宁抬起眼眸,才看清楚站在堂下的,另有一人。约莫三十来岁的年轻女子,一身艳红色舞衣,身子高挑,眉眼清秀,应该是宫内的舞师。 皇后朝着那名舞师笑道:“水涟,这就是本宫跟你提过的崇宁郡主,很有心,你好好教的话,会给你这位师傅增光的。” “娘娘的眼光,自然不会错。小的自当倾尽全力,让郡主赢得满堂彩。”水涟笑脸盈盈,这般回应。 穆瑾宁的眼底满是笑意,柔声说道。“请水涟师傅一定严格教我,许多年不曾跳舞,筋骨都硬了。” “郡主谦虚了。”水涟说道,朝着一旁的舞娘招招手,“快去为郡主换上舞衣。” “崇宁一定不会辜负娘娘的期望。” 她垂下眉眼,低下头的那一瞬,眼底只剩下冰冷的颜色。 “师傅要教的,是什么舞?”从帘子之后出来的穆瑾宁,已然换上合身舞衣,在皇后的眼底看到肯定,她唇角含笑,瞥向水涟的方向。 “是百年前传下来,又在宫里重新编改过的霓裳。”水涟亲手替穆瑾宁收拾水袖,从容说道。 用不一般的人,用不一般的舞,才能衬托出熙贵妃的拙劣。 皇后这般想着,再度朝着穆瑾宁微笑,点头。 “才练了半日,已经初见棱角,再多加练习,你必定可以让众人转眼相看。”皇后坐在一旁观望许久,直到穆瑾宁从帘子后重新换了宫装出来,含着笑缓缓击掌。 穆瑾宁坐下来,以手中丝帕,轻轻擦拭额头的细汗。她抿着唇,笑意浮在酒窝中,更显娇俏迷人。她平息下内心的起伏,端着茶杯,抿了口茶,目送舞师退了出去,不久,海嬷嬷到皇后面前通报。“娘娘,秦王来了。” “真是稀客啊――”皇后意味深长地笑着,瞟了穆瑾宁一眼。 秦昊尧走入正堂来,俊彦面容上并无太多表情,他只见穆瑾宁端坐在红木椅内,一脸平静。“秦王也来了,不如就在景福宫一道用午膳吧。” “不必劳烦娘娘费心了。” 秦昊尧冷冷丢下这一句话,头一低,就当是行了礼,一把扼住她的纤细手腕,蛮横地将她带出了景福宫大堂。 “这么多年,从未把本宫这位皇嫂放在眼里,秦王还真是嚣张……” 皇后的眸光冷然,不以为然地溢出这一句。 见海嬷嬷依旧候着,她起身,走向内室。“准备些清淡的,本宫没什么胃口。” “半天都在皇后身边做了什么?”直到宫门前,秦昊尧才松开了手,回过头来看她。他的语气凛然,并不像是疑惑,更像是质问。 穆瑾宁淡淡说道:“娘娘叫我有空就进宫陪她谈心下棋而已。” “谈心?” 闻言,俊眉紧蹙,秦昊尧的面色,愈发凝重。 “王爷想带妾身去见谁?”她狐疑,他要她进宫的目的。 他并未回应,只是径自朝前走去。 是皇帝吧。 穆瑾宁停下脚步,扯唇一笑。天子自然不会想见她。 但他迟早会见到她。 “要命了!你在这里烧什么玩意儿?弄得乌烟瘴气的,还不快走!”一个掌事走过宫门附近的小道,猝然低喝一声,双手挥散着墙角的微微火星。 穆瑾宁转身看了一眼,那个宫女被掌事怒喝驱散,跑开了,青石路面上只剩下些许灰烬。掌事俯身挥手,一片燃着火光的纸片,随风飘起,直到熄灭了火星,才最终坠下。 她眼神一沉,回过脸来,神色不变,跟随着他的脚步,坐上了马车。 “王爷,妾身有个请求,我想去见见念儿。”马车徐徐走动,穆瑾宁沉默了许久,才悄然开口。 “不行。”秦昊尧并无迟疑,拒绝地斩钉截铁,他瞟了她一眼,语气依旧算不上热络。“今夜本王会去雪芙园。” “王妃还在生病,王爷还是去看看吧。”她的水眸之内,闪过一分黯然。 “本王不喜欢多话的人,这一点你是知道的。”他的决定,不会因为任何人,轻易更改。他眼神平静,冷冷道。 眸光闪烁,她顿时缄默了,别开视线。 她自然是知晓他的性情。沈樱太心急,让人空欢喜一场,近来这些日子,他是不会去理会沈樱的。 只是他来雪芙园越勤,沈樱就越心烦,更会将她当成是眼中钉,肉中刺。 但这也不是她可以做主的事。 她轻靠在一侧,闭上眼眸,仿佛这一瞬,已然嗅到了硝烟燃起的味道。 “王妃,把药汤喝下吧,病就很快好了。”代儿从丫鬟的手中接过药碗,送到沈樱的面前,关切说道。 “今夜又是在她那里?”沈樱靠着软垫,坐在床头,接过青瓷碗喝了一口,才缓缓弹出一口气。 代儿明白沈樱的意思,默默点点头。 “王爷定是生我的气了。”将青瓷碗放下,沈樱的眼底,只剩下怨气。“这两日,见都不见我,甚至跟我吃顿饭的空,都抽不出来。” 代儿送来干净暖和的帕子,替伸出手的沈樱擦净双手。只听得沈樱咬牙切齿道:“在这样下去,别说一个月,只要十天半个月,她的肚子里很快就会有动静的。” “王爷喜欢的人是王妃,当然不是她了。”代儿费心安慰:“哪怕她有了孩子,也不会改变什么的,您一定请宽心。” 沈樱闭上眼去,幽幽说了句:“你的目光真浅,她要有了孩子,王爷看在亲生骨肉的份上,也绝不会亏待她。” “王妃的意思是――”代儿环顾四周,悄声问了句。 “用她最在意的人,提醒她一回,不该夺去原本属于我的东西。”沈樱噙着笑意,蓦地抬起手,床沿上的瓷碗坠落地面,碎了一地。 代儿受了惊吓,身子往后缩了缩,定下神来才问了句。“奴婢让人重新煮一碗药汤去。” “把事情办得漂亮一点,我心里这口气出了,病自然就好了。”沈樱冷冷瞪了她一眼,随即翻了个身,用后背对着代儿,自顾自歇息。 穆瑾宁推开窗户,看着天外的彩霞满天,面容上流逝了任何笑容,仿佛上苍的安排,若她没有回来,也不可能知道这么多事。 不过,既然知道了,她便不能坐以待毙。 她不能任由皇室秦家摆布宰割。 “郡主,王爷来了。”雪儿的声音,打断了穆瑾宁的沉思。 她转过脸去,夕阳余晖洒落在她娇嫩如雪的面颊上,那双清澈的眼眸之内,仿佛也多了几分楚楚动人的光彩。 她垂下眸子,朝着他欠了个身,等看着他坐定之后,才朝着雪儿吩咐。“叫人来摆桌子,王爷还未用晚膳。” 亲自为他倒了一杯凉茶,穆瑾宁笑望着他英俊的侧脸,说道。“听说王爷最近在负责江源的堤坝重建,对于黎民百姓而言,可是天大的福祉――” 江源地区河堤缺损数年,每到夏季,洪水便如猛兽,夺去无数人的性命和家庭。但由于江源地带地势险要,朝廷也花费许多人力物力,新建坚固河堤,势在必行。 秦昊尧自然会赢得民心。 他的心机城府,在少年时候就已经鼎鼎有名,如今揽了重权,步步为营。 他的凉薄笑意,扬起在薄唇旁,似是冰冷却又暗藏玄机的眸光,扫过她的面庞。“这江源大堤,以前是冯羽监工负责,可惜他结党营私,盗用几万两雪花银,置百姓死活不顾,你可知道他的下场是什么?” 眸光熄灭了光彩,她的笑容,瞬间消失了。 冯羽,是本朝高官,她虽然很早就进宫,却全然不懂朝政,只是……唯独这个名字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当年穆郡王只是因为与冯羽见过数面,就被栽赃也是冯羽一党,甚至不知从何处查来的与冯羽私底下的书信,当成了私通罪名。冯羽党羽密谋造反,也就是三年前震惊朝堂的那件大事。 “你们流放之后,冯羽认了罪,皇兄就下令抄了冯家,而冯羽――”他读着她苍白面容,继续说下去,一句话,戳破她内心最痛的地方。“在菜市口车裂示众。” 连一度信任的心腹,都可以毫不留情处死,天子自然再也不会相信任何人,这江源堤坝,也就成了一块烫手山芋。哪怕建好了,利国利民,洪泽天下,名利双收,朝廷之内也无人敢伸手去接。 这对于秦昊尧,自然不是一件好差事。 “他该死。”她蓦地冷若冰霜,挤出这三个字,谈及最痛的往事,她判若两人。 秦昊尧的目光之内,闪过一道极其复杂的颜色,他端起手中茶杯,喝了一口。 伴君如伴虎。 哪怕是亲手足,也不会例外。 ……。 本书由本站首发,请勿转载! 045 他送她走上绝路 “冯羽等人一死,自然大快人心。”她别开眼去,视线望向门外,几名婢女端着热菜走了进来。她压下内心的汹涌,佯装平静,指点她们摆了一桌的菜肴。 她最难过的那几年,早已过去了。无论如何,当年被牵涉其中的人,死的死,罚的罚――世上也鲜少再有人敢提及。 冯氏一党,牵涉为官者数十人,牵连者更逾百人,虽然此举重罚整顿了朝纲,却也不得不说,闹得人心惶惶,朝廷大伤元气。 如今皇上最信任之人,除了秦王之外,就当沈洪洲了。 左膀右臂结了亲家,这桩婚事,天子也颇为满意吧。 太子年轻单纯,阅历鲜少,要想保住秦家的千秋伟业,万里江山,迟早是要倚靠秦王这位年轻有为的皇叔吧。 “你兴许觉得冤――”他半眯起深沉眸子,平淡的语气,不像是宽慰,更像是试探。 “王爷,过去的事,就让它埋在过去吧。”穆槿宁微微一笑,神色不动,仿佛很轻松。 冤枉? 她是天子的子民,是大圣王朝中的无权无势的一粒沙土,她喊冤的话,难道这六月天,就会飘雪不成?! 她径自举高手边的青色酒壶,欲为他倒酒,秦昊尧瞥了她一眼,手掌一挡,却只是冷冷说道。“今晚不喝酒。” 这句话,寓意很深。 闻到此句,那双清澈眸子,猝然一沉。很快,再度恢复明朗,穆槿宁缓缓迎上他审视的目光,短暂沉默不语,将酒壶搁置在桌角。 那瞬间,她听到了自己的呼吸。 “王爷不喝酒,就让妾身敬一杯。”她沉下眸光,倒了一杯酒,端在手中,默默望向他,柔声说道。“祝江源大堤如期竣工,希望王爷顺利完成皇上的重托。” 一手挡在酒杯之前,她喝下这杯酒,火辣梗在她的喉口,迟迟不肯下咽。(.无弹窗广告) 他的视线,久久定在她的身上,目光复杂难辨,情绪不明。 “热水都好了,王爷。”雪儿与一名婢女准备好了沐浴的热水,朝着秦昊尧行了礼,才退了下去。 她平静地为他更衣,将他身上蓝色常服挂在一旁,等他整个身子沉入浴桶之内,才走近几步。 为秦昊尧拆下银冠,漆黑的长发披散在脑后,双手捧着温热清水,润湿了黑发,她微微怔了怔。听闻秦王生母简美人,出生江南,是个清丽脱俗的美人胚子。他也是像极了简美人,才会生的这般俊美无俦,器宇不凡。 “不要停。” 他冷冷淡淡开了口,方才闭上眼歇息片刻,她动作轻柔,善解人意,缓解了他连日来的疲乏。 她紧紧抿着唇,若可以预知选择,她怎么会纠缠上秦昊尧?他,是秦家的人啊。 软嫩小手,再度覆上他的黑发,将发尾沉入水下,指尖从他的后颈无声滑下,纤细十指渐渐从后颈落下―― 一个人最脆弱的地方,就是在这儿。 没有呼吸的话,会比刺中心脏更加痛苦。 她的双手,越圈越紧。 他置于水下的右臂,猝然扬起,水花迸溅,蜜色手臂猝然捉住她的手腕。力道猛然加大,他将她从后背拉到自己面前,一个踉跄,她娇小身子,险些也跌入水中。 他冷峻的俊颜,就对着她,她的眼底闪烁着微光,两个人的鼻尖几乎都碰在一道,仿佛连呼吸的空气,都在分享。 “这就是你服侍人的本事?”他阴沉的语调之内,不悦毫不掩饰。 未免太生疏。 “是妾身一时分心了……。(.无弹窗广告)”压下不该生出的念头,她急忙低下头去,不敢再跟他直视下去。 氤氲水汽,凝成晶莹水珠,挂在他米色坚实的胸膛之前,更添几分成熟男人的魅力。秦昊尧虽然生在皇宫,却不若纨绔子弟的单薄软弱,从小就是骑马射箭样样出色,更在二十岁的时候就进了军营,征战数回。 缩回了双手,她紧咬着下唇,指尖的炙烫,久久不曾散去。 他再度靠上边缘,踌躇了片刻,穆槿宁也只能硬着头皮,双手探入温热清水之内,重新覆上他的肩膀。用了不轻不重的力道,她全神贯注揉捏着他僵硬的肩头,不再轻易开口。 秦昊尧闭上黑眸,双手搭在木桶边缘,仿佛小憩。 为何哪怕他闭着眼,她都不敢有任何心思?她目视着他的身影,她即使站在他的身后,即使因为跟秦家的纠葛恨意时时刻刻不曾好过,她居然也没有那种勇气敢与他作对? 她还是一如既往的懦弱啊。 直到他平静的呼吸,传入她的耳边,穆槿宁才彻底松开了双手,垂下眸子,也不知是太累了,还是心虚作祟……。她的双手,竟然无法停止颤抖。 她猝然无法面对这样的自己,蓦地转过身子去,将手上的水珠,用力在裙裾上擦拭干净,疾步走出屏风去。 急着将桌上的茶水,饮下,却不料咽的太快,呛得喉口发热,满面涨红起来。 早有这样的传闻,冯氏党羽势力太过火,皇上早有除之后快的意思,而搜查证据落实罪名的亲信,是他。 秦昊尧。 那一年开始,秦王的身份,更为显赫。 今日,他只是随口提及冯羽之事? 还是为了激她,为了看她慌乱无措,看她是否对朝廷抱有不满,还是看她是否是最大的后患? 三年前,他亲手翻过罪状,看过穆家的条文,甚至――流放边外,降为官婢,也是他点了头,从他手上传上去的?! 为何流放那一日,她等不到他? 被侍卫驱赶着走出城门的那条路上,她不断回头,回一百次一千次头,也看不到他? 她面目苍凉,猝然不可自抑地低笑出声,到今日,她总算是明白了。 “过来。” 短暂小憩之后,睁开眼,他却看不到她。从屏风之后走出,披上外袍,他淡淡望向她。 她仿佛猝然受了惊吓,蓦然站起身来,急着放下手边茶杯,却搁了个空,茶杯滚落地面。 他皱起眉头,打量着她毫无缘故的失态。不知为何,她如此慌张? 穆槿宁急忙俯下身去,拾起茶杯,下一瞬,双眼血红。 她比任何人都坚信,爹是无辜的,她是无辜的,还有穆家的所有人,都是清白的……。将他们推入水深火热绝地的人――竟还有他! 茶杯再度从她的手心滚了出去,她双手撑在地面,咬紧下唇,面色如雪。 这一刻,她心痛如绞。 他的视线,锁住她纤弱的背影,冷着脸走到她的面前,他右臂搭上她的肩头,却察觉的到衣料之下的身体,止不住的轻轻颤抖。 “王爷真是大公无私……。” 她默默扬起小脸来,眸子之内只剩下冷意,嘴角浮现的笑花颇为牵强。 秦王的手段和魄力强硬,处理国事,绝不手软。 “我一直回头,一直回头看,却还是看不到……哪怕我走了再也回不来,这辈子再也不会见到,你也没来送我一程……。”她凄冷笑着,不自觉握住拳头,如临大敌。 甚至,连一面也不想见她。 她到底是如何误以为他虽然不喜欢她,却也没有别人那么讨厌她?! 傻瓜。 爹爹的痴傻是天性,她呢?简直是不可救药。 他一开始就知道,却也毫不留情,只为了让她死心。 对准他实现的那眸子,再无往日温柔笑意,炽燃着火焰,那不只是愤怒,更像是――恨意,决裂的仇恨。 哪怕是她走向死路,他也绝不会看一眼。 他目视着她眼底的凄绝寒意,俊脸无情,蓦地提起她的身子,阴鹜的黑眸,对准她满是怨恨的美眸。 “本王怎么会去送一位罪人?” 森然白牙,宛若下一瞬就能咬断她的脖颈,他逼出这般生冷的决绝。 “认清你的身份。” 她面色一白,无声退后几步,他的威胁警告,无非提醒她别以为他碰了她,她便可以忽略自己的卑微低贱。 她不过是妾。 只要男人喜欢,青楼女子都可以纳入府邸。 他需要的是她的温顺,善解人意,而绝非咄咄逼人的质问争执。 她没资格。 她无力垂下眸子,争吵坏了他留下来过夜的兴致,他冷着脸离去,不愿再面对她。 紧紧抿着粉唇起身,她泪眼婆娑,环顾四周,心底只剩下一片叹息。 事已至此,她早已回不了头了。哪怕粉身碎骨,她也停不下来。 她的感情,不值一提,微不足道,毁掉的话,消减的话,也不足为奇,不必惋惜。 …… ------题外话------ 苦逼的晚晚昨天感冒生病,整天浑浑噩噩的,大热天的亲们也要注意身子,不要跟我一样乃。 本书由本站首发,请勿转载! 046 甩了沈樱一巴掌 “郡主的针线活真好,雪儿就笨手笨脚,只能做些粗活。(.)” 雪儿弯着腰,仔仔细细看着坐在桌旁的穆槿宁在一对红色小鞋头绣了两只浅黄色的老虎,忍不住称赞起来。 “什么时候念儿学走路,这双鞋子就给他穿。”穆槿宁浅浅一笑,念儿生肖属虎,他一日日在成长,很快就会学习走路,她应该早作准备。 针儿穿过鞋头,她从雪儿手中接过金剪刀,剪去多余彩线。抚摸着这一双虎头鞋,她眸光一闪,笑着说道。“以前我有个姐妹,最为贤淑,十三岁生日那年,她在我的宫装下摆上绣了星辰,让我在那么些花枝招展艳丽的宫装中,脱颖而出。” “那一定很美。”雪儿不觉有异,笑弯了眼。 穆槿宁将虎头鞋轻轻放置在桌上,陷入美好回忆:“人人的宫装上都是鲜花祥云,衣料华丽,头上也是各种各样的珍贵首饰,偏偏我身上缀着银色的星辰,自然最为独特。那瞬间,就感觉自己像是个仙女……” “郡主的姐妹真是心灵手巧。”雪儿收拾了绣线和绣针,一边说道。 “她那双巧手,无声无息化解我许多窘迫,偏偏那时我没看透,自己追求的不过是最虚幻的浮华。”穆槿宁的笑意,渐渐消失了去,低声喟叹。“我总是自视过高,后来才会栽了个大跟头。” 不让自己沉溺过久,她侧过脸去,挽唇一笑。(.好看的小说)“叫人把念儿抱过来吧,我给他试试看。” “穿了一准好看。”雪儿微笑着点点头,急忙走出去。 “糟了糟了!郡主……” 穆槿宁听到门外雪儿的声音,眉头一凝,疾步跟着她走向偏院。两位婢女早就面色死白,跪了下来。“给郡主请安。” 她目不斜视,直直走入房间,躺在床上的孩子,不停哭闹,喉咙都哭哑了。她将他抱起,额头抵着孩子的,却并未发热。 无论她如何哼唱歌谣,如何哄骗,他都停不下眼泪。轻轻拍着念儿的后背,她愁眉不展,低喝一声。 “念儿!他到底怎么了?” “你们到底怎么照顾孩子的?!”雪儿也察觉到了异样,扬声质问两名婢女。 “奴婢今日负责洗了衣裳跟被褥,刚刚去洗衣房回来。”一名年纪很轻的丫鬟的嗓音,已然带了哭腔。 穆槿宁蓦地放下孩子,走到另一名丫鬟面前,一手抬高她低着的脸,冷然开口。“你给他吃了哪些胡乱东西?” “早上给孩子喂了一小碗芝麻糊,到了中午就吃了些肉粥。别的也没吃什么……”丫鬟被她凌厉气势吓得语无伦次。 “念儿的膳食,向来是你一手准备的。”穆槿宁面无表情,失去笑靥的她,凝重逼人。(.好看的小说) 丫鬟张了张嘴,却吓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穆槿宁陡然转过脸去,朝着另一个丫鬟训斥:“你还不快去请大夫?孩子有什么差池的话,你们一个也逃不了。” 她在秦王府内,已经到了这般田地?人人都知她的身份不比沈樱,又是带子入府,就连下人都敢无视她的存在?! 丫鬟面色涨红,又急又怕,恨不得连滚带爬,也再也无法待下去了,急着出了院门。 “芝麻糊吃了几个时辰了?”穆槿宁眼神一沉,示意雪儿将门关上,这才坐在床榻,嗓音清冷。 “回郡主,约莫两个多时辰了。”丫鬟不敢抬头,低低回答。 “碗呢?”她瞥了桌子一眼,桌上收拾的太干净。 丫鬟的声音越压越低:“喝完就洗了。” 穆槿宁眉头一拧:“以前念儿就喝过芝麻糊,也是你给准备的吧。” “不是第一回吃了,以前都好好的,奴婢看孩子爱吃,所以――”丫鬟神情一僵,不再说下去,更惹穆槿宁起了疑心。 她淡淡问了句,眸子之内,写满狐疑。“是你亲手研磨的芝麻?” 丫鬟愣了愣,面色赤红,仿佛开不了口。 “说得清楚些,念儿若是生病的话,你也不必在这儿了。”穆槿宁站起身,缓缓走到丫鬟面前,俯下身去,语音轻柔。话锋一转,她猝然覆上丫鬟的肩膀,嗓音陡然转冷。“但若连一个孩子都照顾不周,我也不好留你。” “郡主,不是奴婢亲手做的芝麻糊,以前都是,只是这回,是……”丫鬟摆摆手,忙于辩解。以往看这位郡主和颜悦色,与世无争,竟也不知她有这等的魄力。 “你有什么难言之隐?”穆槿宁更觉蹊跷,猝然加重手中力道。 “郡主郡主――我们还是别去了吧。” 雪儿在身后追着,她却不曾停下脚步,从丫鬟口中得知真相之后,她再也无法忍耐。 裙裾拂过小径上的青草,穆槿宁疾步走入锦梨园。 不顾门口代儿的阻拦,她跨入外堂,扫视一眼,沈樱正坐在圆桌之上,今日刚送来几套新首饰,她头也不抬,自顾自挑选着。 “王妃,郡主来了。” 代儿这般说道,也随之而来。今日的穆槿宁,来势汹汹,实在太让人不安。 穆槿宁猝然拉起沈樱的手臂,将她整个人提了起来,不等沈樱回过神来,已然一巴掌,用力挥在她的脸上。 沈樱被打的整张脸别了过去,腰际撞倒了桌子,金银首饰,稀里哗啦撒了一地。 “你疯了吗?”下一刻猛地惊醒,沈樱蓦地睁大眸子,扬声尖叫。活了十七年,从未有人打过她。 她不过是个妾!而她是八抬大轿抬进来的正妃! 一把扼住沈樱举高想要还击的右手,她冷漠的眼神,望入对方的眼底。“有什么火,往我身上撒,一个孩子都容不下,实在太卑鄙。” “孩子?那个你带入王府在塞外生的野种吗?我可没见过你的孩子,少来胡言乱语!”沈樱气得咬牙切齿,眼前的女子看来比自己瘦弱许多,没想到手上的力道,却强的厉害。她扼住自己的手腕,若不是代儿用力扒开,穆槿宁险些要扯断她的手臂。 雪儿劝阻不成,只能伸出双手护着穆槿宁,只是不曾料到,堂堂王妃,居然说的话如此狠毒。 “以你的身份,自然假手于人,龌龊肮脏的勾当,何必亲手去做?!”穆槿宁无声冷笑,每一个字,都凌厉尖锐,让人很难反驳。 沈樱的脸上一片火辣辣的疼,她怒睁圆目,恶狠狠骂道。“你这个贱人!你在王爷面前装的那般可怜,却工于心计讨好太后皇后,别人都看不透你的城府,你可休想骗的了我!” “城府?”她浅浅地笑,不以为然,猝然逼近两步,这两字在她听来,更像是笑话。 沈樱从未见过这般的穆槿宁,她的轻蔑写在眼底,那么――明显。进门约莫两个月时间,穆槿宁向来温顺平和,就像是一只猫安静。 原来,是一只没有伸出爪子没有亮出尖牙的猫。 不再多言,她旋过身子,冷冷丢下一句。“别再伤害念儿,否则,我绝不善罢甘休。” ……。 本书由本站首发,请勿转载! 047 软弱是最大弱点 不再多言,她旋过身子,冷冷丢下一句。“别再伤害念儿,否则,我绝不善罢甘休。” “我还能怕你不成?”沈樱冷哼一声,猝然朝前疾步,娇蛮小姐脾气,让她无法平心静气面对此刻的处境。她娇颜之上,满是怒意,径自拦在穆槿宁的面前。“你当锦梨园是什么地方,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打了我,你还想逃?” 穆槿宁瞥了一眼沈樱紧抓不放的领子,沈家养出来的女儿,原来也如此嚣张跋扈。她面色不变的泰然,只是徐徐说道:“你自然不怕我,但王爷会偏袒你的恶毒?” 居然拿王爷压她! 沈樱无法辩驳,哑口无言,那种味道实在太难熬。 她目送着穆槿宁离开的背影,代儿扶着她坐下,取来温热帕子,刚刚贴上她红肿的面颊,沈樱就一把推开代儿,咬牙道。 “不会让她白打的。” 她绝不会让穆槿宁肆无忌惮,她会让穆槿宁低下头,跪下来,看看到底谁才是王府的女主人,谁才是――更值得王爷守护的人。 “应该是误服了洱明子这等东西,孩子吃多了,容易亢奋,吵闹,无法安睡――”大夫坐在圆桌旁,专注写着药方。 即便不是病,长此以往,孩子会生生瘦下去,那才是更大的折磨。 听了大夫的话,穆槿宁眼神一暗再暗,她也清楚如今碗都洗去,很难再找到证据。她的指尖,被念儿紧紧握住,更让她心疼。“这般的药材很难买到么?” “倒是不值钱的,不过很少人会买。”大夫随口说道,“洱明子鲜红漂亮,长在杂草之中,也有人将它误认为是枸杞,摘了吃的。(.好看的小说)” “送大夫出去吧。”朝着雪儿吩咐这一句,穆槿宁的视线,再度锁在念儿身上。 孩子似乎每日都在变。 是她忽略了念儿,沉溺在个人的世界内,忙于奔波走动,才会让沈樱有可趁之机。 方才给孩子喂了很多清水,催他吐出了乌黑的芝麻糊,如今念儿才沉沉睡去,不再哭闹。 “今儿个流了好多眼泪,下回可不许这样,我跟你说过的,男儿有泪不轻弹――”她的语气夹杂几分威严,几分提醒,几分宽慰。 仿佛她说的话,他都懂一般,念儿弯了弯嘴角。 她的指尖,可以让他安心入睡,念儿的眉头舒展开了,好看的眉形,隐约看得出往后的英挺模样。 “郡主,喝口水吧。” 雪儿端来了清水,她却摇了摇头,不曾接过来。 她怕松了手,念儿就醒了。 “雪儿也吓坏了,小少爷的身子一直挺好的,也很听话乖巧,他大哭的时候,奴婢的心都快碎了。”雪儿叹了口气,她都可以感同身受,更别提为人母的郡主了。 “念儿提前一月到了人世间,我都不敢相信他能够活下来,还能活的这么好……。”穆槿宁空出左手,轻轻落在他的额头,神色一柔,缓缓说道。 当年,是早产。 雪儿愕然道:“原来是这样,但雪儿觉得小少爷比其他孩子还要坚强――” “在这样的世间,软弱,是最大的弱点。” 如果要活着,就必须坚强。 穆瑾宁的眸光,渐渐平静下去,只剩下一派死寂。 她说完这一句,缓缓俯下身子,将温热脸庞,贴上孩子的侧脸。眼眶发热,却迟迟不愿淌出眼泪。 黄昏时分,几匹骏马从远处的街巷疾驰而来,最前头那一匹马背上坐着的,便是秦王。“吁――”他勒住缰绳,俊美面容上毫无表情,只剩下忙碌之后的淡淡疲惫。 从马背上跃下,他刚走到正门,代儿已然在一旁等候多时,恭恭敬敬地站着。 “王爷……。奴婢来请王爷去一趟锦梨园。” 秦昊尧淡淡瞥了她一眼,脚步却没有停下的意思,王镭代为传达。“王爷还要处理公务,今日就不去了。” 代儿小跑着追了上去,蓦地跪了下来,怯生生说道:“王爷!王妃受了郡主的冤枉,气得都下不来床,这半天什么都不肯吃,连水都不喝。再这样下去,奴婢怕王妃出事……。” 黑眸一沉,俊颜覆上阴冷颜色。他只字不提,径直走向锦梨园去。 刚踏入内室,他便看到了沈樱。她依靠在床头,额头上缠着玉带,圆润面容上毫无往日笑靥,仿佛大病一场的无力惆怅。 “王爷,您总算来了!”一听到秦昊尧的脚步声,沈樱缓缓抬起面容,眼底也有了神采。她急着掀开锦被,想要下床给他行礼,他一手握住她的手腕,示意让她好好待着。 “到底出了什么事?”秦昊尧俊眉紧蹙,语气生冷之外,不耐毫不掩饰。 “王爷,我也想与郡主好好相处,这些时日彼此相安无事,所以我也不曾防她,只是――”沈樱一听到他的询问,猝然双眼通红,哭了出来:“谁曾想,今日,她不问青红皂白,就冲到锦梨园来。” 代儿低着头,轻声说了句:“郡主把王妃给打了。” 他眯起黑眸,打量着她的面颊,果真有一大片红肿,眸光深沉下去,他继而转向沈樱。他清楚,不必等他质问,自然她会全部说出口。 “她孩子生了病,心里很急,我也可以谅解,但我怎么会去害她的孩子?”沈樱泪眼涟涟,与他哭诉,紧紧握住他的双手,话锋一转,陡然用意更深。“她的眼里没有我不要紧,但如此自作主张,任意妄为,岂不是眼里都没王爷?” 好重的罪名。 “求王爷一定为我做主。”沈樱见他沉默不语,生怕事情有变,蓦地环住他的身躯,趴在他的肩膀上痛哭流涕,满腹冤屈。 他一把拉下沈樱的手,站起身来,沈樱见他就要走,面色一白,紧紧抓住他的衣袍一角,苦苦请求:“王爷,你留下来不好么?就今夜,就一夜不行吗?一个人在园子里,既孤单,又害怕……。” 一个人,既孤单,又害怕。 秦昊尧沉默着俯下身,一手抚上沈樱的肩膀,她的眼底楚楚眸光,却渐渐模糊,下一瞬,他的眼前,却是另一张脸。 那个女人,从未这般哀求,挽留过他。 她习惯了一个人生活,似乎从不感觉孤单,更不畏惧。 “你伤了身子动了气,今夜自该好好休息,本王还有事,不陪你了。”秦昊尧扬起嘴角的弧度,看似笑意,却也显得漠然。他朝着代儿交代一句,便大步离开:“去准备晚膳,服侍你主子。” 沈樱眼神一暗再暗,微微怔了怔,不曾想过,居然他还是要走。 若是国事为重,她可以放手,但她不能保证,他下一个要去的地方,会不会是雪芙园? 一走进雪芙园,庭院前的那一片栀子花的芬香,扑鼻而来,在昏暗夜色之中,白色绽放的花朵,显得格外醒目。 幽香沁人是无人来嗅―― 他扫了一眼,眼前庭院内没有任何光亮,屋门紧闭,也无人走动,实在太过平静。 “爷,不去了?” 王镭见秦昊尧陡然转身,追问了一句。 “去偏院。” 她一定在那里。 那双灼灼黑目,愈发冷沉,袍袖一挥,他的心愈发坚定。 ……。 ------题外话------ 大力推荐好友圣妖的文,很好看乃――假爱真做。 傅染不知,爱情是债,有借必有还。 前一晚,他们极尽缠绵,情欲散尽,他坐在凌乱的床边以一副睥睨的姿态望向她,“你爱我吗?” “爱。” 他浅笑出声,渐渐的,笑到难以自抑,随之砸在她脸上的竟是一本结婚证。 而明成佑配偶一栏上的名字几乎令她崩溃。 那个名字使得她前半生错了位,竟还要颠覆她的下半辈子。 本书由本站首发,请勿转载! 048 只要你不发出声音 手中怀抱着的男孩,已经熟睡了许久,但她还始终不曾放下,直到雪儿再三来提醒已经夜深,穆瑾宁才将孩子放上摇篮中。 还未替他盖上薄毯,突地有人大力推门而入,她抬起眉眼,正想看看如今这个时辰,到底有谁会来。 雪儿看清来人,猝然弯下腰去,对他行礼。 只是此刻的秦王,比起任何时候,还要显得冷淡,甚至,更可怕。 “你有证据可以证明是沈樱动的手?”他挥手,示意雪儿退下,整个屋内只剩下他与穆瑾宁,冰冷话音落在半空,更加突兀。 “即便我的手里握有证据,王爷的心里,也早分黑白。”穆瑾宁缓缓起身,漠然望向他,丢下这一句。 她并不觉得太意外,以沈樱娇纵大小姐个性,若是被秦昊尧知晓这件事,自然地位受损,势必要先告一状,先下手为强。 他自然会站在沈樱那一边,那个女子,才是他真心喜欢的人,也是他的正妃。哪怕他清楚沈樱错了,又如何会维护一个卑微的妾? “芝麻糊是王妃派人端来的。”她看着他铁青面色,却还是鼓起勇气,道出实情。“念儿吃了之后,就全身不适……。” “这一整天,他就没碰过别的东西?哪怕是从锦梨园送来的,这一碗芝麻糊,会经过多少人的手?你的想法,未免太武断。”秦昊尧睨着她,眸光冷淡,这一席话,说的格外冷静。 当她去锦梨园质问沈樱的时刻,沈樱的表情,分明是――做贼心虚。可是,他说的对,哪怕婢女承认那一碗芝麻糊是王妃送来的,也无法证明是王妃在里面下了药。 她拿沈樱丝毫没办法。 但却有人可以证明,是自己扇了王妃一耳光。 “我这儿,是有规矩的。”秦昊尧坐在软榻上,疲惫从黑眸之内褪去,他短暂闭上黑眸,薄唇边溢出这一句毫无感情的话语。“哪怕你还保留郡主封号,你也无法跟沈樱平起平坐。” “念儿他,不是野种――”心底涌上无穷无尽的寒意,她皱着眉头,不改固执:“我不会容忍有人这么看他,更不能容忍有人要害他。” 听闻野种这两字,他抬了抬眉宇,深沉莫测的眼底,只剩下一片幽光。 “我与念儿的确微不足道,但当时也是王爷允准才进门。我不想见到念儿有所闪失,王妃借用这等手段施加威胁,为了何事,我是清楚的,王爷想必更明白。”冷冷说着这一句话,她的确一直在息事宁人,但这次,她是不平静了。 念儿是她最后的底限。 “没有沈樱的话――”他沉默了许久,俊颜上猝然覆上莫名笑意,锐利的眼神,直直望入她的眼底。“你就会心满意足?” 她从他的眼神之内,读到寒冰一样的心意。古有武则天牺牲自己骨肉将敌人拉下水的典故,今日,她穆槿宁竟也成为不顾儿子安危故意栽赃给正牌王妃的歹毒女人? “你还是像以前一样,那么渴望得到王妃的位置。” 他站起身来,一步一步逼近她,对她下了定论。 “王爷,你从来不懂我的心。”她凝神望着他,任由他高大的身影,仿佛像是一座大山压过来,也不曾后退半步。 她苦笑着,眸光之内,透露着深沉的光华。 她渴望过的……。他从未在意。 而他在意的……。她从未渴望。 秦昊尧望着她此刻的眼神,胸口却蓦地一震,他怎么会忘记? 她是为了儿子才嫁给他。 或许这就是她所有的企图。 这成了彼此心照不宣的理由。 她转过身子,如今他们之间,只剩下猜忌。鼻端呼吸到的每一口空气,都像是冷到心里的。 她望向不远处的摇篮之内,念儿的眼睛睁开了,黑葡萄一般的眼珠转动了几圈,又缓缓合上了眼。她压低声音,万分决绝:“王爷要把我如何处置都好,念儿折腾了一整天了,请王爷移步。” 她不想他们的争吵,再度惊吓着孩子。 “这就是你跟本王说话的语气?”他重重冷笑,一把扼住她的脖颈,幽黑的眼瞳之内,薄怒愈演愈烈。 她的眼里,除了这个跟别的男人生下的孩子,还有什么? “在这儿,服侍本王。”攫住她的下颚,感受着指腹下吹弹即破的光滑娇嫩雪肤,他眯起眸子,已然下了叫人难堪的命令。 她骤然睁大了水眸,不敢置信,他会这样惩罚她。 他轻轻拍了拍穆槿宁粉嫩面颊,神色一柔,俊美面容靠近她的耳畔,送出一句。“整座秦王府都是本王的,你居然要本王走?” 不等她开口回应,他猛地圈住她的纤细腰际,将她逼入咫尺之间的距离。 他的胸膛,像是寒铁一样坚硬,梗的她很不好过。她心一阵抽痛,却猛地推开他,想要挣脱出去。 他不悦,黑眸一沉,力道更重,抱的她骨头都痛。 她越是不愿,他越是愤怒。 他亲眼见过,她像是一头温顺的小鹿倚靠在李煊的怀抱中,迟迟不曾离开,那么依恋―― 他对她,根本不会怜香惜玉,大半夜的折腾,恨不得拆了她的骨头。她尝过那滋味,霸道又专制,冷漠又苛刻,一想到那夜,穆槿宁的心都开始颤抖。 他待她,当成卑微的妾,破败的花。 “还不替本王宽衣?”他笑着望她,只是那笑意,冷到了骨髓。 她回过脸,默默看了一眼宁儿,双手缩在袖口,他突地一提,将她的手按在胸口,触碰到微凉的丝绸,她却仿佛碰到了寒冰一样,更不自觉缩回手来。 捉住了她软嫩的小手,步步紧逼,逼得她无路可退,秦昊尧的嘴角,掀起一抹诡谲笑意,“只要你不发出半点声音,他会睡得很好。” 话音刚落,他再逼一步,她的身子撞到了床沿,已然跌上床去。 他欺身向前,无双俊美面目越靠越近,安静地注视着她,迟迟不曾开口。直到他黑眸之内的热火,无声无息烧到她这一头来。 她已经身处火海,即便想要逃,也绝不会全身而退。 他只是为了教会她,无条件的服从他。 “本王对女人,可是很挑剔……。”他的手掌,拂了拂她鬓角的软发,她的面容轻尘脱俗,宛若世间最后一片净土。 黑眸沉下去,薄唇擦过她的面颊,沉溺在她的酒窝之内,似乎从中可以汲取更多的甜蜜甘泉。 他不否认对她的身子,有了兴致。 她陡然身子一僵,就在他整个身子都压下来,猝然扯开她的衣带那一刻,她不再拒绝,闭上了眼。 他皱着眉,眼瞧着她紧咬着粉唇,正如他所言,哼都不哼一声。 ……。 本书由本站首发,请勿转载! 049 勃然大怒的索取 黑眸阴鹜冷沉,他掀开外袍,他将她抱的那么紧,像是要把她也揉入自己体内一样。滚烫的体温,一股热浪,瞬间侵袭了她。 胸口的闷痛,让她愈发压抑,哪怕他曾经让她梦寐以求,她满心抗拒。 她是他的妾,不能拒绝自己的夫君。 忍辱负重,委曲求全,她都会熬过去。 “看着本王!”他低喝一声,黑眸宛若锐光,刀剑一样能够置人于死地。他要她的每一回,必须看到她心甘情愿。 她睁开了眼,眼底的波光,突地那么陌生。 微愠在顷刻之间,幻化为勃然大怒,他大力打开她的双膝,逼问道:“你不说爱本王吗?不是爱了很多年了吗?” 不管他喜欢还是憎恶,他娶了她,她就该对他死心塌地―― “你照照镜子,你这幅德行,心不甘情不愿,难不成你是本王花银子买来的女人!”他一拍床沿,一脸铁青。 整个屋子,都弥漫着怒气的硝烟。 至少,以前的穆槿宁不是这样。每次看到他,她从来不吝啬灿烂纯真笑靥,仿佛他就是她的天,即便他从不靠近她,他也读懂她的欢喜。 他很少看到不笑的穆槿宁,更少看到流泪的穆槿宁,而他更厌恶见到她强颜欢笑的隐忍。 她突然觉得有点怕他。 紧紧扼住她的下颚,逼得她张开嘴,他要她无法紧咬牙关,逆来顺受,她忍耐的万分艰难,更别提要承受用力冲击,仿佛要窒息一般。[.超多好看小说] 习惯他冷淡凉薄的模样,他的勃然大怒更显得危险,仿佛她很可能在这一夜,性命不保。 “哇――” 孩子的大声啼哭,打破了这一片宁静,却也让他更加心烦。 “把孩子抱出去!” 他大喝一声,门外守门的奴婢急急忙忙跑了进来,从摇篮中抱出了大哭不止的念儿,低着头又退了出去。 “念儿。” 她只能侧过脸,满心悲切,眼泪就在眼眶内打转,却又哭不出来。在心里喊着,却发不出声音来。 曾经愿意为了他,做任何事。 不过是献出自己,又有何难? 她缓缓的,缓缓的,将身子摊了开来,宛若一朵含苞待放的花骨朵,渐渐绽放开来。 夜深了。 他不曾留下来过夜,怒火宣泄之后,匆匆忙忙就离开了偏院。她蜷缩着身子,仅用单薄外袍遮挡着,自始至终,她都睁着眼眸。 白皙娇嫩的脖颈之上,隐约可见红色痕迹,仿佛写满方才欢爱,可却像是恶魔的手,掐住她的喉咙,让她都无法呼吸下去―― 她能够撑得下去,她扬高苍白小脸,咬紧牙,勉强支起身子,坐了起来。 眼底写满一片苍凉夜色,穆槿宁久久沉默着,才抬起手,将散乱一地的衣裳一件件穿上,将凌乱的黑发,利落挽起。 踏上地面的那一刻,她的腿一软,钻心的痛,也不知从何而来。 转眼间,已然到了炎热的时节,代儿为午间小憩的沈樱,轻轻摇着羽扇,这些日子,王府格外的幽静。 “这半个月,王爷都不让她去探望自己儿子了,以示惩戒。到了危急时刻,王爷还是想着王妃的。” 代儿陪着笑,扇来徐徐微风。沈樱闭着双眼,平心静气地休息,仿佛不曾听到这一番话。 “只有这样,她才会安顿下来。” 许久之后,那饱满红唇之内,才送出清亮嗓音来。 穆槿宁拿什么跟她比,拿什么跟她争? “明日便是皇上生辰,我挑选的贺礼,王爷允了没?”沈樱挑眉问了句,这回为了在皇上面前讨个好彩头,她可是求了爹爹好多天,才得到那尊千金难求的玉佛像。 “王爷点头了。”代儿笑颜不改。 沈樱挽唇一笑,前几日王爷也重回锦梨园,她自然要给王爷做好做足面子,要让皇上,皇后,太后,都看得清楚,她才是秦王府的女主子。 雍安殿。 “儿臣和柔儿献上一对百福百寿图,祝父皇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殿堂之内,一片祥和之景。 首先送上贺礼的,是王朝的那对年轻夫妻。他们齐齐跪在殿下,声音洪亮,神采飞扬。 “太子跟太子妃,实在是懂事孝顺,皇帝,这可是你的福气啊。”太后细细打量着宫人送上来的那对宝图,满眼笑意,朝着皇帝的方向夸赞。 “起身,快坐,你们的心意,朕满意极了。”皇帝一改往日沉稳,长声笑着。 “下一个,是秦王府送来的玉佛像。”宫人的声音,幽幽穿在整座殿堂之内。 “这尊,可是古物……”皇帝眼神一沉,招招手,宫人将玉佛像送到他的眼前,他细细审视许久,越看的出来他颇感兴致。 谁都知晓,步入不惑之年的天子,近年来喜爱收集古玩。 这是大手笔。 皇上瞥了堂下一眼,秦昊尧一身平静,坐在身畔的沈樱,笑靥如花。 皇族之内送来的贺礼,一道道迷花了众人的眼睛,这一日,谁恨不得绞尽脑汁,也要一求新意?! “熙贵妃今儿怎么没送圣上贺礼?”太后望了皇后一眼,笑着问道。 “贵妃娘娘说要亲手将贺礼送上。”宫人压低嗓音,这般解释。 皇后眸光一闪,抿着唇不言语,嘴角的笑意更深。 下一刻,丝竹声起,众人不知有异,只见约莫五六个身着粉衣的舞姬将一人簇拥而上,十来把白色羽扇缓缓压低,露出那人的真面目来。 站在中央的女子,正是美丽娇艳的熙贵妃,她一身正红色舞衣,格外夺目。 一曲舞毕,众人情不自禁鼓起掌来,皇帝笑着点头,朝着熙贵妃伸出手去,她俯下身子,尊敬地行了个大礼。 “臣妾不会讲话,只希望圣上可以一展笑颜,顺心顺意。” 说完这一句,她提着红色裙裾,缓步走上金色阶梯,覆上皇帝的手,就站在他的身边。 “熙贵妃,你这支舞看的我们眼睛都直了。”太后语带调侃。 “这是江南有名的舞,虽然难练,幸好没在大家面前出丑。”娇俏地笑着,熙贵妃柔声说着,余光扫向一言不发的皇后方向。 “的确是好舞。”皇后望向熙贵妃的笑脸,皇上方才看的入神,熙贵妃再受皇恩,也是必然的事。 这一个如意算盘,的确打得好。 但,除非――熙贵妃的舞,能抵得过即将来临的巨大冲击。 “下面,是本宫给圣上准备的礼物。”皇后噙着淡淡微笑,高贵典雅,给一旁守候的宫人一个眼神,“若不够精彩,也请各位担待了。” ……。 本书由本站首发,请勿转载! 050 迷惑天子 乐声再起,这一曲,却不若方才的激昂欢快,而是悠扬婉转,清新灵动,仿佛是置身于无人之境。 “怎么?皇后也会跳舞?”太后有些疑惑。 察觉到皇上的不解目光,皇后却只是笑而不语,将手覆上皇帝的手背,说道。“皇上,请看下去。” 没有任何舞姬包围,从殿外走来的那一名女子,身着雪色舞衣,身影纤细,黑发披散在脑后。 她伫立在众人的目光之中,额头绘着一朵红莲,眼睛之下的面容,却很难被窥探清楚,只因一张白色丝巾,系在她的耳际。 旋转起来的瞬间,纯白色的水袖翩翩,宛若惊鸿。 秦昊尧锁住那名女子的身影,虽然无法看到她的真实容颜,但她的舞,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动人。 她的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都像是天际的仙子,优雅,美丽,却又――不食人间烟火的冷淡。 她向后弯腰,双臂一挥,水袖长长送了出去,宛若流动的水带,飘过他的眼前,他突地想要伸出手去拉住它。只是下一刻,她已然收回水袖,眼神落在更高处。 看的更加入迷之人,却是当今天子。他平静的眼底,有了波动,已然松开了熙贵妃的手。 她的身体,柔软轻盈的像是漂浮在天上的云朵一样,那一身白色纯洁的颜色,给人送来一阵清风,仿佛她不是在起舞,而是――天生的姿态,仿佛她走路也是舞,停下也是舞,旋转也是舞,掬水也是舞……。她不在乎如何勾动人心,人人的双目,却只会停留在她的身上。 到了最后,已经无人去好奇她的容颜了,这一舞,只因天上有。 她的美,是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不妖不魅,哪怕不过清丽之姿,也不会令人扼腕痛惜。 “是霓裳。”熙贵妃皱着眉,方才皇上看自己的目光,却也不曾如此复杂。 乐声,停止。 女子朝着皇上的方向行礼,皇上猝然站起身来,浑厚声音,回响在整个大殿之内。 “跳得好极了,朕要赏你!” 皇后与太后相视一眼,哪怕自己身为女子,也是看的入了神,都不敢眨眼。 “今日是朕的生辰,你让朕高兴了,说吧,什么心愿朕都可以成全你――”皇帝见她依旧不起身,笑着再说了句。 “圣上,当真是什么心愿都可以吗?” 跪在原地的女子,缓缓抬起眉眼,丝巾后传来的嗓音,乍听上去,很温和。 秦昊尧闻着这嗓音,却不自觉皱起眉来。 “朕允了你,自然一言九鼎。不过,你要取下你的丝巾,让朕看看你的真面目。”皇上此言一出,皇后的笑意,陡然变深了。 众人都情不自禁屏住呼吸,都想瞧瞧这位舞女,拥有何等的面容。 她一手卸去耳际的盘扣,将那白色丝绸,取了下来。白巾从她的手边无声飘落在地,在场所有人,一片哗然。 她抬起小脸,安静地注视着皇上,只见那一席上的皇太后,皇上,熙贵妃,都变了脸色。 唯独皇后,依旧平静,气定神闲。 怪不得他看到这一只舞,心中起了多少年不曾有的波动起伏,仿佛旧人芳魂,覆与此人身上。 那是自然了――或许无人再能跳得出这样的舞,天赋异禀,能让他动心的人,这世上只有她了。 皇帝面容上的笑意,消失不见踪影,只是话已经出口,覆水难收。 “你想要什么?” 哪怕内心怒火燃起,他也不能失了一朝天子的威仪。 “慢着!”不等穆槿宁开口,太后笑着,徐徐道出一句:“崇宁你要讨的赏,下回再说吧,哀家头痛的厉害,你来扶哀家回润央宫。” 她自然不能回避,走到一侧,等着太后走下来,才扶着太后离开。 “上酒,今日大家可要尽兴而归呐。”皇后神色不变,稳住大局。 一走入润央宫,宫女便将门掩上,太后突地推开穆槿宁,气得眉眼抖动。 “不像话!你当昊尧宠着你,惯着你,宫里就没人敢治你了不成!” 太后猛地一个巴掌,狠狠甩在她的脸上。穆槿宁招架不住,身子一摇,费力扶住圆柱,才稳住自己虚浮的步伐。 愤怒源源不断,从太后的唇边溢出来,属于上位者的肃然,还是让人多了敬畏之心。“秦家是有规矩的!” 穆槿宁低着头,掏出手来,暗暗抹去嘴角的血迹,眼底的黯然,转瞬即逝。 太后缓缓弯下腰去,怒意还未消减,攫住她的脸,看着她被金色指套划破的嘴角,此刻正在溢出新鲜血珠:“知道哀家为什么打你吗?” “崇宁只是听从娘娘的话,给圣上献一支舞,助助兴致罢了。”穆槿宁咬紧牙关,沉默了片刻,才冷冷回道。“即便圣上不曾忘记我娘,我跟娘亲也是全然不同的两个人,圣上又怎么会因为我跳一支舞,就忘记崇宁的身份呢?” 真不知顾虑重重,还是心虚作祟。 “混账!你当哀家什么都看不出来?!用跟你娘相似的脸,去迷惑勾引皇帝,打后宫的主意,哀家的眼里绝对容不下这些不干净的东西。” 太后无声冷笑,女人给男人跳舞,不过是夺取宠爱的手段。熙贵妃如此,崇宁也是,即便是皇后出的主意,眼前的崇宁,难道就没有自己的想法不成?! 穆槿宁轻轻扬起嘴角的笑意,挽唇一笑,平静又淡然。虽然牵扯到伤口,火辣辣的疼痛,让她恨不得要掉下眼泪。“我比任何时候都更清醒,我是圣上皇弟的女人,也是那淑雅的女儿,老祖宗多虑了。” “竟敢顶嘴?你不知道自己犯下的错到底多大?哀家很快就会让你知道的。”她的倔强撇清,却让太后愈发不悦,她猝然甩开手,转过身去。 冰冷的威胁,藏在话语更深处。 “母后,臣妾带来了徐太医,给您瞧瞧何处不妥――”皇后的声音,已然就在近处,大门打开,一身正红色宫装的国母,盈盈走了进来。 “皇后,你越来越随心所欲了!” 太后眸光一灭,朝着皇后的方向,冷冷丢下一句。 皇后笑出声来,淡淡睇着跪坐在地上的女子身影:“在皇上与母后的眼里,臣妾向来是那么随心所欲。不过想要让圣上愉悦,怎么竟连母后都来责怪臣妾的良苦用心?” “罢了,你领着她出去,哀家不想再看到她。” 太后面色难看,手一挥,就离开了外堂,走入内室去。 “扶她起来。”朝着海嬷嬷开了口,穆槿宁被扶着站直了身子,皇后握住她苍白冰凉的小手,沉声道。 “你帮了本宫一回,本宫自当记着。” “崇宁不负重托,娘娘愿意相信崇宁的一片真心?”她苦苦一笑,望向皇后,眸光平和。 “只是苦了你,让你被人猜疑,这宫里的人就是这样,哪怕再小的事,也恨不得说出惊天密谋来。”皇后语气温柔许多,覆上她的面颊,满心悲恸怜惜。 “把崇宁送出宫去,从徐太医那里拿一瓶玉露丸,可别让这么好看的脸蛋毁了。” 她垂眸一笑,叩谢恩德,内心一片清明。 她成为皇后的心腹亲信,将熙贵妃踩了重重的一脚,往后,熙贵妃与沈樱,自然会把她当成众矢之的。 她早做了这份准备。 越是践踏,她越是不能低头,越要逼自己变得更强。 …… 本书由本站首发,请勿转载! 051 你可记得我为谁跳舞 她出宫的时候,海嬷嬷说,宴席刚开始一半,秦王约莫要晚些才回府。(.无弹窗广告)她默然走入停在宫门之外的那辆马车,海嬷嬷从袖口中掏出一件物什,放入穆槿宁的手心。 “娘娘吩咐了,凭这个腰佩,随时都能进宫。” 她朝着海嬷嬷点点头,放下帘子,马车徐徐开动。长睫扇动,她渐渐出了神,眸子之内再无任何光彩。 皇后这一招,实在太毒。 她是天子的噩梦。 她倚靠在一侧,雪白长袖渐渐滑落,像是皑皑白雪铺了一地。 秦昊尧掀开门帘的那一刻,看到的便是这样的景象,她垂着眸子宛若小憩,黑发垂在胸口,没有任何坠饰,雪色舞衣的裙摆,几乎就要溢出来。 她像是从天上坠下的仙子,无意间跌入人间的马车。 唯独她嘴角的两道血痕,那么突兀。 他从不知晓她也会跳舞。 舞,在皇族的眼底,总是不够高雅,不够端庄。 而她的舞姿,却吸引了所有人的心――甚至,还有皇上。 “到了么?”她抬起眸子来,轻声问了马夫,今日这一路,她觉得格外漫长。 只是不曾想,站在马车外的人,会是他。 他中途退出了宴席?! 秦昊尧一把扼住她的手腕,把她从马车内拖了出去。他逼人的深意在眸子内汹涌澎湃,因为她,已然怒不可遏。“是谁让你在雍安殿内跳舞!在宫里,已有人把你当成是蛊惑天子!” “到底是谁这么妄加揣测?是别人,还是――”她的手腕被扣的生疼,她却依旧泰然处之,反问一句:“王爷?” 没想过她有勇气这么说。 他望入她的眼眸之内,只是这一刻,他看不到她的畏惧和动摇,相反,她比任何时候还要坚定。 怪不得,她说王妃的位置,不是她渴望的。 她的野心,是在后宫。 若是以前的崇宁,单纯心思被皇后牵着鼻子走也是可能,但如今――除了皇后借由她让熙贵妃黯然失色之外,难道她就没有自己的想法? 他,已不是妄加揣测。 “王爷也想对我动手么?”她扬起白皙小脸,挺直了背脊,嘴角的笑意莫名苦涩,刺痛了他的眼。 反正她地位卑微,在任何人的眼底,都是一颗可以任意操控的棋子。 他紧紧拧着剑眉,扬高的手掌,却没有挥下去。 “本王罚你闭门思过,一个月不许出雪芙园。”愤怒溢满胸口,他却不曾掌掴她,手掌最终捏成拳头,他不动她一丝一毫。 但为了平息愈演愈烈的谣言,她短期内不能再出现在宫中。他有皇族的尊严,更不想自己的女人,成为众人口中的主角。 “谢王爷。”她淡淡说道,朝着他欠了欠身,眼眸之内毫无任何情绪。 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了。[.超多好看小说] 自从偏院那一夜之后,他再也不曾来过她的院子。他们虽然同住屋檐下,更像是两个陌生人。 只是冷漠和冷落,都不会让她再觉得孤独寂寞。 “你怎么会跳舞?” 他侧过身子,压下怒火,冷着脸丢下一句。 若不是天赋绝高,寻常女子,一两日是练不成如此优美出众的舞姿,更别提那是很难练成的霓裳,她却跳得如此流畅。 “王爷贵人多忘事,又如何会记得?” 她闻到此处,面色一白,却缓缓牵扯嘴角,笑的平静。 “我为谁而学舞,王爷自然不知道了。” 年少的崇宁并不是吃苦的个性,唯独为了那个人,苦练五年,她闭上眼,回过身去。 “紫烟,当我十五岁及笄时,我跳舞给他看的话,他会喜欢么?”依稀之间,有名少女,在她身畔雀跃。 可惜她等不到十五岁长成时刻,一夜之间,狼狈踏上流放的路。 她踉踉跄跄走向前方去,她已经成功迈出了计划的第一步,偏偏内心却愈发苍凉。双手抓不住长长水袖,拖着雪色玉带,缓缓离开他的视线。 秦昊尧陡然转过身去,白色水袖随风飘浮,擦过他的衣袖,他伸出手去,却已然擦边而过。 她为谁而跳舞。 一股莫名的情愫,就在心里油然而生,早已压下方才的源源怒意。 她心系自己的那些年,他从未为她动过心。 他们对于彼此,只是过去,只是曾经―― 但冥冥之中,他们还是没走出过去的轨迹。 她在雍安殿上来不及说出来的夙愿,又是什么? 离开秦王府,跟随皇上? 当年牵扯到郡王府的私通,他是提前知晓,上头对穆家的处置,他也的确不是一无所知。 她已经猜测出几分,自然想要离开。 哪怕她当众提出这个要求,皇上应了,他也没任何损失。 她原本就不是他心爱之人。他要的,是温柔体贴的闺秀,就像是沈樱一样,在沈家再放肆娇惯,在他面前也不过是个女人。会撒娇,会哭泣,会求饶,会哀求……的女人。 他不过丢弃一个妾而已。 但在雍安殿内,为何他也恨不得一个箭步冲上去,紧紧封住她即将讨赏的口?! 七月初。 雪芙园的大门,由两名婢女恭恭敬敬打开,从中大步走出来的男子,正是意气风发的秦昊尧。 直到目送着秦王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园子里,婢女才朝着雪儿悄声道:“雪儿姐,王爷这几日都在雪芙园过夜,郡主可要累坏了吧。” “郡主会不会很快就为王爷怀上孩子?”另一名婢女也凑了上来,怯生生地问了句。 曾经觉得被安排到雪芙园并不算是一桩好差事,不过这几月下来,她们更觉庆幸。这位崇宁郡主没有刁难人的坏习惯,平和宁静,不像其他的姐妹,在锦梨园待了几日,就焦头烂额。那位王妃,可一点也不好服侍。 “但愿吧。”雪儿笑了笑,将手边的早膳送了进去。 在秦王府内,最随心所欲的人,便是他了。哪怕察觉到沈樱的心思,他也不曾顺着沈樱,他不必看任何人的眼色。 连着服侍他三个夜晚,被他毫不体贴地索求大半夜,直到深夜才拥着她入眠,清晨,当她睁开眼醒来的时候,他却早已起身去早朝了。 “郡主,你怎么起来了?不多睡会儿?”雪儿一进门,就看到穆槿宁扶着床沿下了床,连鞋袜都顾不得穿,踉踉跄跄走向屏风之后。 雪儿眼看着情况不对,急忙放下手中的漆盘,紧随着跟去。 只见穆槿宁刚想去扶着木架,身子一软,金盆也随之倒在她的手边,她半撑着身子,不断咳嗽,仿佛要将自己的心,都咳出来吐出来。 不过昨日她原本就没吃下任何膳食,如今吐出来的,也只是清水。雪儿看了心疼极了,将外袍披在穆槿宁的背上,扶着她缓缓起身。 “郡主,你身体不适么?我马上去叫大夫。”雪儿送来温水给她漱口之后,望着穆槿宁苍白如纸的面色,急得红了眼眶。 “不许去。”她猝然抬起眸子,眼底一片冷光,全然拒绝。 这是一种病,但谁都治不好。 …… 本书由本站首发,请勿转载! 052 扼杀她心中计划 “不让大夫瞧瞧怎么会好呢?郡主,有些小病也不能拖,拖久了对身子害处可大了……”雪儿竭尽全力劝说。(.无弹窗广告) “我说了不许去!”穆槿宁喝令,将内心的层层寒意压下去,才转过脸去,轻声喟叹。“我没事的,不用大惊小怪。” 她被秦昊尧软禁在雪芙园,已经约莫十日了。她以为他毫不犹豫将自己抛弃,却不曾想过,他会留着她。 她以为,她对他而言,早已没有留着的价值。既然他已经怀疑她的用心,不如痛快将她送进宫去?!当成一种新鲜的献礼?! 圈禁了她,宫里的消息进不来,而她,也出不去。 “跟以往一样,安静地去看看念儿,再回来跟我说说。” 握了握雪儿的指尖,穆槿宁吩咐完这一句,重新站起身,缓步走向床沿。 清亮眸子之内,讳莫如深的光彩,迟迟不曾消减。 她绝不跟命运屈服。 雍安殿。 “连日为了平定西南乱民,朕颇感疲乏,照你说,朕该派谁去?”身着龙袍的皇帝,翻阅着手边的奏折,淡淡问了句。 坐在堂下的人,正是秦王。他黑眸深沉,俊颜冰冷:“赵龙青掌管西南五千兵力,但有勇无谋,不如让黄寅跟着,才会做的妥当。” “你也是如此打算的,那就这样传旨下去。”皇帝手一挥,宫人便送上圣旨,写字刻印之后,要马不停蹄送去边疆。 午后时光,宫女送来了上等的茶水,糕点。皇上的目光,投向他的方向。“好几日没有听到她的消息,想必是你让她禁足了。” 秦昊尧的眼底看不到一分波动,端起茶杯,淡淡回应,仿佛不带任何感情。“她不懂规矩,任性妄为,皇兄不必跟她计较。(.)” “朕怎么听着,你是在护着她?”皇上的眼底,一抹复杂转瞬即逝。虽然是笑着,那笑意却不达眼底。 秦昊尧释怀一笑,俊美面容愈发令人惊叹。他说的愈发冷静,更显得铁石心肠。“皇兄若要治她的罪,我不会为她求情。” “你向来是公私分明,三年前,朕就看出来了。”皇帝指着他,长笑一声,“这宫里,让朕放心的人太少,还好你是其中一个。” 用穆槿宁来试探他的忠心?!秦昊尧凝神一想,眸光陡然深沉下去。 “别紧张,朕很多年没看过那支舞了,心情不坏,也不想治她。”皇帝夹了块糕点,自顾自吃着,当年选秀之日,便是被那淑雅的舞姿倾倒。但这一次,同样如此。 “朕说过要赏她,改明儿,你把她领到朕面前。”皇上喝了口茶,说的再自然不过。 “好。” 从雍安殿内退了出去,秦昊尧的俊颜生冷,藏在宽袖中的铁拳,早已青筋暴起。 不多久,太后已然风风火火赶了进来,面色肃然,愁眉不展。 “皇帝,你这是要乱了祖宗的章法!” 不管眼前是当今天子,也只是她一手带大的亲儿子,她满心焦虑,扬声斥道。 “母后请坐,什么事让您动气?”皇上处乱不惊,出手扶着皇太后,却被推开。 “崇宁那丫头要是说了什么不成体统的话,难不成你也允了她?!这岂不是要天下子民看我们秦家的笑话!”皇太后再无往日和善仁慈模样,话锋凌厉。她担心的便是,皇帝的心里也已经忘不掉崇宁了。 “她的想法,若很恶劣,朕自然不会首肯。”皇上宽怀大笑,全然没有任何顾虑。“她还那么年轻,怎么会自找死路?” “皇帝,你是想在崇宁身上去找那淑雅的影子吧。[.超多好看小说]这么多年你的心病,根本就没有因为那淑雅的死而断了根,但崇宁是她的女儿!”皇太后冷哼一声,一针见血。 闻到此处,皇帝面色一变,语气凉薄许多。“儿臣不过要赏赐她,母后想的太远了。” “皇帝要真铁了心,哀家的话自然也听不进去了。” 皇太后紧蹙斑白眉毛,脸色愈发难看冰冷。没曾想过让崇宁回京,居然是召回了一头野心勃勃的狼! 这前朝,也有红颜祸水,惹来兄弟反目,江山动摇,也是一夕间的事。 这回,只能由她亲自来铲除。 秦昊尧刚出了宫,回到王府,便看着雪儿仓促跑来,他出手拦住:“你去哪里?” “郡主说要歇息,过了午休时辰还没起来,如今郡主全身都在发热,奴婢要去请大夫――”雪儿像是热锅上的蚂蚁,急的团团转。 秦昊尧的黑眸一闪,冷漠不减:“雪芙园的任何人,都不能出府。本王的话,你当耳边风不成?” “奴婢太心急了,才忘记了规矩,求王爷饶恕。请王爷派人去找个大夫,郡主病的很厉害,可拖不得。”雪儿吓红了脸,猝然低下头去,语气恳切。 他无声冷笑,疾步走向雪芙园。“还用你跟本王交代?” 这是她在秦王府,第一回生病。 秦昊尧止步于雪芙园门前,目光落在眼前平静的庭院之内,一道讳莫如深的颜色,闪过眼底,蓦地掉转过头,朝着王镭下令。 “近日来京城突发热疾,你们把雪芙园严严实实封起来,没本王的允许,谁也不能随意进去。” 雪儿闻言,还来不及开口说话,已然被王镭推了进去。 红漆大门被掩上,两名侍卫一左一右,伫立在院门旁。 “爷,要找大夫吗?” 王镭紧跟了上去,问了句。 “我可不想有人死在王府。”他的嘴角,扬起一抹森然笑意,负手而立,凝神着那扇紧闭院门:“当然要找,但不是今日。” “开开门呀!放我出去!”雪儿不断拍着院门,却无人回应。 房内的两名婢女听到动静,小跑着出来,受了不小的惊吓。“怎么把门锁了?雪儿姐,我们怎么出去啊?” “王爷说郡主发的是热疾。”雪儿慢慢掉转过身,一脸茫然怔然。 “那我们不会死吧……热疾据说要传染的,要死人的……”年纪最小的婢女哽咽出声,手足无措。 雪儿骤然面色大变,猛地推开她们,夺门而进,扑在床榻前,双手覆上穆槿宁的额头,温度比方才更烫了。用丝帕沾着清水,湿润穆槿宁干涩苍白的唇,一遍遍地说。 “郡主,别怕,大夫很快就来了――” 雪儿即便愚笨,却也看得出来,王爷不会给郡主找大夫了。她不懂,为何郡主心系的男人,却要如此折磨郡主? 床上躺着的人儿,却迟迟没有回应,她早已失去所有神智。 夜幕,笼罩了整个京城。 蓝袍男子倚靠在斜榻上,手中文书看了许久,才翻阅了几页。但他想的,却尽是明日,他不必领着她去皇帝面前。 王镭更是站在一侧,看了许久,哪怕沙场秋点兵厮杀战场眼都不眨的主子,如今却显得心不在焉。沉默了许久,他终于开了口。 “爷,真的不去看看?” 秦昊尧神色不改,唯独黑眸之中的光彩,黯然几分。“热疾不是大病。”更何况,她也并非是真的热疾,不过是他的借口。 “对身体娇弱的女子而言,也会出事的。”王镭低着头,面无表情地丢下一句。“属下的小妹,就是拖延了诊治的时间,连命都丢了。” 秦昊尧心里愈发沉闷,蓦地推门而出,疾步走向雪芙园的方向,护卫看着来者是他,急忙打开院门。 两个婢女忙碌了一整日,如今也趴在凳上睡得七颠八倒,只剩下雪儿一人,坐在床下,疲惫万分,也已然打起盹来。 “王爷?” 迷迷糊糊揉了揉眼睛,却瞧着坐在床沿的果真是他,雪儿急忙跪了下来,生怕他责罚自己。 “出去。” 他看都不看雪儿一眼,薄唇溢出的两字,透着浓重寒意。 门从外面带上,偌大的房间,他们两人单独相处。 她的心机,会让她开出什么样的条件?病的连路都走不了,卧床不起,更有热疾为她挡掉任何人的探视,明日的圣旨,才有理由回避。 “小小的疾病,你会撑下去吧。”他的嘴角扬起一抹莫名复杂的笑意,温热手掌覆上她的脖颈,她烫人的温度,侵入他的体内。她的肌肤上,都浮着一层细小汗珠,的确病的厉害。他的触碰,让昏迷不醒的她猝然皱起眉来,仿佛深陷噩梦,双手胡乱抓着,突然抓住了他的手。 ……。 ------题外话------ 豪华的卧室里,男人俊美的脸庞微侧,凉薄的唇贴紧她跳动的脉搏。 他优雅的抬起手,将那殷红色的液体缓缓注射进她的体内,燃烧起炙热的欲望: 推荐好友包子的文――强取学生妻,很好看乃。 简介如下 “今晚,我们玩个刺激的游戏?” 她闭上眼睛,咬牙低语,“你是禽兽,是恶魔……” 他嘴角的笑意魅惑妖娆,“那就留在恶魔的身边,看你有没有机会报仇雪恨?” 本书由本站首发,请勿转载! 053 崇宁有喜 她无意间的举动,却让他的胸口,升起异样的暖意。 他不曾松开手,俊美容颜上虽然没有多余情绪,却消逝了几分刻薄冷漠。 他会让她打消心中的念头,不管她的计划是什么。 睡梦中,她愈发不踏实,身处黑暗,她想要逃脱,却迟迟挣不开来。那团黑云越靠越近,她避闪不及,最终被湮灭。 他低头,看着手中的小手拼命挣脱,英挺的眉宇之上,覆上满满阴郁。加大力道,他将穆槿宁的手握的更紧,任由她扭动挣扎,也不曾松手。 闹腾了一些时候,她才再度昏昏沉沉睡过去。 前几个晚上,他都是在她这儿过的,他不知不该有的激昂从何而来。 他宛若十七八岁的血气方刚,急着去探索,男女之间的不同。她的身体对他而言不是陌生的,偏偏每回占有,都会生出不同的情绪。 对她而言或许是惩罚,对他来说,却是霸夺,每一回攻城略地,看她臣服,供给他莫名餍足。 他错过的,是他不要的她。也是曾经最好的那个她吗? 他的心乱了,从来都是冷静沉着,他娶她的目的,一开始就是明明白白的,为何数月过去,他甚至无法洒脱将她丢出去?! 如果她蒙受恩泽走入后宫,他在意的是否只是自己的颜面? 他只想封住雪芙园,锁住她,用任何方式捆缚住她的人,还有——她的心。 “不管你熬不熬得过去,明日输的人,都不能是本王。” 他俯下身去,俊颜靠近她的耳际,这一句深沉的话语,说的宛若低咒。 清晨。 她缓缓睁开了眼眸,打量四周,房里没有一个人,格外的安宁。 “雪儿——”干涩粉唇轻启,溢出无力缥缈两字,她连说话的力气,都险些失去了。 头脑还昏昏沉沉的,整个身子都像是散架了拼凑不完整,光是翻了个身,都惹来全身剧烈酸痛。 “郡主,你醒了?” 雪儿满面欢喜,却没有前来服侍,急急忙忙跑向院子去。王爷才刚走,她要去报告这个好消息! “王爷,郡主清醒了……”脚步停在这个高大身影之后,雪儿已经开了口。 秦昊尧蓦地身影一僵,缓缓转过身来,这时,却传来一个过分柔软的声音,“王爷,既然郡主都醒了,就让奴才送郡主进宫去复命吧。” 院门大开,恭候在门口的人,却是来自宫内的公公。 雪儿白了脸,攸的转过身去,闯了大祸,不敢久留,急急忙忙躲进屋子里去。 该死。 他没想过大清早宫里会派人来亲自接送,莫非早就怀疑他的大公无私?!他已经准备用热疾去打发公公,却被莽撞的丫鬟坏了事。 这位公公便是来自雍安殿的,他精于世故,说的万分自然:“热疾虽传闻会过到人,但其实不然,等到事情办完,宫里的太医可以帮郡主好好瞧瞧——” 黑眸陡然生出锐利光耀,秦昊尧的笑意不减,却满是皇族的威仪。“让重病之人来回奔波,要是有半点差池,周公公你担待的起?” “这——”周公公微微怔了怔,说不下去了。 “王爷也别让小的难做,这样吧,不如让小的去问问郡主,她若是有力气入宫,王爷就做个顺水人情。” 秦昊尧下巴一点,算是允许了。他自然胸有成竹,穆瑾宁病的那么重,如何能进宫? 她倚靠在宝蓝色软垫之上,身着白色里衣,披着件水粉色罩衫,病容不曾褪去,眼望着秦昊尧领着一名宫人走近自己。 “崇宁,这位是皇上身边的周公公。”秦昊尧冷冷淡淡说了句,自顾自坐在桌旁,她看起来无精打采,也不像是痊愈。 周公公止步不前,低头行了个礼。“郡主,小的奉命带您去皇上面前,请您思虑再三。” “皇上要见我?”闻到此处,穆槿宁的平和眼底,突地有了神采,她的这一细微变化,落在秦昊尧的眼底,他的面色愈发冷凝铁青。 “我去。” 下一瞬,她无力地吐出这两个字,对着宫人笑了笑:“若公公可以稍等片刻,自然更好。” “那小的就在院门外等候。” 周公公退后两步,朝着面色森冷的秦昊尧行了礼,“小的也多谢王爷成全。” “雪儿,扶我起来。”穆槿宁在雪儿的帮助之下,穿上了素雅宫装,梳了个头,只是还未走到秦昊尧的面前,她额头上的刘海,已然被汗水染湿。 “路都走不好,还想进宫去?”别说宫内的繁文缛节,这路上马车颠簸,她就能够吃得消么?他冷眼看她,不悦愈发明显。 “我还有一口气,就不能抗旨不尊。” 皇上要她去,她不得不去。 这一个机会,得来不易,若是失去了,不知何时才能再度得到。 手搭在雪儿腕上,穆槿宁压低了眉眼,越过他的身子,下一步,跨出门槛,走入院内。 外面太过灼热的阳光,险些刺伤了她的眼,穆槿宁咬了咬唇,眼底的忧伤不复存在。 他止步,凝望着她的背影,若她说出心愿,皇上多半会答应。 今日之后,是否一切都会改写?!他已经有八九分把握,却还是输给一分天意。 他自然可以阻止最坏的结局。 但,他在太后皇后皇上面前,用什么样的理由拦住她?众人都知晓,他对崇宁没有一分喜爱之情,却要扼杀她的前路,才更可疑。 仿佛感觉到了他的眼神,穆槿宁默默转过脸来,眼底的酸楚平静地穿透过空气,下一瞬,她回过头去,缓步走了出去。 他们的孽缘,最终要斩断了。 从此之后,天各一方。 “圣上,崇宁郡主来了。” 门打开了。 在炎炎夏日从宫门走到皇上的寝宫,已然耗费她所有力气,雪儿扶着她,也是不断走走停停。 她烫人的体温根本不曾褪去,如今更是香汗淋漓,藕色宫装之内的里衣,都早已湿透。察觉到她的手心全是汗水,雪儿紧锁着眉头,满心不安,可惜她只能留在门外,不能陪着穆槿宁。 望了一眼殿内,穆槿宁松开了雪儿的手,眸光一沉,走了进去。 “朕还欠你一次赏赐,说吧,今日朕会允你。”皇帝身着金色常服,坐在长台之前,这一句话,很有深意。 “崇宁想要的赏赐,是——”穆槿宁嗓音一低,低哑嗓音落在格外安静的寝宫之内,却依旧字字清晰。 “你!”皇帝眼底的期盼,猝然被阴郁覆上,他面色冷沉,怒不可遏。 “圣上乃一国天子,一言九鼎,驷马难追。”她的胸口一阵阵闷痛,从火烧般的喉口挤出这些话,已然耗光了她的元气。 “你不必看昊尧的脸色,勉强更改自己的心意。”皇帝只觉其中有异,强压下心口怒火,眼底深沉莫测。 一定是秦昊尧为了保全自己的脸面,威胁她,逼迫她。 她却轻摇螓首,苦苦一笑:“当日在雍安殿想说的,若不是太后欠安,当场就会说的……” “你就没想过要来朕的身边?” 皇帝生生打断她的话,猝然走到她的面前,一手扼住她的肩头,晃动着她纤细身子。 她的眼神中,汇入极难分辨的情绪,凝视着暴怒的天子许久许久,她嘴角的笑意,渐渐泯灭了。 蓦地眼前一黑,整个人瘫软下去,皇帝一看她脸色死白,全身是汗,朝着门口低喝一声。“来人,去找太医!” 赵太医是第一个前来的,宫人扶着穆槿宁坐到红木椅上,全部候着等待徐太医的诊治。把了脉搏,徐太医面色凝重,欲言又止。 “是热疾?”皇上瞥了一眼,不懂赵太医何必支支吾吾。 “回皇上,郡主是受了风寒,加上身子虚热,就发了病。” “不过还有一件事,那就是郡主她——”太医顿了顿,最终开了口,不曾抬头看天子的脸色。 皇太后与皇后赶来的时候,皇上已经离去多时,穆槿宁费力睁开眼,眸光清冷。 “崇宁,你没事吧,真是苦了你了,一个个都把你想得妖魔一般……”皇后坐在床沿,紧紧握住穆槿宁的手,神色悲戚。 太后闻到此处,面色一变,有几分尴尬,却也不好发作。她早已听闻,崇宁的心愿,并非要进后宫。更别说,崇宁已经…… “今日就留在景福宫,本宫已经派人去告诉昊尧了,他很快就会到的。”皇后温和微笑,经过太医针灸之后,穆槿宁的脸色,渐渐有了血色。 怎么会无缘无故提及他?! 她不禁心生疑惑。 “秦王来了。”门外传来宫人的声音。 “这么快?不说在江源呢?”皇太后扬声问道。 “母后,您这话说得,得知自己都要当爹了,可恨不得要飞回来呢!”皇后轻笑出声,深沉眸光划过穆槿宁的脸。 她的心陡然一缩,这才彻底回过神来,她们围在自己身前,不只是因为自己生了病,而是——她怀了身孕? 怀了,秦昊尧的孩子。 “崇宁,你要静养,身子太虚,要想生下一个健康的孩子,可要用心进补。”皇太后的话,刮过穆槿宁的耳边,她却仿佛没有听到。 就在满心惆怅彷徨那一瞬间,她不经意抬起眉眼来,正与他目光交汇。 “母后,我们该走了,他们想必还有很多话要说。”皇后弯唇微笑,扶着皇太后,一道走了出去。 他一切都听说了。 她唯一的请求,是皇上派人重新调查郡王府与冯氏党羽私通一案,为穆家所有人翻案,洗清冤白。 还有……她的身子里,有他的亲骨肉。 他一步步走近她,目光锁住她清绝容颜,宫里来的人找到他的那一刻,他甚至以为是他听错了! 默默俯下身子,坐在她的身畔,他深深凝视着她,半响无言。 “过去的,本王不会再追究。”这一次,证明他错的太多,他对她的偏见太重。哪怕两人没有感情,她怀着自己的孩子,他也不会放手。皇室之人,最大的禁忌便是自己的骨肉,流离在外。 就算皇兄心存不满,她有孕之身,他也无可奈何。 这一次的关卡,迟早会过去。 皇上对崇宁的短暂迷恋,迟早会消减。 “王爷……”她的心中,无声无息涌上一片海浪,汹涌叫嚣的时刻,覆盖她往日的夙愿。干涩低哑的嗓音,唤出他,她的眉眼上并无欢喜。 “你说。”他沉下声来,黑眸对准她如画眉眼,心情平复了,语气便也平和温柔许多。 “在王爷心里,三年的时光是长,还是短?”她的眼底,摇曳着柔美的光辉,仿佛月光洒落在水面的清澈宁静。 一句话,却让他答不上来。 “若王爷的心从未改变,却又不忍抛弃亲生骨肉,惹来非议,等生下这个孩子,我会离开的。”穆槿宁嫣然一笑,眼睛却悄悄红了,声音都止不住颤抖了。 他们之间并无感情,若拿孩子来绑缚彼此,才是可悲残酷。 他的心当真从未更改?他确定不想放她走,不管出于何等的心情。秦昊尧紧蹙俊眉,面色阴郁,心中的情绪愈发复杂难辨。 她的眼底闪烁着泪光,眼前一片濡湿,让她无法看清楚他此刻的眼神。鼓起勇气说出这一番话来,她心有戚戚,垂下沾着眼泪的长睫,不敢抬眼看他。 “我只想让王爷知道,我对王爷,一片丹心。” 她的眼底闪烁着泪光,眼前一片濡湿,让她无法看清楚他此刻的眼神。鼓起勇气说出这一番话来,她心有戚戚,垂下沾着眼泪的长睫,不敢抬眼看他。 “别说了。”他长臂一伸,将她紧紧拥在胸前,从喉口滑出的嗓音,沉重的令人就快要窒息。 她双手环绕着他坚实颀长的身躯,越抱越紧,柔嫩面颊贴在他的胸前,眸光越来越深。唯独她骗不了自己,紧贴在他的身前,两个人契合的不留一分空隙,然而她的心跳——那么平静,不曾加快。 抬起她的脸,他俯下俊颜,猛地封住她苍白的唇。 泪水,缓缓溢出她的眼眶,苦涩温热的清泪滑下面颊,留在唇边,混入他们的吻,微微的苦,却无法化解他内心对她的渴望热切。 他吻的比任何一次,更要无法控制。热火层层叠叠席卷而来,他的手掌已然扯开了她的衣衫。她若有若无浅尝辄止的回应,像是懵懂少女般无心挑衅,他的喉头滑过燥热,搂着她一道倾倒。 “今夜先放过你,你的病还没好,经不起折腾。” 他停下了双手的探索,从她的身上翻下,喉咙溢出低低喘息,生生压下想要她的冲动。一手缠上她鬓角的发丝,他眸光深沉望向她,嘴角扬起的笑意,却看来有几分邪恶的味道。 她凝视着他无人可比的面容,那一瞬间,仿佛再度沉溺。他的冷漠刻薄都无法伤害她,唯独他的笑,已经是对她最大的温柔。 眼神落在大床上的某一处,她渐渐神游天外,她很累了,却不想再睡。 “他日不要我的话,一定要休了我,放我走。” 她听着内心的声音,万般无力,这么说道。 她如今手中捧着一束花,短暂的平静过去,是漫无边际的不安担忧。 像是一把琉璃制成的花,美丽,却又易碎。 说不准哪一日,这些精致的花,就会割碎她的皮肤,划破她的血脉。 午后,皇后亲自来探望她,海嬷嬷捧着一件簇新的蓝色披风,为穆槿宁系上。 “崇宁,你往后的路,会万分畅通的。当务之急,是将身子养好,夫妻之间有个孩子的话,感情自然更深。” “谨遵娘娘教诲。”穆槿宁朝着皇后福了个身子,喝了几帖药,她的热性已经散去,虽然还有些虚弱,总也恢复大半元气。 “回到王府,样样都要小心。”皇后说话的时候,和善从容,一手覆上穆槿宁平坦小腹。“才一个多月……。” 即使好不容易怀了孩子,要想在十月之后将孩子顺利生下来,实在不易。一不小心,就会胎死腹中。穆槿宁自然懂得皇后的言下之意,微笑着点头。 是这个孩子,救了自己。 否则,秦家皇室,如何容得下她?! 他们转过身的面容,会跟人前如出一辙么?! 她要为家人翻案,皇帝那里,是半点动静都没有。是年代久远,石沉大海,还是——那些所谓的证据堂堂,根本是一场无妄之灾?! 雪儿陪着穆槿宁一道回到秦王府,踏入雪芙园,屋子早已打扫的窗明几净,庭院里的草圃刚刚修剪过,空气里弥漫着青草的香味。 裙裾跨过门槛,穆瑾宁走入屋内,靠窗的花架上,呈着一个青瓷瓶,几支木槿花,跟紫藤花一样的紫色,唯美曼妙,亮了她的眉眼。 她记得,整座王府,都没有一棵木槿。 “王爷叫人从江源花市送来的,郡主,花好看么?”小婢女笑问,知晓伺候的主子并非染上恶疾而是怀了王爷的骨肉,热络凑了上来,不再畏惧。 真没想过冷冰冰的秦王,还会送花给郡主呢! “好看。”她缓缓伸出手去,苍白指尖,拂过那娇嫩饱满花颜,见到木槿的时候,心里头总是格外安宁。她的唇角微微上扬,酒窝内也盛满了笑意,她再度点点头,仿佛说给自己听:“当然好看了。” “木槿花,说的便是郡主吧。” 雪儿站在一旁,瞧着穆瑾宁赏花的神情,不禁打趣道。往后,王爷不会再冷落苛责,郡主跟王爷,也会感情融洽。 他虽然比任何人都要出众,却从未有过体贴心意,或许身在皇家,让他们只需坐享他人奉承照料。 眸光黯然下来,吩咐雪儿将花瓶摆置在中央桌上,她坐在床沿,视线始终不曾离开那花瓶。她奢想过许多事,但看着这些木槿花的时刻,内心弥漫的,不只是欢喜愉悦,是无法辨明的情绪。木槿朝开暮落,绽放再娇艳夺目,也是短暂的。 她跟秦昊尧之间的关系,是否也如这木槿花,上苍很快就会收回这片宁静?! 她突然想到了李煊,不知他在南骆,是否一切安好?!可惜他看不到故地花开绚烂,她留给他的画,是否还留在身边,以解乡愁?! “在想什么?” 低沉有力的嗓音传来,打破了她的沉思,穆瑾宁急忙收拾内心的思绪,望向从门口走近的那个男人来。 眼神一转,穆瑾宁朝着他微微欠了个身,绽放笑靥,不让他看出任何慌乱。“王爷回来的真早。” 秦昊尧坐在桌旁,深深凝视着手边的木槿花,眼底满是与生俱来的自负,不以为然问向她。“喜欢吗?” 虽然是询问,却并不在意她的心境,仿佛他送的,她自然欢喜,自当受宠若惊。 她噙着淡淡笑花,缓步走到他跟前,悄声问了句。“王爷怎么想起送花来了?” “江源一带到处都是这木槿,你的名里也有这两字,想来你最爱便是这花。”他瞧着她为他小心翼翼倒了一杯茶,眸光不知何时已经变深。 平和望着他许久,她盼望了不知多少年,他们才能如此平心静气地相处,虽然心里早已死寂,但不必针锋相对,争吵伤害,自然——也是好的。 即使无法再爱上眼前这个男人,他这一举动,让她冰封的心,添了几分暖意,仿佛那一瞬间,险些忘记深埋的仇恨。 闻到此处,她嫣然一笑,门外的丫鬟送来一些茶水点心,放在桌上。 嗅到淡淡的酸气,秦昊尧睇着她,她手边的并不是茶水。察觉到他的视线,穆瑾宁浅浅一笑,柔声解释。 “她们为我准备了酸梅汤,这么热的天儿,喝几口解暑开胃。” “王府的人,善于见风使舵,把你伺候的比本王还要好了。”他不冷不热地说了句,她新婚时候雪芙园门口都无人经过,人人围着沈樱转,这会儿连厨房的人,都暗暗把穆瑾宁放在首位。 穆瑾宁眸光一灭,垂下螓首,回答的异常谨慎。“自然是因为王爷不计前嫌,不想崇宁能够为秦家皇族生下皇裔,看在这个孩子的份上,才会……。” “罢了,你当什么真?”他大手一挥,有些不耐。如今面对穆瑾宁,他的心里升起些微不悦,不悦的是,哪怕他在跟她说笑,她却太过认真。 他们明明像是冰释了,却又隔着一层窗户纸,想要捅破,又不知何时捅破。 她顿时缄默了,察觉到他的微愠,默默走到他的身后,柔软双手覆上他的肩膀,嗓音一低,哑然说道。 “王爷终日忙于国事,累了吧。” 他不曾拒绝她的体贴安慰,一手拉过她轻放在肩膀的手,将她整个人都旋身转到他的面前,一个稳稳当当,坐在他的膝上。 她来不及低呼出声,已然将眸子对准他的黑瞳,那比深海更难以捉摸深不可测的眼睛,逼视地穆瑾宁无处可遁。 仿佛她内心所有不可告人的秘密,都早已被他犀利的双眼,洞察清楚,掩饰地再好,也全然瞒不住他! 秦昊尧双手环住她的腰际,眸光一闪,薄唇旁的笑意看来更加危险。 “想怎么跟本王解乏?” “在景福宫曾与皇后娘娘下过几回棋,若王爷有兴致的话,妾身就舍命陪君子了。”他的手掌烫过火焰,正好搁在她的腰上,若有似无的摩挲,更惹来她内心的起伏。眉眼一低,她转眼过去,朝着外堂的雪儿吩咐下去。 “雪儿,来摆好棋局。” 棋局很快就摆好了,她抽身而出,坐在他的对面。与人对弈,最能看出一人品性。比如皇后,虽然来势汹汹,却也能找到招架的法子,比如秦昊尧,看似漫不经心懒散消遣,却处处逼人,逼得她不敢松懈半分,才不会输的太过惨烈。 他的棋术,像极了秦王这个人。 满腹城府,有勇有谋,心思慎密,怪不得在他揽住重权的今日,也有不少反对的声音。皇族弟兄里,若出一两个出众之人,众人也会多有猜忌……。 “你明明可以走这一条路,何必兜兜转转,犹豫不决?” 看得出她的短暂分心,他蹙着浓眉,毫不客气吃了她一个白子,英挺俊脸对着她,冷声问道。 她的心里有些歉疚,抿着笑,收回过多遐想,凝神专注盯着如今的走势看。 他的视线被此刻的她所吸引,想要抽离出去,也不受控制。她白嫩小手撑着娇软软的腮帮子,皱着眉头,眼神清澈如水,仿佛只容得下这回棋局。见识过她小心谨慎的性子这么久,在这一瞬间,秦昊尧却像是见到了往日的少女崇宁,单纯热情,娇纵执着——她也曾经用这样热忱专心的眼神,跟随他那么多年! “该王爷下了。” 穆瑾宁轻轻落下手中白子,默默抬起眉眼,轻声提醒,却在他的眼底,看到一抹难以看透的深沉。 他身子一震,待他再看清眼前的棋局,却猝然怔住了。 取来一枚黑子,眼神一沉,他是太过轻敌,才会忽略她居然能够在这儿下了陷阱,将她濒临覆灭的棋局救活? 她不急不忙动了棋子,仿佛全然不在乎输赢的超脱豁达,酒窝之内的笑意愈来愈平和:“方才那白子,反正是没有用处了,用它来拖住王爷的注意,刚刚好。” 早晚要被抛弃,还不如——同归于尽。 她浅笑倩兮说出的话,乍听上去毫无深意,但有心之人听了,却是很难释怀。那便是秦昊尧听到瞬间,莫名难解的情绪,满满当当侵袭了他。 微微眯起眼眸,不满自己犯下的疏忽,他招招狠绝,正如少年时候的他,聪颖隐忍,却毫不怠慢。读书比任何人刻苦,骑马射箭样样出色,他看似冷漠,却比任何一位皇子更在乎胜负。 秦王的好胜之心,让他成为天之骄子,却也难以封住悠悠之口。 抿了一口酸梅汁,也不知是梅子酸涩,还是她的心全部被酸楚裹住了,那浓烈的滋味,从口中,覆盖了整个心口。她清楚自己在往一条没有光明的路上走,但却越来越不畏惧了。 “太酸就别喝了。”他看着她皱着眉头喝下杯中酸梅汤,白皙小脸整个都皱了起来,绷着脸丢下句。 “来人,撤了。” 闻到此处,她淡然一笑,顺从地放下手中的瓷杯,他或许忘记,年少时候她最爱这般酸甜零嘴,树上结果的青梅,她都爱不释手。 没想过如今成熟了,竟也半点酸,都吞不下去。仿佛心口早已容纳太多太多心酸滋味,再吞咽一口,会再也无法忍耐。 婢女走上前来,将杯子撤走,端上来温热的汤药。他的视线紧紧锁住她,穆瑾宁捧着碗,将苦涩汤药全部喝下。 望了一眼,已然成了进退两难的残局,穆瑾宁心中有数,已经落败。“这一盘棋,是妾身输了。” 认输的时候,格外潇洒从容,她微微笑着,就要伸手去收拾棋子。 比谋略比心机,她即使下辈子,也不会是秦昊尧的对手。既然如此,她不如坦然一些,免得伤了和气。 “再来一局。”觉得兴致未尽,俊颜一沉,他捉住她的手,察觉到她微凉的纤纤手指,就握在他的手心之内,他突地不想松开。 她的视线,落在彼此交缠的手上,默默抽开来,眉头不自觉轻轻蹙着。 “累了?”他挑眉看她,手掌之内传来的虚无感,却让人并不愉悦。 她的面容上浮着苍白,虽然今日依旧身子疲累不堪,褪去热度之后整个人全无力气,沉默些许时间,她还是轻点螓首:“那就再来一局。” 直到黄昏时分,他才起身离去,只剩下穆瑾宁一人孤单坐在窗前,观望那夕阳西下的风景。 “是王爷不让你去叫大夫的?” 记得她午后开始就突然发热,疲乏,当时雪儿是吵着要出去请大夫的,直到她后来昏迷不醒,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清晨了。 这一天一夜,雪芙园都无人前来,未免太过蹊跷。 雪儿不敢回答,只是迟疑着才问道:“郡主,怎么又说这些扫兴的话来了?” 已然从雪儿的回应中得到答案,穆瑾宁的眼底只剩下浅淡的黯然,笑了笑,她蓦地垂下双手,低声呢喃:“他的心,好狠。” 若是她染上恶疾,拖延了时辰,会死的。 把雪芙园封起来,不让任何人出入,更不请任何大夫,太像他秦王强硬的处事作风。该置于死地的——他绝不心软。 原来对于身边的女人,也这样。 哪怕她死了,也只能当秦王府的鬼。哪怕她死了,他也要保留她的尸体和——名声。 如今他放在眼底的,也只有这个孩子罢了。 她的生死,轻如鸿毛。 她从天际收回目光来,将视线,缓缓落在那花瓶之上。果不其然,木槿花三三两两已经开始蜷曲凋败了。 一时间,她心里的结,像是更复杂了。 锦梨园内,沈樱午后小憩醒来,一抬眼,桌案上并无每日按时送来的燕窝盅,不禁变了脸色:“我要你去厨房炖的燕窝呢?怎么还不端来?” “炉子上都熬煮着给郡主的药汤和补膳,奴婢去的迟了,也不好将它们撤下来,估计还要王妃等上一个时辰。” 代儿跪下来,将实情告知。自家小姐日日都要喝一两燕窝,这是从沈家就无人敢忘的规矩,自从进王府以来两个多月,哪一天都是这么过的。 闻言,沈樱眼神一顿,将手中茶杯用力摔到地上,将散落到脚边的碎片踢了出去,满心怨怒。“好啊,如今她的肚里装了块金子,人人都要把她当成菩萨一样供奉着。” 代儿只敢低头拾起瓷片,静静听着,不敢回应。 “王爷呢?王爷怎么这么晚还没回府?”沈樱拧着眉头,圆润面容上,娇纵任性毫不收敛。 见代儿面露难色,心中有数,沈樱无声冷笑,恨恨道:“又去了雪芙园?这日日夜夜都去她那儿,也不怕太恣情放纵,伤了她肚里的孩子么?” “王妃,这些话可不能说,小心隔墙有耳。” 代儿压低嗓音,将门关住,生怕有人听到。 沈樱全然无所畏惧,冷着脸,扬声喝道:“反正也无人来我的园子,我有什么好怕的?” 心里头压着沉重怨恨,沈樱一把推开刚进门来的碍眼丫鬟,怒气冲冲道:“我只等半个时辰,若厨房还不给我炖好燕窝,你也不用再进门了。” 听着门前再无脚步声,沈樱才对代儿交代一声:“你给我回沈家一趟,跟我娘说,重新找个大夫,上回的补药不济事。” 她可是正妃!堂堂正正的秦王妃!一手紧紧攥着腰际上的云带,眸光幽幽,她更恨这不争气的肚子来。 清晨,穆瑾宁倚靠在床头,看着婢女准备将桌上的木槿收拾干净,紫色花朵,已经无精打采垂着,绽放过一回,便是凋落。 门口传来低低的人声,雪儿急忙去开门,只见沈樱带着丫鬟,盈盈走入她的视线来。沈樱今日一身翠色华服,娇艳如花的面容上,挂着笑意。 “听闻郡主一朝有孕,实在是秦王府的好事,我娘家送来了一些上乘燕窝和补品,我一人吃不了,郡主更需补身,我就送来了。” 沈樱的声音,清亮娇软,传入穆瑾宁的耳畔,心中有了几分明白。 “收下吧。”朝着雪儿吩咐一句,视线却不曾滑过那些满满当当的礼物,穆瑾宁淡淡微笑:“王妃如此贴心周全,让崇宁甚为感激。” 她自然不如沈樱,有一个靠得住的娘家。 “我们都是王爷的女人,你如今有了好消息,身为王妃,我自然要好好照顾你。”沈樱的笑意明朗。 穆瑾宁但笑不语,曾经对沈樱心有愧疚,若没有自己,这位官家小姐与秦昊尧不会心有阻隔。但直到她对念儿下手,她心中的所有内疚,早已消散。娇纵任性却不是心狠手辣的借口,她清楚,沈樱不是她同道中人。 她噙着浅浅的笑容,一瞬间,望入沈樱的眼眸之内。眼底的锋利光华转瞬即逝,她再度垂下眸子去:“接下来的时日,王爷就要王妃照料了,崇宁心有余而力不足。” “是啊,往后你就有一对孩子了,若是一人照顾不来,我再给你多找两个丫鬟过来伺候着。” 沈樱起身,说完这一句,便与穆瑾宁辞别离开。 分享的女子,向来是宿敌。 即便她想要和平共处,也不见得对方会愿意。 穆瑾宁平静地目送着沈樱的美丽背影,眼神一闪,掀起身上的薄毯,走下床去。 “关门。” 润央宫里格外热闹,今日来了两位嫔妃,一位是熙贵妃,另一位,是跟她交好的姳贵人。 坐在软榻之上的皇太后,却是一脸肃然,没有一丝笑靥。 熙贵妃低声叹气,忧心忡忡开了口:“母后,可的确有人亲眼瞧见李大人离京之前,还与崇宁郡主暗自见过面,若是当真如他人所言早已暗通款曲,私相授受——” 太后不冷不热地回了句,眼底已经跃上几分不耐:“昊尧与崇宁都成婚两个多月了,这会儿有身孕,也是理所应当。” “母后,那当值的侍卫见过李大人在城门外抱着崇宁郡主许久,深夜独自送她离去。这等逾矩,谁又说得清楚,她是否早就跟李大人……。”贵人紧跟着说道,虽然是推测,却仿佛证据确凿的胸有成竹。 “当初是哀家有意撮合他们,两人见过面也是偶然,若当真还有人说着说那的是非,就来当着面询问哀家!”皇太后闻到此处,陡然变了脸色,语峰一转,万分凌厉尖锐。 扫过这两个妃嫔的面孔,她无声冷笑:“哀家倒要看看,是哪个胆大包天的造谣生事!还有你们,一个贵妃,一个贵人,都进宫好几年了,为人处世就这般毛毛躁躁?!这皇宫里,哪里容得下你们嘴碎?还嫌后宫太过安生?” 熙贵妃闻言,与姳贵人换了个眼色,察觉到太后盛怒,只能噤若寒蝉。 “秦王驾到!” 门外的宫人通报的声音,拉的很长。 “王爷有礼。”两名年轻妃嫔齐声道。 他紧绷的俊颜,直教人不寒而栗,黑眸扫过一眼,冷声道。“两位倒是闲得很。” 语中讽刺,已然让她们如坐针毡,嘴角浮现假笑,熙贵妃先开了口。“既然王爷来了,必是有要事了,我们就不再逗留了。” 不敢再看秦昊尧冷漠的眼神,两位嫔妃匆匆起身,朝着皇太后福了福身子,就急急离开。 皇太后苍老面目上的愁容,愈发沉重,转过脸去,“你听到了几分?” 秦昊尧默然不语,这后宫之内,难听的话,从不绝迹。 “崇宁有孕,时间是对的,李煊都走了这么久了,居然也有人旧事重提。”太后眸光一沉,问的语重心长,“昊尧,她肚里的孩子,肯定是你的吧。” 他点头,星目中的冷绝,愈发深沉莫测。“是儿臣的骨肉。” 若是跟李煊有染,那孩子早该三月大了。一旦捉住了一个人的把柄,王朝之人不乏喜好搬弄是非,这更让他不悦。 “那就好。”皇太后挑了挑花白眉毛,面容上有了笑容,仿佛安了心,点点头。 要不是崇宁怀了秦家的骨肉,她也不会宽恕崇宁的自作主张,肆意妄为。如今木已成舟,又能奈何? 满朝都在怀疑,她腹中的孩子。 “秦家皇嗣众多,但男儿稀少,明日哀家就会去宫外,为秦家祈福。” 皇太后瞥了一眼,察觉到秦昊尧的阴郁,神色平静下来。“昨日南骆好像出了事,这一年王朝如此不太平,难道是上天不愿垂怜秦家?” 南骆。 秦昊尧眸子一沉,神情冷峻。今日早朝上也无人提及此事,难道是皇上不想让此事大白天下? “你一定要扶持你的兄长,将秦家的江山社稷,传到子子孙孙后去。”皇太后的金色指套,缓缓覆上他的手背,眼底一片热切期望。 “儿臣自当为皇兄效力。”他的嗓音低沉,这一句话听来毫无破绽,偏偏太过漠然。 “出去吧,听说她也到皇后的宫里去了。如今腹中孩儿还小,她身子又弱,别总是让她出入宫中,有什么差池,谁都来不及。” 皇太后神情慈悲,丢下这一番话。 他给皇太后请了个安,便走了出去。 无缘无故召见他,看来这王朝,盛世安宁之下,隐藏着危险。往日,自当有需要他出头的机缘。 后花园的长廊顶上,绿油油的紫藤叶子遮挡了热烈阳光,留下一整片阴凉之地。紫藤花三三两两开着,星星点点的紫色,夹杂在绿色之中,还未彻底绽放,却也将那园子点缀的清秀。 穆槿宁身着紫色宫装,胸前与袖口是白色花纹,显得格外美艳。黑发挽成简约的发式,由两只翠玉钗固着,白皙面容上,并无任何表情。雪儿就站在五步之外,等待了些许时间,一位宫人神色匆匆走上曲桥。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她转过身去,嘴角扬起笑意,柔声说道:“钱公公,你近日可好?” 公公比起往日更加恭敬世故:“奴才自然是老样子,倒是好些时候没见着郡主,先恭喜郡主,贺喜郡主了。” “有什么好道喜的?”穆槿宁噙着笑花,眸光一转,轻声询问。 “秦王往后的地位,不可估量。圣上虽不曾表露出来,整个皇族宗室之内,能用的人,能担当大任之人,也唯有王爷了。”钱公公满脸堆笑,徐徐说道。 “公公与我相识许多年,可以说是看着我长大,也该明白,以我如今的处境,绝不是值得松懈的。”她垂下眸子,从石桌上端来一杯清茶,放到钱公公的面前,语气从容。 钱公公环顾四周,见无人经过,才压低声音,在她耳畔低语。“明日太后会出宫到清水寺祈福,前行的人,就只有姑姑与宫女侍卫。” “圣上不去?”眉头轻蹙,心中划过几分疑虑,她挑眼看他。 他摇了摇头,端了茶水喝了口:“边关闹得乱糟糟的,怕是去不了了。” “塞外民不聊生,百姓日子过得太难,就免不了有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人,什么都顾不得了……”她的笑意一敛,眉眼之内写满了沉重,不由得轻声喟叹。 公公好意提醒:“郡主,这些可是刁民,您还为他们说话,真是慈悲心肠。” 她苦苦一笑,默然不语。在皇族的眼底,那是叛乱恶民,在她眼底,却不过是为了活下去而反抗的凡人。 被逼得走向绝路之人,什么事做不出来?! “朝廷派了人压下去了,不过今年是多事之秋,好好的南骆居然也不安顿了——”钱公公随口说起,此话一出,却叫穆槿宁变了脸色,急着追问。 “南骆?公公说的可是南骆?” “到底是何事,奴才也不敢断言,如今宫外的人还不知晓……”钱公公之后说了些什么,她仿佛再也听不清楚,只是耳畔轰隆隆的,心中的烦闷从未消失过。 苍白的五指缓缓收紧,她捉住胸口丝绸衣料,眸子黯然,再无任何光彩。一阵毫无来由的心痛,猛地击中她的心口,像是晴天霹雳一般,让她恍惚出神。 “公公,这些花茶包拖你带给荣澜姑姑,告诉她除了安神之外,还有解暑清凉的功效。还有这些果子和糕点,都是我去王府厨房亲自做的,麻烦姑姑捎给老祖宗,天热的时候解解乏。” 站起身,穆槿宁亲自将桌上的红色食盒,递给钱公公。 “郡主,我们出来半日了,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雪儿看你的脸色都白了。”雪儿以宫扇轻轻扇着清风,如今最需要关心的,便是自家主子的身子。 “不急,我想在这儿坐坐。” 她轻摇螓首,起身走前几步,半倚在木栏之上,眸光落在湖心中央。后花园中,莲叶片片,白莲清丽,不妖娆,不过火,却已是最美风景。 “王爷。” 雪儿一见已经走上曲桥的秦昊尧,便跪下身子,见他越过自己,才走到远处候着。 秦昊尧步入湖心亭,她也不曾回头看他,独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手掌搭上她的纤弱肩膀,她顿时警觉,骤然转过脸来,那眼底的凌厉之光,像是站在她眼前的并非自己的夫君,而是自己的仇人。 ……。 ------题外话------ 今天正式上架了,相信晚晚的童鞋继续跟文那。苦逼的晚晚在炎炎烈日之下会认真写的,亲们不要急着说有的看不懂,其实万事都有原因的。我觉得解开悬念也是看文的一种乐趣撒。今天万更有没有人说我的好话呢。 054 你怎么舍得伤害本王 但那不过是一瞬间,她的眸光柔软下来,嘴角微扬,精致俏丽的面容上,增添了几分温柔光彩。 “王爷也在宫里?” 他的心中存了疑惑,收回洞察的目光,仿佛并未察觉她的异样。 “往后没什么事,就别进宫来了。”他坐于她的身畔,说话的语气,是一贯的冷淡。只是比起最初,少了几分高高在上的傲慢和威严。 “我只是给皇后娘娘送些东西来,王爷不必多心。”穆槿宁眼波一闪,恭敬顺从姿态,却更让他的胸口,生出一把无名之火。 他的话在她听起来,只是多疑之心?!俊美面庞上染上微愠,黑墨一般的眸子之内,只剩下凉薄。“你也不看看自己这副身子骨,禁得起来回折腾奔忙?” 这一句话,仿佛是最重的指责嫌弃,她突然负气,更无力撑起勉强笑靥。她是不如沈樱珠圆玉润,曼妙娇媚,但她体内的元气精力,即便没有燕窝补品补给,也可以源源不断。只要――她还有一口气在。 她与他短暂沉默着,最终,才将眸光落在他的身上。仿佛被数落的稚童,她不曾开口回应,却也并非谨遵教诲,心服口服。 “明后两日,你就去你爹那里短住。” 她怔了怔,不解地望向他,不懂秦昊尧为何大发慈悲,依照王府的规矩,回娘家探望,并不能自行决定。更别提,他向来讨厌她提起跟穆家有关的任何事。 他直视她的脸,脸色不变的冷静:“本王今夜就要去江源,两三天之内,不会回府。” 因为他不在王府,才让她避开风波?至少在爹那边,是无人打扰她的。想到此处,她的心头,却涌上莫名的情绪。 蹙着眉头,她转念一想,更觉不对劲,轻声追问:“堤坝建造,莫非出了什么岔子?” 她在他身边不短的时日,却让他发现她并不迟钝愚昧,相反的,她的聪慧,机敏,善思,细腻,更让他刮目相看。仿佛过去的崇宁早已成了一尊泥塑包裹的像,他每每挖掘一块碎片,便能看到全新的她。 他紧抿着冷唇,淡淡睇着她,却全然不语。几百年来,朝堂之内的男人,便没有将国事与女子分享的先例,后宫的妃嫔哪怕皇后,也从不过问。 “龙云湾地势险要,水流湍急,的确是块鸡肋。要想早日修建河堤,只能攻下它。”她安然沉思,轻声自语。 她之所以对江源特别上心,只因娘亲便是出生在江源的那氏族,如果秦昊尧可以修好河堤,不止造福百姓,对离世的娘亲而言,也是好事。 他站起身子,径直走向凉亭之外。穆槿宁眸光一灭,急急起身,跟了上去。 “王爷――”拦在他的身前,她扬起小脸,望着这个高大挺拔的男人,语气中透露恳切:“能带我去江源吗?” “你?”俊眉凝着怀疑,秦昊尧想都不想,越过她的身子。“行了,好好待在外院吧。” 江源河口扎营的地方,别说一日三餐简单粗糙,就算是休息,也少不了蚊虫叮咬,更没有柔软被褥,一个月下来,皮糙肉厚的汉子都牢骚连连,更别提她一个女人。 穆槿宁见他全然不给任何讨价还价的机会,加快脚步,捉住他的衣袖,他才不得不再度停下脚步来。 冷眸子对着她的脸,不带一分迟疑,秦昊尧回绝地不留余地。“那里上千号人都是男人,你妇道人家,根本不是你该去的地方。” “我想去,王爷。”那双清澈水眸之内,满满当当全是笃定。她没有一分笑意,心意已决更不是说笑。 这样的崇宁,他并不陌生。她向来那么顽固。 “不会给王爷带惹来麻烦的。” 他的视线往下滑落,看着她紧抓不放的小手,许久不答腔,最终冷着脸离开。 “要去江源可以――”他顿了顿,扯下她的手。 “多谢王爷。”她嫣然一笑,那瞬间的笑意,几乎要绚烂了他的眼眸。 “不过要骑着马去。” 幽深的黑眸之内,一抹恶意的笑,毫不掩饰。 他给她一个难关,更是对她的拒绝。 她不敢骑马。 “好了,回府。” 已然摆脱了她,他走在曲桥上,威风吹拂,卷起他藏青色的衣袍,穆槿宁的脚步,缓缓传入他的耳畔。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了宫门。一顶粉色的轿子停在不远处,轿夫已然压下了轿子。穆槿宁瞥了一眼,却不曾停下脚步,而是依旧紧随他的步伐。 秦昊尧走到黑色骏马之下,蓦地侧过脸,不冷不热地问了句:“怎么跟来了?” 穆槿宁抿着唇,眼神决绝,一把紧紧按住马鞍,费力试着要坐上马背去。可惜这塞外进贡来的宝马太过高大,她太过纤细娇弱,试了两回还是坐不上马,宫外又没有垫脚石,他实在看不下去,双臂扶着她的细腰,一抬,将她扶上马背去。 她神色冷静,正襟危坐,将背脊挺得笔直,用力拉住缰绳,骏马朝前走了两步,已然让她面色稍霁。 看出她的心有余悸,年少时候,他的无意过失让她摔下马去,她心里自然是怕骑马的。 如今光是看她的脸色,也知晓她并非如往常那般平静从容。 跟他去江源,她证明并不是说说而已。 他冷着脸,一跃而上,坐在她的身后,已然默许。“驾――” 一开始坐上马背的瞬间,心里有几分颤抖,但也不知是他坐上来的关系,还是她想起那个月夜,心里再无任何波动。 在马上,她不必畏惧摔得惨痛,仿佛马下的位置,还有那一人,牵引着她,偶尔回过头来相望,相视一笑。 她清楚自己没有再爱的资格,唯独在黑暗中过久了,看到耀眼暖日,还是会比任何人都渴望的……。 让自己从回忆中抽离开来,她别开脸去,忽略胸口心痛。 秦昊尧并未放任骏马奔驰,而是不疾不徐散步一般的慢行,两个侍卫骑着马,不远不近跟在后面。 他的双手从她的腰际环了过去,坚硬双臂囚禁住她柔软如水的身子,右手勒住缰绳,左手贴着她的细腰,仿佛为她铸成一堵厚实围墙。 “到了江源,过不惯的话,可别哭着求本王送你回去。” 他恶狠狠下了威胁,她如今是有了自己的骨肉,却不代表,她可以任性为之,不依不饶,毁了他的全盘计划。 她默默点了点头,原本一个时辰的路程,因为顾虑她的身子,走了大半个时辰,才走到江源对面的山脚下。 炎炎夏日,热烈的光芒偎贴在她的雪肤之上,她掏出丝帕擦拭自己面颊上的细汗,却没过多久,他停下马来。 她转过脸去看他,连日来的外出监造让他原本白皙肤色变成蜜色,更添了几分男子汉味道,让人不得不感叹他的英俊同时,无法忽略他骨子里透露出来的高傲霸道。 “下去休息。” 他仿佛将她当成是属下,一句命令,不容拒绝。 秦昊尧率先下了马,不等她开口婉拒,已然扼住她的纤细手腕,将她拉下马来,在山脚下找了处山泉口,他自顾自俯下颀长身子,一手捧出清水,喉结滑动,解渴退热。 穆槿宁走到他身边去,蹲下身来,双手掬水,喝了一口,山泉水微凉甘甜,让人在燥热的天气,获得天然的凉意。 “吃不消的话,现在反悔还来得及,本王让王镭送你回京。” 再喝了一口泉水,他直起身来,拍了拍双掌,余光扫过她的身影,短暂停留下来。观望她专注掬水的姿态,明明一句话不曾说,甚至一个眼神也不曾留给他,但窈窕佳人在水一方,已然成了最美风景。 “我说到做到,绝不反悔。” 清泉滋润了她喉口的干燥,嗓音清新,不过分柔润,也不娇软甜腻,偏偏在他听来,倔强又动听。 休息片刻,他再度与她一道上马,半个时辰之后,便来到江源滩上十里之外的营帐之外,将她放下。 她缓步走向前去,河堤制造艰难,堤坝上的吆喝声,震耳欲聋。 站在秦昊尧的身后,看着他与属下交谈,浓眉紧锁的肃然模样,目光再度移开,望向那清澈的江水。冯羽以建造堤坝为名,中饱私囊,收受贿赂,这江源堤坝,也就建了数月,就不了了之。 王镭从远处奔跑而来:“今晚看来要通宵达旦了,王爷。” “监工不力,换掉。” 凝视着远方场景,秦昊尧神情不变,扯唇说道,云淡风轻的宛若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 监工约莫五十岁,是个矮胖的头子,早年在江南制造过虎口河堤,捋了捋袖口,就从另一处赶来。见了秦王,虽然行了礼,眼底终究有倚老卖老的神气。 在他眼里,这位年轻王爷并不懂工程之事,监造虎口河堤的时候,受过皇上嘉奖,他只觉自己劳苦功高,哪里是秦王说换掉就换掉的无名小卒? 秦昊尧眼底一沉,犀利目光刮过监工的脸,毫不留情,冷哼一声:“挪用了一千将士来江源,为了就是早日完工,一个个连水都沾不得,猴年马月才能完成?” “江水湍急,的确是艰难的――”咳了咳嗓子,监工满不在乎。 “那就等暴雨下了再下水去!”薄唇边划过莫名冷笑,他俊颜肃杀,眼底凝成残酷。 监工吃了个闷亏,愣了愣,不再答话。 “谁怕水的话,趁早滚。”朝着王镭下了令,秦昊尧不再理会候在一旁脸色难看的监工,语音阴冷。“吃不了苦的话,今日就把工钱给他们结了!” 见监工一动不动站在身后,秦昊尧骤然转过身去,冷眸没有一分暖意,写满皇族的高贵与威仪。“你还有话要说?” “没了没了……太阳下山之前,小的会看着他们,决不让他们偷懒……”监工头子挤出假笑,摆摆手,急忙拔脚就走。 “慢着!听完我们爷的话再走不迟。”王镭一手拦住监工,面无表情威吓。 “本王的确是第一回监造河堤,不如你经验丰富。不过,以往在军中,贪生怕死的逃兵,只有死路一条。”秦昊尧笑了笑,那笑意却不达眼底,更显得他不近人情的苛刻凉薄。“任何事,都是有风险的。如果唯唯诺诺拖泥带水,如今是保住了他们的性命,但延误了进度,到时龙颜大怒的话,别说他们一个都逃不掉,你,身为掌事者,绝不会幸存。” 监工头子闻到此处,面色之上全然覆上一层死灰,假笑拧在嘴边,却再也笑不出来了。 秦昊尧别开脸去,双手负于身后,并不将他放在眼底的泰然。“你也活了这一把年纪了,本王的话,你可听得懂?” “听得懂……听得懂……。”监工连连点头。 “你若管得住他们,就不劳本王费心。到时候别说上头有赏赐,个个可以风光回家,要真有在这儿没了命,跟本王军中将士一道,回乡厚葬。”他面无表情,并不暴怒,也不威胁。虽然是炎炎夏日,听到这样的话,却还是令人寒心。“这比你厉害的监工,不是只有你一个,有人跟本王推荐何力,本王也在考虑之中。” “小的明白了,这就去!” 监工头子溜得飞快,不敢再秦王身边,再逗留片刻。 大兴土木,总要有人牺牲。用血泪堆出来的固若金汤,虽然可惜,却也无奈。死的人,尸骨埋在别处,而更多的,是活下来的黎民百姓。 她默默眯起眸子,专注凝视着他的身影,嘴角的笑容,一瞬间,被风吹散。 他的冷漠入骨,是天性,也是必然。 “周宗,过来。” 他朝着远处低喝一声,一名年轻小将,跑来一路,因为炎热,红到了脖子。 “王爷。”小将站得毕恭毕敬,一笑,露出白牙。“ ”看着他们,要还有不老实的,以军规处置。“ 丢下这一句话,他漠然转身,最后以军规处置五个字,是看着她说的。 仿佛若她在半途吵闹着要离开江源,他也会用军规办了她。 她挽唇一笑,在森严的军法,也不比苦难的人生更让人畏惧。安静地跟随着他的脚步,两人一道走向营帐最高地,站在此处可以看清江源所有原貌,仿佛止步于最高一座山,一览众山小。 ”王爷,那里便是龙云湾?“ 她指向那处,侧过脸看他,黄昏的柔光撒在他的身上,让他看来愈发光鲜。暖风吹动他的藏青常服,他一脸平和,薄唇微掀。 ”对。“ 她眸光一闪,语笑嫣然,淡然说道。”就像是无限风光在险峰一样,危险的地方,却有最不一样的风景。“ ”从哪里来的奇奇怪怪的想法?“ 他毫不在意地瞥了她一眼,有些嗤之以鼻,但他不得不承认,她像是一口甘甜的井,越挖下去,越能收获许多。 但人是否可以在最危险的位置,活的心安理得呢?穆槿宁浅笑不语,见他审视完进度之外,拿起羊皮卷,查看地形图。 ”我来帮王爷拿着吧。“浅笑着,她看他不曾开口,便伸出手去,替他张开羊皮卷。秦昊尧默然不语,观望着地图,许久之后,视线却停留在她的指尖。圆润指甲上泛着浅浅粉色的光,并不若时下女子,涂着各色美艳的蔻丹,干净的很。 ”胳膊不酸?“ 他挑眉看她,为了迁就他,娇小的她,是抬高着双手凑合他。 ”还好。“她说的并不勉强,身为官婢的时候,还要天天提水搬柴,眼神清平,从容自若,她的嘴角,并不曾垮下笑容。 他收起羊皮卷,往下走去,穆槿宁见状,也随即跟了过去。绣鞋磕碰了碎石,她身子一晃,险些跌跤。他动作敏捷,早已察觉,一手扯住她的手臂,稳住她的身子。 朝前一步,她的右手已然被他禁锢,另一手毫无意识贴在他的胸前,两个人的身体贴的好紧,不留一丝空隙。 彼此的心,就隔着一层单薄丝绸衣料,仿佛彼此可以洞察对方的心事。 但他们之间,又像是隔着千山万水。 他沉溺在那双有些惊慌的眸子之内,曾几何时面对谨慎世故的穆瑾宁陌生又心痛,唯有在这样的意外之下,他才能看清她的内心,至少还有一丝波动起伏――她望入那坚决又阴郁的眼神内,仿佛跟以往的崇宁一样,只需他轻轻瞥视,她就恨不得将心掏出去,供他审视洞察,将那些三年来从不对任何人说的话,都全盘托出! 面色一白,她的心,抖得厉害,虽然不曾表露出来,清水美眸之内的光彩,因为悲悯情绪,愈发闪闪动人。 不过一瞬间的迷失,他松开发烫的手掌,手腕一转,将她整个人拉到自己身边位置,就这么一路无语,与她一同走到营帐面前。 ”王爷,有句话妾身藏在心里许久了。“ 站在营帐门前,她一身紫衣,被余晖笼罩着,仿佛穿着金丝衣裳,令人惊艳。察觉到手边的温度,他俊眉飞扬,面目之上多了几分暖意。 ”说。“ ”江源大堤若能早日建成,必当成为大盛王朝的千秋伟业,王爷强硬手腕,治兵杀敌训练有素,用在这些平民百姓身上,效果自当立竿见影,不过,只怕时间一长,难免怨声载道。“穆瑾宁噙着笑意看他,粉唇娇嫩,溢出来的话语也是字字清绝。”软硬兼施,方能得到民心。“ 他闻到此处,面色稍霁,松手,背过身去。 她压低嗓音,神色一柔,缓缓说道:”妾身想帮王爷做些事。“ ”你一介女子,能帮什么忙?“他不悦蹙眉,并没有太多耐心。[.超多好看小说] 她却不曾被他的阴沉所吓倒,而是抿唇一笑,说的谦卑:”妾身不敢妄言,不过是些力所能及的小事。“ 从滩上来往数位兵士,见到秦昊尧行了礼,一看身边还有位女子,想当然便一道喊了声:”属下见过王妃。“ 此声一出,穆瑾宁眸子一暗,轻摇螓首,低声道。”我并不是秦王妃。“ 三五个兵士面面相觑,面色不无尴尬,只能低头退开,不再言语。王爷从未带过任何女眷到江源,这名美丽女子若不是王妃,还能是谁? 她的淡然从容,让他再度瞥了一眼,她仿佛早已抹去所有偏激情绪,不愤怒,不嫉妒,像是与世无争的花朵,在悬崖边也能绽放自如。 暮色降临,他独自走向滩上去,独留她一人站在远处。 当天际最后一缕霞彩被黑暗彻底吞噬,她才收回对远方的凝视,默默走入营帐之内。晚膳过后,她等了一个多时辰,还不见他回来。 掀起营帐帘子,安静地走出去,一片苍穹,偶尔有飞鸟扑着翅膀而过,河堤上点着十来处篝火,照亮了整个江滩。 眯起眸子,绣鞋里全部是细沙,她止步不前,不远处闪过一个熟悉的身影,她急忙喊住那名年轻男子。”周宗!“ ”您是――“小将跑来,夜晚的光线并不太亮,他只隐约看得出一个女子。 穆瑾宁挽唇一笑,神色不变:”我跟着王爷来的,方才已经见过了吧。“ ”属下见过郡主。“周宗急急忙忙低下头去,不敢正视她,听说王爷成了亲,既然她并非王妃,便是崇宁郡主。 ”帮我做件事,行么?“穆瑾宁仔细盯着眼前这个圆脸大眼的男子,眼神一沉,压低嗓音说道。 周宗挺直了身子,接过穆瑾宁递过去的纸:”属下领命。“ 他的举动,让她不禁低笑出声:”我可不是军中将领,你不必毕恭毕敬。“ 周宗闻言,有些难为情,挠了挠后脑,自己也笑起来。 ”这锭银子你拿去用,若不够再来同我说。“从袖口掏出一锭白银,塞入周宗的手心,眸子之内,是一片平静。”你是隶属京城护卫军?看着很是年轻。“ 连着点头,他说的更加仔细:”属下正是,三年前王爷带着军队前去边防与卫国征战,当年才刚满十六岁。“ ”是么?“她浅笑着,开了口。 ”当年九马沟一战,王爷带着一百精兵突破重围,第二日不顾自己身受重伤还指挥千军万马,把卫国打得落花流水……“周宗一提及往日战绩,便再也停不住了,说的眉飞色舞起来。 她只是安静地听着,从周宗的话中,不难想象他在沙场上经历的生死血腥,迟迟不曾开口。 周宗察觉到她的默然,蓦地敛去笑,低头自责:”属下太多话了,这事京城妇孺皆知,属下实在太罗嗦了。“ 人人皆知,唯独她不知晓。 三年前,她在官府学习如何当一个乖巧听话的官婢。 三年前,他在边防护国杀敌,深陷埋伏仍不顾生死。 他们错过的,岂止是一个三年? 身为王爷,他或许也从未以自己想要的方式过活,比任何一位吃着俸禄享受荫蔽的贵族还要不敢松懈,时时刻刻,日日夜夜。 圣上从不御驾亲征,征战东西的人,是他。 这样的男人,血脉之中流淌的,就只是忠心耿耿?自然不会如此简单,他的野心,又何时暴露? 他内心的欲望,深埋了二十五年,也该够了。最年轻有为的王爷,对王朝立下丰功伟业的皇叔――他要得到的,不只是皇帝的信任而已。 见周宗离开,她也随即转身,独自一人走入营帐去。刚低头走入帐内,却已然看着他背着身子站在烛火旁,身影拖得很长。 他何时回来的,她竟不曾察觉? ”早些歇着。“秦昊尧深思了许久,才转过脸来看她,只是匆匆一瞥,他再度移动步伐,越过她的身子。 ”王爷,与妾身独处,就如此为难么?“ 她神色不变,挽唇一笑,眼底的柔光,却比任何一种武器,更要伤人。 ”从关外回京的人,当真是――“他猝然眼神一沉,凌厉光耀逼向她的面容,一分一毫都不曾敛去,张狂霸道地审视她。”崇宁?“ ”王爷是在说笑么?“她的心头猛地涌上许多复杂难辨情绪,轻笑挂在唇边,只是下一瞬,他已然圈住她的腰际,把她扣在自己怀中。 ”你就没发现少了什么?“黑眸对着她的美眸,他像是一头危险的野兽,在她耳际嗅着清新的发香味。 她蓦地面色大变,一手探向自己的腰带,那后面的冰冷物什,早已消失无踪。 他松开了她,俊美面容冷若冰霜。手掌向她摊开,一把精巧的银色匕首,呈现在她的眼下。 不等他发问,穆瑾宁冷静回应:”只是防身之用。“ 秦昊尧冷哼一声,攫住她的下颚,咄咄逼人:”区区这样的谎言,也想蒙骗本王?“ ”王爷身在军中好几年,自当清楚,这个世上,防人之心不可无的道理。“即便面对他比刀剑还要锋利的眼神,她也只是紧咬不放。她的眼底,冰雪消融,笑意绽放,再自如不过。”塞外龙蛇混杂,妾身早已习惯带着它了,并无恶意。“ 的确,她进入王府三月,他也是今日才发觉。银色匕首不过手掌那么大,拔出鞘,却是寒铁制造,异常锋利。腰带之后,缝着个暗兜,正好藏匿这把匕首,掩人耳目。 最柔软之处,却封存最坚硬最锋利的锐器。 最危险的地方,也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他很难不对她,起疑心。 目光锁住他手掌内那把阴凉凉的匕首,穆瑾宁眼神之内,没有一分波动:”在塞外最混乱贫穷的地方过活,总会遇到一些难事,有人赠与我这把匕首,并教会我一句话。“ ”什么话?“他蹙眉,并非好奇。 挽唇一笑,她缓缓迎上他的那双阴郁眼眸:”如果无法抵抗,那就玉石俱焚。“ 那是塞外人教会她的,女子同样可以比男子更决绝的气节和血性。 ”妾身早已对王爷表明心迹,若王爷担心妾身图谋不轨,那就用军中的规矩办了妾身吧!“她眼底覆着一片死寂,毅然决然。 ”王爷一声令下,所有将士都会出动的。“ ”本王担心的,并非你会伤我,而是――“秦昊尧的脸上,突地浮现出莫名笑意,过分温尔和煦,更象极了危险的伪装。”你会伤了你腹中的孩儿。“ 他不是区区一把匕首就能轻易伤的了杀得了的人。 即便对他死心怨恨,她也决不会动了这样的念头。 ”带着匕首在外行走,对孩子不好,收起来吧。“ 他的眼底一片炽烈,一把抓过她的手掌,将手中的匕首,安放在她柔软的手心。眯起黑眸,眼看着她五指缓缓收拢。 他将那把匕首,还给她。 仿佛是默许,仿佛是纵容,仿佛是对她不自量力的嘲讽。 ”是本王太多心了,身为孩儿的娘亲,你怎么会想要伤害它?“他俯下身子,俊脸贴着她的面颊,就在她耳畔低声说道。 她紧紧握住那把匕首,咬紧牙关,面色愈发苍白。 ”妾身怎么可能要害王爷的孩子?“她低低喟叹,面容写满黯然神伤,垂眸苦笑的瞬间,却令人止不住对她垂怜。 ”是本王跟你的孩子。“低沉的笑声,从喉口一串串滑出。他眼神一凛,磁性嗓音落在她的耳中,更令人无法忽略的寒意,阵阵袭来。”你怎么忍心?“ ”一个人先睡,不用等本王。“ 不等她开口,秦昊尧已然恢复成漠然表情,走出帐外。 怎么忍心? 他错了,她忍心。 她的视线,落在那细长的蜡烛身上,伫立在一旁,她良久无语。只剩下手心的那把银匕首,从冰冷,变成炽烫。 蓦地腹内一阵胀痛,她踉跄走到狭小木床之上,双手紧紧扣住床沿,指节苍白,眼瞳微红,恨不得将木头穿个洞。 这个孩子……一开始就不让她好过么? 她苦苦一笑,却在下一瞬,尝到落到唇中的眼泪。愈发觉得内心空洞麻木,她仰头而笑,面色凄然,却最终,无法继续自欺欺人,笑意崩落―― 翌日。 堤坝进度依旧吃紧,到了中午,早起的汉子们早已饿得饥肠辘辘,汗流浃背,免不了多发牢骚。监察的将领一看,更是不问青红皂白就抽了抽鞭子,鞭子打在空地上,利落的声响滑过半空,众人只能再度低下头去,咬牙苦干。 正在此时,滩上却陆陆续续来了几个挑着担子的男人,两头挂着巨大的木桶,一打开来,便是喷香四溢的好味道。 ”还有半个时辰才到饭点,郡主您这是让属下为难啊。“ 见领头之人正是王爷带来的崇宁郡主,将领皱了皱眉头,身为秦王手下,他早已习惯军令难违。 ”若是王爷责怪下来,我自当一人承担。“穆瑾宁噙着笑意,从容应对,这一句,已然叫将领无法反驳。 沉默片刻,她望向那些被阳光晒得黝黑的粗壮汉子,眼底充盈着万分复杂的情绪。”他们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心有怨怼的话,是做不好任何事的。“ 她从小接受的知识,是她跟他们不同,贵族与百姓之间,隔着鸿沟。贵族是高人一等的,而百姓,是低人一等的。 是三年前的变故,让她明白,这世上所有人,都是一样的。 ”周宗,你让他们先停下手中的活,先垫饥吧。“回过头去,朝着小将嘱咐一声,便见着他带了十余人去往险滩,将包子发向每一个人。 ”郡主可是个大好人,专门送来热汤包子,我们顾不得吃饭的时候,还能惦记着我们饿着肚子干活多难过。“有人匆匆忙忙将双手往江水中搓了搓,就接过热乎乎的包子吞咽,边吃边跟同伴说道。 ”郡主可是真贤惠,跟传说中的根本不一样呢。“另一个汉子也连连点头,江源与京城靠的很近,这位郡主的传闻,几乎人人皆知。 ”该叫王妃吧,你们这群蠢货。“ ”咳咳咳……“有知晓内情的人,见穆瑾宁渐渐走近,不禁干咳几声,想要化解这误会。 她如玉一般的面容上,却没有任何一丝尴尬,浅笑盈盈。”虽不是王妃,却也是王爷的家人,大家不必介意。“ 众人面面相觑,见穆瑾宁实在没有任何架子,才卸下心防。这位郡主,亲自走到滩上,即便丝绸裙摆已经被江水染湿了,绣鞋也已经灰蒙蒙的,她也不曾端出高高在上的姿态。 周宗带着兵士,再度送来一碗碗绿豆汤来,为大家解渴。 穆瑾宁眸光一沉,神色肃然端庄,抬高声音,字字清晰。”江源堤坝一旦建成,福泽乡民,没了水害,连年丰收,大家往后的日子都会更好过的。天气炎热,请大家多多辛苦,只要熬过这阵子就好了。“ 汉子们听得格外认真,他们担当不少工程的劳力,是最为卑微的下人,见过不少颐指气使的达官贵人,却从未见过这样的――拥有高贵身份,居然还能对百姓说,请。 仿佛这位端丽的女子,是站在他们身边的,是与他们一样的人,她看得到他们辛苦,明白他们的劳累,更懂得他们为了养家糊口的无奈。 秦昊尧从另一处赶来的时候,见到的便是这一幕场景,她站在滩上,不顾江水涌动漫上,黑发被江风吹拂,那身影格外无畏。 ”郡主为我们着想,我们大家也不能偷懒犯浑,赶紧吃了喝了,快些干活!“突地有一人大喊出声,仿佛一呼百应,所有人都像是瞬间被灌入精神气,一个个再也不拖泥带水,勤恳动起手来。 等她转身走前,秦昊尧不曾质问她的自作主张,却只是冷冷淡淡问了句。 ”你把本王当成你的家人?曾几何时?“ 那是他从未听过的说法。 她抬起那双美眸,笑靥灿烂,回应的滴水不漏。”王爷是妾身未曾出世孩儿的爹爹,自然也是妾身的家人。“ ”这就是你的帮忙?“他对她的答案满意,俊脸上浮现难得笑容,褪去冰冷高傲姿态,他仿佛更可亲迷人。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失了民心,哪怕是万里长城,也终有一日会倒的。“ 穆瑾宁望入那一双深不可测的黑眸之内,沉声道。如今见到他的笑脸,却也不会觉得是久逢甘露一般的愉悦。 内心,就只剩下平静而已。 ”妾身自然想助王爷一臂之力。“ 表明对他的衷心,她的眼神,没有一分动摇。片刻之后,他才敛去笑意,俊脸上的莫名深沉,仿佛恨不得将她看透。 ”跟本王出去走走。“ 他扯住她的手腕,将她拉到自己身畔,毫无表情的面具之下,仿佛多少藏着些许阴郁。 ”王爷……。有心事?“ 她凝视着他的侧脸,走过了许多路之后,才轻声开口。 他停下脚步来,眸光落在远方的天际,”你还不知道语阳的事――“ ”语阳公主,妾身已经好些年没见了。“ 怔了怔,穆瑾宁才惊觉,自己几乎快要忘记那个女子。语阳,正是秦昊尧的亲妹妹。正因为天生腿疾,才会到二十岁还未出嫁,身居宫中,鲜少出来跟其他女眷见面,除了与秦王交往之外,别人一概不见,仿佛与世隔绝一般。自然也少了许多是非,就连皇上生辰,她也不曾出来。 浓眉紧蹙,他面色冷沉。”她要嫁去北国。“ ”和亲?“ 她皱了皱眉头,这两字,脱口而出。这些年来,北国与大盛王朝向来关系紧张,语阳公主出嫁,也是有政治上的企图。 北国之人,用心之深。 ”偏偏是语阳――“秦昊尧的胸口炽燃着怒火,俊挺的身子紧绷着,眼底的颜色,愈发深幽逼人。 她也觉得奇怪,王朝皇嗣之中,皇子稀少,未出嫁的公主,却有好几位。即便是两国交好,要一位公主远嫁北国,为何是语阳公主?比她年幼的大有人在。 ”又是那家伙。“他的冷唇之中,逼出这一句低咒,仿佛北国的举动,已然让他无法忍耐。 ”今日派使者来了。“ 穆瑾宁直直望向他,揣测着追问:”皇上的意思也是默许?“ ”语阳早过了该嫁人的年纪,去北国是当皇妃,无人觉得委屈她。能够享受一世荣华富贵,位至妃位,已经让他们万分满意。“ 听完了他的话,她眸光一灭。的确是如意算盘,上位者操纵任何人的命运,哪怕一国公主也无法做主自己的姻缘,她这般想着,突地有些感同身受。 ”王爷再去劝劝皇上吧,皇上与语阳公主并不亲近,但却是王爷的亲妹妹呐。“她神色一柔,眸光闪闪,清新嗓音之内,透露格外的真诚:”若王爷允许的话,容妾身去见见公主。“ 他望着她脸上淡淡笑意,满满当当的诚恳与热切就呈现在他的眼下,那一瞬间而已,他的胸口涌上短暂莫名的动容。 他也不说不出来,明明她的身上太多疑点,他却越来越想要――去信她。 那是面对沈樱,从未有过的情绪。 他惯于掌控一切,精明算计,才能让自己得到想要的东西。内心起了新的变化,那并不受控制,明知那不是好的,却又……漠视,放纵自流。 翌日,换上簇新浅藕色宫装,梳了个干干净净的发髻,穆瑾宁不曾在王府久留,便坐上轿子进宫去。 由着钱公公带领,来到不算完全陌生的那座宫殿,走入庭院,恰好门敞开着,越走越近,不难听到其中很大的动静。 哗啦……像是花瓶摔碎在地面上的巨响,宫女的劝阻,呼喊,在无人经过的宫殿,显得格外清晰。 房内,已然乱成一团。 她正在此刻跨过门槛,语阳仿佛嫌不够宣泄内心的苦闷,又将花架上的青瓷瓶捧得高高的,双手猝然一松―― 偌大的青瓷瓶,转眼间变成粉碎。 碎片飞溅,滑过她的衣袖,丝绸被锋利的碎片割破,一阵刺拉拉的疼痛传来,她猛地以手掌覆住右手手臂。 语阳眼神一沉,这才留意到有外人不请自来。她冷冷望着站在门口被怒火波及的那名女子,她想不起女子是谁,只觉得陌生。 站起身来,语阳的视线锁住女子的手,只见汩汩而出的血,从指缝中涌出,一滴一滴,坠在地面上,像绽放了一两朵红梅。 她的眸子之内的敌意,却没有因此而软化。 ”你又是谁派来的说客?“ 语阳一手捉住长裙边,宫女前来扶着她,缓缓走到一旁坐下。她身子纤长高挑,眉清目秀,却称不上沉鱼落雁之姿,第一眼并不猜得出是秦昊尧的妹妹。唯独与秦王相似的,是她同样鲜少给人善于亲近的感觉。在走动的时候,若不细心观察,也很难看出她的步伐不同,左脚多少有些拖沓,并不利落,还好有曳地长裙挡着,才不明显。 ”公主不记得我了?我是崇宁。“ 穆瑾宁噙着笑意看她,自己年少时候,曾经在太后的生辰那日见过她一面,因为她是心仪之人的妹妹,她莽撞前去打招呼,语阳只是点了点头,却并未跟她交谈。 语阳公主不禁怔住了,虽然深居简出,却也很难不知道她的传闻。思慕兄长的崇宁,发配关外的崇宁,贬为官婢的崇宁,还有――嫁给兄长的崇宁。 每一个传闻中的崇宁,都与眼前的女子,重重叠叠映在一道,格外鲜明起来。 ”兄长叫你来的?“ 语阳咽下喉咙的酸楚,黑白分明的眼瞳之内,浮上来几分莫名哀伤。 ”王爷会为公主求情的……“穆瑾宁轻声说道,神色自若,仿佛察觉不到任何疼痛。 ”你的手臂不要紧吗?流了那许多血。“语阳蓦地打断穆瑾宁的话,眼底褪去原初的漠然,宫女已然走到内室,取来白布,给穆瑾宁简单包扎了下。 ”不要紧。“她绽唇一笑,在宫女端来的清水中洗净了双手。 ”本宫很羡慕你。“语阳暗暗缩回了露在裙摆之外的绣鞋,眸光一闪,淡淡开口。”第一回见你,本宫就看得出来,你很喜欢兄长。没想过隔了许多年的周折,你当真还能嫁给自己喜欢的人。“ 语阳的艳羡,却在她的心里,变成了另一种滋味。或许她从来都是这样,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抿唇一笑,穆瑾宁从容回应:”公主也会找得到能够保护疼惜你的男子。“ 凝结在语阳嘴角的笑,陡然变冷,她的眼底,只剩下哀怨:”那个人,会是北国的太子?“ 早就听闻,北国太子,喜怒无常。 眼前这位公主,困在后宫这一座金丝牢笼中太久太久,久到内心只有对外面世界的恐慌惧怕。穆瑾宁眼底的笑容,也渐渐被冲淡,最终复而不见。 ”公主,传闻不可全信。“她也有些同情语阳,虽然是公主,到了这样的关卡,照样无可奈何。 ”本宫出生以来,就是一个废人。在角落里苟且偷生了整整二十年,还指望一个废人去拉拢两国交谊?“ 语阳蓦地话锋一转,眼底之光,猝然凌厉起来。 ”在本朝承受这些眼光还不够,还要去北国被人指指点点过一生!嫁人,就能得到二十年不曾得到的幸福?在北国,那个人会如何待本宫?肆意羞辱的话,本宫连逃,都逃不掉,不是吗?你们这种人,懂这些感受吗?“ 穆瑾宁默然不语许久,直直望着那双满是愤怒的眸子,眼底一热,才缓缓问道:”如果我说公主的惧怕,我都明白,公主会信吗?“ 语阳不曾想过她会这么说,清瘦面庞上,一片茫然。 穆瑾宁默默睇着她,眼底的神采,一瞬间熄灭,只剩下比深夜还沉重肃杀的幽光,唇边若隐若现的笑,陡然令人心生寒意。她说的很慢很轻,仿佛是在说别人的故事:”床都下不了,身边没有一个人,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能跟一条虫一样,拖着麻木的身子朝前爬,朝前不断地爬――“ ”你在说什么胡话!“ 语阳的怒气,再也压抑不下,全身微微颤抖着,恨不得穆瑾宁马上闭嘴。 ”那样的人,不是比公主更痛苦吗?公主只是走路姿态与常人有异,远远称不上是废人一个。“ 她的笑意一敛,面色苍凉,眼底却再无任何暖意。 ”你是来帮本宫,还是来嘲笑本宫的?“语阳身子一震,仿佛不敢置信。她鲜少与人交往,宫内的人怜悯她,活了二十载,头一回有人这么逼她认清现实。 记得以前的崇宁,说的尽是好听的话,如今,话真难听刺耳。 ”我哪有资格嘲讽公主?“穆瑾宁并未收回目光,唯独眼底呈现一片黯然。”我只是――“ ”你也是跟他们一样,为本宫好么?“语阳突地笑了,身子朝前倾着,双手紧紧捉住崇宁的衣袖,满眼尽是泪光。 为她好,为她着想,然后,将她推向未知的深渊。 穆瑾宁微微蹙眉,一刻间,她也不知该如何回答语阳。 把她的沉默,当成默许,语阳猝然丢下一句话,斩钉截铁。”那好,你替本宫去北国和亲。 睁大眸子,穆瑾宁的心口,涌上几分尖锐的酸涩,她想要摆脱语阳的手,无奈语阳怎么都不肯放开,眼底的执着更是愈演愈烈。“反正北国也无人知晓,真正的语阳公主是何等模样。” 越是得不到穆瑾宁的回应,语阳公主越是心急如焚,反复追问:“崇宁,你不说要帮本宫?” “语阳,你疯了?” 正在穆瑾宁毫无招架之力的时候,门口传来一道低沉喝声,随着仓促脚步走来的男人,正是秦昊尧。 语阳转向他,骤然红了双眼,以她从未有过的勇气,扬声喊道:“我迟早要疯!皇兄真的会改变心意吗?!兄长与我都清楚绝不可能。” 他们并无回天之力。 “只要偷天换日,神不知鬼不觉,坐在花轿被送出关的人就可以不是我!”语阳一瘸一拐地走向秦昊尧的面前,双手环住他的胳臂,满面期待赤忱。“兄长不说要保护我一辈子吗?既然无法抗旨,就只有这个法子了!” “本王自会保护你,语阳,你是本王唯一的妹妹。”他说的笃定,手掌轻轻贴着她的后背,察觉的到她因为愤怒而起伏的身躯,黑眸愈发冷沉。 “好,那就把她送走,让她嫁去北国!”早已濒临疯狂的语阳急于找到一人替代,又惶恐又激愤。“反正她也从不是兄长喜欢的女人!兄长你迟疑什么?!” “本王不会送她走,也不会继续包容你任性胡闹。这事还在商议,说不准还有变数。” 秦昊尧望了一眼穆瑾宁,不曾思虑过久,扶着语阳走到软榻之上,眼看着她坐下,双手按住她不断起伏的肩膀,逼得她冷静下来。 语阳公主对秦王而言,是最重要的人,可他在语阳这般无助的时刻,也能保持冷静,甚至不愿――哄哄她。 …… 055 不许你单独见皇帝 “兄长,你都不为我做主,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语阳仿佛深受打击,转过脸去,冷若冰霜,说了狠话。(.) “就算死,本宫也要死在这里。” 穆瑾宁将眸光望向他,见他冷着脸,默然不语,清楚他可以只手遮天,唯独他始终还是一位王爷。 万人之上,也终究是一人之下。 圣旨一下,就都来不及了。 语阳再也不愿转过脸来,冷冷淡淡地说道:“转告皇兄,不如运着本宫的尸体去北国吧。” “你们给本王好好看着公主,如果出了任何差错,本王要你们人头落地!” 秦昊尧铁青着脸,眼睛一瞪,朝着两位婢女恶狠狠说道,却不再安慰语阳,独自走了出去。 穆瑾宁也随即追出门外,看得出他再如何漠然深沉,铁血手腕,也终究拿语阳公主没办法。 “语阳本性不坏,她方才说的话,别放在心上。” 直到走到后花园,他才停下仓促脚步,侧过身子,淡淡丢下一句。 她自然不会放在心上,人若是无法控制愤怒,就会面目狰狞。语阳只想逃避,口不择言不可理喻,却也是人之常情。 挽唇一笑,她的眼底依旧清明一片:“公主是气糊涂了,妾身自然能够体会,对这件婚事,公主心里头的恐慌惧怕。” 沉默了许久,她才再度开口,内心不无狐疑,毕竟这件事,有不少蹊跷。“北国太子,当真如此恶名昭彰?” 提及那个男人,他的眼底,却没有任何暖意,写满嗤之以鼻:“荒淫无道,名声在外——” “王爷见过他?”穆瑾宁的心里头,滑过莫名的情愫。 北国太子的无理要求,并非冲着大盛王朝来,而更像是冲着秦昊尧而来。 他只是转过脸来,眯起深不可测的黑眸,打量了她一番,却不曾为她揭晓谜底。 他再度赶往江源,而她却不曾出宫,前往上书房。 “皇上,崇宁郡主在门外候着……” 公公推开门来,在天子耳边说了句。 闻言,皇上头也不抬,手中朱砂笔圈画批阅奏折,神色自如。“请她进来。” “当日朕虽然答应你要赏你,但穆家之事,证据确凿,别说隔了三年,就算是隔了三十年,也绝不会有更改。” 耳畔传来女子轻盈的脚步声,皇上依旧没有看她,似乎早已猜透她的来意。 “念在你一片孝心的份上,朕就不跟你追究了。” “崇宁想要圣上成全的,并非穆家。”穆瑾宁跪下来,面色平和,再度面对天子,她并无惊慌失措。 皇帝总算抬起头来,脸上没有一分笑意,肃然淡漠。不过,她的话,还是多少令人意外。“你居然要放弃这个心愿?” “求圣上改变心意。未曾出阁的皇族公主中,应该有更好的人选。” 她点头,如今她愿意为语阳,更换这个千载难逢的机遇。 “北国太子要求的,不是一位公主而已,而是指明要语阳,这件事就棘手了。” 皇帝长笑一声,笑意却不达眼底,蓦地脸色一变,冷冷淡淡拒绝了。 “两国结亲原本就是喜事,语阳是一国公主,哪怕行动不便,既然北国开口要了她,那就务必照顾周到。若是受了什么委屈,北国也清楚,这可是要付出后果的。” 原来一国天子,所用理由,不过也是此般冠冕堂皇。她这般想着,依旧垂着眉眼,只是眼神已然变得冰冷,毫无往日温和。 皇上伸出一手,扶着她缓缓起身,眸光陡然变得深沉:“崇宁,皇后早就跟朕说过,你越来越像你娘了。” 那淑雅身上的清雅从容,如今在穆瑾宁的身上,也能够捕捉到未曾泯灭的痕迹。那淑雅的满腹经纶,不凡才情,势必也将继承给唯一的女儿。 “朕这些年来,也不是不想过淑雅,只是自从在雍安殿上见过你的舞姿,便愈发不能忘。”紧紧捉住她的小手,皇上的神色动容,冷峻的表情柔化许多:“朕对你娘,多少抱有遗憾,若你能够改变心意,朕自当将亏欠你娘亲的,一道补偿你。” 遗憾么?穆瑾宁淡淡望向他,心底的冷意,却仿佛将自己置入浩大冰洞。 “朕的身边,没有一个女人,可以替代淑雅。” 见她默然不语,那双清澈美眸,却欲说还休,像是早已对他说明一切。他抚上她的白嫩手背,眸子一沉,言有深意。 轻拍她的手,皇帝仿佛一瞬被那细腻光滑的肌肤迷住了,后宫不是没有跟崇宁相仿年纪的女子,但却比不上她倾城脱俗,端静稳重。 或许因为那淑雅的关系,他才对她更多关注。更想要用她,来解开二十年来的心结。 “如果你能留在朕这里,朕会更心安的。” 眼眸闪烁着楚楚微光,皇上的手,厚实灼热,让她的心里,再度涌上细细麻麻的厌恶。眼前这个男人,已经跟爹爹相仿年纪,不曾得到娘亲,所以退而求其次?还是……。已经得到过娘亲的感情,却想用一样的手段,捆绑住她? 他炽热的目光,全部锁住她的身影,虽然她已有身孕,却才不足两月,原本紧贴身子的藕色宫装,如今在腰际放松一寸,也不显太过宽大。以前过分清瘦的身子,似乎在这些日子的休养之后,恢复几分,面容多了血气之色,整个人更娇媚可人了。“他真的值得你如此劳心费力?” 为了秦昊尧的妹妹,居然舍得将来之不易洗清冤屈的机会,轻易抛弃? 她对秦昊尧,还是那么死心塌地,如果她知晓秦昊尧是什么样的男人,怎么可能不改变心意?! 扬起的手掌,正想抚上她的面颊,公公却从门口走进,请求他的意思。“皇上,沈大人说有要事禀告,在外候着呢——” 皇帝的手,无声收回,反手而立,淡淡瞥了一眼,说道。“崇宁,你先出宫,语阳的事,你不必管。” 穆瑾宁缓步走出雍安殿内,虽然内心异常平静,眼底却还是蒙上一层轻雾。天子的狠心刻薄,她自然无法让皇上改变决定,除非…… 皇帝将语阳推出去和亲,并不算意料之外的事。 两位眼生的妃嫔,就从眼前走过,穆瑾宁依旧神游天外,独自漠然走过,并未对她们行礼招呼。 两位女子等到她走远了,才停下脚步来,眼神一变,谈论起来。 “我怀有怀玉公主足足四月的时候,也没有这么大的肚子呀,到了四月的时候,才放宽腰线的——她这么早就改了宫装,实在奇怪。”身着宝红宫装的女子,正是前几年才选秀进宫的周嫔。 “不说才两个月?”此刻说话的女子,姿容清秀,是较为年长的宝嫔。 周嫔眼神一转,笑出声来:“膳药房的太医,有几个不是收惯了银两,替人消灾的?若硬是把三个月大的孩子说成是两个月的,又有什么难的?” “当日替她诊治的,是徐太医么?”宝嫔不动声色,转过头,问了句。 “不是徐太医,是赵尚。”周嫔不曾压低嗓音,毫无收敛。话锋一转,更有了新的推测:“赵尚那么年轻,斯文有礼,该不会也是崇宁的入幕之宾吧。为了心爱的女子,要把黑的说成白的,这有何难?” “看她也不是这样的人,妹妹。”宝嫔望着穆瑾宁的身影,淡淡笑着,仿佛不曾放在心上。 “会不会真的是李煊的孩子吧。”周嫔越说越笃定,细长的眼底,多了几分冷笑:“她又并非处子之身,这种事可说不清呢……可惜我们眼高于顶的秦王了,别白白养大了别人的孩儿!” 穆瑾宁猝然停下脚步来,鹅软石铺成的小径上,不知为何多了一颗挡路的碎石子,如今,此刻,正梗在她绣鞋中央,踩着生硬的疼。 那两个妃嫔所说的话,她全都听见了,生来便有出色的好耳力,她却无法转身质问她们。最好的法子,便是像如今……听到了,也当做没听到。她这两日总是腹痛,到宫里又难免繁琐礼节折腾身子,才会叫雪儿放松腰线,免得太过疲惫。 眉头紧紧拧着,直到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远最终消失彻底,她才舒展了眉头,依靠在无人经过的宫墙上,一手暗暗抚上微微隆起的小腹,一脸黯然。 只是当初为她诊治之人,是赵尚,她却从不知晓。 “赵太医,这边请。” 一位公公领着一名年轻男子,从一旁的殿堂走廊穿过来,男人身着墨色常服,身子颀长清瘦,袖口与长袍边缘绣着白色云纹,端正得体的长袍,更显得此人稳重。此人正是宫内数十名太医之一,眉清目秀,眼神清朗,总是笑脸对人,唯独此刻行路匆匆的时候,面无表情,风尘仆仆。 她默默抬起眸子来,淡淡望向那个高瘦男子,等看清他的面容,她蓦地想要收回目光,他却早已发现了她。 “你先去吧。”他笑着与公公道了一声,才从不远处,一步步走到她的跟前来。 “郡主,别来无恙。” 清明目光之中,透露出往日的熟悉,他的笑容,像是让她瞬间,回到数年之前。 原来她在皇宫,还有不少故人。 穆槿宁的心境,平和如水,嫣然一笑。“想当年,你还是膳药房最年轻的太医,三年过去了,听闻你身边的弟子都有五六个了。” “微臣资历尚浅,还未出师呢,让郡主见笑了。”他的语气轻松,说的谦逊。 回想着过往,穆槿宁的嘴角上扬,笑意满满当当浸透在双颊酒窝之内,更显温婉动人。“我还记得当年你偷拿师傅的药书,被罚要抄写<千金方>一百遍,抄不完不许歇息……” 赵尚眼底的笑,更多了暖意,他看着她微笑模样,莞尔道:“那日郡主替皇后娘娘来取安神丸,来膳药房帮微臣抄写了一半,微臣依旧铭记于心。” “可我记得第二日见你,你脸色更难看了。”穆槿宁晶莹面目之上,荡过绚烂笑意,年少在皇宫,有太多回忆,有不好的,却也有好的。 赵尚微微压下身子,当年的少女,已然抽长了,在殿内他不敢正眼看她,毕竟宫内规矩森严,替女眷把脉诊治,是有不少禁忌的。 提及出丑往事,他苦笑道,“那是因为师傅发现,我们两人字迹不同,勃然大怒,可不敢迁怒郡主,只能重罚弟子。” 她答应帮他抄写药书,只是对学医好奇,他用半年的闲暇时间,教她习得草药之性。 就在她笑而不语的片刻,赵尚主动开口,宛若说笑语气:“当年微臣教郡主辨识百草,郡主已经记不得了吧。” 穆槿宁闻到此处,眼底的温和,陡然变成一派肃杀之气。下一瞬,她绽唇一笑,再度平静回应。“小时候的事,不过是一时兴起,哪里开得了窍?” 话音未落,她蓦地一阵晕眩,剧烈的疼痛从腹内弥漫,顷刻间席卷她整个身子。 见她面色大变,赵尚急忙出手,扶住她轻微摇晃的身体,将她扶到一旁长廊坐下。 不由分说,他轻轻拉过她的手,干净细长的手指搭上她的手腕,一脸肃然。 这一回把脉,似乎比任何一次都更漫长。 眼底一抹晦暗,闪过他的眼底,沉默片刻,却浓眉紧锁。 这其中,不无蹊跷。 赵尚最终收回了手,看她的眼神,也及其复杂深沉。就连敷衍的笑,都不见一分一毫。 “赵尚,什么事?”她的喉咙一紧,低声道。“这两日偶尔有过,不过应该是平常,是吧。” 她看得出来,他的脸色并不好。 赵尚眉头紧蹙,俊秀面容上,愈发为难。 “别隐瞒我,我要听真话——”穆槿宁的心口,一阵阵默默刺痛袭来,让她险些要窒息而亡。 她似乎突地,感觉到有什么事要发生。 “郡主的脉象不稳混乱,胎位不正,这孩子即便能够存活,极有可能生有残缺。” 他对她,不曾隐瞒,更觉好奇,明明一月多的时候,她的脉象不曾如此复杂,原本明朗,随着日子长久,却—— 她的面色死白,若是别人,她会怀疑此人用心不良,但因是故人,她竟无法多疑,不得不去相信! 心里的苦,瞬间幻化为几千种疼痛,穆槿宁的嗓音变得低哑:“赵尚,你说的,不是真的……” 赵尚怔了怔,她眼底的沉痛,让他也胸口揪着,只能吐出两字来:“郡主。” 他也想告诉她好消息,不让她皱眉落泪,偏偏身为皇宫太医,身为郡主故人,他不能骗,骗不得。 穆槿宁双手紧紧交握着,整个人麻木地坐在原地不知过了多久,才眼底泛泪,将满满当当的苦涩,尽数咽下:“赵尚,帮我保密。” “容微臣说实话,拖下去并非是最好的抉择。”赵尚身为医者,更清楚当断不断,会影响大人的身子,秉持医者心,他哪怕内心矛盾,也只能这般劝诫。 “这孩子才两月大!”她猝然冷冷望向他,双目通红,再无往日温婉神态。她不顾世俗偏见,不顾流言蜚语,为何竟然要面对这样的惩罚! 赵尚凝视着那双眼眸,三年了,这双眼底的清澈笑容背后,藏匿多少苦痛纠结,他只得默默点头,眼底黯然:“微臣知道,谁也不想——” 他比任何人都更希望,她平安健康。 偏偏这世上,总有不测风云,他是太医,只能诊出当时,诊不出将来。 “别说了,让我一个人静静。” 她扬手,别开眼去,不让任何人看到她神伤。 “郡主还年轻,孩子往后还会有的,若是时间久了,会更危险——”他说出这番话,却已然踩中她最脆弱的地方。 “赵尚,别再说了。” 她蓦地站起身来,满目苍凉凄冷,腹内的疼,抵不过心口的千疮百孔泛出的剧痛。怀着这个孩儿满身疲惫,但却在失去之前,万分不舍。 她为何竟放不下?! 步子虚浮,她仿佛被抽离了所有力气,面目苍白,缓缓走出走廊。 赵尚实在放心不下,不近不远跟着,有好几回看她身影摇晃加快脚步想要扶着她,偏偏又见她扶着宫墙,再度撑着身子朝前走。 她的身影渐渐走入那一抹夕阳余晖,消失在宫门之外。 他却依旧站在原地,哪怕那风景之中早已没了她,他还是久久凝望着,眼底涌上莫名的情绪。 走出了宫门,她望着不远处停着的轻轿,敛去眼底的暗淡,面色冷沉,止步于轿子门口,头一低,坐入其中。 “回王府。” 轿子停下,雪儿早已在门口等候,替她撩开帘子,在她耳畔低语一句。“王妃知道郡主回来,邀您去大厅用膳。” “那就去吧。”穆槿宁眼波一闪,淡淡回了一句。 沈樱早已坐在大堂中央,一袭宝蓝色长裙曳地,见穆槿宁走入自己视线之内,才起身走向她,笑靥娇俏,说话的语气不无埋怨。 “郡主跟着王爷去江源,这两日辛苦了,王爷也真是的,怎么能让郡主去受苦?” 沈樱在王府,却也早已听说穆槿宁在江源的所作所为,更让她怒气不绝,没想过穆槿宁居然抢了自己的风头。 “这哪里是受苦?只是为王爷分忧解愁,是我的本分。”穆槿宁神色一柔,浅笑吟吟,坐在圆桌旁,瞥了一眼,一桌的菜确实丰富精致。 是她的本分?她不过是一个妾,也想先入为主?双目微微一冷,沈樱的笑意变得僵硬,“我让厨房准备了一桌菜,今晚我们两人一道用晚膳,郡主觉得如何?” “王妃准备的真周到。” 穆槿宁的笑意不达眼底,神色自若,拿起银箸,夹了口菜,细细咀嚼。 “这是用人参炖的山鸡汤,郡主尝尝?”沈樱眼神一转,专注睇着穆槿宁,嗓音沉敛下去。“代儿,光杵着干吗,还不来服侍郡主?” 代儿应了一声,小心翼翼盛满了一碗鸡汤,送到穆槿宁的手边。 眼神凝在这一碗鲜味四溢的山鸡汤之内,穆槿宁微微怔了怔,默默望向笑意不减的沈樱。 沈樱的面容上,浮现几分莫名尴尬,沉思片刻,仿佛恍悟。“你受不了这人参味?看郡主害喜愈发消瘦,我都心疼起来了。” “王妃的心意,崇宁心领了。” 穆槿宁捉住银勺,轻轻搅动了鸡汤,舀了一口汤,默默送到唇边,品了一口,噙着笑意点头称赞:“倒是很鲜美。” “明日是我的生辰,准备在锦梨园备一桌酒席,不知郡主可赏脸?”沈樱沉默了许久,才再度望向她,对方越是平静用膳,她却越是无法忍耐,等不及要开口。 沈樱的意思如此明显,她如何婉拒?她不过用过生辰的借口,想与王爷独处,如今精心准备的晚膳,也是提醒罢了。 “我许久没见着念儿了,这就不麻烦王妃了。” 穆槿宁嘴角扬起的笑容,淡淡的,轻轻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 “既然如此,我也不强求了。” 沈樱轻声叹气,一脸失望,却无法隐藏眼底的窃喜,没有穆槿宁的存在,她才能重拾恩宠。 从晚宴走开,穆槿宁缓步在月光之下,雪儿默默跟在一旁,却不敢打扰主子。 走着走着,她却不明心境,居然止步于偏院。推开房门,隔着远远的距离,她默默观望早已沉睡的念儿,眼底的酸楚,却再度紧紧包围了她。 不再留恋,她漠然掩上门,转过身去。 恍恍惚惚独自坐在床沿,让雪儿独自离开,不曾掌灯,她安安静静地沉溺在黑暗之内,面目模糊,眼底的波光粼粼,像是深海一般深不可测。 她或许太过天真。 她甚至以为会发生神迹。 可惜,迟早要牺牲自己。 翌日清晨,沈樱早早去了皇宫,熙贵妃让宫女送来了冰镇的梅子酒,两位姐妹坐到一起,熙贵妃自然而然开了口:“她拉拢了王爷,往后你的位置,就岌岌可危了。” 沈樱闻到此处,皱了皱柳眉,心底的不悦更无法遮掩,清泪滑落,急忙掏出丝帕擦拭眼泪。 “你跟了秦王这么久,还摸不透他么?连一个男人的心,都抓不住,哭什么?”熙贵妃品了一口梅子酒,精致面容上再无任何笑意,语气带着微微的恼。 她慢慢开口,红唇之内,吐出来的话不无满满得意。“圣上与我相差十六年年纪,不照样疼我入骨?这世上任何一个男人,谁不喜欢处处贴心的如花美眷?” 沈樱倾听着,不再言语,只见熙贵妃的眼神一沉,“崇宁郡主怀了身孕,自然不能再服侍秦王,你还是有机会的。王爷不像纨绔子弟,外面可没有别的女人,不去她的地方,还不是得来你那里?你将王爷照料的满意,感情不就回来了么?” “如今她怀着王爷的孩子,眼里根本就没我这个王妃!我都不敢想,往后她产下的要是个儿子,王爷该冷落的人,就是我了。”唯独在熙贵妃面前,沈樱全然顾不得自己的身份地位,满是怨怼。 “她先产下子嗣又如何?别忘了,在后宫也是长幼有序。妾的孩子,都是庶子。而你的骨肉,才是往日要继承秦王府的主子。”熙贵妃冷笑一声,这位堂妹被沈家众人宠惯了,做事冲动任性,要一个不小心,怕便不是崇宁的对手。崇宁在雍安殿将自己的风头抢尽,即便是皇后授意,她的心机,也可见一斑。 宫中流传的皇上对崇宁依旧别有情愫,甚至在书房独自召见崇宁,让熙贵妃对她的恨意,更不输沈樱。 “今天可是你的生辰,如何将王爷服侍满意,就是你将一切挽回的绝好机会。”熙贵妃从首饰盒中取出一个手指大小的白瓷瓶,放入沈樱的手掌之内,淡淡笑道:“我这儿有一样好东西,可以为你们助兴。” 沈樱仔细瞧着这小小瓷瓶,刚要打开,熙贵妃已然将她的手按住,悄声说了句:“这可是我的宝贝,每回圣上到我这儿,可都要用的,屡试不爽。” 话说到这份上,沈樱总算知晓这物什的用处,神色动容,脸上又有了笑容,万分感激:“娘娘,多谢你为我着想。” “我不帮你,谁帮你?我们可都是沈家的人,是真姐妹。” 熙贵妃抿着唇笑,喝了一口微凉的酒液,眉眼之上的笑容更甚。 雪芙园。 “今日不是王妃的生辰么?把这套白玉碗筷送去锦梨园,珠宝首饰王妃自然不缺,这碗筷精致典雅,颇让人欢喜。” 穆槿宁倚靠在软榻之上,静静翻看着手边的诗文,吩咐了一句,雪儿从柜中取出一个金色锦盒,打开一看,确实精巧出众。 雪儿将锦盒合上,轻声说道:“郡主,你真大度。” 闻到此处,视线依旧落在诗文上,她浅浅一笑,默然不语。 她可不会像沈樱一样,用最卑劣的手段,束缚住秦王,毁掉另一个人心中的希冀。 既然是一年一回的生辰,她也要让沈樱好好度过。 毕竟,生辰,是很多人觉得重要的日子。 沈樱不也是在这一日,颇费心思,精心准备么? 出于礼节,她这位卑微的妾,自然要给正妃一份贵礼。哪怕,这套礼物会蒙上尘土,或是摔成碎片。 “郡主过生辰那日,也不见王妃送来贺礼呀。”雪儿嘟着嘴,给穆槿宁轻轻摇着宫扇,说的不清不愿。 半月前,郡主的生辰,却是一人过的,别说王妃不记得,就连王爷也不曾来探望。晚膳清淡,郡主只是叫雪儿煮了一碗寿面而已,就连雪儿都看不下去。 “无人记得也好,免得麻烦。” 她笑意一敛,淡淡说了句,翻过一页,似乎并不在意。 众人在乎的,不过是她如今怀有秦王的骨肉,与她有关的一切,向来都是被忽略的。 “天这么快就黑了……” 看完这一本诗文,她不经意抬起头来,望向窗外的天色,像是泼墨画一般的浓黑,婢女开始点了烛火,整个屋子都亮堂起来。 雪儿将贺礼送去了锦梨园又回来了,端来了晚膳,只字不提锦梨园所见所闻,但穆槿宁清楚,秦昊尧自然已经在了。 “今日太过闷热,给我烧些热水来。” 她丢下这一句话,合上手中的书,站起身来,默默不语,雪儿放下内室的珠帘,替她褪下外衫常服。 白玉般的肌肤,缓缓沉入氤氲水汽之内,雪儿在她身后将细长金钗除下,黑发顺滑披散下来。 穆槿宁察觉到雪儿的异样,一手捧起清水,滋润手肘肌肤,垂下眼眸,平和问道。“怎么把嘴闭的这么紧,什么话都不说,这可不像你。” “郡主——”雪儿被洞察心事,面露不安。 “心里头藏了很多话不能说?今夜王妃特意换上的新衣裳有多华丽,酒席有多丰盛,还是……”穆槿宁轻笑出声,雪儿的心思太简单,刻意隐瞒,反倒不太自然。 雪儿红了脸,万分自责:“雪儿让郡主不开心了。” “不必太过在意,毕竟这日子还长着呢。” 穆槿宁的眼底清亮,不留半分晦暗,将温热的手掌贴在自己脖颈之上,察觉着血脉的跃动,言语冷淡。 内心筑起的城墙,愈发坚强。 否则,这一切绝不会因为宽容,而轻易解脱。 从浴桶之内踏出,张开双臂,雪儿将她的黑发擦干撩起,两位婢女替她穿上一件白色宽大里衣,黑发偶尔滴下清澈水珠,白净面容上毫无脂粉装点,依旧清美,楚楚可人。 雪儿为她细心地抹上发上香泥,新买的香露,拂过她的手腕指尖。 “雪儿觉得郡主的手好美,好干净——”她说的是实话,她从未看过比崇宁郡主更纤长好看的柔荑。 仿佛这双手,生来便是写字画画弹琴,养尊处优的,做一切高雅之事。 “干净么?”她淡淡笑着,透过指缝,烛光将她的眼底染上暖意,唯独面目之上,却蒙着一层很难察觉的情绪。 她这双手,干过最苦最累最脏的粗活重活,更曾经沉溺在血泊之中…… 突地闭上眼眸,她拒绝陷入回忆,眉目染上生冷颜色。 手心指节的茧,可以因为舒适惬意的生活而默默消磨,而心底的结,却随着时光消逝,越来越纷杂,越来越难以解开遗忘。 “你先去睡吧,我自己看会书。”避开这个话题,收回了双手,穆槿宁的眼底,不知不觉已经覆上凉薄。 “是,郡主。” 雪儿领着两个婢女,一道退了出去,合上了双门。 如果一直忍让,她会被踩着永世无法翻身抬头。 直到庭院之内再无动静,耳畔只传来夏日虫鸣,她才缓缓放下看了一半的书卷,走入屏风之内,将双手浸入清水,细致擦洗,许久之后,才取来白绢反复擦拭。 白日皇上的话,依旧回响在耳畔,不用费力回想,却早已入驻她心。 那个男人曾经紧紧捉住她的双手,用那么坚决的目光,看着她,要她当他的女人,要她当娘的替身。 真是……无可救药。 一抹诡谲笑意,掺杂复杂的冷意,绽放在粉唇旁,她的眼底褪去往日清澈明朗,愈发深沉幽然。 如今,才是真干净了。 她满意地放下手中白绢,下一瞬,面目苍凉,内心百转千回。 眸光落在那半开的书页之上,唯独上面清秀字体,映不入她的眼底。 外堂的门,被悄声推开。 已近深夜,黑靴踩上光滑地面,一步步走入内室。她就坐在不远处的碎玉圆桌旁,珠帘隔开了他们之间的距离,昏黄灯光为她的身影,蒙上迷离的光,颗颗圆润串珠,闪耀着微光,将内室的场景衬托宛若幻境遥不可及的美丽。 黑发长及腰部,白色丝绸里衣虽然宽大,却更令人好奇衣料下包裹的娇躯,是何等令人迷醉。 她背着光,他无法看清她此刻的神情,手掌拨开珠帘,他走入,继而放下。串珠划过他的手心,相撞之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宛若玉珠落入银盘清脆,偏偏她依旧不曾回过头来。 “语阳的事,不需你插手。” 身后一道冷淡的声音,打破她所有的思绪,穆槿宁急忙起身,脚步一滑,却险些跌倒。他眼神一暗,不假思索就抓牢她的手臂,抓得她生疼。 脚踝崴了,她蹙眉稳住身子,强忍着疼痛看他,这个时辰,他不是该在沈樱那儿过夜么?今日,可是王妃的生辰呐。 “不准独身去见他。”他的俊颜上透露几分不悦,黑眸逼人,仿佛要将她牢牢锁住,恶意威胁,叫人不敢违逆。“再有一回,决不轻饶。” 秦昊尧语中的他,是皇上。 她直视那双眼眸,眉头不曾舒展开来,幽幽说道。“我只是以那个心愿,求圣上更换人选。不过圣上不改决定,今日也是空手而回——否则便可以为王爷分忧解难。” 兄弟之间,也能心生嫌隙,再细小的缝生在人心之间,假以时日,必成鸿沟。 ……。 056 秦王恩宠 “王爷有法子了?” 她狐疑地转向他,只是他漠然不语,秘而不宣。看来,他的确有解决的方法,而且,稳操胜券。 他径直走向床边,一掀长袍,坐了下来。穆槿宁淡淡睇着他,只能缓步走去,右脚的疼痛,踩在地面的时候更甚。 黑眸凝视着她走路姿态,即便她并不声张,却也逃不出他的审视洞察。 “过来。”他下巴微抬,退去往日傲慢霸道,更像是命令:“很快就好。” 她扶着床沿坐下,见他不容婉拒,只能脱了绣鞋,将白净脚踝置于一侧。 他看不过去她扭捏不自在的动作,长臂一伸,将她的小巧赤足搁置在自己膝盖处,手掌贴着她的脚心,施展几分力道。 眉头微拧,她锁着肩头,咬唇忍痛的姿态,却宛若一种暗暗的挑弄。大力替她扳回正位,她果真不曾呼痛出声,唯独将粉唇咬的泛红,像是抹上鲜艳胭脂的艳美。他的眼底,幻化为复杂的颜色,方才的冷淡,也渐渐暖成一团火热。 “谢王爷。” 她暗暗舒出一口气,除了脚踝处传来的暖热,酸痛渐渐消失,她的话音未落,想要收回搁在他腿伤的赤足,却不见他移开手掌。 他的手掌缓缓游离至上,不顾她纯白襦裙也随之撩上去,纤细腿上一寸寸白皙肌肤,随着他的挑拨而暴露在空气中。 心口一震,她的身子往后微微倾着,察觉到他早已过了他的本意,眼神一沉,突然伸出双手掖住襦裙。 他炽热又凌厉的眼神,直直望入她的眼底,他的霸道决绝,根本不容许她做出拒绝。 只要他想要,她就不能不给。 她缓缓的,移开了双手。 “本王会小心的。”俊颜凑近她的面容,沉声道。 这一句话,他要让她安心。 仿佛知晓什么就要离她而去,再不回来,这一夜,她不再隐藏内心的波荡悲痛,不再强忍着身子的回应,放纵自己,就此沉沦。 喉口溢出轻轻的呢喃,在他身下,她不自觉仰高白皙脖颈,黑发宛若丝绸缠绕上他的坚实臂膀,他像是瞬间被她迷惑,她宛若树藤,将身子内那点点滴滴的诱人,爬上他的胸口,穿透过他坚固的身体,就要探入他毫无温度的心内去。 他蓦地拉高她的襦裙,那纤细白皙双腿,全部呈现在他的眼前。 体内的火热,猛地击溃他引以自傲的自制和理智,他只觉在锦梨园嗅到的滋味异样,虽然很淡,却多有蹊跷。 不过此时此刻,他也顾不得再去推测。 任何外力,都无法操控他,他最厌恶的,便是不受控制,譬如情感,即便是他明媒正娶的王妃,一样不能动这样的念头。要抑或不要,只能由他说了算,所以即便是沈樱生辰,他依旧不曾留下过夜。 手掌从她削瘦的肩膀划过,在她曲线毕露的玉背来回徘徊,触碰到她后背的旧伤,手掌也仿佛承受她沉重过往,冷眸一暗,他对她的渴望,却更加难以自抑。 “抓住本王。” 他的嗓音低哑厚重,像是从遥远天际传来,传入她的耳畔,像是沉淀了千年。 她怔了怔,环住他坚实腰际,她的眼眶充盈着一层迷离的光耀。白色里衣被拉下肩膀,光洁的肩窝,仿佛一个深潭,吸引他去采撷靠近。 那双迷人的黑瞳,这一瞬间宛若无尽黑夜般深邃,他放肆打量她衣不遮体的凌乱,唇边溢出她的名字。 “崇宁——” 他掏出一件物什,在她眼下闪过一道光,带着微凉的触感,碰着她凝脂般的肌肤,从肩线滑下,短暂镶嵌在她的手肘窝内。 眸光一顿,她这才凑着昏黄烛光,看清那是一只翡翠戒指,圆润通透,仿佛光都能从其中透出来一般。她并不惊讶,揣测着戒指的来历,语气异样平静。“今日并不是妾身的生辰。” 他一眼就看穿她的心中所想,不过他秦昊尧,并无借花献佛的习惯。 这枚戒子,是专程为她买来的。 不冷不热地丢下一句,黑眸之内敛着光,他盯着那双并无过多喜悦的眸子,“早就买了,戴着。” “可不许碎了。”佯装威胁,他的眼底闪过一抹恶意的笑,要她收紧五指,将这一枚翠玉戒指,不得不紧握在手心。 下一瞬,他猛地沉下身子,与她完整地契合,看她几分无措却的慌乱,替代过分的自若。 这样的青涩生嫩,也绝不是虚假的伪装,他对她的苛刻挑剔,像是已经走入一条不归路。 这一夜,直到汗水浸湿了她身下的白色里衣,他才放开她,黑眸打量着她略显疲惫的神情,虽然并不餍足,却也不再折磨她。 她缓缓松开了五指,打量着躺在手心的戒指,虽然小巧,却是难得一见的好玉。手心的汗水,将戒指变得更湿润朦胧,幽幽地发着绿色冷光。 察觉的到,身旁的他正在看着她,穆槿宁默默翻过身子,就在他灼热又冷淡的目光之下,将戒子戴在食指之上,白皙纤长的手指套着那一圈水灵的翠色,更显优雅高贵。 他一手撑着头颅,黑发披散在脑后,侧着身子凝视她,俊美面容上男子的威严冷峻,却又让闲适惬意的他,看来更像是慵懒野兽,危险藏匿在深处。 “本王早在五年前,就已经是禁军统领,你知道为何迟迟不曾得到皇上交付大权?两年多的时日,也只享虚名?” 他不疾不徐开了口,仿佛提及的,是无关紧要之事。唯独她的心里头,一点一滴涌入了凉意。 黑眸乍现凌然光耀,他的视线紧紧捉住她的翦水美眸,一字一句,分外冰冷。“是因为你,崇宁。” 她自然清楚,许多年前穆家便是皇上的心结,因为厌恶至极,以皇帝刻薄性情,会疏远秦昊尧,也是人之常情。 在他意气风发壮志凌云的年岁,偏偏终年冷遇,志气难成。他憎恶的,不只是她的纠缠,更是她早已成了她的挡路石。 若她当初就曾经想到这么深,哪怕当真喜欢刻骨铭心,也会舍弃那段感情。 她淡淡微笑,眼波不闪,问的太过平静:“既然如此,王爷为何要娶我,不怕断了王爷的前程?” “你以为,王室如今还能没有本王的辅佐?”他沉默了许久,才捧起她的面容,神色一柔,格外亲近。他毫无暖意的询问,却更令人难以忽略他眼底的讳莫如深。 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年的昊尧殿下,早已成为掌握生杀大权的贵胄,他说的没错——秦氏王朝不能没有他,王族不能没有他,就连皇帝……也不能没有他。 娶她,太后默许,皇帝默认,皇后漠然,不就是因为这个世人皆知的缘由?! 他日大权铸成,秦王在大圣王朝,自然更能呼风唤雨。 即便皇上对她的存在,如鲠在喉,却又无计可施。 “最近你实在辛苦,目的为何?”他看她的眼神,陡然更加深邃,在江源献计献策,拉拢民心,在后宫为语阳求情,真心诚意,他无法自欺欺人,她做的每一件事,都让他刮目相看。 或许不只是另眼相看,看她的时候,他的目光越来越容易被吸引。从未想过那个骄纵固执的少女,会变成如此清澄模样,淡然,从容,不卑不亢,还有——她亲口说过的,一片丹心。 他向来多疑,也曾经冷眼旁观,只当那是好听的虚假承诺,但为何越是相处,却越是觉得真实? 她垂眸一笑,长睫微微扇动,从容回应,“妾身想帮王爷,哪怕是不自量力,微不足道。” 他闻到此处,却退去眼底与生俱来的漠然,胸口的阵阵暖意,已经不受控制。 “愿意收容妾身与念儿,愿意不计前嫌宽待妾身,点滴在心,不曾遗忘。”抬起眸子看他,唇边扬起平和笑花。 “若是你当初就如此——”他也不会对崇宁如此冷漠,甚至或许一切早已更改,他不必惩罚她的无心招惹,因为如今,许多事,已经开始脱轨走向别的方向。 “王爷,这世上,没有假如。” 要不是他们,她不会改变天生模样。 她的眼底,一片沉寂,再也没有一分涟漪波动。低声喟叹,她面目上生出异样晦暗。“正如我自己都厌恶过去的崇宁,只希望王爷抛弃她,只看到我,悔过重生的我。” 他搂住他光洁肩头,神色一变,将她柔软的娇躯,全部贴在他热火一样的胸口。她亲口说要丢弃往日的自己,他应该觉得痛快,为何——并不痛快,相反,埋在平静之下的沉痛,像是毒蛇,吐着信子缠绕上他的心。 “哪怕王爷对崇宁还有心结未曾解开,也真心希望,因为这个孩儿,王爷愿意给崇宁一个机会。” 倚靠在他的心口,即便清楚这胸膛下是一颗铁血心肠,她默默凝视着他,脉脉柔情,已然比任何言语都更动人。 “崇宁,本王已经给你机会了,既往不咎,本王也相信,你会是一位好娘亲。”手掌轻柔拂过她的黑发,发丝缱绻,仿佛无声无息,又惹起他心口的火热。 她绽唇一笑,眸光清浅,能够得到他的信任,实在太难。 任由他大力拥住她的身子,闭上眼眸,他压下俊颜,与她的白皙小脸相贴着,薄唇映上她的眼睑,吻住了她的睫毛。(.好看的小说) “有个孩子,也不坏。” 他在她耳畔,低语一句,低低的笑声,从喉口溢出。 “王爷真的喜爱孩子么?”她蹙眉,秦昊尧看来不近人情,对任何人都无过多仁慈,哪怕当了爹,会是一位慈父?念儿进王府这么久,他是一眼都未曾去看过的。 “别人的孩子难说,本王的亲骨肉,岂能相提并论?” 他眼眸一沉,语气凉薄许多,身为皇族,他同样看重皇嗣正统。他这个年纪,也该有子嗣了,若崇宁腹内的是个儿子,自然更锦上添花。 “王爷想必也听到宫内的传闻了,却从不过问妾身……”穆槿宁拧着眉头,神色黯然,这后宫任何一人,都在谈论她的肚子里,是个野种。秦昊尧出入宫内,又岂会听不到?他对她,却不曾冷落,相反,更加亲近。 “难听的话,哪里都听得到,本王心里清楚就行了。”他冷冷淡淡说道,提及那些丑话,自然让他的心情,无端不悦。 他愿意忽略流言,相信她肚子里的便是他的骨肉,仿佛为她如今愁云惨淡的人生,拨开了一道光明。 仿佛这个世上,还没有到最绝望的地步。 “若这个孩子不是王爷的,就让妾身五雷轰顶,穆家绝子绝孙。”她暗暗攀上他的胳膊,眉目镇定,异样坚决。 他浓眉紧锁,俊颜微愠,嗓音低沉冷然,一手封住她的唇,不让她说出更狠的誓言。“本王都说信你了!” 他从未对她说过任何蜜语甜言,唯独这一句不耐的低喝声,却似乎抵过任何浓情蜜意。双目含着泪光,她默然不语看他,却已然是最温柔伊人姿态。 内心汹涌而来的,他也顾不得是何等情绪,左臂一伸,猛地扯下轻薄白色帐幔,遮挡住昏黄烛光。 一夜,温情脉脉,缱绻无眠。 ……。 “这门外是什么动静?如此喧闹。” 穆槿宁掀开帐幔,透过清晨光辉,望向整个屋内的光景,长发垂在胸口,白衣素裹。 “皇后娘娘怕郡主在府里呆着闷了,让锦绣戏班到园子来唱戏,既然郡主醒了,奴婢马上给您更衣。” 婢女走到床沿,送来一套簇新的浅金色衣袍,穆槿宁的眼眸划过身畔空空位置,清楚他早已离去上朝。 洗漱完毕,梳头描妆,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她便听到门口的脚步声,转过头去,来人正是沈樱。 丫鬟们很快在院子内搬来了两把座椅,不分前后,沈樱径自坐上其中一把,直视前方已经搭建好的戏台,语气之内,免不了几分淡淡酸意。“多亏了郡主,我也能沾沾光,一堵锦绣戏班的光彩。” “皇后娘娘是让王妃于我一道看戏,可没有厚此薄彼之意。要说沾光,也是崇宁沾了王妃的光,据说沈大人在朝廷选才中,出了大功劳。”穆槿宁神情不变,浅笑吟吟,缓步走到自己的座椅旁,正襟危坐。 沈樱不以为然,回应地异常冷淡。“我爹向来对朝廷忠心耿耿,既然拿了朝廷俸禄,自然要尽心尽力。” “王妃与郡主想看哪一出戏?”锦绣戏班的班主笑脸盈盈送来了单子,给两位女子挑选。 “听说锦绣戏班最有名的是<白蛇传>,可惜我最看不惯的,便是那些狐媚男人的妖精,凭借着一张精致面皮,骨子里尽是妖性,勾引许仙,不顾天理,还来学人谈什么真心真情?实在荒谬!”指尖划过第一个名目,沈樱饱满丰盈的红唇边,溢出冷冷笑意。这些话,已然明目张胆讽刺讪笑,指桑骂槐起来。 穆槿宁不曾看沈樱,指了指那中间的戏曲名字,挽唇一笑,仿佛不曾察觉沈樱的言下之意。“那不如就看<杜十娘>?” 沈樱的目光突地锁住穆槿宁右手食指上的翠玉戒指,拧着眉头,面色一变,从来不见她手上戴任何珠玉,怎么偏偏因为昨夜王爷来了雪芙园,她居然得到这般精巧不菲的首饰?想必是王爷送她的,这样一想,心中怒气更甚。 “一介青楼女子,那百宝箱也不过是出卖自己身体,玉臂千人枕换来的不伦财富,沉了也是活该——”沈樱的语锋,愈发凌厉尖锐起来。 “既然王妃不喜欢,那就再换。<牡丹亭>如何?”穆槿宁神色不乱一分,嘴角的笑意依旧从容。 “杜丽娘与柳梦梅,哪怕生死隔绝,也不能断绝爱恋。好是好,就是没见过这世上,有这般痴情种。”沈樱的笑,愈发浓烈不屑,不依不饶,言语之间,更是隐约可见锋芒阵阵。 穆槿宁合上了戏单,轻放于桌案,眉眼清丽,默然不语。 沈樱的眼底,笑意悉数敛去,不冷不热地说道:“我看郡主自小就看多了这些故事,所以对王爷死心塌地,令人咂舌。” 她面色一沉,沈樱是刻意让她难堪,下一瞬,穆槿宁再度绽放温婉笑靥。班主也不由耐不住气,多嘴问了句:“王妃想看什么戏?” “我可不挑剔,看戏?我怎么觉得日日夜夜都在看戏?每日都有新的戏码,这些怕是京城最有名的戏班,也写不出脚本,唱不出来,演不出来的好戏——” 沈樱越看穆槿宁的笑靥,越是无法忍耐她的泰然处之,蓦地站起身来,冷眼睇着她,咄咄逼人。仿佛还嫌昨日怒气不够宣泄,她用力将手边的戏单,狠狠摔到地面,绣鞋踩上,狠狠践踏。 “这些平淡无奇的戏我都没什么兴致,郡主你留下来慢慢看吧。” 话音未落,已然拂袖而去,只剩下戏班主人失了神,站在原地。 雪儿的面色也万分难看,低声嚷嚷:“郡主,王妃她欺人太甚!” “让她去。”穆槿宁望着那蒙上尘土的戏单,眸光一沉,凌厉毕现。 “郡主,还演么?”班主的脸上,不无难堪。 穆槿宁将桌案戏单,递到班主手边,淡淡问了句:“许多年前在宫内,见过锦绣班子演过皮影戏,甚为有趣生动,不知班主近年来还有么?” “好些年不曾演过了,不过若是郡主想看,倒也不难。”班主的脸上,渐渐恢复了笑容,回应的干脆。在他看来,眼前这名郡主,比那位盛气凌人的王妃,更有人情味。 “那就麻烦班主了。”嫣然一笑,她平静端起桌案上的清水,喝了一口解渴。 “到底是郡主想看,还是腹中孩子想看皮影戏啊?京城里只有小孩子,才喜欢看皮影的。”雪儿弯下腰来,凑到穆槿宁耳畔悄声细语,说笑道。没想过,郡主还留着孩子性情。 “就算是这个孩儿想看吧。” 笑着说道,唯独无人看透,她脸上的笑,浸透几丝苦意。 “雪儿,你也一起看吧,我十岁那年看过一回,很是精彩。”招招手,她绽唇一笑,让雪儿更靠近。 雪儿谢过主子,等锣鼓声落,好戏便开场了。戏台搭了个帐幕,遮挡了阳光,宛若在夜间一般。 皮影戏一幕幕在她眼前闪过,脑海中的过往,却也像是串成了皮影,如幻似真,走马灯般在黑暗中演绎。 她曾经在宫内仰着头,满是好奇张望看戏,觉得外面带入宫内的故事,新鲜有趣,而如今,似乎这世上任何一个故事,都不会让她叹为观止。 心里头仿佛生出无数种莫名情愫,乱麻一样肆意纠结,皮影戏还未演到一半,她已然双眼濡湿,百转千回。 好戏,最终也要散场。 穆槿宁笑着击掌,眼底的泪光,早已干涸,安然称赞:“锦绣戏班,果然还是天下第一,这场皮影戏,仿佛让我回到过去一样。” 她看的,早已不是戏,而是渐渐淡忘的过往。 “郡主赏识,便是小的们的荣幸。”一干人等悉数行了跪礼,低头谢恩。 “打赏。” 婢女端着漆盘,送来五十两银子,一一分给众人,等穆槿宁走入房内,众人才拆了戏台,离开王府。 雍安殿。 早朝之上,文武百官,争的面红耳赤,缘由异常简单。 由秦王带头的数十位臣子,一道参了勋国将军一本,另一边是有些年纪跟头衔的臣子,针锋相对。 “的确曾经为秦家建功立业,但滥用职权,结党营私,贪污受贿足足三万两,不诛勋国将军不足以振朝纲,立国法。”秦昊尧冷声道,俊美容颜上,全然没有一分笑意,全然不近人情,字字狠毒。 “秦王,你年纪轻轻,不知当年将军为王朝建下汗马功劳!对开国元老杀一儆百,不顾情面,迟早引起众怒!”一品武官忽汮铁青着脸,他跟勋国将军周锐有些渊源,是周将军一手提拔出来的,自然要为将军说话。 “开国功臣不假,临到古稀之年,却成了王朝的病害。皇家给他丰厚俸禄,唯独人心贪婪,晚节不保,居然还有人为他说话,可见收了勋国将军不少好处。”秦昊尧黑眸冷厉,话锋一转,将战火引到眼前的忽汮身上来。 “都别说了!朕心中有数,自有决断。”皇上沉着脸丢下这一句话,愤而离开雍安殿,身旁的公公扬声道。 “退朝——” 不容有异,向来是秦昊尧的性情,从殿堂之内离场,他步步生风,还未走下殿堂之外的白玉阶梯,已然被一个浑厚声音喊住。 此人正是方才与秦昊尧争辩的忽汮,他摸了摸下颚的半百胡须,冷笑道:“秦王,勋国将军势力太大,人脉过广,威胁的并非秦家王朝,而是您吧。” “忽大人,饭可以乱吃,没有根据的话,可不能乱说。”短暂停下脚步,秦昊尧转过脸看他,薄唇扬起似笑非笑的神情。 忽汮扬声笑道,毫不收敛内心的敌意:“微臣的耳边有个消息,本朝中有人暗地里拉拢西林熊统领,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呐。要说动摇朝纲的野心,非这位莫属,哪里轮得到垂暮老矣的勋国将军?” “看来忽大人身边的消息,比本王更灵通。”秦昊尧闻到此处,依旧镇定冷淡,扫了忽汮一眼,眼底的笑,突地凝成狠戾。 “这千百年以来,王朝的破灭,的确不乏外族觊觎,鲸吞蚕食,但更多的症结,可是在皇族本身,那些表面忠诚却心机深沉的同姓兄弟里头。”忽汮凝神说道,用意很深。 “本王听闻忽大人的女婿是文人雅士,也不知忽大人对史学如此精通。”一抹毫不在意的笑,浮现在他的面容上,更显他的漠然和不恭。眼神一沉,面目生冷:“改日有时间,不如本王与忽大人切磋切磋?” “秦王,我迟早会找到证据,证明朝廷之内,谁才是最大的野心之辈!”忽汮的脸色,愈发难看起来,狠狠道。 秦昊尧扯唇一笑,唯独笑意不达眼底,更显敷衍恶劣。“本王等着忽大人。” 忽汮冷哼一声,用力挥了挥衣袖,负手而去。 有臣子在秦昊尧身后骂了句,“王爷,这忽大人油盐不进,冥顽不灵,实在可恨。” 他却不曾开口,只是冷眸久久不曾化开那胜过黑夜的浓烈颜色,眼底宛若深潭,深不可测。 “贪赃枉法之人,一个也逃不掉。” 他突地低笑出声,凛然双目与森然白牙宛若深夜才出没的冷血野兽,这一句,毫无温度。 “王爷,太后在后花园等你。”荣澜姑姑出宫的必经之路等候许久,见秦王从雍安殿走来,急忙走上前去。 他下巴一点,跟着荣澜走向花园内,太后正坐在石凳上,面色阴沉,不带一丝笑意。 “有件事,哀家到如今,实在不能不说。”见昊尧坐下,她缓缓开口,语重心长,忧心忡忡。 察觉的到如今氛围,实在低沉压抑,他神色不变,安静倾听。 “前几日哀家去了清水寺祈福,也为你算了一卦。”太后转动着手掌之内的血红串珠,花白眉毛紧皱一团,突地冷声道。“师父说崇宁腹内的,对昊尧你而言,实乃不祥……” “儿臣从来不信这些鬼神之说!太过荒谬。”他俊颜肃杀,冷冷回应。 停下手中动作,太后眼神深沉,语气软化几分,宛若劝诫:“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啊昊尧。” 他紧蹙剑眉,不以为然,淡淡问了句:“后宫因为这些话,闹得纷杂,真正可怕的何时是鬼魅?”向来都是人,向来都是流言。 太后凝视他的目光之中,写满担忧:“子嗣的事可不能胡来,还是小心为妙。” “正因为如此,秦家的皇嗣,才如此稀少吧,母后。”秦昊尧沉默片刻,蓦地站起身来,已然要结束这段对话。 “崇宁在你眼中,如此重要?” 太后挑眉看他,脸上的笑容异样僵硬。 他的心口一震,她的存在,从来不曾与重要这个字眼搭上边,只是他把她当成一种,习惯而已。 “她肚子里的,是儿臣的骨肉,况且,儿臣没有理由亲手扼杀自己的孩儿。” 太后的面目,陡然逝去所有的笑意,冷若冰霜,目送着他独自走远的身影,半响不曾开口。 “雪儿,陪我去清水寺一趟。” 等候了许久,直到庭院重新回复了往日宁静,穆槿宁才从内室走出,吩咐一句,神色匆匆走出庭院。 经过半个多时辰的颠簸,她最终到了山脚下的寺庙。跪坐在肃静的佛堂之内,她缓缓闭上眸子,神情虔诚专注。雪儿替她接过佛香,笔直插向堂内高大的香炉之内,压低嗓音问了句:“郡主为未出生的孩子祈福?” 她但笑不语,沉默了许久,从坐在一侧的师父,求了签。心里头最终落入几分平静,她淡淡望向庭院,那棵菩提树,据说已有百年。 一抹异样的情绪,揪着她的心,她佯装安宁,紧紧握着这一枚红色的平安符,头一低,钻入轿内。 坐在轿内,她沉默着看向手心的平安符,眉眼之内,沉郁的颜色愈发浓重。 …… 请牢记本站域名:g.xxx 057 崇宁小产 黄昏时分回到秦王府的正门,轿子压低,她刚走出轿子,扫视一眼王府门口,却有一名灰衣男子伫立在石狮子旁,左顾右盼,仿佛在等候何人。 “这位可是崇宁郡主?”见穆瑾宁带着雪儿走上阶梯,男人急急忙忙跑上前来,低声问了句。 “你是何人?”雪儿不让这个风尘仆仆的中年男子靠近穆瑾宁,一身戒备。 “小的是驿站的信使,从南骆而来,有封信带给郡主。”男人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送到她的手边。 穆瑾宁眸光一闪,不曾迟疑,接了过来,往袖口中一塞,面无表情地走入王府。 疾步走入雪芙园,她拆开信封,将那张折的整整齐齐的宣纸摊平在圆桌上,等那纸上的内容悉数跃入她的眼底,她猝然心口一紧。 将落在地面的信封再度拾起,反复搜索,除此之外,却没有只字片语。 她紧紧抿着双唇,将信封丢入香炉中焚烧殆尽,她面色死白,心整个都被大力掏空,瘫坐在软榻之上。 这是当初李煊离京,她亲自赠与他的画。 五指一紧,眼神苍凉,她将画纸攥在手心,迟迟不曾松开。 李煊怎么将这张画退了回来? 难道―― 这世上的不测,总是让人始料不及。 她无法解开其中的深意,浓重的不安,像是乌云罩顶一样,顷刻间袭来,压得穆瑾宁喘不过气来。 “郡主,王爷来了。”见郡主久久独自一人坐着,守在门口的雪儿却眼睁睁看着一脸冷沉的秦昊尧疾步走来,只能低声提醒,可惜她依旧陷入沉思,不曾被唤醒。 他推门而入,挥手示意所有婢女都退下,雪儿只能皱着眉头将门掩上。 从穆瑾宁身后伸出右手,他不由分说,将她手掌内的画纸抽离出来,她突地惊醒,站起身来。 仔细端详着这张画,他生于帝王之家,从小到大眼里身边就不乏珍奇之物,名家书画王府之内也约莫百卷,虽然不曾自诩风流,秦昊尧却也懂得分辨其中精妙。这画法并不炉火纯青,看得出只是学过数个年头,不过其中的木槿花,倒是栩栩如生,笔触并不过分细致拘谨,而是用笔大胆,力道拿捏的很好。 “这是你画的?”他的目光,从画中的木槿,移到她的身上去。 穆瑾宁压下内心起伏的情绪,不想让他看穿自己的几分狼狈,默默转向他的方向,安然微笑,并不言语。 “你笔下的木槿,颜色怎么如此鲜红?”他眯起黑眸,闲散了神气,淡淡问了句。 木槿最为上乘美丽的,是纷纷漫漫的深深浅浅的紫,鲜少开出这般浓重的红色,仿佛是血一般浓郁厚重。 “只是随手画的,画法拙劣,用色也并无太多讲究,王爷。”她探出双手,将画纸接了过来,垂眸一笑,颇为谦卑。她用的是特别的血墨,随着日子长久,颜色越来越深,已有数月,这画自然更加生动。 “跟我来。” 秦昊尧凝神看她一眼,随即走了出去,穆瑾宁微微迟疑了片刻,最终也跟了出去,走出雪芙园,通过一条羊肠小道,走入书房。 他止步在书桌旁,长臂一伸,从白玉桶内取出一幅画轴,放置在桌案,淡淡睇着她。 “这幅芙蓉图跟了你那么多年,收着吧。” “它已经被我卖了,当初舍弃它换来活路的时候,就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还要得到它。” 穆瑾宁却不曾伸出手去,视线落在画轴上,甚至不曾亲自打开瞧瞧,她的笑意,格外平静,格外从容优雅:“芙蓉图对我而言,没有任何意义了。还是王爷收藏吧,至少它还有价值。” 他的语气,毫不掩饰狐疑和意外:“你不要?” 他亲眼看到,她曾经把它当成命根子,如今却只是一幅画而已,对别人千金不菲,对她而言,不值一文。 他不得不承认,这样的女子,更容易让人心生怜爱。 “妾身有这个,就足够了。”她低头,凝望右手戴着的那一枚翠玉戒指,嘴角无声扬起的,仿佛是温柔笑容。 他不知是否这么简单的礼物,就能让她觉得幸福。但至少如今他瞧着她的笑靥,胸口涌动一阵无法解开的糟糕情绪。 别过眼去,漠然俊脸上,多了几分柔光。他并不厌恶,她能喜欢这玩意儿。 “马大人送来了一套上好的文房四宝,用这些来作画,更得心应手。”下巴一点,他让她不得不顺着他的视线,看向长台上摆放的东西。 “以前看宫里的师傅教授皇子公主琴棋书画的时候,有好几回待在一旁偷偷看了,作画可以让人修心养性,陶冶心智,只要是心里所想的,也能精准地画在纸上,颇为有趣。”她浅浅一笑,说的再自然不过,全无矫揉造作的痕迹。 走近长台细细观察,果然是一等一的好东西,她在心里猜着,光是这套文房四宝的价值,就能抵过穆家三个月的进账。 “给本王瞧瞧。”即便早知道她并没有值得他亲自鉴赏的能力,他却突然有了兴致,眼底闪过一道很微妙的笑意。 “好。”她不曾推脱,坐入红木椅内,研墨,铺平了一大张宣纸,润了润笔,静心作画起来。 不过半个时辰,桌案上的宣纸,四君子图跃然纸上――梅兰竹菊,清雅之中,更带傲然气节。 他一直站在她身后默默看着,他已经许久没有这么长的耐性了,只是她作画的时候太安静,太专注,仿佛她的眼底就只有这张宣纸。她如此专心,就像这屋子,只剩下她孤身一人。墨黑的长发,被微风拂起几丝,荡过他的面前,像是一种暗暗的诱惑,似乎非要扰乱他毫无情绪的心境。 他缓缓压下俊挺身子,一手绕过她的肩膀,撑在桌案,右手则擦过她的耳际,蓦地包覆住她的手。 她的身子一僵,顿了顿,握在手心的上等狼毫,似乎也要被大力折断。刚要转过脸去,才惊觉他的脸就在咫尺之间,她再小的动作,都要相互贴着一样的亲近。抿着唇,她只能继续盯着手下的宣纸,只是他的手掌紧紧包着她的小手,她即便想要继续作画,也无可奈何。 “何时知晓本王喜欢丹青?”他的胸膛紧靠着她的后背,她过分柔软玲珑的娇躯,正因为夏日的炎烈,时下所穿的衣裳用的料子都是微薄的丝绸,更让他不难察觉胸前的这一具身子,几乎足以令很多男人都留恋不已。他的嗓音低沉,温暖的气息就喷薄在她的脸庞,过分亲近,惹得她一阵酥麻。 她自然看不到,此刻他用何等的眼神,在审视她。 不知是否因为天气炎热,手心都湿了。这样的距离太近,她急于挣脱,偏偏又不敢轻易动弹,不想在他面前显得过分惊慌。 “三年前?还是――”见她迟迟不曾开口,秦昊尧的俊脸,靠的更近了,黑眸直直锁住她的双眼,好整以暇问道:“更久之前?” “刚满十二岁的时候。” 眉眼之内并无笑意,她迎上那双咄咄逼人的眸子,柔声说道。 她的过分坦诚,却全然不若往日模样,对于过去,他不管如何步步紧逼,她都是避而不谈的。 正因为出人意料,他才默然不语。 包覆着她手的手心,越来越炽热,像是藏着一团看不见的火焰,恨不得将她的皮肉都融化一般。 他或许也该知晓,她曾经,喜欢一个人,如此卑微。若他好奇,她就回答。 “收笔若是这么画,才是最佳。”他将视线移开,话锋一转,已然将话题,重新回到画纸上。 她任由他的手掌,掌控着她用笔的方向,将最后一朵墨菊,不疾不徐完成了。 一股莫名的情绪,蔓延在彼此的呼吸之间,他最终移开了手掌,让她专心落款。等着墨汁干涸的时间,她很安静,却察觉的到后背上的视线,愈发暖热起来。 就像是洞察她的内心,能够与他相濡以沫,举案齐眉,一起作画,即便再遥远,也曾经是她梦寐以求。 “你去清水寺了?” 他离开书桌,不再看那画纸,背过身子,走入内室。翻阅一册书卷,他问的极其平静,随意至极。 “是,王爷。” 穆瑾宁轻点螓首,挽唇一笑,微笑依旧停留在清澈眸子内。 “没遇到什么人?”他翻过几页,不曾回过头看她,语气稀疏平常,听上去并不太过冷淡, “王爷指的是――”她的心中激起莫名的跌宕,迟疑了片刻,才迎上他的双眼,低声问道。 “算了。” 似乎觉得他不该问及此事,不知何处而来的恼怒,一瞬间充满他的胸膛。一扬手,漠然再度浮上秦昊尧的黑眸。 谁又知晓,那清水寺内,当真有太后口中的那位师父?所谓不祥,指的哪里是她腹中的孩儿? 短暂沉默过后,他的俊脸转过看她,不迟疑犹豫,不冷不热说道:“本王已经派人专程赶往北国,前去与太子商议,当然,他同意更换人选再好,如果不肯――” 后半句话,他不曾说下去,黑眸一暗,寒意更重,只是面色的冷酷不善,却依旧教她猜到他的言下之意。 语阳和亲,若是协商不成,以秦昊尧的意思,绝不束手就擒,委屈就范。他对外,并不是保守一派,向来手段强硬,到头来,自然只能两国对立。 穆瑾宁的眼底多了几分愁绪,诚挚劝道:“王爷,两国结亲可是大事,万万不能轻易就兵戎相见。” “为了语阳,本王可以亲自上战场!绝不会亲手将她送去虎口。”他将手掌内的书卷丢掷到长台上,啪一声,在安静的屋子里,听来格外响亮。 她顿时也缄默了,默默望向他,清晰看到他面色铁青,固执独断。 在这件事上,他们有了不小的分歧。她的优柔寡断,似乎成了他不悦的来源。 穆瑾宁闻到此处,不禁心口一酸,他的势在必得,更刺痛了她某一处旧伤口。她以为,这世上任何人,都无法让他融化内心的冷淡,原来高高在上的秦王,也只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凡人。他……也有为了某一人,奋不顾身的时候。但即便如此,她也只能维持冷静,说道:“开战的话,被牵累的更多是无辜百姓,从长计议,此事自然有更好的解决办法。” 他俊眉紧蹙,言简意赅,却又入木三分。“你没有兄弟姐妹,自然不懂。” 听上去,她的话那么轻描淡写,事不关己的漠然?! 她蓦地面色一白,转过身去,佯装弯腰倒茶,不让站在一侧的他看穿自己此刻的神情。 是啊,他守护语阳的心,他觉得她无法感同身受,才会说出那么无关痛痒,袖手旁观,冠冕堂皇的话来。 她多想说,她都懂,比这天下任何一个人都要体会的更深刻! 但,终究不能说。 “妾身不打扰王爷了。” 放下手中的茶壶,她转过身去面对他,螓首低下,依旧恭顺从容。 “出去的时候让下人准备,晚膳会到你那里去用。” 他不苟言笑,复杂深邃的目光胶结在她的身影上,短暂沉默过后,这般说道。 “好。” 她微微点了点头,默默走了出去,嘴角的笑容,在跨出门槛之后的那一瞬间,依然崩落。 如今这段日子,他来雪芙园,越来越频繁。 对她而言,是天大的恩宠,更是灾祸的起源。 “王爷也不是头一回到园子来用膳了,郡主这么用心,连菜色都要亲自精心挑选――”雪儿站在厨房门口,眼看着穆槿宁指点厨子的贤惠模样,笑着跑进去。 她笑而不语,心里头清楚沈樱园子里置放的菜肴,自然少不了山珍海味,精致鲜美,她要厨子做的不过反其道而行之,几道家常菜而已。 她不必去抢沈樱的风头。 她更不喜欢去拿自己,与沈樱比较。 “好了就送到屋子来吧。” 朝着雪儿吩咐一句,她径自走出了厨房,蓦地停下脚步,手脚冰凉。止步不前些许时间,她才穿过小路,走入雪芙园。 “刚炖好的燕窝粥,郡主请慢用。” 园子里的婢女开了门,将一盅燕窝端到穆瑾宁的面前,她淡淡瞥视了一眼,默然不语。 傍晚时分,他并未迟来。 外堂的花梨木圆桌上,已经端正摆放了七八碟菜色,她站在一侧,等他坐下,才一道坐在他的对面位置。 他环视一周,两名婢女退后几步,留下更多的清净。 桌上的菜色,看上去很寻常,他虽然出身尊贵,在军中历练多年,在吃的方面并不太过挑剔。他年幼住在宫中,珍馐佳肴早已吃腻了,这些菜色品尝起来,却也新鲜美味,清淡爽口。 黑眸扫过她的脸庞,他吃了大半,她才不过碰了几小口,鱼肉她碰的都不曾夹过一筷子,在她手边的那道苦瓜肉片,她正在品尝,眉头都不皱。秦昊尧神色不变,冷声问道:“吃的这么少?” “妾身没有太多胃口。”她浅浅微笑,说的很平静,银箸夹上一片青绿的苦瓜,送到粉唇边,细细咀嚼。 “很苦?”他蹙眉,从她的神态看来,似乎苦瓜,在她的口里,更是一种享受。 “并不会。”她轻摇螓首,放下手中银箸,嫣然一笑。“相反,刚开始是苦的,到最后,是淡淡的甘甜。” 苦尽甘来。 从相识那年开始,他们之间流逝的,已经好几个春秋了。而到最后,她怀着他的骨肉,怀胎十月之后,会为他生育儿女。 他从她的话中,听出了莫名的深意,胸口飞快掠过一阵莫名酸痛。 他紧紧凝视着对面的女子,他无法忽略,怀着孩子的她,娇美面容更多几分憔悴。 娶她,不过是为了报复她当年的无心招惹。 但成为夫妻的这些日子,他将她看的越来越清楚,即便她从未提及,秦昊尧也不难得知她受过的苦难――她亲口对他说的一片丹心,像是魔障,梗在他的心口,时时刻刻,都会发烫,会烧灼他冷硬的心。 还未吞下一口热汤,他只见她猝然紧皱着眉头,面色如雪,一手捂住口鼻,急急忙忙走入内室去。珠帘的光耀在他的眼底摇曳闪动,裙裾在地面上托过,她更像是落荒而逃,顾不得所有礼仪。 “王爷,郡主接连几日都在害喜。” 雪儿走近三步,低声说道,他下巴一点,已然知情,俊脸上不见半分喜怒之情。 “奴婢给王爷盛饭。”雪儿暗自舒了口气,幸好王爷没有这方面的禁忌,不曾怪罪下来。 只剩下一人的饭桌,他也陡然没了兴致,大手一挥,叫人撤了桌子。 “怎么这么久还不出来?” 等待片刻,内室之中却依旧毫无动静,一侧厚重藕色帐幔之后,迟迟未曾走出她的身影来。 “奴婢去看看郡主,王爷。”雪儿也察觉的到其中蹊跷,默默说了声。 “去吧。”放下手中茶杯,他允准了,眉宇之间,一派坦然。 他直起身来,心里盘算,是时候该让大夫隔三差五到王府把脉诊治,如今腹中胎儿月份还小,最为脆弱,磕着碰着,便是不妥。 他并无印象,她的身子如此羸弱……是年少就去塞外充当官婢女留下的祸根。 雪儿刚走入内室不久,蓦地一道呼喊声,划破此刻宁静。 “不好了!王爷!郡主,郡主她流了好多血!” 心头一沉,秦昊尧眉头紧锁,步步仓促,手掌用力拨开帐幔,踏入内室。 他走近穆瑾宁,雪儿早就吓傻了,全身都在发抖,只顾得哭了。 “崇宁!”他黑眸紧紧锁在她的身上,俯下身子,喉咙莫名紧缩,低沉嗓音听来几分低哑。 她却无法回答他。 她的双眸半开,已然分不清是睡着还是醒着的气息微弱,侧着身子倒在屏风之后的地面,浅色的长裙之下,却渐渐溢出了血色,那白玉色的丝绸,宛若一瞬间盛开了诡谲的红莲。 “还杵着干吗!去叫大夫!” 他面色铁青,猝然转过脸去,朝着雪儿低吼,面目带着几分愤怒,几分狰狞。 雪儿被这么一吓,捞回来几分神智,急急忙忙掉头就跑了出去。 端着冷凝的面孔,秦昊尧抬起她的肩膀,紧紧盯着那一双涣散迷离的眸子,如今那双眼眸之内毫无往日光彩,像是一潭死水的沉寂。 他打横抱起她纤细身子,不顾裙上的血污,把她抱上床去。她似乎还留有几分残存意识,半合的眸子默默对着眼前的男人,只可惜无法看清楚他面容的神情。 他会愤怒吧……还是惋惜? 但绝不会是心疼,绝不会是怜惜。 她沉痛闭上眼,眉头始终无法舒展开来,也绝不喊痛绝不流泪,偏偏这样的她,更让他的眼底,迎来一片惊痛的灼热。 他从她的身上,似乎能够感受到压抑已久的悲伤,像是山崩地裂一般,忽然之间,就彻底毁灭了整个世界。 “人呢!还不快来!” 他早已失去了等待的耐心,扭过头去,朝着门口低喝一声,黑眸之内,全然被幽深覆盖。 “王爷,大夫来了……” 雪儿横冲直撞进门来,同时进门的还有神色匆匆的钟大夫,他赶到床沿,跪着替穆槿宁把脉。 “怎么说?”秦昊尧的嗓音异常冰冷,审视着大夫的表情,心里涌上莫名惆怅。 “郡主腹内的孩子,怕是保不住了。” 钟大夫收回了手,面色凝重,不敢抬头正视面前这位尊贵男子,不敢欺瞒,只能据实以告。 秦昊尧的眼底,怒气滔滔,低喝一声,更是不悦:“前些日子不是还好好的!” “王爷,小的冒昧问一句,不知郡主是否服用过催产的药物――”钟大夫跟随秦昊尧,缓步走出内室,低声询问。 他陡然止步,冷然转过脸来,俊颜上满是冰霜,一字一字地吐露出来,更显喜怒难辨。“你这是在怀疑本王?!” 他的确并非心软之人,但即便崇宁不是他心爱之人,但她嫁入王府之后,谨守本分,他何必非要夺去这个孩子的性命?! “小的不敢。”钟大夫低下头,不再火上浇油,他与秦王府来往数年,若非急于寻查真相,也绝无胆量轻易触犯秦王。 “本王怎么可能不要自己的骨肉?” 他俊眉紧蹙,面色森然,因为这个孩子,他跟崇宁之间的关系,渐渐好转些许。到底是谁,迫害了他的子嗣? 他的愤怒,不只是知晓这个未曾成形的孩子已经陨灭,而是有人胆敢在他眼皮底下,盘算这样的诡计―― “你们有没有注意,近日来郡主去过哪些地方?”钟大夫拉过一个婢女,问了声。 “这两日郡主不曾出过院子,平日里也常常待在雪芙园,不太出去……。”贴身婢女拧着眉头,小心翼翼回应,没想过如今出了这档子祸事,怕是又要大祸临头。 秦昊尧重重一拍桌案,咬牙切齿,咒骂一句,恨意更深:“混账!养你们这些废物,连一个人都照顾不好?” “没吃什么特别的?”钟大夫沉默了片刻,才朝着跪在地面的两名婢女询问。 雪儿仔细回想了下,才鼓起勇气说道:“除了厨房送来的一日三餐之外,郡主向来很少吃小食……奴婢想起来了,每日午后,王妃用了一碗燕窝。” 秦昊尧闻到此处,此事的疑云重重,仿佛不是意外这么简单,强压下在胸口隐约浮动的怒意,冷冷追问:“这燕窝有问题?” “还剩下几两,奴婢这就去取来。”雪儿悄声走入内室一侧,抱着一个红色礼盒走出来,打开锦盒,送到钟大夫的眼下。 捻起一片燕窝,这燕窝通透白净,看上去并无异样,将燕窝凑到鼻端,钟大夫这才皱起眉头,默然不语。 “王爷――”转向秦昊尧的方向,将锦盒端到桌上,钟大夫欲言又止。 长指拈起燕窝,淡淡的香味传入鼻尖,秦昊尧俊颜一沉,他身在帝王之家,自然不会不知这香来自何处,有何明堂。 是麝香。 他无声冷笑,黑眸冷厉,猝然五指一收,手中燕窝,即刻碎成粉末。 婢女们见状,更是紧紧贴在一起,跪了一地。 “这麝香若是外用涂抹,危害甚小,若是口服,那就严重了,特别是郡主身子虚弱,怀着孩子已经很艰难――”钟大夫谨慎小心地开了口,自然看得出,秦王的怒意非同一般。“你家主子喝了几日?” “算一算,也有三天了。”雪儿红了双眼,这样回应。 “是一剂猛药。”钟大夫顿了顿,低声喟叹:“连服了三日之久,怪不得会飞来横祸,无法挽回。” “郡主原本没喝燕窝的习惯,要不是王妃亲自送上门来,郡主不想违逆王妃的好意,落人口实,也不会……”雪儿一听无法挽回四个字,眼泪夺眶而出,头脑一热,顾不得什么就开了口。 “雪儿姐,别再说了!”一名胆小的婢女涨红了脸,急忙拉了拉雪儿的衣袖,不愿看她惹祸上身。别提如今郡主没了孩子,就是能够生下这个孩子,也无人敢光明正大去怀疑秦王妃呐。 “让她说。”秦昊尧面无表情,眼底的寒意,始终不曾退去,一身威严更甚。 “王妃欺凌郡主,也不是头一回的事了!上回锦绣戏班所有人都可以作证,王妃假借看戏之名,处处刁难欺负郡主,别说是郡主了,就连奴婢听了,都是一肚子气!”雪儿胡乱抹了抹眼泪,噗通一声跪在秦昊尧面前,或许是替主子不值,将平日里的心里话,一刻间倾倒而出。“郡主的心里,郁结深重,原本就身子虚弱,在王府里日日受气,身子怎么会见好?燕窝也是王妃送来的,原来竟是要来夺命的毒物!” 一口气说完这一席话,雪儿猝然察觉到那双寒冷眸子,锁在自己身上,心里头这才生出后顾之忧。 他的声音透露疏离的情绪,毫无温度,比起雪儿的歇斯底里,他却更显得不近人情的漠然。“平素倒是没看出来,你这个丫鬟,胆子这么大。” “奴婢不清楚王爷与郡主以前有过什么恩怨,但郡主对王爷,是真心的,今儿个天气炎热,王爷要来用晚膳,郡主还亲自去厨房点菜吩咐,厨房如此闷热难受,郡主在里面待了许久。什么苦郡主都忍耐,从未跟王爷说过,可是这个孩子,是王爷的呀……”雪儿俯下身子,深深行了个礼,轻声啜泣。 除了那一回为了念儿,她从未在他面前失态,更从未数落过沈樱哪怕一回。即便他并非揣测不到,她可能遭遇的冷遇。 雪儿的话,更证明,积压许久怨气。 秦昊尧猝然起身,一言不发,紧绷着俊颜,匆匆离去。 钟大夫见秦王走出院子,暗自舒出一口气,雪儿欲走入内室去照料穆槿宁,被大夫拉向一旁,低声说道。“我开张方子,你记得一日两回,给郡主服下。这小产格外毁身,需要静养个把月,慢慢调理,才不至于落下病根,更不会影响往后再次怀上孩子。待会儿我嘱咐的,你可一件不能忘。” 雪儿默默点点头,听的格外仔细。 夜色深沉,婢女早已为穆槿宁更换了衣裳,雪儿端了温热药汤,送到床边。穆槿宁已经醒了过来,只是面色依旧苍白,毫无血气。 “郡主,大夫说,千万不能过分伤心,如今重要的是养好自己的身子。”雪儿迟疑了片刻,即便不忍心,却也无法隐瞒主子。原本清亮的嗓音,因为哭泣过而听来低哑,她强装笑脸,“来,先喝药吧。” 穆槿宁缓缓接过那一小碗药汤,喝了一口,却又将瓷碗放下,渐渐失了神。 药的苦,不及心里的苦万分之一。 她的眼神黯然,放置在锦被之下的双手,却早已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手心柔软皮肉之内,即使刻出血痕,也不自知。 …… 请牢记本站域名:g.xxx 058 本王想知道何时可同房 锦梨园。[.超多好看小说] “遭了!王妃,不好了!” 代儿不顾主子正在小憩,推门而入,疾步走到内室之中。 “你吵着我了,什么事?是天塌了?”沈樱睡眼惺忪,懒懒开了口,不悦流露在外。 代儿跪在床前,与沈樱悄声耳语:“金兰偷偷去了一趟雪芙园,看到钟大夫进了院子,听说郡主小产了――” “当真?”一抹炫亮的光耀,飞快闪过沈樱的眼眸,她支起身子半坐着,扬声问道。 “是千真万确的,王妃。”代儿笑着回应。“郡主没了孩子,所有宠爱,又都是王妃一个人的了。” 沈樱的嘴角上扬,却不曾多说什么,穆槿宁腹中孩子落了,自然就消了她的后顾之忧。 “她以为比我先走一步就能飞上枝头变凤凰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沈樱倚靠在软垫上,由着代儿给她扇来阵阵凉风,不冷不热地调侃道。听到这个消息,不但身子舒适,心里头积压许久的怒火,也渐渐被熄灭了。 就在下一瞬,外堂双门被大力推开,彭的一声,打破了此刻的安宁。 穿过外堂走入内室的男人,俊美面容上满是阴霾森然,他这般来势汹汹面目铁青的模样,是沈樱头一回见过。 虽然是很难被打动取悦的男人,却从未如此面目狰狞。 沈樱的心一抖,还来不及掀开锦被下床去,已然被他一手扼住脆弱脖颈,只能仰着头,怔怔望着那双阴鹜的眸子,无措地问道。 “王爷,这会儿你怎么会来?” 见他面目冷酷,抵住自己喉咙口的手掌已然让她的嗓音,微微颤抖,她只能强装笑脸,偏过头去,对着毫无应对的代儿吩咐:“代儿,还不给王爷斟茶?” “雪芙园的燕窝,都是你送去的――”秦昊尧的唇边,扬起诡谲的笑意,只让人淡淡看一眼,已然毛骨悚然。他逼问,毫无情绪,毫无温度。 沈樱眼神一转,面色难看,死不承认:“王爷,我好心将上等补品送了几盒过去,难道这还有错吗?” “当然没错。”他欺身向前,笑意一敛,俊颜更加冰冷,手中的力道,已然让沈樱即便开口,都万分艰难。“铸成大错的是,燕窝上的麝香。” 沈樱紧紧抓住这只扼住脖颈的手掌,眸子之中,淌出清泪来:“为了她,王爷怀疑我了?” 他阴沉地审视着她,眼底的幽深,更叫人无法揣摩他此刻的想法。 “燕窝上怎么会平白无故多了麝香,她是如何没了孩子,我并不知情。”沈樱狠狠丢下这一句,面容多了几分涨紫色,呼吸愈发艰辛。 感觉到白皙脖颈上的手掌,未曾松开一分一毫,她咬紧牙关:“不管王爷问多少遍,我都不会承认是我做的。” 他毫不退让,已然用王府的规矩,判了她的过错。“即日起,禁足一月。” “明日是熙贵妃的生辰,要我进宫陪伴――”沈樱将熙贵妃搬出来,迫不及待想要从禁足的罪罚中逃脱出来。她若是被禁足,见不了爹爹见不了堂姐,比任何一种罪罚,更让自己颜面尽失。 “别想拿熙贵妃来压我,这是秦王府的家务事,谁来为你说情都一样。”他冷笑一声,往日迷人笑靥,陡然宛若鬼魅,不近人情。嗓音一分分低哑冷沉,他露出森然白牙,再好的皮相,此刻也只是教人心生胆颤。“如果你还想待在秦王府内,就别坏了本王的规矩。” 沈樱听了这一句,面色死白,仿佛被用整整一桶冬日冷水,从头顶浇下去。 她没有勇气再接话,更不敢顶撞眼前这个怒意汹涌的男人。 如他所言,这个王府的主人,只有一个。 只能是秦王一人。 秦王妃,也绝不会成为与他平起平坐的头衔。 如果她不想被他赶出去,决不能挑衅他的耐性,否则,他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她猝然哭出声来,就在他撤开右掌的转身那一瞬间,她才明白她根本不了解这个男人。他深藏不露的外表之下,藏着的是什么样的一颗心? 是铁石心肠,还是嗜血无情? 但她又不得不认清事实,事情僵持下去,她得不到任何好处。 她在沈家,多少人护着她,而在秦王府内,如果得不到他一人的庇护,她会被穆槿宁踩在脚下。 她必须听话。 只因为,秦昊尧最喜欢的,便是她的乖巧。 她是他的正妻,却也不敢惹他生气。 没想过,这回是她输了一步。 批阅几本册子,心情愈发纷乱,深夜走出书房,他的脚步最终停在雪芙园,时辰不早了,屋内却依旧灯火通明。 钟大夫晚饭前才离开王府,跟他说,崇宁已经醒来,身子格外虚弱。 失去孩子,对她的身子,更是沉重的伤害。 他推门走了进去,雪儿还在一旁照料,唯独穆槿宁的眼神,落在床榻上的某一处,面容上毫无神情,仿佛神游天外的漠然。 雪儿刚想低头行礼,他冷冷一瞥,示意她退开。 一掀宝蓝色长袍,秦昊尧坐在她的床沿,床上容纳两人的动静,总算让径自陷入沉思的穆槿宁回过神来。 “这么晚还不睡?”他薄唇轻启,俊美无俦面容上,并无过多喜怒。 穆槿宁淡淡睇着他,清冷的眼底,波光浅浅,苍白唇边,溢出低声喟叹。“妾身有话要对王爷说。” “说。”他丢下一字,视线依旧锁在她的身上,在她身体一个生命损落,她看来格外瘦弱不堪一击。 “雪儿气急之下说的话,请王爷不必放在心上。”她沉默片刻,才缓缓开口,轻柔语气,更令人怜惜。“一定是我身子虚弱,才会负了重托,保不住这个孩儿。王妃送来的都是上等的补品,一片好心,怎么会有问题?” 他默然不语,黑眸半眯,更像是在斟酌。今日之事,过不了夜,明早皇宫自然知晓。 穆槿宁眼波一闪,精致眉眼之间,却掩藏不来淡淡苦涩凄凉。“正如上回王爷所说,哪怕是王妃亲自送来的,动过手脚的也许另有其人,孩子纵使没了,再去追究罪责,也于事无补,只会坏了王府的平静。” “你果真能忍。”他眉头紧皱,她的逃避,无端引来他的不悦。这一句,听来更不像是褒赞。 “我不想与人争夺,得之我命。” 她苦苦一笑,说着话的时候,胸口的情绪,却已然汹涌翻卷而来。 “因为妾身的失误,让王爷寒心了。”紧紧握住他的手,仿佛想要拉回一些什么,挽回一些什么。 “犯错的人不是你,何必自责?”秦昊尧低头凝视着她的苍白小手,像是随着那个孩子的逝去,她的手心都毫无温度,微凉触感更令人揪心。 她默默迎上了他的黑眸,心里头只剩下一片荒芜,幽幽说道:“毕竟妾身该用性命来保护这个孩子,在王爷的眼里,亲生骨肉的分量,不是胜过妾身么?” 她说的太过直接,入木三分。 他也无法否认。他娶她的初衷的确不简单,但因为这个孩子,他几乎愿意放下曾经占据整颗心的报复。 他却不想承认,崇宁的分量,会胜过他的孩子。 任何人,任何事,都会有轻重之分。 她这是给他抛出了一个无解的难题?! “若不是因为这个孩子,王爷也不会轻易对我解开过去的心结。”她垂眸苦笑,这一日,她已然瞬间消瘦。最后三个字,更是浸透无尽的苦痛酸楚:“但如今……” 她将彼此心照不宣的,都说破了。 冤家宜解不宜结,她跟秦昊尧之间的结,哪里是短短三个月,就能解开的了? “只要你不变心意,往后也不会有任何更改。” 他圈住她削瘦的肩头,让她轻轻靠在自己胸膛,黑眸深沉。他从小就见惯了后宫争夺,养成的城府心机二十多年,对任何人,都心存多疑。 如果身边有个女人,他不必猜忌,不必怀疑,全身心属于他,死心塌地,他哪怕不爱,也不会毁掉她。 “这件事,就让它过去吧。”穆槿宁轻盈的气息,溢出口鼻,在他华丽的高贵的衣料上短暂停留,却瞬间穿透进去,烫着他心口一寸肌肤。 他的手掌,一分分收紧。 “本王最厌恶的,就是敢在本王背后捅刀子的人――” 这一句话,他说的很轻很柔,缓缓的,低低的,似乎在斟酌。只是那双迷人黑眸,对着她的脸,目光愈发复杂深邃。 她突地不清楚,他言下之意,指的是沈樱……抑或是她。 穆槿宁的心底,蓦地炸开一道惊雷。 她不着声色地移开了眸光,察觉的到他的手掌,缓缓从她的玉臂上滑下,落在她纤细腰际。 他的手掌毫无声息探入单薄里衣去,偎贴在她的小腹之上,俊颜轻轻贴在她的面颊旁,黑眸之内闪烁着不该有的深情款款,仿佛心痛到了极点。 “这儿……应该很疼吧。”薄唇靠在她的耳垂旁,察觉到她不敢轻易动弹的身子已然紧绷,他神色一柔,迷人无双俊颜更让人惊艳。他说的格外动容,手掌迟迟不曾离开她的肌肤。 穆槿宁紧紧抿着苍白的唇,这样的动作,在外人看来或许是难遇的温柔体贴,但偏偏在她感觉,却更是一种恐吓。 像是下一瞬,他就能毫无感情地拆掉她的骨头,废掉她的身子。 小腹上的手掌微凉,身子上无缘无故多了一道负担重量,她连呼吸,都是小心翼翼的。他猝然抽开了手掌,蓦地扳住了她的小脸,久久注视着她精致的容颜,哪怕带几分疲惫病态,却更有一种动人入骨的姿态。 他俊颜一沉,方才的深情动容,瞬间消失彻底。猝然扬起唇角弧度,他将她的脸扳到自己面前,穆槿宁沉溺在那双黑眸之内,一开始觉得跟以往一样毫无情绪的冷漠,到最后,那双眼瞳之内的复杂阴沉,却叫她的喉咙苦涩火热,无力招架。 他吻的比任何一次还要更深,更霸道,更难以抗拒。全然不顾她还是一个生病之人,他任意吞噬她所有气息,她无法迎合他屡次想要逃脱,他扼住她的手掌,不给她推开自己的机会。 睁大了美眸,她望着近在咫尺的这张面孔,一刻间有些迷惘徜徉,她已经分不清――这是亲近,还是惩罚。 他猛地抽身离开,松开钳制她的大手,冷着脸离去。 她不知何处惹怒他。 是不够热情,还是―― 这个吻,太过漫长,太过难熬。[]她垂下眸子,望着手腕处一圈红色痕迹,他的霸道入侵,仿佛还在眼前。 她的眉头,始终无法舒展开去,苍白的唇因为过分吮吸摩挲,浮着异样潮红,更显诡谲的美丽。 他最后问的那一句话,这儿,应该很疼吧。 穆槿宁神情恍惚,将手掌缓缓覆上小腹,迟迟不言不语,何时双眼猩红,竟也不知。 她当然觉得疼,千万只蝼蚁钻心的疼,一刀刀往心上割的痛,却不得不视而不见。 翌日,天阴沉沉的,凉风习习,总算在七月末,第一天让人觉得摆脱夏日炎热的凉爽。 下了早朝,第一个说起此事的人,却是皇帝。 秦昊尧听闻皇上对勋国将军不曾严惩,私下到了皇帝书房,正在据理力争,只是皇上听了几句,并未回应,而是径自丢下一句,异常平静。“朕派赵太医去王府勤一些,宫里的补药都带些去,好好一件喜事――” 后半句,戛然而止。 明明是喜事,却落得个凄惨的下场。 对皇帝而言,当真是喜事么?秦昊尧不露声色,淡淡睇着一身龙袍的皇上,说了句感谢,却颇为敷衍。 皇兄对崇宁的态度,每一日都在发生变化。他曾经说过,不想再管穆家的麻烦,更是连崇宁的消息,都隔绝在外。 他对崇宁产生了,异常的关心。 绝不该有,更不合理。 皇帝远远观望着挂在半空中的鹦鹉,儒雅清隽面容上并无表情,麝香虽不是毒药,对怀孕的女子而言,却更要命。“这些事,朕在后宫也不是不曾听说,但有的事,不说破不好,说破了……也不见得好。” 一旦说破,那就势必要舍弃一个女人。 在皇宫,他身边的女人不少,若非十恶不赦,他并不必作麻烦的抉择。 “太后娘娘驾到!” 殿堂之外,传来宫人拖长的音调。 风声何时传入润央宫,秦昊尧并不好奇,更不讶异。当然,他若想压下此事,也并不难。 只要他一句话,王府知晓内情的任何一人,都必须守口如瓶。 与太后同行的,居然还有下了早朝却不曾出宫的沈洪洲,秦昊尧漠然瞥视一眼,甚至不曾起身。 太后身着深紫色宫装,苍白发髻上缀着重重金钗,一身威严,坐在正中央的席位上,从在场所有人的脸上,扫视一眼,却默不作声。 “沈大人,你养出来的好女儿!” 不等任何人开口,秦昊尧已经明白沈洪洲跟着太后进殿的用意,薄唇溢出冷嘲,让人分辨不出他此刻的真实情绪。 “王爷,这――其中一定是误会。”沈洪洲还未坐下,这一句话听的人心不安,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僵硬面容还要挤出几分笑意,有几分心虚,但更多是难堪。 太后眸光一灭,见身边的皇上并无为沈家说话的意思,面色更加凝重,低喝一声。“得了!这麝香,是不是秦王妃放置的也很难说清,闹大了对沈家也不好,对王室也不好,还是息事宁人吧。” 沈洪洲这才扶着椅背,坐在一侧,强颜欢笑,附和一句。“太后娘娘说的是,樱儿虽然任性,决计不会做出残害皇嗣的事来。” “不过是花些银两就能买来的东西,若是被有心之人利用,不但害了崇宁,更离间了你与沈樱的夫妻感情,要是中了计,我们一家人不就乱了阵脚,让人看笑话?!”太后直直望着阴郁的秦昊尧,嗓音柔软几分,更像是劝慰。 “皇帝,你是何等想法?”见秦昊尧没有改观,太后转向皇上的方向,扬声问了句。 “孩子都没了,还有什么好争的?”皇帝不冷不热开了口,眼底没有一分笑意,仿佛置身事外。 在场几人,都各有心思。 太后在人前,自然是偏向沈家。沈洪洲更别提了,为了保住自己大好仕途,无论如何都不会改口,要保住最宠爱的女儿。 “听说你对沈樱下了禁足令,这不就是让所有人都相信,那麝香是她刻意为之?”太后挑了挑花白的眉,对于这件事,她绝口不提崇宁,更在乎沈樱的处境。 秦昊尧的唇角扬起,无声冷笑,语气更加尖酸凉薄。“沈大人,如果沈樱在秦王府内遭遇此事而小产,你这个当父亲的,自然咬住不放,别说让对方禁足一月,哪怕是牢狱之灾,也不会解恨吧。” “王爷!你说这些话,摆明了是偏袒真正的凶手――”沈洪洲闻言,秦昊尧一语中的,看来根本就没有维护自家女儿的意思,也不免染上几分火气。 秦昊尧的眼底寒意更重,不疾不徐吐出一句。“沈大人知晓真正的凶手是何人?本王格外好奇,洗耳恭听。” 沈洪洲见秦王咄咄逼人,只能别过脸去,板着脸,闷自生气。的确,若是沈樱小产,他定要对方吃不了兜着走。 一阵压抑的沉寂,夹杂在众人之中,最后开口的人,是太后。 “哀家知道你在想什么,毕竟崇宁无人为她讨个公道,白白没了这个孩子,你为她觉得冤枉。但没有确凿证据,你迁怒沈樱,也终究少了几分名分。” 皇上将目光投注在窗外庭院的风景之内,仿佛袖手旁观,事不关己。 半响之后,皇帝看完了好戏,才淡淡开口:“沈大人,秦王妃怕是受了惊吓,不如你接回沈家暂住几日。” “如今,也只能这样了,总比在王府受人编派的好。”沈洪洲重重叹了口气,行了个礼,才面目沉重地退开了殿堂。 冷冷观望着沈洪洲离开的身影,秦昊尧陡然站起身来,俊逸面容上,不带喜怒之情,眸光转向端坐的太后,沉声问道。“受了惊吓的人,真的是沈樱?” 太后的眼底,满是尖锐笑意,她端着茶杯,一眼都不看他:“昊尧,你若是为了孩子而义愤填膺,哀家不会多说什么。但你若是为了崇宁,哀家就看不透彻了,何时开始,你竟愿意为她说话,竟心疼她了?你忘了这么多年,你自己是怎么对待她的?!” 这一席话,像是在平静水面,炸开一道惊雷。 短暂沉默过后,他转过脸来,秦昊尧俊颜冷然,薄唇溢出胜过寒冰的拒绝:“在秦王府儿臣的骨肉居然被算计迫害,受害之人是不是崇宁,儿臣绝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清水寺的师父果然说的没错,崇宁腹中的,当真是个不祥之物。”太后苍老面容上,满是淡淡哀伤和沉痛,她沉着脸无奈低叹:“昊尧,如今哀家的话,你也不听了。” “要不要这个子嗣,做主的人,只能是儿臣。”俊挺身子转过去,秦昊尧的黑眸之内,只剩一片凌然。 他若容不下崇宁腹中的孩儿,自然不会留它,但若他容得下,谁也无法自作主张替他更改决定。 要杀要留,只能由他说了算。 “罢了!让他去。”凝视着秦昊尧独自离开,太后话锋一转,语气更加威严森冷。“沈樱太按耐不住,出手这么重,也该受点教训。” “那母后――”皇上抖了一些鸟食到瓷碗之内,淡淡问了句。方才太后,已然护着沈樱更多。 太后蹙着眉头,更显忧心忡忡:“哀家怕的是,经过这回事之后,沈樱在秦王府内,名存实亡。” 皇上淡淡一笑,似乎并未放在心上,手中金勺子舀了精致的谷物,漫不经心倾倒入碗内。 “皇帝不也清楚,昊尧只要铁了心,半点情面都不留?他若当真冷落沈樱,又跟废了沈樱,有何区别?”太后见皇上毫无回应,面色更严肃,猝然扬声道。 闻到此处,皇上的手,猝然一抖,一些细碎谷粒,偏离了瓷碗,倒在碎玉桌上。他这才丢下手中金勺,望向坐在面前的太后。 “皇帝大赦天下,有罪之人都得以回乡养老,也不知是不是罪恶之气全都涌到京城来了,这半年来,怎么江山如此不太平?宫里也是闹得风风雨雨的!” 太后垂下眸子,仁慈面目之上,渐渐覆上冷凉的神色,暗暗愤懑,言下之意,更是讳莫如深。 皇上默默走到她的面前,覆上太后的肩膀,半眯的眼角旁边,纹路毕现。“母后不必太过忧心。” “哀家虽然老了,不管有谁祸乱宫闱,哪怕用最后的力气,也要除掉她。”太后微微侧过脸,瞥了一眼那桌案上散碎的几颗谷粒,再度抬起眼,直直望向皇上,笑着问道:“皇帝,你意下如何?” “有母后在,谁能有这么大的胆子?” 皇上从她身后走出,眼神平和,语气轻松,仿佛说笑。 雪芙园。 院子中的水塘,就在竹林旁,中央漂着睡莲,翠色圆盘的叶子展开来,像是翡翠做的清新雅致,簇拥着两朵盛开的睡莲,浅紫色的花瓣,优雅又不过分浓郁,清风袭来,莲叶颤动,莲花摇曳,别有风味。 赵尚刚踏入这个园子的时候,扑入眼底的,便是这样的场景。 “赵太医,这边请。” 管事亲自领着赵尚,疾步走前,为他打开外堂的人,跟婢女低语一句,这才走开。 他清隽眼眸之内,全是这个屋内的景致,没想过有这般的机缘际会,能够到她的闺房内探望她。明堂房内,外室简约清雅,一台红木长台靠着窗,碎玉圆桌置于中央,两旁花架上,放置两盆吊兰,浅浅绿意,让人心情畅然。婢女恭敬撩开帐幔,他走入内室,视野陡然变得宽阔。 一侧珠帘,全用细小珍珠串成,点缀角落,虽不华贵,却有说不出来的盈盈动人之感。 雕花木床上,一名女子倚靠在床头,大病初愈的苍白还未褪去,精致眉眼上却只剩下淡淡的冷意,毫无往日笑靥。 “郡主,这位是宫里头派来的太医。”婢女俯下身子,轻声低语。 她并未抬头,只是神色漠然地将丝被之下的右手探出,无人可以看清她眼底的神色。 赵尚的俊秀面容上,满是凝重,昨日听闻她的消息,心情复杂难辨。他并未坐在婢女端来的圆凳上,依旧站在她的床前,短暂的沉默之后,才唤出她的名字。“郡主。” 这声音听着温醇,分外耳熟,穆槿宁抬起脂粉未施的小脸,看清楚眼前何人,不禁微怔了怔。 赵尚一袭墨黑色常服,黑发束冠,往日带笑眉眼,此刻却异常端重。 他眼底的沉痛,一刻间,刺伤了她的双眼。 她别过脸去,只是淡淡说了句。 “我很好,王府也有大夫,你何必劳师动众,亲自出宫来看望我?” “皇上派我带些补药来……。”他说完这一句,再也不开口,扶着床沿坐在离她很近的位置,默默望着她的侧脸。 她依旧默然不语,半响也不曾打破此刻的沉寂,仿佛对他无话可说。 清朗眸子闪过一道灰暗,他拉过她的手,长指搭上她的脉搏,隔了这么多年见她,他万万没想过会是这样的缘分。 他们也曾经无话不说,他算是她在宫内的半个玩伴。 而如今,她生长出落的如此娉婷娇丽,比起年少时候更让人移不开视线,哪怕是此刻――淡淡微光笼罩着她的身影,她黑发披散在削瘦肩膀,像是空谷幽兰散发出来隐隐约约的绝艳,揪住人心,无法忽略。 他并不觉得她很好。 女子小产,跟去了趟鬼门关无异。 索性她此刻脉象平稳,他展开眉头,暗自舒了口气。 “偶尔出趟宫也不赖,一直在宫里头待着,人很闷。”他自顾自开了口,语调轻松调侃,走到一旁写下药方,不再提及她的伤心事。 压下内心的黯然,穆槿宁这才悄悄转过身来,淡淡睇着他,紧窒的心渐渐恢复坦然。“你也会闷?小时候不是有一本医书,就废寝忘食吗?” “这世上,对于微臣而言,有比医书远远更重要的东西。”赵尚停下笔,目光与她的双眸交汇。 她最熟悉他带笑的眼神,认识赵尚的时候,他已是十六七岁的少年,双眸澈亮,神采飞扬。而此刻,为何他的淡色的眼瞳,竟也像是天际太阳,会发光发热,烫了她的视线?! 她总觉得赵尚的眼神,藏匿着很多未曾说完的话,她却又不再打破沙锅问到底,毕竟如今他们已经不是可以戏耍打闹的玩伴了。 男女一旦成长之后,中间就势必要隔着无数条条框框,繁文缛节,世俗礼仪。 “是啊,人最重要的是感情吧,否则,又怎么像是一个人呢?”她淡然微笑,悄声启口,唯独眼底的笑意,淡的一阵风,就能彻底吹散。 他自小就成为药膳房徐太医的得意弟子,多年内都在宫中,后宫美女如云,他思慕的便是众多公主中最温柔善解人意的那个。 她收回了目光,素洁面容上有过瞬间的疑惑好奇:“还爱慕明月公主么?” 笔下的最后一味药名,迟迟不曾写完整。赵尚闻到此处,抬起俊朗面目,情绪复杂。“明月公主前两年就嫁给护国公的长子了,郡主还不知晓。” “那你……”穆槿宁这才发现在塞外的那几年,她错过太多世事变化,顿了顿,她更觉可惜。“很难过吧。” 记得赵尚跟明月公主,相处的格外热络。 这样的心痛,她能够感同身受。 “其实微臣――”赵尚眉宇之间,一派踌躇,刚想说下去,却听到院子里传来人声脚步声,这才将后半句话,生生吞下。 “你来了。” 秦昊尧走入房内,瞥了一眼站起身的赵尚,下巴一点,俊彦面容上并无过多表情。 “下臣见过秦王。”赵尚屈膝,行了个礼。 “方子写好了?” 一掀华服一角,秦昊尧径自坐在她的床沿,目光落在圆桌上的药方,淡淡问了句。 将墨迹未干的药方递给迎上来的婢女,赵尚平静回应。“已经好了。” 穆瑾宁不露声色,望向秦昊尧的方向,他眉宇之间,喜怒很难窥探,但越是如此,却越显得深沉莫测。 “本王与你,一两年没见面了,如今去哪里最频繁?”秦昊尧眼底含笑,问的不着边际,仿佛这一席话,只是旧时相识的寒暄。 赵尚直言不讳,俊秀清逸面容上,笑意一分不减。“东宫那里,是去的最勤的。” “东宫……”秦昊尧满不在意地扬起英挺的眉,稍稍顿了顿,目光陡然一沉:“太子妃还没有消息?” 赵尚点头,回答的镇定自若。“这种事,急不来的。太子太子妃太年轻,两人都是孩子性情。” 秦昊尧闻到此处,黑眸之内闪过一道满意的神色,继而才缓缓问了句:“崇宁的身子是否有大碍?” “下臣方才打量了一番,这个园子清净宜人,很适合郡主休养。”赵尚笑语,谦逊自然。 “往后应该让赵尚多来王府,本王也很想知道,用多少时日你可以痊愈,用多少时日――”秦昊尧捉住她的手,直直望入穆瑾宁的美眸,俊脸上浮现一抹妖异笑容,沉声道:“你可以为本王再度怀上子嗣。” 他说的话语,格外露骨。 她一眼就看出赵尚的不自在,虽然他在宫中,也常常为妃嫔公主治病,男女之事他不会不清楚,可是……在人前公然谈论此事,她却很难平静从容。 “王爷,短则一月,长则两月,郡主的身子需要精心静养,不宜过早同房。不然,郡主的身子经受不起。” 赵尚不曾迟疑,不苟言笑,这一番话从他口中说出来,更令人信服,也并无难以启齿的龌龊。 赵尚无声无息,解了她的围。 “从药膳房带来的药材,下臣放在外堂了,郡主记得每日服用,方可早日痊愈。” 见秦王面色漠然,已有驱逐客人的意思,赵尚眼眸一黯,做了个揖,开口辞别。 “来人,送赵太医。” 秦昊尧丢下这一句,并不热络,语气疏离。 “赵尚――”冷唇中溢出这个名字,他眸光一敛:“你以前就认识?” ……。 请牢记本站域名:g.xxx 059 他的孩子居然比不上别人的种 “赵尚――”冷唇中溢出这个名字,他眸光一敛:“你以前就认识?” “小时候在药膳房见过几面。(.好看的小说)”她说的平和从容,流畅合理,让人无法怀疑一二。她其实并不清楚,关于她与赵尚,秦昊尧到底听说了多少传闻。她若一口否决,更容易露出马脚,此地无银三百两。 “他可是宫内最聪明的太医,对药材的药性,摸得一清二楚。”秦昊尧松开了按在她手背上的手掌,方才温和笑容,早已消失无踪,恢复淡淡冷漠,更显喜怒无常。话锋一转,他双臂环胸,好整以暇地询问:“人都说近朱者赤,你对药性医理怕是也有涉猎?” “除非是药膳房的弟子,外人是无法学习医术的,王爷在宫里头的时间比我久,怎么竟明知故问?”她浅笑盈盈,语气从容,避得一干二净。 好一个明知故问! 秦昊尧黑眸一沉,方才毫无温度的笑,陡然被阴霾森冷覆盖,宛若深潭,毫无暖意。 “王爷要在雪芙园用晚膳吗?妾身让雪儿去准备。”穆瑾宁移开了与他交汇的视线,神色一柔,低声说起。 “你希望本王留下来过夜?” 眸光陡然熄灭讳莫如深的颜色,他笑着追问,但正因为他此刻的笑容太过亲近温和,才更让她必须谨慎回应。若流露半点希望他离开的意思,他便不会轻饶,但她如今的心境,也无法像是无事发生一般挽留他过夜。 他不过是隔岸观火,看她如何表明,一片丹心。 “当然想要王爷留在妾身这边,不过身子虚弱,半夜辗转难眠,怕连累王爷也睡不好。”她噙着浅淡笑容,缓缓道出,虽是婉拒,却毫无矫揉造作的痕迹。 “那就如你所愿,难得你为本王着想,这么体贴入微。”他欺身向前,俊脸与她的脸庞只有咫尺距离,黑眸闪烁,手掌轻柔抚着她苍白面颊,宛若动情:“虽然本王很想碰你,但方才赵尚不是千叮咛万嘱咐,一月之内,不能合房?” 他几乎一眼洞穿她眼底的松懈,甚至可以听到她藏匿在心底的庆幸。那种庆幸,却是致命。 他的手掌从她面颊滑下,探入她胸口的白色里衣之上,长指绕弄着衣襟的细带,半眯着黑眸打量她的脸,俊美面容宛若妖魔。 “为了你,连太后的话本王都可以不听,但太医的话……。”他低笑出声,短暂的沉默,仿佛在斟酌,猝然一扯白色绸带,眼底的温蔼荡然无存。“本王或许该听。” 胸口衣襟蓦地松开了,粉色兜儿的光耀一闪而逝,她不懂他突如其来的疏远从何而来,等她按住胸前衣裳,他已然站起身来。 “王爷不坐会儿?” 穆瑾宁眼波闪耀,深深凝视着他,轻声细语。 “不了,还有事要做。”他看都不看她一眼,颇为敷衍,转身离开。 他大步走出庭院,雪儿正送走赵尚折回来,秦昊尧在院门口冷然丢下这一句,不像是嘱咐,似乎更带了几分怒气。“好好照顾你主子!” 雪儿只能低头说好,直到秦王走远了,才敢抬起头来,加快脚步走到穆瑾宁的床头。 “方才奴婢在门口见到王妃哭哭啼啼的,不肯跟沈大人回沈家,王爷都不曾跟王妃搭话,王妃最后只能上了轿子……。” 说的绘声绘色,雪儿将门口的奇遇告诉给她听,万分畅快淋漓。 她认识的秦昊尧,拥有一颗冷硬的心肠。隔了三年,改变了一切,唯独改不了人最初模样。 穆瑾宁并不觉得意外。 同样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是沈樱下了毒手。 只要沈樱死不承认,谁能左右她? 但相似的开始,截然不同的结果。 只因为――他的心起了变化。 念儿并非他亲生,自然可以不管死活,但这个孩子,却是他的子嗣……人,再无情再冷酷,也唯独不得不认骨肉亲情。 她猝然别过脸去,眸子凝睁,锐光划过幽然眼瞳,白玉般面容上,冷若冰霜。 沈樱离开王府约莫大半个月,由于江源大堤就快竣工,他每每回来,也是夜深了,整个王府格外平静,相安无事。 语阳公主的事,她不再问过,他也不再提及。 据说宫里头闹得人心惶惶,分外紧张,钱公公出宫办事的时候顺路来过一趟秦王府,面色阴沉,说在这个月里,语阳公主寻死过一回,皇上龙颜大怒,甚至连带斥责了秦王……。 这些,他没与她说过,她自然不知。 如今穆瑾宁可以下床去,雪儿却不让她走太远,说是怕吹着风,她笑着反驳,这么好的大太阳,哪来的风? 雪儿将软榻搬来门口,扶着她坐下,穆瑾宁依靠在软榻之上,身披浅蓝色外袍,曲着双膝,静默不语。 她抬眸,淡淡望着窗外的风景,水池中莲花的风姿早已无法追寻,将出淤泥而不染的美丽凝结成莲子莲藕。红红火火的夏日最终要过去,就像是人生,大起大落,终将恢复平和。 雪儿满脸是笑,端过来一个白玉碟子,送到穆瑾宁的茶几上。(.) “这是让人剥出来新鲜的莲子,郡主尝尝鲜。” 尝了一颗,唇齿留香,她转过脸去,朝着雪儿问了句:“味道很清爽,是自家园子里的?” 雪儿眼底的笑容,更明显了,她急着摆摆手:“不是,是卓庄送来的――” “卓庄?”有一瞬间的微怔,念着这两个字,穆瑾宁的脸上,渐渐没了光彩。 “郡主你看是谁来了?”雪儿迈步出了门槛,朝着庭院招招手,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到她的耳畔。 “余叔……”穆瑾宁喉咙一紧,眼底微光闪烁,视线不曾抽离,紧紧盯着眼前白发苍苍的老人,不是余叔又是谁?! 老者约莫六旬,虽然年迈,却步伐苍劲,身子健朗。提着一个朱红色食盒,快步走到穆瑾宁的面前,仁善面目愈发温蔼。“小郡主以前不是最爱吃莲子莲藕?老奴特意叫儿媳腌制了蜜汁藕片,这些莲藕莲子都是卓庄荷塘里的,老奴亲自去摘的。” 余叔的老家,便在卓庄。每回他回乡下,一定给她捎来这两样小食。卓庄虽是一个平淡无奇的小镇,却有一望无垠的荷塘,夏末收来的莲子莲藕,都是最美味的,天下闻名。 她闻到此处,一片酸苦措不及防地涌上心头,脸上的笑容,也已然苦撑。 “余叔,快坐。” 嘱咐雪儿搬来圆凳,亲眼看着余叔坐下,才轻声说道。 “余叔,你都这么大年纪了,还为我的事奔波劳累,我心里也有愧疚。” 从一旁的长台柜子里,掏出一包丝帕包裹的银两,放在余叔的手心,她垂下眉目,神色一柔。 “这银子,是给你的,听闻你孙儿也出世了,这家里家外的,该有不少地方用得到。” 余叔愣了愣,这银两沉甸甸的,对于富足大户是九牛一毛,对于一般人家不是一笔小数目。 穆瑾宁一眼看穿他的迟疑,弯唇一笑,神色自若:“余叔若再推脱,便是看不起我了,在王府我省下了月银,虽然只有五十两,还是希望你收下。” 余叔笑着,最终收下了这笔银子。他这辈子在郡王府忠心耿耿,不管是天性痴傻的郡王,还是任性的小郡主,都是他看着长大的。但郡主如今,却成长的更加温柔婉约,善解人意。 “花费半月时间去了一趟鸣萝,本以为余叔要早些回来的,怎么竟到七月底才来?”穆瑾宁眸光闪烁,嗓音透着一股清冷之意。 余叔早年回乡养老,才不至于被郡王府牵累发配关外,逃过一劫。 但在她嫁入王府不久,就独自见过余叔一面。 这些――当然是瞒着秦昊尧的。 “长子在别人庄园做事,摔断了腿,老奴就一并在家照顾,晚了一个多月才能到京城来,郡主等的心急了吧。”余叔低声叹了口气,暗暗环顾四周,偌大秦王府,约莫是三个郡王府的大小,这座庭院也是雅致精巧,看来秦王府内的生活,确实比郡王府更衣食无忧。 纤纤细指从碟中取了一颗莲子,送到唇边,细细咀嚼之后,她直直望着余叔,淡淡说了句。“如今我身边没什么人,就算有,也很难信任。” “事情并不难解决,还好当年小郡主在塞外生活,不曾暴露自己的身份。”余叔压低嗓音,小心地吐露实情。 “我只想平平静静过活,如果他插手此事,我的希望一定会落空。”话音刚落,她的眼底,只剩下一派阴郁。 “秦王……也许会包容郡主也说不定。”余叔始终不愿相信,亲眼看着小郡主追逐秦王这么久,那个男人会没有半点感情。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啊? 眸光陡然熄灭,她却不曾迟疑,回应地斩钉截铁:“可是,过去的,我都已经斩断。他包容还是迁怒,都与我无关。” 余叔闻到此处,也默然不语,只是将食盒盖子打开,将一盘蜜汁藕片端了出来。 她凝眸望着那一盘蜜汁藕片,却仿佛连碰,都不敢碰,生怕破坏了什么一样的小心翼翼,心生不舍。 “余叔在外面,风声更多,可否听到南骆的消息?”她低垂着眼眸,将白玉碟子端放在自己膝盖,话锋一转,粉唇中溢出的话,却带着几分难辨的迫切。 余叔沉思片刻,才谨慎回答:“有是有,但传闻太多,众人口口相传,老奴也分不清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说给我听听。“穆瑾宁的尾指,缓缓拨动碟子之内的圆珠,神色难以辨明。 ”南骆有个陆姓藩王,仗着祖宗荫蔽,欺压百姓,与朝廷对立,让朝廷很是头痛。听闻突然去了一位钦差,为的收集罪状,将藩王废了,那藩王野心勃勃,居然将朝廷派去的钦差都囚禁起来,以此要挟皇上,只为了要朝廷将南骆的权力,双手奉上。也有人说,这位大人带着几十名精兵,被藩王包围,中了埋伏,已经全军覆没了。“ 穆瑾宁的手掌猝然一抖,膝盖上的白玉碟子,猛地倾翻下地,几十颗圆滚滚莲子,滚落一地。 ”小郡主认识那位钦差大人?“余叔见她面色死白,满心疑惑,不禁追问出声。[.超多好看小说] 她的心里头百转千回,抬起眼眸,直直望着余叔苍老面容,却紧抿着双唇,迟迟不曾开口,说一个字。 方才喉咙口残留清新甘甜的莲子味道,不知何时,猛然后起的苦味,几乎要让她挤出眼泪。 暮色降临,一阵仓促马蹄声,踩踏着夕阳余晖而来。 秦昊尧从马背上跃下,将手中缰绳丢给门仆,脚步匆匆,只是刚踏上正门口的阶梯,却停下步伐,侧过脸。 从侧门走出的那位满头白发的老仆人,他并不陌生,正是郡王府的老管家。 ”他来王府做什么?“ 黑眸冷绝,秦昊尧沉声逼问。 ”回王爷的话,听说是从乡下带了一些郡主爱吃的东西,特意来探望。“门仆不敢隐瞒,据实以告。”所以奴才不曾拦着――“ 闻言,他不露声色,连日来的疲惫,皇帝的迁怒,他近日并无心力去应付王府琐事。 昨日他直到半夜才回王府,算来,已经好几日不曾去过雪芙园。今日下了早朝,沈洪洲与他交谈过,言语中已有将沈樱送回王府之意。毕竟身为秦王妃,总是住在娘家,于情于理不合,都难免有争议。 步入雪芙园,雪儿正好端着一小碟莲子,往水池倾倒,见了他,急急忙忙行了礼。 穆瑾宁坐在外堂,所以他一走进园子,她便看到了。 他今日还未换下朝服,俊挺身子覆着墨蓝色官服,玉冠束发,只是几日不见,他俊美面容上的阴沉更甚。黑眸一扫她依旧纤瘦的身子,神色不变的漠然,淡淡问了句:”以前郡王府的老管家来过了?“ 穆瑾宁淡淡一笑,眸光清浅,自若泰然:”方才刚走,给妾身捎了一些吃的来。“ ”莲子怎么倒了?“秦昊尧坐在她的身旁,黑眸幽深,自顾自端起她的茶杯就口喝下。 穆瑾宁见状,眼波一闪,却不曾将讶异表露出来,而是起身从长台上端着茶壶,倒了另一杯清茶,送到他的手边。对于莲子的事,她不多赘言。 ”只因妾身失手打翻了碟子。“ 朝着站在门口的雪儿嘱咐一句,她才提着裙裾,默默坐在他的身畔。”雪儿,将蜜汁藕片装盘,给王爷尝尝鲜。“ 一盘蜜汁藕片,被雪儿端到精致茶几上,穆瑾宁呈上一双银箸,见他没有一分迟疑,接了过去,尝了一块。 ”是卓庄送来的,格外清香沁人,绵密甘甜。“她的脸上并没有任何的脂粉,只是光洁如雪,眉眼之处,却愈发平静从容。 他蓦地将眸光转向她,经过大半个月的休养,虽然身子依旧纤细,但脸上褪去了疲惫悲伤,恬静清幽的神韵,像是潺潺山泉,从骨子里散发出来。 ”王爷不多尝尝?“ 她脸上的光彩,胜过水池波光,暖耀着他的眼底。见他放下银箸,并无胃口,她思绪一转,心里有了几分清明,才低声试探。”明日妾身想动身去宫里一趟,见见语阳公主。“ ”算了,她如今任何人都不肯见。“闻到此处,他毫无情绪丢下这一句话。语阳性子决裂刚硬,在宫里默默无闻二十载,如今却因为这件婚事,寻死觅活,皇帝一气之下,派大内侍卫守在她的门前,闹得人尽皆知。 跟北国联姻之事,越来越棘手,他派去的人到了北国,却被告知北国太子出宫去了,连连等候三日不曾得到任何消息,最终只能无果。 看来北国太子,早已准备避而不见,不让此事有任何变数。 如今,他派了手下数十人逗留北国,只是迟迟不曾找出太子的下落。北国皇帝久卧病榻,若是他日驾崩,太子登基,这件事,便是木已成舟,板上钉钉了。 至此,他的面目更加森冷,王族的高贵冷漠,一瞬无法遏制。 ”同样是女子,妾身跟公主好好说,她或许能够以大局为重。“穆瑾宁从他的眼底读出太多沉郁,压低嗓音,在他身边低声道。 他的怒气,像是早已埋在地下的惊雷,她的一句话,轻易点燃。黑眸陡然一沉,他一拍桌案,勃然大怒。”大局?你不还是要语阳远嫁北国――本王下了这么多功夫,可不是要眼睁睁看着她走上这条路的!“ 她面色一白,被他的话闷得什么都说不出来, ”身为皇家儿女,为了江山社稷,不总要做出选择吗?“眼底的温婉陡然消失彻底,她将苍白面容对着他的俊颜,徐徐说道:”王爷,若换了别位公主,没有一手遮天的秦王为兄长,圣旨一下,便是没有选择的。“ 这一番话,曾经那么熟悉,仿佛从他口中说出来的一般残忍决绝。 他逼穆瑾宁嫁给自己为妾,谁又让她选择过?她同样没得选择,如今,她却用尖锐话语,戳破这世上所有女子的宿命。 黑眸半眯,秦昊尧细细端详她眼底的凌厉,哪怕只是一瞬,他也早已捕捉到,尽收眼底。他清楚她自然懂得出嫁女子要投其所好的道理,但在大事面前,她却从不遮掩内心想法,不惧与他争执对立。 她的眼底藏匿着莫名光亮,不动声色移开目光,淡淡说了句:”王爷是公主的亲兄长,但这二十年来,甚至都没有为亲妹妹找一位如意郎君的打算?若是早为公主找到夫君,她如何要面临和亲之事?“ 她的话自然再合理不过,却也暗暗戳中他心中的无名之火。俊颜不染任何暖意,他阴鹜双眸,蓦地紧逼。”不是语阳喜欢的人,本王不会让她随意出嫁的。“ 语阳的性情,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比他还要明白。天生的细微残缺,让自恃过高心气脆弱的她,更难以接受别人目光。更别提,对一个男人交付终生。 ”女子,总是要嫁人的。“她神色一柔,缓缓说出。这些日子来,她也听过有关北国太子的传闻,但有时候,假的东西经过口口相传之后,变成了真的。世人都说那位殿下作恶多端,可事实当真如此么?她觉得不必过早下定论,说不准人生还有转机。 她的话,在他听来,太过刺眼。 ”所以你才在塞外,随随便便嫁人生子?“他欺身向前,黑眸抓住她的眼神,她不得动弹,只能望入那一双深邃莫测的眸中去。 随便。 他其实根本耿耿于怀。 她的弱点,变成他随时可以伤害她的利器。 巨响回荡在耳畔,嗡嗡作响,她猝然身子僵硬紧绷,如临大敌。 认识秦昊尧这么多年,她的无谓纠缠曾经常常面对他的冷若冰霜,但,这一回,他不只是生气。 他看她的时候,她用尽全力,才能维持镇定。 这一眼,阴寒彻骨,让她坐立难安。 他猝然攫住她的精致下巴,打量着她清绝容颜,俊眉紧蹙,薄唇溢出怒意。”本王在你脸上,看不到哪怕一丝悲痛,孩子就这么没了,你倒是一点也不伤心!“ 她压下心头的滚滚热浪,骨鲠在喉的疼痛,让她每每说起一个字,都格外难忍。 怔了怔,她凝眸看他,脸上不知不觉失了笑意:”王爷,即便我日夜以泪洗面,那个孩子就能回来吗?“ ”是伤心还是不伤心,你心里清楚。“ 无端厌恶逼迫他猝然甩开手去,站起身来,只用背影对着她。 杨念生了病,她梨花带泪,楚楚可怜,这个孩子陨灭了,她狠心决然,甚至不曾落下一滴眼泪。 他的孩子……竟比不上那个别的男人的种?! 她还未开口,已然看他掀了茶几,拂袖而去,桌上的瓜果点心,茶杯瓷盘,碎了一地,满目狼藉。 守在门外的雪儿听到声响,急急忙忙跑了进来,弯下腰仔细审视坐在正中的穆槿宁,急切问道:”郡主没伤着吧?“ 雪儿从上到下,检查是否王爷大怒之下,伤了自己的主子。 她神情涣散,直直盯着自己的脚尖,方才飞溅出来的碎片就在脚边,却不曾伤着她一分一毫。 伤着她的,从来不是这些……。 他心思缜密,冷静沉着,在大事面前,从不显露自己的心机。秉持皇族教养,他总是高高在上,难以亲近,唯独这回――她的心里,迟迟不曾平复下来。 秦昊尧刚刚走到花园,王镭便疾步迎了上来,面色凝重。 ”爷,京城来了一位公子哥,属下跟了许久,应该是他没错。“ ”他只身一人?“秦昊尧不曾停下脚步,步入自己的庭院,冷冷问了句。 王镭早已调查的一清二楚:”身边有八位侍卫,不远不近跟随,但打扮的跟不招眼,看来与纨绔子弟并无两样。“ 秦昊尧只觉得那人来意可疑,黑眸冷沉,冷哼一声,”不好好在北国待着,他居然敢闯入京城?“ ”他们来京城整整一日,并无进宫面圣的打算,好像不是专程为语阳公主的事来的。“王镭低头,这般说道。 ”依你看他在找什么?“推开书房双门,秦昊尧转身,话锋一转。 ”女人。“王镭并未隐瞒,两个字,言简意赅。 果然本性难移,这样的男人,如何让他放心将语阳远嫁过去?!语阳的心已经太过寂寞,一旦整日面对一个沾花惹草的男人,她孑然一身在北国,他更怕她迟早要出事。 ”你带路,本王会会他。“ 丢下这一句话,秦昊尧的俊颜,愈发阴郁起来,那厚重阴霾压抑的无人看透他的心思。 风月楼。 秦昊尧站在京东这一座楼下,这是京城最有名的青楼之地,达官贵人,王孙公子,出入其中的并不算少。 走入风月楼的大厅,环顾四周,中央的方台上正有歌姬在唱着小曲,天还没黑,已经座无虚席,酒香四溢。 在底楼扫视一番,并未发现那个人,秦昊尧抬眸,眸光一闪,毫不迟疑就走上楼去。 各个雅间,都门窗紧闭,虽然如此,其中的说笑声,还是震耳欲聋。 唯独一间雅间门口,有两名侍卫守着,他扬起手掌,示意王镭就此止步,独自一人走向前去。 ”跟你家主子说,秦王在门外。“ 不等侍卫阻拦,秦昊尧已然发话,侍卫打量眼前的男人,一身碧蓝色华服,玉冠束发,与生俱来的优越感和高贵沉重逼人,交换了眼神,一人便推开门去,走入其中通报。 ”秦王请。“ 不久之后,门便打开,他镇定自若踏过门槛,屋内的外堂,站着四位彪形大汉,手持长剑,没有主子的话,宛若木雕泥塑,一动不动。 ”秦王是怎么找到这儿的?“ 一道带笑的男子声音,从内堂传来,语气听来,似乎跟他万分熟络。 秦昊尧的嘴角,扬起莫名笑意,端详着坐在内室圆桌旁的男子,他年纪约莫与秦王相仿,身着玉红华服,领口袖口绣着银线,贵气毕现,招摇张扬。胸口白色里衣已然敞开,自然而然露出蜜色胸膛,而一名艳丽女子正坐在他的大腿上,涂着蔻丹的柔荑,已然在他胸前打转,下一刻就要探入其中。 男人就在此刻,转过脸来,那是一张何等的面容――虽然不比秦王俊美无俦,眉宇之间的风华,依旧让人很难忽略。浓密黑眉之下,那双狭长的丹凤眼,却藏匿太多风情,棱角分明的轮廓,在他笑起来的时候,更添诱惑之情。 活脱脱一个贵家少爷,纨绔不入流,轻佻轻浮,哪里像是北国太子,皇室风范在他身上,一分不见。 但他,却真真切切是北国太子――佑爵。 秦昊尧径自走到桌旁,神色自若坐了下来,他的确没有见过北国太子,但身边早已握有他的画像,将他的面目熟记于心。 的确,哪怕在男人看来,长着这般不俗面目的太子,更不会端正到哪里去。 秦昊尧淡淡睇着他,眼角的笑,一瞬间凝成冷意。”毕竟殿下声名在外,来这等地方,本王也不觉得新鲜讶异。“ ”男人风流,也是一种本事。“佑爵的长指,轻轻挑起美艳女子的下巴,毫不在意秦王在场,与她眉目传情:”刚到京城才一天,就听闻秦王也豢养着一妻一妾,娇妻如花似玉,美妾清绝婉约,看来也跟本殿下是一样的男人。“ 秦昊尧收回目光,不悦已然从薄唇中溢出,他并不给对方太多面子。”殿下未免太武断。“他怎么可能跟佑爵一路货色,一丘之貉?! 蓝衣女子将手中美酒,缓缓倾倒到佑爵口中,品尝完晶莹美酒之后,佑爵的眼神几分迷离,低笑一声:”后宫三千,与一妻一妾,在秦王眼里,有多少不同?“ 他不觉得有何不同。 ”出去。“秦昊尧冷着脸,朝着蓝衣女子低斥一声,女子面色一白,只能放下手中酒杯,小心翼翼退了出去。 ”这世道,忠诚是女人要学会的规矩,而男人……好在不用。“佑爵的目光,却依旧追随着女子妖娆背影,仿佛早已沦陷,自顾自低声呢喃,让人看不清他是真醉,还是假醉。”天下男人大同小异,一颗心不用分成几份的,又能有几个?本殿下不是,秦王你也绝不会是。“ ”语阳是本王的亲妹妹,也是唯一的妹妹。“秦昊尧端着漠然面孔,不再周旋,开门见山,说明来意。 ”是吗?“佑爵的视线总算从女子背影上移开,专注望着对面的秦王,满脸诧异之后,突地眼角堆笑,更显轻浮。”那往后本殿下要尊称秦王一声大舅?“ 不理会佑爵的假意说笑真心推脱,秦昊尧黑眸幽沉,语气没有一分温和。”不知殿下如何知晓语阳的?“ ”北国女子看得多了,但近年来,很想找一位大圣王朝的女人。不但温柔可人,生的格外美丽,我见犹怜――“他仿佛沉溺在回忆之中,美酒让他看来愈发放浪形骸,他缓缓摇曳手中纸扇,蓦地对准秦昊尧的黑眸,说的格外认真:”本殿下只是问身边的掌事,大圣王朝的公主之中,哪一位最为特别,所以就选了语阳。“ 特别。 秦昊尧听的耳边一刺,眼神陡然变得阴沉,俊颜更加难看。 拐着弯诋毁人,佑爵实在可恨可恶。 特别的是语阳与生俱来的小残缺,不完美?!一个女子一辈子的惨痛命运,在他眼底,只是轻描淡写的……特别?! ”若是没什么繁文缛节的话,本殿下来大圣王朝,顺便可以将公主带回北国。“纸扇在他手中转动出一个个完整圆弧,说的漫不经心,空出的左手,则为自个儿倒了一杯美酒,刻意激怒秦昊尧。 顺便。 语阳在佑爵眼底,更像是一种随手拈来的货品。 秦昊尧压下心头源源不断的怒火,蓦地夺去佑爵手中酒杯,黑眸半眯,眼前的男人不过是在装疯卖傻,他若是轻易动怒,才是输了。 ”明日殿下到宫中,本王会安排你见语阳。“薄唇边浮现诡谲笑意,秦昊尧将那杯空了的酒杯,重新倒满美酒,推到佑爵面前,平静开口。 ”那再好不过。“ 佑爵凝视着这一杯酒水,眼底的笑意,渐渐退去。 秦昊尧随即起身,走出雅间,王镭已经在身边守候,他头也不回走下楼。 ”还未出阁的公主,一共有几名?“ 刚骑上马,秦昊尧便侧过俊颜,面目森然,问道。 ”还有五位。“ 短暂斟酌之后,他下巴一点,挥动手中马鞭,将夜色踏碎。他这回,只能自私残忍,如果佑爵不改变心意,他会将其他人推向佑爵身边。” ……。 请牢记本站域名:g.xxx 060 旧爱难忘? 清晨。 “郡主还是要去看公主?不怕王爷生气吗?”雪儿将手中的银色披风,披到穆槿宁的后背,继而转到她的身前,替她系好细带,直到就快要坐上马车,她还是小心翼翼追问。 穆槿宁柳眉微蹙,手一抬,眼底写满清冷光耀。“自然要去。”这是自小产之后,她第一回进宫,要得到他所有的信任,语阳的症结所在,她必须找到。 马车徐徐停靠在宫门,她下了马车,面色凝重,莲步走向一侧的青石路面。 钱公公已经在半路上等候,双膝一弯,给穆槿宁行了礼。“郡主,您来了。” “钱公公,我让你去说了声,那里可有动静?”淡淡睇着钱公公,穆槿宁嗓音清浅,不疾不徐询问。 “好不容易说通了公主,见郡主一面,但只能半个时辰之内。”钱公公说完此话,已然在前头带路,生怕耽搁什么要紧大事。 “有劳公公了。”穆槿宁淡淡一笑,走上曲折长廊,环顾四周,心存遗憾:“我方才走进来,怎么看宫里十分忙碌,是有贵客来么?” 钱公公的脚步不曾放慢,转过头来说:“北国太子今日进宫,宫内自然要精心准备午宴晚宴。” 北国太子不请自来?那秦昊尧可曾知晓?又准备如何应对? 她微微抿着粉唇,拖着浅紫色曳地宫装,眉眼之处一派自然。转角走入偏远宫殿,侍卫早有准备,自然放行她入内。雪儿与钱公公,却只得在门外守候,不得进入。 语阳公主已经换好簇新粉色宫装,梳着高高发髻,三只宝石簪子斜斜缀着,她挺直了腰站在外堂,冷冷直视前方,只是这般娇艳的颜色,却更衬托出她面目中的死寂沉郁。 “你来了。”语阳的嗓音之内,没有一分起伏,正如她此刻坐以待毙的心。 这些时日,能够排除万难来见她的人,只有崇宁。 穆槿宁默默望着语阳,如今已经是夏末,但语阳身着束领宫装,将脖颈肌肤遮挡大半,更显几分诡异。长长的珍珠链子,在脖颈上缠绕几圈,虽然华美,让人看了,更觉禁锢。脖子上的红印,她还是能够看到些许,听闻语阳曾经试图在白绫上自尽,看来是真的。 她伸出手去,扶着语阳缓步走出外堂,在偌大庭院散步,沉默了许久,才沉声道。“公主是为了何人,才不愿离开王朝的吧。” 那才是她抵死不从圣旨的根源。 曾经为了一个人,在原地动也不动守着一个人,等着一个人,最终路上再美的风景,都不曾多看一眼。她也是女子,或许更能懂得语阳的心。 闻到此处,语阳身子一震,猝然睁大眸子,盯着穆槿宁,蓦地甩开她搀扶自己的手,咬紧牙关,默然不语。 “公主这么看我,便是被我说中了。”穆槿宁无视她的拒绝,双手再度牢牢扶着语阳的手臂,满是耐心。 走入凉亭之内,轻轻按下语阳的肩头,穆槿宁移开视线,将冷淡眸光,彻底沉入那水面之下,嗓音突地变冷。“不用告诉我那人是谁,这种事,还是留在自己的回忆,留在自己的心里最好。” 语阳吞下满满当当的苦涩,紧蹙眉头,复杂地凝视着眼前这名女子。 “若公主思慕那个人,不如早些让他去圣上面前请求与公主成婚,你们谋划了婚事,那就算北国再迫切,也会退步的。” 这世道,向来是先下手为强。穆槿宁想到此处,眼底的尖锐,胜过任何一把尖利的武器。 “本宫的心思,他并不知晓。”她迎着光,并无法看清穆槿宁此刻的神情,语阳径自沉溺在自己的悲伤中,万分动容。 穆槿宁陡然转过脸来,目光一冷:“为何不跟他说破?难道公主不知,北国太子今日就要进宫来么?” 语阳闻言,面色之上,暗暗悲痛更甚,她缓缓摇了摇头,始终一言不发。她自然知晓,但无可奈何。 穆槿宁怔了怔,她看着语阳,心中更是百转千回,半响之后,才听得自己的声音,幽幽道:“公主,你若不踏出这一步,会一辈子后悔的。” “崇宁――本宫许是羡慕你的,你比本宫更勇敢,才会得到这么多。可本宫更怕失去,怕说破了,往后就一面也见不到他了。”语阳眼底的笑意,浸透了沉重苦涩,她畏惧的是自己敌不过圣意,更毁掉自己思慕的那人。“若注定要离开,本宫不想与他决裂了再走。” 穆槿宁呼吸一滞,再也说不出任何话来,语阳如此执着,却更让她心觉不安。 越是固执之人,越是容易走不出来。 “秦王请公主过去技艺场。”一名宫人匆匆走入庭院,跪在长廊上,扬声说道。 想来是要去见北国太子,见语阳面色冷然地起身,穆槿宁走到她的身畔,握住她的手,“我陪公主去。” “这――”宫人有些为难。 “由郡主扶着本宫,自然更为妥当。”语阳望了穆槿宁一眼,挑了挑柳眉,不动声色。有崇宁陪着她,总比独身一人去见那个未来夫君来的好些。 在宫里二十载,她原本就没有和任何人交好的心思,但重回故地的崇宁,却成为让她愿意试着敞开心扉,愿意去亲近的知己。 “小的为公主准备了抬轿。” 随着宫人的视线望过去,一顶抬轿停靠在门口,穆槿宁眼波一闪,不等语阳开口,已然朝着宫人说道。 “不必了,我扶着公主走过去即可。” 在北国太子面前,若用抬轿,虽然尊贵,却也曝露语阳的残缺。不如光明正大奏走着过去,不卑不亢。 语阳顿了顿,却不曾斥责她自作主张,轻点螓首,手掌一样:“撤了吧。” “已经好几年没有人陪本宫走这么长一段路了,虽然,这次可能是最后一回。”语阳缓慢移动脚步,粉色裙裾在白瓷石路上,无声拖动。她低声叹息,眼眸微红,从十岁开始,她的宫装,就都是曳地的长度,只因生怕外人看到她异于常人的双足。 穆槿宁挽着她的右臂,只是安静倾听,却不曾回应,只是下一瞬,双目中的冷意,稍稍化解几分,一抹动容短暂停留。 “本宫比任何一人都更想要走路,想不露丑态毫无窘态地走向他,崇宁,在走之前,本宫只说给你一人听。” 眼前就是技艺场了,从前是皇子们学习射箭的地方,语阳隔了一段距离就止步不前,她愿意听崇宁的话,保全这段不能说出口的感情,深埋心底。 “那位,好像便是太子殿下。” 穆槿宁望向靶场的一侧,那里聚集约莫十余人,除了秦王的手下,还有一个红衣男子,手持纸扇,谈笑自如,格外显眼。 “走吧。” 语阳只是淡淡一瞥,那男人离得太远,又是背着光,根本无法看清,说完这句,又恢复了冷若冰霜的面容。 “这就是大圣王朝的金翎箭?果然看上去,出众不凡。”佑爵双眼一亮,啧啧称赞一声,纸扇利落收起,以扇代手,击掌出生。 “我朝的实力,并不只有金翎箭而已。”秦昊尧瞥视一眼宫人送来的箭筒,这与一般竹箭不同,周身金色,形态微弯,箭头用寒铁铸造,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他的言下之意,却格外深沉,听的佑爵笑意一僵。 眼前这位秦王,看来是比大圣王朝的皇帝,更加强硬的男人。若是两国协商不成,这位秦王根本不把北国放在眼底,一定有所动作。 “金翎比起一般竹箭来说,可以更快击中目标,换言之,可以让敌人,死的更快。”秦昊尧接过一把全金打造的弓箭,驾轻就熟从箭筒拔出一支金翎箭,架上弓,对准遥远的靶场,黑眸一眯,丢下这一句。 “本殿下跟秦王可等了不少时候了,怎么还不见语阳公主?”佑爵笑意飞扬,细长眉眼之上,正在此刻,一语中的。 唰。 秦昊尧弓上的金翎,瞬间飞了出去。 正中靶心。 一道死寂,夹杂在秦昊尧与佑爵两人之间。 仿佛这便是威吓。 秦昊尧缓缓回过身子来,俊美面容上,却多了几分在沙场上独有的果断张扬,他冷眼瞧着不改笑意的佑爵,目光透过他的身影,最终却投注到他身后,定在某一处。[] “好箭法!果然名不虚传啊――”佑爵长声笑着,手中纸扇悠然展开,扇来徐徐微风,神色自若。 越走越近的几位,便是他派人接来的待字闺中的公主,语阳也在其中。只是,秦昊尧的目光,最终落在穆槿宁的身上,面色愈发阴沉起来。她怎么会在语阳身边?他是对她太纵容,她才越来越大胆,越来越自作主张! “公主驾到。”宫人拖得长长的声音,被风吹散,飘到个人耳边。 佑爵面容上的笑意一敛,蓦地转过脸去,只是扫了一眼,便明白了秦王的用意。当然不是看他出神入化的箭法这么单纯,而是―― 来的不是一位公主,而是公主们。秦王果真比自己听闻的,更冷漠残酷。 “殿下仔细看看,哪位公主最为特别?”秦昊尧不冷不热开口,神色自若抽出另一支金翎,在手掌心默默摩挲,已然扳回一局。 佑爵脸上的轻浮笑意,再度扬起,他眯着眸子打量眼前一位位美丽女子,猝然眼底的眸光一灭,话锋一转,面向秦昊尧说道。“今日本殿下有话对秦王说,希望代为转达。” “请说。”秦昊尧面无表情,将金翎搁上金弓,从佑爵的眼神看出,他自然已经看中一人,事情正朝着他的计划,一步步兑现。他成竹在胸,愈发自然。 佑爵眼底的笑意更深,不疾不徐摇着纸扇,仿佛一派卖弄潇洒风流姿态,“听闻语阳公主死命不从,本殿下也有怜香惜玉的善心,更明白强扭的瓜不甜,好好的婚事,可不想闹出人命来。秦王,换个女子嫁过来,如何?” 这两个男人,各怀鬼胎,各有心思。 仿佛女人,只是交易的筹码。 “殿下看中了哪位公主?!”秦昊尧淡淡一瞥,洞察出佑爵的目光转移过了站在最右边的语阳,漠不关心询问,不过是敷衍,这一切自然在他的计划之内。 早就听闻,佑爵独爱美色,语阳虽然胸怀才情,但姿色是比不上这几位公主的,更别提她们更年轻,像佑爵这般肤浅的男人,第一眼,自然看上的女子容貌。能够将公主嫁给北国太子成为堂堂太子妃,这些公主的娘亲,可是巴望不得的。 “她,叫什么名字?”默默走前几步,眼前几位公主的美貌各有千秋,但佑爵伸出手去,却穿过怀玉公主的衣袖,蓦地抓住站在语阳身后的那人。 秦昊尧并不曾回过头去,已然笃定佑爵选了语阳之外的人,是哪位公主,他并不感兴趣。 钱公公面色大变,按照伦理,她站在公主一步之后的距离,为何北国太子偏偏看中的是她?! “这位不是公主,是崇宁郡主――”强公公急于辩解,话音未落,已然看到秦昊尧面色一沉,不敢置信回过脸来。 “本殿下可不会因为她并非公主身份而看轻她,公主也好,郡主也罢,既然她来了,就用她来代替语阳公主。” 佑爵的眼底,一抹失而复得的光彩,却愈发热切企盼。 他显然误会了宫人的回答。 “她是本王的女人。”一道冷冽的嗓音,蓦地回响在众人耳边,几位公主见状,吓得花容失色,蓦地惊慌移步。 佑爵面色一沉,不曾松开抓住的手腕,侧过身去看他,秦昊尧手中的弓箭,却对准了自己。 这一刻,众人那里,早已发出恐慌的抽吸声。秦王黑眸一眯,蓄势待发,只要一松手,那金翎就要冲刺出去,射穿佑爵的身体! 佑爵语气调笑,依旧神色平静地说笑:“如果我还不改口,下一刻就要成为那个箭靶子了吧。” 穆槿宁的面容上,却没有任何神色,金翎箭的金光耀眼,仿佛一刻间,刺伤了她的双眸。 他英气勃发,黑眸阴鹜,即便是一国王爷,将利器对准他国太子,已经犯了不敬。 “亲眼看过秦王的箭术非凡,我可不想领教。”佑爵大笑出声,果断松开右手,刻意忽略方才那手心细腻的肌肤触感。 在场众人,这才大松一口气,秦昊尧不露声色移开手中弓箭,箭无虚发,直直射中红心。 佑爵无奈摇头,仿佛并不在意方才的危机,将手中纸扇在钱公公肩膀上轻敲几下,顽劣随性。“你直接说秦王妃不就得了?害的闹出这么大的误解。” 钱公公只能陪着干笑,却不得不再度纠正:“郡主并非秦王妃……。殿下。” “不是王妃的话,是――”佑爵的目光,从一方移开,最终精准探入穆槿宁毫无波动的清眸之内,像是带几分试探,几分怜惜:“秦王的妾?” 从佑爵的言语之内,秦昊尧似乎听出话外之音,将手中金色弓箭递给王镭,沉着脸走向镇静的穆槿宁。 佑爵的目光,依旧迟迟不曾从穆槿宁的面容上移开,甚至肆无忌惮上下打量。她的宫装虽然不比几位公主的繁琐华丽,淡淡的紫色衬出她白皙如雪的肌肤,黑发挽在脑后,一只紫玉钗在发内摇曳微光,更显恬静如水的气质。“真是可惜,不然,本殿下可要带你回北国了。” “太子对婚姻大事,向来如此放纵随意么?”语阳公主皱着眉头,面对这样浪荡的男人,气不打一处来。 “你想必才是语阳公主了。”佑爵这才仔细看向她,语阳并无继承秦王的好皮相,虽然清秀雅致,却称不上让人另眼相看的地步。他挑眉,笑意尽数收敛:“本殿下对婚姻大事,很是谨慎,看不出来?” 语阳鲜少面对宫外的男人,这般恶劣的,更是头回遇到,怒气就在胸口,却难以发作。 “因为本殿下没有选中你,心急了?”佑爵的俊颜,渐渐凑近语阳清澈孤冷的眸子,调笑口吻,跟在风月楼如出一辙。 秦昊尧已然一手拉过语阳,为她挡住大半,面色森冷,黑眸直视佑爵斜长双眼,仿佛是语阳与生俱来的围墙,阻隔任何危险人物。 穆槿宁站在不远处,冷冷望着眼前情景,不露声色。 “不过,本殿下向来说一不二,既然彼此都看不上眼,婚事就此作罢。”佑爵态度大变,面色铁青,陡然转身离开。 几位公主面面相觑,一个个都不无尴尬失落。 穆槿宁扶着面色苍白的语阳,缓步走回,察觉到因为压抑愤怒,语阳轻轻颤抖的身子,她不禁柔声抚慰:“公主,你受了不小的惊吓吧……。” “世上怎么竟有这样的人?”语阳搭上穆槿宁的手背,面目难看,咬牙低咒。 这世上,有各种面目的人。穆槿宁淡淡瞥了语阳一眼,继而直视前方,越过秦昊尧的身子,也不曾多做停留。 “这件事就告一段落了,既然北国太子发话了,皇上也不会再强求的。” 与语阳一道走入屋内,亲眼看着宫女服侍她躺下歇息,穆槿宁才笑着说道。 “总算逃过一劫,替本宫谢谢兄长。”语阳挽唇一笑,眼底的冰冷,渐渐融化了。“还有,多谢你,崇宁。” 穆槿宁的身子一顿,胸口溢出莫名惆怅的情绪,她紧闭双唇,不曾说出任何话,缓步走出庭院。 她并不想要语阳的感谢。 她甚至根本不在乎。 宽大袖口之中的双手,不知何时已经紧握成拳,她独自一人穿过后花园,面目早已生冷。只是这般的崇宁,并无一人看到。 刚要走过假山,蓦地一只有力手臂,用力抓过她,将她的身躯,按在假山背后。 迎着光,她看清面前这人,正是佑爵。他身上华丽的红色,几乎一瞬间,渲染了她的双眸。 他紧紧望入这一双美丽的眼眸之内,只可惜,半响过后,她的眼底依旧只有冷然,并无一分波动,更别提激动期盼。 他低声喟叹,俊颜染上几分失落,再无笑意。“在秦王面前,你根本就不认识我?” “我的确不认识北国太子。”粉唇微启,视线锁住眼前男人,她越是从容,就越是漠然。 她并不知晓他的真实身份。 他亦是如此。 “在鸣萝,不过与你有过一面之缘,何必穷追不舍?”眼看着他细长眼眸之内的光耀,一分分变冷,她抓下他按住肩头的手掌,并无故人相见的熟络。 他双臂环胸,好整以暇地打量她,压低嗓音,缓缓说道:“一面之缘,也是缘分。” 他将鸣萝找遍了,也不曾找到她,花费半年时光,险些就要放弃,没想过居然阴差阳错,还能重遇。只是相比较下来,她再见他,并无他的激动。 喉咙一紧,他深深望着她,一种异样情绪,荡漾在胸膛。“在风雪之夜愿意出来开门救人――” “我后悔了,或许你不是我能惹上的麻烦。”穆槿宁却生生打断他的话,毫不在意兴许会激怒佑爵。 他蹙眉看她,轻挑面容上,浮现难得凝重:“不管如何,你终究是救了我一命。” 穆槿宁猝然轻笑出声,眼波流转之间,一派自然风采,她话锋一转,直接逼问。“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是为了这句话,才来找我?” “你没有什么想要的?”佑爵睇着眼前柔美雅致的女子,嗓音一沉,缓缓抛出诱饵。 想要的,当然有很多。 但娘亲的死,她绝不假手于人。 除了这个,她果然还有一个心愿。 眸光闪烁,穆槿宁直直望入那双生的比女子更好的凤眼之内,淡淡说了句。“若你能帮我救一人出困境,那就两清了。” “救人?秦王的力量,难道救不了?”他仿佛听了天大的笑话,沉笑出声,她的回答,却让他不无意外。她既然是秦王的妾,如何不跟秦王求助,毕竟那个男人,势力滔天,不输于他这位别国太子。 “既然不愿,那就没什么好商量的。”穆槿宁别开视线,推开他,作势就要离开,毫无余地。 佑爵一把扼住她的手腕,不再说笑,很是认真。“那个人的名字。” “李煊。”神色莫辨地念出这一个名字,她眉眼之间,满满当当全是沉重的颜色,仿佛乌云满布的天际,让人心里头沉闷又压抑。 他不曾犹豫不决,圈住她手腕的手掌,更紧了几分。“半月之内,会给你一个结果。” 穆槿宁垂下眸子,望着他紧抓不放的手,微微蹙眉,缓缓迎上他的视线,眼底的肃杀毕现。 佑爵嘴角的笑意,再度扬起,终于如她所愿,松开手掌。他不由称赞出声,哪怕见惯美女如云的后宫,眼前女子也能够脱颖而出。“看惯了穿着粗布衣裳的你,如今一身华锦,几乎是变了一人――” “比起你,我不曾如此招摇过市。”瞥视一眼他的红衣,他实在太过张扬。只是这艳丽红色,在他身上却并不突兀,反而贵气凌厉。 她虽笑着说道,那笑意却不达眼底。 “在鸣萝,你可没有这么多话,一开始,我还以为你是个哑巴。”佑爵的眼前,仿佛依稀浮现她身着素洁白衣,倚靠在庭院树下,目光清幽,径自沉思的模样。不曾留意穆槿宁眼底陡然沉敛的深沉,佑爵依旧口无遮拦,肆意调侃:“那个李煊,是你的新欢?” “在鸣萝,你的嘴可没有这么恶毒,遭人嫉恨。”穆槿宁冷冷望着他,不满彼此之间的距离,太过亲近。 至少在她看来,他们,并不是亲近的关系。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的笑意蓦地变冷,在鸣萝的那些时日,都是他们最坏的回忆。“当年都快死了,还动嘴皮子作甚?” 她浅浅一笑,却多少有些嗤之以鼻,满不在乎的敷衍。这样的她,更激起他内心想要了解透彻的好奇,她为何会在塞外那么生活,为何活的那么冰冷漠然―― “那个李煊,就这么经不得说?看来他是你回来的新欢没差,本殿下这个旧爱,你可是忘得一干二净。”纸扇轻轻挑起她的下巴,他一手撑在假山石块上,俊长身子向前倾着,宛若调情模样。 “我并不吃你这一套,所以,少费口舌。” 穆槿宁蹙眉,冷眼相看,已然失去太多耐性,她若再耽搁,迟早让秦昊尧生出疑心。她无意让任何人知晓,她跟佑爵有任何关系。 “放手。” 一道阴寒彻骨的嗓音,从不远处传来,决绝打破此刻的诡谲气氛。 …… 请牢记本站域名:g.xxx 061 崇宁扼住沈樱脖子 秦昊尧看到的,偏偏便是这一番景象,令人生出无名恼火。她被佑爵逼得纤细身子只能贴在假山之上,佑爵圈围住她,她退无可退,对着佑爵蹙眉冷脸的模样,似乎在斥责佑爵的浪荡行为,偏偏那男人不曾让道,不依不饶。 “先告诉我,我身后有任何刀剑吗?会不会刮花我的脸?”佑爵的笑意更深不可测,说完这一句,已然转过身去,负手而立,挑眉看着身后男人。 秦昊尧面色凝重,黑眸之内升起不悦,扳过穆槿宁的肩头,在越过佑爵那一刻,只是冷冷丢下一句。“这里是大圣王朝,并非北国东宫,无人会纵容殿下胡作非为。” “秦王不陪本殿下在宫里享用午宴?”佑爵似乎并不畏惧,说这话的时候,眼睛还是直勾勾盯着秦昊尧身侧的穆槿宁。 他说话的语气,又恢复了一如既往的漠然,只是碍于佑爵身份,他压下满心不屑。“皇兄会亲自见你。” 为语阳解决了这个大麻烦,秦昊尧早已不再想见到佑爵,道不同,不相为谋。 佑爵笑望着他们离开,下一瞬,脸上的笑意全部崩落。他将手中纸扇别在腰际,漫不经心走向别处。 “往后不会再见到他的。”秦昊尧的手掌从她削瘦的肩膀无声滑落,自然而然,圈住了她的柔荑,虽然话语并不热烈,在她听来,也有些许安慰的意思。 唯独她心里清楚,往后——她还会再见佑爵。 她静默不语,跟随着他的脚步,与他一道走在青石路面,曲曲折折,兜兜转转,才走出皇宫。 这一路上,他微凉手掌,紧紧覆住她的手,始终不曾松开。今日,她的心中也有不小的波动,再遇佑爵,知晓他的真实身份,方才在技艺场,她不过强装镇定。 那一支金翎箭,对准佑爵那一瞬,仿佛也是对准她的心口。秦昊尧冷到极致的眼神,终究成为她如今回忆也会心惊肉跳,觉得后怕的梦魇。 有朝一日,他将弓箭瞄准射中的人——也许会成为她。 从这些杂乱思绪中抽离出来,穆槿宁淡淡看他,眼底不无愧疚自责:“想为王爷分忧解难,终究是我自作主张,忙上添乱罢了。” 她心里清楚,他心中的气,还未消。 即便沈樱不在王府,他们之间的距离,却越来越远。即便心生怀疑,她也不能公然试探秦昊尧,如履薄冰,若走错一步,就回不了头了。 他闻到此处,胸口的怒气,渐渐烟消云散,她真挚的内疚,让他哪怕想要发难,也很难发难。闷哼一声,他下巴一点,算是原谅。 她的手猝然松开了,步伐放慢,微微怔了怔。 黑眸一瞥,他直视前方,宫门的守卫站得笔直,毕恭毕敬对着他行礼,让开一条道来。中午的明亮阳光披挂他一身,华服灼灼,高贵傲慢,他仿佛是居高临下的世间帝王,一步步走出她的视线。 波光一闪,她像是被幽禁在地下许多年的囚犯,一瞬间,日光刺伤了她的双目,眼眸通红,就要流出眼泪。 秦昊尧的手边落了空,她松开手的行径,惹来他不悦,独自一人朝前走了没几步,却又陡然掉转过身,朝着止步不前的她走过去。 她的心,那一刻,像是被刀生生剜了一块。 他高傲睥睨着她,冷漠朝着伸出手掌,等着她自个儿走到他的身边去。阳光从他的指腹透出,在她的眼底却依旧无法温暖升温,她迷迷茫茫走向他,探出手去,指尖都似乎是苍白的。只是她还未触碰到他,却已然被他大力握住,拉近,将她卷入他的胸膛。 手掌按住她的螓首,他默然不语给她紧窒拥抱,她贴在他的心口,透过华服不难倾听他的心跳,无力垂在两侧的双手,缓缓扬起,轻轻捉住他背脊的衣料,然后,苍白十指,无声无息收紧。 那一刻,她半垂眼眸,视线落在那不远处,心里头,有一点倦。 “这回,北国太子会轻易放手吗?”她的嗓音轻忽缥缈,仿佛被吹散在风中,一瞬宛若天籁。 “他要的,从来不是女人,而是来看好戏。” 话音未落,他环住她腰际的手掌,蓦地更紧了一分,那双深沉黑眸,陡然阴鹜森冷。 对于佑爵的来意,她也并无法看清,除了一年前在鸣萝的纠葛之外,她对这个来历不明的男人,并不了解。 她倚靠在他的胸前,心中却自有盘算,直到半响之后,才察觉的到两道炽热目光,凝结在她脸上。 “崇宁,你知道本王的禁忌吧。” 微风袭来,一缕发丝被无声吹下,在她的眉眼之前摇曳浮动,遮挡她此刻的眼神。一抹火焰,暗自炽燃,她不由得微微眯起清眸看他,下一刻,眼底的火光,继而不见。 “本王最痛恨的,便是欺骗和背叛。” 他的手掌轻轻贴在她柔嫩面颊旁,拇指指腹划过她娇嫩如花的唇,今日她经过梳妆打扮,上了胭脂,红唇夺去她原本淡雅的美,缓缓摩挲,直到唇瓣褪去红色,浮现浅浅粉红原貌,他才惊觉自己更喜欢脂粉不施的她。 她迎着他莫名复杂的视线,挽起唇角,朝着他绽放笑靥,眼底依旧一如既往的清澈逼人,她当然比很多人都了解他。 秦昊尧眼神放柔些许,唯独这般的柔情脉脉,比冷言威吓,更叫人心生不安忐忑。薄唇溢出这一句,他将她拥的更用力,仿佛要将她揉入体内一般霸道专制。“不管是谁,都不会轻饶的。” 他可宠着沈樱,更可不为沈樱多说一句。但不曾彻底抛弃沈樱,是因为时机未到,更是因为,他洞察出那件事背后,还有别人指使。 任何人都不可能是让他抛弃理智的源头。 哪怕是她。 何况是她。 她一旦开始了,就无法收手。 她已经站在悬崖边上了。 “语阳公主的心里,已经有了人,王爷若可以成全,岂不是一桩美事?” 在他松开怀抱那一瞬,她的笑容已然崩落,跟随着他走了几步,才悄声说道。 他不曾回应,脚步更无放慢的意思,仿佛不曾听到一般。 他或许早已知晓。 目送他骑马驰骋离开,穆槿宁才敛去脸色的温和,雪儿早已为她撩起轻轿的幕帘,她头一低,淡淡开了口。 “回秦王府。” 穆槿宁刚下了轿子,与雪儿耳语一句,吩咐她将念儿抱来雪芙园。 独自绕过大堂,她猝然步伐渐缓,去往雪芙园的必经之路上,早已有人挡住她的去路。 也该是沈樱回归的日子了。 中午阳光依旧残留夏末的热烈,她不得不眯起眸子,审视眼前的女子,沈樱身着宝蓝色华服,贵气依旧,原本圆润面庞,消瘦几分。忍气吞声回到沈家,沈洪洲也斥责沈樱太过急躁过火,她对穆槿宁的怨怼,与日俱增。 单单看着沈樱的眼眸,就不难洞察,此刻沈樱拦在半路,面色冷沉难看。 穆槿宁神色自若,朝着沈樱的方向,直直走了过去。她的平静,在沈樱看来,更是一种尖锐的蔑视。 一把抓过即将与她擦肩而过的穆槿宁,沈樱满心愤慨,旋身,用力攫住穆槿宁的领口,此处无人经过,她毫不掩饰嚣张,眸子阴冷:“你以为我这么容易就被你打败?” “我本无心与王妃争夺,只可惜——”穆槿宁毫不示弱,按住抓紧衣领的手,眸光幽然凌厉,直直望入沈樱的眼底去,每一个字,都带着咬牙的痛恨。“你欺人太甚。” “这才是你的真面目!”不过几十日不见,眼前的女子,却锋芒毕露。这样的咄咄逼人,令沈樱一瞬怒火中烧,低喝一声。 “王妃,我嫁入秦王府,可不是来等死的。” 她尊称沈樱一句王妃,只是话语之内,再无往日温婉动容的痕迹。生生用力将沈樱的手掰开,理了理衣领口的褶皱,穆槿宁的嘴角,缓缓勾勒起一道莫名笑容。 沈樱想要得到更多,活的更好,她并无异议,但如何要逼她走上绝路?! 闻到此处,沈樱睁大眸子,面色蒙着一层黯然死灰,穆槿宁不曾逃避,却是噙着笑意,温和高雅,步步紧逼,害的她却失了先机,一步也移不开了。 仿佛这名女子,背后披着万丈荣光,而绝非任何人都可以轻易踩踏的微尘,穆槿宁越是逼近,与生俱来的高贵傲然,早已将沈樱打入卑微角落。 “若你不曾在燕窝中抖落麝香,何必如此心虚?”挽唇一笑,穆槿宁神色温柔,唯独说出这一句话的时候,心口的揪痛,只有她自己察觉的到。 沈樱面色巨变,仿佛瞬间恍然大悟,眼眶通红,嗓音尖利:“是你设了圈套,要我跳进去!” “我的孩儿,已经死了。”穆槿宁眼神一凛,嗓音浸透酷寒冰封,视线定在沈樱的花容月貌上,她面目苍凉。“丧子之痛,你也想尝尝看是何等的滋味么?” 她已经许久不曾流过眼泪了。 不哭,却并非不痛。 沈樱的眉目之间,浑然一片仓皇失措,咬牙愤恨,想要避开她太过冰冷凌厉的目光。 “麝香的来源,跟熙贵妃有关,你死不承认,不单为了自保,更怕连累熙贵妃。”穆槿宁却已然看透沈樱的心虚,面色一沉,用力扼住她的手腕,逼得她无法逃开,只能将她的这一席话,全部听进去。“你最好日日夜夜祈祷祝愿,沈家这座靠山永不会倒,否则,别说你爹沈大人,熙贵妃,他日东窗事发,没有人能保住你。” 话音刚落,猛地松手,眼看着沈樱一个踉跄,脚步不稳的狼狈,她面无表情地转身。在塞外,她跟牛马一样做着粗活,力道自然比弱不禁风的千金小姐远远大了。 “慢着!”沈樱暗暗呼痛,垂眸一瞥,手腕处已然一道深深红印,将宽大衣袖攸的松下,对着穆槿宁的身影,她的眼底尽是怨毒。“你对王爷,根本就没有爱意。” 穆槿宁听得清楚,却不曾放慢脚步,任由那两道火热目光,将她的背脊都烧出窟窿来。 “你心里盘算的,是后宫。”沈樱不依不饶。 沈樱不过是自作聪明。绣鞋踩在平坦小路上,穆槿宁的眼底,一片阴寒固执,仿佛比那苍穹,更无法看穿。 “你既然想要爬上高枝,那就到皇上身边去,为何要死抓着王爷不放!”见她太过坦然,沈樱更是恨意深重,扬声道,顾不得王府的任何礼仪伦理。 穆槿宁的心口一震,此言一出,自然石破天惊。 压下内心翻江倒海的情绪,她提着裙裾,维持往日端庄姿态,稳步走入雪芙园,刚坐下歇息一会儿,已然听到庭院内有了动静。 念儿在半月前,便会走路了。(.好看的小说) 如今的杨念,身着翠绿底料金色纹理的秋衣,脚上蹬着那双虎头鞋,被一名妇人抱在怀中,一看到穆槿宁,便吃吃笑着,柔软的小拳头,反复挥舞。 “郡主金安。” 妇人朝着他行礼,穆槿宁眼波一闪,跨过门槛,俯下柔软身段,朝着念儿伸出双手去。 听从穆槿宁的吩咐,妇人松开手,杨念的双足踩在地面,如今还对走路不曾熟稔,只是走了几步,就想要回过头去缠着妇人抱着。 “别总是麻烦人抱,快,自己走过来——” “孩子这段时候,的确最为缠人,郡主不必太心急。”妇人见穆槿宁的面色有变,笑着解释道,并不觉得有何不妥,这外面的孩子,多得是两三岁的还依赖抱着疼着的。 “念儿。”穆槿宁的面目上,再无任何笑容,她的双臂依旧扬在半空,不曾落下,她的语气,即便面对两岁不满的孩童,也是稍显严酷。“快过来,到娘亲这儿来。” 念儿回过头来,看了看妇人,又看了看不远处的穆槿宁,最终只能一小步小步走向穆槿宁的方向,磕磕绊绊,并不顺畅。 只是等到他的最后一步,穆槿宁的双臂已然将他用力拥住,眼底的动容,无人能懂,无人能解。 “郡主好几日没见小少爷了,今日你就晚些再来抱走吧。”雪儿跟妇人交代一声,暗暗给了一角碎银。 “郡主的小少爷,看着实在可爱,想来一定大器晚成。”伺候孩子的妇人,满脸堆笑,极尽阿谀奉承之后,才疾步走出院子。 她一直在等,念儿的第一声娘亲。 与其他孩子相比,杨念急着出世,但说话走路,都比别人更晚。她也曾有过不少担心,生怕他与常人有异,好在如今打破她所有顾虑,能够放下心来。 任由念儿坐在她的双膝上,左顾右盼,拿着拨浪鼓自个儿玩耍,穆槿宁默默望着他,心思却早已沉入深不见底的海底。 垂眸,穆槿宁纤纤素手温柔抚摩念儿蓄着墨黑短发的脑袋,晶亮的双瞳,闪耀着孩童特有的清澈单纯。 如今已经是晌午,雪儿将一盘绿豆酥端来,搁置在圆桌上,动身又走出去,吩咐厨房准备午膳。 屋内,只剩下她与念儿两人。 时间,有瞬间的安静停止。 她独自沉溺在回忆的碎片之内,起起伏伏,仿佛有一个声音告诉她,她失去了什么—— “娘……”一道含糊不清的糯甜男童嗓音,打破此刻宁静死寂,见穆槿宁依旧神游天外,念儿望着那中央的绿豆酥,无奈小手无法够到,双眼之内,写满急切。 软嫩小手,拉过穆槿宁的衣袖,拼命扯了几下,喉口发出的声音,像是一道惊雷,将她打醒。“娘!娘……” 穆槿宁双目微红,不敢置信望着念儿,他如今是当真开了口,仿佛听不够一般,她将念儿高高抱起,在那张脸上反复寻找着什么。 念儿不太安分,眼睛还是直直望向那桌上的糕点,穆槿宁怔住了半响,骨鲠在喉,才陡然朝着门口喊出声来:“念儿会喊我娘了……雪儿!” 她清晰听到自己嗓音的微微颤抖,在外人看来,那是激动,是喜悦,是…… “奴婢听到了,郡主。”雪儿端着午膳疾步走进屋子,也感染了这份欢喜,笑着连连点头,不无感慨:“小少爷,多喊几声吧,郡主等这一天,等了好久了。” “这一回,还是你把我拉出来了。”穆槿宁将念儿的面颊,紧紧贴在自己的脸上,眼眸一暗再暗,低声呢喃,仿佛失而复得的庆幸。 曾经,也是他的无辜眼神,仿佛在向她求救,才将她拉出人生最难过的泥淖,不至于死在塞外。 如今,也是他的手,将她从那些尘封已久的阴霾中扯出,为了他,她要继续走下去。 失去的,便是跟她无缘的。 “好念儿,再多叫一声。”她神色一柔,替孩子抹去唇边沾到的绿豆酥粉末,因为眼底的满满温暖,更判若两人。 “娘——”仿佛也明白这一声的意义非凡,念儿甜腻童音,拖得很长。 “越看越跟郡主相像,郡主小时候也爱吃绿豆酥吧。”雪儿在一旁整理晒干净的衣裳,叠的整整齐齐,轻声笑语。 人的喜好,也可以透过血缘来传递。 穆槿宁的脸上,一刻间血色全无。她默然不语,只是视线落在那香气甜蜜的绿豆酥上,目光陡然深沉复杂起来。 拈着一块,送到唇边,细细咀嚼吞咽,她第一回品尝那独特甜蜜滋味。 深夜。 敲更的宫人,正从景福宫门前走过,疾步匆匆,夜色浓重,唯独景福宫的内室,还残留一点光亮。 这两日太后突染风寒,众人服侍着才睡去两个时辰,她猝然再度惊醒,睁开眼来。她身着白色宽大里衣,花白头发披散在脑后,疲惫恍惚,惺忪迷离。 “太后娘娘,请用茶水。” 一位宫女低着头,跪在床前,漆盘中央盛放一个青色茶碗,太后这才探出手去,接过茶碗,喝了一口。 跪在床前的女子一抬头,却让太后低呼一声,手中的茶水翻了大半。 那是谁的面容! 明明是已经死了十多年的那淑雅!那双清冷眼眸,藏匿欲说还休的风情,单单是看一眼,都让人觉得冷到骨髓! 荣澜姑姑听闻声响,急急忙忙从外堂走来,扫视一眼,一名娇小宫女正跪在床前,吓得浑身僵硬,面色死白。茶水溅出,污了金红色的锦被表面。 “娘娘,怎么了?” “崇宁?”太后的双眼前一片迷雾,费力睁眼,幽幽喊出声,看着这跪在床前的女子面容,已然再度成为穆槿宁的清绝美貌,她笑靥嫣然,眼底深邃。 荣澜姑姑皱着眉头,这宫女的脸上,哪里有穆槿宁的半点影子?甚至,跟穆槿宁没有半分相似之处。突地察觉太后神智不清,她软声抚慰:“娘娘,崇宁在秦王府呢,如今才是三更天。” 如今,离天亮还早。 “哀家方才看到了那淑雅的脸。”沉默了许久,荣澜收拾了残破茶碗,一起身,已然听到太后低声细语,宛若蚊呐。 此言一出,荣澜也面色大变,突地一道大风,将木窗吹开。外面阴沉沉的,空气也透露潮湿闷热,看是很快就要下一场瓢泼大雨。 “我再去点些安神的熏香……” 太后却一把抓住荣澜姑姑的手臂,额头上的冷汗,颗颗分明,曾经叱咤后宫的惊人美貌,如今却也只剩下垂暮老态。 荣澜不再走动,只是几十年如一日,候在一旁,细心倾听。 “自从崇宁小产之后,哀家就没有睡过一回安稳觉。”太后缓缓抬起眼,眼角纹路满是岁月痕迹,她疲倦沉郁,冷冷问了句:“当年的事——你也觉得是哀家逼得太急么?” 荣澜面无表情,眼底,没有一分波动:“为了皇族的体统,娘娘做的没错。” 那杯浸透砒霜的毒酒,是经过太后懿旨,送到郡王府,端到那淑雅的面前的。 “是啊,哀家坐在这位置几十年,不就为了保全宫规,保全宫闱素净?”太后呢喃一句,从荣澜手中接过丝帕,擦拭额头汗水,渐渐恢复往日尊贵自得。 荣澜神色自若点了熏香,重新给太后倒了一杯清水,服侍了许久之后,才再度扶着太后躺下安睡。 半个时辰之后,荣澜才从内室退了出去,守在门外的那名宫女压低嗓音,跟着荣澜姑姑走出了景福宫。“姑姑,太后方才见到什么了?奴婢心都快吓出来了……是不是七月鬼门关大开,所以才来了这些不干净的东西?” “别胡说。”荣澜姑姑毕竟老于世故,在太后身边孑然一身几十年,径自走到一侧偏殿去,从一侧立柜取了一把佛香,点燃之后,三叩九拜,颇为虔诚。 哗哗哗—— 一场几月都不曾下的倾盆大雨,下一刻,在呼啸而过的狂风中,陡然间倾倒下来。 今日沈樱隔了一月才回到王府,他自然会留在锦梨园过夜。她披着外袍,黑发垂在削瘦肩膀,推开一旁的木窗,狂风在黑夜之中喧嚣,迎面而来,吹散她眼底的平静,吹乱了她一头青丝。 外堂早已熄灭烛火,只留内室一只蜡烛提供些许光亮。 缓缓的,她探出去一只柔荑,豆大的雨滴,猛烈地击打着她柔软手心,她却似乎视而不见。 她侧过脸,雕花大床的内侧,念儿睡得正香甜。 今日黄昏时分,她跟雪儿想将念儿送到偏院,正在花园巧遇他们——沈樱笑靥如花,伴着秦昊尧,一道说着话。两人仿佛破镜重圆,再回如胶似漆新婚燕尔模样。 她只是垂下眸子,微微欠了个身,目送着他们离去。 “今夜准你将杨念抱来雪芙园。”他不曾转身,只是这一句,为她拨开迷雾,听来有别的用意。 念儿今日才会开口说的第一个字,是娘。 但她能教会他下回说的,却不会是爹。 他第一次,允准念儿在她身边过夜。往后,众人都会启口称赞,秦王的大度宽容,算是他对她做足了功夫,也是对外人最好的交代。 塞外许久才会下一场雨,回到京城这一场,来的那么急,那么冲,那么激烈,那么无可阻挡—— 像是要一次冲刷了这世上所有的污秽,所有的灰暗,所有的肮脏。 一把银亮色匕首,静静躺在梳妆台面上,她陡然转过身子,眸光一闪,继而恢复了往日的温和。 将匕首轻放在首饰盒最底层,她缓步走向床畔,唯独在无人深夜,洗尽铅华,才露出原本面目,心事重重。 锦梨园,布置了一桌好菜,沈樱笑脸盈盈,抬起玉臂,为他斟酒,体贴入微询问一句。 “这些菜式都是王爷平素喜爱的,不合王爷胃口吗?” 他淡淡睨着她一眼,手边的筷子并未多动,半响沉默,他是在等她先开口认错。 “回到沈家,我才知晓自己犯下大错。”沈樱缓缓放下手中酒壶,娇美面容上,多了几分暗淡:“燕窝中的麝香从何而来虽不知晓,但是从我这儿送过去的,为王爷添了烦恼,的确是我的疏忽。” 秦昊尧黑眸冷意不敛,沈樱面色一白,朝着他膝盖一弯,深深行了礼,说的格外诚挚:“请王爷再信我一回,我自当尽心将秦王府内的大小事务照料好,也会跟郡主平静相处,不让王爷夹在我们女人中间,处处为难。” “起来吧。” 他不动声色,薄唇轻启,许多事他都看在眼底,洞察在心里,但并非事事都要见光。沈樱娇生惯养,性情骄纵,但做事冲动,不计后果,这些女人耍的寻常小伎俩,他根本没放在心上。 沈樱很好打发,唯独崇宁……藏匿的东西,越来越多,越来越深。 “今夜就在锦梨园睡吧,王爷,近日来你似乎很疲惫,都不曾休息吗?”稍等片刻,沈樱见他饮尽一杯酒,看时机差不多了,才柔声问道。 见他没有回应,便是默认,沈樱起身,给他宽衣,他只着白色里衣,洗漱过后,走向内室。 沈樱正要弯下腰,吹灭外堂的烛光,一阵叩门声,陡然打破她最后的希冀。 “王爷,属下有事禀告!”门外正是王镭的声音,夹杂急切和忙乱。 沈樱蹙眉,心生不悦,转过脸朝着门口说道:“都这么晚了,有什么事,明早再来吧。” “说。”秦昊尧却已然从内室走出,大步走到门口,打开房门。 “江源大堤……出事了!”王镭站在屋檐下,身后还有两名侍卫,他的眼底炽燃焦急,即便在黑漆漆的夜晚,都不难察觉。 “打伞!”利落发号施令,掉转过头捞起挂在一旁的常服,秦昊尧利落披上,全无表情的俊颜上,毫无犹豫。 王镭疾步跟在他身后,撑起一把全黑的布伞,替主子挡去大雨。 刚出正门,秦昊尧一把推开碍事布伞,不顾滂沱大雨,跃上马背,挥舞马鞭,疾驰而去。紧随着他的十来位下属,也各骑一批骏马,紧随其后。 雨水毫不留情击打在他的身上,不曾因为他是本朝王爷而给予疏漏,一袭常服没过多久,已然淋得湿漉漉。几缕黑发垂在额头,俊颜上面色难辨,黑眸直视前方,隔着雨帘朝着江源行进。“驾——” 一行人马蹄飞溅出大片泥水,穿过无人空巷,十万火急。 江滩之上,营帐在暴风雨之中,被吹得东倒西歪。当然,更紧急的是,还未完工的堤坝,却被突如其来的暴风雨,冲垮一角,形势万分急迫,千钧一发。若是暴雨越下越大,那便前功尽弃。 秦昊尧坐在马背上,隔着不远距离审视如今情势,雨势渐大,已有百余人穿着蓑衣,正在补给沙袋,填充被冲毁的空缺。 但暴风雨是最大的始作俑者。 江水更加湍急,狂风卷起浪潮,在滩上指点光亮的火把,也会在顷刻间被雨水浇熄,重陷黑暗之中,众人自然乱了手脚。 雨水从他的俊颜上滑下,他的身影几乎也被黑夜吞噬完全,无法看透他的眼底,是何等神情,下一刻,转过脸,朝着王镭问了句:“离江源最近的军中,在谁掌管之下?” “京东离得最近,是熊将军的管辖范围。” 秦昊尧眼神一沉,说的斩钉截铁:“传本王的话,从熊大荣那边借一千精兵,速速赶来,将险滩湍急江水阻挡,不得怠慢。” “遵命!” 王镭话音刚落,已经调转马头,朝着京东方向疾驰而去。 半个时辰不到,熊大荣已经亲自带领一千精兵,浩浩荡荡赶往江源险滩,连夜将工事做完。 直到天际的云彩,露出几分阴沉的光亮,众人才彻底松了一口气。 雨,也渐渐小了许多。 匆匆回到王府换了身干净朝服,秦昊尧不带拖沓,不多做停留,独自上了早朝。 今日,难免又是一次舌枪唇剑。 他站在殿下百官一侧首位,俊颜冷沉,一整宿不曾合眼,难免愈发阴郁。 在他身后,自然有臣子为他邀功:“若不是秦王连夜赶去,当机立断,这江源怕又要遭殃了。秦王为朝廷极尽心力,圣上理应赏赐才对。” “好一个当机立断!”忽汮大笑出声,蓦地话锋一转,朝着秦昊尧,扬声说道。“若非皇命,轻易调动京城兵力,可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也唯独秦王才敢做。” 果然是两朝元老,老奸巨猾。秦昊尧黑眸幽然,依旧按捺的住,俊颜上并无喜怒。 忽汮望着坐在高处的皇上,下一瞬仿佛得到暗中指引,愈发直言。“熊大荣,你虽是一介武夫,但也该明白,若无圣旨口谕,也该见到虎符,才调兵遣将吧。” 忽汮语气虽漫不经心,却已然戳中要害。 “还是你与秦王私下交好,秦王一句话,就能抵过一半虎符?” 此言一出,文武百官,个个面面相觑,无人再敢应对。 秦昊尧淡淡望着皇上,神情突变,眼底染上几分莫名诡谲笑意,更显深沉莫测:“忽大人,本王远远可以袖手旁观,你讲的大道理,这朝中何人不知何人不晓?若不是关系到江源百姓,国家命脉,民心所向,本王根本犯不着蹚这滩子浑水!” 忽汮面色晦暗,还来不及开口反驳,已然见秦昊尧笑意一敛,凌厉眸光,扫过忽汮身后一张张面孔,冷笑出声:“若昨夜不是本王去的及时,你们以为江源会安然无恙?不曾调兵的话,你们又该数落本王办事不利,辜负众望吧。” 见忽汮无言以对,大半的臣子大气都不敢出,秦昊尧扫视一眼,轻描淡写。“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这一句,让众人变了脸色,也说不清是说给文武百官听的,还是说给坐在最高位的天子听的。 …… 请牢记本站域名:g.xxx 062 枕着崇宁休息 俊颜冷峻,秦昊尧一步步走向忽汮,眉宇之间,阴鹜不减一分,低沉嗓音回响在偌大殿堂之内,听来更是严厉肃杀。“谁有能力的话,也可将江源大堤接过手去!忽大人,建好了,全都算你的功劳,如何?!” “秦王是在说笑吧,微臣这把老骨头,要死在江滩吗?”忽汮板着脸,已然笑不出来,秦王的嚣张跋扈,气焰越来越高了。 “本王是认真的。”秦昊尧的薄唇,扬起温和笑意,却看的更让人毛骨悚然,看不透他此刻的心思。 抬高俊颜,他直直望向隔岸观火的皇帝,沉声道:“既然忽大人不满本王的行事作风,不如亲自去做,皇兄,您意下如何?” 此言一出,忽汮一干人等,无疑是骑虎难下。 负手而立,秦昊尧面目生冷,周身散发阴冷之极的锋芒,他在等,等皇帝的决策。 “皇弟也是为了天下百姓,紧急关头非常手段,这回朕不会追究。”皇上的笑意,泯灭在眼角,说的格外平静。“当然,建好江源堤坝,功劳也是你的。” 表面上听来,是偏袒秦王,仿佛因为亲手足的关系,哪怕秦王调了京兵,也值得谅解。 “趁着秋高气爽的好日子,将江源这块心病拿下,别说调遣精兵,许皇弟虎符又如何——”皇上沉默半响,才不疾不徐开口。 秦昊尧闻到此处,心口一震,敛去眼底纷杂情绪。 他已经被推到风口浪尖处。 “秦王,圣上邀您一道用早膳。” 皇上身边的宫人,等到下朝的空挡,见秦昊尧正要离开,忙着喊住他。 衣袖一挥,他随着宫人前往偏殿,桌上摆放几十样精致点心,皇上洗净双手,坐下。淡淡瞥了秦昊尧一眼,他舀了一口素粥,言语之内太过平静。“那日佑爵太子连晚宴都没用,便不辞而别。你在技艺场上太过火,他扫兴而归,到了北国,难免要对我朝生出点事端。” “语阳是我的亲妹妹,我若不帮她,便无人帮她。”秦昊尧正襟危坐,并无推脱之意,向来敢作敢当。 皇上停下手来,儒雅清瘦面容上覆着阴霾,拧着眉头看他:“后宫二十八位公主,都是朕的姐妹,为了一位公主,你想看到血流成河?本以为这几年你性情收敛许多,终究还是不识大局。” “若北国有开战的意思,哪怕没有语阳的事,也迟早会动手。”秦昊尧黑眸一凛,这世上,向来便是弱肉强食。 这件事,远远没有这么简单。 佑爵是冲着他来的,才会暗中调查,将矛盾对上他唯一的妹妹语阳公主,稍加时日,婚事不成这把柄就可以名正言顺成为战火的起源。 皇帝冷眼看着他,在朝廷上,忽汮那些人,根本不是秦昊尧的对手。秦昊尧的确成为他的得力帮手,但如今,势力却在逐渐扩张——如今平静的湖面之下,早已暗潮汹涌,他日若破竹而出,自当无法逆转。 神色自若夹了块糕点,皇帝头也不抬地说了句:“还有一件事,朕也觉得异常棘手。” 秦昊尧端起手边热汤,喝了口,他心中自然有自己的算计,不过不曾流于表面。 “南骆的陆子彰,应该是察觉到李煊在为朕暗中搜集他的罪名,把同行的人都活捉了。”皇帝说完这一句,放下手中银箸,似乎斟酌着。 秦昊尧回应地平静,态度分明决然。“公然对抗朝廷,已经不需别的罪名,就能将他办了。”在他脸上,并没有任何意料之外的神情,仿佛李煊中了圈套,他早已得知。 “朕思前想后,拖下去不是长久之计。朕的意思,是派你前往南骆,把这块心口腐肉,彻底挖干净。”皇上将碗中羹汤喝完,说的格外轻松:“江源堤坝,约莫还有十日就可竣工,朕先提前跟你说,你也好早作准备。” “朝廷的人没到南骆,他绝不敢轻易动手。”说完这一句,薄唇牵扯一道莫名笑意,秦昊尧姿态高雅,享用早膳。十日时间,足以让他做好完全准备。 “只是他用李煊当诱饵,至今无人知晓陆子彰将李煊关押在何处,是生是死,也是未知数。”皇上的眼底没有任何波动,冷言冷语:“能救回他,自然最好,若已经遭遇不测,用最好的棺木运回京城。” 秦昊尧闻到此处,面容上毫无笑意,仿佛已然陷入沉思。 “李煊是朕器重之人,原本计划周密,办的妥当,本不可能这么快就曝露行迹……。”一名宫人送来温热白巾,皇帝擦拭干净双手,眉眼漠然,便站起身来:“南骆的事,朕总觉得有内情。” 峰回路转,终究这才是皇帝的本意。秦昊尧不露声色,泰然处之,只听得皇帝不冷不热说了下去:“也不知是冥冥之中,是有人要帮陆子彰一把,还是有人要让李煊死。” “妄自揣测也是无果,不如等臣弟凯旋回京的时候,再看看是何等结论。”他随即起身,不苟言笑,肃然回应。 皇上点头,徐徐问了句:“京城周边的兵力,你看着办,要带多少人去,才有胜算?” 陆子彰不过一个小小藩王,南骆又是弹丸之地,人数自然不多。秦昊尧暗自盘算,才沉声道。“三千即可。” 皇上眼底,一抹慧深转瞬即逝,他儒雅面容上有些许笑容,及其复杂地睇着他。 “但熊大荣要当臣弟的统帅,一同前往。”秦昊尧没有迟疑,又补了句。 “这有何难!”皇上回答的异常爽快。 只等秦昊尧走出了偏殿,皇上身边的宫人才皱眉,面色凝重地低语一句:“秦王实在太自负——” “李煊一死,朕身边的人就更少了。”皇上沉默半响,最终一声喟叹,无奈溢出。 秦王,已然成了皇帝的心腹大患。 公公端上一杯暖热清茶,精明询问:“皇上怀疑是秦王故意走漏风声,才让陆子彰擒拿李大人,借此要挟朝廷?” “陆子彰再狮子大开口,不过想要两座陈池,朕给他便是!但他……”皇上温和眼眸之内,只剩下满满当当的决裂和愤怒,他拍案而起,判若两人:“朕到底要给他多少,才能让他满意?” 下一瞬,偌大殿堂之内,一片死寂。 刚走出宫门,王镭已经候在一旁,替秦昊尧打伞遮雨。面色阴寒,他疾步走着,愈发冷漠:“忽汮这只老狐狸,当真以为本王不敢动他?” 这一路上,小雨纷纷扰扰,更让他的心里不痛快,黑眸一沉,秦昊尧的唇边逼出这一句:“既然不肯到本王身边,与本王处处作对,留着何用?” 王镭默然点头,已然听懂主子的话。 刚踏入王府书房,秦昊尧径直走入内堂,王镭收了伞,将房门关上。 “陆子彰是什么人?”端起手边的茶水,一饮而尽,黑眸浸透肃杀,秦昊尧长声冷笑:“有勇无谋,胸无点墨,贪得无厌,要办他,不必拖延到今日。” 要么,陆子彰手中藏有什么惊人之物。要么……一想到后者,秦昊尧疑虑更重,俊眉紧蹙:“如今他处处防着我,却又要我去南骆,想必没这么简单。” 秦王口中的他,自然就是堂堂天子,他的皇兄。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他早已有了疑心,李煊被擒,不过是一个鱼饵。皇上对他袒露几分怀疑,他就会急着撇清,冲锋陷阵,表明忠心?!可笑。 皇帝要他与陆子彰一决胜负,谁又说得清,陆子彰到底有没有与皇上有了暗中交易,去南骆不过是陷阱,目的不是陆子彰,而是他呢? 最好的那副棺木,不一定是装着李煊的尸体,也可能是他的。 不过是个局中局罢了。 他善于抽丝剥茧,不愿放过任何疏漏,否则,他绝不能够爬上秦王位置,皇子中年纪轻轻就夭折的,并不是没有。 要想宏图大展,先要在重重杀机中活下来。 但今日他自然不能推脱,将计就计,才能看出谁才是幕后指使。 “主子,三千将士便足够?”王镭的意思,秦昊尧自然清楚,若是南骆还有左右夹击,三千的数目,只是捉襟见肘的窘迫。 “不急。”他扬手,制止他再多言,如今皇上就在背后看着他,无论南骆迎接他的是多少敌人,他只能带三千人去,才能打消皇上的疑心。 轻举妄动,打草惊蛇,皆为下下策。 过了两日,天总算放晴了,念儿越来越活泼,不满于在屋内走动奔跑,整日缠着她要出去。穆槿宁便在今日午后,弯下腰,牵了他的手,在花园走动。 给念儿换了一身紫色簇新的秋衣褂子,穆槿宁以玉梳为他梳着长度还未过耳的柔软黑发,给他刚刚穿好布鞋,他已然等不及就走开了,小小的身子躲藏在花圃中,从地上拾了一朵被暴风雨打落枝头的秋海棠,咯咯笑着,给穆槿宁献宝。 “娘……” 她笑着走近念儿,默默俯下身子去,从他手中将那朵秋海棠接了过来,放在手心,不疾不徐问了句:“这是花,好看吗?” “花……花……”念儿笑呵呵点点头,重复念了两遍,很快就又笑着走到另一处花圃去,如今孩子离开了妇人,走路虽有磕磕碰碰,却也自如许多。 “我小时候,也是跟念儿一样,生性爱笑的。”起身,待雪儿走近她,两人一道笑望着在花圃中奔跑的念儿,许久之后,唇边才发出这一句感慨。 “当然了,是郡主的儿子嘛。”雪儿笑弯了眉眼,还是不放心,走向花圃劝道:“小少爷,你慢些,可别摔了跤。” 穆槿宁不过失了神些许时候,已然听到一道带着怒气的呼喊:“呀!王妃的新绣鞋——” 她急忙提着幽蓝色裙裾,漠然走了过去,淡淡睇着眼前的来人,正是沈樱跟代儿。穆槿宁瞥视一眼,已然清楚是念儿贪玩,满手污泥弄脏了沈樱的绣鞋。 雪儿低着头跪在一侧,紧紧拉着念儿。一直住在偏院,从未见过沈樱,孩子被代儿训斥一声之后,无所适从,更想着要去找自己最亲昵的人,寻求庇护。 “郡主也在这儿啊,天难得不下雨了,都想出院子走走,憋在院子心都闷了。”沈樱端详了穆槿宁一眼,她并未强颜欢笑,容颜上浮着淡淡的漠然,彼此不用伪装笑容,更来得轻松。 她淡淡一笑,寒暄是做给外人看的,此处就她们几人,没有伪善的必要。 沈樱见她但笑不语,胸口嫉恨更重,只是依旧浅笑着俯下身去,仔仔细细打量着藏在代儿身后的男孩,孩子生的可爱,眉目清晰明朗,眼瞳清澈明亮,干干净净,穿的华丽,若是外人不知,还当真这位是秦王府内的小王爷。 “真难得会看到你们母子。” 穆槿宁莲步向前,朝着念儿伸出一手,握住他,只听得沈樱嫌恶地低语一句:“这孩子可没什么胆子,藏着躲着怕什么?” “只是没见过生人,怕生而已。”穆槿宁粉唇轻启,这才松了手,不再牵着念儿,任由念儿抱着她的长裙。 “的确生分。”沈樱冷淡一笑,将眸光从念儿的身上移开,定在穆槿宁的面容上。她自然不知,穆槿宁从来不是绝美之姿,如何魅惑王爷,让向来冷漠的王爷居然因为穆槿宁,与自己反目?!对眼前这一对母子,她只有厌恶,并无同情。 不理会沈樱的冷嘲热讽,她不清楚自己会在王府待到猴年马月,但只要她还活着,念儿绝不会认贼作母。她垂着眼眸,手掌轻轻抚弄念儿的黑色短发,唇角含笑,一派慈母模样。 “静下来想想,也不知这个孩子长大后,该如何称呼我。”沈樱低头,涂着粉色蔻丹的右手,默默覆上念儿柔嫩的面颊,想着这几个月来,自己迟迟不能怀有身子,指尖不觉更用力气。她幽幽低叹一声,不屑就在口边:“叫娘亲吧,我与他没有任何血亲——” 生生打断她的话,穆槿宁眼底清冷,字字清晰。“念儿随我,自然叫您王妃。” 沈樱微微怔了怔,没想过她会这么说,一抹怨毒,瞬间不复存在。 “也好,你也不会强求他叫王爷爹吧。”她急于让穆槿宁,将这个孩子,当成是外人。 穆槿宁抬眸,只是淡淡一瞥,便能察觉沈樱的用心。她笑,及其浅淡的笑,全然没有一分惧怕。 “那也得王爷肯不肯呢,王妃。”代儿在一旁多嘴了一句。 “你大可放心,这是我的孩子。”将念儿从沈樱的掌下夺回,穆槿宁的嗓音之内,已然满满当当尽是冷意。 沈樱怒不可遏,话锋一转,说话更加难听:“对,你一个人的孩子,不过,一个人怎么生的出来孩子?” 穆槿宁陡然逼近一步,满目凌厉,在沈樱耳畔,低语一句:“在孩子面前,王妃这样的话也说得出口?” “京城所有人,都很好奇,到底他的爹,是个何等样的人……。”沈樱侧过脸,凝视近在咫尺的这张面容,冷冷发问。 “王妃也好奇么?”穆槿宁闻言,却没有一分的恼怒,只是那笑意,不达眼底。 “好奇的话,会告诉我?”沈樱眸光一闪,蹙眉凝眸。 “太好奇——”顿了顿,穆槿宁眸光顷刻间熄灭,清澈眸子幽深似海,说完这一句,蓦地抽身开来。“会害死人的。” 她转过身去,雪儿也连忙拉着念儿就往回赶,只留下沈樱面色难看。 沈樱气不打一处来,指着穆槿宁还未走远的身影,咒骂出声:“你看看她!还未为王爷生儿育女就如此张狂,若当真生下一儿半女,还不要夺了我的王妃头衔!” “主子息怒,不值得为她动气,伤了身子。”代儿只能轻声安慰,方才她并未听清郡主到底说了什么,才让沈樱怒气冲冲。 “跟我故弄玄虚,真是晦气!” 沈樱挥了挥衣袖,盯着脚尖上的污泥,板着脸连连跺脚。 一路上,穆槿宁沉着脸,不曾开口,念儿似乎也察觉自己贪玩耽误了事,躲在一旁偷偷观望娘亲的面色。 到了雪芙园,她推开门去,将丝帕浸透在清水之中,半响之后,才走到念儿面前,握住他满是污泥的小手,替他擦拭干净。 “待会儿你去锦梨园问问,王妃的绣鞋到底有多珍贵不菲,若要赔不是,就从我的月银里扣。” 不曾抬起眉眼,她淡淡说了句,身旁的丫鬟点头,应了声。 念儿一天天在长大,从抱在怀中的婴孩,到如今的稚童,他会步伐稳健,会能说会道,他往后要过的生活,要学会的东西自然很多。她的心自然也是矛盾的,胸口恨意从未熄灭,但为了念儿的生存,她却不能操之过急。 差之毫厘,必当失之千里。 “王爷这两日都在江源?”等为念儿擦净小手,放任他在屋内独自玩耍,穆槿宁转过脸,坐在软榻之上。 为穆槿宁送上一杯暖茶,雪儿开了口:“前几日晚上不是下了一场好大的雨吗?江源堤坝出了事,王爷直到天亮才回来的,雪儿也是听人说的。” 她当然记得,那场罕见的大雨,她也一夜无眠。 雪儿为她取来未曾完成的绣图,穆槿宁定下神,绣了一大半,便探出手去,端起茶碗。粉唇刚凑到茶碗边缘,抿了一口,已然听到院内的走动声。 她神色自若,待那人走近内室,才起身,朝着他膝盖一弯,欠了个身。 他来的不是时候,如今还未天黑,念儿还未被妇人抱走,冲冲撞撞跑向门口方向,见到这个陌生的男人,念儿一下又躲回了穆槿宁的身后。 一天见两个陌生人,才一岁多的孩子自然生疏了。 看秦昊尧的神情,并无迁怒冷意,她在心里揣测着,他应是直接来的雪芙园,不曾去过锦梨园。或许哪怕见过沈樱,沈樱也不曾多加抱怨,经历麝香一事之后,那千金小姐在秦王面前,极尽贤淑,自然是在努力挽回他的心意。 “妾身见过王爷。”她挽唇一笑,缓缓抬起清亮眉眼来,这才看到他幽深目光,紧紧盯在抓紧她裙裾的男孩身上。 记得最初见到这个孩子,他还不曾学会走路,总是依赖在她的怀抱中,如今眉眼长得更开,唇红齿白,个头不大,华服衬托下,更像极了京城的贵家小公子。他的名字,秦昊尧并未曾费力回想,已然脱口而出。“杨念。” 他的异姓,在秦昊尧的冷漠语气之下,更显疏远。 仿佛念儿不过是一个误闯入王府的无知孩童,下一刻,就要驱走。 穆槿宁深深望着秦昊尧半眯的黑眸,洞察的眼光,生怕他的下一句话,她无力招架。 只是他不曾刁难,径自越过他们母子,直接走到窗前长榻上,漫不经心溢出四个字,不带任何情绪。“变了不少。” “王爷快两个月没见过他了,自然觉得他长的很快。”眼底愈发平静祥和,心底则暗暗舒出一口气,她拉过念儿的手,将他转交给雪儿照顾。 他本不愿多看杨念一眼,心中生出的无端厌恶,自然是看着这个孩子,就会想起她过去的男人。 但他也无法自欺欺人,这个孩子一日日,生的越发好看。 除了那与穆槿宁相似的眉目,男孩单纯童真,让生性苛刻凉薄的秦昊尧,竟然哪里都挑不出半点刺来。 “娘……娘……”念儿皱着墨黑眉毛,哭丧着小脸,小拳头朝着穆槿宁的方向,五指胡乱抓着,并不想跟随婢女离开穆槿宁的身边。 秦昊尧冷冷望过去,穆槿宁察觉他的不耐,疾步走到念儿身边,轻声细语安抚几句,才算哄骗他跟随念儿离开。 没了念儿的吵闹,整座庭院恢复往日的冷清,她转过身子,从圆桌上端来刚热好的茶壶,替他斟茶。 “今日王爷回府的真早——”她眼底的笑意,很浅很淡,却又自然而然。 见他不曾端茶喝,她缓缓走近他的身边,不知他心里装了多少事,如今面容除了漠然之外,似乎还有别的。她再耐着性子,轻声问一句:“王爷,让雪儿去厨房准备点心么?” 在王府,分一南一北两个院子,锦梨园的主子是沈樱,雪芙园的主子是穆槿宁,秦昊尧不管来了哪个园子,都该尽尽地主之谊。 “不必了。”他冷冷道,今日的秦昊尧,似乎意兴阑珊。正在穆槿宁狐疑之时,才听得他丢下一句解释:“晚上宫里还有宴席,本王在这里歇息两个时辰就走。” “王爷不必太过辛苦,这宴席,可去,自然也可不去。”她眼眸一闪,宴席虽然看似其乐融融,但又脱不了尔虞我诈的关系,这般想着,这一句也就脱口而出了。 他挑眉看她,心口掠过别样情绪,她别过眼去,以为他又要数落她,等了半响却不曾听到任何斥责。 “妾身去为王爷铺床,在这儿睡一觉,到了时辰再叫醒王爷去宫中赴宴不迟——”她刚坐下不久就想要起身,却蓦地被他按住双手,黑眸淡淡扫过她的脸,说道:“不用这么麻烦。” 黑靴往长榻扶手上随意一靠,他整个颀长身子,顷刻间躺下来,一手扼住她的手,她无法起身,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枕在她的双腿上。粉唇微启,最终却还是缄默,她任由他随性妄为。 他很快就闭上那双太过犀利但凡审视一眼就能让人浑身不舒服的黑眸,她的双目直视前方,隔了许久,才垂着脸儿默默看他。 他仿佛已经睡着了。 近在咫尺的俊颜,即使沉睡也不让人觉得有多温和可亲,这样的亲昵姿势,若是外人看来,仿佛在王府真正得宠之人,是她,而并非沈樱。 她的柔软身子,自然是胜过软垫,他毫不客气枕着入睡,尽管长榻要容纳两人,略显狭隘拥挤。 穆槿宁不曾移动双足,长久的正襟危坐,更易令人疲乏,不过即便腰酸背痛,她也必须好好供奉这个主子。 眼角余光,不自觉撇过他的脸,那斜长入鬓的剑眉,宛若天成的男子轮廓,她紧紧抿着唇,柔荑藏在他的黑发之内,听到门口的动静,右手一滑,掠过他的额头。 隐约的炙热,从她的指尖,神速遁入她的指腹之内。 ……。 请牢记本站域名:g.xxx 063 再给本王生个孩子? “原来爷在这儿。(.好看的小说)”王镭刚跨过门槛,见这般景象,低头不再前进。他比秦昊尧迟回来,有事禀告,寻了一回锦梨园,最终找来了穆槿宁的地方。 “王爷说很累,在我这里小憩片刻。不过……王爷身子不适,何时开始的?”穆槿宁将手掌轻柔贴在他的额头,方才并非错觉,果然是有些发烫。 他今日的少言寡语,也是因为过分疲惫。 “那夜大雨,爷一宿不曾合眼,都在江源险滩,许是那晚得了风寒,这两日不曾好好歇息,才发出来的病。”王镭沉思片刻,这般答道。 “雪儿,你去炖一碗姜汤来去去寒气,发了汗就好了。”穆槿宁眼瞳清澈,嗓音字字清晰,毫不手忙脚乱,一丝不苟吩咐下去。将脸转向王镭,她神色静默,柔声说道:“你若还有事要跟王爷禀明,不如等王爷醒来再说。” 王镭闻到此处,低头退了出去,他才走不久,又有婢女到穆槿宁跟前来通报:“是王妃身边的人。” “让她进来。” 抬眸望着门口,一道竹帘挡在不远处,走近的正是代儿,虽然得到沈樱授命,但终究底气不足,她不敢抬头,只瞅着那双紫色绣鞋的方向跪下,将沈樱交代的话全部托盘而出。 “郡主,我家主子让奴婢来传话,那双绣鞋是个中精品,采用的是双面绣,可要二十两银子一双。不过王妃宽容大量,若是郡主愿意亲手为王妃洗净绣鞋,便可既往不咎。” 黑靴高高搁置在长榻角落,低着头跪在远处的代儿,哪里看得到?! 穆槿宁的面目上,却不曾有任何的恼怒,仿佛沈樱的羞辱,已经无法激怒她。她唇角扬起一抹轻笑,漠然在面容上愈发深刻,她淡淡开了口,语气稀疏平常。 “你离我太远,不如走近些说话,我才能听得清楚。” “王……王爷――”代儿皱着眉头,听穆槿宁这么说了,也只能走近几步,不经意一抬头,已然吓得心惊肉跳,猛地跪倒在地。 只见长榻之内,那名蓝袍俊美男子,枕在穆槿宁的腿上,黑眸合着,穆槿宁今日则一袭浅金色秋裙,清雅高贵,雕花深红色长榻上如此亲近的男女,宛若精心描画的画图一般。 “王妃要我做什么,才能平息心中怒火?” 穆槿宁的眼底,宛若平静湖面,不曾起一分涟漪。她的清新嗓音落在此刻安静空气之内,仿佛平淡无奇,又仿佛暗藏玄机。 “王妃说……。”代儿再也说不下去了,毕竟她无法看清,到底王爷是真睡,还是假睡,若是这些话被王爷听进去了,沈樱可落不着半点好处。 “你不说清楚的话,我就当做没这件事发生了。”穆槿宁笑意一敛,不再给代儿任何支支吾吾的机会,嗓音陡然变冷:“还有,我小时候也曾穿过双面绣的绣鞋,再好的针脚,也不过五两一双。不过既然王妃说那是上乘之物,因为念儿的过失,我自当全部补偿。” 她身为郡主的那些年,不乏穷奢极侈过,精致美丽的好东西,她也曾用过,而并非见识浅薄的乡野女子。沈樱糊弄不了她,更戏弄不了她。她虽卑微,却不至到给沈樱提鞋的地步。 代儿闻到此处,不禁将双手乘着的绣鞋,渐渐藏到身后去,万分尴尬。 “雪儿,从我这个月的月银取二十两出来。”不卑不亢,她在王府只是个妾,月钱也是按月分发,不过她并无太多开销,应付沈樱虽然吃力,却也不至于捉襟见肘。穆槿宁冷然吩咐下去,见雪儿将银子塞入代儿的手中,话锋一转,笑意在眸光深处毕露。“还是把这脏了的绣鞋拿出去丢了,再给王妃重新买一双吧。” 不过半响,丫鬟将热腾腾的姜汤端到桌上,枕着她的秦昊尧缓缓睁开黑眸来,淡淡睇着她,说的异常平静。 “方才你对丫鬟说的话,本王都听到了。” “是说给王妃听的,但也不怕王爷听到。(.无弹窗广告)”面容上没有一分慌乱,她嗓音清漠,从容淡然。“王爷不曾开口阻拦,不便是默许妾身的做法?” 他冷眸微眯,似有狐疑:“你早知道本王没有深睡?” “是。”他的气息吐纳,跟寻常夜晚多少有些区分,当然她也有揣测,并非十足把握。那些个晚上,她都是等到他睡着,才敢睡的,当然这些话,她决计不会说出口。 “腿麻了?”他扫视一眼,不曾多谈,方才曾睡着会儿,不过很浅,察觉到是连日来疲惫致,也不愿再睁眼。 她轻摇螓首,哪怕是累了,也只能继续服侍下去。 他闷哼一声,再不开口,再度享受此刻,往后无人来雪芙园打扰,他睡得更平静。 不只是因为生病的关系,他再过疲乏,对怀疑之人,也可如此放纵么?只可惜,睡在他身旁的每一刻,她都不敢松懈,不敢这么光明正大的睡一觉!眸光陡然收紧,她咽下尖锐苦涩,转过眼去,面容顷刻间冷若冰霜。 “王爷,先起身喝姜汤吧――”她柔声询问,唯独面目上没有一分笑意。 他不曾回应,应该是听不到她的声音,睡得真沉呵……穆槿宁暗自咬牙,虽然坐着不能动弹,独自想着心里的事,两个时辰,却也不那么漫长。 他还不曾睁开黑眸,她探出手去,还未触碰到他额头,睡着的秦昊尧,却醒了。 她还未曾来得及扯开手,已然被他猛地扼住,仿佛当成有罪之人的严酷目光,尽数落在她的身上。 穆槿宁的眼底很快浮现淡笑,压低嗓音,轻声说道。“该起来了,王爷不是还要赴宴么?” 他敛去眼底冷意,半坐起身,银冠松动,跌落地面,黑发披散在脑后,让他宛若俊美魅兽。 她刚要起身将姜汤端过来,却陡然手腕一痛,被他紧紧抓住。 下一瞬,力道愈发大的惊人,她还来不及反应,已然被这道力气,抓到他的面前来。不给她喘气机会,他一手按住她纤弱肩膀,将她压在身下的长榻上。 “不是你要本王推了宫廷宴席?”他的俊颜一分分压下,温热的气息喷薄在她白皙的脖颈之上,仿佛是一只探索猎物死活的猛兽,黑眸之内的笑意,却突地染上斜佞颜色。“本王在你房中流连忘返,什么事都顾不得了,不就是最好的理由?” 这个男人,借故不去酒宴,还要所有人将骂名指向她不成?!她微微蹙眉,此刻再也无法以笑颜面对他。 “这样的罪名,我可背不起。”她压下眉目,心中的三分不悦,也早已跃然面上。 她不是红颜祸水,哪里有这等魅力,将冷漠决然的秦王迷得晕头转向的通天本事?!在宫中,已有不少妃嫔将她想的宛若九尾狐妖一般狐媚冶艳,她不想再中他的招,被当成是妖魔幻化。 “那好。”他的黑眸直直探入她的眼底去,看到她眼底一分松懈的光耀闪过,突地扬声道:“王镭,传本王的话,郡主挽留,今晚宫里是去不成了。” “是,爷。”王镭不由分说接下这个命令,脚步声渐行渐远,的确是出府去转达了。 他看着她,面色陡然变白,却依旧好整以暇端详着,袖手旁观。 “你!”她以为那好两字,是他回心转意要离开雪芙园去宫里,没想过居然是戏弄她,要她空欢喜一场。眉头紧皱,心中怒意暗自汹涌,头昏心急,穆槿宁的唇中跑出那个字,早已忘了该守的规矩。 “这才像你。”他攫高她的下颚,要她的清眸,也望入他的眼底,黑眸的璀璨,配着那无双俊颜,更让世人叹息上苍对他的厚赐。他的语气轻缓平和,歇息了两个时辰,似乎退去几分疲乏,有了往日的精神。暗暗摩挲她光滑的肌肤,他毫不掩饰,肆意调笑。“别总是装的跟没事人一样,偷偷在心里骂本王多少回了?” 他不经意的这一句,却蓦地刺得她双目濡湿,她若不是拼命克制,又会让他看出曾经懦弱痕迹。 “不跳支舞来给本王看看?”黑眸陡然深沉下去,他的右手猝然环过她的脖颈,将她的螓首,毫不费力托上来。 若是往日,这一句,足够她冷眼相对,如临大敌。 可是,此刻,他说话的语气,却不再是往日的冰冷阴寒,而是――柔声询问,仿佛只是他想是真的看她跳舞。 可惜,这句话,已经晚了整整三年。 她听到心里,淌过水滴的声响,唯独看着他的双目,依旧干涸,仿佛是一口古井,早已失去甘霖灌溉,也无法再挤出哪怕一滴泪来。 曾经为他跃动的心,却随着时日一分分萎缩干瘪,早已跟过去崇宁一样,成了一个废物。 “王爷看我跳舞,只会徒增怒气罢了。”她冷冷道,白皙容颜上,再无恢复往日光华。 浓重不悦划过他的眉宇,他将她的螓首抬得过高,薄唇吐露的话语,仿佛就要触碰到她的粉唇:“你知道本王在想什么……。崇宁。” 眸光顷刻间熄灭,她竟也无法反驳,无法辩解,是她知道,她当然知道! 不管他要不要,不管他爱不爱,她既然成了他的女人,是决计不能跟任何男人牵扯上关系。 他天生霸道专制,许是皇族一脉相承的恶性,他要她哭也为他,笑也为他,跳舞作画都为他……即便对方是至高无上的皇帝,他也不容许。 但这些话语,也只能在内心暗潮汹涌,不得说出,只能咽下,只能隐藏,只能心照不宣。 他是她结识过最最冷漠的人。 连他的手,总是微凉,都不若别人温热暖和。 只是因为生病的关系,他的周身都是热的,手心是热的,臂膀是热的,唇是热的,哪怕是看她的眼神,也似乎能烫人。 他将俊颜贴上她面颊那一瞬,眸子不若往日深沉莫测,仿佛有那么一点,他的眼底也是有感情的。 他的亲近方式,跟他的为人一样,鲜少兜兜转转,辗转周折,总是长驱直入,近乎残忍地攻城略地――长榻是红木制成,他的冲撞让铺着的软垫跌落在地,她的肌肤偎贴着单薄衣料,背脊好几回生生撞着碰着坚硬木材,格外的疼。 那一碗姜汤,在圆桌上摆放着,渐渐凉透了。 最后,也是他先起身,她微微弯曲着双膝,过度的疲乏,还在她身上蔓延过去,迟迟不曾消散。 他的确是发了一身汗,方才他过分紧窒拥抱,他的汗水,顺着他额头,低落她的脖颈,烫的她肌肤都发热一般。 “看来以前没试过在长榻上――”他的嗓音,略带几分低哑,系上黑色腰带,神色平和。 他这一句,即便没有嘲讽本意,也让她心里被撕开一道,隐隐作痛。她避开他灼热目光,自顾自弯下腰,顾不得春光外泄,拾起长榻下的衣裳,背转过身一件件套上去。 她有没有试过,不需要告知他。 耗费了不少力气,秦昊尧就坐在圆桌旁,喝了一口凉掉的姜汤,不过似乎不满意那浓烈呛鼻味道,再度重重放下。 “你的心里应该很好奇,为何本王越来越喜欢你的身子。”他的视线,落在穆槿宁的背影上,眼看着她反手系上白兜儿的细带,吸引的并非背脊上淡淡的旧伤疤痕,而是她的婀娜玲珑曲线。 此言一出,穆槿宁的手,微微顿了顿,背着他的面容,却无法看到是何等神情。她将里衣穿上,这才转过身子,披上浅金色外袍,站起身来。 “我不比王妃娇贵羸弱,王爷自然可以更随性。”她自然不能说破,他要她,从来不必顾忌她的感受,男子总比女子更爱贪欢,折腾下来总是女子受罪。若是换了沈樱,他总要宠着爱着,恐怕不能尽兴。 不理会穆槿宁言下之意,他说的云淡风轻,眼看着穆槿宁走入屏风之内,送来帕子,给他擦脸。 “说也奇怪,本王碰你的第一回,你不是很紧张吗?” 她闻到此处,直觉想要缩回手去,他却一把按住她的柔荑,见她的眼底闪过一分敌意,才缓缓将她手中的湿漉漉白绢,接了过来,洗了把脸。 穆槿宁默然不语,不知他盘问的目的是何,还是只是恶意的戏弄。 “男人对女人的身子,是有感觉的。”他伸手,她以为他要触碰她,没想过只是将她散乱的一缕黑发,夹在她的耳后。 “王爷中意就好。”她淡淡说了句,仿佛并不在意他的挑衅试探,无论他如何激她,她只需自然应付。 他对她如何品头论足,她都并不意外。 不管他厌恶,还是喜欢,她懒得争辩。 分不清是刻意还是无意,他的长指划过她的小巧耳垂,才收手,回眸瞅着她。 方才他如何紧紧拥抱着她,如何恶意咬噬她耳垂,如何将他的火热,全部埋入她的体内,让他们彼此根本无法分的那么清楚―― 他的复杂目光,几乎逼得她只能回想那些。 “你就不想再给本王生一个孩子?” 秦昊尧不冷不热地问了句,随性肆意,此刻的他添了几分慵懒邪魅,嗓音低哑,更令人不敢直视。 “王妃容得下别的孩子吗?”她不假思索,这一句,生冷抛出。 “只要你容得下杨念之外的孩子,她――”他猝然站起身来,高大俊挺的身子,胜过她太多,他微微俯下俊颜,望入她貌似清澈却又生冷的眸子深处,一个字,一个字地抖落出口。“也只能容得下。” 穆槿宁蓦地手脚发凉,胜过冬日的寒意,一层层,从脚上逆袭而上,她周身血液倒流,也不过那一瞬而已。 “王爷这话说得……。好似妾身容不下自己的亲生骨肉。”她凝眸看他,讲话索性说开,只听得自己的嗓音落在沉寂中,像是水火不容的巨响,顷刻间全都熄灭。 他淡淡睇着她,仿佛看着她的脸,更像是端详一张画好的面具。许久之后,他的薄唇勾起一抹笑意弧度,更多的意思,埋藏在内心,却不再说话。 她最终垂下眸子,手握白绢,将双手全部沉入清水之中,冷静自己燃起火苗的内心。 缓缓俯下脸,将小脸沉溺在水中,一刻间,猛地抬起,将脸擦拭干净,才走了出去。更难窥探,如今的秦昊尧,到底在想些什么,到底知道了什么,到底知道了――多少。 “一旦你临盆,偏院带来的那个男孩,就要送出府去,或许王府曾经流传出这样的传闻――” 他喝着穆槿宁亲手端来的热茶,神色自若,随口说了句。 她懂他的意思,唇角微弯,却是回答地利落。“妾身不曾听过这样的传言。” “不是传言,的确是本王亲口说过的。”他一把扼住她纤细手腕,抬起漠然俊颜,冷冷淡淡瞅着她。“可惜,没等到你临盆生子。” 穆槿宁垂在一侧的另一手,早已收成拳头,她的眸光与他的交汇,却不曾退却闪烁,说的格外平静,不带一分异样。“已经过去两个月了,王爷不必太过牵念。” 他陡然将话锋一转,不再逼问她,拉过她,就坐在自己身侧。 “语阳的心仪之人,本王已经知道了个大概,不过语阳不喜欢本王替她做主,身边又没有什么知心的人,不如你去劝劝?”秦昊尧挑眉看她,沉声道。 她如今虽然穿的整齐,不过黑发宛若绸缎披散在脑后,令他不难想起方才她衣衫凌乱,香汗淋漓,肌肤酡红的模样,妩媚动人。 他长臂一伸,手掌落在她的发尾,崇宁生的这一头好头发,以前就不乏有人称赞,他却不曾细看。 后宫之中,哪一个不是多花心思在自己的美貌身上?每一个都如出一辙,光鲜美丽,他并不觉得有哪怕一个,与众不同。 穆槿宁不曾察觉有异,微微蹙眉,问的认真:“王爷要我如何劝说?” 他突地收紧手中黑发,黑眸深沉,他的沉默更让穆槿宁不知虚实,淡淡说了句。“这种事,必须两情相悦。” “第一回有人跟本王说这种话。”他的冷笑,凝结在眼底,说话更直接露骨。“男女之间,到底做哪种事,必须两情相悦?” 看似调侃实则咄咄逼人的这一句,却堵得她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是啊,婚嫁婚娶,相处面对,哪怕同床共枕,其实都不用两情相悦。 “劝她开心点,等本王问了那人,一定让她风风光光出嫁。”秦昊尧高高在上,丢下这一句话,算是嘱托。 穆槿宁听到此处,却是另有心思。他刚说过语阳公主不喜欢他全权做主,可暗中还不是他在做主?他的手段向来强硬,若是用秦王的强权,这喜事,也说不准会变成一场闹剧。 “王爷亲自去询问么?”她眸光一闪,转过脸去,心中盘算,语阳公主二十年都在宫里,能够接触面对的,也该是待在宫里的人,真不知是哪个男子,娶了语阳公主,便是一国驸马。 他低笑一声,仿佛觉得她的询问很多余。“怎么?你觉得不妥?” 穆槿宁轻摇螓首,似有顾虑,轻声低语:“王爷亲自去问,不怕那人看中王爷公主的身份,贪图荣华富贵,其实对公主并无真心么?” “谁敢对语阳无心,那本王会挖了他的心。”黑眸沉下,薄唇之中,溢出这一句话,正因为没有任何起伏,更显阴冷森寒。 “王爷。”她迟疑着,唤出声来。 “你不信?”他的眼底,陡然褪去方才寒意,笑意从喉口滑过。 她眯起眸子看他,世人多以貌取人,他这般俊美无俦,的确很难让人想象他可比这世上任何人都冷酷绝情。 “我信。”穆槿宁苦苦一笑,没有一名女子,愿意终日与冷酷嗜血之人生活。她,也是其中之一。在她年少的那几年,他虽然冷性凉薄,却也不曾染上杀人恶名。但自从他出入军中,想来这双手也是不曾干净过。“但不想。” “那你在想什么?”他扫视一眼,眸光落在手边的茶水中,淡淡问了一句。 “我在想,能成为王爷的妹妹,或许是真幸福。”她将手边的茶水,送到自己唇边,喝了一口,也不知是茶水过浓,还是她的心,竟是如此苦涩。 “当本王的女人,不才是你的夙愿?”闻言,秦昊尧面色一沉,语气转沉,似有不悦。 她垂下眸子去,但笑不语,语阳公主可以得到的,是他不怕与北国为敌,甚至愿意亲自披挂上阵的坚强守护,而当她的女人,若能得到这般的庇护,怕是再难不过。 不过,那只是痴心梦想。 “过几日,我会进宫,去看望语阳公主。”她从思绪中抽离出来,如今他对自己是苛刻还是宽容,已经并非她心心念念记挂的了。浅浅一笑,她眸子清亮,异常温柔体贴。仿佛他的亲人,便是她的亲人。他唯一的妹妹,自然也就是她的姐妹。 起身去吩咐雪儿布置晚膳的时候,她看来细致周到,宛若良妻贤淑。 直到他起身去书房,夜色弥漫,她久久站在院门口目送他的身影尽数被黑暗吞噬,再无踪迹,才回过身去,一刻间,心沉入无底深渊。 她根本不在乎,他看不看得到她,更不在乎,她碰不碰得到他。 她的胸口,仿佛被秋夜寒意入侵,早已退去常人能有的温度,不悲伤,不犹豫,不――留恋。 知道他不喜姜汤滋味,其后两日,却也不见他召见任何大夫,照常上朝下朝,在江源忙碌地直到深夜才回,隐约觉得他过分忙碌,却又不曾开口追问。 至少,事到如今,无人会轻易戳破那层纸。 …… 请牢记本站域名:g.xxx 064 避yun之药 秋日的清晨,渐渐多了几分凉意,穆槿宁下了床,雪儿已经在床前准备服侍。 今日天气正好,秋高气爽。 “周嫂女儿出嫁,所以请了日子,可是郡主要进宫,要让小阮她们带着么?”给穆槿宁梳妆之后,雪儿取来宫装,为她宽衣,轻声询问。 穆槿宁望着铜镜中的自己,黑发高挽,露出光洁额头,淡淡的脂粉衬出她精致的眉目,一颗红玉坠子,在黑发间摇摇欲坠。她蹙眉,说了句:“不必了,反正去宫里也只需半日左右,让念儿跟我坐轿子进宫去吧。” 如今她有皇后送的腰佩,即便日日出入宫内,也绝不是难事。 她携子回京,早已不是新鲜传闻,何必遮遮掩掩,让念儿独自留在王府,她反倒不安心。 雪儿点头,从一旁的衣柜中,挑选了一件青色宫装外袍,穆槿宁艳丽娇美的宫装有是有,却很少,她并不喜欢打扮的太过招摇,更别说如今是要进宫去。 “给念儿也穿件新衣裳,回来半年了,别让人指手画脚。” 她披了件蓝色白边的披风,等雪儿将念儿接来,俯下身子,替他理了理黑色短发,挽唇一笑,轻声说道。 “念儿,今天我们要进宫去,开心吗?” 念儿睁大了黑曜石一般的眼瞳,手掌玩弄着穆槿宁脖颈上的披风细带,朝着她甜甜的笑,牙牙学语:“宫……” “是啊,宫,娘亲小时候,最爱的地方,最常去的地方。”也是,如今恨意深埋的地方。 穆槿宁的眼底,一抹复杂纠结,无人看透。 她坐在一侧,眼看着雪儿替念儿穿了件宝蓝色印花的褂子,更添几分贵气。牵着念儿的手,一道走到门口,却看着沈樱也要出行,装扮的娇颜华丽,想必也是进宫。 穆槿宁站在正门台阶上,察觉到沈樱不善目光,她却不疾不徐,目光从沈樱身上往下移动,最终定在那双正红色绣鞋上,浅浅一笑,淡淡说道。“王妃,这就是用二十两银子买的新绣鞋?果然比原本那双俏丽精致。” “你少给我假惺惺!”沈樱没想过她会先下手为强,争抢了上风,她压下怒气,扬声咒骂一句。紧接着,她头一低,朝着代儿狠狠说道:“我们走!” 看这架势,是要去熙贵妃那儿,不过沈樱也该学的聪明些,哪日她太过火,若连秦昊尧都不愿帮她护她,在沈樱背后指点计策的熙贵妃,也只是在引火自焚,惹祸上身。在后宫的女子,若想明哲保身,还是少管闲事为好。 穆槿宁想到这儿,面目无情,一步步走下台阶,目送着那顶粉色轻轿越走越远,才抱着念儿钻入轿内。 语阳公主坐在窗前书桌旁,支着螓首默默翻阅手中书册,听到宫殿前传来几人脚步声,转过脸去问了句:“谁来了?” “回公主,是崇宁郡主。” 门边守候的宫女如是回应,语阳的眼底,陡然换了一种神采,整个人也不再那么孤高清傲,难以接近了。 “快迎郡主进来,准备上好的糕点茶水。”她站起身来,笑望着门口方向,只见穆槿宁身着青色宫装,披着件蓝色白边的披风跨过门槛,手里却是抱着一个一两岁的男童。 语阳微微怔了怔,虽不是太过疑惑,却还是问出了口。 “这个孩子是――” “是我的孩子,叫念儿。”穆槿宁浅浅微笑,将念儿放下由雪儿拉着,双膝一弯,给语阳公主福了个身。 “不必多礼,来人,赐坐。” 语阳一步一步,缓步走到内室,穆槿宁见她身影微微摇晃,想要伸出手扶着,她却避开了,撑着嘴角笑意。 “自从上次听了你的话之后,本宫如今每日都要走许多路,走的多了,不就没那么奇怪了?” “公主能想得通,便是极好的事。”穆槿宁神色一柔,走在语阳身侧,眼神流转之间,尽是一派恬静自若。“活着便不能畏惧世人眼光,否则,这辈子便是白活了,是为别人而活。” 语阳走到内室,扶着圆桌坐下,宫女已然将茶水糕点都备了上来,五碟子点心拼盘,色彩斑斓,精致小巧,看来格外舒心。 抱在怀中的念儿早已伸出手去,想要抓住点心,穆槿宁蹙眉看他,他只能怯生生缩回了手。虽然念儿出身卑微,却不能没有教养。 语阳看在眼中,清秀眉眼之内,却也有浅浅的笑:“早前也听人说过,崇宁你带着儿子回来,却是第一回见这个孩子。都怪兄长,在本宫面前很少提及王府的事,方才才有些诧异。” “王爷决口不提念儿,也是我意料之中。毕竟我跟念儿一道进王府,他心里并不痛快。”穆槿宁垂眸下来,说的格外平静,数月下来,他虽并不上心,却也总算不曾苛责。他对念儿,已经算尽了责任,她并无任何怨怼。 语阳凝视着眼前的娇丽女子,心有怜悯,眼底的冰冷浅浅冰释,拉过她的柔荑,直视她的清眸:“其实你在塞外为生活所逼,弱柳女子又能如何生活?本宫不难理解你,崇宁。更别提这个孩子,更没有罪,更没有错。” 穆槿宁淡笑着迎上她的目光,清绝面容宛若白玉无瑕,更添几分从容娴静之美。语阳看着,更觉她比沈樱更有一种高贵雅致的风华。“日子一长,兄长绝不会对念儿苛刻,本宫看得出来,兄长很在意你,否则上回在技艺场,也绝不会如此生气。” “我更羡慕公主,王爷如此维护宠溺。”穆槿宁的心中升起无端厌烦,刻意避开谈论秦昊尧的机会,敷衍一句,不想再提。 “自小就没了生母,兄长在太后那里寄养着,而本宫则是跟着当年的惠妃生活,兄妹俩能够见的面,也不过十来回。”语阳支着手肘,身子微斜靠着桌台,眼神黯然,“兄长把很多事都放在心里,就连本宫有时候都看不清他,但惟独明白一件事,他绝非歹毒之人,有时残酷决绝,也是迫不得已,不由自主。在这宫里头人人自危,身为皇子,往往进退两难。” 穆槿宁细细听着,默然不语,语阳看她虽然平静,却似乎藏有心事。 “王妃也来见过公主了?”夹了块红豆饼在白玉碟子内,手持银箸,喂给念儿吃着,穆槿宁面无喜怒,徐徐问了句。 语阳品了口茶,清秀面容上,只剩下与秦昊尧相似的疏远:“沈樱自是知道你来探望过我,不甘落后,前日来过了,送来了不少贵礼,急着讨好本宫。” 穆槿宁是知晓语阳的性子,她鲜少跟外人来往,养在深宫二十年,自然清傲孤高,她从不赠与语阳任何东西,原由有二。其一,她如今也是倚靠秦王过活,手边并无大笔银两,等闲之物自然入不了语阳的眼,其二,语阳在宫中看惯了珍奇古玩,再珍贵的,也难免成了俗物,送的人也成了俗人,反而让语阳嫌恶。 “这孩子笑起来真讨人喜欢。”语阳见念儿吃的津津有味,将手边最喜欢的糕点推到念儿面前,念儿迟疑着,转过脸去看着穆槿宁,见她默许点头,方才用手抓了快,朝着语阳笑的可爱。语阳的眼底一暖,想起往事,不免低声喟叹:“实在可惜,若没有那件事,再过半年,你也能为兄长生个子嗣。” 闻到此处,穆槿宁的眸光,却陡然尖锐些许。只是不等她开口,门外已然传出宫女通报的声音:“公主,赵太医求见。” “请太医进来吧。”语阳的清冷眼瞳之内,蓦然有了一缕光辉,她浅浅一笑,低声说道。“崇宁,你坐会儿。” 穆槿宁眼看着赵尚提着药箱疾步走来,放下手中茶杯,面色沉郁:“公主有恙在身?” “老毛病了,秋日一到就发作。” 语阳的视线,落在跪着行礼的赵尚身上,语气清冷。 “微臣见过语阳公主,崇宁郡主。” 赵尚眉目清朗,在药膳房的众多太医中,他自然最年轻,风度翩翩,品性温和谦逊。穆槿宁望向他,他并未身着墨黑色太医长袍,而是身着青色常服,黑发以白色发带束起,面目端正,愈发玉树临风,温文尔雅。 “今日并非你当值,是要出宫去?” 穆槿宁心存疑虑,微微蹙眉,转过脸看他。宫里的太医虽然住在宫里,三月也有几日假期,若有事也可出宫,看赵尚穿着常服,今日怕是他出宫的日子。 语阳见赵尚默然不答,面目转沉,冷哼一声,更加傲然:“看来本宫这会儿发病,真不是时候,妨碍你出宫了――” 穆槿宁在一旁观望着,只觉语阳对赵尚的漠然,无法阻挡。 “玉香,去请今日当值的太医来。”语阳不等赵尚开口,已然下了决绝命令。 穆槿宁笑着调和,望了赵尚一眼,在他俊朗脸上察觉不到一分尴尬窘迫,看来语阳的傲慢,他也是早已习惯。“既然他来了,何必再让他走呢?也耽误不了他多少工夫。” “微臣给公主诊治完了,再走也是来得及。”赵尚抬起脸,泰然处之,嘴角笑意一分不减,让人无法生气迁怒。 语阳公主冷着脸,将手探出来,落在软枕上,赵尚把了把脉,才起身走到桌旁,写下方子,交代身边的宫女。“还是以前的老方子,我再开两味药加进去,温水服下。” “用这方子也有两年了吧,却从未根治,你到底有没有真本事?!”语阳拉上衣袖,双手置于双膝,端丽小脸上只剩下威严与冷漠,低声质问,是在斥责。 “这气喘是公主先天便有的,微臣要说能够根治,才是欺骗公主。”赵尚莞尔,不急不气,清隽笑意,更令人舒缓心中怒气焦躁,他起身,做了个揖。“请公主务必耐心。” 穆槿宁改了心思,既然语阳身子不适,还是不必今日追问她心仪之人比较妥当。有些事,急不来,操之过急,反倒除了差错。 见赵尚要走,穆槿宁也抱着念儿起身,跟语阳公主辞别。“我与赵太医一道出碧轩宫,公主注意身子。” “本宫这儿十天半月不会有人来,原本就冷清,你若能偶尔来一趟,也就是真心了。” 语阳使了个眼色,身边宫女将一个小匣子取来,她亲自打开,取出一条金链子,上面缀着一片金锁片,小巧闪亮。“本宫厌恶虚情假意,也不想送你些无用之物,这块金锁片,是本宫给孩子的,可以保其平安健康。” 穆槿宁垂眸一笑,不再推脱,小心翼翼给念儿戴上这金锁片,才在语阳的目送中,走出碧轩宫。 这一路上,穆槿宁与赵尚结伴而行,雪儿抱着念儿跟在身后,她缓步走着,想起方才情形,不禁弯唇而笑。“你还真是好脾气。” 赵尚笑看穆槿宁那清绝之姿色,她今日身着青色宫装,简约清雅,宛若青兰,不可亵渎。“后宫妃嫔,皇子公主,都有自己的脾气,唯独我们当太医的,决不能有脾气。” “许久不曾说过话了,你我一别,也有三四年功夫了。前面有座匠心亭,歇息会儿?”穆槿宁淡淡睇着前方,已经快到后花园,曲桥之上的凉亭,是休憩的好地方。 赵尚点头,默默望着她脸上的笑靥,虽不灿烂,在他眼底,已经绚烂璀璨的宛若天上星辰。 此刻花园鲜少有人经过,他才暂时不顾彼此身份,走到她的身侧去。 刚走上曲桥,穆槿宁却眼看着一个物什从他腰际坠下,赵尚却不曾察觉,依旧往前走去。 “这是――”那个从他腰际落下的金红色锦囊,她乍眼一看,弯下腰去拾起,觉得眼熟,却又想不到何时见过。 “是微臣的东西。”赵尚调转回头,却蓦地面色大变,过分仓皇,猛地从穆槿宁手边接过,急着塞入药箱。 “自然是你的东西,难不成是我的不成?”穆槿宁轻笑出声,开口调侃,见他难得如此手忙脚乱,平素看来,已经是个稳重得体的太医了。 听了穆槿宁这句话,赵尚温文儒雅面容,却愈发不自在了。“微臣无礼,郡主见谅。” “看你这么困窘,这贴身之物,莫非是心爱的姑娘赠予你的?”穆槿宁越过他的身子,眼底的笑意更深,往日的古灵精怪,让她自然而然跟他说笑打趣。 “郡主别开微臣玩笑了,她……怎么会是微臣的心爱之人?”赵尚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听来总有些拘谨沉闷,穆槿宁看他有难堪之意,不再追根问底。 裙裾轻盈旋转,她步步走过那曲折的曲桥,清亮嗓音,宛若天籁:“隐约记得,有一年生辰,是你陪着我过的。” 赵尚蓦地止步,她身影鲜丽,蓝底白边的披风,随着清风飘扬,他自然难以否认,她比少女崇宁,更美丽,美得令人心动,却又与自己隔了段距离。 “那日,你不曾等到秦王,又不想阑珊回去,到黄昏时分,就一个人来了药膳房――” “原来是这样的缘由,我都快忘记了。”穆槿宁蓦然回首,垂眸一笑,那一瞬的风华,宛若胜过这世上百花争妍。 赵尚眼底的笑意,渐渐崩落了,沉声道,字字清晰:“那年是你十三岁生辰,你穿了青色宫装,袖口领口裙摆皆是银色星辰。” “你都记得――”她又惊又喜,抬起眸子看他,却突地被他眼底的炽热,所击退。她从未看过赵尚这般的眼神,仿佛他的眼底,只有她一人的身影,那么专注,那么唯一。 他莞尔,温雅俊颜,愈发迷人耐看,“也不是刻意为之,只是当下就觉得,郡主你穿青色衣裳,最为好看。” 而她今日,正着青色宫装,端庄之余,美得不可方物,教人难以移开视线。 穆槿宁微微怔了怔,走到亭子中央,转过身来看他,不疾不徐,粉唇微启:“以前可不见你这么会说话讨人欢心,看来宫里果真是磨练人的地方,你如今是药膳房的太医了,为人处世自然大有长进。这夸人的功夫,也不能跟以前相提并论了。” “对郡主,微臣并不曾说过一回假话。”他隔着三步的距离,止步不前,直直望入那双清澈眸子之内,说的真挚恳切。 穆槿宁不着痕迹移开视线,眺望着那湖边景色,淡淡问了句:“那件事,你可不曾与别人说起?” “不曾。”他回应的斩钉截铁,不带一分迟疑:“答应郡主的事,往后也不会改变。” 她闻到此处,心里头涌上几分莫名暖意,往日一刻间,察觉不到秋风凉意。“赵尚,我不曾想会走到如今这一步,回想过往,竟没有一人真心可靠,唯独你――” 他将她的身影,锁入眼底,那双清朗眼瞳,熠熠生辉,他说的格外认真,不若虚伪誓言:“为郡主做任何事,都是微臣的荣幸。” “若知晓我有今日,以前一定更好待你,当时受过我不少气吧。”她抿唇一笑,温情看他,年少崇宁有不少胡闹的性情,想来他们相处的那几年,一定并不和睦。 他走近一步,她的脸庞晶莹白皙,宛若上等白玉,右眼之下,一点浅红泪痣,格外动人心魄。赵尚站在她身旁,随着她的目光,凝望着湖心的水纹波动,淡淡说了句:“郡主在微臣眼里,有一颗菩萨心肠。” “真是稀奇了,从未有人说过崇宁善良。”穆槿宁轻轻舒出一口气,面容无情。与赵尚在一起,她不必带上虚伪假面,落个难得轻松舒适。 赵尚的笑意一敛,温文的面容上,只剩肃穆。“不知郡主是否记得,微臣十九岁那年,家母病亡,是郡主陪微臣一起哭了一整日。” “是么?当下应该只是想起我娘,有感而发罢了。”一笑置之,她并未标榜自己仁慈善心,这一番话,只让人觉得稍显冷漠疏远。 彼此沉默许久,穆槿宁打破这份死寂,转过脸来看他,“我听闻太后娘娘似乎身子有恙,可是真的?” 赵尚不疑有他,轻描淡写,一句带过。“前去诊治的是徐太医,听说是深夜见了故人,应是太过疲乏,有了幻觉。” 幻觉? 只怕是心虚作祟,有了报应。 满湖水色尽入眼帘,她漠然清冷的面容,更添几分清傲。她无人看透的眼瞳之内,只剩下墨黑幽沉,冷的无法触及。 “我想问你要一味药。”穆槿宁的指腹,无声无息擦过食指上戴着的碧玉戒指,嗓音陡然转沉。 “微臣看郡主气色,身子正在痊愈,难道――”赵尚放下药箱,微微蹙眉看她,心中暗自揣摩。方才在碧轩宫没有仔细看她,如今靠近观察她的面色,比半月前好许多。 “我要……”她的嗓音渐低,宛若蚊呐,眸光闪过一道晦暗。 赵尚闻言,面色骤变,眼底覆上一层惊诧愕然:“郡主。” “你若是要劝我,我便走了。”穆槿宁见他迟疑,蓦然转身,藏在衣袖中的双拳紧握。 “这可是关系秦王子嗣繁衍的大事――”赵尚不曾看她,低声呢喃,却陡然伸出手,攫住她的青色衣袖,下一刻似乎察觉自己逾矩,才松开手去。 穆槿宁凝眸看他,心中却已有把握,依照赵尚的性子,他自然会帮她。“我不说,你不说,秦王自然不知。” “恕臣直言,这些药丸吃多了,对女儿家的身子,也是有害。”赵尚眼底的幽暗,却来自于对她的关切。 “我清楚。”穆槿宁轻点螓首,望着站在远处的雪儿与念儿,目光陡然一沉。 赵尚皱着扬眉,将目光转向别处,迟迟不说话,似乎陷入两难。 穆槿宁毫不留情地说破,唇边卷起笑意弧度,但那笑容却不达眼底。“你也明白,你不给我,我也可以从别处买得。我跟你坦诚,是因为身边无人可信,而赵尚你与我一道长大。我信你,不会出卖我。” 她信他。 三个字,却胜过一切。 “微臣会给你的。”清冷空气之内,他的温润嗓音,却是抵得过一诺千金。他毫不迟疑走到桌前,打开药箱,将最底层的抽屉打开,摸了一瓶药丸出来,紧接着,从最上层抽出一个蓝色瓷瓶,一起递给她。“不过,这是真露丸,请一道服下,可以缓解那药对郡主身子的伤害。” 两个小瓷瓶,被塞入她的手心,他的手掌轻轻覆住,只是一刻间,暖意似乎从瓶身,传到她的手心肌肤上去。 “我也是身不由己。”她垂眸苦笑,紧握其中,指尖短暂拂过他的指节分明的手指,仿佛那时起,彼此都回到许多年前的单纯。 “微臣明白。” 赵尚的面容上,失去所有表情,转身将药箱合上,他的语气坚决,仿佛他明白她所有苦衷,即便她不解释,他都懂。 “郡主,微臣先行告退――”他将眸底一片沉郁隐去,朝着她头一低,就要离去。 目送着他走了几步,他却突地想到什么,疾步走了回来,呼吸一滞,眼底灼热。 穆槿宁幽幽望着他异样的神情,在他眼底触到几分闪烁,神色一柔,问了句:“你有话要说?” “三年前,若不是家父重病,微臣告假回乡,不知郡主遭此劫难,待你流放边疆,竟也不能去送你一回。”他的嗓音低沉,不若往日开朗带笑,光是听着,竟也觉得压抑人心。像是沉入山底的炎炎热流,积压千年,一瞬间汩汩而出,爆发烈崩。“内疚了三年了,这回说出口,总算落个心安。” “没事的――你没来,还有别人来的,当年我并未放在心上,你也不必太过愧疚。”穆槿宁浅浅一笑,说的稀疏平常,仿佛她离开京城去边关,只是去异地探亲的轻松自如。 赵尚松了口气,笑意有几分尴尬僵硬,喃喃自语:“是啊,想必秦王自然亲自去送别的。” 他的无心之话,却蓦地戳中她的旧伤,她心口一痛,旋即转身离开。 唯独她自个儿明白,那一日,在离开京城的那道街巷跟孤魂野鬼似的游走,被管兵驱赶抵押,来送行的人只有奶娘与余叔。 没了。 一个人都没有。 她用力压下这些苦涩,垂眸不过顷刻间,再度扬起晶莹面容,方才的阴郁,早已消失不见。 “雪儿,我们走。” 正想出宫,只是在半路遇到了海嬷嬷,她笑着请穆槿宁前去景福宫,说正好前两日皇后念着想她了,她推脱不得,只能一道前行,移步景福宫。 穆槿宁一走入宫内,皇后便笑容满面地给她赐坐,瞅了一眼雪儿怀中的孩子,伸出手去,柔声说道。 “真是人见人爱的孩子,本宫来抱抱。” 穆槿宁眼波一闪,嘴角笑意却不曾消失,眼看着雪儿走前几步,将念儿送到皇后的双臂中去。谁知雪儿松手之时,皇后的双臂并未收紧,眼看着念儿一个摇晃,就要摔落地面―― 她呼吸一滞,像是瞬间停止了心跳,面色惨白,皇后却一把捉住孩子衣裳,硬是将念儿扯上了自己双膝,念儿吓得睁大黑眼珠子,来不及哭闹。皇后将他贴近胸前,一手在他后背轻柔拍打,双眸尽是歉疚,望向穆槿宁的方向。“瞧本宫这手笨的,十八年不曾抱过孩子,居然险些出事。” 穆槿宁呆呆坐在椅子内,血色尽失,手脚冰冷。 皇后转过脸去,以眼神示意海嬷嬷,带着两位宫女,端出来许多礼物,满满堆了一桌子。皇后笑颜对她,娓娓道来:“本宫让海嬷嬷为你挑选了几匹绸缎,颜色都是极为娇嫩,你穿了自然好看。” 海嬷嬷将一个红木漆盘,端到穆槿宁的眼下,上面五六件首饰,从发簪到项链手镯,一件胜过一件华美精致。只听得皇后笑意更深,徐徐解释:“这几件首饰,是皇上跟本宫说了一声,专门派人在库房选的,样式可是别致,独一无二――” “崇宁何德何能,无缘无故收下这么重的礼?”穆槿宁急急忙忙站起身来,受宠若惊,微微蹙眉,似有负担。 “皇上说了,崇宁你喜欢就好,都是一家人,何必分的那么清楚?东西也不多,不必在意。”将念儿交给海嬷嬷,皇后站起身来,缓步走到她跟前,纤细苍白的五指,摸索了一只金丝镂空珍珠簪子,准确刺入她的黑发之内,继而,将那一件件首饰,加注到她的身上,这样的举措,已然不容她婉言拒绝。 细细打量着眼前多了几分华贵气息,愈发明艳动人的女子,皇后满意地扬起笑意,在她耳畔低语一句:“你正是大好年华,也该仔细妆扮妆扮,你说对么?” 穆槿宁默默垂下眉眼,叩谢了之后,喝了两杯茶,便找了个借口起身辞别。 只是不知这皇帝皇后,送她贵礼的真正用意何在? 但绝不会是体恤她这么单纯。 走出宫门,紧紧抱着念儿,她独自坐在轿内,一想起景福宫方才情景,还是心有余悸。念儿似乎还不知方才险些遭遇何等的苦难,依旧睁大黑亮的眼瞳,好动张望。 她的眼底,一派幽深逼人,十指紧紧攥着念儿的褂子,紧紧抱着念儿,仿佛有什么是失而复得,直到抱的念儿都有些怕了,她才松开手去,再不说话。 …… 请牢记本站域名:g.xxx 065 跟秦王表明决心 回到雪芙园,就着温热清水,她将药丸取出,合水服下。还不等她换下宫装,收拾清楚,已然听到他走来的脚步声,她不敢怠慢,急忙起身行礼。 他刚以眼神示意她走近,便不悦蹙眉,她身上今日散发着浓重华彩,仔细瞧着,多了几件他不曾见过的首饰。 “你买了新首饰?” 若在沈樱锦梨园见到此等情景,他绝不诧异,但穆槿宁进门也五个月了,向来不喜过分奢华。 “今日进宫去,是皇后娘娘赏的。”她平静回答,蹙眉,不知为何他不悦微愠,毕竟这世上许多男子都是在意女人的装扮,过分素简,才是失了他们的面子。 她出门在外,若是一身荣光,岂不是给他颜面? “皇后?”闻到此处,秦昊尧眸子无端转冷,阴鹜深沉,若是皇后的意思,背后指使的人,怕是跟天子脱不了太大关系。眸光环顾四周,扫过放置在长台上的几匹上等丝绸,面色更沉。 “拆了。” 下一刻,他面无表情,下了命令。 穆槿宁坐在梳妆镜前,转眼看他,愈发看不透他,更有些迟疑。 见她为难不语,不曾动手,他大步走到她身后去,已然手掌重重拂过,管他金钗银簪,珠玉宝石,他毫不怜香惜玉,更不在乎手下丢弃多少价值不菲的珍宝,梳妆台首饰盒内,一片狼藉。他拆了只管掷向首饰盒边,俊颜冷峻。 站在远处的雪儿光是看了,都觉得心疼。 她静静看着,虽然不贪图富贵奢华,但他这心中怒气,绝不是没有任何理由。 “雪儿,把这些收起来,锁在柜子里。”半响沉默过后,她才打破这份寂静,朝着雪儿说了声。 站起身子,她直视着他冷漠俊颜,清澈眸子之内,别无任何情绪。“往后,不是王爷送我的首饰,绝不会戴着。” 他的迁怒,自当跟皇帝有关。 如果是施舍,她就让他施舍。 她面目沉敛,语气坚决,说的自如,却已然不给她任何余地。 秦昊尧默然不语,俊颜之上,再无喜怒之情。日子一长,她的抗拒与挣扎少了,多的是与生俱来的聪明智慧赋予她巧妙化解矛盾危机的手腕能力。 她这么一说,自然是在他面前,表明决心。 他敛眉,黑眸半眯,凝视眼前的女子,没几日他便要离开,如今看她愈发心情复杂。 “今日我去见了语阳公主,只是见她旧病复发,身子不适,就不曾多言。”她嗓音清浅,宛若清风拂面的清新,缓步走到他的跟前去。 “她的事,你往后就别管了。” 他蓦地掉转过头去,不冷不热说了句,穆槿宁却直觉诧异,这跟着他以前说过的并不一致。 秦昊尧喜怒无常,善变多疑,她却并不意外。 只是她将疑惑压在心口,不曾追问,想来难免与语阳的心上人有关系。 “王爷慢走。” 他不过在雪芙园喝了一杯茶,半个时辰都不到,就离开了。欠了个身,直到脚步声渐行渐远,她才缓缓直起了身子,眸光一敛,陡然间,面若白雪,冷若冰霜。 黄昏时分,管家亲自送来了东西,整整三个偌大的首饰盒,里面整整齐齐放置上百件女儿家的首饰。 她眼看着管家,不曾开口,只听得他语气平静,满脸笑意:“王爷可是命人将京城最大的那间首饰坊都搬空了呢――” 她自然明白他手中的财富,无法计算。身为权势者,这些东西在他眼底,不过是九牛一毛,不值一提的。 他果然将她当成他的脸面。 但他要不要这张脸面,要如何处置这张脸面,由他说了算,并不喜欢别人插足。 夕阳下山,余晖也一分分从庭院中散尽了。唯独她一人坐在房内,默默凝视这三大盒子的珠宝,眼神复杂难辨。 “今日初几了?” “初十了。”雪儿这般回应。 算了算,已经整整十五天了。 当夜色初上,穆槿宁才套了件披风,缓步走到花园中,叫雪儿在不远处守着,她独自移步向围墙之下,听到一人脚步声,万分熟悉。 她环顾四周,安静走到后门,打开门闩,独自跨出门槛,隐入迷雾之中去。 一个身影,在迷雾中不疾不徐走在前面,她神色自若跟随着,也走入那条暗处的小巷中去。 “你来的时候,没有别人看到吧。”蓦地止步,淡淡说道,她不曾懈怠灯笼,如今此处并无太多光亮。 “本殿下身边,自然有人在做这些事,你又何必跟出来跟情郎偷情幽会这般小心翼翼?”佑爵的面容在迷雾之后,很难看清,唯独那一身红衣,依旧鲜艳的很。 他说的话,依旧不算动听。 “办好了?”她蹙眉问他,眼看着他步步向前,那虽然好看却多少带着几分妖娆的男子面目,已然就在面前。 “本殿下出马,这事还能黄了不成?”他笑,笑意总不够端正,更显邪恶轻佻。 暗暗舒出一口气,她卸下心头重担,蓦地转身,冷冷道出一句:“你该走了,这儿不是你该久留的地方。” “啧啧,女人真是翻脸无情啊。”佑爵俯下身看她,一手搭在她的肩头,扬唇微笑,“过河就拆桥?” “刚见你的时候就已经说过,你帮了我,那就两讫了。”眉头之间的褶皱更甚,她眼底涌上满满当当的防备戒心,面目透着几分肃然。 “那是你说的,可我没答应你――”他嗓音一沉,斜长眼眸宛若弯月,笑的不可自抑。“李煊的下落,只有本殿下一人知道,你难道不感兴趣?” 心口纠缠些许繁琐情绪,淡淡的心痛,却让她很难置身事外。沉默半响,她直视前方,泰然处之。“只要他活着,在哪里都一样。在京城也好,在别的地方,那更好。” “还真要挟不了你,你不怕本殿下杀了他?”低叹一声,佑爵扳过她的双肩,俯下身段,笑意一敛,不笑的时候,那张脸也居然喜怒难辨。 “你杀一个无辜之人,落不着什么好处。”她不动声色,拉下他搭在身上的双手,若不是她,别说这双手,佑爵整个人,早就该死了。 “是没什么好处,却也没什么坏处,不是吗?”他突地低笑出声,语音拖长,要他跟秦王一样冷酷,他还真难做到。 “吃力不讨好的事――”她凝眸看他,清新嗓音,渐渐变冷。晶莹面容上,再无任何表情。 “不吃力,杀一个人,很轻松,甚至都不会脏了我的手。”他摇头,说的轻松,话音刚落,便摩挲了双掌,仿佛跃跃欲试。 “救了他,再杀了他,不嫌麻烦么?”她心中难耐,蓦然冷笑出声,她对佑爵的确并不了解,但亦不想中任何人的圈套。 手掌轻轻滑过她的耳际细发,他当初在鸣萝看她的时候,就被这头齐腰黑发所吸引,虽然,这头黑发似乎在她回京之后,养护的更滋润墨黑了。看来,是因为跟对了主人。“如果他的性命可以让你答应我的条件,那就半点都不麻烦。” “随你。” 她越过他的身子,朝前走了两步,没有任何动摇。 “那今夜我就让属下动手了,你想要看看他的死状么?只是一介文官,应该不用三招,就能让他死的惨烈吧。”他宛若孩童好歹不知,宛若说笑,细细听来,却又掺杂几分认真。 “你想要什么?”她挑眉,这回换她问他,干脆利落。 “我喜欢你这么直接,更喜欢你比别的女人聪明,那就不兜弯子了,你救了本殿下一命,这辈子我都不会与你为敌。但,至于那位秦王……”佑爵连连低笑,猝然松开手去,话锋一转,恶意沉敛。“他暗中打着北国的主意,想给他一些教训。” “这是你们之间的事,我犯不着插一手。”她能够接触到秦昊尧的机会越来越多,若是要她对秦昊尧动手,自然是最快的法子。 但,她没想过要秦昊尧太早怀疑她。为了佑爵,没必要牺牲自己的复仇计划。 “当然有更好的法子,比如两国交战。”他默默看她,那轻浮眼底,突地只剩下漠然。 一瞬间,让人很难分清,他说的是真是假,是认真,还是玩笑。 当然,以他的身份,要掀起一场战争,不比踩死一只蚂蚁难多少。 他这是在威胁她。 她垂在两侧的双手,突地有了动静,袖口一拂,一抹银亮冷光,在他眼底一闪而过,下一瞬间,那一道银光,已经抵住佑爵的喉咙。 他怔了怔,突地狂笑出声,毫无怒意:“活了二十四年,还从没有一个女人,敢对我动手。” 抵住他喉结的那一把,正是她随身携带的银色匕首,精巧细致,颇具古风。 “所以,别小看女人,更不要逼的一个女人,无路可走。”她没有一分闪躲,正视他的眉眼,说的很平静。 “穆槿宁,我真是越来越喜欢你这种性子了。”他低下头,紧紧盯着那把匕首,眼底的冷意,陡然划开。“用本殿下的匕首,架在主人的脖子上,你的胆子还真不是一般的大。” 北国女子高挑健壮,她身子小巧玲珑,在他看来的确别具特色,与众不同,不过虽娇弱,胆识却不小,出手也快,并非等闲之辈。 “我不会像你一样狮子大开口,我只要你告诉我李煊藏身何处,然后撤掉你的手下,你我就互不相欠。”匕首,暗暗向上移动一寸,抵住佑爵的下颚,她一开始的确低估了他,如今看来,他也并不能让她放下戒心。 “若我不答应?”他低声反问,他瞅着那张冷若冰霜的小脸,只觉得她愈发娇俏迷人,哪怕不笑,也能令人神魂颠倒。 “那就在你引以为傲的脸上,刻下一道。”她这一句,的确让他神色剧变。穆槿宁不曾抬头看他,免得被他的花言巧语迷惑。 “刚夸你聪明,就抓住我唯一的弱点。”佑爵的说话格外小心,毕竟她并不留情,这匕首是他佑家之物,削铁如泥,寒铁铸造,她要失手,肯定能伤了他。 与其说是他信她能伤害他,不若说他更相信自家的匕首。 “你唯一的弱点?你不是还有想知道的东西吗?”她噙着莫名笑意看他,陡然眸光深邃下去,宛若被迷雾隔着, 听她的意思,她抓住的,并非一个把柄而已。 他眯眼看她,匕首的冷,像是只要他移动,她就能戳破他的下颚,逼得他坏了这张脸。 “那年冬天,我见到追杀你的人。”她淡淡一笑,笑意瞬间被风吹散。 “脸看清楚了?”佑爵的面容上,再无轻浮的意思,冷冷的厉气,附加周身,浓烈的化不开。 穆槿宁瞥了她一眼,笑意不减一分,幽幽说道:“只看到一面。” “你不会是诓我吧,当年救了我,你也不曾提起一个字。”他眼神闪过诡谲颜色,似乎在怀疑她的话。 “若不是你如今逼我,我不想跟你的事扯上关系。”依旧手握匕首,她语气冰冷,听来并无破绽。 “那个人怎么可能让你看到真面目而不灭口?”佑爵直视她的请水眸子,反问一句。至今,他见过太多绝色美人,却没有一个,有这样一双动人心魄的眼眸。 “他以为你死了,才扯下蒙面巾,我也只是无意间看到。”眼波不闪,她只觉佑爵的目光凝结在自己身上,太长时间,像是在斟酌什么。 “若我带人到你面前,你还认得出来么?”他问的急迫,看来已经相信她。 “我不确定。”粉唇微启,只有四个字,其他的,无可奉告。 “不确定?”他笑,却笑不下去,只因匕首的冷锋,已经让他的下颚,沁出一颗血珠。 “时隔一年多了,我若说记得很清楚,才是假话。”她别开眼去,颇具不耐。 “你要我为了你这一点点可能,答应你?”他蹙眉,下颚的那一滴血珠,落在红色外袍上,愈发鲜艳逼人。 她的眼底也看到那血珠,更能洞察那痛意,但佑爵此刻更在意的,已经不是她伤了他,而是别的。“但至少还有可能,总比毫无希望来的好,毕竟那才是你心心念念盼着的。” “你再不答应,我的手可握不住这把匕首了。”见佑爵陷入沉思,默然不语,她眼神一凛,不愿自己出府时间太长,惹来不该有的危机。 她不愿,也不想跟佑爵在外面耗太久。 她的要挟,是软的,却也不能忽略她的决绝。 “好,我就答应你,告诉你李煊如今逗留的地方。只是,他身负重伤,你远在千里之外,又能如何?”佑爵总算点头,拉住她的手掌心,在她手心内写下寥寥数字。 “我自会让人去找他。” 收回这把匕首,她垂下眉眼,掏出丝帕,擦拭干净,哪怕沾上的血,是北国皇族,她也毫不在乎。 她这句,算是劝说,更是警告。“而你,不要再出尔反尔。” “不过,你不会把今日之事告知秦王?”跟随穆槿宁,走前几步,他以拇指擦过下颚细小伤口,宛若无事人一般。 “他在朝廷只手遮天,结交的仇人不会少,不缺你一个。”她在迷雾中前行,哪怕看不清前路方向,她却知晓如何回王府。他自然是看不清她任何表情,唯独听得出,嗓音清冷漠然,像是她对秦王,只是陌路。 “言下之意是会跟本殿下一道保密了?”佑爵加快脚步,拦在她的身前,笑意毕露。狭长眸子之内,写满妖娆的笑。 她眸光瞬间熄灭,眸子宛若黑夜肃杀,只是提着曳地常服,避开他,疾步走向前方。 “你跟秦王……怎么?同床异梦啊?对自己的夫君,怎么如此漠不关心?他是对你不好,还是跟你有仇啊?”佑爵见她不说话,更是开始无端猜测。 “别人的家务事,你也这么关心?”她嗤之以鼻,一手挡去,手掌与他红衣擦拭之际,眼底的漠然更甚。 “北国的军机要事,都由别人摄政代劳是不是?所以不远万里赶来大圣王朝,游手好闲,看看家长里短?” 佑爵的脚步,在这一句之后,停了下来。 目送她毫不回头地离开,他蓦地扬手,迷雾之后,六位侍卫渐渐从不同方向聚到一路,看到佑爵的手势,不再前进半步。 其中一人,开了口:“殿下既然这么中意这个大圣王朝的女人,不如属下把她掳走跟我们去北国,做太子的妃嫔?” “别乱说话。”佑爵笑着转过头去,宛若无事,却蓦地一巴掌,重重甩过说话之人的面孔。 有眼尖之人,看的清晰:“殿下,你的伤――” “被女人伤了,值得大呼小叫,大惊小怪?”他冷冷一句,掉转过身就走,很快就消失在浓雾之中。 身后侍从见了,也随即小跑跟上去。 “郡主,怎么这么晚?” 一踏入后门,她疾步从从来到花园,见雪儿面色慌张迎了上来,满怀关切。 她并未回应,出去约莫小半个时辰,只是无缘无故起了一场大雾,如今她身上的衣袍,都染上水汽,像是被淋了场小雨一样湿漉漉的。 走入自己的屋子,沐浴更衣之后,眼看着雪儿将外堂的烛火吹熄,穆槿宁取了一块白绢,默默擦拭湿了的黑发,淡淡说道。“明早你出府,去带余叔过来,说我想用些干净的马儿草,磨碎了给念儿做个小枕头。” “雪儿知道了。” 等她退走了,穆槿宁倚靠在斜榻上,安安静静地将手边的史册,又翻了一遍。 直到二更天,她才卷了一件薄毯子,沉沉睡去。 江源堤坝竣工的那一日,皇上在宫里宴请宾客,请的是秦王与秦王妃,虽说皇后也指明叫她一道前往,她却推辞说自己身子不适,不曾进宫赴宴。 “怎么崇宁没来?” 宴席之上,太后看了看堂下的秦昊尧与沈樱,微微皱着白眉,扬声询问。 “说身子难受。”皇后噙着笑意,从歌舞中抽出目光来,简短应了句。 太后闻言,再不说话,只等皇上当众宣布了秦王为国家劳心效力,封了一等公的头衔,更是赏赐了良田千亩,太后才离开。 “这回皇帝倒是对昊尧很大方,年纪轻轻就当了一等公,是不是太快了些。”太后一走出宫殿,就对着荣澜姑姑这么说。 “秦王为大圣王朝监造了行宫与堤坝,利国利民,这两年也的确很辛苦,皇上这么做,也是顾及国情,更是顾及手足之情。”荣澜姑姑扶着太后,缓步前行,说的滴水不漏。 太后闻到此处,默默点了点头,踏入润央宫的殿堂,厚重宫装随着步伐摩挲过金红色的地毯,扶着高大榻上的椅背,整个人陷入软垫之内,闭上双目,缓缓开口。“崇宁不来,怎么想都不对劲。” 荣澜姑姑送过来一杯药酒,眼看着太后徐徐喝下,才转身离开。 太后将空酒杯,放在椅背上,幽深的目光,渐渐落在黑夜之中。“她会不会察觉到什么了?所以跟哀家避的远远的,小产之后,皇后和语阳那里都去过了,却是一趟也没来过润央宫。” “郡主不会知道任何事,这世上也没有任何人能告诉她那些事。” 荣澜姑姑绞了一把白巾,送到皇太后的手边,弯下腰,给她擦拭干净已有苍老皱纹的双手。 “这宫里,就每一个让哀家省心的。皇帝对那淑雅念念不忘,因此对崇宁一直都没有死心,德庄皇后冷眼旁观,不管崇宁在秦王府,还是在后宫,她都可以操控,所以格外安心。就算崇宁入了后宫,皇后也可用她去争夺皇上对熙贵妃的宠爱,怎么算来都是值得的。这沈樱……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跟着熙贵妃胡闹了几回,人不聪明可以,但不能没个惧怕的。她再生事,别说得不到昊尧的心,迟早连那王妃的头衔,都输了崇宁去――” 太后一字一句道出这一席话来,面目苍老森冷,不悦已然流于表面。 “郡主要的是秦王妃的头衔?”荣澜姑姑皱着眉,有几分诧异。 “要是你说的这样就好了。”太后再度闭上了眼,低声喟叹,咬牙恨恨道:“哀家就怕她要的,不是这个,而是别的。” 雪芙园内。 “王爷回府了?” 王府的动静,她察觉的到,算算也是秦昊尧与沈樱离开宴席的时辰了。穆槿宁放下手中绣图,淡淡问了句,雪儿点点头。 今日开始,秦王的地位,更高一等,他如那些开国功臣一样,被封一等公,在朝野的地位,更难以撼动。 但……刻薄天子将如此浩大荣光加注秦王,除了让世人称赞他的仁慈宽待之外,难道就没有别的意图?秦王在朝野之内,有一派党羽,却也不乏有人反对。毕竟他揽着大权,手段又格外强硬,再多的殊荣加身,难道不是祸端的开始?! “王爷去锦梨园了……。” 不等雪儿说完,她旋身,手腕一抬,拨开珠帘,莲步走入内室中。 “郡主还不睡?”雪儿的视线追寻着主子踪影,却看她找了针线盒,淡然坐在圆桌旁,柔荑点亮又一只蜡烛。 摊在桌上的包裹之中,是浅黄色的干草,研磨的细致,光是看看,与平常野草无异。 雪儿伸手摸了摸,很是好奇:“这是早上余叔带来的那一袋马儿草?” “我小时候,奶娘说,只要孩子枕着马儿草,就能睡得更香。” 垂眸一笑,一脸温柔,她将青色布料裁剪好了,纳了针脚,再将研磨细碎晒干的马儿草,一把把灌入其中,等到撑出四四方方的雏形,才封了口子。 枕头并不难做,不过花半个时辰,穆槿宁已经做了两个。 与念儿有关的琐事,她从不假手于人。 她将青色小枕头送到口鼻之下,那干草的淡淡清香,送到她的体内,儿时熟悉的味道,徒增几分安心。 眼眸蓦地睁开,那张晶莹精致面容上,渐渐失了最后一分笑容。 她吩咐余叔去找李煊。 那张木槿花花图,她也让余叔捎给李煊,不管他如今伤的多严重,她都会让他活下来。 安安心心地,活下来。 他是这混沌天下的好人,本不该遭此劫难,若那般温暖的人还要惨烈死去,这世道也就乱了。 ……。 请牢记本站域名:g.xxx 066 酒后乱事 翌日,穆槿宁进了碧轩宫,今日语阳公主着了一袭宝红色宫装,衬着白皙肤色,整个人显得精神气很好。[.超多好看小说] “跟前几日比起来,公主的面色的确好了,想来是赵尚的方子有用。” 穆槿宁挽唇一笑,眸光闪耀柔和光彩,渐渐走近她,搭上语阳的手,两人一道走入外堂的位置上去。 “好什么呀?吃了药就好一些,到了明年秋天,还不是要发作?这宫里头的太医,也就这点功夫了。”语阳一提及太医,面色便漠然几分,整个人的傲慢态度,又愈发严重了。 “赵尚是我小时候就认识的,医术人品,都是端正的,有他为公主诊治理疗,便可放心。”穆槿宁为赵尚说了句话,语阳眼波一闪,默默望着穆槿宁,许久不曾说话。 “天色也不早了,不如在碧轩宫用了晚膳再回去吧。”等到聊了半日,语阳便吩咐身边的宫女,在外堂的圆桌上,布置了满满一桌菜肴。 穆槿宁瞥了一眼,狐疑问了句:“公主怎么准备了一桌菜?还有人要来?” “本宫今日本要跟兄长一起吃顿饭――”语阳被扶着,支起身子,沉着说道。“跟兄长辞行。你也正好在宫里,一起用宴席更热闹。” 穆槿宁微微蹙眉,语阳公主见状,不禁淡淡一笑,眼底的神色,突地沉重几分。“看来兄长还没跟你说,他后天就走了。” “王爷要去什么地方?” 微微怔了怔,短暂默然不语,穆槿宁心存疑虑,后天就走了,至今只告诉语阳,说不准连沈樱都蒙在鼓里,宫里头也没有半点风声,看来不是一般小事。 语阳张了张口,还来不及说,已然有人先抢一步。 “本王要出去办事,有阵子不会回来。”随着稳重步伐,男子的冰冷嗓音传来,穆槿宁连忙起身福了个身,她并未开口询问,有阵子,到底是多久。 而更显然,秦昊尧并不会跟她坦诚,是去何地,办何事。 酒席之上,三人坐着,语阳端过斟好的茶,朝着穆槿宁与秦昊尧,终日漠然的面孔上,绽放几丝温蔼笑意。 “崇宁,在本宫的碧轩宫里,不需拘谨,我们都是自家人,随意一些即可。本宫敬杯茶给兄长与你,以茶代酒。” 穆槿宁也闻到此处,正想端起手边茶杯,却被语阳阻止了。“崇宁你能喝酒,本宫这儿正有一瓶好酒,甘甜入味,来尝尝看。” 她见语阳热情好客,不再开口婉拒,毕竟她只要掌握好力度,也绝不可能酒后失态。“那就多谢公主了。” 秦昊尧将晶莹宛若琥珀的美酒,一口饮尽,黑眸中闪烁幽深目光,默默观望着她品酒姿态。 “崇宁你倒是好酒量,不像本宫,半杯酒也碰不得的。”语阳淡笑着说道,举高手中酒壶,却又给穆槿宁倒了一杯。 穆槿宁微微蹙眉,面有难色,虽然这的确是好酒,唇齿留香,但酒能助兴,也能败兴,柔声说道:“公主不要再倒酒给我了――” “这酒既然开坛了,就不必再留着了。不必担心,你若是不乏酒意,就睡在本宫这儿,明早再走,也好与本宫作伴。”语阳说完,也给秦昊尧斟了杯酒,抬眸看他,似是征求他的意思。“兄长,我与你借崇宁一日,你总应允吧。” 秦昊尧握住手中酒杯,瞥了一眼语阳,下巴一点,算是应了。“时候晚了,就留下来。” 穆槿宁眸光一沉,唇边扬起微笑弧度,酒窝之中也盛满甜美笑花。“但愿不曾打扰公主。” “与本宫客套什么?本宫巴不得你住下来,与我谈谈心,说说话呢。”语阳轻轻拍了拍穆槿宁的手背,与崇宁相处的时日一长,她也与崇宁走得很近。在因为兄长的关系,语阳说的一家人,倒是真心话。 眼看着天色已晚,穆槿宁也不再推脱,喝了几杯,语阳拉着她说了一会儿,才觉得酒意渐渐上涌,困意也顷刻间席卷了周身。支撑身子都已艰难,她玉手支着螓首,整个人昏昏迷迷的,仿佛就要打起盹来。 “方才兄长可是答应崇宁留我这儿的,如今你把崇宁带走,日后她若怨我,我岂不是难以做人?” 见秦昊尧站起身来,一步步走近,语阳身为亲妹妹,自然清楚他要做什么。 “时辰还不晚,何必留下来?”他冷冷反问,面目透着一股子难以辩驳的森严。 语阳瞥了身边的秦昊尧一眼,这兄长二十多年来都是精于算计,善于谋略,今晚的用意不善,倒是连她都看出来了。崇宁落到自家兄长的手掌心里,也是中了他的招数,怎么也摆脱不了了。 不过这样也好,二十年第一回看到兄长如此渴求的女人,算来算去,也是他们命中注定有这等难分难解的缘分。 他俯下身去,双臂轻揽将穆槿宁扶起,她找不到施力的位置,像是无骨烂泥,贴在他的胸口。 “兄长,借由我的邀请,让你与崇宁有这相处的机会,用意可深。”语阳跟了几步,眼看着他们已经走出门外,她毫不客气,戳破他的用心。 “不是你说要给本王辞别?”他挑眉看语阳,不置可否的漫不经心,他的确是早已知晓,她在语阳这儿。 语阳不想再争辩,神色一柔,轻声说道:“得了,你急着把崇宁送回王府,我就不拦着了。她醉的厉害,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 的确是好酒,若一般人,喝了三杯就要昏昏欲睡的。崇宁居然能撑到如今,酒量果真不浅。 见他们就要走出她的视线,心口一阵闷痛,语阳猝然呼喊一声:“兄长――” “怎么?”扶着穆槿宁的肩头,秦昊尧转过俊颜,低低开口。 “没什么,你走吧。一路顺风。”语阳垂眸,轻摇螓首,清秀面庞再无惆怅。 兄长有了如此在意的女人,该是好事,可是为何,她的心里突地灌入一抹厚重的不安不详? 以前兄长也曾经远征他国几回,她从未有过这样的感受。像是一张网,将自己团团围住,压迫的无法呼吸。 雪芙园。 整个身子被倒置在雕花大床上,螓首垂下,黑发宛若瀑布倾泻,巴掌大的小脸白皙娇美,清丽之中藏着妩媚,端庄之余又见娇嫩,一个人,却宛若有了千百种不同风情,不同姿态。白皙锁骨之下,胸口丰盈随着呼吸默默起伏,更让他无法遏制内心冲动,血脉之中的彭勃,已然要冲破他骄傲的自制力。 没想过被他摆弄成这副姿态,穆槿宁仿佛觉得整个身子都落在水底,不断沉下去,沉下去――她急着探出手去,想要抓牢床上的锦被,无奈离得太远,只得落了空。 清醒的时候,她都可以掌控自己的情绪,唯独醉了酒,整个人都有心无力。 他居高临下睥睨她此刻的姿态,身在帝王之家,从小就看惯了身着各色宫装的后宫女子,但她今日身着粉紫色宫装,束领宽袖,曳地长裙,贴身的丝绸料子,将她纤细却又玲珑有致的身子,衬得极好。 不得不说,她的身段,穿宫装,是极其好看的。 她依稀之间,迷离双眼,看到大床顶上的云雀雕刻,仿佛变得鲜活,在扑翅而飞。 他探出手去,一手按住她的白皙脖颈,阻止她努力抬起头的冲动,右手则老练解开她宫装上的珍珠盘扣,第一颗,在锁骨之外,第二颗,在脖颈之下,第三颗――在胸前。 他对于男女之事,从来都是贪图享乐,鲜少顾及她的感觉,身为王爷的尊贵身份,也让他每回对她都是不羁邪肆,狂放直接。 努力退去几分席卷而来的酒意,她脸色骤变,可早已来不及。“王……王爷,你放我歇息吧……叫雪,雪儿来服侍我就好……。” 她费力维持说话的理智,当然知晓他在解开她身上宫装,唯独不愿他在此刻霸占她的身体。 俊美男人薄唇微扬,笑意毕露,更显得斜佞魅惑:“你真醉了?” “是……。”她明明记得她会在碧轩宫过夜,为何如今一看,却又在雪芙园?! 她正想闭上眸子去,免得他察觉有异,蓦地身子一僵,他的手掌,根本已经从敞开宫装探入里衣,覆上她胸口柔软! 陡然睁开眸子,她微微蹙眉,软声劝慰,光是自个儿听着这声音,都觉得醉的不可理喻。“王爷,你也早些……歇了吧。” “本王没醉,后天本王就要走了,不知何日才回来,你倒也吝啬,什么都不送本王。”他攫住她的小脸,炽燃视线逼入那双迷茫眼眸,冷冷一笑。 她急于摆脱这般无法自控的境地,呼吸都快被他阻断,这般仰着头,更是难以看透他眼底的算计。“妾身自然……是有,明日便送……送王爷。” “可本王等不及了。”他笑意一敛,眸光顿时,悉数幻灭。 她昏昏沉沉,有好几瞬,都险些闭上眸子沉睡。有一回只觉得他似乎走了,身边再无任何声响,因此才更安心。 她虽然醉的稀里糊涂,但眉眼之间少了无形抗拒与痛苦――她往日的顺从,总有几分不够真挚。 这回,他似乎并不厌恶,他们恢复成以前模样。 她还是对他一心一意只有喜爱没有反抗的单纯崇宁,而他,则是她口里念得心里想的尧哥哥。 他的薄唇贴在她白皙脖颈上的脉搏,微凉长指默默勾勒她精致容颜,尾指绕上她一圈墨黑发丝,蓦地俯下俊长身子,将醉醺醺的她压在自己身下。 她是他的妾,他何时想要她,她也不能推开拒绝。只是如今,她被灌醉,他觉得男女之事徒增几分兴致,他自然可以君子地安置她歇息解酒,但却不愿放弃这个看她意乱情迷的绝佳机会。(.无弹窗广告) 她在他面前,总是太冷静,太淡然。 他要看到,在他身边,她不止心甘情愿,更是心生欢喜。只要――她的心里还有他,她就不能如此沉着。 更别提,还有几日他就要远离京城,去往南骆,此去,不知何时才能回来。他虽不能带她走,却要最后一回确定,她的身子,她的心,完完全全都是他一个人的。 他,或许有些卑劣,但也从未坦诚是个正人君子。 她再伪装,即便可以在他身下恭顺宛若猫儿,他还是可以看得清楚,他骨子里的一丝不甘。 “听得到,看得到,就是还有感觉了?” 她以为无法看清楚他此刻嘴脸,偏偏他在自己耳畔说这句话的时候,却见到他薄唇边那么清晰的邪魅笑意。 他缓缓剥开她的衣裳,仿佛在拆着一件包的漂亮的贵礼。 她被拉扯怀抱在他胸口,这才看清他蜜色结实胸膛,才想起方才他根本就没走,一直在这儿,更没有想过今夜要放过整治她的机会,如今半裸诱人的颀长身躯,就全部暴露在她的视线之内。 他替烂醉如泥的她,将身上一件件衣物,全部褪下,蓦地大手一扬,衣物飞扬出去,散落一地,仿佛整个屋子,充盈糜烂的气味。 他蓦然松了手,她顿时面朝下趴了下去,不知他意欲为何,却在下一瞬,他微凉手掌,覆上她光洁背脊,来回摩挲,宛若在给一只家猫顺毛,一次次,一遍遍,唯独无人看透,他的手掌短暂停留在她背脊上的旧伤,指腹划过转圈,宛若深意。 一反手,她再度被倾倒朝上,黑发垂泻下去,娇躯毕露无遗,迷惘的眸光之内,只接触的到他一人。 “崇宁,听得到本王的话吗?” 她费力睁大双眸,只是像是隔着雨帘看他的俊颜,却看不清那双善于算计的阴沉眸子之内,此刻到底是何等的神情,粉唇微微开启,气息宛若巨响,回音般响彻耳际。此刻她像是一尾被浪潮卷上沙滩的鱼儿,离了海水,一口口呼吸都那么艰难。 她一万个后悔,谁知晓秦昊尧是这等说话不算话善变的恶劣男人,更悔恨自己放松戒备喝下了烈酒,以往至少清醒着可以控制自己,如今身体虚浮,仿若不是自己的,意识也像是下一刻就要烟消云散,任何事,都不在她的计划之内。 她,不知何时居然成了一个不小的挑战。 赢得太快,就没什么意思了。 他要看她,再次沦陷。 六神无主。 他要在离开她的最后一次,把她骨子里的不甘像是倒刺一般彻底拔起,这样才能走的安心。 他的俊颜,蓦地压下看她,不等她回过神来,落在她纤细腰际的双手,陡然用了几分力道,紧紧按住。 彼此身子契合那一瞬间,他见到那一双迷离的美眸,其中的光华,陡然清晰许多。 他满意了,用这种方式给她醒醒酒,看她如何自欺欺人。 她的双手想要抓住他,却被他一手扼住,稍加用力,白玉般的双臂,猛地架过她的头顶,他半点不怜香惜玉,仿佛这等撩人姿态,才足以吸引他,才足以令他餍足欢愉。 他的胸膛,毫不留情地压下,男子的坚实炽热胸膛,与女子的柔软丰盈胸口,以暧昧至极的力道积压紧贴,更像是香艳画面。 她还有些许意识,却又无可奈何,只能转过头去,偏偏他在此刻封住她的唇,让她只能看着他,贴着他,在他炽烈呼吸中面对分享此刻的过分亲昵。 他一定是在惩罚她。 秦昊尧体内的火焰,顷刻间涌入她的身体,就快要熄灭她最后一丁点的冷静自制。 她越来越觉得疲惫,仿佛身处迷雾云端,不断起起伏伏,竟也不知何时开始,时光越来越漫长―― 撑在他脸旁的男人手臂,蜜色肌肤之下的青筋暴起,他积蓄的力道,让她险些消受不起,也不知何处生起的最后力气,她蓦地侧过脸去,粉唇轻启,贝齿深深噬咬他的手腕,哪知男人不但没有被疼痛击退,反而一阵低沉笑声,带着十足鄙夷轻视,巨响般回响在她耳畔:“你这是咬,还是啃呢――” 她却已经耗尽了所有气力,只能任人摆布,只等那细细密密的莫名感觉,仿佛将她托举到云端之内,下一瞬,又跌入人间……。 像是苦等整个夜晚。 睁开眸子的时候,眼前已经有浅浅淡淡的光辉,应该已经是清晨,穆槿宁宛若做了一场噩梦,垂眸一看,身上香汗淋漓,酒醉带来的头痛,还有些许残留,仿佛那场噩梦,才刚刚结束。 她以为她足够了解他了,但此刻看来,他对她而言,依旧是一个谜。 他根本可以轻而易举就得到她的身子。 为何要处心积虑,花费这么多心思? 他更像是要从她身上,找寻什么。 昨夜的秦昊尧,丝毫看不出阴鹜狠毒,可正因为如此,如今回想,她才更生出了戒备之心。 若是一头野兽温和可亲,那才是最可怕的事。 正因为她至今看不透,他到底想要得到什么。她犯浑沉醉,宛若行尸走肉,难道这样的醉态,更能取悦他,更能让他得到欢愉畅快? 她不懂,他今夜用意为何。 与他面对的每一夜,哪怕是第一回被他占有,也不曾如此刻此瞬这么惊慌不安。 不安,源于她无法控制,亦无法克制。 她正想起身,蓦地一只坚实臂膀,从丝被之下探上来,准确梗在她的胸前,她如临大敌,不敢轻易有一分动作。 “既然醒了,何必装睡?” 男人低沉哑然的嗓音之内,带几分嘲笑,几分不满,秦昊尧自然已经察觉她身子突然的僵硬,将她扳过身子,搂在胸前。 她自然无所适从。 他们是名正言顺的夫妻,更已经独处过几夜,但多半清晨他已经去早朝,她起身的时候,不必尴尬面对,倒也省了一番功夫。 她敛眉垂眸,不想堂皇看他,但这不看更是尴尬,视线落在他的胸膛,因为他搂抱的紧窒,彼此毫无遮掩,她更看得清,男女之间差别。他蜜色胸膛,她白皙丰盈,刺眼的突兀,勾勒出欢爱的强烈冲击―― 她如今已经清醒,见状,更是不难就回忆起昨夜的点点滴滴,旖旎春光! 面色一白,她攸的看清楚他右臂上的牙印,仿佛耳畔又响起他不屑调笑,看她不堪一击,还垂死挣扎。“你这是咬,还是啃呢――” 那这些都是真的! 穆槿宁心头一慌,猛地抬起眼眸来,却正迎上那双幽沉深邃的黑眸,他审视她的晶莹小脸,此刻正苍白近乎透明。 他陡然将她的玉背往前推,满意地看她面色更加死白,薄唇贴在她的耳际,她越是无法自如应对,他却愈发兴致高昂。他黑眸半眯,审视着她,小脸白皙如玉,天然雕饰,月光似的光泽,让她宛若婴孩般纯净稚嫩。 她哪里还敢动弹?彼此身子正对着,他又紧紧拥着她,她不难察觉他的炽热,就在咫尺之间。 她知晓她若是动弹,他自然不会轻易绕过她,眼下只能惘若不知不晓,才能化解尴尬。 门口正在这时,传来雪儿的声音:“王爷郡主,奴婢端早膳来了。” 穆槿宁正欲起身,正感激雪儿的适时来到,没想到一道阴沉嗓音划破此刻宁静,他眼底有深意,玩味地看着怀中女子:“不用早膳,直接准备午膳。” “是,王爷。”雪儿听着这露骨的命令,耳根一红,哪里还敢打扰主子的好事,急急忙忙离开了院门。 他的手掌,藏在锦被之下,无声无息顺过她的肩头,渐渐滑下,落在他的腰际,蓦地紧紧按住,将彼此的身子逼得更近。 “醒了更好。” 黑眸陡然深沉,一抹邪魅笑意,在眼底转瞬即逝。他越是不骄不躁徐徐慢来,却越是歹毒恶劣――长指刮过她娇嫩面颊,他更重在贪图一人享乐,只要他想,自可颠倒日夜黑白,蛮横霸道,只要入骨滋味。 果真如他所言,她起身的时候,已经过了晌午。 今日他不必去朝廷,自然会留在王府。洗漱过后,换了身素藕色常服,一身清浅雅致,她才缓缓走到外堂。即便全身酸痛,满是疲乏,却也只能佯装自若。 他端着茶水,喝了一口,眼神复杂,扫视她一眼,一笑置之,云淡风轻。仿佛昨夜,没发生任何事,今早,也是她存心置气胡闹一般。 “脸色这么难看,又不是头一回,跟本王置什么气?!” 她静默不语,懒得跟他争执,毕竟再去追究他的别有用心,也早已被他吃遍了亏。扶着圆桌坐下,雪儿送来了午膳,她眸光平和,却迟迟未曾动筷子。 “跟喝醉的人,王爷也提得起兴致么?”她不冷不热说了句,心中义愤难填。 “本王想要你,何时何地都可以。”秦昊尧眸光一沉,霸道专制。她说的,似乎是他趁人之危,他的确更在乎一人享乐,但漫长一夜被取悦的人,是彼此。“昨夜,你虽醉了,可本王亲眼看着你的身子也得到餍足,乐在其中的人,可并非本王一人。” 乐在其中?穆槿宁别开视线,昨夜的画面片段,她依稀可以想起,却无法觉得备受尊重。即便一整夜不曾好睡,她此刻也是没有一点胃口,心中升腾无端厌恶,竟连手脚都覆上一层凉意。他的话语,并非在说笑,哪怕是在说笑,她也有种被羞辱的滋味。 她静默着,说服自己压下不满情绪,更不愿被他看出异样。等他用完午膳,她才起身,走到一侧衣柜,取出一件叠的整整齐齐的藏青色披风。她用两种衣料缝制一起,内里是银色厚实布料,挡风挡雨,更可保暖。 “准备再晚些给王爷的,秋夜凉意很重,王爷在外连夜赶路的话,这件披风应该用得着。”虽无任何笑容,她说话的神态,却也是温和的。 “这就是你昨夜说过要送本王的?”秦昊尧的手掌,置于其上,眸光幽深,薄唇扬起讳莫如深的笑意。 她垂眸一笑,轻点螓首,心底一片清明。 秦昊尧一手紧攥这件披风一角,敛眉低笑,俊颜覆着难懂情绪,沉声道。“你在王府,往后若有不便的地方,可以跟管家说,他自当会看着办。” 他的意思,她当然清楚。管家是他的人,不会偏袒沈樱或是她,没有男主人在的王府,若是妻妾再有纷争,管家会秉公处理。 至少,他还能想着她没有娘家做主的无奈。 她自然可以跟他请求,要搬出去跟爹爹同住。但今日今时,她却不愿轻易走出去,这场战役已经开始,她绝不当逃兵。 正如她与赵尚所言,她早已不由自主,那并非推托之词。哪怕身子被他掠夺,她也不愿自己的心,被任何人控制牵引,刻上任何人的烙印。 这般想着,她抬起清亮眼眸,恭顺从容,他到底出京所为何事,应是为皇帝办事,如今宫里宫外查不到一点蛛丝马迹。 “崇宁,本王最后问你一句。” 他蓦地笑意一敛,这世上无人能敌的俊美面容上,静穆肃杀,不苟言笑。 她安静听着,秦昊尧的下一句,却让她神色微变,“他日,若本王与李煊两人之中,只能独活一人,你要谁活着,谁赴死?” “王爷怎么突然说这么不吉利的话?只是出去办事……。”眼神一转,穆槿宁轻笑出声,唯独那笑意落在秦昊尧的眼底,愈发晦暗。她的眼底没有一分的起伏闪烁,端着茶杯,淡淡说道,似有抱怨:“再说,为何突然提及已经离开快半年的李煊?” “看着本王的眼睛说。”他却一把按住她端着茶杯的右手,不满她不将答案说出,那阴沉的眸子对着她,像是一张渔网,将她紧紧抓住,动弹不得。 她知道这回是避不开了,她若再迟疑拖延,他更会起疑心。不过她要是随口说一句,又难以打发心机深沉的他。 她挽唇一笑,笑意很浅很淡,直视那双时而迷人时而阴鹜的眸子,低声应道:“希望两位都活着。” 而她的言语,更让他面色一沉,眉宇之间染上几分阴霾。在他听来,她更不希望看到李煊死。 “优柔寡断!”他低叱一声,转过脸去,阴郁到了极点。 她垂下眸子,浓密卷翘的长睫在眼睑之下扇动,那眼瞳流光溢彩,胜过这世上任何一种宝石珠玉。笑意埋在眼角,她徐徐哀叹,似轻似重的叹息,落在空气中。“能够活在这世上,多好啊。人不正是想着如何活着,才能过日子吗?但王爷不该拿李大人作比较,崇宁嫁的人是王爷,而并非李大人。” 他紧握的茶杯,徐徐转动,就在这一瞬,停了下来。他自然清楚他问的,更多是对她的刁难。却没料到,她能这般神色自如,淡定从容地说她是他的女人,而并非李煊的。 秦昊尧缓缓扬起俊眉看她,眼底有几分好整以暇和玩味,薄唇边若有若无勾起一道笑意弧度,似乎这个回答,总算令他满意。 “王爷活着,崇宁才能活着。”她的轻柔嗓音,听来却字字坚决,温柔之中,别有意味。 秦昊尧猝然放下手中茶杯,视线毫无痕迹划过她晶莹面容。 “王爷活的好,崇宁才能活的好。”她突然抬起水润润的眸眼,嫣然一笑,已经足以令人信服。 “好一个本王活得好,你才能活得好!”他扬声大笑,陡然眸光精敛,拍了拍穆槿宁的手背,猛地站起身来。 “王爷吃好了?”她也随之起身,嘱咐雪儿端着披风随即跟上,一直送他到院门口。 他淡淡睇着她,手掌落在她削瘦的肩头,抚摩几下,算是交代:“你也去吃些,别饿坏了身子。” 穆槿宁笑着点头,不管他是用心,还是敷衍,既然他明日就要走了,她也不必冷冰冰的。无论怎么说,他走了,她的确要松懈许多。 “今晚就不过来了,要准备些东西。”他的双臂一紧,扼住她的纤细腰际,不过须臾,秦昊尧再度松开手,转身而去。 “等着本王回来。” 他冷若冰霜地丢下这一句,疾步走去,雪儿捧着披风小跑着跟在他身后。 …。 请牢记本站域名:g.xxx 067 你的身上好香 他冷若冰霜地丢下这一句,疾步走去,雪儿捧着披风小跑着跟在他身后。[.超多好看小说] 穆槿宁默默目送着他,直到他的身影悉数消失在视线之内,才平静地走回自己的屋子,就着方才几道菜色,用了午膳。 秦昊尧走入书房,眼看着雪儿将披风放下离开,他端坐在书桌前的红木椅内,下一刻,王镭从门外走进,站在一侧,听候发落。 “你跟我去南骆,但王谢,要留下来,暗中照看王府。”秦昊尧的视线,依旧落在桌子中央的这一件披风,照理说,她应该是昨日才得知他要走的消息,却在半月之前就为他缝制了披风,若是外人知晓,早已艳羡他有这个贤良淑德善解人意的美妾——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一道冷漠到极致的笑,拥入那双黑眸之内,他将披风抖落,挂在椅背之上。 王谢,是王镭的双生弟弟,两个人长得一模一样,他们都是秦昊尧许多年前就收的得意属下。外人只知道跟着秦王的人是王镭,却有几回都是王谢,外人根本无法分清。 这样一来,可以多一些迷惑眼线的机会。 “王爷怕北国人卷土重来,打王府的主意?”王镭抬起毫无表情的面孔,低声问了句。 秦昊尧黑眸一沉,冷意勃发:“他不是这么容易放弃的人。” 如果他没看错,佑爵并非肚子里没有任何盘算。 “本王一走,说不准多少人会改头换面,蠢蠢欲动,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秦昊尧侧过脸去,默默朝着挂在墙上那张芙蓉图,幽幽说了句,寓意很深。 不管是否冲着陷阱埋伏而去,擒贼先擒王,陆子彰的人头他势在必得。而李煊,一旦落入他的手掌心——可以是活着,也可以是死去。 翌日清晨。 约莫二十名侍卫,整整齐齐候在秦王府正门之外,秦王的坐骑——那匹棕色骏马油毛顺亮,套上了浅金色的全套马鞍缰绳。 送秦昊尧出门的,正是沈樱与穆槿宁,沈樱是走在秦昊尧身侧的,穆槿宁缓缓跟在他们身后,约莫三步的距离,不过远,也不过分靠近。 沈樱眼眶泛红,紧握着秦昊尧的双手,不舍与他分别,众人看了,更觉她是贤妻。 王镭走到秦昊尧的身边,低声道:“爷,该启程了。” 秦昊尧点头,黑眸扫视周遭一眼,最终落在穆槿宁的身上。她默默望着他,面容上并无喜怒,双目并无一点泪光,眼底也并无一分笑容。 沈樱不能自抑,哽咽着说了句:“王爷一定珍重,早些回来。” 他跨坐在马背之上,却看着穆槿宁站在高高台阶上,今日她穿着一身粉色裙袍,领口衣袖围了一圈紫边,粉底上是花朵纹理,衬托得她格外娇艳。她双手交握,姿态透露一股子优雅,迎着他的目光,她不曾闪躲,却也不曾深入。 见秦昊尧坐上,王镭与随行侍卫,一道上了马,马蹄声踩踏在石板路上,在清冷的秋日清晨,格外清晰。 他蓦地转过头去,扬起手中马鞭,挥下一鞭,骏马慢跑起来,清风拂过,扬起他身上的披风……。 她始终望着他离开的身影,唯独那目光,幽沉灰暗,无人看透。 直到沈樱都转身走入正门,穆槿宁依旧站在台阶上,目光依旧落在远方,清风吹乱了她额头上的刘海,她竟也不曾出手拨弄。 “装什么望夫石?王爷说不准十来日就回,也至于演的如此深情脉脉?”沈樱难听刻薄的话,在不远的身后飘了过来,却不见穆槿宁眼神变换,神情更改。 太阳,渐渐升得很高了,清晨的凉意最终散尽,阳光普照这世上每一寸土地,不曾因为贫贱富贵而厚此薄彼。 “我们回吧。” 也不知凝视了多久,穆槿宁的眼底,蓦地覆上一层墨黑,她浅浅一笑,旋身走入门内。 时间过得真快,自打念儿会开口说娘那个字,又约莫半月过去了,每日接到雪芙园,必当黏上她,口中连连唤着娘。 正是贪玩好动的年纪—— 如今穆槿宁侧着身子,观望念儿追逐雪儿四处逃窜,不禁低笑出声。 “郡主,可不可以让小少爷歇息会儿,奴婢可真的是累极了,跑不动了呀!”雪儿满面赤红,满身是汗,朝着穆槿宁呼救。 “你自个儿停下来,他也不会将你如何,这么大的人,还怕一个孩子?”穆槿宁只觉得念儿太过憨厚单纯,此情此景太过可笑。 “念儿,你过来。”朝着孩子招招手,念儿听话顺从,不再追逐吵闹,走到她的身前来。取出丝帕,她神色温柔,替孩子擦去额头汗珠,眼神一暗再暗。 若不是整日被关在秦王府,不得出门,他也该与年纪相仿的孩子一道玩耍,才不至于如此寂寞孤单。 “娘,糖糖……” 念儿笑的眉眼弯弯,那双清澈的眸子之内,宛若山涧清泉一般毫无杂质,穆槿宁深深望入其中,蓦地身子一震。 曾经,也有人拥有如此清明的眼神。 曾经,也有人拥有如此干净的双眼。 她的心口宛若被刀剜了一块,痛的无法遏制,她别开眼去,陡然间双目濡湿。 只可惜,物是人非事事休。 念儿不知娘亲为何转过脸去,孩子贪嘴,依旧伸出小手,问自己讨想要的东西。 她不知如何哄骗孩子,但如今念儿开始牙牙学语,也在学着将心里想要的,用言语来表明,所以穆槿宁的身上,总是携带一个锦囊。 她朝着念儿微笑,眼底的泪光早已压下,自如地垂眸,从腰际解开一个金色锦囊,这是前几日她自个儿缝制的,里面就放些蜜饯糖果。 锦囊还未打开,念儿胖乎乎小手,已然伸入其中,自个儿摸了两颗糖果,当场就剥开糖纸往嘴里塞进去。 念儿小手一带,锦囊掉了下去,就在穆槿宁的足尖,她不以为意,弯下腰去拾起,却蓦地身子一僵。 那一刻,阳光在那个金色锦囊上熠熠生辉,指尖触碰,凉意却瞬间吸入她的体内,猝然支起身子,血色全无。 翌日。 一道急令,她整装之后便去了宫里,景福宫忙成一团,十来个宫女进进出出,已然是乱了大套。 在门口正看到海嬷嬷探出脸来张望,一看穆槿宁走上景福宫的阶梯,急忙引着她便走入内室去。 说来也巧,跪在床前,给皇后把脉之人,正是赵尚。 他温润面容,一派肃然,他的性子并不古板固执,也是极其爱笑温和的,唯独在治病救人之时,不苟言笑,专注严肃。 他年纪轻轻,要在宫里头立足,她不在的这几年,定是刻苦钻研医术,才得到这么多人的器重。 穆槿宁候在床沿一侧,如今太子太子妃去江南游玩,还未回宫,自然无法赶来,默默观望躺在床上的女子,原本就是清瘦,如今没有脂粉装扮,双颊更是深深凹陷进去,更令人觉得这张面容,透露着冷傲凉薄。 皇后的额头上系着玉带,双手垂在两侧,大红色锦被盖到脖颈之下两寸的地方,她宛若沉睡,除了面色有几分苍白之外,别无异样。 但,如今才是晌午时分,躺在床上安睡,自然不对劲。 “娘娘方才坐在桌边用午膳,突然就昏倒了,太子他们不在身边,便想着娘娘的话,有事便让郡主来照顾。”海嬷嬷睇着穆槿宁,愁眉不展,这般说道:“也不知是不是天气闷热……” 穆槿宁闻到此处,淡淡一笑,轻点螓首,清澈眸子之内,也是体谅之情。“王爷不在,我一个人也是闲着,娘娘有事,我自当前来。” “赵太医,到底怎么回事?” 等待赵尚撤了手,直起身子,穆槿宁眸光闪耀,瞥了一眼皇后,才冷声问道。 “娘娘体寒,但却用了性热的食物,加上连日来过分辛劳,才会昏厥。”赵尚抬起眉眼,眸子不若往日清朗,不知何时,已生一片晦暗。 “怎么会?”海嬷嬷面色一白,喃喃自语,不敢置信,毕竟若是皇后的膳食里出了差池,她的罪责是跑不了的。“娘娘的膳食,我向来小心谨慎。” “海嬷嬷在宫里头这么多年,对娘娘忠心耿耿,自是无人会怀疑你的。”穆槿宁凝眸,提着裙裾,悠然转身,走向远处的桌案。“这桌子还未撤去,我看看。” 都说皇后乃一国国母,母仪天下,平素节俭,午膳不过七八道菜色,倒也不奢侈。她眸光清绝,落在桌上每一个碟子之上,细细看着,菜色清淡,也并无任何异样。 “郡主,这菜——”海嬷嬷弓着背,肿胖面庞上,多了几分不自在。 “菜自然没任何问题。”穆槿宁嗓音清冷,取了一支银箸,却暗自探入那小碗的白米饭之中,拨弄几下,默然不语。 “皇上驾到!” 穆槿宁手边动作一顿,宫中有关皇帝皇后不合的传闻,愈演愈烈,皇上听闻皇后病倒,虽说晚了些,却也不是狠心不来。 她放下这银箸,跟着海嬷嬷一道旋身,面对那疾步而来的黄袍男人,跪下行礼。 皇上匆匆走入内室,面目透着一股子上位者的威严,一眼都不曾多看跪在一旁的宫人宫女,嬷嬷太医,连穆槿宁,也不曾。 毕竟也是结发夫妻,几十年了,多多少少也有一点感情吧,穆槿宁这般想着,唇角轻扬,低垂的眸光,却只剩下晦暗冰冷。 “皇后的身子愈发不好了,你们药膳房的太医,拿了王朝俸禄,一个个都是吃白饭的么!”皇上握着皇后的手,室内光线落在他的背上,无人看得到他此刻的表情,他的愤怒,似乎更像是他的悲伤。 “的确是白饭的问题。” 一道淡淡的嗓音,不疾不徐,落在清冷空气之内。 赵尚蓦地眼底一沉,望向身畔去,此刻开口之人,的确是跪在自己身边的穆槿宁。 皇上缓缓转过身来,灰暗的光,落入他的眼底,他静默不语,半响之后才朝着赵尚开口。“赵太医,朕要听你说。” 穆槿宁却毫不理会,在众人诧异目光中从容起身,垂眸低语:“崇宁的嗅觉,天生就比常人敏锐,我早已嗅到这其中的不妥。更何况如今并非有人下毒,太医用寻常的法子,也是很难找到蛛丝马迹的。” 再大的罪名,若没有证据,便足以纵容对方逍遥法外。 或许她该感谢秦昊尧,是他让她认识这一个道理。 她这是将怒火,引到自己身上去,虽然为赵尚解了围,却也更明白事关重大。 “好,朕就给你个机会,你若说的不好,难以服众,你自当知晓后果!”皇上儒雅面容,一拍床沿,眼底再无任何情绪。 “郡主——” 赵尚猝然低呼一声,满目惊痛,这宫里喝的吃的,用的闻的,都可以藏着毒药。穆槿宁这么做,无疑是太过武断,更是……不计后果。 只见穆槿宁走到饭桌前,取了一双银箸,就着一侧未曾动口的白饭,夹了几粒,自然而然送到粉唇边,双唇轻启,细细咀嚼。 “是红果。” 海嬷嬷变了脸色,厉声辩驳:“老奴跟了娘娘这么多年,自然是知晓红果这些性热之物,娘娘是碰不得的。”更何况,红果颜色鲜明,哪怕是切成碎片丁子,在白米中也自然会染上几分颜色。 “应该是剥了果皮,用红果果仁熬煮的汁水,与白米一道煮好。红果过分浓郁香气,许是为了冲淡,这白米中还加了糯米的,不仔细闻,是闻不出来的。”穆槿宁说的平静,暗中却能察觉天子的目光,紧紧锁住她,似是冷漠,又似是灼热。 “在这后宫里,到底是谁,这么大胆,居心叵测?”天子低喝一声,却将眸光,转向跪了一地的宫女。 穆槿宁双手交握,站在一旁,嗓音清漠:“自然是有居心叵测之人。” “皇上,若是查下去,必当牵涉众人。”海嬷嬷深深跪着,老于世故的脸上,闪过一道复杂颜色。 皇上满脸不悦,冷哼一声,天子尊严令众人不敢抬头,个个屏息凝神。“你这个老奴才阴阳怪气说什么废话?不管是谁敢动皇后的念头,都该重罚,以肃宫规——” 穆槿宁闻到此处,不动声色,默默望了身侧的赵尚一眼,很快又将视线收回,面色自若。 皇上朝着周公公开口,一脸肃然冷酷:“你吩咐下去,厨房里所有人都逃不了,给朕好好盘查!” 等待的时候,景福宫内,一片死寂。 “回圣上,清风苑的宫女东如和彩之斋的宫女福番去过厨房。”周公公急急忙忙赶来,在皇上耳边低语。“已经去各个宫里带来了。” 不过,来的不只是这两个宫女,她们身后的主子,一并来了。 走在前头的熙贵妃,身着繁琐厚重紫红色宫装,面色匆匆,紧跟其后的,正是另一名嫔妃,穆槿宁乍眼一看,觉得有些眼熟。她仔细回想,正是她怀着身子那回,在宫里偶遇对自己品头论足暗自谈论的其中一个,周嫔。 “皇上要问臣妾的人,臣妾自然要来,看看到底是什么天大的事。”熙贵妃笑语,唯独那笑意早已退去往日的妩媚柔和。 “你先说,今日去厨房所为何事?”皇上指着跪在前面的东如,语气毫无起伏。 “圣上,奴婢去给主子端了碗红豆糖汤。” “你说。”皇上话锋一转,面色阴沉沉的,指向另一个。 “近日来主子毫无胃口,所以今早就炖了鸡汤,到了晌午才去取的。”周嫔的宫女低着头,轻声说着。 “为了六宫之事,皇后娘娘的身子不适,臣妾听了格外痛心,可东如自打进宫就跟着臣妾,断断不是这样不识抬举的人。”熙贵妃蹙着眉头,笑着说道,眸光一沉,继而默然不语。 “可只有这两个宫女今日中午前去过,若不是清风苑的宫女所为,那便是彩之斋的没错了。”穆槿宁挽唇一笑,渐渐走近她们两步,陡然察觉到一道锐利目光,刮过她的面庞。 “崇宁郡主,我身边的人,手脚都很干净!”周嫔话音未落,已然听到皇上生生打断,沉声道。 “既然不愿在朕面前承认,那就交给朱成,问的一清二楚。” 跪了一地的宫女之中,已然有抽吸声,皇上显然质问不出什么,也失了耐心,起身正要走。 后宫之事,往往如此,他早已厌倦。 教给官府,严刑拷打之下,也并非一定能捉拿真凶。 “红果的气味,更重了——”穆槿宁漠然望向熙贵妃,她只是踏前一步,却仿佛即将踏入雷池。 熙贵妃眼底的狠厉,转瞬即逝,面容上的笑容渐渐变浅变淡,一刻也撑不住。 皇上闻言,也停下脚步,望着穆槿宁,迟迟不语。 “你叫东如吧,这双手洗了很多遍,可惜你谋划此事之前,难道不知这红果的颜色好洗,味道却很难除去。不过三日,必是散不去的呢?” 一把捉住其中一名宫女的右手,举高头顶,那手掌赤红,已然是洗过许多次,更有指节处已经脱皮,众人一看,更是不无诧异。 穆槿宁一看那宫女顿时血色全无,蓦地松手,宫女瘫坐在地,知晓行迹败露,陡然转身,眼神已然在哀求熙贵妃。 熙贵妃蓦地起身,狠狠一巴掌摔向东如,娇颜不复存在,恨得咬牙切齿:“混账,谁让你做这等蠢事!脏了我清风苑的名声!” “娘娘……娘娘你要为奴婢做主啊,不是说查不出来,奴婢才敢表明忠心,为娘娘赴汤蹈火……。”东如跌在熙贵妃脚边,双手紧抓华丽裙摆,满面苦楚,虽然惧怕之下,语无伦次。但这些话已然让皇上眉眼之内,有了变化。 “贱婢!”熙贵妃面露嫌恶,一脚踢开东如,背过身子去,动人嗓音之内,只剩冰冷。“没想过你平素老实,却是藏着祸心,我本想护着你,如今东窗事发,你居然还想拖累我?!” “娘娘!昨日你分明不是这么说的——娘娘,你……。”东如猝然双目猩红,却根本无法看清背着光的熙贵妃,此刻漠然表情,事不关己,已然将她摒弃。 穆槿宁淡淡睇着,眉眼不动,她自然看清,看的太清了。 周嫔正襟危坐,好不容易从中脱险,自顾不暇,也不敢轻易开口,免得多生是非。 “你既然想要将我拖下水,那我自然也不必保你,皇上,这个贱婢任由处置,我管不了了,也不想管。”熙贵妃挺直了腰杆,走到不露声色的天子面前,一手搭在他的手臂,指着那跪在不远处的东如,余光撇过穆槿宁,也不过一刻工夫。 “若皇上觉得是我纵容她祸害娘娘,我不怕跟着走一趟。” 华服拂过,熙贵妃仰着高贵螓首,冷冷说道。 她自然将选择的权力,亲手放在皇上的手中。 “你来办吧,朕还有要事在身。”对着周公公吩咐一句,既然已经找到缘由,他不想久留。 目光越过穆槿宁,陡然变深,不过天子衣袖一挥,疾步走了出去。 周公公苍老面目上,没有任何表情,他将惩罚念出,毫不动容:“谋害皇后,包藏祸心,理应处死。” “娘娘!娘娘你答应过我,事成之后就放我出宫,跟我一家团聚!” 东如被侍卫架了出去,满面是泪,失声痛哭,哭声宛若天际惊雷,震耳欲聋。 她越是反抗,就越是显得众人冷漠无情。 就在东如被拖着离开景福宫的那一刻,在东如的眼底,穆槿宁看到自己模糊一闪而逝的身影,唯独眼底那惊痛,刻入心底。 穆槿宁陡然转过身去,双眼幽沉。熙贵妃能爬到此刻位置,这小事,哪里能够动摇她贵妃之位?皇上终究是舍不得她罢了,而非看不清这背后阴谋。 景福宫,恢复一派肃然死寂。 “姐姐,你还是管管身边人吧,实在胆大包天,连皇后都不放在眼里。”周嫔起身,搭着宫女的手背,横了一眼。虽然以前关系不差,如今险些被连累,也让她冷言冷语,失了分寸。 谁都心里明白,东如已经招了主谋,可她身为卑微宫女,既然犯了错就该死,而熙贵妃一句话,就可以推得干净。 虽是个并不高明的局,若没有崇宁在场,或许也不会被戳破,显得这般拙劣。 周嫔语中的胆大包天,说的是东如,更是熙贵妃。 “我们走。” 熙贵妃睨着周嫔,心中激愤难平,紫色华服划过穆槿宁的眼底,窸窸窣窣的细碎声响,渐行渐远。 赵尚与海嬷嬷交代了一番,红果对皇后而言,虽是禁忌,却也不若毒物一般毁人身心,不过约莫十天半月,皇后是无力掌事后宫了。熙贵妃如今想要的,是代为掌管后宫的权杖——毕竟她已经是贵妃,离皇后的位置,只有一步之遥。 在景福宫逗留了半日,直到海嬷嬷告诉她,让她先行回去歇息,她才点头离开。 景福宫的门外,她踏上一旁小路,见不远处有一个墨黑色身影候着,她默然不语,走向他。 “你还记得百草之术。”一抹光亮,照入他清朗的眼底,下一瞬,晦暗不明,赵尚淡淡看她。一伸手,却只是划过她锦绣华服,她闪过去了。“我比任何人都清楚郡主冰雪聪慧,为何直说小时并未开窍,难道你生怕别人知晓你学过医术?” 穆槿宁回过脸来,唇畔漾着浅浅笑容,愈发平静:“接触过一年半载,便是学过医术?若是这般简单,宫里头还要你们药膳房的太医作甚?” “郡主,不必防着我。”赵尚的心头,掠过一抹惊痛,他不知为何,她如此忌讳,是忌讳跟他一起的时光,还是……。 她敛眉,垂眸,双目一瞬间失去所有光辉,一派沉静:“兴许当年是学过一二,却不过是好玩,如今想来,也是没什么记得住的。你若当真怀疑我,不如去跟他们说。” 这句话,自然很重。听的他双眉紧蹙,面色沉敛。 扶着走廊横木,她咽下满满当当的苦涩,笑意敛去之后,喉口紧缩,让那一声呼唤,沉重压抑。“赵尚——” “你以为,海嬷嬷叫我来,是要看我为皇后娘娘端水送药,忙前忙后而已?” 他走到她的身前,她蓦地抬眸,满目惊痛刺入他的眼底,她一手覆住他的太医服,越攥越紧。 他自然明白,身为太医,虽然可以医治他们的疾病,却医治不了深宫各等各样的人心。他的无奈,让他一瞬间,体谅她的悲哀,无人能说。 至少,她还愿意跟他说。 “你要记住,我从未跟你学过医,今日能戳穿景福宫的密谋祸事,只是因为天生敏锐嗅觉。” 穆槿宁的眼眸流转,五指深深陷入他的墨色衣袖,她低声说道,更是哀求。 “好。”他点头,眸光之内,笑意一分分涌入,他微笑看她,仿佛时光早已回转。 “郡主方才还是太冲动——”他一想到她以银箸送饭入口的瞬间,他是心惊肉跳。 “我不会有事。”穆槿宁渐渐松开了手,垂下眼,徐徐吐出一句:“红果对体寒之人有害,对常人却不过是一味果子罢了。” 要当真是毒药,她也不见得以身犯险,那——太不值得。 “今日你身上是什么味道?”她迎上他的目光,浅浅一笑,沉浸在那双朗目之内,垂眸喟叹。“好香。” “是薄荷草。”赵尚想了想,答了句。 “怪不得一阵凉意,闻着让人心安怡神。” 她倚靠在走廊柱子,默默望向前方,眼底的激荡渐渐平复下来,鼻尖满是薄荷草的清香,幽幽的,淡淡的。 默默闭上眼去,她沉下心来,宛若一朵独自绽放在墙角的花儿,径自沉溺在自己的思绪中。 他望着她,什么话都没说,却也只是须臾,她便起身要走。 “你身上是什么味道?好香。” 一名娇丽少女,兴冲冲跑到他的身侧,以手肘撞了撞搬着药材的他,皱着小巧鼻子,嗅了嗅,好奇询问。 清隽少年怔了怔,他在药膳房每日忙活,可没有人说过他身上香啊—— 他恍然大悟,想过之后才老实回应。“是甘草。” 他刚才收拾了一整抽屉的甘草切片。 他在当药膳房的弟子时候,终日忙着整理各色药材,身上染着浓重药味,虽然自己已经习惯,但外人并不喜欢。 这是他第一回,听过有人说他身上的气味好香。 “你是猫鼻子么?这么灵。”少年抖落手中切片木屑,木着脸,不悦闷哼。 “这是本郡主天赋异禀,你再敢胡言乱语,本郡主就将你偷医书的事抖落了去!”少女清灵声音,满是不满要挟。 赵尚久久凝望着那一抹背影,也不知她何时已经走出了视线,也早已走出了他的回忆,却仿佛那么久,那么久,他们都是在一起的。 他无声开口,唯独那个名字,像是有千斤重量,堵在唇边,迟迟不曾发出声音。 …… 请牢记本站域名:g.xxx 068 和崇宁团聚 暮色,渐渐落下最后一缕,整个景福宫的地面上,虚浮一层暖意。(.无弹窗广告) 海嬷嬷端来清粥,宫女将已经醒来的皇后扶着,进了一小碗清粥,才恢复些许说话的力气。 “是真的,老奴亲眼看到郡主亲口为娘娘试尝了饭。”海嬷嬷放下碗的下一刻,凑到面色苍白的皇后耳畔,低声细语。 “本宫果然没看错她。”皇后面无表情,淡淡说了句,在后宫她寻寻觅觅二十年,不曾找到真正可让她放心的心腹。 今日这场戏,她不过借崇宁的手,让熙贵妃难看罢了。崇宁的嗅觉,她又岂能不知?那是自小就跟着她的孩子,有什么是她不知晓的? 皇后似乎再无力气,侧着身子缓缓躺下,眼底的笑意,不复存在。“熙贵妃在本宫面前玩弄心机,实在是自作聪明。” “皇上这回总该信了。”皇后唇畔的冷笑,渐渐逼退,突地覆上复杂沉重的颜色:“崇宁说出来的,他总会信了。” “娘娘……”海嬷嬷近了两步,想要以手中帕子,为皇后擦拭额头冷汗,却被皇后一个眼神制止了。 皇后再不开口,翻过身去,偌大的景福宫,自此再无任何动静。 唯独外堂帐幔之外的高大烛台上,几十根红烛炽燃,将这即将而来的黑夜,点的宛若白昼般明朗。 …… 秦昊尧休息一日,起身走出驿站,这回他私下而来,并未张扬,三千兵士就在驿站周遭的行馆安住,到南骆正是深夜,不曾打扰附近乡民。 他环顾四周地形,此地离陆子彰的府邸,可还有一段路程。 一名男子,约莫二十七八,身着墨青色常服,脚踏黑靴,一脸意气风发,正朝着他走来。 “秦兄——” 他正是以前陪伴皇子的方庄有,出身官家,不过性情古怪,不喜为官步入仕途,竟在考取功名为官一年之后辞去朝中官职,回到南骆当一个小小的县令。 他离开京城五六年,跟京城唯一有秘密联络之人,便是秦昊尧。 他看秦昊尧一身常服装扮,身边也没有一名侍卫下属,清楚他不想惹来不必要的麻烦,便唤了声称谓。 秦昊尧下巴一点,俊颜疏离,算是应了。与方庄有一道在南骆街巷行走,两侧摆放着摊位,比起繁华京城,颇为朴实宁静。 他心中已有全盘计划,按部就班,并不急于一时。不过若是两军交战,这南骆宁静,自然会毁于一旦。 约莫十来名女子,正从另一处街巷走出,不管高矮肥瘦,年纪多少,皆为清一色素灰色衣裳,黑发梳的一分不乱,素面朝天,个个面无笑意,身上散发着死寂的味道。 “方庄有,这是哪里的女人?”秦昊尧眯起黑眸,打量一番,这些女子的眼中都是相仿的晦暗,这般走过去,竟然目无斜视。 “是南骆官府里的女人,都是一些流放至此的罪女,进了官府,那就很难出来了。今日是一年一度的初阳节,总算可以出来透透气。”方庄有侧过身子,给她们让路,压低嗓音说道。 她们在一处停了下来,买了些物什,彼此之间只有很少交谈。 “秦兄想知道这十来个官婢之中,谁人最不幸?”方庄有直直望向那些女子,眼神已然生了变化,低沉嗓音之中,多了几分沉重。 薄唇微扬,他听闻此言,多少是嗤之以鼻,不屑一顾。“你这是给她们看相,还是胡诌?” “当然不是胡诌。这都是我们心知肚明,不过从不说破而已,这世上肮脏的事太多,不少这一件。”方庄有轻笑出声,面目上有很淡的调侃,他蓄胡已久,却还是褪不去书生气质。 “左手第一个。”秦昊尧挑了挑剑眉,却显得意兴阑珊。 “是左手第四个。”方庄有晃了晃手,手指落在那女子身上,眼底颇有深意。 秦昊尧扫过一眼,那女子的容颜,并未让他有太大印象,别开眼去,俊颜上并无任何喜怒。 方庄有转过身去,与他一道走向相反的方向,那些女子的交谈声,也渐渐消失了。“因为,她在这些女子中,长得最清秀,最标致。” 这一句话,藏着很深的隐情。 “秦兄不知,在官府中,有不成文的规矩。”方庄有脚步停在一处的摊贩面前,弯下腰去,径自拨弄着,挑了一个砚台,付了几枚铜钱。“离京城近一些的官府还要好些,若是出了关,对那些年轻的女人而言,就当真是进了虎穴魔窟——” 秦昊尧一袭银色常服,黑簪束发,双手负于身后,不疾不徐走过街巷。(.好看的小说)不知为何,这个无意间提及的话题,却并不让他舒心。 “秦兄与我都是男人,这其中的猫腻,想必不必我明说,秦兄也能明白了。”方庄有在前方带路,两人一道走入酒馆,他坐下,点了一壶酒,笑意不减。 黑眸陡然一沉,他举高茶碗,静坐不语,却不曾喝酒。 “这些官婢的确可怜,谁让她们成了罪人呢?进了官府,那就是一辈子的事,命如蝼蚁,命比纸薄啊。辛苦是自然,可若是沦为男人的玩物,那才遭罪。”方庄有见他不碰酒,却也不再言语,自斟自饮。 “她们才是这世上活着,却没有任何希望的人。”这些事可都不能搬到台面上来讲,若是王法国规不改,这皇土之上,哪里没有龌龊不堪的丑事呢? 方庄有无意间这句话,却引来他心口无端闷痛,他俊眉紧蹙,眺望远方景致,却浮现方才那名灰衣官婢的身影。 她放下手中挑选的物件,默默转过身来,冷冷望着他,却是跟崇宁一样的面目! 他猝然起身,面目森冷,将手中茶杯重重一丢,一掀常服就走。 “怪我怪我,难得几年不见,见面就不该说这些扫兴的事,秦兄还是去我府里,喝两杯淡酒,我给秦兄洗尘。” 方庄有见状,神情大变,自然清楚这秦王生性善变,放了银子就赶上前去,一脸歉疚。 “本王来南骆,可不是看这些官婢,活的有多惨——”秦昊尧陡然转身,长臂一伸,提着方庄有的衣领,俊颜微微扭曲,更显阴鹜嗜血本性。 方庄有猝然静默无声,等到秦昊尧松开手去,他才沉下气去,理了理衣领。 “稍有差池,不只是这些平民百姓,你的乌纱帽也保不住!” 秦昊尧越过他的身子,冷眸犀利,突然而来的寒意,已然让方庄有不敢直视。 “微臣已经安排好了,地方宽敞,足够容纳五千大军。”他低下头,眼前这男人虽然年轻,历练丰富,皇命与他不过三千兵士,要与陆子彰豢养的兵士争战,自然悬殊。 秦昊尧从不打没把握的仗。 这五千精兵,自然会助他一臂之力。 “还有半日就到了,你早作准备。” 秦昊尧冷淡丢下这一句,径自走向别处,不再与之敷衍。 穆槿宁走到宫门前,蓦地停下脚步,抬头望天。 只是半日而已,天已然阴沉沉的,明明已经秋末了,总还有几日热的反常。她微微怔了怔,似乎出了神:“这天,时冷时热,总让人摸不透。” “这老天都如此,更别提人了,这皮囊之下,藏着何等的心思,是越来越教人看不懂,摸不着了。” 一个妇人的声音,缓缓逼近,这般深沉的话语,她却居然是笑着说的。 穆槿宁蓦地掉转过头,与自己擦肩而过的,是一位年约四旬的女子,在这个年纪,已经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她身影曼妙,一袭深黄色华服,眉眼之处却又有几分说不出的熟悉。 她身后跟着两名男子,长相俊秀,约莫二十出头,看上去更像是美妇人的侍从。可这宫里嫔妃身边都是少不了宫女为伴,她身后都是男侍,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奇怪,却让穆槿宁不得不又多看了两眼。 “这几个是哪个宫里的人?怎么看着眼生的很。” 穆槿宁走了两步,正巧看到钱公公迎面而来,她蹙眉,冷声问道。 “那位啊——”钱公公眯着眼看了半响,才开口道:“是熙贵妃的母亲沈夫人,是来看贵妃娘娘了。” 她默默点了点头,与钱公公辞别了,才走出宫门去。 穆槿宁刚下轿子,就下了好大一场雨,双手挡在螓首之上,她小跑几步,才到走廊之下,掏出丝帕擦拭面容上的雨水。 “郡主,奴婢晚来一步。” 雪儿行色匆匆穿过大厅,撑着一把红色布伞,走到穆槿宁的面前。 走到雪儿的伞下,她察觉到雪儿今日过分安静,一转过头,看到她闪躲眼神,蹙眉问道:“怎么这副面色?王府出了事?” “郡主……”雪儿眼眶泛红,像是再逼问一句,就要哭出声来。(.无弹窗广告) “受什么委屈了?”穆槿宁伸手抚了抚雪儿面颊,淡淡一笑,在雪儿晶莹泪光之中,却仿佛看到更多更多分不清辨不明的东西。 雪儿低下头去,紧皱着眉头说道:“王妃有喜了。” 穆槿宁眼底的笑意,一刻间,全部消散。 “今日午后大夫去了锦梨园,可那时郡主已经进宫去了——”雪儿原本轻快的嗓音,此刻万分低哑沉重。 “没事,算算也该是那个时候的。”穆槿宁转过脸去,双目直视前方,淡淡说道。 一个月前,沈樱刚回王府,秦王有几个夜晚,是在她那儿过的。成婚已经半年,才有喜讯,已经算是迟的了。 “王妃原本就压着郡主,一旦有了孩子,往后就更不让郡主过舒坦日子了。” 雪儿低声抱怨,却依旧恭恭敬敬撑着伞,哪怕雨水打湿了她一半肩膀,也毫无知觉。 穆槿宁蓦地停下脚步,一手揽过雪儿肩膀,敛眉低语:“雨大,靠近些。” 雪儿微微怔了怔:“郡主就不担心么?” “怕什么?该来的,迟早要来。”穆槿宁眼底生冷,沈樱这么年轻,只要得到恩宠,自然就能稳固她的正统位置。 “今日下雨,就不要把念儿带来了。” 直到跨入雪芙园的门槛,穆槿宁才吩咐了一句,如今天下了雨,比平常更阴沉,已经像是黑夜。 “厨房蒸了新鲜的桂花糕,奴婢放桌上了,郡主等会儿,奴婢让小阮去烧热水,方才淋了雨,洗个澡吧。” 雪儿的声音,从屏风之外传来,穆槿宁褪下身上湿了的宫装,只着白色里衣,等待半响,沐浴更衣之后,才独自坐上床。 丫鬟退了出去,外堂的烛火被吹熄,只剩下内堂圆桌上一只蜡烛,照亮她眼前的视线。 疲乏袭来,她起身,熄灭了烛火,才覆身上床。 一道雷光,带着轰隆隆的巨响,照亮整个屋子,虽然是一刻间。 暗香浮动。 床上的人儿,似乎被阵阵惊雷吵醒,她一手抓紧锦被,倚靠着床头,缓缓坐起身来。 只是坐着许久,她却不曾下床,点亮一只蜡烛。 她是在等待。 等待谁先开口。 “趁着下雨天来,因为不会留下任何足迹?”她轻柔嗓音,语气笃定,不是反问,而是陈述。 “你的耳朵真尖呐——”轻挑低笑,从下着雨的潮湿空气传来,一抹黑色身影,无声无息潜入,他却并不靠前,只是坐在珠帘之后的圆桌上。 “本殿下的脚步,可不是一般人听得到。”长腿在桌缘晃荡,仿佛这个屋子,便是他一人的,他微微弯腰,长臂一伸,自顾自拈了块桂花糕。 床上的女子,整个人沉浸在黑暗之中,看不到任何表情,唯独只剩下平静的嗓音:“不是听到脚步声,而是你身上的花香,早就传过来了。” 从第一回在宫里见他,她就嗅到了,贵族男子身上的熏香,大多是檀香,唯独他身上的太过不同,所以她长了记性。 “鼻子真灵啊,不过这桂花糕,真是难吃,跟本殿下宫里的比起来,有云泥之别。”他的口中发出啧啧声,拍了拍双手,已然不悦,只是尝了一块,就再也不愿动手,尖酸又苛刻。 “不好奇么?这是什么花香?” 佑爵长腿一伸,黑靴踩上地面,他不曾出手拨开阻碍视线的珠帘,一步步逼近她,珠帘散开,微凉的珠子划过他的肩膀,面颊,手背,传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她静默不语,只剩下那双过分清亮的眼瞳,在黑夜中熠熠生辉。 “是海棠花香啊。” 似乎不满她的毫不关心,佑爵自顾自,给了她回应。随着他的靠近,她渐渐看清那一袭血红华袍,萦绕在鼻尖的浓郁香气,也愈发清晰。 “海棠花是没有香气的。”穆槿宁眼眸一沉,察觉到他挤到自己的身边,偌大的雕花木床,顿时狭窄许多。 他的胡言乱语,她本就不放在心上,若要糊弄别的女人,兴许有人相信这等胡说。 “天下的海棠,的确无香。唯独北国皇宫里,本殿下亲手种的海棠花有花香。你若不信,不如随我去北国,就可知我说的话,是真是假。” 佑爵与她肩并肩坐着,她的黑发随风飘扬,无声无息拂过他的手背,她身上并无任何女子常用的香气,只有沐浴更衣之后的清爽。 穆槿宁在他眼底,像是天际的云彩,淡的一瞬间就能飞散,她越是素面朝天,在他心里的色彩,却越是浓烈深沉。 “在鸣萝的时候,本殿下从未看过你笑。”他微微蹙眉,眉宇之间的那颗红痣,愈发清晰。 “没有可笑之事,也值得笑么?”她侧过脸去,轻声询问,但那话语中的冷意,已然令人为之却步。 她并不喜欢,任何人提及鸣萝之事,哪怕是北国太子,也是一样。 “但你朝着他笑了,而且很多回。”他的嗓音之内,只剩下浓烈不满,猝然按住她的柔荑,察觉到手掌下的软嫩细腻,惹来男人天生的怦然心动。 对佑爵而言,大圣王朝的崇宁郡主,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你把我的匕首留在身边,也该想过,有朝一日我会回来。”手掌猝然一拉,他将穆槿宁拉到自己的面前,两人几乎鼻尖相贴,也不过有咫尺间的距离,仿佛对方的气息,都能感觉的到。 这把匕首,是他当日不告而别唯一留下的东西。 生怕在塞外独自生活再出事端,她保留至今,日日夜夜带着匕首,吃饭,睡觉。习惯,自然是可怕的,早已成为她的一部分。 “如今,我并不需要它了。” 不必手握利器,才能让她生存下去。 她的左手,蓦地从枕头下方,取出匕首,一把丢到他的怀中,下一瞬,推开他的胸膛,旋身退开,利落敏捷。 那一双斜长眼眸之内,再无任何轻浮笑容,他只是沉默半响,猝然笑出声来,低低的沉笑,即便无法看清红衣男子的面容,也只觉分外妖娆。 “看来你派去的老头子还没跟你说一声,李煊的双眼已经瞎了。” 往返南骆一趟,便需耗费三五日,更别说要等她派去的亲信安顿下来,才能找人带个口信,那口信到秦王府内,也该是一两日之后的事了。 “你为什么没早点跟我说!” 她猝然面色骤变,低吼出声,双手十指,深深陷入锦被之内,双目通红,宛若鬼魅。 她的希望,被最不留情地毁掉,只是一句话,一瞬间,毁的支离破碎。 轰——闪电雷鸣,整个屋子的墙面,闪过冰冷火光。 他们之间的空气,都像是被冰封起来。她猝然朝前倾着身子,面色如雪,恨得咬牙切齿:“戏弄我,有趣吗?!” 在那一刻,他看清她眼底的决裂恨意,佑爵眯起细长眼眸,平平淡淡吐出两个字,更像是咒骂。“女人。” “翻脸无情的,就是女人。” 朝着穆槿宁的面孔,他宛若鄙夷,丢下这一句。“原来你也一样。” 她双手撑在床沿,黑发泼墨般垂下,挡去一半容颜,她的面色宛若白瓷,细嫩肌肤之下的青筋毕露。胸口渐渐起伏,宛若被惹怒的美兽她在拼命压下席卷而来的怒意。 “别忘了,这世上没有人可以这么对本殿下,你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佑爵起身,藏在衣袖中的双手,紧握成拳。 “下次你若再敢闯入秦王府,我会喊人的。”她的冷意,凝结在眼眸之内,垂着的小脸依旧不曾抬起。嗓音之内,没有一分起伏。“秦王府守卫森严……。” “本殿下有什么不敢做的?”他冷哼出声,全然不顾她的威胁,双臂一挥,红衣似火。“守卫森严,本殿下还不是轻轻松松进了你这儿?你觉得他们看到我在你的屋子,会认为是捉奸在床吗?” 他自然无所畏惧,身为北国太子,即便公然染指女子,大圣王朝又能奈何?更别提,他的轻浮恶名,早已人人皆知。 届时,备受非议的人,绝不会是他。 她捉到那把匕首,朝着他掷过去,他袍袖一挡,已然接住,面无表情看着此刻泄恨不成的女子,突地神色一柔,宛若温柔抚慰。“放心,你虽不想秦王知晓此事,但本殿下没说过不帮你啊。医术高超的大夫,本殿下手下有很多——” “不用你出手。” 生生打断佑爵的话,她不理会他再度抛出来的诱饵,他的权势很大没错,但她一旦陷入其中,往后更难以自拔。 她不想自己,过度依赖任何人,哪怕是他。 “你我要分的这么清楚?”佑爵缓缓转过脸来,过分秀气的面容上,一瞬间多了很多很多无法看透的神情。 他们之间,自然是分的越清楚越好。 “我们之间已经扯平,不想再欠你,免得被你日后要挟。”她的清冷声音,却没有一分迟疑,宛若她的性情般倔强难改。 “好,好……好极了。” 佑爵双目一沉,蓦地红袖一挥,“啪”挥落碟子,之后,再无声响。 “郡主,方才听到屋内有动静,是您喊奴婢么?” 门外传来奴婢小阮的声音,叩响了门。 “没事,只是桂花糕碟子被老鼠打翻了,我还要睡,你别进来了。” 穆槿宁缓缓抬起眉眼,圆桌旁早已没有那人身影,她沉下气来,才沉静地应了一声。 那一盘新鲜的桂花糕,早已摔得粉碎。 他说李煊瞎了双眼。 即便余叔将木槿花图送到他的眼下,他也根本无法看到! 他早早将木槿花图送回京城,是早已预料到很难平安脱险,笃定自己无法活着回京城—— 她咽下满满当当的苦涩,双手撑在床沿,一瞬间坐立难安。 翌日。 “快去把窗户关好!” 一道狠厉声音,划破深夜宁静,太后刚睡着不久,荣澜姑姑让一派伺候的宫女都退下了,没想过内室蓦地传出太后的声音。 荣澜姑姑急忙端着烛台走近内室,方才才熄灭烛火,天色不好,打雷下雨,直到如今雨声渐小,才扶着太后躺下。 太后原本就很难入睡,哪怕有一抹烛光,都是睡不着的。 荣澜手中的烛台,一抹火星子缓缓摇曳,如今内室中还有微风浮动,烛火像是下一瞬,就要被熄灭。荣澜以手护着,疾步走向前,那些许光亮,渐渐照亮了内室。 “你又来了——谁让你来的……。” 如今内室漆黑一片,唯独那床上的老妇人,睁大双眼,嗓音冷沉,一看到灯光,猝然一手挡去,颇为抗拒。 “你当年也是自愿喝下那杯酒的,何苦到如今,再来纠缠!崇宁小产,对,是哀家给沈樱的麝香,只因你女儿怀了不祥之物!怎么?你在地府之下还不甘心么?” 妇人满头白发,这数月以来,老态愈发明显,她日渐难以入眠,鲜少在宫里的宴席上露面。 荣澜姑姑原本静静听着,却蓦地扬声喊道,似乎不愿再听太后胡言乱语。 “娘娘!” 床榻上的老妇人,愣了愣,探出一只颤颤巍巍的右手,手背上的皱褶,在烛火之下一道道格外明显。 “娘娘,别说了,您该静下心来,早些歇着了。”荣澜放下手中烛台,深深俯下身子去,眉眼之内尽是惊痛。 太后一把推开荣澜,看着她狼狈倒地,满目厉色。“哀家还没死呢,你叩拜做什么?!” “娘娘,那淑雅死去这么多年,从未出现过,十五年,尸骨都该找不到了。娘娘不是从来不信鬼神之说么?!那更不能让自己的心被扰乱啊……。”荣澜抬起头来,在太后的面目上,只能看到几分惊慌,全然没有往日的威严严谨。 那地面上的烛台,渐渐炽燃到只剩一小截,才听得太后的嗓音,恢复了往日沉稳。 荣澜姑姑起身,走到一侧,那扇窗户被风吹得不停摇晃,雨水早已打湿了窗下的长台。她伸出手去,将窗户关严实了,才转身将内室的蜡烛,一只只点燃。 “为了那淑雅,皇上已经乱了宫里的规矩,若又因为崇宁……。哀家实在不敢想下去了。”皇太后倚靠着床头,任由荣澜姑姑为她披上金色外袍,她眼底晦暗一片,仿佛陷入沉思:“上回是崇宁有孕,皇上才放过一回。昊尧此去南骆,也不知是多久才能回来,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皇上再对崇宁起了怜惜,让她进宫来怎么是好?” 秦昊尧若是隔了一年半载回来,说不准早有变数。若是回不来——没了名分约束,她一个年纪轻轻的寡妇,要再走别的路,更简单了。正如她从关外回来,不也是这样嫁给昊尧的么?! “不能再留着崇宁了,她与昊尧成亲不久,也没有孩子牵绊,想来还没有多少感情。” 朝着荣澜姑姑,太后这般嘱咐,低低说了句。 “那淑雅来看哀家,你说的没错,若不是来报仇雪恨,那也许是想念崇宁了,想让崇宁跟她团聚吧。” 她的眼神幽然,望向无边无际的黑夜,突地敛去所有笑意,那烛台上的蜡烛,也最终彻底熄灭,只剩下光秃秃的金色烛台和鲜红欲滴的烛泪。 ……。 请牢记本站域名:g.xxx 069 崇宁沉湖 太后只是安睡了两个时辰,已经天亮了,荣澜姑姑在太后耳边低语一句,得到她的许可,才将帐幔放下,准了皇后进来。(.) “臣妾给母后请安。”朝着床榻方向双膝一弯,德庄皇后给太后行了礼,才坐在一旁位置。 “母后近日来怎么日益劳累辛苦了?臣妾叫徐太医送来的药丹没有用吗?”皇后隔着一层浅白色帐幔,观望太后,若是身子好,太后是很早就起身的。 太后掖了掖身上的锦被,苍老的嗓音,从帐幔之后透出来。“皇上是笃定昊尧不会拒绝,昊尧也成竹在胸,但南骆千里迢迢,这一路上――崇宁才十七岁,这么年轻,皇后,你当真要漠视不理?” 太后是开门见山,懒得浪费一句话了。 皇后默默垂眸,看似静心倾听,却不过暗自审视自己昨日新涂的蔻丹,眼底一派漠不关己。 “千百年来,史书上这样的例子,还少么!”太后的斥责,落在皇后的耳畔,她这才缓缓侧过脸,眼底有微微的怒气。 “因为那淑雅,皇上不是埋怨了本宫整整二十年吗?本宫若再插手,皇上岂不是要把本宫逼到冷宫去!” “哀家近日来身子越来越不见好,想搬到清水寺去静养,既然皇后不管不问,为了秦家的子孙后代,哀家不能坐视不理。”太后冷哼一声,眼前这个掌管六宫的皇后,是不会收手了。苍老面目,陡然覆上诡谲残酷。“皇上要怨,就怨哀家吧。” 皇后侧过身去,昨夜大雨,窗下的长台上,还不曾擦去雨水痕迹,她扬起高傲端庄面容,迟迟不语。 “你看着崇宁的时候,知道她心里在想些什么吗?”太后坐在帐幔后,凝望着皇后的一举一动,皇后是将崇宁当成是亲信心腹,可惜,这如意算盘,打的过早。 德庄皇后闻到此处,眼底猝然升腾起一抹复杂光线,她微微蹙眉,只听得太后冷笑一声,满怀轻蔑:“哀家是不知道。” “母后,您就当真那么绝情么?!崇宁还不懂人事的时候就没了娘亲,爹又是那等样子,我们秦家也绝不该继续对她刻薄。”皇后猝然扶着椅背起身,满目惊痛。 “绝情?你说哀家绝情,当初是谁把那淑雅灌醉了送到郡王府的!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就让她不明不白嫁给一个傻子!难道是哀家不成?!”太后森冷扬唇,冷着脸反问,再无说好话的意思。既然要说破,那就不必伪善。“皇后没必要在崇宁面前那么仁慈,若是她知晓当年之事,记恨的人,第一个不是哀家,而是皇后!” “臣妾不怕她知晓,就算她当真哪一天知道了,木已成舟!” 方才的急迫,缓缓逝去,那清瘦从容的面容上,唯独不见一分暖意。她的红唇边,溢出这一句,更是不近人情。 德庄皇后朝着太后福了个身,就算是行了礼。作为皇后,几十年如一日,每日清晨都来润央宫请安,也算是尽了孝道。 太后猝然扯开帐幔,冷眼望着皇后的身影,嘴角紧紧抿着,垮下的皱纹更渐深刻。 不过半月,已然传来喜讯。 秦王在南骆大获全胜,不但杀了陆子彰,更是剿灭了陆家军,封了陆府,所有家眷家奴都被押往京城,等待皇命到底是处死还是流放。 雍安殿内,一片沉寂。 “皇上,陆子彰被秦王杀了。” 周公公端着参茶,缓步走到批阅奏折的皇上身边,语气沉重。皇上闻到此处,手中的毛笔微微顿了顿,还未圈画好,却低声喟叹。 陆子彰夸下海口,八年养成五千将士,没想到秦昊尧一去,就溃不成军。 他自然是知晓秦昊尧在军中的威力,难道秦昊尧手下三千将士,都能抵御五千有余的敌人?!那秦昊尧在军中一天,便是大圣王朝的心腹大患。 周公公敛眉,低声试探:“不知皇上与他的交易,秦王是否知晓?” “人都死了,还有什么好追究的?”皇上蓦地眼神一变,将手中毛笔一丢,负手而立:“他贪得无厌,死有余辜罢了,陆子彰不过是个蠢货,有勇无谋,朕想他没有机会跟昊尧说,就死在他的剑下了。” 周公公见天子盛怒,沉默半响,低头研磨:“但送去的密令――”陆子彰一死,虽然死无对证,却也无法找到当初那封密令,前几日就让人去过封了的陆府,唯独迟迟找不到。 皇上的眉头一皱,走到窗前,凝神说道:“再派人去找,就算是把陆府翻个底朝天,也务必要找到。” “遵旨。” 周公公点了点头,急急忙忙赶了出去。 明明已经取得胜利,为何还留在南骆,不回京城领赏?秦昊尧当真只是在南骆会友停留这么简单? 方庄有这么古怪的人,放着高官厚禄,辞官前往南骆当一个小县令,居然利用官府的权力在暗中协助秦昊尧。 秦昊尧身边的人,满朝文武中到底还有多少?!除了已经查出的,在各地官府,暗中隐藏的还有无数个吗? “圣上,今晚是去哪个宫里就寝?”一名管事不知何时已经跪在桌案,笑着询问。 “不了,朕头疼的很。” 手掌一挥,他面色骤冷,夕阳光辉洒落他周身,那发间的白发,丝丝分明。 “你陪朕出去走走……” 皇帝径自走出去,管事公公应了句,一道走出雍安殿。 目光停留在不远处,这条路通往景福宫,是出宫的必经之路,两名女子一前一后走着,一看到他,便弯下腰去行礼。 自从景福宫红果一事之后,他已有十日没见到她,远远观望的时候,险些觉得便是那淑雅,不过细看之下,崇宁的个头比那淑雅略微娇小一些,今日身着嫩黄色宫装,其上绣着花鸟图腾,凸显她如今正好的年华,娇嫩婉约。 穆槿宁垂下眉眼,恭顺福了个身,没想过会在回去的路上遇到天子。 “上回的事,多亏了你。”皇上沉郁的面容上,渐渐多了几分温和,看着她的温顺姿态,他暂时忘却方才的心中杂乱。扬唇一笑,他沉声道:“听皇后后来说起,你这嗅觉原本就比常人出众,要不是有你在场,事情就不明不白了。” “是崇宁该做的,并不费事,反而崇宁觉得心中知道谁是心藏歹毒之人,若是不说,压在心里头更难过。”穆槿宁弯唇微笑,眸光清浅,不假思索,柔声说道。 皇上闻到此处,猝然眼底掠过几分复杂神色,后宫的女人,的确勾心斗角个个不尽相同,却又个个一模一样。有太多人是知晓其中的暗处,却又烂在肚里,若非牵涉自己的利益,轻易不会开口。 身为天子,他早已看惯这些争夺,三千佳丽,有美艳绝伦,有温柔体贴,却惟独少了这一股清流,眼底见不得那脏污,心底容不下那污秽的。 就像是他身边的臣子,能有几个直谏敢言,不畏强权,这般正直? 他凝望远方,蓄胡的口边,蓦地传出一声淡淡叹息。“知道你什么地方跟淑雅最相像?” “见过的人都说是眉眼之处。”没想过他会再度提及娘亲,她有些措不及防,却也最终平静望向天子儒雅侧脸,神色不变,低声回应。 皇帝猝然转过脸来,指着她,低笑出声:“不对,是你笑起来的样子,跟你娘最像。” 闻到此处,她垂眸浅笑,长睫扇动,白皙的肌肤在暖阳照耀之下,近乎透明。“圣上如今有什么心事吗?崇宁觉得圣上忧心忡忡。” “当天子的,哪一日没有一两件烦心事?”只是深深凝望一瞬间,他似乎又从穆槿宁浅笑的神韵中,看到那模糊身影。天子不禁有些微微怔了,不敢奢想如梦如幻,却就在眼前。 “朕看你跟皇后走得很近,这么喜欢待在皇后身边?” 皇上情不自禁伸出手去,只是手掌未曾偎贴到穆槿宁的面颊旁,这一番话,却已然惹来她的闪避,她宛若清泉的眸光,一瞬间多了炽燃温度。 “崇宁恨了皇后许多年。” 这个答案,却出人意料。皇上微微蹙眉,居高临下看着眼前的年轻女子,他更欣赏她的耿直。若她说喜欢,才是矫情伪善,那便跟宫里每一个女人长了一样的面皮,善于虚与委蛇罢了。若是那般,她便没有任何出众的地方。 穆槿宁唇畔的笑意,陡然覆上沉重苦涩,别开目光,轻叹出声:“其实,她又有什么错呢?” 这一名女子,他避而不见十多年,当她不存在,唯独他记得那支舞,更记得二十年的心结,不曾解开。或许崇宁的舞,解开了他心中压抑已久的结,让他顾不得太多,此生不愿再有遗憾。 穆槿宁眼眸流转之间,尽是一派清明,她的每一个字,都宛若雨点落在水面清灵:“每一个坐在那个位置的女人,谁能保证遇到相似的情况,不会那么做?甚至,会做的更不留情面,更心狠手辣。” 天子沉默不语,光是看着崇宁此刻的神情,就不难想象,当初知晓实情,她的整个世界,就在这一日,彻底分崩离析。 “崇宁是没想过,娘会违背妇德,偷偷见过皇上。”她说这话的时候,多多少少很难掩饰内心的悲切。 “这是皇后的说法?”皇帝的手掌,最终落在她削瘦肩膀,眼底多了怜悯悲痛。(.无弹窗广告)皇后终究还是给了崇宁一个谎言,也对,如果知晓当年之事,崇宁死也不会亲自服侍皇后的吧。 想着崇宁被蒙在鼓里,更觉她宛若清新的珍贵兰花,即将被洪流冲走,他更多了想要守护的心思。 穆槿宁轻点螓首,双眸黯然,那幽深颜色,浓的化不开。这般的女子,却格外令人心疼,想要怜惜。 “淑雅……是个好女人。”可惜了,崇宁被谎言所欺,已然沦落成皇后手中的傀儡,皇上这般想着,眉宇之间愈发沉郁复杂。 穆槿宁淡淡相望,眸光如绸子般柔软,唯独其中有太多太多,无人看透的东西。 “朕错失了她,如今很想好好补偿你,你见不得后宫的争权夺势,各自欺瞒,朕可以给你单独建一座园子,不必去见任何不想见的妃嫔,你可以过自己想过的生活。名字朕都想好了,就叫淑宁宫――”他的语气,有炽燃的急切,像是积压已久的炭火,哪怕看似已经没了火焰,双手一抓,也是能烫伤人的。 她蓦地听到自己心中的笑声,猖狂却又无法自制。多讽刺的名字啊,却又听来如此深情款款,仿佛感人的要赚取一把眼泪才甘心。 活了四十年的天子,说出这般的谎言,才更可笑,在这后宫,建造一座与世隔绝的金丝笼,便能保持人心单纯,不被俗世污染?! 淑宁宫。 不得不说,是个好名字。 她都不曾试想过,娘跟她的名字合在一起,可以如此自然,如此默契,如此动听……。 天子的手掌滑落,轻轻握住她的手,沉默半响,神情渐渐柔和下来,“你在秦王身边,屡受伤害,朕实在看不过去了……” 穆槿宁不动声色将手抽出,对于她的这般婉拒,天子却不曾动怒。 “皇上,臣妾刚去过上书房,你却不在,原来是在这儿看风景。”熙贵妃的娇软嗓音之内,藏着亲切笑意,却在此刻,打乱纷乱情景。 熙贵妃明明看到方才那一幕,却假装不知,更说天子在看风景,无疑是抹去她的存在了。 “皇上,崇宁该出宫了。” 只是皇上的最后一句话,在秦王身边,她屡受伤害,又是什么意思?穆槿宁心头满是疑云,行礼之后,转身离去之后,满脑子尽是那句话带给自己异样的感受,又压抑,又沉闷。 仿佛她还有事,被蒙在鼓里。 虽然秦昊尧待她并不周全,苛刻凉薄的程度,却也在她的意料中。 熙贵妃眼望着穆槿宁独自离去,继而回过视线看皇上,又是笑靥如花。“皇上许多天不曾来看小皇子,他都一个劲地哭呢……。” 穆槿宁的双目一沉,脚步愈发仓促了,雪儿几乎是小跑着,才能勉强跟上她。 今日是中秋佳节,沈樱大清早就前往宫内,这半个月来像是换了个性子,明里暗里地躲避着与穆槿宁照面的机会,更为异样。 中秋团圆,既然秦王正妻都去给太后皇后请安,她也不能为人后,毕竟她今时今日的身份,做的周全一些更好。 穆槿宁到润央宫的时候,已经有几位王妃都到了,有些面熟,她却叫不出名字,跪在软垫上行礼之后,她起身,坐到最靠门边的位置。 “这么好的天气,不如去湖上泛舟――难得今日几位王妃都前来给哀家请安,大家齐聚一堂,一年也不过一两回。跟着你们年轻人,哀家的心情都好了,想出去看看。” 太后今日一身银灰色宽大宫装,灰白发髻上金钗翠玉,透露格外华丽尊贵的气息,她坐在最高位置,一旁稍稍往下的位置,便是端坐着刚来不久的皇后娘娘。 这三四位,都是各位王爷的正妃,穆槿宁虽然为了周到进宫,坐的久了,也觉得自己的身份,与她们格格不入的突兀。 “老祖宗,皇后娘娘,我就不去了。”穆槿宁轻声说了句,话音刚落,几位王妃便将目光转向坐的最远的她身上。 “崇宁,你要不一起来,就败了我们的兴致了。”太后抬高花白眉毛,仁慈面目上尽是温蔼笑意,伸手一挥,已然不再让她说话。 “是啊,人多也热闹。”皇后瞥了穆槿宁一眼,虽无太多表情,已然是试图说服她。 穆槿宁挽唇一笑,静默不语,见她们起身,也走到人群中去。 人的很多习性,都容易改变,经不起时间考验。如今这等热闹,她却懒得去凑合。 众人浩浩荡荡前行,是京城之外不远处的静心湖,各个王妃身边的侍女都撑着彩色纸伞,为她们娇贵的主子遮挡太阳,虽然如今已经是深秋,阳光并不刺眼,但皇室女子过的用金银堆砌的生活,自然比百姓来的精致。 “在宫里住的久了,偶尔出来走走,一身轻松畅快。”太后双目直视前方,笑着说道。 皇后点了点头,转过头去,招招手,示意穆槿宁走到她身后来。 两旁是列队的侍卫,早已将这条路清空,这群女眷不疾不徐,边说边笑,一番其乐融融。 一名上了年纪的掌事站在停靠在岸边的华丽船舫,伸出手,每一名女眷搭上她的手,稳步踏上船板,头一低,个个有序走入船舱内。 穆槿宁跟在沈樱身后,进入舱内,这里以红色绸布与彩绣装置着,中间放置着精致茶几,鲜花缀在桌上,糕点瓜果,新鲜月饼,一样不少。 窗户半开着,不难看到湖心波光粼粼,清水山色,格外宜人。 “秦王妃,我们很久没看到你了,听闻你如今有孕在身,是值得恭喜的好事。”说话的是恭王妃,温柔娴静。 “是啊,恭喜秦王妃了,往后王府有了孩子,会很热闹的。”附和的是段王妃,言语之间,多了热切,也颇有大家之风。 沈樱满脸是笑,圆润娇美的面庞上,更多了几分喜气。她垂眸,几分女子娇羞染上眉目之间:“我也很是喜欢孩子,能够为王爷多生几个子女,一家人过得团团圆圆,平平淡淡,已经是最大的心愿了。” 她的一家人,是容不下自己的。 穆槿宁静静听着,唇边绽放无声笑意,取了块切好的月饼,细细品尝,今日是团圆佳节,不过秦王并无回京的消息,看来还要耽搁些许日子。沈樱肚子里有了消息,恨不得马上能跟秦昊尧见面邀功吧。 女子们谈笑风生之间,豪华船舫已经驶离河岸,到了湖心。 阵阵微风袭来,船儿左右摇摆,轻微晃动,沈樱扶着小腹,面色渐渐泛白,突地眉头紧蹙,撞开身侧穆槿宁的双膝,风风火火跑出舱内。 “刚开始总有些不舒服,怎么这会儿还不回来?崇宁,你去看看秦王妃,若真不舒服,便靠岸先送她回去。” 皇太后示意,瞥了穆槿宁一眼,脸上满是热心关切。 穆槿宁起身,撩开门帘,走到甲板上,隔着两步的距离,默默观望着趴在一侧的沈樱,她的头低着,面目背着光,无法看清此刻神情,只是不断干呕,光是听听声音,都觉得很痛苦。 她当然可以感同身受,怀着另一个生命,身心疲惫是不可避免。 沈樱仿佛是呕的毫无力气,整个人半挂在甲板旁的护栏,趴了很久,才要起身,步伐却有些晃动,仿佛一阵风吹来,就足以将她卷下船去。 穆槿宁眼神一沉,猝然伸出手去,沈樱却在此刻转过脸来,身子避开穆槿宁的触碰,微微侧过,蓦地手掌用力一推,也只是一刻间的事。 背脊传来一阵剧痛,双腿大力碰上木栏,身子不受控制向后仰着,宫装被划破的撕扯声,就在耳边,穆槿宁甚至来不及呼救。 她最后看到的那个人,是沈樱。 最后看到的神情,是沈樱以手背擦拭唇角,冷冷的,毫不在意的眼神。她没说话,从始至终,一个字都没说。 唯独那眼底的笑,幻化为一种庆幸,仿佛除去了最致命的敌人。 彭。 巨大的声响,夺走她听到任何声音的权力。 微凉的湖水,彻底浸湿她的身子,夺去她的呼吸,将她吸入无尽湖底。 “秦王妃,你好些了吗?方才那是什么声音?” 走出船舱内的,是端王妃,她眼看着沈樱独自站在甲板,面色死白,再一看那湖水泛起巨大的水花,蓦地低呼出声。 “不好了!崇宁落水了――” 满船的女眷们,顷刻间乱成一团。 “都是为了来扶我,没想到这边太滑,我想拉她来着,可是都来不及了,怎么办,你们快救救她啊……。”沈樱双目通红,蓦地双腿一软,瘫坐在甲板上,一脸惊慌失措,不顾周遭两位王妃如何劝阻,她无法控制,一个劲地落下眼泪。 “老祖宗,皇后娘娘……。” 印在湖面上每一张面容,不同的眉眼,唯独相同的是极度的恐慌惧怕。 挣扎扑腾过而起伏不定的湖面,渐渐的,最终平复了,宛若一面明镜。 冷。 越沉越下越冷。 冷的她觉得仿佛身子没有任何遮挡,身体上每一处,都像是被寒冰贴着的阴寒彻骨,根本就克制不了心的瑟瑟发抖。 宛若受了苍天责罚的鬼魅,她必须沉入寒冷冰窖,永世不得轮回―― 她早知终有一日要死,一旦东窗事发,无论如何也逃不了。 但今时今日,死的不明不白,她不甘心! 可惜,是不是太晚了? 再多的不甘,也不得不结束。 听说,若是人死前有太重放不下的牵念,不过幻化为一缕幽魂,在人世间的故地重游千百年……。 她也会永远埋葬在这么暗无天日的湖底,美丽的宫装被水草缠绕,柔软的身躯被鱼虾吞噬,最终白骨掩埋在腥臭淤泥之下。 甚至,没有人会捞起她。 她的沉湖,会在京城掀起短暂风波,沦为茶余饭后的谈资,但半年一年之后,便再无任何人会记得她。 只会有人偶尔在游湖的时候说起,扼腕痛惜,“在船上还是小心些,曾经这样死过人的……。” 如今什么都没了。 听不到,看不到,闻不到活着的气息。 越来越冷,冷的似乎连胸口之下的心,都一片片被冻裂碎开。她只觉得整具身子快被撕扯开了,双臂再用最后一丝力道,也渐渐无法抱住自己。 好落寞,是她坚持了这么多年从不愿承认的――落寞。 恍惚之间,她做了个很美的梦。 有人,温暖地握住她的手。 有人,温暖地拥抱住她。 有人,将她从万丈深渊寒冷冰窖阴暗湖底中带离。 就让她沉溺在这个梦中,再也不要醒来…… “你回来的这些天,我却越来越怀念那段时光……。很多话不曾跟你说过,就不得不与你分别。想好好与你说,你不必花费心思缀那些宝石簪子一头黑发也好看,不必穿那些精心缝制的衣裳也好看,不必学她们温婉贤淑装腔作势也好看……。人人都不说你的好,唯独我知道,你只有些个孩子性情的坏脾气。那日见到你,又惊又喜,却也难过。你成长了,八面玲珑,长袖善舞,如今的你,哪怕不开心也得笑,哪怕痛极了也竟不能失声大哭,你越是隐忍,我却越是想念以前的崇宁……。若你不必身处这等地方,不必遭受这等算计,每日发自内心开怀大笑,又该多好――要是能像以前那么笑,该多好――” 迷迷糊糊,她身处无光湖底,整个人像是刺猬般缩成一团,唯独听到有人在她耳边这么说,一字一句格外清晰,那浅浅的深深的叹息,像是火热烙印,在心口烫着痕迹。让她的心,满是酸楚,不能自拔。 她从未想过留在这儿的未来是何等样的面貌,她已经把短暂的现在赌进这一场阴谋,哪怕输……。她没什么可怕的。 或许她不得善终。 或许在这些算计中自己也难免沉沦。 在这样人吃人的地方,却还有人真心挂念以前那个崇宁,看她哭也心疼,看她笑也心痛,真正懂她的人,却还有一人。 竟然还有一人呵――多珍贵,多难得。 她在那么光影迷离的梦境中,突地走回了一直不愿走入的过去。那里没有秦昊尧,唯独她坐在湖畔,静静看着身旁那个少年,将柳叶熟练折成树冠,五彩野花坠入其中,她迫不及待接了过来,戴在黑软发丝之上,朝着他笑:“我戴着,像不像王妃?” “王妃不会戴这种东西。”少年背着光,他的面目模糊,只是淡淡望着她,唯独那淡色眼瞳中的光耀,藏着太多太多情绪。王妃要戴的,是足金打造的凤冠,泛着金色光泽,镶嵌着的也不是随处可见的野花,而是七彩宝石和珍珠。 “王妃可以随心所欲,想戴什么戴什么,再说了,本郡主觉得这种东西很好看。往后我当了王妃,每到春天你都要给我做一个花冠……。”少女自顾自滔滔不绝,眼底的笑,宛若春日花颜,满是活力。 “你就这么想当王妃吗?王妃的头衔,有那么好吗?”少年茫然怔问。 “等我当了王妃,就没有人会看不起我了。”少女眼神一暗再暗,嗓音越压越低,细如蚊呐,再不见往日嚣张蛮横,面容满满失落,唯独只剩下彼此听得到。 当年年少无知,想要坐上王妃之位,居然只有这样的缘由,这些――又有谁愿意相信?! 一瞬间,锥心之痛,无法抑制,她突地听到心底的声音,痛苦至极的哀号,那声音像是她的,却又不像是她的。仿佛是心里的恶魔,被万剑刺伤抽离出她身体皮囊的尖利哀叫――所有的阴霾黑暗,尖锐肮脏,刺骨仇恨,漫延血腥,在这一刻全部刺破,像是天际阴云,顷刻间将她全部吞灭!将她的血肉之躯,都全部融化! …… …… 请牢记本站域名:g.xxx 070 秦王回归 雅馨殿内。 女眷们早已无心游湖,在最近的宫殿外堂等候,方才穆槿宁沉下去许久时间,水面都平静了,原本以为人捞上来都活不了了。 毕竟那艘华美船舫,当时已经到了湖心,船上的呼救引起岸边侍从的注意,就花费了一段时间。 救人的最好时间。 太后也是受了不小的惊吓,被侍从护送回润央宫。 众人当场面面相觑,没想过第一个从岸边跃入湖中将她救上岸的,是宫里的赵太医。 皇后扶着椅背,眼底的沉敛一闪而过,低声喟叹,望向内室:“原本在船上好好的,怎么竟这么不小心?” 女眷们个个愁眉不展,如今本是中秋佳节,如今却不确定,一个人或许就要死去。 徐太医提着药箱,他原本在别的宫里当值,听到皇后召唤,是尽快赶来了。皇后站起身来,眼底尽是希冀,“徐太医,你总算来了,快些进去看看。赵太医刚把人救上来,身上湿淋淋的,还未来得及换身衣裳,你先接他的班,让他去休息吧。” “吓得本宫心都快跳出来了了。”手掌轻轻贴在胸口,皇后目送着徐太医走入内室,才长长舒出一口气。 “娘娘,不必太过忧心,郡主吉人自有天相。”恭王妃劝了句,满目悲悯。 “落入水中那么久,能不让人担心吗?” 皇后忧心忡忡,眉头紧蹙,即便赵尚赶到河岸,纵身跳湖将穆槿宁救出,也颇费功夫。 人的性命,总是这世上最脆弱的东西。 润央宫内,宫女宫人跪了一地,每个连大气都不敢出,这世上最尊贵的妇人皇太后,正坐在正中央。 “谁走漏了风声?否则,当日该在宫里当值的赵太医,如何会在静心湖旁走动?又正正好看到崇宁落水,跳入湖中救了本该死的人?!” 太后低喝一声,面目肃然,在她眼底,没有巧合,只有人的刻意安排。但这种别有用心的安排,不该出现在她的润央宫。 荣澜姑姑在一旁面无表情观望着,人人自危,连头都不敢抬。 “哀家老了,你们就当没人治你们是不是?!”太后一拍茶几,连连冷笑,今日清晨她才提议要去游湖,若不是在润央宫有了嘴巴闭不紧的人,怎么会出这样的岔子。 跪在堂下的众人,已有人有了低低的抽吸声,他们在润央宫都有些年头了,更清楚人前这位老祖宗菩萨心肠,若是犯了错,这位老祖宗,可当真会毫不手软送他们去见自家祖宗―― “不见棺材不掉泪,给哀家狠狠的打。”皇太后漠然起身,由着荣澜姑姑扶着,走到内室,命令一下,无法更改的残酷。“每人杖责三十,一个也不要留情。” 不顾殿外的哭泣哀号声,太后在内室长榻上坐了许久,神情复杂喝了一杯暖酒,整个人面色恢复几分暖和红润,朝着那窗外一角,冷冰冰丢下一句。“稍微忍一下的话,就会过去了,崇宁。” 忍一下,就什么都不必纠缠,彻底解脱了。 “崇宁,你当昊尧的女人,事事体贴,小心谨慎,的确没什么好挑剔的。”想来这半年时光,那名女子,温柔恭顺,圆滑敏捷,若是收为己用的话,是难得的人才。太后陷入追忆,仿佛这是最后一回,要想起那个即将香消玉殒的女子。 “但,哀家一点都不觉得你可惜。” 此言一出,太后的眼眸之内,再无一分仁慈,若是当初的疏忽,让穆槿宁在秦家皇室待了这么长日子,如今也该快刀斩乱麻,早作了结。 荣澜姑姑弯下腰去,又给太后斟了杯酒,如今秋意更浓,人的身子若是觉得冷,喝一两杯暖酒是极好。 太后的视线,幽然落在那琥珀色的酒液之内,淡淡问了句:“听说徐太医也被皇后叫去了?” “还在尽力诊治,可据说一点反应都没了。”荣澜姑姑点头,眼波不闪,仿佛早已对人命的陨落麻木不仁。 太后的脸上,渐渐聚拢了星星点点的笑,浸透在苍老却又威严面目上的每一条细纹之内。“也对,沉入水底那么久,还能有什么反应?” “挑选一些补气养血的,最为上乘的,给秦王妃送到府里去,她不是受了不小的惊吓么?别影响到肚子里的孩子。” 太后不疾不徐下了命令,耳边不绝于耳的恸哭声音,渐渐平息了。 “润央宫你要仔细盘查,不能放过一个可疑之人,更不能让别人的人,混到哀家身边来,何时找到了,就干净地处理掉。” 枕着宝蓝色福字靠垫,太后默默闭上眼眸,安安静静地歇息,何时荣澜姑姑退出去,也早已不知。 城门之外,坐在深棕色骏马身上的男子,一袭深紫色骑马装束,黑色腰带,黑亮长发以紫色束带高高扎起,俊美无俦的面容上,没有任何的表情,疏远高傲。 他身后,是十余位侍卫,其后便是押往京城的百名陆子彰的家眷奴仆,三千将士损伤八百余人,今日也已经归入军中。 “睁大你的狗眼看看,我们主子是谁――”王镭朝着城门之上的侍卫大喊一声,嗓音浑厚,穿透浓重夜色。“还不开城门?” 守夜的侍卫趁着火光,匆匆看了一眼,扯着嗓子回应:“是秦王?小的收到消息说明早才到……。” “少说废话!难道到了京城,还让王爷在城门外等不成?你们还要不要脑袋了!” 侍卫蓦地脸色大变,不敢拒绝,转身吩咐身边的侍卫:“赶忙去开城门。” 城门大开,守夜的侍卫全部下了城门,列成一队,秦昊尧经过城门的时候,吩咐下去。“这些罪人,带去刑部大牢。” 距离他离开京城的那一日,已经有一月出头的日子了。骑马回到王府,除了大堂有烛光点亮,其余的院子,都是沉寂在黑夜之内。 “王爷,您总算回来了――” 老管家是从睡梦中爬起来的,身上只着里衣,披了件土灰色外袍,他这句话,仿佛等待许久,格外急切。“知道王爷在路上,也不好找人传个口信。” 径自走到大堂的位置,他端了杯茶,一口饮尽,说话的语气格外凉薄。“不过是晚了一日,哪里还少本王一人来团聚?”昨日是中秋佳节,他自然知晓,原本就没想过在除去陆子彰之后马不停蹄赶回京城,他正好绕道去了另一个地方,查了一些事。 察觉到老管家的短暂静默,他才转过脸去,冷冷淡淡问了句。 “什么事?” 他刚回京城,从管家口中,听到的是两个消息。 沈樱有喜了。 还有便是――崇宁沉湖了。 “已经快两天了,郡主还没睁开眼睛,徐太医也说要做最坏的打算。”管家的话,已经是好听的了,宫里的公公来过一趟,说眼皮子都不曾动过,已然跟活死人一般直挺挺躺着。 “不是还有呼吸?那便是还活着。” 秦昊尧解开左手的黑色护袖,神情冷峻,语气听来跟往日无异,仿佛事不关己的漠不关心。 “人如今在哪里躺着?” “雅馨宫。太医说不宜搬动,就不曾让郡主回府。”管家压低嗓音,望向那张看似没有任何悲痛的俊颜:“已经跟宫里人打好招呼了,王爷不管何时回京,都能进宫去看望郡主。” “没什么好急的,赶了一天的路,本王累了,想休息。” 手掌一扬,他制止管家再度开口,自顾自卸了另一个黑绸护袖,丢掷一旁,默然不语走向屋子。 他推门而入,独自坐在黑暗中,窗户开着,不难看清天际挂着的圆月。皎洁月光之下,照亮了他阴郁冷沉的侧脸,他紧闭着黑眸,仿佛是奔波累极了。 她嫁给他,是因为杨念。 而他娶她,是要折磨她。 半年时光,不算长,却也不算短。 他无法说服自己是想要宠爱她,怜惜她才娶她,他从来就没有这般柔软无用的心肠。但……。他从未想过要她死。 但如今,她就快死了。 他早已察觉她身边的重重危机,但却放任纵容,他唯独没有料到的,是那些危险,会将她推入死亡深渊! 蓦地俊眉紧蹙,仿佛深陷不悦回忆,黑眸陡然睁开,眼神犀利逼人。他手掌中攥着的青瓷茶杯,蓦地被用力丢掷出去,摔在墙面上,尖锐瓷片飞溅出来,落在屋子各个角落。 天际的圆月,被乌云遮挡,皎洁月光渐渐被吞噬干净,浓重夜色,再度将坐在红木椅内的秦昊尧,全部笼罩。 翌日清晨,秦昊尧伫立在后花园的凉亭之内,默默望向那平静无波的水面,深邃的眼瞳,一眼看不到底。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一名公公朝着他下跪行礼。秦昊尧不曾转身,负手而立,依旧一身傲慢。 “说说看,她怎么掉下去的。” “郡主是失足落下湖中的……”公公不敢抬头,小心翼翼地说了句。 “本王倒是很好奇,一个好端端的人,怎么失足的?不如,你失足给本王瞧瞧?”秦昊尧的唇畔,无声无息扬起一道冷到极致的笑意,他过分亲切地扶起眼前这位公公,蓦地手掌扼住他的脖颈,将他整个人按在凉亭的护栏上,只要他一松手,已然半边身子挂在外面的太监,就会摔下去。 “饶命啊王爷……。小的不会游水――”太监不敢大喊出声,偏偏这般的惊吓,已经吓得面色泛白。 “说不准下了水,就自然而然学会了。”按住他后颈的手掌蓦地紧逼他面颊贴在栏杆上,被木栏磨破了脸皮,秦昊尧冷冷望着他的呼喊,却无动于衷,薄唇边溢出的话,也满是刻薄。 “是秦王妃。”太监不敢怠慢,满身沁出冷汗,望着那幽深黑暗的眼瞳,最终只能逼出这句话来。 “小的在岸边看到秦王妃趴在船板旁呕吐,想来皇太后请郡主前往照看,没想过怎么两人拉扯起来,郡主就落水了。因为船上都是女眷,无人会游水,侍从大多都在岸边,所以才耽搁了功夫,直到赵太医经过,才将郡主救回。小的只知道这么多,还望王爷饶恕……。” 话音刚落,太监已经重重摔在石板地面上,秦昊尧神色自若,看他仰面朝天的丑态,无声冷笑。下一瞬,华丽的云纹黑靴,毫不留情踩在太监的胸口,暗中加大力道捻踏,太监面色死白,嘴角居然渗出血来。 穆槿宁根本不会游水,站在甲板上,也不会放松警惕,如太监所言,她只是前去照看身子不适的沈樱,更不该无缘无故与她拉扯。毕竟他眼中的她,绝不轻易在陌生的环境冒险,或许私下与沈樱有诸多矛盾,但皇太后皇后各位王妃都在舱内,即便心有怒火,也不可能触犯规矩,行事如何会大意冲动到这等地步?! “谁出的手――”他直视前方,不远方突地扑腾跃起一尾鱼,又很快落入水中,水面顿时起了波澜涟漪。 华服之下的黑靴,愈发用力,仿佛他脚下践踏的,不是一具身体,而是不值一提的野草。 太监的胸膛,几乎都要被踩踏裂开一样,他痛苦哀号,再也无法隐瞒实情,只能开口说出:“王爷,小的亲眼看到是王妃推了郡主一把,可没有跟任何人说起过,也许是小的眼花,没看个真切……” 他是不想得罪秦王妃,却更不想得罪秦王,毕竟这男人自小就学过武,好看的皮相之下毒辣的心肠,他不过一个小小的掌事公公,可不能不明不白死在秦王的脚下。 黑靴从太监的胸口移开,让他得以重新呼吸的机会,秦昊尧神色冷然,黑眸覆满凌厉之色。 “不用本王教你把嘴闭紧吧,李公公。” 李公公暗暗舒了口气,在宫里好几年了,他自然知晓如何将秘密藏在心里,烂在肚里。勉强支撑身子,踉踉跄跄站起身,干笑两声:“当然,当然,小的从未见过王爷。” “起来吧,给本王领路,去雅馨宫。” 一抹讳莫如深,闪过秦昊尧的黑眸,他淡淡睇着面前的宫人,径自转过身去。 秦昊尧刚踏入雅馨宫宫殿,正遇到徐太医面色沉重地从内室走出,一看到秦王,蓦地跪下行礼。 “今儿个,是第三天了吧,徐太医。”他淡淡瞥了一眼,语气依旧听来没有过多的关怀。仿佛,她不过是生了场小病。 “人这样撑着,滴水不进,靠每日灌入的米汤,也是无法活下去的。”徐太医心有余悸,生怕言语之中,一个差池,便惹来秦王暴怒。“有句话,微臣不得不说,如今的郡主,是无法度过第五日的,王爷还是早作准备。” “你要本王做什么准备?”唇角扬起一抹笑容弧度,他微微弯下颀长身子,似乎对穆槿宁沉湖毫无所知。 “准备她的后事?”见徐太医眼神闪烁,面色难看,似乎有难言之隐。秦昊尧吐出这一句,却已然洞察徐太医的欲言又止,眼看着他身子一震,只能低低说了句。 “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一句没有办法,就能搪塞的过去?”秦昊尧冷声斥责,那低沉嗓音,几乎要将人冻伤:“人已经捞上来了,也有吐纳气息,能不能把她治愈,原本就是你们的本份。” 徐太医面若死灰,颤颤发抖:“王爷,生死有命……微臣已经用了许多法子,就是不见效……” 生死有命。 这四个字,落在秦昊尧的耳边,格外难听,像是冰冷的剑锋,飞速擦过。 老天要收走她的性命?! 可笑之极。 她的命运,只能掌控在他的手里。 他一掀华袍,越过跪在脚边的徐太医及弟子,面目森冷地走入内室之中。 金黄色的锦被之下,一名女子平静地躺着,面色却不过分苍白,只是没有血色,黑发宛若上等丝绸,垂在一侧,闪耀着浅浅光泽。 她的眉,哪怕不曾描画也生的好看,不过分纤细柔软,也不过分飞扬嚣张,温婉之中,不乏坚韧意味。她的眼,默默闭着,长睫自然浓密卷翘,唯独让人想念那双眸子睁开时候的净澈。她的唇,泛着浅浅的白,没有微笑上扬的弧度,紧紧抿着。 他探出手去,指腹覆上她眼角之下的那一点微红泪痣,她在深夜,总是不喜欢他无意间额触碰,但如今,她动都不动。 记得他走之前那日,她的那双眼眸,满是恳切热忱,那样的温暖热情,差一点,仿佛就要融化他内心的寒冰。 她说,王爷活着,她才能活着。 王爷活得好,她才能活得好。 他甚至已经愿意去相信,她的一片丹心。 “本王说过,等着我回来,分明清清楚楚的,你居然敢抛之脑后?本王的话,你应该好好放在心上的。” 他猝然收紧手掌,紧紧揪住那一缕发丝,阴寒冷笑,从薄唇溢出,一分分收紧,唯独她依旧无动于衷,甚至连睫毛,都不曾扇动。 “穆槿宁,本王给你一夜时间,明早,要看到你睁开眼。” 他很少念着她的闺名,每回念着这个美丽的名字,他的语气却比往日更加恶劣,更残酷。 就算要她清醒,他用的,也只是威胁恐吓。 他过分自负,仿佛她三日不曾醒来,只要他回来,她就不得不恢复神智,乖乖的,给他醒来活着。 他都从南骆回来了,虽然在战乱中被飞剑穿透右臂,却还是活着,外人看来,没有一分异样。 她怎么有脸一个人去死?! 这般想着,他的眼眸,愈发阴沉,像是存了千年的浓墨一般,半点也化不开去。 他蓦地俯下身去,封住她的唇,唯独此刻她的双唇像是凋谢的花瓣,再无一分炽热,他这般吻着她的时候,她也没有闪避,更没有回应。 她的唇,从未这么冰冷,除了还有微弱气息,她已然跟死去已久的尸首一般。 不过是,一具像是还活着的美丽的尸体。 “兄长!” 身后一道疾呼的嗓音,哭腔闷沉,蓦地打断他此刻的动作。 语阳扶着屏风,不敢置信,睁大双目,她是来见崇宁最后一面,却没想过会撞见这一番画面。 “兄长,崇宁已经死了。” 每个人都觉得她活不了。 秦昊尧站起身来,一把抓过语阳的手臂,将她拖到外堂来。“她会醒过来的,既然要看她,明天再来。” 语阳紧紧蹙眉,面色泛白,秦昊尧向来我行我素,决裂霸道,但人的性命,怎么可能预知?! “太医都说过了,如今不过只是吊着一口气,何时这口气散了,人就没了,兄长,你是怎么了?” 语阳满是沉痛,她觉得可怕的,并非是崇宁这么年轻就香消玉殒,而是兄长明明对着个将死之人,如何没有半分悲痛,而是胸有成竹她还能活着?她怎么还能活着?! 秦昊尧蓦地松开手,俊美面容上只有淡淡的阴沉,他避开语阳的目光,越过她的身子,独自离开。 “她吊着一口气,便是还有放不下的。” 他突地停下脚步,不曾转过头看语阳,只是这一句话,却让语阳双目泛泪。 放不下的,岂止是一个崇宁?! 黄昏时分,如今只留了三个宫女在雅馨宫,秦昊尧走后,便再无人来访。雪儿一直守在穆槿宁的身边,哭了三天,如今眼泪都流干了。 “娘娘,崇宁郡主怕是不行了,徐太医都跟秦王说,直接准备后事。” 海嬷嬷疾步走到皇后的身边,低语一句。 “那个宫里也没什么人气,偏偏离静心湖最近的便是雅馨宫,以前是老太妃住的地方,死了之后就一直没人住过,荒废几十年了。把人丢那里,别说是个落水之人,就是好端端的,呆久了怕是魂魄迟早要被勾走――”皇后重重叹了口气,皇宫宽广华丽,却也有不少地方,是藏着忌讳的。 中秋那日,她在雅馨宫坐了会儿,就觉得一身阴冷,背脊酸痛,才提前离开的。 “你说如今最痛苦的人,是谁?”皇后拢了拢身上的金色披风,偏过头去,眸光落在远处的花丛中。 会是皇上吧,得不得那淑雅,如今也抓不住崇宁,好像一直在等崇宁敞开心扉,对她一人花的心思,至今才会对后宫妃嫔冷淡吧。 她的眼底,骤然写满冷意,已经步入不惑之年的天子,在这个时候还跟涉世未深的世人一样,渴望找寻一个死心塌地的红颜知己? 真不知是单纯,还是可笑。他以为只要伪装专情,就能得到女人的心?! “若要办后事,你也去瞧瞧,有什么需要的,都用最好的。”皇后姿态高雅地起身,徐徐走着,手掌拂过树丛中的红色花朵,在余晖之下,那颜色宛若血液般浓郁猩红。 …… 她依旧被封在湖底。 冷意,依旧层层叠叠,紧紧包覆着她的身子,让她哪怕一口呼吸,都无法畅快。 在这儿呆的久了,似乎就习以为常了。 她的回忆,早已分裂开来,成为碎片,渐渐的被消磨,她清楚有什么巨大的变化,就在她身上发生了。 当一个人就要忘记所有的过去,她的灵魂,也快要灰飞烟灭。 “赵太医,您怎么来了?都这么晚了……。” 雪儿端着水盆正要走出内室,却看到赵尚的身影,蓦地愣了愣,今日并不是赵尚当值,天都黑了,无人召唤过药膳房的太医。更别提,最有经验的徐太医都束手无策,雅馨宫自从徐太医离开,就在没有人来过了。 赵尚换下了墨黑色的太医服,一身水蓝色常服,宛若他给人的感觉,从来都是温润明朗,只是如今他的俊秀面容上,没有一分清朗笑意。那双浅淡色的眼眸,却也藏匿太多太多东西,一眼看不透。 “正好走到这儿,就过来看看。” 他淡淡开口,清楚孤男寡女无法独处一室的规矩,更别提他跟崇宁的身份,是无法逾矩的。“你若不放心,便在门口候着。” “奴婢换盆水就来,赵太医是救了郡主的恩人,奴婢有的是满心感激,怎么会不放心呢?” 雪儿苦苦一笑,嗓音早已透着低哑,她退了出去。 赵尚目送着她离开,才缓步推开内室的木门,内室像是空无一人,安静的几乎令人窒息。 长台上的烛台,点亮一室昏黄光亮,唯独那暖意,无法融化驱散床榻上女子肌肤上残留的冷意。 他是太医,比这世上任何一人,更清楚活人与私人的区别。 死的人,肌肤冰冷,身子僵硬,没有心跳,没有吐纳,看不见,听不到,嗅不明―― 他的眼底,一瞬间卷入太多太多悲痛,干净苍白的五指,深深扣住她锦被上的右手,迟迟不曾松开。 她更像是睡去。 他怕极了,在他沉入水底找到她的时候,她根本连抱,都抱不住他,双手无声垂落,擦过他的臂膀……。 赵尚暗暗舒出一口气,敛眉看她,她五指纤细,粉嫩指甲在烛光下泛着浅浅微微的光耀,他轻轻摊开她的手心,隐约有茧子的痕迹。 “今日你闻得到我身上的味道吗?”他不管她听不听得到,自顾自开了口,眼底渐渐散去悲悯,是说笑的轻松口吻。这一整天,他都没来,她或许会等。“今日弟子闯了祸,罚他抄写千金方一百遍,这是第一回发这么大的火,你也知道,在药膳房,人人都说我是天下第一大善人,从来都是笑脸迎人,对待弟子也颇有耐心……今日没有去任何宫里诊治病人,一个人关在药房整理几十抽屉的药材――一出门,天都暗了,才想到要来看你。” 床上的女子,依旧没有一分动静,赵尚低声呢喃,眼底染上几分落寞失望:“看来,我给你出的题太难了,你如何一次辨得出这么多气味?” 哪怕指腹之下能够探寻的到的脉搏再微弱,甚至有一瞬间,他根本就无法察觉到那脉息。但他从未有过,一次也没有想过她会是个死人。 看着她太久,久到褪去她如今的面目,在他眼前的,又成了那个娇蛮的少女。 或许这世上,只有他一人,还记得她最初原貌。 “不知你在等什么,只希望你的心不会太过辛苦――”他十岁便进宫,在皇宫的日子,远远胜过在宫外的,在表面平静却暗潮汹涌的生活中,他并无太多贪心,对药膳房众多太医中的勾心斗角,也置若罔闻。 但这世上,没有任何奢想的人,更像是个死人。 他不难体会她幼年的苦涩,比任何一个宫中之人更能明白她张狂嚣张的面具之后,不过是一个孩子脆弱柔软的心肠。 他更懂得,自从当年冯羽结党叛乱之后,她经历三年回来的心。她自然可以远走,但这辈子只能被秦家践踏无法扬眉吐气,是软弱的逃避。 “只要你醒来,我愿助你,什么事都可以,你不是舍不得吗,这个乱糟糟的世道――”轻轻握了握她柔软的指尖,赵尚的心里,满是叹息声。 死,对于痛苦之人,当然是最大的解脱。 但他从她的眼底,看到的倔强坚韧,比火焰还要炽烈,比冰雪还要冷漠,她怎么会舍得放下未完成的事?! “我看你是平素累极了,竟能睡这么久,脖子都该疼了吧。”他朝她笑着,站起身来,将她脖颈之下枕着的坚硬瓷枕,换成软垫,他的语气格外亲切,仿佛是对着孩子说的。 将她身子扶着坐起,他小心翼翼将软垫放在床头。只是她的身子不受控制向前倾的下一瞬,他心口一震,察觉到胸口的柔软。 他迟迟不曾伸出手去触碰她,仿佛生怕她像是深夜才出现的精魅,一旦惊动了,便会宛若泡沫一般消失不见。 她倚靠在自己胸前,彼此静默不语,每一瞬间,都漫长的像是过了许多年。 清隽面容上再度浮现往日笑容,在皇宫这么多年,看过太多生死离别,若她执意要走,他也要笑着看她,笑着送她。 “差些忘了,方才在来的路上见到一棵桂花树开的正好,偷着折了一枝。” 轻轻将她放下,重新将滑落的锦被盖上,赵尚从袖口掏出一枝桂花,墨绿树叶还带着微微湿气,米粒大小的金黄色花朵,像是火星子星星点点的,躲在树叶之后,香气却是浓郁。 放置在她的面颊旁,他站起身子,面目之上的神情,骤然复杂许多。 原本该是中秋佳节,不但无人团聚,更是一人赴死,这宫里头的人,却还在那一晚赏月,品尝香甜糯软的月饼与美酒,叹息千里共婵娟―― “你早些起来,桂花还不会凋谢,晚了可就难说了。” 他的嗓音低低的,劝着她,如今金秋时节,桂花始盛开,若不是雅馨宫离后花园太远,桂花香气都会漂浮在空气里,只需要呼吸,就能感觉的到。 窗外有了很小的动静,赵尚蹙眉,疾步走出内室,却正好看着雪儿取了一套干净的里衣过来,朝着他行礼。 “方才在窗前的人是你吗?”赵尚心生狐疑,问了句。 “奴婢来的时候,没看到有人。”雪儿摇摇头,问了句:“赵太医,你要走了?” “对,要走了。”赵尚转过脸,望向内室的光亮,神色平静:“陪着你主子,别让她一个人,怪孤单的。” 雪儿目送着他离去,木然走入内室,给床上的女子擦净了脸,正想给穆槿宁换身里衣,这才看到她脸旁的那一支桂花。 天,已然蒙蒙亮了,不过一场大雾,将华丽宽广的宫殿,笼罩在迷离的光照之中。雾气湿重,只要隔了十步的距离,就难以看清前方的景致,高大的水榭楼层,只在迷雾中隐约可见,宛若海市蜃楼般壮丽。 “郡主,雪儿熬了热粥――”雪儿从一旁的偏殿架着的暖炉上,端来一碗糯米粥,这些日子她都是费劲力气才能多少喂一些米汤,但如今,却越来越难了。 她也知道人的性命,很难控制拾回,太医都放弃了,如今不过是在等,何时一切了结。她心里万分愧疚,若她能够跟着郡主上船,至少也能在甲板上护着,不会让郡主落水。 脚步声,从迷雾中渐渐传来,雪儿只觉得外堂的烛火不断扑闪摇曳,放下手中的粥碗,已然看到秦昊尧冷着脸走进来。 雪儿看到他面色如此难看,小心翼翼跟了过去,只见他疾步穿堂入室,坐在穆槿宁身旁,长臂一伸,蓦地扼住她白皙纤细的脖颈! …… 请牢记本站域名:g.xxx 071 崇宁醒来 雪儿看到他面色如此难看,小心翼翼跟了过去,只见他疾步穿堂入室,坐在穆槿宁身旁,长臂一伸,蓦地扼住她白皙纤细的脖颈! “王爷!” 雪儿吓坏了,急忙扑了过去,跪下哀求。 “穆槿宁,本王给你机会了。”他恨得咬牙切齿,俊颜生冷无情,手掌猛地一抬,力道已然将雪儿撞到墙角,痛的蜷缩成一团。 他的喉咙,溢出连连低笑,听来更让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秦昊尧缓缓俯下身,俊颜贴着她微凉的面容,黑眸幽深,低低问了句:“你就这么想死吗?” 他唯独靠的那么近,才能感觉的到,她口鼻之间那微弱气息,却像是他根本无法抓住的清风,渐渐从指缝中溜走。 她似乎默认了。 “这世上,没有比存心要死更容易的事了。”他突地狂笑出声,俊颜因为轻狂和狠毒,更为微微扭曲狰狞,他探出手去,轻轻捋顺她的青丝,猝然嗓音一沉,五指收紧。“不过,你也跟了本王快半年了,本王理应对你仁慈。” 黑眸一扫,他冷冷望着缩在墙角,怕的瑟瑟发抖,面容红肿的雪儿,仿佛没有一分动容,再将眼神缓缓移到穆槿宁宛若白瓷的面容上,一抹过分亲切的笑,在唇畔扬起,更显得不怀好意。 “你一个人去黄泉多寂寞啊,本王会送他们一起去陪你上路。”他轻叹一口气,跟她说话的口吻格外惋惜,黑眸更沉,手掌下的细腻肌肤,依旧能让他动情,他如何去相信,她很快就会变成一具僵硬的尸体?!“你眼前这个丫鬟,不是抚养你长大奶娘的女儿吗?等你一咽气,本王就在你面前杀了她。” 雪儿一听,原本方才的重击,就要将她的胸口撕裂般疼痛难忍,她早就听闻秦王的位置,是建立在夺取无数性命的奠基之上,可万万没想过,自己就快沦为其中之一――她低着头,顾不得此刻多狼狈,毕竟他的语气诡谲可怕,完全不像是说笑!只想爬着逃出去,蓦地脚踝处传来一阵刺痛,她睁大眼回过头,只看着脚踝上满是鲜血,小心挪动也仿佛脚筋尽断的可怖,雪儿缓缓抬起眼,吃力忍住疼痛和眼泪,却蓦地沉入那双阴寒的黑眸之内。 “你尽可以试试看,能不能爬出这个屋子。”对雪儿的不自量力,毫不放在眼里。秦昊尧漠然收回掌风,一眼都不看墙角的雪儿,这一句话,却叫她紧紧贴在墙面,只敢低声啜泣,再也不敢动弹! “本王自然不会忘了你心心念念的人,来人――”他凝神看她,挑了挑好看的剑眉,因为此刻的笑意,更显得诡谲深远。他姿态高雅,双手击掌,冷冷撇过一眼,门外走入一人,正是他的得力属下王镭,他怀中抱着的,是杨念。 因为生人抱着,杨念不断扭动挣扎,半点也不安分。 王镭将杨念交给秦昊尧,他眼底肃然,这是他第一回抱一个孩子,还是……。别人的孩子。他不顾杨念的挣扎,蛮横抱了过来,将杨念的小脸贴在她的心口,这般的骇人举动,下一瞬,就逼得孩子大声哭闹。 “小少爷!”雪儿见状,趴在地上,嚎嚎大哭,可惜此刻,却无力去保住小少爷的性命。 秦昊尧眼看着念儿的眼泪,湿了她胸口的里衣,他哭的越厉害,他的黑眸之内,却愈发肃杀。冷笑着,他的手掌,覆上杨念的后颈,默默的,一分分收紧。“这小子才学会走路说话没多久,刚看了一眼世界就要死,你就不为他觉得惋惜?!” 惹怒了他,他当真什么都做得出来。 王镭站在一旁,默然不语,跟着秦昊尧数年,不是第一回看到他杀人,但近年来,他亲自动手已经越来越少。毕竟身为尊贵王爷,为了那些跟他作对的人,他不用亲自出手染上血腥。 “娘――”孩子的哭声,渐渐越来越低,因为无法呼吸的痛苦,双手只能拼命在穆槿宁的胸前抓着,这般的动作,却也越来越小。 孩子的面色,愈发死白,只是轻轻的一个字,都无法开口了。 雪儿心痛到了极点,却也清楚,连这么小的孩子都不放过,下一个要死的人,便是自己。谁也逃不了。 秦王要她跟念儿,为郡主陪葬。 “王大哥,你去求求王爷,雪儿一个人就够了,不要杀小少爷――”雪儿朝前爬了两步,紧紧抓住王镭的裤腿,已然语无伦次的悲哀至极。 王镭却依旧直视前方,他从来只受命于秦王一人,别人的话,对他是没有任何用的。 虽然不是王爷亲生,可小少爷生的这般讨人喜欢,王爷怎么下的去手?! 孩子渐渐,没了声音,雪儿茫茫然望向床榻,双目呆滞,他当然下的去手。 床榻上的女子,却渐渐有了细微之极的动静,秦昊尧黑眸深沉,猝然松开手掌,杨念拼了命的喘息,死白的面色,渐渐恢复了些许血色。 冰窖中的寒冰,宛若棱柱闪耀银色冷光,在那一瞬,蓦地穿刺过她的身子,逼得她不得不从一片安宁中,彻底醒来。(.) 在一旁的王镭观望的漠然神情,也渐渐有了波动。 “把徐太医给抓过来,本王要他看看,他在药膳房当了二十年大太医,居然连活人和死人,都分不清楚了――”一抹狞笑,在他的黑眸之内扬起,愈发清晰明显。他眉宇之间,染上的浓烈张狂,宛若他骑在高头大马上,已然打了胜仗。 他将提着的念儿一丢,任由杨念在床榻上爬动,最终缩在穆槿宁内侧的锦被之上,已然吓坏。 下一瞬,躺在床榻上的女子,长睫扇动,眼前模模糊糊的迷光,却让她始终无法看清楚。 唯独浅浅的,淡淡的,香气,萦绕在她鼻尖,将她分离太久太漫长的记忆,一丝丝一缕缕地拉扯回体内。 好像是桂花香。 “你好好看着――”秦昊尧读着她茫然微怔的眼神,一脸不悦,一把扼住她手腕,真实的疼痛,逼得她将双目,从床顶移到他的身上去。 “当然认得出来。”光是牵扯着许久不曾说话的喉口,都像是奋力拉扯的尖锐疼痛,沙哑破碎的嗓音,仿佛不是她的。每说一个字,都像是喝下毒药般痛不欲生。 她眼前的男人,是一个恶魔。 他依旧俊美如斯,一袭深蓝色华服,将他衬托的高贵逼人。他坐在床沿,黑眸熠熠生辉,那其中的炽热,却刺得她胸口深深的疼。 她目光一滞,眼底的波澜,渐渐幽深的无法窥探,破碎的嗓音,不若往日动听清灵。“这辈子……。我怎么会认不出王爷呢……。” 秦昊尧,她化成灰都认得。 “很好。”秦昊尧闻到此处,却万分满意,顾不得她此刻嗓音的瑕疵。 徐太医噗通一声,跪的又急又重,药箱都来不及取下,仓促之中,可见狼狈。“王爷,微臣来迟了。” 秦昊尧站在床边,眼底漠然不减一分,他高高在上,睨着小心翼翼走到床沿观望已经醒来穆槿宁的徐太医,只看徐太医把了她的脉搏,又仔细看着她的面色,确定并非回光返照的异常,才连连摇头,满是不解:“这怎么会……不应该啊……” “药膳房的大太医,看来该换人当当。”秦昊尧双手环胸,倚靠在床边木柱,虽然是面无表情说着这一句,但其中的深意,已然叫徐太医面色一白。 他只能干笑两句,说着恭维话:“王爷,许是郡主命中有福,才能化解此次劫难――” 秦昊尧眼眸一瞥,已然望入徐太医的心里去,“不然是你的医术高超?” “郡主昏迷四日,身体虚弱,微臣立刻去开些补气养身子的药……。”徐太医的喉结滑动,咽了咽口水,急忙找了个借口,退了出去。 杨念坐在她的身畔,脱离了生死险境,又开始抓着锦被一角自顾自玩耍,孩子这点年纪,总是健忘的…… 她默默望着念儿脸上的笑靥,他后颈上的勒痕却清晰可见,更让她双目刺痛,无奈如今她跟秦昊尧争执吵闹的力气都没有。方才的噩梦,是真的,这种不像是人做得出的,也唯独只有他,才能将狠毒,发挥地如此淋漓尽致。 “娘,亲亲……糖糖……”孩子自然不知她为何躺着不起身,只是一清早就被秦昊尧带来,连早饭都没用过,饿着肚子趴在穆槿宁的身子上,习惯地去她腰际翻找那个往往藏着蜜饯糖糕的锦囊。 她只觉得像是许多年不曾见到念儿,很想抬起手去触碰他的脸庞,更想轻轻抚摸他脖颈上的血痕,更想用往日的温暖嗓音去安慰他,如今看到他的笑脸,不曾因为阴霾而默不作声的痛苦,她依旧是骄傲的,哪怕落入秦昊尧的魔爪之中,念儿也撑了下来。 不愧是她的孩子。 可惜,她连自己的手,都抬不起来,唯独能动的便是尾指,却也触碰不到念儿。 秦昊尧眼神一沉,不悦让原本就阴沉俊颜,愈发难看,他一把提起念儿的褂子,将他宛若小鸡般攥在指尖,仿佛这不是个孩子,不过是一件物件。 他顾不得穆槿宁眼底的微弱光芒,径自走到墙角,将念儿丢给依旧瘫坐着的雪儿,冰冷的话语,从薄唇溢出。 “把孩子带回去,别在这里碍手碍脚。” 雪儿紧紧护着念儿,如今还敢说什么,只能默默点头,从外堂走来另一个婢女,扶着雪儿缓步走出内室。 他冷傲转身,再望向床榻上的女子,却发现她已经再度昏了过去。 “你成长了,八面玲珑,长袖善舞,如今的你,哪怕不开心也得笑,哪怕痛极了也竟不能失声大哭,你越是隐忍,我却越是想念以前的崇宁……。若你不必身处这等地方,不必遭受这等算计,每日发自内心开怀大笑,又该多好――要是能像以前那么笑,该多好――” 要是她能像以前那么笑…… 她都快忘了,她以前是如何笑的,或许她沉迷在复仇之战,虽然万分辛苦,却也不得解脱…… 她蓦地坐起身来,雪儿听到动静,一瘸一拐急急忙忙赶过来,却一脸愕然。眼前的穆槿宁,满面泪光,双目酸涩,环顾四周,却什么人都没有。 是谁在她耳畔反反复复说这些话? 是他吗? “雪儿马上去喊赵太医,他刚走不久……。”穆槿宁自打清早醒来,又昏迷过去,已经足足两个时辰,服侍了她这么久,雪儿从未看到她流过这么多眼泪。 “他来了?”穆槿宁干涩的双唇中,溢出这句话,她不禁望向那空荡荡的门口,失了神。 “是替徐太医来送郡主的药,没呆多久就走了,郡主是哪里难过吗,怎么哭了?”雪儿取来帕子,替穆槿宁擦拭未干泪痕,关切询问。 她急忙摇摇头,却听到外堂的脚步声,不多久,秦昊尧已经从外堂走入内室来。 雪儿见了他,还是有些后怕,退了两步,不敢抬头看他。 秦昊尧径自从一旁的茶几上,端了药碗,置于她的眼下,两个字,是无法违背的命令。“喝药。” 她的视线紧紧锁在雪儿面容的异样,还有她脚踝处围着几圈的白色纱布,她自然明白,那都是他的杰作。 见她不愿张嘴,他眼底涌入几分阴郁,仿佛他亲自端着她却不识抬举,将温热药碗逼到她苍白唇边,冷冷说道:“喝下去。” 她不看他,却也不说话。她的眼底,没有任何的神采,就像是山涧的深潭,仿佛一枚石子投入进去,也激不起半点涟漪。 “你要再不张口,杨念往后就让下人去带,整整一年你休想再看到他一面。”他的语气照样高高在上,坐在她的身边,攫住她的精致下颚,他说的坚决笃定。 他不必说假话。 他更懒得说假话。 他连不满两岁的孩子都舍得下毒手,连无辜的丫鬟都狠得下心,他还有什么做不了,不能做的? 要比强势,她不是秦昊尧的对手。要比心狠手辣,她更是望尘莫及。 她的眼,蓦地闪着微光。 她缓缓抬起眉眼来,直直望着坐在床沿的俊美男人,久久不动弹,默然不语,仿佛从不认识他。最终,她妥协了。 苍白的小手,缓缓的,默默的,抓住他的金蓝色衣袍一角,然后,越抓越紧。 他看得到她眼底的动摇,手掌护住她的后背,将药汤送到她的唇边,看着她一口一口咽下,一滴不剩。 人人都说,生死有命。 但他要她活着,才是她的命数。 她在他的手掌中,什么都无法做主。哪怕死,竟也无法抗拒他的豪赌。她赌不起,正是因为输不起。 她可不在乎自己的生,却很难忽略他们的死。 她的眼底,落入秦昊尧的轻狂笑意,耳边的声音,身边的光景,脸旁的香气,都愈发真实起来。 “还愣着干吗?去准备膳食。”朝着雪儿斥责一声,他冷着脸将空碗丢给她,雪儿小心接住,才低着头退出去。 “饿坏了吧。”他的俊颜上,浮现一抹亲切的笑容,他神色温柔,这句话落在别人耳中,仿佛他将她当成是心肝宝贝,万分宠溺。 但不久之前,他的这双手,还险些要了两个人的性命,要了她最亲近的两条性命―― 她早已看不透,到底什么样的,才是他。 他可恶魔般嗜血毒辣,也可善人般温情脉脉。 “是,好饿……”她怔了怔,无边无际的落寞,倾入她的心,她望着那张俊美无俦却又喜怒无常的面孔,低声呢喃。 无论吃什么,都无法填补她体内的空缺,她仿佛已经饿了千年。 秦昊尧的绝情,霸道,才是最剧烈的毒药。 她以前是如何陷入那场一厢情愿的迷雾之中,不可自拔的?她甚至没想过,她根本就是在饮鸩止渴――自寻死路。 雪儿跪着,呈上一个红色漆盘,上面摆放的是极其清淡新鲜的清粥小菜,毕竟郡主才醒来,不宜用太过油腻的菜肴。 秦昊尧看了一眼,端了一碗粥汤,送到她的面前,她也省去与之对抗的白费力气,双唇轻启。 等她垂下眼眸顺从喝下的时候,他才贴着她的耳畔,低声说了句:“就算是要死,也要还清了欠本王的债再死。” 她猝然身子一僵,什么债? 情债吗? 她只觉得头昏昏沉沉,他的声音充满未曾掀起的暴怒就在耳边,她听得清楚,但可惜,她并不明白。她是何时欠下对秦昊尧的债?比起她盲目的爱慕跟付出,欠债的人,难道不是他么?不过她早已无所谓了,反正就算要算账,她愿意亲手斩断自己乱麻一样的人生,让他的世界重回清净,往后两人互不相欠,也是功德一件。 可惜,他要的,似乎远不止如此。 经历沉湖一事,她像是换颜重生一般,站在别的地方,看透穆槿宁迟迟走不出此刻的秘境,原本迟迟想不通看不透的,一瞬间被抹平污点,清晰如明镜。 授意沈樱下麝香的人,不只是熙贵妃,还有――位高权重的圣母皇太后,秦王的养母。她想起钱公公说,太后去清水寺祈福,不知从何处得来的不详之说,如今想来那便是缘由。但太后想要借秦王之手除掉她,却在秦昊尧面前碰了壁,才会转向一直对自己心怀怨恨的沈樱。而沉湖,沈樱是太冲动,却也不可能如此无畏,胆敢只隔了十步距离,在甲板上光明正大杀人。而若不是因为太后一句话,皇后原本要让侍从跟上船,这一艘船上没有半人会游水,已经蹊跷,只是为了确保没有人会当下就救她。若没有一人担保沈樱,为她铸下大错而许下为她化解的诺言,沈樱再不聪明,也不会为自己揽下这么大的嫌疑。背后有皇太后撑腰,才将她推下湖中,换一个一了百了的干净。 那秦昊尧呢―― 这也是秦王为何能够纵容沈樱,不过赶她回沈家反省吧,只因他早已知晓,是太后在背后指使,否则,他怎么会视若无睹? 她已经不想知晓,秦昊尧是因为太后养育他的私心,还是因为对喜欢的女人,下不了手的网开一面。 怪不得奶娘时常抱怨,这世上最痛苦的,莫过于知道太多事。 不聪明,却越是活的开心,而太聪明――往往作茧自缚。 有些事不知道,兴许更好。 没多久,外面又送来了药,仿佛是为了让秦王息怒,徐太医在药材上,格外花了心思。恨不得,她喝下几碗药,就能活蹦乱跳下床去。 他扶着她的背脊,将她抱在怀中,将温热的碗沿凑到她干涩泛白的唇边,耐心地等待着她一小口,一小口喝下浓烈的苦,然后,苦涩滑下她的喉咙,她费力咽下,眉头皱也不皱,更没有半滴眼泪。 但看着这样的穆槿宁,他的心里,也不无压抑。 当初她被他抽了一鞭子之后,他无意间看过她的旧伤,她的背脊和膝盖处,都受过不轻的伤,而受伤的时候,是在塞外的时候。 他拥着她,更觉得她的身子宛若白纸一般单薄,他凝视她的视线,却仿佛可以穿透过她轻盈的身子。 她最终闭上眼眸去,仿佛这个肮脏的世界,她不想再看一眼。 “明早就回王府去,这个宫里太过晦气――” 她隐隐约约听得到他,如是说。 她像是被恶魔撕碎了身子,清醒的时辰少,混沌的时辰多。她总是陷入各种各样的梦境,醒来之后,就忘得彻底。 记得清楚的,只有一件事。 只知道,她经历的那个梦,里面没有他。 她倚靠在走廊上,雪儿怕她坐着不适,特意在木栏上垫了厚厚软软的垫子,她安安静静地望向远处,看着婢女将树下层层叠叠的落叶扫清楚,如今已经初冬。 她已经离自己禁锢在冰冷湖底的噩梦,有一月的路程。 他站在她的面前,负手而立,淡淡睇着她。 她今日着一件紫色素面袄子,下身着粉色冬裙,青丝挽着端庄的发式,素面朝天,依旧坐在走廊口,不曾起身。 他已经给她一个月时间了。 她却还像是在雅馨宫的那一日,仿佛她虽然还有皮囊躯壳,但那心神早已不在体内,她再也不曾与他争吵,他却愈发不满不悦。 一个月了,他吩咐下去,每一日都让人看着她喝下珍贵药汤,服下各色珍馐。她的身子分明早已痊愈,甚至面容血色都胜过小产之后,少了过分的纤细单薄,白皙面颊有了浅浅的红润,胜过这世上任何一种胭脂,即便不施胭脂水粉,那一身风华无法隐藏,她比往日更加动人。 他料定她无法反抗。 但她不过用沉默负气。 “李煊,死了。” 他开口的第一句话,却是这个。穆槿宁微微蹙眉,眼底的波动,也不过闪烁一瞬,继而又恢复了一派平静。 “怎么死的。” 她似乎并不意外,更不想要追问,像是平素的任何一句话,轻轻浅浅,平淡无奇。 “他在陆子彰面前败露行迹,被囚禁在陆家偏远别院,百般折磨。”他沉声说道,黑眸冷漠肃杀,一掀华袍,他稳当当坐于她的身旁位置。 “既然陆子彰只为要挟朝廷束手就擒,答应他贪婪条件,就算百般折磨,也断断不会轻易要李大人的性命,毕竟他虽然暗中前往,但是身上藏着的是钦差的头号,代表朝廷权力。杀了李大人,就没有可商量的余地了。陆子彰何必急着跟朝廷为敌?集市上的摊贩,若是想要讨价还价,做成一笔好买卖,是绝不会跟客人撕破脸皮的。”她依旧目视前方,粉唇微启,那方向仿佛落在庭院的竹林深处,幽深不见底。 斜长入鬓的浓眉,扬起,他瞥了一眼身边的女子,冷笑挂在唇畔,语气说笑又不屑。“什么时候这么能言善辩?”这一席话,约莫是这一个月来,她跟他说过最多的一回。他原本以为她的负气,是他当时千不该万不该拿她最亲近的人逼迫她,险些杀了她的儿子,但如今看来,却又远远不是如此简单。 她依旧静默不语,秦昊尧胸口的怒火,却已然炽燃,他冷漠看她,说的镇定又凉薄。“本王与陆子彰两兵相接的时候,他就知晓朝廷并不买他的帐,一气之下派人烧了别院,不过是想在死前拉个垫背,同归于尽罢了。” “李大人,死在那场大火中,是吗?”她却在这句话之后,缓缓转过脸来,小巧精致的面目,对着他,她眼神黯然,低声询问。 他下巴一点,黑眸依旧没有一分波动,语气也不带一丝亲切,一切在他眼底,仿佛理所应当。“为朝廷做事,原本就没个准,皇上已经拟了圣旨,在近日追封他一个适当的头衔,李家也自会因他而沾光。” “人都死了,要这些虚名浮利还有用吗?于李大人的母亲,长子死了,于李大人的兄弟姐妹,兄长死了,风光厚葬,追封功劳,对他们不过是最廉价的补偿。”她的眼底,似有波光闪动,让那双原本就清澈的眸子,在此刻比任何宝石还要闪亮。唯独那光耀,是以泪光缀成。 “依本王看,他们也莫过于你这边伤心。”他闻到此处,察觉的到她平和话语之下的尖刺,冷冷看她,已然不悦。 “我只是实话实说。”她仿佛懒得与他周旋,垂眸一笑,仿佛又要将脸转过去,不再看她。 手腕处传来一阵酸痛,她吃痛地皱眉,他攫住她的下巴,将她的俏脸生生扳过来,只能朝着他,只能望着他。 “可你的实话实说,落在本王耳边,分外刺耳!”他的愤怒,在黑眸之内,愈发决裂。再俊美的面容,沾染上怒气,也会让人望而却步。 “王爷不喜欢听,那我就不说了。”她挽唇一笑,唯独那笑意没有一分温度,直直望入那双阴鹜狠厉的眸子之内,她不见一分慌乱。 “你那是什么眼神?”秦昊尧低叱一声,听到李煊死了,她居然还能笑得出来?! 她闻言,眼底的笑意却渐渐漾开,宛若水波涟漪,她看他,笑的不可抑制。 “听到这个消息,你是吓傻了?还是――舍不得?”他不满,俊颜逼近她的笑靥娇艳,却更诡谲深远。 他靠的太近,仿佛薄唇喷薄的白气,也像是毒蛇般圈围着她的呼吸,眼波一闪,她猝然想要挣脱,却被他用力扼住另一只手腕,摆脱不得。 “本王去南骆,才离开一个多月,怎么面对本王,就像是对着一个陌生人?”他的语气平复些许,这番话却说的她万分寒心。 他不过逼近一步,她退无可退,整个身子撞到圆柱之上,她的背脊贴着柱面,密密麻麻的寒意,渗入其中。 他们已经约莫二个多月不曾亲近过。 她的眼神陌生了,就连她的身子,也对他生疏了。 他将她的双手紧扣在胸前,不顾她身子的僵硬,一手探向她的紫色小袄,大手熟练地解开她的盘扣,探入她的里衣之内,察觉到那丝绸兜儿的细腻柔软,急着攻城略地。 穆槿宁凝眸看他,不曾挣扎,唯独在那手掌探向更深的瞬间,她轻声说道。 “王爷,我今日月事在身。” 此言一出,自然是贵族的禁忌,他面色难看,不过下一瞬,他最终放过了她。 袍袖一挥,他俊颜冷漠,生生压下体内的急躁和炽热火焰。 她垂眸,暗自将胸口的盘扣理好,清澈眼眸望向前方,落叶萧索,在她的眼底,他看到比寒冬还要冰冷无惧的眼神。 “王爷,来客人了。” 老管家走入院子,朝着秦昊尧开口说了句,他便起身,走出她的视线。 秦昊尧步入大堂,只见那名男子个头跟他低不了两寸,正站在一副古画跟前,手掌贴在那落款之下,仿佛正在欣赏名作。 黑发宛若泼墨,不羁散落在脑后,约莫齐肩位置,不过以几圈金丝环住,他一袭朱红色华丽厚重的冬袍,套着一件金色罩衫,仿佛不嫌太过华丽招摇。偏偏这世上最华贵最妖艳的两种颜色,覆在他的身上,却并不过分突兀,相反,是与生俱来的和谐。 “看到这张绝林子山寺图挂在秦王大堂中,才知挂在本殿下寝宫的那幅是赝品,哎,实在可惜啊可惜……” 佑爵缓缓转过身来,眉眼之处的轻挑笑意,依旧一分不减,他无奈至极,连声叹息。 ……。 请牢记本站域名:g.xxx 072 你居然让他上你的chuang “本王以为殿下早已回北国――”秦昊尧手一摊,与佑爵同时坐下,丫鬟送上茶点水果,将佑爵当成是尊贵客人。 佑爵毫不客气,从银盘中抓了个印有福字的苹果,观望着,啧啧称赞:“北国就种不出这么好的苹果来,回国的日子,一定带一车回宫。” “殿下喜欢,本王会从京城最大的果园买几车送给殿下,带回北国。”秦昊尧薄唇扬起一抹敷衍笑意,虽然早已有传闻北国伺机而动,但如今还不是时机,冠冕堂皇的把戏,他不会太早戳破,免得打草惊蛇。 “那就多谢秦王了,好吃是好吃,就是削皮麻烦……”佑爵低声抱怨,从袖口掏出一把银亮色的匕首,冷锋出鞘那一刻,站在秦昊尧身畔的王镭,已然眼底有了波动。 秦昊尧转过头去,微微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被看破。 他抿了口茶,再抬头,已然见佑爵已经快削好一个苹果,他将银色匕首放在一侧茶几上,自顾自咬了一口,毫不拘谨。 这把匕首……秦昊尧定神看着,只觉得有几分熟悉。那鱼鳞般的条纹,匕首外鞘并未镶嵌任何宝石,泛着银色光耀,他分明是哪里见过。 佑爵吃完苹果,见秦昊尧的目光停驻在那把匕首身上,不禁眼神流转,面目上的笑意,更加骄傲,自夸厉害:“秦王好眼力,这可是我北国佑家皇族的匕首,只传男不传女,每个子孙都有一把,可又不尽相同。这墙上的山寺图虽有赝品,我这把,可绝无仅有。” “本王是头一回看到佑家匕首,没想过这么精致小巧,仿佛是女人用来防身之用的。”秦昊尧眼底的笑意,落入几分嘲笑,他见过太多利器,并不觉得太吸引人。 “秦王莫小看它,这是寒铁铸造,防身杀人最方便了,割下人头就跟切个苹果一样利落。”佑爵食指轻摇,呵呵一笑,与他的高贵身份不太相符的是他看来太过和善,仿佛任何尖锐,他都视而不见,一个笑话,就能轻松化解。而这句话,听似稀疏平常,却也埋藏更深的寓意。“当然不太适合秦王这样英武的男人,适合我这等手无缚鸡之力根本不会武力的人,看来我还是把它收起了吧。” 他说着这一席话,仿佛不无失落,将银色匕首藏入袖口,转过身子,继续摸了一块甜糕,暗自品尝。 “佑家匕首,见血封喉,自然是天下闻名的。很多东西,看似平常,却有不俗威力。”秦昊尧不冷不热地丢下一句,话虽简短,却也足够点到为止。 佑爵闻到此处,长声笑着,斜长眼眸之内,一瞬间被灌入太多张狂笑意:“秦王收集了天下有名的兵器,这个小玩意儿,能进秦王的眼,真是我们佑家的荣幸。” “在外玩了这么久,本殿下也该回去了。”将鼻尖凑到茶杯之上,他嗅着沁香茶味,眼神专注于一处,仿佛流连忘返的不舍。低声叹气,他抬起细长眉眼,唯独眼底的颜色,晦暗不明。“下回再见秦王,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秦昊尧闻言,黑眸平静,但笑不语。 “北国的山林中,有很多猛兽,若是何时秦王来做客,以王爷的高超箭法,必当可以满载而归。”佑爵将手中的茶杯高高举起,细细审视,不经意说出这句话,仿佛秦王府内的任何一个物件,都值得他仔细研究。 秦昊尧大方地开口,身为皇族,虚与委蛇这一套,自然难不倒他。他自然看不惯佑爵的浪荡品性,不过他眼下有更急迫的敌人。“在京城,若还有看中喜欢的,殿下只管开口,本王自当双手奉上。” “看中的美人,秦王也能送本殿下不成?”佑爵恍然大悟,一听秦昊尧如此慷慨,不禁站起身来,满面是笑。 “只要不是本王的女人。”秦昊尧俊美无俦的面容上,浮现一抹冷意的笑。 顷刻间,他看来过分亲切温蔼,平和说道:“本王替殿下美言几句,抱得美人归,又有何难?本王听说,上回可有几位公主,殿下没有选她们,她们万分失望。” “王爷居然是痴情种?”佑爵走近几步,好奇张望,视线紧紧锁在眼前的俊美男子身上,疑惑出声。 那一具,只要不是本王的女人,实在太过霸道决绝。本以为他披着虚伪狼皮,至少也敷衍说几句好听的,至少看在他是北国太子的面子上。想到此处,佑爵眼底的一抹笑,收敛消失彻底。 秦昊尧低声沉笑,说的漫不经心,唯独其中的专制,让人很难忽略。 “本王用过的,不喜被别人碰。”哪怕是让,也不行。 “那别人碰过的,王爷喜欢用?”佑爵不怕死地笑问,前后颠倒,寓意截然不同。 秦昊尧猝然沉下俊脸,黑眸之内一道冷光,刮过佑爵的面孔,薄唇紧抿,愈发不悦。 佑爵笑意更甚,直起腰来,拍了拍双掌,转过身去:“看本殿下这张嘴,总是说些不中听的话,本殿下的意思是,我的宫里也有一些有年岁的古物,等我回去了便让人给秦王送来,若……你不嫌弃的话。” “不劳殿下费心,本王对这些东西,并不过分上心。”秦昊尧泰然处之,淡淡说了句,敛眉,放下手中茶杯。 “王爷赠我苹果,礼尚往来,要的要的。”环顾窗外,佑爵的眉宇之间,没了笑意。“天色不早,本殿下该走了。” “王镭,去送殿下。” 秦昊尧发号施令,冷眼看着佑爵的身影,越来越远,他蓦地敛去毫无温度的笑意,一瞬间而已,黑眸之内,满是肃杀。 “王爷。” 婢女弯下腰行礼,偌大的庭院,花了半个时辰,她还未扫清地面上的落叶,如今这天,风一吹,这地又像是没扫一样,枯黄落叶又会飞舞着从树梢上落下。 他的脚步,停驻在门口,迟迟不曾推开眼前的木门。 “雪儿,伤的重吗?”穆槿宁坐在铜镜面前,透过昏黄的镜面,望向站在身后那一名女子。 这一月以来,仿佛那一日的事,还在昨日。不但在秦昊尧面前,她寡言少语,静默隐忍,在雪儿面前,她也不曾多话。 她这一句询问,应该晚了,但还是问了。 每一日,她都要看着雪儿跛着行走的双足,她不知那伤,到底要多久才痊愈。她是曾经亲眼见过,雪儿偷偷在角落服下药丸,为了逼迫她活着,秦昊尧自然不择手段。 雪儿挤出笑容,替穆槿宁解开发髻,看那一头黑亮长发倾泻而下,手持羊角梳,替她轻轻梳着青丝。“不要紧,只要郡主能醒过来,雪儿受再重的伤都不要紧。” “你娘将我当亲生女儿养大,对你家,我原本就有未曾偿还的恩情。你跟着我,我理应护着你的安危,而非将你置身火海。”穆槿宁苦苦一笑,对待雪儿,她自有愧疚。胸口纠结闷痛,她黯然神伤:“经历过这回,你我都清楚秦王是个何等心狠手辣的人,若我当日无法醒来,他当真会要了你跟念儿的性命,我到今日依旧不曾怀疑。” “可郡主还是醒来了,只要郡主醒了,王爷不会要我们的命的。”雪儿一想起当日的可怖画面,多多少少,还有眼神闪烁,面色苍白的后怕。 这一个月,她想的已经够清楚了,默默朝着雪儿,回过头去,她神色一柔,轻声说道:“你还年轻,还未嫁人生子,若是因我跟秦王之间的纠葛而拖累了你,我自然是无颜面对奶娘的。” 雪儿紧紧握着那把羊角梳,虽然不聪明,却也听懂郡主的意思。 心中满是叹息,穆槿宁垂眸,低声说道:“还不如,你先回去吧。” 若是注定要在这个水深火热的地方磨练,她一个人就够了,没必要拖任何人下水。 “雪儿想跟着郡主――”雪儿不禁哽咽起来,跪在她的脚边。 穆槿宁紧紧蹙眉,雪儿单纯善良,她不想再害雪儿遭遇苦难,前车之鉴,她不敢重蹈覆辙。是真的,怕了。 “我身边有什么好的?你也看到了,保不准就要死的。” “郡主果真是不记得了么?”雪儿抬起头,双目泪光,说的格外认真:“那年奴婢才八岁,过年时候,我娘生了场大病,为了治病耗了不少银两,那时候我总是哭,记得后来是郡主把自己的几件首饰送给我娘,治好了我娘的病,才为我家解了围。” 那是多久之前的事了?好遥远。她依稀有些印象,她在郡王府虽然任性,但对这位自小养育她的奶娘,感情是极深的。 雪儿的嗓音之内,已然带了哭腔:“跟着郡主,是雪儿心甘情愿,不想郡主再赶我走了――” 她淡淡望着脚边的雪儿,一手扶着雪儿起身,迟迟不语。 雪儿见穆槿宁不说话,已然默许,才笑着抹掉眼角泪水,走出内室去准备晚膳。在门口看到一脸阴郁的秦昊尧,雪儿还来不及掩上门,已然看他大力推开双门,走了进去。 啪。 是门闩上锁的声响。 雪儿紧紧咬牙,却又碍于自己的卑微身份,只能低头退下。 听到他的脚步声,穆槿宁蓦地掉转过头,却看到他背对着她,暗自将门闩插上,她扶着梳妆台的一角,顿时寒意侵袭了她的手脚。 她双拳紧握,逼自己不能因为未知的危险而后退哪怕一步。 他,终于掉转过头来,俊颜上的不悦,似乎又不只是不悦而已。他冰冷的怒意,在黑眸之内,筑起了最凌厉的城墙。 “你跟佑爵,到底什么关系?” 穆槿宁蓦地心口一缩,面色一白,尾指触碰到雪儿放在一旁的羊角梳,梳子落下地面。原来来王府的客人,居然是佑爵。自从那一回之后,她以为他早就离开了! “很早之前,在鸣萝,你们就认识了。”他一步步朝着她走来,黑靴踩踏在红色地毯上,却仿佛已经毫无声息将地面踩碎。 穆槿宁闻到此处,紧紧抿着双唇,他的言语之内,已然说的很清楚了。她无法用谎言,去敷衍说服。 秦昊尧不多几步,已经站在她的身前,他一把扼住她纤细手腕,扼得力道之大,足以让她察觉疼痛,逼得她无法继续沉默。“还在本王面前演戏?!” 因为两国和亲的事,佑爵在皇宫,无视语阳,甚至屡次放言要将她代替语阳去北国,这样的放肆行径,她居然伪装的那么自然,仿佛是第一次见到佑爵,甚至看到佑爵,眼睛眨都不眨的平静自若?! 以佑爵浪荡不羁的个性,孤男寡女相处多日,早就染指她了!在宫里他看穆槿宁的眼神神态,更是放浪形骸,露骨直接。 “是,在鸣萝他被人追杀,是我救了他。”穆槿宁的后背,已经贴在梳妆台上,棱角撞上她的腰际,她只能抬起小脸,迎上他寒冷入骨的眼神。 她的双眼,没有一分闪烁,她过分平静,却惹来他愈发不能抑制的激烈情绪。 “杨念――是他的儿子?”他的双手扣在她的纤细腰际,不过稍加用力,就将她提着坐在狭小的台面上,首饰盒被他一手挥落,珠玉项链掉了一地。 那双幽深的眸子,逼入她的眼底,他一手按住她的双腿,怒气炽燃,他平日微凉的手掌,如今也烫的像是一把火。 怪不得佑爵曾经说过,他对大圣王朝的女子,格外有好感。原来……竟也是为了她。 娶语阳是假,找崇宁是真。 “堂堂一国太子,如何会与贫民女子成亲生子……。”她觉得他的揣测,太过火,也太不切实际。她说着这句,唇畔扬起浅浅的笑,只是因为觉得他的话可笑罢了。 “当时不是不知他的身份吗?”他冷笑,欺身向前,嗓音的冷沉阴寒,让她猝然笑意收敛,仿佛他的眼神到达之处,都会燃烧成火海。 “我说过,孩子的爹,早就死了。”穆槿宁压下内心的起伏,她的眼神落在他的肩膀,仿佛看不到他。 他恨急了,手掌紧紧扣住她的双肩,因为愤怒,力道更大,她痛得紧蹙眉头,却也没有换来他的松手。他勃然大怒,恶言相向:“他居然嚣张到本王府上来炫耀跟你的关系!你随身带的那把匕首,不正是他的!” 那把匕首,的确是佑爵的。在他养好伤之后,不告而别,留在她床头的,便是这一把匕首。她没看出匕首的价值,觉得典当了也并不值钱,所以一直带在身边。 她当然无法反驳。 比起眼前的男人,她更不了解的人,是佑爵。 她无法想通,到底他为何到秦王府上,刻意拆穿他们之间藏在地下的关系。只需要一点蛛丝马迹,秦昊尧就不会放过,会彻彻底底查出她背后的一切!难道这就是她那夜惹怒佑爵的代价?! “王爷是信不得我?”她吃痛,凝眸看他,既然事情败露,她也不想逃避。 “是信不过他。”秦昊尧俊颜生冷,黑眸宛若利刃般严酷凌厉,薄唇边逼出一句,他的迫切,从他这一头,烧到她这头来。“本王再问你一遍,杨念是不是他的种!” “不是。”她双手覆在台面上,语气笃定决绝,没有一分闪躲。 “不是――”他的笑意狰狞,再俊美无双的脸,因为冷意渗透,更显生人勿近的可怖。他话锋一转,语气冷的就要冻伤她。“如果不是,你竟容许他上你的床!” 她怔住了。 一刻间全身血液,仿佛倒转般的浑浑噩噩。 那天晚上,在一室黑暗中,她曾经跟佑爵说过,秦王府守卫森严,不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 可是她居然都忽略了,他即便远离京城,藏在府内的眼睛,却不知有多少双,在日夜不停监视着她,盯着她看! 她的心里,充斥着千百种无法辨明的滋味,像是慌张,又像是绝望,又像是恐惧,又像是愤怒,更像是寂寞…… 秦昊尧看她沉默,愈发怒火中烧,剧烈摇晃着她的身子,“你是不是想说,他什么都没做,你身上任何一处,他都没碰?” 她垂下眼去,眼底的点点滴滴,酸涩的痛处,仿佛被最尖锐的利器所伤,甚至要流出血泪来。“如果他碰了,还能大摇大摆走出秦王府?他外面的那些侍卫,以为可以抵得过千军万马?” 积压了一个月的愤怒,不过因为她沉湖大伤元气而罢手,并非永远都能装作不知。 他蓦地将她重重一推,她的整个人都快贴到铜镜,隔着镜子,她蓦然看到自己的双眼,他的手掌重重按住她的后颈,愤恨的火焰超越他的冷静,他恨得是她的隐瞒。 “你真不知道为何方才本王会放过你?!本王等了一个月了,整整一个月了,你还要本王继续等下去,嗯?”人最尖锐的武器,是言语。他已然不顾话语轻重,自从她沉湖,他的等待,在知晓这件事之后,变成最可笑的事。 充满尖刺的话,在她身后扬起,每一个字,都在她后背生生刺一刀。她的面颊贴在铜镜上,却只看到自己面无表情的脸孔。 她怔住了,身子一震,他根本就知晓,她并没有月事,方才不过是说谎罢了。可刚才,他却松了手,不曾逼迫她。 但,卷土重来的秦昊尧,毫不留情当着她的面撕破那张纸,她更心有余悸。 他已经觉得他的等待不值得,今日她的谎言,更是已经逾越了他可以忍耐的限度。 她的腰际蓦地一阵凉意,他将她的冬裙用力朝下撕扯,一手从腰际绕过,勒在她的胸口,逼得她无法回头,只能面朝铜镜。 愤怒,让他轻而易举震碎她身下的单薄里衣,她撑大美目,急着回过身去阻止他更进一步的霸道,偏偏他的力道实在太大,见她闪躲逃避,他更是按住她的柔荑,将她锁在双臂之内,用力撕开她身上的紫色冬袄。 不带任何抚慰温存,他的胸膛紧紧贴在她的背脊上,下一瞬,一道锋利的疼痛,彻底穿透过她的身下。 她面色惨白,一身冷汗,紧窒的无法喘过气来。 她静默不语,铜镜被撞击的摇摇晃晃,看着镜中的自己双眼之内破碎的光影,一阵锥心之痛,让她不得不低呼出声。 他一手撑在台面上,坚实胸膛上的滚热汗水,一滴滴滴落下去,落在她白皙的玉背之上,她呼痛的声音,却蓦地激昂了他内心的欲望。 她紧蹙的眉峰,眼底的痛,不但无法让他停下来,相反,他要她,更加迫切。 一切,都无法停止。 更无法逃脱。 横在她胸口的右臂,愈发用力,男人蜜色的右臂之上的青筋暴起,低低的喘息,从他的薄唇连连溢出,他低咒一声,无论何时要她,她仿佛都像是一朵含苞待放的花朵,她的身子越是抗拒,他却越是无法抗拒―― 她的面颊轻轻靠在铜镜上,隐约看到镜中的俊美男人,即便在此刻,他依旧看上去装束整齐,高贵不凡,而她却像是被撕扯开来的破碎布娃娃,大片裸露的雪色肌肤,在昏暗的烛光之下,更显鬼魅。 不知过了多久,她被他扳过身子来,将她的双臂抬起,挂在他的脖颈,他凑近看她,仿佛她是一只被拔光了羽毛的白鸽,他看她的眼神,总算退去几分怒意。 只是下一瞬,他再度逼近她,与她的身子,没有一分距离,完完整整的享受两人的契合。 她的面颊靠在他的肩头,深入骨髓的痛,让她什么都顾不得,右手的五指,深深陷入他后背的华服之内,他却全然毫无察觉,径自深入浅出,没有放过她要她好过的意思。 他逼得她毫无力气,只能紧紧抓住他的胸膛,抱紧他的身子,哪怕再痛苦,也不会结束。 秦昊尧越来越炽热的气息,喷薄在她的胸口,他抵着她的面容,已然将全部怒气,都宣泄在她的身体,仿佛那一刻,彼此都滕入云霄之内。 他不会承认居然破天荒耐下心来等待她身子痊愈的真正原因。 他只会承认,他对她的,只是男女之间最单纯的欲望。 只是,想要得到她的身体而已。 …… 她缓缓侧过脸去,躺在她身边的他,以后背对着她,她无法看清他此刻表情。只是方才最后一刻,他紧紧拥着她的身子,体内的愤怒和强烈,让她不得不觉得疼痛无法遏制,这样令人窒息的占有,甚至要将她的皮肉都融化。 她自然对他的身子不算陌生,但这样霸道泄恨的占有,却也是头一回。 “爷,宫里出事了。” 万分静寂的夜,门口只消有些许动静,落在她的耳边,都格外响亮。 秦昊尧蓦地坐起身子,裸着半身,朝着门口冷声问了句:“什么地方?” “润央宫,太后那儿。”王镭这么说。 他猝然转过头看她,穆槿宁已然闭上双目佯装沉睡,他不以为然,从一旁捞起华服,套上身子,扬长而去。 门被关上,她这才睁开眼眸来,支起身子,红色锦被从她光洁的身上滑下,黑发挡住她那双眼眸,其中朦朦胧胧的光,却顷刻间凌厉毕现。 润央宫内,深夜,这座宫殿灯火通明,秦王赶到的时候,皇帝皇后,也已经坐在外堂了。 荣澜姑姑朝着秦王俯身行礼,看神情,太过沉重:“王爷,您可来了。” “方才母后吐血了,徐太医说病的很重。”天子坐在红木椅内,阴着脸,低声叹了口气,默默望向内室,言语不多。 秦昊尧走近一些,隔着帐幔,隐约看到皇太后平躺的身影,徐太医跪在天子脚边,低声说道。 “皇上,皇后娘娘,这几回微臣常常出入太后这边,迟迟找不到对症下药的地方,这回微臣发现一件蹊跷事。” “说。”天子的眼波一闪,吐出一个字。 “太后娘娘的饮食起居,各方面都有专人严格把关,吃的东西是找不到任何问题。但微臣听荣澜姑姑提起一回,每日这润央宫都要点上一炉熏香,方才起了疑心,叫人开了熏香炉。”徐太医刚说完,一名红衣宫女,将熏香盛放在一个白玉碟子之内,呈在朱色漆盘之内,端来给天子国母审视。 皇后从一旁取了一根银针,细细挑拨,熏香散去,她微微蹙眉,却看不出个究竟。 “细看之下,跟寻常的熏香没有任何不同,这等手法熟练慎密,若不是学医之人,很难想到这个法子。”徐太医沉声道,将一块完整的熏香,投入清水之中,等熏香彻底融化在水中。他才将那灰色液体灌入弟子手中一只鸟雀尖嘴之内,不到一炷香的时间,鸟雀已然僵硬死去。 在场的众人一看,无不面色大变。 秦昊尧倚靠在墙面,眼底只剩下讳莫如深的颜色, “所以微臣推测,有人在润央宫用了秘制的熏香,约莫五六种草药研磨灌入沉香之内,伪造成普通熏香,在焚香炉中燃烧,时间一长,容易让身子虚弱之人心神不宁,原本积压在心中的人或事,更易在深夜无人之时看到,也便是太后几回看到已死之人的缘由。” 天子默然不语,皇后却按耐不住,扬声问道:“既然如此,在润央宫来来回回的人这么多,怎么就太后一人深受其害?” “白日润央宫门窗大开,人又来来往往的,又鲜少点着这熏香。唯独深夜,太后不点着这熏香,是难以入睡的,这也是多年来的习惯,一天不曾断过。夜晚无人在场,门窗紧闭,这些熏香气味,一整夜都被太后吸入,所以太后受到的害处,是最重的。” 徐太医徐徐道来,皇后听的紧皱眉头,转向天子方向,低声问道:“到底是谁,想要害太后?” “依你看,会是谁?”天子许久默不作声,这句话,是朝着秦昊尧说的。 “这个人,心思很细,对润央宫很熟悉,对太后的习惯爱好也很熟悉,这般聪明的人,自然会把所有痕迹都抹去。要捉住他的现行,委实难上加难。”秦昊尧双手环胸,俊颜上没有一分喜怒,更显得漠然。 “这么麻烦?”天子冷哼一声,站起身来,朝着荣澜姑姑走去:“每夜都用的熏香,可是你亲手点的?” “是,圣上,娘娘自从十年前头痛病之后,就听从太医用了舒缓助眠的熏香,一直到如今,老奴点了十年熏香,宫中从未有过事端。”荣澜姑姑跪下,不敢隐瞒。 “熏香是库房送来的?”皇上负手而立,冷声问了句。 荣澜姑姑点头:“原先是的,但前些日子娘娘生辰,后宫中有人送来了一盒熏香,传闻是塞外所制,作为贺礼。” “后宫的人?快说是谁。”皇后也随之起身,清瘦面容上,满是狐疑。她也是睡到一半被海嬷嬷唤醒,只着一件金色菊花罩衫,披了件皮毛坎肩就匆匆到了润央宫,如今满面疲惫遮挡不住。 “回娘娘,是熙贵妃送来的。”荣澜姑姑说完这句话,暗中望向天子。 “熙贵妃怎么会无缘无故做这种事?”沉默了许久,皇上并未发怒,而是微微斟酌,这口吻自然是不太相信。 “皇上你忘了,最近宫里发生的事。”皇后面色肃然,径自抬高嗓音,落在清冷空气之内,眼底只有冷意。 “小皇子生了病,熙贵妃罪罚两名贴身侍女,手段过重,导致一人不治而亡。太后知晓此事,一月前曾经在众位妃嫔面前训斥过熙贵妃,说她身为四妃之首,却滥用职权,没有以身作则――” “母后说得有理,在朕的后宫无论谁,做错了事,自当悉心听取教训。”天子没有一分动容,言语之内仿佛不生半分偏袒之意。 皇后的唇边,蓦地扬起一抹复杂至极的笑意,她的目光骤然变冷,语气听来颇为轻视:“皇上是这么想的,可我们谁也不是熙贵妃,谁也保不准熙贵妃会怎么想。” “这熏香,果真是熙贵妃送给母后的礼物?”天子拧着浓眉,往日冷淡面容,更显疏离。 “回圣上,正是。” 荣澜姑姑低下头去,应了声。 “看来我是不该来了……听着太后病危,心急如焚,如今我患着风寒都要过来探望,可皇上皇后都给我定了罪了,我看我还是先回宫去,明日若要来治罪,也好有为自己喊冤的力气。” 门外传来一道女子嗓音,鼻音较重,比往日的娇软多了几分浓厚,熙贵妃便是在众人的诧异目光中,盈盈走来。 熙贵妃的面容上没有脂粉装扮,比起往日黯然许多,她走到外堂,毫不避嫌,瞥了一眼那只死去的鸟雀,冷哼一声:“我是看不透这熏香有何区别,只是花了大笔银两派人专程去塞外买来的,更保不准是谁动了手脚。” 皇后回到自己座椅,淡淡一眼,说话神态,早已无法容忍熙贵妃:“上回在景福宫,熙贵妃似乎也是推脱的一干二净。可惜了那个丫鬟,年纪还这么小――” “母后的话,我都放在心里,所以命我在清风苑闭门思过,这月我都鲜少出门。我可没有这么些怨恨,更如何会动杀人的念头?”熙贵妃一想起那个叫做东如的宫女,无疑是被刺中心事,面色死白,心中激怒更深,渐渐走向皇后:“皇后,你就这么按耐不住,恨不得这宫里所有的屎盆子,都往我身上扣吗?” “沈熙,你这些话不该说。”皇上面色一沉,斥责了熙贵妃。 熙贵妃面若冰霜,唯独眼前的六宫之首,依旧面色不变的泰然处之。“臣妾是口不择言,但也是被逼无奈,臣妾的心是日夜祈福母后万寿无疆的,若是皇上当真找到确凿证据,臣妾什么都不会辩解。” “熙贵妃,日益嚣张了!”皇后冷笑一声,猝然起身,一巴掌甩下去,在众人面前不给她半点颜面。“明明你的嫌疑最大,怎么换你这么义愤填膺,竟像是无辜蒙冤似的!平日本宫睁只眼闭只眼,你当就没人治你!” 熙贵妃捂着一半面颊,却看到天子的默许,更是红了双眼。她近来在后宫风评愈来愈差,皇上也没有护着的意思。 “娘娘切勿动气,免得动了胎气――”见状,徐太医不无惶恐。“今日微臣替贵妃娘娘把脉,娘娘怀有龙胎,已经一月有余。” “先送熙贵妃回去歇息,明日再说。”皇上眉眼缓和,吩咐了句。 皇后眼底沉郁,不冷不热敷衍了句:“还是皇上的皇嗣,面子最大。” “我们走。”熙贵妃咬牙切齿丢下一句,面露嫌恶,仿佛不愿在此地久留,也不给皇后行礼便跨出门槛去。 “把清风苑封起来,熙贵妃不得出宫一步。” 皇上不露声色,丢下这一句,侍卫统领说了句“遵旨”,便领命走了。 到三更天的时候,太后以清水肃清身子,已然睡过去了。皇后不愿再等,等天子离开之后,便也走开。 “娘娘,看来这回熙贵妃是爬不起来了。”海嬷嬷扶着皇后,在夜色中行走。 “熙贵妃没有这样的脑子,会想到在常人不会察觉到的熏香中动手脚,而且一月时间,不会让病情加重到这般田地,想来,这熏香已经用了好几个月了。”皇后面无表情,疾步匆匆,夜色的冷意覆上她的眼底。 “那会是谁呢?”海嬷嬷拧着眉头,小心翼翼问了句。 “当然是这世上,最恨太后的人所为。若非如此,或许,这宫里头也有人给熙贵妃暗中出谋划策,当她的军师。” 皇后说完这句,端着漠然脸色,再也不再开口。熙贵妃以为用皇嗣便能躲掉这场风波,可惜这回不是别人,是一国圣母皇太后,皇上再想护着熙贵妃,如何能置之不理自己生母的性命安危,被天下百姓怒骂不孝刻薄?! 不管真凶是谁,站在她的立场,那个人无非是帮了自己一把。 “王爷,您也回去歇息吧。” 见秦昊尧倚靠在墙边,目光深远,迟迟不曾离去,荣澜姑姑柔声说了句。 “本王去看看母后再走。” 秦昊尧丢下一句,神色从容,径自往内室走去。他站在床沿,望着这位曾经一身荣光的圣母皇太后,她头发花白,曾经端丽面容也无法逃脱岁月的痕迹,如今被长期病痛折磨之后,愈发老态毕露。 他的目光,愈发幽深,甚至不曾弯下腰,高高在上地睨着平躺着的太后。 “昊尧……”太后午夜梦回中,睁开眼,却看着身边的男人,是秦昊尧。他的眉宇之间,俊美偏偏又冷漠至极,没有一分懦弱,烛光照耀入他的双眼,却无法击退他眼底的幽深不见底。 她缓缓伸出手掌,拉住秦昊尧的衣袖,夜色微凉沾染上他的华服,她的指腹仿佛触碰到冬日寒冰一般,她满心疲惫,幽幽叹气:“你们在外面说的话,哀家都听到了,没想过沈熙居然会这么狠毒……” 秦昊尧依旧不曾开口,对今夜之事,他的心里有别的想法。熙贵妃自然绝非单纯之人,他也不乏听闻沈樱与她走近的消息,如今却有失宠的危险。黑暗覆上他的后背,即便周遭有微弱烛光,他整个人宛若浸透在黑色之中,无法看清他此刻的神情。 “端杯水给哀家,这心里头格外火烧火燎,徐太医不是说是熏香的缘由,却没有半点好过――”抓住他衣袖的手,越发用力,太后的喘气声音,落在安宁深夜,格外清晰。她不断喘着粗气,呼吸不畅,难受极了。 秦昊尧默然不语,转身走到中央,倒了一杯清水,指腹无声无息划过茶碗边缘,走回床边,递给皇太后。 将这杯清水喝完,皇太后的口中溢出这一席话来,虽然虚弱无力,她的话听来依旧毫无破绽的端重。“昊尧,崇宁的事,也让哀家很痛心。你自从南骆回来,除了书房,便是崇宁那里,你怜惜她自然是好的,可沈樱有着身孕,你从来不去她那里,却也说不过去。” 一抹笑意,闪过他的黑眸,他低声道,仿佛不舍她过分辛劳:“母后的身子都这样了,还事事为儿臣着想……” “昊尧,你听哀家说,崇宁绝不会安于当一个小小的妾,她头上有沈樱压着,你秦王府才不会多生变数。”抓住他衣袖的手,愈发用力,太后不顾呼吸艰难,也要将这些话说出口。 “母后何出此言?娶她的时候,儿臣是答应过,她绝不会跟沈樱平起平坐。” 带着浅浅笑声,低沉嗓音依旧若往日平静,不过在此刻听着,却像是生出了别的深意。 “哀家最近总是怀疑一些事,心神不宁……崇宁到如今,当真会是一无所知么?” 清冷夜色之内,这一句,仿佛是一道惊雷,击破这皇宫的宁和假象。 秦昊尧缓缓侧过俊颜,黑眸之内再无任何起伏,他弯下腰,语气格外轻柔,悄声问:“知道什么?” ……。 ------题外话------ 今天万更,亲们啊感动啊…… 请牢记本站域名:g.xxx 073 亲眼看他们走向地狱 “若是一无所知还好,要是她已经知道了,却还不远走高飞,离开京城,真是不堪设想。你说她到底想做什么?她的命可真硬——如今想想,在塞外三年完好无缺,坠入湖中也毫发无损,实在是天生跟皇室作对的料。” 太后的神智又开始混沌,双目闪光,低声喃喃自语。 “娘娘,您该休息了。”荣澜姑姑站在门边,朝着内室说了句,秦昊尧神色从容,越过她离开。 谁曾想到,一世精明的圣母皇太后,也终会有老的一天呢。 上书房。 天子坐在书架之下,披了件黄色外袍,秉烛之夜,却并未看上两本折子。 如今已经天亮了,他紧闭着双眼,径自说着:“忽汮死了,李煊也死了,如今整个朝廷,都是他一人说了算。” 周公公送来了早膳,见皇帝如此落寞神情,仿佛大势已去,赶忙低声劝慰:“皇上,如今的形势虽不乐观,却也有很多人是站在皇上这边的,皇上切勿动怒啊……。” “剩下的,都是一些乌合之众,连进他眼底的资格都没有。朕若是重用这些人,他不过躲在明处看朕的笑话。” 看来他防备了那个人这么多年,却也无法避免那人的野心勃勃。南骆的纷乱,他却顺利提了陆子彰的人头悬挂于城门之外,杀鸡儆猴,如今京城哪个人不敬畏他秦王两字?!分明是谈虎色变。 …… “郡主……。” 穆槿宁坐在床沿,方才雪儿送来了几套周师傅刚做好的冬袄,展开其中一件,在念儿身上比了比,看三个婢女在门外窃窃私语,招了招手,雪儿面色一变,有些尴尬。 浅浅一笑,她瞥了雪儿一眼,拉过她的手,柔声问道:“你跟小阮她们在说什么,还有我不能听的?” “听说沈家出事了,沈家的船队,被搜到了几十艘船都装有私盐——” 见雪儿不言,小阮凑了上来,为难地说出实情。 “什么时候的事?”穆槿宁眼神一暗再暗,抚着手中的新褂子,并不太过意外,淡淡问了句。 沈家家产丰厚,除了沈洪洲在官场中的位置很难撼动之外,沈家其余几个兄弟都在经营沈家的家业,特别是京城运输货物的船队,几乎大半都是来自沈家的,所以有沈家当靠山,熙贵妃和沈樱,才这般有底气。 可在太祖太宗皇帝打下江山,便立下规矩,贩卖私盐者,不但要没收全部家产,更要入狱涉罪。沈家几十艘船都是私盐,若是以国法追究,岂不是一辈子都要在牢狱中过活?! “昨天。”小阮支支吾吾。 怪不得她们面色难看,想来经过一夜,如今整个京城都闹得风风雨雨,可因为顾及沈樱如今怀孕的金贵身体,更不敢随意谈论了。 如今,沈家一定忙与奔波游走,要稳住沈洪洲在朝廷的位置,更要保住熙贵妃的位置。 “管家,你怎么来了?”门口走进一人,穆槿宁抬眸一看,正是王府里的老管家,他笑容满面,朝着穆槿宁做了个揖。 “王爷说这个院子少了个有历练的下人,都是年轻婢女,做事难免不太周全。” “多谢管家走一趟。”穆槿宁挽唇一笑,抬高手中的褂子,在念儿身上比对,“把人带来给我瞧瞧。” “见过郡主——” 从院子里走来一个妇人,约莫五旬年纪,个高瘦长,身着蓝色布衣,长相跟寻常妇人没有异样,只是面容之上没有一分笑意,走到内室,朝着穆槿宁的方向跪下行礼,抬起脸的那一瞬,管家只见穆槿宁的面容,陡然没了一分血色。 穆槿宁压下心底的怒火,拂了拂手,朝着管家说了句,“既然来了,管家,就让我来告诉她在雪芙园的规矩。” 管家又看了穆槿宁一眼,才笑着离开。“好,老奴先走了。” 雪儿抱着念儿穿好一件新褂子,穆槿宁拉过雪儿,低语一句,示意雪儿带着其他人离开:“我要单独跟这位说话。” 雪儿抱着念儿,其余两个婢女也一道退出了屋子,将门掩上,那位妇人依旧跪在原地,见这架势却不由得眼底汇入复杂神色。 “赵嬷嬷,很多年没见了。”穆槿宁抚了抚鬓角的柔软细发,眸光清浅,却不曾太早让这个妇人起身。 方才看到这位妇人的时候,她心口一震,如今想来,心有余悸。 这位嬷嬷,不是别人,正是当年在丘垚官府,唯一的管事,从各地遣送而来的女子,约莫二三十名,都在她的鞭策指导下过活。她平素很少露出笑面,做事井井有条,喜欢一丝不紊,有章法,听说早年曾经在宫里头当过宫女,如今有几十年的历练,在官府哪怕是男人,也都见她怕的。 端着茶杯,抿了一口茉莉花茶,在那沁人芳香中渐渐沉溺,她眯起眼眸,打量着赵嬷嬷,低声笑语。“王爷是怎么找到你的?你已经不在官府做差事了?” 赵嬷嬷也是受了不小的惊吓,虽说每年都有新的官婢官奴到她手下做事,如今几十年来教训过的官婢也早有数百名,但她方才只是看一眼,便认出了眼前的女子。她依稀记得当年穆槿宁被送到官府的第一日,家道中落般的怯弱暗淡,仿佛一颗明珠,被磨光了天生的光泽。(.无弹窗广告)而如今,她坐在长榻上,着一件浅粉色冬袄,湛蓝色长裙,上身套上贴身的紫色坎肩,坎肩周遭的一圈白色皮毛,更衬得她几分贵气,偏偏又不过分媚俗。虽然素面朝天,肌肤白皙,血色不差,青丝如墨,她不过噙着笑意,淡淡一瞥,已然恢复了明珠的天生丽质,仿佛就算在黑夜之中,也可以自如绽放光彩,一身风华难以令人忽略。 她毕竟老于世故,清楚如今的处境情势,不是自己能够化解。但若是穆槿宁要以过去的恩怨而追究责罚她,自然也是逃不掉的。毕竟今时今日的地位,早已有了云泥之别。是福是祸,她只能看一步走一步。 赵嬷嬷想到此处,不再低头,而是抬起了脸,直直望着穆槿宁的双目,在那双眼底看到太多深沉,据实以告:“本来要明年才离开官府的,但王爷派人找到了我,说要让我来京城做事,老来能够离开边关,回京城落叶归根,我便答应了。没想到,秦王要我来照顾的——” 她盯着垂眸一笑的穆槿宁,嗓音蓦地沉了下去,此刻并非只是尴尬,若是常人,早已心虚胆怯,生怕穆槿宁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会是你。” “我也没料到这辈子还能见到赵嬷嬷。”闻到此处,穆槿宁轻笑出声,猝然眼波一闪,目光与赵嬷嬷的眼神交汇,见时辰差不多了,才丢了句:“嬷嬷起身来说话。” 赵嬷嬷挤出笑意,夺了个先机,先发制人,道明心意:“以前在丘垚官府,老奴对郡主太过严厉苛责,实在是对不住。” 穆槿宁蓦地笑意一敛,因为眼底也没了暖意,更显得冷若冰霜。在官府的头几个月,最为艰难,不得不重新学着做很多事,身体很累,当然,最累的是必须学会低头学会习惯那种低贱卑微的心。 像她这样生下来就不必做事的小姐,郡王府虽然不够富贵也足以将她娇惯了十多年,所以在官府,她几乎过一两日便要犯下过错,而那里不是皇宫,无人会看在她郡主名号上虚以委蛇,犯错的代价,便是挨打。 那个时候,被打了卧在冰冷通铺上的时候,她还会哭,还会伤心,而如今—— 她从回忆中抽离出来,将冰冷目光,再度定在赵嬷嬷的身上,看着她起身,柔声说道:“嬷嬷,你也该心里清楚,我一开始进官府的时候,你下的手可真重,我至今还记得那种皮开肉绽的痛——” 话说到这里,她短暂沉默,只见赵嬷嬷的脸上没了笑意,妇人自然没想过,只需一眼,便能看的人心惶惶的凌厉气势,会出自穆槿宁的身上。听这句话的意思,她虽然寒心,却又无法反驳,只能自认。 “但人若是总是对过去念念不忘,就永不会活得好。”穆槿宁别开了眼,唇边漾过一道莫名笑意,却看来多少带几分苦涩意味。 她总算清楚,为何秦昊尧去了南骆还晚回半月,原来竟然是绕路去了一趟边关,可难道是只为找到赵嬷嬷,而用她来管束自己?还是早已在塞外布置了更多的算计?! 她侧过身子,望向庭院之内的青石地面,清晨小阮刚刚扫过,不多几个时辰,竹林之下,又是一地萧索。她粉唇微启,眸光深远:“王爷不会无缘无故远去丘垚,只为了给王府找一个手脚利落能做事的下人,你虽然还未在王府见过王爷,但王爷迟早会亲自召见你。” 赵嬷嬷的眉头,已然皱着,她花费一个多月时光,在官府交接完了事务才赶来京城,不过从头到尾,的确没见过这位京城中赫赫有名的秦王。以她的眼光来看,这位秦王来找自己服侍穆槿宁,也是用意很深。 “若是王爷问及我的事——”穆槿宁的目光依旧清浅,神色自若,没有一分不安慌张,仿佛赵嬷嬷,只是她一个往日故人。 “郡主……。要我怎么做?”赵嬷嬷神色一柔,语气几分软化,她要想在京城落个好归宿,就不能轻易得罪任何有权有势的人,更别提穆槿宁是她将来的主子。 穆槿宁低笑出声,猝然转过头来,眸光无声无息转冷,“我能要嬷嬷怎么做?当年我在官府,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还怕落人口实不成?我不怕王爷去查,更不怕嬷嬷去说。” 她字字清晰,冷静镇定,偏偏如此不着痕迹的话,更像是绵里藏针的尖锐。 赵嬷嬷也不由得有了一分谨慎畏惧,已经两年不曾看到穆槿宁,没想过她俨然判若两人,哪怕是她,也险些招架不来。 “王爷派嬷嬷留在我身边,那就留下。可如今我不再是嬷嬷手底下官婢,嬷嬷也不再是我顶头管事,在官府,我从不违逆嬷嬷的行事规矩,可到了雪芙园,嬷嬷也不能坏了我的规矩。”见赵嬷嬷忧心忡忡,沉默不语,穆槿宁才缓缓起身,一步步走近她,温婉面容绽放笑意,不疾不徐说着。 洁白柔荑搭上赵嬷嬷的肩膀,为她细心拂去一片发黄竹叶,想必方才她在庭院下等候的时候何时落叶飘上她也不曾发觉,穆槿宁这般的举动,却已然令妇人蓦地胸口一震,不敢再轻易开口,只听得她柔声说道:“若是往后嬷嬷要坏我的事,即便看在王爷的面子上我不赶你走,但过去的那些帐,我若要施加在嬷嬷身上,也是轻而易举,而且,主子责罚下人,是往往不用任何理由,也可以随心所欲……” 明明宛若天籁的轻灵透彻的嗓音,落在赵嬷嬷的耳边,却更像是魔音穿耳的冷厉可怖。(.)她只能笑着点头,连连说道:“多谢郡主既往不咎。” 穆槿宁收回了手,目光撇过她,眉眼之间的笑意渐渐更沉:“我只是要嬷嬷在遇到王爷开口说话的时候,小心谨慎一些。当然,只是交代一声,嬷嬷这么多年雷厉风行,精明通透,不是那些涉世未深的小姑娘,不用我千叮咛万嘱咐。” 闻到此处,赵嬷嬷的面色一白,这是贬还是褒,这是夸还是训,一句平淡无奇的话,只要用心更无法忽略穆槿宁的暗中威胁。 “只是既然嬷嬷到我身边做事,便要认清主子。”将手中的茶杯,递给赵嬷嬷,她轻声细语:“长途跋涉自然口渴了吧,嬷嬷尝尝看,这是我亲手泡制的茉莉花茶,丘垚是决计尝不到的。” 不只是初次见面的下马威,而是——若她出错,穆槿宁一定会说到做到。赵嬷嬷虽还是持着笑意,眼底陡然黯然心虚。她小心翼翼出手接过那杯花茶,喝了一口,更觉心中沉重。 赵嬷嬷若是秦昊尧派来安插在自己身边的人,比起那些个藏在暗处的监视,自然会更束缚她。但她若是摆明了拒绝,更容易引来秦昊尧的疑心,倒不如先留下赵嬷嬷,但她必须清楚,只能对一个主子忠诚。若要两头讨好,穆槿宁绝不会轻饶她,正如她在官府,从不对穆槿宁格外宽容手下留情一样。 或许,这样的狠心决绝,一旦出手,会有过之而无不及。 “方才嬷嬷一开始说过的,王爷要你来,是照顾我的吧。”穆槿宁看着她喝完这一杯茶,眼底的笑意冷去,才淡淡说下去,没有一分说笑的意思,格外认真恳切。“我正需要嬷嬷的照顾。” 她并不畏惧身边多了一人,只要能够确保,这不是秦昊尧的人,她自然会有用得到这人的地方。 赵嬷嬷心里头格外清楚,她将来的主子,已经要她选好路再走。她并不虚伪,更不骄纵,并不难伺候,但眼底却容不得沙子。 锦梨园。 “娘,那件事解决了吗?我们家的船队,怎么会被搜出来那么多私盐?”沈樱着一紫色冬裙,披着水金色坎肩,坐在内室圆桌旁,而坐在她对面的,正是沈洪洲的夫人,沈樱的娘亲。 沈夫人默默叹了口气,以丝帕擦拭发红双眼,沈家在京城做生意,也已经有十来年了,可谓人脉繁多。明的暗的,从来都游刃有余,一帆风顺。这回,可是阴沟里翻船,损失惨重。 “经商的人,哪里找得出一个干干净净,没有污点的?” 沈家经商,若没有沈洪洲在官场的地位,决不能在十来年扩大到如今的地步。沈夫人紧紧握住沈樱的手,愁眉不展:“你以前在家里,自然是不知道这些事。” 沈樱蓦地怔住了,原以为那只是有人刻意栽赃,没想过听沈夫人的语气,沈家的船队的确是运过私盐,恐怕日子还不短。 “你不用太担心,更不能生气,既然东窗事发,你爹自会出面找找办法。如今沈家最大的希望就在你的身上,不能因为这件事动了胎气,知道吗?” 沈夫人临走之前,这般叮咛,沈樱已经怀有三月的身孕,只要过了这个月,稳住了胎儿,顺顺利利生下孩子,至少她在秦王府内的地位无法动摇。 母女俩各自落泪,拉着手说了几句,沈樱才亲自将沈夫人送到锦梨园门口,目送着她离去。 翌日。 穆槿宁坐在后花园,等了些许时候,看着钱公公从上书房的方向走过来,她神色自若,挽唇一笑,格外平静。 “沈大人如今为了私盐的事,焦头烂额了吧。” 钱公公摇头,今日上朝前,他看到沈洪洲的面色格外难看。“沈家有五六个兄弟,这回查出来的,是沈家第五个兄弟,听说昨日在刑部已经招认了,等候发落——” 穆槿宁微微蹙眉,陷入沉思,据她所知,在沈家排名第五的,叫做沈忠,的确在为沈家的生意,在外抛头露面最多。可居然一人将所有的事都扛了下来?看来沈家这回走的棋路,是要牺牲一个,保全大局。 查收沈忠一家的家产,治沈忠一人的罪,才不会对枝繁叶茂的沈家大伤元气,当然其中最重要的,是不能影响两人。一个是熙贵妃沈熙的父亲沈家长兄沈玉良,第二个,便是秦王妃沈樱的父亲沈洪洲。 沈忠全盘否认跟其他人有关,是想要在他身上结案,掩盖别的事,保住别的人,可惜这样的忠心,却不是值得的。 而且,他们想的太简单了,如果 “皇上在早朝上可有提了沈家之事?”穆槿宁眸光一闪,淡淡睇着钱公公,压低嗓音问了句。 “不曾提起一个字,所以沈大人看来更为担忧不安。”钱公公看着穆槿宁,平静说道。 穆槿宁默然不语,心里却有了答案。沈家是豪门大户,在暗地里做些违法的事,原本就不足为奇,那船队运载货物,走的是袁美河一线,十来年如一日,只是因为走别的水路路线,自然不比这条来的安全。在京城管辖这一线的官员,一定跟沈家交谊很深,容忍自己的手下不管不问,沈家的船队可以自由畅行,可以躲去严苛检查。唯独在上头临时派官员下来清查的时候,才做个表面功夫,听来是京城最守本分的商户,实则挂羊头卖狗肉。 一旦揭开了,要想补住这个窟窿,却也不是那么容易的,船队是沈家的主心骨,牵一发而动全身。 “朝廷里对沈家,就没有别的传闻?”穆槿宁的眼底没有半分波澜,她早已猜测到,光是私盐这件事,是无法彻底扳倒树大根深的沈家。沈家的财富权势,若能够在一夕之间毁掉,那也枉费沈洪洲坐上这么高的位置。 毕竟老话说得好,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钱公公环顾四周,见无人经过,才压低嗓音说下去:“是有,可当着沈大人的面不能说,他们自然是背着他说的。今日宫外人人皆知不但是私盐的事,沈家的船队今年年初运载过的药材,米粮,丝绸……不计其数,更有其他船队纷纷扯进来,说沈家船队勾通官府,打压其余船队,甚至打斗之间,伤余数十人。” 这些已经是这一年的事了。当时在京城船队中闹起轩然大波,可最后不了了之,官官相护,包庇伤人者——事情越来越复杂,私盐不过是一个火星子,如今却点燃了一场大火。 “润央宫还是有守卫看着,闲杂人等不能入内?”穆槿宁扶着石桌起身,望向润央宫,淡然从容开了口。 钱公公连连点头,望向穆槿宁的背影,心中也不无叹息,女子长成,却也变了。她十来岁的时候,还是余叔塞了银子来宫里疏通,余叔跟他原本就是同乡,互相认识的。若是崇宁以前也有这样的心机,也绝不会沦落到那种下场。“太后如今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据说今日明月公主回京,去了润央宫拜见太后,却是连人都险些认不出来了。” 眼底一暗再暗,宛若无底深潭,她侧过脸,冷声问道:“太医就没有法子治好太后娘娘的病?” “如今也只能慢慢调理,毕竟太后这个岁数了,身体损坏,很难痊愈。” “熙贵妃被皇上禁足这么久,皇上竟也不顾骨肉亲情?”她早就听说了,熙贵妃坏了龙胎,却也被皇上知晓她陷害太后,如今就连太医,也进不去清风苑,更别提不相干的外人了。皇上专宠熙贵妃五年,如今看来,这恩宠也不过淡如水,说散就要散,绝情刻薄。 钱公公干笑一声,徐徐说道:“这可不是小事,太后与圣上是血浓于水,皇上自然很难原谅贵妃娘娘。” 谋害太后老祖宗,别说是贵妃,哪怕是皇后,也绝不可能全身而退。 等钱公公走了,穆槿宁才走上曲桥,雪儿跟在身后,盈盈走向景福宫。自打她离开雅馨宫回王府休养,皇后就陆陆续续派海嬷嬷送来补药,更要她安心养病。如今休养了两个多月,也该到皇后身边,报声平安。 坐在外堂殿内,抬眸看着坐在凤榻上的德庄皇后,她的嗓音成稳平静。“四位妃子之中,熙贵妃最为夺目,如今这一跤摔得太重,怕是再也爬不起来了。” 皇后闻到此处,眼底的笑意更深,崇宁两个月不曾入宫,很多人都说她沉湖之后,性情大变,郁郁寡欢,不过今日只是听这一句话,便知她根本没有变的懦弱。她的视线定在穆槿宁的身上,却不置可否。满腹才华,隐忍锋芒,这才是最适合在后宫生存的女人。 “你是本宫亲手培养出来的。” 良久之后,皇后脸上的笑意,却瞬间敛去。 “徐太医是皇后的人,这在宫里头,原本就不是什么秘密。”穆槿宁舒展开眉峰,心底宛若一片明镜,语笑嫣然:“娘娘早就知晓,熙贵妃怀有皇嗣的事,熙贵妃要徐太医保守秘密,若不是自作聪明,便是当时慌了神,病糊涂了,顾不了这么多——” 熙贵妃有了皇嗣,却要徐太医不跟皇上说,而在润央宫太后吐血那一夜才提及,怎么都很不符常理,熙贵妃一向是个热情的女子,有了小皇子让她从四妃之一封为贵妃,这回有了皇上的皇嗣,自然更该早些告诉皇上。这件事,本就疑点重重。 “能想的这么深的人,也就崇宁你一个了。” 皇后继而不语,示意海嬷嬷端来一个青瓷瓜果盘,她神色一柔,扬声说道:“今日刚送来的贡橘,尝尝看,很甜的。” 穆槿宁从中取了个金橙色的橘子,慢慢剥开果皮,垂眸低语:“我今日前来,并不想知道熙贵妃如今的处境。我只是好奇,在静心湖的时候,娘娘为何会救我?” “本宫怎么会让你轻易被打败?”皇后望向穆槿宁的身影,她越是不急不躁,淡然如兰,却越是让她赏识,若是沉湖之事让她一蹶不振,那只能说她看错了人。 不过还好,穆槿宁并没有让她失望。 穆槿宁垂眸一笑,将一瓣橘子送到唇边,唇齿留香,送到皇后宫里头的东西,总是格外出众,她以前也是戒不掉这种贪心才会弥足深陷。皇后送些好东西,她便无知欢喜,被牵着鼻子走。 怪不得太后回去迟迟未曾找出走漏风声的下人,重罚之后也不了了之,是不曾料到,跟她老祖宗作对的人,绝不会是一名小小的宫女或是太监。 并非所有人,都是一样的心思,这金碧辉煌的皇宫里,也并非每个人,都想眼睁睁看着她死。 让赵尚经过而不经意救了落水的她,她可不会相信只是心有灵犀的偶遇,而是皇后的精心安排。 “皇上觉得你跟那淑雅是一样的,但本宫却不这么觉得。那淑雅理会不了深宫恩怨纠葛,但你却是不一样的——”皇后从海嬷嬷端来的盘中取了一块剥好的橘子,以银箸夹着送入口中,姿态高雅,嗓音平静:“你聪慧玲珑,善思能言,什么难想通透的事到了你手里,都处理的井井有条,滴水不漏。” 对皇后的赞誉,她宠辱不惊,神色自然,抬起清亮眉眼:“娘娘,我想问您要一个人。” “要什么人?”皇后放下手中银箸,笑意不减,却暗自斟酌。 “一名小宫女,年纪十六,名叫琼音。”穆槿宁娓娓道来,说话的语气稀疏平常,并无闪烁其词:“她是个孤儿,跟我的奶娘是同乡,奶娘要我收留她,也可以让她就近照顾我。” 皇后不以为意,朝着海嬷嬷发了句话:“既然崇宁开了口了,你去把她领来,叫她往后就跟着郡主,好好服侍郡主。” 穆槿宁浅笑吟吟,眼底的笑意格外亲切温暖:“多谢娘娘。” “本宫派人给你装一篮子贡橘回去吧,想来你的孩子也喜欢吃。”皇后以眼神示意身边的宫女,格外温蔼。 “娘娘,不用那么多,一个就已足够。”穆槿宁淡淡睇着她,站起身来,从宫女手中端着的碟子内取了一个,包在丝帕之内,如今但凡遇到好吃的,第一个总想到的是念儿。但她决不能纵容孩子,对任何东西太过沉迷留恋的习惯。 皇后见她婉拒,淡淡一笑,也不再开口。 走出景福宫的时候,她已然看到一名瘦小宫女,身着灰蓝色宫装,梳着双髻,低着头在路边等候。 “你在宫里也有一年了吧。”穆槿宁不曾多看她一眼,径自前行,那名宫女低着头,跟着雪儿,低声回答。 “是,郡主。” “你还记得我吗?”转过身子,穆槿宁走到宫墙之下,才停下脚步来,沉声问道。 “当然记得。”宫女默默抬起脸来,她生的眉清目秀,虽然个子不算高挑,但却也没有半分羸弱,特别是那双眼睛,充满倔强。 “没有问你一句,便擅自带你离开皇宫,若你舍不得,还是可以回去的。”穆槿宁微笑着看她,眉眼之间,格外轻松自如。 她却默默摇头,又跟着穆槿宁走了一段路,直到走出宫门,在穆槿宁就要坐入轿内,才蓦地冲上前去,不知何时已经红了双眼,几乎要失声痛哭:“是如意姑姑让郡主带我走吗?” 穆槿宁垂下手来,轿子的红色布帘,再度无声垂落。她漠然看着面前的小宫女,神色不变。为如意送最后一封信,在宫墙角落烧了纸钱的人,虽然不过匆匆一面,不曾细看,她已经叫钱公公暗中查到她,便是这个小宫女,名叫——琼音。若不是她遭遇沉湖,耽搁了日子,原本该早些带她出宫的。 她却不置可否,只是冷冷看了琼音一眼,头一低,钻入轿内,正襟危坐。 “姑姑说过,冷宫里都是一些活着却已经死了的人,我一直跟着她,怕我也会变成她那样的人……。”琼音跪在穆槿宁的脚边,低声啜泣,满面悲痛。 穆槿宁的胸口一阵无形的闷痛,如意说过的那一句,活着却已经死了,她仿佛也能够感同身受,刻骨铭心。 “她当初见了郡主之后,就回来连夜写了那封信,暗中交给我,说若是哪一日她没有出现在我面前,一定叫我想方设法把信带给郡主。好像是早就猜到自己要死了一样……。”琼音紧紧捉住穆槿宁的裙摆,肩膀耸动,竟停不下哭。 “那日,你还记得宣召她进了哪里的宫殿?”穆槿宁别开眼去,眼底漠然,冷冷问了句。 “那个嬷嬷我记得,是太后宫里的。”琼音抬起通红双眼,哭着说道。 果然是她。 穆槿宁的眼底,全然再无一分暖意,她无声冷笑,整个人顷刻间被寒意笼罩覆盖。 太后的手上,又多了一条性命。 在离开皇宫的路上,穆槿宁撩开帘子,望向远处的青鸾山,据说宫里头许多宫女公公死了就埋在那里,她却无法确定,如意的尸首是否也在那里。说不准,是连一小块刻着名字的石碑都不曾有。 她的目光渐渐深远,清绝面容上早已失去任何神情,只是探出手去,指尖的白色丝帕随风飘扬,也吹散了她眸光最后一丝光彩。 下一瞬,她松了手。 白色丝帕被北风吹上半空,越飘越远,仿佛那上面绣着的一朵高洁兰花,也像是白色蝴蝶在空中旋转飞舞—— 如意,你既然走了,也不必对这世上再生留恋,这辈子活的孤单固执,下辈子千万别再进宫,像你的名字一样,只求一个安稳如意,便已是完满。 而她,却还要在这个地方。 亲眼看着那些个丑陋面目的人,一无所有,一步步走向无底深渊,坠入无穷地狱。 …… 请牢记本站域名:g.xxx 074 本王从未觉得你脏 “王爷,王爷请止步!” 沈洪洲疾步匆匆也赶不上前方的男子,只能顾不得仪态,小跑了一段路才追上去。 午后的冬日阳光落在秦昊尧的身上,他回过脸来,只是整个人都似乎是没有温度的,就连那身朝服上,也反射着冷光。 “本王知道你要说什么,私盐根本算不了什么大事,皇上一开始也没有要重罚的意思。可惜大臣中有人暗中写了联名信,递了折子到皇上那里,列了沈家经商的十条罪名,而且证据确凿,并非伪造。若是草草了结,无非是诏告天下,祖宗立下的国法到了皇上这一代,变成了一张废纸,自然帮不得。” 沈洪洲挤出笑意,拦在秦昊尧的面前,喋喋不休:“王爷难道没有通融通融的法子吗?他们已经关押了我的五弟,事态严重,刑部不让任何人去探望,说是要问斩……” 秦昊尧的眼底,一抹不耐暴露无遗,他冷淡打断沈洪洲的求救:“还好,沈大人你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晓,否则牵连到你的话,那沈家就得不偿失了。反正沈家兄弟众多,有一两个没出息的,迟早要出事。” 他已经是袖手旁观,隔岸观火的意思。 沈洪洲面容上的笑容,渐渐僵硬了。他只能笑着点头,如今秦王最有势力人脉,连自己的女婿都不愿帮他,还有谁敢冒这么大的风险?看来,他只能给自己的兄弟收尸了。 往日吞了沈家白银的那几个大臣,这两日见了他,都闷不吭声,一个个都恨不得告假在家,连早朝都不来上了,生怕沈家贿赂官员的风波波及到他们身上去。 “本王劝沈大人一句,你能听得进去最好。”秦昊尧唇边笑意,愈发深沉莫测,俊颜上没有任何喜怒:“船队是沈家商户的手臂没错,但必要的时候,砍掉一双手臂,总比被砍了头要好吧。” 沈洪洲怔住了,心中希望落空,脸一阵红一阵白:“多谢王爷的忠告。” 秦昊尧笑意敛去,越过沈洪洲的身子,走出了宫门之外。跃上马背,他远远望着沈洪洲的身影,冷哼出声:“人果真是贪心,如今还未查到他头上去,就该在家烧高香了,居然还想保住沈忠的性命――” 王镭站在马下,将马鞭呈上,低声道:“皇上会用尽全力保住沈大人的。” 五指一收,他紧抓鞭子,俊颜冷峻疏离。“除非,他想当一个被百姓指责怒骂的天子。” 这个篓子,捅地还不够大。 “郡主要去一趟穆家陵园。”雪儿跟轿夫说了句,轿子穿过王府门口前面一条巷子,颠簸了半个时辰不到,才来到陵园门口。 雪儿替穆槿宁撩开帘子,她踏出两步,朝着琼音说道:“你跟雪儿留在园外,我过会儿就出来。” 穆家也是宗室贵族,陵园不小,原本就偏远冷清,如今冬日进园,走在大道上,两旁树木都光秃秃的,落光了树叶。草地上一片昏黄,枯草拉朽,毫无生机。 这像极了她今时今日的心境。 在娘亲的坟前,她席地而坐,以前跟爹一道在这里埋下花种,她曾经好奇,到底这花何时会开,到底会开何种花。 今日一看,娘亲坟前稀稀拉拉生出了绿油油的草叶,有几株已经长到她的膝盖处那么高,绿叶之内长着粉红色的小小花苞,指甲般大小,格外娇嫩。 穆槿宁沉入思绪,北风在耳边呼啸而过,独自一人坐了很久,也察觉不到一分寒意。 轿子抬回了王府正门口,穆槿宁走出轿子,突地从对面的巷口冲出来一个人影,重重撞击到轿子的横杆上,穆槿宁来不及防备,险些跌倒在地。 “放手!” 穆槿宁才回过神来,只听得这人吃痛大叫,定下心来一看,面前的是个约莫四旬出外的妇人,身着紫棕色华服,看装扮不是乡野疯妇,而是大户人家的夫人。 而挡在穆槿宁身前,阻拦她将她的双手紧紧扼住的人――正是琼音,她拿捏的力道过大,显然已经把这名夫人伤着了。 “琼音,你先松手,说不准有什么误会。”穆槿宁眼看着那位妇人面色惨白,想来养尊处优的贵族,是受不了这些疼痛的。她神色平静,侧过脸,朝着一脸正气的琼音说了句,她才迟疑着松了手。 “哪有什么误会?!这里不就是秦王府?你不就是穆槿宁!我怎么会认错?”贵妇人连连冷笑,指着穆槿宁的面孔,满眼怨怼:“就是你害死了我的儿子。” 穆槿宁蹙着眉,心底掠过一阵无名愕然和恐慌,琼音还想把妇人赶走,见她伸手示意琼音退下。 妇人情绪愈发激动,眼前的女子的确生的美丽,可惜红颜祸水,可是一想到自己的梦魇,更是措辞尖锐:“他要娶你,可你跟秦王藕断丝连,不清不白的女人,你怎么能当我们李家的长媳!要不是我说要是让你进门就悬梁自尽,他也不会去南骆那么远的地方――若不是你,他怎么会死!我就说过,你跟我儿子根本不般配,他要不是中了邪了,被勾了魂,怎么会走上这条不归路!” “郡主,我们进去吧。”雪儿看着这个面孔扭曲的夫人,却有些后怕,扶着穆槿宁就走向正门阶梯。 妇人看着她转身离开的身影,却猝然胸口闷痛,恨恨地说道:“你害死了我儿子,却还能安安心心在王府当你的夫人?我儿子迷恋上你,别说毁了大好前途,如今连命都丢了!你有为他流过一滴眼泪吗?你有为他伤心过哪怕一回吗?我的儿子枉费为你用情那么深,你也不过是一个贪图荣华富贵朝三暮四的女人!” 在她看来,穆槿宁过的跟常人没有两样,穿上等丝绸制成的衣裳,坐四个轿夫抬着的轻轿,身边还能有两名婢女贴身服侍,出入秦王府内,神色平静,就像是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你怕是连他的名字都记不得了!” 身后的怒骂声,像是一把刀,狠狠刺入她的后背。 穆槿宁的步伐,蓦地停下来,她缓缓回过身去,双眸之内满是黯然复杂。“我记得,从来没有忘记过。” 妇人怔住了,无言以对,她以为身为秦王的妾,穆槿宁一定会将那段过去避的一清二楚,全然否认,更别提如今李煊都死了。而站在台阶上的女子,面容上虽无悲恸,但那双美目之内的倔强和真挚,却让她满腹怒火无法宣泄。 “夫人……。奴婢怎么找都找不到你,你怎么真的来了这里啊!我们快些回去!” 从不远处跑来一名绿衫丫鬟,一把拉住怔住的夫人,软声劝慰,为了找到自家夫人,她都出来整整一个时辰了,还好来得及,事情没有变的最糟糕。 “你家夫人是不是犯糊涂了,怎么来王府门口胡闹?”琼音蹙眉,张开双臂,只怕这个丫鬟拉不住这疯妇,不让她走上王府台阶。 “这位是李大人的母亲,琼音,你让她们回去吧――”穆槿宁眼底沉郁,却也不想多言,今日她的心里涌入太多的沉重灰暗,已然不堪重负。 她暗暗垂下眸子,却听到一阵马蹄声越来越近,陡然身子一震,转过头去。 秦昊尧跃下马,冷眼扫过李夫人的难看面色,前些日子他送载着尸骨的棺木去李家,当时昏过去的妇人,便是眼前的这位。 想来,她便是来王府门口等候穆槿宁,发泄心中怒怨。可惜自打崇宁沉湖,一直不曾离开王府一步,她也只能等到今日。 他并不难以想象,李夫人会对着穆槿宁说多少不堪入耳的话。他冷着脸望向穆槿宁的眼底,今日她面色苍白,眼底没有光彩,黯然失色,被人指责自然不好过。 “李夫人,执意要娶郡主的人是本王,若是要怪,就怪本王自作主张好了。”他睨着眼神闪烁的李夫人,薄唇勾起冷漠笑意,这一席话说的格外冷静。“李煊是为了完成皇上交代的重任才去南骆,发生不测,谁也不曾料到。本王千里迢迢带回了李煊的尸骨,朝廷也追封了李煊的功劳,也算是给李家一个交代。李家是名门大户,人已经死了,就不该迁怒别人。” 李夫人蹙着眉头,面色死灰,她自然不敢指责有权有势的秦王,她却更没有料到,他会为穆槿宁说话推脱,如今看了,更为自己死去的长子不值。 “我们夫人悲伤过度,才会赶来王府,今日是大少爷下葬的头一个月,也是大少爷的生辰……求王爷和郡主念在我们夫人丧子之痛上,不要追究下去……” 丫鬟连连说了些好话,见秦王挥手,示意她们离开,才急忙捉住李夫人的手,扶着失魂落魄的主子回家。(.无弹窗广告) 穆槿宁淡淡望着那个丫鬟,从她的眼里,看到了满满俱意。是啊,如今谁见了秦王能不怕? 他几步走上台阶,黑眸望着她,她面无表情,眼神很难窥探此刻的情绪,不显喜怒,更看来难以接近。 “你不必理会她的话,长子不在了,难免神志不清。” 执起她的手,他神色自若,也全然没有一分怒意,仿佛前些日子他对她的质疑,早就烟消云散,不复存在。 她望向李夫人的背影,颓废而孤寂,仿佛揪心一般的疼痛,暗暗涌入心口。她等候的,是李煊带着功劳回京,等候的,是长子平步青云的锦绣前程,而如今――一切都在一夕之间,落了空。 “王爷你说过,最痛恨的就是欺骗吧……。” 她缓缓抬起那双眼眸,眼底却有些许泪光,她笑的无奈之际,苦涩之至,最终还是甩开了他的手,茫然离去。 可是,他却一直骗着她。 他朝着雪芙园的方向走去,毕竟是练武之人,步伐稳健,很快就追上了她。 光是看着她的背影,就不难察觉她还未消散的怒气,当然,还有很多别的情绪,压抑又落寞,痛苦又挣扎…… 上回在雪芙园,他说话出手,都太重。隔了三天没见面,不只是因为公务繁忙,在这三天发生太多太多事,回到王府天都黑了,也曾在她院子门口止步,最终还是掉头回书房。 他不知如何辨明,为何对她还有莫名的愧疚。 在她走入院门的那一瞬,他一把扣住她的手腕,不让她继续无视他。“佑爵已经回到北国,他不会再有机会踏进王府,这样的人,还是离他远些更安全。” 穆槿宁淡淡望着他,面容上没有任何笑容,仿佛连敷衍都不愿,更像是天生的清傲孤绝,宛若天然玫瑰,不过一个眼神,也足够幻化为伤人的尖刺。 “静下心来想想,本王不该生你的气,他放浪形骸近了你的身,你也不想。”秦昊尧深深凝视着她,她虽不言语,却也不再拒绝他的触碰,手掌包覆着她软嫩柔荑,他带她走入竹林,坐在石桌旁,以眼神示意她坐在自己身边位置。 她弯腰坐下来,眼神落在前方,一身肃穆。 “只是想提醒你一句,佑爵善于在人面前装疯卖傻,你过去救过他,或许对他并无戒心。但因为这样,才更危险。可本王看人的眼光不会错,特别是看一个男人,他心里想的,绝不会是表露出来的这等肤浅无害。” 秦昊尧见她这般漠然神情,心中也有几分不悦,俊颜微愠,却不明显,这些话原本该那一个晚上跟她说的。他身为王族,向来不苛求男欢女爱,更不会在暴怒之下强迫任何女人,他自视很高,更不容许自己沦落到需要霸王硬上弓的可笑地步。 可那一夜,他的确是太过冲动,仿佛唯独将她紧紧抱在胸口,唯独彻底占有她的身体,才能平息他胸口炽燃的怒意。 她微微蹙眉,他的手掌不知何时,居然变得那么炽热,她想要挣开,他却不愿松手。她转过脸来,眼底的冷意,却是不加掩饰。 “本王不该对你动那么重的手――”他那一夜,的确是索取过度了,她才养好从鬼门关走了一趟的虚弱身子,他不该操之过急。 他的手掌最终松开了,覆上她的肩膀,她身子陡然变得僵硬,身体的每个角落,似乎都透露对他触碰的满满排斥。 他以为自己足够熟悉她了,相识了很多年,那张脸他也早该看腻了。以前的崇宁,只要一个眼神一个蹙眉,他就能够知晓她在打什么主意,但如今,他却还未看腻她的容颜。相反,无人的深夜,他更无法控制想要霸占她的冲动,哪怕是青涩处子,也绝不会比她更契合他的身体。 他独来独往,我行我素习惯了,他的眼里没有装下过任何女人,他比任何一个皇子更忍辱负重,先皇的漠视,皇兄的冷遇,他一步步走到如今,没有意义的事,是绝不耗费宝贵时间。女人他从不缺,更不愿在女人身上多花工夫。被她纠缠那么多年,居然没想过,她也会变成他的一种习惯。 就像是,他偏爱的鱼肉,喜欢的龙井,手握的利剑,多年来,已经很难更改。 他娶她,并非只有厌烦作祟想要看她痛苦,更因为――他不愿放弃这个习惯?是因为她判若两人非但不艳俗虚荣反而聪慧淡然而吸引他的视线?她只是他的妾,但他却在乎她的生死,更在乎她被其他的男人垂涎! 这一切,本就不合理,几乎到了荒唐的地步。 “兴许我该感到满心欢喜,毕竟这是我期盼了这么多年,王爷最关心,也是最在意我的时候?”她的双目晦涩,微弱嗓音仿佛就要被风彻底吹散。 那一夜,她并不想深谈。她只要一闭上眼,就能想到铜镜中自己眼底的空洞,更能想到他面容上的愤怒,他胸膛上的汗滴,像是从烙铁上滴下的,在她的身上烙下他一个人的名字才罢休。 “如今还觉得疼?”黑眸幽沉,他低声追问一句,那半夜他去了宫里,回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话出口他才更后悔。他本不该在乎她是否委屈,是否冤枉,是否觉得痛……。他们同房,又不是第一回了! 穆槿宁久久望着他稍稍缓和冷意的俊颜,他已经放下王爷架子,更是难得体贴温柔,可是她并不领情,唇边的笑意没有半分温度:“妾,从来就是为男人暖床的女人,王爷的心里,怕也是这么想的。” 在她身上碰了个软钉子,闻到此处,他的耐性全然用尽,面色一沉,低喝出声:“穆槿宁,你就非要曲解本王的意思?” 她清楚,每回他念着这三个字而非崇宁,便是发怒的前兆。 她的眸光清浅,划过眼前面若冠玉的男人,嗓音清澈平和,听不到一分怒气相向的味道。“王爷哪里有错,错的人是我,不能将王爷服侍的满意。” 这句话若是出自别的女人,或许他会以为她在撒娇吃味,偏偏她说的,没有一点酸味。 她的骨子里,是厌恶他的,虽然他们已经做了半年的夫妻,他每回碰她,他总能察觉她对于男欢女爱的嫌恶和不安――即便,她在费力掩饰,费心遮盖。 仿佛这件事,是世界上最肮脏,最龌龊的丑事,她不若其他女子,能够体会到两人契合的欢愉,这种厌恶,不只是来自于身子,更是源自于――她的心。 秦昊尧敛眉看她,黑眸之中,只剩冰封冷意:“本王碰你,你就这么难过?” 她蓦地怔住了,不敢置信望向他,眼底的黯然,陡然幻化为尖锐凌厉。紧紧抿着粉唇,她不愿回应。 “你在逃避什么?又在惧怕什么?男欢女爱不是送你上刑场,可你从不敞开心扉。”他扼住她的手腕,将她整个人拽到自己面前,逼得她无法逃开他逼问的眼神。 “怕不是我从不敞开心扉,而是王爷贪得无厌。”她面色一白,毫不客气回应,他的冷漠狠毒她都可以自如应对,唯独在深夜独处,她总是受尽煎熬,她逼自己不许沉沦沉溺,却又无法招架他的霸道苛刻。 他并不理会穆槿宁的指责,话锋一转,面色愈发阴沉:“当年要了你身子的那个男人,是官府的人?” 在南骆方庄有说过的话,不知为何在此刻回响在他耳畔,他的试探,却已然让她不堪重负,蓦地起身想要离开。 他却再度扼住她的手腕,逼得她无法遁走,只能面对他咄咄逼人的话锋。 “你告诉我,当年你把身子献给那个男人,是自愿,还是被迫?” 她的身子宛若木雕泥塑一般僵硬,她双目通红濡湿,缓缓转过脸来,看他的眼神,却仿佛是看着一个陌生人。 她的视线,像是足以穿透他的身子,茫然若失。 突地一阵嫌恶,让她猛地推开他,不愿被那么犀利深邃的目光锁住,仿佛他早已能够洞察心机,她像是裸着身子站在他面前一样的无所遮掩。 只是她还未逃开,他已然大步冲上去,从背后将她抱住,双臂越环越紧。 他胸怀中的女子,却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华服之下那具娇弱身子,似乎很快就要陨灭般――不知只是因为愤怒,还是别的沉重情绪。她屏息凝神,努力压下胸口的闷痛,秦昊尧的坚实胸膛就紧贴着她的后背,像是一块熄灭的炭火,将她背脊上的旧伤,都快要融化。 见她容颜浮上呼吸不畅不舒服的暗红,仍倔强地不肯让自己的口鼻吸进新鲜空气,他退让,双臂松懈一分力道,而她眼底的防备总算稍稍歇下,双手也缓缓搁下,深深地吸了口气。 “我在王爷眼中,看来如此凄惨?只是在床榻上不若别的女人热情似火,王爷就独自想了这么多故事?”她笑,目光闪耀,笑的不可自抑。 不由自主,她逃避起秦昊尧的目光,即便她是以后背对着他,并非双目交接的无法避让。因为那眼眸太过精明、太过幽深,好似透过他的眼,他便能挖出所有的真相,甚至是深埋在别人心深处的秘密。 她身后的男人,却依旧不曾发话,她不知他在打什么算盘,佯装自若,却因此而更慌张无措。 “我本身便是这样,也不是每个女人在深夜都会如狼似虎,王爷编排这般凄绝的戏码,实在叫人哭笑不得。”穆槿宁侧过脸来,唇边扬起一抹复杂笑容,眸子内没有往日澈亮光辉,而是黯然失色。 秦昊尧却没有跟她周旋说笑的意思,俊颜冷沉,一把攫住她的下巴,急着抚平她的笑容,她平日的笑靥总是温婉娇美,而此刻的笑,他并不喜欢。“你如今的笑,更像是在哭。” “因为,我不喜欢王爷今日讲的这个故事。”她神色冷静下来,从口鼻处呼出来的气息,似乎也已经没有一分起伏激荡。她弯唇微笑,眼底的晦暗却依旧不曾退去,她看来依旧乖巧顺从,温和婉约,这句也不过是抱怨。 就像是,她不喜欢雪儿挑选的那支金色花簪,不喜欢戏班子唱的这一个戏目,不喜欢宴席上靠近手边的那道菜――她同样不喜欢他的这个毫无依据的故事。 他突地咬牙逼近她,恨不得将她带着的面具撕的粉碎,怒气已经濒临发作:“本王更不喜欢一个连在深夜都抗拒我的女人!你若是心病,本王亲自来治好它!” 他冷凝着脸,双手环住她的细腰,拖着她走出竹林,走向庭院,蓦地推门而入,将她狠狠推向其中。 “你放开!我没有心病,你少嫁祸于人!”一刻间,心痛如绞,她痛得面色发白,闭着双眸,紧紧咬着下唇,恨不得咬出血来。 他看她紧闭着双目的痛苦模样,用力拉下她的双手,将她的双手压在后背,黑眸闪过一道狠戾:“我可不想要一个冷冰冰的女人!” “你若觉得我脏,不必费尽心机千方百计找这么不堪的罪名来羞辱我!”她双目含恨,面色宛若白莲般死白,连声音都在发抖。 她怒睁了眼,语调凝重,在鸦雀无声中显得格外清楚。 此言一出,石破天惊。她呼吸,闭口不言,因为过度愤怒,眼前的桌椅似乎都在动摇晃动,她以为自己已经平心静气,却惊觉连气息都在发抖。 他觉得她脏。 她以为,他觉得她脏。 她记得,他第一回不曾碰她,想必是看着她,觉得她浑身上下都是脏的。 “若有心病,那也是你!”含怒的双目,宛若烛光般绚丽,她讨厌他用那双深沉的眸子瞅着她,恨不得把她的外衣剥的干净。 她看似顺从温柔,但跟他亲近的瞬间,她都无法忘记,胸口的一把炽热火焰,是如何折磨她。 只是因为,她无法把他当成别人,无法忘记他的身份,更无法忘记他的名字,是秦昊尧。 他越是抱着她,她越是反抗。 她越是挣扎,他却越是抱得更紧。 ……。 ------题外话------ 亲们,这几天我在外,设置了自动更新,留言就回来我在看哈。 请牢记本站域名:g.xxx 075 往后没有人敢动你 她不想低头认输,免得他当真用那种眼光继续看他,而他,更是从不对任何人妥协的霸道冷酷性情。(.无弹窗广告) “本王从未觉得你脏。”他一脸沉郁,或许他的猜测,放在任何女人身上都会生气,但他却还是不愿松手。 他们之间隔着的,不只是一个误会。 这层纸,迟早要捅破。 他已经不想安于现状。 她蹙着眉头看他,被他的双臂宛若猎物圈在他的胸口,根本无法心平气和跟他谈论。自从沉湖之后,她对任何人,都有所保留,更不想一失足成千古恨。对秦昊尧的防备,的确比以往更重。 “当初知晓你已经是孩子的娘亲,是很反感,比任何人都要厌恶。”他冷着脸,薄唇溢出的话语,格外冰冷,没有一分从容。 他不必说好听的话,也不擅长讨好任何女人。随着时光逝去,对她的厌恶,一分分被冲淡了。 或许是在相处之下,他见到的,是一个不一样的崇宁。 她再也无法伪装一分笑容,清楚这句话便是他心中所想,唯独她依旧无法冷静下来,眼底的光耀一瞬间破碎。“没有人逼着你娶我!娶一个你自认为不堪低贱根本无法配得上你的女人!” 她回到京城,只想过安安分分的日子,不再去触碰所谓的感情,只要与一个温暖的男人,度过剩下的日子,如不是他从中作梗,她也不必知道这么多沉重的秘密!而如今她什么都知道了,就无法让自己回头,更无法让自己继续懦弱逃避!她做这么多事,都是因为他!都是因为他把她困在他的身边! “如果觉得你不配,本王会让你怀有子嗣?你心里清楚,本王可以用太多方法不要当初那个孩子!” 秦昊尧的俊颜凑近她的面庞,黑眸冷漠逼人,深沉莫测,唯独他说的话,比刀剑还要伤人锋利。 他曾经后悔过,因为娶了她,他的人生渐渐有了不受控制的变化。二十五年了,他习惯了用冷眼看待眼前所有人或事,不许别人近身、不要别人关怀,更鲜少对任何人付出真心,亦不愿去关怀任何人。穆槿宁对他而言,像是一条深远的山林隧道,他无法看得到最后的路口。 “即便你想要生,也可以派人给你灌下打胎药!你当真以为本王做不出来?!”他面色森冷,简单一句追问,逼着她认清事实。 她一刹那,晶莹面容上血色全无。她怔了怔,茫然望向他,他当然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反正抱着折磨她报复她的企图才娶她,自然可以让她更痛苦更死心。 他可以夜夜占有她,却不让她怀有他的子嗣,哪怕有了,也可逼得她放弃。 那会是践踏她尊严更残忍的方式。 但他没有那么做。 他的手掌贴着她的后颈,把她的脸庞,轻轻靠向他的胸膛,彼此沉默不语。 他的人生里早已有了她的痕迹,如今再要一笔抹去,也已经擦不干净了。 趁着这短暂的平静,他才松了手,双掌落于她轻微颤动的肩头,黑眸之内的戾气缓和些许,冷静望向她苍白近乎透明的面颊,嗓音低沉:“你曾经问过本王,三年的时光,是短还是长——” 穆槿宁冷冷望入那双黑眸,面容没有一分动容,仿佛他说的,根本无法触动她的心。 “是很短,本王每日都很忙碌,每日都有陆陆续续的公务缠身,每日都需要去解开一个个局,每日都会发现新的敌人,好像只是睡了一整天,一睁开眼,你就回来了。”一道浅叹溢出他的薄唇,他敛眉看她,目光像是一张巨大的网,笼罩着她周身:“却又很长,因为三年足够让你化茧成蝶,生出不凡的勇气和智谋,磨去了你原本的棱角。本王从未想过,你会变成这个模样……。” 她突地眸光一闪,唇边的笑意渐渐漾开了,唯独这般的笑容,淡的宛若清水。“王爷只要一个跟崇宁完全两样的女人,何必说的如此动听?” 她也曾经觉得三年时光漫长的熬不下去,如今回头一看,却短的不过是人生的一个小小关卡。 时光会改变一个人的心境,更会改变两个人的情势。 以前总是崇宁追逐他,如今她厌了倦了腻了清醒了,他才觉得这样的女人,更新奇,更动人?! 她也不曾想过,她会有朝一日,变成这等模样。 三年时光,足够改变很多东西。她可以对秦昊尧“一片丹心”,却也无法重拾对秦昊尧的感情。 “王爷不是担心我在塞外,曾经被人强逼才生下这个孩子吗?”短暂沉默过后,她粉唇微启,打破这份死寂,方才的慌乱,早已被填补完整。她神色自若,唯独眼底的破碎光芒,看上去宛若摇曳烛火,依旧楚楚动人。 他紧蹙的浓眉,迟迟不曾舒展开来,心里的沉郁,仿佛不因她的矢口否认而消散一分一毫,他自然最好是他多疑,而并非事实。 若是事实,他是成为她最恨的人,也会是自己最恨的人。 他自然想过她在塞外的艰苦,涅槃重生的苦痛像是浴火一般将过去燃烧殆尽,却忽略了偏远官府之中,还有那么肮脏却又司空见惯的丑事—— “虽然难以想象,但若是当真发生这种事,无论用什么方法,我都会扼杀那个不该有的孩子。”她笑着看他,眼底的黯然渐渐平息,恢复了往日的温柔从容,唯独嗓音依旧清冷,并不热络:“王爷可以收起太多的猜测和怜悯,崇宁的确时运不济,却也不会落得那么可怜凄惨。” “不是就好。”低沉的嗓音,从她身后传来,唯独他在说着一句话的时候,双臂拥着她的身子,越来越重,越来越紧。 仿佛他身上的所有情绪,制成了一条条的绳索,将她整个人牢牢捆绑,她哪怕一步,都迈不出去。 她只能留在他的怀中。 “这世上,再也不会有崇宁那样爱慕王爷的女人。” 她笑着说出这一句话来,唯独眼眶的泪水,却无声滑下面颊,淌过那一颗浅红色的泪痣。“再不会有崇宁那么傻的女人,为了王爷什么事都愿意去做,什么苦都愿意去尝——” 她已经遭遇过最坏的事了。 胸口的闷痛,一阵阵袭来,她倚靠在他坚实的胸膛,唯独他华服之上的浓重寒意,却无法温暖她的心。 他看到的是焕然重生的崇宁,却没有想过,她的心是否还在他的身上? 秦昊尧的心口,猝然沉入一块千斤巨石一般,往日的冷静,被击得粉碎。他稍稍曲着颀长身子,俊颜贴在她的黑发旁,望向她惆怅神伤的神情,却不知为何也为之所动。 她下一瞬的笑意,格外沉重苦涩,像是一把尖锐的刀剑,深深刺入他的眼底:“王爷说的没错,崇宁年少梦寐以求的,是当王妃。只是厌烦过那种活在众人冷笑和鄙夷目光的日子,想要过不被任何人看不起的生活。若是她能够看到,必须面对的是这样担惊受怕朝不保夕的生活,我想她也会知难而退,放弃这么华丽的梦想的。” 她说的,仿佛是别人的事,仿佛冷眼旁观,仿佛——毫无所谓。 偏偏她这么超脱无谓的口吻,惹来他心中几分不悦,人人都说她沉湖之后判若两人,如今听她这么说,居然连过去都要舍弃?! 若没有那个夙愿支撑,她留在他身边,也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沉湖一事,竟然让她死心至此?! 她并不需要他的可怜,唯独她要告诉他,想当秦昊尧的王妃,曾经只是她想要保护自己的一种借口。 至少,给她一个伸冤洗白的机会。 她垂下长睫,轻轻拉下他的手,转过身去,柔声说道:“嫁给王爷,崇宁已经死过两回了。我不知自己是否还有天大的运气,还能死第三回……。” “往后,绝不会有人敢动你。” 他扶住她的身子,黑眸冷沉肃杀,圈围着她的削瘦肩膀,下巴抵着她的光洁额头,说的斩钉截铁。 这一日,真是疲惫极了。 她不知他为何突然生出这样的猜测,心中有些不安,可压在心里许久的话在这一日说出来了,却也耗费了全身的力气。 与其被所有人牵制,还不如被他一人牵制。 他再也不曾松开手,拥着她约莫两个时辰,直到夜色深沉,她迷迷糊糊闭上眼眸,隐约还倚靠在他的胸膛上。 许久不曾享受过如此的安宁了—— 怀中的女子,仿佛再也站不住了,身子瘫软宛若破败娃娃,他眼神一暗再暗,将她横暴起来,大步走向床边。 看她身子躺平,他看着她半合的迷离双眸,继续动手拆她发上的珠钗钿饰,让她能更舒服而自然地躺在他怀里,而不会让坚硬的饰物梗在两人之间,她的心口涌上莫名暖意,他向来独断霸道,鲜少有过温柔举动,相识这么多年来,今夜秦昊尧的这点贴心倒是让穆槿宁感到愕然意外。 直到她彻底闭上眼眸的那一刻,他还坐在床畔,凝望着她,仿佛他的眼底,只装得下她一人。 这一夜,他虽留在雪芙园,却不曾要她服侍,深夜躺在她的身旁,他看着她入睡。 他本没想过要知晓她这三年是如何度过的。 不过自己派去鸣萝的手下,并未带回来令人满意的消息,一个活着,就该有很多痕迹,不该频频碰壁。 看来她已经察觉到了,更想要把心底的秘密,深埋地下。 他只能掘地三尺,才会揭开真相。 他要亲手剥除她心底的诟病。 人心,才是最难治愈的地方,若是以强力扯掉她的伤疤,会更痛的。他也只能一步步,慢慢来。 他缓缓伸出手掌,轻轻覆上她的黑发,一遍遍,仿佛爱不释手,唯独那黑眸之中,再不见往日冷酷。 何时想要折磨她,居然如今,黑白颠倒,折磨的只是她吗? 他的手掌,最终落在她的面颊上,褪去了疲惫和苍白,在烛光之下,柔软细微的汗毛都丝丝分明。他还记得,方才她笑着落泪的那一刻,胸口的冰封,像是被那一滴泪暖融了。 多久了? 他曾经为了一个人而心痛,之后,他胸口跳动的,更像是用寒铁铸造的心。 要想成大事的男人,就不该被这些无谓的情绪纠缠牵绊,更不能相信任何人。唯独这般冷血坚毅,才能得到他想要的一切。仁慈,哪怕是给任何人,都是不值得的。 穆槿宁睁开眼,睡眼惺忪,望向身边的位置,枕头上的凹痕证明他曾经在这儿过夜,床单上的温度,还残留着。 她支起身子,默默抬眸,珠帘之外的男人身影,格外清晰。 他已经换好了朝服,她起身下床,洗漱过后,才朝着他轻声说道。 “王爷,我想去润央宫探望老祖宗,听闻如今老祖宗恢复神智了,不知王爷可否替我说一声?” 自从熏香出了事之后,润央宫外,日夜都有守卫守着,她若以一人之力,想来很难进去。秦王跟太后的关系很深,想来只要他一句话,并非难事。 秦昊尧转过身来,面色不变,淡淡睇着她:“给你一刻钟时间,你要能跟本王一道进宫去,自然不是难事。” 穆槿宁浅浅一笑,随即走向屏风之后,琼音服侍着她换了身青色宫装,披了件软黄色的披风,一身淡雅从容。 “走吧。” 秦昊尧瞥了她一眼,丢下一句,她跟随着他一道入宫,只是刚走出正门,他蓦地停下脚步,转头看她,冷淡丢下最后一句话来。“别再张口闭口老祖宗,你该称她为母后。” 可,他的母后,眼睁睁看着她死。 他要她改口。 用新的身份。 要太后明白,她早已不再是那个在宫内玩耍走动的崇宁丫头,而是,嫁给秦昊尧的人,是秦王的女人。 她轻点螓首,顺从平和,眼看着他身手利落,坐上马背,她才坐入轻轿之内。 秦王的话,让她顺顺利利进了润央宫,提着的烘漆食盒,却遭到了历来的检查,她神色不变,耐性等候。 直到查验并无问题,侍卫才放行,穆槿宁让琼音在外等候,她独自走入其中。 一推开外堂的大门,她望入其中,仿佛面对一条幽径,一眼望不到底。 “郡主你来了。”荣澜姑姑从内室走出来,几个月不曾见面,她一直服侍着太后,看来消瘦憔悴。 穆槿宁挽唇一笑,眼底尽是体贴温柔:“亲手做了些点心,听说太后有了起色,便来看看。” “你可是很久没来了。”荣澜姑姑深深凝视她一眼,低声喟叹,如今宫里产生了太多事,大大小小,已然不再风平浪静。“娘娘刚刚醒来……郡主随我前来。” 穆槿宁默然不语,跟随着荣澜走过外堂,荣澜姑姑撩起紫色帘子,她步入内室。 她隔着不远的距离,凝望着倚靠在床头的那个身影,声音低微,宛若蚊呐:“我听人说,太后都认不出明月公主了,是真的吗?” “这两天一直这样,时好时坏,认不认得出人,也要看运气。” 荣澜姑姑说完这一句,走到太后的身边,低声通报了一声。床上的老妇人,由着荣澜扶着下了床,面容有了些许变化,淡淡将视线转向穆槿宁,极其缓慢地开了口。 “是崇宁啊,哀家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呢……” 穆槿宁一步步走近她,唇畔的笑容,宛若娇艳花朵一分分绽放,不卑不亢:“是我,母后。”看来她今日的运气不差,圣母皇太后,居然还认得她。 那一声母后,恭顺温柔之外,却宛若藏着冰冷刀锋,直直朝着太后的脖颈抹去。 她身子一震,老迈的步伐,渐渐缓下。她不敢置信,微微侧过脸,指着穆槿宁的方向,满是疑惑。 “你——”太后蹙着眉头,双目中的光辉散去,苍老面容上有几分不敢置信的讶然和慌乱:“叫哀家什么?” “自小进宫便是叫老祖宗,不过王爷叫崇宁改口,似乎这样更符合宫里的礼节。”她神色不变,将手中食盒摆放在圆桌上,垂眸一笑,说的理所应当。 “崇宁,这样似乎不妥,昊尧的确是在哀家身边长大成人,不过能喊哀家母后的,也只能有一个人,那便是秦王府的王妃。”太后眯起双目,看似平静,实则眼底不减往日精明,久病之后的她,早已卸去慈眉善目的伪装,懒得跟她废话。 太后的意思,她听得清楚,她不过是秦王府的一个妾,贵族男子的正妻只有一个,妾却可娶无数个,说不定往后王府内还有别的小妾,难道那些低贱的女人也能唤她为母后?! “崇宁也觉得唐突,可是不敢违逆王爷的意思,想来母后也不会因为这个而生我的气吧。”穆槿宁却不曾畏惧退让,眼底的阴郁,陡然宛若夜色一般深沉莫测。她眼波一闪,笑着开口,把这样的过失推到秦昊尧的身上去,她倒要看看,太后能奈她何?! 太后的面色灰白,只是清楚自己的身子不易动怒,挑了挑半白的眉,无声冷笑。“即便是昊尧的意思,哀家一直觉得你是个谨慎的人,原来也竟是贸然行事——” “我也以为我足够谨慎,但还是大意疏忽了,否则,怎么会被推到湖中央,险些就死了呢。”穆槿宁扶着圆桌坐下,轻叹一声,将食盒中装着的五色点心,摆放整齐,不过,太后自然是不敢随意吃这些外面带来的东西了。 她缓缓抬起那双澈亮的眸子,清绝面容上并无任何怒意,比起太后的面色稍霁,她应付自如:“想来,是我娘在冥冥之中,助我一臂之力,不让我这么不明不白就死。” 这些话,听来格外寻常,但落在太后的耳边,却已然有了深意。 她不曾出手触碰品尝那些美丽精致的点心,一抬手,冷着脸望向站在一侧的荣澜:“这不是你来胡闹的地方!荣澜,赶她走!哀家累了,今日不想见她。” “我以为,太后一直在等我来。怎么没说上几句话,居然就累了?就像沈樱一样,这些日子过的不安忐忑,很想试探一下,到底中秋那天发生的事,我是否还记得。”穆槿宁蓦地笑意敛去,双手撑在圆桌之上,凑近太后的面容,压低嗓音,每一个字,都发自肺腑,都格外冷冰。 荣澜疾步走上前来,将穆槿宁拉过两步,太后眼底冷凝,语气决裂尖锐,仿佛不屑一顾:“你只是不小心滑倒,才坠入水中,怎么又跟秦王妃扯上关系了?你若是不满当初是哀家开口要你前去照顾她,才会遭遇不测,那就怪到哀家头上来——” “我昏迷了四天才醒来,如今来,也只是跟你说一声,我什么都记得。”穆槿宁的唇边扬起嘲弄笑意,她与往日温婉判若两人,一身阴郁,仿佛无声无息蔓延到周遭空气中来。她咬牙切齿的恨,无法解开:“不会白白死的,比起死,我更喜欢活着的滋味。” 她眼眸一沉,猝然甩开了荣澜的双手,力气之大,让太后都眉目拧着,不由自主生出戒备。她却不再走近,只是冷冷望了一眼,转身离去。 “听到了吗?她居然笑着叫哀家母后——”太后重重拍案而起,已然无法压下汹涌怒意。 “这也是她能叫的?” 荒唐。 “若崇宁死了,哀家还至少愿给她好的制式,可她活下来了,你看不出她的眼睛,是在笑,更是在像哀家宣战?!” 太后面色异样凝重,望向那无人的大门口,外面的光耀明亮,却始终无法照进这一座宫殿。 ……。 独自走出润央宫的那一刻,穆槿宁的笑容无声崩落,满目濡湿,心口的酸楚,像是一瞬间袭来,她紧紧揪着裙裾,望向这四处的宫殿,面容悲戚痛楚。 她因为亲自品尝过,才更清楚,将那杯浸透砒霜的毒酒一饮而尽的娘亲,默默等候的死亡滋味,是何等的痛……。 一只手掌,缓缓覆上她的肩膀,读着她面容上的茫然若失,他神色一柔,将她扳过身子,轻轻拥入怀中。 浑身的力气,像是在一夕之间,全部被抽离出去,如今的皮囊,轻盈的宛若天际云彩,她的目光迷离,透过他的身子,落在远方的天边。 他从未见过,她这么孤独落寞的神情。 充斥在胸口的异样情愫,暗自作祟,仿佛早已将他们两个,牵扯到一起。 手掌从她的后背滑落,他准确地探入她的袖口,捉住她的柔荑,神色平静地带着她离开皇宫。 从润央宫到宫门的这条大道上,他们谁也不曾说话,只是沉默,却不再显得那么沉重漫长,不安煎熬。 “太后娘娘似乎不喜欢我做的点心。” 她浅浅一笑,那笑容虽然很淡,却宛若夏日池塘中的白莲般清雅脱俗,他望着,眼底渐渐浮上笑意。 他仿佛不曾察觉她今日异样,满不在乎地应了句,俊颜上并无任何怒气:“不喜欢就罢了。” 这皇宫之中,不缺任何山珍海味,他要她省点功夫。 “想骑马吗?”见她止步于粉色轻轿之外,秦昊尧手持马鞭,侧过身子看她,这一句,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可以吗?”她噙着笑意,眼底卸下精心的伪装,眼看着他一步步走来。 如今正是初冬,虽是正午时分,烈风呼啸,她身上虽然穿着披风,却还是冻得鼻头都微微发红了。 秦昊尧久久凝视着眼前的女子,她自然是长成了,可又不难在细节上看到她曾经的稚气未脱模样,他突地记起自己曾经见过,她在宫中空地上,与一群女眷们打雪仗的情景。她也是这般被冻红了脸,却又玩得兴起。 白狐领子的黄色披风,为如今寒冷冬日,添了几分暖意,阳光洒了她一身,仿佛她也是温暖的。唯独他握住她的手的时候,才清楚她自然是怕冷的。 骑马的话,却要比坐在轿子内更冷一些,毕竟没有任何帘子遮挡冷风袭来。 他的双手绕过她的脖颈,为她戴上披风上的白色风帽,风帽上缀着富家女子常有的白色软毛,将她白皙雪肤衬托的更加出彩。映入他眼底的只有那巴掌大的小脸,她微微怔住了,眼底汇入讶然,没想过他会亲手为她戴上风帽。 他坐在马背上,朝着她伸出手掌,穆槿宁拉住他的手,他向上一提,便让她稳稳当当坐于他的身后。 秦昊尧不曾挥动马鞭,马儿只是小跑,不曾驰骋,她的双手环住他的腰际,望着周遭不断退后的风景,面色苍茫,仿佛冷风足以冷却她胸口的仇恨烈火。 这一条路,并不是回王府的捷径。 从这里走的话,回去便要多上半个时辰。 缓缓松开一只手,她感受着冷风穿过她的指缝,指甲在阳光之下,泛着苍白的冷光。在塞外官府的时候,才惊觉人被夺去自由,才是最大的不幸。 “没想过有朝一日,我居然不再怕骑马——” 她在久违的平静洒脱中沉溺,渐渐的,眉眼上的沉重消散的好无影踪,唇边的笑容,也渐渐绽放开来,宛若一朵开得正好的花颜。 她的嗓音柔和清新,虽不比沈樱有天生娇软,却听来更加顺耳。秦昊尧径自听着,薄唇边肆意扬起笑容,此刻朝服着身的他,也多了几分翩翩潇洒。 他听到的,她不再害怕骑马,自认为是他改变了她。 而她……。却又有自己的心思。 人的际遇,往往是迈出一步,便能体会到个中滋味。 像是,曾经被摔下马背,跌的惨痛,所以畏惧骑马,胆小如鼠。但如今,她也可以神色自如坐在马背上,假以时日,说不准还能独自骑马驰骋。 像是,经历过沉湖差点魂飞魄散,头一个月的时候,见到王府花园的水塘都恨不得绕开一段路走,战战兢兢。而如今,她却可以当着太后的面,说出那么多的话,做好万全准备。 她很高兴,她的身子死过了,勇气却不曾消失,她高兴看到这样的自己。 她已经停不下来了,只要她活着,就绝不可能罢手。 “风很大,回去吧。”秦昊尧勒住缰绳,侧过脸来看她,淡淡问了句。 “我还想再转转,王爷。” 她闻到此处,却轻摇螓首,眸子失去光彩,看上去意兴阑珊。 “抱紧了。”他丢下三个字,猝然扬起马鞭,马蹄踏在泥土之上,声音愈发急促起来。如今的骏马不再是小跑,疾驰而去,寒风刮过她的面颊,几乎要将风帽吹下,她却没有任何俱意,相反,这般畅快淋漓,仿佛在每一口清冷空气之内,都嗅得到她失而复得的自由……。她活着的真实感。 她紧紧抱着秦昊尧的腰,小脸贴着他的宽阔的后背,唯独骑在马背的这一个时辰,她察觉不到她对他的抗拒和恨意。 或许,她也需要卸下那些重负,像个平常人睁开眼瞧瞧这身边的景色,如今路旁再无繁茂枝叶,只因如今已经是萧索冬日。 他眼底的沉郁,豁然开朗,察觉的到她的释然,他也宽慰许多。她能这么抓住他,仿佛一切回到几年前,他敛眉,默然笑意从眼底流泻而出。 寒风彻骨,唯独他察觉不到一分冷意。松了左手,他握住扣在他腰部的紧紧交握这个的双手,她虽然固执,不想回府,只是在寒风中穿行这么久,她的手早已冻得冰冷。 他的手掌,将她的指节全部包覆其中,从正面迎来的冷风,也因为他俊挺身子的独挡,让她并不觉得过分酷寒。 他的手,并无李煊的那么温暖炽热,仿佛跟他体内的血液和心肠一样,都是微凉的。但他有这般的举动,她还是觉得意外。 他从来不必伪装浓情蜜意,愿意骑马带她回府,已经是天大的体贴。穆槿宁默默扬起小脸,望着他英俊的侧脸,他依旧神色不变的漠然,仿佛不曾做出任何扰乱心迹的麻烦事。 她最终闭上双眸,寒风无法包围着她,不知她给自己的心铸了一道围墙,还是因为此刻——有他。 …… 请牢记本站域名:g.xxx 076 鸳鸯戏水 赵嬷嬷被秦昊尧召见,已经是半夜的事了,王镭去雪芙园的偏院,专程带她前往书房,至于穆槿宁的屋子,早已熄灭了烛光。 果然,正如穆槿宁所言,王爷自会找她,只是早晚的事。 进了书房,她掩上门,她当了几十年的掌事嬷嬷,做事的规矩,自然不会出任何纰漏。 “照顾了崇宁几日,想必你也受过教训了,这一路上,盘算着怎么两方都不得罪吧。”秦昊尧身着宽松的米色袍子,却并无系着,少了往日的威严冷峻,多了几分闲适洒脱,他倚靠在红木椅背上,淡淡望着跪在不远处的赵嬷嬷,目光晦暗,却是一句话,就点穿她的心思。 她心中一凛,以她来看,这位秦王,年纪轻轻就大有作为,怎么也不会是等闲之辈。已经揣测到穆槿宁会先发制人,却并不急着召见自己,而是隔了三五日才见她,若不是有十足的把握,是绝不可能如此冷静镇定。 这才抬起头来看清眼前的男人,昏黄的烛光足以照亮他俊美无俦的面容,京城俊朗的贵族男子并不少,只是这人的那双黑眸,除了凛然威风之外,更多的是一望无际的幽深。她毕竟老于世故,心中清楚此人城府极深,一定不好糊弄。 “本王就开门见山地说了,在官府的时候,她可与外人有过联系?”秦昊尧冷冷开了口,若要顺藤摸瓜,自然要从她进官府的时候问起。 说不准,能够找到那个男人的蛛丝马迹。 “王爷,身为官婢,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自由呢?不过王爷说起,我倒是想到郡主进官府的头两个月,也是频繁受罚。”赵嬷嬷端着笑脸,用重金将她带离官府,正是眼前这个男人,她自然不必隐瞒事实。 她并不心虚,在官府她的确是人见人怕的嬷嬷,可公私分明,若不是官婢犯了错,她也不会鸡蛋里挑骨头。不过都是女人,她也从不无故刁难这些不幸的官婢,身为管事,教会她们规矩也是分内之事。 “为何受罚?”转动手中的青鼬茶杯,他眼底有几分玩味,还有几分审视,不疾不徐地开口。 赵嬷嬷仔细回想,虽然当初觉得教导这个郡主颇费功夫心血,但正如穆槿宁所言,她在官府从未做过见不得人的事,如今秦王逼问,她也并不觉得为难。“每一夜我都去她们的通铺查房,被我撞到好几回她不曾歇息,而是坐在墙角,透过窗前的月光在写信。” 如今,她还能想到当年穆槿宁的慌乱无措的神情,毕竟当时她才刚满十五岁,还是个稚气的少女。 “写给谁的信?”他不解,俊眉微蹙,面色阴沉,突地紧握茶杯。 “当时只想到这是坏了官府的规矩,不曾细看,当场逮着了都是立马撕碎了,渐渐的就她就不写了,也有人说看到她趁着吃饭的时候在写,想来时间一长,她也找不到写信的纸张,再也没有见过她写信,也不曾在她身上看到有那些信,或许是撕了,或许是藏了。官府她们是绝对出不去的,所以绝不会托人送信的。”赵嬷嬷说的仔细。 赵嬷嬷的回忆,却依稀让他见到崇宁,她瘦小的身躯蹲在墙角,借着皎洁冰冷的月光,写着信,泛白的宣纸,被墨汁浸透,她低着头,他无法看清她此刻的神情。 “这世上,再也不会有崇宁那样爱慕王爷的女人。” 他蓦地睁大阴鹜黑眸,他永远也忘不了,她说着这一句话的时候,是一边微笑,一边落泪的。 他紧抿着薄唇,只因冷漠的神情,更让他看来高高在上,无法亲近。 心,不知何时开始,变得纷乱。 “到这儿的姑娘,一开始都会有些念想,毕竟都是大户人家出身,总也有希望等待谁来解救,可是日子长了,也就麻木了。”赵嬷嬷坦然,对于她们的绝望,她也是见惯了,穆槿宁绝不会是她带过唯一一个宗室女子,若不是秦昊尧问起,她都不觉得那一年,曾经发生过有别于历年来的事。 她当年写的信,心中期盼的获救,是在一日日的等待消磨中,最终化为灰烬?! 想到此处,他的面色愈发阴郁难看,嗓音低沉冰冷,话锋一转,“当年她身边没有什么蹊跷的事?” 赵嬷嬷径自沉默了半响,最后才拧着眉头说道:“并无蹊跷的事,只是……。每年新来的官婢,都会有一两个受不了自尽的,来了半年,有一个叫莲华的女子趁着其他人睡着了,半夜撞上柱子死在屋子里。她们醒来的时候,看到满地的血,个个吓坏了,个个都在哭,唯独郡主一滴眼泪都不流。” 别说熟悉的人转眼间死在自己眼前,崇宁在京城生活的十五年,养尊处优,怕是连血都不曾碰过。听到赵嬷嬷的描述,却更是令人惊痛。 手中的茶杯,蓦地传来细微的破碎声响,一道隙缝,已然从杯座裂开,他猝然松开手掌,瓷杯坠在桌角,碎成两半。(.好看的小说) 她搜罗了那一年的所有记忆,见秦昊尧面色森冷,压低嗓音,徐徐说道。“这是我记得最清楚的事了,往后,并无特别的事情发生,官府的生活虽然苦闷压抑,也总算平静。后半年郡主鲜少犯错,一年刚满不久,京城传来旨意,她不再是官府的奴婢,成了庶民,便顺利离开了。再后来,就不知她到底是在何处生活,再见郡主,也是前几日的事。” “赵嬷嬷,你不会对本王有所保留吧。”秦昊尧冷笑一声,不羁的笑意扬起,却更让人心生警惕。 “不敢。” 赵嬷嬷直直望入那双黑眸之内,神色肃然,并无闪烁其词。她活了几十年,回京城也不过是落叶归根,没必要给自己找个死不瞑目的下场。 以眼神示意王镭送走赵嬷嬷,书房之内只剩下秦昊尧一人,他径自沉溺在思绪之中,赵嬷嬷说她在官府素行良好,也很难有接触外人的机会,难道是在搬到鸣萝之后?可惜,一切线索,却在鸣萝全部被抹去。 在她典当芙蓉图的典当铺附近,因为她隐姓埋名生活,甚至鲜少有人记得她的存在。 他想要得知的,依旧遥不可及。 但无意间知晓她在官府的生活,偏偏又给他带来更复杂更沉重的情绪,他始终无法忘记,她在马背上的释然笑意,虽然笑容很浅很淡,却是发自内心的快意。 那种快意,居然感染了他,像是一种毒性的花香,渗透到他的皮肉之中,仿佛再过些日子,就要腐蚀了他冷硬的心肠。 冬日的暖日,总算在没有风的时候,带给人些许暖意,穆槿宁正在这一天,坐在庭院中的石桌旁,手下是还未完成的一副绣图。 这几年她才发觉,刺绣比很多事,都更能磨练一个人的耐性,还有容忍。 她专注于绣图的时候,不知不觉琼音已经端着茶水走到她身畔,她离开皇宫到王府,也就几日的功夫,却已经不再陌生,做什么事雪儿教了一遍,就有模有样的。 穆槿宁不曾抬起眉眼看她,端起茶杯,淡淡说了句:“看你的身手,就知道你学过武。”在阻挡李夫人的时候,穆槿宁就察觉到,琼音的身手敏捷,她窥探到了端倪,这两日也亲眼看到雪儿失手打翻的碗碟,琼音不假思索就接在手中,自然有她的本事。 琼音闻言,神色大变,眼底不无讶异,沉默些许时候,才说道:“我很小的时候,就跟着爷爷在江湖上卖艺,直到爷爷死了,我才进了宫,当了个宫女,在如意姑姑手下做事。宫里头可闷了,很久不曾舒展筋骨了。” “每个人都有过去,你若放不下学武这件事,在我这里不必拘谨,只要没有外人在场,这庭院便是你练武的地方。清晨午后,哪怕是傍晚,什么时辰都可以。”穆槿宁瞥了她一眼,泰然处之。相处下来,她自然看得出琼音的本性,是个直肠子,热情直接,却也果断勇敢。她身边,是少了个这样的人。 琼音清秀面孔上,突地大放光彩,低呼一声:“郡主,是真的吗?” 穆槿宁不曾停下手中的动作,绣图完成大半,青山绿水,一对鸳鸯戏水,正是女儿家最长绣的图。她眸光清浅,嗓音落在清冷空气中,格外清晰。“你自幼习武,身手灵活,对风吹草动格外敏锐,雪芙园的琐事不多,有小阮小晴她们两个就已经应付的了。你往后必须常常伴我左右,王府内外,但凡有不合常理的人或事出现,你都要暗记于心,然后跟我细细禀告。” “琼音一定尽心尽力,不负重托。”琼音闻到此处,面色肃穆却不曾行礼,而是双手抱拳,单膝跪地,宛若江湖行走的人士一般。 银针穿过绣图,红色绣线在白皙指尖一寸寸牵扯拉出,穆槿宁噙着温柔笑意,低喊一声。 “雪儿,去把东西拿来。” 雪儿走入外堂,将一个红色锦盒抱在胸前,疾步回到竹林,轻轻放在石桌中央。 穆槿宁亲手打开这个锦盒,躺在红色绒布之上的,却是一把青铜色的佩剑,她抬眸望向琼音,只见她看的入迷,眼睛都直了:“这把佩剑是在京东典当铺买来的,听说叫清珑剑,有些年头了,不过还是锋利依旧,当下一看到的时候,就觉得这把佩剑很适合你。” 话音刚落,琼音看到穆槿宁允许的眼神,双手接过佩剑,在手中掂量掂量,睁大双目仔仔细细瞧着。这把清珑剑,比起男子佩剑,稍微短了三寸,不过佩在个头较小清瘦的琼音的腰际,却格外相称。 “雪儿姐,看我威不威风――”将佩剑挂在腰际,琼音满眼是笑,言语之间尽是骄傲。 雪儿却全然不给面子,挖苦了句:“好好的女儿家,日日带着剑,威风什么?也就郡主宠着你,惯着你,这把剑可花了我们郡主一个月的月钱,我看一点也不值当。” “郡主真是好眼力。这把可是上乘的好剑,看这剑锋,看这剑鞘,虽然看上去很古旧,其实只要使上一阵子,就会亮丽如新,到时候那就吹毛断发,见血封喉。”琼音越说越来了精神,将剑鞘拔出,眼底满是痴迷的光耀:“要是店家识货,我看卖到几百两银子也可以。” 雪儿给穆槿宁换了一杯热茶,满不在乎地丢了一句:“你就是个剑痴武痴!你的意思是我们还捡到了大便宜――” “郡主,改日我在竹林里面打个梅花桩吧。” 琼音的话,却惹来穆槿宁会心一笑,她的确是看在如意已死的份上,才将琼音带出宫来。没想过琼音却能为她护航,身边多个机灵的人,又能掩人耳目,最迫在眉睫的她正要先找到是谁在暗中监视她。 琼音将佩剑紧紧抱在胸口,身子站得笔直,谈笑过后,清秀面容上的笑容渐渐散去。眉眼之间的坚毅,才是性情流露。 清眸之中,划过一抹复杂颜色,穆槿宁神色不动,听着她们说笑打趣,心中波澜不惊。“你是要当我护卫的人,给你挑把好剑,也是理所应当。” “郡主,我一定会好好用这把剑。”琼音眼底一沉,说的格外认真。小时候在江湖行走,只知道要认定一把剑,她暗自发誓,往后只会认定一个主子。 穆槿宁垂着长睫,暖意阳光从竹林上方洒落点点光斑,晶莹面庞上没有任何神情,依旧做着女红,仿佛琼音的话,并不曾放在心上。 “很快就要变天了――” 雪儿去了一趟偏院,将念儿接了过来,走到半路上,天气不再明朗。抬起头,望向天际,方才还有太阳,不过半个时辰,天就阴了。 她无心的话,却惹来穆槿宁别的情绪。 念儿贪玩,已经不再满足于赖着她的怀抱,如今走路跑步,雪儿在一旁看着,在偌大庭院转了几圈之后,却又突然从穆槿宁身后窜了出来。穆槿宁笑着伸手抱住他,小腿踩上她的双膝,一刻间就又爬上石桌去,抱着那个空了的锦盒,黑蒙蒙的眼珠子扑闪着清澈光辉,独自玩耍也能乐得开怀。 “娘亲,这是鸟儿,小鸟儿,一只……两只……”胖乎乎的小手指指着穆槿宁手边的绣图,穿着蓝色小袄的他歪歪斜斜趴在石桌上,园子里的花花草草认了个遍,冬日里周遭一片死寂,没有太多活物让他认识,此刻这绣图清水上游着的两只活物,已然吸引了他的兴趣。 “小少爷说话可真逗趣。”雪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自从小少爷开始牙牙学语的那一日,两个月以来,每日都会闹一些笑话,虽然还说不出流利完整的话来,教过的话学的却是很快,总是一个字眼一个字眼往外蹦,配上那张俊俏稚嫩的面孔,总是让雪芙园特别热闹。 秦昊尧站在竹林之外,负手而立,王镭想要开口,他却扬起手掌,示意他别开口。他黑眸微微眯起,俊颜稍显冷漠,看到的便是这样的一幕,杨念趴在桌上,童言惹来一片笑声。 琼音首先听到不远处的动静,蓦地收敛了笑容,穆槿宁察觉气氛变得有些尴尬,才抬起晶莹小脸,望向前方。 放下手中的绣图,她站起身子,走到一侧,朝着大步走来的秦昊尧深深欠了个身。 “鸳鸯。” 他径自走到穆槿宁的身边坐下,举高那副绣图,是市面上常见的图纹,唯独这水上游戏的确并非一对鸟儿,而是鸳鸯。 雄鸳鸯美丽多彩,雌鸳鸯则暗然朴实,蓝绿绣线,在它们身下波荡出弯曲水纹。 他抬起黑眸,直直望向穆槿宁,这两个字,说的别有用意。 好一幅鸳鸯戏水图! “鸳鸯……。元娘……。”念儿不满手下那对鸟儿被眼前的男人夺走,伸出双手想要抢回来,这新的字眼从他的口中说出来,学着学着就变了味道。 可惜如今,没有人再敢笑。 琼音壮着胆子走到石桌旁,一手捂住念儿的小嘴,不让他继续开口说话。 穆槿宁暗自松了口气,见念儿乖乖坐在桌上,才挽唇一笑:“闲着的时候百无聊赖,才会想起做女工。” “从小就看着你刺绣,这孩子长大了能有什么胆识出息?你把他当女孩儿养着不成?”秦昊尧的深沉眸光,冷冷扫过杨念的小脸,毫不怜惜地拉过孩子的手腕,男孩养的白白嫩嫩,长大想必也是个唇红齿白的俊哥儿,在他眼底,却惟独少了几分阳刚之气。 这近乎粗鲁的拉扯,让念儿似乎突地认出了这个男人,皱着眉头,憋着气,一下子面色涨红,双目湿润,下一刻就要哭出声来! “王爷,您轻一些……”见状,穆槿宁只当是他大力扯痛了念儿,轻轻蹙着眉峰,将念儿从石桌上抱下来,远离秦昊尧的魔爪。 秦昊尧见她这么维护杨念,不知从何处涌来的不悦,覆上他的眉宇,俊颜微愠,冷叱一声:“他在王府吃喝用的,可都是本王的银子,看他那副眼神,本王难不成是他的仇人?” “王爷不必跟孩子较真,念儿再过一个多月才满两岁,这么小的孩子,他能懂什么?”穆槿宁轻声呢喃,俯下身子去,瞧着念儿发红的眼眶,轻柔将他抱在怀中,一手轻拍他的后背。 虽然这么敷衍,她却清楚,其实孩子会有灵性。自从沉湖之后,她总是避免让念儿看到秦昊尧,她不想让这么小的孩子,就蒙上挥之不去的阴霾。毕竟,曾经因为秦昊尧的残忍嗜血,念儿险些死去。 就算念儿不懂事,也清楚不该靠近这个危险的男人,或许这便是人活着的天性―― 秦昊尧闻到此句,挑眉看她,却愈发阴沉森然,他跟穆槿宁之间,似乎渐渐缓和转暖,但她当着他的面如此维护杨念,仿佛她的眼底她的心里,再没有比这个孩子更重要的人。像是此刻,他并未动用一分力道,这孩子居然就怕的浑身发抖,委屈极了,用两滴眼泪在眼眶中打转,还能骗得众人恨不得齐声安慰,更令他的胸口炽燃一把无名之火。 王府的人居然还口口声声,这个孩子特别招人喜欢?他怎么看都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混小子! “杨念,你给本王过来,你要赖着不走,待会儿有你好受的!” 他冷着脸,话音刚落,念儿已经从穆槿宁的怀中,躲避到她的身后,念儿的确害怕他,可又偷偷露出半张小脸看他的脸色。 这般的举动,却看的秦昊尧面色愈发阴郁,从来都觉得孩子是些缠人的玩意,正如他眼前的杨念,表面稚嫩幼小,实则耍些伎俩糊弄人。 “去吧。”穆槿宁侧过身子,握住念儿的小手,凝视着他的小脸,微微一笑,鼓励他听从秦昊尧的命令。 秦昊尧对念儿原本就有嫌恶,她决不能纵容孩子脾气,正如秦昊尧所言,她们母子不过都是寄人篱下,日日都受着秦王的恩泽,既然如此,就该――知恩图报。 虽然有了娘亲的授意,但念儿还是有些不情愿,慢慢走到秦昊尧的面前,像是做错事一般,不敢抬头看他。 毕竟就算是世故之人,也很难应对秦昊尧这般深沉冰冷的目光,更别提念儿这个孩童了。 秦昊尧端着漠然俊颜,侧过脸,眼底的阴沉继而不见,王镭面无表情地走到他的身畔,他敛眉,猝然从王镭腰际掏出一把物什,一道浅金色的光芒,划破穆槿宁的视线。 那道光,朝着念儿的胸口直直刺过去,琼音的敏锐直觉,也不由得在那一刻,皱紧细眉,恨不得一个箭步冲过去,替这个孩子挡掉血光之灾。 她呼吸一滞,他出手太快,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回应,等她再度定下神来的时候,这才看清楚,那道光来自何处。 幸好,是一场虚惊。 那把并非是真剑,而是木剑。 但剑锋,离念儿不过一寸的距离,若是失手,一把木剑,也足以杀了这个孩子。 秦昊尧端详着穆槿宁血色全无的脸,并无动容,薄唇边溢出一句话:“这是王镭在空闲时做的。” 王镭点头,恭恭敬敬从腰际取下木剑的剑鞘,呈上。 琼音见状,眼底的敌意,才渐渐消散开去,低着头,转过身去,径自藏起佩剑,退出了竹林。 念儿睁大了清澈的眸子,虽然看着眼前的高贵男人还有些俱意,但孩子贪玩好奇的天性,早已战胜了这些许害怕,迟疑了些许时候,便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去触碰就在眼下的这把木剑。 只是碰了一下,他便立马将木剑握住,挥舞两下,精神奕奕,神气活现。再一伸手,将木制剑鞘紧握在手中,谁都夺不走一般护着。 穆槿宁直起腰,淡淡睇着,方才的心惊肉跳的一幕,才刚刚平息下来,没想过木剑也会成为念儿这般喜欢的玩具。 “念儿,拿过来――” 秦昊尧见她的脸上再无一分笑意,眼底渐渐幽深,薄唇边却暗自扬起一道莫名笑意,在此刻看来,愈发诡谲深远。 她轻叹一声,面色苍茫,走向念儿,若是一般街市上售出的那种拙劣刀剑玩具,也不至于让她这般担心。这把木剑实在精致,却也因为过分真实,更加危险。男孩原本就比女孩好动贪玩,念儿又不能每时每刻都在她的身边陪伴,生怕念儿拿着木剑遭遇伤害,她有这般的未雨绸缪,也不难体会。 她一手握住那把木剑,只是她的阻止拒绝,念儿却皱着眉头,万分不舍。“多谢王爷,只是,我不想念儿长大之后舞刀弄枪,等他再大些,便要教他识字看书。” “百无一用是书生。”就像是只会纸上谈兵的那几个道貌岸然油盐不进的官员,算算看,死在他手下的,也有三四个了。秦昊尧这般说着,轻蔑不屑浸透在每一个字眼之内,更显得傲慢冷漠,黑眸带笑,玩味地盯着不愿松开木剑的念儿,冷笑出声:“更别提这个连鸳鸯和鸟都分不清的笨家伙,长大之后你还指望他能成状元不成?!” “是聪慧也好,愚钝也好,我并不在乎。人太聪明了,也并非好事。”穆槿宁将这把木剑探入剑鞘,交给雪儿保管,最近她忙于自己的事,的确无暇顾及念儿的成长,说实话,并未曾想过要如何教养他。 众位皇子中,秦王是最聪颖的一个,虽然无法得到先皇和皇上的礼遇,但凭着谨慎心思,谋略算计而走到如今的位置,可,即便念儿能有这样的心智――她也不愿看到念儿跟他一样。 他的讽刺,他对念儿的漠视,依稀激怒了她,穆槿宁生生压下,默然不语,只听得秦昊尧说的冷淡。“还不如让他学武,至少有一技之长。” 只要念儿能够堂堂正正做人,平安无事,当个凡人也无妨。她对念儿,并无过大的寄望。人的才能越是多,处境便越是复杂艰难,坐在高位的那些人,身上的担子也就越重。 她比任何一个人都想,过平静的生活,既然在她身上无法实现,只能转嫁到念儿的身上了。 “崇宁,并不是每个人,都喜欢死寂的生活,你将自己的心愿加注在杨念的身上,不一定会是件好事。” 他一手支着下颚,好整以暇打量着念儿缠着雪儿讨要那把木剑的情景,戏谑一句。果然孩子长大,便有了自己的心思,不再惟命是从。 穆槿宁面色一白,如鲠在喉,仿佛胸怀藏匿太多反驳的话,可偏偏这一刻,却无法说出口来。 “鸳鸯戏水,这副绣图要用在本王的新枕头上?”黑眸透着玩味的不羁,俊脸朝着穆槿宁的方向,他说的格外露骨,充满磁性的低沉嗓音之下,无法掩饰的是几分骨子里带来的亦正亦邪,难以辨明的恶劣企图。 这一席话,完全不忌讳还有王镭和雪儿在场,当然,念儿不列入其中,只是个孩子罢了。而王镭是他的心腹亲信,只要他不发话,可以跟死人一样保持沉默,更可以跟瞎子聋子一样,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听不到。 穆槿宁眼神一闪,避开他的炽热视线,将绣图收了起来,淡淡说着:“我手边多出来的绣图,赵嬷嬷会替我去府外坊内卖掉。” “月钱不够?” 她在王府的生活,一向从简,王府给穆槿宁的月钱,应该足以应付,往常她没有过大的开销,她居然还要将绣图拿出去卖?!一丝疑虑,划过他的心头,他瞥视一眼,眼底顷刻间敛去方才轻狂笑意。 秦昊尧的嗓音陡然覆上浓浓冷意,眉目之间写满不悦:“手边还有多少?” “两三日才能完成一副,不过是打发时光罢了。月钱是足够了,偶尔做做绣活,也可――”她急着解释清楚,免得让他误以为自己有心薄了他秦王的颜面。 “行了,往后不需要做这种事。”秦昊尧生生打断她未说完的话,视线锁住她那双眸子,已然发号施令。 不远处赵嬷嬷正好端来了热腾腾的茶点,他也沉声吩咐了一句:“赵嬷嬷,你也要给本王记住,在你面前的是崇宁郡主,而不是坊间绣女,这种差事你不必去做。” 赵嬷嬷面色难看,低着头说了句。“小的明白了。” “你再去账房支一百两的银子,照顾好你主子的生活起居,是本王的女人就不该有捉襟见肘的时候。”他却不曾耐下心来喝茶,独断专行,俊颜稍霁。 他并不想看到这些绣图手帕,被别人用几两银子就廉价买去,充斥在市井之中。既然是他豢养的女人,他至少会让她过衣食无忧的富足生活,没必要看她穷酸潦倒,窘迫贫苦。 她走前几步,送着他走出庭院,突地开了口。“上回的那件披风,再也没看过王爷穿过,兴许是不喜欢崇宁的手艺?” “跟陆子彰对战的时候破了,早扔了。”他神色不变,直视前方,负手而立,甚至不曾因此而回头来看她。 “改日我给王爷再做一件厚实挡风的大麾。”她突地想起他右臂上的伤痕,在南骆他受过伤,一定是那时候。 他下巴一点,不置可否,似乎她的讨好关心对他而言,不值一提。 嗓音被吹散在风中,她目光灼灼,依旧凝视着他离开的背影。“王爷走好。” “爷,那件披风不是――”王镭走到半路上,才突然察觉到异样,压低嗓音问了句。 “闭嘴。” 秦昊尧一脸平静,再无往日阴郁漠然,唇角却无声扬起。 ……。 请牢记本站域名:g.xxx 077 本王更宠爱的是你 穆槿宁送了几步,才回到雪芙园,赵嬷嬷已经将桌上的物什都收拾好了,她淡淡睇着那幅绣图,那一对鸳鸯,格外刺眼。(.) 这是世间一种特别的禽类,成双配对,引颈击水,雄雌不曾相离,不独宿,会双死,这世上流传最多的美谈――只羡鸳鸯不羡仙。 “嬷嬷,你说,鸳鸯……当真会是忠贞不二的么?”她挽唇一笑,望向赵嬷嬷,方才的温婉,却已然成了镇定自若口吻。 “这鸳鸯我也没见过几回,倒是不清楚,只是若是说起女人,这世上最多的便是这种――”赵嬷嬷虽然为人刻板,却也是个直率性子,她低头看着匾内的绣图,常年冷然的面孔上,没有一分暖意。她说的,一针见血。“当管事几十年,见得形形色色的女人太多了,但这些女人对自己第一个男人,都是格外痴情,忠贞不二的。” 赵嬷嬷看着的确人人惧怕,不过如今她却觉得秦昊尧将她找到,也不算是坏事。她世故精明,手腕独断,眼神犀利,说话也毫不含糊,入木三分。 “雪儿,你在这儿给我照看着念儿,嬷嬷,琼音,我们出去买些料子。” 由两人陪着,穆槿宁穿过花园,绕过大堂,走出王府正门。走到周师傅的店铺,掀开帘子,刚踏入其中,只见坐在中央的,正是许久未见的沈樱,比起往日的华丽艳彩,今日一袭玉色冬衣,脖颈处围了一圈白狐毛,听闻每日都用最好的药膳补着身子,原本圆润娇美的面容,愈发丰腴富贵了。 沈樱双手握着一杯暖茶,朝着周师傅开了口,脸上没有一分笑意:“上回你做的那件坎肩穿的很好看,这回给我再作件袍子,要能挡风。” “周师傅,腰际放宽两寸,袍子用最好的金丝锦,貂皮要用最柔软的,我们王妃如今有着身子,往年的冬衣都不作数了,你可要比往日更用心才好,千万不能怠慢。” 代儿吩咐的仔细,只是话音未落,已然看到站在门边的穆槿宁,面色陡然大变。 “周师傅,去帮我选几匹料子。” 丢下一句话,支开了周师傅,穆槿宁才一步步走近她,沈樱紧紧蹙着眉,瞥了她一眼,紧紧抿着唇,死不开口。 她最近在王府,仿佛销声匿迹一般安静,如今沈家陷入慌乱,她自然清楚不能惹出更多是非。 更重要的,是先保住自己腹中的胎儿。 她不敢为所欲为,再也不来雪芙园,只因为――醒来的穆槿宁,才是她最害怕最不敢面对的人。 她过得每一夜,都是忧心忡忡,辗转难眠吧。 明知秦昊尧再也不来锦梨园,大多时候都在穆槿宁的雪芙园过夜,她心中自然有嫉恨,想着不知何时穆槿宁就要对他说出真相,是她亲手推下穆槿宁,她便寝食难安。 她无法预知是哪一天,穆槿宁会开口。 而如今,这个女人,就在她的身前。 “王妃,我以为你闭门不出,没想过能在这里遇到你,真巧――”穆槿宁面色平和,眼波流转之间,尽是一派与生俱来的淡然从容。她仿佛不曾看穿沈樱眼底的不安,毫不理会就坐在桌旁位置。 一张方桌旁,只搁置了两张椅子,沈樱坐着靠右那张,她如今坐着的,便是靠左边的那张椅子。 沈樱的心里有些不悦,毕竟她在外,是鲜少跟穆槿宁平起平坐的。以前的崇宁从不坏了妻妾之分的规矩,今日实在是不像话。 “王妃不也该送一件温暖的袍子给我?”穆槿宁敛眉,眸光陡然变深,粉唇边扬起一道莫名诡谲的笑意,却看的沈樱毛骨悚然。一道轻叹,溢出唇边,她的怨怼,宛若一把磨得锋利的刀剑,狠狠刺向沈樱的心口。“静心湖的湖水,实在太冷了。” 众人都说穆槿宁原本是要死的,可惜她昏迷整整四天,到最后居然还能活过来,自此之后,往日常去的皇宫也很少去了,人也变了性情。 今日一看,穆槿宁是变了,变得更狠毒了。 沈樱无声冷笑,眸光似箭,侧过脸看她,全然否认:“你自己步伐不稳才摔下去,与我何干?” 穆槿宁自然知晓她的惯用伎俩,眼底没有一分意料之外的愕然,语笑嫣然:“你们沈家的女人,出了纰漏撇的干净,光是看这一点,还真是一家人。” 察觉她是含沙射影,沈樱紧紧皱着描画精致的细眉,却不曾贸然言语。如今皇太后都生了重病,说不准没几个月就要驾鹤西去,无人成为她最可靠的靠山,她也没有胆识跟穆槿宁对质。 毕竟穆槿宁是皇后身边的人,这她是清楚的。且不说如今熙贵妃处于弱势,面临失宠的危机,沈家岌岌可危,对于知晓真相的穆槿宁,她再恨,又能如何?! 短暂沉默过后,沈樱径自起身,面无表情地丢下一番话来:“我听说你总是把那个孩子带着跟王爷相处。我有话也要提醒你,那终究不是王爷的骨肉,等我的孩子出世,王爷没有精力应付别人的孩子,你也只是落得空欢喜一场。” 琼音见沈樱说完话就走,全然不将穆槿宁放在眼里,猝然面色一沉,眼底满是英挺坚毅,拔出手中的剑,指向颐指气使的沈樱,吓得沈樱与念儿惊叫连连,抱成一团。 “听完我们郡主的话再走!” 穆槿宁浅浅一笑,清澈的嗓音中透着几分暖意,不过琼音的直率飒爽英姿,却是深入她心,颇为赏识她。“琼音,你吓坏王妃了。” “你们想做什么?若是王妃的孩子出了事,你们出不了兜着走――”念儿紧紧抓着沈樱的双手,壮着胆子扬声大喊,她也是头一回看到穆槿宁身边新来的两个奴婢,老的一脸阴沉肃穆,一个眼神就让人心生不安胆颤,小的居然随身带剑,如今的剑锋,就离她们不过五寸的距离,惊得她们满身冷汗。 垂眸一笑,眼底的幽沉复杂无人看透,穆槿宁轻叹一声,轻摇螓首,仿佛对沈樱的所作所为,并不认同。“看王妃这么看中腹中的孩子,就不该在这时候算计别人的性命。” “崇宁,我怀着的是王爷的孩子,你若再纵容下人挑事……。”沈樱虽然有几分惧怕,却又强装自若,只是这回,要挟还不曾说出,已然被穆槿宁生生打断,只能无奈咽下。 “自打我沉湖之后,王爷去过哪怕一趟锦梨园么?对,当然是王爷的亲骨肉,若是别人的,秦王府能容得下你么?” 她冷眼觑沈樱,一步步走向她,柔荑轻轻推开琼音的剑锋,示意她将佩剑收起,这一席话的每一个字,都覆着浓烈的寒意。 她要沈樱清楚,这个孩子的安危,不足以威胁她。 人的情势,是会变的。 她的眼底,满是沈樱的惨白面色和惊惶不定的神情,她的手掌落在沈樱的肩头,神色突地温柔许多,朝着她微笑,轻声细语:“放心,我什么都不会对你做的。” 她不会跟沈樱一样,残害一个还未成形的孩子。 她要报复的,只是歹毒之人,犯不着扯上这个无辜的孩子。 “郡主,我挑了三匹料子,你看还行吗?” 外堂传来周师傅的声音,穆槿宁带着随从走出去,轻笑漾开在周遭冰冷的空气之中。“就这些吧,改日给我送去王府。” 沈樱紧紧咬牙,直到耳边传来她们离去的脚步声,才面色死白,由着代儿扶着走了出去。 她根本不相信,穆槿宁会放过她。 毕竟当初――是她害死了穆槿宁的孩子! 她推下穆槿宁的时候,以为一切,都会在那天结束。 可惜,噩梦,才刚刚开始。 在集市上买了些许女子用的物什,比起她的平静,琼音看来更精神奕奕,仿佛放下那把佩剑,她就跟寻常的女子一般无二,童心未泯。但一旦手握利剑,她却又有了习武者的那番气势和果敢。 穆槿宁在一个摊铺上挑选了几样给念儿的玩意儿,看到有便于孩子识字的图本,也顺道买了两本。 今儿个出府,她并未坐轿,回去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路上行人渐渐少了。 沈家的事――也该在这两日有个结果了。 穆槿宁径自沉入思绪中,心中盘算着,眉峰渐渐蹙着。 “郡主小心!” 一把利剑直直刺向穆槿宁的心口,琼音跃身而起,腾空一脚踢开那把剑。 穆槿宁被嬷嬷护送到一侧,惊魂未定,另一个男人持剑冲向她,赵嬷嬷将穆槿宁一把推开,利剑刺伤了嬷嬷的手臂,痛的低呼一声。 跌倒在一旁草垛上,胸口的心跳,那么快,就像是要跃出喉咙,她这才察觉到自己手边的一阵刺痛。 她垂眸一看,自己手腕至手背,方才不知何时被剑锋划过,伤痕很深,流了满手的血。 “嬷嬷,快带郡主走!”琼音箭步跑来,抵挡着招招见血的危险,正跟那个男人打斗之间,赵嬷嬷眼尖手快,扶着受伤的穆槿宁退后几步,两人疾步穿入最近的街巷之中。 “我们先走,琼音那丫头有一身好武艺,等她退敌之后,自然会回来的……”赵嬷嬷忍着痛,带着穆槿宁一道回了王府。 在雪芙园等待了约莫半个时辰,琼音总算回来了,所幸没有受伤。 “我走的时候特意看过他们的剑,还好剑上没毒。”琼音走到穆槿宁的面前,仔细打量了一番,这句话落在穆槿宁的心上,无意间为她打破了一分疑云。 江湖上的仇杀,惯用的便是在刀尖上抹毒,毕竟斩草就要除根。 看来那两个杀手,并非是江湖上的人,那么,便是皇宫的人。 雪儿垂着眉眼,小心翼翼替穆槿宁将手掌用白色纱布包着,见坐在床上的女子面无血色,径自陷入沉思。 “琼音,你后来怎么解围的?”穆槿宁眸光一闪,低声问起。 琼音低着头,将佩剑收起,沉声道。“有人来帮了我。”身为自小就练武的女子,她还是不愿狼狈获救,更想要何时可以独自守护自己的主人。但她又不得不承认,她的功夫还不到独步天下的地步。 穆槿宁的眉峰,皱的更紧,眉目之间是一派阴沉。行人寥寥,回来的路上,居然会有帮手?!琼音虽然身手敏捷,但若是以一人之力,很难应对那两个彪悍的杀手。 “那两人伤的很重,只剩下一口气了。”琼音的声音闷闷的,没说她回来的时候,顺便踩断了他们的手腕,这一口气也应该只剩下半口气了。 她望着手背上的白色纱布,眸光冷锐,话锋一转:“以你来看,来帮你的男人,武艺如何?” 琼音放下佩剑,许久才开了口:“是个高手。” 武艺高强的人,远远可以杀了那两个杀手,不过举手之劳,但为何会留着他们一口气?!是他也清楚,让他们回去跟主人禀告近日的战果的话,会激怒他们的主人,当然――才会派更多的人来。琼音是习武之人的身份,对外人她向来是保密的,所以幕后指使者,自然没料到穆槿宁身边还有一个乔装的护卫,以为都是一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女流之辈,指派了两个杀手来,以为绰绰有余。如今看,还是掉以轻心,过分轻敌了。 她既然敢在润央宫将太后要杀她的秘密戳破,就早已想过,会有这么一天。 但这种丑事,太后绝不会无端拿到台面上来说,等于自己给自己一个嘴巴,如何还能维持仁慈的圣母皇太后那张假面?!所以,她自然会暗地里派人来封住穆槿宁的嘴,不让她有机会将这件事,说给别人去听。 这一天,来的比她想象的要晚一些。太后耐不住了,才会派人动手。毕竟是圣母皇太后啊,哪怕病糊涂了,还是第一个察觉是她动手脚的人。 想到此处,穆槿宁心口一震,她很难相信是跟她无关的陌路出手相救见义勇为,在王府时常有一双眼睛看着她,这回,怕也是秦昊尧的人。 琼音冷着脸,满心激动,义愤填膺:“刚遇到王妃,就在回来的路上遇到恶徒,这事情就这么凑巧吗?我看多少还是跟王妃脱不了干系。” 默然不语,穆槿宁却有自己的心思,沈樱虽然鲁莽,如今是风口浪尖的时候,她不觉得是沈樱动的手。 她虽然骄横,但也有惧怕的人,若是三番五次谋害性命,秦王怎么会护着她? “嬷嬷你的手臂没事吧。”转向身后的赵嬷嬷,穆槿宁淡淡睇着她,轻声说道。 “没事。”赵嬷嬷摇头,依旧一脸冷漠,她给自己处理了伤口,突地嘴边道出一句。“不过,郡主是得罪了什么人吗?” 话音未落,门边已经传来丫鬟的通报声:“王爷来了。” 窗外的天色,早已蒙上一层雾蒙蒙的暗灰色,管家提着灯笼,为他照亮前路。见秦昊尧走入屋内,所有人都退了出去。 他见到的,便是这一番光景――她执着白色里衣,坐在暖炉旁,静默不语,受伤的纱布,缠绕在她的手背上,却也像是……。缠在他的心上。 黑眸冷沉,他从头到脚打量她,更让她心口窒息。 如今他算是信任她了,毕竟不会跟大半年前她烫伤手背一样,怀疑是她精心经营的苦肉计。 他探出手去,手掌轻轻覆在她的手背上,目光深远,许久不言。 伤口不过几寸,即使深入皮肉,他也无法在她眼底看到一分泪光,赵嬷嬷说过的话,隐约在他耳畔回响。日日熟悉的同伴撞柱死在屋子里,她也没有流一滴眼泪。这样的小伤,自然更无法让他看到她的脆弱。 “王爷,这世上,好多人都想看我死……。” 她的面目苍茫若失,完完整整包裹好的伤口没有一点痛意,那双迷雾般无法看清的眸子对着他的眼睛,仿佛胸口早已藏匿太多太多心里话,不曾对他倾诉。 秦昊尧站在她的身前,一手滑下,贴在她的后背上,把她推向自己的身子。她神色漠然,晶莹小脸贴在宝蓝色华服上,没有一分血色,近乎透明。 “出来帮我们的人,是王爷身边的属下吧。” 穆槿宁的视线渐渐飘在远方,彼此沉默了许久,她才笑着开口。 “这些年来,世态炎凉,心都寒透了,唯独还有王爷愿意护着我……。死并没有什么可怕,可怕的是不明不白就死。” 一手抱着他的腰际,眼底满是酸痛苦楚,虽然她心中宛若明镜,但她还是无法看清将来还有多少难关。 秦昊尧神色一柔,语气还是下令的霸道专制,只是黑眸之中的阴鹜,早已散去。他的手掌落在她墨黑的发丝之上。“会查出来是何人所为,这两日你待在王府,别再出去。” 穆槿宁听他这么说,缓缓扬起小脸,那双澈亮的眼底,满是动容愁绪:“是跟王爷有心结的人?朝廷中人?” “兴许吧。”秦昊尧冷笑一声,满不在乎地说下去,唯独眼底渐渐汇入复杂情绪,手掌下的黑发宛若丝绸,带来别样的光滑顺畅,让他眉宇之间的阴沉,渐渐散去:“在朝堂之上,总有一两个眼中钉,肉中刺。” 她闻到此处,垂着长睫,秦昊尧的意思,伤她之人,是他在朝廷上的敌手。 秦昊尧抬起她的下巴,居高临下地望入她的眼底,嗓音低沉,满是不屑:“那些臣子不满本王手握重权,明的招数不敢使唤,有贼心没贼胆,就在暗地里动本王身边人的念头。” 她眼波一闪,毕竟秦王是皇太后一手带大的,即便心中有猜测,他也绝不会为了一个毫无分量的女人,跟自己的母后作对。这般想着,心中愈发百转千回。 “世间险恶,往后你要再出门,本王就挑个身手灵活的部下护送你,也免得跟今日一样险些出了大事。”他的视线落在她手背上的白色纱布,说的平静,黑眸的眼底,一抹杀气却无声无息划过。 她这才听出秦昊尧的言外之意。听上去,他实在比往日还要温柔体贴,仿佛她是必须放在手中呵护的明珠。不过,在她看来,只是为了找一个人监视她的行踪的名正言顺的借口。生怕朝廷的人跟他结下仇恨,而迁怒于她,再有人伤害她,让人贴身保护她。 他凝神看着她失神模样,却不容许她在自己面前分心,蓦地压下俊长身子,俊颜几乎要贴上她的面容。“这外人可都知晓,本王如今更宠爱的人,可是你。” 故弄玄虚,她怎么会相信他的话?!就算有人跟秦王作对,伤害他身边的人,借此激怒秦王,也该是怀着身孕的――秦王妃呐。这样的筹码,才更有分量。 不过,这世上能有敢如此公然与秦王对峙的敌手吗? 他真以为自己会那么傻,傻得只要是他秦昊尧说的话,用这般温柔脉脉的语气看着她一个人说的话,就傻得什么都相信?! 他是站在皇太后身边的人,更是秦家的人,秦家的冷漠血液在他体内流着,这是唯一不可能因为时光而改变的事。 她顺着他的意思说,却又不过分强硬固执,浅浅笑着看他:“我还是少出去为妙,至于护卫,我身边新来的那个琼音丫头,足以保护我了。” 秦昊尧面色一沉,连连冷笑,跟着崇宁的那个小宫女,跟他的手下哪里能相提并论?别说是个十五六岁的女人,女人学武,原本就比男人逊色,他看她虽然擅长用剑,内力欠缺。他不冷不热地丢下一句:“今天一事,就看得出她火候不到,做你的护卫,有很大不足。让她留在你身边,本王怎么放心?” 穆槿宁笑意不减一分,却是微微蹙眉,柔声说道:“王爷,我累了,重找护卫这件事,改日再说吧。” 她要的护卫,自然要能护着她的安危,但这并非要绝顶高手,更重要的是,这个护卫一定是她自己的人,对她忠心耿耿。秦昊尧的得力下属,自然武功高深,她若带了个这样的护卫,安全无虞是一定的,但往后要想做些其他事,更是摆脱不了,什么事秦昊尧都会第一个知晓。 她并不喜欢事事都被操控的无可奈何。 秦昊尧望了她一眼,他下巴一点,算是应允了,自顾自卸下腰带,将外袍脱下,走向床沿。 穆槿宁半坐在大床内侧,将红色锦被铺展开来,如今天愈发冷了,夜间若是不点一只暖炉,那凉意便覆在锦被的绸子面上,说话的时候似乎每一口吸入的都是寒意。 缓缓躺下身子,她淡淡睇着他,察觉的到她的视线,他瞥了她一眼,猝然低笑出声,语气戏谑。“今日是吓坏了,打算睁着眼睡?” 他是险些都忽略了,她再沉敛冷静,也终究是个十七岁的女子,哪怕经历过世间巨变,面对血雨腥风,刀光剑影,她怎么会没有半点慌乱无措?!见她默然不语,唯独那双美眸,欲说还休,眼神越是幽深沉敛,却越是让他想要窥探清楚。他径自闭上黑眸,俊颜上没有太多喜怒,“那些歹徒还能进本王的王府不成?就算进得了,有本王在这儿,谁动得了你一根汗毛?” 当然了,就算有人杀到王府,有秦王这尊大菩萨在面前挡着,还能伤她这尊小泥塑么?!她敛眉,唇边的笑意无声绽开,虽然落得几分心安,终究还是满身疲倦,困意袭来,也不再矜持,闭上眼安睡。 他的耳边,已然听到她轻声呼吸,这才睁开黑眸睇着躺在身边的女人。娶她快一年了,她却有个习惯,总是等着他睡着才睡。 很多事,他看在眼底,却不曾说破。 这么久了,总算对他放下戒心了? 他敛眉,淡淡一笑,手掌却不自觉,已然覆上她的肩头。 暖炉之内的炭火,在半夜的时候就熄灭了火焰,却还是将整个屋子,烘的暖暖的,清晨第一缕晨光从窗户照入整个屋子,那暖意,依稀还在。 午后,代儿从大厅领了个妇人到锦梨园,她衣着光鲜,正是沈樱的母亲,沈家的三夫人。 一走入内室,代儿麻利将门掩上,沈樱见母亲来了,也急急忙忙从内室走出来,唤了声。 沈夫人愁眉不展,拉着沈樱双手,满目愁绪:“樱儿,五叔已经认了所有罪,五叔的所有家产昨日就全都充公国库,老爷用了很大的功夫才保住五叔的妻儿不受牵累,我们沈家,真是祸不单行,生怕你在王府牵念,我特意赶来跟你说说。” 沈樱眼底透露焦急,“娘,五叔会死的――” 沈夫人与沈樱一道走入内室,扶着圆桌坐在一旁,徐徐说道。“我们已经见过五叔最后一面,他的孩子由我们四家一道抚养,也算是了了他的心愿。” “那些事果真是五叔做的?”沈樱骤然扬声问道,沈家的传闻,已然让她连夜不安。 “你二伯四叔都做的,但如果继续追查下去,毁掉的不只是你五叔一家门,而是我们整个沈家大户。”沈夫人摇摇头,其实沈家的商户,官场人缘,熙贵妃的父亲以及沈樱的父亲,都在暗中打点,可惜她们妇道人家,也并不清楚,这些事为何在一夜之间,就全部被查了出来。 说道沈熙,沈夫人的面色愈发难看,熙贵妃自打进宫这五六年,在皇上面前炙手可热的时候,常常吹吹枕头风,所以沈洪洲的官位才会越走越高,对沈家的提拔也是难以说清。沈家船队若是沈家的左右臂,这沈熙便是主心骨,若是皇上真的打算舍弃熙贵妃,给她定罪,沈家这棵大树,也一定是树倒猢狲散的下场。 “你堂姐熙贵妃如今卷入了风波,别说宫里,哪里走去都有人跟着,只能待在她的宫里,我看呐,哪怕产下了皇子,或许也很难再获恩宠。” 若是小事,皇上兴许还会年在旧情上对沈熙宽待,可沈熙谋害的人是皇太后,这步棋,是死棋,这棋局,是无人可解的残局。 沈樱已然听的慌张不已,双手沁出汗来,猝然抬眸望向沈夫人:“难道我爹也……。” 沈夫人压低嗓音,面色紧张:“别多话,小心隔墙有耳。” “这里都是我自己的人,没有敢碎嘴皮的。”沈樱胸口满是沉闷,她说了这一句,示意代儿去门边守着。 “娘,你就不觉得蹊跷吗?我们家的人一个个接连出事,贵妃娘娘被禁足,说不定还要被冠上杀人罪名,沈家船队被毁了,认罪的五叔要被处斩,接下来呢,接下来会不是是爹?会不会是我?”越想也是害怕,沈樱的面色宛若白纸,眼神闪烁,猝然惊呼出声:“是不是爹在朝廷里结了哪个仇人?才要将沈家置于死地?” 沈夫人紧紧握住沈樱的手,目光坚毅,虽然沈家处在风雨动摇的情势之中,她却还是将所有的指望,都放在这个女儿的身上。“这跟你无关,你只要保住自己王妃的位置。记得上回我让大夫来跟你看过,这个孩子大半是个儿子,有了嫡子,王爷不会让任何人动摇你的地位。” “最好是这样。” 沈樱的目光无声垂下,望着自己华服也无法掩饰微凸的小腹,心底一片苍凉。 沈夫人喝了一杯茶,神色缓和些许,环顾四周,这房间虽然收拾的整整齐齐,却是没有摆放男子的物件哪怕一样,也没有男人的衣袍,更没有男人的靴子,实在是太干净,干净的更像是未曾出阁女子的闺房。 她的面容,写满了不悦:“我怎么听下人说,王爷这两个多月都不曾来你这儿过夜?” “大夫说我身子娇弱,不宜同房,所以……。”沈樱有些难以启齿。 “所以就一眼都不来瞧你?你还真相信么?”沈夫人冷哼一声,一身华贵却无法掩饰她此刻的冷漠刻骨:“这不过是推脱之词,依我看,秦王是被偏院那个小狐狸迷住了,怕是在那里夜夜笙歌呢。” 沈樱闻到此处,愈发茫然若失,幽幽叹道:“上回她小产,王爷对我就有诸多嫌恶,自打她沉湖险些死了,王爷怕是更放不下她了。我有孩子有什么用?王爷是铁石心肠的人,他当真会回转心意么,娘?” “你再这样下去唯唯诺诺,迟早要被她抢了男人。”沈夫人看着这张娇美却又空洞的面孔,不禁悲从心来:“你爹也娶了几房小妾,那又如何?别说他是当今王爷,就算是市井百姓,也恨不得可以左拥右抱。这世上原本就是这样的道理,妻不如妾,妾不如偷。上回你回娘家我就跟你说过,为何一定要她的性命?为何一定要她死?她死了,难道就不会有别的女人威胁你了吗?难道就能确保王爷往后再也不娶别的小妾了吗?你总是跟个孩子一样,喜欢钻牛角尖。” “可这回要她死的人,是太后娘娘――”沈樱又急又气,面色涨红,突地哭出声来。她也想除去穆槿宁,可若没有太后的授意,没有熙贵妃的麝香,她怎么会重蹈覆辙?! “你一定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也罢,如今为娘的还能眼睁睁看着你失宠么?”她轻轻拍着沈樱的后背,神色一柔,在她耳畔轻声安慰:“王爷夜夜都住在她那儿也无妨,但是,要让他看得到,却碰不到。” “娘……。”沈樱微微蹙眉,梨花带泪的模样愈发娇美动人,沈夫人不禁在心中叹息,不懂为何秦王放着这样的如花美眷不管不问,却总是在另一个女人那边流连忘返。 沈夫人说的格外晦深:“男人都是一样的,碰了几回壁,就会回头了。更别说,王爷还这么年轻。” 她早已对穆槿宁下了定论,即便不曾看过,也早已判定那便是个狐媚惑人放浪形骸的妾,既然她擅长抓住男人的心,又是个年轻寡妇,比起自己这个初经人事的千金小姐,自然是床上功夫好用。 沈夫人这回,是有备而来,她从袖口掏出一封药包,放在圆桌上,仔细嘱咐叮咛。“这比寻常的药更好用,你若是送东西过去,她对你早有戒心,是决计不会吃下肚的。还不如叫个人,把这包药粉,倒在她园子的水缸之内,这样神不知鬼不觉,但凡吃的用的,这些药足以起作用了,你想,她总不能滴水不入吧。” 沈樱伸出手去,碰了碰那黄色药包,突地掩鼻,那阵药味实在刺鼻。 “你是我女儿,为娘的不帮你,谁能帮你?”沈夫人笑着叹气,自己的女儿并非穆槿宁的对手,若是失了良机,这辈子都不会有翻身之日了。 那么,沈家最后的希望,也就灭了。 沈家几十年基业,决不能这么轻易就被毁掉。 …… 请牢记本站域名:g.xxx 078 秦王保护崇宁 赵嬷嬷布置好了饭菜,穆槿宁拉着念儿的手一道走向外堂,嬷嬷将念儿抱上圆凳扶着他坐好,雪儿殷勤地给念儿夹了不少菜肴。(.) 唯独琼音站在角落,暗暗抚摸手中的佩剑,低着头,轻声细语:“郡主,方才我端晚膳来的时候,看到有人在院门口察看了一些时候了。 穆槿宁不曾停下手边的动作,耐心地舀了一口鲜汤,喂给念儿喝下:”看清楚脸了么?“ ”看清楚了,是那个跟在王爷身边的男人,就是不知道他的名字。“琼音面无表情地回应。 是王镭。 穆槿宁眸光一沉,念儿含着汤匙,险些把汤匙都咬一口,她这才将汤匙抽离出来。没想过,会是这个男人。他是秦昊尧最得力的手下,大事小事常常都让他去办,她的行踪居然还要让他来费心思看守,未免太大材小用。 琼音眼尖手快,看人是不会错的,可为何她还是觉得总有疑点?! 等念儿吃饱了,穆槿宁领着他,走出雪芙园,院门口不远处一抹身影在夜色中闪动,她虽不曾看清,却不愿放过这个时机,急忙开口喊住他。”王大哥,请留步。“ 他转过身来,低头朝着穆槿宁行了礼。 男人身着紫灰色劲装,与秦王身边的下属没任何两样,那张端正刻板的面容上,依旧没有任何笑意。 ”王爷回府了吗?“她笑着问道,神色平静,毕竟秦昊尧的行踪,无人比王镭更清楚。 他点头,算是回应,只是那双眼依旧不看她。 ”没想过你擅长做木雕的活儿,看不出来你私底下那么细心……。“穆槿宁暗自打量着这个男人,虽然心中有些许疑惑,但似乎无法试探。 ”不敢当。“他依旧惜字如金。 ”念儿很喜欢王大哥做的那把木刀,每日都拿着耍,栩栩如生,比外面买得到的还要精致。“她弯唇微笑,直视着他的身影,不改温柔贤淑模样。 男人有些微微怔然,却很快恢复自若,冷声道。”小少爷喜欢的话,下回有了空属下还帮他做一把。“ ”那就有劳了。“穆槿宁不再寒暄,望着他,微微一笑,默默走向小路。 她清楚自己周围一定有秦昊尧派来的人,查了许久迟迟没有结果,原来居然是忽略了这个男人。 这个,跟王镭长得一模一样,却又并非是王镭的男人。 琼音初来乍到,自然只知道王镭。 王镭在明跟随秦昊尧左右,而这个――便是王镭的影子,在暗处为秦昊尧做事,一明一暗,实在天衣无缝。 男人依旧站在迷离夜色之中,他深深凝望着那个越走越远的女子身影,猝然察觉到一分诡谲,陡然掉转过头,走向相反的方向。 ”爷,郡主发现属下了。“ 他走入书房,单膝跪地,朝着坐在书桌旁翻阅折子的俊美男人,开了口。 今日的试探,他直到方才跟自家兄长对质过,才发觉已经中了穆槿宁的圈套。王镭擅作木工,而王谢却并不精通,所以穆槿宁说起王镭做的木刀,他急于在她面前伪装成王镭模样,不以为然,其实前两日自家兄长做的,明明是一把木剑。 秦昊尧无声冷笑,并未抬头看他,叹息声拉的很长,宛若扼腕痛惜。”这么快就发现了。你回来待命,本王这儿有更重要的事让你去办。“ 王镭王谢这对双生兄弟,宛若黑白无常在秦王府内出没,可是绝无被人察觉异样。 ”是李煊大人的行踪?“王谢问了句。 ”虽然烧的面目尽毁,但恐怕只是金蝉脱壳,来瞒天过海的小伎俩罢了。“秦昊尧端着茶杯起身,黑眸冷沉肃杀,全无一分暖意。 ”爷的意思是李大人还活着?“ 缓缓移开茶盖,他闭上黑眸,嗅着那清浅的茶香气味,这味道让他眉宇之间的阴霾,渐渐散去。”发现的时候,已经有些日子了,本王绝不会因为这具尸体旁边留着一块宫内的金牌,就相信死的人便是李煊。“ ”爷隔了这么长时间才去追查,是因为不想打草惊蛇。“王谢这才起身,走到秦昊尧的身边,低语一句。 ”两个月了,等他们懈怠了,自然就会露出马脚。“ 秦昊尧抿了一口茶,眸光深沉,突地思绪分离,记得她还未嫁给他的时候,他曾经说过,都隔了这么多年,谁知晓他依旧钟爱的,还会是西湖龙井?! 他要她别用以前的法子,自作聪明。 但,他如今手边夜夜相伴的,却还是西湖龙井。 ”会圣上所为?让爷误以为李煊已死?“王谢望着秦昊尧手边那块金牌,蹙眉询问。 ”若他这么做,并不合情理,此刻朝廷势力涣散,沈家的事又闹得人心惶惶,他没理由将李煊这般心腹藏在暗处,而不为他分忧解愁。“秦昊尧从思绪中抽离出来,将手边的茶杯,放回桌角, ”能顺利带走李煊的人,并非等闲之辈,轻举妄动只会遭来不测。“ 李煊若是自己逃出险境,绝不可能不回京城复命,更不会将自己的母亲和家人置之不理,怕只怕――是外人所为。 他想到此处,敛眉沉默,眼底的光耀顷刻间被阴霾尽数吞噬干净,指腹暗暗划过那块金牌,猝然五指一收,将金牌紧握手心。 李煊若还活着。 会救走李煊的人,他突然想起一个。 耳畔传来一阵轻轻的叩门声,秦昊尧以眼神示意王谢不再开口。 ”王爷,是我。“ 正在此刻,书房之外,却传来她的声音。落在清冷空气之内,似乎在冬夜传来些许温暖,就要将窗户上的冷意,都融化了。 她身后的,跟来个雪儿,端着红色漆盘。”听管家说,王爷刚回来,还不曾用晚膳。“ 秦昊尧瞥了她一眼,淡淡说道:”你的手,好些了?“ ”并无大碍。“她的眼底,没有任何闪烁,垂眸站在一侧,看着雪儿将饭菜在圆桌上一道道摆好。 ”你先下去。“朝着王谢开口,秦昊尧径自走向屋子中央,坐在圆桌旁。 整个书房,再无其他人,穆槿宁望向他,静坐在一侧,却没有说任何话,只是等待他用完晚膳,才起身离开。 他睇着她,走向桌边,薄唇边突地溢出一句话。”外面风大,坐会儿再走。“ 她推开门的双手,落在半空,迎面而来的寒风,扑面而上,听到他的话,她便将双门掩上,步步走向他。 ”王爷,沈家之事,据说愈演愈烈――“他翻阅着手边的文书册子,却听得穆槿宁压低嗓音,在他身畔低语一句。 俊颜依旧肃然淡漠,仿佛沈家对他而言,他并不在意,口吻透露漠不关心的过分平静。”外面传言,不过是一些小道消息。“ ”沈家这个名门大户,有两位在疏通官府人脉,数年来做了不少见不得人的勾当,可最近才被曝露出那些罪事,未免太可疑。“她垂着长睫,并不曾细看他在文书上的批注,心中自有打算。 他骤然抬起黑眸,直直望向她陷入思绪的平静面庞,眼底深沉,似有斟酌:”突然对沈家的事这么好奇?“ ”王爷觉得我太多话了?“朝廷的事,女子本不该插嘴,这是王朝一向的规矩。她敛眉,敛去眼底的锋芒,淡淡问道。 秦昊尧蹙眉看她,那双清澈动人的眸子,此刻却似乎隐藏着一波波的暗潮,那谜样的光彩,却叫人愈发不能自拔。”沈家的事,已经让皇上焦头烂额,不过沈洪洲是皇上多年来器重之人,若再不平息,也于事无补。“ 她自然听出了秦昊尧的弦外之音,沈洪洲对皇上而言,是一颗重要的棋子。更别提熙贵妃的父亲沈玉良,是礼部侍郎,在熙贵妃进宫前便是皇上的左右臂,皇上曾经当着众位臣子的面,赞誉他心思缜密,办事利落,可见对沈家的看重。若失去这两位臣子,对皇上才是更重的打击。 罪行被戳穿,如今有人出来替罪,将所有的事一并扛在身上赴死,这里面的黑白,自然死无对证了。 皇上对沈家,还真是恩重如山,仁慈宽待呵――她转身离开的时候,眼底全然是凛然凌厉,有罪的,却可以保全,无辜的,也会一夜之间被覆上永无翻身之日的罪名。 皇上自然不会让沈家再陷入是非之争,保全他们,也就是保全他自己。 死一个跟朝廷毫无关系的沈忠,因为沈家人的身份也可以安抚百姓的愤愤不平,却又伤及不到沈家的元气。 从书房到雪芙园的这一路,她走的极慢,胸口一阵无法压抑的闷痛,宛若千百条绳索紧紧锁着心,朝着不同方向用力绞着,恨不得要把那颗心都绞碎―― 翌日清晨,下了一场冬雨,屋檐下的水珠一颗颗落下,天阴沉沉的,风从窗户吹入,让人更觉得冷。 穆槿宁身着粉色袄子,脖子中围着灰色貂毛,独自站在走廊之下,凝视着眼前的雨帘,眉眼之间尽是一派从容。 赵嬷嬷从外堂取了一件皮毛披风,替穆槿宁披在身上,说了句。”风雨渐大,郡主别站得太久了,免得受了风寒。“ ”嬷嬷,那一天,也是这样,下着很冷绵密的冬雨,我抬头一看,以为自己险些要瞎了,怎么竟然是那么灰的天色……。我从未见过那么灰的天际,即便是被流放的那一日,天也如往日那么晴空万里,但那天――“ 她苦苦一笑,轻声呢喃,凝视着眼前风景,仿佛成了一张巨大的水墨画,风雨之间,一切雾蒙蒙,似真似幻。 眉眼之间虽然舒展开来,那浓重的心酸,却又挥之不去。 赵嬷嬷站在身后听了,或许她比任何人都要更清楚穆槿宁以戴罪之身到官府时候的黯然悲伤,如今虽然获得自由和富贵,女人的心总是更柔软细腻,往事虽如过眼云烟,难免也会触景生情。 ”我这辈子见过太多跟郡主一样的人,或许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同的故事,可在我的眼里,却又是一样的。以前的命运总是攥在别人手中,身不由己,但人若想活着,总有一条路能走。“赵嬷嬷替穆槿宁掖了掖披风,看着她低声呢喃的唇,已然有一分泛白的寒意,轻柔的话语从唇边溢出,白气在风中很快被吹散。 ”这世上,能够活下来的,必然是最狠毒的人吧。“ 她眸光一闪,笑意宛若水中涟漪渐渐荡漾开来,双手环抱着,雨水从屋檐下一颗颗坠下,却又像是下在她的心湖里。 ”今日王爷去宫里了,管家说会晚些回来,要郡主先歇息。“ 雪儿撑着伞从雪芙园园外走来,走到走廊下,收了伞,水滴落在地面上,汇成一条细流。 她宛若不曾听到一般默然不语,赵嬷嬷拉过了雪儿,一道去收拾屋子,留下穆槿宁独自一人。 秦昊尧被留在宫里了。 那会是今日么?! 院门口空空荡荡的,她扶着柱子坐在屋檐下的石栏上,琼音撑着伞站在池塘边,半响之后才俯下身子,仿佛捞了一样物什,穆槿宁唤着她,却看到她手心躺着一尾鱼,是池塘里的金色锦鲤,还未长成,约莫只有半个手掌大小。肚子胀鼓鼓的,鱼眼睛都泛白了,想必死了有些时辰了。 ”好好的一尾鱼,以前还看它们活蹦乱跳的,怎么就死了?“琼音愁眉苦脸的,宛若孩子性情一般失落。 ”你去后院找个花圃,把它埋了。“穆槿宁淡淡说道,言语之中却透出一股漠然。 果然,过了晚膳,整个王府还是格外静谧无声。 雪儿将外堂的烛火吹熄了,独自在内室铺好了床褥,穆槿宁披着披风坐在长台前,一片苍穹跃然纸上,不若清晨般光明,而是有些许迷离光耀,手中的狼毫点上紫彩颜色,淡淡的紫色蒙着艳阳光辉,神秘斑驳,将那湖光山色映衬的宛若无人仙境。 墨迹落在画卷最左侧,两行娟秀字体,衬得女子的细腻端庄。 赤松临上游,驾鸿乘紫烟。 ”你先去歇息吧。“穆槿宁示意雪儿先退下,窗前的夜色朦胧,雨声渐小,或许明日清晨,便又是一个大好晴天。 雪儿应了句,就走出外堂,刚走出门去,一声闷沉,在如今过分安静的黑夜,却更加清晰。 穆槿宁神色一沉,放下手中的狼毫,解开披风,脚步轻盈走到外堂,将双门推开,刚要迈出一步,一道寒光,已然闪过她的眉眼,逼向她的喉口。 一把冷剑,架在她的脖颈,她再踏近一步,就要割断她的脖子。 她默默垂下眉眼,雪儿紧闭着眼,已经倒在门边,幸好身上没有任何伤口,毕竟这些人是冲着她而来。 早就料到了,待她跟太后说出她发觉的事实之后,便会遭来杀身之祸。如意的死,让她清楚,太后绝不会对她手下留情。 迟早会派人来杀她灭口。 前日在集市上险些被掳走刺伤,要不是琼音拼死护着,太后的心愿早已达成。如今,这两日她闭门不出,太后按耐不住,居然想要在秦王府刺杀她? 未免太小题大做。 唯独这样,才能让她跟心中的秘密,一起被埋葬在冰冷地下?!太后大可找个缘由剥夺她的郡主封号,把她赶出秦王府,但又畏惧皇上吧,一旦她的身上没有秦昊尧的烙印,皇帝就会有所为了。 ”我说水池的鱼怎么死了,原来是有人要送上门来!“ 一道清丽嗓音,猝然划破此刻的安谧,琼音拔出腰际佩剑,扫视一眼,看雪儿已经昏倒在地面,更是不再废话,几招就让穆槿宁面前的黑衣人应付的愈发艰难。 穆槿宁倚靠在门边,突地从屋檐上跃下数人,都是黑衣裹身,手中的利剑泛着冷光,她的心里已然低呼一声,这回来的阵仗,实在是不容小觑。 她眸光一灭,却不再走入内室去,疾步奔出院门口,绣鞋陷入泥淖之中,越走越是步伐沉重,格外艰辛。 身后的黑衣人,纵身一跃,已然就到了她的前头。 雨水打湿了她的黑发,她紧抿着粉唇,冷冷相望,正在此刻,雨声中传来急匆的脚步声,黑衣人一个失神,已然被集中手腕,利剑直直垂下,刺入泥淖之中。 一块石块,也落在穆槿宁的脚边,那人只以石块为器,在夜色浓重的时候还能准确击中手腕,可见深不可测。 ”动手,一个也不要落下。“ 说话之人,正是王镭。他身后四五个都是王府的侍卫,今日正是他当值,秦昊尧也不曾要他伴随左右,他才留在王府。 王镭走前两步,不远处的打杀画面,似乎一分也无法感染到他,他朝着穆槿宁说了句。”郡主,属下已经叫人去请王爷回来,请等候片刻。“ 她眼底一沉,他的话音刚落,一个黑衣人已经朝他扑过来,他头也不回,那把利剑已经要砍下他的肩膀,他才旋身,不过几招,已经将那人踩在脚下,黑靴重重一击,那人整张脸几乎都陷入泥水之中,被封住穴道,无法动弹,双目毕露,张开的口中已然流出血来,汩汩而流的血液汇入泥淖中的雨水,渐渐流向穆槿宁的绣鞋边,染红了她的鞋尖。 一阵厌恶油然心生,她避开眼眸去,亲眼见识过王镭的武艺,更清楚秦昊尧身边的侍卫,都如他一样心狠手辣,绝不留情。 她退后两步,避免双脚踩在血水之中,默默望向眼前的景象,虽然夜色浓烈像是在她的眼前蒙上一层黑纱,但在心里头,她早已升起一只火炬,目光如炬般审视着,不为所动。 ”抓活的。“ 依稀之间,她听到秦昊尧的低沉嗓音,朝着那声音的方向,她转过身去,却猝然身子一僵,双腿直勾勾跪下去。 眼看她就要获救,远处的黑衣人不甘整个计划落空,将手中利剑运飞出去,深深没入她的身体。 秦昊尧疾步走到她的身前去,就在她整个人跌入泥淖之前,抱住她的身子。一把利剑,已然刺入她的肩头,他黑眸一沉,将她倚靠在一旁,从王镭手边夺过长剑,招招狠绝,将他逼到墙角,手持利剑,深深刺入他的心口,冷眼看着利剑一寸寸没入,不顾耳边撕心裂肺的痛喊声,他的俊颜越是一分动容,便越是冷厉可怖。那人被利剑钉在墙面上,墙角满是血水,胸前血溅如注…… 几名杀手见形势不好,已经死去四名同伴,自然就动了遁走的念头。 只是这回派来的人,身手不凡,个个利落,王镭带着的下属,也死伤了几人。打斗之中,刺客甚至连秦昊尧都敢动手,才会让众人以为,是冲着秦王府来的,而非只是冲着她一个人来的。这样,才不会将企图暴露的那么明显。 她倚靠在假山旁,雨水从长睫之下滴下,她直直望着追杀逃离杀手的护卫,面容上血色全无。 琼音匆匆向她跑来,看她的肩头已然全部是血,急忙扶着她走向雪芙园,嬷嬷听到动静,也从偏院走了出来,已经将昏迷的雪儿抱到屋内软榻上。 琼音作势就要拔剑,赵嬷嬷急着出手阻拦:”你动手失了分寸的话,到时候反倒伤了人。你手脚快,先去喊大夫来看看。“ 两个身影一闪,已然在夜色之中失去踪影,王镭在一旁探看,走回秦昊尧的面前。”人不见了。“ ”外面有人守着,他们自然出不去,出去也只是死路一条。“秦昊尧墨色的眼瞳之内,没有任何波光,他冷着脸,连话语都是透露着逼人的寒意。 ”可那里是王妃的院子。“王镭似有踌躇,远处只有一个锦梨园。 秦昊尧站在原地,望着锦梨园的一点烛光,薄唇微抿,目光渐渐幽深。 听到庭院中的动静,窗户猝然被推开,跃入一人,代儿吓得面色惨白,还来不及呼喊,已然被那人捂住嘴,另一个黑衣男人,也随之穿堂而入。 沈樱披了件外袍从内室走出来,见着屋子里不明不白多了两个男人,吓得面色惨白,惊呼出声。”你们是谁?!“ ”王妃,尔等是太后的人。“两个男人扯下蒙面巾,对着沈樱双手一拱,压低嗓音说道。”王爷提前回府了,带了一批侍卫来,打算瓮中之鳖,我们是在没办法去跟太后复命,请王妃搭救一回。“ ”快,你们先在这里等候。“沈樱心中有几分慌乱,短暂沉默过后,下了决定。她朝着代儿吩咐一句:”代儿,你去看看外面是否有人,如果没人,带着他们从后门走。“ 代儿皱着眉,望了这两个男人一眼,如今主子发了话,自然也不能违背。她小心翼翼推开门,还未走出庭院,已然看到不远处有人影攒动,小跑着回了屋子,满目惊慌。 ”不好了,王爷带着一大批侍卫正在赶来,快到院门口了。“ ”把帘子拉上,你们先躲在这里。“沈樱拧着眉头,环顾四周,猝然走向内室,将蓝色布帘拉开,示意他们躲入柜中。 他们不觉有异,如今外面火光四起,想来一定是惊动了王府的侍卫,如今只能先在沈樱这屋子藏身,找个机会再会宫里去。 ”我出去瞧瞧。“ 沈樱却还未走到门边,已然有人推门而入,她一看是秦昊尧,他脸色铁青,庭院中还候着不少侍卫,面色覆上一层死白。 ”王爷,这么晚了……。“ ”方才你在跟什么人说话?本王听到有动静。“秦昊尧的目光穿过沈樱的身子,打量屋子内的光景,眼底映入地面上的脚印,若不是因为在雨中行走,也留不下这等破绽。这脚印比女子大了足足一倍之多,不是男人穿堂入室,还能是什么?! ”我在跟丫鬟说话,只是不知外面怎么这么吵,原本都想先睡了。“沈樱浅浅一笑,神色不变,心里只想着敷衍过去,甚至不曾看破秦昊尧陡然变冷的眼神。 ”王府进了几名刺客,有两人逃脱了,应该到了王妃的院子,免得伤及无辜,本王看还是搜查一番比较妥当。“俊颜上,无声浮现冷漠笑意,他说的温柔,唯独那眼底再无一分暖意。 沈樱见状,顿时血色全无,扯了扯身上的白色里衣,神色颇为为难娇羞。 ”可是王爷,如今是晚上,我衣装不整,这些侍卫都是男人,王爷总也要顾及我的颜面――“ ”给本王搜个彻底!“丝毫不理会沈樱的话,秦昊尧冷淡下了命令,整个屋子顷刻间涌入五六名侍卫。 他将沈樱一把推向王镭的身侧,她只得站在门边,眼睁睁看着他们将屋子翻得杂乱,她只觉万分委屈不堪,声音哽咽:”王爷,你……“ ”爷,人找到了!“ 一名侍卫大力扯开帘子,打开柜子,扬声喝道。几把利剑指向躲藏在柜中的男人,见他们蓦地紧闭牙关,手刀落下,不让他们咬舌自尽。 ”沈樱,你居然敢窝藏刺客,好大的胆子!“秦昊尧猝然冷笑连连,蓦地转过阴厉的面容,一把扼住她的脖颈,全然不顾夫妻情意。 眼看着她呼吸愈发急促,他不为所动,无动于衷,沈樱虽然心虚急迫却又满目泪光急着辩解:”王爷,我只是一时糊涂,生怕不从的话他们会伤害我和腹中的孩子,才会委曲求全,答应先帮他们避一避――“ ”你怎么知道,他们逃得过这一劫,就不会杀害你?这些人既然敢来王府,便是不要性命的恶徒,杀人放火,无恶不作。到时候,他们就不会伤害你,还有你肚子里的孩子!“他不留情面戳破她的谎言,冷眼看她自作聪明的面孔,突地力道更大了些,直到她面色发白才松手,却又怒意更深,一个巴掌将她打落在地。 沈樱捂着自己红肿的半面面庞,止不住流泪,还未开口求饶,已经听得秦昊尧离开的脚步声。 ”把他们给我关入地牢,不招出主谋,就让他们生不如死!“ 听到他满是怒意的低吼声,沈樱不禁打了个寒战,满目苍茫望向庭院,她的无心过失,是否就要毁掉他们之间最后一丝牵扯?! 王镭指挥了几名侍卫将庭院中的尸体搬出王府,唯独淅淅沥沥的冬雨,还不曾将园子内的血腥彻底冲散,寒风凌冽,也似乎飘来几分死亡的气味。 她蹙着眉头,黑发拨在胸前,已经褪下里衣,背着上身半坐在床榻上,咬着一方丝帕,大夫将利剑用力拔出,血色四溅,玉背上满是淌出的血污。 秦昊尧赶到雪芙园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一幕,赵嬷嬷取来温水替她擦拭肩头后背的血迹,才惊觉她满身是汗,只是熬了这么久,她不曾有过一声呼痛。 大夫在一旁说道,还好不曾伤及要害,她的性命无虞……。他望着这幅情景,目光深邃却又迎来一阵惊痛。 他赶来的时候,她转过头看他,他们之间不过十余步的距离,他却生生看着她倒下,那把剑从她的身后穿入,仿佛是亲眼看到她沉湖,她眼底的涣散,更像是握着一把利刃,准确刺入他的胸口。 那种无力的感觉……多少年没有感受过了?他默然不语,这样问自己。 他已经很多年不再亲自动手杀人,如今手下众多,训练有素,为何方才他却压抑不下心中沉痛和怒气,拔出王镭的剑,将伤她之人,生生钉在墙上血流而尽?! 她转过头来看他,眼底没有往日光彩,青丝墨黑,面色惨白的像是夜间出没的鬼魅,他缓步走向她,挥手示意其他人退下。 赵嬷嬷领着大夫走向偏院,雪儿还不曾清醒,也需要诊治。而这儿,有王爷在,她们当下人的不必煞风景了。 自打他年幼习武,生死负伤,数不胜数。他也清楚,那把剑穿过她的肩头,并不要紧,但她曾经说过的那句话,却像是千斤巨石,压在他的心头,仿佛要将他的心肠挖出来才肯平息那些复杂的情绪! ”王爷,这世上,好多人都想看我死……。“ ”这些年来,世态炎凉,心都寒透了,唯独还有王爷愿意护着我……。死并没有什么可怕,可怕的是不明不白就死。“ ……。 她的目光,越过他,落在远方某一处。他止步不前,她上身不着片缕,锦被只到她的腰际,肌肤白的宛若冰雪,烛光之下,近乎透明,黑发垂在胸口,却依旧抵挡不住春光外泄的玲珑曲线。她的精致容颜,如今却覆上深重阴霾,看上去更显怨毒。她的唇儿也泛着惨白的迷光,肩头上的血窟窿,更像是她与生俱来的可怕印记。 她越是静默,越是危险。 他根本无法触及她的目光,她的眼底宛若无底悬崖,根本无法看清,到底何地,才是山底。 她心中的愤恨不平,在请冷空气中暗自游走,不知何处居然蒙住了他的眼眸,让他雾里看花,水中望月,无法抑制胸口的炽热的恨意。 ”别动。“他的嗓音压抑冷沉,走到她的床沿,察觉的到她的身子僵硬,手掌偎贴在她的柔荑之上,让她趴在自己双膝之上。 伤自然没有到要人性命的地步,只是他眼前的不过是一名娇弱的女子,更无武功底子,生生受这一剑,再差几寸便要穿过前身,她越是吃痛忍耐,却越是让他看不下去。 桌边摆放着伤药,他长臂一伸,将瓷瓶紧握在手掌之内,将白色药粉洒落在她的伤口之上,药遇到血肉,自然是痛的。 只是,哪怕对着语阳,他也不曾说过半句安慰贴心的话,沉默半响,凉薄的薄唇边,却是溢出这一句话。 ”你不会白白受苦的,本王在这儿答应你。“ 他取来白绸,覆上她的伤口,从后肩绕过前身,一圈圈,身为皇子的他,这些动手的活儿从来不碰,学武受伤的时候虽说自己也曾收拾过伤口,只是如今手下的却是女儿家柔软光洁的身子,比起习武的利落身手,此刻他的动作并非娴熟老练。 杀一个人也没有这么麻烦。 他的心里有几分不耐,更别提给女人处理伤口,手掌下触碰到如雪般的肌肤,仿佛她像是初生婴孩般娇弱,她的呼吸吐纳但凡有些起伏,他只能停下来,生怕弄痛了她。 一抹异样的情绪,在他的手掌绕过她的身前的时候,默默滋生。一寸寸如雪白绸,遮挡了她的肌肤,仿佛也一刻间,抹杀了她心底暗自张牙舞爪的尖锐敌意―― 一圈圈的白,从她的身后,绕了多少回她无法看清,仿佛那在她伤痕累累千疮百孔的丑陋心上,将那些旧伤新伤都包扎的严严实实。 白绸每每拉上一寸,她的眼底,却又是刺痛一回。 不干净的哪里是她的身子?! 是她的心。 即使用万丈白绸,也无法遮挡那肮脏的恨意。 她会一直在这儿,苟延残喘。” ……。 请牢记本站域名:g.xxx 079 秦王说她好看 “那两人擒拿了么?”她任由他给自己的伤口上缠上白绸,此刻受了伤,也不必在意在他面前坦诚相见。 “要受点苦才能说出指使的人。” 他惜字如金,一句带过,对秦昊尧的避而不谈,她的眼底似有几分惆怅,趴在他的腿上,却转过脸去,不再看他。自然,她也从来不曾看透过他。 是啊,自然马上就会见分晓。 她眸光一闪,在他看不到的那一瞬,面容尽是冷意,那澈亮的眸子再无任何的动人光亮。 琼音在方才提过一句,在沈樱的屋子里,搜到了两名刺客。 这秦王府,还真的是鸡犬不宁呢…… 她倒要看看,明日皇宫要闹出何等样的好戏。 痛? 经历过死过的滋味,她如何还会惧怕这样的伤?!她都快等不及了,尊贵的圣母皇太后,要如何应付这样的残局?! 她趴在他的身上,渐渐睡着了,黑发垂下一缕,他握住穆槿宁的柔荑,手掌心的暖意,一分分从体内流失,传入她的指尖,让她在漫漫长夜,再也感觉不到任何彻骨寒意。 屋内暖炉中慢慢腾升的暖热,在三更天的时候,最终散去了。 “王爷天快亮的时候才走,如今已经去早朝了。” 她醒来的时候,是独自一人趴在锦被上安睡,屋内再无他的身影,雪儿从门外送来药汤,顺带说了句。 他居然陪了她一夜?! 穆槿宁微微蹙眉,他走的时候也不曾惊动熟睡的她,想来是动作轻柔细心,不过——他向来我行我素,对任何人都不会周到体贴,她受的伤在秦王的眼底,根本微不足道,他居然在她身边守护到天明?! “王爷也实在太不懂得体贴人了,也不给郡主盖个锦被,这么睡了一夜,这么大冷的天,不会着了凉吧。” 穆槿宁闻到此处,垂下眉眼,说也古怪,她并不觉得冷,暖炉似乎早已熄灭了,如今起身才觉得空气清冷,唯独体内却仿佛还升腾着融融暖意。 她身上的白绸,还在,正如他所言,她才是他最宠爱的女人?甚至劳烦高高在上的秦王亲手替她包扎伤口?! 知晓她如今的备受宠爱,皇宫里的那些人,恐怕早已蠢蠢欲动了吧。 秦昊尧,还真是不给她半天消停日子。 刚下早朝,太后便派了个太监,请了秦昊尧去了润央宫。 太后依旧不曾下床,如今半坐在帐幔之后,依稀看得清她的身影,她的嗓音没有往日的厚重,听来虚浮无力,只是怒意不减。“昊尧,你娶沈樱一年不到,哀家怎么听说,你居然有休了她的意思?” “秦王府的风声,母后倒是一个都不放过。”秦昊尧不置可否,阴着脸,坐在一旁的椅子内,仿佛对沈樱当真下了下堂令,让人看不出虚实。 太后轻轻咳了声,荣澜替她将一边帐幔以金钩勾起,她的面色宛若死灰,老态尽显,仿佛不久于人世。 “昊尧,禁足已是重罚,沈樱是个弱质女流,从来都是过的安稳日子,也没遇到过歹徒,惧怕之下难免做错事,更何况她如今还怀着你的孩子,是有身子的虚弱女人,行事自然更加懦弱小心——” 秦昊尧黑眸冷沉,宛若利剑锋利,扫视过太后的面容,说话的语气听来不无迁怒:“母后是为她的愚蠢找借口?王府进了刺客,她却同流合污,本王身边需要这样的女人?!” “她是一个女人,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难道要她跟刺客拼命吗?”太后以丝帕捂住口鼻,连连咳了许久,才平稳了气息,哑然说道。 “来的总共六名刺客,死了四名,剩余两名被儿臣手下生擒,关在地牢中。他们已经供认不讳,当下不曾要挟沈樱,而是提到自己的身份,沈樱主动替他们找了藏身之所,可见,沈樱跟歹徒的幕后主使,大有关联。她居然通了内应,这件事就没这么简单了。”秦昊尧无声冷笑,视线宛若织好的一张网,太后眼底的任何闪烁,他都不曾遗漏,尽数捕捉完整。 太后冷着脸,漠然不语,看似是无法说服秦王,但在秦昊尧眼底,却暗藏玄机。 “哀家不懂你们朝政上的你争我夺,只是个妇道人家,人人看得出来沈樱对你的心意,她是你的结发妻子,说她勾结别人打着里应外合的主意,哀家是决计不会相信的。”太后眸中似有悲戚惋惜,却又不无哀痛叹息,仿佛面对的,是一个擅作主张的薄情郎。“当初这桩姻缘,是哀家亲口答应沈大人的,一年之期未满就断了这份金玉良缘,让她怀着皇嗣流落在外,你把皇家的声誉置于何处?!” “真是可惜,他们至今不肯招认,到底是谁派他们来,又是要谁的性命。若是儿臣查了出来,自然会给沈家一个交代。相信沈家是书香门第,自然看得懂其中的轻重。” 秦昊尧不愿多谈,漠然起身,俊颜肃然,太后看着他心意已决的模样,更是神色大变。 “哀家的病,当真是沈熙的诡计?!” 太后冷冷锁住秦昊尧的俊长身影,眼底汇入些许诡谲的笑意,秦王如今在朝廷的声势不小,也不再把她的话放在心上了。 她问出的这句话,划过清冷空气,他脚步稍作停留,似有斟酌考量。 “这句话不该问儿臣,而该问皇兄才对。皇兄说是,那便是,皇兄说不是——”秦昊尧敛眉,莫名深沉的笑意扬起在唇角,他说的讳莫如深:“那便不是。不过,这件事闹得风风火火,迟早要有人认罪。” “昊尧,你果真是——”见他头也不回就走,太后猝然伸出手去,胸口气虚躁动,又连连咳出声来。 若不是有人在熏香中做了手脚,让她日复一日吸入毒药的折磨,她也不会走到这般的田地。即便用最珍贵不菲的药材,却也无法让一具中空的皮囊,再有勃勃生机。 “娘娘,别再说了……。”荣澜见她面色灰白,急忙取来药包,给她吸入几口清亮药香,才让她压下胸口怒意。 昊尧啊,你果真是,果真是喜欢崇宁啊。 后半句话,皇太后没有说出来。 她骤然紧抓着衣襟,眼底浑浊一片,早已失去往日的精明利落。 她做了那么多事,杀了那么多人,却还是无法阻拦,这一切的按部就班。 “太医说过您不能说太多话,伤了自己的元气,往后秦王的事,您就放宽心别再管了。”荣澜姑姑轻轻抚着太后的后背,眼前的皇太后,宛若一株被拔离土壤的花草,即便每日灌溉甘露,却也避免不了日日衰败凋谢的厄运。 太后猝然抬起眸子,满目阴沉森然,嗓音低哑却又满是不甘:“你以为哀家喜欢管秦王府的事?这绝不会只是秦王府的事,看下去吧,绝不会是那样——” 冬日的光耀,洒落整个润央宫。 唯独没有一分暖意,渗透入他的墨青色华服,秦昊尧久久站在宫殿前方,望向那座华丽贵气的宝殿,眼底的佞然阴鹜,仿佛已经将那位孝顺的秦王假面,沉下海底。 “母后,你活的太长久了……。” 秦昊尧负手而立,身姿宛若青松傲然挺拔,他的薄唇,缓缓呢喃,唯独说起这句话的时候,他判若两人的狰狞可怖。 不过两三日功夫,秦王独宠美妾而冷落迁怒王妃的传闻,便已经闹得妇孺皆知。 穆槿宁趴在软垫上,锦被拉至肩头之下,白皙脖颈和削瘦肩头,暴露在空气之中,宽大里衣覆在身上,依稀可见胸口露出的粉色兜儿一角。她一脸平静,翻阅手中的诗词,雪儿兴冲冲地冲到她的面前,跟她问及是否王爷当真要休了沈樱的疑惑,她头也不回,笑意不达眼底。 沈洪洲是皇上的人,跟秦王难免有诸多不合。 “想必是跟沈家闹翻了,道不同不相为谋,要用这个条件威胁沈家,让沈洪洲对他臣服。”她说的万分自如,缓缓翻过一页书页,仿佛这些事,离她万分遥远,她不过是一名看客般旁观,分析的入木三分:“沈家想的太简单了,这位身份高贵的乘龙快婿,狠毒起来,可是什么人都会舍弃的。” 女人?他堂堂秦王,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沈樱的确有上乘的花容月貌,可比她美得娇得妩媚的,这世上也不是没有。若是没有沈家的权势,沈樱这般的女人,他怕是一眼都不会看。 她并不相信心机深沉的秦王,会这么堂而皇之休了沈樱,跟沈家为敌。 时机,还并不成熟。 恐怕这样的噩耗,会让屋漏偏逢连夜雨的沈家,火烧眉毛,迫不及防。 这世上,什么事,什么人,都可以拿来做交易。 “嬷嬷,你手中拿的是什么?” 眉头舒展开来,她抬起晶莹小脸,视线落在走入内室的赵嬷嬷,浅浅一笑,柔声问道。 “郡主是否还记得,在官府的时候,快过年之前,总要剪纸贴窗和门楣,为来年顺心如意讨个好彩头。” 赵嬷嬷沉声道,手中的匾额之内,是一叠红纸和一把精巧的金剪刀。 穆槿宁微微怔了怔,远去的回忆之中,的确有这般的画面。依稀两个女子,踮着脚尖将手中的红剪纸贴在屋内的窗户上,有人对另一个轻声安慰,你看这马上就年关了,时光过的多快啊……。 “是啊,马上就年关了,时光过得多快啊——”她探出白色柔荑,指腹划过那一张红纸,不知不觉唇边也溢出这句话来,低声轻叹,这般的语气,似乎自己都觉得陌生不已。 只是眼底的落寞不过一瞬的功夫就全都散尽,穆槿宁朝着她们嫣然一笑,低声说道:“每个人都做几张,这样过年的时候屋子多好看。” 琼音皱着眉头,苦笑着推脱:“郡主,我自小就跟爷爷过活,居无定所,从未学过这种事。” “我来教你。”穆槿宁拉过她的手,让她坐在自己的床沿,一个说一个学,赵嬷嬷跟雪儿各自坐在圆桌旁,赵嬷嬷自然做的最熟手,没多久,一枚手掌大小的红剪纸就做完整了。 四个女人在屋子里剪着做着,琼音虽有些笨拙,却也学了个大概模样,两个时辰,在她们有说有笑之中,无声无息就过去了。 “我做了几个窗花。”雪儿摊开手来,这是过年都少不了的福字,做的工整端正,穆槿宁望了一眼,琼音也不甘示弱,将手边的窗花摊开来,急着献宝。 “郡主教我做了几只春蝶,雪儿你看——” 雪儿瞅了一眼,只觉那剪纸拙劣,噗嗤一声笑出来:“我看呐,你往后还是拿剑吧,你的哪里看得出是春蝶,约莫是胖蛾子吧。” “郡主做的才是巧妙,春蝶——不落俗套,寓意来年生机勃勃,春意盎然。”赵嬷嬷站起身来,目光落在穆槿宁枕畔的几朵门笺,蝴蝶扑着翅膀,停在花间,自然能从其中看出女子柔美温顺,却也……向往春蝶的自由洒脱吧。[] “嬷嬷做了年年有余的门笺,正好贴在院门口,这是好彩头,我也再做几个。”雪儿拿起那胖娃娃抱着双鱼的贴纸,满面带笑。 穆槿宁垂眸,淡淡笑意在唇边漾开,她不疾不徐,拿起金剪刀,又做了几枚不同样式的红色窗花。只见那诸色花样,极为精妙,赵嬷嬷都一改往日肃然,连声称赞她的心灵手巧。 雪儿取来了浆糊,穆槿宁也兴致高昂给自己手边十几枚窗纸沾上浆糊,递给琼音,眼看着她将这些各色花样的窗纸,一张张贴在窗户上。鲜明的红,装点了整个屋子,仿佛过年的热闹气氛,也提前感染了众人。 她侧着身子,支着螓首,目光灼灼,专注地望着她们忙碌的身影,心中却暗暗涌入几分浅浅淡淡的愁绪。 她以为自己无法熬过如此漫长的日子。 一转眼,却就要过年了。 唇边的笑容,不知何时被抹去消散,莫名的寂寞,更像是一头吃人的年兽,将她的心口撕咬的粉碎。 “琼音,贴在中央,这般更好看。”她指着那扇窗户,淡淡说道,琼音应了一声,按照她说的去做。 贴完了窗纸,雪儿与琼音出去准备午膳,赵嬷嬷在外堂添了些炭火,让暖炉烧的更热。 她沉默了片刻,火星子映入那双并无波澜的暗沉眼底,才低声探问。“郡主,自打我进王府,就一直想问,为何当年那个叫做紫烟的姑娘不曾伴随郡主,在王府服侍郡主?” 当年她看得出来,穆槿宁是养尊处优的小姐,而寸步不离的紫烟,比她年长些,事事都照顾的滴水不漏,两人一道被放逐到官府,干活吃饭歇息的时候,两个人都是一起的,穆槿宁哭泣伤心的时候,也是紫烟在一旁安慰劝服,赵嬷嬷自然当紫烟是她的忠心奴仆。 既然主子都回到京城,有了好的归宿,怎么能够同吃苦同患难的紫烟,却反而消失无踪?! “在塞外生了一场恶病,我回来的时候,是独自一人。” 她并不逃避。 穆槿宁手边的动作微微停驻,她的脸逆着光,说这话的时候嗓音清冷,唯独坐在外堂的赵嬷嬷,无法窥探她此刻的神情。 她寥寥数字,却已然说清楚了当时的处境。紫烟死在边关之外,她孑然一身,如今自然更为孤独寂寞。赵嬷嬷在心中暗暗低声叹息一句,知晓这是她的伤心之事,便不再开口,以手中的火钳暗自拨开炭火,火焰烧的更旺了,安谧的只剩下哔哔波波的细碎声音。 她看着诗书,约莫才过了午后半个时辰,已然困意袭来,或许这药汤中有了安神的药材,在温暖的屋子里,她格外慵懒无力。 “郡主,王爷来看你了。” 赵嬷嬷听到门外的脚步声,这才起身,朝着内室喊了声,却无人答应,低头说道。“想必是睡着了,小的要叫醒郡主吗?” “不用。” 他丢下一句话,径自大步走入内室,赵嬷嬷见状,也就走出去将门掩上。 仿佛在没有他在身边的时候,她更加自如。 如今穆槿宁便宛若婴孩般安睡着,呼吸平静,枕着双臂,螓首微微偏在一侧,他吩咐大夫用最好最快的药,她休养一个月,便能彻底痊愈。 她似乎睡得并不踏实,缓缓侧过身子,他这才看清她的容颜,却不禁哑然失笑。 白皙的面颊旁,不知何时沾上一枚红色窗花,原本温婉清雅的容颜,却更添了一抹娇艳,她平日总是精明缜密,也唯独在这等的无人之际,才能窥探到这般难遇景象。 她枕畔的一本诗词册子,压在手肘之下,他将其抽离出来,自顾自在手边翻阅几页,她翻了个身,猝然压到肩头伤口,痛得随即惊醒过来。 睁开惺忪睡眼的那一刻,便看到床沿坐着秦昊尧,她陡然间半坐起身,不顾牵扯到肩头旧伤的疼痛,怔然望向他。 他是何时来的?! 他淡淡睇着她,黑眸之中染上无声笑意,她直觉诧异,他的目光缓缓滑下,从她沾着窗纸的面颊,最终定在她的里衣衣领之下,那里正袒露些许粉色兜儿的柔光。 她蓦地脸色一白,急忙将里衣裹紧,她并不知他笑的,是否是她衣衫不整凌乱模样。 “遮什么?你浑身上下,有哪个地方本王没看过没摸过?” 黑眸从她的胸口移开,再度落在她的面颊之上,笑意在薄唇边愈发张扬,低沉笑声从喉咙溢出,他轻狂不羁的戏谑,却让她愈发不自在。 若是他当真不顾她受伤苦痛,强取豪夺,前几日如何亲自为她缠绕白绸,岂不是自相折磨?! “这是本王以前用过的伤药,用着吧。” 他从茶几上取了一盒膏药,送到她的枕边,语气依旧算不上关怀,总有种高高在上的傲然。 她垂眸看这瓷盒子内的白色药膏,脸上失了任何神情,眸光沉敛着微光,细细的光芒,宛若湖光水色。 “凡事别逞强,又不是铁打的身子——” 他俯下俊挺的身子,对她此刻狼狈模样调侃一番,俊颜就在她的面庞咫尺之间的距离,突地察觉他嗓音的逼近,穆槿宁侧过脸来,两人的目光交汇那一刻,他的大手移到她的后颈,却只是用力按住她的螓首,把她的脸推向他的面前,然后稍稍凑近,便轻而易举含住她的粉唇。 她怔了怔,仿佛这回的亲密,却跟往日有些许不同,他并不急于夺取她的呼吸,宛若循循善诱,引导她陷入他精心安排的迷情之中去。他不疾不徐,深入浅出,反复挑拨,却又不满浅尝辄止,有好几回逼得她不得不跟从他,用他的方法回应他,他吻的越来越深,手掌在她里衣之上暗自游离,猝然探入其中,覆上她胸口的柔软。 穆槿宁猝然眼底冷下,身子一僵,他对男女之事从不避讳,向来随心所欲。他的唇已然从她的唇瓣移开,落在她白皙纤细的脖颈上,仿佛血脉之下的跃动,却更能让他提起兴致,她对他这般肆意浪荡的举动,更是满心抗拒,她是见过他宛若魅兽的模样,生怕他的森然白牙,毫不费力就能咬断她的脉搏。 他吻了许久才停下来,手掌替她理了理敞开的里衣,眸光渐渐深沉,那黑眸之内似有笑意,她不懂他今日为何看着她总是笑,微微蹙着眉峰审视他的眼神。 他的手掌落在半空,缓缓贴上她的面颊,这才将她左脸上的红色窗纸扯下来,放在她的手心。 方才枕边的窗纸自然是琼音少拿了一枚,她趴着小憩的时候,这枚窗花不知何时贴在自己面颊上,他自从一开始便看着了,却半句话不说,看她这般可笑。 “贴在你脸上,比粘在窗户纸上好看多了。” 他见她的眼底似有几分沉闷恼意,却又不得发作,不免又是长笑一声,轻拍她的柔软面颊,肆意取笑捉弄,仿佛还不嫌激怒她。 她抬眸看他,面容上没有半分怒意,淡淡瞥视他一眼,钱公公昨日来看她,说起秦王惹怒了太后,一定是因为沈樱的事。 “王爷为了王妃窝藏刺客的事,顶撞了老祖宗?” “不如说是为了你,本王顶撞了太后。”秦昊尧的眼底含笑,唯独他似笑非笑的眼神,却让她很难看清,他到底有几分认真,几分调侃。 她浅浅一笑,眼底却没有任何暖意:“王爷的确不必因此事而迁怒王妃——” “你就没想过,本王休了沈樱,谁才是最有利的?”他的手掌,暗暗覆上她的柔荑,他深情脉脉凝神看她,神色一柔,仿佛事事都为她着想,他微微顿了顿,说话的语气缓和许多。“本王因为你而跟母后作对,不就是为了成全你的夙愿?” 他的目光没有往日的冰冷,恨不得望入她的心里去。 他还在试探她?! 穆槿宁的心中浮上疑云,还不曾开口,便听到门外的声音。“爷,属下有事禀告。” 目送着他离去的背影,她倚靠在床头,静默不语。秦王这个男人,虚实难辨,他说要成全她想当王妃的夙愿,恐怕也不过是个幌子。 敛眉,烛光打在她的侧脸上,手心之内,依旧躺着那一枚红色窗花。那鲜明绝艳,更像是一枚印记,深深刻入她的肌肤,渗入她的骨髓。 “爷,戴隆从魏国回来了。” 他侧过脸,朝着王镭发问:“一声不吭就回京城来了,看来在魏国惹了不小的祸事,他如今在何处?” “在巷子口喝酒,乔装打扮了一番,就以为可以掩人耳目。” 秦昊尧阴着脸,疾步走出王府,王镭牵着马而来,他一跃而上,稳稳当当坐于棕色骏马马背上,一挥马鞭,疾驰而去,王镭紧随其后,两人很快就消失在暗然夜色之内。 巷子口一家酒馆门口,走出一名矮小干瘦的男人,约莫三十来岁,长脸小眼,一副精明长相,身着褐色长衫。 刚走入一条小巷子,身后便传来冷漠的笑声,却叫人在黑夜中听了,不寒而栗。 “戴隆,你可真有兴致啊——” 戴隆转过身来,抹了抹潮红的面孔,眯起眼眸趁着酒馆外细微的光耀打量眼前的俊伟男子,蓦地神色剧变,换了一张恭维面孔:“王爷……。小的今日才回京城,本想着明日再去拜见您,您怎么自个儿来了?” 秦昊尧的身影,一半没入黑暗,一半依稀可见,俊颜覆上些许惋惜,嗓音冷沉。“本王不来,你又怎么会想到要去见本王?前几个月,本王派了不少手下找你,都被你躲过去了。” “小的怎么敢躲着不见王爷?”戴隆干笑着敷衍一句,心中却早已察觉来者不善,突地一个箭步腾空踩踏上墙根,想要溜之大吉。 王镭的动作,却比他更快,胜他一筹,一把紧拽住他的后颈,将他拖向秦昊尧的眼前。 “想逃?”秦昊尧压下俊长身子,打量着眼前这个干瘦男人,笑意全无:“本王就不喜欢你这样贪得无厌只进不出的人,将粮草卖给本王,你可从中刮了一大笔油水。” 戴隆当初就冲着这笔银子而来,而如今看来,那笔交易实在也不值当。若是眼前的男人只要银子,不会派人跟了他这么久。 秦昊尧的唇畔突地扬起一抹诡谲的笑意,愈发亲切,却也更显阴沉逼人:“吃了本王那么多,如今也该吐些出来吧。” “小的给,马上就给——这是上回的五千两银票,小的分文未动。”从袖口掏出一叠整整齐齐的银票,他从来都只认银子不认人,知晓这个男人的真实身份之后,的确是狠狠敲了一笔钱财。 “本王听说,你暗中还在做消息贩卖的勾当。”秦昊尧两指夹起这一叠银票,眸光渐沉,突地话锋一转,似有深意。“江湖上没有你打听不到的消息,本王也有想知道的事,这五千两,买那个消息如何?” “王爷想知道什么,小的自当毫无保留,掏心掏肺。”戴隆心想着只要将秦昊尧想要的消息告知他便能逃脱险境,心中千斤巨石便落了地。 秦昊尧俊美的面容上,笑意更甚,在夜色的衬托之下,宛若妖灵一般诡谲妖异。无人能够看透他的皮囊之下,到底是正是邪。“本朝去往北国的商队,丝绸香料买卖了三四年了,这回却埋没在风暴中,所有货物全部被洗劫一空,你可知为何?!” 戴隆闻言,心中大呼不好,蓦地一把推开王镭,想要冲出去,王镭掌风一送,他却只得双腿跪地,再也无法挣开。 “你当真以为本王不知晓你的肮脏过去就跟你做交易?手下养了几百名马贼,在官道上无恶不作,本王原不想管,可本王的人,你也敢动?本王的金银,你也敢抢?”秦昊尧一腿踢中戴隆的心口,眼看着他面色死白垂死挣扎,冷声反问。 “小的……。小的原先不知那是王爷的人,以为只是朝廷的商队。”戴隆连连求饶,肚中的酒水在重击之下溢出口鼻大半,他扶着心口,整个人险些趴在地上。 “原先不知,现在总该知道了吧。”秦昊尧的眼底满是漠然,嗓音冰冷。 “小的必将那些奉还,明日之前一定送到王爷手里,请王爷饶恕小的这一回。往后官道上的交易,小的会分一笔给王爷。”戴隆虽然有些惧怕,不过毕竟也是个小头领,形形色色的人见多了,自然一转念,又生奸计。 “本王的身份,你既然知晓了,如何还能留着你?”秦昊尧看着这个男人,只觉好笑之极,果然什么人用什么样的计谋,戴隆是钻在钱眼里的不要命的马贼,只能想到用金银买通秦昊尧。 “不管是朝廷还是江湖,总有各自的规矩,本王不是不让你吃点油水,可惜你太贪心了——”他以眼神示意王镭动手,王镭将手掌探入戴隆的衣襟,摸出了一大把银票,送到秦昊尧的眼下审视。 秦昊尧连连低笑,戴隆敛财,的确是世间少有的不知死活。“死到临头还要护着银子,不如等你死了,本王再烧几万两给你享受享受。” “王爷若是杀了我,就无人买卖粮草给你了——”戴隆几乎一声,只是听到秦昊尧的笑声,却连声音都在发抖。 秦昊尧一言不发,双臂环胸,好整以暇打量着他,似有斟酌。“你们马贼帮,不是还有二当家陈靖吗?” 这一句话,却已然是晴天霹雳,石破天惊。 秦王的意思,没有他戴隆,他也不乏交易的对象,恐怕陈靖早已成了秦王的人,这回,他想不死都难。 戴隆面色冷硬,满面不善:“王爷你就不怕这些不可告人的秘密公诸于世?小的虽然是马贼,也可清楚以你的身份,决不能做这些事。” “如今知晓的人,不就是你一人?”秦昊尧蓦地笑意敛去,俯下身去,眸光扫过戴隆的脸:“你死了,本王的身份就得以保全了。” 话音未落,他已然一手扼住戴隆的脖子,俊颜生冷,因为暗自用力而微微扭曲狰狞,大口大口的鲜血从戴隆的口中淌出,仿佛生怕脏污了他的手,他不耐扭转,戴隆双目血红,脸色发青。 咔—— 黑夜之中,传出骨肉尽断的撕扯声。 秦昊尧漠然转身,从王镭手边接过了一方白色帕子,轻轻擦拭指节上的血滴。 被抵在墙面上的戴隆,脖子已断,双目怒睁,双手垂在两侧,秦昊尧没走前几步,身后便传来重物倒地的声音。 秦昊尧眸光一沉,语气不无玩味:“谁这么大胆居然敢看完这出好戏?给本王抓过来瞧瞧。” “杀人了……。快来人……。” 声音从黑暗角落传出来,颤颤巍巍的,是个男人,却早已吓破了胆,没有半分底气。 “爷,这——”王镭侧过身子,回头看他,不无为难。 毕竟若是别人,他早就下手,主子跟商队官道有关,如今有人看到,自当斩草除根,免得日后走漏风声。可这个男人他见过一回,正是崇宁郡主的父亲,也是她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若是他贸然将穆峯灭口,这件事想必更加麻烦。 王镭出手,他向来放心,怎么这回,杀个人怎么还优柔寡断?!秦昊尧走出巷口,街巷上空无一人,唯独那团黑影,瑟瑟发抖也实在太过胆小。 “还没见过这么没胆量的男人。”他无声冷笑,再定神一看,却觉得那个蜷缩在巷口的男人有些眼熟。 细想了,他猝然直起身来,原来是穆槿宁的爹,穆峯,那个傻子郡王。 他一手覆上穆峯的肩膀,神色一柔,宛若循循善诱:“方才的事,你都看清楚了?” 穆峯迟疑着抬起脸,明明以近不惑之年,却是头一回见过杀人情景,满目惶恐,可是他生性痴傻,不会撒谎的本事,害怕极了也只会实话实说:“看清楚了,是你杀的人,你把那个人杀了……。” “王镭,送他回别院,别让他在外面走动。” 秦昊尧朝着王镭吩咐一句,独自走出巷口,骑马离开。到雪芙园的时辰已经晚了,他躺在她的身侧,安睡一夜到天明。 ……。 请牢记本站域名:g.xxx 080 赐死崇宁 穆槿宁醒来的时候,天际才浮上鱼肚白,望着身边依旧睡着的秦昊尧,实在想不起来,他昨夜何时来的,她如今歇息了几日,总算有了下床的力气。[.超多好看小说] 从一旁披了件外袍,她走到门口,打开门来,雪儿正站在外面,一脸焦急。“这天没亮老爷就来了——郡主昨夜睡得晚,我不敢叫醒郡主。” 雪儿身后领着的人,正是穆峯,穆槿宁看他衣裳不整,头发凌乱,急忙打开门来,让雪儿扶着他走到外堂,坐下静心。 穆槿宁替穆峯拉好青色外袍,触碰到他的双手,却满是寒意,他的眼睑之下蒙着淡淡的黑晕,仿佛这一夜都不曾睡过。看他宛若大病一场神志不清,穆槿宁的唇边溢出轻叹,将身上的外袍取下,盖在他的身上,神色一柔,压低嗓音问道。“爹,什么事啊?” 雪儿将暖炉搬来更近的地方,如今穆峯一脸惨白,像是被寒意包围了许久。 “宁儿宁儿,这京城里有人杀人了,真的是杀了人……。”穆峯的双手都止不住颤抖,穆槿宁给他倒了一杯暖茶,他却连茶杯都握不住。 穆槿宁闻到此处,面色一沉,清楚爹异于常人,她出嫁之前曾经交代过那个侍从,要寸步不离,更不能让爹深夜出行。这般想着,语气不免变得生冷:“爹你不是好好在别院吗?晚上谁让你出门去的?” “昨晚我写错了字,去买了一叠宣纸,回来的路上不知怎么就找不到路了,也看不到老张,摸黑走到一条小巷子里,就看到了——一个男人,杀了另一个男人。”穆峯抬头看着穆槿宁眼底的不悦,面色不无歉疚,仿佛做错事的稚嫩孩童,心中自然也清楚,女儿说过不要他晚上出门,是他有错在先。 心中清楚穆峯绝不会撒谎,可是这种事她并不想牵扯在他们父女身上,更不是她能够解决的麻烦,她只需说服穆峯,将此事平息。想到此处,穆槿宁神色一柔,语气平和温柔,寥寥数字,已然安抚了穆峯的慌张无措。“还有人敢在天子脚下杀人?爹还记得那个人的模样吗?王爷在朝廷,一定可以抓住杀人的罪犯。” “记得记得,昨夜一晚上都没睡,生怕睡着了把那个人的长相给忘了。”穆峯的眼底,一刻间汇入了光彩,他不曾歇息居然是因为这样的缘由,穆槿宁不禁心中沉痛,愈发不能自抑。 这世道,让她变得连是非黑白都顾不得了。她告诉自己,没有能力的事她不必插手,如今看看,还不如爹的一片赤诚,在他的心中,是非黑白还不曾混沌颠倒,世道还是最干净最清澈的。 她压下心口的闷痛,笑靥清浅,在穆峯耳边安慰几句:“我给你拿些纸,你画好了那人长相,我便交给王爷,王爷自会找人处理,捉拿真凶。爹你放心就好,不过往后,决不能再不听我的话,独自出门了。” 穆峯总算长长舒出一口气,穆槿宁的安慰,让他不再害怕。他也全都相信,他画好了杀人凶手的长相,自己的女儿会教给王爷,把真凶逮住,不让恶人逍遥法外——连连点头,他总算才端稳了茶杯,喝了两口热茶,不再情绪激动。 雪儿取来了文房四宝,放在穆峯的手边,他却似乎等不及了,将毛笔润了润墨,这便要将那人面目画出来。 穆槿宁却在心中盘算,爹在夜晚无意间撞到有人作恶,如今最紧要的便是守护爹的安危,其他的——她又如何管得了?这张宣纸,总也是落入暖炉的命运。 “王爷,你起来了。”穆槿宁听到内室的动静,看着秦昊尧掀开帘子走了出来,从雪儿的手上取来洗净的朝服,走到他的身前,替他更衣。 秦昊尧低头,望向她垂眸为他更衣的柔顺姿态,嗓音冷沉,徐徐问了句:“大清早的谁来了?” “王爷,是我爹来了。他说昨夜在巷子里看到有恶徒杀人,一夜没睡,很早就到王府……。”穆槿宁一句带过,不愿多谈,她知晓秦昊尧是不愿看到穆峯的,也不必一厢情愿将穆峯当成是他的岳丈说的多有分量。 秦昊尧淡淡一笑,俊颜更显疏离。“还有这样的事。” 穆槿宁不言不语,径自将腰带给他系上,她双手圈围秦昊尧腰际的时候,他的黑眸陡然变深,她的伤并未痊愈,只听得穆峯前来的消息就不顾一切下了床去安慰,她,还真是一个孝顺的女儿。 以前的崇宁——沦为别人嗤笑的最大缘由,也便是因为这个天生痴傻呆钝的傻子,他总以为她不愿承认自己是这样不堪的男人的女儿,而如今……。她变得彻底。 若说是在他面前做戏,却又实在自然不着痕迹。 穆峯才画了一个几笔,听到穆槿宁跟别人在内室说话的声音,抬起脸来,只看到秦昊尧大步走出来,身边则跟着自己的女儿。 他睁大双目,看清楚眼前那个男人长着一张何等俊美无俦的面孔,蓦地面色死白,手中的笔无声落地,突地情绪失控,扬声大喊:“宁儿,他是谁?怎么在你的屋子里?” 他生怕歹人来杀他,一夜安宁,更不放心,没想过歹人居然要宁儿的性命,居然赶在他前头就躲在宁儿屋子里! 穆槿宁急忙走向前去,穆峯流露喜怒的方式在常人眼里都格外疯狂狼狈,她拉下他指着秦昊尧的双手,压低嗓音,急着抚慰他:“他是王爷,爹,是我的夫君。” 爹跟秦昊尧只是匆匆见过一面,那也是在她刚回京城的时候,如今隔了大半年时光,早该淡忘,为何爹见着他却如此反常惧怕?! “他是坏人!昨晚他在巷子里……”穆峯吓得连连后退,言语不再流畅,手中力道控制不住,抓住穆槿宁的手腕,险些扼出几道血痕。 雪儿见状,急忙跑到穆槿宁的身侧,帮着一起架住癫狂的穆峯,她也是从奶娘口中听说过,这位郡王是个傻子,虽然生性善良,但总有些怪脾气。 “怎么了,爹?”在拉下他的双手的时候,不经意撕扯开肩头的伤口,她吃痛忍耐,蹙着眉头,却依旧不失耐心。 秦昊尧站在十步之外的距离,不再靠近一步,眸光清冷,仿佛不为所动。 穆峯紧紧低着头,恨不得将脖颈缩回腹中去,不管穆槿宁如何安慰,昨夜的血腥场景,总是在他眼前浮现。或许因为这个恶人居然还与宁儿同床共枕,他更是无法理清心中的杂乱思绪,愈发不受自控的失态。他像是怕极了的孩子,将脸藏在她的身后,不想看到那个俊美妖异的男人。 “他……他杀了人了,我亲眼看到的,好多血……。好多好多血……。”穆峯早已语无伦次,血色全无,说话的时候,连双唇都在颤抖。 闻到此处,穆槿宁蓦地转过身子,眼神一凌,柔荑紧紧覆住穆峯的嘴,不让他继续说下去。 她的眼底闪耀着破碎光影,咽下满满当当的苦涩,朝着雪儿吩咐一句:“雪儿,你先出去,这儿有我就行。” 雪儿迟疑了少许时候,也不再执着,走出了屋子。 秦昊尧径自坐在圆桌旁,自顾自扬起那张宣纸,打量着穆峯笔下之人的眉目,虽然只是画了匆匆几笔,却也有模有样,有棱有角。 有传言说,傻子也有不俗才华,穆峯出生宗室,虽然痴傻,却总有教养,居然对书画颇有造诣,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穆槿宁作画的本事,或许也是骨血中一脉相连,继承了这个傻子的才情?! 他无声冷笑,眸光一扫,已然有几分不悦。“你爹真是好眼力。” 穆槿宁心口一震,缓缓回过头去,不敢置信望向他。 她原本要开口,怎么也要圆这个误会,可他居然不否认?!可惜他越是不掩盖越是光明正大,她却更无法逃避。知道的越多,便越是危险。 若是她知道了,依她的性情,自然会烂在肚子里。可是被爹撞见了,他生性跟常人有异,不知事情轻重,若是无意间走漏了消息——这一点他自然比自己更清楚,但秦昊尧却全然不避讳?! 她的眼底掠过满满当当的寒意,语气坚毅:“爹,你那一夜什么都没看到,杀人的,也绝不会是王爷,是夜色太黑,人有相似,你看错了,知道吗?” 她仿佛对一个无知的孩童一般循循善诱,只是这些话落在他的耳边,却微微的刺耳。 穆峯双眼通红,愣了愣,虽然女儿的话他从不怀疑,只是这回,昨夜虽然趁着昏暗的光影看到杀人之人,怎么会出了差错?! 他连连摇头,万分固执。“宁儿,我没看错,就是他,就是这个人——” “但凡杀人者,怎么会让爹看清楚他的面目呢?”穆槿宁淡然自若,扶着穆峯走到门边,徐徐说了句。 穆峯想了想,似有为难,却也无法想透彻,看着穆槿宁说的认真,不像是诓骗,“王爷,你先去上早朝吧。” 穆槿宁将雪儿喊来,嘱咐几句:“老爷还未歇息,你领着他去隔壁屋子睡一觉,醒来用些早膳。” 等到眼看着穆峯离开,穆槿宁才反手掩上门,满目肃穆,沉声道:“王爷莫动我爹的心思。” 黑眸带笑,他径自倒了一杯茶,眼底满是浑然不知的轻松,仿佛她的话,实在可笑。“他是你爹,本王怎么会动他?” 他越是说的冠冕堂皇,就越是让她内心不安。 “我爹无法分辨是非黑白,若是闯出了祸端,方才的话有失分寸,还请王爷千万别计较。”她敛眉,佯装神色平和,仿佛做错的人,是她。 秦昊尧冷哼一声,将手中茶杯重重丢下,俊颜上喜怒无常。(.无弹窗广告)“若是本王跟他计较,他这一夜还能平安无事?” 他起身,扬长而去,唯独留下穆槿宁独自一人。 穆峯这一觉,便是睡到上午才醒来,穆槿宁坐在他的床沿,眸光幽沉,安抚了许久,才说服他回去偏院。 “雪儿你亲自送老爷回去,再跟他们交待一句,往后若是无法照顾好老爷,一个个都不用留下来了。” 雪儿点头,小心翼翼扶着神情稳定许多的穆峯,迈出了门槛。 “今儿个的事,爹不能同任何人说,千万要记住了。”穆槿宁依旧不放心,临走之前,又嘱托了一遍,才目送他们离去。 “郡主,王府来了客人,是当朝明月公主。” “快请。” 穆槿宁披了件银色蓝花的宽松外袍,梳了个素髻,略施脂粉,晶莹面容上添了几分血色,如今她有伤在身,装扮的华丽艳美并不和清理,但若是太过狼狈,也很难面对往日故人。 由着两名侍女陪伴着,从庭院中缓缓走来一名女子,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明眸红唇,那双眼睛格外动人,光洁额头缀着一颗红玉坠子,身着金色冬袄,翠色长裙,脚踩金红色绣鞋,披着件白狐毛制成的坎肩,人如其名,就像是天际的明月一般美丽高贵。 穆槿宁朝着她微微欠了个身,垂眸恭顺:“原本该去正门口接公主的,还望公主赎罪。” 明月公主一看穆槿宁的手背上缠着白色纱布,急忙扶住她的双手,免了她的礼节,眼底似有关切:“崇宁,昨日本宫才听说你被不明来历的刺客伤着了身子,你怎么竟下床来了?这么冷的天,本宫还让你出门迎接,岂不是没有心肠的人了?” 这位明月公主,天性直率豁达,虽然有难得的美貌,却也没有一分歹毒,如今正是护国公长子乔旭的妻子,常年住在封地,唯独过年前才回一趟京城探望亲人。 穆槿宁闻到此处,缓缓抬起清澈眼眸,随着明月公主一道坐在长榻上,明月公主凝望着眼前的女子,审视了许久,才喟叹一声。 “本宫没想过,你最后还是成了昊尧的人。” 这样的话,穆槿宁自然是听了不少,心中一片平静,抿唇不语,温柔垂眸,轻轻移开手边的茶盖,嗅着那淡淡茶香。 沉默了半响,她才挽唇一笑,凝眸看向明月公主,面庞似有几分女子娇羞。“或许这便是命中注定——” 明月公主自打回到京城,关于崇宁的传闻是听了不少,总以为崇宁过的水深火热,毕竟在皇家生活,总有不少苦衷。她在穆槿宁的身上,很难见到当年的影子,她不再爱笑,却也温柔贤淑,让人无法找到迁怒的借口。 明月公主眸光一闪,眼神落在穆槿宁的身上,看她清灵孱弱,往年的骄横开朗,却一分不见,或许当年的劫难,终究也改了她的性子。不过男子总喜欢顺从乖巧,温柔似水的女子,否则,如何让秦王对崇宁刮目相看? “宫里头人人都说,你对昊尧尽心服侍,昊尧从来都是个冷情之人,你对他能做到这般田地,也算了念着旧情了。” 穆槿宁闻到此处,眼底的笑意,渐渐无声漾开。“虽然过去发生太多事,不过王爷总是我当初心仪之人,男人虽然多情,女子却是长情的。” “你说的也是没错,喜欢了昊尧那么久,怎么可能忘得一干二净?本宫看着,倒为你不值,若是换了别人,至少你也该当个正室,这名分不同,往后过的日子也是云泥之别。” 明月公主轻点螓首,话音刚落,打量着放在长台上的伤药,面色稍变。 她侧脸微微侧过,满目温柔:“你伤得重吗?反正有昊尧这层关系在,宫里头的太医也可以来看看你,听说赵尚如今在药膳房可是炙手可热的人了。你若是唤他,他总不会百般推脱吧。” 穆槿宁不是没想过,明月公主会提起赵尚,皇宫对于她们那些女子而言,也有各自的心事。 她并不意外,说的自如:“他在宫里当值的时候也多,总是出宫也是给他添麻烦。” “他这么多年,还是一个人?”明月公主眼波流转,笑意微敛,沉默了良久才开口问道。 穆槿宁轻笑出声,目光灼灼,言语之间满是恳切,虽是奉承,却也是人人爱听讨喜的话。“许是忘不了公主吧,公主你宛若天上明月星辰,璀璨夺目,心中装了公主,自然就容不下别的女子了。” 明月公主皱起眉头,藏匿在眼底的笑容,不无惋惜。“崇宁,你误会了。” 穆槿宁端着手中茶杯,茶水的暖意从光洁白瓷上,渐渐传入指腹,她静默倾听,只听得明月公主娓娓道来:“赵尚不曾娶亲,并非因为早年思慕本宫,他放在心里之人,是你啊——” 心口一震,穆槿宁的眼底再无笑意,她冷冷回应。“公主,这并无根据,我与赵尚虽旧时相识,却也没有深交。” “本宫时隔已久才说,并非因为毫无根据,而是你当年只看得到昊尧,赵尚在本宫面前常常提及你,他原本就是个沉敛之人,什么心思都放在心里。你却误以为他常常来本宫殿里便是喜欢本宫,就这样,误了许多年。”明月公主见穆槿宁并无动容,更觉世事弄人,这世间男女之间的情感,总是理不清,剪不断。赵尚当年不过是跟着师傅学习的药膳房弟子,少年多情却也无奈,姻缘若是门不当户不对,才是真的可悲可怜。 穆槿宁不觉紧握成拳,只是包着白色纱布的手掌一旦用力,结痂的伤口更是传来撕裂的疼痛,她抬起双眸,眸光定在明月公主的面容上,却因为她眼底的赤忱,彻底刺伤了她的眼。 这些事,很少有人跟她提及。 明月公主神色不变,不疾不徐揭开真相:“你们两人,或许当真是有缘无分。你从京城回来,他却刚离宫回乡守孝,三月过后才回宫内。回宫内没多久,却又亲自为你诊治把脉,把的是你的喜脉。” “这些事说出来也好,本宫看他孑然一身,你却始终不明心迹。” 明月公主却只见崇宁默然不语,冷若冰霜,跟三五年前判若两人,眼底没有欢喜,更无真情流露。 “公主。”穆槿宁的心中百转千回,唯独眼底的平和,却宛若平静湖面,不起半分涟漪。“有些事,有些人,错过了,便是过去了。我若当年能用心去看人看事,也不至于落得三年前的下场,我们女子总期盼一段铭心刻骨的情感,梦过了就醒了,我如今看,最紧要的不过是保全自己。时至今日,我能否看透谁的心迹,又能有什么两样呢?” 避开明月公主眼底的悲悯,她目送着她离去,那些年对她而言,最重要的便是感情。而如今,感情却是她最不在意的。 岁月流逝,情深缘浅,也只是一转身一回头的痕迹。 上书房,周公公送来一杯上好的参茶,坐在桌案旁的皇上依旧翻阅着手下的折子,全无笑意,忧心忡忡。 周公公陪着笑脸,低声问道:“皇上,熙贵妃娘娘备好了酒宴,等您一道用回晚膳,您要去吗?” 皇上却不曾抬头,熙贵妃被禁足已有十日功夫,别说外人进不来她的清风苑,皇上是铁了心不再眷顾沈熙,沈熙往日的人缘自然也就不堪一击了。人得宠之时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后宫女子一旦失宠,那就若昨日黄花,就连下人都懒得看一眼。 “朕不去了,让她好好反省。”皇上不露任何喜怒之情,淡淡瞥了周公公一眼,端起茶杯,喝了两口参茶,目光渐渐沉敛。“往后没什么大事,你就不必帮她带话了。” 周公公看着皇上的颜色,恭恭敬敬应了句,以往受了熙贵妃不少赏钱,如今皇上心意已决,自己三番两次为熙贵妃说话,怕也迟早被皇帝迁怒。熙贵妃打的主意,不过是用腹中孩儿换来自己恩宠不灭,可皇上既然对她不顾旧情了,如何还会在意一个还未产下的孩子?!以他看,这皇上若不是当真绝情,便是心中有了别的人了。 皇上沉默些许时候,才扬声问了句:“今日让人送去秦王府的补药,你办妥当了?” 周公公点头,一个时辰前刚从秦王府过来,专程给崇宁郡主把皇上的赏赐送去,他老于世故,看得出皇上的心思,这种讨好未来红人的事,自然不假人手。“是,郡主说多谢皇上恩赐。” “就没说别的话?”皇上的眉峰揪着,面带微愠,徐徐问了句。 “奴才记起来了,郡主让奴才带了一张画给圣上。”周公公恍然想起,将一张宣纸送上桌案,摊平之后,站在皇上身边低头观看。 皇上将手边折子推向一侧,细细审视着手下这张画纸,突地眼前一亮,兴致大起,一手指了指画纸,转向周公公:“周煌,你看得懂这里面的玄机吗?” “奴才愚钝,看不出来。”周公公一脸凝重,拧着眉头,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干笑一声。 画作左侧,写着一段诗,字迹是小纂,娟秀工整,皇上以指节轻叩,满面笑意:“这首诗看似寻常,这一句你来读出来。” 周公公读出生来,一脸惘然:“帝泽恩何重,春风节已徂。” 这一句虽依旧是感恩之意,偏偏因为诗词感染,书画添彩,更是让人耳目一新。 周公公见皇上的神色骤变,毕竟老于世故,精明地说了几句恭维话:“郡主的画奴才看了,也觉得宛若一股山风迎面扑来,很有大家风范,却又不失女子的轻灵脱俗,雅致细腻——” “朕没看出来,周煌你还懂画。”皇上长笑一声,儒雅面容上笑容漾开,颇为欣赏,指了指周煌。 周煌连连笑道:“皇上收集了不少名家之作,奴才跟久了看多了,也就学着班门弄斧,胡乱说上几句。不过,皇上觉得郡主的这幅画如何?” “的确精妙。这天下的名作,珍贵不菲,再贵的书画进了朕的库房,也不过是一些死物。”皇帝谈及这幅画,更是不掩心头大喜:“你看这山涧旁,溪流潺潺,幽兰云雀,不落俗套。” 周公公见皇上说的眉目动情,愈发投其所好,不疾不徐说下去:“皇上最喜欢的花便是兰花,而鸟雀也是皇上偏爱的禽鸟,郡主如何知晓的?郡主并不知情,在这幅画居然能有皇上两样爱物,更是难得。用皇上心爱之物来感谢皇恩,亲手所画更是情真意切,不辱皇上对她的关切。” 周煌自然看了通透,如今圣上对崇宁郡主有意,别提这一张画卷,哪怕是只字片语,也恨不得解读个妾意脉脉出来。 他跟着皇帝许多年,皇上自打在雍安殿上看到崇宁郡主的一曲霓裳之后,惊为天人,崇宁郡主不幸沉湖之后,皇上也是静默了许多日,甚至不曾召见任何一名妃嫔侍寝。可惜郡主祸不单行,秦王府内居然还进了刺客,皇上知晓之后,便责令秦王早日查出真相,也及时给郡主送去了珍贵药材,慷慨大度。 如今熙贵妃卷入毒害太后风波,皇上也不愿为她解围,除了她罪无可恕之外,别的心思是花在了这位郡主身上。 “皇上若是对郡主有意——”周公公压低嗓音,话锋一转,起了个头。 皇上的笑意陡然转冷,说起这件事,显得意兴阑珊。“看到如今,你以为他真可以抛弃她?朕若是操之过急,天下人都会觉得朕夺了弟妻,说朕刻薄。” 周公公脸上的笑意,略微尴尬迟疑:“奴才没看出来,秦王有多宠爱郡主。” 皇上闻言,将画纸交给周煌,眼神之内再无起伏。“沈樱备受冷落,这成婚还没过一年,他就不畏流言,把这件事闹得人尽皆知。世人看了,如今在秦王心目中更得宠的人,不是崇宁还能是谁?” “若是上回陆子彰的事能成,秦王也不至如此嚣张跋扈。”周公公低声喟叹,这秦王不是跟皇上叫板又能是为何?原本对崇宁郡主,从未动心,更未曾付出真心情意,如今独独宠爱郡主,一定是看出了圣上的意思,才会大费周章,先发制人。 皇上端起茶杯,再度抿了一口温热的参茶,胸口徜徉无穷无尽的牵念。“总会有办法的。” 门口一个小太监,横冲直撞,打破了此刻这份沉寂。 “皇上,大事不好了!” 周公公板着脸,低声训斥:“什么事,一惊一乍的?” 小太监低头跪在殿堂之下,战战栗栗地说道。“太后娘娘又吐血了,徐太医黄太医都赶过去了,说也束手无策,怕是——” “还不快说!”周公公看他支支吾吾,面色愈发难看,一拽袖子,细哑声音拖得很长。 小太监说出实话来:“几位太医说,娘娘前两日是回光返照,如今气若游丝,颇为艰辛,怕是过不了这两天了。” 皇帝闻言,面色大变,猝然走下台阶,周煌见状,忙不迭跟在身后,扬长声音道:“皇上起驾润央宫!” 皇上赶去太后的身边,太后却示意要所有人都退下,仿佛知晓自己来日无多,唯独紧抓不放皇上的手,似有言语交代。 “你们都退下吧。” 皇上发了话,众人跪了一地之后,走出了宫内。 如今的皇太后,再也不见往日的爽朗神气,面色浮着一层异于常人的死白,没有半分血色,方才呕出血丝,浑厚的嗓音听来只剩低哑:“趁哀家还有力气嘱咐皇帝,一定要将藏在心里的话,说给皇帝听——” 皇上眉目恭顺,坐在皇太后的床侧,眼底满是真切泪光:“母后的话,儿臣自然铭记在心。” 皇太后重重舒出一口气来,费力睁大疲乏双目,如今眼底满是浑浊:“皇帝,皇族犯法,与庶民同罪,你可曾记得祖宗定下的这条王法?” “这是当然。”皇帝点头,一身肃穆。 “若是皇亲国戚中,有故意杀人者,以何等处罚为准?”皇太后话锋一转,缓缓问出这一个疑惑。 皇上不以为然,却又无法揣摩皇太后的深意。“杀人者偿命。” “哀家手中握有崇宁杀人的证据,哀家的心愿,便是皇帝赐崇宁死罪,以正国法,以明天理,以服百姓。” 皇太后紧紧抓住皇上的指节,眸光阴冷无疑,这句话中的每一个字眼,都浸透让人不寒而栗的狠毒。 皇上猝然胸口振动,竟是半响静默,找不到话来反驳,更无法拒绝。 …… 请牢记本站域名:g.xxx 081 秦王的狠毒 皇上猝然胸口振动,竟是半响静默,找不到话来反驳,更无法拒绝。 “哀家看得出皇帝你对崇宁的心并非一般,可惜那是个不祥之人,若是有朝一日她进了后宫,必当让秦家皇族鸡犬不宁……。你若还把哀家当成是养育你的母后,就不能忘了祖宗王法,更不能坏了后宫规矩。” 皇太后眼底只剩下阴冷神色,用了许多力气,才将压在心口的这么多话一并说出,寒冷的冬日,居然满头是汗。 皇上的心口激荡异样的情绪,久久凝视着眼前的妇人,她苍老却又狠毒的老态,就连他看着都觉得可怕。 太后默默敛眉,以白色丝帕擦拭唇角的血丝,连连咳着几声之后,才再度抬眸望向皇上,冷冷说道。“她如今是昊尧的女人没错,若是皇帝想要,那也不是不可,哀家活了这几十年,什么事没听过没看过?只是,她动了杀人的歹念,可见心肠歹毒,这样的人是不配留在皇族的。” “母后这么说,自然手握确凿证据,可否让儿臣斟酌审视?”皇上不置可否,阴沉着脸,却暗暗抽离了双手,冷漠负手而立。 “那熏香,不应该是熙贵妃动的手,如今熙贵妃怀着秦家皇嗣,皇帝一定要保全她。”近日来听闻熙贵妃千方百计想见皇上一面,皇上想都不想就拒绝了,皇太后看中的并非只是沈熙,生怕闹出一尸两命,而是,这后宫都是一物克一物,沈熙一旦倒下,后宫就再无制衡之人,全都是皇后的天下,难免外戚专权,愈发厉害。 皇上这才看清皇太后的用意,不禁心中沉痛,冷哼一声:“母后说了半天,是指崇宁才是加害母后的真凶?沈熙腹中的也是儿臣的骨肉,母后不必担心儿臣会动孩子的念头,却也不能平白无故去怀疑别人——” 他早该料到,如今皇太后神志不清,一身浑噩,太医也说是心事作祟,最终还是说了这些糊涂话。 “证据证据……。”皇太后猝然面色死白,怒睁双目,语气决裂:“哀家说的话,就是确凿证据!” 皇上不免拧着眉峰,这些年来,自己这位亲娘明着暗着做了不少伤天害理的事,但他从未像是此刻这般厌恶。 皇太后以丝帕紧紧按住自己的嘴,却又呕出一口血水来,她的神情愈发张狂疯癫,宛若被注入了另一个鬼魅的心魄,她用尽了力气,急声呼喊怒骂:“哀家的性命,就是被崇宁夺去的!皇帝,你居然到最后不帮自己的亲娘,居然要帮那个蛇蝎女人——” 他沉着脸,站在一侧,任由她骂的劈头盖脸。 许久之后,皇上见她情绪平静些许,才面无表情地追问一句:“母后,崇宁如此落魄可怜,你为何还不愿意放过她?儿臣的确对她有过嫌弃,这些年的惩罚也该足矣,她只是一个卑弱女子,不能再让她因为儿臣或是母后的偏执,再度落入苦海。” 眼看着皇太后的面色陡然大变,他的喉口溢出无声叹息,他苦笑着摇头:“王府的刺客,怕也是母后的人。” 皇太后满心无力,紧紧攥着手中丝帕,满口血腥气味,她早已顾不得仪态,连连冷笑。“哀家的良苦用心,你们一个个都不体谅!皇帝,你往后若是因为崇宁而悔不当初,可别怪哀家没提醒过你。” “母后,她并无过错。”皇上转过身去,眼前依稀浮现那双欲说还休楚楚动人的美眸,却没想过,如今的困境,险些让那双眼眸再也无法挣开看这世道。 “如今才说这句话,实在太晚了。”皇太后费力抬起眉眼,她自己的儿子自己清楚,众人看他心系崇宁都当他是一颗多情种子,唯独她明白,男人不过是对得不到的女人更加上心而已。“皇上,其实当年,那淑雅也没错。” “够了!”皇上一听到皇太后提及那淑雅的名字,陡然转过脸来,低喝一声,往日儒雅冷淡的面孔,一刻间换了勃然大怒的狰狞神色。 “狠心的事,都让哀家一个人来做,可哀家做的时候,皇帝你也没有出手阻拦啊——” 皇太后的眼神,再无一分暖意,人之将死,却愈发严厉狠毒。她缓缓松开了双手,望着那丝帕中的血色,面容汇入几分柔和的仁慈,宛若再度恢复往日慈眉善目,她的轻笑声满是不屑,落在清冷空气中,听来叫人不寒而栗。“这一回,怎么就不同了呢?” 皇上阴冷着脸许久不言,最终压下心中怒气,拂袖而去。 …… 冬夜寒冷,秦昊尧与她都是各自一床红色锦被,看他躺下之后闭上双眸,一言不发,独自睡去。仿佛这两天的事,什么都不曾发生。 她眉峰轻蹙,稍许迟疑之后,轻轻掀开自己那床红色锦被,默默挪动身子,缓缓靠近他的身子,与他同盖一条锦被。 睡在他的身畔,他眉目不动,却不曾睁开眼看她,仿佛穆槿宁这般示好,他也无动于衷。 她突地心里头升腾一片无助又厌恶,她用力咬紧下唇,不但对他反感,更是对必须对他低声下气低三下气的自己反感,再度被转过身去。 秦昊尧是决定不给她任何情面了。 幸好,她料到秦王不愿回心转意,已经暗中吩咐赵嬷嬷,去雇了一辆马车,今夜若没有消息,明早就先把爹送去江南虎丘,他不知穆峯行踪,往后对这件事,自然也就淡忘。 “得了,有什么话快说,何必搞这些花招——” 就在此刻,手掌蓦地在锦被之下搂住她的纤细腰际,将她翻过身来,朝向他躺着,他的嗓音听来有些疲惫。 她淡淡睇着他的脸,他依旧不曾睁开黑眸,兴许方才她的小动作不过惹来他的无端不悦,她径自想着,最终才开了口。 “王爷,你是如何看待我爹的?” “他?”他的薄唇边溢出一个字,仿佛沉思许久,也不曾想过,到底穆峯对他而言,是个何等样的存在。 甚至,找不到言语来形容么?!这却比世人对爹的轻蔑嘲讽,更刺痛她的心。 或许也跟她一样,反正在他的心目中,他们都是毫无分量的,就像是身边的一缕清风,吹过了便不复存在。 “你爹一直在调理身子,听说有大夫每日照看,这样的身体想必不适出门远行。”秦昊尧却是没头没尾,丢下这一句话来。他缓缓睁开黑眸,眸子还未升腾冷漠残酷的颜色,因此更显迷人隽永。 “王爷这话是什么意思?”穆槿宁却心口揪着复杂的情绪,似有不详的预感。 “江南风景宜人,温暖潮湿,本王前些天就有让他去养病的念头。”他的唇角勾起无声笑意,视线里将她紧紧包围,唯独这般的亲切的笑容,却更让她生出疑心。 他已经猜到她会将爹送去异地? “方才已经派了两个手下去别院,往后除了你的安危,也要有人保护你爹才更妥当。”他端详着眼前面色稍许变了的小脸,眼底的不详笑意更深,他说的极尽温柔体贴,仿佛早已布下一张情意绵绵的网,要将她的所有情绪,全部网罗其中。 她面色巨变,血色全无。 他先发制人,先下手为强,明日送走爹的计划,也早已沦为水中月的无法完成。 他派去的手下当真是保护爹么?是去护人,还是去杀人?到时候还说得清楚吗?她看过不止一回,秦王手下的人,对他惟命是从,忠心耿耿,只服从他一个人的命令,只听他一个人的话。只要他一点头,对方便会人头落地。 在她沉湖险些死去的时候,他连念儿都下的去手,更别提她爹穆峯,一个还是一双,在他眼底没有任何差别。 “脸色这么难看?”他似有疑惑,眯起黑眸,危险打量着她的神色,仿佛哪怕细微如微尘,他也可剖析分辨。 她宁愿亲眼看到他杀人的人,是自己! 爹跟念儿,都是她最在乎最重要的人,何时竟然也要成为他要挟她的筹码! 爹和念儿,都在他的手中,哪怕往日事成之后,她无法抛弃他们独自离开。 这才是捆绑她,无形的锁链。 她已经成为笼中之鸟了。 他的手掌,轻轻覆上她纤细脖颈,指腹划过她一边的光洁锁骨,俊颜上的笑容,让天生便有一副好皮相的男人,看来更迷人,却也更危险。 那一夜,他便是用这手,扭断了一人的脖子—— “自个儿钻到本王的锦被下,在盘算什么?”他的俊颜轻轻擦过她的耳际,薄唇送出若有若无的暖气,察觉的到她的身子愈发敏感僵硬,他的笑意愈发张狂邪恶。 以往同睡一张床上,也都是各睡各的,他方才并未深睡,她的一举一动,他自然全部察觉。 她的示好,像极了她的性情,从不热情过火,总是记挂女子的矜持。 他挑眉看她,他这些天自然从未跟她亲近过,并非他不想,而是他可以克制,更别提她的伤口并不曾痊愈。 他们,还有的是时间。 不过比起以往藏在骨髓里的轻微厌恶和抵触,今夜这个小伎俩,倒是深入他心,让他颇为满意,要不是她有伤在身,他如何会放她一马?! 怪不得世人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她不需刻意勾引,却也能让人为之心潮澎湃,这不是红颜祸水又是什么?! 他扣紧她的腰际,让她的身子宛若无骨柳枝轻轻靠在他的身前,他低沉的笑声,一串串传出来,她听着,格外刺耳。“都钻进来了,还想着出去?” 她默默沉下心来,他也不再言语,握了握她的柔荑,指腹划上那一枚翠色戒子,落得心安,她的耳畔,渐渐传来他平静的呼吸声。 这一夜,虽然贴的亲密,身子多了暖热,倒也相安无事。 清晨,王镭便喊走了秦昊尧,听他的语气格外焦急,似乎是宫里头出了大事。 她眸光一转,扶着床沿,半坐起身,雪儿替她披了件月色外袍,想来都说皇太后病入膏肓,许是—— “王爷……” 荣澜姑姑朝着疾步走来的秦王低了低头,自打昨日皇上来看过一回皇太后,如今已经昏迷一整天了,还未清醒。 “你出去候着,本王陪陪母后。” 秦昊尧推开门,目光渐渐幽深下去,朝着荣澜姑姑丢下一句话,径自走入其中。(.无弹窗广告) 身后的门,渐渐被掩上了,宫殿之外的光亮,也被隔在门外,一分都无法照入其中的晦暗不明。 皇太后紧紧抿着唇,一袭血红色锦覆于她周身,她双手交握在锦被上,一头花白头发,披散在脑后,往日硬朗富贵的圣母皇太后,此刻也像极了一个平凡妇人。 这世上最公平的,便是人的生死。坐的位置再高,享受的荣华富贵再多,却也逃不了一死。 他已经很有耐性了。 他缓缓俯下俊长身子,安静地凝神望向这一个六旬出外的妇人,等待了约莫半个时辰之后,那妇人才微微睁开双目。 他噙着淡淡笑意,黑眸不辨喜怒,将茶几上的清水,递给皇太后。 “哀家这睡了多久了?”她气若游丝,每每说一个字,都耗费不少精神。 秦昊尧敛眉看她,她连一杯茶,都握不住,暗自洒了大半。“母后睡了一整天了。” “你今儿个怎么会看哀家?”她的眼神混混沌沌,始终无法看清秦昊尧的面容上,到底是何等的表情。 “因为儿臣生怕母后再也醒不过来。”他笑,似有张狂,似有冷凝,似有更多更多一瞬间无法分清的情绪。 “昊尧,你——”她虽然神志不清,唯独他冷沉的嗓音,让她很难忽略其中的不悦和尖锐。 他的笑意陡然间转冷,俊颜藏匿在淡淡光耀之后,显得莫名疏离沉敛:“生怕儿臣心里的话,母后再无机会听到。” “要跟哀家说什么?”她满目哀痛,嗓音渐渐多了嘶哑。 “语阳出生没多久,生母病逝,父皇将她交给当时的惠妃抚养,一日惠妃抱着语阳入摇篮,语阳从摇篮上摔下,折了双腿,父皇得知此事,勃然大怒,以恶毒之名,将惠妃的妃位贬为贵人,往后数年,再无恩宠。”秦昊尧将手中的茶杯,送到她的手中,仿佛恭顺模样,唯独黑眸之内,宛若无人可以窥探的深潭。 皇太后的面色早已更改,即便她如今听的支离破碎,这其中大概,已然让她心生不宁。 他却依旧不松手,不疾不徐将那段被掩盖的过去,全部揭晓:“少了惠妃,往后再无任何人跟母后争宠,惠妃之子恭王也习得恶习,不得父皇欢心,母后才能稳坐后宫凤位,从皇后到圣母皇太后,往后一帆风顺,这一路牺牲的人,早已数不清了。” 她的手掌止不住颤抖,茶水溅出,泼洒在红色锦被之上,他俊眉紧蹙,愈发不悦。 “儿臣的妹妹,若是没有沦为母后谋算中的无辜棋子,不必一辈子在意别人看她的目光。走路的时候也不必总是哭,每次见面的时候不必追问儿臣,为何她长得跟别的公主不一样,为何她走路总是那么难看,到了十来岁的时候,她跟儿臣哭着说,说她好想跟她们一样学舞扑蝶……。” 皇太后从未想过,这个男人,是抱着这般的心,伪装成一个恭顺的儿子,在她身边这么多年,如今想来,更是后怕。 狼子野心,便是他。 “语阳冰雪聪明,如果能学舞,跳得一定不比别人差。”他陷入思绪,那些过往,不过是互相折磨。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皇太后用尽所有力气撒开手,面若死灰,低声呢喃。 “很多年前就知道了,语阳的残缺,并非天生,而是被母后祸害的。是母后,才让语阳不得不这么活着,不得不以这样的姿态,蒙在鼓里痛不欲生活了二十年。”他噙着莫名狰狞笑意,接住那一只茶杯,不让茶杯滚落地面,闹出声响。 “可当年抚养你的人,是哀家!你居然这样忘恩负义!”皇太后的嗓音,沙哑沉重,她扬起手掌,只是根本无力掌掴他。 她言语中的忘恩负义,仿佛是最可笑的话!他的喉口涌出一串串低沉笑声,他猝然停下,扯开衣领,冷声道:“儿臣十四岁那年在狩猎的时候,那支箭穿过脖子,只要再偏一寸,就能正中脖颈血脉,当时就会死的。” 如今,那个疤痕还在。 皇太后根本无法看清他脖颈上的疤痕,但他说的,无疑是另一个不为人知的阴谋。 “博乐说是失手而为,毕竟在狩猎大会上,刀剑无眼,也会遇到这样的过错。没有人追究下去,可博乐——是母后的心腹。” 他的语气格外轻松,仿佛这些都无法伤害他,无法阻止他强大,只是连他自己都险些忘记,当年遭遇生死劫难的,也只是一个十四岁的少年。 是一个——因为父皇从不多看一眼,更加刻苦用功,更想出人头地的少年。 “自然也是母后授意的,因为儿臣是母后尽心抚养的,所以迫不及待要除掉吗?这样想的话,儿臣忘恩负义,有何不可?”他猝然笑意一敛,冷凝的光耀,宛若千万刀剑,一道刺向身前那个妇人。 “博乐的死!是你所为!”皇太后低呼一声,却突地尝到口中腥甜味道,几年前博乐的死,也让她颇为伤心。那个跟了她十来年的亲信,在从朝中坐轿回去的路上,突然就死了,一直不曾找到凶手。 凶手射了一箭,那一箭正中心口,没有半分偏离。博乐在轿中就死了,轿夫也不曾看到真凶模样,救兵来援的时候,尸体都冷了。 “这世上,唯独自己,才能保护自己。”他却并不否认,无声冷笑,缓缓探出手去,五指透过光亮,看清那妇人的眼眉。“任何人都不能相信,这也是从母后这儿学到的。” 她胸口连连沉痛,怒极攻心,让她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如鲠在喉。 他的狠毒,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母后,这是儿臣最后一声叫你了。”他的五指渐渐覆上她的口鼻,突地一紧,他高高在上看着她睁大眼眸不断挣扎……。 荣澜姑姑端着药汤赶来的时候,只见秦王神色悲痛,斜斜跪在一侧,光是看看他的背影,都觉得满是悲伤。 床榻上的妇人,早已紧闭双目,一身平静,再无任何吐纳。 荣澜姑姑蓦地眼波一闪,神色大变,手中的药碗,重重摔下地面,青色瓷碗,一刻间摔得粉碎。 …… 皇太后崩,归于东陵。 正如太医所说,都没能过完这个年关。 因为皇太后的归去,如今整个皇宫,冷冷清清,萧萧肃肃,没有半点过年的热闹。她隐约记得那一日进宫拜见,这十里长廊上满悬白绸,润央宫的里里外外,男男女女跪了一地。 皇上下了旨,夺去熙贵妃贵妃名号,降为贵人,搬出清风苑,入住青宫。沈熙一夜之间连降三级,这贵妃与贵人虽然只有一字之差,地位却全然不同,年例也缩减十倍。虽然与其他贵人一起住在青宫,却因为她跟太后之死有说不清的干系,至今门前冷清,过惯了大手大脚的富贵日子,如今沈家也无法给她送银两,据说过的十分拮据。 熙贵妃在后宫落了难,对不可一世的沈家,自然也是一记重击。 如今贵妃位置悬空,无人顶替,真贵人却因为体贴入微,善解人意而登上四妃之位,奉为珍妃。 穆槿宁站在润央宫门外,淡淡望着那座金碧辉煌的宫殿,仿佛依稀听得到,那一日,润央宫之外,满是恸哭声,迟迟不曾散去。 若是何时太子登基,德庄皇后也会搬来这儿住吧,她浅笑着敛眉,听到身后的脚步声,缓缓转过身子,朝着周公公微微轻点螓首。 “圣母皇太后驾鹤西去都快一月时间了——” 周公公一脸肃然,低声叹气,领着穆槿宁,默默走向上书房。 “其实郡主,不必亲自到道谢的,您不是身子不适吗?”周公公在一路上,关切询问。 “旧伤愈合了,我总不能不知礼数。”她挽唇一笑,在她养伤期间,皇帝派人送了两回补药,也不知他的补药起了效果还是秦王的伤药好用,她的身子早就痊愈了。 周公公看在眼底,笑而不语,这位郡主温顺柔美,谦卑得体,才华横溢,怪不得可以让圣上动心。 他替崇宁推开门,她抬高厚重长裙,迈过高高门槛,侧过身子扫视一眼,周公公已然将门掩上,随即退了出去。 “崇宁见过皇上。” 她屈膝,朝着坐在书案前的男人,深深行了个礼。 皇上凝神看她,她今日着一袭月色宫装,袖口衣领是一圈紫蓝色的纹理,上身着银色丝绸制成的坎肩,虽不娇艳,却也并未埋没在一并的素色之内。她的黑发高高挽起,一对翠玉簪子别在一侧,幽静雅致,别处再无任何装点,却也胜过别的女人浓妆艳抹。 如今圣上还未开口,在宫内的女子,没有一个敢身着艳色宫装,毕竟皇太后离世也只有二十日。 “起来吧。”见到她,皇上的眼底有了笑意,淡漠的面容,也渐渐亲切了几分。她抬眸的那一瞬,他望入那双如水美眸之内,哪怕她没有任何喜怒,那双眼睛却也早已胜过刻意为之的风情,皇上也不禁有几分心动。如今他最常去的地方,便是珍妃那里,可惜珍妃虽然温顺,却略显乏味,男人总是渴望,能有一位红颜知己。“身子都好了?” 她的粉唇,缓缓扬起温柔笑意,嗓音清灵:“崇宁是亲自来感谢圣上关心,伤口已经愈合了,也没有任何病痛。” “朕听昊尧说,上回捉拿的两个刺客,在地牢中咬舌自尽,也就没了下文。”皇上赐坐与她,不疾不徐开了口。 “是啊……。”她敛眉,心中却并无起伏,即便死无对证,至少这世上,还有她知晓其中的阴暗。 她扶着椅背正襟危坐,眉峰轻蹙,淡淡的哀愁,始终无法散去。 皇上走到穆槿宁的面前,一手覆在她的肩头,眼底写满温情。“朕看你有心事?” “圣上,我娘因为被牵扯在是是非非之中,死的时候,才二十出头。您说过要救我于水火,不想看到我再跟娘亲一样,重蹈覆辙。”一分愁绪,定在她的眉间,她抬眸看他,满心哀恸:“自从沉湖之后,崇宁迟迟不敢来见圣上,只想把这件事,压在心底。” 他的面色一沉,冷凝的墨黑,藏在双目中,无情也多情,或许说的便是他眼下的女子,她哪怕没有落一滴眼泪,不曾扑到他胸口哀声痛哭,却也让他的心中闷痛,很不好过。 她眼底沉郁,眼波流转之间,只是纠结苦楚:“中秋那天,并非是崇宁无心跌下船去,而是有人刻意谋害。” “是谁,敢在皇宫做这般歹毒之事?”皇上扬声喝道,满目怒意,天子的威严,直教人心口震荡。 “崇宁不敢说。”她万分踌躇,沉默了许久,才蹙眉低语。 他的神色渐柔,多了几分耐性,声若洪钟,格外令人信服。“在朕面前,有什么不敢说的?说出来,朕替你做主。” “崇宁不愿因自己的事,让皇上为难。崇宁在京城毫无依靠,说话也是没有任何分量,说出真相,也不过是自取其辱,自不量力。”她的眼底一片濡湿,说道动容处,更是令人想要拥入怀去。 皇上看着她,径自斟酌,清楚她的心里是矛盾不已,若是随意说出真相,无人协助也不过枉然,她的苦楚绝不是毫无道理的。她没有跟秦王诉说,若不是对秦王死心,便是笃定了秦王无法站在她这一边,哪怕说出口,秦王也绝不会帮她惩治真凶?! 他心目中有了答案,淡淡说了句,“是秦王妃?” “崇宁是被秦王妃推下湖,那一幕,这辈子都无法忘却。”她双目通红,无奈之际,却又无法压抑心中长久以来的愤慨:“皇上,崇宁死不足惜,只是看不惯这世间,为何竟连生死,都要被人摆布,都要受人捉弄的不能自主——” “沈家的女儿,虽说性情跋扈,居然如此胆大妄为,视人命如草芥。”皇上沉下脸来,他的心中涌入几分怒意,当然这世上更阴毒的事也不计其数,只是这劫难落在崇宁的身上,他更能体会感受。 “蒙冤受死,死不瞑目,像是那池中浮萍,什么都抓不住,即便心中清明,却也无法跟人诉说。这几个月来,我便是这么活着的……崇宁孑然一身嫁入王府,原本就无欲无求,只想平静过活,为何王妃竟也不能成全,咄咄逼人——” 她连连苦笑,笑意浸透了酸涩,仿佛比晶莹的泪滴,更让人无法拒绝。 “沈家的家教不严,才会养出了这样肆意妄为的女儿。” 闻到此处,皇上沉默许久才道出这一句,眼底晦暗不明,分不清到底此刻他说的是沈熙,还是沈樱。 “崇宁在边塞生活的时候,日日反省的便是自己不该骄纵,或许是因为自己,才让穆家遇到这般劫难。可当年的崇宁,可不曾计算过人的性命。”她垂眸,泪水无声滑落面颊,往日的倔强傲然,仿佛在他面前,也终究化成水的脆弱。 “当年的事,你不必过分自责,错的人并非你,而是你那个糊涂的爹。当年冯羽之事闹得纷纷扬扬,朕勃然大怒,也不曾想过你被无辜牵连。”他神色一柔,缓声安慰,她的一行清泪,仿佛是落入皇上的心里去了。 他依稀清楚,若是看不到他对她的出众情意和偏爱之心,女子自然很难动摇心意。沈樱,也不过是她要握在手中的一个筹码。 他若是许了她,她才会相信他口头上的情意。 要她舍弃秦王而跟随他,自然要花费一番功夫。 “你在塞外受的苦,朕会慢慢补偿你的,至于沈家之女,的确也该长些教训。”他的双掌扶着她的身子,儒雅淡漠的面孔缓缓靠近,他在不惑之年的男人之中,自然也有英俊皮相和威严气势,只是年岁在他身上,也终究无法掩饰。 他已过不惑之年,蓄着胡,在他靠近她晶莹面容的那一瞬,胡须不经意掠过她的面颊,微微的刺痛,却让她的眸光,陡然转冷。 她说服自己,不过是不太习惯。 秦昊尧还年轻,在众位王爷之中,是少数不曾蓄胡的一个。 她面容上的泪痕,不知何时,已经吹干了。 只是一个轻轻的怀抱,甚至不曾身子相贴,她却陡然退后两步,皇上的心思无疑是扑了个空,深深睇着她,眼底满是隐忍光耀。 “你在昊尧身边,只是当一个妾,一月前他说要休沈樱,如今还不是不了了之?你心中清楚,他绝不会轻易跟沈家为敌,你若还是留在他那里,一辈子都只能当一个妾,这辈子还有翻身的时候吗?在朕的后宫,不必在意你的出身,朕可以许你妃位,如今四妃还少了一名,你来自然是更妥当的。” 他自然清楚,穆槿宁此刻的身份情势,她绝不可能主动投怀送抱,但他更渴切的是可以亲自虏获她的芳心,那往后,要将她从秦王手边夺过来,也不过是假以时日的事了。 四妃之一。 他下了好丰美的鱼饵。 多少后宫佳丽耗费似水年华,勾心斗角,抢破头想要的头衔啊……几十个出众的女人之中,才能出一个妃子? 他也并不急于一时,要她仔细斟酌考量,仿佛成竹在胸,她终究有一日,会回来找他,恭顺接过他手中的封号。 她默默转过身子,望向眼前那一座座宫殿,无声冷笑藏匿在眼底之内,双手交握着,她步步生莲。 ……。 请牢记本站域名:g.xxx 082 秦王刮目相看 还未走到后花园,钱公公已经在凉亭内等候,穆槿宁噙着笑意,裙裾拖曳在灰白路面上,无声无息,盈盈走向前方。 钱公公满是歉意,陪着笑脸说道:“皇太后甍了,这宫里特别忙,上回郡主托我打听的事,多花了小的一点功夫,如今已经有着落了。” “当然是宫里的差事更重要。”穆槿宁瞥了他一眼,拂了拂袖口上的花纹,神色从容,并无迁怒。 “沈家又有新的罪状了――”钱公公靠近两步,在穆槿宁的耳畔低语。 “到底这朝中有那位臣子敢公然跟沈家作对,上回死了沈家五老爷沈忠,这回又闹出什么事了?”穆槿宁的眼底笑意无声绽放,她望着后花园的景致,如今百花凋零,寒意彻骨,唯独那一片腊梅花,开的正好。 满园的沉郁香气,早已被吹散在风中,仿佛每个人走过,都能染上一身腊梅花香。 “说沈大老爷在官场以公谋私,贪赃枉法。”听钱公公的话外之音,这贪赃枉法四个字很重,看来数目不小。 官场之人,又能有几个是清廉刚正的?她许久默然不语,唯独眼前,却依稀看到那人身影,双目刺入炽热光耀,她别过眼去,冷冷说道。“虽然沈熙不再是贵妃娘娘,而只是一名贵人,后宫是没了底气,但按理说这沈家在官场仕途几十年,别说官官相护,这点人脉也总该能圆事的。” 钱公公拧着眉头,点头附和:“这也是小的想不通的地方。小的听闻,熙贵人听到此事牵连到自己父亲,在青宫都闹了几回绝食了……。” 绝食,对错的人,就算死在面前又有何用?!她的面容上没有任何喜怒,嗓音愈发冰冷:“皇上根本就不在意她腹中的孩儿,是念着旧情才保住她的性命,数年来的感情都无法挽留皇上,一个还未出生的婴孩,难道能让破镜重圆?”沈熙越是想挽留圣心,若是再不回心转意,被冠上苛待皇嗣的罪名,那就更难翻身。 皇上的心思,早已不在沈熙的身上,一年前就已有端倪,当时皇上发觉沈熙独断专宠,盛气凌人,已有退意,在她怀着皇子的时候,与真贵人相处更多,真贵人是难得的似水温柔,小家碧玉,他更是陷入温柔乡内,在小皇子产下之后,也很少眷顾沈熙,沈熙才会想着在皇帝生辰以一曲歌舞再夺旧爱,没想过希望落空。 这世上的女子,人人都艳羡被男子宠爱,可都忘了,宠着爱着,在男人的眼中,也终究是个女人。若何时袒露世俗风姿,专宠的日子,也就到了头了。 “皇后娘娘怎么不在宫里?”她赏着眼前的美景,侧过脸去,柔声问道。 “娘娘清晨去东宫看望太子妃了,昨日太子妃生了病――” 皇后专程去东宫探望太子妃夏侯柔,势必就不是伤寒这等小事,钱公公也不知内情,难道是患上了难以开口的暗病?! 她这般想着,却也不再多言,她对后宫的人原本就心生冷淡,唯独太子妃豁达直率,并无心计,她这回是真心想去看看夏侯柔。 “麻烦公公了。”她笑着从石桌旁起身,钱公公退了下去,她才缓步走出凉亭,这座曲桥九曲十八弯,是按照江南园林作成的,仿佛没走过一道弯,心中的结,也就打开一个,愈发平静了。 脚步,不自不觉停在碧轩宫外,宫女看到她,急忙走到殿堂内,通报一声。 她缓步走入其中,望向其中,语阳倚靠着窗棂,一身浅蓝色素雅宫装,听到宫女的通报声,语阳也久久没有回头看她。 穆槿宁揣摩斟酌,眸光闪烁柔和笑意,她语笑嫣然:“大好的天气,公主想去外面走走吗?” “外面有什么好去的――”语阳这才转过脸来看她,往日清高傲然,今日看来尤甚,面色冷然,眼底却是不屑。“外面可都比我的碧轩宫脏,哪里有本宫这儿纯粹干净?” 这语气听来太酸太刻薄。她每回来碧轩宫,语阳虽不热络,却也看得出她没有防备之心。自从穆槿宁沉湖之后,便再也没见过语阳,时隔已久,语阳却又恢复了冷若冰霜的模样。 “外面的世上,人生百态,形形色色,有肮脏的地方,却也有良辰美景,公主何出此言?”穆槿宁走近两步,试探着问下去。 语阳眸光一沉,板着脸,清秀面容愈发冷傲,仿佛满是戒心。“本宫最不喜欢的,便是这艳阳天,你聪慧玲珑,也有你不知晓的事?” 穆槿宁处乱不惊,面对她的凉薄孤傲,她虽狐疑,却并不伤心。面对秦昊尧的尖酸刻薄深沉心机那么久,语阳的性情,看来也只是耍些女子脾气罢了。 “公主讨厌晴天?” “兄长没跟你说?这种好天,你们可以放风筝游山玩水,本宫只能看着,唯独遇到阴天下雨下雪,本宫才觉得每个人,都是一样的,心中才落得几分平静。”语阳冷哼一声,面色愈发透白,她虽然也想走出碧轩宫,可是如今却越来越不安。“本宫这二十年来,都是这么过的,你觉得古怪?” 语阳心中满是纠结苦楚,她以为好不容易多一个贴心知心懂她的人,崇宁沉湖之后她也为崇宁落过眼泪,可如今她根本无法说服自己,看到崇宁还能满心愉悦,还能对她坦诚肺腑?! 穆槿宁凝神望着语阳公主许久,唇畔勾起浅陌笑意,只是并想不到何时激怒了语阳。“我做了让公主厌恶的事?” “本宫只是生自己的气,跟你无关,今日本宫不想跟外人见面。”语阳避开穆槿宁的视线,她身为女子,也清楚崇宁的姿色清绝超俗,虽不是绝色之人,却也胜过自己不少。她想到此处,更是蹙着眉头,冷眼旁观,下了逐客令:“来人,送郡主出去。” “公主不想见我,那我就不打扰公主了。” 她并不在意碰了个软钉子,吃了个闭门羹,朝着语阳欠了个身,便转身走出碧轩宫。 语阳的双手扶着窗棂,寒风拂面,她的眼神一分分沉淀下去,仿佛世间的纷扰杂乱,都无法打破她固若金汤的清净世界。 …… 雪芙园内,雪儿在花园内折了几枝开好的白梅,穆槿宁久久凝望着,迟迟不语。 取来金剪刀,她坐在桌边,将参差不齐的梅枝剪的齐整,王府的花园最大的一片便是梅花林,也有传闻是秦王最爱的花卉便是冬梅,更有一说,是秦王的生母简美人,一生独独钟爱梅花。或许这些,都无从考究,不过她眼前看着嗅着,的确是被白梅的清纯明净,淡淡幽香所吸引,白梅有的绽放无疑,有的含苞待放,有的还不过是一粒指甲大小的娇嫩小花子,白皙柔荑捻住梅花枝的下端,将白梅插入青瓷瓶之内,小心翼翼,仿佛白梅的高贵典雅,也叫人忍不住去怜惜,舍不得碰坏了哪怕它一片娇柔花瓣。 他依靠在门边,不曾走入其中,仿佛眼前的人事,早已成为一幅隽永画面。 心中也隐约浮现这般相似的光景,一位身着蓝色宫装的女子,依靠在长台旁,凝望着窗外风景,而桌旁的白梅,在暮光之下,覆上这世间最柔软的光彩。那名女子始终以背影面对他,却让他不忍靠近,去打破此刻的安宁静谧,心甘情愿跟随着她,一道望向那窗外萧索冬景―― 她起身回头时候,一眼便看到了秦昊尧,今日格外寒冷,他一袭黑色外袍华美厚重,双襟和袖口缀着白狐皮毛,让原本就俊美非凡的秦王,看来愈发高贵。他的目光依旧落在她的身上,却又像是足以穿透她的身体,望向她的身后去,她微微怔了怔,不知他到底是在看她,还是在看白梅,还是,在看――根本不存在的别人。 因为,她在那双冷漠独断的黑眸之中,依稀见到了柔情温存。像是在漫长无际的黑夜之中,天际浮现一线的光亮,因为难得更显可贵。 她噙着笑意,朝着他深深欠了个身,柔声说道。“王爷。” 他的双手覆上她的肩头,却不曾用力,她如他所愿,坐在圆桌旁,却又不知为何他此刻的温柔深情,却愈发让她心口沉痛。 他长臂一伸,从梅枝上采撷了一朵白梅,别在她的耳际,白梅宛若上好的白玉雕刻,在黑亮青丝中摇曳璀璨。他凝神看她,她肌肤胜雪,粉唇动人娇嫩,那双眼眸垂眸一笑的刹那,足够让人心头攒动别样的情绪,这正是――人比花娇,人面梅花相映成辉。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她自然是温婉柔和的,唯独因为白梅的装点,似乎整个人仙子一般空灵清澈,眸光渐深,他俯下脸去,下颚抵在穆槿宁的光洁额头中央,双臂宛若围城将她环绕,她隐约察觉今日的秦昊尧有些异常,却又无法说清他的温柔背后,似有无法丈量的惆怅。 仿佛,她说任何言语都是多余的,此时无声胜有声。 待他松开了双手,坐在她的身侧,他的眸光扫视过瓷瓶中的白梅,目光渐深,穆槿宁给白梅注入清水,他眼底的温存,渐渐退去,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淡漠。 “王爷独爱梅花?” 她笑着轻声问道,她却不觉得傲骨寒梅,跟他的性情有太多附和,或许唯独相似的,便是那一分傲然,白梅冰雪般出众,而他的心肠――却称不上多清澈,多干净。 “梅花性情平和,无毒。本王冬日看着那片林子,赏花赏景,梅花浸泡美酒,梅子腌渍成小食,似乎没有厌恶它们的道理。” 他薄唇微扬,笑意洒脱而自然,他的这一番话,却在她的心里洒落片片梅花的痕迹,她敛眉,神色自若给他斟茶倒水。 他从外面而来,今日风格外大,他虽然身着厚重华袍,那衣料上的寒意,却显得他更加冰冷漠然。 “漂亮的花草,也可以淬炼成毒药,也可以置人于死地。你说对吗,崇宁?”他的指尖无声划过她的柔荑,从她手边端过那杯暖茶,自顾自喝了一口,黑眸一敛,轻松笑问。 她的眼神一凛,手中茶壶壶口对着茶碗,有一刻间的偏离,茶水溅出几滴,她却很快端平了茶壶,不以为然的泰然处之。 她握着温暖茶杯,却并未喝上一口,眸子之内潋滟流光,宛若这世上最上乘的宝石,在静默中暗暗闪烁光耀。 “花草本无毒,这要看是谁在用,你若不碰它,它便永远只是一株漂亮的花草,随风摇曳,散发芬芳,令人如痴如醉,而绝不会成为致命毒药。”她凝视着杯中花茶,淡淡笑着,晶莹面容上没有一分异样。 他转动手中茶杯,到她雪芙园来喝的茶,没几日就换个明堂,这茶水留着澈亮的浅金色,飘着两朵在水中绽放的白菊,细细品来,不止是菊花的气味,还有茉莉的清香。 他早就听管家说了,好几回都在园子里撞到她领着雪儿,将在风雨中凋落的花卉收集洗净,晒干之后,泡制成花茶。她过的一向简约,这些细小巧思,却是随处可见。 秦昊尧嗅着菊花香气,喜怒不见,幽幽说起一句:“人的心若是中了毒,还有得救吗?” “王爷,若是以药理来说,恐怕你要另请高明,问问宫里的御医。”她挽唇一笑,抬眸看他,谦逊温和。 “若不以药理说?”秦昊尧的眼底,笑意不温不火,话锋一转,却步步紧逼。 “心是积累情感思绪的关卡,若是心中了毒,人便也中了毒,心都坏了,人怕是――”穆槿宁笑着看他,眸光的幽暗,却渐渐散开了,“无药可解,死期将至了。” 他的唇边,敛去无声冷笑,默默转动着青瓷茶杯,门外有了动静,赵嬷嬷端来了晚膳,一道道送到桌上,才退下去。 “你从未问过本王,为何会让她服侍你。” 这两个月来,这位赵嬷嬷,虽然看来凶悍可怕,但却将她照顾的很好,而穆槿宁,也没有严苛下人的举动。 穆槿宁终于等到他开口了,秦昊尧的心思,自然是要从赵嬷嬷的嘴里,听到一些有关念儿的蛛丝马迹。 她轻轻一瞥,唇边的笑意愈发绚烂:“王爷想要知晓我在塞外的过去,直截了当问我不就得了?你又何必迁怒那位嬷嬷?” “你当年因为这位从不手软的婆娘,不是受了很多苦?本王把她请来,你心中有气,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本王权当她自作自受,绝不插手。” 秦昊尧说的简单,仿佛要她泄恨般畅快。他身在帝王之家,看过不少做事的下人,狗眼看人,一旦对方没有权势,什么都做得出来,心狠手辣,不输于当主子的。 她听了,微微怔了怔,却不知心中何等滋味。她是因为赵嬷嬷的调教而被重罚过好几回,赵嬷嬷动起手来,任何人都怕极了。秦昊尧让赵嬷嬷成为她如今的手边的下人,就是因为要她将过去受过的苦,受过的罪,都一并还给赵嬷嬷? 他只是给她,一个宣泄过去辛苦的借口?! 这便是,他体恤她的法子。是,在乎她的感受?是,体会她受伤的身子?还是,悲悯她不得不学会低头学会忍辱负重的历程?! 穆槿宁咽下满满苦涩,视线紧紧锁住秦昊尧的身影,眼波流转之间,是一派自若大气。“王爷,我如今要对赵嬷嬷动手,轻而易举,但绝不会是无缘无故。这世道,有人生来是当主子的,也有人生来便是奴才的命,但当主子的人,也会沦为奴婢。我以前不懂这个道理,也曾目中无人,不可一世,当年当了官婢,甚至连下人都不如,才知晓自己错的太多太深。如今我看到赵嬷嬷,反而是感激她,她虽然严厉狠心,却不在背地里耍阴招,陷害人。她对我下重手,也是因我犯错,在官府里,谁错了,都要受罚,无一例外。你相信么?在官府干的活再多再累,受再多苦再多委屈,我从未恨过她。” “的确,本王也很想知晓,你那一年来在官府的生活。只是本王问你,你从不会说――”秦昊尧蹙眉看她,脸上再无任何笑意,她的这一席话,出自内心,委实是肺腑之言,却也因为她的反省领悟太过真切,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压的他胸口沉痛。 她并不提及,自己受过的辛苦,但他却清楚,若不是受了极大的委屈苦痛,如何能够悔悟这么多?! 穆槿宁垂眸一笑,轻叹出声,似有苦衷:“官府的日子,每一天都是一样的单调乏味,我并不知该说些什么,也不觉得王爷听了会有兴致。毕竟官府不如京城,更不如皇宫,日日都有好戏上演。” 莫名复杂情绪,染上他的眉宇之间,他探出手去,她却避开了他的触碰。她的眸光落于白洁手背上的那道剑痕,笑意顷刻间崩落。“如今想来,在官府,只要不犯错,无人会来打扰你,每日都是安安稳稳,清清静静的。人不必想的太多,不必算计嫉妒,不必自艾自怜,相反心里却是掏空了,更清澈安宁的。” “你喜欢那里?”他的手掌落了空,似乎一刻间,心也被无声掏空,他冷笑着开口,似乎全然不信她的话。 她抬眸,晶莹小脸上没有半分喜怒,她的心异常沉淀,冷静回应。“说不上喜欢,回头看看,却也不觉得那么可怖生厌。” 没人喜欢做一个卑贱的奴婢,但至少在那里,累得是身体,而不是心。反而,那金碧辉煌的皇宫,这华丽宽广的王府,才是真正人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他阴着脸,直视着那一双清眸,冷冷说道。“崇宁,本王很了解你,你并非无欲无求。” 她闻言,眼底虽然映入一片刺痛,却依旧毫无避讳,轻笑出声:“王爷,若是我无欲无求,就不会留在你的身边了。” 若她当真无欲无求,自然可以当做什么都不知晓,只求远走高飞,只求安稳过活,只求――默默无闻,安然度世。 她这句,却似乎有弦外之音,仿佛何时她没了欲望没了渴求,便头也不回离开他。没有来由的想象,却激怒了他心口的不悦。 她低声反问,似乎无意惹怒他,语气平和:“这世上无欲无求的人,又能有几个?人活着,总有自己的欲望,总有自己的情绪,总有自己厌恶的人,也总有自己想要拼了命守护的人,这样,才是活着。否则,跟修道礼佛的,又有何等差别?” 心中拼了命,都要守护的人。 这一句,秦昊尧听了却只觉刺耳。 “不过,崇宁心里头,还是感谢王爷的,能想到这种法子让我解气――”想来,也只有秦昊尧想的出这样的法子,若是当真是恶毒的下人,落在今非昔比的主子手中,还能活么?!她想到此处,不禁心口掠过一片寒意。 她虽然话说感谢,那眼底的笑意,却没有半分暖意。自从方庄有无意间提及官奴官婢在官府的生活暗无天日,一结束与陆子彰的战役,他便派人去暗中查过穆槿宁呆过的官府,才知她被那位管事的嬷嬷,重罚过许多次。 “要不要留着她,你自己看着办。”他望向门边的身影,黑眸一暗再暗,语气却依旧傲慢洒脱。 穆槿宁静默不语,既然他说随她,她留着赵嬷嬷在身边,也没什么不好。她垂眸,满面柔情,替他舀了一碗鲜美的冬笋肉汤,送到他的面前。 “这汤是我炖的,王爷尝尝看是否中意。” “本王不是跟你说过不要自己动手?”他喝了一口,滋味的确丰美,这冬日酷寒,在外面骑马办事,寒意已然深入体内。 秦昊尧话是这么说,总也有些口不应心,只是她为他接连舀了两回肉汤,他还是喝的干净。自打她嫁入王府,她比起沈樱,更像是一个周到体贴的妻子,让他很难挑出她的毛病来。 她淡淡一笑,看着他喝完三碗汤,才夹了些菜,细细咀嚼。 “我以为我亲手做的,王爷喝着会更安心。” 她比沈樱更加贤淑,千金大小姐曾经愿意为了心爱的男子而进了几回厨房,可最终还是无法在那等又热又脏的地方久留,始终没能做一道像样的菜色出来。或许他如今才总算清楚,为何天下男人都喜欢温顺体贴的女子,家中能有一个愿意为自己亲手做羹汤的美娇娘,更能留住男人的心。 她自然是深谙其道。 “今早赵尚来看你,本王给回了。”他用完了晚膳,才淡淡丢下一句,眸光落在穆槿宁的身上,俊颜没有任何喜怒。 她用起膳食来及其缓慢,仿佛每一口都要细细品味,秦昊尧看着她手边的小碗,白饭才吃了几口,他提到赵尚的名字,她也不曾有任何异样。 秦昊尧的唇畔,隐约可见一分笑意,他徐徐说下去。“本王跟他说,虽然来本王的王府没有太多规矩,可是你的伤已经痊愈,就没有见你的必要了。” “赵太医对崇宁,有救命之恩……”闻到此处,穆槿宁才放下手中银箸,她吃的极少,似乎是猫儿兔儿一般,寥寥些许食物,便能喂饱她。她噙着自然绽放的笑意看他,说的平静,仿佛若还有人怀疑赵尚,那才是小肚鸡肠。 他的目光与她交汇,已没有往日冷意,只是话锋一转,他的霸道,却听上去有理可循。“御医该待的地方,是宫里,很少有御医,常常来宫外诊治,本王自然是看在他当初救你性命的份上,才跟他好言相劝。” 见她默然不语,却有自己的心思,秦昊尧低笑着起身,望向窗外的迷离夜色。如今冬日,天暗的太快,不过一顿晚膳的功夫,已然黑的不见一丝光。“更何况,往后本王要提携他当宫里的大太医,很可能会成为一家人。” 穆槿宁眸光一沉,敛去笑意,轻声说道。“药膳房只能有一位大太医,赵尚的医术历练,跟徐太医来比,总也太浅显了。二十几岁就能坐上大太医之位,更是倚靠王爷提拔铺路,难免惹来非议,总是不妥。” “将来要当本王妹婿的人,药膳房的大太医这个头衔,也不过如此,本王还觉不够般配。”他的冷言冷语,略带凉薄。 妹婿? 穆槿宁闻到此处,突地停下脚步,与他之间不过隔了三四步子,微微蹙眉。 秦昊尧笑着端详她,不过黑眸之中的眼神,愈发耐人寻味。 “语阳公主心里的人,是――”她眸光一闪,试探着询问:“赵尚?” 他淡淡睇着她,眼底恢复了往日平静:“本王以为你早就清楚了,女人看女人,不是应该更意察觉?” “赵尚也知晓?”穆槿宁面容微怔,不曾听说过这个传闻,如今想来,语阳公主对她近日来的冷淡尖酸,也是来源于赵尚?! 秦昊尧低声沉笑,言语之内满是自负坦然。“本王如今手头上事情太多,等过阵子空了就跟他说,不过对他而言,当然是天大的喜事。” “王爷不喜欢被人操纵婚事,这终生大事,不也该问问公主与赵尚,再做决断?”穆槿宁垂下长睫,轻声问了句。 “语阳既然喜欢他,只要他对语阳一心一意,本王可以不在乎他的身份,语阳跟了他,也算是下嫁,他还能不甘愿?”秦昊尧的面色微愠,仿佛这本是理所应当的,而绝非存在任何疑惑。 语阳公主贵为金枝玉叶,而赵尚如今只是一名小小御医,在外人看来,的确是不登对。 徐太医暗中是皇后的亲信,宫中有许多虚虚实实,暗中跟皇后的指令都脱不了干系,秦王在宫内,唯独还不曾在太医中安插一个心腹。徐太医已经年约五旬,数年之后难免退居二线,而药膳房前途无量年轻有为的,赵尚是不二的人选。一旦赵尚当了秦王的妹婿,自然也就是秦王的人,能为秦王做事。 不但可以让唯一的妹妹嫁给中意的男人,为她找一个圆满归宿,更可以为秦王的人脉势力,添砖加瓦,再多一位心腹,这件婚事便是一举两得了。 穆槿宁静默不语,细细想着,不再说话,免得他又再多猜忌,秦昊尧决定的事,自然雷打不动。 “这两天闲来无事,我为王爷缝制了一对手套,以前看过王爷在冬日骑马,想来很冷。”她不露痕迹,话锋一转,径自走到一旁的柜子里,打开柜门,从中取出一双黑色手套,里子是以羊皮制作,外面以黑绸为料,银线缝制,简约却又不失大气。 秦昊尧眸光渐深,目视着她俯下身子来,体贴地为他戴上这手套,她服侍他的时候,向来都是体贴入微,完全没有半点小姐的娇气,正如此刻,他坐在桌旁,她几乎是双膝跪地,没有一点马虎不耐。 想必以前看过崇宁的人,没有一个会想到,有朝一日她会变成如此贤惠模样。 他是崇宁的夫婿,她为他洗手作羹汤,为他在秋冬缝制衣袍手套,仿佛她的眼底,她的心里,满满当当只有他秦昊尧一个人的位置。 手套包覆着他的双手,仿佛半点寒意无法渗入,他的黑眸闪耀着些许炽热,暗暗有了别样的温存,秦昊尧默默握住她的双手,将她整个人拉入自己怀中。 穆槿宁神色一柔,仰着晶莹小脸看着她,眸光闪耀,宛若清水莲光,只是唯独他戴着手套,无法触碰到她真实细腻的肌肤,更别提她手指尖的温度,仿佛他用尽了力道紧握着的,是一个并不真实的女子,是一个,他无法触碰到的人。 “或许本王以前真的是看错你了。” 他的这一句,听似平常,却在穆槿宁的心底,激起万丈巨浪。要让不可一世的秦王,愿意放下一分架子,坦诚相对,已是不易。 “在出嫁之前,我就对自己说过,要当一个好妻子,以前给王爷带来那么些麻烦,心中歉疚,会用往后的日子来尽心服侍王爷。”她浅笑吟吟,面颊轻轻靠在他的胸膛口,眸光清浅,面容姣好,仿佛他们,原本就是感情深厚的夫妻。 他不曾回应,她唇角的笑容,却迟迟不曾泯灭。这么多年来的苦苦等候,换来一句他看错了她,她却不曾想过自己竟然会如此坦然,甚至,没有半点心酸苦涩。她不免有些自嘲,听着他的心跳声,仿佛许久不曾其乐融融,这样的日子过久了,不但是麻木了,就连自己都险些沉溺在这一场自己造就的温馨之中。 “还有一件事,崇宁压在心里许久了,不知王爷是否听得进去――”她沉默了许久,手掌拂过他的手背,柔声说道。 秦昊尧瞥了她一眼,神色平和:“什么事?” 穆槿宁噙着笑意,语笑嫣然:“王爷已经有几个月不曾去看过王妃,虽然她做了许多错事,但毕竟她怀着的,是王爷的亲生骨肉。” 他的目光,陡然沉下,仿佛早已看出她的意思。 “出生在大户人家,自小就觉得与众不同,谁还没有一些脾气?王爷当初若不喜欢王妃,也不会娶她,既然都娶了她,那就应该善待王妃。怀着孩子的女人,心中更多不安多疑,王爷还是多去锦梨园坐坐吧。”她的眼眸闪烁,神色愈发平静,并无太多的波动。 “你这些话是真心的?”秦昊尧紧蹙俊眉,似有不悦,他是看过后宫那么多的女人,挣来抢去的便是亲自服侍的机会,从没有把男人推向别的妃嫔的,就算真的有人这么说,也只是口是心非的场面话。 “是真心话。”她轻点螓首,眼底之内,是一派与生俱来的自若。 她很坦然,而这份坦然宛若轻盈云彩,漂浮在他的视线之内,却愈发让他升腾无名怒火,越是看清她眼中的平静,这一把怒火,却越烧越旺。 穆槿宁,才更像是这秦王府内的当家主母,天然的大气端庄,贤惠宽容,甚至,没有半分女人的嫉妒,她的笑靥,也依旧一如往昔的美丽自然。 这样一作比较,沈樱却更显得小肚鸡肠,擅作妒忌,小家子气了。 她的笑意在眼眸之内,无声绽放,轻声细语:“请王爷永远不要忘记,沈樱是王妃,而崇宁,就只是妾,王爷就算看在王妃腹中的嫡子面子上,也该陪伴王妃……” “本王自有分寸,用不着你交代。” 秦昊尧却万分不耐,生生打断了穆槿宁的话,蓦地站起身来,语气生冷,满满当当的拒绝,已然让她的笑意僵持在唇畔。 “赵嬷嬷,茶凉了,去重新热一壶来。”穆槿宁朝着门外,扬声说了句。 “不用了,去锦梨园喝。” 他却冷着脸看她,回绝的不留情面,转身拂袖而去。 “郡主,如今你正在势头上,让王爷去锦梨园,似乎并不合宜。”赵嬷嬷从门外走进来,为坐在桌旁的穆槿宁倒了一杯茶,压低嗓音说道。 很多时机,一旦错过了,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虽然这样的举动,的确有大家之范,但眼前最紧要的,是巩固穆槿宁在王府的地位,一旦沈樱以嫡子求的秦王的原谅,一旦嫡子出生,她正妃的位置固若金汤,如何可以攻破?!有时候,就不该过度仁慈,否则,会被永远踩在脚下。 “我并不担心,很多事,你千方百计想要得到,却迟迟得不到,也有很多事,哪怕想要用力推开,也不能如愿。” 她双手捧着那一杯茶,嗅着沁人芳香,默默闭上双眸,说话的嗓音之内,也沉浸在寒意之中。她若会为了沈樱吃味,就绝计不可能走到如今的地步。 正如她当初出嫁的心思,她做好了玉石俱焚的打算,谁也伤不了一个死心的女人,皇太后,皇后,皇上,沈樱,还有,秦昊尧,谁也伤不了她。 正因此,她才不会对秦昊尧寒心,根本不在意他的冷漠刻薄。否则,待在这样薄情的男人身边,日日夜夜都会是煎熬。 秦昊尧会当真对沈樱的罪行一无所知么?!她无声冷笑,若他如此后知后觉,也枉费他绝世聪慧工于心计的秦王名声。哪怕心生厌恶,他也不会轻易打破自己的全盘计划,才会对沈樱如此宽待,只是――一旦沈家毁了,他还能原谅沈樱试图谋害两条人命的罪行?! 她一手搁在桌角,斜着身子,目视着窗外的夜色,黑夜映入她的眼底,让那双清水美眸,增添了几分晦暗不明,却也更多了化不开的浓烈寂寞。 皇太后派来的两名幸存的侍卫,当真是自尽死在地牢?!这些都是秦昊尧一个人的说辞,谁又当真知晓背后的真相?! 又或许,秦昊尧也早已清楚,派人来杀她的,是圣母皇太后。 想到此处,她的面色愈发苍白,毫无血色,仿佛深冬的寒意,早已如围城一般包裹着她的肌肤,不但冻伤了她的身子,更冻伤了她的心。 她,或许不值得他跟任何人作战。 他终究还是觉得她不值得……。 这样的男人,才是她最初认得的那个昊尧哥哥啊……她突地垂眸,低笑出声,虽然有几分落寞,她却很高兴,他可始终如一的冷漠绝情,为了他内心的抱负,他绝不给任何人特例。 千万不要,为了任何人而改变,哪怕那个人,是她。 一个绝情,一个虚情,最终走向陌路的时刻,才能保全自己。 她眼底的笑意,愈发深沉莫测,如果她最终要被那座宫殿毁灭,她也会笑着走进去,一步步,跟他们……。同归于尽。 ……。 ------题外话------ 这两天晚晚在生病,扁桃体发炎啊苦逼,今天又万更了,亲们啊感动,江浙的亲们小心出门,有海葵喔。 请牢记本站域名:g.xxx 083 是谁别有用心 “今日沈夫人又来王府一趟。(.好看的小说)” 秦昊尧停下脚步,从黑夜之中走出一名侍卫,此人正是王谢,他的嗓音乍听上去跟王镭相差不大,却要低哑一些。 “属下已经传达过王爷的意思,没让她进院子。”王谢继续说下去,如今沈樱被关在锦梨园寸步不离,沈家人也一概不能见她,虽然沈家颇有异议,却也因为沈樱窝藏了刺客一事皇上都出言指责沈家,对秦王的动作,他们也只能低头妥协。 “实在难得,皇上居然也会当着本王的面,痛骂沈樱一番,沈洪洲当时的脸色大变,跪在地上跟狗一样连连讨饶,才保住了沈樱。哪怕是为了沈家的那些传闻,皇上也鲜少说过那么重的话,这回还真是蹊跷,不惜与沈家撕破脸皮——”秦昊尧的唇畔挂着冷意的笑,径自推开门,走入书房之内,俊颜上更多的是无情的戏谑。 要不是沈樱如今怀着身子,今日皇上的语气,是要沈樱去庙宇思过半年才能回京,虽没有夺去秦王妃的头衔,但在沈家听来,已经让人后怕。 沈玉良多年来私吞的贿赂,也被一笔笔挖了出来,沈家急于将此事平息,可惜已经被扯着了马脚,沈玉良想必是难免一死。 秦昊尧才在书桌前坐下,一名侍卫已经走入屋内,双手抱拳,行了礼。 “这些日子就没什么稀奇的事?”他敛眉,翻开厚厚一叠文书,冷冷淡淡问了一句。 这位侍卫低头,沉声道。“回王爷,没什么事,只是属下今日突地记起,一个月前,属下看到郡主去了一趟穆家祖坟,约莫两个时辰之后才出来。” “也不是清明,去无缘无故扫什么墓?”秦昊尧不曾抬起脸来,因为方才跟她的争执,他的口吻更是凉薄,没有半分暖意。 侍卫回应了一句:“其他的地方就没去了,最近郡主连皇宫也极少去。” “倒是换了性子。”他的目光深沉,望着自己双手上的手套,无名之火染上眉眼,将手套抽了出来,重重摔在桌角。 她居然那么从容自若,要让他去沈樱那儿过夜,恃宠而骄的女人他见多了,却是不曾见过穆槿宁这样的……这样不把男人的宠爱当一回事的女人。 仿佛她根本不嫉妒,也根本不在意他会在何处过夜,会拥着谁入眠,会要谁生下他的孩子——他若是去看她,她自然用心服侍,他若是要走,她也会笑着恭送。 秦昊尧已经很难分辨,为何这般体贴的崇宁,识大体的崇宁,却反而让他心里拥堵了厚重的不满和不悦。 他大手一挥,侍卫从屋子退了出去,王谢这才关上门,在秦昊尧耳边低语一句。“爷,李煊被关押在陆家别院的那阵子,南骆出现了一批高大魁梧的汉子,约莫二十来个,待了三五日便离开了,半月之后,我们才到了南骆,之后跟陆子彰对战的时候,别院才发了大火,我们赶去的时候,已经烧得什么都不剩了。” “查清楚是哪里来的可疑之人?”秦昊尧黑眸凌厉,扫视王谢一眼,这桩事自然疑云重重,暗中是谁救走了李煊,又是抱着何等的目的。李煊既然不为他所用,留着也是祸害,而试图救李煊的人,便是他的敌人。 “若以体态身手来讲,北国的人嫌疑最大。”王谢如是说。 北国。 秦昊尧眸光一沉,俊颜愈发难看,若救走李煊的人是北国之人,那时佑爵正在大圣王朝,他跟此事,会毫无关系?! 佑爵生性放浪形骸,浪荡不羁,很难揣摩他到大圣王朝的真正目的,可他远在北国,如何知晓别国的一名臣子?!又为何会救走李煊?! 秦昊尧的眉头紧蹙着,暗自揣摩斟酌,冷声问道。“是否在北国看到李煊的行踪?” “至今李煊杳无音信,应该不在北国京城遥边。” 这件事,越来越麻烦了,毕竟北国虽没有大圣王朝这么疆土辽阔,却也并非弹丸之地,除了京城之外,还有十五座城池,要在这些城池里找到一个人,至少也要花上一两个月的功夫。 若不在北国,这周边几个小国,要找到李煊,更是如海底捞针,绝非易事。 “李煊的生死,倒成了一个谜了。”秦昊尧冷笑连连,话锋尖锐,让他破费周折,耗费这么多时间,若是假以时日让他知晓是谁在跟他叫板,他一定除之后快。 穆槿宁刚到宫门,天际愈发阴沉暗灰,雪儿跟随着她,缓步走入碧轩宫。 这回宫女走去通报一声,出来的很快,穆槿宁步入殿内,目视着语阳,她今日却不曾以后背对着穆槿宁,而是坐在长榻上,唯独视线依旧没有落在她的身上。 短暂的沉默,却又似乎漫长的让人尴尬。 “公主怎么又想见我了?”自从上回在语阳这儿听了一些酸言酸语之后,隔了五六日再来,却是语阳公主的意思,她主动召见穆槿宁。穆槿宁淡淡笑着,坐入宫女搬来的圆凳之上,心平气和。 语阳公主却不曾理会穆槿宁的疑惑,转过冷若冰霜的面孔对着她,冷言冷语。“崇宁——若不是兄长,沉湖的你,是决计不会醒来,不会活下来的。” 兄长回来之前,连太医都束手无策,笃定她不过是不知何时就咽气的半个死人。兄长回来之后,崇宁才回过魂来。 “当然,毕竟这世上,很难找到王爷这么心狠手辣的人。或许是冥冥之中早已注定,我无法放下,才会活下来。”穆槿宁听语阳这么说,眼底的笑容,却陡然之间消逝了,任何人提及她沉湖之事,她便很难介怀。 她并不觉得她的性命,硬的可以抵抗命运,抵抗生死。 如果不是秦昊尧险些折断念儿的脖子,她是不是就永世不会睁开双眼,这些固然也没有追忆的意义。 人的际遇,总是牵牵绊绊,藕断丝连,很难分的清楚。 语阳皱了皱眉,冷冷望向穆槿宁毫无动容的眼眸,她记得几年前第一次看到崇宁的模样,她那时的眼眸里,还不是这么复杂,却又像是空无一物的漠然。当年她能够一眼就看到,崇宁眼底的热忱恳切,那是胜过春日暖阳的温暖。 她不禁开始怀疑,如今的崇宁,还真的喜欢兄长吗?会不会,如今的贤惠温柔,只是——虚情假意而已? 女人若是狠心起来,才是最恶毒的,她在后宫二十年,这样活着的女人,还见得少么?!可是那些妃嫔面对的是当今圣上,她并不在意,一旦这般的女人日日夜夜守着的是自己的兄长,他们最后的结局,会是好的吗?! 她心中的后怕,像是被丢了一颗石子入水的湖面,一圈圈涟漪,无声漾了开来,始终不曾停息。 穆槿宁缓缓站起身来,走到一侧窗边,默默望向窗外,仿佛不愿提及过去发生的事。 “公主你瞧,外面下雪了。”窗外,开始飘着细细麻麻的小雪花,阴阴沉的天际,像是被浓雾笼罩着,唯独那雪花却亮眼洁白。穆槿宁凝视了些许时候,幽幽地说了句。 虽然来自灰暗的苍穹,雪却更白了,吹入窗内,她不禁伸出手去,微凉的碎雪三三两两落入她的手心,融成晶莹雪水,汇入一颗水珠,在她掌心安安静静地躺着。穆槿宁不禁神色一柔,轻笑出声:“多好看呀——” “你怎么了?声音像是要哭似的。”语阳扶着茶几,站起身来,望着穆槿宁的背影,微微蹙眉。 一朵朵雪花,飘入她的身边,她仿佛整个人站在雪中,寒风凌冽,虽然风吹来寒意,体内却是暖热的。 “我只是突然想起,以前有一年冬天,也在宫里看了一场雪。那天的雪,就跟今日一样漂亮。”穆槿宁笑着说道,缓缓背过身来,眸光恢复了往日的清浅平和,亲近温暖。 语阳不知她为何如此愉悦,对崇宁的话却并不捧场,不冷不热地回了句。“本宫每一年都能看到下雪,也不觉得有何特别之处。” 穆槿宁的眼神愈来愈深沉,她的唇畔笑意不减一分,轻声细语道:“雪,还是一样的,只是看雪的人不同而已,心境也就不同了。” 为了看一个人,宁愿站在风雪中好几个时辰,她不断给自己呵着暖气,只是双手还是冻得通红,她却也还是觉得那一日的雪景,好美,好美……。 她从浅浅的回忆中抽离出来,并不愿意多过沉溺,话锋一转,将话题转到语阳的身上去。“公主爱慕的人,是赵尚。” 语阳微微怔了怔,面色一白,只是事到如今,她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你怎么知晓?” “秦王同我说的,想来他知晓,也有一阵子了。还说何时得了空闲,就要正式与赵尚提及你们的亲事。”穆槿宁的笑意一敛,淡淡睇着她,不疾不徐地说道。 语阳虽然看似清傲孤高,难以亲近,但对赵尚却不明心迹,也是不无忐忑,难以平心静气吧。 语阳满心复杂牵扯着,她深深望向穆槿宁的背影,口鼻处满是酸苦滋味,那回赵尚去看望沉湖的崇宁,细心体贴的一举一动,她站在窗外全部看得一清二楚。(.)他轻轻扶着昏迷不清的她,让她依靠在自己胸口,为她说话解闷哪怕她根本一个字都听不到,将一枝芬香浓郁的桂花搁在她的枕边,语阳多想自己那一日没有鬼使神差前去看崇宁,那么,她也可以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看到,继续自欺欺人下去。 秦昊尧是她的亲哥哥,赵尚是她真心喜欢的男人,可惜这两个男人,都深深想着崇宁,爱着崇宁,围着崇宁转,她如何去继续亲近崇宁,如何不嫉妒崇宁,如何不发自内心地恨崇宁厌恶崇宁?! “今日本宫想见你,只是想问你一句,你对兄长可否是真心实意的?”语阳面色一沉,如果不能试探到崇宁的心里,绝对没有赵尚,只有秦王,她才能安心等候秦王为她安排婚事。 穆槿宁的心中浮上一层寒意,唯独眼底的笑容,依旧灿烂温暖:“在公主眼里,崇宁嫁给王爷,是别有居心?” 语阳别开视线,蹙着细长的柳眉,原本就白皙的肌肤愈发死白:“你既然愿意为了兄长生儿育女,本宫也知不该怀疑你,或许那日兄长的确是狠心了些,可若没有兄长,你也绝不会活过来。你有这个心结,迟迟不曾解开,才迟迟没有好消息吧。” 崇宁出嫁不久就有了身孕,但如今养好身子快小半年了,那肚子里还是一如既往的平坦,就像是石沉大海,毫无喜讯。 而兄长对崇宁的喜欢宠爱,几乎夜夜都在她那里过,问题自然处在崇宁身上,方才她一句话,可见对兄长的偏见之深。 女人要是被伤及了心,如何心甘情愿为那个男人生孩子?!或许这才是崇宁对兄长的怨怼。 穆槿宁闻到此处,却默然不语,独自转过身子,望向那窗外越下越大的白雪。 语阳隐约察觉到了穆槿宁再度将心门锁上,她虽然不曾开口,却更像是笃定的拒绝,她的唇中溢出一声喟叹:“你这是铁定了心了——你要只是生一阵子气,等气消了就好。可千万不要辜负兄长对你的心,本宫就劝你这一回,希望你能听得进去。” “公主与王爷,还真是兄妹情深。” 穆槿宁的视线,全被白雪纷纷扰扰占据着,她似乎早已神游天外,再也不愿旧事重提。 从碧轩宫走出来,雪越下越大,雪儿不曾带伞,护着崇宁走到长长走廊下。 “郡主,等雪小了我们再走吧。” 雪儿柔声说道,为穆槿宁披上柔软的皮毛披风,她噙着淡淡的笑意,坐在走廊边的坐栏上,等了些许时候,雪却不曾变小。 雪儿面露愁色,不知是否还要继续等下去,远处却渐渐走来两名宫人,穆槿宁看了一眼,是景福宫的太监。 领头的太监撑起一把红色金边大伞,朝着端坐的穆槿宁通报一声:“皇后娘娘听闻郡主进宫来探望公主,看如今天色不好,大雪纷飞,请郡主到景福宫坐坐。” 穆槿宁轻点螓首,笑着说道。“那就有劳公公了。” 她缓步走出走廊,太监将红伞撑的很高,将她整个娇弱的身子遮挡的严严实实,雪儿跟另外一位公公,步行跟随。 德庄皇后坐在外堂的榻上,身着深紫色宫装,披着金色福字坎肩,笑意盈盈望着走入殿堂的穆槿宁。 “皇后娘娘今日的头,梳的真是别致——”穆槿宁给皇后福了个身,望着皇后的沈樱,眼底尽是一派柔光,神色愈发温柔。 “你的眼睛真尖,若换了别人,想必跟本宫说了半天话,也发觉不出。”德庄皇后闻言,清瘦的面容上有了笑容,海嬷嬷扶着她起身,盈盈走下阶梯。她目视着穆槿宁的脸庞,挽唇说道:“给本宫说说看,这头哪里特别了?” “那崇宁就直说了,以前娘娘的发式虽然华贵,却稍显厚重,今日梳的头轻盈端庄,再配上这一对金蝴蝶钗子,与娘娘的金丝坎肩相映成辉,无疑是画龙点睛之妙。” 穆槿宁神色平和,娓娓道来,皇后听了,眼底的笑意一分分扩散开来。这宫里头能说会说恭维话的人多的去了,不过能让她听出崇宁的恳切,比别人的那些肤浅的言语都来的真实多了。 “还是你会说话。”皇后娘娘笑着握住穆槿宁的手,仔仔细细上下打量了穆槿宁一番,话锋一转,轻轻问了句。“上回皇上跟本宫送你的首饰,怎么一件没戴在身上?” “今日走得急,便没有戴着。”穆槿宁闻到此处,神色有些不太自在,敷衍了一句。 德庄皇后的眼底闪过几分凉意,虽然笑靥不改,不冷不热地说道。“是秦王的意思吧,本宫心里清楚,我们秦王啊,可是个很细心的男人。” 穆槿宁听得出皇后言语中的调侃戏谑,垂眸微笑,却不再多言。 “赵太医,你可来了。”德庄皇后仰起脸,望向门口,笑着说道,穆槿宁的眼波一沉,顺着皇后的视线望了过去,果然是赵尚。 皇后才让她到景福宫来坐坐,没过半个时辰赵尚就来了,若说是巧合,也实在太巧了。 赵尚跪下,给皇后行礼,德庄皇后坐到一旁的檀木椅内,赵尚目不斜视,神色平静地给皇后把脉,皇后朝着穆槿宁,溢出一句喟叹:“本宫近日来也跟太后一样,晚上总是心神不宁的,听说以前崇宁常常给太后做一些花茶包,有益静心怡神的,何时也给本宫做一些,本宫喝喝试试看——” “崇宁做的花茶包,只是一些小玩意儿,当初承蒙老祖宗不嫌弃,赢了一些空名而已。如今在赵太医的面前,崇宁绝不敢在医术上,班门弄斧,贻笑大方。”穆槿宁晶莹精致的面容上,笑靥徐徐,谦逊又一派自然。 穆槿宁更觉得好奇,皇后的病,从来都是徐太医来亲自诊治的,赵尚要想近皇后的身,怎么也是历练不足。 赵尚以红线搭着皇后的脉搏,敛眉,仿佛外界的动静,一点也无法感染到他。穆槿宁平心静气地读着他的专注眼神,赵尚平素都是个清朗温文的男人,唯独在医术上,格外认真专心,没有半点马虎。赵尚对待人命,从不草率,这一点,胜过药膳房许多医术更高明却道貌岸然的老太医,也是穆槿宁真心欣赏的一面。 她的身边,有太多不善良的人了。而赵尚,有着一颗比任何人都善良清明的心。医者父母心,他用双手拯救人的性命,而太多太多人,满手血腥。 赵尚起身,为皇后开了药方,交代了一番事宜,正要退开,皇后却留了他下来。 “赵太医难得到本宫景福宫来,既然来了,就坐会儿用点点心再走,你冒着这一场大雪前来为本宫看病,总不能让你在风雨中奔波。” 皇后笑着看海嬷嬷,海嬷嬷读了个眼色,带着一位宫女送上来几碟精致的点心,端上来的时候,还是热气腾腾的。 “赐坐。”皇后吩咐了一句,赵尚不再推脱,坐在位置上,视线默默移向穆槿宁的身上。 她安然地抿了一口茶,手执细长银箸,夹了一块软嫩的酥饼,细细品味着,自然察觉的到赵尚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她并未佯装不知,而是抬起眉眼,神色自若,对赵尚开口。“赵太医,这杏仁酥饼是景福宫独有的一样点心,不如你尝尝看。” “多谢郡主提醒,微臣记住了。”赵尚神色一柔,俊朗面目上,拂过些许暖意。 穆槿宁笑靥平和,垂眸,眼波流转之间,是不明心迹的自然。“皇后为后宫之事劳心费力几十年,如今太子殿下的婚事也成了,该享享清福了。” “可惜这后宫,不让本宫太平安生啊。”德庄皇后笑看着她,万分感慨,只是这感慨,却又不像是发自肺腑。 穆槿宁看得清楚,如今这后宫,终究还是皇后的天下,熙贵妃落马,妃嫔之中,再无能够跟皇后争抢夺势之人。隔了许久再遇皇后,她虽说难以安寝,面色却比往日更加红润,人也显得精神奕奕,已然是高枕无忧的风华,所谓心中焦虑,也怕是场面话而已。 人人都说,如今皇宫里头最得宠的便是之前的真贵人,更是如今的珍妃,可是她是小小文官之女,生性善良,不温不火,在后宫的权势中能以自保之余,无力力挽狂澜,跟其他两位妃子一样,只敢活在皇后的眼色之下,难以有作为。 皇后这般话,并非感叹,却是有了十足把握的自满。穆槿宁笑着,不动声色,将手头的糕点,又吃去一块。 门外突地闪过一个太监急匆匆的身影,步伐仓促疾步走来禀告,穆槿宁和赵尚看了,一同放下手中的茶杯。 “娘娘,青宫来的消息,熙贵人半个时辰前欣赏雪景的时候,在庭院中跌了一跤,黄太医刚赶过去,只是太晚了,孩子没能保住……。”小太监满脸急迫,一路没打伞,肩头帽子上都是白色碎雪。 “沈熙虽然是一个罪人,但她始终是九皇子的生母,本宫还是去看看她,也免得落得个无情的名声。”德庄皇后神色自然,眼底没有一分悲恸,从位子上起身,下了令:“你也快去跟圣上说一声,这事都发生了,伤心也是多余无用,若是圣上还对沈熙念着旧情,理应去青宫一趟。” 穆槿宁见皇后要走,也随即起身,垂眸,皇后经过她的身子,微微停步,柔声说道:“你们先走吧,本宫就不留你们了。” 皇后走出宫殿,海嬷嬷撑了一把紫红色图纹大盖,约莫六七人簇拥着皇后前往青宫,如今地面才覆着一层淡淡的白雪,不曾积雪阻挡行路,皇后专程冒着大雪赶往青宫看望昔日敌人沈熙,这架势早已不像是去探病安慰人的,更像是在后宫又为这位一国之母树了高大的母仪天下不计前嫌宽容仁慈的金字牌匾。 穆槿宁站在宫殿屋檐下,观望着众人前行的越来越远,唇畔的笑意,才渐渐泯灭。 她转过身,并不意外,赵尚依旧站在她的身后,她淡淡睇着他,眉头蹙着,眼底多了别的情绪。 “上回你来秦王府,我并不知晓,秦王并未让你进雪芙园一步,后来听说了此事,我只觉很对不住你,让你白来一趟——”赵尚自然是为她来送药,可惜秦昊尧不曾给他一个台阶下,赵尚为人光明磊落,她不愿看他因为自己而被秦昊尧践踏尊严。 赵尚的俊脸上依旧挂着淡淡笑容,眉目之间,一派与生俱来的清明:“事实并不如郡主想的那么难堪,秦王还留微臣坐下喝了一杯茶,他的顾虑也是自然,毕竟男女有别,你的身份也不如往日……” 赵尚的心思她自然明白,说的如此委婉,也不过是为了平息她的心中内疚。 穆槿宁跨出景福宫的门槛,顺着走廊一路向北,这儿宫女偶尔有路过的,赵尚不曾与她一起走,而是隔了约莫两三步的距离尾随,免得落人口实。 鹅毛大雪依旧在下,她的裙摆随着步伐,隐约发出窸窸窣窣的细小声响,她目视前方,低声言语。“赵尚,我想去见见太子妃,只是听说东宫如今守卫森严,很难入内。” “太子妃的病症,如今是徐太医亲自去诊治的——”赵尚凝视着她的身影,面露难色,却也不愿她卷入这场风波中。 穆槿宁却噙着笑意,转过脸来,听赵尚这么说,她更相信此事不简单,太子妃夏侯柔也并非是生了风寒,她并不难捉到赵尚的破绽漏洞:“你不说常常去东宫吗?” 赵尚闻到此处,眼神一沉,面容的笑意柔和,也渐渐敛去。太子虽然鲜少建树,但为人温和,不若皇后心机深沉,对赵尚也有恩惠,他在东宫,的确跟太子交好,若不是跟太子关系不差,上回皇后也不会将崇宁或许在船上有难的消息透露给他,他才会救了崇宁。 “太子妃嫁入东宫已经一年了,为何竟没有任何喜讯?你上回跟秦王说,太子与太子妃是孩子性情所以并不着急,我便满心疑惑,是不是其中另有隐情——”穆槿宁缓步走近他,直直望入赵尚的清明眼底,那浅淡色的眼瞳之内,似乎在她面前,隐藏不了太多秘密。 赵尚短暂地沉默之后,才最终与她打开心扉,平静地说下去。“自打太子与太子妃从行宫回来,鲜少在宫里露面,一开始微臣只以为是太子妃的体质很难孕育孩子,但若是精心调养,也并非不能为皇家传宗接代。微臣给太子妃的补药却没有任何用处,药用在太子身上也于事无补,只是到三个月前,她的病就愈来愈厉害,像是……” 穆槿宁环顾四周,如今周遭并无任何人经过,她这才放下心来,压低嗓音问道。“是中了毒?” 赵尚重重叹了一口气,看他的眼神深情,的确令人担忧,无法释怀。“微臣也有过这般的揣测,但无凭无据,不敢胡言。这种疾病微臣从未见过,起先是手脚有了细小的红色脓疱,到后来,一发不可收拾,微臣用一剂药暂时稳住了她的病情之后,皇后就指明让徐太医来诊治太子妃,如今她的情势,微臣是当真不曾见过。” 穆槿宁久久沉默着,仿佛冰雪落在她的面容上,没有一分温暖,冷若冰霜的漠然。 “郡主,你是在怀疑那个人?”赵尚看着她忧心忡忡的模样,彼此之间似乎还有一丝藕断丝连的默契,他不禁试探道。 穆槿宁只觉得手脚冰冷,整个身子都被寒意包覆着,不敢深想下去。赵尚见她面色有异,不觉多了几分担心。 她静默了许久,才开了口,嗓音冰冷。“太子与太子妃虽然年轻,但感情深厚,新婚燕尔,自然如胶似漆。这大圣王朝,任何人都想看到太子妃为秦家王室传递香火,若说真的有人不想看到,那个人——” 那个人,还能是谁? 当然是居心叵测的人了。 ……。 请牢记本站域名:g.xxx 084 跟秦王一起过除夕 “往后这座皇宫之内,兴许还有更多的风波,可是谁又能看到笑到最后的人会是谁?”穆槿宁凝眸望着赵尚,唇畔的一抹笑意,虽然那些都是未知,任何旁观之人都无能为力,她都并无自负,能够看到最后的赢家。(.好看的小说) 没人能够左右将来,唯独把握当下。 皇后的心中自然明白,赵尚跟她是何等的关系,但皇后却曾经笑着一句带过,没什么奇怪的,在这宫里头,多个人仰慕,也没什么坏处。 穆槿宁的视线定在他的身上,话锋一转,眼底满是凌厉。“我不想你变成皇后的人,这一辈子跟徐太医一样,只是她手下一枚棋子,只是一个为虎作伥的傀儡。” 赵尚闻到此处,正想开口辩驳,穆槿宁却紧蹙眉头,神情凝重,语气急迫。“更不想,你是因为我,才被皇后利用。” “中秋那天,游湖之前,皇后给了你消息,她猜到我或许会遇难,你救了我的性命,皇后是不是让你为她卖命?你是不是迫于无奈,为了她做什么……。”穆槿宁冷着面容,连声追问,赵尚总是太为她着想,要是无意陷入皇宫的陷阱,她才更加歉疚。 他缓缓摇头,言语之中,却不置可否。“微臣说过,愿意为郡主做任何事。” “不行,你决不能去皇后那边,她这个人并没你看到的那么简单。”穆槿宁回绝的斩钉截铁,如今看着赵尚,她便像是看着以前的自己,这个火坑她已经跳下来,一定不能再牵扯到他身上去。在外人面前跟赵尚划清界限,哪怕看来冷漠,也是为了他以后能够全身而退。她的胸口一阵无声闷痛,仿佛无数个重锤在敲击着柔软心肠,眼底之中波光耀耀,宛若水色般凄楚。“皇宫药膳房的太医,一旦泯灭人性,颠倒黑白,可以医人,更可以杀人,你苦读医书勤练医术,难道就是为了成为这样的人?!” 赵尚的眼底迎来一片惊痛,皇宫中尔虞我诈,他是当真不计付出,哪怕她全然不知,他也毫无所谓。但她此刻的言语,满心担忧,满目热忱,保全自己的决心,更让他欲罢不能,他笑望着眼前的娇丽女子,神色淡然。“郡主是否还记得,微臣曾跟郡主提及过,微臣的外公也是皇宫的太医。” “我记得。”她轻点螓首,赵尚也算出自医者名家,只是年幼时候家道中落,才会送进宫来当太医。 “虽然外公医术高明,但微臣的母亲病重拖了五年,用尽了法子,也无法治愈她天生的心悸,最终还是没活下来。当年微臣才清楚,身为医者,哪怕是在世华佗,也总有救不了的人,也总有拉不回的命。”赵尚的视线与她的眼神无声交汇,红颜不改,他以为她早已成了一个无心无情的人,唯独如今看到那双眼,依旧很难忘却往事。他只怕自己更加沉溺,不动声色移开视线,望向那天际不曾停下的白雪,唯独他自己清楚,白雪落在他的眼底,也无法冷却他心中的暖热。 那份暖热,是一杯在暖炉上搁置了许多年的浓茶,是一坛在酒窖中酿制了许多年的美酒,随着时光消逝,世事变化,什么都在更改,唯独那儿,一如往昔,茶更浓了,酒更香了。故人重遇,心中早已再起涟漪波澜。 赵尚的眼底笑意,最终被风吹散,“郡主不必记挂担心微臣会为非作歹,微臣心里还有是非曲直的,活着的每一日,不必在意外界的黑白,只求问心无愧就好。” “皇后要你做的,你到时候如何回绝?”她面色沉重,紧蹙的眉峰始终不曾舒展开来,一旦被沦为棋子,这辈子都很难摆脱的干净了。 “这两年来微臣得到太子赏识,若皇后何时吩咐了微臣无法下手的差事,太子可为微臣解围,太子的话,娘娘总要考虑一番。” 赵尚最终回过头来,笑着看她,那淡色眼瞳之内没有复杂,没有晦暗,有的,只是一如既往的亲切平和。 “郡主身边的药,也该用完了,微臣准备好了。” 从袖口掏出一瓶白色瓷瓶,他送到穆槿宁的手边,见她凝视了许久,迟迟不语,清隽面容上的笑容,无声崩落。 穆槿宁在下一瞬,不再迟疑,将那一瓶瓷瓶,紧紧握在手中,她笑着回望他,仿佛年少时候一模一样的眼神。(.无弹窗广告) 那时候,还没有猜忌,还没有多疑,还没有工于心计,还是清水一般的清纯澈亮,生气,娇嗔,不悦,落寞,哭泣,都是真实的。 那时候的崇宁,还是一块不曾被雕琢的璞玉。而如今,这块碧玉,却已然渐渐成形――世道的冷暖,凉薄,是一把把雕琢的利刃,每每在她身上刻下一道,她便越是脱离原坯的朴实,每一面都玲珑剔透,光彩照人。 而他,只觉得那一道道刻在她身上,太疼了。 他隐约看得到她身上很难掩饰的万丈风华,也猜得到,崇宁最终会是一块无暇美玉。 “在沉湖昏迷不醒的那几天,我做了很长很长的梦,梦里面记得跟一个人说过,若我何时当了王妃,他便要每年春天,给我做一顶花冠,用翠绿的柳枝,用五彩的鲜花,把我装扮的漂漂亮亮的。” 清冷的嗓音,带着几分莫名的惆怅,从赵尚的身后传来,他蓦地面色大变,心中涌上层层的寒意。 “微臣以为郡主都忘了。” “我也以为遗忘,是对自己最好的宽恕,自打那回,我才想通了,我决不能遗忘。”她直直望向赵尚的双目,藏匿着笑容的美眸,此刻却如刀锋一般尖锐,闪耀着寒光,他不觉心中一凉,鲜少见过温婉似水的女子,拥有这等锐不可当的眼神。 他突地想起沈家的势力大减,沈樱也不过拥有一个秦王妃的空名,何时王妃之位易主,也并非难事。“郡主的夙愿,还是要坐上王妃的位置?” 穆槿宁闻到此处,唇角无声上扬,一朵笑花绽放在酒窝之中,她默默望着那宫中的地面,如今已经被白雪覆盖,看不到一分灰暗。 她并没有给赵尚任何回答。 这是她回到京城,下的第一场雪。 她久久站在走廊之下,仿佛这一场雪景永远不会停下,仿佛她也永远看不够。 不远处传来熟悉的脚步声,穆槿宁这才侧过身子,给疾步走来的秦昊尧欠了个身。黑眸瞥了她一眼,她会出现在这儿,自然让他意外。 她挽唇一笑,依旧温柔可人:“崇宁揣测着王爷应该从上书房过来,就在这条必经之路上等候。” “等本王?”秦昊尧凝视着眼前的女子,今日她一袭水紫色宫装,着桃红色的坎肩,脖颈一圈灰色的貂毛,为她增添几分暖意。她只是站在长廊下,却仿佛跟身后的皑皑白雪融入一体,在他的眼底铺展开来一张细腻的画卷一般。 犀利的眼神扫过她的衣袖,她双手交握放置在身前,唯独她的双手,不曾带着后宫女子必用的皮毛暖筒,早已被冻得通红。 他朝着穆槿宁身后的雪儿问了句,语气虽然依旧冷淡,却也听得出关怀:“你家主子站了多久了?” “回王爷,约莫有一个时辰了。”雪儿怯生生地回了句,不敢抬头看他,她的脚伤早已痊愈,但对秦王的惧怕,却一分不减。 “怎么不去宫里头坐着,在这走廊吹冷风?”他这番话,是对着穆槿宁说的,俊颜冰冷,不悦写在黑眸之内,她自可找一处生着暖炉的宫殿坐着喝热茶,难道为了等他回王府一道走,就在这四面毫无遮挡的走廊上等了这么长时间?! 穆槿宁的神色自若,应了一句,嗓音透露着平和。“我猜着这个时辰,王爷也该来了。没想过,王爷比往日要迟一些,在这儿欣赏雪景,倒也不觉得那么漫长寒冷。” 他冷着脸,一把抓过她的双手,冷叱一声。“还说不冷?手都冻僵了。” 前几日的争执不悦,仿佛在今日此刻,看到她在走廊下静心等候的身影的那一瞬间,全部分崩离析,宛若那厚重冰雪,彻底化成水来。 她却笑而不答,手自然是冷的,但时间一长,也就察觉不到半分寒意了。他刚从宫殿走出来,手掌内还残留着几分暖意,双手包覆着她冻得麻木的双手,像是要将一分分寒意,都彻底驱逐出去。 自从她前几日说过要秦昊尧前去探望沈樱,他再无来过雪芙园过夜,她以为她足够了解秦王,但如今看来,她总是高估了自己对他的熟悉。[] 正如赵嬷嬷所说,男女之间一旦有了分歧,总要有人先低头认错。否则,那细小的分歧,就将扩张成无法逾越的鸿沟。 她的眼底,满是温柔光彩,含笑着轻声询问:“崇宁让人准备了一桌酒席,王爷今晚能来雪芙园用晚膳么?” “你都这么说了,本王不去,岂不是让你满心失望?”秦昊尧淡淡睇着她,言语虽不算热络,也不再拒绝,看着她的柔美笑靥,心里的那把火,也只能先压下,顺水推舟。 她垂眸微笑,只是刚迈出一步,眉头却轻轻蹙着,双腿站在寒风中久了,像是整个人都麻木,刚挪动一步,都觉得难以忍耐的疼。 秦昊尧目光如炬,她虽神情变化细微,却也全部落在他的眼底,他询问的嗓音依旧低沉冷漠:“腿麻了?” 穆槿宁轻点螓首,笑着说道:“多走两步就会好的――” 只是话音未落,秦昊尧已然大步走到她的面前,不由分说,将她整个身子横抱起来,王镭跟随着,在走出长廊的那一刻,撑起一把黑色大伞,雪儿撑着伞跟在他们身后。 “王爷,这里是皇宫,先放我下来吧。”穆槿宁也没有料到,秦昊尧居然会在皇宫中做出这等大胆肆意的举动,这里周遭好几座宫殿,时不时就有太监宫女经过,看到秦王抱着她在雪地行走,岂不太过突兀?! “本王自然知道这里是皇宫。”他不冷不热开了口,黑眸依旧直视前方,白雪纷飞,却也不及他眼底的冷漠哪怕一分。 “让他们看到了总是不好……”面露难色,她低语一句,想要说服他。穆槿宁不觉身为小妾,可以在皇宫堂而皇之炫耀自己的得宠,喧宾夺主,更有失端重。哪怕是伪装,这等甜蜜恩爱,也绝不是一个小妾理应得到的。 “又不是偷情,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他们要看,那就看着,还得给本王看仔细了!”秦昊尧对她的小心谨慎,却全然不顾的无畏,俊颜漠然,低喝一声,黑眸扫过路途经过的三五个宫女,那双眼略及之处,早已跪了一地的下人,哪里还有人敢正大光明看这般恩爱场景?! 她自然再也无法反驳,只能由着他去,他想来霸道专制,要做的事,谁能拦得住,谁能说服的了?! 他们身后的白雪,约莫在地面上积了一寸的厚度,他的黑靴每每踩过一步,留在雪白地面上的脚印又多了一对,王镭面无表情在一旁撑着伞,偶尔有一两朵雪花不知趣地飞入伞内,停在秦昊尧的胸口和肩膀,她将螓首轻轻倚靠在他的胸前,面无表情地望着眼前陆陆续续的飘雪。 他的呼吸就在咫尺之间,是暖热的,白气氤氲在她的眼前,她不觉渐渐有些迷失惘然。 她抬起眉眼看他,却又在那一张俊美的皮相上,找寻不到任何一分痕迹,或许正如秦昊尧所说,他从未觉得她脏,而他给她的,也曾经是她梦寐以求的。 他是在给她圆梦么?! 但哪怕在梦里,她都不敢去相信,有朝一日高高在上的秦王,会抱着她,踏过雪地,不让她的双脚,沾染一分寒意湿意。 若是在四年前,该会是一个多美的梦啊――她或许都会不愿醒来的。 可惜如今,他每一日哪怕只是添一分温存,都会让她心中的恨意愈发炽燃决裂。她的梦早就被他扯得粉碎,如今再想拼补,也不过是一件不能再用的废物。 他会后悔,渐渐为她敞开心扉。 那张晶莹的面容上,早已没有一分笑意,她的双臂挂在他的脖颈处,面颊贴在他的胸前,长睫微微扇动,遮挡了眼底那一片的晦暗不明。 秦昊尧横抱着她,直到走出宫门,才将她放下,王府的马车,早已停靠在宫门之外。如今雪越下越大,轿夫步行也是难行,秦昊尧扫视了一眼站在轻轿旁的穆槿宁,朝着她伸出手去,牵着她的手,一直走到马车那边去。 “跟本王一起坐马车回王府。”他的语气依旧疏离,听不出一丝关怀,更像是对属下的命令,只能遵命,不能违逆。 她扶着马车的木框,头一低,坐上马车去,原本宽敞的马车,待秦昊尧一进来,却显得狭小许多。 他就坐在自己的身畔,只是俊颜微冷,黑眸平静,她却无法从那张俊美无俦的面孔上,窥探到任何一分心思和情绪。 唯独他的大手,霸道地紧握着她的柔荑,迟迟不肯松手,握地她手都疼了。她默默蹙眉,望向一旁的小窗,寒风吹动布帘翻动,她隐约看得到宫门不断往后退,宫内那白雪铺成的道路上,那一条蔓延到很远处的足印,却重重映入她的视线之内。 如果……他们一开始就能走在同一条路上,那该多好――至少,不必沦落成如今的下场。 她苦苦一笑,那浅淡至极的笑容,却很快被风彻底吹散。 任何一个男人,总有这般的劣性,越是得不到的,就非要用尽一切手段得到。 她不再去看窗外的风景,仿佛是觉得疲乏了,倚靠在秦昊尧的肩膀上,静默不语。东宫之事是否跟秦昊尧有关,这皇宫中的暗潮汹涌,是否跟他脱不了干系,她此刻都无力去追究了……。 秦昊尧察觉的到她倚靠在自己的肩头上,再无任何动作,也迟迟不再言语,如今下着大雪,原本半个时辰的车程,也要走上一个多时辰,路途更显得漫长。他敛眉看她,她不知何时已经闭上眼眸,陷入沉睡。 他或许已经习惯了,身边有她的陪伴,她像是一株安神草,躺在他的身边,他也可以睡得安宁。 她的睡颜平和沉静,更带着几分少女一般的乖巧,他以前鲜少正眼瞧过她,不,或许当年那两三个费尽心机讨好他追逐他的女子,他一个都不曾放在心上过。很久之前,他的心里,就从来没有儿女情长这四个字,娶任何一个女人,对他而言都是一样的。他从不愿意耗费心思在女人身上,更从未觉得自己会为一个女人动情。 崇宁,她的身上是有多少特别之处?!才会让他做出不少费解的举动,才会让他生出太多不该有的情绪? 他这般扪心自问,却也找不到答案。 他不知是否该把对她的刮目相看,归结于一次次的莫名的――感动。 他本不会被任何人感动。 他要的,不是一颗仁慈的会心软的心肠。 他的视线胶结在她的面容上,晶莹的肌肤几乎透明,柔软双唇却又比春日绽放的鲜花更要娇嫩,黑眸一沉,他并无任何迟疑,便吻住了她的唇,却又只是一瞬间,他再度抽离出去。 任何人都不能让他弥足深陷。 软香温玉,也是一样。他可要她的身体,可以夜夜宠她,这便是他能待她最好的结果。 想到此处,那张俊逸面孔,愈发冰冷。只是他无法自欺欺人,他的薄唇上,似乎还留有她的胭脂清香,让他引以自傲的自控,却险些分崩离析。她依旧靠着安睡,甚至长睫都不曾扇动一分。 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样平静。 “郡主,该下车了――” 雪儿的声音,在穆槿宁的耳边划过,她睁开眼眸,身边早已没有秦昊尧的身影。看出她的疑惑,雪儿扶着她下了马车,走入王府正门。 “王爷先回了书房,待会儿再过来用晚膳。” 穆槿宁没说什么,穿过曲曲折折的走廊,回到了雪芙园,她方才原本是睡着了,可惜也曾有一瞬间,是清醒着的。 他在马车吻了自己。 以秦王的个性,根本我行我素,若是他想要,就算在马车内也并非不可。自从他们吵闹了那一回,他怀疑自己在官府曾经遇到苦难之后,虽然在雪芙园过夜,却鲜少碰过她的身子,难道……他清楚她对男人的身体的抗拒,所以才不逼迫她,给她足够多的时间,慢慢习惯他?! 他是为她着想?还是并非这么简单,有他自己的心思? 她的心中百感交集,等待雪儿推门而入,琼音和赵嬷嬷都跟在身后走入屋子,屋内暖烘烘的,早已给她升起了暖炉,她冰冷的脸庞,也渐渐被软熔了一般温和。 赵嬷嬷为穆槿宁解开了身上的披风,挂在一旁,她坐在圆桌旁,渐渐沉入自己的思绪。 今日沈熙怀有三个多月的身子,居然这么轻易就小产了?!沈熙再如何绝望,也清楚该小心护着自己腹中的孩子,毕竟这是她最后的筹码。怀着身子还去了庭院看雪景,脚步虚滑,才会遭此劫难,若沈熙还未死心,若她还在等待东山再起,是绝不可能如此大意。 这皇宫很多妃嫔得到皇上的宠幸,却只有极少的妃嫔可以产下皇子,这其中的道理,穆槿宁是铭记于心的。 这一回,也是皇后的意思吧。虎落平阳被犬欺,更何况沈熙已经跌入了寒冷冰窖,落井下石也绝非不可,斩草要除根,这是亘古不变的规则。 等秦昊尧来到雪芙园,赵嬷嬷带着婢女在外堂的碎玉圆桌上,布满了一道道的菜肴,比起往日来的,更要丰盛一些。 他面无表情地坐下,她也随之坐在他的对面位子,纤纤素手执起白瓷酒壶,为他的酒杯斟酒。 她眉眼之间满是笑容,神色自若,柔声说道。“今夜是除夕,繁忙的一年终究过去了,王爷在今年劳心劳力,今夜就畅快些饮酒吧。” “这算你敬本王的?” 穆槿宁噙着笑意,轻点螓首,秦昊尧淡淡睇着她,薄唇溢出一句。“你的酒杯却是空的。” 半年前的那回醉酒,始终让她耿耿于怀,她迟疑了片刻,却还是给自己倒了一杯,秦昊尧这才端起酒杯,两人目光无声交汇,彼此将酒水一饮而尽。 烈酒的辛辣,从口舌灌入,滑入她的体内,仿佛将那颗冰封许久的心,都烫热了。 “你不喝了?”秦昊尧半眯黑眸,危险地审视着他,他连连喝了三五杯酒,她却似乎不再陪伴他一同喝酒。 “崇宁怕自己喝多了,酒后失态,惹来王爷不悦,坏了这过除夕的兴致。” 她浅浅笑着,眼底并无多余的情绪,这句话听来,也并无太深用意。只是她在一旁观望许久,他连着几杯烈酒下肚,桌上的菜肴却是一分不动。 她再为秦昊尧添了一杯酒,见他依旧仰头,将美酒一饮而下,她手中的酒壶,却不再倾倒了。 “王爷,空腹喝酒对身子不好,你还是先用些菜吧。” 他并不言语,只是瞥视了她一眼,她蹙着眉头,言语恳切,是真的担心他。 关切他的眼神,炽燃在她的美眸之内,虽然并不激烈,却宛若一簇小小的火苗,足够温暖在冬日冻伤的人。 他放下酒杯,目光幽深地凝视着她,迟迟不曾言语,唯独这般的审视,却让穆槿宁更不自在,仿佛她心中所想,全部落入他的眼底,一个都逃不过。 “王爷怎么这样看着我?”她眼光闪烁,笑容悬在唇边,将手中的酒壶放在一旁,再度抬起眉眼的时候,秦昊尧的视线依旧在她身上,炽热的她无法忽略。 他别开视线去,只是冷冷淡淡丢下两个字。“倒酒。” “除夕夜原本就是一家人吃一顿团圆饭,王爷喝酒伤身――”穆槿宁不知在他的眼底,看到的是否是一丝寂寥,至少她从未见过,除夕是人人喜欢的时候,为何他却并不愉悦,相反,总有些沉闷。 秦昊尧的目光,冷淡刮过她的脸,抛下一句:“本王向来是一个人过的,没这么多规矩。” 穆槿宁蓦地怔住了,她是从未想过,秦昊尧每一年的最后一日,会是独自度过。简美人早逝,语阳在另一处宫殿,皇后自然要与皇上太子过节,他……。的确只剩下一个人,格格不入。 与他相比,她还是幸福的,郡王府的下人待她都极好,除夕夜奶娘和紫烟都会陪伴着她,一桌好菜,都是她平素最爱的,奶娘还会亲自蒸糕,将寓意蒸蒸日上的年糕摆放在她的面前,到了守岁的深夜,紫烟会陪她一道去点火炮,看着冲上云霄的烟火,总觉得好快乐――她当然是有私心的,总觉得过了除夕,她便又长大一岁,何时她当真长成窈窕淑女,便能换来秦昊尧的青睐。 想到此处,穆槿宁的心中,生出自嘲来。真不知自己,当时年少无知,如何会有那么不切实际的信心,她无法靠近秦昊尧的心,并非因为她年幼稚嫩,而是因为――这个男人,根本就无心无情。 …… 请牢记本站域名:g.xxx 085 再给本王要个孩子 “可今年不同了,王爷的身边,不是还有我么?”穆槿宁从思绪之中抽离出来,眼眸之内,宛若清水般澈亮,她直直望入那一双深不见底的黑眸之内,说的恳切。“如果王爷同意,往后的每年除夕,崇宁都可以陪在王爷身边。” 秦昊尧眼底的阴鹜,退去几分,明明是一句再平淡不过的话,他听着,心中却涌入些许复杂暖热的情愫。 “这是你说的。”除夕对他而言,跟一年三百多天的每一天,都没有任何差别,他更厌恶繁文缛节,更厌恶太热闹的日子。他不冷不热地丢下这一句,如今人人都一家团圆,其乐融融,他还未曾有过别人一起度过除夕。 她含笑将他面前的酒杯移开,柔声劝阻:“除夕喝酒,是助兴的,王爷喝了这么多杯,也该足够了。” 过年,可不是借酒灌醉的日子。 刚用完晚膳,耳畔便传来炮竹的声响,京城的大街小巷,如今,正在大放火炮,迎接新年。 门口传来叩门声,穆槿宁喊了句:“进来。”,进来的是赵嬷嬷,她的手里牵着念儿,站在门边,正等待秦王的意思。 “王爷,郡主,今夜要守岁,小少爷被外面的炮竹声吵得睡不着,小的就领他到院子来了。” “娘亲,要去看……”念儿指了指天际的绚烂,满目期盼,他总是关在偏院,并不常常出去看到外面的热闹场景,穆槿宁看着他,也很难回绝。 只是碍于秦昊尧还在身边,她也只能看他眼色,虽然心里很想带着念儿去看看烟火,甚至带他亲自放一回炮竹,感受一回除夕的热烈氛围。 “去吧。”秦昊尧大手一挥,已然应允,穆槿宁笑着起身,朝着门口走过去,念儿随即挣脱了赵嬷嬷的手,穆槿宁俯下身去,念儿张开双手扑进她的怀中,若回巢小雀。 “雪儿,你去给我取来一些炮仗。” 她抱着念儿,走到庭院,琼音胆大地点了一只火炮,念儿看着那细碎火光从细线上蔓延上去,满是兴奋,不断鼓着双掌,雪儿生怕火炮太响,以手掌护着念儿的双耳。 一只火炮还不够,念儿越看越开心,更是吵闹着要亲手去点其余的烟火,穆槿宁笑着答应,直起身来的时候,眼角余光撇过门边,不知何时,秦昊尧也站在她的身后。 “琼音,你看着念儿,别让火烫到手了。” 穆槿宁交代了一句,琼音点头,护在念儿的身边,他呵呵笑着,小心翼翼点着了那条细线,火光送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他陡然转过身来扑向穆槿宁,她弯下腰去,念儿朝着她微笑,并未说话,却用小手捂住穆槿宁的双耳。 爆竹的声音依旧很响,那双小手,根本挡不住太多的响声,唯独她却被那一刻,软熔了心肠。 她笑着,眼眶却不禁变得濡湿起来,念儿或许并无任何用意,只是这一个不自觉的小动作,还是让她心中百转千回。 念儿一转眼,又去点燃了更多的爆竹烟花,他只觉得这个玩意儿新奇极了,一直是笑着的,在炮竹旁边跑来跑去,在她身边跑来跑去,哪怕一开始被爆竹的声响吓着了两回,如今却也浑然不怕了。 穆槿宁默默望着这一番情景,仿佛念儿的笑容,就已经足够让她在这个世道上支撑下去。她望向天际,远方升腾了彩色的烟火,像是七彩的星辰,在星空中熠熠生辉,又像是流星一般,最终无声坠落,美得让人惊叹,却又短暂的令人不舍……。 她的眼底,汇入了太多太多的晦暗,这外面越是热闹,她却越是落寞。 念儿将所有的炮竹都放完了,浓重的气味还未在风中散开来,他在积雪的地面上来回追逐奔跑,最终才重回穆槿宁的面前。 “念儿,好玩吗?”她俯下身子来,望着那张红扑扑的小脸,将他的小手护在手中,笑着问他。 “娘,真好玩,明天还玩吗?”念儿的眼底,满是稚嫩的渴望,但那宛若烟火一般的渴望,却蓦地刺痛了她的双眼。 在王府中,念儿甚至无法跟普通的孩子一样,他在这儿,自小就要学习条条框框,要看着秦王的眼色行事,她虽是他的娘亲,可以为他撑起衣食无忧的生活,只是他要想在自己身边过夜也要秦王的应允,他要多放一会炮竹她都不能痛痛快快答应他,她能给念儿的,其实太少太少。 她并未拒绝或是答应,只是念儿懂事,已然从穆槿宁的脸上,得到了答案,双目中不无失落。 “来,娘亲要给你压岁钱,念儿,好好拿着。”穆槿宁别开眼去,赵嬷嬷从内室中取来一个红色锦囊,里面是她昨日就串好的铜钱,寓意来年平安吉祥。(.)她将锦囊亲手挂在念儿的脖颈上,他睁大了圆乎乎的眼,方才的失落似乎一扫而空,又有了新奇的玩意儿:“娘,什么是压岁钱?” “可以让一个人平平安安,开开心心的。”她解释的浅显,她记得每个孩子,过年的时候,最喜欢的便是受到压岁银,果不其然,无法再放爆竹的遗憾,早已消失彻底,念儿径自低头摆弄着这一个锦囊,不经意抬头,看到秦昊尧的身影,蓦地放下双手,不再敢去碰那里面的铜板。 这一日,终究要来。 念儿如今已经在学着说话,他虽然对秦王有畏惧之情,但秦王对他们母子,也有恩情,她在第一步,就不能教错了。 “念儿,过来。”拉着念儿胖乎乎的小手,穆槿宁跨入门槛,走入外堂,把他带到秦昊尧的面前。 “待会儿娘亲做什么,念儿就学着做。”她平心静气地嘱咐一句,这才松了手,双膝跪地,给秦昊尧行了一个跪礼。 念儿有样学样,也跪在软垫上,他自然不知这其中的规矩,他不懂事的时候,是可以不知,但他不能一辈子不长大,一辈子不懂事。穆槿宁侧过脸,目光深邃地凝视着念儿,他虽然还很小,但如今寄人篱下,礼多人不怪,懂规矩知分寸,总也要讨人喜欢些。 秦昊尧打量着眼前这对母子,方才站在门外,杨念放炮竹的时候,他似乎从她的神情上读到些许复杂的神情,仿佛欣慰,仿佛艳羡,仿佛…… 他的王府,头一回这么热闹过,他默许她们放了炮竹迎接新的一年,杨念以小手为崇宁护着双耳的那一幕,却也让他不忍心斥责她们草草收场。 毕竟,他并不喜欢这样的喧嚣热闹。 “你要记住了,这位是王爷,往后见了王爷,一定要跟方才一样行礼,绝不能任性为之。”她的嗓音清冷,教导起念儿的时候,脸上并无一分笑意。 念儿隐约察觉到这是对娘亲异常重要的大事,也不再马虎,唯独还是不敢抬头看那位高高在上的秦王。 她虽然有一个虚名在身,但念儿是庶民身份,见了王爷只能行跪礼,否则便是不恭不敬。 “行了,起来吧。”秦昊尧的薄唇边溢出沉声,他对杨念并无好感,但不得不承认,这小子懂事乖巧,也很听崇宁的话,若是加以培养,说不定是个人才。 他的确忘了给杨念准备一份压岁钱,前几日管家似乎跟他提及过,他还是疏忽了,也或许他根本没有将这些琐事放在心上。方才杨念的动作,让秦昊尧对这个还未长成的小子刮目相看,杨念不只是那种调皮贪玩的野小子,而是——他小小年纪居然就懂得对崇宁好,实在不易。 穆槿宁让他给自己行礼,自然不是为了要一份压岁钱,而是让杨念正视,谁才是这个王府的主子。 从右手上取下一枚翠玉扳指,秦昊尧拉开念儿的锦囊,将扳指塞入其中,冷声说道。“这就算是本王给你的压岁银。” 闻到此处,穆槿宁不禁怔住了,她根本就没想过秦王会给念儿压岁银,而如今的压岁银,是他随身戴着的玉扳指,实在太贵重。 “上回的木剑,还用着吗?”秦昊尧居高临下地看着杨念,淡淡一笑,虽然笑意不若春风般温暖,却也缓解了念儿对他的惧怕。 念儿连连点头,小手探入锦囊,摸着这一个扳指,翠玉闪耀着幽绿的光芒,他只以为是一颗好看的石子,摸了两回,更觉珍惜,小心翼翼将锦囊护在胸口。 窗外夜色更浓,爆竹声却不绝于耳,念儿在喝了一碗赵嬷嬷送来的芝麻汤圆之后,也最终不敌困意,在穆槿宁的怀中沉沉睡过去。 柔荑轻轻拂过他柔软黑亮的发丝,她唇畔的笑意始终不减,念儿唇边的口水沫子,她也以丝帕轻轻拭去,身后并无动静,险些觉得这个屋子,只有她跟念儿。 但她却知晓,他还在,就坐在自己的不远处。仿佛他们便是夫妻,今夜便是一家团圆的时候,她清楚秦王永远不会将念儿视如己出,他能对念儿如此用心,已经是天大的恩泽。她挽唇一笑,记得出嫁之前,她也抗拒成为秦王的妾,若不是因为秦王派手下搜罗来了上乘的龙藤果,为她解了燃眉之急,或许在念儿身上,她不该 “王爷不必给这么贵重的物件,小孩子不懂轻重,磕着碰着那扳指就碎了——”穆槿宁望着沉睡的念儿,哪怕睡着,他也一手抓住锦囊,迟迟不曾松开。这是念儿度过的第二个除夕夜,也是最热闹的一个除夕夜。 他却不曾理会,眸光宛若一张天罗地网,炽燃的视线,几乎要穿过她的身子。“在塞外独自抚养杨念,你很辛苦。” “崇宁也没有一技之长,穷困潦倒也是咎由自取,更辛苦的,或许是念儿吧。生下来的时候就没有奶水,当下我能给他喝的,只是米汤……。” 她浅浅一笑,眼底落入无声落寞,她不知用辛苦两字,是否足以涵盖他们在塞外的生活。 秦昊尧的黑眸陡然沉下去,他站起身来,几步走到她的面前,唯独在她的脸上,看不到些许苦涩心酸,仿佛时过境迁,不曾在她的身上留下任何阴霾。 “所以,上回王爷用念儿的性命要挟我醒来,我才会那么生气,始终无法释怀。不是气王爷的狠心,只是……没有人比我更清楚,这个孩子一到这世界,就尝了很多苦,我希望他可要苦尽甘来,而不是还未长成就被遗弃夭折。” 她扬起晶莹小脸,无论屋外多么喧嚣,仿佛这个屋子里,却是安静地连掉一根银针,都听得到的静谧无声。她噙着浅笑看他,目光柔和又坚韧,这一番话发自肺腑,有着撼动人心的力量。 他自然察觉到她的满心恳切,他冷着脸,眼底的坚硬却渐渐被融化三分,眉宇之间,是异样复杂的神情。 只是短暂沉默过后,他依旧说的残忍决绝。“如果再给本王一次机会,本王还是会那么做,至少用他的性命,把你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穆槿宁闻到此处,胸口传来锥心之痛,她的眼神波光摇曳,许多话,就在喉口,却又吐不出来。 这就是秦王。 永远不会为自己做过的事而后悔歉疚,永远不会轻易低头忍让。 永远这么自负,永远这么骄傲。 她面容上的笑容,渐渐逝去了,怀抱着念儿,她的唇中不自觉溢出那一首童谣,心中的尖锐,也渐渐沉敛下去。 将念儿轻轻放在软榻上,为他盖上锦被,她才走到他的身边,他一个人身影孤寂站在窗前,那目光遥远的仿佛她这辈子都无法触及。 他转过身来,安静地看着面前的女子,手掌覆上她的肩头,她走近两步,与他一道观望着天际。夜色阴沉,白雪停下了一会儿,如今又开始纷纷漫漫下。如今在放烟火的越来越少,等待许久,才会看到夜色被染上别的光彩。 烟火虽然绚烂,却也不过是一瞬的璀璨。 他的手无声落下,拂过她的衣袍,准确无误地握住她缩在衣袖中的柔荑,两个人站在窗口观赏一阵阵的烟火,却相顾无言。 仿佛在除夕夜守岁的时候,任何一句话,都是多余的。 秦昊尧执起她的手,她依旧戴着那一枚雅致的翠玉戒子,他的胸口溢出太多太多情绪,他黑眸胜过黑夜般冷沉,他清楚杨念是她放在心上的孩子,但直到如今,他也不后悔。如果用杨念的性命,可以换来她在自己身边重新活着的机会,这笔交易,自然是值得的。他的眼里,能够有她的笑靥,他的耳畔,能够听到她的言语,他的手,能够触碰到她指尖的指纹,他的双臂,能够拥着她的身子……。他不后悔,一点也不。 他敛眉,俊颜漠然,将她拉入怀中,就那么抱着她,一动不动。 天际的烟火,蓦地升腾起来,巨响冲破黑夜,偌大的金红色烟火,宛若巨大的牡丹花,开在天边,她默默望着,心中不起半分涟漪。 这一夜的欢爱,再自然不过,无疑是水到渠成。 他一手紧扣她的五指,两人十指相扣,他压下身子,俯视着躺在红色锦被之下的她,她今夜宛若一朵绽放的花,温柔却又妖冶。秦昊尧的俊颜划过她的面颊,薄唇覆上她的小巧耳垂,察觉的到她害羞的身子为他而紧绷,仿佛更是一种欲擒故纵的挑衅。 他的黑眸渐深,唇角扬起一道斜佞的笑意,仿佛如今躺在他身下的,便是年兽虏获来的饕餮大餐。 他炽热的气息喷薄在她的耳畔,一手扯开她白色里衣上的珍珠盘扣,将密密麻麻的吻,落于她的眉眼,她的唇,她的脖颈,她光洁的锁骨,她胸口的丰盈——她蹙眉忍耐,却不知为何今夜的戏弄挑逗,似乎比往日来的更加漫长,他仿佛并不急于一时得到她的身子,而是要她也融入其中,与他一般,及时行乐。 他的左掌,缓缓拂过她吹弹即破的面颊,一路往下,划过她玲珑曲线,越探越深,他越是以这等法子折磨她,却也无疑是折磨自己。她此刻迷离无奈的眼神,是在火上加油,让秦昊尧压抑许久的欲望,呼之欲出。 他等待着,她的身子可以接纳他,或许他等待的,更是她的心也可以解开过往的心结。 长臂一伸,帐幔无声滑下,掩盖了雕花大床内更加旖旎的风景。 他几乎吻遍了她的周身,他教导她回应他的吻,他教她不用惧怕面对男女之间的契合,他教她甚至来不及去担心去害怕,一次次地跟随着他,什么都来不及想,什么都来不及说,唯独她的眼里,只能装着他一个人。 就像是她的身子,也只能装满他一个人。 或许她渐渐习惯,也或许他今夜格外温柔,才不让她想起那些不堪过往,她微蹙的眉头,最终舒展开来,以双手紧紧扣住他坚实的后背,随着他霸道又极尽张狂的占有,深深陷入他的皮肉之内,如果她的手中握有利刃,这一夜,她或许早已将他凌迟。 他很早之前就说过,他感兴趣的,是她的身子。 何时觉得腻了,就该无情抛弃了吧。 直到最后一回,彼此融为一体,她才趴在他胸口,黑发宛若有毒藤蔓,缓缓绕上他的身体,将他周身捆绑住。她小脸微侧,水眸半眯着,虽有疲惫,却也察觉的到他并无睡意,他们似乎都在等待。 等候一个新的开始。 “你不必担心本王会亏待杨念,他虽不是本王亲生,既然是你儿子,别人该有的,也绝不会少了他的。” 秦昊尧低沉的嗓音萦绕在她的耳畔,他清楚以穆槿宁姬妾的身份,眼看着念儿越来越懂事,她更发愁的,一定是杨念的处境。他直接说破,给她一颗安神药,穆槿宁听了,扬起小脸,直直望向他,他对她的家人,一向慷慨大方。 沈樱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若以后有了嫡子,杨念在王府的地位更难以保全,他洞察她的心思,这一句话,是给她的保证。 她或许不该奢求了,她噙着淡淡微笑,将眸光转向窗外的天色,如今,已经快要天亮了吧。 他将她拥入怀中,双臂紧紧禁锢着她,不让她分心,神游天外。 黑眸对着她的精致面容,俊颜上再无往日冰冷刻薄,眼底的炽热,几乎要将她跟冰雪一般融化彻底。 高挺的鼻,凑近她小巧鼻尖,他对着她的视线,两人凝神看了许久,他才低笑出声。“没想过,还能用这种法子来守岁——” 她的面颊,不由得覆上些许潮红颜色,索性他看她不太自在,也不再调侃戏弄。 手掌轻轻拨开她额头上湿漉漉的发丝,秦昊尧的眼眸一暗再暗,幽幽问了句。“你对杨念那么好,可见是喜欢小孩的,身子也痊愈了,来年就不想再给本王生个孩子?” “为王府开枝散叶是崇宁的责任,不过这种事,总要顺其自然……。”穆槿宁眸光闪耀,说的委婉,只是这一句落在秦王耳中,却是不痛不痒。 秦昊尧面色一沉,眼神游移到别处,方才数个时辰的恩爱缠绵,似乎敌不过一句似是而非的模糊回应来的更让人寒心。 她为他生儿育女,只是一种不得不去做的责任。 而不是,为了他。 穆槿宁察觉到他的眼神覆上些许冰冷,语笑嫣然,轻声说道。“来年,若是何时王爷要当爹了,崇宁一定亲自告诉王爷。” 他的俊颜上喜怒难辨,目光讳莫如深,紧紧握住她的柔荑,他们各自清楚,他们之间也曾经有过一个孩子。 但那个孩子,跟他们并无缘分。 如今想来,也是莫大的遗憾。 他下巴一点,不再谈及此事,小产之事,也是彼此的禁忌。手掌轻轻抚上她的面颊,她抿唇微笑,唯独在垂下长睫的那一瞬,眼底的汹涌,恨不得将窗外的第一缕晨光,悉数吞灭。 穆槿宁最终还是昏昏沉沉睡过去了,醒来的时候,已经约莫到了晌午时分,两名婢女陪伴着念儿在院中玩耍,她披着一件外袍,站在门口,笑望着这一番和乐融融的景象。 念儿身着白丝蓝纹的小袄,头戴白色狐皮小帽,一看到身边的婢女朝着门口福了个身,蓦地掉转过头去,满面灿烂笑容,一刻间绚烂了穆槿宁的双目。 她不曾梳了头,黑发已经长到了腰际,只是素面朝天,也已经宛若画中出来的一般轻尘脱俗。 “这是什么?” 她垂眸笑问,念儿朝着她摊开小拳头,里面是一个小雪球,念儿宛若献宝一般非要将积雪凑到她的眼下。 “念儿给娘做的,团子。”念儿虽然口齿不清,如今也能说些浅显的短句了,穆槿宁细细看着,不禁扬声笑着。 她从赵嬷嬷那里听说,念儿最近又迷上了糯米团子,将走廊上的积雪捏着玩了许久,就做了个雪团子来?! “小少爷可真懂事,但凡什么,先想到的都是郡主您呢。”赵嬷嬷在一旁答话,才两岁大的孩子就这么讨人喜欢,比那些含着金汤匙出生的贵族可看的顺眼多了。 “将这个雪球握在手里该多冷啊,嬷嬷,你带念儿去我床上暖暖身子,可别因为贪玩,得了风寒。” 穆槿宁眸光一闪,替念儿轻轻拍了拍身上不知何时沾到的碎雪,赵嬷嬷带着念儿走入内室,她依旧站在屋檐下,琼音走到她的身侧,低声说道。“郡主让我办的事,已经办好了。” 穆槿宁将身边数月积累下来的月银,托付琼音暗中换了银票,去郡主说的地方,将银票送到那个人的手中。只是琼音不知晓,郡主有何事,要用上这么一笔银子,又是用在何人身上。 琼音虽然年纪比雪儿要小,但她却很能藏得住话,既然是穆槿宁带她出了宫,自己的主子做任何事,都有她的原因,她当护卫的没必要多问。 “你是亲眼看着他出城门的?”穆槿宁淡淡问了句,余叔送来的书信,给李煊请了一个大夫,只是那双眼睛,还需要时日痊愈,始终不能见光。 诊治双眼明目的药材昂贵,如今李煊的行踪只有她跟佑爵清楚,在他养好眼睛之前,她自当倾尽心力。 “是,我停留了约莫半个时辰,没有别人尾随监看,才回来的。” 听琼音这么说,穆槿宁才彻底放下心来,她被身份牵绊,不能前往探望李煊,但余叔是她最信任的人,有他在李煊身边,她也可以在京城敬候佳音。 “雪芙园周围,那个人已经很多天不在了——”琼音走近穆槿宁的身边,跟她耳语一句。 “你继续留意点,这事可马虎不得。”穆槿宁说完这一句,便掉转过头,走入内室,念儿坐在她的床上,自顾自将红色锦囊中的串成一串的铜钱玩弄。似乎觉得没什么兴致,他笑着将那一枚绿色扳指凑到自己的眼前,从那一圈空隙处打量屋内的光景,觉得有趣极了。 “郡主,扳指是王爷给小少爷的?”赵嬷嬷在一旁,低声问了句。 穆槿宁轻点螓首,唯独看到念儿,她的脸上眼底,尽是柔情,淡淡说了句。“原本没想着要王爷给念儿压岁银,这压岁的礼物,也太贵重了,只是王爷又不愿收回。” “小的斗胆说一句,王爷对小少爷能有这份心意,便是将郡主看的很重了。”赵嬷嬷身为旁观者,虽然秦王性情暴戾残忍,对女人并不温柔,若不是及其器重郡主,自然绝不会爱屋及乌。 穆槿宁但笑不语,她如今在秦昊尧的心里,也许会有一个位置,就像是念儿一样,日子久了,谁都会有感情,谁都会有依赖。 “娘……”念儿撒娇,这一声,拖得很长,穆槿宁走到他的身边,扶着床沿坐下,柔声问道。 “念儿有话要对娘亲说?” 念儿也有了自己的心思,许多天不曾看到穆槿宁,让他愈发依恋:“念儿想跟娘亲住,一起住……” 穆槿宁闻到此处,笑意却渐渐敛去了,昨夜除夕守岁自然是个例外,天又下着大雪,秦昊尧才容忍念儿在深夜留下,睡在软榻上。 “怎么一起住啊?”她笑着低问,却清楚念儿的这个心愿,很难实现,正因为难以实现,她才更觉得念儿可怜。 “娘亲,念儿,还有……。王爷,一起住。”念儿的话虽然简短,却还是惹得穆槿宁轻笑出声来,果然是童言童心,太过天真了。 可是,秦王终究不是念儿的爹啊。 她将面颊贴上念儿的小脸,手掌在他的手臂上轻轻拍打,她嫁给秦昊尧之前,只想过他可以给念儿一个衣食无忧的生活,却也忽略了,念儿一旦长大,他们三人的关系,就越来越复杂。 没走到最后的时候,她并不想让念儿知晓真相,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她抱着念儿,将在街巷上买来的图本摊开,教念儿看着图识字,只是今日念儿的一句童言童语,却让她频频分心。 她,念儿,秦王,如何一起住?! 那是孩子的愿望,可惜她却有太多说不出来的苦衷。念儿——这辈子能叫秦王的称谓,只能是王爷两个字。 是她以前太天真,太单纯,太奢望了。 …… ……。 请牢记本站域名:g.xxx 086 跟沈樱摊牌 代儿刚端来一碗红豆米粥,面有不安地搁置在沈樱的面前,自然少不了心虚。 果不其然,沈樱瞥了一眼,将那一碗米粥推得很远,挑眉冷眼看着低着头的代儿,冷笑道:“大过年的,就让我吃这种东西?” 如今代儿心中清楚,自己去厨房端菜,也要看人眼色,如今正是过年的时候,厨房原本就少了几人,要他们除了应付日常膳食之外,还要准备沈樱每日想吃的精致点心,他们人人都心中不满,就差指着代儿的脸骂出声来了。 “不,王妃,因为还未到午膳的时辰,有些菜肴还未上桌,等过半个时辰奴婢再去,你先喝点暖暖胃吧。”代儿堆着笑意,不想将此事闹大。 “就算我可以随便吃点,我肚里的孩子还不要吃些好的?怕是整个王府的下人,如今都忙着讨好她吧!”沈樱一想到昨日除夕自己一个人孤孤单单待在锦梨园,直到天亮都不曾听到门口有任何脚步声,她娇美容颜上,更多了阴沉刻薄的颜色。 “除夕夜也是在雪芙园过的?”她蓦地话锋一转,低叱一声,却眼看着代儿将头低的更低,已然是默认了。 沈樱面色一沉,耳畔似乎还残留着昨夜的喧嚣,闹哄哄的让她不得安生,她连连冷笑。“怪不得,都那么晚了,王府里还有炮竹声……。他们可真好啊,王爷难道把那个小野种当成是亲生儿子了,一家人团圆和乐,真是难得的佳话。” “王妃千万别生气难过,可不能动了胎气……王爷过阵子,就会来看王妃的。”代儿这么劝道,其实言不由衷,她身为下人,却也是看着自己的主子,一错再错。雪芙园的主子如此平静宽待,才是以德报怨,如今沈樱被关在锦梨园寸步不出养胎,总也不必再卷入那些风波中,能过几日消停的日子。 “王爷原本就记恨我狭隘心肠,从不给穆槿宁好过,更是接二连三想要设计她死,夺掉她的孩儿,如今窝藏刺客,还被当场捉了个现行,王爷还会原谅我么?”沈樱站起身来,金红色的华袍,依稀看得出微凸的下腹,她面无表情,愈发冷若冰霜。她自小就不懂要跟任何人分享,更别提是一个男人,一个夫婿。 代儿扶着沈樱,眼眶都红了:“王妃,别说这么丧气的话。” 沈樱摇摇头,眼底一片茫然若失:“你没听到那些风言风语么?人人都说王爷要休了我!休了我,就可以名正言顺把她扶上王妃的位子,不是这样吗?” “王爷王妃的姻缘,是皇太后皇后都看着撮合的,王爷即便有他的打算,绝不会不顾皇室颜面。”代儿这么说道,若是一般的婚事,兴许秦王早就休了自己的主子,可这桩是金玉良缘,秦王还能休了一个怀有自己骨肉的妻子?! “可是如今太后都崩了,皇后与我向来不投机,她只把崇宁当成自家人,我还能倚靠谁?”沈樱转过身去,不过一两个月的时候,皇宫的局势也有了变化,如今宫里稳坐凤位的人是皇后,而她的堂姐熙贵妃落了势,皇后跟沈熙心有嫌隙暗中不合也是人人皆知的秘密,她如何指望皇后为自己说话?! 代儿细细想着,如今沈家不比从前,但最宝贝沈樱的,还有沈洪洲这个亲爹。“不是还有老爷吗?老爷在朝中也是有分量的人,王爷不会就此跟沈家断绝来往交恶的。” 沈樱面色死白,如今被关在这个小小的院子,沈家的消息她都无法知晓。她越想越愤怒,胸口暗暗起伏:“如果没有穆槿宁,我绝不会这般落魄。她要我难过也无可厚非,我也决不叫她好过一天!” 代儿闻到此处,心中满是寒意,其实主子根本分辨不清,真正绝情的人,其实是王爷啊。可是主子天生任性执拗,这个牛角尖,要经过多大的教训,才能钻出来?! “我是八抬大轿抬来明媒正娶的秦王妃,可她居然有这般狐媚的功夫,迷得王爷把我这个正妃都忘了,连一年的除夕夜,居然也把我一个人丢在这儿。”沈樱默默走到一旁的梳妆台前,将首饰盒打开,抽出最底层的小抽屉,那一个黄色的药包,还静静躺在里面。她忍耐了许久,但如今实在无法忍耐了。“她不是夜夜都跟王爷翻云覆雨,及时行乐吗?正如娘说的,我不要她死,要她生不如死。王爷一碰她,就会痛的死去活来,我要看着她还能有多受宠,有多少能耐!” “王妃,千万可三思。” 代儿苦苦相求,沈樱却将那一包药包塞入她的手中,淡淡说了句。“你做的干净点,不就神不知鬼不觉了。” 呆呆望着手心处的那一个药包,代儿满身寒意,虽然知晓这药死不了人,她却还是后怕极了。 沈樱细细想了许久,耐心嘱咐代儿:“听说雪芙园的那几个丫鬟起的很早,明日趁着天还没亮,你早些去,就把药粉洒在水缸里,其他的,什么都不用做,顺道将我的早膳端过来,谁也不会怀疑到你,自然也就不会怀疑到我的头上来。” “都记住了?”沈樱看代儿面色难看,一手覆住她的肩头,满面凝重。 代儿缩着脖子,只能点点头,身为沈樱的奴婢,这一辈子,都要听她的话,而绝不敢问是非。 穆槿宁在雪芙园等候了半响,午膳在桌上早已凉透了,正抱着念儿在一旁等候,管家前来禀告一声,秦王今日去了别地,不回王府。 “赵嬷嬷,晚膳我也就不用了,带着念儿去看看我爹,明日吃了饭再回来。” 穆槿宁跟赵嬷嬷交代了一句,难得秦昊尧不在王府,她也迫不及待要前往看看别院的境况,如今才是新年初始,总不能让穆峯一个人孤零零待在别院。 “小阮小眉就让她们回家跟家人过节,不用在屋子里候着了,忙了一年也该放一日假。” 听了穆槿宁的话,两个小婢女连连叩谢,开开心心地离开了。 “雪儿你也回家去吧,看看奶娘,跟我问候一声,明日晌午再回来。”雪儿听了主子的话,也忙着收拾东西去了。[.超多好看小说] 穆槿宁将眸光转向琼音,笑着问了一句:“琼音跟嬷嬷,你们呢?” “我们留在这儿就可以了。”赵嬷嬷跟琼音相视一眼,这般回应。她们两个在京城并无亲人,在王府也算过节了。 雪儿亲自将穆槿宁跟念儿送上轿子,路边的积雪已经扫到两边,露出原本的青石路面,轿子微微晃荡着,念儿却直觉有趣,一路上问东问西,这路上也不觉漫长。 下轿的时候,她抱着念儿,望着别院门口,门上贴了新的春联和福字,门口挂着簇新的灯笼,围墙看得出来是半个月前刷新过的,整个别院看着,就像里面住着一户殷实之家,并不如她想象中的那么冷清。 不过,门口站着两位侍卫,身着秦王手下统一的装束,跟秦王说的一样,他是派了手下来保护穆峯,保护的另一面,自然也就是幽禁。 她眼波一闪,平静地走向门口,侍卫看到是她,便将双门推开,侍从急急忙忙从大堂走了出来,看到穆槿宁来了,脸色大变,跪在地上,满是焦急。 “奴才不知道郡主会来,没来迎接,郡主恕罪——” 穆槿宁淡淡瞥了一眼,神色自若,粉唇轻启。“起来吧,我也是临时想到要来的,老爷在哪里?” “老爷在书房,奴才正准备端午膳给老爷,郡主跟小少爷要一起用午膳?”侍从在前面领路,满面堆笑。 穆槿宁望了望念儿,想到方才为了等秦王,凉透了的饭菜谁都不曾用,如今她跟念儿都有些肚饥。 “那就端来吧。” 搀着念儿的小手,穆槿宁的脚步停在门口,轻声交代。“待会儿见了人,一定要喊外公,别忘了。” “娘,知道了。”念儿点点头,黑瞳之内满是清澈波光。 她跨入门槛,把念儿抱过来,等念儿落了地,才看清书房内的光景。“爹,我们回来了。” 穆峯正坐在书桌前,听到声响,陡然转过身来,眼底满是愉悦。“宁儿……” “还有念儿,外公……”念儿也甜腻腻地笑着,刚学会的字眼却用的丝毫不差,穆峯听了,这才留意到站在穆槿宁脚边的那个小不点儿,眉清目秀的小男童,正在唤着他外公。 “老张说,要给压岁银的,宁儿,是不是有这回事啊?”穆峯笑着将念儿抱起来,念儿也不认生,两个人都笑的纯粹,仿佛是两个孩子一般。 “爹,你不用麻烦的。”穆槿宁站在一旁看着,满心暖意,眼底再无任何尖锐,这般的平淡,却几乎濡湿了她的眼眶。 穆峯微微怔了怔,他有些手足无措,在穆槿宁年幼的时候,她总是跟着奶娘,他不知如何讨好亲近她,如今有了外孙儿,他将念儿架在自己的肩膀上,来回奔跑,惹得念儿吃吃发笑,他宛若没长大的孩童一般,夹着念儿在屋里屋外地跑着,还一边大声问道:“念儿,外公写一幅字给你,你会不会写字了?” 念儿茫然摇了摇头,穆槿宁笑着安抚解释:“他还小呢爹,念儿一年之后,约莫就可以练字了,到时候一定让爹教他书法。” 穆峯短暂地停下脚步歇了歇,随即又抱着念儿转了几圈,念儿从未有人跟他这般疯玩,简直乐不可支,这个屋子里,约莫半个时辰不曾停下笑声来。 穆槿宁在一旁观望着,唇角的笑容,始终不曾卸下。在穆峯的世界,他总是把每个人说的话,都当成是真心话,其实不用她费心哄骗,只要愿意停下她匆忙的步伐,跟他说说话,她也不至于那么悔恨。 “好了,念儿你也下来,用午膳了。” 等侍从将圆桌布置好了饭菜,穆槿宁朝着念儿招招手,穆峯这才将念儿从自己的肩膀上放下。 “爹,你的身子哪里经得起这么劳累?看你这一头大汗。”穆槿宁等穆峯坐定之后,从腰际抽了一块白色丝帕,为穆峯细心擦拭额头的汗珠,轻声嘱咐。 “宁儿,你别担心,你给我请的大夫说了,我的身子比以前好了,在这儿住着也挺好的,就是有点闷……” 穆峯笑呵呵地说道,自打上一回他知晓那个杀人者便是女儿的夫婿之后,就发觉自己的院子门口,多了几个人,侍从只跟他说,不能随意出门,他虽然想不透其中的道理,但还是遵守了。 “王爷只是让他们来保护爹,你不必怕他们,爹若是又在哪里说错了话,无疑是给王爷招惹麻烦。”穆槿宁垂眸微笑,亲自为穆峯夹菜舀汤,端到他的面前去。 “我不怕他们对我不好,我只是怕那位王爷对你不好。要是知晓他是个杀人的人,我一定不让宁儿嫁给他的……。”穆峯满心沉重看着她,他不懂世间险恶,只知晓,杀人者,即为恶人,低声喃喃自语,尽是责备自己的话。 爹又在说糊涂话了,要是能不嫁就不嫁,就不会有这么多纷争。穆槿宁将这些话听在耳边,却也不再多谈,给念儿喂了一口鱼汤喝着,心中依旧清明。 秦王年纪轻轻就手握重权,他若是没杀过一个人,才是稀奇的事。她站起身来,见侍从已经走得远了,才让念儿去内室安睡,坐到穆峯的身畔,低声问道。“爹你仔细回想一下,那一夜,你可曾听过他们的谈话?” “我离得有些远,他们说了不少话,我可不能全都记得。”穆峯皱着浓眉,仿佛实在为难极了。 穆槿宁面色沉郁,眼波一闪,冷声问下去。“那你如今还记得哪些?” “宁儿,让我慢慢想——”穆峯摆摆手,径自沉默了许久,宛若恍然大悟一般长叹一声。“他们在说,粮草,官道,马贼,还有……。对,还有银票的事。” 她坐着,静默不语,虽然只有寥寥数语,却已然拼凑出她的推测,她用了一些饭菜,只是任何鲜美的菜肴吞咽下去,尽是食之无味,她仿佛什么都不知,却又似乎什么都知晓了。 粮草,可不是一般商户可以私相买卖的,不但藏着巨大的利润,若是数量浩大,更是军营的根本,若是秦昊尧在暗中有这般的打算,而他手中有王朝一半的兵权,一旦证据确凿,被皇上知晓,不是小罪。皇上原本就对他有戒心,他又做粮草的买卖,更容易跟居心叵测联系到一块儿去。 若是她再快一步,也不必让爹爹面临幽禁的地步,她站起身子,走到书桌旁,跟以往一样,桌上摊放着十来张墨迹已干的书法,她取了其中一张,细细端详,正是王羲之的墨帖,爹誊写的也及其相像,若是一般人,把这张书卷买回去,三五年也看不出其中的差别。 她突地皱起眉头,四年前唯一的证据,便是那封信,据说是爹亲笔写给冯羽,应该字里行间并未透露太多谋反的事,否则,就不是发配的责罚,本该人头落地。可是即便如此,她也从不相信,爹会跟朝廷中人结识。相反,若是有人存心诬陷,只需找一个善于书法习字之人,临摹爹爹的字迹,再用郡王府的印泥盖上,不就成了? 重要的并非是那封信,而是郡王府的金色印章,那是太宗皇帝授予郡王府,一代代传下来的,她眼波一闪,拉过穆峯,轻声问道。“爹,郡王府的印,是否在你身上?” “淑雅帮我放着的,应该在府里。”穆峯言语所指的,应该是从前的郡王府,早就被封了,里面的家具物什,还在原处么? 穆槿宁不甘心,一手抓紧穆峯的手臂,又追问了句:“后来就再也没看到那金印?” “淑雅走了,我就没看到。”穆峯摇头,放下手中的狼毫,一脸愕然。 穆槿宁只能循循善诱,一分线索都不想放过。“你记得娘亲习惯将金印放在何处?” “衣柜下的那左边的抽屉,淑雅对我说,金印很重要,所以跟她出嫁的金银首饰放在一块儿了。”穆峯在追忆着,眉眼之处染上几分黯然。 若是金印不翼而飞了,岂不是太过蹊跷?!穆槿宁心中疑云重重,沉默了半响,才鼓起勇气,缓声问道。“爹,你从未跟我提过,娘走的时候,是什么样的——” “那日我其实……。其实出去了,娘娘说有好东西赏给我,要我亲自去取,我就跟着去了宫里,得了很多东西,还有宁儿的玩具,可惜宁儿那时候比念儿还小,都不知道怎么玩呢……。” 穆峯满是内疚的话,却让穆槿宁心中一凉,以毒酒赐死娘亲的人是皇太后,而皇后却刻意支开了爹,撬开了绊脚石,娘亲走的时候,连爹都不在身边,那该多凄凉绝望!可,爹自然没错,他当日该是满心欢喜地进宫,要了一些精致的玩具给自己的女儿。 “我回去的时候,府里每个人都在哭,我进了屋子,看到淑雅睡在床上,一位嬷嬷给淑雅蒙了丝帕,就同我说淑雅死了……” 蒙了丝帕,只是因为七窍流血,死状凄绝而已。她蓦地一手紧扣裙裾,指甲深深陷入锦被之内,穆槿宁紧抿着唇,迟迟不语。 “他们都哭,我也哭,宁儿你就坐在床脚,哭的更厉害。”穆峯一想到当年的情景,就忍不住落下泪来,那一日,他的耳边,只有哭声。 她的背脊上传来一阵阵的寒意,她没想过,自己居然是生生看着娘亲死去,娘亲也是眼睁睁看着她,将那一杯毒酒喝下肚的!她的心宛若被千万根银针一道刺着,穆槿宁转过身去,步伐虚浮走向内室,扶着屏风却险些把木质屏风都推倒了。 她,不才是看到真凶的人吗?! 心中宛若再度被掀起万丈巨浪,她安安静静地坐在床沿,紧紧攥着锦被一角,她已经有种预感,仿佛被尘封几年的真相,很快就要揭开了。 她的血液,仿佛都在暖炉上熬煮了许久,早已开始沸腾,虽然没有任何火星,那温度,足以将人的皮肉烫成一个个血肉分离的窟窿。 深夜,她独自一人走出了别院,通往郡王府的路,她再熟悉不过。 郡王府的后门虽然贴着封条,但时间久远,只需轻轻一推,早已脱落,她独自走入夜色之内,走向最大的庭院。她是许久不曾来过这个地方,院子里的野草,虽然枯萎,厚厚一层踩在脚下,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她走到屋子内,摸向圆桌的方向,不难找寻到烛台,她将蜡烛点亮,执着满是灰尘额烛台,照亮了屋内。 这里的一景一物,似乎还留在记忆中,仿佛她离开,也只是昨日的事。 她疾步走向衣柜,用力抽出那个抽屉,里面的确还留着一个首饰盒,但却没有金印的痕迹。打开首饰盒,里面的一对龙凤镯,也无人动过。 但凡是娘交代的话,爹无论多久都记得很牢,金印本该在这里,若是遭了盗贼,为何不把这些首饰一道偷了去?! 她将整个屋子翻了个遍,却也找不到那一枚金印,但她更确定,当年之事的确是一桩阴谋。 她捧着那一个古旧的首饰盒,神色落寞,在月光下,缓步走回别院。一夜,穆槿宁不曾安睡,身边少了一个人,念儿枕着她的手臂,睡得七横八竖,她的眼底,也渐渐失去了最后一分光彩。 翌日看着爹跟念儿一道追逐玩闹了半日,虽然看得到穆峯的不舍,她还是只能起身辞别,抱着念儿坐上了轿子,今日放晴了,路上也好走许多,她只是小憩片刻,就回到了王府。 “郡主回来了。” 琼音听到门口的动静,朝着他们走来,她一袭绿色单衣,看来在清晨,刚练了一套剑法,大冷天的面色红润,满身是汗。 “赵嬷嬷呢?”看着琼音将佩剑收入鞘内,穆槿宁走入房内坐下,淡淡问了句。 “一大清早,嬷嬷就去厨房了,说给小少爷做了好吃的。”琼音笑道,豪爽地抹去额头的汗珠。 穆槿宁看桌上已经准备好了茶水,她掀开茶盖,望了一眼。“这白菊花茶怎么有一股气味?” “难道受了潮湿?”琼音皱着眉问了句,不以为然,不过却暗自咽了咽口水,穆槿宁看她实在口渴,就倒了一杯茶,递给琼音。 “我不渴,在别院喝了茶出来的。” 琼音也不再推脱,一口饮尽,又去换了一套干净衣裳,赵嬷嬷没多久就过来了,带着点心,将念儿领去了偏远。 这回穆槿宁不曾多哄骗,念儿也没再提及要住在雪芙园的话,她目送着他们的身影,这才卸下了身上的披风,朝着琼音说道。“昨夜没睡好,我如今休息一会儿。” 琼音点头,退了出去,她坐在铜镜前面,拆下发髻上的珠玉坠子,脱了袄子,掀开叠好的锦被,眸光扫过茶几上的瓷瓶,几枝白梅却已经发黄,开始凋谢。她心想着等雪儿回来了,要去重新剪几只梅花,刚闭上双目,就睡过去了。 醒来之后,雪儿已经站在床前等候,为穆槿宁披上袍子,她将瓷瓶中的白梅取出,低声叹道。“白梅都死了……。” “我昨日清晨刚剪来的梅花,我走之前还开得好好的。”雪儿皱着眉头,一脸不解。 “今早我也换了清水,按理说来梅花不该这么快凋谢。”赵嬷嬷也有些疑惑。 “算了。” 穆槿宁浅浅一笑,并未曾放在心上,只是她约莫睡了几个时辰,却依旧不曾看到琼音的身影。 “方才我看那丫头又去竹林练剑,但练到一半就跌了一跤,痛的她居然连剑都拿不起来,我就让她去自己的屋子睡一觉,看来如今还未醒来。”赵嬷嬷说了句,脸上并无太多痛惜神情。 “早就跟她说过了,练武不能太急躁,如今要不要去请大夫?”雪儿是个急性子,早已急着请示穆槿宁的意思。 “先让我去看看她再说。” 穆槿宁绕过走廊,疾步走到琼音的屋子,推开门看,琼音却并未安睡着,而是弓着身子,满面涨红,穆槿宁眼底一沉,面色大变。 “琼音你怎么回事?” 琼音从小练武,若是一般的小病,她自然忍耐着就过去了,方才赵嬷嬷说到她连剑都拿不起,她就知道此时不妙。 琼音眉头皱成一团,满头冷汗,穆槿宁将手背搁置在她的额头,若是风寒,她理应发热才对,可是她的脸却并不烫人。 “你小声点跟我说,别急。” 穆槿宁神色一柔,坐在她的床沿,俯下身子轻轻说道。 琼音的嗓音透着颤抖和低哑,“我也不知怎么说,从未这样过……下身胀痛,那种痛格外激烈,就像是,就像是我从高处摔下,正好下腹摔在梅花桩上的闷痛,可一会儿,又变了另一种痛——” “多久之前开始的?”穆槿宁双手覆住琼音的双臂,眸光无声转冷。 “今日下床前还是好好的,郡主回来的时候,我正练完一套拳法,两套剑法,虽然觉得有些不适,可也并不大碍,若说什么时候越来越疼,那便是——”琼音回忆起这半日的时光,一切都很平静,突地她停下了话,眼神仿佛向穆槿宁求救。 穆槿宁接过她未曾说完的那句话,琼音眼底的忍耐,却让她心头发烫。“你想说那杯菊花茶。” 琼音点点头,赵嬷嬷也在一旁说,清晨她们从下人房出来的时候,琼音的确并无大碍,她揣摩着穆槿宁回来的时辰,先行煮好了一壶花茶,才去厨房取来点心,而琼音则在庭院中练武。 若是有人特意来雪芙园的这一壶茶中下药,琼音天性敏锐,绝不肯能毫无一分察觉。 想到此处,穆槿宁眸光一暗再暗,王府有规矩,下人是无法在主子的院子里随意吃喝的,哪怕一杯茶,也是不识尊卑,不分上下的愚钝。 琼音渴极了,又有她的允许,才喝了那一杯花茶。 这茶,绝不会是无缘无故有了差错。 她是为自己挡掉了所有的不幸厄运。 “雪儿,去请钟大夫。”穆槿宁知道不宜拖延,冷着脸,扬声喝道。 “郡主,我睡一觉就好了,别请大夫……”琼音虽然平素率性开朗,如今遇到这样的病痛,她毕竟也是个不经人事的女子,即便痛到了极点,满身冷汗,却还是难以启齿的难堪尴尬,直说不让任何大夫来瞧。 穆槿宁短暂沉默着,她知晓女子颜面单薄,可若是延误时辰,后果不堪设想。 “这样吧,我找一位跟我相识已久的太医来瞧瞧,你怕见生人,那就放下帐幔,以红线把脉,不会碰着你任何一处,也看不到你的容貌,你甚至不必开口说话,如何?”她嗓音柔软,眼波之内,满是温暖笑意,极力宽慰道。 “这样行吗?”雪儿扶着琼音躺平了,为她擦拭额头和脖颈的冷汗,她将穆槿宁的话,当成救命稻草。 “赵嬷嬷,你去煮一壶热水,要用清水,雪芙园的水缸,水池,任何一处的水都不能用。” 穆槿宁仔细想了想,转身对着赵嬷嬷吩咐,说的巨细无遗。“就去你们的下人房的水井,打了水再煮,让琼音多喝一些清水,其他的食物,一概不能让她碰。” 赵嬷嬷点了头,将穆槿宁的嘱咐铭记于心。 “雪儿,你去准备好马车,我这就进一趟宫。”跟雪儿说了句,穆槿宁今日没想过要进宫,不过她并非医者,自作主张只会让琼音无端受苦,秦王还未回府,她只能去找赵尚。 “郡主,不用为了我这么麻烦——”琼音费力支起身子,满目泪光,她没想过自己轻贱的一条性命,还值得主子去来回奔波。 “等我回来,就什么事都没了。” 穆槿宁紧紧握住琼音的手,轻点螓首,转过身立即走开。 回了雪芙园娶了腰佩,她便出了正门,坐上马车入宫去。有了皇后赏赐的腰佩,她如今进宫,的确来去自如。 所幸今日赵尚并未当值,她直接去了药膳房,不由分说,丢了他手中的药材,提了他的药箱就走。 “郡主,总得让微臣知道是什么紧急要事吧。”赵尚看着风风火火的穆槿宁,仿佛远远看着少女崇宁的身影,疾步跟在她的身后,心中涌起莫名的温热。 “找你来,当然是治病救人了。”穆槿宁回头看他,却不再停留,满目尽是焦急纷乱。 他也不再多问,跟着穆槿宁坐入一辆马车之内,原本他有些拘谨,毕竟宫中规矩严苛,男女不便同处一室,只是看穆槿宁实在心急,也不再顾虑重重。 人人都说崇宁变了,脱胎换骨,焕然重生,唯独他却清楚,她的心从来都是善良的,以前是,如今也是。 雪儿将那一条红线,缠上琼音的手腕脉搏处,穆槿宁站在帐幔之外,等候了许久,直到赵尚起身。她才吩咐雪儿跟嬷嬷照看着琼音,独自走出了琼音的屋子,走到竹林之下,才止步不前。 “今日午后要喝茶的时候,就嗅到了古怪的滋味,以为是那白菊搁置久了生出了难闻气味,如今想到今早换了清水的白梅也凋谢了,竟然是水出了蹊跷。” 她突地转头看赵尚,幽深的眸子之内,再无一分温暖,此刻的她,已经被怒火炽燃,仿佛最后的理智,就要被撕扯成碎片。 赵尚慢慢走向水缸处,以手中的茶碗,舀了一杯,自己嗅了嗅气味,沉默着执着茶碗,穆槿宁懂得他的意思,走近两步,嗅着清水,猝然皱起眉头,朝着赵尚点头。“就是这味道,是什么药?” 白菊有自己的清香,她方才嗅到的,的确是这种滋味,虽然很淡,却无端惹来她的不悦。 赵尚将茶碗中的清水,再度倒入水缸之中,淡然望向那水波涟漪,沉声道。“这种药并不会置人于死地,女子而言,若是平素行走静坐是无法察觉到的。若对于做重活练武,或是与男子亲近就寝的女子,才会痛的更厉害。” 琼音还未嫁人,居然因为为自己挡了一杯茶,就落到这般可悲地步! “微臣猜,那位或许是每日都要练武的姑娘?”赵尚的视线,锁在她的面容上,那双温暖的眼眸,此刻却尽是炽热怒火。 她默然不语,唯独嗓音已然浸透冰冷决裂。“要何时才能痊愈?” 赵尚耐心嘱咐:“这药虽然不毒辣,却好的极慢,药方我已经放在桌上了,头一月还是别再练武了,毕竟她年纪还小,小心点静养吧。” 她双目含泪,面容上浮现莫名笑意,却是心痛到了极点。这药,分明是冲着她来的,因为她独占了秦王,才有人要让她无法蒙受男人的宠爱,居然用如此歹毒的计谋!可惜那人失算了,她昨夜就临时去了别院看望穆峯,今日清晨,她根本就不在雪芙园,想必那人的手下来得太早,消息又不灵通,洒了药粉就急急忙忙逃了,才会出了这么大的纰漏。 “我想,我知道是谁做的了。”穆槿宁缓步走入庭院,面无表情地丢下一句。“雪儿,送送赵太医。” 雪儿应了声,抱着药箱,就要去送赵尚。 穆槿宁唇畔的笑意,陡然变冷,那张晶莹面容,此刻却染上几分阴霾:“嬷嬷,跟我去一趟锦梨园。” 赵尚跟随了几步,才发觉她走的太快,裙摆被烈风卷起,也无法吹散她眼底的坚毅。 他最终止步了,只能目送她越走越远,或许他心目中的崇宁从未变化,她兴许被世道逼迫,不得不去学着圆滑凌厉的方法生存,但幸好,她的勇敢,还未被世道吞没。 他压下满心的心痛,站在花园中,淡色的眼瞳之内,最终有了一分很淡的笑容。 锦梨园的门外,依旧有两名侍卫守着,见是穆槿宁,低头算是行礼。只是依旧不曾让开一条道路,穆槿宁的眼底,愈发冷然,沈樱以为有人把守,就无人闯入她的避风港去兴师问罪,也实在太自作聪明了。 不等侍卫开口,穆槿宁已然先发制人,面若冰霜:“我知道你们要说什么,王爷下的令,是不能让锦梨园的王妃走出园子一步,却没说过我不能进去探望王妃。” 两名侍卫面面相觑,面露难色,他们也清楚眼前是主子最亲近的女人,不敢不给她半分颜面,虽然秦王的确没说过,不许郡主入内,但还是心有余悸。 穆槿宁冷淡的眸光,扫过他们的面容,愈发不耐。“我也不想为难你们,若是出了什么事,我来负所有的责任,但今日,我一定要进去。” “你们两个,到底谁敢拦着我?”她低喝一声,面色愈发沉郁,怒意已经蔓延到她周身任何一处。琼音替她挡掉了这一次劫难,也让她知晓哪怕不为自己,为了身边跟随的人,她无法继续纵容沈樱为非作歹。 只是等候片刻,看她盛气凌人却又一身威严,两名侍卫也不敢轻易得罪,便让开一条道,她侧过脸,赵嬷嬷随即跟了上去。 沈樱正在床上小憩,念儿在一旁打盹,蓦地门被大力推开,沈樱也从睡梦中惺忪醒来,还未彻底睁开双眼。穆槿宁冷着脸,已然到她的床沿,一把提起她的衣襟,冰冷的眼,逼近沈樱满是愕然还来不及反应的面孔。 “赵嬷嬷,动手。” 话音刚落,赵嬷嬷已经推开试图阻拦她的代儿,按住沈樱的身子,将手中的瓷瓶口,抵住沈樱的唇,将其中的茶水,全部倾倒入沈樱的口中,她一边挣扎,只是连连被呛着,无法呼救。 穆槿宁冷冷望着,始终无动于衷,只等最后一滴茶水入了沈樱的口中,她才坐在桌旁,看沈樱扼住喉咙想将那些东西都吐出来的痛苦模样。 那一刻,她的心,是冷的。 ……。 ------题外话------ 今天又万更了……。亲们啊感动啊。有没有人送鲜花撒。嘎嘎 请牢记本站域名:g.xxx 087 你越来越让本王舍不得 她的眼底,没有一分波动,唯独平日的温婉从容,却依旧挂在面容上。她的言语之中,早已没了似是而非的退让。“沈樱,我自从沉湖之后,不曾与你计较前事,你便当我是软柿子,任你践踏?我既然说过不动你的孩儿,自当说到做到,但你要把我逼到死路,我也不能让你逍遥自在。” “你给我喝了什么?”沈樱满目怨怼,使劲拍打着胸口,几度咳嗽,已然涨红了原本白皙的脸。 “你也该知道个惧怕了,沈家不曾教给你的教养,从我这儿来学吧。”穆槿宁淡淡一笑,都说女人善妒,其实只要井水不犯河水,也可相安无事,只是沈樱并不清楚。她的目光,锁住沈樱的面孔,笑意陡然之间转冷,她一刻间冷若寒冰。“麝香,红花,我也不是买不到,更不是没有时机。若我当真要下,手段绝不会如你这般拙劣。” “代儿,你还不去喊人来――”沈樱扬声大喊,穆槿宁一个眼神,赵嬷嬷已然捂住了沈樱的口鼻,不让她继续癫狂。 穆槿宁眼神深沉,缓缓说道:“我是没有王妃身娇肉贵,可也不是王妃屡次毒害的那么微不足道,我身边的人因为王妃的计谋而备受煎熬,王妃不也该尝尝看这滋味?!” 沈樱紧紧抓住衣襟,怔住了,等赵嬷嬷松开了几分,她才漠然问道:“你居然没喝?” “很失望?”穆槿宁冷笑出声,晶莹面容仿佛满是妖冶神色,她一步步靠近沈樱,压低嗓音,在沈樱耳边低语:“这药的厉害之处,相信你早已清楚。只要男人不碰你,疼痛就要缓解许多,如果你不想跟自己作对的话,千万不要试图让王爷留下来过夜――” 听了穆槿宁的话,沈樱仿佛也觉得小腹内升腾了淡淡的刺痛,气得咬牙切齿,只能以言语威胁:“我会把你的恶行通通告诉王爷!我一定要让王爷重重罚你,把你赶出王府!” 穆槿宁无奈地轻摇螓首,贼喊捉贼,也不过是沈樱这般毫无自知之明。她原本就是甘露浇灌下的花朵,虽然有歹毒用心,但用计谋的话,沈樱太容易露出马脚。 下一瞬,她的笑意尽数敛去,冷冰冰地落下一句话:“我忍耐你到如今,就从不怕你去跟王爷说。我等着你,将这些事都仔细跟王爷说说,你最好马上就去跟他说!” 沈樱没想过穆槿宁会这么坦然,但若是秦王知晓此事,她自然落不到任何好处。她越想越是发抖,怒气虽然就在喉口,却也不敢轻易说一句话。 “嬷嬷,把大门开着,送王妃去正门等候王爷回来。我看,是王妃腿软了,走不动了?”穆槿宁却不给沈樱好过喘气的机会,站起身来,一把扯住沈樱的衣襟,噙着温和笑意,冷然逼问。 代儿都急得哭出声来,抱着沈樱,不让任何人动手,只是穆槿宁松开手来,她从未想过要碰沈樱。 她早已戒掉了盛气凌人的习惯。 沈樱垂着眼眸,面色死白,再也不敢看穆槿宁,她自然没料到穆槿宁会这么快就识破,更没想过穆槿宁会让自己怕的说不出一句话来,她似乎变了一个人,她却又还是原来的她,若是原本的穆槿宁便是这样心机深沉,绵里藏针的女人,心中积压那么多怨恨,那又是多可怕的事!她甚至,能够容忍自己下了麝香,让她小产!她越是深想,就越是被寒意入侵,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也不知,是不是开着门,冷风侵袭的关系。 “沈樱,我处处忍让,你便当我好欺负,当我没脾气,没尊严?!你不把我当人看,我也绝不会让你好受。害了我身边的人,我绝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也别再妄想在动这些肮脏的手脚。”穆槿宁垂眸一笑,眼波清浅,唯独这话语,却是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笃定深刻。 代儿看沈樱面色愈发难看,急忙跪在穆槿宁的面前,连连求饶。“郡主,我们绝不会再做这些事,请你就看在我家小姐怀着身孕的份上――” “好一个忠心的婢女。”穆槿宁的笑意,愈发茫然散开,她神色渐柔,徐徐问了句。“可当时你也不愿劝劝你家小姐,看在我还怀着身孕的份上,宽恕我一回?!” 代儿闻到此处,呼吸一滞,仿佛被人扼住了喉咙,毕竟她清楚,她早已没有求饶的资格,是宽容还是苛责,都是穆槿宁的决定。 “当时皇太后如何怂恿,你为她杀我的孩子?”穆槿宁抚平衣袍上的褶皱,眸光幽深,话锋一转。 沈樱半坐在床上,衣衫不整,眼底的锐气,早已被磨光了。她低声说道,不再有半分隐瞒:“太后说的,你腹中怀着的是不祥之物,清水寺的大师父亲口掐算的,如果这个不祥之物产下,王爷前途尽毁。” 穆槿宁突地笑出声来,唇边溢出无限感慨,眼底愈发苍茫:“原来是为了王爷着想,才会谋害我的孩儿,这么看来,你还真是天下难得一见的有情人。” “我有私心,不过也的确是为王爷着想。”沈樱闷声说了句,面对穆槿宁的质问,她说不心虚,也是假的。 “秦王若是前途尽毁,潦倒狼狈,哪里还有荣华富贵给你享用?”穆槿宁蹙眉看她,眼波流转之间,是游刃有余的从容和漠然。 沈樱蓦地抬起脸,眼底全是轻视,不屑一顾。“你少冤枉我,我并不是看中王爷的身份背景,才倾心于他。” 这一句话,是看着穆槿宁说的,似乎有更深的用意。穆槿宁却毫不理会,云淡风轻地笑问着一句:“那又是为何?” “你当年不是也喜欢过王爷?”沈樱突地被这一句,如鲠在喉,她冷着脸反驳。 穆槿宁的眼神,宛若无底深潭,要将沈樱的视线,全部卷入其中,她不疾不徐地说道。“是啊,但是我忘记了,是为何原因。如果你告诉我,或许我可以想起……” 沈樱从未看过穆槿宁这种眼神,仿佛能将人体内的想法都看得一干二净,她眸光一闪,只听得穆槿宁柔声笑道:“不看王爷的皮相,不看王爷的身家,不看王爷的财富,不看王爷的地位,我真的好想知晓,到底他的哪一点,让你如此死心塌地?” “你――”沈樱只觉得穆槿宁眼底的笑容,万分刺眼,刺得她胸口,一阵阵麻辣辣的痛。 穆槿宁无声喟叹,眼底似乎有悲悯和惋惜:“想不出来?” 代儿护着沈樱,本以为穆槿宁会下重手,没想过只是几句话,就让主子如此难堪。而那个女子,依旧正襟危坐,半根发丝都不曾吹乱,那才是出身高贵高高在上的盛世风华。 只听得穆槿宁眼神平和,语笑嫣然,一派大家之风。“颠倒过来也是一样,你怕是日日夜夜都在担心,沈家祸不单行,火光就要烧到你家来了,何时沈大人栽在了仕途上,不再受皇上器重,沈家商户又被排挤元气大伤,权势没了,钱财也没了,你还剩下什么?” 被戳中心事,沈樱面色陡然大变,眼神闪烁,满心愤恨,却又不甘愿被说的一无是处。“至少我比你强,我还有这个孩子。” “是啊,秦王府的嫡子,往后秦王的一切,都要给他的。”穆槿宁的目光,渐渐从沈樱的脸上,移到她微凸的小腹上,却猝然眼神一凛。“但如今此刻,秦王府的一切,还不是他的,还是秦王的。” 沈樱不知为何,手脚都覆上了冷意,穆槿宁的话,却胜过任何的毒药,让她很难理清心中的愁绪,越来越不安。 “秦王不原谅你,亦不会原谅这个孩子,待这个孩子成长,还有十多年的时光,这京城的情势,可是每一天都会变的。正如这冬日的天,昨日还是晴朗碧空,今日便是鹅毛大雪,这么多年之后,你当真那么自信,这个孩子还能拥有什么?!” 穆槿宁站起身来,目光又幽深转为清浅,她并未动沈樱一根手指头,她低头看着沉默不语的沈樱,冷然说道。 “我今日来,只是跟你用女人的法子说一声,你若不想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那就在锦梨园安分待着,否则,若是你要宣战,我也会奉陪到底,不过到时候,你是否招架得住,也很难说了。” “今日的事,你会跟他说吗?”沈樱沉默了许久,才溢出这一句话,仿佛全身嚣张的力气,都已经用尽。 穆槿宁默默望了沈樱一眼,只觉得可笑又可悲,或许沈樱当真是曾经喜欢过秦昊尧的,否则,也不会那么在意他对自己的观感。 她却不再开口,对于不相为谋的人,她吝啬给一个承诺。但她的确不急于拆穿沈樱的狠毒。 不过,她心中所想,并愿意让沈樱知晓,那是她的事。 赵嬷嬷陪着穆槿宁,缓步走出锦梨园的那一刻,沈樱才瘫软在一侧,喘着气,迟迟不曾言语。 “你说,她为何不去跟王爷说,她到底在想什么……。” 沈樱越想越困扰,心中的不安,像是绳索将她的心越勒越紧,她根本无力呼吸。穆槿宁自然不会宽恕她,一定是要用别的法子,让她生不如死。 她满目仓皇,坐立难安,代儿想出手扶她,她重重推开,到最后,只能将锦被蒙住自己的身子,低声恸哭出来。 这一日黄昏,秦昊尧才回了王府,正往雪芙园走的时候,看到前面的身影,正是赵嬷嬷,她端着茶水。 秦昊尧只觉古怪,穆槿宁的屋子自然有热水的暖炉,为何赵嬷嬷要走上这么一段路,从厨房特意去烧了一壶茶水。 察觉到秦昊尧的审视,赵嬷嬷毕竟老于世故,先开了口。“王爷,院子里的水缸裂开来了,小的先去厨房端了晚膳,顺道就捎一壶茶水回去。” 秦昊尧疏离的俊颜上,渐渐浮现些许笑意,他径自走着,赵嬷嬷不敢逾矩,只能跟在他的身后。 “赵嬷嬷,崇宁能有今日的贤淑,也是你教导出来的。” 赵嬷嬷却说的谦卑,“郡主虽然身份尊贵,进来官府的时候,什么事都做不好,但紫烟教了她几回,她学什么都很快――当时没看出来,郡主还是一位才华横溢的女子,以为只是个娇贵的小姐呢。” “紫烟?”这个名字,他似乎在哪里听过,但细想之下,却又有些陌生,秦昊尧不禁停下脚步来,视线扫过赵嬷嬷的身子。 “是跟在郡主身边的婢女,两个姑娘感情很好,什么事都要在一起的。”赵嬷嬷一句带过,不再多言。 他蓦地皱起剑眉,俊颜上覆上复杂难辨的情绪。他一直怀疑的,想找的,是穆槿宁口中已死的那个男人,杨念的亲生父亲,却居然忽略了这条线索,或许也可帮他早日翻出真相。 他已经走到雪芙园的门口,凝视着屋子内的烛火光明,淡淡问了句。“她怎么不陪崇宁嫁入王府?” “郡主说紫烟生了重病,死在塞外。” 赵嬷嬷点到即止,低着头,端着茶壶候在一旁。只听得屋内传来穆槿宁的柔声询问:“嬷嬷在跟谁人说话?” “郡主,是王爷来了。” 秦昊尧越过赵嬷嬷的身子,跨过门槛,大步走入其中,穆槿宁已经起身,朝着他微微欠了个身,满面温柔笑意。 “本王有东西给你看。”秦昊尧对穆槿宁说了一句,不由分说拉过穆槿宁的手腕,带着她走出雪芙园。 她跟在她的身后,踩在夕阳余晖上,满心疑惑。他走向的却是庭院之后,她实在猜不透,他到底带她去哪里。 唯独他拉着她走的时候,十指紧扣,寒风吹乱彼此的衣袍,却无法分散他们紧紧握住的双手,仿佛他要将她带离一个困境,一个噩梦,她不禁微微怔了怔,眼底有几分迷失。 秦昊尧停下脚步,穆槿宁这才看清,眼前正是王府的马厩,里面的几十匹骏马,都是王爷和他得力属下平时的坐骑。 他的薄唇扬起一抹得意的笑意,将穆槿宁拉到自己的身边,她扶着马厩前的木栏,只听得秦昊尧沉声道。“本王从军中挑了一匹马驹,一个多月前才产下,是来自塞外的种血――” 她不敢置信,蓦地侧过脸来看他,她自然听出他的言外之意,他从最外侧将那一匹马驹牵了出来,马驹停在她的身前。 一个月前,他就已经想好要将刚出生的小马送给她了?! 穆槿宁默默轻抚着马驹的皮毛,细细端详着,这是一匹通体雪白的马驹,身体上没有一根杂毛,连马蹄都是雪白的,个头娇小,约莫才到她的肩膀,马驹的眼睛晶莹澈亮,仿佛藏着眼泪在里面。 秦昊尧看着她静默无语,只是伸出手反复摩挲白马的身子,脸上却并无笑意。他淡淡问了句,嗓音低沉:“你不是很喜欢骑马?” 穆槿宁回眸看他,他送给她不计其数的珍贵首饰,也从未扰乱过她内心的平静,但她的确并不厌恶这一头马驹,或许,她当真是很喜欢这匹马驹。 “王爷可以扶我上马么?”她噙着笑意,柔声开口,他的眼底退去漠然,扶着她的腰际,眼看着穆槿宁稳稳当当坐在马驹的马背之上。 “这马驹有名字么?”她暗暗抚摩着雪白色的皮毛,俯下身子,将面颊贴在马驹的头颈上,浅笑吟吟。 “这往后便是你一个人的坐骑,名字当然由你自己做主。”秦昊尧的眼底有几分与生俱来的趾高气扬,他目光如炬,虽然穆槿宁不曾开口称赞,他清楚她是满心欢喜的。 穆槿宁眼底渐渐涌入几分柔软,坐在马背上,马驹走的很慢,绕着庭院缓行。 他凝眸,望着她的身影,她身着暖红色坎肩,白裙优雅,清丽脱俗的面容上满是笑意,仿佛是一副勾勒生动的画面。 “这匹马是军中战马所生,生下它的母马早已被驯服,所以你不必担心它野性难驯,这种血的马,很有灵性,相处一段日子,它自然听得懂你的话。” 听着秦昊尧的话,穆槿宁的确已经在盘算,过阵子给它安上马鞍缰绳,打上铁蹄,似乎迫不及待就想骑着它离开这儿,在广阔无垠的原野上驰骋。 “王爷对崇宁,实在有心。”穆槿宁脸上的笑靥,仿佛如清水畔的兰花,虽然不如牡丹般富贵娇美,只是宛若清风般拂面而来,让人心醉。 秦昊尧的唇角,无声扬起,笑着看她骑马的果敢姿态。 她出自内心的笑容,仿佛比她说无数遍的感谢,更让他愉悦。 这两日沈樱的确没有任何动静,穆槿宁笃定她不敢再激怒自己,她并不急于惩治沈樱,毕竟沈家都快支离破碎了。如今朝廷不少臣子合力将沈家沈玉良拉下位来,只因他贪赃的数目实在巨大,触犯众怒,这回连皇上都保不住沈玉良,只能将他关入天牢,念在他对朝廷的功劳,保全了他的性命,但所有家产全部充公国库。 沈樱神色落寞坐在铜镜面前,面容上没有任何脂粉装点,女为悦己者容,秦昊尧再也没来看过她,她穿再好看的衣裳,也不过是让自己看着开心罢了。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看着代儿的双眼,沈樱冷冷淡淡问了句。 代儿有些苦闷,沉着脸说道:“王爷送了一份礼物给郡主。” 沈樱无声冷笑,并不觉得意外,却只是尖酸地回了句:“上回买了那么多首饰,这么快就戴完了?人人都以为她跟个仙女似的,原来也是贪图富贵的俗人。” “不是珠宝首饰,而是一匹马。” 如今王府的每一个人,都知晓秦王在一个多月前就在军中挑选了一匹马驹,等待马驹长大了,特意送给崇宁郡主当做她一个人的坐骑。虽说以秦王的财力,这自然比不上不菲的金银珠宝,但他们都更觉,秦王若不是真心喜欢郡主,哪里会在一个小妾身上花费这么多功夫? “马?”沈樱蹙眉,面色白了白,秦王用一匹马,去讨那个女人的欢心,这是她意料之外的事。 “对。”代儿点了点头。 “古有唐玄宗对杨玉环的宠爱,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如今为了讨好她,居然也让他变了个样子。”沈樱的笑意,在唇边无声滑落,自从前两日,她便知晓若是用城府心机,她原本就不会是穆槿宁的对手。 沉默了许久,沈樱才对着镜子中的那个珠圆玉润的娇美女子,低声呢喃。“没血泪的女人,就这么好么?” 她跟自己腹中的孩子,都抵不上一个崇宁。 真可笑。 ……。 雪芙园这几日格外的热闹,自打穆槿宁将那匹马驹牵到了院子,人人都欢喜极了。 琼音喝着赵尚给的药,疼痛缓解大半,如今穆槿宁给她歇息的宽待,她正趴在长榻上,望着窗外的风景,看着那匹小白马,扬声问道。 “郡主,你给它起好了名字没有?” “就叫白雪吧。”穆槿宁望着天际,清楚今明两日,又要下一场雪,她笑着以干草喂马,柔声说。 “雪儿姐,你跟小马驹用一样的名字么?”琼音闻到此处,哈哈大笑,雪儿从庭院外端来药汤,睨了爬在窗口的琼音,调侃道。 “郡主,不如叫琼音好了,我可不想跟马一样,往后郡主叫它的时候,我要是应了,岂不是笑死人了。” 穆槿宁听着雪儿跟琼音的对话,眼底的笑意更深,眉眼带笑,以马刷子梳顺白雪的鬃毛。身边有她们,仿佛她从不觉得孤单。雪儿性情温顺,而琼音因为练武的关系,更倔强直接一些。 生下白雪的母马,是一匹战马,或许秦昊尧当时真正触动她心的,是这一句话。 她也多希望,她深陷在战火之中,能有一匹战马,陪她作战到最后一刻。哪怕她身首异处,战马也会背着她,冲破硝烟血腥,将她带去最安宁清净的桃源……。 男人作战之地在战场,而女人呢?她抿唇一笑,将面颊轻轻靠近马驹的晶莹的眼旁,马驹的睫毛很长,她每回细看,都在内心称赞多遍,真是一匹漂亮极了的小母马。 “白雪,有朝一日,你能认出我来,然后,带我走吗?” 她搂着马颈,神色温柔却又坚决,用唯独她听得清楚的嗓音,对着马驹轻声说道,宛若蚊呐。 马驹的鼻中,喷薄出暖热的白气,它轻轻摆头,睁大着黑亮的眼瞳看她,仿佛能够听懂她的话一般乖巧,将头颈在她脖颈处反复磨蹭。 “那我们就说定了。” 她轻拍白雪的皮毛,似乎方才的话,不是笑谈,而是承诺。寒风拂过,穆槿宁这才噙着笑意走入屋内,赵嬷嬷为她解下身上厚重的披风,抖落一身寒意。 “王爷这礼物,算是送对了,小的都不难看出,郡主对那小马驹喜欢的不得了。” 穆槿宁毫不掩饰内心的喜欢,眸光一闪,笑意更深。“我小时候经常看他们骑马狩猎,总有些羡慕,只是女子能骑马的并不多,如今总算如愿以偿了。” “昨日我去把郡主的骑马装束取回来了,郡主试试看合身吗?” 雪儿从衣柜中取出一套月牙色的绸衣,穆槿宁去了屏风之后,换了骑马服,和白色靴子,她站在铜镜前看自己,深蓝色的绸带束身,同色的发带将齐腰长发高高竖着马尾,青丝随风飘扬,一身干净利落,英气肃杀,飒爽风华,跟之前温婉可人的模样,有着云泥之别。 “郡主,要是你手中有佩剑,我都以为你是习武之人了,我没见过骑马服穿在一个女人身上,能有这么好看的――”琼音看的眼睛都直了,这番话发自肺腑,说完这番话,仿佛还看不够,险些从长榻上摔下来。 她垂眸不语,将护袖裹上双手腕,套上湛蓝色的皮毛坎肩,肩部一圈白绒绒的皮毛,又为她衬得几分年轻女子的娇俏。 她走入庭院,松开了牵住白雪的麻绳,拉着白雪,一步步走出雪芙园,走出正门,踩踏上上马石,她翻身坐于马背,幸好白雪果真如秦昊尧所言温顺,几日下来,它并不抗拒这位主子。 “白雪,驾――” 穆槿宁在白雪身上轻拍一下,白雪鼻尖喷出氤氲白气,朝着前方走了两步,却又漫步,最终就止步不前了。 “要让马儿往前走,不用马鞭怎么行?”不远处传来夹杂着笑意的低沉嗓音,马蹄声越来越近,仿佛早已在一旁看她的笑话。 秦昊尧很快就跟她并行,将手中的马鞭丢给穆槿宁,她接住了,抬起眉眼,望向他满是笑意的俊颜。 他的言语之内,依旧是满满当当的自负傲慢:“本王在前面开路,你在后面跟着就是。” “王爷未免口气太大――”穆槿宁泰然处之,笑意不达眼底,秦昊尧是笃定,她马术不精,是无法跟他并驾齐驱了。 “崇宁,你骑得只是马驹,个头还不如本王坐骑的一半,能跟上本王,就很不错了。” 秦昊尧闻到此处,长笑一声,若要跟他的坐骑相比,至少要半年之后,坐骑是否有风驰电骋的力量,也有主子的功劳。 驯服马匹,跟驯服人没多大区别。 穆槿宁紧握黑色马鞭,唇边的笑意更深,蓦地一扬马鞭,低喝一声,白雪朝前小跑着,越跑越快,已然将秦昊尧抛在远处。 秦昊尧俊颜微侧,眸光渐深,望向她渐行渐远的身影,却并不急于一时,仿佛他成竹在胸,早已有十足的把握。 他无妨先让让她。 眼中的人儿小的跟豆粒没两样,黑眸中的笑意才一闪而逝,他一蹬马身,身下的棕色骏马随即疾驰而去,踩踏而出的碎屑扬风而去。 如他所想,他的确很快就追上了她,她的马驹在他眼中,仿佛是用她和他来比较,都不值一提。 疾驰了一阵子,马驹才渐渐放缓速度,只是漫步在城外这一大片偌大的草场之上。两匹马并行着,不分先后,她淡淡望着前方,而他的视线,却落在她的身上。他这才好好看着她,她换了一身骑马服,湛蓝色的坎肩,护袖靴子一样不少,平素墨黑的三千青丝,高高束起,在骑马的时候随风飘舞,潇洒极了。 他看着她,许久之间,幽深的黑眸有了笑意:“等马驹再过几个月,长成骏马,到时候它一定会让你眼前一亮,刮目相看的。” 她并未马上回过头来看他,只是些许时候的静默无语,才侧过小脸,发丝在风中不羁舞动,掠过她微微眯起的水眸,她的嗓音清冷,落在风中,仿佛不用多久就会被吹散。“用了三年时光长成的崇宁,是否也让王爷眼前一亮,刮目相看?” 他猝然胸口被重物击中,仿佛闷痛的厉害,秦昊尧的眼底,多了化不开的情绪。哪怕他很难去相信一个人,哪怕他很难全心不去猜忌她,但他的确无法舍弃她。 他蓦地甩开手中的马鞭,黑色马鞭圈住她的纤细腰际,他用力扬起,她还来不及呼喊,已然稳稳当当坐在他的身前。 “你是让本王越来越舍不得了――”他的俊脸越压越下,绝美的女子他并非没见过,唯独崇宁的面容,总是在映入他视线之内的时刻,带来别样的情愫。 他的嗓音也是极为好听的,微微的磁性,仿佛是来自地狱的召唤,哪怕他要一个人的性命,只要他说几句动听的花言巧语,人人的魂魄都愿意跟随这位勾魂使者而去。可惜,这个男人,从不会对任何人说甜言蜜语。 …… 请牢记本站域名:g.xxx 088 崇宁的举动伤了秦王的心 她的眸中闪烁着星星点点的笑,她迎上他的视线,没有一分闪躲,她粉唇微启,“王爷指的是,他日,哪怕形势再危及,也绝不会利用崇宁,将崇宁当一颗棋子?” 秦昊尧没料到她会这么说,短暂的沉默过后,他扬声大笑,仿佛有些嗤之以鼻。“本王哪里需要利用一个女人?” 在他的谋略之中,棋子还能有男女之分?穆槿宁望着他带笑的俊脸,眸光不闪,可惜若是哪一日,她却无法保证,不会利用他。 身下的棕色骏马不再前行,而是低头啃着枯萎的干草,白雪停在一侧,仿佛时光都已经停滞了。 “王爷,是否我有任何心愿,你都会成全崇宁?”她扬起小脸,那一双眸子,宛若没有一分杂质的白玉,闪耀着淡淡雅致的光辉,她浅笑着问道。 他的黑眸半眯,她面对着自己而坐,脑后的青丝映入他的视线之内,他眼底的笑意无声转沉,一手轻抚着她的面颊,不疾不徐地问道。“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王爷的出城令――”最近两日京城严防,说是宫中少了一件珍玩,全城出动了许多侍卫,穆槿宁心想没那么简单,可是城门处,她让赵嬷嬷去打听过了,的确不让人出城。不过身为军营统帅的秦王,他何时出城都可,若是有了他的出城令,她自然来去自如。 秦昊尧凝眸看她,一抹讳莫如深,在黑眸中愈发复杂。“你要出城?” 穆槿宁的笑意敛去,轻点螓首,神色自若,并无一分反常,“人是王爷认识的,看着我长大的余叔,他年纪大了,身子不好,我想专程去看看他,来回也就两三日的功夫。” 他斟酌些许时候,总算点头,沉声道。“本王让手下护送你去,免得一路上有什么麻烦。”他听着,她的理由的确充分,余叔他是知晓的,她自小没有娘,爹又异于常人,在她身边处理琐事的,就是那位老管家了。若他回绝,自然太不近人情。 “不用,路程也不远,我让琼音陪我就好,树大招风。”她婉拒了,却又自然的不带一分痕迹,仿佛他心中的猜忌,只要看到她下一瞬的温柔笑靥,就足以烟消云散。 她的视线越过他的肩膀,落在不远处的天际,此刻正是夕阳下山的时辰,彩霞满天,仿佛是仙女的霓裳,残阳如血,她久久凝视着,猝然察觉到面颊上的暖意,才将视线抽离,他以双手捧着她的小脸,俊颜已在她咫尺之间的距离。 他说的每一句话,都会有白气萦绕在彼此之间,氤氲了她的双眼。 他们不知凝视了多久,他才吻住她的唇,这回的亲吻,没有霸道专制,却只是温柔的缠绵,只是这样的温柔,却依旧刺伤了她的心。 仿佛时光倒流,她还只是崇宁,他还不是秦王。 她的眼眸,渐渐濡湿了,只是唯独她自己清楚,她心中的恨意根本无法泯灭,哪怕这一个吻,吻到地老天荒,到时候,她的恨,还在那儿。 他的双手紧紧捧着她晶莹近乎透明的小脸,越吻越深,明明他娶她已有一年光景,明明他们早已熟悉那么多年,他却还是无法压抑内心想得到她的渴望。 仿佛,他哪怕夜夜宠爱她,占有她,她的视线,还能越过他的身子,遥远的不可触及―― 他像是从未得到过她。 这样的愤怒,像是一块熄灭火焰的炭,看着没有任何温度,但是握在手心,却将血肉都融化了。 她就像是那一块炭。 看着温婉似水,但却不知何时,又能左右他的情绪,让他冷得似冰,却又热得像火,会因为她而愤怒,因为她而愉悦,因为她而……。 他的心,是一块寒铁铸造成,仿佛跟眼前的草场一般,冬日的萧条荒凉,但他此刻察觉到的蠢蠢欲动,只是男人对女人的情欲而已?!还是,他想得到的,并不只是她的身子?! 秦昊尧的思绪愈发纷乱,她总是扰乱他的心也让他十分不悦,因此温柔的亲吻,渐渐又宛若狂风暴雨一般猛烈令人窒息,他似乎恨不得将她所有的气息都吞灭,逗弄着她的丁香小舌,手掌渐渐从她的面颊滑下,在她的腰际滑动,火焰在此刻渐渐升腾蔓延,仿佛彼此都早已动情忘我。 可就是这么不凑巧,突地一场冬雨,让两人措不及防。秦昊尧挥动马鞭,在雨中疾驰,白雪不远不近跟着。 身前的女子突地笑出声来,秦昊尧望着那双因为笑意愈发晶莹的眼瞳,哪怕此刻雨水落在她的脸上,淋湿了她的长发和衣裳,她却依旧那么动人,那么无可替代的吸引人。他不由得也低笑出声,索性不让骏马疾驰,漫步在雨中,他将身上的大麾,轻而易举地裹住她大半个娇小身躯。 她宛若小云雀窝在苍鹰的翅膀之下,穆槿宁轻轻贴在他的胸口,厚重的大麾足以让她免于雨水的冲洗,方才的狼狈,惹来彼此的相视一笑,那份默契,那份平和,却让她迟迟难以忘怀。 只是心中的波动,不用多久,终究会被千层巨浪给彻底吞噬。她默默闭上了双眸,不知是否因为下雨的关系,他的胸膛,那么暖和。 雨水渐小,却还一直下着,他骑马回到王府,将她从马上抱下走入书房,王镭将两匹马牵回了马厩。 她惺忪转醒,睁开双眸,示意他将自己放下。她眼底的秦昊尧,被雨淋湿,黑发贴在额头上,身上的大麾因为浸透了雨水,格外沉重,滴滴答答往下滴着雨。 她急忙走到他身后,为他解开大麾,不过他身上的袍子,也早已有了大片湿漉漉的水痕。她蹙眉,为他换下湿了的袍子,所幸看到里衣不曾淋湿,书房已经升起了暖炉,她从一旁的衣柜中选了一件袍子,为秦昊尧披上。 他猝然捉住了她的柔荑,黑眸炽热,深深凝望着她的面容,她浅浅一笑,柔声说道。“下回我可不敢跟王爷一道骑马了。” 可他清楚,方才在草场上,他们的笑,有多纯粹,仿佛什么都不在他们眼底,仿佛什么都无法阻拦他们――那样的无所顾忌,发自内心。 他却不曾言语,只是眼神不曾移开她,穆槿宁也察觉到两人之间,多了一些异样的温热,她垂眸,望着被他捉住的柔荑,在他将自己拉近他的胸口那一刻,她也不曾挣扎。 “下回,本王还会跟你一道骑马。” 他的嗓音依旧低沉,却比起往日的冰冷漠然,那种笃定的坚持,却有了滚烫的温度。 她不知,这是否是一种誓言。 但落在她的耳畔,却格外沉痛刺耳,那份重量,是她无法承受之重。 方才在草场上,她险些迷失了自我,她很清楚,那无疑是致命的。 他的体内再度升起要她的火热,一个紧窒的怀抱,他将她抵在圆柱上吻着,比起坐在马背上,他吻过她的眉眼,吻过她的粉唇,最终吻上她白皙的脖颈,软絮玉肌在秦昊尧的薄唇之下,染上一道浅浅的粉樱色的艳泽,随即绽放出鲜红吻痕,烙印在雪一般的纤细脖子,美的像一朵小花,蔓延滋长,仿佛这就是他给她的身子,烙上的痕迹,这一辈子,她都无法挣脱。 两人长发披散交织,他的指尖无声掠过那细柔乌黑的长发,仿佛在来回抚摩一匹上好的绸子。数个霸道紧窒的吻,已然让彼此都有些动情,他将她横抱起,走入书房内室。 他压下俊长身子,唇染上她双唇的甘甜,他愈发难以自制。手掌拂过她玲珑的曲线,他以额紧抵她的光洁额头,浓重鼻息喷吐在她脸上,不让她的眼底有一刻抽离的空隙,他再度俯下俊颜,封住她娇艳的唇。 霸道拥住她,黑眸凝望着那双愈发闪亮的眸子,唯独这般的真实,才让他觉得他已经真真切切得到了她,跟她融为一体。 男女之间的契合,渐渐从温和升腾到炽热,仿佛这是一场难分难解的战斗,却又分不出谁输谁赢,他身下的娇嫩人儿,几乎让他为之疯狂,她伸手触碰他青筋爆出的坚实手臂,他长臂一伸,将她拉到自己胸口,却又不曾停下的举动。他将她牢牢绑缚在自己的胸口,她忍痛的咬唇,眸光宛若彩霞般迷离,这一幕,却有教他眸色变得暗阒,险些使他失去控制。 也不知过了多久,秦昊尧才放过她,让她躺在自己身边安睡,她仿佛是困极了,闭着双目,一脸平静,宛若新生婴孩的柔软光泽,在她的面颊上闪耀着。 他支起俊颜,长指轻拂过她的眉眼,神色蓦然变得复杂难辨,看不清喜怒。他以为自己迷恋的是她的身体,而今日,他才发现,他迷恋的――不只是她的身体。 如果一切都在此刻收手,兴许还来得及。揽她进怀,窗外风雨萧索,她似乎不安地颤了个哆嗦,他便想着方才那一阵急雨,是否会让她受了风寒,虽然他以大麾裹紧她的身子,用自己的身体为她挡掉大半冬雨。 他收紧五指,握住她纤细肩头,薄唇抵着她的发际,轻轻吻上柔软鬓发,热息吁在乌黑青丝间,也不知何时,他居然会担心她的安危。 或许是在她小产之后,或许是在她沉湖之后,或许是在她被刺客生生刺入那一剑之后……。或许,他根本自己都不清楚,是何时开始的了。 他很久没有对任何人敞开心扉了,虽然他也不觉得此生有这等必要。唯独方才他们被一场意料之外的大雨淋湿,她忍不住笑出声来,笑他们彼此狼狈模样,那时笑弯了的眉眼,仿佛透着一道灿烂的光,那道光,就直直射入他的眼底,射入他的心里。 或许日子更长一些,他就愈发无法抑制对她的渴望,正如她今日问他的,是否他会成全她所有的心愿。 兴许她提到的任何心愿,他都能够成全她……。只是这样的前提,是她能够一直陪在他的身边。 他甚至,多么不想再去怀疑她。 怀中的人儿轻轻翻了个身,身子更贴近他,她的柔软丰盈,就抵住他的坚实胸口,她显然被他摆布的太疲累,如今睡得很沉,唯独他依旧清醒,却又不愿闭上黑眸。 她的身上平素向来没有任何香味,唯独发丝残留用过香泥的淡淡气味,他不自觉屏息,黑眸之中,多了几分复杂的情绪。他很想容纳她,却又似乎多有抗拒。那分抗拒,是不愿意让那股芳馥进入体内,仿佛那带着毒性,只要多吸几口,便会受她所影响、遭她左右。 她像极了任何一个出生高贵的大家闺秀,在床上并不过分热情,只是此刻的无邪睡颜和身子的翻动,却已然叫他的目光,无法移开那大片的春光。 “崇宁――”他喑哑着嗓,下颚绷紧,她软得像块糖饴,贴近他身。他唤醒睡得迷迷糊糊的她,她蹙着眉头,缓缓睁开眼来看她,他苛刻的索求,总是让她瘫成一堆水。只是不知此刻的自己,落在秦昊尧的眼底,早已成了另一幅姿态。她清醒的时候,宛若高雅幽兰,如今朦胧姿态,却又宛若贪睡猫儿,慵懒妩媚,每一吸气一吐气,气自息都吹拂于他颈边,温暖炙热,他要想忽略她的存在,都很难。 “王爷?” 这一句王爷,却又生生压抑了他内心所有的冲动。 他也不知自己到底在懊恼不悦什么。 因为这两个字,根本找不到任何漏洞破绽。 秦昊尧望着她渐渐恢复清明的眼瞳,他生于帝王之家,自小就在皇宫见过不少难寻的宝物,唯独这双眼眸,每换一种情绪,都会生出另一种别样的风华。此刻,它宛若上乘的墨玉,幽深之中,却又透着光。 “本王以为,你今日要说的,是不想当这个妾了――”如果她跟他说,她要的是王妃的位置,是否今日他也会头脑发热,一口应允?! “王爷娶我入门的时候,就答应过皇太后,我在秦王府,这辈子都是一个妾。崇宁绝不会让王爷为难的,更何况,是妻是妾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倒是惊讶秦昊尧会这么问,先是一怔,笑容凝住,摇摇螓首,唇角才再度扬高。“王爷的心在不在崇宁的身上。” “你真觉得不重要?”他蹙着俊眉,他要让沈樱下堂,并不是难事,不过如今沈樱怀有身孕,他自然不会纵容沈樱嚣张跋扈,这也是他多日冷落她的缘由。但穆槿宁的眼底,的确没有一分失落颜色,想到她从未想过要成为他的妻,或许是如他所愿,却又或许是,让他觉得她的心思,他根本看不透。 一想到她或许根本就不在乎这一切,甚至根本就不在乎他,他的心口,不免一阵闷痛。 她笑着轻点螓首,人人都说寒门妻强于侯门妾,其实,身份是否贵重,首先要看,在男人的心中她到底有几斤几两。 沈樱如今名存实亡,只是拥有王妃的头衔,哪怕怀着身孕,也无法见到秦王一面,这样的妻,又当真胜过她这般的妾?! 她不会被一个妾的头衔,就压的粉身碎骨,跟沈樱求饶。 望着她再度闭上眼眸的平静睡脸,秦昊尧却目光幽深,他不是没有耳闻,大户人家的妻妾之间,你争我斗,勾心斗角,不亚于后宫纷乱,兴许别的男人得到这样的回应,早已高枕无忧,称赞她知书达理,识得大体。她根本不想当他的王妃,他的正妻,或许,哪怕他改日变了心,再娶回一房小妾,穆槿宁也会为如此平和从容?! 他在意的,是他从未看过她的嫉妒,哪怕一分。 沈樱的伎俩,他看在眼底,却也知晓是人之常情,而她――正因为没看过她在意他深入骨髓,哪怕她为他守候,哪怕她为他嘘寒问暖,哪怕她温柔似水极尽缠绵,他还是生出一种莫名的虚幻。 仿佛她此刻的微笑是假的,她的温柔也是假的,她的爱意……也都是假的。 一切,都是假的。 “王爷,崇宁忘记跟你说了,白雪……我很喜欢……”她的唇中溢出软软的话儿,仿佛是梦呓,他细听了,才知晓她并未深睡。 胸口萦绕着的厚重不安,却又只是因为这么一句娇软的话语,不攻自破,仿佛积雪冰释,只留下一滩水而已。 他自嘲笑了笑,精心挑选到了她喜欢的礼物,那就皆大欢喜,不该更多心了。至少如今此刻,她就躺在自己的怀中,他胸口的温度柔软,都是真实的。 她似乎被他唤醒之后,就再也睡不着,最终还是睁开眼望着他,她不禁有些好奇,身处柔荑,轻轻拂过他的下颚,最终落在他的脖颈。 以前不曾留意,那里有一小块疤痕,她眼中的秦王,俊美皮囊的确是在大圣王朝当仁不让的毫无缺陷,他胸口和臂膀上有几处在战场上留下的旧伤,可这一处是她忽略的。 “这是箭伤?”穆槿宁微微蹙眉,望着他陡然变深的黑眸,轻轻问了句。若是刀剑,绝不会只留下这么大的伤疤,而且颜色很淡,应该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但十年前或更久之前,秦昊尧根本就没有去过军中,这疤根本就是致命的,若不是在生死存亡的战场上,又会是在何等境况之下?! 秦昊尧却一脸沉郁,一把拉下她的手,方才平和的俊脸,此刻又恢复了往日的冷漠。穆槿宁在心中揣测自己是触犯了他的禁忌,自然也就不再追问。 只是她不难想象,一支箭,深深穿过他的脖颈,会有多痛。 她在记忆中搜寻,不过她也并不是日日都能进宫,更不是日日都能偶遇秦昊尧,他到底是那阵子受了这么重的伤,她的确想不出来。 他应该是在鬼门关走了一趟又回来了吧。 这样的际遇,真是像极了她,可惜,她不会惺惺相惜。 死过一回又活过来的人,会比别人更要狠心,绝不手软,他的漠然,除了与生俱来,或许跟以前的遭遇也有关。 或许人人背后都有自己的故事,他们好相似,都不愿轻易敞开心扉,更不愿将自己的故事,分享给别人听。 天快亮的时候,又接连着下了一场很大的雪。屋顶上,都蒙着厚厚的白色,像是将整个京城都裹了厚重棉被。 穆槿宁起身的时候,微微蹙眉,望着天际,口中抱怨着只能延后一日再走,他背着身子穿上朝服,神色自若,第一次觉得这场大雪,下对了。 回到雪芙园,光是王府这一路就举步维艰,赵嬷嬷跟雪儿早已为穆槿宁准备好了沐浴的热水,雪儿将新鲜采摘的梅花花瓣撒入其中,她褪下衣裳,将整个身子沉入其中。 雪儿在身后为穆槿宁擦拭身子,白玉无瑕的娇躯之上,暗红色的瘀痕却到处可见,雪儿还未出嫁,以前给穆槿宁净身的时候总是压在心里,这回总算问出口了。 “王爷都不知爱惜郡主――”男女之间的情事如果这么残忍,她宁愿永不嫁人,雪儿光是看着,都不忍心了。 “不碍事的,并不会痛。”穆槿宁淡淡一笑,笑意转瞬间就消失,他要她的时候,总是苛刻霸道,正如他想要的东西,一定要到手的毅然决然。 “不会吗?”雪儿低声呢喃,手中的白巾触碰那块地方的时候,她还是小心翼翼,生怕弄痛了主子。 穆槿宁望着漂浮在水面上的白梅花,任由娇嫩白洁花朵亲吻上她的细嫩肌肤,温水洗去她一身疲惫,她每回伺候了秦王,回来总要浸泡许久,这个习惯,雪儿向来是知晓的。 她的眼神渐渐游离出去,一言不说,神色微怔。 “王爷这么宠爱郡主,很快郡主就会再怀上孩子的吧。”雪儿自顾自说这话,给穆槿宁洗着墨黑青丝,丝毫没察觉这句话的异样。 “雪儿,我上回放在首饰盒最底下那个木匣中的瓷瓶,你给我取来。”穆槿宁眼波一闪,轻声交代。 雪儿应了声,将那个瓷瓶取了来,穆槿宁亲眼看着她倒出一颗药丸,以热水冲泡,将这一碗药汤尽数喝下。 她闭上双目,枕着自己的玉臂,屏风将整个浴桶上升腾的水汽白烟尽数笼罩在她的身边,等到将疲惫全部洗去,她才起身,穿上层层叠叠的衣裳。 “郡主,我把小少爷领过来了。” 赵嬷嬷的浑厚嗓音,传到穆槿宁的耳畔,念儿挣脱了赵嬷嬷的手,径自朝着穆槿宁走来,一步一踏,都充满孩子童真。 穆槿宁神色温柔,让念儿坐在自己的双膝上,雪儿为念儿捧着一碟子的小点心,可是念儿却意兴阑珊,环顾四周,那圆圆的眼珠子转了转,才凑到穆槿宁的脸庞,故作神秘问道。“娘,王爷不在这儿?” 闻到此处,雪儿早已忍俊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看穆槿宁转过脸睇着她,雪儿才捂住嘴儿,退了出去。 看来这二岁黄毛小儿,的确不懂王爷这个称谓,不是人名,可是高高在上的称谓。念儿虽然懂事,毕竟是个男孩,又在调皮淘气的年纪,可惜不让他学会规矩,往后难免受人非议。 穆槿宁沉下脸色,握住念儿的双手,直直望着那双灵动的眼,低声道。“你可不能再说这样的话。” 念儿撇了撇嘴,见娘亲生气了,自然不敢再说胡话。仿佛第一回清楚,王爷这两个字,是格外重要,不能随便提及的。 这半天,穆槿宁都不曾对念儿绽放一个笑容,念儿吃了个软钉子,在雪芙园用午膳的时候,都是闷闷不乐的。 穆槿宁让雪儿带着念儿去庭院走廊走走,看看雪景,这时,赵嬷嬷一边给穆槿宁斟茶,一边笑着叹道。“郡主对小少爷,实在太严格了。” “这一年,念儿吃的喝的穿的,每一样都是花费王爷的银子,调皮捣蛋是天性,可总不能在外人面前,失了礼数。”穆槿宁眼波不闪,端着茶杯喝了一口,说的格外平静。“礼多人不怪,他总要学会的。” 赵嬷嬷听穆槿宁这么说,也就但笑不语,她进王府并不久,不过这几个月来,她已经看出了,沈樱绝非穆槿宁的对手。哪怕怀着身孕,能够留住秦王之人,依旧是眼前的女子。甚至能让秦王爱屋及乌,格外宽待这一个并非亲生的小少爷,让他过上富足生活。若不是心思慎密,机智聪慧的女人,是无法在妾的路上走这么远,甚至风头早已盖过正妃。 即便平素对儿子温柔关怀,一到关键时候,穆槿宁也绝不犯浑,更不擅改决定,这实在是一个理智胜过情感的女人。 正所谓,妻不如妾。 或许原本就没有比较的必要,女人跟女人,比的便是手腕,是智慧,是脑子。 “怎么这么大动静?” 穆槿宁扶着茶几起身,听闻庭院中有人吵闹的声响,她只是让雪儿带着念儿去走廊看看下雪的风景,她狐疑着走出门口,还未跨出一步,已然看到一个小小的雪球,掷了过来,打在门框下,碎了一地晶莹冰雪。 她的目光望向走廊口,定睛一看,原来是雪儿在教念儿打雪仗,雪儿心软,一定是觉得念儿在自己身边受了委屈,看他半天都不开心,如今想着法子逗他玩乐。 孩子爱玩,原本就是天性。穆槿宁也不再开口喝令,眼瞧着念儿兴致高昂将走廊上的积雪以小手搓成一个雪团子,雪儿蹲着身子教导着,一步步来,最后念儿手中的雪球掷了出去,不过孩子的力道毕竟小的多,只能摔碎在五步开外的地面上。 念儿的眼底满是失望,却又不甘落后,又重新捏了个雪球,这回雪球他咬紧牙关用尽了吃奶的力道,捏的又圆又大,雪儿朝着他笑道:“小少爷,这回你一定扔的很远――” 念儿用力点了点头,随着一声低喊,蓦地扔了出去,九牛二虎之力,也不过如此。 穆槿宁的目光顺着两个雪球的方向望过去,雪儿这回摆明没使出力气,雪球摔在十步之外的距离而已,而念儿那一个……。 秦昊尧的确是被打雪仗的动静吸引进院子的,只是刚踏入,一个雪球,朝着他飞来,击中的并非他的身子,而是力道不够,雪球坠落在他的黑靴上,碎成白屑,唯独在他的靴子上,落下些许融化的水痕。 走廊口离秦昊尧并不算远,不过念儿的雪球居然能撞上他的靴子,穆槿宁也实在意外。她急忙迎了上去,他才从朝中回府,念儿这般胡闹,不知秦王是否又要怪罪。 看她朝着他深深欠了个身,秦昊尧的目光透过她的身子,望向站在长廊的男童,不禁低笑一声。 秦昊尧这是在笑?穆槿宁也有几分诧异,抬起眉眼来看他,才发觉他的眼底果然有笑,念儿的举动能惹来他的笑,想必他不会怪罪于念儿。 她这才暗暗舒了口气,只是她脸上微妙的变化,也全部落入秦王的眼底。他径自走到长廊,穆槿宁忙不迭转过身,轻声说道:“念儿,上回娘教你的――” 念儿见了秦昊尧,又看了看身边已经跪着的雪儿,才记起前些日子的规矩,便踉跄跪在地面,怯怯喊了声。“王爷。” 秦昊尧朝着他伸出一手,眼角余光依稀看得到穆槿宁,哪怕他是个喜怒无常的暴君,看到这么小却这么有礼的孩子,他再迁怒,也实在太刻薄了。 望着这一只手掌,念儿微微怔了怔,最终还是将小手伸向秦昊尧,穆槿宁凝视着这一个场景,却不禁屏息凝神。 他根本不用太多力气,就可以将人颈骨尽断,更别说这软嫩嫩还未长好的小手了。 小手落在大掌之内,这便是男童与男人的差别,他对孩子原本就没有太多的喜爱,他的父皇除了对太子也就是当今皇上格外器重,眼底根本没有别的皇子。或许他也秉承这等冷漠血液,第一回握住的孩子小手,是刚出生的语阳。而第二回,却是这个孩子――这个,跟他的血液,没有半分关系的,孩子。 他的心中,升腾起莫名的情绪,或许他早该对崇宁宽待。她在塞外用任何一种样貌过活,都不是她心甘情愿的,更不是她的过错,有了这个孩子,更不是她的过错。 她嫁入王府,从来就不奢望名分地位,荣华富贵。 只想要,这个孩子得到一份关怀,一份包容,可以不必在别人的冷眼中过活,就想曾经的崇宁一样吧。 他总该成全她这个夙愿。 至少,不该对这个孩子残忍苛刻。 “王爷,念儿不懂事,是我一时没看着他……”穆槿宁疾步走到念儿的身前,见秦昊尧依旧握着念儿的小手,面色沉郁,那双黑眸幽沉不见底,脸上也没有任何笑意,她愈发心中不安,笑着为念儿解围。将手覆上秦昊尧的,却暗中将念儿的小手紧握其中,渐渐抽离开来,这样的维护,却看的秦昊尧眼底愈发冷沉。 她这是当自己是豺狼虎豹,只是碰碰杨念的手,竟也需要她来解围?! 心中的一抹柔和,转瞬即逝,他原本想说,杨念年岁还小,这两年内,就不必见了他就行跪礼。 他凝神看她,她已然垂下眉眼,仿佛以眼神示意杨念,不该再这般贪玩,眼中却根本看不到他。 方才也是一样。 他站在雪芙园门口,并非只是因为他自幼习武脚步轻盈,而是,她当时,也并非在看他,而是看着杨念。 杨念的一举一动,都落在她的眼底,那个孩子捏着雪球,她的眉眼就弯了,他将雪球扔出了很近的距离,她的唇边便染上了笑意,他又将雪球捧在手心细细观看,嗅了嗅味道,她便忍不住轻笑出声,不像是后宫女子掩唇而笑的矫揉造作,她的笑容是跟那日骑马的一样绚烂。 他望着她的笑靥,这般的开怀,却是难得,而当下他是多专注,才会忽略那个不值一提冲着他掷来的雪球?! 小孩子丢过来的雪球自然伤不了他,但若是别的呢?! 就像是他十四岁的时候,在狩猎时穿过树林,朝着他飞来的那一支箭呢?!他蓦地面色阴沉狠厉,脖颈上的旧伤,像是被烙铁深深印入般火烧火燎的剧痛。 “王爷?” 穆槿宁微微蹙眉,只因看到秦昊尧的神色冷沉,俊颜森然,脖颈处青筋爆出,已然是暴怒的征兆。 她却不知何时惹怒了他。 “我给王爷在厨房炖了鸡汤,王爷――”穆槿宁一手覆上秦昊尧的臂膀,她眼底写满温柔,也不知他在庭院站了多久,朝服上都是厚重的凉意,仿佛只是碰一碰,就要冻伤了她的指尖。 “本王还有事。” 他冷冷丢下一句话,不再多言,甩开她的手,转身离开,甚至连头都不回。 直到目送着他走出了自己的视线,穆槿宁才默默回过身子,雪儿拍拍双膝,站起身来,低声询问。 “都是奴婢的错,王爷是生气了吧……。” 穆槿宁淡淡一笑,却不再言语。连雪儿都察觉到,他这怒意实在太过浓烈,仿佛每一口呼吸,都让人觉得不寒而栗。 她正想迈步,却见念儿握住她的裙裾,无辜双眼正仰望着她,似乎也觉得王爷盛怒,是因为他的关系。 碎雪从天际落下,沾上他的黑发,他的脖颈,秦昊尧的俊颜比冰雪更冰冷,他也不知走了多久,王镭才走近他的身边,低语一句。 他的脚步停在书房的屋檐下,拍去双袖的白雪,屋外依旧寒风凛冽,唯独他胸口的火热,还无法压抑下去。 …… …… 请牢记本站域名:g.xxx 089 再见李煊 穆槿宁站在王府正门口,昨日已经将一切事宜都交代了,赵嬷嬷跟雪儿在府里照看念儿,她没有任何不放心的。 马车停靠在她的身边,琼音将手中的红色食盒先放上马车,为她撩开厚重布帘,穆槿宁带上白色风帽,望了一眼王府,随即眼神一暗再暗,头一低,坐上了马车。琼音坐在马夫身边,嘱咐了一句小心慢行,马夫便扬起手中的马鞭,朝着城门口慢慢驶去。 有了秦王的出城令,她出城门的时候,也是一帆风顺,没有任何人敢拦下她。不过城门口,的确守卫森严,穆槿宁心里想着,一定是宫中出了大事,只是钱公公都不知晓的,会是哪个宫里的事?! 马车,渐渐驶开了城门口,穆槿宁掀开蓝色布帘,跟琼音耳语一句:“琼音,后面没人跟着吧。” “没人跟着。”琼音望了许久,回过头来,对着穆槿宁说了句。 这条路,是通往卓庄的――余叔的老家。 琼音朝着穆槿宁轻声开口:“郡主,我来看着路,你歇息一会儿。” 她要去的,自然不会是卓庄,不过既然出了京城,凡事还是小心谨慎点好,在卓庄下了马车,她还要绕路去别的地方。 这一路上,果真没有任何人尾随,穆槿宁放下心来,到卓庄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在余叔的院子用了晚膳,歇息了片刻,才走入夜色之中。 琼音提着灯笼,在迷茫夜色中,照亮前路。 昨日下了大雪,今日虽然停了,但乡间小路上的积雪不曾扫开,走到余叔后院的马厩前,琼音牵来了两匹马。 “琼音,上马。”穆槿宁淡淡一笑,柔声说着,在灯笼的细微光明之下,她的眼神熠熠生辉。 “是,郡主。”琼音点头,她数月前跟雪儿闲谈之中,曾经说起自己小时候就擅长骑马,跟个野孩子一般,郡主会带她前来,并非只是因为她身怀武艺可以保护郡主,骑马行程也要方便许多。 看来郡主早就计划好了一切,更能猜出此事非同一般,若是走漏消息,后果不堪设想。不过上回郡主为她出头,又让她静心将身子养好,什么活都不让她干,郡主对她的恩情,她自当回报。 穆槿宁笑意一敛,再度将风帽带上,精致容颜覆上淡淡的冷意,将灯笼吹熄,从马厩旁的木架上,取下马鞭,丢给琼音。“走吧,赶在天亮之前到那里。” 琼音一手抓牢马鞭,扶了扶腰间的佩剑,点了点头,看着穆槿宁翻上马背,她也跃身而起。 两人一道扬起马鞭,低喝一声,穿入浓烈夜色之中。 天际,已经浮现鱼肚白,轻盈的云彩,渐渐移动,朝霞的光辉,洒落穆槿宁的一身。她坐在马背之上,环顾四周。 佑爵告知她的那两个字,是在南骆北边的华城,在余叔照料李煊身上负伤渐渐痊愈的时候,她就想着华城不宜久留。 她早在半月前,就以书信告知余叔,暗中让余叔将李煊带到丰城来,又托人将银子带给余叔,解决他的拮据。 丰城,离南骆很远,离京城也不近,山明水秀,最适合养病了。 “郡主,老奴在这儿。” 余叔的声音,就在耳畔,她调转马头,这才看到岔路口上,站着的人。 她跃下马来,琼音牵着两匹马,跟随着余叔,走上一条曲折小路,最终才止步不前。 前方,正是一座院子,跟丰城每一户人家,都没有什么不同,灰墙白瓦,虽不华丽,却看着很舒心。她吩咐余叔要找一处幽静的地方,鲜少有人打扰。 “上回的一百两银票,余叔收到了?”穆槿宁淡淡笑着,眸光清浅。 “老奴收到了,如今花银子的地方,主要就是他那双眼睛了。这一百两,足够半年花费了。”余叔将两匹马牵到门边树旁,为穆槿宁推开大门,嗓音浑厚。 门打开的那一瞬间,其中的庭院,早已呈现在眼前,古朴雅致,她的目光渐渐深沉,压低嗓音说道。“大夫说还要多久?” “还要最少三个月,不过郡主,他能够看到最好,也可能――”余叔的面露难色,他已经尽力服侍这位男子,只是并非任何疾病,投下了大笔金银和药材,就一定能够痊愈。这世上,有很多事,都说不准,更不能担保。 穆槿宁闻到此处,柔荑轻轻放在庭院木栏之上,她面无表情望着庭院那唯一一棵腊梅,白雪覆在梅花树的根基,寒意无法阻止它傲然绽放,寒风凛冽,冰雪覆盖,它却不曾为之折腰,果真是梅花香自苦寒来呵―― 难道老天,当真要给人无数个关卡,才能让人历练人心?!她无声冷笑,望向那天际,只听得余叔沉声道。“老奴到的时候,他浑身是伤,北国的人也算仗义了,给他留了一些补血的丹药再走,可是李大人死也不吃,要不是老奴跟他表明了是郡主让老奴来的,他或许连老奴,都不愿相信。” 穆槿宁的肩头一沉,她举高双手,将风帽拉下,嗓音清冷。“换做是谁伤了眼睛,什么都看不到,自然不敢轻易相信别人了。” “他还睡着么?”等余叔带着她穿过大堂,步入最里面的那间屋子,才问了句。 “老奴出来的时候,就已经给他喝过药了,他在等郡主呢。”余叔退开了。 琼音候在门旁,将门推开,穆槿宁这才默默走了进去。 一道晨光,在门开的那一瞬,也就照入其中,她打量着这间屋子,虽然家具不多,却收拾的窗明几净。 一张方桌旁,坐着一个高大的男人,他一袭青色常服,虽然不华丽,却也是特别干净。黑发梳着素髻,他坐着看她,仿佛他能看到她一般。 她粉唇无声扬起,眼底却一阵酸涩,她仿佛也能看到他的面容,只是他如今,双眼却以白纱缠绕覆盖,她只是隐约能够看到他英挺的眉宇,还有他高挺的鼻尖,温暖的唇而已。 她瞅了一眼,暖炉中并未生火,想必余叔生怕他走开的空隙,李煊若是走动撞到了暖炉,那便是麻烦了。 “李大人。”她走前两步,眼底泛泪,唇边的笑意依旧不曾崩落。仿佛他们之间,隔了一年时间,他还是他。 李煊扶着桌角,正想起身,穆槿宁却疾步走到他的身边,扶着他,浅笑说道。“你不必起身,就坐着吧,我也坐着。” 她就坐在李煊的面前不远处,弯下腰将暖炉点着火,暖炉中的柴火发出哔哔波波的细小声响,火星子渐渐炽燃成火焰,将周遭的冰冷空气渐渐烘烤成温热,她才听到李煊开了口。或许是多日来没有跟人说话,或许是受伤让他的身子虚弱,他的嗓音有些低哑,仿佛只是一个字,就听的让她心碎一般。 “郡主,微臣在南骆遇到了陆子彰的偷袭,才会被他囚禁在地牢,想以微臣的性命,要挟圣上满足他的贪欲,后来不知从何而来的传闻,说秦王征战南骆陆家,陆子彰命人要我的性命,微臣只剩一口气的时候,才等到了来解救的人,但那些怎么会是北国的人?” 穆槿宁以手中的铁钳,轻轻拨开暖炉中的柴火,佑爵这是给她一个烂摊子收拾,李煊虽然瞎了,却并非没有耳朵,言语之中透露出他们北国的身份,李煊自然心生戒备。 她静默了些许时候,才挽唇一笑,不疾不徐地说道。“我听到李大人遭难的消息,就找了有身手的人来搭救,至于他们的身份,我心知肚明,绝不会加害李大人你的。” “朝廷在十天之后就派来了将士,就算再难熬,只要我熬下去,陆子彰也不敢马上要我的性命,为何郡主要提前来救我?”李煊心情急迫,他当初被陆子彰关入地牢,的确受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刑罚,但他意志坚定,他为皇上做事,迟早会等来救兵,他并不懂穆槿宁的用意,急着追问清楚,也早已忘了要追究那些北国人的来历了。 穆槿宁却不愿戳破太多残忍真相,在秦昊尧要远行之前,曾经问过她,到底她想要他还是李煊活着,当初只觉突兀,后来才想通其中缘由。奄奄一息的李煊若是落入秦王手中,她还真不敢断言,李煊会活着回来,抑或也就跟那具死尸一样,躺在上等棺木,由几十名侍卫护送回京而已。所以,她才更庆幸,她早已托了佑爵,将李煊救出,否则,这将是她的终生遗憾。 她望着他的面容,仿佛他英俊端正的面目,依稀在她眼前浮现,她神色一柔,沉声道。“李大人,我是一心一意要救你的,但别的人,我就不敢打包票了。” 李煊闻到此处,眉头紧蹙,不再多言。穆槿宁早已嫁给秦王,而出战要调解陆子彰跟朝廷纷争的是当朝秦王,她的弦外之音,是秦王并非来救他的性命?!秦王打了胜仗后,圣上的意思,自然就是将他营救回去,而千真万确,秦王也是打了胜战,李煊越想越寒心,面目生冷。 “秦王凯旋,是提着陆子彰的人头回京的,还带回了一副棺木。”穆槿宁见他面色沉郁,眼底也落入几分落寞,垂眸望着暖炉中的红色火焰,屋子里并未点上一支蜡烛,暖炉的火光,照亮了她眼中的光彩。“里面躺着的尸首,便是李煊。” 李煊微微怔了怔,他不敢置信,伸出手去,只是他根本无法触碰到她,穆槿宁伸出手,覆上他的手背,眼波沉敛。 “李大人,北国的人将你救出去的那一晚,为了避人耳目,将整个地牢都烧了,唯独留下一具烧的面目全非的尸首,秦王的手下就将那具尸体带回京城。” “李家都以为我死了?”李煊身子一震,说话的嗓音,带着微微的颤抖,他没想想过在养伤的这大半年,居然发生了这么多事。 “整个大圣王朝,都以为你已经死了,除了你我。” 穆槿宁清楚他自然会深受打击,但这件事,他迟早要知晓,还不如她亲口来告知他。 他沉默了许久,穆槿宁也无法窥探,到底他在想些什么。 “郡主能让微臣回京吗?” 他静默之后说出的第一句话,居然是这个,穆槿宁弯着腰,为他倒了一杯暖茶,手边的动作缓缓停下,不敢置信望向他。 “你还想回去?” “既然我活了下来,那就理当回去复命。”李煊的唇角,微微上扬,似乎在笑,只是他此刻的笑意,却极其浅淡,不若往日那么温暖。 “你不该死的这么可惜,臣子之所以对天子忠心,的确是责任,但不该被天子牺牲算计。” 穆槿宁的胸口,涌上炽燃火焰,仿佛将她的理智都燃烧殆尽,她眼底的笑意仿佛沉溺无边火海,语气愈发决裂。“他们视你的性命如草芥,这样无心无德的天子,你还想亲自去守护吗?” 李煊虽然无法看到她此刻焦急面容,却能从她的言谈之中,听得出她的字字珠玑,在京城相识崇宁,看到她温婉可人的一面,却也隐约看到她坚韧不屈的性情,如今看来,她比自己想象中,更加冰雪聪明。他不禁莞尔,如今也平静了下来:“郡主,你的意思我清楚,陆子彰想要霸占南骆,如果皇上还想陆子彰留着我的性命,绝不会让秦王带着千军万马来南骆,此举无疑是触怒陆子彰,陆子彰被逼急了,自然狗急跳墙,我区区一人性命,他无论如何都不会留下。” 皇上最大的目的,是铲除陆子彰,届时能不能保全被陆子彰扣押的李煊,那自然是心照不宣了。 若能救出,是李煊的幸,若是不能,死在南骆,是李煊的命。 “你想得透,为何还要回去?” 她不再婉转,一针见血,入木三分。 他再度默然不语,许久才溢出一道低低喟叹,其中的笑,却也是无奈之至:“李家几代都是仕途臣子,效忠天子,我在外逃避,又算是怎么一回事?” “哪怕知晓你已经被抛弃,你还要去效忠他?!”穆槿宁不禁扬声问道,眼底的光彩,尽是化为支支利箭,凌厉冷漠。 “皇上让我去南骆,本就是为了搜集陆子彰的罪状,没想过陆子彰知晓皇上对他起了疑心后,全然忍耐不住,不等时机成熟就意图谋反。殊不知,哪怕不管之前的罪名,这一条罪,足够让他株连九族了。”李煊在桌上摸索着,握住穆槿宁放到他手边的暖茶,一股暖意从他的指腹,缓缓升腾,沁入他的体内。仿佛她指尖的温度,还留在茶杯边缘,他默默怔了怔,才说下去。“陆子彰跟朝廷反目,皇上自然先要将陆子彰处之而后快,当断不断,才是后患无穷。” 穆槿宁听了李煊的这一番话,胸口却满是苍凉,她知道他对皇上忠心不二,却也为这种忠心不二而心痛。 她清楚李煊坚决的性情,他自然将君臣两字,看的极重,她自然也不是毫无缘由就留着他在异地而让李家人徒伤心。穆槿宁压下心中的愤慨,恢复神色自若,柔声说道。“你若执意要离开这儿,我也绝不拦着,只是我生怕你还没走到城门口,就已经身首异处了。” “郡主,这路上如何会不太平?”他自然有疑惑,知晓他幸存,皇上自当恢复他的官位,但他只能从言语之中听到她的急切,仿佛外面还有不少危险。但她却又有苦衷,无法跟他深谈,唯独在此刻,他恨自己无法看到她的容颜,无法看清她说话的神情和眼神。 穆槿宁眸光深沉,幽幽地说着。“皇上兴许会等着你回去,但这一路上,危机四伏,很多人都在伺机而动。更别提你如今身手不便,你即便急着回去澄清事实,也不必赶在一时。” “郡主有不能说的话。”他淡淡一笑,转念一想,也能够理解穆槿宁的阻拦。 “李大人,等你养好了眼伤,再回京不迟。”她神色平静,安慰他一声,门口余叔送来早膳,端放在桌上。 穆槿宁将粥碗推到李煊的面前,看他在桌上摩挲着汤匙,她正想动手,李煊却笑着婉拒。“都几个月了,微臣早已习惯了,郡主不必帮我。” 她不再动手,李煊是一个男人,有他自己的尊严。 余叔准备的早膳,是简单的几件,包子馒头,清粥小菜,她也在一道喝了暖粥,默默咬了一口白馒头,连夜骑马赶来,的确让她的面容,染上几分疲惫,腹中饥饿,才让一个白馒头,都吃的格外香甜可口,松软绵密。 “你身上的伤,都养好了吗?”她话才出口,已然觉得自己是多此一举,只是此刻的过分沉寂,也是让她不安的来源。 她无法望入往日那双温暖的眼,他的思绪,她无从而知。负伤的李煊,仿佛格外平静,但她很清楚,这样的平静,总是压抑着沉痛。 “微臣一切安好,郡主对微臣的恩情,微臣没齿难忘。”他缓缓点头,穆槿宁身上淡淡的香味,萦绕在他鼻尖,应该是沉香味道。无法看着她,他的眼前只有一片黑暗,连半丝光,都不曾透过来。 她无声笑了笑,越是记挂恩情,却越是见外了。 李煊温醇厚重的嗓音,传入她的耳边,她望着他舒展开来的眉宇,想象中那双眼眸之中,也有笑容。“不过,救微臣的人会是郡主,是让微臣意外的。当初听余叔的话,还半信半疑,直到他捎来了郡主的那幅画,虽然无法看清,但我不会忘记,那宣纸的清香,是如出一辙的。” “我原本也要问你,你让人将花图带回来,寓意为何?”她凝眸望着他,心口一阵紧缩,她当下收到那张木槿花图,也曾心有不安。 “微臣曾经有过一位妻子,郡主可知晓?”李煊沉默了些许时候,才渐渐笑开来,神色格外平和。 她默默点头,若是李煊不曾娶过妻,以自己的身份,更无法让太后牵线,才跟李煊结缘相识。 李煊的故事,她还来不及听,他就去了南骆,而她嫁给秦王。 他唇边的笑意一分不减,虽然穆槿宁无法看清他的双眼,他依旧周身没有一分抗拒的寒意。“她是美月,是微臣的青梅竹马,在她十七岁的时候成了微臣的妻子,不过死的时候,都没撑过两年。在京城初见郡主的时候,的确心生悸动,郡主跟传闻中的判若两人,在知道太后有意将郡主指婚给微臣,心中也有欢喜,也有矛盾不安。” 听到李煊的情意,她却泛着酸涩,回到京城,她早已学会脚踏实地的活着,她可以学着当一个温柔体贴贤淑的妻子,可以对夫婿忠贞不二,可以用一辈子去回报夫婿,但她的确没有想过,要学着去重新爱上一个男人。最初的感情那么稚嫩,却又伤的她最深,她恐怕根本不敢再去碰那么美好却又那么残忍的东西。 她侧耳倾听,独自沉入他讲的往事之中,仿佛整个世界,都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她的耳畔,别的动静,什么都闻不到。 “对美月,十来年的陪伴多过男女之情,在她离开之后,微臣从未遇过喜欢的人,或许也从未愿意停下脚步去认认真真看一人,只是郡主打破了微臣的这种习惯。郡主是唯一让微臣,想要用余生去守护的人。当然,若不是郡主已经嫁给秦王,这些话,本不该说。”李煊的笑意,停顿在唇边,仿佛有几分苦涩味道。 他在这么晚才跟她表达心意,自然不愿造成她的任何困扰,或许这也是最后一回,跟她坦诚,敞开心扉了。 他不曾在她出嫁之前跟她说明心迹,一方面,其实一切已成定局,其二,便是生怕乱了她的心境。他要她开开心心去嫁人,更别提,她要嫁的,是以前就心仪的男人。他有成人之美,更笃定,他们相识一两个月的时间,抵不过她跟秦王五六年的时间。 穆槿宁沉下脸来,面容上再无任何笑意,她漠然睇着他:“你就不怕,我温柔模样,不过是假象,传闻中的崇宁,或许会更变本加厉。” “或许眼睛看不到了,就能够学会用心去看人。今日微臣能活着坐在这儿跟郡主共用早膳,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事实上,郡主会救我,就证实了微臣没有看错人。” 她避开他的视线,却直觉的自己可笑,明明他此刻根本看不到,为何还在此刻躲避他的眼神?!李煊的一句用心去看人,暗中触动了她麻木不仁的心,她早已敛去了过往的热情,孑然一身的时候,她的冷漠肃杀,连她自己都无法控制。 “微臣离开京城之前,郡主不是问过,我与他人问过你吗?我知道你是个何等样的女人吗?” 她怔住了,她自然记得,跟他相处的片段并不多,但每一个,都让她藏匿在内心深处。那是她趴在马背上,在月光之下问他的问题。 “微臣眼底看到的郡主,只是郡主的一面,你远比微臣看到的,更聪慧,更执着,更敢爱敢恨――” 她紧紧抿着唇,双手已然紧握裙裾,他的嗓音中渐渐有了往日的暖意,就像是她被冬日的寒冷笼罩了许久,只是一抹阳光,也足够让她欢喜。 “微臣在被陆子彰偷袭之前,就得知胜负悬殊,或许很难再回到京城,入夜之前让贴身侍从去驿站将花图送回,本是以为此生不会再见郡主,也无意让郡主牵挂伤心。”他默默将袖口的画卷掏出,当初在他养伤最痛不欲生的时候,他唯一随身携带的东西,就是这木槿花。 健康之人突然眼瞎了,更别提身上那些伤痕,若说对他的心没有巨大冲击,那也实在太虚假了。 只是深夜无法安睡的时候,他握住这一张画卷,仿佛就能看到那如火如荼的一大片木槿,开在山涧,开在原野,开在他目光所及的任何一处。 她说过,还是故乡的木槿,开的最好。 “是这一幅画,让微臣渐渐就有了希冀,愿意面对这样破败的自己,更想要活下去,哪怕时间到了,当真还是看不到,也想回到京城,亲手去触碰那一片木槿,哪怕它朝开暮落,可想在它身边陪伴整整一日……。”温暖他死寂的心,是她。人的心,也控制一个人的元气,若是他当时就一心赴死,也不愿相信来救他之人,这时早就去了黄泉路。 她从李煊的手掌,接过这一张画卷,或许他一日都要摩挲了许多遍,宣纸的背面,都发黄变旧了。她敛眉,垂下长睫,心中满是凄楚苦痛。 “君臣之道,就值得你明知可能会死,还心甘情愿去赴死?”穆槿宁眼波闪烁,愈发动容,她不由得为他不值,若皇帝是个任君,那李煊就算死,她也不会多言一个字,可惜这个皇帝,冷漠刻薄,自私寡情,李煊若当真死了,才是冤枉。 只因她不是臣子,才无法将其中的道理参透?!还是李煊实在太忠心,太偏执,太傻了?! 李煊的一句话,却轻易让她无言以对。“郡主跟微臣结识也不过数月,去南骆救我,明知会让有心之人怀疑中伤你,你不也还是心甘情愿救微臣于生死之间?” “或许我这么说,你无法体会,但是真心的,一年前我回到京城,满心彷徨冰冷,若不是遇到了李大人,我也没有信心,重新来过。”她凝眸看着他,他似乎依旧跟离开的那天一样。 他的眼神,他的肩膀,他的胸膛,他温暖的手掌,她依稀都记得,他一身潇洒利落,坐在高头大马上,问她讨一杯茶喝,时光如梭,一转眼,都快过去一年了。 她很庆幸,当下碰到的,是李煊。他让她敢去奢望,如她拥有那么破碎过往的女子,也可以有一个安稳的归宿。 “郡主,一辈子能跟随第一眼就看上的人,是很难得的事。微臣也曾经说服自己,能给你这等幸福,不过,或许让你去秦王身边,才不会让我后悔。” 她的心仿佛一瞬间被掏空了,这世上,人人都觉得她幸福,人人都艳羡她如今的地位,她虽是一个卑微的妾,谁都笃定秦王爱她宠她偏袒她,更觉得她能得到秦王青睐,是绝佳的运气,是难得的重遇,是她高攀,是她飞上枝头。可她却又不能说,他们都看错。她淡淡一笑,笑意淡的很快就消失了。 李煊缓缓开了口,穆槿宁从未在他面前提过秦王,若是感情深了,多少年都无法抹去一个人在她心里的分量,哪怕她绝口不提,或许还是真心爱慕着秦王。“秦王能够回心转意,成全你们,是微臣唯一能做的。” 回心转意?!穆槿宁放下手中的馒头,仿佛那一小口面粉团,梗在自己的喉咙,让她笑也笑不出,哭也哭不出来。 “看来微臣不该提你们夫妻的事,是微臣多言了。”双耳听不到她说话的声音,李煊不觉有些懊恼急躁,伸出手去想要触碰她安抚她,偏偏又碰倒了茶杯,杯盘倒地破碎的声响,史无前例的沉痛,压抑的他不知该说什么,才能抚平此刻的死寂。 “我扶你去那边坐。”穆槿宁看茶水溅了他的常服,却没有半分不耐,站起身来,扶着他起身。 他的面色有些许微妙的变化,察觉的到她温暖的柔荑,搭在他的右臂之上,让他在黑暗之中,跟随着她而走,而他却也是全身心的相信她。 仿佛哪怕她领着他去的是龙潭虎穴,他都会去闯。 他们之间,的确短暂,却又像是相识了许久。世事坎坷,他一人之力一人之心,的确太弱小,根本无法撼动他们之间的身份沟壑,他跟随她在黑暗中每走的每一步,他就越是眷恋那份缠绕着他胸口的安宁芬芳。 只是依他如今的困窘,她给他的,不过是怜悯,而他也心知肚明,不该跟她再多牵绊。 ……。 请牢记本站域名:g.xxx 090 秦王改变心意 “微臣在这儿,就待到三个月,若到时还无法恢复清明,绝不该再让郡主跟余叔麻烦了。(.无弹窗广告)” 李煊他的尊严,知晓诊治双眼和身上重伤,都是花费的女人的银子,更是女人将生活的例银分文未动接济他,他的心中满是愧疚和难堪。 他说的再晦暗不明,穆槿宁也一下子就听明白了。她背过身子去,强装笑脸,嗓音宛如风中飘来的冰雪,纯净却又带着一丝丝微微的凉意。 “你若是觉得一定要将这些分个清楚,那也不难,往后我若是遇难了,李大人也倾尽全力帮我一把就行了。” 李煊闻言,一阵错愕,他的手臂上,早已没有那份余热,她仿佛站在离他很远的地方,让他有些捉摸不透。她虽是秦王的妾,但至少秦王是当今朝廷上数一数二的人物,又是皇族血统,秦王地位稳固,她如何会遇难?她这么说,只是为了他不再自责内疚罢了。 “李大人,这是我的心愿,这三个月内,你千万别再动回京的念头。这儿是个清净地,也绝不会有人来打扰你,你的老母亲虽然悲痛,却也身子硬朗,等你何时养好了身子,就算你要留下,我也不会让你留下。” 她再度细细审视着他,半年不见,他整个人瘦了不少,面容上的憔悴,也是无法遮挡住的。她不再多言,也不再去触碰他身为男人的自尊,语气恳切温和,更像是劝慰说服。 李煊是个孝子,当初他老母亲用自己性命要挟,他才决定斩断这份姻缘远走南骆,如今想的人,自然也是她。 他低声叹息,小心走前几步,将双手落在窗棂前,也不再拒绝穆槿宁的请求,毕竟她是真心为他着想。 “郡主的心中,微臣的性命,就那么重要?” 一片微凉的,落在他的手背之上,他一清早就听余叔说起,外面在下雪,时下时停,如今,似乎又开始下了。 他的心中百转千回,过往中的他在宴席上看到她,明艳动人,在狩猎场上见到她,温婉淡然,在宫门外见到她,黯然神伤,而她眼中此刻的自己,却早已没了以往的潇洒稳重,一定落魄惨淡极了。 “正因为死过,所以更不想你死。” 穆槿宁望着李煊的背影,他的肩膀依旧厚重,仿佛可以扛起许多责任,窗外又开始飘着小雪,隐约还有小雨夹杂其中,心中的惆怅,也宛若那小雪小雨,密密麻麻落在心湖。她没想过在冬日出生的人,居然有那么温暖的双眼,那么温暖的双手,那么温暖的肩膀,还有——那么温暖的心。 她的这一句话,却惹来他没来由的触动,他离开南骆的决定,似乎也更加值得了。他当然会卷土重来,会再回京城去,哪怕为了她,也要振作。 “李大人,如今窗外正在飘雪,崇宁希望你解下白纱的时候,可以看到迎春花开,金灿灿的,百花争艳,又是一番新气象。” 她无法再多做逗留,跟他说话之间,就已经过去两个时辰,她出来的时候越长,就越容易引人注意。 他笑着点头,回过头来看她,仿佛那双目透过厚重白纱,还能准确捕捉到她的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抬足,她的意思他自然懂,如今的他,正如这万物萧索的冰雪寒冬,而他绝不会一辈子这么落魄,他总有他意气风发,重镇旗鼓的艳阳春日。 “多谢郡主有心,人生总有起起伏伏,哪有一帆风顺的?微臣会安心养伤,早日痊愈,不过,郡主是怎么来的?”他话锋一转,他不曾问过余叔这个地方,但他暗自揣测,应该离京城有段距离,她在王府,应该不能整日在府外才对。他担心的,是别因为来探望自己,而触怒秦王。那个男人,李煊从他在朝政上的作为手腕来看,霸道冷酷,但愿他念在旧情上,会能够庇护疼爱穆槿宁。 “我骑马来的。”穆槿宁的眼波一闪,唇畔尽是笑意绽放,言辞之中,满是骄傲。 “郡主已经会骑马了?”李煊听得出她嗓音之内的笑,在脑海中想象她语笑嫣然的娇美模样,不禁自己也唇角上扬。 “当时李大人记得么,我还只会趴在马背上,动都不敢动,还是你牵着马儿,让我不再畏惧的——”她默默走前两步,对着那双曾经温暖她的眼眸,柔声说道。“我这辈子没想过我还学得会骑马,人最容易犯的错,便是在一个地方跌了一跤,就断定自己再也爬不起来,可是李大人,我都能够克服心中的难关,你也要这般宽慰自己,人,没有迈不过去的坎。” “郡主将大道理,倒是讲的通透浅显了。”他敛眉,沉笑着,这些日子煎熬的灰暗,仿佛如眼前漫长无尽的黑夜一样,他总会熬到头。 “郡主,我们该走了。”琼音在门外扣了扣门,穆槿宁暗暗舒了口气,朝着李煊说道。 “李大人,我这就走了,若是能有时日,我会再来看你的。你消瘦了许多,余叔给你准备的饭菜和药膳,多吃一些,养好了身子你要再去完成心之所愿也不迟。” 李煊心中还有无尽的言语,却也无法再跟她说,正如当日她送别他,最终也只能是两个字。 “珍重。” 或许,一切尽在不言中。 这两个字,足以囊括所有感情,所有嘱咐,所有—— 他未曾说出口的,是他希望三个月之后,双眼再能看到的不只是春花烂漫,不只是金灿灿的迎春花,不只是给人希望的春天,还有,她。 第一个看到的,希望是她。 穆槿宁迈出了门槛,走了两步,却再度停下来,琼音有些不解,轻声开口。 “郡主?” 她挽唇,面容没有任何表情,淡淡望向那屋内。“我看一眼就走。” 他依旧站在窗边,窗外是迷茫雪景,寒风吹拂他的黑发和衣袍,宛若一幅水墨画,清淡却又浓烈。 那桌上的木槿花,哪怕被磨得破旧,花开依旧,绚烂如血。 她垂眸一笑,再不留恋,蓦然转身,穿过大厅,走出这个院子,在院外跟余叔嘱咐了两句,带上白色风帽,冒着风雪离开丰城。 秦昊尧走下轿子,刚走到正门,管家已经跟他禀告,今日晌午,穆槿宁便已经回到王府,他下巴一点,不再回应,直直走向雪芙园。 前两日下的大雪,将整个庭院造制成处处可见冰雪晶莹的宫殿一般,虽然必经之路扫开了积雪,其他的角落,屋檐长廊,依旧覆着白雪。 屋檐之下,结着长长的冰冻,水池结了冰,像是一面巨大的镜子,他缓步走入其中,这几天不曾来过雪芙园,仿佛这里已经成了一个无人之境。 他隐约听得到孩童的笑声,自然知晓她一回来,第一个想见的,就是杨念,他的脚步停在窗前,窗口半掩着,不难看到其中的光景。 屏风上挂着她的披风,仿佛证实,她的确回来了。 视线向一旁移动,她就斜斜坐在长榻中,倚靠着红色的福字软垫,身着一袭水蓝色衣袍,念儿就在她的怀中,一手抓着一个柿饼咬了一口,软声软气地问道。 “娘,你去哪儿啦?” “看一个人。”她微微一笑,惜字如金,默默抚了抚念儿的黑发,来回骑马兼程,她的眉眼之处的疲惫无处可遁。 念儿应了一声,也不再开口,将小手中的柿饼吃了干净,才被雪儿抱走。 穆槿宁一手支着螓首,眼眸渐渐合上,暖炉中的暖意让人,愈发犯困。 赵嬷嬷端着空了的茶壶走出来,看到秦昊尧站在窗前却没有走入屋子,不禁怔了怔,低下头问了句。“王爷怎么不进去坐?” 他不曾开口,俊脸上带着淡淡的漠然,越过赵嬷嬷的身子,走入其中。 听到门口的动静,穆槿宁也不再打盹,坐正了身,淡淡望向他。“王爷,你回来了。” “余叔的病要紧吗?”他径自坐在长榻上另一头,黑眸撇过她的精致容颜,不冷不热问道。 “还好余叔身子硬朗,挺过了这一回,我送去了一些银两,让大夫用更好的药,应该能过这个难关。” 穆槿宁神色自若,这一番话,说的格外平静从容,没有一丝破绽。 “那就好。”秦昊尧吐出这三个字,黑眸突地冷沉下去,拧着眉头看她,仿佛言有深意。 她脱了绣鞋,挪动几步,坐到他的身后去,双手搭上他的双肩,察觉到他肩膀有几分僵硬,别的不说,秦王为国事忧心,当真鲜少让自己好好歇息一回。或许,他这样的男人,生来就是为了心中野心抱负而活。 什么时候停下来了,便是野心抱负死了。 他享受着她为他揉捏松缓僵硬身子的体贴用心,暗暗舒了口气,紧绷的身体也渐渐松懈下来。 为他揉捏了许久,她却像是不知疲惫一般,秦昊尧眸光一沉,一手拉下她的柔荑,淡淡开口。“你刚回来,本王看你也一身疲倦,这种小事就别做了。” 她挽唇一笑,轻点螓首,算是应允了,他默默审视着她的娇柔面庞,手掌覆上她眼睑下的浅淡黑晕,不禁低笑出声。“在卓庄没睡好?” 穆槿宁深深望入那一双黑亮眼眸之内,那终日深不见底的深潭,仿佛此刻被暖日照耀着,有几分波光,有几分温存。 她垂眸一笑,对秦昊尧的疑惑,她只是一句带过:“到了陌生的地方,总没有熟悉的地方睡得安心。” “改日,本王也该抽空去卓庄看看余叔,毕竟他看着你长大,对你也算是半个亲人——” 秦昊尧的指腹,轻轻滑过她的眉梢,她就依靠在他身边,就像是她从未离开一样。他不疾不徐说道,明明平淡无奇的内容,却像是蓦地割伤了她,她的眼波有少许的起伏,瞬间又恢复平静。 “王爷国务缠身,这些小事就不必你费心了。”她抬起水眸笑着望他,高高在上的秦王居然会去看望一个老管家,还是郡王府的下人,她实在不敢相信,这是秦王会做的事。就算人会改变,却也绝不会改变的如此陌生,如此彻底。 他瞥了她一眼,黑眸渐深,沉默了些许时候,才再度开了口。 “崇宁,过去有一年下雪,你是否也在宫中长廊等过本王?” 她微微怔了怔,眸光清浅,小脸微侧,唇畔有很淡的笑花绽放。“这京城,一年冬天少则两三场雪,多则三五场,崇宁在宫中那么些日子,哪里还记得清呢?王爷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 “想不起就算了。”他漠然回应,仿佛已然不耐,上回的下雪天,他走过长廊,望着前方等候自己的穆槿宁,心中有过一瞬的触动暖意,总觉得这般的情景,似曾相识。 遥远模糊的记忆之中,在一个飘雪的冬日,他从宫中走出,刚走上长廊,便依稀看着一名侍女扶着另一个少女离开,侍女似乎在安抚自己的主子,而那位少女仿佛在哭泣,肩膀微微耸动,仿佛是失望之至才不得已离开,那个身影在他的眼中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越来越遥不可及,白雪越下越大,仿佛将那一双女子,也彻底覆盖冰冻。 也不知为何,如今想想,他觉得那个身影,像极了崇宁。虽然他根本没有看清,他走到长廊的时候,她们已经走了有一段路了。 他如今想起,只觉得那一幕,跟前些日子的太过相似。那女子该是崇宁,而她为何哭泣,是因为迟迟等不到他?! 或许他的猜测毫无来由,或许……。那根本就不是崇宁,毕竟他根本没有看清那少女的面容,宫中往来那么多女眷,或许只是一位年纪相仿的公主……他沉下俊脸,俊眉微蹙,俊美面容上有些许阴鹜的意味。 “今日我刚回京城的时候,就听说娇兰郡主又嫁人了——”她倚靠着他而坐,神色从容,在琼音送来的水盆中洗过柔荑之后,才细心将长榻中央的小茶几上的果盘端近,取来一个拳头大小的柑橘,剥开,将一枚枚橘子盛放在小碟子中央,摆放成一朵金色的花朵形状。 秦昊尧望着她此刻的神情动作,仿佛又回到了他在皇宫夜宴上看她的模样,当初她也是这般温柔可人,等待太后为她牵线李煊,而他要娶沈樱的婚事,她落在耳中,没有半分的惊慌失措。 他的胸口,猝然一阵闷痛,她的聪慧玲珑让他赏识,但在这份感情中,她仿佛也早已过了为他欢喜为他哭泣的真心,她越是平静越是隐忍,更显得这份感情,岌岌可危。他根本无法看清,她心中的情绪。 这,无疑是最危急的。 他黑眸半眯,无声冷笑,对他人之事,并不太过好奇。“只是嫁了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子,有什么稀奇的?” “是啊,听闻虽是一城首富,可膝下都有好几个子女了……”她垂眸,无声落寞充斥在眼底,唯独她清楚,她宁愿相信那位首富商人可以给娇兰关心照顾,至少也能宠着她,护着她,才不枉费娇兰的下嫁。 娇兰比自己约莫长两岁,如今嫁了个商人,虽然良田千亩,房产不少,可说上去也不过是个买卖人,哪里比得上官场贵族?!更别提这个商人,约莫长了她二十来岁,前几年没了妻子,如今娇兰总算也是嫁过去当正妻,娇兰无法生育孩子,那家早已有了子女,她也不必再顾及他人目光,有了富贵生活,只求那男人将她当做掌上明珠一般呵护,也总算是个完满的结果了。娇兰家中已经没落,唯独能够抓住待她好的人才是紧要,其他的,再多奢望也不过一场空。 她们,不过要一个安安稳稳的归宿。 她很庆幸,娇兰晚了这么多年,也终究要从那场虚幻的美梦中醒过来了。 人活着,就是生存,而不是做梦。 其实怕的不是前方一片渺茫,没有路可以走,只要你敢杀出重围,哪怕开一条新的路,也总有活下去的法子。人最怕的是以为自己有很多路可以走,但走来走去,走到最后,才惊觉,他身处围城之中。 “在想什么?”他侧过俊颜,望向她,她仿佛已经沉入回忆之中,神游天外。 “在想,当年娇兰郡主也是追随王爷的女子之一——”她弯唇轻笑,将手中的橘皮放在一旁,眼波闪耀,从容将碟子送到秦昊尧的眼下。 “很新鲜的柑橘,王爷尝尝看。” 她端着碟子的指尖,仿佛还萦绕着橘子的清香,他这才发现,穆槿宁不是不能提及过往,而是每回他提起的时候,她就浅尝辄止,一句带过,不愿深究。 仿佛牵系着他们彼此的,早已不再是过去,而是如今。 对一个人毫无缘由的依恋,也总有一个期限,人,迟早会清醒的,有时候不是自己愿意从中醒来,而是被残酷的现实,逼着不得不醒来。 “娘——”一道抽吸声,仿佛带着要哭的征兆,念儿原本在雪儿身边玩耍,却又突然朝着她跑来,一个不小心,就被门槛绊了一跤,跌坐在门槛边,他眼眶发红,满是泪水在打转。 雪儿正要前去抱起念儿,穆槿宁却朝着她冷冷淡淡说了句。“念儿,你自己爬起来。” 念儿抬头看看已经走到自己身边的雪儿,有了主子的嘱咐,雪儿也不敢伸出手去,念儿只能双手撑在地面上,爬了起来,虽然并不耗费太大力气,不过朝着穆槿宁走来,眼泪也尽收眼底。 见秦昊尧也坐在长榻上,念儿又将视线望向穆槿宁的身上,穆槿宁朝着念儿招招手,念儿这才小心翼翼靠近她,他依靠在她的腿间,穆槿宁将他抱起,坐在自己腿上。念儿不是不曾摔过跤,只是这回他的泪水险些夺眶而出,她这低头细看,才发觉念儿并非故作无辜,膝盖上的棉裤都磨破了,虽然皮肉不曾出血,可也摔得不轻。 “疼么?”柔荑轻轻握住念儿的小手,她低声问道,佯怒的小脸,有一抹温柔浮现眉间,很淡很淡,仿佛早已习惯不被人发现,但秦昊尧捕捉到了。 念儿点点头,虽然是个二岁的男孩,但也想在娘亲这边得到呵护,也想要撒娇一回,眉头拧成一团。 穆槿宁垂下螓首,为他轻轻呵着暖气,惹得他忘记了疼痛,怕痒地呵呵直笑。 将桌上的橘子拨开,将一瓤橘子喂到念儿的小嘴里,方才跌了一回是痛的,这回尝到了香甜的橘子,早就将方才的不快,抛到脑后去了。 秦昊尧仿佛是一个旁观者,她对杨念自然是极好的,或许每一个娘亲对自己的子女,都是这般全心守护。她自小没有娘,却一些也没有影响到她跟杨念的感情,或许别人说的是对的,这种感情,根本就是与生俱来,藏在一个人的心底深处。 在她出嫁之前,他买下了那一栋别院,原本目的就是让穆峯跟杨念住在那里,她说服他的,并非楚楚可怜的眼神,并非无穷无尽的眼泪,也并非凄惨苦涩的请求,而是那一句——“念儿没有爹,已经够可怜的了,绝对不能没有娘了。” 或许她比很多人都更懂他,他的生母简贵人早逝,他寄养在皇后的宫中,她清楚他在这件事上,能够感同身受,能够体会。 他很难被别人说服,却愿意给杨念一个跟娘亲住在一个地儿的机会,这原本就已经是天大的宽待。 至少他没有让杨念,自小就跟他一样遗憾。 杨念的腮帮子满满的,咀嚼着口中的柑橘,转眼间又是童稚的笑脸绽放,让人根本就无法迁怒于他。 不过秦昊尧却有些怀疑自己,一开始的举动是否对自己造成了纷扰,只要杨念在穆槿宁的身边,仿佛能够得到她所有关注所有温柔眼神的,就只是杨念,再无别人。 “念儿今日还未午睡,你带着念儿去隔壁睡。” 跟雪儿嘱咐了一句,看着雪儿抱着念儿离开,穆槿宁才扬起粉唇,笑望着秦昊尧,似乎她也隐约能够察觉,他的几分不悦。 她自然不会火上加油。 秦昊尧如今已经允许念儿大白日都到雪芙园来见她,他在自己身边的时候,若总是忽略他,岂不是给他难堪?! 她不会像沈樱这般贪婪,知道见好就收,她从一开始就看得清楚,这秦王府的主子,便只有秦王一人,不管妻还是妾,任何一个女人,都要依附秦王。 “杨念是什么时候生的?” 他望着窗外阴沉的天色,淡淡问了句,斜长的身子倚靠在长榻一边,修长双腿交叠着,尊贵的气息无以伦比。 她有些错愕,秦王对杨念,本不过分在意,不过还是回复自若:“是一月生的。” “本王听说,他是早产?”他挑了挑俊眉,黑眸半眯,仿佛在斟酌什么。 “是啊……或许他等不及了,要来这世间看看。”穆槿宁唇边有笑,眸光清澈如水,心中没有任何的困窘惧怕。 他终而默然不语,闭上黑眸,薄唇紧抿着,仿佛陷入小憩。穆槿宁望着他疲惫神色,缓缓站起身来,走到一旁的屏风,将外袍取下,为他盖上,才走到门旁,淡淡睇着那庭院的风景。 念儿出生的时候,也是下了一场好大好大的雪……。 她的眼神渐渐迷离失落,仿佛不知要跟随着那一丝透光,望向那遥远的塞外而去,时光过得真快,白驹过隙,弹指一挥间,她带着念儿,就已经两年了。 清晨醒来,刚洗漱过,宫中有来了人,说皇后召见她。穆槿宁简单装扮了一番,系上水红色披风,急着上了轿子,坐着进了皇宫。 缓步走入景福宫,给皇后行了礼,穆槿宁坐在一旁的位子上,端详着皇后的神色,却又比数日前,黯然许多,眉眼之间一派沉重,显得忧心忡忡。 “娘娘这般神色,是否在担心太子妃的病情?” 穆槿宁蹙着眉,眼底汇入些许纠结复杂的颜色,不等皇后开口,轻声问了句。 “你是怎么知晓的?”皇后瞥了她一眼,淡淡观望,脸上没有一分笑容,更显得漠然。 “宫中有传闻,太子妃一直生着风寒,迟迟不见好。”穆槿宁谨慎回应,唯独她心中清楚,太子妃绝不会是遇到这般的小小疾病而已。她顿了顿,才神色一柔,满目动容,波光浅浅。“崇宁自从那日狩猎大会之后,就再也没见到太子妃,实在想极了她。” “太子妃生的,若只是风寒就好了……。”皇后轻轻叹了一口气,她虽然为人严苛,但太子是她的亲儿子,自从太子成婚之后,她就日日夜夜都盼着太子夫妇,能早有麟儿,这样秦家的江山社稷,才更加稳固。 穆槿宁见皇后有意坦诚真相,心中自然有了防备,不过皇后既然这么说了,她若不追问下去,才更显古怪。 “就算不是风寒,这药膳房太医个个医术高明,有他们为太子妃诊治,太子妃自然洪福齐天。”她眸光一闪,神色平和,缓缓道来。 皇后眼底愈发沉郁,话锋一转,眼神凌厉如刀剑。“可惜这疾病,甚是古怪,说来也巧,你可知晓,太子妃是何时开始身子不适的?” 穆槿宁微微怔了怔,轻摇螓首,低声回道。“崇宁不知。” “你忘了,你们成婚那段日子,太子和太子妃去了何处?”她将视线移向别处,仰高着清瘦的脸,嗓音陡然变沉。 闻到此处,穆槿宁心口一缩,跟赵尚提起过,如今她也看出,皇后是在怀疑秦王了。她沉下肩头,泰然处之,蹙着眉头说下去。“去了新造的行宫。” 红唇中溢出这一句用意极深的叹息,德庄皇后的面容,愈发刻薄尖酸:“太子妃自从在行宫短住过后,身子就越来越弱了。” 行宫是秦王监造的,皇后这一番话,自然是在怀疑太子妃换上恶疾而无法跟太子圆房无法早日产下子嗣,本就是秦王早就谋算好的诡计。 见穆槿宁迟迟不语,皇后揣摩着她心中是否因为秦王而动摇,唇边浮现一抹似笑非笑的诡谲神色,她冷冷说道。 “当初秦王霸道跋扈,非要娶你,坏了你原本的姻缘,你大病初愈来景福宫跪了一整天,只为不嫁秦王,可知你跟秦王,始终还是有心结的。” 若换了沈樱,她今日的计谋,就没有用了,皇后清楚自己嫁给秦王,是逼不得已的让步,搬出过往不过要自己就范,她才能挑拨离间。穆槿宁心中想着,愈发静默,皇后看着她这般无言以对,更觉她似有推脱之意,如崇宁这般心思细腻,她自然清楚自己言外之意,若是听懂了还假装不懂,那便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 皇后眸光一暗再暗,微微上扬的眉梢,看来愈发冷苛。“你不是对秦王早已没了感情?” 她挽唇一笑,愈发果断干脆,扬起那双墨黑晶莹的眼瞳,嗓音落在安谧的殿堂之中,仿佛隐约有回音萦绕。 “娘娘要崇宁做什么事?” ……。 请牢记本站域名:g.xxx 091 秦王的心动 “看着太子妃日渐消瘦,整个人被恶疾折磨的没了人样,或许只是本宫病急乱投医,但瞒了这么多时候,任何大夫都束手无策,本宫也实在没有办法,才会找你来,说了实情。(.无弹窗广告)”识时务者为俊杰,皇后的眼内多了一分赏识,她最厌烦那些食古不化的人,只是她说话时候的动容,落在穆槿宁的眼中,也只是虚伪的泪水罢了。 穆槿宁默默听着,神色不变,太子妃的境遇,她的确同情怜悯,更觉是天大的噩耗,只是她不愿在心机深沉的皇后面前,流露过多的悲伤悯人。 眼望着穆槿宁的无动于衷,皇后的语锋陡然尖锐许多,仿佛也懒得演戏,言语之间多了几分要挟的寒意。“若不是本宫,崇宁你在中秋那天,早就溺水而亡了。” “崇宁时时刻刻不敢忘娘娘的恩情。” 清冷嗓音,从她的喉口溢出,穆槿宁粉唇中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是银珠落于玉盘中的清脆,却又不无冷意。 皇后察觉到她的危机,愿意伸手扶她一把,绝不会因为可怜她,而是――她对皇后,还有用处。 皇太后老了,处心积虑要除掉自己,可是自己的儿媳皇后也不买她的帐,只因太后忽略了,皇后原本就是一个善用手段的女人。她年轻时候嫁入皇族,便是因为娘家势力惊人,虽然支撑了秦家,却也让皇上厌恶的是皇后一族外戚专权,当年斩杀皇后的叔父,就曾经在皇宫掀起万丈巨浪。太后并不体恤皇后,皇后唯独只能握住后宫权杖,更别提在皇后冷遇的多年之后,有意将沈玉良之女沈熙送到皇上面前的幕后主使,便是皇太后。 穆槿宁心中通透,这王族之中,母慈子孝,弟友兄恭,伉俪情深,都是假的。皇后对太后的嫉恨,也有些年头了。 太后死了,这后宫中权力最大的人,不是皇后,还能是谁?! 自己对皇后的用处,是她亲近了秦王,表面可以笼络关系,其实哪里会那么简单?正如今日,怀疑秦王动了手脚,却毫无证据,只能让她去一探虚实。 皇后涂着浅红色蔻丹的指尖,暗暗覆上脖颈那一长串绿色串珠,一套金色华服,将她衬托的无比尊贵大气。她眼波流转之中,只见犀利光耀,“那今日便是你出手回报本宫的时候了,本宫知晓秦王疑心极重,若是一般人,很难近他的身,但如今唯独剩下崇宁你,能够跟秦王常常见面。” 穆槿宁若是婉拒,自然是跟皇后作对,她的计划才实现了一半,没必要跟自己过不去,虚与委蛇也是一套本事。她的晶莹面容上,敛去了笑意,几分惆怅覆上眉头,她仿佛有些迟疑。 “崇宁如何才知,那是能够解救太子妃的药?” 闻得此言,皇后缓步走下凤位,如今这宫殿之中的宫女早已全部退下,即便随身跟着的海嬷嬷,也没了人影。怀疑秦王,这不是小事,自然不能有耳目众多,皇后这一举动,是要自己宽心,才敢为她卖命。 她的细眉紧紧拧着,走到穆槿宁的身后,一手覆上她的肩头,沉声喟叹。“这本宫也犯愁着,谁也不知那解药是何等气味,何等样貌,也不知会装在什么样的器皿之中。不过据说秦王手下有人对毒药颇有造诣,秦王或许会贴身带着,或许会放在屋中密闭的地方,你只需有心去找找即可。” 穆槿宁正襟危坐,目视前方,唯独肩膀上的那一只苍白的手,仿佛是冰冷的,皇后样貌虽然不差,只是过分清瘦,正如这手,肌肤下的青筋毕露,此刻看来,更觉有几分狰狞。皇上专宠过的熙贵妃,则珠圆玉润许多。 皇后的嗓音,多了几分温和,在穆槿宁的耳边停留。“崇宁你就当体谅本宫这个为人母后的,无法看下去太子妃如此煎熬折磨。若是找不到,那也就罢了,本宫知晓你用了心思就已经万分欣慰。但若是找到了,不但能够治愈解救太子妃,本宫更会给你记一笔,绝不会忘了你劳苦功高。” “崇宁很想帮娘娘,只是,王爷心思细密,崇宁怕无法完成娘娘的嘱托,让娘娘失望。”她的眉眼之间,满是沉痛,她若是痛痛快快就答应了,才显得虚假。 “你不是跟太子妃很谈得来么?哪怕这世上只有你一个人有机会可以解救她,你也狠心不愿?”皇后猝然扬眉怒问,一手高扬,满面冷意。 穆槿宁的眼中,似乎有几分软化的柔光,她站起身来,垂眸苦笑。“崇宁自然不愿看太子妃于水深火热之中,太子跟太子妃,都是对崇宁极好的人。” 听眼前的女子这么说,皇后才敛去眼中的阴沉,换上了端丽的笑靥。“本宫只想挽回太子妃的性命,她如今还年轻,跟崇宁你年纪相仿,是个难得的好女孩,即便是在秦王身边找到解药,本宫也可看在崇宁帮本宫的面子上,绝不追究。你有顾虑也是理所应当的,今日之事,只有本宫和崇宁我们两个人知晓,绝无第三人,救了太子妃,这件事就当从未发生过。” 穆槿宁闻到此处,心中只剩下阵阵冷笑。若是她找到了能够解救太子妃的解药,皇后会将前事抹平?!当然迫不及待要治罪秦王了。谋害太子妃,便是对皇嗣用心叵测,这么大的滔天罪名,皇后会深埋心底?! 她若都不耗费一些功夫,就一口拒绝,便是给脸不要脸,她这阵子还需要维系跟皇后的关系,太早跟她作对,只会惹祸上身。 皇后被激怒的话,难保她不比太后更加歹毒,更加心狠手辣。 穆槿宁垂眸,双手交握在身前,沉默了许久,才默默抬起眉眼,淡淡开了口。“娘娘,可否先让我见太子妃一面?” “你担心本宫在欺骗你?”皇后眉梢一挑,询问的语气,有些许不悦傲然。 “是崇宁想见她。” 她轻摇螓首,直直望着眼前全掌六宫的女人,目光之中不带一分闪烁,诚挚恳切的让人不敢逼视。 皇后淡淡睇着她,见她坚决笃定,沉默了些许时候,才侧过脸去,击掌两声。从门外,走入海嬷嬷,皇后对着她吩咐一句:“你带郡主去探望太子妃,别惹出什么动静来。” 穆槿宁朝着皇后欠了欠身,神色从容,跟着海嬷嬷走出景福宫。 皇宫她来过无数回,但东宫,却是一回都不曾去过,以前曾经见过几回太子秦玄,也是在皇后宫里,抑或是皇子公主念书的地方。 她渐渐停下脚步,东宫门前的确有侍卫把守,一名宫女端着膳食要送进去,都需要层层把关,生怕有人在食物中下毒。 海嬷嬷是皇后贴身的人,她带着穆槿宁来,确实没花任何功夫,侍卫就给她们让出一条道来。 “郡主请进。” 海嬷嬷将穆槿宁带到一个屋子前,为她推开门来,止步不前。 屋子仿佛像是一个山洞,她一眼望过去,却没有尽头的晦暗。扑面而来的,是浓烈的药味,或许屋子还用着熏香,多重气味混合在一道,愈发难以忍耐。不过若是人久居其内,自然是察觉不到这些气味的。 一名宫女端着水盆从中走出来,却也是蒙着面巾的,海嬷嬷看穆槿宁有些迟疑,低声说道。“太医也无法看出这是什么病症,贴身伺候太子妃的宫女以面巾遮挡,免得患上相同的疾病。” 太子妃的疾病已经到这么严重的地步了?穆槿宁的眼前,总是浮现夏侯柔的灿烂笑靥,越是心中闷痛,海嬷嬷见穆槿宁紧皱着眉头,却会错了意,以为她不敢只身前往。“郡主是不是也有顾虑?不如让他们取一块面纱来。” “不用。”穆槿宁摇摇头,一脸平静,提起裙裾,迈过门槛,盈盈走入其中。 淡淡的阳光,只透入几许,整个屋子各色家俱,一应俱全,古朴秀雅,她回眸望着那窗户,仿佛上面隐约还有喜字的痕迹。 从外堂走入内室,她越是走入其中,就越觉得其中晦暗不明,不过,如今正是白昼,屋内居然还点着蜡烛。 她细看之下,发觉内室的几道窗户,都已经被白纸封住,约莫是太医嘱咐这等病症无法见光无法透风,才会做出这等行径。 “是谁来了?” 熟悉的嗓音,激起穆槿宁心口的莫名心酸,她终于看到床幔之后的女子,倚靠在床头,听到她的脚步声,才低声询问身边的宫女。 “回太子妃,是崇宁郡主来了。” “崇宁?”太子妃仿佛微微怔了怔,似乎有些茫然,念着这个名字,却又猛地掉转过头去,仿佛不愿看她,亦不愿让她看到自己此刻的容貌。 穆槿宁不禁满心沉痛,扶着床沿,坐在床前的圆凳之上,帐幔拉着,其实她根本只能看到夏侯柔的轮廓身影,根本无法看清她的面貌。 夏侯柔本是天之骄女,样貌长得好,性情也好,家世更是数一数二,年纪轻轻与太子一见钟情,当了太子妃,这原本就是世间佳话。谁曾想过,只是一年光景,就将一名风华正好的女子,折磨成这等惨状?! “我知晓你亦不想见我,如今东宫守卫森严,便是笃定太子妃你如今的病症,跟那人有关,我又跟那人日日相对,自然是逃不开那嫌隙了。” 穆槿宁轻叹一声,在帝王之家,明的暗的太多机关,仿佛要想存活,就要满腹歹毒,夏侯柔天真洒脱,难道竟也要沦为权势争斗的牺牲品?! 只是夏侯柔沉默许久之后才说的话,却让穆槿宁豁然开朗,她并无满口冷漠尖酸,一如既往,平和开朗。(.好看的小说)“母后也跟我说,是秦王下的毒手,可当真如此么?在行宫那么多天,太子同我根本没有见过一回秦王,若硬要说是秦王在行宫建造的时候埋了伏笔,我倒还觉得牵强――” “太子妃心中真是清明。”穆槿宁隔着厚重帐幔,望着那身着白色里衣的女子,隐约看得到她披着一件白狐皮制成的袍子,黑发完成素髻,侧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她听到此处,却是轻笑出声,叹息浸透在笑意之中,颇为心酸。“以我如今这境遇,我哪里还有心思担心怀疑别人?我如今在这连光都透不进来的宫里,自身都难保了。我只想着,能否明日一睁开眼,就能看到阳光照进来,这一场病,就像是一场噩梦,突然什么都没了,什么都好了,然后,我就跟以往一样,跑着去见太子殿下,哪怕听听他跟往日一般说我没个正形也好,被数落了还照样笑得出来……。” 夏侯柔的这一番话,却不知为何刺痛了穆槿宁的心,她神色一柔,轻声抚慰。“太子不是每日都来看太子妃么?太子妃在太子心中,自然是无可取代的重要。你要养好身子,千万不能再每日这般消极,多愁善感。” “崇宁,你今日会来看我,说真的,我并不怀疑你的用心。有的人结识了一辈子,还无法信任,有的人只是见过几回,却仿佛熟悉的跟前世知己一般。崇宁你,我本是喜欢极了,若不是生了这莫名其妙的病,早就召见你到东宫来了,说不准,这么大半年,早已成了无话不谈的挚友。”夏侯柔耐心之至地听完她的安慰,嗓音之中,依旧还有笑声,只是听起来,依旧令人黯然神伤。 穆槿宁没曾想过,身在东宫太子身边的夏侯柔,也会遭遇不测,只是她依旧无法笃定,夏侯柔身上的怪病,是下毒所致。她蹙眉,心口被千斤巨石压着,宫女给她送来一杯茶,她捧在手中,也不曾喝一口。 只听得夏侯柔沉默了些许时候,再度开口,言语之中,满是女子最细腻的心思和感慨。“太子殿下对我的心意,我自然是清楚的,否则又怎么会嫁给他?可是,崇宁,时间是最可怕的东西,就算这场病不会要我的性命,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生着这种病,太子即便不厌恶我,也绝不会再喜欢我了,他对我的情意,也终究会被磨光殆尽。而母后……就算不怪罪我,再过两年,也绝不会拦着礼官给太子拟定选妃,难道我还能用这种病去拖累太子?是我真心喜欢的人,我不忍心,还不如这病早些让我走的好――” “这病说不定,没有太子妃想的那么可怖。” 穆槿宁眼神一沉,晶莹面容上没有一分喜怒,沉声道。 “崇宁,别安慰我了,若是小病,如何难得住那么多太医?太子从宫外请来了名医,如今的药,也只是稳住病状,并无好转的迹象。”夏侯柔苦苦笑着,她天性乐天知命,只是更怕这等磨光人所有耐性的煎熬,伤了所有人之间牵系的情感。 “你愿意让我看看你么?” 穆槿宁探着身子,往前挪动几寸,语气之中,满是温暖柔情。 “除了贴身服侍的宫女,几乎无人愿意看我的脸了,你当真想看?”夏侯柔身子一僵,这才转过脸来,透过帐幔仔细望向不远处的穆槿宁,如今但凡来探望她的人,都会带着面巾,唯独穆槿宁,她的脸上什么都没有。她的胸口涌上一阵莫名暖意,其实她也不愿相信自己的疾病,会连累别人,只是又无法说出口,那些带着蒙面巾来看她的人,她一个都不想见,与其听他们说几句安慰话,还不如一个人呆着。 “你跟太子好像,他也是执意不肯带那些东西,说如果会过人,早在行宫就一起生病了。”夏侯柔的眼眶不禁变得通红,她虽然方才才说出那些话,其实内心牵念的人便是对她一往情深的太子,只是太子还年轻,她无法自私霸占他,拖他的后腿。穆槿宁的坦诚,更让她愈发想念太子秦玄。 “若是太子妃依旧相信崇宁的话,就不妨让崇宁看看。” 穆槿宁眼波平静从容,她探出一只柔荑,见夏侯柔不再说话,才无声将帐幔拨开。她看了一眼夏侯柔的面孔,仿佛不敢置信,她猝然起身,直接坐到床沿,这才能更靠近地看仔细了。夏侯柔见她跟自己只有咫尺距离,蹙眉,正想开口,已然被穆槿宁生生打断:“你不用劝我,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借着烛光,她审视着那张面容,她看的太过专注,眼神之中却没有一分嫌恶和别扭,才使得夏侯柔安心给她窥探。 夏侯柔原本是长着一张娇美稚嫩的面孔,特别是那双大眼睛,格外有古灵精怪的神韵,只是如今,她的脸上长着几个脓疱,有的已经收干,有的隐约看得到还有脓水。由于许多日子不曾晒到阳光,原本蜜色的肌肤,苍白如纸。 穆槿宁不曾言语,视线又从她的脸上,落到脖颈之上,那里也无法幸免,也长了一颗,她轻轻拉过夏侯柔的手,夏侯柔被她过分亲近的举止吓坏了,不免扬声阻止:“别碰。” 她仰起小脸,默默望向夏侯柔满是泪光的眼眸,淡淡一笑,柔声说道:“没事的,你没听说我沉入湖内昏迷了四天还会醒来活下去,太子妃你身上的,也绝非能是什么歹毒的恶疾――” 话音未落,她便已经垂下眼眸去,轻轻拉开夏侯柔里衣的袖口,那纤细白皙的玉臂之上,也有几个收干的肿泡,如今贴着肌肤,已经成紫黑色了。 待她审视了许久,夏侯柔才惊觉穆槿宁迟迟握住她的手掌,不曾说话,不禁轻声问道。“你是不是觉得我比这病更可怕?” 穆槿宁微微怔然,若说不可怕,这夏侯柔此刻的憔悴病容,跟记忆中谈笑风生一身明艳的太子妃,几乎判若两人,若说可怕,她却满心平静,没有一分畏惧胆颤。 见她沉默,夏侯柔以为她要挑选好听的话来搪塞她,她的笑意一敛,满目苦涩。“说真话,他们撒谎,我从眼睛就能看出来了,瞒不住我的。” 穆槿宁却笑着摇头,没有开口,唯独以双手握住夏侯柔的手,越握越紧,仿佛这般的回应,早已足够。 一阵阵温柔暖意,像是春风,从穆槿宁的指尖,暖和着她微凉的手。夏侯柔拧着眉头,忍住眼眶的泪水,她病了这么多日,不是无人来探望过她,只是愿意跟她有肌肤相亲,紧握她双手给她抚慰的,只有崇宁一人。 她多日来压抑在内心强撑的意念,就在此刻,全部分崩瓦解。清泪不断落下那双盈盈大眼之内,夏侯柔失声痛哭,不可自抑。“我都不敢照镜子,他们什么都不说,可我都知道,他们眼里的我,那么丑陋不堪,一个个都当我跟恶鬼妖灵一般……。在殿下面前我也从不哭,因为我知道,我一哭,他心中更不好过,我只能笑,因为殿下说过,我笑的时候最好看――” 穆槿宁伸出手去,将夏侯柔拥在怀中,她倚靠在自己肩头痛哭了许久,在这大半年内忍受的难堪和痛苦有多深,她便哭了多久。望着这样的夏侯柔,穆槿宁的眼底也渐渐升腾几分落寞,在宫中很多人,都是强忍眼泪而活下去的。她是这样,夏侯柔为了心爱的太子,也是这样。 “既然如此,太子妃更不该被击垮,人定胜天,不过是小小疾病,或许只是中原罕见,塞外有些疾病的确千奇百怪,也没什么稀奇的。”穆槿宁一手轻轻落在夏侯柔的后背之上,夏侯柔虽然跟她年纪相似,但更像是个没长大的小姐,她悄声说道,一字一言,尽数落在夏侯柔的耳畔。 “对,我都险些忘了,你在塞外好几年,见多识广,是不是也曾看过像我这样的?”夏侯柔脱口而出,才发觉穆槿宁眼神有变,惊觉自己的话刺痛了她的伤处,这才从穆槿宁的怀中离开,泪痕未干的脸庞对着她,眼底满满当当的歉疚。“你当初是流放,我不该提这个的。” “都过去的事了。”穆槿宁顿了顿,突地眼神一转,眼眸熠熠生辉,说的格外生动:“不过,塞外当真有很多奇人异事,有的人,有三头,还有的人,有六臂,还有的人,呼一声,就会口吐火来――” 穆槿宁呵出一口气来,看她那神态,仿佛当真有一团火焰喷薄而出。夏侯柔的身子不禁往后仰,被穆槿宁的话语吓得有些错愕,她身在京城长在京城,从未离开过京城这一个弹丸之地,自然也是极其渴望看看外面的世界,更当真相信了穆槿宁所说的话。她睁大眼眸,询问出声:“真的?还有这样的事?” “骗你的。”穆槿宁笑着看她,神色一柔,轻声细语。“这么笑着的,才像是我认识的太子妃。” 夏侯柔这才垂眸低笑,她因为病症许久没有人跟她敞开心扉说过话,如今细想,幽幽说了句。“崇宁,你说笑话的本事,真不算高明。” “不用太高明,但至少太子妃笑了。”穆槿宁在她抬眸的那一瞬,两个女子相视一笑,如今的氛围,才渐渐缓和许多。 穆槿宁掏出随身携带的丝帕,轻轻为夏侯柔擦拭脸上的泪痕,一开始她还有些许抗拒,但最后也就任由着穆槿宁了。 她回过头,隐约看到门外的身影攒动,想来她不能在东宫呆太久,她再度握了握夏侯柔的指尖,笑着说道。“不过,崇宁相信,这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说不准中原的大夫没见识过,别的大夫会诊治呢?” “你是不是要走了?我一个人在的时候总是觉得一天都好漫长,你来了就恨不得能跟你秉烛夜谈――”夏侯柔看穆槿宁回头的姿态,不禁有些惋惜。 穆槿宁站起身来,眼底满是恳切波光,她说的笃定又坚决。“千万别失了希冀,没什么好怕的,你只要记住,太子殿下还在等你。” “你说的对,没什么好怕的,至少我还活着。” 夏侯柔默默一笑,虽然眼中还有些许黯然,不过却似乎不那么孤单了。 穆槿宁不再开口,转身走出屋子,这一路上,她的思绪就从未停息过,或许,比任何一次带给她的触动,来的更猛烈,更大,更……难以平息。正是因为不是耳闻,是亲眼所见,更沉痛,也更――引以为鉴。 她不禁扪心自问,她相信皇后娘娘的话么?她对那个女人,自然是不信的。可她又能笃定秦王没有毒害太子妃?她更无法坚守自己的心。秦王暗中铁血手腕,自然做了许多不干净的事。 仿佛她根本不该卷入这件事之中,可她又当真已经在这场风波之中了。 若是在秦王的身边,找出了解药……他的地位还会不可撼动么? 窥伺东宫,罪责多重,她不用想都清楚。 皇后担心夏侯柔是假,借她之手,除去秦王是真。 她走出宫门,走上轿子之前,回头看了看那宫殿的叠影,默默抿唇,幽幽地叹了一句:“娘娘,看来若找不出治愈太子妃的解药,你就要借机抛弃我了――不过,这回,不会跟以前一样的,绝不会那么轻而易举就被抛弃的。” 两遍“绝不会”,像是最恶毒的诅咒,她每念一次,都恨得心都抽动。 其实,利用夏侯柔的疾病,皇后处心积虑精密布置的,也不过是一个陷阱,而她,已经一只脚踩上去了。 没有解药,皇后可以栽赃她维护秦王而背叛她的命令,有了解药,秦王若是被击倒,她当真还能幸存,不被牵累?! 让人最痛的,不是任何疾病,也不是任何伤痕,而是仇恨。 正如此刻,哪怕迎面而来的寒风多么凛冽,几乎要冻伤她的脸庞和双耳,她胸口炽燃的,依旧是一团火热,迟迟不曾停息。 或许是太过疲惫,在轿子上,穆槿宁渐渐睡了过去,轿夫走到王府正门口,才停下轿子。半响没任何动静,雪儿耐着性子又等了半响,这才掀开帘子,见穆槿宁偏着身子,闭着双眸,依旧不曾醒来。 “郡主――”雪儿扬声喊了一句,见穆槿宁闷哼一声,算是回应,她缓缓睁开眼来,伸出手去,扶着雪儿走出了轿子。 她仰起头,望着正门口牌匾上墨黑的三个大字,秦王妃,目光渐渐幽沉下去。 仿佛第一回,觉得这三个字,在她的心口,压的很重,很重。 不远处,渐渐传来马蹄声,她只觉得很熟悉,缓缓回过脸去,果真是秦昊尧骑着马归来。 她不禁眯起双眸,无人看透此刻的她,到底是何等复杂的眼神。冬日的阳光洒落在她的脸上,却没有半分暖意,更带着微微的,凉。 她侧着身子,望着他以潇洒利落的姿态下马,朝着下属丢去手中马鞭,厚重的披风在风中被吹扬起一角,他一袭宝蓝色劲装装束,仿佛是从外面打着胜仗归来一般,尊贵无疑,一身傲气。 她突然朝着他微笑,秦昊尧一开始有些不解,不过,她此刻的笑意温暖闪耀,几乎胜过任何娇嫩花颜,他也不再追究,只是心中有些触动。 仿佛那是从前的崇宁,就站在冬日暖阳之下,看到他就笑,是不用追究任何缘由的。 或许,硬要追究,那有唯一的原因,那便是,她心仪的人便是他。 他疾步朝着她走上前去,也不再去管,如何解释心口涌动那份突兀的炽热,只是紧握着她的手,跟她一道走入王府。 她的目光,始终落在那儿。 他的手,戴了她亲手缝制的那副手套。 “多亏了你的手套,本王骑多久的马,都不觉得冷。”他说着这一句话的时候,凝眸看她,又顺着她的视线,望向彼此紧紧牵着的手,黑眸之内,并无任何轻视凉薄,仿佛是真实的恳切。 她垂眸一笑,一路走回去,笑容都不曾泯灭,却又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唯独心口的那一团恨意,愈发张狂嚣张,每走一步,就又割了一道。 …… 请牢记本站域名:g.xxx 092 崇宁咬伤了秦王 “有话要对本王说?” 眼前就是雪芙园,他察觉到今日穆槿宁心事重重,沉默了一路,他最终还是问出口了。(.无弹窗广告) 不管是否旁敲侧击,她一旦问及,秦昊尧多少会避而不谈,她神色平静,柔声说道。“近日来,崇宁听说太子妃生病了,这么多日子,迟迟不见她出东宫,真为她担心。” 她紧紧盯着秦昊尧的俊颜,他闻言,却没有闪烁其词,更没有勃然大怒,甚至,没有一分沉郁阴冷。 他扯唇一笑,松开了紧握她的手,侧过身子看她的晶莹小脸,低声道。“你担心的人,还真是多。” “王爷手下人脉众多,可否为太子妃寻求医术高明的人?”穆槿宁抬起小脸,盈盈眼眸对着那双无情黑眸,不动声色,浅浅问道。 秦王的俊颜,陡然沉下来,更显冰冷漠然,对穆槿宁的请求,他嗤之以鼻。“御医都治不好,本王手下能有多大本事的人?本王也听说了,太子妃身上的病症,像极了花柳,恐怕要问问太子,是否自己一时贪图享乐,才会害了太子妃。” 穆槿宁面色一白,顿时血色全无,她方才细看太子妃的身子,若是乍看一眼,的确跟花柳病有些相似。但秦王的这一席话,不但将自己的嫌疑推脱的个干净,甚至将矛头指向了跟太子妃感情深厚的太子殿下,暗指太子不洁身自好,染了这等不干不净的病,才让女眷深受苦衷。 她前往东宫,并未看到太子一面,太子妃身子不适之后,太子秦玄也鲜少出入在众人面前。可她方才从夏侯柔的言语之中,根本就没听出太子也感染此等病症的蛛丝马迹,若是花柳,太子的病自然比太子妃要更加严重,如何还能日日去探望太子妃?! 若当真是秦王动的手脚,他此举实在太过用心。用一种让人自然而然要去怀疑是花柳的病症,抹黑太子的声誉,让太子夫妇有苦说不出,到时候他的嫌疑,就能少之又少了?! “太子殿下对太子妃用情很深,而且新婚燕尔,如胶似漆,如何会去碰别的不明来历的女人?” 穆槿宁的眼神无声转冷,太子秦玄或许没有秦王善于运筹帷幄,机关计谋,但以为人而言,太子并非好色糜烂之人,就算他身边早有皇后安插的暖床侍妾,也是经过精心挑选的清白女子,怎么会染上花柳病?! 他冷哼一声,仿佛对她的质疑,不屑一顾:“你以为皇家的男人,在成婚之前就没有碰过女人?京城青楼之地,就少不了他们。” 在京城,别说皇族,大户人家的贵族少爷,十六七岁成年的时候,去青楼寻花问柳,也是根本不稀奇的事。如今的端王爷,不照样被青楼的艳姬迷得七荤八素,晕头转向,甚至连端王妃都去了皇后那里哭诉。 秦王这么说,只是穆槿宁却有自己的心思,她并不相信秦王对太子的嫁祸,泰然处之,笑着看他:“王爷也去过烟花之地?” “这算是兴师问罪?”他俯下俊脸看她,唇畔的笑容愈发戏谑,不置可否,一手轻轻触碰她的面颊,薄唇擦过她的耳际,温热的气息,惹来她的身子一震。 “听闻京城风雨楼的姑娘,个个美得宛若天仙下凡,能让京城的男人都为之癫狂,王爷若是去过,也不足为奇,这世上人人都有爱美之心。”穆槿宁别开视线,京城有些清倌才艺兼得,一旦被富家少爷看中,自然就能成为大户的妾室。 她的语气,稀疏平常,根本没有一分酸味,仿佛她根本不在乎,他年少气盛时候,是否也有贵族男子一贯的习惯。 “美则美矣,但本王对女人,一向很苛刻。不过别人,或许性急上来,就顾不了那么多了。”秦昊尧的唇边浮现一抹似笑非笑的神色,他的言外之意,自然是指太子迷恋美色,才会自作自受。 她随即静默不语,垂眸,心中疑云重重,不过看来在秦王这边,是无法得到更多的线索了。 “进屋吧。”他下巴一点,示意她进屋去,如今还是深冬,站在屋外,她的脸色白皙的近乎透明。 她轻点螓首,推开门,只是腿还未迈进去,蓦地小脸苍白如纸,陡然转过身去,整个人重重扑到他的胸口。 秦昊尧覆上她的后背,琼音从隔壁屋子走出来,看穆槿宁面色大变,不禁走前几步,去细细观看。 待他看清那屋子门槛边的玩意儿,琼音已然折了根竹节,弯下腰去挑开来,毫无惧意:“郡主不用怕,这是冬眠的蛇,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开口咬人的,而且依我看,这蛇没毒。” “冬眠的蛇怎么会出现在我屋里?”穆槿宁一手紧紧捉住秦昊尧的衣袍,嗓音已然浸透满满当当的寒意。 “绝不是我搞的鬼,雪儿没这个胆子,嬷嬷去厨房了,这蛇一定是自己爬来的,兴许因为屋子里暖和——”琼音摆了摆双手,急于撇清,不过语气之中,隐约透露满是骄傲,她是个野性子,蛇虫鼠蚁,她倒是并不怕。 “你还不把它弄走?!”穆槿宁生生打断她的话,侧着脸,眼眸冷沉,已然有些不耐。 “好,我把蛇拿去厨房。”琼音扣住青蛇的七寸,将蛇盘上竹竿,还在为主子着想。“蛇肉鲜美,可以给郡主补补身子,郡主想吃蒸的煮的烤的还是炖汤喝?” “琼音!”穆槿宁的背脊上爬上阵阵凉意,秦昊尧低头看她,她的俱意并非伪装,他将她抱得更紧,她整个身子都在微微颤抖,仿佛厌恶极了。 “奴婢马上就走——”琼音不敢再多言,疾步离开,将这条小青蛇,带出雪芙园。 他好整以暇望向她,她不经意流露的俱意,却格外真实。她的确比年少时候多了心思,从容淡然,原来还是有惧怕的东西。 他径自走入屋子,却看她稍有迟疑,仿佛方才的一幕,还未从她眼前消散而去。她突然扑向他的胸膛,却也让他的胸口,涌上一抹异样的蠢动。 “没想过你这么怕蛇。”他扯唇一笑,她的确比许多女人都要坚强果敢,但说穿了,她在男人面前,也依旧是个女流之辈。 “这世上有什么人喜欢么?”她拧着眉头,粉唇略微发白,如今离开秦昊尧的胸怀,回头望着屋子的门槛,却依旧觉得不寒而栗。 秦昊尧望着她眼神闪烁的模样,却有些许逗趣,长笑出声:“本王看你身边那个丫头倒是蛮喜欢的。” 她可半点也无法喜欢上蛇类。 想到那条蛇兴许爬过她的床她的长榻她的圆桌,她便满身不自在。穆槿宁的眼神一暗再暗,小时候跟同伴玩耍,有一回路上遇到一条蛇,人人都跑开了,唯独剩下年纪最小的她,若不是余叔来得快,她可真的会吓得不认识回郡王府的路。 秦昊尧不难看出她的心有余悸,手掌覆上她的肩头,神色一柔,低声道。“今晚就去别的地方歇息。” 她并未回绝,跟着他离开雪芙园,他带她去的地方,却是他的主院。 环顾四周,穆槿宁微微怔了怔,秦昊尧的屋子,她这是第二回来。第一回,是他一鞭子伤了她之后,她依稀记得他带她来的是这儿。 这个屋子比她的更宽敞一些,男子阳刚气息很重,并没有女人的任何物件,想来还未娶亲之前的秦昊尧,大多时候是在这儿居住的。 娶亲之后,他鲜少回到这个院子,若不在沈樱跟自己的院子,便偶尔在书房歇息。 据说,秦王从不把任何女人,带到自己的院子。 她,难道只是第一个?! 既然是秦昊尧不让外人踏入的屋内,或许,里面藏着不少不为人知的的秘密?!她心中揣摩着,坐在桌旁,方才的不快,渐渐烟消云散了。 在屋中用完晚膳,秦昊尧依旧如同往日,前去书房处理公务,穆槿宁独自一人在屋中,和衣而睡,却辗转反侧,根本就睡不着。 仿佛心中一抹异样的情绪驱使,穆槿宁坐起身子,望着屋内的光景,眼神一暗再暗。 书柜之上,摆放着满满当当的书册,大部分都是名家兵法,或许是数年前秦王读过的吧。 她抽出一本,翻开在烛光下默默看了几页,却又觉得百无聊赖,将兵书合上,重新放回了书架之中。 书架上没有任何异样,唯独书架之下的柜门紧闭,让她不禁想要窥探其中。 她俯下身子,将柜门打开,里面整整齐齐叠放着许多文书册子,她细看之下,发觉竟也是按照日期叠放着的,这般想来,他做事,的确井井有条,一丝不乱。 鬼使神差一般,她居然翻到四年前的文书,里面将当年发生过的事宜,记录的很仔细,翻阅完一本,她却依旧不曾看到提及冯羽一案的书页,眼眸一沉,不禁又取出另一本,一目十行,飞快浏览到最后几页,才看到记录的几行字,隐约觉得提过的太简单,甚至根本没有跟郡王府有关的字眼,再翻过一页,里面夹着一张信纸。 也不知从何而来的勇气,她将那张发黄的信纸打开,当她看完信上的最后一个字之后,才蓦地瘫软在地。 她静默微怔了许久,才不敢置信,又将这张信纸重新看了一遍,这上面的字迹她自然认得出来,就是秦王的字迹! 但,这信上的内容,却是写给冯羽的,以——穆峯的口吻。 虽然信上,没有郡王府的金印印下的痕迹,也没有穆峯的署名,但她可以笃定,这一封信,就是当成让郡王府声名狼藉的祸首! 她整个人都在发抖,连握住那一张单薄信纸的手,几乎都快要捉不住信纸一样孱弱。[]她手脚冰冷,寒意覆盖她周身,血液倒流,似乎整个人就要死去。 她早已站在理智的边缘,就快崩溃,门外的脚步声,她竟也听不到。 “你在看什么。” 秦昊尧推开门,因为想到她独自一人在屋内,他提前回来,没想过如今却看着她倚靠着书架而坐,柜门之下的文书一片狼藉,她垂着螓首,眼眸仿佛早已空洞无物。 耳畔传来他冰冷的嗓音,仿佛他已然在压抑内心喷薄而出的怒火,若是她还有一丝清醒,她早该去想着如何圆谎。 但,她只是默默扬起小脸,那张晶莹的面容上,没有泪光,有的,只是森冷的对立。 秦昊尧逼近一步,反手将门关上,俊脸无情,周身的寒意,几乎要让人不寒而栗。“本王不喜欢别人乱动东西。” 她蓦地扬起尖锐的敌意,紧握手中的信纸,她满目猩红,如今瘫坐着,一时半会儿根本无法站起身来,只能不断缩着双足后退。“你自然不愿我看到你的东西——我算来算去,就没算过,这封信,居然是你写给冯羽的!” 秦昊尧阴沉着脸,心中的怒意已然让他看起来危险森冷,他不禁双拳紧握,他极力压抑手掌之中的力道,若是一不小心,他的愤怒,足以让他杀了这个小女人! “你在说什么混账话!” 他自然不会承认,即便这封信就在她的眼下,他还可以怒斥咒骂她,这就是秦王的底气,她这般想着,满心绝望苦涩,扬起那一张信纸,冷眼看他,早已没想过被他逮着,还能活着出去。 “你让人临摹我爹的字迹,当场擒住信使,就用这么一张纸,跟冯羽扯上关系,郡王府就这么毁在你的手中!” “你在怀疑本王?”他的俊脸微微狰狞着,俊眉紧蹙,一把提起她的身子,将她的后背生生撞上书架之上,因为用力过于猛烈,一小半的书册,纷纷倒落,传出不小的声响。 背脊传来一阵阵火辣的疼痛,她吃力忍痛,无声冷笑,伪装多情的他,至今要暴露嗜血的真面目了么?! 秦昊尧紧握拳头,只是穆槿宁的那双眼睛,里面满是不屑,鄙夷,还有愤怒,这些情绪像是火焰,恨不得一刻间,将自己烧成灰烬。 他没有看过,她那么恨他的模样。 她根本,一点也不相信他。 “冯羽一案,你立案有功,为皇上捕杀了多少图谋不轨的臣子,也正因为这件事,你才被皇上器重。” 她的心口被尖锐的刀剑刺伤了一回又一回,她几乎听到心中血流如注的声音,穆槿宁怒睁着眸子,如今她都找到了信,还能怎么不去怀疑他?!她并非在感情中弥足深陷的蠢钝女人,难道还会蒙蔽了自己的理智,还会置身事外一笑而过?! 怪不得,他大半年前,曾经亲口提过冯羽的事,语气傲慢又嚣张,原来,他娶她,不只是为了报复当年她的招惹,还有……。他要她一辈子都活的痛苦煎熬! 他……。好狠的心。 “你不就是为了得到权力,你用这种伎俩,谋害了我爹吗?当然了,还能让我发配边疆,永远都不会再来缠着你,这不就是你的所有目的!” 她已然怒不可遏,愤怒仇恨扭曲了她娇美面容,她嗓音低哑破碎,蓦地僵手中的信纸,狠狠摔到他那张俊美无俦天下无双,却又歹毒阴沉迷惑世人的面孔上去。 信纸自然是毫无重量的,但却因她用了最大的力气,居然也摔出了不小的动静。 那张俊颜,生生承受了这辈子第一次有过此样难堪的羞辱。 只是那双阴鹜的黑眸,眨也不眨,他抿着的薄唇,看来愈发苛刻漠然。 仿佛这一瞬间,时光都停止了。 整个屋内,没有任何声响,她仿佛连彼此的呼吸声,都听不到的安谧无声。 穆槿宁早已不给自己任何退路,这般的愤怒,早已剥夺了她恢复冷静的权力,她再如何善于压抑情绪,却也终究是一个凡人。 她或许早已不在意,他会如何惩罚她的后果。 她能够想到最坏的结果,也无非是秦昊尧在这里,杀了她。 她认定了,也就不再畏惧了,隐约有阴云盘旋在她的头顶,她回首,只觉得自己活在这么大的一桩阴谋之中,活在秦昊尧的谎言之中,活在他的手掌心内任由他摆布,实在可笑又可悲,最重要的,她居然花费一个女人最美好的那几年,一直追逐着这样一个根本看不到心抑或是根本无心的男人,多不值啊,多傻啊,多……。 只是,她等待了许久,那只抵住她脖颈的手掌,不曾收紧一分,不曾轻而易举地扼断她的脖子。 他只是用一种莫名深沉难测的眼神,看着她,最终他竟然将手掌离开了她的脖颈,嗓音低沉的像是从地下传来一般。 “这封信,就足以让你怀疑本王才是真凶?” 那他在她的心里,终究也没有多少分量,否则,他不必承受这般的侮辱。他秦昊尧,自然杀了不少人,也绝非正人君子,为了他想要的,他可不择手段,可牺牲很多人,但——若是当年的确是他做的,他自当承认。 就算说破了,又有何不可?! 可,他还没有卑鄙到这个地步。 他就算不喜欢当时的崇宁纠缠,至少跟那个傻子郡王没有任何冲突,更无暇顾及崇宁这一个黄毛丫头,耗费自己的功夫。让她远离自己的视线,也用不着逼得她发配边疆,他若要她远离,也不是没有别的法子! “你就没想过,不但是我,你这一步,虽然让你在朝廷平步青云,却也让很多人无辜蒙冤,很多人死在关外,还有的……还有的活着的,也不过是苟延残喘!”穆槿宁痛地无法抑制,无法呼吸,满目通红的眼底,仿佛就要流出血泪一般。她的指甲深深陷入手掌之内,拳头一次次重重击打着自己的胸口,一口气堵在心口,根本无法畅快淋漓。 “是,我爹是傻子,我是让你厌恶,可我们根本没有罪,为何要被你们这样玩弄?!”她的嗓音之中,已然听得出有颤抖的哭音,她的脸色白得像纸,只是呼吸愈发艰难,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掐住她的脖颈,越掐越紧。 秦昊尧已然看出穆槿宁的异样,捉住她的双肩,黑眸之内既有愤怒,不悦,还有更多的惊痛。他看她一个人沉溺在悲伤过往之中无法自拔,只是即便那么悲痛都无法流出眼泪,她的眼神迷离,仿佛就要死了一样! 他将她困在自己的胸口,什么都不管,蓦地封住她的苍白的唇,越吻越深,慢慢将自己的呼吸度过她,她渐渐恢复了神智,只是察觉到他恶劣的举动,用尽全力,狠狠一咬,顿时满口涌动着血腥味。 他只能从她的唇中抽离出来,她一脸防备,仿佛将他当成是仇人一般,他的举动,似乎也只是趁人之危的恶劣轻薄。 被她咬伤的薄唇,淌下一颗血珠,秦昊尧冷着脸,以手背拂去,愈发显得妖异。却懒得再跟她解释,方才看她根本无法缓过气,才想去吻她。 当然,此刻的穆槿宁,根本就不冷静,他此刻的解释,也是徒然,也是枉然。 两个人,僵持不下。 她以手掌反复擦拭双唇,仿佛要将他那肮脏的气息,全部抹去,这一个举动,无疑是在激怒他。 他深深望入那一双满是敌意抗拒的眼眸,却说不上来,她盛怒冷漠的面容,却也有一种超脱的美感,仿佛冷的像是寒冰,眼底的凌厉尖锐,让她周身的气势,绝不输于任何一名女将。 他还不知,她居然还有这样的一面。 秦昊尧走近一步,却不给她再抗拒她的机会,一手扼住她的手腕,她想要挣脱,他索性将她的双手都扼住,牢牢抵在书架上,他颀长的身子,硬是挤入她的身子。 俊颜俯下,越靠越近,他的黑眸,宛若鹰眼一般毫无感情地冷漠。“穆槿宁,你不是口口声声想要给郡王府翻案吗?” 因为愤怒,她的胸口,始终起伏着,她冷着眼看他,一身寒意,他的询问只是显得多此一举。 “你还不懂吗?”他的冷唇逼近她的脸,双手更用力,扼的她手腕生生的疼。“当年冯羽跟郡王府有关系的案子,根本就没留下任何证据!” “没有证据?这一封信,不就是最好的证据?”她的眼底像是一滩深潭,无法看透的迷离光彩,冷笑挂在她的唇畔,让她愈发难以接近。 他阴测测的脸,没有一分情绪,冷然说道。“这一张,是本王当年看过那封信之后,将记忆中的内容写下,留在自己身边。” “我凭什么相信你?”她皱着眉头,秦昊尧的意思,是当真有原初的那封信,可是看过的除了他,或许也只有天子了吧。根本,就是死无对证。 “那封信上,有郡王府的金印。”秦昊尧清楚,她是怀疑那封信根本就不是穆峯所写,事实上,觉得古怪的,也并非她一人而已。只是念念不忘,耿耿于怀的,在四年之后,也只有她一个人了。 他面无表情地说出这一句话,即便字迹可以临摹,但金印,却是证实郡王府的最好证据,也是,最有利的证据。 “这有什么奇怪的?郡王府的金印,早已被有心之人偷了去……。”穆槿宁脱口而出,她已经揣测着,那一枚金印,在娘亲死的那天,就有人来偷盗了金印,在不久之后,郡王府也被陷入这一场阴谋之中。 金印,应该是被宫中之人拿去了。 “你就当真那么在意那封信?”他用一种极其复杂的眼神看她,仿佛是看她的疑惑,看她迟迟看不懂的事。 她蓦地面色全无,秦昊尧的这一句,藏着更深的用意,更证明了曾经的猜测。冯羽的事是真的,但郡王府的牵累,却是平白捏造出来的。她却总是对那一封书信耿耿于怀,其实重要的,根本不是那封信还在不在,也不是当时有没有那封信,更不是是否如她所说,郡王府的金印,是在那淑雅死的那天就被宫里的人盗走,就算是,只能说明在那淑雅被赐死之前,这桩阴谋就已经布置的跟天罗地网一样,谁都不可逆转。 皇帝说郡王府难以撇清,那就跳进湖里也洗不清了。 怪不得,谁还觉得这件事,还有翻案的必要?!贼喊捉贼。 “否则你以为,被牵涉到逆反的罪人也可以沾上大赦天下的荣光?”他蹙眉,凝眸看她,他并不愿意戳破,毕竟这个案子下的水,很深。 满心无助无力,她蓦地落下眼泪来,内心慌乱,半日怔着,无法言语。 “你不去打听打听,冯羽的家眷,有哪个可以回到京城来吗?”秦昊尧转过身子去,望向窗外的深沉夜色,黑眸之内,再无任何柔光,愈发阴鹜逼人。 因为三年的时光,天子觉得足够让他泄恨了,才施舍他们,让他们回来?! 天子为何那么恨郡王府,恨爹?竟然不惜一手颠覆整个郡王府?!是因为——娘?是因为……。爱而不得,反而成恨?! 他没有再留下来,只是侧过脸,冰冷的嗓音落在清冷的空气之中。“早点睡。” 她知晓了这等黑幕,哪里还能安睡?她看他正想转身,蓦地跑前,拦在秦昊尧的面前,冷然问道。 “为何我跟我爹,能够回到京城?”她咄咄逼人,既然这件事今日被戳破了,那就不能过夜,她自然要挖个干净透底。 秦昊尧敛眉,黑眸冷沉,却是惜字如金,一句带过。“你自然心中清楚。” “我心中能清楚什么?”穆槿宁蹙眉,眸中满是尖锐光华,冷声反问。 秦昊尧却不言不语,手掌无声落于她的肩头,黑眸之内一派沉寂,穆槿宁默默怔了怔,他最终还是越过她的身子,将门打开,独自走了出去。 寒风从身后吹来,她双臂环胸,只觉得浑身尽是寒意。秦昊尧最后说的那句,她心中自然清楚,是指皇上跟娘亲的往事?!如果他早已猜到她知道了,难道娘亲因谁而死,他都一并知道了?! 他隐瞒的,实在是多。 不过,她根本就不必在意郡王府无故消失的金印了——无妄之灾,原本就不过是一场人为的诡计。 她扶着门框,垂在腰际的长发被寒风吹散,她蓦地轻笑出声,她缓步走了出去,月光之下的穆槿宁,纤毫毕现,面色苍白宛若鬼魅,眼中闪烁着泪光。 天子想要的,是得到如今的自己。 他以为她被皇后太后的谎言迷惑,就当真会活在他们的掌控之内,她以为事情会有转机,不过是知晓更多的歹毒心机罢了。 她会如天子所愿的。 她倚靠在庭院门口,等待了许久之后,直到心中的仇恨彻底平息,才幽然转身,回到这个屋子。 点上蜡烛,她神色从容,将满地的狼籍,全部恢复成井井有条的原初模样。 而那一封信,自然对她也没有别的意义,她将信放回原处,柜门合上的那一刻,她听到心门关闭上锁的巨响。 打量四周,唯独那张书桌,她还未细细翻过,她断定秦昊尧这一夜,不会再回来,将书桌的每一个抽屉,一个个打开,只是让她失望的是,根本就没有任何所谓的解药。 仿佛又陷入僵局。 她趴坐在书桌上,太子妃的病症,虽然已经被每一个人的用心牵扯撕拉着,但她也有自己的初衷,她的确很想帮夏侯柔一把。 若是花柳,王朝没有一人可以救她。 但穆槿宁更相信自己的双眼,更相信自己的心,更相信自己的直觉,更相信——这皇宫,并非好人就要短命而心狠手辣之人才能万寿无疆。 她的眼眸晶亮冷绝,长睫在烛光的照耀之下,投下淡淡阴影,柔和的光耀落在那张毫无神情的淡漠小脸上,她迟迟望着远方一处,不曾动弹一分。 若是秦王所为,那解药,当真会在他的身上?! 想到此处,她的眼神,一暗再暗。 门口的寒风吹袭,烛光剧烈摇曳,宛若在尖利的烛台上跳舞,有几度都险些熄灭,最终还是照亮了她的眉眼。 …… 请牢记本站域名:g.xxx 093 秦王的吻 这两日穆槿宁格外忙碌,就在冬日转暖的时节,穆峯旧病复发,流放的那一年,磨难不少,让这个年约半百的男人,也始终过不了几天安生日子。 她在王府跟别院两头始终来来回回赶赴,每日在别院待到黄昏时分才回王府,念儿几乎都见不到娘亲。 赵嬷嬷看穆槿宁实在来回奔波太过劳累,便主动请缨,毛遂自荐,于一日晚上,端着晚膳到穆槿宁的身边。 “郡主,不如就让老身去别院服侍老爷吧。” “嬷嬷——”穆槿宁微微怔了怔,放下手中的银箸,望向眼前这个看似刻板严苛的妇人,心口涌上一抹暖流。 赵嬷嬷唇边的笑意很微小,她平素并不长笑,那张脸外人只是一看就觉得不近人情至极。“老爷是郡主的亲爹,郡主忙里忙外,不愿假手于人,便是不放心。雪芙园有雪儿丫头跟琼音丫头照料,琐事还有小阮她们去办,也是足够了。只是郡主总也要看看小少爷,更要顾及王爷,一个人如何忙得过来?” “王爷为我找来了嬷嬷,如今看来,实在是再对不过的决策。如今我手下正好多了个能帮我分忧解愁的人,嬷嬷做事,我向来是放心的。”穆槿宁暗暗舒出一口气,她正愁分身乏术,赵嬷嬷的请求,自然解了她的燃眉之急。 “郡主不用客气,老身来王府也有三五月了,郡主从未给老身难看,老身点点滴滴,都记在心头。”赵嬷嬷这般说着,神色愈发柔和了些。她跟雪儿跟琼音不同,她是老下人了,许多事,习惯看在眼底而不说,身为奴才,一辈子能遇到一个善待下人的主子就已经该知足,既然主子宽待她,她自然也该主动为主子分忧。 若是她没有看错人的话,穆槿宁,绝不会甘于坐于如今的位置,她有为人处世的才能和低调隐忍的才情,这些……。她只需藏在心里,那一日,或许指日可待。 “这世上有句话这么说的,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以前的事早已过去,嬷嬷在自己的位置上自当要狠心才能服众,下手重些也不难理解。我不怕狠心的人,我最怕是喜欢在暗中捣鬼的人,我绝不会无故苛待身边的人,毕竟这世上的情势,谁都说不准,何时落了难,还能有人记得主子曾经的好,能不落井下石,便是庆幸了。别院那两个侍从总是年轻,难以重用,嬷嬷能来帮我一把,当然更好。”穆槿宁眼波一闪,面色沉郁,这一番话娓娓道来,更令人信服。 “明早老身就动身去别院,何时老爷病情好转了,老身再回来。” 穆槿宁笑着点头,答应了,看着赵嬷嬷走了出去,她再度拿起银箸,用着晚膳,这两日她都不曾看到秦王,听管家说,秦昊尧每一日回来都是深夜,别说跟她一道用饭,就连过夜也是在书房。 如今她想到前几天的事,若不是她满心愤怒仇恨,也绝不会有那么大的胆子,敢把那封信摔上秦王的脸。 或许是太平静了……。他的反应,就像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那一天,天阴沉沉的,却没有风,格外的安宁,安宁的——让她满心不安。 他刻意不出现在她的面前,难道是躲着不见她?可是做错事的,明明是她啊,该躲着不见的,也是她才对。 她始终无法相信,那一夜,秦王会将那种从未有人敢触怒他的尊严的举动忍耐下来,这世上谁敢把东西丢上秦王的脸?她每回想到,他当下阴沉却又无动于衷的脸,更是心中发怵。 若是以往,秦昊尧早就扬起手掌,狠狠给她一个耳光了。 她这般想着,越是觉得食之无味,还是他察觉了她暗中做的事,准备要处置她?! 门边熟悉的脚步声,让她突地打破了所有的思绪,蓦地站起身来,来的,果然是他。 雪儿看穆槿宁没有任何胃口,正好端来了一盘酥饼,一小碗的红梅酱汁,淋在上头,看着格外让人开怀。 见穆槿宁正想开口,询问他是否用过晚膳,是否要一起用晚膳,秦昊尧一身淡漠,早已洞察她的心思,已然开口:“本王已经在外面用过晚膳了。” 倒是她,这两日用晚膳的时辰,比平日要晚了许多。 “厨房刚出炉的酥饼……。”穆槿宁眸光闪烁,噙着一抹笑容,将这一盘热气腾腾的酥饼,送到秦昊尧面前的茶几上。 “甭忙了——”他对茶几上摆放的小食,却没有半分兴致,一句话,就让穆槿宁脸上的笑容,陡然消失了。 她在秦王府内,总要面对他,结下的梁子,也总要解,日子再不如人意,也总要过下去。她不喜欢逃避。 她垂着眉眼,站在一旁,这几日为了照看穆峯,面颊都消瘦许多,毕竟比起她按部就班的复仇计划,爹的身子是放在第一位的。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如今才这么殷勤?”他的视线落在穆槿宁的身上,她的憔悴身影和静默不语的神情,都让人无法朝着她发火。 他的话,已然让穆槿宁察觉到他心头压抑的怒火,双膝一弯,就势跪在秦昊尧的面前。她自然不用多话,他心中明白,她为何要放下姿态。 “本王的确头一回看到你这么胆大的女人,就算是被冲昏了头,也不敢犯这么大的错。”秦昊尧瞥了她一眼,言语依旧一如既往的漠然冰冷,视线刮过她的脸,就仿佛是刀刃刮过她的脸一般。 她紧咬着下唇,抬眸望着那张俊美却又毫无感情的面孔,如今她不反驳,不过是等他的重罚。 “你在等本王动手?本王要是动了手,你这身子骨受得了吗?”他的口吻,仿佛调侃一般漫不经心。眼前的女子,已然一副欣然承受的模样,他俯下俊长身子,好整以暇望着她,视线撇过桌上的晚膳,那一碗米饭,她只是动了两口而已。 她默默垂下螓首,果真秦昊尧伸出长臂,手掌落于她的面颊上,微微的凉意,让她几乎战栗。 “得了,你真当本王舍得?”他低笑一声,黑眸之中闪过莫名诡谲的笑意,轻轻拍了拍她柔嫩面颊,便直起身子,将她扶起来。拍了拍长榻上另一处,他下巴一点:“坐。” 这个男人,实在是喜怒无常,穆槿宁坐在他的身侧,秦昊尧却将茶几上的酥饼推到她的面前,冷冷淡淡说了句。“饭菜都凉了,你不是最喜欢吃这些甜腻的玩意儿?” 穆槿宁探出柔荑,拿了一块酥饼,默默咬了一口,细细品味,见他沉默不语,她安然咀嚼吞咽下肚。 他瞧着她,她唇上沾了红莓果液,衬托唇色的滟潋晶耀,无比诱人,明明今日的她粉黛不施,素面朝天,却又迟迟无法挪动眼。 她好似一眼便明白他的心思,直觉脸上是不是擦到了别的颜色,正想要掏出丝帕擦拭脸颊,他却蓦地一手扼住她的纤细手腕,蓦地将俊颜凑上去。只是一个浅尝辄止的吻,甚至或许根本称不上是一个吻。 他尝到大量清新香甜的果香,以及她的柔软粉唇,他并未深探,薄唇擦过她的柔嫩肌肤,逼自己退离。 “下回再让厨房做一回这种酥饼,本王或许会喜欢上的。”薄唇扬起漠然笑意,他已然餍足,黑眸愈发幽沉。 穆槿宁抿着唇,蹙眉不愿回应,余光看到雪儿面色不自在,然而碍于脸儿绯红的雪儿在场,她只能默不作声。 “雪儿,你先下去吧。”她最终开了口,让雪儿离开,待只剩下彼此,她才对着秦昊尧说道。 “我来服侍王爷就寝。” 他放下手边的茶,她给秦昊尧宽了衣,默默褪下身上的袍子,只着单薄里衣,才吹熄了烛火,走入珠帘,清脆的声响,传到他的耳边。 只是,她却坐在床沿,并无躺下的意思,在黑暗之中,她不必强颜欢笑,更不必在意他的神情。 沉默了许久,穆槿宁才脱了绣鞋,坐上床,平静地躺着,等了许久,她才听到自己的清冷嗓音,落在空气之中。 “是我的不是。” 秦昊尧闭着黑眸,淡淡说了句:“要你低头认错,比本王想象中来的简单。” 她方才,是跪了,却没有开口认错。 女人,都有口是心非的毛病吧。 “不过,如果那封信真的是本王写的,你有何打算?该不会——”秦昊尧在锦被之下,握住她的柔荑,嗓音之中,带着不明的笑意。他顿了顿,话锋一转。“借着能跟本王同床共枕的机会,杀了本王吧。” 她淡淡一笑,却说的敷衍。“王爷英明神武,这世上多少男人都绝非王爷的对手,王爷还能怕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近身不成?” “女人,也可以比男人更狠心。更何况,若是把你逼急了……。”他无声冷笑,只是这般的笑意落在穆槿宁的耳畔,更是万分刺耳。 穆槿宁不禁眉头轻蹙,在黑暗之中,他此刻的面容她无法看得清楚,不过隐约能够看到他唇畔的冷漠笑意,勾起的是令人不快的情绪。“崇宁也是因为一时情急,误会了王爷,但王爷不必挖苦嘲讽,你若是对崇宁不放心,那便无需在雪芙园过夜,免得你辗转反侧,不得安眠。” 如果——她因为仇恨,早就手刃秦王,可惜,那在她看来,只是最坏的计谋,是……。下下策。 “念在你一片孝心的份上,就不跟你计较了。”一串串低笑,从他的喉咙涌出,他侧过身子,隔着不明不暗的月色,看她眼眸之中的光辉。她生气起来,仿佛更有味道。 她抿了抿唇,却默默将柔荑抽了出来,他却不满她疏离后退,冷然问道。“离本王那么远作甚?还怕本王吃了你?” 她不知为何心中忐忑,不是她自甘堕落,只是她愈发无法理解他的退让。她做出那么不恭不敬的事,别说她只是一个妾,一个虚有其名的郡主,就算是金枝玉叶又如何,他理应跟以往一般暴戾冷酷才对,他为何单单放过她了?为何单单,原谅她了? 是因为——他真的在意她么?! 心中愈发涌动着层层波浪,一波又一波,无声无息将她的心扉,打湿了一次又一次。如果是如她所想,秦王因为相处的一年时光,渐渐对她放下心防,甚至因为她的举动而尝试着去相信她,去宽待她,那么——她又朝着最后一步的计划,迈出了一大步。 她应该加快步伐了,毕竟她……没有太多时间去浪费了。 她还剩下报复未遂的敌人,最终,她会让他们一网打尽。 虽然,她也或许会粉身碎骨。 不过,她或许早晚都要坠入火海。太子妃一事,便是皇后已经对她施压,若是她对皇后迟迟没有贡献,被抛弃被捣碎,也只是时间的问题。 如果迟早是玉石俱焚的结果,还不如她掌握主动,先发制人,至少还有一丝转机。 她默默转过身子,朝着他的方向,两个人的身子不过只有些许空隙,仿佛彼此的气息,都可以分享一般亲密无间。 她已经迫不及待了,要结束人生这一个噩梦。 而秦王……会是最后一个……。 她察觉到锦被之下的手掌,紧扣在她纤细的腰际,将她拉近他的身前,她不曾拒绝,更不曾闪避,而是宛若温柔羔羊,顺从地将螓首,轻轻靠在他坚实的胸膛之上,让彼此的气息,彻底纠缠到一块,难分难解。 ……。 “她怎么会来?就说我不想见任何外人——”拥有花容月貌的年轻女子,躺在软榻之中,一名宫女为她覆上薄毯,暖炉靠的不远,但仿佛没有一丝暖意染上她的眉头,她始终是蹙着眉头的,听到太监的传报,她的眉峰几乎皱成一团,仿佛那个女子,是她的宿敌。 “郡主……。”太监已然顿了顿,嗓音之中有意料之外的错愕,果不其然,那一名女子,已然盈盈从门口走了进来。 此人,正是崇宁郡主,她一袭幽蓝色的宫装,其上绣着梅花的花纹,高贵却又带着几分傲然清冷姿态,此刻正是寒冬日子,她套着一件白色皮毛袍子,素雅清然。黑发高高挽着,梳的一分不乱,发内缀着一只紫宝石簪子,是一只栩栩如生的云雀,衔着一串细碎珍珠,在她耳畔摇曳坠舞,她的耳垂上戴着镶着玉的银耳环,更显得娇俏迷人。 “你先退下。”朝着宫女说了声,穆槿宁噙着微微笑意,缓步走到这一名女子的身前,这便是以往身居高位的——熙贵妃沈熙。 沈熙见了穆槿宁,只是瞥了一眼,仿佛她虽然处了弱势,却依旧不愿对任何人低声下气,穆槿宁心中清明,沈熙从妃子之位坐上贵妃,自然有她的傲气,哪怕今日来的是皇后,她也不会低头行礼吧。 “我听闻你如今在秦王府,是愈发得宠了,也对,如今我们沈家不比平常,只是可惜了我妹妹,居然要看你的脸色,夹着尾巴做人,实在是——”沈熙支起身子,倚靠在茶几之上,端了一杯清茶,眉眼都不曾抬起,只是不冷不热地讥讽道。“妻不如妾啊,可惜可惜了!” 穆槿宁挽唇一笑,神色自若地坐在另一处的圆凳之上,她暗中打量这个屋子,比起熙贵妃的清风苑,这里是众位贵人的住所,每人一间屋子,自然比不上一宫之主的宽敞华丽,跟随沈熙的,也没有那么多伺候的下人了,所以她来到青宫的时候,只觉得这儿冷清许多。 她也不在意沈熙自打她进来,就没有正眼看过她一回,更没有吩咐任何人,给她端位送茶,沈熙依仗着沈家权势,在宫中呼风唤雨五六年,皇上的专宠,又让她几乎忘了自我,正因为她看不清局势,看不清自己的位置,总是放不下往日贵妃的架子,在青宫,也是鲜少有人来她这儿坐。 毕竟,沈熙早已没有势头了,自然没有人愿意来这儿讨骂看她冷冰冰的脸色,这后宫的女人,别的不说,唯独那眼神,一个比一个尖锐。 穆槿宁唇畔的笑意更深了,她眸光浅浅,嗓音柔和之中,却又不无坚韧味道。“你这么较真?你不是比我更清楚,要不是当初你怂恿沈樱陷害我,秦王也不会至今都无法原谅沈樱的用心歹毒,与其说如今是我得宠,还不如说,是沈樱失宠来的更为精确。” 闻到此处,沈熙蓦地面色大变,她蹙眉盯着眼前一身傲然的穆槿宁,不无意外,原来,她居然早已清楚,当初穆槿宁怀着身子,是她唆使沈樱先下手为强,更给了沈樱一封麝香,以备不时之需。 可惜,没想到,却适得其反。穆槿宁小产之后,秦王对她更加怜惜,而沈樱不久之后有了身孕,秦王却始终冷落她,如穆槿宁所言,难道秦王早已清楚当初是沈樱下的毒手?!秦王跟皇上,还是不同的,皇上可以纵容喜欢的女人,可秦王——却并非如此。 距离沈熙小产,也有一月的时间了,如今她的面容上,虽然还有几分憔悴,但即便穆槿宁看着,也觉得沈熙依旧光彩照人。她挽着素髻,上面没有一只金钗银簪,一袭紫色宫装,那艳美的容貌姿色,却依旧让人不得不折服。 穆槿宁以前一直无法理解,为何天子会对城府深密恃宠而骄的熙贵妃疼宠有加,熙贵妃虽然总是笑脸迎人,但暗中张扬跋扈,她并不相信皇帝未曾听见些许关于熙贵妃行径的耳语蜚声,毕竟这后宫,没有不透风的墙,而天子耳目众多,但若听过,又怎会全然无动于衷,仍放任、仍眷恋、仍让她为所欲为地伤害她视为眼中钉的许许多多人?就像是那一回的红果案,皇上虽然大为震怒,却不曾伤害熙贵妃,只是杀了熙贵妃唆使的那位宫女,略微草率平息了后宫的风波。 而今,她明白了。 有一种女人,明知她坏,心里恼着她、气着她,却仍受她吸引,耽溺在她偶尔流露出来的无辜柔情万般风情之下,不该有的心疼,油然而生,忍不住拥她人怀。 怪不得,皇后恨不得至熙贵妃于死地。 皇后虽然是大家闺秀,才情谋略,不比熙贵妃差半分丝毫,只是在她稳坐后宫许多年之后,突地半路杀出个熙贵妃来,眼看着这个比她美,比她娇,比她年轻约莫十岁的女子,在皇上身边撒娇娇笑,在皇上床上吹枕头风,能不恨么,能不想除之后快么?! 熙贵妃落难,如今最高兴的,自然就是皇后了。 “你的孩子就这么没了,不难过么?”穆槿宁淡淡望向她,笑意一敛,如今熙贵妃正吹着热茶,仿佛嫌茶水太烫,那般的模样,毫不矫揉造作,若是落在男人的眼里,只怕觉得她格外动人罢了。 这一句,无疑是激怒了沈熙。 她突地将热茶重重往茶几上一放,眸光冷傲,直直望向穆槿宁的身上,不掩饰眼底的不悦,扬声喝道,往日贵妃娘娘的威严气势,似乎根本就没有消失过。 “你去问问这宫里哪一个小产的妃嫔,是不难过的?” 沈熙的怒意,在眼底炽燃,穆槿宁却没有一分慌乱惧怕,沉声道。“熙贵妃——” “我已经不是熙贵妃了。”沈熙满目敌意,她根本就不清楚,如今她的地位低下,只是一个小小贵人,沈家又前途未知,难道就要沦落到这般田地,穆槿宁区区一个郡主,秦王的妾,也敢来落井下石,看她笑话?! “你的斗志,早已殆尽,原来你在后宫能跟皇后制衡数年的本事,也只是运气好罢了。”穆槿宁微微眯起清亮眼眸,眼底的情绪,迷离复杂的无人可以窥探,她的笑意无声转冷。 沈熙红唇动了动,却最终还是无言以对,她的脸色难看,但如今她似乎看得出来一些端倪,穆槿宁今日前来,绝不是给她难堪,这么简单。 “你心里想着,虽然没了这个孩子,皇上总也要体恤你的心,来青宫看你一回。当时皇上若是来了,很可能就是最后一回,你难道没有什么话,要跟皇上说么?”穆槿宁垂眸,长睫扇动,拨了拨指节上的那一枚翠色戒指,嗓音清冷。 “你——这话我听不太清楚。”沈熙拧着眉头,拉下身上的薄毯子,微微坐正了身子,凝眸望着说话的女子,穆槿宁的话,已然说中了她的心事。 穆槿宁轻笑出声,她的笑容,在眼眸之中,宛若水纹一般渐渐浮动绽放,清丽面容更胜沈熙的花容月貌。 沈熙说听得不清楚,但她可以说的更清楚。 “皇上可以容忍你唆使宫女在皇后饭中放了红果,却无法容忍你跟皇太后的死牵扯上关系,可见皇上是一名孝顺的天子。他,跟皇后的感情却并不深厚,也无意袒护皇后。你既然早就看清这一点,早已清楚你一旦失势到了青宫,你再能获得恩宠的机会就少之又少,你的手中若没有一两个把柄可釜底抽薪,你在青宫,就会永无天日的。” 沈熙闻到此处,面色愈发沉郁苍白,她无声点头,方才的盛气凌人,也渐渐压了下去。穆槿宁的话,的确在理,她并不急于一时,只是耐着性子,继续听下去,要看看到底穆槿宁的来意为何。 “你搬入青宫的时候,用绝食来威胁皇上,他却不管不问你的生死,如今你不明不白没了孩子,沉溺在丧子之痛里,皇上也不曾来安慰过哪怕一句,他是铁了心不愿看你的脸了。你如今的情势,又跟搬入冷宫有何两样?!”穆槿宁猝然将尖锐眸光对准沈熙,那一刻的眼神,几乎望入她毫无防备的内心深处去,将对方的心思,全部掏空。她冷冷地说道,每一个字,都像是在沈熙的心口,刮了一道。“青宫,也便是收留你的冷宫。” “你怎么敢说这些胡话!”沈熙已然被刺中心口,面色一阵红一阵白,低喝一声,她压在心口的不安,如今就像是暖炉中的火星子,被扇子拂过几道清风,火星子就燃成大火了。她如今还年轻,才二十五六岁,这般的大好年华,这般的惊人美貌,如何能在冷宫中消毁掉?! 她实在不甘心。 “我当然敢说。”穆槿宁凝视着她,眼神清明,神色一柔,浅浅问了句。“让你变成这样的人,不是皇后又能是谁?!” 沈熙再也按耐不住,蓦地站起身来,满目沉郁阴沉,她急着追问。“你是说——润央宫的熏香,也是……。”沈熙虽然暗中做了不少恶事,但惟独觉得冤枉的,便是她不曾在太后的熏香中做手脚,虽然皇后说的没错,因为太后在众位妃嫔面前斥责她没有正气她心怀记恨,但至少还不敢对太后动手。 “这我倒不清楚,但皇后娘娘早已察觉,并非是熙贵妃下的手,她却将计就计,让你背负罪名,永不超生。”穆槿宁神色不变,泰然处之,她已然看清楚,沈熙心中的不甘,足够让她,做出最后一次的反击。 “我就说怎么这么蹊跷,原来都是她的计谋……。”沈熙连连退步,瘫坐在软榻上,低声呢喃,满心愤恨,气得咬牙切齿。她好不容易爬到贵妃的位置,离皇后的位子,只差一步,如今,却还有什么盼头?! “不过,你以为我这么容易倒下?”她蓦地想到了什么,抬起满是泪光的眼眸,她依旧高傲,不愿屈服。 “沈家的事,如今外面局势越来越乱,你的父亲大人,五日前被关入牢狱,贪赃枉法的事,一件件都浮出水面之后,到时候你别说能见一面皇上,说不准何时皇上治罪沈家,你连后宫都呆不下去了。”穆槿宁端着平静的面容,愈发从容淡漠,这一番话,她据实以告,她不必添油加醋,只要给沈熙看清楚她如今毫无退路的局势,就不怕——她不一步步走向自己精心布置的陷阱去。 沈熙蓦地怔了怔,她自然比任何人都清楚,沈家是昨日黄花,根本不值留恋了,皇上或许不久之后就要抛弃沈家,沈家的落马,也是大势所趋。 只是,她还期盼能有回天之力,如今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啊——她还能自欺欺人多久?她早已不是高高在上人人簇拥的贵妃娘娘,而只是一个贵人,好听点也有个品级,难听点,也就比那些宫女强些。或许他日宫女得到皇上宠幸,都会爬上她的头顶。沈家……绝不会照顾她一辈子,唯独她自己,能救自己一把。 “唯独我能给你这个失而复得的机会。以往看熙贵妃手段玲珑,就没想过,皇后将你推入地狱的话,你不该也拉下她么?你怎么就心甘情愿,成为皇后的手下败将?” 穆槿宁看着沈熙一脸阴沉模样,别开视线,不以为然,幽幽喟叹了几句。 沈熙突地眼神一凛,她能够当贵妃,跟皇后虚与委蛇那么多年,怎么可能没有半点本事,没有给自己留半条后路?!只是……她一直在等待,不到半不得已,是不该将最后的刀刃亮出,至少也该确保自己的地位无疑,绝不会因为这一把锋利的刀刃,而伤着了自己分毫。 “你可以考虑再三,但你心中清楚,自从你被禁足搬到这儿,有谁愿意来看看你?”穆槿宁看她已然有所动摇,神色一变,浅笑吟吟。 “你不是皇后的人么?让我怎么相信你。”沈熙最终才开了口,冷冷淡淡地说了句,并没有全部的信任。的确,虎落平阳被犬欺,她在贵妃之位的时候,众人都围着她,如今,却是半个人影子都不见。 后宫是一个很深很深的湖,如今,就要把她全部吞噬了。 往后,怕是连一个太监宫女,都快不记得,这后宫曾经还有一位贵妃娘娘。 她不想,只剩下自己一个人,沉浸在华丽的过去之中,不能自拔,独自在红颜渐衰落的时光之中,一日日老去。 她还是对过往的万丈荣光,格外沉迷,格外的想要追回—— “你相信也好,不信也罢,但愿意踏入你这儿的人,只有我一个。只有我能让皇上不计前嫌,来你这里。你若能够把握这个机会,要扳倒皇后,离开这个鬼地方,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往日恩宠,也不难再有。” 穆槿宁环顾四周,缓缓站起身来,眸光停在远方一处,神色平和,说完这一句,她突然静默无语,仿佛无法触及的静谧。 ……。 请牢记本站域名:g.xxx 094 沈樱小产 “你能有什么机会?难道――”沈熙冷笑出声,一开始自然觉得穆槿宁是夸下海口,只是看她这般神态自如,她愈发不敢想下去。她在青宫,身边的人愿意为她奔命的不多,消息自然不灵通。 沈熙的笑容,僵持在脸上,蓦地停了下来,她突地想起,那日皇上生辰,在雍安殿内以一支霓裳舞折服众人,让皇上刮目相看的,正是眼前这个女人。 她也偶尔有所耳闻,穆槿宁的娘亲,曾经跟皇上有过一段感情。 难道,这个女人……终究也要走入后宫来?! 两脚还未彻底踏入后宫,就已经想要借刀杀人,除掉后宫最高位的皇后?穆槿宁的野心,实在是太大。 “我能说的,就是这么多,你可以回绝我,待在青宫,日夜指望沈家是否还能翻身,还能给你比我能给你更好的机会。”穆槿宁朝着她,缓缓绽放笑容,愈发亲切平和,只是此刻她的眼底,却没有一分笑容。 沈熙不禁怔住了,眼前的穆槿宁,仿佛只是披着崇宁郡主皮囊的一只……。恶鬼罢了。她的眼神里,没有任何光彩,黑眸墨黑的,像是野兽的眼睛。她的话像是恶鬼给出的食物,精美香甜,让人忍不住想要去碰,想要去尝,想要纳为己有,偏偏……。或许其实尝到的,只是恶鬼利用幻术,将一颗碎石子变换出来的美好罢了。 “你……。”沈熙别过脸去,双手搭在膝盖上,眼底满是斟酌。“让我仔细想想。” “十天之后,我会再来一趟。”穆槿宁的笑意敛去,淡淡看她,话锋一转,这一番话,她说的并没有任何感情。“即便是交易,我喜欢有诚意的对手,你若想着将今日谈的,传到皇后的耳边,让皇后扳倒我,她也不见得会搭救你出青宫。” 沈熙猝然眼神一闪,这个女人,还真的是将计划想的周全,她回应了一句。“放心吧,我在宫中这么多年,知道分寸。” 穆槿宁望着眼前的沈熙,看她眉头紧蹙,的确陷入深思,她幽然从容转过身子,只听得沈熙态度骤变,跟最初的不闻不问判若两人。沈熙扬声吩咐一声,一名宫女从门外走来,低着头在门旁等候穆槿宁。 “碧湖,送送郡主。” 她默默勾起唇,笑容很淡,在走到门边的那一刻,笑容也尽数崩落。 今日,这一场浓雾,好重。 她走出青宫,仿佛是天要帮她一把,一场浓雾,足以将她的行踪,掩的严严实实。她回头望着青宫,整个青宫只隐约露出一些屋檐棱角,就像是天尽头的瑶池一般。 穆槿宁独自行走在后花园,在假山旁等候自己的雪儿朝着穆槿宁摇了摇头,示意方才无人经过,她才稳步走向景福宫。 她身上沾染了雾气,细小水珠子凝结在每一根发丝之上,仿佛为她制造了一座满是细珠的桂冠,长睫毛上也有些许湿漉漉,她的晶莹面容上,没有一分血色。 她走入景福宫之内,在门外就听到有女人的谈话声,今日想必不止是皇后一人,她细细扫了一眼,原来是周嫔和还有一个……。却较为陌生,她想不起到底是谁。 “给崇宁也搬个位子来。”皇后瞥了行礼的穆槿宁一眼,如今她坐在一旁下棋,对弈的人,正是周嫔,而那位眼生的女人,正在观望。 穆槿宁坐在红木椅子之内,噙着浅笑看着两个女子下棋,只是棋局走势并没有她想象中那么精彩,皇后赢得并不难,或者说――周嫔输的太轻易了。 “还是让珍妃姐姐来吧,我啊,实在不是娘娘的对手。”周嫔笑着谦让,这一句,让穆槿宁定神望着身边的女人。 她便是珍妃。 过去的真贵人。 都说真贵人温柔,像是一壶温暖的茶,穆槿宁瞅着,珍妃一袭粉色宫装,身子骨纤细,眉眼清秀婉约,笑着的时候唇畔有一对细小的梨涡,的确是小家碧玉的美。珍妃跟沈熙不同,出身并不特别高贵,是江南县令的女儿,知书达理,温柔体贴,只是……若不是沈熙过分骄傲让皇上望而退步求其次,也绝不会看上珍妃。 不过,虽说珍妃除了温柔的品性,也实在有些乏味,穆槿宁却不敢太早下定论,在她看来,能够在后宫生存下去并一步步爬上高位的,就有她的本事和手段。单纯乏味,也可能只是一种保全自身的手腕。 可怕的不是真傻,而是假傻。 “珍妃妹妹,你跟本宫对一盘棋。”皇后笑着,依旧一派温和亲切。 “那就让娘娘见笑了。”珍妃说话的时候,嗓音格外动听,穆槿宁揣摩着一副好嗓子,或许也是吸引皇上的一个原因。 “不到最后一步棋,谁知晓谁胜谁负?你这么早就认输了不成?”皇后的眼梢,撇过穆槿宁,随即又回到珍妃的身上去。(.) 珍妃笑而不答,只是将手中的白子,在指腹间反复摩挲,仿佛第一步,就已经有些后怕。 这一回,却是没有多少工夫,也是输在皇后手下,一败涂地。 珍妃笑着轻声叹气,柔声道。“臣妾原本就不善于对弈,也不知要多久,才能追上娘娘的后尘。” “跟她们下棋,总是赢,却一点也不高兴。”皇后指了指周嫔跟珍妃,仿佛意兴阑珊的喟叹。她端起海嬷嬷送来的龙井喝了一口,这才望向默不作声的穆槿宁,笑了笑,直道。“这么大的雾,还叫你来,实在难为你了。” “我们无法让娘娘尽兴,看来只有崇宁郡主才能让娘娘开怀了――”周嫔快人快语,珍妃虽然言语不多,却也是让开了位子。 穆槿宁无法推脱,便坐上珍妃让出的椅子上,海嬷嬷清了棋子,也站在一旁端详。 棋局下到一半,穆槿宁依旧没有一分吃力,晶莹面容上没有任何笑容,眼神之中透露的是满满当当的专注。 她突地犯难,仿佛这一步,不知如何走下去,周嫔一边取了点心,一边笑着说道。“不是该下这儿么?” “周嫔妹妹,观棋不语真君子。”珍妃压低嗓音,以手肘撞了撞周频,周频面色略有几分尴尬,却又随即不再说话,安安静静地看着。 穆槿宁不知为何,突地眼前浮现那一日,她跟秦王对弈的场景,他招招狠绝,哪怕是对弈,也恨不得要置人于死地―― 她的心口,突地一阵无力的闷痛,手中的黑子,被紧握在拳头之中,迟迟不曾言语。她不再回想过往,将那一枚黑子,推向那一处。 即使知晓,那并非是让她赢得地方。 她还是推出去了。 果然,她因为这一步,输了全局。 她的眼神闪烁,面色微微发白,这才惊觉自己手心有汗。看着满盘皆输,她的眼底一片惊痛。 皇后笑着起身,淡淡说了句:“崇宁都跟着你们不学好,刻意输给本宫,实在是扫兴呢。” 周嫔依旧在一旁夸赞是皇后的棋艺惊人,穆槿宁也没怎么听进去,珍妃在一侧陪笑,偶尔加两句不痛不痒的话。 送走了周嫔跟珍妃,穆槿宁才端起海嬷嬷送来的茶水,捧着的时候,暖意一分分侵入她的心,她的确是下棋的时候,分了心,否则,孰胜孰负,也不一定。 “后宫的这些姐妹,你也早晚要认识,如今跟她们打好交道,往后相处的感情才能深厚,你说本宫说的话,对么?”皇后的眼中满是笑意,弦外之意,是何时穆槿宁进了后宫,这些人脉关系,多亏了皇后,她不必费心打点。 毕竟,谁都知晓崇宁是皇后的人,熙贵妃就是前车之鉴,谁敢跟皇后作对,谁敢不给皇后一个面子?! 穆槿宁也不戳破,却也不愿多谈,只是垂眸一笑。“崇宁多谢皇后娘娘的一片苦心。” 看穆槿宁听懂了,自然也就证实,自己心中的猜测,皇后抿着笑,眼底幽深似海。 “娘娘,崇宁在王爷的屋子里里外外都找过一遍,只是……并无斩获。”穆槿宁的言语之间,满是歉疚。 皇后闻到此处,猝然眼波一沉,面色沉郁许多,她幽幽地回了一句。“没找到?” “是的,娘娘。”穆槿宁抬起眸子来,眼底没有一分闪烁,格外赤忱。 皇后强撑着笑容,淡淡追问。“你在他的身上找了吗?至关重要的东西,或许会随身携带也不一定。” “这……崇宁还没有机会。”穆槿宁沉声道。 皇后轻声喟叹,一手覆上自己的心口,眼神恳切。“本宫虽然心中焦急,但你还是小心一些,别让他察觉了。” 穆槿宁笑着点头,眼神却渐渐放空了。 皇后瞥视了她一眼,尝到了一块酸橘子,不禁蹙眉,推开海嬷嬷送来的橘子。“还有,本宫看皇上这些天被沈家的事折腾的消瘦许多,你何时跟皇上坦诚心意?” “待我把王府的事准备好了,崇宁会去的。”穆槿宁的心中,落入一片寒意,仿佛是一场雪,下在体内,一片片的微凉冰雪,覆上她温柔的心。 那,才是她知晓会满盘皆输,却不得不将手中黑子推向的一处。 这一个棋局,走到如今,真是不易啊。只是,唯独她很清楚,那棋局之上,最后一颗的黑子……其实是她自己。 但,唯独牺牲了自己,才能结束一切。 她咽下满满当当的苦涩,眸光摇曳,心口紧缩。 “也好。” 皇后沉默了些许时候,最后的一句话,却只有这两字。 穆槿宁从宫中离开,回到秦王府内,只是一路上遇到的下人见了她,个个眼神闪烁,仿佛只是半日的功夫,她在他们眼中,就成了一头野兽般骇人。 她的心头升起疑惑,却依旧神色自若,走回了雪芙园,小阮小晴正在说着悄悄话,琼音看到穆槿宁走入庭院,已然轻轻咳了一声,示意她们不再多话。 穆槿宁直觉她们的神情有异,站在长榻之前,待琼音为她卸下身上厚重袍子,她才敛眉,正襟危坐。 仿佛有一道诡异的阴霾,压在整间屋子的屋檐之上,让此刻,没有人,敢多言一句。 “我去宫里才大半日,王府到底出了什么事?” 婢女们面面相觑,各自摇头,她们留在雪芙园等候差遣的时间最长,能够知晓王府小道消息的机会并不多,更别提如今老管家得到王爷授意肃清府内下人的规矩,不许下人嚼舌头,否则,杖责二十,赶出王府。 “琼音,她们不说,你来说。”穆槿宁目光灼灼,这从宫中回到王府的路上,格外寒冷,如今她端起一杯热茶,喝了两口,只听得琼音并不闪烁其词,一句话,直截了当。 “王妃今早,小产了。” 一口热茶梗在穆槿宁的喉口,仿佛让她呛着一般的火辣疼痛,她顺了顺气息,才抬起清冷眸子,语气陡然变冷:“怎么没的?” 琼音低下头,跟那两名婢女一般,仿佛当真是不知道,默默摇了摇头。 若是意外,沈樱早就该派人风风火火赶来问罪,好不容易得来的孩子无缘无故没了,沈樱一定将她当成是真凶。 可是,已经过去大半天了,不但沈樱的人没来迁怒指责,她进王府的时候,甚至管家跟她照面,也不曾开口提及,她从任何人的那边,都没有听过这个坏消息。 整个王府,出了这档子大事,怎么会半点风波都不曾涉及到她?! 难道,她会是秦王府知晓实情的最后一人? “把袍子拿来,我去锦梨园。”穆槿宁再度阴沉着脸将茶水喝完,才朝着雪儿吩咐一句,支起身子,不顾身子的疲惫,套上厚重风袍。 “郡主如今去王妃那里,恐怕不合适――”琼音顿了顿,走到穆槿宁的身边,一边为她系了风袍的细带,一边压低嗓音耳语一句。 琼音的意思,沈樱才失去腹中胎儿,穆槿宁前去,更像是落井下石,去看沈樱的好戏,看沈樱的笑话。若是被下人口口相传,还不知要将她说成何等可怕模样。 “我若是知道了还不去探望,岂不是没有人性?自然就更不合适。”穆槿宁眼眸一沉,不管如今她跟沈樱在王府的地位谁高谁低,在秦王眼中谁更有分量,在名分上来说,正妃出了事,她这个当妾的,还独自在园子吃好喝好,才是不懂礼数,没有教养。 “那琼音陪郡主一道前往。”琼音不再劝说,眼波沉郁下去,没有往日说笑的姿态,一副严阵以待的英气逼人。 穆槿宁瞥了她一眼,不再拒绝,朝着门外走去,琼音尾随其后。 这一日的雾气,依旧不曾散开。 仿佛这一日,当真是这般似真似幻,根本分不清,是真是假。 在锦梨园的门前,钟大夫正好抱着药箱,从里面走来,面色难看,见到止步不前的穆槿宁,他才迟迟想要行礼。 “钟大夫,王妃不要紧吧。” “失血很多,如今稳定下来了,多静养些日子就行了。”钟大夫略微斟酌了下,才低声回道。 “怎么前阵子都好好的,如今会落了胎?”穆槿宁蹙着眉头,双手交握在身前,雾气隐约浮现在她的眼帘,让她此刻的眼神复杂难辨,喜怒不见,嗓音清冷。 “王妃原本就气血虚弱,肾虚血热,这养胎,既不可太劳,更不能过逸――若是王妃早些听小的的话,也不会导致冲任不固,身子不能摄血养胎。”钟大夫环顾四周,看无人经过,才说了下去。“逸则气滞,劳则气衰。除了这个原因,或许前些日子的郁郁心结,也让王妃更贪恋安逸,这般身子毫无精力,就跟白纸一般单薄无力了……” 穆槿宁目送钟大夫的离去,才眼神一沉,说来也是造化弄人,谁会想过,沈樱这般娇贵的身子,居然连一个小小胎儿,都无法承受?! 或许,在金银之中,极端宠爱之下养出来的沈樱,也不会料到,最终还是无法顺利产下这个孩子。 如今也快六个月了,孩子都要成形了吧。 她缓缓推开门,走入其中,里面的空气,仿佛格外冰冷压抑。只是走了许久,也不曾听到有任何一人的说话声。 代儿看到走入内室来的穆槿宁,不禁面色大变,像是见了鬼怪一般,竟是许久不能言语。 床榻上的女子,一脸疲惫,红唇也失去往日娇艳颜色,苍白干涩,许是经历一番痛苦之后,沈樱才昏迷过去。 穆槿宁站在十步之外的距离,环顾四周,时光过得真是快极了,她还至今记得清楚,她新婚第二天给沈樱请安的时候,沈樱叫下人推脱,在等待的时候,她无意间看到代儿吩咐下人去将染上处子之血的白绸埋到晒得到阳光的树下,这样才能保佑沈樱尽早生一个健康的孩子―― 而如今,那个孩子的血肉,也只能包覆在素白的白绸之中,埋葬在终日不见光的地下。 被换做金兰的婢女,手中捧着一个白布包,正在放入一个精致的檀木木匣之中。穆槿宁缓步走到她的面前,默默望了一眼,神色沉痛。 她突地想到那个无缘的孩儿……。当时她的孩儿还未成形,走的时候,只是一滩鲜血,无声无息来了,也是无声无息就走了。 沈樱用尽心机,到头来,就是一场空。 “郡主,您还是先请回吧,王妃这一时半会儿,也不会醒的。”代儿沉默等待了许久,才吩咐金兰将这个木匣子端走,免得沈樱醒来触景生情。 “我就坐在这儿,等何时王妃醒吧。”她坐在椅内,仿佛跟新婚第二天一般,她有十足的耐性,等沈樱醒来。 这一回,沈樱醒的比那回更晚。 直到窗外夜色深沉,沈樱才睁开了眼睛,穆槿宁扶着茶几,站起身来,缓步走到沈樱的床边。 “如今,你心满意足了……。”沈樱眼眶泛红,一睁开眼就看到穆槿宁,她胸口心痛如绞,从昨夜开始她就腹痛难忍,天还没亮的时候请来大夫,整张床上都是血色,她一想起今早的光景,就难过极了。 “真是惋惜,这个孩子原本就像是初生的朝阳,只是还未看一眼这世道,就走了。”穆槿宁眸光沉痛,她早已分不清,自己说的,是沈樱的孩子,还是自己的那个孩儿。 沈樱闭上眼,不去看她,如今谁的话,落在她的耳边,都是格外刺耳。 穆槿宁垂眸,不冷不热地说了句:“你知晓我为何从来不动你?” 沈樱紧闭牙关,苍白面容上没有任何神情,她把这个孩子当成自己的唯一的指望,所以用尽了法子,吃的是一等一的药膳补身,日日要休息不少时辰,到最后越来越贪睡,没想过过度的贪逸,居然也会要了这个孩子的性命。 只听得穆槿宁清冷的嗓音,像是寒冰一般刮过她的耳际,让她的双耳一阵耳鸣。“不是我不敢动,更不是我不能动,而是――我明白你失去孩子的痛处,这个痛我也尝过,才不愿踩在你的痛处,不愿往你的痛处上扎。” “我没有孩子,你在王爷心目中的地位,就更难撼动了。”沈樱无声冷笑,气音虚浮,说着这一句话,早已没有任何指望了。 “你还不清楚么?你有没有孩子,并不会改变什么。”穆槿宁转过身子,望向窗外的夜色,浓雾还未全部散去,如今一眼望过去,却什么都看不清楚,就像是眼前蒙着一张丝帕,雾蒙蒙的。 是,不会改变什么,一切,都跟以前一样。 沈樱别过脸去,紧闭的眼眸之下,渐渐淌下了两行清泪,直到穆槿宁越走越远,她才彻底失声痛哭,无论代儿如何劝慰,都止不住哭泣。 这一夜,沈樱没有等到秦王,穆槿宁也没有等到。 他根本不曾回王府。 直到二更天,雪儿看穆槿宁依旧躺在床侧不曾放下手中的书卷,才靠近,端来夜宵银耳莲子羹,只因穆槿宁在锦梨园回来的时候,连晚膳都不曾用。 穆槿宁喝了两口,神色平静,心中却揣摩着,秦昊尧到这个时辰还没有回王府,到底被什么事耽搁了?! 这阵子,也不知他为何而如此忙碌。 秦昊尧回了王府,还不知要为了沈樱的小产,闹出多大的动静来。 雪儿从穆槿宁的手中,将瓷碗端来,笑着问了句。“郡主还不乏?” “睡不着。”穆槿宁眸光一闪,淡淡望向身边的婢女,掀开身上的锦被,取下一旁挂着的外袍,披上身子。“雪儿,不如陪我出去走走。” “好。” 雪儿应了一声,随着穆槿宁走出了雪芙园。只是这一路上,穆槿宁都独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不曾开口说哪怕一个字。 穆槿宁将花园转了一圈,最终脚步落在书房不远处,她蓦地脸色一沉,站在浅浅的雾气之中,不禁眯起双眸,迟迟不曾移开视线。 书房在夜色和雾气之中,几乎都无法看清楚轮廓,只是唯独……。那一丁点烛光,从迷雾之中透了过来,在静谧无声一片黑暗之中,格外显眼明亮。 他,何时回来的? …… 今日,他原本出去办事,回来的路上,正好路过边郊,鬼使神差一般,他看到了穆家墓园。 想来,或许要去这儿的心思,早已深埋心底。 他走入墓园,渐渐走到那淑雅的墓前,负手而立,望了一周。这里跟每个墓园没有多大的不同,通往坟墓的一条白石大道,周遭野草丛生,更远处有一小片树林,如今枝桠都光秃秃的,只是树林深处,偶尔传来乌鸦的低哑鸟鸣声。 那淑雅的墓前,有一小丛野花盛开,绽放着嫩黄嫩黄的娇颜,在如今万物萧索的寒冬,让人看了一眼,心口淌过些许暖意。 他眯起黑眸,抬起俊脸,似乎不远处,有一道异样的风景,吸引他走过去。 他微微怔了怔,冷着脸,最终还是走了过去。 矮矮的坟墓上的土,还未彻底变成一样的颜色,应该是一年之内的新坟。 半月多前的暴风雨,冲刷简易墓碑,如今的墓碑斜斜在土中立着,看来格外寂寥凄楚。他俯下俊挺身子,手掌附上缺角的墓碑,不经意瞥了一眼,猝然黑眸一沉。 他的指尖,渐渐移开,直到清晰看清墓碑上的名字,他的心口一震,喉口浮上浓重苦味。 紫烟之墓。 他的手掌,彻底移开了,所有黑色字体,都映入他的视线。 表姐杨紫烟之墓。 是一个人亲手写的字,这样的字迹,他当然认得出来。 杨紫烟。 京城有一种说法,墓园阴气极重,若是陌路人去冲撞了,惊扰了鬼魂的清净,惹怒了鬼魂,便会惹来血光之灾,或是遇到蹊跷诡异之事。 而一旦遇到了,便说是,撞鬼。 秦昊尧这二十几年,在后宫也听到许多诡谲秘闻,但他心中清楚,可怕的从来不是神鬼,而是人的心思。 只是今日半夜回到王府,管家告知他,今日王府出了一桩不小的厄运。 怀胎六月的沈樱,落了胎。 而他今日,才去过穆家墓园,更是看到了杨紫烟的坟墓。 “王爷要去看看王妃吗?”老管家在一旁候着许久,才低声问出口。 秦昊尧面色阴鹜,他迟迟不曾去深挖穆槿宁身边那个女人,杨紫烟的死因,更不曾深想,为何杨紫烟会埋在穆家墓园,若当真只是服侍她的丫鬟,即便死了,也不该进穆家。 到底,她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事?! 见秦王迟迟不曾开口,老管家放下手中的参茶,还是退了出去。 秦昊尧蹙着浓眉,不知为何有些坐立难安,或许因为他回来的太晚,今天从清晨到如今的雾气都不曾散去,如今整个王府,所有人都已经陷入梦境,没有任何一个院子还点亮着烛火,格外安谧冷清。 他从一开始,就觉得杨紫烟那个女人的死,有些蹊跷。她的身后,仿佛就像是如今的迷雾重重,他身处其中,不曾看清最终通往的路。 秦昊尧沉下脸,站起身来,无心再看手边的文书,推开门去,大步走出庭院。 脚步,停在花园前的那一条小路上。 迷雾,像是无数条轻盈的绸带,浮现在他的眼前,随风舞动。他眼前的风景,时而清晰,时而迷幻。 只是他在那一片风景之中,看到了她。 穆槿宁只着里衣,双臂交握,握紧身上披着厚重的皮毛风袍,一头黑发在风中轻轻舞动,站在迷雾之后,她动也不动。 她眯着眼眸,望向书房的方向,身边的雪儿提着晦暗不明的灯笼,淡淡的烛光,却无法照亮她此刻眼中的颜色。 雾气,不知过了多久,才渐渐消散开来。 月光洒落她周身,纤毫毕现,仿佛白皙面容上的每一根汗毛,他都看得清楚。只是她的眼里仿佛没有他,依旧被迷雾笼罩,她最终漠然转身,雪儿提着灯笼小跑几步,照亮她回去的路程。 这一回,他没有纵容自己,想跟上去的冲动。 就这般,远远望着穆槿宁,离开他的视线,渐行渐远,最终,消失不见。 整个世间,似乎在下一瞬,豁然开朗。 ……。 请牢记本站域名:g.xxx 095 秦王三口之家的温馨 翌日。 清晨的时候,格外明媚的冬日暖阳,升得很高,穆槿宁坐在铜镜之前,等待雪儿为她梳好了头,简简单单披上一件紫红色的外袍,眸光清浅,望向庭院。 昨日的迷雾,一分不曾留下,今天,是很好的艳阳天。 她给自己的期限,是半个月。 在这些留在秦王府内的最后期限,她多希望,每一天,都跟今日这般清朗无云,万里碧空啊…… 绝不要,再生是非波折。 扶着竹林旁的秋千架,她静默不语,暗暗垂眸,望向不远处的水池,如今的天渐渐转暖,水塘上的薄冰也开始融化,偶尔还能看到一两尾锦鲤,在阳光下追逐嬉闹,浑身像是用全金打造的,闪烁着波光粼粼的金光。 琼音将早膳端进屋内,却没有找到穆槿宁,站在门口观望,才发现穆槿宁站在水池边凝神不语,她疾步走到穆槿宁的身后,朝着主子禀告一句。 “方才来雪芙园的路上,我看到王爷朝着锦梨园去了。” 穆槿宁仿佛没有听到一般,依旧盯着那水池中的锦鲤看,记得以前郡王府她的屋子前,也有一个水缸,她特意养了水草,小心翼翼放入了几尾小鱼,日日都要去看好几回。她羡慕,那些鱼儿在水草中摇曳舞动的自如,羡慕它们吹吐水泡的肆意妄为,只是在一个月之后,水缸在一个雨夜,不知被谁打碎了。 她冒着大雨将小鱼捧在手心,只是雨越下越大,鱼身又光滑的难以捉住,她只能看着几条小鱼在雨中不断弓起身子,轻跳绷起,鱼尾拍着青石路,却比震耳欲聋的雷声还要响亮……。 啪……啪……啪…… 就像是鱼尾,狠狠拍在她的脸上,她在雨中嚎嚎大哭,哭的那么凄惨,那么无助,那么无奈,她一次次将它们捉着,又一次次看着它们滑出自己的手心。 最后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们死去,却什么都做不到。 如今想想,错的是自己。 她不该因为自己的贪欲,将它们困在那么小的水缸,不如索性让它们在任何一处水池之中,尽情活着。 “郡主?”琼音蹙着眉,又唤了声。 “沈樱没了孩子,王爷自该去看看,没什么大不了的。”她从思绪之中抽离出来,转过身子,望向眼前的丫头,神色自若,没有一分诧异错愕。 “郡主不怕她中伤自己?”琼音有些不解,这半年来王爷都不曾去看过沈樱,沈樱只等着何时顺利临盆,秦王再如何冷心漠然,虎毒不食子,也绝不会不认自己的孩子。可惜沈樱的美梦落空,若是变本加厉,在秦王去看望她的时候,将矛头指向穆槿宁,岂不是又添事端?! “你也别把她想的那么凶悍,六个月的孩子没了,沈樱元气大伤,没什么气力去管别的事。” 穆槿宁淡淡说了句,走前几步,从容坐上秋千。绣鞋一抵,秋千缓缓摇晃,她双手抓着两侧的麻绳,眼底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平和,处乱不惊。 秦昊尧坐在沈樱屋内,沈樱依旧躺在床上,方才代儿唤醒了她,她却是连坐也坐不起,满目泪光,遥望着那个男人。 非等她没了腹中孩子,秦昊尧还来看她一眼?!整整半年了,她被关在锦梨园之内,寸步不能出,他日夜留恋雪芙园,仿佛他根本就没有娶她,根本不知晓她的存在! 只是,如今,他甚至不愿开口,说一两句贴心的话,来安慰她。 他只是沉默,危险的沉默着,仿佛她早已预见,他们之间,已经走到头了。 “我怀着的,是王爷的亲生骨肉,王爷居然这么残忍,一回也不来看他。如今孩子被送走了,要终日埋在地下,连阳光都碰不到,王爷真的忍心吗?” 沈樱的满目哀痛,原本圆润的面容,此刻愈发憔悴,她的嗓音之内满是颤抖哭诉,她对秦昊尧的怨怼,与日俱增。 “沈樱,你沦落到如今的地步,都是你一人咎由自取。”秦昊尧冷冷淡淡睇着她,黑眸之内没有一分同情怜悯,每一个字,都像是千斤坠的铅块,压的沈樱无法喘气。他扬眉,俊美面容愈发漠然阴鹜,话锋一转,尽是凌厉逼问。“本王没准备娶一个总是想着如何谋害人命的女人,是你走偏了路,如何还埋怨本王冷酷无情?” 他其实什么都知晓。沈樱到如今,才清楚自己的丑陋用心,早已暴露在秦昊尧的面前,原来,这才是他冷落自己半年的真正原因。她以为有太后庇护,没有人会知道穆槿宁沉湖的真正原因。 “在你谋害了她的孩子之后,你在沈家反省那么久回来的时候,跟本王说过什么?你要本王再信我一回,你会跟郡主平静相处,但没多久,你在中秋那天,你做了什么,还要本王来提醒你不成?”秦昊尧的唇畔,扬起一抹复杂诡谲的笑容,只是这份笑意,却不曾让他亲近温和,相反,更显得他莫名的疏离狰狞。 他拍案怒喝,沈樱蓦地身子一震,全身紧绷,身上的疼痛,像是树枝上的藤蔓,将她越缚越紧,一口微凉的呼吸,险些都卡在喉口。 沈樱吃力地扶着床沿,侧着身子,仰着头看他,苦笑连连。如今秦王戳破这件事,想来半年前他就知道了,才会对她跟孩子不闻不问,他要娶得,并非是阴毒的女人。她三番两次害人的性命,或许他早已厌恶生腻。 “王爷,你难道真的不知道我为何这么做吗?”只是她还有一分不甘心,她如今落到这般田地,还不是因为嫉妒穆槿宁,还不是因为想要保住自己王妃的位置!沈樱的面色愈发苍白死灰,蓦地扬声哭泣,捂住脸,唇畔溢出这一句哭喊。 秦昊尧冷眼睇着她,站起身来,他走动的声响,却蓦地刺激了沈樱,她睁开满是眼泪的双目,不敢置信,即便到了此刻,他还不依着她,不多陪伴她,那么狠心,何时想走,就要离开。 “我们之间,原本就没有她!就不该有她的存在!”她面色一沉,原本娇美的面容上,满是怒意喷薄,让小脸扭曲的不再是众人艳羡的美丽。她的嗓音早已不再甜腻,更不像是善于撒娇争宠的千金小姐,破碎低哑尖锐的嗓音,刮过秦昊尧的耳畔,就像是一个走投无路的疯妇。 她跟秦昊尧见面的时候,就沉溺在其中无法自拔,他与生俱来的高高在上和骨子里透出来的皇族的冷漠傲然,都让她那么喜欢。只是她最终还是高估了自己,她不是化作春日暖阳的材料,根本无法融化这块寒冰。 到最后,她也会被这一块寒冰,冻得无法施展手脚,最终抑郁死去。 可,那个时候,根本就没有任何女人梗在他们之间,秦王对她虽然没有以前那些追逐她的贵族少爷那么热络,但也不曾苛待她半分,而如今,到底是谁,让她变成这等模样?! “你错了。”秦昊尧的脚步,最终停了下来,他转过身来,黑眸对准她的,沈樱也不知从那双熟悉的眼眸之中,触碰到了何等深沉莫测的情绪,不禁心口一阵颤栗。 她根本不知,自己的夫君要说什么,为何却这般心虚苦痛?! “她十岁的时候,本王就认识她了。” 沈樱猝然一阵心痛,她拧着眉头,仿佛嘴中塞满了莲子,咀嚼的苦不堪言。 “本王跟你之前,早就有了她。”淡淡的微光打在他俊美无俦的侧脸上,唯独他没有一分表情,他居高临下地睥睨着沈樱,仿佛是高高在上的帝王。 她才是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沈樱无声苦笑,眼眶之中的泪水,像是压抑许久的一场大雨,始终不曾停歇。 秦昊尧别开视线,眸光深不可测的深远,他的眼神,最终落在门外的某一处,根本无法触及。他的嗓音清冷,因为毫无情绪,毫无动容,更令人可恨。“从头到尾,彻彻底底,我们之间,就有她。” “王爷,你要我当一个好妻子,好,往后我可以容下她。”沈樱强忍住满心的悲哀,紧紧抓住锦被一角,凝望着那仿佛根本无法为她动心的男人,她抹去眼角的泪,沉默了许久,才说出这一句话。 她身心凄零,是一开始她太单纯,哪怕对穆槿宁虚情假意,至少不该去动那一分杀心。 到头来,却让自己满身疲惫。 沈家将她养的太封闭了,她根本不懂,她要嫁的男人,根本不寻常。哪怕他三妻四妾,她也该笑面相对。 她已经触及了男人的禁忌。 或许男人生性不爱束缚,更不爱――想要独占他,烧光他身边所有美丽女人那么霸道任性的女人。 秦昊尧仿佛满身寒意,他丢下这一句,蓦地回过头来看她,眸光像是一把磨光的利剑,准确地刺中她的心。“可本王已经容不下你了。” 一句话,他要她死心。 连让她说话的空隙,都没有施舍给她。 她只是深深呼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她眼中的俊挺男人,就已经走出了屋子,一个身影,都没有留给她。 覆水难收。 她已经是沈家出嫁的女儿,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难道她还要回到沈家去,让每个人笑她是被秦王驱逐出来的下堂妻?因为一个不值一提的妾,而下了逐客令,她被沈家每个人呵护着当成最娇贵最特别的养大的十六年,却根本敌不过在秦王府内的一年时光,会多可笑啊……。 “王爷,你到底要我怎么办啊,我该怎么办才好啊……。”沈樱的眼底满是空洞灰暗,她从来不知欲望会让人变得一无所有,如秦王所言,他当初曾经给过她一次机会。[.超多好看小说] 但,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出手,让他愈来愈厌恶她,越来越――无法容忍她。 她哪里还有能去的地方?沈家是会不顾一切收留自己,但她却根本不想回去了。 “王妃,是不是王爷去写休书了?我们当真要回沈家吗?” 代儿趴在沈樱的床前,她看到秦王拂袖而去的阴鹜模样,心中也清楚,或许一切都要结束了,如今说话的时候,都没有任何力气。 “她不是心心念念,想等着何时我被王爷休了赶走后,她就能够霸占我曾经拥有的一切吗?王妃的头衔,王妃的身份,王妃的院子,一切就都是她一个人的了。”沈樱环顾四周,默默观望着自己屋内的每一件家家俱,眸光替代了双手,暗暗抚摩着花梨木的桌椅,雕花彩漆的屏风,上等的彩瓷花瓶,她从来过的都是最华丽的生活,而如今,她自己这件最上乘的物品,也终究要沦落被抛弃的下场。 她突地悲从心来,惆怅覆上不曾描画过而略显纤细的柳眉,她冷冷幽幽道。“多好啊,我以为近水楼台先得月,没想过,一直是在水中捞月,而她,就这么美梦成真了……。” 代儿听着沈樱的话,她虽然是一个不敢说真心话的奴婢,但在王府一年多,她也满心疲惫,她却觉得,虽然有朝一日走出王府会被人指指点点,但却未免不是一个好的结果。至少,不必看着自己的主子,日益陷入疯狂。 沈樱也不碰代儿送来的早膳,她的目光愈发灼热,痴痴地盯着雕花大床的顶端,连连说下去。“我从出嫁的那天,就住在锦梨园,不知不觉,也一年多了。不过,她越想我早日离开,我越是不如她所愿,王爷没说要我马上走,我是因为没了他的孩子才这副德行的,难道他还让我连夜搬走不成?” 无论能多久,她都要赖在这个院子。 她突地笑了,像是跟从前十六年活着的一样,什么都不知道畏惧,什么都不知道低头,像是沈家那个最娇惯最无价的小姐,那么笑了,反正,事到如今,她唯独守住这一座院子了。 这是她最后的,自尊心。 既然穆槿宁善于忍耐,也不急于一时后吧,那就――多多忍耐一些日子。 从锦梨园走了出来,在书房门口站了许久,秦昊尧也不曾推门进去,最终还是阴沉着脸,脚步最终迈向了对面雪芙园的院门口。 整个王府,如今都太安静肃杀了。 唯独在雪芙园的门口,突然传来了轻笑声,这般的随性,这般的欢愉开怀,这般的轻松,落在他的耳边,只觉得跟整个王府的氛围,格格不入。 他驻足不前,后背倚靠在朱漆大门上,视线跟随着那一阵阵笑声而走,穿透过竹林,落在那一座秋千架上。 他凝眸望向远处坐在秋千上的女子,她的满目笑意,却像是明月一般绚烂风华。 小不点儿站在穆槿宁的身后不远处,在秋千架荡回来的时候,用尽力气推了一把,其实不用他的力道,秋千自己都会来回摇晃,可他还是觉得是自己在推着娘亲走,呵呵直笑。 穆槿宁的衣袍随着清风舞动,素雅飘逸,今日梳着的头,一个素髻斜斜歪在一侧,有一缕长发垂在胸前,格外娇俏,仿佛是还未出嫁的年轻女子。 那在发髻中探出个头的珍珠梅花簪子,他一眼就认出了,是他选的送给她的首饰。她当真是始终如一履行自己的诺言,戴的都是他送的珠宝,只是过分华贵的,她似乎从未碰过。也对,她并不需要满身贵气,只要有一两个精致典雅的,便能装点的倾城脱俗。 “小少爷的力气可真大呵――”雪儿在一旁鼓掌,摆明了睁着眼说瞎话。 “娘亲,跟蝴蝶一样……飞啊,飞啦……。”念儿含糊不清地说着话,在他如今认识的世间万物之中,一种会飞的便是燕子,还有一种,便是蝴蝶。如今坐在秋千架上的娘亲,就像极了有翅膀可以飞翔一般,不过或许在他的眼中,蝴蝶要更美一些,所以才将娘亲誉为美丽的蝴蝶。 穆槿宁回眸看着念儿,在她喜欢幻想的少女年岁,也曾想过会有心仪之人站在秋千架之后,推着她飞舞,像是翩翩羽化,每一回飞的极高,越是靠近湛蓝天空,每一回靠近大地,地面上鲜花绚烂……她会坐在秋千架上展唇微笑,或许还会跟孩子一般尖声欢呼,任由衣袖挥舞,长发飘洒,也迟迟不肯停下,只会回头对着那个男人说:“再用力一些,要更高,更高才好玩。” 如今站在她身后的,却是一个两岁出头的男孩,他其实哪里有多大的力气,在荡回地面的时候,穆槿宁已然悄悄地将绣鞋探出长裙,踮在地面,暗自用力,才能让秋千荡了这么长的功夫。 “你想娘亲跟蝴蝶一样飞走吗?” 穆槿宁神色一柔,笑着问道,如今还未到春天,整个院子还未看到一只蝴蝶,念儿认识蝴蝶,不是从这万物萧索的冬天看来的,而是――从她的画上认识的。 念儿却蓦地垂下了双手,仿佛娘亲的问题,当真难倒了他,他最终摇了摇头,低声呢喃。“要是娘亲跟蝴蝶一样飞走了,那我就没有娘亲了……。” 穆槿宁挽唇一笑,只是她也并不知道,到底有一天,她会不会就当真跟蝴蝶一样,消失出众人的视线……。 她虽然也会舍不得,但若是最坏的结果,那也是谁都拉不回,谁都无法挽救的。 只是,她或许会有亏与那个人。 虽然愧疚,但她并不后悔。 “王爷。”雪儿见秦昊尧穿过竹林,有些诧异,他不是应该在锦梨园安慰失去孩子的王妃么?不过她虽然疑惑,却还是朝着他福了个身。 “小子你有什么力气,还想给你娘亲推秋千?”秦昊尧冷冷淡淡丢下一句,杨念皱了皱眉头,走到一旁,却有些不甘不愿。 穆槿宁坐在秋千架上,无法对着秦昊尧行礼,更无法将自己的眼神,对准身后的男人,但不多久之后,略及自己后背的双掌,成了他的。 她不用自己偷偷踮着脚,他的力道足够了,让她随着秋千,荡上了更高的地方,更接近天空的地方。 仿佛上面那一瞬的呼吸,都是格外清新的,她突地不自觉地紧闭双眸,蹙着眉头,秦昊尧推了一把之后,他走到她的一旁,看着她紧闭着眼的面庞,揣摩着,她或许是怕高。 他们各自沉默着,她仿佛陷入一场梦中,她当真变成雨夜水缸中的一尾鱼,只是她跃动着身子,跳到很高很深的水池,再也不必摆尾等死,更不必等待身上的鳞片渐渐变得凝固干涸,她沉入水池,心愈发平静了。 最后,他的低沉嗓音,却没有往日的沉重,格外轻盈地刮过她的耳畔,在她几乎轻吻着愈发轻灵空气的那一刻,她的心蓦地一紧。 “本王想了很久,杨念并不让本王憎恶,既然他往后也要在王府住,不如本王就收他当义子。” 穆槿宁闻言,不禁怔住了,秋千荡下来的片刻,她的身子几乎跟他只有咫尺的距离,仿佛擦肩而过,只是她还不曾开口,秋千又往后荡上很远,他在她的眼底越来越远。 第二回,她接近那个俊美的男人的时候,他黑眸之中的炽热,仿佛要将整个秋千架都燃烧殆尽,她的眼波闪烁,唇瓣轻启。 “王爷,我真不知该说什么好……。” 秦昊尧的薄唇边,有很浅很淡的笑容,一闪而过。这一年多来,他失去了两个孩子,他的亲生骨肉,或许――他当真应该正视如今,再强硬的心,也该心软一回。 那一荡,再度将她抛向天空。 她再度紧紧闭上双目,并非因为她惧怕这般的高空,而是,仿佛这一刻,即便从这么高的地方,从秋千架上摔下来,她也可以微笑。 她的灵魂,像是从身体之中飞舞出去,在高空之中,看自己的身体从秋千架上站起来,然后,重重抛落地面,摔得筋骨断裂,粉身碎骨。 不知有什么东西,从空中重重撞入她的心口,极致的疼,却也――让她愈发坦然,愈发无所畏惧了。 秋千,渐渐缓慢下来。 她当然不会后悔。 即使,曾经有一刻,她那么靠近蓝天,也从未忘记,她的双脚,始终要踩踏上地面。 “念儿,还不过来给王爷请安?” 她从秋千架上离开,牵着念儿的双手,缓步盈盈走到秦昊尧的面前,神色一柔,让念儿在秦昊尧的面前,跪下磕头。 杨念还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还不知眼前这个男人,是一句话就可以让他生一句话就可以让他死的高贵男人,更不知这个男人,是一句话,就能让他从庶民的平凡身份,跃为不同的身份。 听从了穆槿宁的话,小小个子的孩童毕恭毕敬地跪下了,给秦昊尧磕了个头,却又暗暗偏过头来看着穆槿宁,不知何时才能起来。 “起来吧。”秦昊尧淡淡说了句,杨念只看着穆槿宁点了头,才默默爬起身子,走到她的身侧去。 他沉默地走出了竹林,穆槿宁牵着杨念,紧跟在他的身后,她等不到他开口,也不再打破此刻的安谧无声。 秦昊尧的一双妻妾,都无法给他顺利产下儿女,他自然是满心沉痛的,即便他不说,她也能够从他的眉宇之间,看得到,感觉的到。 虽然他一年多,最终收了杨念当义子,往后,不管有没有嫡子,杨念都绝不会落到凄惨的地步。今日对她一个人而言,自然是开心的,但对秦王而言,却并不是。 “王爷……。别太伤心了,会发生这种事,也不是我们想的。” 为秦昊尧泡了一杯茶,送到他的面前,他的阴郁隐忍,像是渗透在空气之中,她根本不必看着他,呼吸的时候就能洞察。 她的神色平静,轻声劝慰,一只柔荑从他身后覆上他的肩膀,渐渐滑下落在他的胸口,她整个人缓缓弯下身,从身后抱着他。 他的身子僵硬紧绷,并不言语,他也不知自己是否是伤心,还是……只是接二连三的重击,让他也终究还是停下来,愿意去仔细想想,这一年多来发生的所有事。 “念儿,还不快来谢谢王爷?”看杨念始终站在雪儿的身后,穆槿宁神色一柔,朝着他招招手,以眼神示意他走过来。 杨念今日身着绿色的小冬衣,显得格外精神,秦昊尧将目光沉在他的身上,却蓦地停在杨念的脖子上。 一圈红绳,圈住那一枚熟悉的翠玉扳指,挂在他的小脖子上,暗暗发着幽幽的绿光。 他长臂一伸,长指触及那一枚扳指,五指一收,将扳指紧紧收在手心之内。 杨念还不懂事,只知道要给眼前俊美冷漠的男人跪地行礼,只是他跪地行礼才稍稍弯下双膝,秦昊尧便一把将他捞起,让他坐在自己的双腿之上。 这一个动作,让整个屋子之中所有人,都不无错愕,包括――穆槿宁。 “本王还不知,这扳指还能这么戴。”秦昊尧扯唇一笑,杨念眨巴眨巴着那一双乌黑的大眼睛,这个孩子,的确越看越顺眼。 杨念坐在秦昊尧的身上,自然有些绊手绊脚,不敢乱动,只是他默默摸了摸秦王的华服,又很快缩回小手来,默不作声。 穆槿宁微微一笑,语笑嫣然,将杨念的小手握在其中,“我怕念儿将王爷赏给他的扳指当成玩具,若是不小心丢了,那就太可惜了。” 虽然只是一件小事,但却让他刮目相看,或许,穆槿宁会让他愈来愈放不下,从来就不是以一两件惊天动地轰轰烈烈的大事让他心动,而是数不胜数的小事,这些小事浅浅重叠着,在一年只中,积压成无法忽略的重量。 秦昊尧的指腹,碰了碰杨念白皙细腻的脸颊肌肤,他的唇边左侧有一个明显的酒窝,笑的时候更是招人疼爱,触碰到这个孩子的时候,心中的情绪,也是极其复杂的。 黑眸渐渐深沉下去,对于穆槿宁的担忧,他却毫不在意,依旧自负傲慢:“丢了就再送杨念一个,毕竟,他从今日开始,就是本王的义子。这些小东西,本王还送得起。” 杨念做的再好,再招人喜欢,毕竟也不是秦昊尧的亲生骨肉,能够让他不计前嫌,正眼看杨念,她经营的已然不易。 或许,她只为――到那一日,杨念依旧拥有秦王首肯的义子资格,不会因为任何人的得势失势,影响他在王府生存的权力。 门外,是雪儿的嗓音。“午膳准备好了,王爷。” “雪儿,把念儿带走吧。”穆槿宁清楚,按照秦王的惯例,他在雪芙园用膳歇息的时候,并不愿意跟这个孩子呆在一起。 “让他留下来吃了饭再走。”秦昊尧却难得网开一面,丢下这一句话,杨念一听,顿时孩子性情暴露无遗,拍了拍双手,又乐得呵呵直笑。 一道道精致丰富的菜肴,端在婢女的手上,渐渐摆放上碎玉圆桌,不过在雪芙园,菜肴虽然丰美,却并不过分铺张。更像是一个殷实小富之家,让如今的寒冬腊月,仿佛早已被这些热气腾腾的饭菜全部阻挡在屋子之外。 杨念早已饿了,咽了咽口水,只是坐在秦昊尧身上,秦昊尧不动身,他也不敢爬下去上桌。 秦昊尧淡淡说了句,仿佛话中有话,暗中瞥了穆槿宁一眼,“这个孩子倒是天性爱笑。” 他站起身来,将杨念抱下去,越过在一旁恭候的穆槿宁身子,薄唇溢出四个字。“跟你很像。” 穆槿宁默默轻点螓首,等待秦王坐上席位,才将念儿抱上位子,神色动容地望向秦昊尧的方向,柔声说道。“真不敢相信,崇宁还能跟王爷,跟念儿一道坐在桌边用膳。” 秦昊尧什么话都没说,只是径自吃饭,若是外人看来,说不准会以为这便是一个三口之家。 就连他都迟迟不愿承认,只是一顿饭的功夫,会让他想起温馨这两个字。 即便,他们谁也没有开口,没有打破这一份安谧。 连杨念,都乖乖的埋头吃饭。 这一日,秦王不曾外出,也不曾入宫,一直留在雪芙园。 ……。 请牢记本站域名:g.xxx 096 可以为秦王去死 洗漱过后,她为他宽衣解带,他的眼神始终落在她的身上,嫁给秦昊尧一年了,她自然不会不知,那是什么意思。 他坐在床沿,伸手,拨开她的里衣,白色里衣无声垂落,她只着白色兜儿站在他的身前,他无声凝视了她许久,最终一把将她拉到自己的怀中。 她的柔软娇躯,就在他的怀抱之中,哪怕不曾一丝不挂,却也惹来他心口的无声激扬。他一个旋身,将她抛上柔软锦被,颀长的身子欺身向前,一手扯下帐幔,让帐幔全部吞没他两个人的身影。 “王爷――”她躺在他的身下,看着那双墨黑的无法揣摩的眼瞳,神色一柔,缓缓伸出双手,触碰着那一张俊美迷人却又常常让人惧怕憎恶的面容,唤着那两个字,仿佛早已为他伤怀,为他动情。 他吻上她的唇,那一刻,她似乎被他心中的沉痛感染,居然也会感同身受。 虎毒不食子,即便秦王这般冷漠傲慢残忍阴沉的男人,如今,也迫不及待想要一个子嗣吧。 她眸光闪烁,任由身上的男人,肆意摆弄她的身子,任意吻遍她身上任何一寸雪肤,唯独在他真实占有她的那一刻,她蹙眉,眸子格外幽沉。 可惜,他要她为他孕育子嗣,她根本无法答应他。 她不会再生下秦昊尧的骨肉。 这一点,唯独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她做的决定,亦不会因为任何人而轻易更改。 他们的倔强固执,有时候可真是惊人的相似。 他一回回的占有,仿佛在重击之下,他愈发癫狂,愈发不知疲惫,像是十七八岁的年轻气盛的男子――穆槿宁身下的锦被,一回回被积压成华丽的褶皱,她紧紧抿着唇,却愈发无法看清他此刻俊颜上的神色,看不清他看她的眼神。 带着粗重的喘息,他趴在她的身上,俊颜贴在她的柔软鬓发旁,两个人都像是被火烧一般炽热烫人,像是一发不可收拾,不烧毁殆尽决不罢休。他依旧什么话都不曾说,穆槿宁依旧睁着双眸,眸光的迷离一分分退去,再度恢复往日的清明一片,宛若山间小溪,潺潺流淌。他的呼吸,最终还是平静下来,仿佛这些日子,他也很是疲累。 穆槿宁轻声坐起身,将锦被铺展开来,为他盖上身子,在斑驳微光之下,她垂眸望着自己身上的一道道印记出神,或许他要把他的名字烙印上她的身子,用这等私密的方式――只是,不久之后,她的身子,亦不会属于他。 她不喜欢被动掌控,被那么多人摆布而苟延残喘活着的日子,她早已生厌。 她在秦王的心中,越来越有分量了吧,哪怕不去追究爱与不爱,这些日子的相处下来,多少也有些感情。 她突然无声微笑,唇畔的笑容,迟迟不曾消散。 翌日。 “王妃。” 沈樱放下手边的早膳,默默瞥了代儿一眼,眸光一闪,代儿脸上的凝重,她的确隐约察觉到有别的意思。 沈樱舀了一勺红糖糯米粥,尝了一口,无声冷笑:“有什么话就说吧,别支支吾吾的。” “昨天,王爷去雪芙园了――”代儿依旧不敢抬头,缓缓说道。 “你若说王爷何时不去那里,我才会觉得稀罕。”扶了扶自己垂下的长发,沈樱眸光冰冷,言语之中,酸味明显。 代儿拧着眉头,将实情告知主子。“王爷还当着下人的面,认郡主儿子当义子了。” “义子……。还真看重她,王爷也不去调查清楚,说不准是跟了哪个下作之人生下来的野种,长得漂亮,骨子里还不知流着哪个蛮夷的不干不净的血,王爷也最终是昏了头了。”沈樱一开始愣了愣,王爷对那个孩子,从来不算特别热络喜欢,居然在自己小产之后没几天,就认了穆槿宁的儿子当义子,她的胸口满是嫉恨愤怒,只是开口吐出的话,依旧是尖酸刻薄的。 代儿听着,在一旁服侍,将洁白帕子递给穆槿宁,却也不敢多说什么。如果在背地里说这些个便能让主子宣泄,人心中满是不满,总也需要宣泄出来。 沈樱淡淡望向代儿,娇美的脸上,却不无扭曲的怒意。“我从一开始就觉得古怪,跟了男人没多久男人就死了,一看就是克夫的命。(.好看的小说)王爷若是压不住她,可就难说了。” 说完这一句,沈樱不禁暗暗紧握双手,神色看着虽然平静,内心却暗潮汹涌。若不是她没能保住胎儿,也不会让穆槿宁的野种拔得头筹,夺了先机。 她的嘴上,说的满不在乎。“不过是义子,终究不是亲生儿子,他不过是让穆槿宁吃一颗安心药,没什么了不起的。” 唯独沈樱她自己清楚,她实在是在意,介意极了。 穆槿宁跟王爷相识多年,虽然之前不曾得到王爷青睐,但如今,她比自己更了解王爷,更懂得王爷的心,更知晓王爷的喜恶。男人总是更喜欢温柔似水的女子,更喜欢处处都为自己着想的谦卑,穆槿宁布下的迷魂阵,即便睿智冷静如秦昊尧,还不是一步步走了进去?! 这秦王府内,往后还有什么,是属于沈樱的?! 如果无法让秦昊尧回心转意,她还能在王府待几日几夜?!或许也是最后的几日了罢。 她还有什么,能够抗衡穆槿宁的?! 穆槿宁能够为秦王做的,还有什么,她不敢,她惧怕,她比不上自己的?! 一道莫名诡谲的笑意,缓缓浮现在沈樱的唇畔,她突地低笑出声,越笑越开怀,越笑越不能自抑,代儿蓦地心中打了个寒战,一身戒备。 那是,她唯一的一个法子。 也是,她最后的一个法子。 她也要让秦昊尧看看,为了他,她什么都可以做,穆槿宁不敢做不会做的,她沈樱会为了他而做。 谁还敢诋毁她对秦昊尧的一片情意?! “你去雪芙园,把她请来。” 代儿听着半响沉默过后,最终又发号施令的这一句,最终从沈樱的口中溢出,代儿依旧还没回过神来,哪里想到过那个她,会是穆槿宁?! “还愣着干吗?早些去请她,我要见她。”沈樱怒睁双目,瞅着代儿神游天外的模样,不禁低喝一声,怒从心来。 代儿应了声,急忙低下头,端着早膳无声退了几步,走出庭院。 “郡主,琼音陪你一道去。”打发了来禀明主子意思的代儿,穆槿宁沉溺在思绪之中,沈樱还未养好身子,难道又要迁怒于自己?!琼音看主子陷入沉默,担心沈樱又打着什么歹毒主意,自告奋勇道。 “那就去吧。” 穆槿宁站起身来,雪儿将一袭淡金色的宽袍覆上她的身子,围上乳白色水貂毛围颈,这才盈盈走了出去。 随着沈樱的小产,雪芙园的门外,也撤走了侍卫,自然也是秦昊尧的意思。禁足了半年,也该结束了。 琼音正要叩响门,门吱呀一声自己开了,代儿将门开了,恭候在一旁,低头说道。“郡主请一人进去,王妃身子还未彻底痊愈,请郡主体谅。” 见琼音还想说什么,穆槿宁侧过脸,吩咐了一句。“你就在门外等吧。” 她没有任何一分迟疑,头一低,走进了沈樱的屋子。 “王爷昨日跟我说了,我们之间,早已有你的存在。”沈樱如今半坐着身子,帐幔以金钩勾起,她脸色依旧苍白憔悴,只是第一句话,说的格外平静,开门见山,没有任何遮掩的意思。 或许,她们这两个女人之间,早已到了开诚布公的时候。 穆槿宁坐在圆桌旁,微微抬高眉梢,神色自若,她并不着急,毕竟先要看看清楚,沈樱的用意为何。 沈樱的视线,最终落在穆槿宁的身上,这个女子愈发的高贵,那种气势,也不知是哪一日养成的,仿佛是天性一般从骨子里渗出来,徜徉在空气之中。她哪怕只是噙着笑意,端坐在不远处,也竟让人觉得她的尊贵,无法亵渎一般。 她的心中愈发不满,愈发愤怒不可遏制,只是沈樱依旧压抑下胸口的情绪,冷淡地说下去。“你十岁的时候,就认识了王爷,而我跟王爷,从相识到成婚,只有短短半年,若是以时间长短,以顺序先后,我都不如你,这一点,我承认。” 沈樱自然说的没错,她跟秦昊尧相识多年,但更长的时间,是她的目光在跟随秦昊尧,而并非两个人有多深多久的情感纠缠。[.超多好看小说] 如果是真心的感情,她倒不觉得时间的长短,顺序的先后,会决定一个人的心。也有人,一见钟情,那只需要一瞬间的吸引。她先结识了秦王,却不代表,秦王会先爱上她。 感情,根本不是用任何东西解释的清楚的――未知。 穆槿宁抿唇一笑,只是这淡漠的笑容,却早已暗中激怒了沈樱,她越是平静自若,却越是显得跟泼妇一般疯狂,或许她吸引秦王的,就是这种始终如一的――冷静沉着。 “不过,你虽然早已认识王爷,那也没什么稀奇的,因为那些年你们也没有任何感情,否则,王爷绝不会任由你流放边塞而不做任何挽留不做任何努力。谁知道时过境迁,你回到京城,两个人还能有藕断丝连的缘分。” 沈樱的嗓音愈发冰冷,原本让人喜欢的娇嫩甜腻嗓音,居然也没有一分暖意,仿佛带着尖锐的杂音,刮过穆槿宁的耳畔。 “这些,我都清楚。我更从未否认过,那些年王爷对我并无动心。”穆槿宁生生打断了沈樱的话,只觉得她的铺垫,太过冗长,而她,已经不觉得有听下去的必要了。 沈樱蓦地敛去笑意,脸色一阵难堪,虽然至今并不甘愿,但也别无他法,她急需笼络穆槿宁,即便这个诱饵,在她眼中,已经异常丰美。“我会跟王爷说,不再让你当妾。” “你不是觉得这个妾,当得太委屈么?”见穆槿宁眸光一沉,垂下长睫,已然陷入斟酌的模样,沈樱的心中,一阵窃喜,自然穆槿宁也只是一个凡人,她没有理由不上钩。 “刚嫁入王府的时候,的确觉得委屈,不过如今,这对我而言,就只是一个字眼罢了,没有任何意义。”穆槿宁缓缓抬起眉眼,眸光流转之间,一派自然,她婉拒的镇定,更让沈樱的面色难看,心中一股寒意掠过。 她居然不上钩?! 她为何不上钩?! 沈樱只当穆槿宁是说一些场面话,很快佯装平和,不冷不热地讥讽道。“如果没有意义,你就不会处心积虑让那个孩子去讨好王爷了,你只是走了一条跟别人都不一样的路,但目的,还是要摆脱妾的头衔。” 穆槿宁蹙眉,不悦已然升腾上来,话锋一转,眼神愈发凌厉起来。“你难道比我更清楚自己的心么?”念儿在王府,理应对秦王恭恭敬敬,哪怕他只是一个不懂事的孩子,礼数也要做全。这,跟她没有太大的关系,更没有将念儿放在权益之争去。 “我会让步的。”沈樱不耐扬手,眼神一凛,冷然丢下一句。“让你做侧妃,总行了吧。” 侧妃。 沈樱还真的是下了很大的赌注。 穆槿宁的眼内,渐渐涌上了清浅笑容,她噙着笑,耐着性子听沈樱的嗓音变的柔和,“不管往后,王爷是否还会迎娶别的女人,你都能坐在她们的头上。” “沈家大小姐,这十几年来,养成的习惯便是施舍?”穆槿宁敛眉,眉眼之间的自然,仿佛泰山压顶不弯腰的倔强,愈发明显。 沈樱实在看不透眼前的女人,她对侧妃的位置,居然也全然不动摇?!别的王府,若没有正妃的首肯,哪怕王爷要将一个妾室捧为侧妃,也是不易的事。侧妃,可不是任何一个没有名分的女人,可以拥有的位置。 “你不要?” “我,不想要。”穆槿宁掖了掖身上的宽袍,眼眸一转,愈发坚决,已然没有讨价还价的意思。 沈樱重重一拍床沿,不顾这股愤怒,燃烧了她的心,还有她根本不曾痊愈的虚弱身子,她的满目涨红,尖声呼喊。“连侧妃你都不满足?你真的要夺了王妃的位置,才罢休吗?!” 王妃。 那两个字,曾经是她心心念念想要的。沈樱说的没错。 只是,已经晚了好几年了。 她以为唯独坐上王妃的位置,在那些人眼内,她便不再可怜卑微弱小。 其实,不管坐在什么样的位置上,不管她的身份是何等样的,唯独心不动摇,心不弱小,心强大了,别的虚名浮利,只是薄如蝉翼的一件衣裳,起不到什么决定性的作用。 沈樱早已被她激怒,她蓦地掀开身上的锦被,恨不得马上下床去,只是双腿一软,就势跌在床下的木板上,她的眼底,满是尖锐跋扈的敌意:“你到底有什么了不起的?穆槿宁,你因为郡王府的罪而流放塞外,你根本就是个罪人,你到底还要用这样不可一世的嘴脸对着王爷多久?!我是想过要你死,可那都是逼不得已的,都是你逼我的――” “我何时逼过你?沈樱,你远可以在这张位子上做的更久更稳,是你断送了自己。”穆槿宁浅浅一笑,望着沈樱的狼狈模样,虽然并不幸灾乐祸,却也没有过分的同情。 这一年多,即便没有任何人相信,她都不曾有过夺取沈樱地位的念头。 沈樱杯弓蛇影,草木皆兵,才让这一切,成了真。 或许女人天性无法学会如何分享,但其实有别的法子,可以维持一开始的平和,哪怕是虚情假意,只需沈樱有更多的耐性,更远的眼光……。 沈家将沈樱,养的还是太娇气了,根本等不及,根本不愿去布置更远更远的路。 “穆槿宁,我可以为王爷去死。”沈樱的心中满是绝望苦楚,她仿佛看到,她最终将一无所有,但她可迁怒的人,唯有眼前这个女人。她的眼泪满布脸上,猝然眼神接近疯狂的崩溃,扬声哭喊,像是一道道呼啸而过的寒风,刮过穆槿宁的心口。“你可以吗?你敢吗?” 穆槿宁有一刻间的怔然。她曾经说过,这世上,再也不会有崇宁那样爱慕王爷的女人。 但她从未想过,她会愿意为了秦昊尧而死。 但眼前的女人却哭着大喊,她会为了秦王而死。 相不相信,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不会为了秦昊尧而丢弃性命。 傻事做了那么多,如今看看,更觉可笑透顶。 “我不会,也不敢。”她的性命,不知何时会被无声无息夺走,她早已没有控制自己生死的权力,穆槿宁微微眯起眼眸,瞥视了哭的厉害的沈樱,最终,还是转身而去。 交易,结束。 唯独这一路上,她的眼,都不曾有一刻间的柔和,就像是被攻击的刺猬,竖起满身的尖刺。 她的性命,不是她可做主的。更不是为了任何一个人,可轻易抛弃丢去的。 在她走出锦梨园的那一瞬,仿佛身后沈樱的哭声,愈发悲恸浩瀚。她哭得,不是别的,而是,她不甘心输给穆槿宁这般根本没有将整颗心投入这份感情的女人,这样无心无泪的女人…… “小姐小姐,别在地上哭了,快起来吧。”代儿从门外跑了进来,见沈樱跌坐在床下,脸色大变,以为是被穆槿宁欺负成这般模样,急急忙忙将她扶起身来。 “她说,她不会,她不敢,她怎么跟我比?她到底拿什么跟我比?你说啊,你倒是说啊……。” 沈樱不知从何处来的惊人力气,十指深深陷入代儿的肩膀,用力将她晃动,双眼满是血丝,脸上的泪痕未干,潦倒狼狈极了。 她厉声喝问,仿佛跟中了魔障一般,异于常人的癫狂。 她不曾跟穆槿宁提及秦昊尧最终要赶走她的事实,其实因为心中还有一线希望,一旦她大方待穆槿宁,让她当侧妃,或许秦王就不会那么生气,或许,这件事,还有最后的转机。 沈樱坐在床沿,任由代儿给她披上袍子,只是她依旧冷,冷的全身不自觉地颤抖,明明如今天气抓暖,明明暖炉离她那么近,唯独她的手脚,还是掠过一阵阵寒意。 她目光呆滞,静默了许久,最终含着泪光,环顾四周,道出这一句,满心叹息。“我最终还是保不住这座院子。” “王妃,王爷绝不会那么无情的,人家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呢,何况当了一年的夫妻……” 代儿搜刮了满腹的安慰话语,她身为婢女不懂得太多人的感情和相处之道,只知道,人的感情是一日日积累起来的,难道一天说没感情了,就要断绝的一干二净?! “我兴许跟王爷的时间并不长,但王爷不是那么优柔寡断的男人,整个王朝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谁也不会更改王爷的决定,甚至太后都拿他没办法。” 沈樱沉默了许久,才抓下身上的袍子,红着眼说出这一番话,等到最后,她已然满面仓惶,满心凄凉。 “她没拿郡主怎么样吧。”琼音跟随着穆槿宁,看她一路上都冷着脸,不曾开口说一个字,不禁暗自揣测,到底那半个时辰,屋内发生了何等的境况。 穆槿宁轻摇螓首,依旧面若冰霜,眼中的寒意,迟迟不曾随风飘散。从今日的沈樱看来,一定是秦昊尧对她坦诚了,她才会如今焦急,下了重注。 否则,以沈樱的矫妄个性,是不会轻易以侧妃,来演这一出愿者上钩的戏码。 到底,秦王对沈樱说了什么?! 难道―― 心中的一个想法,猝然让穆槿宁心口一沉,她突然毫无来由地停下脚步,琼音不知所以,只能在一旁候着。 这样的揣测,根本没有持续太久,第二日中午,就传来秦王已经给沈樱,一封休书的消息。 沈樱瘫坐在床上,不言不语愣着半日,都不敢置信,被她丢掷在地上的那封休书,会是给她的。 竟然是给她的! 而即便是要将休书给她,秦王都没有来到锦梨园,而是――他的手下将休书送来,也算是走过场。 因为前两天,秦王的一句,本王已经荣不下她了,就已经将一封无形的休书,甩上她的身子了。 这两天,让她平静度日的,其实也不过是一种假象。 她怎么没有想过,会扶正那个小野种当义子,就是秦王准备全心全意扶持穆槿宁的征兆?!穆槿宁不在意侧妃的位置,秦王更不在意。 休了她,秦王自然可以让穆槿宁做正妃的位子,所以穆槿宁打着这样的心思,自然不会答应当侧妃,她要的――是当整个王府唯一的女主子,王府的当家主母。 她看着休书的时候,双手颤抖,不,整个身子都在颤抖,她是沈洪洲捧在手心呵护养大的明珠,她做梦也没有想过,沈家为自己铺的路,居然这么快,就断送了。 “你回沈家,去找老爷。” 沈樱避开视线,不再去看到那地面上几乎被她揉烂了的那封休书,她的七出之名,是善妒。 谋害人命四个字,并未写上休书,似乎是秦王跟她相识一场,这就是最宽待她的法子。毕竟,她的贪欲,跟太后的纵容,也有说不清楚的关系。 秦王没有将最后一层纸戳破,已然是给她一份颜面,也给沈家一份颜面。如果她还有自知之明,不想闹得各自难堪,似乎应该收着休书默不作声地离开。 “那小姐呢?”金兰默默问了句,只是她也不知晓,到底是否沈老爷,是否就可以挽回今日措不及防的一切。 “我当然是留在这里了,东西这么多,不收拾个几天,怎么收拾的干净?” 沈樱睨了金兰一眼,冷冷说道,即便只是一个搪塞的理由,她也不会就这么灰溜溜的离开。 金兰这才察觉到自己没有什么眼力见,代儿拉开她,走出门去交代了几句,便放她走开了。 “这封休书……。”代儿轻声问了句,不知该如何处置。 “烧了吧,见着心烦。”沈樱阴沉着脸,抛下这句,她没有这等的情怀,还将夫婿的休书完整保留。 休了她,就是给她打了一巴掌,她也有自己的尊严。 她还要等,等下去,毕竟沈家从来就是她十七年的靠山,若是连沈洪洲都没有法子,她就会认命,到时候,也只能认命。 即使天塌了,她还有一个有权有势的爹。 她不能这么快就低头,让穆槿宁看她的笑话,看她狼狈不堪地离开秦王府。她是八抬大轿从正门嫁过来的,当时轰动京城,而穆槿宁――是在不耽误那天的吉时,晚了约莫小半天,才从偏门进门的。 她当真要对穆槿宁低头吗?! 她不禁咬紧下唇,满目敌意渲染,胸口炽燃嫉妒火焰。 ……。 ------题外话------ /info/朋友的文,大家可以去看看。。。 请牢记本站域名:g.xxx 097 休了沈樱 琼音将消息带来了,就在穆槿宁带着念儿用午膳的时候,念儿一开始总是依赖人喂食,如今有时候也愿意自己吃饭,穆槿宁的眉眼带笑,听到琼音的话,眉眼之间的笑意,一刻间消失彻底。(.无弹窗广告) “王爷下了休书给沈樱?什么时候的事?”放下手中的碗筷,穆槿宁侧过脸去,唯独身边的念儿,依旧吃得很香。 “约莫一个多时辰前。”琼音压低声音,一身冷静。 秦昊尧这回,难道真的不打算容忍沈樱了?却是在沈樱刚刚落了胎儿之后,他就不怕世人说他太过刻薄无情?这可是风口浪尖处啊。 “会是来真的吗?郡主?”琼音给穆槿宁舀了一碗汤,追问了一句。 “如今沈樱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你猜是谁?”穆槿宁眼波不闪,将这碗汤吹得凉一些,才端放在念儿的面前,这是排骨萝卜汤,念儿最喜欢的一道汤。看念儿喝的稀里哗啦,穆槿宁的眉眼之处,稍稍多了一分柔和。 “沈洪洲大人?”琼音细细想了想,顺着主子的路子回应。 “她一定是穷途末路,去找人搬救兵了,这场戏要看沈洪洲能否挽回一切,如果到时候王爷不给他一个面子,依旧要赶走沈樱,那便是动真格的。” 穆槿宁粉唇绽放一抹轻松笑意,之前为了休掉沈樱,秦昊尧造了一个多月的势,只等时机成熟,免得麻烦。 沈家如今自身难保,还要为唯一的女儿四处奔忙,实在是可悲。 心中淡淡的叹息一声,她依旧神色自若,拾起手边的银箸,给念儿夹了一口鱼香肉丝,只是这两日,她并无太大的胃口。 太子妃的事,还无任何进展,她微微蹙眉,看着念儿吃饱了,她掏出丝帕为他擦拭满嘴的油腻,便让人撤了桌子。 “琼音,跟我出去散散心。” 穆槿宁将念儿交给雪儿看顾,说完这一句,便侧过身子,望向琼音,琼音自然看懂了主子的眼神,身手利落一把捉住长台上的佩剑,收入袖口,紧跟着穆槿宁走出了王府。 “赵太医怎么还不来?” 琼音在护城河边,等候了许久,她可是昨日就前去送信,在宫门口让钱公公捎话给赵尚,让他在这个时辰的时候,到护城河边来的。 穆槿宁站在河岸,望着转暖的一河春水,不动声色,她自然清楚,赵尚并不会不守时,若是当真来晚了,也是被事情耽搁了。 “来了来了――”琼音满面雀跃,远处已然走来一个年轻男人,身着灰色常服,袖口是蓝色图纹,显得稳重而踏实,一身正气。 穆槿宁双手交握在身前,噙着浅淡的笑意,望着疾步从从走来的赵尚,琼音看人来了,便自觉退后几步,站在树下观望四处,不让有心之人趁机扰乱主子的谈话。 “我约你来,是想说说太子妃的事。”她的眼瞳之内,一片澈亮赤忱,望向赵尚的身影。 “你去见了太子妃?”赵尚看着穆槿宁的双眼,这样的疑惑,伴随着更多的不安而来,毕竟如今不是每个人都能见到太子妃,若是皇后,自然心机不纯。 穆槿宁点头,面色愈发沉郁。“见过了。这种怪病,居然用受了风寒的借口,也能瞒住众人这么久――” “你一点也不害怕?”赵尚想到太子妃初期的症状,已经让人颇为担忧,若是如今,想必愈发不可收拾,一个女子看到那般的情景,居然还能如此自若镇静,实在让人佩服。若是穆槿宁出生在医药世家,兴许也能当一个仁心大夫。 “因为我不相信,我看到的太子妃,是患上花柳病。我想,患病的若只是太子妃,这件事就蹊跷了,所以,我是来跟你求实的。”她目光如炬,她心中揣摩着的,是太子妃的病症,不过是跟花柳相似,要想知晓是不是,只要问一件事。 赵尚望入那一双美丽却又冷沉的眼眸之中去,最终点头:“太子并未曾患病,只是如今他一心照料太子妃,身心俱疲。” “太子娶了亲,成了家,本该去学会如何应付朝廷上的事,太子妃患病这大半年,太子对朝中之事不管不问,几乎寸步不离东宫,我想如今皇后对太子妃,也颇有成见。”穆槿宁暗自呢喃,皇后的期望,是年轻的太子成家之后,就该立业了,毕竟秦家的江山社稷,总要太子来接手。 但太子妃新婚不久就染病,不但耽误了太子接触朝政,更无法为太子孕育子嗣,苛刻的皇后,如何能够安心?!她担忧的,是秦王暗中将权力紧握在手,到时候,太子就艰难了。(.无弹窗广告)沉默了些许时候,穆槿宁才走前两步,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思绪沉淀。 “赵尚,我在塞外的那几年,也曾见识过一些人的病症,跟中原的不同。若是太子妃当真被毒害,会不会这种毒药,原本就来自很远的地方,虽然病症可怖,其实还有解救之法。我们只是孤陋寡闻罢了呢?” 赵尚闻到此处,目光依附在她的后背上,渐渐深沉。“自然有这样的可能,不过这中原之外的,可不是弹丸之地,让我们如何下手去找?” 穆槿宁微微怔了怔,最终缓缓转过身来,眼神格外复杂难辨。“其实……。我在塞外听说过这样一种病,可以让人全身溃烂,身体发肤皆为毁坏,不过并不能肯定,就是太子妃的得病。” 赵尚不禁皱起眉头,他不敢想象,到底穆槿宁在塞外,与何人接触,又是,过着何等样的生活,塞外向来龙蛇混杂,三教九流的人的确复杂,但――或许的确比中原的视野开阔,见多识广。 穆槿宁的担心,绝不是毫无来由,她听说的,只是只字片语,但口口相传的,哪里经得起认真推敲?! 如今摆放在她面前的,是活生生一条人命。 医术治病,救死扶伤,绝不是儿戏。 “毕竟若是用错了药,没有起色倒是其次,要是让太子妃病情更重,这样的罪名,谁都担待不了。” 赵尚的眼神清朗,并不着急,缓缓问道。“你可曾听说过医治的药材?” “并不全,但我将记得住的都写在这张药方上,其中有两味药,都是我在京城没看到过的,要收集这些就要花不少功夫,更别提这个药方子不完整,所以只能让你再想想法子了。” 穆槿宁从袖口掏出一张宣纸,叠的四四方方,送到赵尚的面前,他收了,随即塞入腰际,神色平静。 赵尚最终还是问出了口:“郡主,你为何会听说这些奇异的病症?微臣有些好奇。” “有段日子在一家药馆做过事,如今想来感激你当年教我认识药草,能让我当年不至于挨饿。” 穆槿宁垂下眸子,神色染上一分落寞,她自从回到京城,的确鲜少谈及过往,一句带过,并不多谈其中细节。 “你能见太子一面的话,就将今日的药方转交给他,若是能够缓解太子妃的病症,也算是我做了件好事。” 她很快抬起眉眼,笑眼看他,神色自若,语笑嫣然。 “微臣回去会细细研究的。”赵尚答应的谨慎。“找到时机,会跟太子禀告一切。” “我听闻,王爷找过你了,是不是……。”穆槿宁眸光一闪,问及他跟语阳的事,她倒有些不太自在。 “微臣拒绝了。”赵尚却并没有一分尴尬难堪,他并不迟疑。 “赵尚你?”她突然蹙眉,拒绝秦王,可需要不少勇气,可这也证明了,赵尚并非攀沿权势的小人。 “微臣只想当一名太医,正如郡主所言的,但凡跟权势者扯上关系,往后的事,就没有治病救人这么单纯了。”赵尚的眉宇之间,一派与生俱来的坦然,他看着眼前眉眼如画的女子,不禁莞尔。“而语阳公主,微臣自然多谢她的美意,只是微臣技艺不精,更无权势,近年也没有成家的意思。” 她或许这辈子,都不该戳破他们之间的秘密。 即便说穿了,又能如何? “秦王没说什么?”穆槿宁凝眸,追问一句,心中愈发不安。 虽然赵尚有勇气拒绝秦王,但要是惹怒秦王,后果也并不平静。 赵尚笑而眼神转沉,一句带过,“这种事,何来勉强的道理?” 她最终跟赵尚辞别了,赵尚目视着穆槿宁走远的身影,才默默勾起唇畔的笑意。 他自然不会跟穆槿宁说,知晓他没有娶语阳的心,秦王那日雷霆大怒。 若是他娶语阳,兴许会在药膳房坐上大太医的位子,更能名声大噪。若是他不娶,伤了语阳公主的心,秦王绝不会让他在药膳房顺心,只要稍稍下一些功夫,就能轻易毁掉他如今的地位。 但他无意去欺骗语阳的心。 他更无意去欺骗自己的心。 …… “王爷,王爷请留步――” 身后传来一道仓促的声音,秦昊尧不曾停下脚步,沈洪洲自然就奔走的更加疲惫,刚从皇上那儿商议完大事,一走出宫殿,身边的侍从就急急忙忙到他身边,告诉沈洪洲今日秦王对沈樱下了休书。 如今,他满心愤怒,却又焦急得要命,沈樱小产才两三日的时间,如何在这等雪上加霜的日子,还要被休离?! 秦昊尧最终不再朝前走去,骑在高头大马的马背上,淡淡望向站在马下的沈洪洲,扯唇一笑,低声道。“沈大人有何事?” “难道是小女又做了什么错事?她从小被我们宠坏了,是有些小姐脾气,但话又说过来,哪些个大家闺秀没有呢?做错了事,还望王爷看在她年纪小,不懂事的份上,再原谅她一回,王爷要是休了她,小女一定会伤心欲绝的。王爷你看――”沈洪洲顿了顿,挤出几分假笑,哪怕心中不满,也不敢表露在脸上,征求着秦昊尧的意思。“这件事就没有什么折中的办法吗?非要闹成这般田地?” 他如今,也只能对这个年轻的王爷低头,毕竟自己的亲兄弟一个在天牢,一个斩首,沈家如今在官场只剩下他一人,商场上的地位也岌岌可危,他讲话,也没有往日的底气。他暗中细想,约莫是因为穆槿宁的关系,秦王才会对自己的女儿生厌,他在官场这么多年,自然清楚,他并不是针对穆槿宁的立场,若要秦王回头,也只能在穆槿宁的身上下苦功夫。 否则,一切就都来不及了。 “沈大人,等沈樱回了沈家,你自可以去问问看,本王当初有没有给过她机会。”秦昊尧的笑意无声加深,只是更显得莫名森冷,很多事,他都看在眼里,沈樱做事不分轻重缓急,冲动莽撞,根本不适合待在他的身边。 沈洪洲看马蹄缓步踩踏在地面上,朝前走了几步,拦在骏马的身前,借以有再多说几句话的机会。“王爷……。你就给老臣一个面子,家里就这么一个宝贝独女,为人父母的,自然希望女儿出嫁能有个好结果,没有教导她为人处世,收敛脾性是老臣的错,也不能全怪她。可王爷你好歹也念在她为你怀着半年的身子,这半年来寸步不出院子,也是想要挽留王爷的心,彻底反省罪过。” 秦昊尧勒住骏马的缰绳,黑眸半眯,审视着以身子挡在马前的沈洪洲,沈家接二连三的变故,他的确看来憔悴老了许多。不过,他并没有多余的同情给他,语气平淡,越显疏离:“沈大人,本王以为只有一人蒙在鼓里,原来还有你,你以为沈樱在这半年,伤天害理的事还真的少做了?本王不说没有依据的话,在休书上不曾多写几桩沈樱的过错,也是体谅沈大人你呐。毕竟你若是知晓养育了十几年的女儿,会如此变本加厉,这世上最伤心最恨铁不成钢的人,还不是你自己?” 沈洪洲蓦地面色大变,他的确不知晓,沈樱在怀着孩子的这半年时光,到底还因为冲动犯下何等无法原谅的错误。不过,听秦王的口吻,不像是无中生有,他在心中斟酌揣摩许久,看秦王正准备调转马头,再度离开,沈洪洲急忙伸手,拉住骏马鬃毛,急得满头大汗。“樱儿再如何犯错,她对王爷的心意,可从来不掺假,更别提这孩子最终没有保住,她如此悲痛,王爷就不看在这个孩子的份上,饶恕孩子的娘亲一回?她年纪还轻,就遭遇这般的不幸,就当是老天对她的惩戒,王爷还要逼得她无路可走吗?” “本王对沈樱,已经有格外多的耐性了,沈大人,你为官这么久,不是不知晓本王的性情――”秦昊尧冷冷淡淡地望向马下的男人,一手紧握马鞭,黑眸阴沉凌然,字字紧逼。“当初你把沈樱嫁过来,就应该有过这样的打算。” “樱儿没有变成一个贤妻良母,反而犯下不少错,看起来温顺,其实脾气很倔,让王爷无法在她身上,看到胜过崇宁郡主的地方,所以,竟也不能留下她吗?老臣没有太大的奢望,只是求王爷留下樱儿,哪怕是当一个名存实亡空有头衔的秦王妃,即便只是敷衍她生活,王爷可以一心在崇宁郡主的身上,老臣也不会插手,更不会对樱儿谈论一个字。”沈洪洲皱着眉头,满面沉郁,虽然不太情愿,最终说话的语气不禁放软了。“老臣在朝廷也不少年数了,别的说不上,还是要面子的,若是被文武百官知晓老臣的女儿被王爷休了,会是沈家一家的灾难。” 的确会是灾难。 秦昊尧沉默着,越是沉默,却越是显得不近人情,让人无法窥探他此刻的心思。 沈洪洲苦苦笑着,虽然笑意有些虚假,但看得出来,的确多少有些恳切的急迫。“这是老臣对王爷最后的请求,唯一的一个请求,只要王爷留着樱儿的名分,哪怕对她不管不问,就当是王府多出来的一个人,至少让樱儿在王府安安静静地活下去,难道王爷这也不愿答应老臣吗?” 以沈洪洲而言,的确是最低声下气的请求了。 “本王的王府那么多人,的确不在乎多付一个人的米粮――”秦昊尧黑眸一扫,他并不是在意在沈樱身上多花些银两,再娇贵的小姐,他也养得起。 沈洪洲看秦昊尧似乎有松口的意思,蓦地心中窃喜,自然乘胜追击,更说出有分量的话。“那就好,那就好……。王爷的大方,老臣自然是知晓的,不过,若是王爷能饶恕小女一回,小女日常的花销,都由沈家来负责。若是这回王爷的气还没消,小女可以先回沈家十天半月,等她养好身子,王爷也彻底消气,老臣再将她送回王府,在这些日子一定教导小女识大体,绝不再让王爷忧心。” 沈洪洲开出的条件,若是一般的男人,早就被其吸引,更是恨不得一口拍定,只是在偌大的王府让出一个院子,养活一个美娇娘的银子甚至不要自己掏出口袋,可以不管不问,她也绝不敢出口挑衅,哪怕再冷落,也会一声不出的活在角落,哪里还找得到这样的美事?! 秦昊尧俊脸傲然,扬唇低笑,唯独黑眸之中暗暗的冰冷,不曾冰释哪怕一丝一毫。“沈大人的话,实在让本王动心,也看得出来,你对沈樱花费的心思,让人佩服。”若是沈樱知晓,沈洪洲花了这么大的力气试图让她继续留在王府,不知是否会彻悟悔改呢?! 可惜,他等不下去了。 他并没有优柔寡断的习惯。 沈洪洲心中的算计,哪怕如今说的再恳切,秦昊尧也不会犯糊涂。用这般诱人的条件留下沈樱,自然是希冀在往后余生的几十年,自然沈樱还能有扳回一局的机会,所以才如此低声下气,这便是迂回的战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唯独先保住沈樱在王府的名分,其余的都可以让步,这样才不至于一无所有。 时机,是要耐心等来的,沈洪洲毕竟是一只久经沙场的老狐狸,为官这么多年,知道如何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道理。这才是沈洪洲,死要面子活受罪。他不知,即便沈樱留下来,与日俱增更痛苦的还是沈樱,不可能会更改。让沈樱落得如此卑微的地步,其实什么都捞不到,这样的父亲,难道就不是无情的?!与其耗费沈樱一生的岁月,还不如给她重新找个夫婿,至少能够容忍沈樱的一切。 秦昊尧想到此处,俊脸陡然阴沉下去,冷眸扫过沈洪洲的脸,不耐早已暴露无遗。“本王已经跟管家说了,这两日等沈樱收拾好了东西,就让马车送她回沈家。” “王爷,你就这么不近人情?还是因为那件事,所以才不给老臣一个机会?” 沈洪洲蓦地面色一沉,眼底的希望,尽数销毁殆尽,他眼睁睁看着骏马的马蹄,踩踏过周边的路面,这就要走开,不禁扬声道。 只因为,在朝廷之上,半个月前,朝堂上有臣子质疑秦王如今手握的兵权太多,而那一回,沈洪洲并无为秦王说话,而是默认。只因他知晓,那个臣子说的,其实是皇上的意思,他如何公然跟皇上作对?!毕竟,皇上没有让大哥沈玉良的罪责牵扯到沈家其他人的身上,已经是对自己网开一面,若是深究下去,还能有谁幸免于难?!皇上如今还需要沈家,更需要沈洪洲的支持,他要是站在秦王的那一边,说不准,下一个关入天牢的人,就会是沈洪洲。他撑着,沈家才能不倒,而秦王,或许是因为他站在皇上的身边,才不愿给沈樱多一次的机会?! 秦昊尧冷凝着黑眸,扫视了沈洪洲一眼,却最终吝啬给出一个答案,挥起手中马鞭,马蹄跨出更大的步伐,越走越远。 沈洪洲碰了个钉子,吃了一回闭门羹,如今沈家不比以前,但秦王却如日中天,已有摄政的架势,若是再过一年半载,太子还不介入朝政,事情就更难说了。 秦王是个狠心的男人,即便沈洪洲用了这么大的让步,也无法让他回头,想来是因为朝廷上的道不同不相为谋,秦王早已对沈家生了嫌隙。 可……沈洪洲再也不能跟皇上为敌了,否则,沈家会彻底消亡的。 沈洪洲站在一旁,眼神一暗再暗,秦王给他出了一道难题,但皇上已经跟自己有言在先,要是再背叛皇上,跟随秦王步伐,说不准皇上会彻底舍弃沈家。皇上也提过沈樱娇气任性,失了分寸,但若是因为女儿而不管大是大非,他的仕途,一夕之间会全部毁掉。 看来,这回,只能让沈樱失望了。 他,救不了这场火。若是做了错误的决策,这场火会烧到他的头上来的。 他只能放弃。 “小姐,不好了,老爷说后天就来接你――要我们打点好一切,等老爷夫人来。”从沈家回来的金兰,在夜色弥漫的时辰进了锦梨园,一个踉跄跪在沈樱的脚边,不敢抬头看主子,满目慌张。 沈樱正在用晚膳,一口热汤还梗在喉咙,手中的汤匙,蓦地掉下地,摔成两半。 金兰回去,只是半天的功夫。 有很长的时间,沈樱竟然漠然不能言语,身边的婢女,也无人再敢说一个字,哪怕是劝慰,在此刻都显得多余。 她至少以为,等待沈家的消息,等待沈洪洲的好消息传来,也有几天的功夫,没想过就跟早上来的休书一样,根本就是杀的她措不及防。 看来,秦王根本懒得跟爹多花口舌,想必一口就断然拒绝,否则,爹不会这么狼狈,拉下老脸来亲自接她回去。 曾经让沈家引以为傲的两个女人,昔日熙贵妃沦落小小贵人,更是再无宠幸,而她,连王府都呆不下去。 她无声垂眸,眼望着窗外夜色愈来愈深沉,像是一张巨大的黑色的网,将她整个身子都笼罩着,将她宛若一尾鱼一般,越收越紧。从水中拉起的那一瞬间,她仿佛被人扣住了喉咙,一口都难以呼吸。 终究是事与愿违。 直到代儿送来了洗漱的热水,看着沈樱依旧木讷坐在桌旁,一动不动,仿佛整个人都灵魂出窍一般木然,代儿只能劝了两句,要沈樱早些歇息。 沈樱始终不曾动弹,眸光定定落在某一处,烛光打在沈樱的侧脸上,却始终无法柔和她眼中的恨意,她幽幽地叹了一句,嗓音压的很轻,仿佛是在呢喃自语。“这世上人人都怕极了鬼,你说说,她怕鬼么?” 穆槿宁那个女人,软硬不吃,油盐不进,难道她就没有任何软肋?!她不信,不信…… 代儿的背脊之上,无声无息爬上一阵阵阴寒寒意,也不知为何此刻的沈樱,宛若另一个人般骇人可怖,她弯下腰,满目哀伤。“王妃,你千万别说这样的话,怪吓人的……” 沈樱再度不再开口,任由代儿扶着她,到床上歇息,躺下的那一刻,她的神色突地变得异常温柔,笑着问代儿。 “她说我是因为权势富贵才嫁给王爷,代儿,我要证明给她看,证明给王爷看,还有,证明给所有人看,我是可以为了王爷,做任何事的。”连爹都无法挽回的事,她还要去试一次,即便这样的念头,宛若暖炉中最后一点火苗。她沈樱从来都是被众人捧在手心,从高处摔下的滋味,她想都不敢想。 双手在锦被之下,蓦地紧紧扣住里衣,沈樱的笑意,突地变得莫名凝然。“她根本就不爱王爷,王爷栽在她的身上,其实是不值当的,王爷只是被迷惑了,早晚有一日,会回心转意的。” 代儿听了,满心复杂,只是看沈樱豁然开朗,只当她再伤心难过,也终究是相通了,即便用这等自欺欺人的方式,糊涂一些,人才会开心一些,未尝不可。 “代儿相信小姐,小姐说的,代儿都相信……。”代儿噙着笑容,见沈樱最终闭上双目,她在心中叹着气,拂过金钩,放下帐幔。 吹熄了屋内的烛火,代儿最终走出屋子,合上门,走入夜色。 心中还有些许不安,她只盼着明日早些将行李收拾了,后天离开王府,虽然狼狈,至少一了百了。 在沈家,小姐虽然任性,但不必受罪,别的人,也能活的轻松。 王府之外的更夫,敲着金锣,走过无人深巷,如今,正是三更天。 沈樱始终睁着双眼,她沉默了许久,即便身心俱疲,却也没有一分困意,如秦王所言,她会走到今日这一步,都是咎由自取,难道她就要顺从退出,看他们两人浓情蜜意?! 一只柔荑,从帐幔无声探出,她无声无息下了床,从衣柜之中,取出一条粉色绸带,那曾经是她最喜欢的一条,柔软的丝绸,她一回回抚摸着,指腹之下,一寸寸满是凉意。 就像是,她的心。 她打开窗户,让皎洁月色透了进来,搬着一张圆凳,赤足踩踏上圆桌,将粉色绸带,用力往空中一抛―― 那一瞬,她的脑海之中,什么都没有。 ……。 请牢记本站域名:g.xxx 098 以死要挟秦王 王镭在门口朝着秦昊尧禀明,自然不是小事,穆槿宁在床沿支起身子,细细倾听,蓦地脸色一白。[.超多好看小说] 就在方才,沈樱在锦梨园意图寻死。 秦昊尧才出了雪芙园,穆槿宁便起身,批了一件外袍,穿好绣鞋,随即跟了去。 锦梨园灯火通明,有两三个婢女进进出出,管家早已到了,让下人请来了大夫,要不是代儿也睡不着,半夜折回来看看,或许沈樱早已去了黄泉路。 如今沈樱被搬到床上,只着白色里衣,长发垂在腰际,跟往日娇媚动人的模样,差之甚远。 白皙的脖颈上,一道很深的暗红色勒痕,隐约看得出来,沈樱这一回,不再是做戏。 沈樱睁大着双眸,仿佛心中还有一个念想,她的目光,总是落在那悬梁的粉色绸带,如今随风摆动,讽刺极了……。 穆槿宁蹙眉,下一刻,自有一名侍从,听了老管家的意思,将那绸带取了下来,拿去丢掉,毕竟,并不吉利。 秦昊尧站在床沿看她,阴鹜的眼,却没有一分动情释怀,等到钟大夫来了,他便漠然转头,仿佛看到她死不成,就要离开。 无情的男人,果然心比铁还要硬。 沈樱的眼,突地汇入一抹及其微笑的光彩,她似乎最终回过神来,不顾喉咙口的火烧火燎,淡淡开了口。 “王爷,你当真如此绝情?你可知,唯有我,唯有我沈樱一人……会在这个秦王府陪着你,不管多久都能陪着你,但其他人,心里还不知在计划着什么,说不准,要走的时候头也不回,看也不会看王爷一眼……” 其他人,三个字,暗指的自然是她。穆槿宁无声别开视线,冷若冰霜,没想过走投无路的沈樱,居然还有这一腔热血,当真敢独自赴死。 虽然,这样的方式,实在有欠考量。 沈樱从来都是被人称赞着长大,一遇到挫折,就想不开了。她更不能容忍的,其实是自己无法跟别人比较,无法接受一败涂地的结果,最终也竟要用这般的法子去跟穆槿宁比较?!想在最后一场战役中胜出?! 穆槿宁心中清楚,或许用一个人的性命,一个人最珍视的性命,可以换来一个男人的回头。 但秦王不是会让沈樱正中下怀的那种……。心软的男人。 他是要做大事的男人,绝不会拘泥在这等儿女情长上,更何况――他对沈樱有过的哪怕再短暂的,或许都不能够称之为感情。 他或许这辈子,都不会去爱一个女人。 他最爱的,最在意的,当然是他心中的抱负,是他对将来的蓝图。 其实,生命往往只有一回,根本不该如此浪费,殉情在戏台上表演的时候,总让人多流一些眼泪,但若是发生在穆槿宁的身边,她只会摇头苦笑。 沈樱一直都用错了方法,付出生命的代价,不过是背叛了自己。 或许这一回,是沈樱胜了。因为她,不会为了秦王,牺牲自己的性命。 果然,秦王还是走了,头也不回,穆槿宁淡淡望着沈樱,心中难免也有些感慨,她正回过头,却只听得沈樱幽幽地吐出几个字。 “你赢了,一切都变成你的了――” “这一次,赢的人是你。”穆槿宁的目光,落在远处迷离的夜色之中,如今,还未天亮,夜色混着黎明将来的淡淡微光,更显得美丽。她说的平静,眼波不闪。 沈樱突地哭出声来,双手紧紧按住自己脖颈的瘀痕,方才她本是什么都不顾,蹬掉了脚下的圆凳,最终,她在垂死挣扎的时候,才觉得这样的痛,带着巨大的恐慌而来。这般的恐慌,让她突地,不敢死。 “是啊,或许你说得对,是我赢了,但我输了一切。” 她最终,也不是穆槿宁的对手。 感情真是可怕的东西,会让人遮住了眼睛,是非不明,黑白不分――穆槿宁的胸口传来一阵闷痛,或许爱的多深,恨就会多深。她垂下长睫,如今她逗留在锦梨园,也没有任何理由,还不如径自离开。 她回到雪芙园,秦昊尧已经躺在床上,紧闭黑眸,也不知他是否安睡。(.无弹窗广告)穆槿宁解开身上的外袍,夜色染上她的眉眼,几分深夜的寒意,爬上她的白皙肌肤,让她愈发苍白。这一年多的每一个画面,就像是走马灯一般从她的眼前飞速闪过,她都不曾觉得漫长,如今回想,才惊觉这一年内,也发生了许多事。 沈樱最终要离开王府。 很快,秦王府,就会恢复成原来的宁静。 因为,沈樱走了,下一个,就轮到她了。 她也会离开。 其实这一场战役,到了如今,早已没有分清胜负的必要了。 她吹熄了烛火,安静地踩踏着月光,一步步靠近那个男人,心情莫名复杂难辨,百转千回,或许这世上,原本就鲜少有圆满的皆大欢喜。 这两夜秦王都在她这儿过得夜,她收拾他衣裳的时候,也不曾找到有别的东西,她是很难跟皇后交差了。 清晨,他起身的时候,穆槿宁也醒来了,为秦王着上朝服,为他准备了早膳,她坐在一旁,眉眼平静。 不管王府还有没有沈樱,此刻的他们,都像极了琴瑟和鸣的恩爱夫妻。 他早上习惯喝一杯茶醒醒脑,穆槿宁无言,为他倒了一杯龙井,送到他的手边,秦昊尧接过杯子,终于缓缓将眸子对准她的脸庞,漆黑的眸衬在玉雕似的容貌上,添了更多的俊逸。黑眸之中没有一分冷漠残酷,那双灿眸更如同耀烛,点亮了他脸上的神采。 她送他走出雪芙园,他却突然停下脚步,转过头看着她,眼神愈来愈复杂。 赵尚跟他说过,他还没有成亲的想法。 若是语阳知晓,自然会难过,所以至今他不曾跟语阳提及,这桩亲事也颇让他费心头疼。但一想起那日赵尚眼中的无声坚决,却更让他的胸口,燃起一片无名之火。难道――他的语阳,还无法让他为之动摇?! 赵尚的坚决,到底是因为谁?!如今男未娶,女未嫁,他到底因为什么才这么毅然决然?!秦昊尧想到此刻,将眸光移开穆槿宁,袍袖一挥,回过头去。 穆槿宁扶着门框,深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她在官府的时候,曾经觉得冬天太过漫长,总是渴望春天早点到来,这样,就能结束一年的萧索。 其实,不管期待与否,春天也迟早会来。 人之所以会陷入坐立不安的境地,只要不到万不得已,就不该抛弃自己,人生,也总有四季,绝望的尽头,或许就是失望。 她的情绪,平复了许多,跟以往一般,看着念儿在自己身边玩耍,难得的静心让自己在半日的功夫,将一副绣图完成了。 黄昏之前,宫里的太监来了,说皇后准备了晚宴,要穆槿宁前去,马车已经备好了。 她并不意外,皇后逼得这么急。 到了景福宫,穆槿宁坐在一旁,面前的长台上摆放了许多道精致的美食,只是今日,皇后的胃口似乎并不好,只是尝了几口,就意兴阑珊。 “皇上听闻你来了,说马上就会来,不过让我们先吃着。” 皇后淡淡睇着穆槿宁,笑着说了句,只是那笑意不达眼底。 “本宫托你办的事,进展如何了?”话锋一转,皇后最终关心的,还是那件事。 “崇宁无用,至今一无所获。” 穆槿宁放下手中的银箸,神色淡漠,却也不卑不亢。 “这件事的确不简单,不过,崇宁……。你该不会是护着秦王吧。”皇后垂下眉眼,眉梢微微上翘,这一番话,说的用意很深。 “崇宁不敢。”如她所想,皇后表面温和宽容,仿佛候着她进后宫,但何时真的进了宫内,皇后难保不露出真实面目。穆槿宁垂下长睫,微微蹙眉,嗓音清冷。 皇后冷淡地瞥了穆槿宁一眼,夹了一筷子菜肴,眼底有几分疏离。 “你是心中已有决定的人,可不能在这个时候,左摇右晃的,本宫最看不得的,便是墙头草。” 穆槿宁点头,唇畔浮现一抹很浅的笑花。“崇宁记得娘娘的教诲。” “太子殿下驾到――” 门边太监的通报,传入众人耳畔,皇后放下手中的银箸,穆槿宁随即站起身子,朝着走来的年轻男子深深欠了个身。 “崇宁,你也在这儿。”秦玄默默望了一眼崇宁,坐上皇后身边的位子。昨日他召见了赵尚,赵尚将修改过的药方送到他的手里,他派人马不停蹄地去收集了所需要的药材,他自然也有不安忐忑,毕竟太子妃是他一见钟情的女人。 他等待了许久,如今不想再耗费哪怕一天的功夫,即使是有风险的,他也要试试看。 他总不能看着夏侯柔在东宫等死。 今日晌午,他亲自将那一碗药汤,送到夏侯柔的唇边,看着她喝下去,药材都是温和无毒的,哪怕没有用处,也不会让夏侯柔性命堪忧。 听闻皇后宴请穆槿宁,想必又是为了太子妃的事,他身为太子,这宫中的争斗,不会看不透。 秦玄的出现,自然是为穆槿宁解了围。 “太子怎么会来母后这儿?也不在太子妃身边陪陪她,她一个人待着,会多害怕啊。”皇后神色一柔,口不应心,说的话,却是极其漂亮,像极了一位识大体的婆婆。 “母后,儿臣前些日子找到了一名大夫,从塞外而来,给了儿臣一方药方,今日就让太子妃服了。她已经睡了,儿臣看她并无大碍,才来给母后请安的。” 秦玄淡淡一笑,说的格外平静,他的话,皇后自然不会太过怀疑。 “那些草菅人命的庸医,从乡野而来,他们的话,太子也相信?本宫本以为,太子妃在太子眼里,是格外值得珍惜的人儿呢。若是塞外来的蹩脚大夫也能治好太子妃的病,还要这些御医作甚?!太子,不是本宫说你,你总是太心软,也没一个半个心眼,只要谁说的天花乱坠,你就毫不起疑心。”皇后舀了一口南瓜汤,喝了一口,这才抬眼看秦玄,海嬷嬷送来一双银箸,秦玄笑了笑,仿佛皇后的用意,他不曾听出来。“本宫正好没用晚膳,难得可以跟崇宁见面,上回见崇宁,也快一年了――” 穆槿宁垂眸一笑,并不言语,用完了晚膳,也不见皇上的身影,后来周公公来禀告皇后,有军机要事要皇上处理,今夜就不过来了。 太子开口要跟她对弈,穆槿宁推脱不过,就在景福宫下了几盘棋。皇后在一旁看了半响,最终还是进了内室歇息,这一次的危机,看似是逃过一劫了。 穆槿宁暗暗舒了口气,若不是想起赵尚跟太子交好,或许她还迟迟没有应对的法子。 “每次见崇宁,都觉得你心中有许多事,愈发想起你年少时候,一口一个太子哥哥,人总是随着年纪,越来越谨慎。” 秦玄止步在夜色之中,前面就是分岔路口,东宫跟宫门的方向,是不同的。 “崇宁小时候不懂事,如今也该明事理了。”穆槿宁浅浅笑着,神色平和,眉眼处的温柔,格外动人。夜色混合着月光披在她的身上,仿佛为她做了一件银色衣袍。 秦玄无声扬唇,不禁莞尔,最终还是不说一句话就走开了。 她更清楚,不久之后,她跟太子秦玄的关系,也不会再是这般的简单。她如何喊得出来,那一声太子哥哥?! 即便太子允许,她都无法允许。 过去十多年来的人事,都会在那一刻,顷刻覆灭颠倒。 她并不希望往后随即发生的事,会牵涉到太子夫妇,谁又知晓呢,到时候,说不准连太子,都会恶言相向。 到时候,他们看她的眼神,还会一如既往的平静么?! 穆槿宁眼底的笑意,渐渐染上落寞,她扯唇一笑,最终也不再犹豫,走向那条通往宫门的大路,走出宫去。 十日的期限,一眨眼,就过去了。 在她刚刚平复太子妃的危机没多久,她还是走到了青宫,皇宫的女子都过的格外精致安逸的生活,像是被关入金丝笼的金丝鸟,时间久了,她们也活的滋润,怡然自得。 如今正是嫔妃们午后小憩的时候,穆槿宁盈盈走入青宫,高贵的熙贵妃,却已经站在门口翘首相望了。 她抿唇一笑,神色自若,仿佛彼此已经交好数年般熟悉,两个人自然心照不宣,各自有各自的心思。 她并不摆高姿态,毕竟沈熙也清楚,若没有她,这件事就绝不会有转机。 利用,也不过相互的。 沈熙看着穆槿宁走近她的屋子,以眼神示意身边的宫女,站在门外守门,亲自将房门掩上之后,沈熙才开了口。 “虽然我不知道,你到底有何等的本事能让皇上来看我一眼,但既然你说的那么笃定,我就姑且信你一回。” 反正于沈熙,她如今在这个冷冷清清的青宫,并没有任何希望。相信穆槿宁,她没有任何的损失。就像是三天前的夜晚,即便旁边庭院的贵人有被临幸的机会,皇上也绝不会在她的庭院前停留一步……她不愿坐以待毙了。 穆槿宁扶着桌面,无声坐下,稍稍侧过脸,眼神中的笑容,富而不见。自然没有人知晓,她会用什么样的条件,给沈熙这般翻身的机会。 她的心中,虽然平静如水,却一阵阵掠过寒意,唯独外人,无法看到她心中的变化。 “熙贵人,你必须心中清楚,要是你心中的那个秘密不冷不热的,是不值得我为你出头的――” 伸出手,穆槿宁的指尖轻轻触碰桌上装在水瓮中的水仙花,如今花开了七八朵,格外清新娇嫩。 “我更好奇的是,为何你知晓,我还留着一手。若是仅凭猜测,你这一步,走的太险了。” 沈熙坐在软榻上看她,自顾自倾倒着一壶清茶,不疾不徐说了句。十天,她已经想的通透了。唯独这一点,迟迟没有豁然开朗。 穆槿宁仿佛不曾听到沈熙的话一般,眼底只有水仙花的身影,随着指尖的拨弄,她的眼神也渐渐涌入了柔美,如今她跟沈熙没有高低之分,她不必件件都跟沈熙禀明。 沈熙蓦地敛去唇畔的笑容,若她没有猜错,穆槿宁在宫中,一定有属于她的人。既然穆槿宁已经心中有数,为何还要借自己的手去拆穿此事,而不直接自己去跟皇上说?!若是她说了,此事就做的太决绝了吗? “若是被皇后知晓,你我得知这个秘密,说不定会把我们两个一起掐死的。” 她突地压低嗓音,仿佛在说着一件不可告人之事,身子微微前倾着,眸光迷人闪烁着,红唇边的笑意诡谲深远。 “自然很危险,但与其日日夜夜都被担心掐死,还不如反攻一回。”穆槿宁凝眸,或许她跟沈熙,皇后都不曾放在眼底,但一旦到了最后关头,她不觉得自己跟沈熙,会有何等不同。 皇后说过,是她培养出来的人,但不代表这个人,她下手扼杀的时候,就会心软一下。哪怕――只是一下。 “我跟皇后向来不和,这是众人都知晓的,但你――”沈熙的眼神无声转冷,以手中的银色汤匙,轻轻拨开一片泛黄的茶叶,如今人的身份不同,这喝的吃的,也降了几个档次。这般的茶,往日若在清风苑,她是看都不看就会泼在地上,如今,她居然也要忍受这样的低下。“你为何会需要我?” “这宫里,知道的越多,不就越没有好下场吗?”穆槿宁浅浅一笑,侧过脸来看她,已然生生拒绝了沈熙,不为她答疑解惑。 沈熙笑而不语,的确是这个道理,她端着茶水,想着不久之后,皇上若是到了青宫,她自然要用最上乘的铁观音,来迎接圣上大驾。 “你只需明白,我需要你,而你也需要我的帮助,这件事,原本就是互惠互利,一举两得,那就成了。我不去问你如何得知那个秘密,而你,也不必对我做事的目的太有兴趣。”穆槿宁眸光一闪,将手收回,已然换了一副神色。 “好个互惠互利。”沈熙抿了一口茶,却似乎并不满意,将茶杯放下,宫外秦王休了沈樱的消息,若不是闹大了,也绝不会传到她的耳畔来。“沈樱会败在你的手下,不是没有缘由的。” “你若是对我心生怀疑,我说过的话,可以全部收回。”穆槿宁带笑看她,仿佛她提及沈樱,她也并不生气,但言语之内,已然让人察觉的到她身后无形的气势。 沈熙也突地有些不安,生怕惹怒了穆槿宁,毕竟如她所言,若是她没有穆槿宁的帮助,即便她心中有这个秘密,或许继续等待下去,也不会有更好的时机,会让这个秘密烂在肚子里。 若是皇上再冷落她,她连皇上都看不到,留着这个秘密,又能怎么样?! 沈熙蓦地将眸光对向穆槿宁,低声呼喊,美丽的容颜也因为尴尬而僵硬。“慢着!我只是提一下,你何必如此紧张?沈樱没出息,无法抓住秦王的心,我也怒其不争哀其不幸,可她的事是另一码,绝不会跟我们有任何冲突。” “我也喜欢将事情,分的清楚一些,免得纠缠不清。” 穆槿宁等沈熙说完,这才冷冷开了口,沈熙闻言,面色自然有些难看,却也不再多言。 各自有难各自飞,就算是沈熙跟沈樱这对堂姐妹,感情也并非那么坚固不可破。 沈熙自身难保,哪里还有多余的心思去为沈樱着想?! “到时候皇上来了,你如今于君倾诉,便是你自己的事了。不过……。你也不必太过贪心,急于一时。” 穆槿宁缓缓站起身来,神色一柔,说话的语气格外冷静镇定,没有一分喜怒。 沈熙自然听懂了穆槿宁的弦外之音,沉下起来,默默轻点螓首。 “你,出去的时候小心点,宫里的眼睛,都藏在暗处。” 沈熙目送着穆槿宁走到门口,最终还是起身,朝前盈盈走了几步,眸光一暗再暗。 穆槿宁不曾开口,抿唇一笑,打开门,安静地走了出去。 沈熙说的没错。 走了半路,穆槿宁只觉得周遭有人跟随,琼音面色一沉,以眼神示意主子分开行走,穆槿宁点头,步伐愈发仓促。 进宫之人,身上无法佩戴武器,琼音身上没有佩剑,等待黑暗之中的那人腾空一脚,她身子一闪,以拳脚功夫,招架那人的狠厉招数。 穆槿宁听到身后的打斗声,自然走的更快,只是还未走到假山前,已然被一人扼住了脖颈,一把短剑搁在她的脖颈前一寸,仿佛她费力呼吸的时候,肌肤隐约都与那短剑相互碰触,冰凉的寒意,几乎一刻间,就能刮过她的喉咙。 她自然不再动弹一分。 “走。” 身后的人嗓音粗重,一个字,让她不得不被那人挟持着走。 她的眼前渐渐明朗,她到的,果然是景福宫。 身后的嬷嬷收回了短剑,已经给皇后复命去了,而琼音,也被一名侍卫大力推向穆槿宁的身边,满身是汗,筋疲力尽趴在地上喘着气,她一人之力,自然无法抵挡几名侍卫的追击。 穆槿宁探出手去,拧着眉头,拂过琼音脸庞的血痕,蓦地眼神一沉,听到掠过身边的步伐声和裙袍摩擦的厚重声响,再度抬起眉眼来。 “崇宁,你怎么会去青宫?又如何会去见熙贵人?!” 皇后由海嬷嬷扶着,一开始的语气,出乎意料的平静,但只是一个转身,眸光已然阴沉到了极点,浓烈阴冷的胜过冬日寒风。 今日自然有人跟随着她,才去禀明皇后,她再如何能言善辩,又如何能将黑的,说成是白的?! 只会徒增皇后的怒意罢了。 “这就是你回报本宫的法子?崇宁,本宫一直以为你是个聪明的女人,走到如今的地步何其不易,你可知晓,你可能前程尽毁,只因为一步走错?!”皇后压下胸口炽燃的怒气,她听到身边的人来报,简直不敢置信,穆槿宁居然会去沈熙的地方,那么,眼前这个女人难道要去笼络沈熙的心?!她只是一只脚踏入后宫,要结识的应该是如今受宠的妃嫔,居然会去看沈熙,难道要跟沈樱联合起来,当一对同生共死的好姐妹?! 皇后越想越气不过,只是她依旧很难窥探穆槿宁的真心,想着平素穆槿宁的温和顺从或许都是假象而已,她更是不觉扬高音调,冷笑连连。 “你想让沈熙成为你的人?本宫要你早些做好准备,你以为自己就能事事如愿?” 穆槿宁的眼波不闪,望入德庄皇后那双满是寒冷的眸子之内,神色不动,即便她知晓今日很难安然无恙,更难全身而退。 …。 请牢记本站域名:g.xxx 099 沈樱被赶走 清冷的嗓音,溢出粉唇,她惜字如金,却也不愿袒露更多心迹。“崇宁只是觉得,熙贵人并非可恶至极。” “你的意思是――”皇后重重一拍座椅扶手,手指直直指向跪着的穆槿宁,掌控六宫的气势,从身上洋溢出来,她像是觉得可笑极了,唯独那眼中笑容,更让清瘦的面孔显得生疏。“可恶至极的,是本宫?” 这一番话,让跪在穆槿宁身边的琼音也惊觉心中满是浓烈不安,咬紧牙关,脸色愈发苍白。 即便她有身手有武艺,以一人微薄力量,如何带郡主杀出景福宫去?皇后能坐阵几十年,身边能用的人不计其数,能为她一句命令就杀了她跟穆槿宁,也绝不难。 今日,不会是无法活着出宫了吧。琼音转过脸,望着身边的主子,唯独穆槿宁依旧目不斜视,神色淡漠,在如今的危急关头,她似乎没有一分担心惧怕,过分的从容不迫。 皇后见穆槿宁默然不语,仿佛无法为自己辩驳,更像是无声的挑衅,她冷冷淡淡地瞥了一眼,这一番劝告,突地柔和许多,似乎跪在堂下的,是一个犯错的稚童。 “崇宁,你一定要记住今日的教训。在皇宫里,你就不能有自己的想法,不听本宫的话,下场绝不会好看。” 穆槿宁猝然眼神沉下,看了皇后的眼色,她身边的一位嬷嬷,已经缓步朝她们走来,目光不善。 “你如今就有胆量做别人不敢做的事,他日当真进了后宫,你自然更会恃宠而骄,本宫只是给你早早上一课,别学了沈熙,目中无人,狂妄自大。” 皇后的面色愈发难看,挑起描画的细眉,更加严厉苛责。穆槿宁违逆她,是她无法容忍的事,后宫但凡要跟她作对的人,她都会铲除祸根。 沈熙,不就是最好的例子,不就是前车之鉴?! 嬷嬷先停步在琼音的身上,手用力一扯,将琼音的双髻使劲揪住,朝后方扯,琼音不敢反抗,疼得像头皮要被掀起,她瘫软在地,那位嬷嬷龇牙咧嘴,恶狠狠地以双膝抵住琼音的后背,借以施力,压制在她身上。 穆槿宁蓦地转身,那位嬷嬷却已然将琼音重重一推,以狠人眼神打量着眼前的女子,却蓦地扬起厚实手掌。 “不知好歹!”一巴掌掴来,打得穆槿宁面颊滚烫,她睁大眼眸,眼光无声撇过依旧坐在高高榻上的皇后,皇后冷冷观望,似乎已然纵容手下的嬷嬷狠狠教训她们。 琼音本以为那位嬷嬷是冲着她来的,如今那一巴掌,却是落在主子的脸上,她不敢置信地爬起身子,散乱着长发,狼狈极了,却也毫不深想,扑上穆槿宁的身子,想为穆槿宁挡掉这些飞来横祸。 皇后一个眼神,海嬷嬷面无表情地走到琼音的身边,将琼音拨开手来,压制着她无法动弹。 那个嬷嬷的见皇后依旧不满意不曾开口喊停,第二个巴掌迅速甩向左边脸颊,第三掌又狠狠扫来,响亮肉击声,啪啪回响,在整个安谧无声的景福宫,格外清晰。无人知晓这夜晚灯火通明的景福宫,紧闭着大门,是在做着这等伤人的勾当。 “郡主!你们给我放开郡主!郡主……。” 她嘴里全是血腥味,双颊又辣又痛,脑袋里全是剌痛,而那厚实的掌并不轻易放过她,仍是一巴掌一巴掌朝细致的嫩腮招呼,琼音嘶声裂肺的呼喊,最终在自己耳畔萦绕。 琼音将那压制自己的海嬷嬷的手掌咬出血来,这才的了空挡,扑上前去将穆槿宁紧紧环抱着,如今主子的面颊红的厉害,她光是听着看着都觉得那打人的嬷嬷是下了最厉害的力道,根本就没有因为主子是个柔弱女子而怜香惜玉,不,或许是更针对主子。这么打,是要打出人命的呀……。她以前在冷宫做事,虽然屡次觉得冷清乏味,这皇宫暗处的残酷,却也是头一回见,实在是――满目疮痍,不忍再看。 “好一个忠心耿耿的婢女,你也是的,年纪轻轻就不分好赖,以为自己有点三脚猫的功夫,就敢在宫里胡来?等你主子受了罚,有你的好果子吃,急什么?你们把皇宫看成什么地方了?” 皇后没有一分情面的话语,隐约刺入穆槿宁的耳畔,海嬷嬷已然又走了过来,想要拖走琼音,穆槿宁双手紧紧扣住琼音的身子,琼音也不愿意撒手。(.好看的小说)穆槿宁吃痛,她不敢想象,琼音只是个下人,在这宫中主子处罚下人致死,实在屡见不鲜。若是她松了手,让他们带走琼音,以皇后这回的手段毒辣来看,琼音难逃一死。 毕竟,德庄皇后对自己,都下了这么重的手。 她数不清楚承受那个嬷嬷几回掴掌,约莫少不了五六次,强烈的晕瞎和作呕感从头颅深处窜出,尖锐宛若细小银针,一次次钻剌着她,泛白的唇微张,血水自唇畔淌出,红肿不堪的脸蛋,她即便不用看,也知晓一定可怖极了。 她几乎被打昏了过去,这等折腾,根本不让人好过,既毁了一人容颜,又让人痛不欲生。她垂下眼眸,琼音向来都果敢直率,如今居然也是满面泪光,她的耳畔传来闷沉的声响,穆槿宁抬起发红的双眼。 她蓦地身子一僵,海嬷嬷手中不知何时取了一条竹条,并不急于拉开琼音,一回回打在琼音的身上,看琼音何时支撑不住,让开来,再一并对付穆槿宁。 琼音的身子依旧紧窒地包覆在穆槿宁的身前,竹条的鞭打,她似乎并不陌生,她的嘴角挂着往日的笑容,唯独额头上的汗珠,越来越多。 “郡主,我小的时候,有一回不愿练武,缠着爷爷说要跟别的女娃一样穿裙子吃酥糖,爷爷气极了,也是用竹条打我的……。呵,可不比今日的小……。” 闷痛,一阵阵击打着穆槿宁的心,她望入琼音的眼眸之中,喉口发出痛苦至极的哀号,双手十指几乎要深入琼音的骨肉。 “居然还有力气在讲贴心话?” 不无诧异,更觉得她们是在跟自己对抗。皇后见状,愈发不悦,蓦地起身,朝着动手的两位嬷嬷说了句。“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琼音的喘息声,在穆槿宁的耳畔,越来越沉重。她忍着疼痛,却忍不住呼吸的浑浊,她将螓首倚靠在穆槿宁的肩膀上,每一个字,几乎都像是漂浮在云端的支离破碎。“郡主,我们不会死在这儿的。” “当然,回去了我给你做裙子买酥糖。”穆槿宁耳朵也好生疼痛,什么声音都没有,静阒得教人害怕,两颊仿佛被烧红的铁片熨着,她却在琼音的耳畔,也这么回应。 琼音也不知是承受了多少下的鞭笞,小巧的耳垂软软垂着,溢出唇角的血,蜿蜒而下,濡湿她颈肩,再汇聚于散敞冰冷地面间的发间。穆槿宁蓦地察觉到什么,突地用不小的力气将琼音推开,让她躺在自己的双膝,她猝然一手扬起,生生扼住那海嬷嬷打下来的竹条,竹条是以不小的力气打下来的,她以柔软小手接住,自然以卵击石,她虽然扼住了竹条,但手心的疼痛火辣,就像是将手伸入了火焰之中难熬。 实际上如今皇后的狠毒,嬷嬷的重罚,仿佛她早已什么都听不到了。 她的眸子,仿佛是闪耀着逼人的沉光,只是看了一眼海嬷嬷,将那竹节大力夺来,几乎是用了身上最后一丝力气。她当着众人的面,亲手折断了竹节,因为大力折断,竹节的细丝深入她的虎口,就像是别人以几寸长的细针,深深刺入她的肌肤之内。 穆槿宁却吃痛,拧着眉头,将折成两段的竹节,狠狠摔下地面。 皇后看这幅情景,都不觉微微怔住了,两个嬷嬷对视一眼,她们为皇后做事这么多年,就没有见过敢将处罚的物什夺过去还毁掉的大胆狂徒。 而做这件事的人,居然是一名弱小女子,一名看着――就像是会死在她们手下的弱小女子。 “皇上驾到――”门外的声音还未传入景福宫内,门已然被侍卫大力推开,皇上走入其中,一脸阴沉。 皇后脸色剧变,她分明是等待皇上就寝了,才让下人动的手。这宫中能有她的人,自然也就能有皇上的人了,皇上知晓消息会这么快,倒是出乎意料。 “把人带到朕那儿去。” 皇上冷凝着脸,扫视了这座宫殿一眼,仿佛第一回来到这里,视线掠过那地上染血的竹条,昏迷趴在穆槿宁身上的小婢女,还有,面颊红肿已然受到大力掌掴的穆槿宁,她此刻有着侍卫扶起身子,却是双腿一软,连站都站不住了。她像是只被掌掴,但一只手的虎口却在淌血,仿佛即便受了这么重的伤,还要给皇上行礼,实在让人疼到了心里。 他的视线一沉,扫过两名低头跪在地上的嬷嬷,方才自然是她们听了皇后的命令,对这对娇弱女子下的毒手,而最终天子的眼神,却定在了缓步朝他走来的皇后,他冷冷一笑,竟不说半个字,就转身离开。 “皇上,皇上!” 皇后喊了两声,最终还是停下脚步,眼看着皇上身边的侍卫带走了这一对主仆,也无能为力。 黄太医很快为她们诊治了伤口,琼音如今恢复了神智,只是后背都是血痕,让人不敢细看。 穆槿宁捧着消肿祛瘀的药汤,始终坐在琼音的身边,看着一名宫女为她擦拭背脊上的血迹,心口一阵紧缩。 宫女紧接着穆槿宁包扎了虎口的细小血痕,如今面颊依旧红肿,她却并不在意,更在乎的是琼音的伤势。 “郡主的头发都乱了――”穆槿宁默默点头,由着宫女送来洗脸的白绢,顺势将发簪拆下,为穆槿宁梳了个发式,不让她看来那么狼狈不堪。毕竟在皇宫,衣衫不整,发丝凌乱,也是不懂礼数。 见皇上走近了屋子,宫女们跪了一地,穆槿宁微微出了神,放任琼音小睡片刻,知晓她为了守护自己,实在是累极了。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穆槿宁这才从思绪之中抽离出来,转过脸来,低头给皇上欠了个身。 “皇后实在是变本加厉――要是朕来晚了,还不知你要受多重的惩罚。”皇上伸出手去,如今娇美的容颜因为掌掴的力道,脸颊都发红肿着,那双眼眸之中些微的血丝和泪光,更让人内心沉痛。 穆槿宁不曾闪躲,如今皇上手掌触碰着她的脸,她也并无一分真实感觉,她敛眉,却不曾将矛头指向皇后的恶毒,只是淡淡说道。“崇宁今日,去了一趟青宫。皇后兴许是,因为这个而不高兴吧。” “你一个人去了那里?”皇上也有几分诧异,审视着穆槿宁,青宫虽然住了不少后宫佳丽,但能让皇后如此失态,或许是去了沈熙那里。 “原本只是不小心走去那儿,但在半路上看到了熙贵人,在她的屋子喝了一杯茶,之前跟熙贵人并无深交,但如今看到青宫的光景,却让崇宁感触良深。”穆槿宁垂眸苦笑,眼神掠过皇上的脸,似有隐约闪烁。 “你见到了她。”皇上每回想到沈熙,总是格外情绪复杂,那个美丽年轻的女人,让他有不少年的沉迷,他刻意不去看她,自然也有让她反省认错的意思。沈熙虽然也有嚣张的时候,但在他面前,多半是懂得他心,会撒娇会讨巧,他近日来也有想见她的念头,但碍于沈玉良被戳穿了贪赃的罪责,他在后宫的任何一个动作,都会成为文武百官的谈资。 穆槿宁眸光一沉,她自然清楚,时间早已冲淡皇上对沈熙的愤怒,毕竟熏香一事,虽然沈熙逃不了罪名,但她在天子的心里,也没有这么快抹的干干净净。天子不言,她自然顺着他的想法,说了下去。“崇宁见到了熙贵人,她憔悴许多,整个人的神色都变了,如今终日反省自身,又无法得见九皇子,郁郁凄凉。” 天子坐在穆槿宁的面前,沉默不语,若是以男人来看,沈熙让男人动情,也不是没有道理。过去的一日日,都被掀过去,他在青宫临幸过别的女子,唯独没有在沈熙的门口停留一步,但对于她的现状,由着穆槿宁说出来,他还是少了几分敌意,静静听着。 “熙贵人那日小产,原本也该是个皇子的。” 穆槿宁低声喟叹,欲言又止,这宫里早已有了传闻,皇上不难联想到皇后的身上去,她只需提一个开头,后面的……。人的想象,才是最可怖的。 皇上虽在后宫拥有那么多形形色色的女子,有娇美的有艳丽的,有高傲的有温和的,但这二十几年来,皇嗣却只有九个皇子。能公然控制这一切的,除了皇后,还能有谁?!皇上对沈熙的,只是愤怒,但对皇后这些年来的积累的――恐怕就是敌意吧。 “是啊,朕如今想想,也觉得可惜。幸好九皇子懂事,也就给朕不少安慰。”皇上沉默了许久,才开口说道,喟叹传入她的耳畔,她蓦地一阵沉痛,一手捂住右耳,方才被掌掴的实在是后患无穷了。 看着穆槿宁忍痛的模样,天子探出手去,拉下她的柔荑,叹息愈发沉重。“方才下手的老奴才实在是狠心,朕会让她们尝尝这掌掴的味道。” “她们也不过是奉命行事――”穆槿宁任由天子将她受伤的手握在手心,心内暗潮汹涌,面容上却比往日更平和。 狠毒的,不是那些嬷嬷,她们只是下人,即便皇后要她们杀了自己,她们难道会不动手吗?!这皇宫冤死的鬼魂,绝不会没有。 粗糙的指腹划过她尾指的娇嫩肌肤,天子似乎陷入斟酌,穆槿宁的话,在他的心里留下淡淡的痕迹。 “崇宁清楚,圣上对熙贵人,还是念着旧情的,如今已经过了半年,圣上不如去见一回熙贵人吧,再怎么说,她也是九皇子的生母。”穆槿宁的心中一阵寒意无声掠过,眼底的炽热,却愈发燃起。 天子迟迟不愿松口,想必……。是因为还未看到她的诚意?穆槿宁心中无声冷笑,不疾不徐,丢下一句。 “这是崇宁在进宫之前,唯一的心愿。” 天子闻到此处,拉过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腿上,他的笑容很淡,在眼中充盈着,最终点头,下了承诺。 “当然,不能让你白白挨了打。” 他一手端过那温和的药汤,送到穆槿宁的手边,手掌一抬,示意她尽数喝下。“脸都肿了,朕看了实在不忍心。” “我并不要紧,皇上,往后我若进了后宫,有皇上在,自然无人会对崇宁动手。”穆槿宁顺从喝下一碗药汤,唯独此刻牵扯着嘴角的笑意,都格外艰难。 天子应允了一句,他默默转了心思,年过四旬的男人,淡淡说了句。 “皇后那么惧怕别人去看沈熙,这其中,说不准还有别的冤屈。” 穆槿宁的心最终平复下来,如她所想,一切都按部就班,这无端端受到的一顿毒打,却也让她的说辞,更有血有泪。 “既然是你入宫前的心愿,那朕今晚就去见见熙贵人。” 天子站起身子,双手覆上她纤细的肩头,宫里虚与委蛇他见得多了,皇后暗中打点一切如此不择手段,他也越来越腻烦。 “如今没了沈家倚靠,熙贵人放下了架子,以她对圣上的了解和体贴,往后更会对圣上忠心不二的。” 穆槿宁抬起小脸来,眸光闪耀,目光灼灼,这一番话,却是说到了天子的心坎里去了。沈熙的骄傲美艳,都是当初吸引天子的资本,但那份骄傲与日俱增,才会让天子心生嫌隙。一个彻头彻尾悔悟的沈熙,绝不会比皇后来的更可恶。 “你说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 皇上无言以对,下一瞬,才笑着点头,摸了摸她的面颊,这才彻底释怀。 “时辰不早了,就留在宫里头吧。” “何时等皇上的圣旨下了,崇宁才有在宫里生活的名义,并不愿过早给皇上惹来非议。”穆槿宁轻摇螓首,并没有因为此刻的狼狈,而忘记规矩。 “好,朕让侍卫送你回王府。”皇上扬手,走来两名侍卫,穆槿宁轻轻唤醒了琼音,这才扶着琼音,一道给皇上行了礼,走入门外的夜色之中。 秦王去了军中,这两日都不会回来,只要她掩饰得当,是不会被秦王知晓,她到底为何而被掌掴。 否则,他一旦知道她到底是在打着什么样的算盘,一定会勃然大怒。 穆槿宁让侍卫停在正门口不远处,扶着琼音下了马车,在琼音耳畔低声道:“忍耐一会儿,马上到了。” 解下身上的披风,盖住琼音的身子,琼音点头,穆槿宁带上风帽,风帽上一圈洁白绒毛,隐约可以遮挡她面容上的异样。 门仆给穆槿宁开了门,也不曾察觉,唯独穆槿宁清楚,琼音只是刚走入雪芙园,便瘫软无法继续前行。 不愿留下太难抹去的痕迹,穆槿宁只是唤醒了雪儿一人,将琼音安置在自己的床上,她给琼音服下退热的伤药,这才长长舒出一口气。 雪儿看穆槿宁跟琼音都伤的严重,也不敢多问,给穆槿宁的面颊涂上膏药,以白绢扶着,穆槿宁的嗓音轻柔。 “还是多照顾着琼音吧,因为我,挨了不少打。” “没想过到了关键时刻,琼音还能派的上大用场。”雪儿以温水泡着帕子,为琼音擦去额头冒出来的冷汗,如今琼音趴在主子的床榻上,起初琼音不肯,毕竟没有一个下人,敢以下犯上,睡主子的床榻。 不过看穆槿宁执意如此,雪儿跟琼音也不再推脱,要琼音去下人房,恐怕又会闹出不小的动静,还不如就留在雪芙园。 穆槿宁静默不语,以后背对着她们,望向窗外的深沉夜色,以白绢贴着红肿面颊,以这般的姿态,直到三更天。 琼音渐渐退下了过度的炽热,昏昏沉沉睡过去了,雪儿趴在床沿,开始打盹,或许今日发生的,过不了多久,每个人都不会记得。 唯独她永远不会忘记这般的羞辱。 贴着面颊的白绢,渐渐变得凉了,红肿不堪的面颊消肿了几分,她的眼神一分分冷沉下去,低声呢喃。 “崇宁碰了不该碰的人,找了不该找的人。” 无人看到那一双眸子,不再跟往日那么温婉澈亮,而是满是恨意,惆怅,愤怒……。她蓦地抓下那一块白绢,将其紧握在手中,她垂眸苦笑。 “所以――娘娘,我就该死吗?” 若不是皇上突然赶来,她并无这般的把握,皇后会只是几个掌掴就收手,即便――皇后已经心知肚明,她会是要走入后宫的。 皇后迟早会掀开她的真面目,但穆槿宁没有想过,会这么快。她已经坐在钉子上了,皇后居然还要用双手按下她?!看她整个人被鲜血覆盖,才甘心么?! 但这一回,谁也无法阻拦她。 她势在必得。 如今受的苦吃的痛,她都会铭心记着。皇后是从她的身上看出不对劲了,但很可惜,如今引起了皇帝的注意,皇后若想再动手,也太显眼了。 沈熙心中埋葬的那个秘密。 也是整个后宫的秘密。 一旦说出来,有一些人,迟早要走向覆灭之路。 至少把娘亲跟她所在皇后手下承受的,一并奉还,双倍奉还……。 翌日清晨,一辆马车缓缓停靠在王府的门前,看上去像是寻常人家的马车,但走下来的却是沈洪洲以及夫人。 沈夫人临行前不愿做这么朴素的马车,说要去接回沈樱,哪里能这么低声下气?! 沈洪洲却说,带回去的是被休掉的女儿,难道还要披红挂绿,满城招摇么?女方到了这个时候,自然是低声下气的一方。 “樱儿,回家。” 三名侍从将沈樱的行李扳上后面的车辆,两名陪嫁丫鬟扶着沈樱,就像是当初扶着沈樱进王府,从锦梨园走出来,走到王府正门。 沈洪洲看了一眼憔悴的沈樱,伸手碰了碰沈樱的肩膀,最终说出口的,也只能是四个字。 沈夫人掩面哭泣,早知如此,她也不会再给沈樱出那样的主意,或许在女儿败走路上推了一把的人,是自己啊。 沈樱默默望了一眼恢弘大气的王府,眼神没有一分光彩,大病初愈,还未养回元气精神,宛若行尸走肉,被扶着上了马车。 沈洪洲坐入车内,望着毫无表情的沈樱,丢下一句话。 “往后,我们沈家跟秦王,就没有任何关系了。” 他选择的,是皇帝。 跟皇帝为伍,当皇帝的忠诚臣子。 或许有朝一日,终究会成为秦王的眼中钉,肉中刺,会被秦王处之而后快。 这么想着,早些让沈樱脱离苦海,或许也是好的。免得到时候兵戎相见,两般为难。 马车,徐徐开动了,车轱辘碾过王府门口的青石路面,路上行人还不多,王府敞开着大门,两名侍卫站在门外。 一切,都像是回到一年前的最初模样。 一切,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什么都没变。 ……。 请牢记本站域名:g.xxx 100 浴池缱绻 皇帝从床榻上走下,沈熙身着白色里衣,急忙走到他的身前,服侍着天子穿上黄袍,昨夜她说的话,刚一出口,已然惹怒皇上。(.无弹窗广告) 她从未看到皇上的脸色,那么铁青过。 若不是因为时辰实在晚了,皇上兴许会拂袖而去,不过沈熙已经万分庆幸,昨夜皇上不曾再深究,在她这儿睡了一夜。虽然皇上没有宠幸沈熙,但既然能跟平静相处,沈熙已然看到将来的希望。 她实在好奇,穆槿宁当初用何等的缘由,居然能让皇上到她这儿来。 “崇宁看你冷清凄楚,到你的地方,被皇后发觉,以为她用意不良,是生生挨了皇后的责罚,朕昨夜来你这儿,就是给她一个顺水人情。” 皇帝瞥了沈熙一眼,已然洞察她的心中所想,淡淡开了口,解开她心头的疑惑。 皇上是希望她能记着崇宁郡主的恩情吧,否则,这些事她只需要花些心思去打听,不劳烦皇上金口开启。 “我在青宫,平素的确没有人来看我,更少了可以掏心谈话的人,说不凄冷,也不过是自欺欺人。”沈熙挽唇一笑,即便青丝披散,只着宽松里衣,垂眸给皇上系上盘扣,晨光落在她的身上,依旧让皇上心动的美貌,仿佛不曾因为岁月而改去一分一毫。 皇上的眼底,覆上些许笑意,他默默看她,伸出手将沈熙耳畔的柔软鬓发挂到她的耳后,神色一柔。“朕看着如今的你,想到你当年进宫的时候了。” 五六年前选秀的时候,沈熙还不过是个十七八岁的年轻姑娘,虽然拥有沈家的背景,但在那一批秀女之中,美貌姿色都是数一数二的。最初看到沈熙的时候,的确让皇上眼前一亮,为之心动。往后专宠的五年多,也绝不会是没有原因的。哪怕没有一分脂粉,她素面朝天,也是格外美丽的,足以让后宫粉黛,为之失色黯然。 沈熙眉眼之上都是柔和妩媚,伸手给皇上的胸膛,抚平那些褶皱,轻声细语。“往后我绝不会自怜自艾,因为皇上的心里,还是有我的。若是知晓崇宁郡主是那么正气的女子,早些结识她当一对好姐妹就好了,或许也不会做出那么多让皇上不快之事。” “崇宁说你认真悔改,三省一日,要朕再给你一次机会。”皇上敛眉看她,神色一柔,隔了半年时光再看沈熙,的确是少了往日的许多锐气。 “何时崇宁进了宫,皇上能许我去看她吗?我真要好好谢谢她一回,毕竟这后宫哪一个人不是见风使舵的?”沈熙轻叹一声,眉头轻蹙,她一句话,的确说到皇上的心里。 别说满朝文武,哪怕是后宫女子,能有几个敢为落势之人多言几句?皇后对崇宁主仆下了那么重的手,跟她往日的手段如出一辙,也让皇上不满极了。 一想到昨夜沈熙提及的话茬,更让皇上眼神冷沉,面色铁青。 沈熙将螓首,轻轻靠在皇帝的胸口,安安稳稳将那一席话,说了出来,仿佛这便是最后一回能跟皇上坦诚心迹。“也正是为了真心念着想着皇上的那些人,臣妾才敢将压在心头许多年的事说出来,做出这样的决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若是被皇后知晓,臣妾或许会被赶出皇宫,或许也会被皇后手下的心腹毒打一顿,但谁知道呢?恐怕再也无法在皇上的身边服侍了,不过昨夜皇上能够留下来,臣妾即便离开后宫,也再无任何埋怨。” 沈熙在后宫的地位,的确还不比一般人,沈玉良犯了牢狱之灾,沈家没有往日的繁华,她也在冬日没了腹中的皇嗣,只要天子继续冷落下去,的确下人都不会尊崇她。皇后要铲除这一的一个女人,真的是比捏死一只蚂蚁还要简单,不留痕迹。 若没有天子的庇护和宠爱,为沈熙搭建破镜重圆的假象,下一个在自己身边消失的人,或许便是沈熙。 天子的心境,突地变得有些复杂,他眸光一沉,在他打断沈熙昨夜的那一句话的时候,自然清楚这件事的轻重。一旦他听下去,身为天子的尊严,自然是无法容忍他纵容,或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故作不知。 沈熙静静揣摩着皇上的默然,心中愈发不安忐忑,她方才说的并非场面话,是发自肺腑的,此事若成了,她便可翻身,但若不成,她也会成为死不瞑目的那一人。 要天子彻底抛弃皇后,这一回,用的不只是沈熙一人跟皇上那些年的感情,还有未进宫来的――崇宁的将来,她们比那些赌客更豪迈,一局定输赢,输的不是倾家荡产,而是她们的性命,她们的地位,她们的所有,全军覆没。 “皇上还要上早朝,臣妾就不再赘言。(.好看的小说)只是愿以天地为誓,昨夜臣妾所言,若有不实,我自当削发为尼,常伴古佛。” 沈熙双膝一弯,跪在皇上的面前,一片肃穆,她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将天子胸口的千斤巨石,再往下压几分。 削发为尼。 常伴古佛。 沈熙是下了最重的誓言,她天生丽质,美貌年轻,是极其爱美的女人,她敢下这么恶毒的诅咒,对自己毫不留情,自然是让天子无法对她起疑心。 天子自然是看得出些许端倪,沈熙到了这般田地,是不敢在他面前说假话的。 他不言不语,黄袍越过沈熙的身子,径自走出屋子,门外已有周煌等候,跟随着天子走向雍安殿去。 “蒙戈还在宫里当值?” 皇上走到半路,突地停下脚步,冷眼看着周煌。 周公公点头,笑道:“大统领今早去了东宫,专程教太子射箭――” “朕不是给太子请了专门的师傅?”皇帝皱了皱眉头,太子秦玄因为照料太子妃,鲜少出东宫,没想到蒙戈却是到了东宫,去讨好太子了。 一年前,天子就更换了教导太子的师傅,从文从武,如今太子该学的,是如何处理人事和朝政。 周公公敛去笑意,只因他察觉天子的细微不悦,这回说的一丝不苟。“大统领百步穿杨,五天前臧于师傅跟大统领比箭法的时候输了一回,埋怨许久,皇后娘娘得知,也不给臧师傅一个面子,说技不如人,小肚鸡肠,如何担当太子的老师,就给了银子打发他走了。” “技不如人。”天子念着这四个字,蓦地冷哼一声,实在不敢相信,这件事,他居然没有听到任何风声。 周公公毕竟老于世故,愈发弯下腰去,不敢看天子此刻的神情。是他忽略了,天子对太子居然那么在意? 皇上冷沉厚重的嗓音,传入随行几人的耳中,已然让人嗅到龙颜大怒的气味。“赶走了朕为太子选的人,居然没有一个跟朕禀明?” “奴才没跟圣上及时禀明,是奴才的错,皇上请息怒啊,千万不要因为奴才的错,伤了龙体啊……”周煌蓦地身子一僵,跪在皇上的面前,迟迟低着头,满面痛惜,即便他跟随了皇上数年之久,但他清楚与其等着天子迁怒,不如早些请罪。 “堂堂大统领,掌握的是整个皇城的大内侍卫,是保护皇城的任务太轻松悠闲了,才有力气去给太子当练武的师傅吧。” 抛下着一句冷言冷语,皇上继续前行,面色冷凝,周公公急忙起身,小跑着跟随皇上的步伐,连声诺诺。 过了晌午,穆槿宁抱着念儿一起小憩片刻,她原本不愿以这般的面容去看念儿,但雪儿说念儿吵着要来,也就点头同意了。 念儿总问,为何她的面颊上那么红,她却只是笑笑,任由念儿嘟着小嘴给她吹气,用来哄骗孩子的小把戏,也足够哄骗她这个娘亲了。 念儿睡在她的身边,这一回,她跟念儿足足睡了一个时辰,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经过两日的休养,她的面颊红肿,渐渐消退,皇上临行前让太医给她的药膏,功效来的很快。 “郡主……” 朝着醒来的穆槿宁唤了一声,雪儿为她送来干净的白绢,穆槿宁洗了脸和双手,才听到雪儿说下去。 “王爷回来了,就在半个时辰前。” 沈樱走的时候,秦王都不曾抽出空来,哪怕看一眼,他这几日,当真是去了军中?!还是,有更重要的事―― 她自然不得而知。 “人呢?” 穆槿宁眸光一闪,站起身来,坐在梳妆台的面前,望着铜镜之中的自己,双颊还有些异样潮红,她亲手取了一盒香粉,扑在双颊,总算压过了颜色,看来跟平常没有太大的不同。 “在浴池。” 穆槿宁将念儿留给雪儿看管,更换了身上的衣裳,这才走去隔壁屋子,看了一眼琼音,那动手的海嬷嬷实在手狠,琼音的后背几乎没有一寸完好的肌肤。 虽然不及要害,但对于女子而言,这般的鞭笞,又何尝不是可怖的呢?! 她缓步走向王府的浴池,平素秦昊尧到雪芙园来过夜,也常常在她这边沐浴,鲜少到浴池来的。 浴池之中,满是水汽氤氲,白蒙蒙的一片,她刚踏进一步,绣鞋仿佛也是踩上了水面,微微的湿。 他倚靠在浴池边缘,以后背对着她,不曾看到她的脸,却不难听到她的步伐。 不知秦昊尧是否在歇息,穆槿宁才没有开口,四四方方的浴池之外,他的华服凌乱丢在一旁,她弯下腰,将衣裳一件件拾起,整整齐齐叠好,放在一侧。 她缓缓俯下身子来,弹出螓首去,默默望向闭着黑眸的秦昊尧,他气息平和,裸着上身,浴池的水漫过他的腋下,他双臂搁在浴池边,迟迟不曾醒来。 穆槿宁就势坐在他的身边,眼神一分分沉敛下去,只是等了许久,他都不曾睁开眼,她不免有些乏味,正想起身,只是身前的男人蓦地有了动静,长臂一伸,扼住她的柔荑,将她整个人都拉下水来。 他的力道之大,让她整个人都落入水下,紫色的裙摆像是一朵美丽的紫藤花,缓缓绽放开来,她屏息泼水而出,定下慌乱的心,长睫上挂着水珠,浑身狼狈不堪。 她还来不及开口说话,眼前的俊美男人,已然眯起黑眸,上下打量着几日不见的她,他目光如炬,向来犀利尖锐的视线,落在她的面颊上。“脸怎么了?” 穆槿宁蓦地神色一闪,有些不太自在,伸出手扶着面颊,不敢想象如今是何等的模样落在他的眼底。“跟着念儿午后小憩,方才才睡醒……或许有些肿吧。” 他不以为意,毕竟那微微的红肿,也并不能影响她的容貌,他的目光无声滑下,她浸泡在水中,冬日层层叠叠的厚重衣裳,一遇到水,如今全部贴着她的娇躯,女子玲珑的曲线,一分都无法遮挡,顷刻间暴露在他的眼下。 这般的娇美姿态,只有他一个人可以看到,他却并不觉得可惜,更不想与任何人分享。 “王爷去了军中,念儿都有些想你了。”她直直望着秦昊尧,粉唇边绽放无声笑容,甜美笑靥上挂着晶莹水珠,她一身紫袍在身下绽放摇曳,比起往日的温柔婉约,有另一种美态。 “想本王的,就只有他?”秦昊尧眯起黑眸,一手攫住她精致下颚,言语之间,似乎隐约有些不信和不满。这般孟浪的姿态,欺身向前,更显得两人之间暧昧至极。 她不难听懂秦昊尧的言下之意,垂眸,笑容在眼中更深,她不必用任何言语,任何动作去取悦秦王,但说不上来,此刻的她,格外的美。 秦昊尧将她的身影,全部锁在自己的视线之中,仿佛应了那一句话,三日不见,如隔三秋,他的眼神无声深沉灼热,握住她纤细的腰际,她身后的紫色裙摆仿佛无声摇动,她的身子沉溺在水中,若隐若现,更是让人蠢蠢欲动。 “你真是像极了一尾鱼――”那沉溺在水下的半截身子,仿佛也在水下跳舞,若有若无的裙摆,像是也在勾动他的心。 他一把握住她的柔荑,俊美容颜覆上些许好整以暇的调笑,更显得玩世不恭,漫不经心的挑逗,跟平日众人眼中的成稳冷沉的一面,相去甚远。 “崇宁听了王爷的话,真不知该笑还是哭。”被人说是像一条鱼,她不知这算是哪门子的称赞。 “像是一尾修炼成精的鱼。”他将那柔荑拉近,贴着自己的薄唇,淡淡的触碰,却让她身子一震。 就像是曾经有过的,他看她的时候,她会闪避他的眼神,他只是看着她,仿佛已经用最尖锐的利器,将她的皮肉分开,要看看清楚,到底她的心口,装着多少不可见人的秘密。如果是鱼的话……仿佛要把一片片鳞片,都拔光一样。 他的沉默,虽然短暂,在穆槿宁的心中,却格外的漫长。 她不禁低呼一声,一个失神,他已然将她旋身,把她逼到浴池边缘的角落,而他,依旧用那种莫名复杂莫名沉敛的眼神看她,然后,双臂撑在两侧,将她彻底圈围,黑眸愈发灼热,像是一块炭火,越是靠近,她越是觉得那种灼热的气息,就快要烫伤她了。 “你想本王吗?” 低沉的嗓音,略微带着与生俱来的磁性,他的眼神一刻也不曾移开她的双眼,她睁着清亮的眸子,迟迟不曾言语,就在最终要开口的时候,他压下俊挺的身子,将她吻住。 她的眼眸像是一片茫然,仿佛被沉寂在湖水之下,满眼酸涩,再用力,也无法看清楚他的眼神。 他的手掌,因为深吻的动情,在她的身上游离抚摸,只是在他的手掌覆上她胸口丰盈的那一刻,穆槿宁蓦地回过神来,双手抵住他坚实的胸膛,默默摇头。 可眼前的男人,根本不曾顾虑到她的感受,他胸口的炽热和身体的欲望,无疑都是在坦诚,他想占有她,就在此刻,当下,不愿推延,更不愿落空。 “不用说了,你的身体,不也很想念本王?”他的手掌停在她的胸前,隐约察觉的到她胸口暗暗的起伏,他扬唇一笑,格外邪肆。 他却不再动作,手掌在水下暗自摩挲,触碰到她累赘的长裙,用力一扯,曳地长裙便拦腰截断,漂浮在水面之上。 她拧着眉头,却什么都不能说,已然被他压上身子,即便对彼此的身子并不陌生,但被秦昊尧摆弄成这般姿态,却还是第一回。 她垂下眼眸,默默望着自己的身子,上衣的衣襟袒露着,稍有动作,怕是早已让他窥探到所有,而那身下的襦裙,虽然让人免于看到她的身子,但也早已凌乱破裂开来。他已经不愿等待。 水纹,一道道扩散开来。或许,在他而言,这是男女之间,最愉悦的片刻。 她的双手,环住他的宽阔后背,但没有人会知道,唯独她心中的感受,是五味陈杂的……。 一阵心疼,不知为何,突地刺入她的心口,她蓦地抬起眼眉,双手无声垂下,浸透在温水之下,仿佛这水越烧越热,她的整个人,不久之后,就会被化成一滩水去,再也找不到她活着的痕迹。 在他霸道占有之后,他才松开手,搂着她一道被温水浸泡,水波的纹理一圈圈摇曳拂过她的身子,因为方才的纵情,眼前的女子愈发衣衫不整,却也更显得慑人心魄。 她默默将衣裳整好,掩盖了胸前的痕迹,仿佛方才没有发生过任何事的神色自若,他暗访在自己肩膀上的手臂,一刻间格外沉重。 “王爷看起来有些疲惫,是来回奔波太累了吧,我已经吩咐下人煮好了参茶,等王爷起身就能喝了。”她压下心中的思绪,淡淡望着他,审视着他的俊颜,轻声说道。 “是遇到不少头痛的麻烦事。”他点头,径自站起身来,坐上浴池,毫不在意在她的面前不着一缕。 穆槿宁也随即起身,取了干净的布巾,为秦昊尧擦拭胸前后背的水痕,将宽大的华袍,给他披上身子,她不经意见到他左臂的一道血痕,微微蹙眉。“王爷的手怎么了?” “不值一提的小伤。” 秦昊尧黑眸一沉,扬起手,仿佛并不愿意她提及这件事。 穆槿宁更怀疑他去的地方,不是军中,在军营之内,他是三军统帅,哪里会有受伤的地方?! 他做事稳重,又有武艺在身,一般的困难,绝不容易在他身上造成任何伤害。 他长臂一伸,抖落一件她叠好的外袍,为她披上,随即走出了浴池,跟他肩并肩走着,他宽大的袍子足以裹住她的全身,即便这条路上并未遇到太多下人,她也有些许不自然。 他安稳坐在长榻,雪儿送来的参茶,他端起喝了一口,她却取来伤药和纱布,给他包扎左臂的伤口。撩起他的宽袖口,她垂着眉眼,安宁地给他缠上一圈圈白色纱布,微蹙的眉头,仿佛也在为他不安焦虑。不知为何,只是一刹那的冲动,他眼里的她,动人极了。 他猝然捧起她的小脸,封住她的唇,吻的霸道,手臂因为过分用力,雪白纱布上再度渗出血迹来。 就跟他说的那一句话,小伤不值一提,更无法熄灭他胸口的躁动,他品尝到她的香甜,足以慰藉他受伤的身体,再也察觉不到哪怕一丝疼痛。 雪儿噗通打落了手中的茶杯,穆槿宁这才抽离出来,别过脸去,抽身走向屋子的另一处,看着雪儿将破碎的茶杯收拾干净。 秦昊尧眯起黑眸,审视着走远的穆槿宁,几日不见,他说不清楚,为何拥抱她的时候,总有些许陌生感。这种不快,充盈在他的胸口,方才的吻又被打断,他的不悦在眸中闪烁,愈发难以掩饰。 走到屏风之后,她解开身上的袍子,微微失了神,他身上的衣袍,残留着淡淡的熏香味道,她抿唇,果断将袍子丢入水盆中,将方才身上穿着的,里里外外,全部换下。以白色布巾擦拭着身上的每一寸肌肤,不知是否因为受了寒气侵袭,她以双臂环胸,不禁有些冷。 换上浅红色衣袍,穆槿宁神色自若从屏风后走出来,他朝着她招手,她顿足一看,他已经让雪儿摆好了棋盘,要她跟他对弈。 “崇宁又不是王爷的对手――”她淡淡一笑,却是扶着茶几,坐在他的对面。 “输赢,并不重要,不过是找个乐子。”秦昊尧抬眸看她,她方才在浴池之中湿漉漉的,如今将发髻拆开,披散着微微卷曲的黑亮长发,让他不禁又想到浴池之中的美景,男人的坚强,女人的柔弱,总是能够形成最鲜明的对比。 穆槿宁轻笑,笑意在酒窝中无声绽放,她笑着说破他的口不应心。“王爷的心里,最重要的就是输赢了。” 他是一个很看重胜负的男人。 即便是对弈,跟亲自坐在高头大马上指挥千军万马的秦王,也只是陷入一场无形的厮杀。 “本王让你三步。”他扯唇一笑,她既然已经说破,不如就让他做个顺水人情,免得说他欺侮她。 “那崇宁恭敬不如从命了。” 穆槿宁垂下长睫,将棋子在指腹下反复摩挲,她跟宫中不少人下过棋,但下棋最让人身心俱疲的,就是秦昊尧了。 第一盘棋,就相持不下许久,直到最后一步,穆槿宁才暗暗舒出一口气,只听得秦昊尧冷淡的嗓音。 “许久没跟你对弈,看来你长进了。” “若不是王爷让我三步,崇宁也绝不可能侥幸胜出。”穆槿宁直直望入那一双冷凝的黑眸之中,她看不出他的不悦,却也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一个让步,一个侥幸,即便是输了,实在是让人听了想生气都难。 “再来一盘。” 他的唇畔勾起一抹很浅的笑,这一回,穆槿宁似乎为了证实方才是侥幸,的确没有再赢一回的好运气。 “怎么没看到那个练武的丫头?” 下了半个时辰的棋,秦昊尧仿佛兴致已了,倚靠在长榻上,修长双腿交叠着,径自翻阅着散落在一旁的画卷,这些画纸都是平素她闲来无事画的,贴心的雪儿将这些集结成册,用针线缝在一起。有的是山水泼墨,有的是花卉草虫,有的是―― 他突地停下来,方才翻过的一页,似乎有些许特别,他再度翻来,冷冷淡淡开了口。 穆槿宁神色平静,低声说道。“今日有些不舒服,我让她早些去休息。” 秦昊尧瞥了她一眼,视线再度落在他翻着的那一页画纸上,她用的是特殊的宣纸,刚打开,一阵清淡的香气,便扑鼻而来。 指腹划过画纸上的紫色迷雾,他悠闲开了口:“谁跟着服侍你,倒像是成了你的主子。”他见过对下人苛责的,如今看来,她对下人的好,才是古怪。 不过,穆槿宁之所以有那么忠心的下人跟随,也不是毫无道理,很多人都说,她有一颗温暖的心。 “能有人服侍生活,就很不差,即便是下人,也是人呵。”穆槿宁将视线移向雪儿,她端着药汤,正走向隔壁的屋子,如今正是琼音喝药的时辰了。 “本王回来的时候,看到那匹马了,你晌午都会去看它,长得越来越高大了。” 她笑着点头,她约莫一两日就去看白雪一回,王府里喂养骏马的都是极好的干草,她眼中的白雪越是长大一些,仿佛离她的计划达成的那天就越近一些。 秦昊尧回来了,但彼此都不曾提及离开的沈樱,皇宫的皇后皇上难得没有为沈家说话,仿佛曾经的金玉良缘,也不过是一场闹剧。沈樱即便再不甘心,也终究是落败而走。 而眼前的这个男人呢……。他也不会懂的,敢为一个人而死,需要多大的勇气吧。在沈樱走之前,她便在这件事上认输了。 “你最近进宫总是太频繁了,皇后是个苛刻的人,还是离她远一些为妙。” 用完晚膳,秦昊尧站在屋檐之下,风中隐约飘来小雨,他眸光渐渐深沉,丢下这一句话,并无任何征兆。 她面色一沉,站在他身后五步的距离,眼底满是冷意。他自然是听得到一些风声,否则,也枉费出身在帝王之家,更枉费他秦王的名声了。 “若没有皇后,崇宁也不会有今天。” 她一句带过,不愿多谈。 人,多复杂啊……。为了心中的欲望,可以要你死,也可以要你活下去。像是皇后这等坐着高位的人,手中操控的东西越多,就越难以对抗。 都在一念之间。 “崇宁,你真是让本王看不透啊……”一道温热,溢出他的薄唇,她回到京城,应该满心荆棘,但如今越来越平和。 这样的平和,才是让他无法看清她的真心。 她的恨,还有,她的爱。 甚至,鸣萝的她生活过的痕迹,他都一分找不到。这样的结果,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她从未在鸣萝生活过,鸣萝不过是个假象,要么,她一直隐姓埋名。 如今,他想到第三种可能。她早就找人,将一切蛛丝马迹,全部抹干净……。她会那么做,就是不想他知晓,她在鸣萝如何生存的。 他派出去的下属,还未回来,但他似乎有一种不安的预感,就蔓延在黑夜之中,无声无息,朝着他张牙舞爪,低声狞笑。 … 请牢记本站域名:g.xxx 101 她的昊尧哥哥啊必看 “王爷,王妃之位,若是总是虚位以待,怕不太妥当……。还不如――”穆槿宁的嗓音,随着风飘散,落入秦昊尧的耳中。 他负手而立,扬起俊颜,望向那天际的明月,不曾回头看她。仿佛她的目的,他也不曾知晓。 “不如什么?” “为王爷卖命的熊大荣将军,有个女儿,在家中排名第二,果敢英勇,有将门之风。”穆槿宁眼波流转,随口说起。 如今王府空着王妃的位子,沈樱才走没几天,外面应该就有挤破头的人了吧。秦王虽然严苛,但年轻有为,手握重权,人人将被休离的矛头指向沈樱,想当秦王妃的人,以为自己会比沈樱聪明更幸运的人,这京城绝不是没有。 “本王难道需要一个悍妻不成?熊大荣的女儿,从五岁开始,就有个名号叫母老虎,这一家子都是没头脑的凶狠兽类,本王不难想象,如今十五岁的熊佳女,会出落成何等让人畏惧的模样!”秦昊尧的脸上,尽是不屑,熊大荣就是个悍夫,一根筋直肠子的武夫教养出来的女儿,他还能不清楚?三岁就习武,五岁就拿刀,十二岁的时候,还闹过想去当武状元的笑话,殊不知,空有一身蛮力,都不知晓王朝根本没有女子当官的先例,还想做什么武状元?!这般无知的女子,当侍卫或许可以考虑。 穆槿宁垂眸一笑,秦昊尧对女人,的确苛刻,自当要找个般配的。这般想着,她在脑海中,又费力搜罗了一番。 “跟王爷交好的左相梅大人,有一名小女,听闻长得如花似玉,饱读诗书,年岁十六,怎么看都是妥当的。” “脑子里都是墨水的,有时候往往只会钻牛角尖,跟这样的木头相处,又有何等兴致?”秦昊尧的言语之内,多了些许不悦,还有不耐,他遇到的油盐不进的臣子,往往都是只会读书,纸上谈兵对男人而言不可靠,对女子而言,也不过多一个外人的谈资,实则跟朽木一般不可雕。 “那三品文官章峰宜大人,家中也有一个女儿――”穆槿宁不疾不徐,又开了口。 “那个女儿,已经二十出头了,迟迟未曾出嫁,这样的女人再出众,也未免太古怪。”秦昊尧突地转过身来,冷漠俊脸对着她的,一步步走近她,她的用心他不必怀疑,但再三挑选,实在太贤淑了。 “王爷谨慎一些,也是好的,毕竟选妃是大事。”她的眉头舒展开来,风中吹来的细雨,停留在面颊,微微的清冷。 “你对这些臣子,这么了解?”他有意外的事。 “跟随王爷,知晓一些人脉,也是应该的。若是王爷不喜欢,那崇宁就不提了。”她的笑意无声敛去,秦昊尧自然是觉得她多言,才会如此不耐。 “你提了这么多人,怎么,唯独少了一个人?”他不在乎地笑了笑,因为笑容温和,才更显得亲近。 “王爷明示。”穆槿宁粉唇轻启,挽唇一笑,仿佛听的不够明白。 “少了――”他的长指伸向她的小巧鼻尖,黑眸对着她清朗的眼眸,薄唇溢出一个字,没来由的,她的眼神一闪。“你。” “崇宁绝不会没有自知之明。” 她沉下脸去,恭顺的姿态,却无法取悦到他,相反,他的眼神阴鹜冷沉,没有一分动容。 她在京城,已经是传奇一般的人物。 没有人会肆意相信,一个带着一岁大孩子的女人,能够在王府得到秦王如此器重厚爱,为她而休掉善妒王妃,下一步,会是要她坐上王妃之位?! “只要本王一句话,有何不可?” 是啊,未尝不可。 只要,他想要,就非要得到。 不要的时候,残忍践踏。 要的时候,不择手段。 但心照不宣,他还没有说那一句话,还没有到――非她不可的地步。这样的真相,这样的真心,虽然自私可怕,但异常真实,唯独在此刻,让她有些,有一些些的,不好过。虽然这样的不好过,根本是多余的。王妃的地位,早已不是她想得到的囊中之物。 她或许不会成为任何一个人的,非她不可,非她不要。 他休了沈樱,若他想若他要,今日这一番谈论,原本就是画蛇添足。他的决定,不必问任何人。 她紧紧抿着唇,喉咙蔓延着炽热,仿佛让她生津难咽,她别开视线,不去看近在咫尺曾让她一度着迷的俊脸,冷冷淡淡地说道。 “崇宁无意要王爷,因为我而沦为众矢之的。” 她在王府的野心,也不过是秦昊尧硬加在她身上,他迟迟不知,她的野心,根本就不在秦王府内。 “所以才如此热心地为本王张罗选妃亲事?” 他向来自负,自然也能挡掉许多不必要的麻烦。朝廷将政治跟姻缘接在一起的人,不是少数。 他习以为常,即便发生在自己身上,也并不会厌恶。 只要,那个女人绝对不要触碰他的底线,不被他彻底腻烦,他可以供养一个人的名分。 但穆槿宁的举动,无法挑剔,却让他不快。 黑眸扫过她的眉眼,她一脸柔和,却又不看他的眼,径自说下去。 “娶妃,是早晚的事,热不热心,都不会有任何更改。或许不是崇宁的分内之事,王爷身边自有打点的人。” “你就不担心,再来一个女人,会更加鸡犬不宁?穆槿宁,你知道本王最不喜欢你什么?就是这种冷静,不安于现状,不怕招架任何人,任何事。”他不喜欢的,或许是她重生而出的勇气,那种骨子里的冷漠。 他根本无法感受到崇宁的一分赤忱,她事事为他着想,大多时候他都享受她的关切,但也有的瞬间,她的感情似乎轻忽缥缈,像是天际云彩,他根本无法把握拿捏。 穆槿宁自然察觉的到秦昊尧言语之中的尖锐刻薄,要激怒一个冷漠的人,或许只需比他更冷漠,更――不被感情左右,不让心动摇。 那,或许不是她能亲眼看到,亲自感觉的后事了。 到时候,他娶谁,都不会跟她有半分关系。 “王爷的承诺是沈樱绝不会跟崇宁有一日平起平坐,但她最后,惨遭下堂。崇宁一个妾而已,值得王爷背弃承诺?” 她缓缓抬起眸子,一派的黯然,苦笑连连,本该感人的外表之下,藏匿的事实,却让人愈发沉重。 他给的负担,并非甜蜜。 “这哪里是背弃了承诺?你们从未平起平坐过,不是分的很清楚吗?如今她什么都不是。” 他黑眸一凌,一把扼住她纤细的臂膀,这样的分歧,让他愈发愤怒,不禁低喝一声。 “王爷给过崇宁的承诺,会不会随着时光的流逝,对崇宁哪日不再看重了,或许崇宁惹怒了王爷,甚至王爷记恨崇宁那一刻起,就不再是承诺,可以顷刻更改?”她噙着苦涩至极的笑意看他,他几乎是一眼就感同身受她心中的苦闷,或许他对沈樱的冷漠决绝,也让她多少忐忑,生怕有朝一日,她也被别的女人替代,夺取了如今的宠爱和重视。 “你是指杨念的事。”他凝眸看她,总算知晓她为何而竖起防备。 “女人都有通病,不安多疑,崇宁也不例外。”穆槿宁眸光不闪,冷静从容,挺直腰际,没有半分畏惧。 “不管跟你之间有任何事,都不会迁怒杨念那个小子,这样总行了?” 她垂下螓首,暗暗舒出一口气,她或许是自私的,但秦王一旦触怒,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她为了保全,也要再三确认。免得到时候,发生她不乐见的苦难。 “不管有多少个女人,有多少个子女,事情如何复杂,甚至,本王生你的气,你跟本王争执,发生这种种,本王都不会要他的命,更不会因为他并非亲生而苛责他,一定让他活的不比别人家的孩子差劲。”他蹙眉,都说女人要跟孩子一般哄骗,她们就会天真单纯宛若孩童,他并不愿意多花这等的功夫,但今日,终究是鬼使神差,不受自控。 他说不出更好听的甜言蜜语,却亲眼看着这些承诺,已然让穆槿宁的双眼微红,许久不曾说出话来。 或许,她们之间少了的,就是那些寻常夫妻的相处之道,女人的不安,男人只消多开口安慰劝服,哄哄,就能平静如最初。他突地觉得,感情有时候会变成误会,其实,谁也不必总是高贵,谁也不必总是卑微。 在感情这条路上,没有人,始终是当主子的,更没有人,天生是来当奴仆的。 他挽起唇角,笑颜看她,突然的豁然开朗,让他方才的不快,一刻间烟消云散。 她微微怔了怔,精明强悍的秦王,能够遇见他们之间的将来,就在不远的将来,只会发生这些寻常夫妻之间的鸡毛蒜皮的小事而已?! 一抹不知所以的麻痹,从她的手脚传来,她任由自己被他拥入怀中一同抬头看那明月,唯独她的思绪,就像是沸腾的水,愈发不能平静。 他们如今走到的地步,会是这辈子最大的平和宁静吧,能够得到秦王的看重,会让她在他的眼底有些特别,但最终不是一个最后的那一个,更不会是唯一的一个。 秦王府内,绝不会只出现沈樱跟她两个人。 她的视线透过秦昊尧的身子,落在下雨的夜色之内,或许,眼帘之中的雨,越下越大,越下越密。 心中的那一团火,也渐渐被扑灭了……。被越下越浩大的雨,渐渐浇熄了。 “明日起个早,本王带你去元山骑马。” 在睡前,他留给她最后一句话,她安静地闭着双目,冬日,已经过去了。 这一夜,她没有做任何梦,到早上醒来,身边的男人,已经离开,只留下还带着余温的痕迹。 他已经走了?! 穆槿宁垂眸一笑,并没有任何失落,起身洗漱,换好银色常服,虽然如今还未变得最温暖,但屋子里不生暖炉,也不再让人觉得太寒冷。 他国务缠身,会忘记昨夜说过的话,也是正常。她或许就该当自己也没有听说,依旧把今日,过的跟过去每一天一般。 雪儿才给穆槿宁梳好了头,早膳用了一半,庭院传来骏马喘着粗气的声响,以及马蹄踩在地面上的闷声,一分错愕击打着穆槿宁,她放下手中碗筷,缓缓起身,望向门口。 “上马。” 朝着她说话的那个人,就像是在梦境中出现的一样。 穆槿宁眸光,渐渐平息下去,但心口的炽热,却将自己的呼吸遏制的愈发紧窒,仿佛时光,飞速地回转,回转到许多年前。 坐在棕色骏马上的那个男人,年轻俊美,额头上系着一条朱色绸带,一身碧蓝色骑马装束,格外英挺逼人。他手执黑色马鞭,带着朱色护袖,马鞭一点,指着她,示意她别再拖沓,浪费大好晨光。 她不知自己为何会失神。 胸口埋葬在深处的四个字,仿佛就要溢出喉咙,她最终却只是波光闪耀在眼眸之中,粉唇轻启,最终只是无声呢喃。 她迎上他带笑的黑眸,缓缓走出屋子,走入庭院,王镭已经牵来了白雪,她眼看着秦王毫不犹豫调转马头,渐渐走远。 她再也没有任何的踌躇迟疑,牵着马跟随在秦昊尧的身后,走出王府正门,踩踏着上马石,她端正坐在白马身上,长裙随风飘扬,她心中百转千回。 “驾――” 身下的白马,越走越快,最终小跑着,追上了秦昊尧身下骏马的步伐。 她的心口一阵阵紧缩着,口鼻犯上酸涩,他会愿意耗费他珍贵的时光,陪她一道去元山骑马,或许,他给过她的承诺,也绝不会动摇。 两匹马儿不紧不慢地小跑着,带着主子到达京城境外的元山,元山这座山,其实并不高大巍峨,没有曲折山路,骏马能走到山坡上。察觉到前头的骏马放慢脚步,白雪也慢慢行走,让人更容易欣赏到风景。 如今才是开春时节,冬日的萧索,渐渐有了复苏的迹象。柔软的茵茵青草地,远离京城喧嚣的山坡,没有一条踩踏出来的小路。 她不禁默默深吸一口气,青草的清新味道,扑鼻而来,微风拂过,像是柔软的手,抚摸着她的肌肤,让她因为骑马而微微起伏的心,最终平复下来。 “王爷,这里的风景,真好。” 她含笑眺望,骑在马背上,这个时节的元山,没有漫山遍野的杜鹃花,只要漫山遍野的蒲公英,没有任何香气,颜色也很朴实淡雅,但或许,这是她跟秦昊尧,能够一共分享到的,最好的画面了。 秦昊尧转过身来,看着她无声下马,绣鞋踩踏过脚踝的青草地面,那种过分柔软娇嫩的草尖,掠过她的绣鞋,她几乎都不敢再踩踏下去。 春天,早就萌发了希望的尖芽,就像是这一片广阔的青草地,一眼望过去,青草随风飘摇,一波波的浪,仿佛将人就快彻底吞噬。 她面对的,就像是一望无垠绿色的大海。 她弯下腰,仿佛因为什么美丽的景致而停留,秦昊尧依旧坐在骏马的马背上,她独自一人站在远方的青草地面,黑发高挽着素髻,一袭银灰色常服,淡雅的没有一分鲜明欲滴的妖异颜色。 她蹲下身子,这京城,或许有更好风景,但来到元山,整个人似乎都豁然开朗,心境,一刻间浩瀚无垠。 纤纤素手,缓缓探了出去,她触碰到那一丛的蒲公英,将那蒲公英小心翼翼地采撷,她多久没有如此轻松坦然的好好看看这个世界了?! 他跃下马来,脚步停留在离她十步之外的距离,黑眸微微眯起,仿佛就像是狩猎时节,他屏息凝神,生怕惊动了远处草间的猎物。面对他的,似乎就是一头小鹿,只要一些动静,就会消失不见踪影的。 昨夜下了一场小雨,如今青草地面,还有些许濡湿,偶尔看得到悬挂在草叶之上的露珠,他驻足不前,黑靴上,已然传来一片湿意。 她就在自己的视线之内,白皙的小手,采撷一只蒲公英,那种――在贵族眼里,甚至都称不上是花的玩意。 她的表情,他似乎根本就看不清楚,唯独那小脸上的柔和安宁,一刻间,打动了他的心。不像是在昨日浴池之中的妩媚,而是少女的清秀恬静,让他好像伸出手,去触摸那一副美景。 粉唇微嘟起,她吹散手中蒲公英的花朵,就像是无数只小伞,纷纷扬扬飘扬开去,将所有的希冀,都带到远方,不知何处的,远方去。 穆槿宁的眼神,遥不可及,仿佛是跟随着那些蒲公英的种子,去了根本无法预知的地方。 他弯下腰,长臂一伸,毫不费力采下一朵脚边的蒲公英,走向她……。 她的耳际,有些许毛茸茸的触感,她从思绪之中抽离出来,失去内心的防备,她挽唇一笑,转过身来。 一朵蒲公英,就别在她的耳际,白色雾蒙蒙的花朵,没有吸引人的芬芳香气,也没有五光十色的娇颜,她就这般毫无防备地站在他面前。 仿佛一股山谷深处的清新凉风,扑面而来,他并不是不知道她生的美,只是那几年,他从不愿正眼看她一眼。 即便当年她的娇美,也曾经让多少贵族少爷追逐。 他并未好好看过她,即便有几次匆匆看过,他也并不赏识喜爱,更不曾觉得有朝一日,他居然会如此沉迷。 他从不相信,一个皇室男子,会只甘心为一个女人而活着,更不愿相信,那个人,会是他。 他不是有那么多耐心的痴情种。 一辈子,太漫长了。京城的一天,也会有变数。 那张海枯石烂的山盟海誓,他绝不会说。 他突地想到,有一天,她坐在马车中,眼神满是落寞。他记得,她对他说,她流放去过的地方,多么的贫瘠乏味。春天,看不到河畔的柳树,夏天,见不到满池的莲花,秋天,采不到山上的枫叶,最可怜的是冬天,寻遍满山都嗅不到最寻常的腊梅花香味。 她凝视着他黑眸之中自己的倒影,唇畔的笑意,始终不曾卸下。 他眼中的失神,还有一分痴迷,或许……。并不让她过分意外,但,她突然很想触摸。那种痴迷,多少让人变得温柔。 “在塞外,蒲公英是到处都可见的,塞外之人,从来不把蒲公英当成是一种花。在那儿,它们就跟野草一样顽强生长,再贫瘠的土地,都可见到它们的影子。”她别开眼去,望向那草间数不清的蒲公英,神色一柔,轻声说道。“一眼看上去,甚至都不会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是很平凡的花草。” 他站在穆槿宁的身后,顺着她的目光,望着眼前的风景,方才她采撷蒲公英的一瞬,就仿佛一刻间时光飞速倒流,流转到――多少年前,她依旧还是一个稚嫩的少女,她的眼神,还藏不下一分情绪,悲伤,沮丧,生气,不快,苦闷,欢喜,雀跃……。她会跟其他女眷,在宫中兴高采烈采花扑蝶,也会站在秋千架上口中说着害怕却越荡越高,她会趴在皇宫的凉亭边,将手中的点心碎屑,丢入池中喂鱼,满面失落―― 他突然也被自己的回忆,暗中袭击的错愕万分。 他从未想过,那几年,他的记忆居然也留下不少关于她的片刻画面。那些画面,就像是集结成册的书卷,一页页飞快在眼前翻阅,里面的少女仿佛是鲜活的,翻到那本书的最后一页,便是眼前的穆槿宁。 他似乎早已错过了她最好的年华,但却又从未跟她的成长,彻底斩断过。 这样的记忆,穿越了风雨,逾越了春秋,就这般毫无准备地,暴露在他的面前。 她不曾察觉到秦昊尧的面色,有些许异样的踌躇,穆槿宁径自陷入回忆,望向山脚下那一片皇城,华美的皇宫,就落在中央,金碧辉煌,像是人间的天宫。她的笑容,浅浅的,淡淡的,就像是耳际的蒲公英,一阵风吹来,就足以吹散。 “塞外有一种说法,蒲公英是没有根的,风吹向哪里,它们就会去哪里,就像是人心,居无定所。若是以蒲公英去比较一个人,往往没有好下场。在塞外人的眼中,人生可以峰回路转,可以九死一生,可以肆意潇洒,但唯独,没有归宿,才是最大的悲剧。” 他的心口,一阵莫名的压抑,秦昊尧走近她的身子,将双手覆在她的肩头,她挽唇一笑,侧过脸来,嗓音清新,回响在他的耳边。“刚回京城,王爷无法理解,为何我急于找到一个归宿,急于落叶归根,其实道理很简单,我不想做一朵蒲公英。” 皇室,就是那一阵疾风。将蒲公英带去那里,她就只能去那儿繁衍生息,随波逐流,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将来。 很多人会误以为,那便是命运。 就像是这些漫山遍野的蒲公英,以为跟着风走,那才是它们的命运。 唯独,她不会那么认为,不会被蒙蔽了双眼,蒙蔽了心。 他的神情有些许温柔,压下俊颜,将脸贴在她的面颊上,他的嗓音低沉,仿佛一掷千金的洒脱坚定。“本王不会让你当蒲公英,秦王府就是你的归宿。” 她突地双眼濡湿,她并不愿意说服自己,那就是感动。她只是,这一刻很难分清楚,到底站在眼前的俊美男子,是昊尧哥哥,还是秦王。 他仿佛最终要释怀了,当初她愿意跟随李煊,绝非是因为心仪神往,而是漂泊的久了,也想要安定下来。那是人之常情,他不该总是迁怒,总是耿耿于怀。她是否有一刻间,真的成为了李煊的女人,他都甚至不想再去追究――因为,她的种子,最终会在秦王府扎根,开花结果。 她清雅的笑容,宛若毫无重量的蒲公英,就这么拂过他的身子,映入他的视线。 她眼眸之中的迷雾,微微淡淡的波光,柔和的眉眼,仿佛一刻间,让他不想再去追究许多许多的过往。 她的心,跟她说,就让她再一回,最后一回,看看她的昊尧哥哥。 那些不甘心,那些被迫屈服低头,那些被驱逐的苦痛,那些无论如何都喂不饱足的仇恨和欲望,那些死而复生的尖锐偏执,都让她在平静的表面,煎熬度日,生不如死。 她只是刻意让自己,去忽略那些而已。 她该跟昊尧哥哥,认真辞别一次了。 或许人,就该有始有终。 她含着眼泪看他,笑靥灿烂,仿佛跟他记忆中的崇宁身影,短暂交叠在一起。她缓缓伸出手来,白皙柔荑贴着他俊美无双的面容,眼泪却无法停止。 他第一回,看到她如此动容的模样,她向来坚强隐忍,但这一回他很清楚,她是为了他而掉眼泪。 秦昊尧从不知晓,原来她的眼泪,会如此美丽,就像是一颗晶莹的琥珀,从眼眶之中汇出,短暂挂在长睫,最终滑落面颊……会美丽的,让人如此心痛。 他不知为何面对这样美好的女子,他的心中,闪过一刹那的不安。 那不是一种好的预感。 觉得自己就快失去了。 …… 请牢记本站域名:g.xxx 102 给本王留下来 “崇宁曾经……。曾经多喜欢昊尧哥哥啊……。即便知晓自己卑微,却还是那么喜欢……。” 她默默扬起晶莹小脸,朝着他微笑,他总是一身骄傲,俊美疏离,仿佛从不会因为她而转身,而回头。 而如今,这个男人,就在自己的面前。 她并不需要,他说什么话,就像是以前的秦昊尧,只是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能看上一眼,就已经足够她几日心潮澎湃。 她踮起脚尖,这三年来少女的娇小个子已经抽出许多,但在高大俊挺的秦昊尧面前,依旧宛若小鸟依人。 她闭着眼眸,吻上了他,彼此的唇相贴着,只是一个迟迟不曾离开却也不曾更加深入的吻,就像是她过去不谙人事的青涩年岁,只是一个爱慕着遥不可及的男人的少女而已。 秦昊尧察觉的到,她这一个主动的吻,即使只是彼此的唇紧紧胶结在一起,也能感觉到她的轻轻颤栗,居然也让人入骨一般缠绵悱恻。 她的颤抖,仿佛不只是因为身体,而更是因为心。 他多想告诉她,他并不喜欢,那一句话中的曾经两字。仿佛,曾经喜欢,却也过了,再也……无法回到从前了。 他不曾伸出手拥抱着胸前的女子,任由她的双臂挂在他的脖颈上,她闭着眼,将最柔软最娇嫩的唇瓣献给他,仿佛是为了过往最美回忆而献出最珍贵的祭物而已。 在王府之中,他们亲密恩爱,仿佛跟平常的夫妻,没有任何不同,男女之间该做的,他们不曾错过一件。 但秦昊尧也无法解释,为何这一回,她一个浅尝辄止的吻,不,或许严格上来说,连吻都算不上,只是彼此的唇贴着对方的,只是共同因为呼吸气息而分享着对方而已,但这一个吻,却几乎深入他最无法防备的内心深处去了。 她淡淡一笑,脚跟落地,这一个吻,她献给当初最天真的崇宁,也献给迟迟不愿回头迟迟不动心的昊尧。 少女青涩的魅惑,却已然让他很难压抑心底的热火和冲动,仿佛在战场上,千军万马无法阻挡的侵袭而来。他的黑眸愈发炽热,薄唇上的余温和浅浅芬香,若有若无,隐隐约约,却又不经意之间,诱引他站在理智的边缘,仿佛是边境的战火狼烟,一触即发。 他捧着她的小脸,一个点到即止的吻,将他铁硬的心肠之下,无数莫名情绪牵扯撕裂,那双黑眸对住她的眼瞳,在那晶亮胜过世间任何珠玉宝石的眼眸之中,寻找她跟他相似的为情所动。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她笑着点头,仿佛是应允,也仿佛是早已预见,狼烟升起,战火纷纷。 她知道迟早要失去,迟早会成为陌路,不,或许是迟早要剑锋相对。她只想,再真真切切握住一回,留住一次。 明日之后,单纯干净的崇宁再也不会存活在世间,为了心中的仇恨,再肮脏的事,她也会去做。 这是给自己最后的寂寞,最后的孤单,留一次祭奠。 他按住她的螓首,将她的粉唇吻的更深更深,这一回他霸道却又温柔,固执却又深刻,仿佛那是刚刚动情的年轻男女的奋不顾身―― 一阵清风拂来,吹散了她鬓角的软发,也将那一朵蒲公英,吹散开去,无数细小白嫩的小伞,在半空中挥洒,就像是吹来的细小玉珠。 他从未见过这般的春景。 皇宫后花园,百花争艳的春日,彩蝶飘舞,却还不如这满山青草,或许,眼底看到的何等风景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跟何人相看。 她倚靠在他的胸口,遥望着万里无云的晴空,两人身下的青草,就像是一条柔软的地毯锦被,躺着看着眼前的景色,轻松舒畅,仿佛在与世隔绝的桃源,根本不必去担忧,那些争夺矛盾。 她的柔荑,包覆在他偌大手掌之内,今日,美得就像是在梦中……这也是唯独的一次,她不必因为他冷漠残忍而愤慨,不必因为他漠视旁观而记恨,更不必因为他是秦氏王族而义愤填膺―― 这一日,她什么都不会多想。 今日,他就是崇宁的昊尧哥哥而已。 她半坐起身,转身看他,晶莹小脸上闪烁着淡淡的笑容,在他的目光之中,走了几步,倚靠在大树旁,微微俯下身子,半响不曾动弹,仿佛看着什么,那么入迷专注。 秦昊尧支起俊美面容,耀耀黑眸,好整以暇观望着她的一举一动。 他满心好奇,最终还是起身,走到她的身后,这才看清楚,这青草地上的一棵大树,有一个拳头大小的树洞。 她隐约可以察觉到,他的视线,那么温柔,胶结在她的背后。 “在那里,我也曾经有一个树洞――” 她含着笑意,神色一柔,这么说道。仿佛那些回忆,是最美好,最值得收藏在内心深处的。 微风带着暖意,拂过她的面颊,不曾吹散她的笑。 她的所有秘密,都曾经告诉这个树洞。 只因为,她心中的那个人,从不耐下心来听她说话。 但那时候的崇宁,即便满腹委屈,却也从来不懂,什么是恨。 他俯下身子,手背在她的背脊上轻轻游离,他对彼此之间如此的关系,也愈来愈坦然面对,或许这一辈子,就会这样过下去。他的心,因为她而被拨动,他或许应该感谢,早年前他们还有一段过去可以回忆,但将来,会为曾经添砖加瓦,锦上添花。 或许,这便是他的安慰。即便不用一句话,一个动作而已,却让她心中的委屈,稍稍平复,淡淡暖流,侵入她的脊骨之内。 她挽唇一笑,看着眼前的俊美男人,愈发笑意绽放开来,眼底唇畔都是笑,开朗纯真,活泼动人。 他在心中暗自承诺,往后,愿意真正去倾听,她想要的东西,他都会满足她。 “你不会再需要树洞了。” 他的薄唇,溢出一句,认真果断,坚决自负。 她的笑意有些敛去,只是一刹那的功夫,笑着点头,唯独她心中清楚,她的确不再需要一个倾听她所有心事的树洞,但,同时,她也不再需要秦王了。 在元山待了半日,骑马穿过街巷,到了一家不起眼的茶馆,她以为他本该对所有事都格外严苛,没想过这些略显粗糙的食物,他也不曾挑剔。 一盘五香酱牛肉,两碟子时下蔬菜,一道肉末蛋羹,一碗清汤,仿佛胜过皇宫之中,最精美最丰盛的宴席。 世人或许是将他想的太复杂了。 他在军中,也曾经长途跋涉,也曾经经历过粮草短缺,更曾经被敌军包围数日,艰辛,会让他比京城只懂得退去皇族与生俱来的挑剔和浪费。他能将就的,绝不苛刻刁难。 直到夜灯初上,他们才各自骑着马,缓缓行在鲜少有人的街巷之中,他刻意让身下骏马走的慢一些,才能让穆槿宁不费力跟随着,不远不近。 或许轻松无谓的时光,过的总是格外的快,她默默望着他的身影,在他回头的时候,眼底的笑意从未褪下过。 他们之间,仿佛不再有任何嫌隙,任何阻隔。 这一夜的缠绵,他对她少了往日的霸道,多了几分不该属于他的温柔情意,格外亲近。 他已然确定,今天是一个好的开始,他愿意去爱惜这样一个女子。 盯着躺在他怀中安睡的女子,他的唇畔暗暗上扬,如今他越来越察觉不到她身体对他的抗拒,他断定,往后再无难关。 她娇嫩的身子,每一回品尝占有,都像是少女一般,或许是因为日久生情的关系,即便她有些纤弱,也足以勾动他所有热情和冲动。 清晨他起早,侧过脸看她,她不曾醒来,待他身着朝服,床榻上的女子才有了动静。他以眼神示意,她不必起身为他宽衣,她惺忪睡脸,却也有种孩子般的稚气未脱。 等待秦昊尧的步伐渐行渐远,穆槿宁才坐起身子,洗漱打点之后,朝着雪儿看了一眼,雪儿随即走向衣柜,将最底下的抽屉打开,翻出一瓶瓷瓶,将药丸冲泡在热水之中,端到穆槿宁的面前。 门口突然打破此刻沉默的脚步,让一切,都措不及防。 她只是喝下一口,耳边的动静,让她几乎认为这一切并不可能会发生,至少,不该在昨日之后的清晨,发生。 雪儿也面色惨白,顺着穆槿宁的方向望向外堂的长台,才惊觉秦王的腰佩,还落在原处。 秦昊尧的确已经走出雪芙园,但想起腰佩落在屋内,才会返回原路,才会看到这不该看到的一切。 穆槿宁坐在床沿,端着碗喝着药汤,神色漠然,若是平常的药,她的眼神的错愕,婢女的闪烁眼神,不用审问逼吓,他早已有了答案。 药汤在唇口,泛出无比酸苦的滋味。 她喝了许多日子,却从没有一次,觉得药苦成这般滋味,仿佛她一垂首,眼泪就要夺眶而出。 现实,残酷的,就像是给僵持不下的两个人,各自一记巴掌。 昨日的美好亲近,更像是讽刺之际的闹剧,低劣不堪的笑话。 他以为,今日开始,他们再也没有任何难关,过去不再让人眷恋,但至少如今他们恩爱缱绻。 秦昊尧的冷笑,凝结着狰狞的俊颜,就在她的眼底,一分分幻化成更加可怕的阴沉模样。 “你在用药。” 这四个字,让她突地咽下口中的苦涩,她紧紧抿着唇,一个字,居然也无法脱口而出。这些日子,她都是等秦王离开之后,才暗自服药,这药也是藏在及其隐蔽的地方,从来不曾大意出过任何差错。 这一回,是她大意,还是老天成心不让她好过? 她从未遇过这般难堪尴尬的地步。 而对于秦昊尧,又何尝不是如此? 他向来自负傲慢,尊贵无疑,但她如何辩驳,都瞒不过他了。 他的喉咙口,溢出莫名复杂的沉笑,他的臂膀上,还有她给他包扎的纱布,他的身上,似乎还残留她的芬香,他们仿佛离开才不过一刻间,但这一幕,已然将他们用力推到千里之外了。 “王爷,千万不要因此而误会郡主……。郡主身子还未全部痊愈,想先养好身子再怀孩子的……。”雪儿噗通一声跪下来,为穆槿宁找了个借口,请求秦昊尧的原谅宽恕。 “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秦昊尧森冷一眼,让雪儿不敢再开口,他一步步朝着穆槿宁走去,每走一步,都像是在穆槿宁的不安心口,刺下一根长针。 “本王更想从你这里知道,你到底为何喝药。” 秦昊尧的脸色铁青,再无昨日的一丝温柔,他一手扼住她的纤细臂膀,巨大的疼痛,从她的手肘泛到一半的身子开去。 沈樱已经被休离,他破天荒将杨念奉为义子,往后的几十年,即便他的身边还会有别的女人,却也无法撼动他对她的特别怜惜。 他已经做到这般的地步,她还不满足?!表面迎合他,每一回他要她的身子,她都不会拒绝,待他餍足离开,又暗自喝药,扼杀一个个希望?! “怪不得,半年了,你都没有怀过孩子。”他只觉得可笑之极,因为娶了沈樱,沈樱对穆槿宁做出不少错事,她为此小产,他也就顺其自然,不再逼迫她。他连连冷笑,看着那张精致却又没有任何表情的面容,她的遥远陌生,就像是一把剑,直直刺过他的心脏。他想不出到底她还有何等的苦衷,除非,她对那个孩子的泯灭,对他还有心结未了。 “为了杨念才不肯怀本王的孩子?”他的耐性似乎早已用罄,穆槿宁的沉默,更让他盛怒,无法压下胸口的怒火,他的低声咆哮,让雪儿的身子猛地一抖,此刻的秦王,仿佛会在下一瞬杀人嗜血一般可怖。 “是我一个人的意思。” 穆槿宁垂着眉眼,不再看他,他周身的怒意,已然缝在周遭空气之中,她仿佛身处寒冰地窖之中,无法走出重围。 这一句,却让秦昊尧,为之大怒。 她的确还年轻,将来的时光也很长,但大夫早已说过,虽然历经小产,但因为休养的好,再怀上他的骨肉,并非难事。 而她的理由,是因为她不想要。 “穆槿宁,你以为,这天下能为本王产下子嗣的人,当真只有你一个?” 他的力道,几乎足以折断她的手臂,穆槿宁吃痛地抬起眼眸,让他火上加油的,是她眼中没有一分悔过和闪烁。 她的坦然,刺伤他二十多年来的骄傲和自尊。 穆槿宁很清楚,她不必回应反驳,这一回的争执,会让彼此再也回不到过去的安宁了。 他已经给她下了恃宠而骄的罪名。 他哪里容得下,自己的女人暗中捅一刀,百般敷衍欺骗?! “王爷宠爱别人,是王爷的自由。”她在此刻,也满腔词穷。 她根本,找不到回应他的言语。 任何一句话,都会在他的愤怒面前,格外苍白。 “要不要怀上本王的骨肉,你以为是你一个人可以做主的?混账!”他蓦地扬起手掌,已然用尽了全力,却在最后,有些许偏离,只是甩上她的下颚,他拂袖而去,只留下她一个人。 穆槿宁眼神幽沉下去,下颚传来火辣辣的疼痛,一波未停,一波又起。雪儿急忙爬起身,取来温热的帕子,给穆槿宁扶着,她却什么话都不说,将那一碗药汤,接着灌下,仿佛那是一杯陈年的酒,她恨不得将自己的身子,彻底灌醉,不必以清醒,面对如今的难堪狼狈局面。 即便,没有剩下多余的日子,她居然还会觉得难以面对他。 不过,如他所言,心甘情愿为秦王生儿育女繁衍子孙的女人,除了她,还有许多。 最后,她还是成了无路可退的人。 口中,隐约有药味,还有――腥甜的血。他用的力道不小,毕竟在盛怒之下,哪怕他失手扼杀她,也并不是毫无可能。 即便他没有一身高超武艺,女子在男人的面前,总显得格外微小。 不过,他当下,一定很想杀了她吧。 杀了,她这样不识好歹的――女人呵。 毕竟没有人,会如此践踏秦王的尊严,若不是疯了,便是不要命了。 她越过雪儿的身子,也没有理会琼音的招呼,独自在整个王府走了许多遍,最终才走出正门。 一座马车停留在正门口,从马车上走下的女子,并不眼生,不,或许是实在太过熟悉。 她站在台阶之上,缓缓偏过脸,睇着那人,淡漠又陌生的眼神,从那双美丽的眸子中透出来。 侍卫将那人拦下,推脱的理由很简单,没有王爷的应允,谁都不得擅自入内。 即便,他们认得出来,这曾经是秦王妃――沈樱。 沈樱面色泛白,眼神游离之间,这才看到站在最高一层台阶上的穆槿宁,她一袭白玉色的常服,却漠然相望。 她没有一分,要为她说话,帮她一把的意思。 冷魅宛若,千年之妖。 人的气味,沈樱几乎无法从穆槿宁的身边嗅到,她从未看到过,这般拥有精致容颜,却无血无泪的女人。 穆槿宁依旧偏着螓首,眸光宛若月光般皎洁微凉,嗓音清冷,每一个字,都让沈樱的心,阵阵颤栗。 “沈樱,女子也该有骨气,有气结。你走便走了,就不该再回来。” “我落下了东西,回来拿也错了?”沈樱不顾身边婢女的劝说,冷笑回应,仿佛并不惧怕与她为敌。 “一般的东西,让下人来取就行了,何必劳烦你亲自走一回?” 穆槿宁的唇畔勾起淡淡的笑容,但那笑意不达眼底,眼波流转之间,一派无动于衷的漠然。 “是对我很重要,我也很爱惜的东西……”沈樱想要圆谎,只是在穆槿宁的眼下,她的谎言,粗糙不堪。 穆槿宁的笑意,无声加深,她的心中一片寒意,对于沈樱这个三番两次要置她于死地的女人,她并不愿意再容忍宽待。 但,穷寇莫追,也是她心中的原则。 沈樱哪里是要回来找东西?!这些日子,想必是无法让她割舍对秦王府的心才对。 “你……。”沈樱眼看着带笑的穆槿宁缓缓转身,居然吝啬跟她开口,不觉胸口既愤怒又不甘,脸色惨白。 “千万别对不要你的男人忠诚。” 感觉的到沈樱的呼喊,像是浪潮一般,击打着她的后背,沈樱终究是不甘心吧――穆槿宁侧过脸,冷若冰霜,面无表情地丢下这一句,脚步再也没有一分停留,走入那宽广的王府中去。 沈樱以为穆槿宁会说出更难听的话来,即便是谩骂,也合情合理,毕竟她曾经那么想要看穆槿宁死。 但没想过,会是这么一句话。 多平静啊……平静的却在她的心里,割了一道又一道伤口,让她满心疮痍,伤痕累累。不要她的男人,她还如何挽回?!她为何还会鬼设神使地来到秦王府门口,她为何如此固执?! 沈樱这两日来的力气,就在那一句话之后,彻底崩溃抽空,她身子一晃,就这般倒在王府的正门口。 婢女慌了手脚,急着将昏倒的沈樱扶到马车之上去,沈樱幽幽转醒的时候,在沈家这几日始终不曾流的眼泪,最终倾泻而出。 一切,不过是徒劳。 那个女人,当真是最最可怕的……。可怕的不是她的歹毒,而是她的无心无情,冷血就像是有别于别人的热血,她仿佛是世间的妖,披着温暖的人皮囊而已,那幽深的眼,那冷冰的唇,那黯然的心,如何会有真挚的感情,让人疯狂的感情,让人不能自抑的感情?! 沈樱一想到穆槿宁方才站在高处看她的眼神,蓦地打了个寒战,那种眼神……。让她心有余悸。 或许,她,还不是这秦王府内,最后一桩悲剧。 “我要回去了。”沈樱莫名失神,淡淡一句话,却让身边的婢女暗暗松了一口气。留在这儿,她只会更触景生情。 她缓缓伸出手掌,不知何时开始,沈樱居然满身是汗。 远处一道春雷,响彻天际,让路上行人,愈发步伐加快,生怕这第一道春雷,将自己淋得满身湿透。 她等了许久,晌午下了一场雨,雷光乍现,念儿都不敢出庭院玩耍,趴在她的怀中,最终睡了半日。 隐隐约约,仿佛时间到了。 秦昊尧这一日,始终面色阴沉,即便跟随已久的下属王镭,也不敢开口询问,在庭院门口他隐约听到其中的怒喝,从没想过,向来温婉仁和的崇宁郡主,会做出如此让主子大怒的事情来。 若是别的女人,如何会平安度过这一次的浩劫?!主子没有休了她,将她赶出王府,即便怒气难消,也是因为还有一丝不舍吧。 感情,总让人身处迷雾,难以看清自己的内心。即便纠结苦楚,也不愿抽到斩断,落得个清净,这便是这世上善男信女,为何始终在情爱之中,起起伏伏百转千回的道理。 秦昊尧蓦地停下脚步,老管家面色苍凉,小跑着过来,仿佛天塌下来一般慌乱。 “什么事这么张乱?”秦昊尧冷冷一瞥,薄唇轻启。 “周公公前脚刚进,王爷这就回来了――”老管家以手指指向的方向,却让秦昊尧的黑眸,一沉再沉。 那是――她的地方,雪芙园。 “周煌怎么会来?”他蹙眉,周公公是皇帝身边的亲信,来到王府居然没有一点动静,愈发让他不悦不快。 明目张胆。 虽然早已决定这阵子不再去看她,不过此事紧急,秦昊尧还是疾步走向长廊,刚走到雪芙园的门口,已然看到屋子大门敞开,几位婢女跪了一地。 “郡主,这就跟奴才走吧。” 周煌满脸笑意,今日虽然天气不好,却是个难得的黄道吉日,皇上是特意选在今日,要穆槿宁进宫的。 秦昊尧蓦地止步,站在屋门口,不敢置信,周煌的意思,是要她去哪里。他已经来不及想太多端倪,唯独那双冷沉的黑眸,对着穆槿宁,俊颜已然微微扭曲。 她仿佛没有看到回来的秦王,淡淡开口了。“好。” “郡主!”雪儿万分意外,仿佛置身事外,根本不知如今,是何等的境况。琼音在一旁,捂住雪儿的嘴,跪在地上不再抬头。 穆槿宁的回答,却让众人哑然,她浅笑吟吟,神色平和,却看不出一分委屈。 让她进宫的,只是周煌传来口谕,但不久之后,就该是下圣旨册封了。 撇过秦昊尧的俊颜那一刻,她的笑意敛去,佯装自若越过他的身子,他却蓦地一把扼住她的纤细手腕,冷冷喝道。“给本王留下来。” …… 请牢记本站域名:g.xxx 103 穆槿宁你疯了? “秦王,既然郡主都接了口谕,您还是有个成全之美吧。”周公公在一旁说着不冷不热的话。 “是你的意思,你想了很久了。”秦昊尧狠狠扼住她的手腕,面色愈发铁青拧然。 “我在王爷身边,太累了。”她却用格外陌生的眼神看他,她说的平静,却让人难以平静。 “王爷总是无端猜忌,从不体谅崇宁,这样下去,不过是互相折磨,相互伤害,王爷还是找个真心喜欢的姑娘吧,找个……。你喜欢,她也喜欢你的人。一厢情愿的苦,太伤人了。” 漠然,从她的骨子里透出来,秦昊尧的眼底,仿佛是另一个人,另一个――跟崇宁拥有一模一样的容貌,却一冷一热两颗不同的心的女人。她拒绝他背叛他的理由,居然只是因为他的多疑伤害了她?!他一开始的确是抱着折磨她的心思而娶她,但这一年来的时光,难道就分文不值?! “周公公,我有个请求。”穆槿宁拉下他的手,唯独他的指节宛若寒铁一般坚固,她费了很大力气,才将他的手扒开。她面对着隐约有不快的周公公开口,柔声道。 “跟着我服侍的人,可以一道进宫吗?” “自然可以,有了手脚麻利的下人服侍郡主,小的自然更安心。”周煌哪里敢拒绝,他已然猜到,往后这个女主子,会是不一般的人物。 “王爷,你给我的东西,我一件也不带走,我不想再欠你任何人情。” 穆槿宁回眸看他,眼中的冷意,直直射进他的心底深处,她拆下所有的首饰,放回首饰盒,素髻之上,唯独留着一只那淑雅留给她的白玉簪。 秦昊尧看着她毫无拖泥带水的举动,更清楚,她早已暗度陈仓,而另一个人,是他的皇兄――当今圣上。 当然,她进了宫,当了后宫妃嫔,天下珍奇,独一无二,什么都会得到。 “穆槿宁,你是真的疯了?!”他冷笑出声,一刻间愤怒在胸口炽燃,嚣张。让向来冷静沉着的秦王,不顾身边的一应众人,更不顾虑他的一举一动,完全会被众人口口相传,成为皇宫下一个传闻。 “王爷,你不必自欺欺人,我在你这里,根本就不开怀。” 她眸光一闪,避开他的视线,仿佛早已超脱在外,这一句,说的云淡风轻。 “不开怀?” 他的笑意浸透冷漠寒意,指腹下的空气,仿佛也燃成一片炽火,这三个字,一瞬间掀翻他们两人一年多的所有画面。每一日的记忆叠加成一座高大的城池,也经不起如此厚重的诋毁,一夕之间彻底分崩瓦解。 “郡主,我们该走了,时辰不早了,若是再拖延,圣上龙颜不悦,奴才就难以交差了。”周煌察觉的到如今的秦王,是已然勃然大怒,但这一回,机会是掌握在穆槿宁的手中。 若她要走,谁也拦不住。更别提,她如今得到的口谕,是当今天子的意思。 穆槿宁垂眸,眸光无声变冷,她的确不该再逗留,再不走,迟早要出事。些许踌躇,那便是动摇的征兆。 她最后朝着秦昊尧的方向,微微欠了个身,算是以此辞别,再不言语,她越过秦昊尧的身子,雪儿跟琼音见状,不敢怠慢急着从地上爬起,小跑着跟了上去。 穆槿宁暗暗舒了一口气,仿佛有种预感,他不曾回头看她,她走过雪芙园的每一步,都像是从深不见底的海底踏上沙滩,居然有一瞬间,她仿佛格外轻松。 他说她就像是一尾鱼。 仿佛他的秦王府,就是浩瀚的海,她这辈子,无法离开,若是离开,迟早会死。 她眼底的笑意,转瞬即逝,这样的境遇,才会如此畅通无阻,只因――这世上皇帝想要的人,谁也无法阻拦。 秦昊尧,即便只手遮天,也无法将敌意,转嫁到天子的身上去。 他,终究是一人之下。 走到秦王府正门口,皇宫的轿子,已经停靠在不远处,雪儿虽还不明这件事的蹊跷,却也不敢违逆主子的意思,探出手去,为穆槿宁撩开帘子。 头一低,她的眼眸之内,仿佛有无数的画面,宛若眼泪一般倾泻而出,察觉的到周公公的视线,依旧落在她的身上,她抿着唇,毫不犹豫地坐入其中。 “起――” 周煌眼看着穆槿宁的轿子抬起,才坐入轿内,一行人约莫十来人,朝着皇宫的方向而行。 天际,阴沉沉的,仿佛又要下一场雨。 “爷。” 王镭朝着站在雪芙园庭院中的秦昊尧,低头行礼,不过身前的男人,迟迟没有任何动静。 他仿佛还在深思,仿佛这一切,他还没有彻头彻尾,想清楚,想通透。 王镭见状,也就不再开口,只是陪着秦昊尧,站在一旁。 雨丝,渐渐从风中吹来。 他侧过俊颜,望向屋子内的光景,仿佛前两日,她还坐在长榻上,纤细指尖,将一枚黑子,推上棋局。她朝着另一个人浅笑,唇畔的笑容,像是三月的阳光,不过分炽热,却温温暖暖的,一丝一缕,都能让人万分惬意坦然。 “该王爷下了――” 她侧过身子,端起茶几上的青瓷茶杯,淡淡的茶香,萦绕在彼此的气息之中,那日她身着紫红色的袍子,娇美婉约,她轻柔的嗓音,如今还字字清晰。 她在跟何人对弈?! 他的俊脸,蓦地冰冷阴沉,再度望向那窗内去,那空落落的长榻上哪里还有什么人?! 当下对弈的他,还有穆槿宁,全都不见了。 她始终都留着一手。 或许往日跟她对弈,她始终不曾费力招呼,就像是如今……。她也没有太早暴露过,她的下一步,会怎么走。 即便是根本没有全身而退的胜算,她最终还是走了这一步。 她居然要当……天子的女人。 历朝都有这样的事,别说是兄弟的女人,哪怕是亲生儿子的女人,只要天子想要,从来都能得到手。 即便一开始会惹来不小的风波,朝廷臣子的反对,但最终……。还是会得手的。 更别提,她至今只是秦王府内的一个……。妾,没有太惹人注意的名分相关。 他要装作不以为怀?就像是历朝历年来所有被遭遇这些事的男人一样,拥有的不只是卑微弱小的自尊心,任由那些图谋不轨的女人,在入宫坐上高位之后,用蔑视的眼神看他?!在心中发出对他的嘲笑?! 这一切,如何是没有预谋的?! 是啊……她要看的,是他如何应对,她笃定他会下一步何等样的棋子? 雨,越下越大,王镭却看一脸阴沉的秦昊尧并无任何反应,依旧站在雨中,而这个时辰,穆槿宁也该到了皇宫了。 他对穆槿宁说过,他此生最痛恨的事,是背叛和欺骗。 而她,全都占了。 她的决绝,是让他刮目相看的。 因为,她的确是什么都没带走,但原本属于她的东西,甚至,她的儿子,杨念,还在秦王府内。 她的布局,真是无懈可击,毫无漏洞。 因为早就预料到,当今天子绝不会跟他一样容忍那个孩子,让他跟着她进宫去,她才会处心积虑,用柔情蜜意去说服他,做出将杨念收为义子的回应,只为她早已预见,一而再,再而三地为了确认,她走之后,秦昊尧无法再拿杨念当成要挟她的工具,整个京城都知晓,杨念已经成了他名下义子,而他也亲口许诺,无论他日在何等的情绪之下,都不会迁怒于杨念,会让杨念长大成人―― 连亲生儿子都抛弃了,可见穆槿宁的决心是真的。 可惜她终究百密一疏。 他被这般用心算计之后,还会不采取一切反击?!他只是稍稍对她放下心防,放下戒备,她就如此大意的话,那便是完完全全的错了。 她应该把杨念从头到尾抓在手里才对。 否则,往后的一切,她会无力承担无法面对的。 如果,她连杨念的恨,也可以全部吞下的话。 雨水倾泻而出,仿佛天际是一个巨大的水缸,将身在夜色之中的秦昊尧,淋个透彻。春雨虽然有别于冬雨的萧索冰冷,却也是微凉的,春天夜里的凉意很重,黑色短发垂在额头,他的眸子比任何一日更加阴鹜冷沉,仿佛一丝光,竟也无法透入。 华服紧紧贴着他高大俊挺的身子,雨水像是串珠一般从衣袍角上颗颗滑落,在地面上绽放破碎成水花,俊颜被雨水冲刷着,收在衣袖中的拳头,已然青筋紧绷。 他如今胸口涌出的愤怒和狠厉,拳头蕴藏的力道和气焰,足够要任何人的性命。 她进宫之前说什么? 这一年多,只是互相折磨,相互伤害,她要他找一个,他真心喜欢的女人,她说……一厢情愿,好苦。 多么让人动容,多么悲伤的借口啊――他无声冷笑,只是在雨中的秦昊尧,整个人,早已变得寒冰一样坚硬冷漠。 一厢情愿。 这四个字,像是一块通红火热的烙铁,毫不留情往他的心口,重重按上他的肌肤,让他都不敢去看那个地方,到底何时留下她的踪影,何时留下她的位置―― 口是心非的女人。 虚情假意的女人。 “崇宁曾经……。曾经多喜欢昊尧哥哥啊……。即便知晓自己卑微,却还是那么喜欢……。” 耳畔,传来她带笑却又颤抖的嗓音,像是少女的娇羞又腼腆,他不敢置信地转身,她就站在竹林前头,她的眼眸闪烁着微光,而这一场雨,却像是出自她的双眼。 仿佛她心里的苦有多少,这一场雨,就会维持多久才停。 他的眼底,心里,升腾出莫名疼痛,像是有人用力将刀剑,无数把刀剑,全部刺入他的身体,哪怕他一身武艺,也无法招架。 这种无力……。这种无力反击无力招架任由处置的感觉,他这辈子再也不要。 他一把抽出王镭手中的长剑,剑一出鞘,一道冷光,穿透阴沉的雨帘,一刻间,她唇畔的笑容,也垮下来,眼底的痛苦无法言语,渐渐的她的身影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浅淡……。 竹林前的穆槿宁,彻底消失了。 她早已不在。 而回忆,却还要捉弄他,嘲笑他?!他如何还会步入她的陷阱?!他如何还会相信,她说的所有的话?! 她要离开王府的时候,那么洒脱,仿佛过去就只是曾经,不值得回头,不值得缅怀,这样的女人……这般薄情的女人,如何能让他当着众人在场,居然要她留下来?!他应该比她更不以为然,更毫无所谓,更……坦然,更潇洒。 这世上,比她更美,比她更娇,比她更温柔,比她更体贴,比她更聪慧的女人,绝不会没有,他根本不必在意。 心都已经不在秦王府内,心都不在他身上的女人,无疑是水性杨花,朝秦暮楚,哪里值得他开口挽回?! 他或许不该太早对她刮目相看,崇宁原本就是那般爱慕虚荣的女人,年少时候就想着要做王妃,如今阅历成熟了,想要做后宫里的女人,才算是有长进,她其实没有任何改变。改变的,只是王妃两个字,已经无法再让她费尽心思。 她暗中隐瞒着,出入皇宫多少回,其实是去暗自见了皇帝?!他们之间……又或许木已成舟。 木槿花,像极了她。 朝开暮落。 为艳阳而开,再热忱,再诚挚,再绚烂,到了暮色降临,这样的热忱,也会凋零。 朝三暮四。 她如何用那么温柔的足以刺痛人心的眼神看他,说她曾经那么喜欢他,只要他活着,她才能活着,只要他活得好,她才能活得好?! 都是丑陋的不堪一击的谎言罢了。 他不擅长甜言蜜语,却也从来不知,他不会败给千军万马的战争,却会栽在花言巧语的蒙蔽之下。 是他太纵容她,让她觉得自己被他偏爱,才有恃无恐?! 还是,她太自以为是,以为她上演楚楚动人的柔情,就足以虏获他的心?! 她,未免想的太简单。 他会让她看看,她的想法,多不可取。 雨水,从冰冷的剑锋上滑下,仿佛努力在冲刷着他越来越强烈的――杀气。 哗啦……。竹林倒下一片,剑气喷薄而出,让竹子拦腰截断,倒地的那一瞬,水面激荡出不小的水花。 王镭在一旁,默默皱起眉头,仿佛就连这一场大雨,都无法让他忽略,秦王如此浓烈厚重的愤怒和杀意。 雪芙园,就像是一座冷宫。 没有一点光亮,没有一点人声,静谧安宁的,就像是从未有人生活过的禁地。 秦昊尧面无表情地恨恨掷下手中长剑,黑靴踩踏上水面,径自走出雪芙园的院门,王镭瞥了一眼那倒了一半的竹林,仿佛那也是主子刻意斩断过去的决定。 他真为崇宁郡主的将来担忧,即便她已经是皇上的女人,一旦惹怒了秦王,当真会不得安宁。 秦王会,彻底踩碎她的野心。 …… “屋里都吩咐宫女打扫好了,奴才也已经打点好了所有在这儿做事的宫女太监,若是还有东西没有齐全,服侍的人还不够,郡主跟奴才说一声,奴才自当将事情办好。” 周煌在前头领路,到了一座宫殿,他最终停下脚步,满面是笑。 穆槿宁脸上的微笑很淡,雪儿给她撑着一把伞,方才刚到宫门口,就下了一场大雨。她抬起白皙柔荑,将伞微微抬高,望着那宫殿的轮廓,眸光闪烁。 这儿,还没有安上名字。 不久的将来,这里会被称作淑宁宫吗?! 她收起了心中所有思绪,朝着周公公轻点螓首,柔声说道。“公公慢走,有劳公公了。” “圣上交代了,今日让郡主先住下,好好休息一宿,明日圣上自会来看望郡主。” 周煌说完这一句,便转身离开,穆槿宁收回了视线,这宫里头――不是每一个后妃,都能独占一座宫殿。 她往后,也会是一宫之主?! 所有的婢女太监,都站在宫殿之外两道,恭迎着他们往后的主子。 “我们进去。” 话音刚落,她提着裙裾,缓缓走向宫殿,雪儿跟琼音对视一眼,虽然面色堪忧,却也寸步不离。 坐在自己的床沿上,这座宫殿应该是布置了一两日,所有的家俱,一应俱全,井井有条,她打量了一周,虽然对她而言,又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但在她的心里,也不过是一个短暂落脚的地方。 晚膳,约莫七八道精致的膳食,一道道送到桌上,众人等待着穆槿宁用膳,琼音传了话出去,让他们先行退下。 如今,仿佛谁也没有用膳的兴致和胃口。 雪儿沉默了一路,如今,总算按耐不住,忧心忡忡地开了口:“郡主,小少爷还在王府,王爷要是盛怒之下,伤害了小少爷……。” “郡主的心情也不好,你就别再雪上加霜了。”琼音关上了门,即便她年轻,却也不愿相信,自己的主子是因为喜欢皇上,才愿意进宫。她阻止雪儿继续危言耸听,压低嗓音说道。“王爷不是有勇无谋之人,绝不会那么鲁莽,毕竟如今他的一举一动,很快就会传入皇上的耳中。” 琼音当然没说错,秦昊尧若是伤害一个两岁的孩子,在任何人的眼中,都是毫无道理的。更别提,他越要证明他根本不在乎少一个妾,就越不会拿杨念开刀,只会暂时冷落不见杨念而已。 这虽然是一步险棋,但眼下,也是权宜之计,再过些日子,她自然会再想办法。 “琼音,接下来的日子,你先留意一下,上回偷袭我们的人,到底是谁,在哪个宫里做事。” 穆槿宁蹙眉,冷若冰霜,抛下这一席话来。 琼音点头,眼神一沉,那个身手在她之上的男人,十分可疑,或许便是皇后的亲信,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若是想要在宫中安顿下来,不被皇后再度抓住把柄压制重罚,就要知己知彼,把那个暗中监视的人,找出来。 宫中的耳目众多,一旦一步走错,一次大意,就会遭遇比上次更残忍的惩罚。琼音的背脊之上,还未彻底痊愈的旧伤,似乎还在隐隐作痛。 “大家都累了,坐下来一道用膳。” 穆槿宁站起身来,先坐在桌旁,琼音跟雪儿才敢坐下,仿佛彼此都有一种感觉,在宫里,唯独主子齐心,才能应对将来的――暴风雨。 她们的命运……。是联系在一块儿的,穆槿宁体恤她们,她们也会用性命来维护这位主子,要么,同生,要么,共死。 绝对没有,第三种结果。 “老爷那里,郡主不必担心,我已经去见过赵嬷嬷,要她用心照顾。” 晚膳之后,琼音走到穆槿宁的身边,低语一句,要穆槿宁安心。 “琼音,进了宫,但凡有什么事,你绝不要独自去应付,这儿的人不是冷宫的女人宛若行尸走肉,认真起来,是会要人性命的。”穆槿宁对琼音自然完全信任,却也更加担心,拉住她的手,神色冷然。 “琼音明白。” 琼音笑了笑,经历过上一回景福宫的劫难之后,她自然更愿意相信如意姑姑说过的那一句话,皇宫,不是人待的地方。 但如今,她唯有跟着主子一道作战。 碧轩宫。 “怎么是你?” 语阳坐在软榻上,身边的宫女为她请来太医,却不是往日的赵尚,而是黄太医,她隐约觉得有些诧异疑惑,淡淡开了口。 黄太医俯身跪下行了礼,笑道。“公主,今日本就是微臣当值。” 她蹙眉,如今赵尚得到太子器重,后宫女眷这边,就来的越来越少了?! “不必诊治了,你用赵太医往日的方子,再给本宫配十天的药就行了。”语阳看黄太医正要挪动身子,为她把脉,她蓦地扬起手,清秀的面目上没有一分柔和。 黄太医收回手,虽然有些尴尬,却还是点头应允,随着宫女走了出去。毕竟赵尚在药膳房,还是最年轻的太医,任何一个地方,都是讲究辈分的。即便他不倚老卖老,也很难容忍赵尚的医术,更得口碑。可语阳虽然是个迟迟未曾出阁的公主,但亲兄长是当今秦王,黄太医即便心中腹诽不满,也不敢表露到脸上,毕竟语阳的冷漠古怪,在皇宫也不是什么新鲜事,由来已久,他也并不好奇,就当自己倒霉白走一回。 “你没看到赵太医?”对着身边的宫女,语阳神色冷凝,隐约有些不耐。 “回公主的话……。奴婢是看到了,可……。赵太医他,他说他有事要忙,奴婢就请了黄太医来――”宫女缩着肩膀,有些犹豫迟疑。 语阳的唇边,挂着一抹不屑的笑意:“如今本宫都请不动他了?是啊,本宫这儿,如今谁也不来了。”赵尚从不以这等可笑的借口来敷衍她,碧轩宫内,原本来的最勤的太医便是他,只要她说生病了,他绝对是头一个到的。 而如今,有事要忙?有要救人性命这么大的要紧事?!否则,他因为什么而拒绝来看她?! 这一个月,赵尚不来,崇宁也不来。 她无声冷笑,仿佛这样苦闷单调的日子,她已经过了二十年,也没什么不习惯的。 “明日,你去秦王府,让崇宁到本宫宫里来,就说她上回托人送来的丝帕本宫很喜欢,邀她来坐坐。” 她沉默了半响,才吩咐下这一句,数月之前,是她对穆槿宁冷言冷语,几度给她吃了闭门羹,但如今想来,她的身边也再无可以陪伴解闷的姐妹,也就只能妥协下来。 “奴婢若是请不到――”宫女的眉头拧成一团,这下的脸色更加难看了,仿佛语阳的吩咐,是天大的难关。 “太医你也请不来,崇宁你怎么会请不到?!”语阳心中愤懑烦闷,猝然站起身来,低喝一声,满是不悦。 宫女见状,噗通一声,跪在语阳公主的面前,只能据实以告。“崇宁郡主不在秦王府了,公主。” 语阳有些许错愕,她这儿消息并不灵通,微微平复内心的波澜,她冷声道。“快说,怎么一回事?” 她只知道,沈樱被休了一阵子了,如今很难遇到秦昊尧,自己也不知晓,他跟崇宁,难道有什么争执不快?!可看兄长对崇宁的用心,即便争吵生气,也绝不会休了崇宁赶出王府,她疑心更重,愈发不安。 “方才奴婢听别的宫的姐妹说了,崇宁郡主今日进宫了――”宫女怯怯说道。 进宫?! 听宫女的言下之意,崇宁她……语阳蓦地血色尽失,双拳紧握,眼底尽是怒气。 “带本宫去。” ……。 请牢记本站域名:g.xxx 104 秦王的反击 “郡主,外面是语阳公主,要见吗?还是奴婢说你已经睡下,给回了?” 琼音从门外走来,如今夜色已深,时辰并不算早,她跟雪儿刚服侍穆槿宁沐浴更衣,穆槿宁已经上了床,门外才传来说话的声响。 “既然都来了,让人白走一趟也不妥,请公主进来。”穆槿宁眸光一沉,掀开锦被,只着白色里衣,雪儿为她披上宽大外袍,穆槿宁坐上长榻,朝着雪儿开口,神色从容。 “去冲泡一壶茶。” 离用完晚膳的时辰,已经又过了许久,如今屋中的茶水,早已凉透,用来迎接语阳公主,未免太刻薄。 “本宫来,也不是想喝你这儿的一杯茶,只是来问个究竟。” 语阳已然走入内室,如今内室烛火明亮,她环顾一周,最终视线落于穆槿宁的身上,她以为这件事还有口口相传的出入,但如今在自己眼前的女人,不是穆槿宁又能是谁,还能是谁?! “看到我当真出现在这儿,公主还有什么要问的?” 穆槿宁淡淡睇着她,眸光一沉,缓缓俯下身子,将雪儿送来的茶壶接了过来,默默将手边的茶杯倒满。 不管语阳喝不喝,她还是将茶杯端送到她的面前,语阳面色不悦,将那一杯茶,端在手中,只是一瞬间的功夫,她重重丢下茶杯,一半茶水泼了出来。 一刻间,短暂的沉默,充斥着尴尬难堪,以及稍瞬即逝的浓烈不安愤怒,穆槿宁屏息凝神,语阳的来意,自然是讨要个说法。 “本宫见惯了宫中虚以委蛇的女人,本以为你是不同,但你最后,还是狠心抛弃了兄长。”语阳将那一杯热茶,慢慢倾倒在地毯上,她的眉梢无声挑起,语气凛然。如今她踩踏着的是塞外进贡来的地毯,猩红色的底色,盛大开放的牡丹花,象征着一世繁华,她没想到穆槿宁,居然也是贪恋荣华的女人,即便兄长是当朝王爷,居然还无法填满穆槿宁心中对富贵奢想的黑洞。 穆槿宁清楚,语阳是在宣泄内心的不满,茶色弥漫在紫红色的牡丹花花瓣上,成了很刺眼的斑点,若想彻底洗去,也需要耗费不少力气。即便再不满,语阳终究也无法反驳,但说抛弃这两个字的人,却还是第一个。 她早已不想追究,到底是谁,先抛弃了谁。 穆槿宁直直望向语阳的双目,泰然处之,淡然的近乎冷漠。“我不管公主怎么想,或许会觉得无法接受,但我还是会选择留在皇上的身边。” 留在年过四十的天子身边的抉择,就让穆槿宁如此义无反顾?!即便被当成是兄弟反目的红颜祸水一般谩骂指责,她也迫不及待跟随天子?!语阳实在无法接受这般的感情,又如何能尝试去理解去释怀?! 语阳这般想着,面色泛白,愤怒和失望,落入眼内,无法掩饰。“你即便可以背叛兄长,也可以背叛当初的感情,背叛当初的自己吗?” 背叛。 当初的感情,根本就是一场迷雾,迷住了她,也困住了她,雾,终究会散,又如何有背叛一说?! “语阳,人的心,很坚强,却也很脆弱,一旦被伤了,或许这辈子都无法痊愈。当年对秦王的爱慕,或许只是一种盲目的痴迷,我已经厌倦在回忆中反复沉沦,王爷的多疑苛刻,冷漠决绝,都让我疲于迎战。我只是一个平凡的女子,只想过很平静的生活,只希望可以被宽待被呵护被宠爱――”穆槿宁移开视线,避开语阳的触碰,她侧过身子,今夜的她格外果断,更格外不近人情。 语阳用尽了全身的力道,稳住自己的脚步,眼底满满当当的尖锐敌意,清秀面容逼近穆槿宁的晶莹面庞,她的嗓音陡然变沉,毫无起伏。“你若是当真是喜欢皇兄而做出这等的选择,本宫绝不怪你,你对兄长早已无心,谁也留不住你,还不如趁早了断。不过,你跟赵尚之间,是不是也该对本宫交代清楚了?你的心里,到底是装了谁?!” “赵尚――”穆槿宁的唇畔,溢出这两个字,看语阳这般的神态,赵尚拒绝秦王,或许语阳还蒙在鼓里,她也无心戳破。 “看到了。”语阳蓦地皱起眉头,有些不便地走向穆槿宁,一手扼住她的手腕,冰冷面容,对着穆槿宁那一双美眸,每一回看着穆槿宁的姿色,她便自惭不如,那眼底的流光溢彩,胜过这世间的翡翠。“本宫什么都看到了。” 穆槿宁以眼神示意琼音不必插手,她清楚什么人才会是危险,语阳绝不会动她一分一毫,琼音点头,暗自退出了内室。 “你从船上跌落,在雅馨殿休养的那些时日,最常出入的人便是赵尚。本宫看到他抱过你了。” 她紧紧盯着穆槿宁,仿佛对方的一个神情,都恨不得抓在眼里。 语阳终究将内心的秘密袒露出来,这些日子,她很不好过,这个秘密将她折磨的夜夜难眠,她清楚赵尚为人小心谨慎,一丝不苟,沉稳踏实,在宫中为许多女眷诊治,却鲜少闹出过不好的传闻。 男女之间的分寸,他拿捏的很仔细,女人的一根手指头,他都绝不触碰,毕竟男女有别。 能让这样的男子,伸出手拥抱崇宁,那该是多无法忽略的情愫,或许也是沉淀了许多年的牵念。那种想念,看似比什么都轻盈,实则比什么都沉重。 “当时的我,只是昏迷之中……。”穆槿宁淡淡瞥了语阳一眼,挽唇一笑,神色自若,并没有任何扭捏的娇羞情怀,这一比较,仿佛显得语阳太过小心了。 语阳蓦地打断了穆槿宁的言语,心口充斥着复杂难辨的情绪,让她迟迟不知该以何等的心情,面对眼前这个女人。 “但他的眼底,想要触碰的人,只是你,无论是何等样的你――” 穆槿宁闻到此处,唇畔的笑容,渐渐散去,她眯起眼眸,打量着愈发激昂的语阳,她或许是为秦王来讨个说法,或许,更是为自己的感情,讨一个说法。 “就像是兄长,明明所有人都说你只是吊着一口气,不知何时就要死,他还吻你,情不自禁去吻你……。崇宁,你对兄长没有感情,或许当真是有缘无分,但本宫只是想告诉你,绝情的人未必是兄长,真正无情的人,是你。” 语阳蓦地松开了手,无端端退后两步,她愤怒之下所说的话,却是石破天惊,让人很难平静。她回过身子,紧闭着双目,一手扶住心口,让自己平静下来,仿佛呼吸都快让人窒息的压抑。 向来冷傲封闭的语阳,头一回,对着一个人,咬牙切齿,说出了狠话。 “若因为那一场变故,你已经变了个人,不再是往日的崇宁,本宫也很遗憾。但本宫无法容忍的不是一个人的无情,而是多情,你若要用感情玩弄人心,本宫第一个不会放过你。” “赵尚是我全心相信的人,不用公主提醒,我自当心中清楚。” 只是这一番狠话,对穆槿宁来说,是多余的。 她的眼眸流转之间,尽是冰冷无疑的幽然,清冷的嗓音已然暗示着拒绝,让语阳只觉得陌生。往日的亲昵,一夕之间,也全部崩落。 “如果,本宫说你不行呢?”语阳的心无声抽痛着,仿佛心痛如绞,她缓缓回过脸来,她其实不无担心,不无惧怕,她怕的是,赵尚最终成为穆槿宁的入幕之宾。 她的嗓音放柔许多,却像是无声无息的一张网,撒在穆槿宁的身上,那种被牵绊束缚的感觉,让穆槿宁很是难过。 两个女人四目相对,对视的眼神,却交缠彻骨,让彼此久久不能言语。语阳盯着眼前的穆槿宁,仿佛她还是那个笑靥灿烂,娇美柔和的女子,她不禁暗暗紧握手中的那一块白色丝帕,曾经,崇宁听闻语阳最爱是桃花,特意为她绣了几块帕子托人送进宫内,当时她对崇宁不冷不热,但无法否认,看到那几块精致的帕子,还是多少有些释怀感动。 语阳的眼底,蓦地升腾起迷离泪光,她压下想要落泪的惆怅,将那一块丝帕丢掷在穆槿宁的脚边,心中气急,丢下这一句话,蓦地转身离去。 “赵尚喜欢的人,决不能是你。” 她不能看着两个男人,都喜欢上一个毫无感情的女人。 穆槿宁默默望着语阳愤慨离去的身影,眸光一闪,面容上没有更多的表情,只是微微蹲下身子,拾起那一块白色丝帕。 这绣工,是出自她手。 是她赠与语阳的帕子,把帕子丢在她的眼下,是示意从今往后,要跟自己一刀两断。 “郡主……。”雪儿的神色不安,望着眼前的狼籍情景,这语阳公主是不留半分情面,茶杯倒在桌上,柔软厚实的地毯上一大块湿漉漉的茶渍,而一块手帕,也被丢掷在地面上。 她在语阳面前,并不想虚伪地推的一干二净。 跟秦王对立的同时,绝不会奢想还能跟他的妹妹保持往日挚友的亲密。 往后,她是后宫的女子,也该和语阳,有一段距离的好。 穆槿宁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将那一块柔软的帕子,紧紧攥在手中,淡淡的,萦绕在鼻尖的是熟悉的沉香味道,跟,秦王华服上惯用一样的气味。 若不是平素一直戴在身边,格外喜欢,爱不释手,也是不会特意将丝帕浸上香气,并非不喜欢,而是,此刻彼此的身份,容不得语阳喜欢。 她的眸光,渐渐温柔下来,她不该留有眷恋,从今后开始,她必须以十二万分的心,来应对皇宫之中的是非纷乱。 是敌是友,她首先要分割清楚。 她在这儿,并非孤立无援。 清晨的微光,照耀在皇后的身上,她安安静静地望着雍安殿的方向,望向下了朝堂的文武百官,最后走出来的男人,是秦昊尧。 “秦王果真不是一个凡夫俗子,刚被圣上抢了女人,还能照常上朝,真的可敬可嘉啊。”皇后侧过脸,朝着海嬷嬷扬声说道,眼底的笑意复杂难辨。“这天下,还有比秦王更公私分明的人吗?” 海嬷嬷望着渐渐走下雍安殿台阶的秦昊尧,沉声道。“娘娘,秦王是个铁石心肠的人,自然比任何人都要拿得起放的下。” “沈樱跟崇宁,在秦王的眼里,也是一样的?那就枉费本宫一番苦心了。” 皇后闻到此处,面色沉敛下来,微微抬高清瘦的脸,眼底没有一分温和,仿佛走下台阶的那个人,也是她的眼中钉,肉中刺。 还是,一切不过是障眼法。不管如何在意崇宁,碍于天子的面子,不管多强悍的男人,也只能打掉牙往肚里咽,当一个彻头彻尾的……。窝囊废。 整个天下,都是天子一人的,这天下的女人,也是一样的。 秦昊尧淡淡睇着站在台阶之下的德庄皇后,停下脚步,一身寒意,暗暗涌动。那双黑眸之中,隐约有了起伏的波澜。 皇后不会平白无故,出现在他的面前,自然是有别的想法。 这个皇宫,从来都不乏看热闹的人。 更不乏,无事生非,有点事就要闹得鸡犬不宁只为了达成自己不可告人目的的人。 一只灰白色的小狗,从树荫之下跑来,是皇后娘娘最近养在身边,解乏逗趣的玩物,脖子上系着一圈红绳,小巧的铜铃来回摆动,铜铃声,随着小狗的步伐,而在过分安静的皇宫之中,不绝于耳。 皇后神色温柔,俯下身子,看着那小狗在自己的绣鞋边来回转圈,双手一揽,将小狗抱在怀中,淡淡说道。 “秦王,你知道吗?人人都说猫儿温驯,其实他们不知――这百兽之中,猫是无法彻底驯服的,只要主人待它刻薄,头都不转就会走,再也不会回来。” 唯独狗,从头到尾会对人忠心耿耿。 她言下之意,崇宁便是那一只伪装温顺的猫,离开主子的猫,无心无肺的猫。 秦昊尧负手而立,今日早朝上,众人的不安,他自然察觉的到,唯独当事者自己,却格外的平静,泰然处之。 天子坐在高处,寡言少语,到了关键的时候,才开口,说上几句,仿佛昨日,不曾发生任何事。 因为过分的平静,个个臣子都在看天子的脸色,早朝难得会……如此尴尬。 指尖温柔抚摩着小狗的皮毛,皇后的唇边挂着一抹似笑非笑的神色,不冷不热地说道。“秦王不是已经尝到被暗中捅一刀的滋味了么?也不是别的对手,而是跟自己同床共枕的女人,心中该多难受呐――” 他噙着很浅的笑容,俊美无俦的面容上,没有一分暖意,仿佛昨日发生的事,他也早已释怀,根本不曾介意。 皇后看他并不曾流露半分怒意,眸光一闪,说的更加语重心长:“更别提,你为了她,刚刚跟沈家闹翻了,将沈樱休了,她居然还不知足,利用王爷的一片真心,这件事连本宫听了,都觉得格外可惜。” “本王以为,蒙在鼓里的人,只有本王一人,皇后娘娘难道不是早已看出了端倪?!”秦昊尧冷哼一声,这一番话,已然是试探。 “你误会本宫了,本宫也是悔不当初,没有看出崇宁的用心,待本宫察觉,已经来不及了……。”皇后的笑意一敛,神色冷凝,忧心忡忡,一声叹息,溢出红唇边,她轻摇螓首,望向身后那层层叠叠的宫殿。 她会不曾察觉,这几十年就无法稳坐凤位。秦昊尧的心中满是不屑轻笑,看来,这位母仪天下的国母,也想跟他做一笔交易。 他,突地有些好奇,不如听下去,或许是个有趣的主意。 “崇宁即便进了宫,也无法撼动娘娘的位子,后宫佳丽无数,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不少,娘娘何必为本王不值?” 秦昊尧走下两步台阶,黑眸冷沉,透过皇后的身影,顺着她的目光,望向那一座宫殿,那里,便是如今穆槿宁生活的地方。 他不禁,紧握双拳,身上每一寸肌理,都紧绷宛若巨石。 皇后垂下眉眼,涂着水红色蔻丹的五指,深深陷入小狗的皮毛之内,她淡然从容,冷冷清清的眼底,突地覆上尖锐凌厉。“本宫也不是全都为王爷着想,皇上会如此糊涂,整个京城都传出了风言风语,对崇宁的进宫诸多猜测,这些对圣上的英名,都是一种亵渎。本宫只是看不下去,听不下去而已。” “娘娘太过忧心了,本王看,这也不是强纳宫中,两厢情愿的事,该是名垂青史的一桩美谈罢了。”秦昊尧的言语之内,不无讽刺刻薄,历朝荒淫的帝王,即便将宗室女子强纳后宫,才会惹来非议,但穆槿宁,是亲自走入后宫。 他想到此处,薄唇愈发扬起一抹刻薄凉透的冷笑,他说的轻松不屑,似乎穆槿宁的离开,对他没有半点影响。 “王爷!”皇后突地眼神一变,双手垂下,小狗惊慌地跃下,她不敢置信地望向眼前的俊美男人,扬声喝道。“你就不恨崇宁?!你未免太宽容。” “心中的确有些不快罢了。不过女人,就只是女人,她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是一个胆识不小的女人。”秦昊尧冷叱一声,俊颜仿佛千年寒冰,始终没有一分笑意,他的眼角余光撇过皇后的脸,听到他的不快,她的眼神才隐约有笑。 “本宫可以帮秦王一回。” 秦昊尧闻到此处,喉咙口溢出冷淡的笑,黑眸一沉,薄唇勾起嘲弄的弧度。“娘娘有良策?” “这样薄情的女人,也该吃些苦,受点教训了。”皇后看秦昊尧有了兴致,自然正中下怀,再聪明的男人,对于横刀夺爱,哪里能没有一点不悦?!更别提如此霸道决绝的男人,场面话说说而已,一听到可以报复崇宁,还不是生了好奇之心?! 皇后噙着笑意,高傲的面容上,闪烁些许冷静沉着,嗓音陡然变冷,每一个字,都有很重的分量。 “再动人年轻的女人,一旦当断不断,背着皇上跟秦王往来,皇上如何会让她继续住在宫中?!” 好一个,借刀杀人。 在天子还未册封崇宁之前,栽赃崇宁水性杨花,天子一旦龙颜大怒,别说崇宁这辈子休想进宫,就连性命,或许也难保。 他拧着俊眉,双臂环胸,好整以暇地望向远方,仿佛已然在斟酌。这世上,最狠毒的,并非一定是男人。 会让崇宁惨痛的,好方法,能够报复崇宁朝秦暮楚背叛他欺骗他的好方法。他满意地勾起唇边的笑意,眼神深沉转向皇后,那种眼神,仿佛是来自地狱的――邪恶。 “本宫愿意给王爷一个报仇的绝佳机会,王爷可要三思啊。”皇后眼底的笑意,一刻间就弥漫着得意自负,她从秦昊尧的脸上,仿佛已经能够看到……。不久之后,穆槿宁就要从云端摔下地面,摔得粉身碎骨了。 穆槿宁虽然帮她做了不少事,但既然生了异心,她就不能容下,没道理,她要养一条狗,还要被狗反咬一口。 她找了沈熙,不就是想要联合两人之力,对抗自己? 秦昊尧惜字如金,一句带过,黑眸却已然充盈不善的神色。“听上去,很精彩。” 皇后抿唇微笑,移开高傲的眼神,笑意愈发张狂。 崇宁终究是低估了这皇宫的险恶。 天子再想要拥有崇宁,也不过是被她那张温柔的面目蛊惑,一旦被捉奸在床,只会看到一个跟秦王纠缠的荡妇,到时候,一切的烦忧,会全部终结的。 沈熙,崇宁,都绝不会是她的对手。 这后宫,不会有人可以打她的主意。 “可本王很难自保,皇后。”被无端扣上绿帽子,天子难道还会放过自己?秦昊尧无声冷笑,黑眸半眯,无人看得到他眼底的真实情绪。 “只需一口咬定,是被崇宁勾引,把所有的罪责都推到崇宁的身上去,不就成了?”皇后眸光一转,唇畔的笑意,已然生出轻蔑,她打量着秦昊尧的身子,冷冷淡淡地说道。“本宫看秦王,似乎还对崇宁,心生不舍呢。” “皇后,本王看,你对崇宁的仇恨,比本王来的更甚――” 他抬高俊美冷漠的面孔,这一句话,藏匿很深的用意。 “后宫的规矩,险些毁在崇宁一人手里。”皇后背转过身,脸上的笑容,瞬间崩落,她冷漠宛若另一人。“后宫早已被蛀虫闹得千疮百孔,岌岌可危,只要一阵暴风雨,就会全部倒塌崩裂的。” 她掌控着六宫,自然容不得有任何人,觊觎她手中权杖。 “既然娘娘如此诚心,本王也会不假人手,毕竟报复,还是要亲身体会,才会尝到餍足的滋味。” 他长笑一声,心怀不轨地丢下这一句,笑声愈发放肆轻狂。 “到时候,崇宁会跪着痛哭流涕,说她悔不当初的……。”皇后笑望着秦昊尧,仿佛已然看到,崇宁的狼狈姿态。 除掉手中的一颗棋子,对自己无用的,也绝不能留着她自己强大,威胁到自己。 “这世上,可没有后悔药。” 秦昊尧的眼神森冷,只是望一眼,已然让人被他的威严气势和阴沉气息所折服,皇后的用意他自然看得清楚,不过,似乎跟他的处境,出乎意料的合拍。 他或许,应该好好考虑一下。 但,他更喜欢用自己的方法惩罚她,折磨她,要她跪在自己脚边哭泣求饶,那样……。会更有趣。 …… “微臣叩见公主――” 赵尚刚从东宫回来,他将穆槿宁给他的药方整理好了交给太子,太子妃服药已经七天了,原本并无任何起色,太子也万分失望。 但说也奇怪,今日清晨,太子让他去东宫一趟,带着他去见了一回太子妃。 或许是好的转机。 太子妃身上的脓包,渐渐收干,虽然非常缓慢,但他相信是那个药方在起效,太子妃也坦言,仿佛觉得身子沉重疲乏的境况有所好转,胃口也好了一些,已经这些天不曾用过早膳,只是喝一些茶水就饱足,今日的早膳,居然服下了一整碗银丝面。 这一路上,他都在想着那个药方,从后花园穿过一条小路,抬起头的瞬间,却看到语阳正坐在湖心的凉亭,朝着他看。 他缓步走上曲桥,朝着语阳跪下行礼,语阳淡淡睇着他,迟迟不曾开口。 她会如此沉默,仿佛也是头一回。 语阳公主对任何人,都冷冰冰的傲慢,对于他们这些药膳房的太医,也一向是万分挑剔苛责,她的尖锐,是挂在嘴边的,即便没有坏心,也让人生不出过分的欢喜。 他自然清楚语阳嘴硬心软,清楚她孤单落寞,她平素喜欢在嘴皮子上占一些便宜,以便维持金枝玉叶的高贵,他向来是由着她数落的。 他并非没有脾气,是个人,总有脾气,他生气的时候,也不若别的男人暴跳如雷,勃然大怒,他生气的时候,是安静的避免。所以,这皇宫的人,都以为他是天下第一大善人,是绝不会生气的。 如果他真的生气,就无人找得到他。 他习惯用最平和的方式,避免让人看到他消极的一面。 这才是他在皇宫生存的方法。 ……。 请牢记本站域名:g.xxx 105 秦王不请自来 “这么多天避而不见,要见你一面,比见皇兄还难。[.超多好看小说]”语阳冷冷瞥了跪在身前的男人,他在当值的时候,往往是身着墨黑色太医服,她不知不觉,也看他这一身衣裳许多年,却不知为何,如今还没有看腻。 众所周知,赵尚是药膳房最年轻,最俊朗的男子,但或许……。她迟迟记挂在心上的,是他的一身正气,不泯人性。 她喜欢端端正正的人。 “本宫昨夜,去找过崇宁了――”一个多月不见,她将想念压在心口,如今虽然言语冷淡,目光却比任何人都要灼热,她掩藏感情的方式,或许是最拙劣的一种。 只是没想过,这一句话,却惹来赵尚的不悦,他脸上的笑容,渐渐浅淡下去,他沉声道。 “这是秦王与郡主之间的事,公主无需再插手,只怕会让事情变得更复杂而已。” 她,值得赵尚为她说话吗?! 赵尚从不开口,不代表他的心里没有她的身影。 赵尚俊秀干净的面孔上,有一抹沉痛,转瞬即逝,她看在眼底,却痛在心里。 “本宫今早,从一位公公得知了,兄长为了本宫的事,找过你。”她也想装作不知,就像是这平静的日子一样,二十年都毫无波澜,跟一潭死水一样。 她想要安静,没有纷争,没有起伏,但这一回,她突然想颠覆,想改变。 死水一样的生活,她突地觉得腻了。 如果她不问,是不是赵尚这一辈子都不会跟她说清楚?!即便,他的初衷是不要她伤心不要她落泪,她也迫不及待要坦诚一切,即便,马上袭来的是她死寂生活无法应对无法招架的――晴天霹雳,万丈巨浪。 “你为何迟迟不说,只是躲着,就可以一辈子不用见本宫么?!” 语阳的心中满是惆怅徜徉,她眸光闪烁,即使,她生病的时候,被病痛折磨的时候,他也忍心不来看她,不来搭救她吗?! “微臣没脸见公主。” 他起身,重重叹了一口气,对于秦王而言,秦王想要,是一个对语阳全心全意的妹婿,而赵尚却并不觉得,自己可以承担这一切。 虽然在皇宫多得是情非得已的时刻,但对语阳,他并不想用感情,当做欺骗的筹码。 “其实,本宫也隐约猜到了。这世上任何一个健全的女子都让本宫羡慕,本宫也清楚,你中意哪一个女人,都不可能是本宫……” 语阳的眼神黯然,赵尚说没脸见她,其实更惭愧的人,是她。 若她不是金枝玉叶,若她没有秦王倚靠,她就只是半个废人,他诊治过的一名病人而已。他会为她看病开药,却不可能会爱上她。 兄长维护她,暗中找过赵尚,却给赵尚不少负担吧,他是个端正的人,不会干以名利换感情的龌龊事。 他们之间,是很纯粹的,她亦不愿意看到清澈的感情,有了世故的杂质。 语阳望着眼前看了无数遍的男人,即便是梦境,她也依稀沉醉在他清朗的笑容之内,过去的一点一滴,她依旧记在心中,但如今,一切都变了。 语阳猝然面色苍白,她看似高傲,实则比任何人都要脆弱,为了不让任何人耻笑不让任何人伤害,她给自己铸造了高大的围墙。 唯独,愿意为赵尚敞开城门。 但她这一座孤城,如何值得赵尚放弃所有,独身走入,绑缚身心?! 她的心被捻压的万分难过,语阳别过眼去,不愿让他看到她此刻的黯然神伤。她无声苦笑,满是介怀。 “但,为何要是崇宁!为什么你心里的那个人偏偏是崇宁!” 这一句话,石破天惊。 赵尚不敢置信,望向语阳,他咽下满满的苦涩,仿佛腰际的那一个红色锦囊,化为一团火,烤炽着他的身子,让他浑身发烫。 这是,没有人知晓的秘密,即便穆槿宁,也不知道。 “本宫二十一年没有出过宫了,自从到这个世间,就一直活在深深宫墙之内,无心也无力去看宫外任何一名男子,也根本不敢去奢望任何一人能够入驻本宫的心。” 身后是一片沉寂,她知晓,他并不曾坦诚心中爱慕,就像是她一样。他不过是远远地望着崇宁,在她需要帮助的时候第一个出现,竭尽全力,她不懂,为何崇宁可以得到这样不计回报的感情,但如今……。她仿佛重蹈覆辙,似乎也开始渐渐懂了。 赵尚的心事,也藏匿在很深很暗的地方,这一辈子,不知道是否有机会说出,不知道是否能够如他所愿。 心事藏得太久,迟早养成心病。 医者,却往往不能自医。 她垂下长睫,清秀白皙的面庞染上几分莫名感伤,她陷入这些年漫长的回忆之中,即便只有她自己沉迷,她也要说给他听。 即便结果已经摆放在她的面前,她希望,赵尚也知道她的心。 “赵尚,本宫唯一的喜悦,是能够隔几日就见一次你,只要本宫有些不适,你就会头一个来看本宫。” 她要他知晓,唯独他能接近她的心,曾经,那么靠近她,她的苛刻,对他,却是真心。 赵尚的心中自然也并非轻松,他本不想语阳被情所伤,却也无法自欺欺人。他的为难,头一回,让他无法冷静沉着诊治症结,或许他们之间,再多一句,就该彻底结束。 语阳挽唇一笑,笑容击退了周身的寒意,让冷冰冰的公主,如今看来亲切温和许多,她没想过,即便败给崇宁,即便不得已放弃,她还能承受这一切。 “唯一真心对待本宫的人,也只有你了。在你的眼里,没有一分轻视,鄙夷,仿佛任何一个,都是同等,本宫看到的并非你高明的医术,而是你的仁心让人敬佩。” 赵尚心存不忍,却也无法继续给她一个美丽的迷梦,语阳在他的眼底,跟其他妃嫔公主,是否有些许与众不同,连他自己都无法回应。 他淡淡开口,眼神比任何一次,都更加深沉莫测。他说的委婉,却无法模棱两可。“公主,微臣对任何一个病人,都是一样看待的。” “但本宫将那些,都当成是独一无二了。”语阳笑着点头,心中的颤栗让她有些不太冷静,她压抑下胸口的起伏,稳住唇边气息,继续说了下去:“甚至,生病病痛的时候,本宫的心都是暖的,心里头都是开心期盼的,因为身体有了病,却是能够看到你的唯一机会。” 她,或许在这些年来,已经生了另一种病。 无药可解的病症。 她忽略了,喝药喝久了,也会迷恋上那药味,也会将药汤当成是美味,也会上了瘾。 她该戒掉的,是药,或许她的病,根本不值一提,不该安置上太多情绪,太多期盼。 赵尚的视线,包覆着语阳的身影,他或许并不赞成秦王的做法,若他无心对语阳,即便答应了婚事,语阳的终生幸福,还不是要被葬送彻底?! “微臣不想当欺骗公主感情的混蛋。” 他的心头纠缠着复杂的情绪,就像是被无数条丝线,紧紧缠在一起,根本无法解开。他期许了语阳一天,难道真的可以期许她一辈子?!要一个人等待,他清楚那种滋味。 若换了别的男人,她或许会觉得如今他所说,都无法听进去,但她无法否认,这是她听说最动听的理由。 语阳神色一柔,带着泪光的眼眸,望向赵尚,轻点螓首,仿佛也默认了他的理由。“头几年姐姐妹妹都说你爱慕明月公主,本宫自惭形秽之后,也短暂死了心。时隔多年,没想过要把这个秘密说出口,哪怕隔着再远的距离,只要你还在宫里,本宫就能活的安心。” “公主,微臣何德何能,让您如此看重――”赵尚的眼底,敛去沉着,他苦苦一笑,被她眼内的泪光所触动片刻。 “本宫没有想清楚,你能医治本宫的疾病,也无法医治本宫的心。”她为彼此的无缘找了个借口,她笑弯了眉眼,用冷漠封锁了许多年,她也想开怀地笑,不舍得斩断彼此之间,最后一根线。“本宫就像是笼子里的金丝雀,没人愿意走进来,自个儿也飞不出去。从一开始,就注定要孤身一人。” 赵尚已然清楚,语阳的言下之意,他从未看过语阳笑的如此自然绚烂的模样,原本清秀傲然的小脸,居然也多了生动的光彩。他在她的面前,即便不再卑微,却也难以开口安慰。 她的笑意,像是一朵含苞待放的花朵,给平素漠然的面孔上,添加了柔软的温存。(.)“若无法得到心仪之人的情意,本宫宁愿终身不嫁,也不想凑合着过日子。” “公主何必如此执着?”赵尚蹙眉看她,愈发心中沉重。 “本宫并非给你施加压力,只是觉得在告知兄长之前,也有必要让你知晓本宫的决定。这一回,本宫也尊重你的意思,绝不容忍任何人强迫你做出违背良心的事,哪怕那个人,是本宫的亲兄长。” 语阳站起身来,不再拖泥带水,以眼神示意他离开,她望着赵尚的身影,眼底才渐渐幽沉下去。 这一类的感情,叫做欲罢不能,或许是纠缠,或许是没结果,她早已习惯,看着赵尚离开的背影。 她只是想要试试看。 这一条路,是去崇宁宫中的必经之道。 而她猜对了。 她在这里,等到了一个多月不曾见到的赵尚。 很多事……根本不必说的太露骨,太直接。 她暗暗舒出一口气,苦苦一笑,不过,她也不想再对赵尚隐藏心迹了,如果这便是她的宿命,迟早都要被拒绝在千里之外。 这世上,怎么会有男人喜欢这样的她? 她蓦地用力攥紧腿边的裙子,用力捶着那明明有知觉,却又无法跟正常人一样的小腿……。 原来说出来,也没有那么痛不欲生。 她抿了抿唇,一颗泪珠,挂在眼角,她伸出手去,轻轻抹去,回到碧轩宫的这一路,一个字也不曾说出口。 她以为自己至少会大哭一场。 原来,许多年的相望,最终,她也不能为自己,好好哭一次。 她的骨子里,跟兄长流淌着一模一样的血,她已经可以预见,背叛兄长的人,最终落得凄惨的结局。 即便那个是崇宁,她也无法全身而退,明哲保身。 赵尚心境复杂,走到穆槿宁的宫殿之中,跟她说明如今东宫的情势,听了赵尚的话,穆槿宁才笑着点头,浅浅叹息。 “总算没有雪上加霜……。” “郡主居然能够记住几年前的药方,虽然落下几味药,但最关键的药引,可是没有一个错的。”赵尚坐在桌旁,眸光温柔,她曾经一句带过她在塞外的药馆做事当下人,她从未跟他说起在塞外的生活,但他的心中却依旧无法停止对她的怜惜。 她垂眸一笑,笑容浸透在粉唇两旁的酒窝之中,看来更加动人娇媚。 “人到了毫无办法的境地,以前学不会的,一转眼就学会了。”她说的,云淡风轻,仿佛没有一分苦涩的滋味。 但赵尚却不知为何,他的心中,迟迟不曾散去苦涩味道,就像是黄连的苦,厚重,化不开去。 “微臣可以问郡主一件事吗?” 赵尚沉下眼神,满怀恳切地望向她,这一回,他格外认真。 这件事,压在他心里,很久了。 “说吧。”她有刹那间的踌躇,仿佛已然察觉,赵尚要问的事,会让她满怀不安,手足无措。 但她却还是应允了他。 “跟微臣一起研究药理的回忆,郡主就那么不想记起,更不想任何一人知晓?”赵尚淡淡一笑,那笑容在清朗的双目之中,却无声幻化为落寞之意。 他不知道,是否她陪伴着他的过去,也是她要斩断要抛弃的那一段。 即便爱慕秦王那么多年,她也可以面无表情地越过秦王的身子,一步步,走向后宫。 穆槿宁的眼神,有一刻间的错愕,她微微怔了怔,她直直望入赵尚的眼底,说的认真。“对我而言,也是很珍贵的记忆,所以深埋在心里,就已经足够。我没有忘记,却不代表,我想要别人知晓。” 赵尚却只能笑着点头,或许每个人,都需要保守自己的秘密。而她,是在捍卫自己的秘密,他无意让她不安。 屏住了呼吸,她仿佛整个人落入大海,身上的肌肤沾着微凉的寒意,她垂眸,才惊觉自己已然一身冷汗。 那件事,依旧是她的梦魇,是她魂牵梦萦的噩梦。 “太子殿下对郡主,是感激的,他托我来跟郡主说,何时太子妃痊愈,定会记住郡主的功劳。” 赵尚将这一句话转达,穆槿宁听着,却也只是笑而不语。 她自然知晓,太子也觉得惊讶吧,毕竟离上回没多久,他们之间的关系,就有了不小的改变。 太子还未找到,跟她相处的方式。 过些日子,一切都会平静下来……。 太子想必如今才想清楚,为何上回,她不愿开口,唤一声太子哥哥。并非因为她成长了不好开口,而是,她当下就有了决定。 她话锋一转,晶莹面容上满是柔和光彩,说的平静从容。“我也希望太子妃早日养好身子,这大半年来的苦难,实在是为难她了,原本新婚,该是一个女子最美好的时光,却遭此劫难,身心俱疲……。” 赵尚眼底的颜色,由淡转浓,也不知――她说的那个人,是太子妃,还是她自己,他无法视而不见,无法置若罔闻。 昨夜听说崇宁进宫,他也是震惊了半响,才回过神来。 传闻,并不可靠,他相信的,只是他自己的眼,自己的耳,自己的心。 若她执意要进宫,他会在这儿陪着她,就像是――许多年前,一样。 “雪儿,将五色果子取来,给赵太医带着。”穆槿宁看赵尚要走,毕竟在皇宫,他不能久留,免得让人落下口实,连忙吩咐了雪儿一句。 赵尚看着雪儿端过来的一个红色食盒,在他眼前打开,里面盛放着的五色糕点,依旧精致小巧,俊颜之上,渐渐有了不同以往的笑容,他低声,浅叹。 “这么多年了,郡主还记得……。” “当年不是我们一起吃的吗?”穆槿宁眸光一闪,浅笑吟吟,神态有一刻间,宛若少女般娇俏。“我尝过了,味道跟几年前宫中的一样,没有变。若是看医书看累了,就当宵夜吃吧。” 他的心,无声无息涌入些许暖流,最终,抬起眼,他跟她相视一笑,或许皇宫当真是个人心险恶的地方,他也并不希望她只身走入虎穴,但既然她已经决定,他也会帮她护她。 他没跟她说,那段时光,是他最轻松最快乐的,更是他最珍贵的记忆。 他并不奢望什么,只要她可以快乐。 当年,他们相互陪伴,她将皇后赏给她的小点心,用丝帕包着,带来药膳房给他,精致漂亮的五色果子啊,也能让他们笑的那么开心。 或许他们的感情,并没有多么深刻,但他比任何一个人,都更想要守护好。站在宫殿之外,赵尚远远凝望了门边的穆槿宁一眼,衣袖轻拂,旋身,往反方向走离。 到了夜晚,周公公特意来说了一声,皇上还未批阅完折子,无法来看她,她笑了笑,不再多言,也不去细想,那是真的还是理由。 沈熙说的秘密,像是一剂猛药,渐渐的,开始起了作用了。 天子最近,焦头烂额了吧。 她眸光一暗再暗,雪儿走之前,将烛火吹熄,她才解开身上的外袍,坐上床去。 她就快要睡去,却蓦地察觉到些许异样,她不清楚如今是现实还是梦境,仿佛――她的床上,有人。 她屏息凝神,微微睁开眼眸,侧过身子,门口并没有一丝光亮,窗户也关的正好,她紧蹙着眉头,正想要起身,却蓦地被人拉过,一手捂住她的口鼻,几乎要让她窒息而亡。 这不是噩梦。 他俯低身子,用着含笑的俊颜贴近她的眼,轻吻去那只有他能见到的恐惧。 原来,她也会怕。 浅叹一声,他的低沉嗓音,落在她的耳畔,他察觉到,她周身僵硬紧绷,仿佛是一尊泥塑。 “你大可开口呼喊,整个皇宫都会看到这一幕,如果,你不想今夜就是你在宫中最后一天的话。” 她哪里会听错认错?! 她的床上的确有人,是他――秦昊尧。 他何时潜入她的宫中?! 她的眼神在黑夜之中闪烁,仿佛依旧美得令人惊艳,他无声冷笑,缓缓松开手掌,她紧闭着唇,连呼吸都是小心谨慎。 她果真冰雪聪明,不会奋力反抗,那是因为――她不会傻得让人捉奸在床。 “今夜失去了侍寝的好机会,你一个人在这么一座宫殿里,该多寂寞,他不来,是不是很失望――”黑夜之中的那个男人,幽幽叹了一声,俊美容颜隐匿在黑暗之中,无人看透他此刻的表情,到底有多狰狞。 她咬紧下唇,他的炽热手掌,已然探入锦被之下,毫不费力解开她白色里衣的细带。身子轻轻颤栗,她任何一回跟秦昊尧亲近,都没有这一次的,不安惧怕。 她无法看清他的面容,更无法看清他的心,他的来意。 他给她难堪,还不曾停止。 他的手掌停留在她的胸口,毫不怜惜地抚弄她的丰盈,他压下俊颜,薄唇擦过她的小巧耳垂,他的嗓音,虽然一如既往的低沉,却听不出半分感情,一分起伏。 他的笑意,愈发猖狂,连连低笑。 “为了服侍他,洗净了身子,准备进贡给他?” 她选的这条路,看似高贵,看似特别,不过是跟无数个女人一起,在漫漫长夜翘首以待,等候那个男人的来临,跟那么多女人一起分享一个尊贵的男人。 呵,多卑微,多可怜。 她的眉头拧成一团,气息蓦地有些紊乱,他放肆而猛烈的力道,已然弄疼了她。胸前的剧痛,从身体袭来,却又一刻间,钻入她的心里去。 仿佛,她不过是一个玩偶,没有属于自己的喜怒哀乐,任由他摆布玩弄。 他无声冷笑,她这般痛楚的小脸,即便在黑夜之中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仿佛都能让人舍不得,若是被天子看到,或许也会对她格外的疼惜吧,用男人对待女人的方式。 用,他曾经对她的方式。 “你做的,不还是一个妾?当天子的妾,跟当本王的妾,有何不同?”他低笑,轻轻地问,他潜入她的屋子,她都不敢开口,实在是可笑。 只因她还未得到天子的临幸,她不想功亏一篑,即便他对她做出更露骨更专制的举动,她都会隐忍承受。 穆槿宁咬牙,那双眸子因为愤怒,在黑暗之中愈发耀眼逼人,那些细微的波动,几乎一刻间,让他要收起此刻的戏谑调侃。 她用尽全力想要坐起身,然他的一手扼住她的肩膀,他斜坐在床沿内侧,冷冽望着她想要挣扎逃脱的模样,黑眸愈发逼人阴暗。 “我已经跟王爷再无任何瓜葛,王爷居然深夜潜入宫中,崇宁值得王爷如此大费周章,兴师动众?!” 她冷沉着小脸,无声冷笑,幽幽地叹出一句。 好一个再无瓜葛。 他的胸腔,满是尖锐刺痛,仿佛是练武的时候,被一千只一万只竹箭一起刺入,她的一句话,仿佛是在嘲笑,如今看不穿的人,是他。 愤怒驱使着他的手臂,蓄足了力道,将她的肩头,压的更加沉重。她仿佛是桌上鱼肉,任人宰割,冷漠残忍的话语像是呼啸而过的疾风,划过她的耳际。 “值得?你这样忘恩负义,狼心狗肺的女人……。怎么会值得本王牵肠挂肚?穆槿宁,你以为本王没有牵制你的办法,这两天过的很轻松,很快活吧。”他的言语之内,满是不屑轻蔑,仿佛她是这世上最卑微最低贱的女奴,他的指腹缓缓滑过那张细腻光滑的小脸,察觉的到她侧过脸去躲避他的触碰,他冷笑着一手扳过她的脸,黑眸宛若幽沉的宝石,在黑夜之中,暗暗散发着冷光。他浅浅叹息,攫住她的下颚,冷笑就像是一把利刃,准确刺中她的喉咙。“本王只是要你记住,即便躲到了皇宫,本王也可以自由出入,只要本王想,什么都拦不住本王。” 她咬住唇,一手在身下的被褥暗暗摸索,她不动声色,只可惜一道寒光还未彻底暴露在他的眼下,他已然一手扼住她的纤细手腕,那一道寒光,清冷地落下地面,发出低沉的闷响。 她班门弄斧的举动,不只是让他不悦。 她的手腕,被大力弯曲,仿佛下一刻就要生生折断一样。 “你以为这一把小匕首,就能伤的了本王?”他的黑眸半眯,打量着那地面上的冷光,语气不觉变得愈发阴测测。 她的身下藏匿一把匕首,看来有备而来,生怕他何时出现,可以保住自己的身体?她想把自己献给天子,而这把匕首却是迎接自己的礼物?! 真的是,云泥之别。 …… 请牢记本站域名:g.xxx 106 秦王的恐慌 想到此处,秦昊尧不觉力道更大,她的反抗,不过以卵击石,不堪一击,她的手腕被强力扭转,穆槿宁痛到了极点,生生忍痛,全身是汗。[.超多好看小说] 他的眼底没有半分感情,仿佛是披着人皮的野兽,磁性冷漠的嗓音穿透过夜色,宛若冬日寒冰一般无法融化的冷。 “本王不喜欢跟女人动手,但习武之人,不会对要杀自己的人仁慈,你当真要本王废了你的手?” “王爷是自保,我又何尝不是?”她咬牙,满心愤慨,不肯在他面前痛呼一声,手腕几乎就要折断,她无法预见今夜是否当真是她的末日。 他的眸光一凌,一把扼住她的纤细脖颈,看着她闪烁的眼瞳,欺身向前,放柔了嗓音,仿佛在征求她的意思。 “你不是向来很能忍吗?今晚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该跟以前一样忍耐,不就什么麻烦都没了?” 他的俊脸,俯下凝视着她,月色隐隐约约从窗口的缝隙透过一两道,月光下的她,纤毫毕现,仿佛是用白玉打造的人儿,精致无暇。 “如今我的身子,不是王爷想碰就能碰的,王爷现在走,我可以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她蹙眉,冷声道。 他的手掌在她的身上游离,惹来她的颤栗抗拒,她已然下了逐客令,不想如今身在皇宫,还要当——秦昊尧的女人,任由他霸道占有。 “不是本王能碰的?为天子守身如玉,勇气可嘉。” 他仿佛是听到最好笑的笑话,指腹划过她的粉唇,她说的话,格外冷漠,急于跟他划清界限。 冷漠的,早已颠覆秦王府那一个崇宁,娇美,温顺,婉约,体贴,周全,一分不见。她的冷,她的傲,让他恨不得一刻间就折断。 她的手腕,仿佛早已麻木,毫无知觉,穆槿宁用尽了力气,以手肘撞开他的身子,脚步踉踉跄跄,秦昊尧看着她从床上逃脱,眼神陌生的判若两人。 他不疾不徐跟在她的身后,一把扣住她的纤细腰际,将脚步虚浮的她硬是拖上了床。“可是你忘了,册封之前,一切都有变数。” 她被狠狠抛上床,背脊之下是柔软锦被,才不至于让她过分痛楚,他的身影融入夜色,让她根本无法看清他的神情。只是他的每一个字,都冷的让她惧怕。 陷入愤怒的秦昊尧,是一个可怕的恶魔,她急忙坐起身子,不断往后退,他却已然大力扯下帐幔,整个人都逼向了她,眼看着她的后背直直撞上冰冷墙面,再也无路可退。 “以前用来蒙蔽本王的伎俩,不久之后也想要用在他的身上?” 她的楚楚可怜,是对待男人的最好武器。想到她很快就会成为天子的女人,毫无保留地让天子享受她的甘甜,他的愤怒,愈发无法克制。 她的轻微颤抖,动摇,仿佛在黑夜之中,也让他直接感应的到,他一把拖住她的脚踝,像是野兽一般,压上她的身子,薄唇溢出的话语,愈发刻薄森然。 “本王今夜能否得到你,你想想清楚?” 这一句话,仿佛是从地狱而来,穆槿宁怔了怔,眸子睁大,心中满是绝望,正如他一开始认为的,她没有达到目的,绝不会开口呼救,即便宫中人赶来,这一幕情景,也绝不会对她有利。 而他,明知道她无法声张,居然还要……。用这样下流的方法,逼得她低头屈服?! 她奋力推开他的手,方才险些被折断的手腕不再麻木,因为用了力气而痛的更剧烈,她满是愤恨:“秦昊尧,你太卑鄙了。” “从来就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他冷然回应,双手用力扯下她的里衣,恶狠狠地一手探入她的身下,她的身子僵硬紧绷,更让他怒火中烧。 她暗中计划走向后宫,计划周密,却又一方面给他喝下迷魂汤,她居然还说他卑鄙?! 他的确是卑鄙,但——他们两个,都是一样的。 他冷狞的笑意,无声无息升腾成怒焰,恨不得一把火,将她全部烧毁。他的手掌,毫不爱惜地打开她的双膝,跻身向前,让彼此的身子,只隔着一层障碍,就能融入其中。 “你让本王彻头彻尾成了个笑话!你还指望本王用温情脉脉地方法待你?怜惜你,疼爱你?!” 他用力按住她的双手,不容她反抗拒绝,体内的愤怒,早已将他折磨的判若两人。(.好看的小说)不管她是否已经准备好,不管她如今有多颤抖惧怕,他只想要将她全部占据。 她的身子微凉,迎接他的,只有漫长无际的平静。 她已经放弃了垂死挣扎?! 是明智的抉择。 “虽然很痛,但你的身体,不是要比你的心更诚实吗?你虽然想要忘记本王,可惜啊,你的身子,还记得本王……。” 一年多的相处,即便冷漠如他,也不得不承认,那不是一夕之间,就可以彻底忘记抹杀的。 她就像是一朵含苞待放的花朵,渐渐地,在他面前绽放开来,仿佛,他在黑夜之中,都听得到花开的声音。 他将她的毫无反应,当成是她的默然接受。 他的笑,沾染上苦涩的味道,身体,是最真实的,有时候,早已出卖了一个人的心。其他的,或许都能伪装。 他们的身体,依旧可以契合,这是不争的事实。 “你的心里,也有感觉吧。” 她像是被重击着身子,即便他如今还没有占有她,但她无法奋力挣脱,整个人已经被困住。 “你说过,每一年的除夕,都会陪在我的身边。”他趴在她柔软微凉的身子上,面无表情,心中却已然百转千回。 “我对你说的谎话太多了,没有一句是真心的,你也早已清楚,我与你,只是虚情假意,那些话,我都不记得了,更不会作数。” 她最终,用尽最后的清醒,回应他,她的脑海,已然开始混沌不清,不用多久,仿佛就要失去所有意识。 她很不对劲。她很清楚,却也更加不安。 被挟持的,被逼迫的,仿佛不只是她的身子,还有,她的心。 没有任何虚情假意,比她将虚情假意说出口,更让人寒心。她已然一瞬间,将他们一起经历的过往,全部推翻。 “全部……。都是谎话。”他冷冷相望,微微顿了顿,仿佛最后一丝理智,已然被奋力撕扯裂开。 他的话,是带着何等的情绪,像是被打碎的瓷瓶,无数片碎片,刺入她的肌肤之内,她隐约像是勾动了一下尾指,却仿佛整个人都动弹不得。 又来了。 那个噩梦。 她以为自己走出那个噩梦了。 为何她还在这儿? 为何她还是躺在这么冷的地方,这么黑的地方,呼喊,剧痛,流血,断骨,愤怒,哭泣……。血液,从她的身下,渐渐流淌溢出,缓缓滑下,染湿了她的衣裳,她的喉咙被扼制,喊不出任何声响。 她的眼前,就像是以黑夜遮蔽,什么都看不到,她的眼神定在某一处,神情僵硬木然,一刻间,她早已分不清是真是幻。 他扶住她的肩头,神色冷淡,这一番话,早已让人难以分辨,他此刻,是何等的心境。 良久没听到她的反驳,仿佛她也无话可说,秦昊尧困疑地垂眸检视怀中的女子,这才发觉穆槿宁的不对劲,很不对劲── 她看着他,一直维持着仰颈的姿势,然而…… 眼神却是空洞的。 她的眼里,仿佛什么都看不到。 这一切,真实的都不像是伪装,更不像是她用来逃避他占有的方式。 “穆槿宁!”他轻拍她的面颊,他根本不曾真正占有她,她的样子,也并不曾陷入昏迷,但若说她清醒,她跟死去的人,没有任何两样,不过是留着微弱的气息。 他从未看过她如此虚弱不堪的姿态。 他一遍遍喊她的名字,她也没有回应。 就像是……。中了魔障一般,她的身子还活着,但她的灵魂,早已堕入阴沉的世界。 秦昊尧紧皱着眉头,面色沉郁,一把将她抱起,她仿佛连自己都不清楚自己是否活着,身子柔软的自然垂下,脖颈依旧仰着,让他愈发心中不安沉痛。 他将她的身子轻放端正,以锦被覆上她,只是唯独紧握她的手肘,精准地以指腹暗暗推入那个穴道,让一股热流在她的肌肤之下径自游走,驱散她身体上的寒意。 他并不知,这是何等的病症,一年多了,她不曾染上过这样古怪的病症。穆槿宁的异样,让他生生压下了方才的怒意冲动,终于冷静下来。 他从来都不相信,有何等感情能让人疯狂。 他何时起需要用强力对待一名女子?! 偏偏,是她让他变成这样的蛮横,这样的愤怒,这样的——无奈和卑微! 体内的热气,渐渐让平躺着的人儿,眼底恢复了一分光彩,她突地仰起头,仿佛谁刚刚撤走了扼住她脖颈的喉咙,她这才喘过气来,不断地咳嗽着,几乎要呕吐出来。 她稳住自己的气息,这才看清搭在自己手背上的手掌,蓦地一把撤开,嗓音低哑。“这样,够了吗?” 他紧蹙俊眉,眼波暗沉,冷冷说道。“方才,你怎么了——这是什么病?” 她的心口,一阵紧缩,即便在一片黑暗之中,她也不难察觉,他又用着那种透视一切的眼神在剥开她的防护。心中一凛,一时之间竟开不了口反驳他,唇瓣蠕了蠕,却还是无言,越是心急想出声否定他的话,乾涩难当的喉间越是挤不出半点声音。 “即便分道扬镳,你我也是相识已久的关系,为何不让彼此留有余地,往后在皇宫见了面,也不必太过难堪尴尬。” 她话锋一转,避开他好奇的话题,言语之内,早已没有耐性。 他冷冷睇着她,最终背转过身,渐渐走入黑暗之中,直到所有夜色,将他的身影吞噬干净。 他到底是来惩罚她,还是来惩罚自己? 秦昊尧无声冷笑,笑意最终被夜间冷风吹散,眼底晦暗一片,走火入魔的人,最终成了他自己。 他方才做的事,不过是自打巴掌,即便当下得到她,也不过是毁掉了自己的尊严。 他秦昊尧,绝不会是摇尾乞怜的人,除非——是她心甘情愿献出她的身体,否则,他绝不会碰她。 黑靴,踩踏上夜色,他面无表情地离开,身影一闪,已然消失在迷离夜色之内。 穆槿宁坐起身子,双足像是踩在泥淖之中,难以前行,她忍耐着,以发麻的双足,一步步,走向圆桌,她给自己倒一杯水,双手止不住的颤抖。她心中的声音无数遍安抚自己不断起伏的心,就用这颤抖的手捧住茶杯,她连连喝了三四杯清水,才彻底浇熄内心的赤焰。 她安慰自己,不过是被暴怒之下的秦王吓坏了而已,没有什么大不了,更没有什么……好怕的。 沉下眼,她俯下身子,将那一把匕首,捉住,身边准备一把匕首,已经成了她的习惯。即便没有佑爵给她的那一把,独自身在皇宫,她未必能够活的太轻松。 这一回,她才刚刚脱险。 下一回呢……。秦王根本不会放过她,而皇后,也马上要有所动作了吧。 她直到天亮之前,才入睡,两位丫头见主子睡得安沉,也不敢太早吵醒她,穆槿宁清醒的时候,已经快到晌午了。雪儿将准备的午膳送来,如今穆槿宁宫里能够使唤的宫女就有六名,但贴身事宜,都是她跟琼音来做。 主子信不过别的人,要培养成自己的人,也需要耗费一段时间,而她们——也不相信其他的宫女。 “郡主——”琼音眼尖,看着穆槿宁喝汤执着的汤匙,暗暗晃动,仿佛吃饭用着的右手,已然受了伤而无法用力,她疾步上前,一手扶住穆槿宁的右手腕,压低嗓音,唤了一声。 穆槿宁瞥了她一眼,跟琼音交换了眼神,神色平静。“没事,右手压着了,使不出力,休息两日就好了。” 她放下汤匙,以左手为力,依旧优雅平静地用了一顿午膳,唯独垂下的右手,在衣袖之中麻木不仁。 两名宫女正在收拾桌上碗筷,雪儿陪伴穆槿宁在内室换上一件翠色宫装,只听得琼音站在屏风外面,低声询问。 “外面是熙贵人,要见吗?” 沈熙敢在她进宫的第三日来看她,已然是跟皇后再度宣战,让所有人都以为,她跟自己,已经是一条线上的蚂蚱。 穆槿宁淡淡一笑,来都来了,当然见一面较好,她不疾不徐开了口。“让人进来。” 宫女们收拾了桌子便退了出去,琼音带着沈熙进屋,沈熙今日略作装扮,比起在青宫的时候,淡施脂粉,一袭藕紫色的宫装,脖颈上缠绕三圈翠玉圆珠,中间镶嵌着一只金蝴蝶,既不过分高调,却也将她的姣好容颜,衬托的独具特色。 看来,沈熙也准备好了,再搏一回。如果这回还无法翻身,往后还能有更好的机会吗?!穆槿宁眼波一闪,一脸温柔,缓步走向沈熙,示意她坐下。 “还好你的宫离青宫不远,看来往后能够常常来的。”沈熙扶着椅背坐下,唇畔有一抹浅笑,她过去身边没有一个聪明人,结交的几个妃嫔,也全部是见风使舵的角色。这一回惨痛教训,让她清楚,要想稳固自己的地位,有一个冰雪聪明的盟友,是至关重要的。 从沈熙的言语之内,听得出她的示好,穆槿宁噙着笑意看她,自顾自以左手沏茶,跟她一贯喝的一样,今日是一壶幽香沁人的茉莉花茶,鲜红欲滴的枸杞,像是一颗颗的红色宝石,漂浮在水面上,渐渐的,一颗颗沉了下去。 茉莉花,在水中开的正好。 她将茶杯,推向沈熙的面前,这才淡淡说道。“熙贵人来,一定有什么要紧的事。” “崇宁你历经千难万险,总算是进了宫了,我怎么也要略表心意吧,说起来,不是要紧的大事,但在宫里,人情世故也是要的。”沈熙朝着身边的宫女望了一眼,宫女将手边的木匣子,端端正正放在茶几上。 穆槿宁的眼眸流转之间,尽是一派自如淡然,她轻笑一声,格外谦卑自然。 “你说的未免太过了,哪里有千难万险?” 熙贵人眼神一瞥,身边的宫女点头,退下。沈熙探出手去,纤纤素手覆上放置在桌上的那一个小巧的木匣子,轻轻打开。 “我原本不信你,但你为了来青宫见我,被皇后责罚,这是不争的事实。在后宫,我在位的时候人人都可以姐妹相称,一道紧要关头,一个个都会闭门不见,皇后对你下了这么重的手,也是我始料未及的。” 是始料未及还是试探考验,也唯有沈熙自个儿清楚了,穆槿宁含笑不语,这才垂下眼,望向那匣子之内。 一片金光,仿佛一刻间,刺伤了穆槿宁的双眼。 “前些日子看到崇宁你的手帕上绣着的便是兰花,喜欢兰花的人,性情高洁,别的俗物自然进不了你的眼睛。”沈熙的眼神,依旧有几分与生俱来的傲慢,红唇旁的笑意,愈发深沉。“种这些兰花,可是费了我一番功夫呢,兰花可不好养活。” “的确是开得正好的兰花。”穆槿宁轻点螓首,笑容愈发灿烂,跟沈熙对视的那一瞬间,仿佛彼此都心照不宣。 “我这些兰花,跟宫中的可不能比——”沈熙胸有成竹,涂着水粉色蔻丹的十指,覆上那一杯茉莉花茶,送到自己的唇边,抿了一口,语气有些毫不造作的轻狂。 穆槿宁将匣子,无声合上,她以左手端起茶杯,嗅着淡雅芬芳,嗓音清冷。“这么上乘的兰花,怎么不留在熙贵人身边?” “小庙容不下大菩萨,既然是好花,还不如让惜花爱花之人照料着,在我那边也是没有用场。”沈熙抿唇一笑,瞥视了一眼茶几上的木匣子,眼底没有半分留恋。如今虽然沈家倒了,但她出手大方,并不吝啬。她虽然如今只是一个贵人,但专宠的那几年,她从皇上得到的赏赐,也是极其丰厚的。 “我会好好养的。”穆槿宁泰然处之,倚靠在软垫之上,眸光浅淡。 “我也只需要这一句话了。”沈熙的心中落入了几分安心,她清楚,自从皇后知晓崇宁来青宫找过自己,就不会再把崇宁当成是皇后的人,跟皇后斩断了关系的崇宁,在皇宫除了依靠天子,几乎是孤立的。她敢把自己推向岌岌可危的悬崖,可见她的野心之大,初出茅庐的小丫头,就要窥视后宫的高位,这般的果敢勇气,让沈熙都自惭不如。 她在穆槿宁这么大的年纪,才刚刚进宫,想着法子讨好皇后呢。 这一个红木盒子,虽然看似不起眼,但打开来,满满一小盒子的兰花,但这些兰花,都是全金打造的,只是一小朵兰花,都是极其珍贵的。 穆槿宁的眼神,胶结在匣子上些许时候,最终才抬起眼眸来,望着沈熙远走的身影,一片安宁。 人心,不可知。 穆槿宁缓缓摊开手来,唇畔渐渐有了一丝笑意,如今手心空无一物,但很快,她就会紧握一个把柄。 那个把柄,足以制衡后宫,足以——让皇后,也无法动她丝毫。 琼音送走了沈熙之后不久,又走到她的身畔,弯下腰来,在穆槿宁的耳畔低语一句。穆槿宁微微点头,站起身来,门外走来了周公公,他满面笑意,俯身给穆槿宁行了礼。 “周公公,请起身。” 穆槿宁笑靥如花,淡淡望向他,扬声道,嗓音清晰。 “正想让人去请公公呢,没想过这么巧。” “奴才是受圣上之托,提前来跟郡主说一声,今晚皇上会来,郡主可千万要把握机会。”周煌站在一侧,眼看着穆槿宁正襟危坐,笑脸迎人,他清楚眼前的女子,虽然如今只是一名郡主,但不久之后,就说不准了。以穆槿宁这一颗七窍玲珑心,在皇宫一旦存活下来,就能如鱼得水,游刃有余,不难后来居上。他看得出皇上对穆槿宁的心思有别于别的女人,精明世故的周煌,当然要主动请缨了。 “有劳周公公了,崇宁自当精心准备,跟圣上好好相处——”穆槿宁将柔荑探入匣子之内,捉了一把金兰花,周煌自然清楚宫中的规矩,急急忙忙将双手摊开,五六朵金兰花落入他的手心,他收了,连连称谢。只听得穆槿宁微微抬起柳眉,继续笑道:“不过,往后的日子,还要麻烦你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崇宁刚进宫,还有很多事不懂的。” 周煌看穆槿宁行事作风根本不像是不谙人事的黄毛丫头,虽然刚进后宫,但崇宁郡主以前常常进宫,对皇宫并不陌生,如今看她疏通宫人的手法,也是熟练至极,更是大方阔绰,滴水不漏。这样的女人,一旦得到天子器重,必当不是一般的人物。 把握住机会。 周煌的意思,是早些得到宠幸。 她脸上的笑容,迟迟不曾散开,或许不久之后,这宫中,会有更大的传闻。 这宫中传的最快的,就是皇上要去哪一个宫里的消息,很快,皇后那里也会知晓吧。 这个时候,也该坐立不安了。 景福宫。 “皇上今晚要去看崇宁,一旦得了圣恩,皇上册封她,也是迟早的事。”海嬷嬷扶着皇后,走到内室,低声言语。 “都把人请到宫里头来了,没有名分也能独占一座宫殿,简直是把那淑雅的份额,也算给崇宁了。皇上给崇宁的,会是何等的名义?!太卑微的名分,皇上给不出手,怎么也要封个嫔吧。” 皇后并不意外,在崇宁进宫的那天起,这一天迟早会来,她面色冷凝,满是不屑。 “竭尽全力阻止皇上的人,已经走了,如今,谁也拦不住皇上要将崇宁留在身边。”当初察觉到崇宁的野心的人,是皇太后,她竭力反对,但如今,皇上是势在必行了。 “娘娘也没法子?” 海嬷嬷拧着眉头,如今,没有人可以阻拦崇宁了? “她即便成为后宫的女人,要成气候,也要看她的能耐了。这偌大后宫,敢公然站在她身后的,除了落势的沈熙,还有谁?两个落单的女人,想要跟本宫对抗,崇宁恐怕找错了结盟的人,沈熙除了那点傲脾气,还能有什么出息?” 皇后平静无波的脸上,满是不以为然的冷笑,她缓缓俯下身子,将围绕在自己脚步的小狗抱起,一瞬间神色温柔,判若两人。 “本宫至今想不通,到底沈熙如何值得崇宁背离本宫?跟沈熙为伍,除了能从沈熙那儿得到一些小恩小惠,沈熙一不能为她在宫中铺路,二不能为她结识人脉,皇上虽然碍于崇宁的面子去青宫见了一回沈熙,却也没有要重新器重她的迹象。这一步,崇宁在想什么,本宫实在看不透。” 皇后说到这一句,蓦地脸色有异,小狗摩挲着她的华服,发出窸窸窣窣的细小声响,她却迟迟没有任何的反应。 ……。 请牢记本站域名:g.xxx 107 秦王最终不忍心 皇后说到这一句,蓦地脸色有异,小狗摩挲着她的华服,发出窸窸窣窣的细小声响,她却迟迟没有任何的反应。 记得太后生前也说过类似的话,不知道崇宁下一步会做些什么,当下崇宁对皇后还有用处,她不曾在意违背了太后。宫中更有传闻,那些日子太后神志不清,常常说毒害她的另有其人。 当时为了击败沈熙,皇后不曾细细追究,到底在太后熏香中做手脚的人是谁,但如今时间久远,即便想查,也查不清了。 那个人——难道会是崇宁?! 小狗舔舐着皇后的指尖,一阵黏腻潮湿,带着微微的凉意,皇后紧蹙柳眉,清瘦的面庞上,更多了阴沉难辨的神色。 如果……。上一个是太后,下一个……。会是她吗? 这些,都是崇宁的计划?! 凡事皆有因。 皇后蓦地抖落怀中的小狗,双手交握,仿佛被狗咬到了指甲一般惊诧错愕,海嬷嬷安抚询问的话,她却连半个字都不曾听进去。 如果太后的死,当真是崇宁所为,那崇宁是为了报复而来,报复的理由……。难道是她已经知晓那淑雅的真正死因? 不可能啊,当年知晓的人,活在世上的,除了太后身边的荣澜姑姑,就只有皇后跟皇上了。 崇宁绝不会知道的。 她的心中,突地覆上些许不安,不过,不管这些猜测是真是假,她或许都应该细细布置反击的对策了。 夜幕,宛若巨大的绸布,将整个宫殿笼罩,一轮圆月赤黄,在星空中高高悬挂。 皇帝身后,跟随着周煌跟三五个侍从,走到了这一座宫殿,周公公小跑几步,亲自为皇上推开了双门,皇上独自走进去,将门掩上。 “朕让崇宁久等了——”浑厚的嗓音之下,不难听出爽朗笑意,他望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女子一眼之后,不禁细细打量。 穆槿宁一身桃红色宫装,丝绸贴身,宽袖窄腰,束领长裙,年轻女子的曲线,身段,都格外明显。宫装的领口和袖口,是一圈圈银色的图纹,这件宫装对于见多识广的皇上而言,自然不会是最华美的一件,但毋庸置疑,穆槿宁将它穿出了自己温柔婉约,却又不失年轻女子娇俏柔美的气质。 她的黑发挽在脑后,素雅简约的发式,跟别的女子也没有太多不同,唯独——皇上微微凝神,视线全部锁在那一只白玉簪上。 后宫佳丽每个人都有不少首饰,翡翠宝石,黄金白银,琥珀珍珠,玛瑙水晶,各色各样的,一件比一件精美,一件比一件富贵。 这一个白玉簪,所用的白玉,甚至不能说是上乘的材质,簪子周身的白玉通透,但簪头是如意的形状,祥和古朴。 并不是值钱的首饰,约莫不会超出百两白银。 她的发丝之内,再无任何一件首饰,才显得出这一只簪子的显眼。 察觉的到皇上凝神观望,穆槿宁的脸上没有一分错愕,依旧神色自若,眼看着天子一步步走近,他抬起右掌,伸手去触碰她发间的白玉簪,神色一柔。 清楚天子的疑惑为何,穆槿宁浅笑着,柔声说道。“这是如今留在我身边唯一的一件遗物……。” “朕已经想不起,你娘何时戴过这一支簪子了。”天子沉笑,浅叹一声,收回了手,仿佛过往,当真是这一位痴情天子的伤痛。 穆槿宁处乱不惊,看着天子坐下,她才坐在一旁的位子,皇上握住她的柔荑,心中百转千回,脸上的笑容渐渐散开。 那种眼神,似乎是失而复得。 “只要你能在朕身边,朕也就对淑雅有个交代了。朕可以答应你,往后你要的,朕都会答应给你。” 天子说出这一句话,似乎已经经过深思熟虑过后的决定,一点也不为难,甚至,听上去有种奢侈大方的味道。穆槿宁的心中,依旧一片平静,笑望着天子厚实温热的手掌,天子易出手汗,即便如今才三月,天气微凉,这手汗已经濡湿了她的手心。 天子也是凡人,也有凡人都有的毛病。 但不知为何,她却打心里不太喜欢这个毛病。 “下个月初六,礼官说是个黄道吉日,那天朕会把你的位子安置妥当。”皇上沉默了半响,才沉声说下去。 她默默在心中算了算,离册封的那一天,也就十天了。 挽唇一笑,温柔在那张姣好面容上,愈发闪烁动人光彩。“皇上别急着给我封位,崇宁身份卑微,如今文武百臣中,对崇宁的上位也是多有非议,名分,并不是崇宁在意的。” “崇宁,没有名分,你在这后宫,是活不下去的。人言可畏,朕没能给你娘的,至少也要给你。” 她听着天子说出这些话,若是换了别的女子,是不是早已感动落泪?她的笑意在眼眸流转之间,无声变冷,她起身,走到天子身边,将螓首轻轻靠在他肩膀。“娘亲若是知晓圣上对崇宁如此厚爱,在天之灵,也会平息的。” 皇上听到此处,眼底的笑容,有一刻间的僵持,不过依旧不曾说出任何话。 他伸出手去,将手掌贴在她的柔嫩面颊上,她眉眼之处的温柔,跟那淑雅的如出一辙。他的心,仿佛也许久,不曾波动了。 “崇宁给圣上热了一壶酒。” 她缓缓直起腰,以眼神示意雪儿将酒壶端上来,青瓷酒壶一打开壶盖,沁人酒香就扑面而来。 下酒小菜,琼音送来了五碟,在圆桌上摆放整齐。 皇上举起酒杯,白瓷酒杯之内的酒水,一饮而尽,他望了望坐在对面的穆槿宁,扯唇一笑。 “你也喝几杯。” 穆槿宁笑而不答,不曾拒绝,看着皇上给她倒了一杯酒,她握在手中,仰高脖子,喝的痛快。 几杯烈酒下肚,天子的话,也渐渐多了,穆槿宁的眼神带笑,继续给他斟酒夹菜,没有一分异样。 “你有心事?” 皇上眯起眼眸,打量着穆槿宁,她喝了五六杯酒,白皙面颊上浮上淡淡的绯红,看来愈发动人明媚。酒,是助兴的玩意儿,也是焦愁的良药。 “崇宁只是突然想起皇后娘娘说过的话,有些伤心罢了。”穆槿宁蹙眉,面颊上的苦涩笑容,忧心忡忡。 “皇后跟你说了什么话?”皇上蓦地脸色一变,突地紧握住穆槿宁的柔荑,一脸不悦。皇后背着他做了不少恶事,他的不安多疑,绝不会毫无来由。 “娘亲的事,多多少少让崇宁介怀,可是……。无论怎么想,她都是我娘亲,外人再如何看轻她,崇宁都不甘心。” 她蹙眉低语,神色落寞,仿佛这些寂寞和孤单,早已压在她纤细弱小的身子上很长时间,压的她快喘不过气来了。 “那淑雅生下你之后,朕的确见过她,但不曾做过逾矩之事,她跟朕说过的最后一句,便是要彼此两相忘。她不愿步入后宫,更不愿背叛穆峯。即使,那个男人无法给她真正的感情,她却依旧觉得可以在他身上,找到归属。” 皇上重重叹息一声,将穆槿宁的手握的更紧,他说这些话,自然是为了给那淑雅洗清触犯妇德的罪名,更为了磨灭皇后谎言对崇宁的阴霾。 她望着天子的脸,止不住落泪。 “若不是皇后——”皇上蓦地松开了她的手,酒意上来,他连连喝了三杯,将许多年不曾说出来的话,一股脑倾泻而出。“淑雅也不会落到那般田地。” 穆槿宁费力压下心中的苦痛,垂在身侧的双手,早已紧握成拳,脖颈上的青筋毕露。 皇上垂下脸,酒液无声漫出来,一半洒落在他的手背上,一半从口中溢出,湿了他的胡子,从胡子上滴落到身上的常服。 他满心介怀,低喝一声,连连低笑。 “可惜了……淑雅那么聪慧贤淑的女人,才学满腹,居然……。到最后嫁给了一个傻子。”酒醉之下,他举高手中的酒杯,满面潮红,长笑一声,浑厚的嗓音在整个宫殿反复回响,尽是发自肺腑的感慨:“可惜啊!可惜!” 穆槿宁望着眼前的天子,眼底最后一丝笑意,彻底崩裂开来,她的眼神,最终冷若冰霜。 是醉了之后,才会看到这般有趣生动的场面吧。否则,这些愤怒愤慨,都被埋藏在最深处,上面铺撒了最安静的谎言,根本就看不到任何阴暗的角落。 虽然是一桩杀人的恶事,但每一个凶手都格外的平和,享受着安宁的日子,仿佛一个人,都不觉得手上染着罪恶的鲜血。 酒后吐真言,对这世上任何一人,都适用。 明明知晓皇后因为嫉妒,早已盯上了娘亲,但这位天子犯的罪,是纵容,是眼睁睁看着皇后的人,将那淑雅送入郡王府。 身为天子,他想知道的,就绝不会蒙在鼓里。他的耳目,早已告诉他,皇后做的事,但他还是……不曾出手阻拦。 可惜么?! 如果他心里当真有一抹怜惜,整件事,也不会要以娘亲的死终结。 天子的骨子里,还是有一分懦弱,这一份懦弱,让她无法压抑心中的蔑视和冷淡。众人景仰尊崇,唯独她,不是这么想的。 耳畔传来酒水潺潺的声音,她这才收回了思绪,将斟满的酒杯,送到天子的嘴边,看着他喝下,她笑着点头,眼眸之中全是泪光。 “是啊,真可惜。”她微微晃动着自己杯中的半杯美酒,琥珀色的光芒,柔软,香醇,浓烈,她的口齿之中,满是烈酒的酒气,像是心中藏着一团火,火遇到了酒,只会愈演愈烈,只会越烧越旺。眸子之中的光耀,也渐渐炽烈而幽然,她唇畔的笑意不减,充满热切诚挚。“如果没有这件可惜的事,崇宁也无法遇到圣上。这世上的事,福兮祸依,原本就说不清楚——” 皇上的眼底,已然有了无法化开的醉意,他眼前有些迷蒙,坐在对面的女子,温柔脉脉,笑靥娇美,胸口激荡,却也最终抵不过酒醉的力道。 她的嗓音,乍听上去跟那淑雅的有些相似,但总有种更加刚强坚硬,正气凛然的味道,每一个字,都格外清晰。 那淑雅嫁给傻子郡王虽然很可惜,但如果没有那件事,她的女儿也不会坐在天子的身边,更不会让他完成心中夙愿。 福兮祸兮?! 这一席话,当真是说到了他的内心深处,他低声笑道,“这些都是缘分吧,这世上的缘分,连朕都无法把握。” 她但笑不语,唯独眼眸流转的那一刻,心中满是凌然寒意。这世上缘分有很多种,有好的,也有不好的,有善缘,也有……孽缘。 “琼音,来搭把手。” 穆槿宁朝着门外喊了一声,琼音急急忙忙走了进来,跟着穆槿宁一道将醉醺醺的天子扶起身来,走到床边,将天子服侍躺下,盖上红色锦被。 天子跟皇后的关系,她也在暗中了解了不少,对于天子,皇后是大家闺秀,更是他的结发妻子,从皇上还是太子的时候,她便是太子妃。在天子登基之后的五六年,德庄皇后的外戚专权,但当时的皇上,还是对皇后身后的势力心有余悸,做事并不果断,直到几年后,外戚的势力渐渐衰弱,天子才在皇后的面前,有了足够的底气。对于一个急于巩固自己权势的天子而言,外戚,会是一种最剧烈的毒药。 怎么说来,也是一个“同甘共苦”的妻子,天子的心里,或许有一些感情,但随着德庄皇后暗地里做的事越来越多,那些相处的感情,是极其脆弱单薄的,但随着时光的流逝,积压在心底的不快和愤怒,厌恶和挑剔……。才会坚硬如铁,厚实如墙。 “明早,煮一杯醒酒茶来,千万别忘了。” 穆槿宁站在窗口,视线不曾掠过身侧的琼音,淡淡丢下一句。 “我在整个宫里都转了一圈了,几乎把各个宫里的侍卫都看了一遍,但没有见到那天的人——”琼音蹙着眉头,在穆槿宁的耳边低语一句。 这件事,居然比她想的还要复杂。如果只是皇后手下的人,没理由会这么难,要找到一个侍卫,如何会遭遇层层难关?! 穆槿宁眸光一沉,将窗户推开,望向遥远的天际,皎洁月色落在她晶莹白皙的面容上,近乎透明,纤毫毕现。 从琼音手中接过一杯浓茶,将茶水尽数喝下,这是近年来,她喝的最多的一回,她也很想醉,但她不能纵容自己喝醉。 是如假包换的烈酒,上好的酒,陈年的酒,一壶酒,足以让人沉醉了。 但她没醉。 她早已服下解酒的药,否则,她都喝不过五杯。 在秦昊尧那里学到的教训,真的会让一个人成长,更让一个人,懂得在自己的软肋面前,如何避免犯下一样的过错。 酒,对清醒的人而言,无疑是最坏的玩意。 她可不打算,跟任何人掏心掏肺。她的笑意无声消散,捧着茶杯,扬高了白皙脖颈,月光之下,光洁肌肤之下的青筋毕露。唇畔弯弯的弧度,像是笑,却又不像,她的嗓音,没有一分温度。 “那个人肯定是在宫里。也许我们都想错了,他的真实身份,很可能不只是一个小喽啰,不是一般的皇宫侍卫。” “奴婢会继续查下去的。”琼音点头,转过头,望向内室的那张床榻,帐幔拉下,只剩下烛光照耀那一个身影。 “你倒是提醒我了,那个人,真的不会如此简单……。” 一道灵光乍现,穆槿宁挽唇一笑,她突然有些迫不及待,想要知道为皇后那么卖命,如此忠心却又藏匿在暗处的人,是谁。 或许,是那个惊天秘密的主角也不一定。 景福宫。 厚重的帐幔之后,站着一个男人,站在背光处,他的面目难辨,唯一让人记忆深刻的,却是一双沉稳的眼。 “娘娘叫我来,是有要紧的事?” “小事,当然不会想到要你去做。最近太子那里,近况如何?”德庄皇后将手中的绣图放下,神色自若,沉声问道。 “太子妃的身子有了好转的迹象,太子殿下也有了往日的精神,娘娘大可放心。”男人回答的简单。 “喔?”皇后的眼神,闪烁过一抹诧异和错愕,太子说给太子妃诊治之人是无名的大夫,她原本就不看好,没想过,这件事,居然有了转机。她挑了挑描画的细眉,红唇溢出轻笑和浅叹:“太子这一回,倒是找了个可靠之人,并非庸医。看来太子做事,本宫总算可以安心了,毕竟太子妃可是我们太子的心头肉啊——” 男人默不作声,仿佛已经默认。 皇后的目光,从未望向他,直视前方,嗓音蓦地幽沉许多。“话说回来,本宫要你去查一件事。” 昨夜,皇上是在崇宁的宫里过夜的,虽然不曾临幸她,但想必两个人说了许多贴心至极的话,皇上已经命身边的人拟定了册封的日子和一切事宜,再过几日,圣旨就该下了,一切已成定局。 但,她不会看着崇宁毫无顾忌,不要太安心了,让崇宁重新跌倒的方法,还有很多。 “跟随圣母皇太后的荣澜姑姑,本宫找过她,她坦诚太后临死之前,一直说崇宁是杀人凶手,身上背负着人命……。不管是糊涂话还是真心的,你给本宫悄悄地查清楚。”她凝神,落在手腕处的珊瑚串珠,鲜红欲滴的颜色,渐渐汇入她的眼底,她面无表情,格外冷漠。 男人点头,随即动身离开。“知道了。” 一道叹息,从书房门外溢出,老管家迟疑了半响,最终还是叩响了门。 今日王爷从早朝回来之后,就关在书房,整天不曾出门。 “进来。” 低沉的嗓音,应允了他的请求,老管家垂下眼,瞥了一眼脚尖,最终走进去。 一双小手,抱着老管家的腿,小男孩躲在老管家的身侧,圆圆的黑瞳,闪烁着不安的光芒,却又迟迟不敢开口说话。 “老奴把少爷带来了。” “你可以走了。”坐在书案前的秦昊尧,头也不抬,依旧翻阅着手下的文册,俊脸毫无表情,更显漠然。 老管家正想迈步,念儿却摇摇头,不敢松手,仿佛孩子都可以预见,独自落单会遇到不快和危险。老管家瞅了一眼,对孩子有些心疼可怜,却又不敢公然违背主子的命令,只得弯下腰,指着不远处圆桌上放置的点心碟子,笑着安慰道。“去吧,那里有点心。” 等杨念松了手,老管家才走出了门外,将门掩上。 念儿蓦地转过头去,孩子敏锐的天性,让他早已无法被温香的点心吸引,他孤零零站在中央,等待了许久,这才看到秦昊尧抬起头,一手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最终,秦昊尧放下茶杯,茶杯击打上桌面的声响,在安谧无声的屋子里,格外响亮,念儿肩膀一缩,全然不敢动弹。 他眯起黑眸,打量着眼前这个男孩,幽沉的嗓音,听来没有一分感情。 “听说,这两天,不好好吃饭,不按时睡觉,还总是吵闹,你……”他冷着脸,站起身来,淡淡一瞥,话锋一转,愈发骇人。“也要反了不成?” 念儿脸上的泪痕还未干,一炷香之前的时候,他还在哭着吵着要见娘亲,带着他的妇人实在没办法,找上了老管家,老管家原本就受主子之托来带念儿,所以这般落魄狼狈的模样,还来不及给念儿收拾整齐就带走了他。 念儿似乎还不太懂得造反是何等的意思,但秦昊尧的一个眼神,一个神态,已然吓坏了他,他睁大了黑亮的眼,不觉退后两步,他原本就对秦王有些抵触惧怕,平日里若不是有娘亲在场,他根本不敢去跟秦王撒娇说话。 “把眼泪擦干净。”秦昊尧将一块帕子丢上桌面,换做任何一人,看到满面泪痕的二岁小儿都会心软,但惟独他不会,他的语气生硬,更像是对孩子下了命令,念儿不得不执行。 念儿走到高大的圆桌旁,踮起脚尖,满面委屈,将那块白帕子握住,把小脸擦了一遍,才敢抬眼看他。 眼看着秦昊尧又转过身去,念儿的双手放在圆凳之上,不敢有任何的声音,免得惊扰到那个专注的男人。 等待将所有的事务翻看了一遍,秦昊尧抬起头来,看到杨念的双手环住圆凳,双眼之中透露出来的,是无辜。 或许这世上,很难有人拒绝这般天性流露的孩子,他脸上的安宁,带着观察周遭境况的忐忑,仿佛只要秦昊尧动身,念儿马上就要恢复成颤栗模样。 秦昊尧沉心静气,站起身来,大步走到杨念的面前,毫不费力将杨念的小身子,抱他坐上圆凳,或许他在念儿眼中太可怖,太阴沉,孩子甚至都不敢在他面前嚎嚎大哭。 “这两天,为何不吃饭?”秦昊尧扬眉看他,居高临下,即便眼下的只是一个两岁的孩子,依旧是高高在上的口吻。 他已经忙得无暇自顾,偏偏这个小子还待在王府,甚至给他惹麻烦,他原本不想管这个毛头小子的事,如今已经算是耐着性子说话。 仿佛无法从这一句询问中察觉半点温和和关怀,念儿摇了摇头,迟疑了半响,才轻轻说了声。“念儿想娘……” 并不算是意料之外的答案,却让秦昊尧俊脸一沉,黑眸阴鹜逼人,冷着脸不去看杨念。 “王爷……。念儿想娘亲,娘亲在哪儿,念儿要去找……。”鼓足了勇气,杨念从圆凳上爬下,朝着秦昊尧下跪,小小双腿,跪在地面上,他抽搐着,已然又开始啜泣。 秦昊尧的心,愈发冰冷,他突地一手提起那个小身子,黑眸对准杨念的小脸,揣摩着该如何将他娘亲抛弃了他的事实告知,但直到最后,他还是没有说出口。 “不吃饭是吧,那往后你就饿着。”秦昊尧没有疼溺纵容杨念的意思,穆槿宁实在是太过安心,才会将杨念留在王府,成为天子的女人,那一条路,居然值得她无视自己那么放不下的儿子。 他冷着脸,不去看杨念那张小脸,隐约听得到身后还有断断续续的哭泣声,他的心中愈发烦闷,突地掉转过头,森冷俊颜对着念儿,低喝一声:“再哭一声就滚出去!” 念儿吓懵了,突地噤若寒蝉。在他的世界里,几乎日日都可以看到穆槿宁,但如今已经第四天没看到娘亲的身影,他缠着下人带他去雪芙园,可没有一个人敢带着他去,他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何事,温柔美丽的娘亲一刹那不见了,而留下的,只有眼前这个冷冰冰的王爷……。 老管家从门外听到秦王不悦的声音,生怕王爷因为郡主的事儿迁怒这个孩子,急急忙忙推开门,走了进来。 “抱他走。” 秦昊尧原本要告知杨念,既然穆槿宁已经不想当他的娘亲,杨念便只是他秦王的义子,他要如何控制这个孩子的感情,都易如反掌。 他本要告诉杨念,他的娘亲,是一个忘恩负义薄情寡义的女人,他娘亲抛弃了自己的儿子,选择了一条贪图富贵的路……。 这些,是他今日要见杨念的所有目的。 …。 请牢记本站域名:g.xxx 108 当天子的女人就这么开怀? 这些,是他今日要见杨念的所有目的。 但最后,溢出薄唇的,只是这三个字,他见了杨念就更加头痛,清楚如果这个孩子知晓这些残忍的现实,那该多凄凉。 他既然已经不想告知这个孩子,却也没有太多同情怜悯的心思,要继续对着杨念的脸。 只因,看着杨念,他就会无法忘记穆槿宁,就会不得已,想起她。 “要给少爷请一个大夫吗,王爷?”老管家不免也有些心疼,他家里也有孙儿孙女,孩子正是长身子的时候,已经几顿没好好吃了,若是饿坏了,那可不是小事。 “饿极了,他自然会吃。”秦昊尧淡淡一瞥,眼底满是绝情的阴云,仿佛在他的眼里,杨念也跟任何人,没有什么不同,不需要区别对待,厚此薄彼。更加无情的话,从他的薄唇溢出,他无声冷笑,愈发森冷。“除非,他不想活。” 杨念听到这一句,不禁又将脖子缩回去,即便不懂,光是看着秦昊尧的面色,也知晓是在责骂他。 他不过是个二岁的孩子,只想着用自己的方式去见想见的人,但到了秦王这儿,自然不得不打退堂鼓。 秦昊尧无声冷笑,漫不经心道:“再说了,他娘都不理会,在宫中逍遥快活,从不想着他会睡不着吃不好会哭会闹,本王还要为她收拾这个烂摊子不成?” 杨念,并非是他的亲生骨肉,而是穆槿宁的儿子。 以他的个性,哪怕是对了亲生儿子,也绝不会宠溺纵容。 穆槿宁的确什么都不曾带走,却单单留下了杨念,这件事,落在朝中任何一人的眼底,都是可笑之极的事。 她以为他收下杨念做义子,就会对他全权负责?!她未免太天真。 崇宁,本王对你太好了,是吗? 你太随心所欲。 他愿意出银两派人服侍着杨念,供养着杨念,她就该感恩戴德了。孩子的病挨饿,也是她该犯愁心疼的事。 秦昊尧扬唇低笑,目送着老管家将杨念抱走,神色愈发冷然,门外有一人走了进来,他抬眸一瞥,冷声问道。 “你终于回来了。”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王镭的双生兄弟,王谢。 王谢这一走,也有两三个月了,他风尘仆仆,来回奔波,整个人都被晒黑了。他双手抱拳,果断坚决,说了一句。“属下找到了一个人,对王爷会有帮助。” “李煊的事有眉目了?”秦昊尧的眼底有了些许笑意,这一对兄弟,是他最得力的手下,但凡什么事,都很难难倒他们。 王谢皱了皱眉,面色不变,不敢隐瞒:“并非李煊的事,是……。崇宁郡主的事。” “你刚回京,她在四天前,就已经进了宫,她的事,本王已经不感兴趣了。”秦昊尧一听到那四个字,面色一变,语气决绝,似乎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 他沉默了半响,继续翻阅手下的册子,宫里传来的消息,再过几日,也该是她被册封的时候了。无数双眼睛都在看着他一人,但凡有些动静,世人岂不是以为他对穆槿宁念念不忘?他能坐上秦王的位子,就不是一个该断不断的男人。 皇上一开始想动他的兵权,让臣子在早朝上提出异议,他若是想要崇宁,崇宁小产后,就能动手要人。如何要等到一年后?不过是想要等自己跟崇宁有了感情,才会要她进宫,皇上的心思,自然是要秦昊尧难看,更……难过。 这一步,并不心软,皇上看到他居然休了沈樱,独独宠爱崇宁一人,才会在这个时机让她离开王府。 皇上不只是喜欢崇宁那么简单,更重要的是,让崇宁离开他,才是最大的目的。 权力和女人,天子都想要夺走,这样的话,便可以给他沉重一击?! “你还是继续调查李煊的下落,若人手不够,再带一些人去。”秦昊尧嘱咐了一句,他就不信,李煊东躲西藏的,就不会再想着回京,这一点,也让他不无疑惑。李煊是皇上器重之人,更让他前去调查陆子彰的罪状,如果李煊活着,第一件事,就是回朝。(.好看的小说) 可一年了,李煊的消息石沉大海,更是不曾在京城露面,李家将李煊的棺木下葬这么久,李家人对于李煊的死,也渐渐平静下来。若是他活着,即便不回京城,也忍心让自己的家人痛苦怀念,哪怕一个口信,都不托到李家去?! 王谢闻到此处,默不作声,要在九州之上找到一个人,犹如大海捞针,若是那人有心躲藏,自然更加不易。 他低语一句,“爷,给郡主接生的产婆没死,属下找到她了。” 秦昊尧闻到此处,突地重重合上手中的文册,黑眸缓缓眯起,打量着眼前说话的王谢。蹊跷的事,真是哪里都有,他在穆槿宁刚进门不久,就想要查清楚杨念的爹是何等样的男人,派了手下去鸣萝走了一趟,但男人找不到,就连当下的产婆,也已经死了。 死无对证,再无任何蛛丝马迹,这件事,也就告一段落。直到他对穆槿宁身边的婢女紫烟起了疑心,才吩咐手下再去重查一次。 “没死。” 他似有斟酌,站起身来,双手撑在桌案,俊美面容上一片冷然,这两个字,缓缓溢出。 “是,只是她儿子当了盗贼惹来祸端,举家迁走去了别的地方。说也万幸,若不是她还在坊间当几十年前的生计,属下也不可能找到她。”王谢点头,这刘氏已经约莫六旬开外,要不是因为不争气的子嗣,也不会还在当产婆,这回撞到刘氏,当真是意料之外的事。 “人带来了?”他无声冷笑,成竹在胸,没想过,这世上的事,真的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属下先行回京禀明一切,手下的人带着她来京城,约莫还要三天的时间。”王谢据实以告。 秦昊尧点头,王氏兄弟做事,自然是深得人心,他扬唇一笑,笑意愈发深沉,看来愈发用心不良。“做得好。” “年纪虽然很大,但属下看着她口齿清楚,并不糊涂,才会带刘氏回来。王爷怀疑的事,只要让产婆跟郡主当面对质,一切都水落石出――” 王谢解释清楚,秦昊尧拍了拍他的肩膀,生生打断他的话。“当然,真相大白于天下,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了。” “可是,如果生下少爷的人,当真是郡主……”清楚秦王从始至终都在怀疑这一对母子,想要将真相掘地三尺,但一旦其中并没有任何古怪,那他们都只是白忙一场。 一道冷淡的眸光划过王谢的脸,他双臂环胸,似乎陷入沉思,他沉默了半响,才丢下一句。 “至少本王收养在手下的人,要身家清白,来历干干净净。” 众人都知晓秦王收了杨念当义子,他养在身边也不难,了解清楚杨念的身世,更是必要。 来历不明的人,若是养在身边,可不是明智之举。 只要一切明白,即便是穆槿宁亲生儿子,他一言九鼎,将杨念养大又如何? “郡主,那位是――” 琼音跟雪儿一左一右跟随在穆槿宁的身后,陪着穆槿宁走在后花园湖畔,穆槿宁望向湖中的波光,将手中的石子,掷向湖中。琼音的声音,却让她侧过脸,望向远方的身影,领头的正是润央宫的荣澜姑姑,身后疾步走着的,正是端着一盆盆牡丹花的宫女,想必是将这些牡丹花运去皇陵。太后生前,是最喜欢牡丹的。 “是以前服侍太后的姑姑,怎么了?”看着琼音的眼神有异,穆槿宁冷声问了一句。 “她去过景福宫了,约莫半个时辰之后,才出来的。” 琼音压低嗓音,她的话让穆槿宁生了疑心,太后死后,荣澜姑姑原本该在宫中继续掌事,但她这一个月初,跟圣上请求,要去皇陵做事,陪伴太后,看护皇陵。 若是留在宫里,也是最有能力的姑姑,没想过,在宫中几十年的荣澜姑姑,会想到要去皇陵养老。 皇上没有不答应的道理,荣澜姑姑要走,或许就是这两天的日子。或许她要跟随这一车的牡丹花,前往遥远的皇陵,守着太后的坟墓。 对一个永远不会进宫的人,皇后还觉得可以利用?当下,皇后找到荣澜姑姑,到底说了什么?! 她转过身去,静默不语,手心还剩下一颗小石子,她紧握在指尖,湖畔的柳树发了新芽,嫩绿的树梢划过水面,此刻她眼底一片平静,盎然春意,也让人心仪神往。 后花园的后头,来了三位妃嫔,正是住在青宫的三位贵人,她们宛若春日里开的娇艳的花朵,穿的光鲜亮丽,衣香鬓影,格外出众。 她们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望向湖畔的穆槿宁,有人眼尖认出她便是新进宫的崇宁郡主,更是秦王的妾,她们自然来了兴致。 “我们那位秦王,高傲出众,最终也是被一个女人算计了。”红衣女子面若银盘,圆润艳美,停下脚步,跟身边的蓝衣女子相视一笑,说的话,却是格外刻薄。“人人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当了一年多的夫妻,也竟然是说走就走的。” “谁能料想得到呢?这就是一物克一物。” 蓝衣女子高挑秀美,她眸光一闪,满面笑意,秦王那么高傲冷漠的男人,休了沈家的女儿毫不客气,却会被崇宁摆了一道。 “嘘,你们小声些,若是圣旨下了,她的封位要是压在我们头上,看她不给你们好果子吃!”黄衣女子压低嗓音,面色一白,不敢得罪任何人,是个胆小怕事的主子。 “隔着这么远,哪里听得到呢?再说了,我们也没有添油加醋,说的可都是实情――”红衣女子显然有了些顾虑,笑意僵硬在脸上,最终故作冷静,走向前去。 “是实情没错,在这宫里头呆久了,宫外的事,对于大家而言,自然更新鲜。” 一道清冷的声音,划破此刻的安谧,三位女子愣住了,转过身去,一看居然是穆槿宁跟了上来,面面相觑,格外难堪。 穆槿宁噙着浅淡温柔的笑容,目光扫过眼前的三位年轻女子,她们约莫二十五六岁的年纪,进宫也不算长久,该是跟沈熙一道被选入宫来的,只是花了六七年功夫,依旧只是一个贵人,平日见皇上的机会也不多,整日闲来无事,身边没有一些打磨时光的谈资,就该百无聊赖了。 “即便是添油加醋,又有何妨?若是言语能够伤人,崇宁早已身无完肤了。”唇畔的笑意,一分不减,眼前的女人们,听闻此言,个个面色难看,找了个借口,就一起散开来了。 琼音看了穆槿宁的眼色,脚下生风,疾步走到她们的面前,伸出手,拦住三人。 “急着走作甚?”琼音扬声喝道,眉眼是英挺飒爽,“还没听完郡主的话呢。” 三人看这丫头面孔陌生,但言语之内,却是强硬,她们这才想起,这位崇宁郡主的身边,跟着的丫头,是习武之人,有不差的身手,想必就是这个,自然更无人敢嚣张说话了。 穆槿宁缓步走上前去,琼音看穆槿宁点头,才站到她的身后,她再度绽放笑靥,温和善良,宛若三月春风,明媚生动。“众位姐妹,往后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缘分,崇宁刚刚进宫,往后若是还有好奇的事,直接来问我不就得了。妄自揣测,得来的往往不是真相。” “郡主,我们口无遮拦了……。”身着黄色宫装的女子率先开口,脸上的笑意,她的惴惴不安,更是流于言表。 穆槿宁定神细看,语笑嫣然,平静从容地开了口,“你是……。琴贵人吧,我让丫头拦下你们,并不是来跟你们讨公道的,更不是为了让你们难看。崇宁初到皇宫,还未去青宫见过你们,随身携带的小心意,还望你们收下。” 琼音伸出了拳头,三个贵人只能笑着,也同样伸出手来接着,宫中的规矩,不管收了何人的心意,都不该当着人的面看。 “我们往后还会再见面的。”穆槿宁下巴一点,笑意平和,径自转过身子,琼音跟雪儿一道跟了上去。 身着红色宫装的贵人最为胆大,看着穆槿宁等人走远了,才摊出手心。一朵金色兰花,躺在白嫩手心,在阳光之下,格外耀眼。 “派头这么大?莫非是从秦王府内带出来的金银?”红衣女子拧着眉头,格外错愕,或许这皇宫的人谁都清楚,金银是最可靠的,用来笼络人心,自然也是最有用的。 “她可是净身出户,连儿子都没带出来,金银细软更是一件没留……。” 蓝衣贵人却低声反驳,她倒是觉得,这位郡主并没有传闻之中可怖凉薄。她们都是一样的,进宫的女人,哪里有高尚卑微之分? “你们收了人家的心意,就不敢说话了?”红衣女子抿唇一笑,眼神似有不屑:“这宫里,迟早要有一个制衡皇后的人,以前是熙贵妃,如今你们想想看,熙贵妃在何人身边?就在这位郡主的身后。若我想的没错,往后便是她呼风唤雨的天下了。” “我可不想当皇后的人,也不想当郡主的人,我只想一个人清静,到时候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是好,但弄不好,便是惹祸上身被牵累。我们只是个贵人,如今衣食无忧,例银虽不多,却也够用。”红衣女子面色沉郁,却并不开怀,冷冷淡淡丢下这一句,随即走开。 穆槿宁沿着湖畔,走上曲桥,坐在凉亭之内,徐徐凉风吹来,她眼底的笑意,一闪而逝。 “穿红色宫装的,就是朱雨亭?” 琼音点头,默认。 “后宫之中最硬的那块石头,就是她了。”穆槿宁摊平了手,两指之间,依旧留着那一颗碎石子,话音未落,她已然将石子丢入湖心,看着水纹一圈圈荡漾着,她的心境,却愈发平和无波。 见风使舵的人,口蜜腹剑的人,这后宫女子,多的就是这两类,但若是遇到一两个油盐不进的,那才最麻烦。她早有耳闻,这一个朱雨亭,在当年进宫的妃嫔之中,最为特别,她的身份也最卑微,是京城一个名伶,为人孤高,不吃软硬。 皇后的心思,她不难揣摩,自然是要笼络所有妃嫔,让自己孤立无援,在后宫难有作为。 德庄皇后,也实在太谨慎紧张了,把任何一个女人,都当成是最后一个敌人,绝不手软,更要斩草除根。 她俯下身子,螓首倚靠在手肘上,如今面色沉静,穆槿宁到底在想些什么,谁也无法看透。 今日,天子醒来之后,就去了早朝,也没有说过到底哪天再来看她,她仿佛成了深宫的怨妇,一睁开眼,开始算计的便是皇上何时再来。想到此处,穆槿宁不禁轻笑出声,满是自嘲。 “皇宫的日子真滋润,才几天,就笑的这么开怀。” 一道冰冷的嗓音,从空气之中传来,宛若飞速的柳叶,划伤了她的耳际。秦昊尧就站在她的身后,十步之外的距离,他目光如炬,若不是他的眼神骇人,那两个丫头,早已惊动了她。 他才会看清,她趴在木栏旁,支着螓首,粉唇勾动着笑容,她笑起来是格外动人的,但方才那一瞬她的笑靥,却看的他心情沉痛。 若是以前,他但凡能看到她的微笑,心中也会轻松惬意,但如今,一切都颠倒了。 他进宫来,本想看到的是她愁眉不展,即便是笑,也是强颜欢笑,但他如今见到的,她的脸上,没有一分勉强。 他比任何一人都清楚,穆槿宁的性情,自然是能够在后宫生存下来的,只要她用心,她能够得到天子欢心,更能得到不俗的地位。 哪个男人,能够拒绝蜕变之后的崇宁?! 就连他,都很难。 她离开他的原因,他至今难以忘记,她说的,在他身边,她并不开怀,而如今,这一切,才是她真心想要的生活?! 他下了早朝,就已经知晓,昨夜,天子到了崇宁那里过夜,他自然想着会在宫中看到她,但没想过,在皇上身边过夜的第二日,他没有在穆槿宁的脸上见到黯然,憔悴,纠结,痛处,挣扎,抑郁,见到的――是她的笑。 秦昊尧没料到,一个笑靥,会比往日任何一回谩骂,苛责,争执,更能伤人。那种伤痛,是无形的,隐隐约约却又一针见血。 她的笑容,一刻间消失无存,挺直腰际,坐正了身子,宫中耳目众多,她不愿被人在这个时候,捉住把柄。 她眼中的戒备,仿佛彼此之间,再无任何回心转意的余地。秦昊尧冷着俊颜,疏离丢下一句。 “杨念很想你,甚至都不愿吃饭――” 穆槿宁蓦地站起身来,紧蹙眉头,他说的虽然平淡,但她的心中,却万分复杂焦急。她突然有些后悔,是她太过大意,没想过念儿比别的孩子懂事,却也只是一个孩子…… 秦昊尧没有走近一步,她的谨慎他看得明白,也并不急于一时。或许跟穆槿宁说的一样,她对他,并无真实情意,只是虚情假意,但对杨念,他能够察觉那都是真心实意。 他不悦蹙眉,冷冷淡淡地开口,似乎有不解。 “既然那么担心儿子,还忍心抛弃他,对他不管不问?” 她紧抿着粉唇,避开他冷冽的视线,以沉默逃避他的逼问。 他低喝一声,愈发不悦:“哪一个当娘的,会想着要舍弃自己的儿子?” “我也是不得已。”她一句带过,惜字如金,似乎他们如今的处境,并不是可以多话的地步。 他冷眼睇着她苍白面色,即便她心中想念焦虑,却还是不肯松口,他不愿相信为了念儿她可以违背自己的心嫁给他,但如今却可以舍弃念儿的理由,是他心中所想。 她静默不语,这般沉静的身影,落在他的眼下,他胸口触动了别样的情绪,沉声道。“本王可以大发善心收养杨念,本王答应你的,就不必反悔,但你儿子有任何差池,别惹下一世遗憾。” 她垂眸一笑,眼神深沉不见底,嗓音却毫无起伏。“跟着我,还不如跟随王爷,这是迟早的事。” 她在后宫,带一个跟皇嗣毫无关系的孩子,的确不妥当。她,终究是利用了自己,利用了秦王的地位。 秦昊尧无声冷笑,俊颜愈发没有一分亲近温暖,他低叱一声,薄唇溢出的两个字,宛若轻蔑的斥责。“女人。” 这一切,都是预谋的。 “我相信王爷,可以把念儿教养成跟王爷一般出众的人。”她听得懂他的言下之意,她迟迟不曾抬眼看他,仿佛那湖中水色,已然占据了她的视线。沉默半响,她才粉唇轻启。 “你这算是什么语气?临终托孤?” 秦昊尧不屑一顾,说话更不留情面,冷漠凉薄,见杨念都无法让她动心,更确定她铁石心肠,无法动摇。看着她都不愿转身的身影,不愿看他一眼,仿佛不愿再跟他有任何一分纠葛,他愈发盛怒,拂袖而去。 她咬紧牙关,左手不自觉覆上右手腕,那一夜的事,依旧让她介怀。他的逼迫,让她一刻间坠入噩梦,她至今心有余悸。 那个,她以为早已走出来,却又不知何时会让她崩溃疯狂的噩梦,她头皮发麻,身上阵阵寒意。 “郡主,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身子不适?”琼音走过来的时候,先察觉到穆槿宁脸上的异样,伸出手去扶住穆槿宁的手,却察觉到她的手心冰冷。 “再站一会儿就好了。” 她的嗓音之内,没有一分情绪,喜怒不见,冷冷丢下一句。 “小少爷独自在王府,郡主当真安心吗?”雪儿听了秦王的话,更是满心慌乱,满面愁绪。 “郡主心里头能好过吗?你我都如此不安了。”琼音急忙伸手捂住雪儿的唇,睨了她一眼,压低嗓音说道。“雪儿姐,你就别添乱了。” “再过阵子,等风波平静下来,琼音你暗暗去看一眼。” 穆槿宁将眼底的阴霾,彻底隐去,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温和,淡淡望着眼前的两名婢女,低声道。 ……。 请牢记本站域名:g.xxx 109 跟皇后宣战 这往后的几日,过的格外平静,穆槿宁的宫殿之外,并没有奇怪的人躲在暗处监视,而赵尚也从东宫送来好消息,今日太子跟他喝了一杯,格外尽兴,更说起太子妃的力气也在慢慢恢复,想必不用几个月,就能下床走动。(.无弹窗广告) 太子让赵尚带了一句话给她,太子妃身边并无太多朋友,应允崇宁去东宫探望太子妃。在东宫陪伴了太子妃整整半日,穆槿宁仔细审视,夏侯柔让宫女退下了,这才坐起身子,扶住穆槿宁的双手,迟迟不放。 夏侯柔的眼底有泪光,仿佛心中溢满难以言说的感激和痛苦,她垂眸笑着,言语有些情不自禁地混乱迷失。 “是我求着太子殿下,非要让你来的,没让你为难吧。” 穆槿宁敛眉,探出手去,将太子妃的衣袖,缓缓卷上,宛若医者,细细查看她手臂上的脓疱,如今收干了脓水,指甲大小的脓疱,如今留下灰紫色的痕迹,皱巴巴贴在原本白皙光洁的皮肤上,虽然依旧丑陋,可已经不再骇人。 太子妃跟自己差不多的年纪,正是爱美爱打扮的时候,年纪轻轻就生下这样的恶疾,容颜尽毁,自然最痛苦了。 “到东宫并不远,何谈为难?”穆槿宁淡淡笑道,伸出手来,指腹轻轻落于太子妃的侧脸上,见她不自觉闪躲开来,她眼神一凝,最终将眸光落在太子妃的身影上。 “除了太子殿下跟贴身宫女,我并不想以真面目示人。”从枕头边取出一把宫扇,挡住自己一半的容颜,唯独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眸,她柔软娇嫩的嗓音之内,也满是无奈苦涩。 “如今黯然惨淡的病容,却不会磨灭太子妃的最初模样,就像是崇宁,一直记得太子妃明珠璀璨的美貌,你如今只是在生病,病好了,一切无恙。”穆槿宁的眼底满是诚挚,她不疾不徐地说道,愈发从容平和。 “太子殿下深爱太子妃,他看着太子妃的每一日,都在期许盼望,何时太子妃再以最初的面貌等待他――”她见太子妃神色沉敛,似有微怔了怔,这一番的话,她却早已不再是虚伪恭维,说着说着,她仿佛连自己的心口,都微微疼痛了。 夏侯柔的眼眶发红,笑颜对她,心中满满当当都是暖意。她偶尔也会觉得孤单,但只需太子在她身畔,她就变得勇敢。 穆槿宁望向一侧,仿佛为了避开自己内心的复杂,她的眼,坚决却又温柔。“太子对太子妃的深情,足够击溃任何病魔给太子妃带来的痛楚,不是在暗中支撑着太子妃吗?” 很多人都很羡慕太子妃,并不只是她的位子,是一条通往荣华富贵的平坦道路,更不只是她可嫁给将来的天子为妻,只要顺顺利利的,就是将来的一国之母,而是――任何女子艳羡的,是太子坚定不移的情意,哪怕新婚这一年来,两人在一起遭遇的不是愉悦而是苦难。 就连她,静下心来想想,也是羡慕太子妃的。 “这些天我都不太看镜子,生怕吓着自己。太子殿下以前常常跟我说笑,他在宫中见过比我美的女子有不少,他喜欢我的人,而不是贪图美貌。”“而如今我夜夜都想恢复成本来样貌,即便不是天资绝色,也比这幅德行强许多。” 夏侯柔眉目一转,尽是惋惜惨淡:“我心里头最感激的人,是太子给我找的那名大夫,不过太子说大夫在宫外,也不愿进东宫,也没能得见一回。” 穆槿宁绽唇一笑,却并不言语,太子对任何人都隐瞒了这个秘密,只因暂时不想让她成为众矢之的。 “太子妃何时痊愈了,想必这个小玩意,自会用得着。”她从衣袖之中,掏出一小个白瓷盒,放上太子妃的锦被一角,唇畔的笑意久久不曾崩落。 “这颜色真好看――”打开一瞧,太子妃眼前一亮,宛若京城十七八岁的女子一样,一盒桃粉色的胭脂,细腻娇艳,一看便是出自最好的胭脂铺的成色,她不难想象,若是用了着胭脂,当然会明媚娇俏。她轻叹出声,眼底闪烁迷离光耀,仿佛只要一垂眸,眼泪就要落入那胭脂盒内。 “想着太子妃或许会喜欢,上回就让人在京东捎了一盒。” 穆槿宁柔和的嗓音,拂过夏侯柔的耳畔,她从夏侯柔的眼中,已然清楚虽然是不值一提的薄礼,但夏侯柔是极其喜欢的。 “真想明日就能用上它,好久没认认真真装扮一回,看着这一盒胭脂,就像是看到了希望……” 夏侯柔以指腹轻轻沾了一些桃色胭脂,望了半响,却蓦地眼珠一转,点上穆槿宁的面颊,轻笑出声。 穆槿宁见她最终放下了手中宫扇,也就任由她胡闹一回,记得当初在宫里见到太子妃,她也正是天真烂漫,敢爱敢恨的单纯果敢。 “崇宁,你每回都能这么笑?我真不知,你为何要进宫来……。但我不想跟其他那些人,妄自揣测胡说。”夏侯柔脸上的笑容,渐渐失去了,她稍稍沉默,崇宁过分平静,就像是一个无事人,可她却无法想通。 一刻间的安谧,充斥在两个女子中间,穆槿宁将胭脂盒盖上,放在床沿,勾起唇边的笑纹,她淡淡说道。 “若我往后的身份变了,也会让太子太子妃为难吧?” 夏侯柔没有任何迟疑,摇了摇头,面色凝重。“我又怎么会为难?只是怕你委屈。” 她笑了笑,将茶几上的清水端来喝了一口,不再回应,委屈,她都快忘记委屈的滋味了。 “为难的事,倒是很快要降临到太子妃身上了。勋国将军的孙女周婵,已经见过太子殿下了……”穆槿宁只是为夏侯柔可惜,这般本性善良的女子,却非要在皇后身边生存,皇后对自己的儿媳,也并不过分宽待。 夏侯柔面色一沉,覆上满满的黯然,听到这一句话,并不意外,仿佛已经是意料之中的事了。当然,太子并不曾跟她谈及,或许是怕她伤心难过,眼前大事,是如何修养好身子。 “我明白,是母后的意思。” 穆槿宁眼神沉下,听到夏侯柔的迟疑,清楚她亦不想面对,夏侯柔垂眸苦笑,浅叹一声。“该是觉得我耽误了太子,做一个完全准备。太子殿下怜惜我,答应会尽心等我痊愈,但即便喝着这药有些好转,但谁也说不清楚,到底需要半年还是一年,太子殿下愿意等,不代表其他人愿意陪他一起等……。” 穆槿宁静默不语,也不再出声安慰她,这便是皇宫,很多事,心中清楚,却又不得不置若罔闻。 在太子妃彻底痊愈见好之前,太子会等待她,也就是绝不碰她,那么太子妃要为太子怀上子嗣的时机,又要往后拖延许久。 其他人,特别是皇后,是绝无这么好的耐性的。已经一年多了,这一份微薄的耐性,恐怕已经燃烧殆尽了。 即便不动摇太子妃的地位,也会为太子再选可以尽早生下皇嗣的女人,皇后若不是看在夏侯家的权势份上,或许早就下手了。 “太子妃独自患病,寸步不能出,但还要放任陌生女子,跟太子殿下相见,心里该多疼啊……。”她握住夏侯柔的双手,情不自禁红了双眸,眉间的惆怅徜徉,止不住的感伤。 “再疼也要忍受,我一直在想,何时太子殿下亲口跟我说,我就会点头。虽然遗憾,却不是我一辈子能逃避的事。” 夏侯柔深深吸了一口气,白皙的脸庞,依旧有暗红色的疱疹,她的眼中有一线光彩,盈盈动人,让人已然忽略她脸上的瑕疵。 “太子绝不会对你改变心意,怕便怕那周婵纠缠不清――”穆槿宁神色落寞纠结,说出夏侯柔同样担心的事。 夏侯柔的眼底,一抹炽热转瞬即逝,她抓紧锦被,苦笑道。“我都这个样子了,还能怎么着?” “勾引太子殿下的人,若是平时,太子妃会怎么做?”穆槿宁勾起一丝笑容,面颊旁的酒窝毕现,这些都是贴心知己的话,一刻间让夏侯柔放下心防。 “当然是要她哭着回家,再也不敢进宫一步。”夏侯柔蹙着眉头,佯装恶狠狠的霸道模样,她从来都是敢说敢做的个性,夏侯家的人都觉得她少了几分女儿家的矜持细腻,唯独这般的性情,却从不会在暗处玩弄心机。 “太子妃跟我的想法,甚是合拍。”清楚夏侯柔迫于无奈却又惴惴不安的心思,穆槿宁的双目灼灼,说的坚决,眼底的笑意与夏侯柔的无声相映成一片默契:“下一次周婵再来见太子,一定让她哭着回家。” “不管是不是玩笑,崇宁,在嘴皮子上当个恶人,心里总要畅快多了。”夏侯柔扬起脖子,扬声大笑,抛弃毫无所谓的伪装,她的心中当然在意,在意自己还在忍耐病痛的时候,有一个心怀不轨的女人,要去接近自己的夫婿。 穆槿宁朝着她深深欠了个身,笑着离开,她走到门口,就在关门的那一瞬间,眼中的笑容,越来越浅,越来越淡。 唯独她清楚,那不是说笑。 “皇上?” 刚走回宫中,穆槿宁已然见到一个身着黄袍的男人,站在庭院中的桂花树下,负手而立,似乎在等待一个人。 她有些错愕,在他回过头的那一瞬,急忙俯身要行礼,皇上淡淡一笑,伸出手来,握住她的柔荑,不要她跪下。 “免了。” “朕刚批阅完奏章,想着到哪儿转转散散心,就不知不觉来到你这里了,没曾想,还吃了个闭门羹。”皇上环视一圈,往日冷淡的面孔上,气色不差,心情不错,这一番打趣的话听了,也让众人个个笑了。 气氛,渐渐缓和许多。 穆槿宁也垂眸轻笑,下一刻再度抬起晶莹面容,只看到皇上继续笑颜对她,浑厚嗓音字字清晰。“朕听周煌说了,太子让你去东宫陪伴太子妃,这一陪就是大半天,想来你们两人甚是投缘。” 她轻点螓首,并不自邀功劳,说的云淡风轻,一句带过。“太子妃蕙质兰心,开朗善良,能够陪伴她,是崇宁的荣幸。” “你说的是很简单,能够在太子妃生重病的关键时刻去看望她的人,才是真心实意。你一腔热忱,朕看了很是欣慰。” 皇上一手指着她,眉宇之间一派自然而然的喜悦,蓄着胡的嘴角也扬起笑意,毫不吝啬对她的溢美之词。 在天子的眼底,她便是一个清澈的女子,真挚,恳切,从太子妃的事也看得出来,她并非胆小怕事,懦弱虚伪的女子。 这样一来,对她的欣赏喜欢,就愈发流于言表。 “今日库房送出来了江南制造的新绸缎,挑几匹颜色好看的,送过来。”转过身,他对周煌吩咐一句,周煌得了令,点头答应。 “崇宁的宫里,还有不少新衣服。”穆槿宁浅浅一笑,对着天子开口。 这宫中的锦绣绸缎,也是有规矩的,江南开春送入宫中的是一年最上乘的货色,数量也并不多,后宫女子能够得到这些绸缎做春装的,也要是贵人以上的品级。 “五天后,就是册封的日子了,让人赶制一件,那天穿给朕看看,也穿给他们看看。”皇上拍拍她的肩头,言语之间,尽是慷慨激昂。 她却但笑不语,他话中的他们,是指文武百官,朝廷命妇,还是……。秦王呢?!她是要她穿的光鲜亮丽,给秦昊尧好好看看吧。 “崇宁遵命。”她点了点头,跟随皇上的脚步,从庭院之中,走入宫殿。 “朕以前跟你说过的,往后这儿,就叫淑宁宫,你意下如何?”天子走前几步,坐在外堂上的长榻,沉声道。 她自然没有拒绝的心思,抿唇一笑,敛眉,眼底一片清明,柔声说道。 “一切都听圣上的意思。” “你跟昊尧之间,已经彻底了结了?”沉默了半响,天子喝了一杯茶的功夫,眼眸渐深,用意很深地瞥了穆槿宁一眼。 她倒茶的手,微微停顿了一瞬,抬起带笑的眼眸,处乱不惊,没有半分错愕。“皇上何出此言?” “朕跟昊尧差了十六年年纪,虽然他被太后养大,但朕跟昊尧,兄弟之情并不深厚。朕清楚他的为人,你离开他到朕的身边,他往后在宫中,更会给你数不尽的难堪尴尬――”皇上端着茶,不疾不徐地开口。 她似乎在皇上的话中,察觉的到,他的一分怀疑。 秦昊尧可谓是如今最年轻的皇叔,他比天子年轻,长相也是出众,皇上对她的坚决,多多少少需要一些更有利的证据。 她眼前的天子,虽然在后宫妃嫔眼中是天,但过了不惑之年,绝不会没有半分多疑。 “崇宁可以忍受,秦王即便会那么做,日子过久了,一切都会淡忘的。” 她的笑容消逝了,清水美眸之中,只剩下沉敛稳重。 天子似乎满意了,点点头,似有斟酌,迟迟不再开口。 “崇宁离开王府的那天,本就是跟王爷起了争执。”穆槿宁跪在天子的面前,恭敬之中,满是顺从,一脸动容。“为了顺利离开王府,崇宁对王爷隐瞒了服药的事,王爷勃然大怒,我跟王爷之间,没有关系了。” 天子依旧沉默不言,望着她许久,对秦昊尧这样的男人,女人不愿怀上他的子嗣,这一个女人,在秦昊尧眼底,早已成了要丢弃的糟粕。 只要……秦昊尧没有动真心真感情,他就绝不会继续跟穆槿宁有一丝一毫的牵扯。那个男人,岂容一个女人践踏他的尊严? 若是这样的话,他就放心了。 “快起来。”天子回过神来,脸上又恢复了笑容,朝着穆槿宁伸出一只手,她攀附上去,温顺地将螓首靠在他的双膝。 “皇后那边,也不会再为难你,册封已成定局,你就安安心心在这里习惯宫中的生活。要有什么缺的少的,你可以派人跟周煌说,他是朕的人,你大可安心。” 皇上神色一柔,任何男人都无法拒绝她此刻的温柔婉约,让人心醉,就像是身处鲜花烂漫的后花园,百花争艳,她也依旧让人惊艳,一枝独秀。 他笑着触碰她柔嫩面颊,摩挲着指腹之下的光洁细腻,仿佛是面对着一朵纯洁无暇的白色莲花,他心中渐渐被自满覆盖。 美人在怀,温柔依偎,他依旧是胜者。 他,掌控着全局。 秦昊尧,绝不会得到他想要的。 到皇宫已经几天了,要想遇到皇后,自然不难。黄昏时分,穆槿宁在后花园,便遇着了她,她这般想着,朝着从对面走来的皇后弯膝行礼。 “崇宁,你该不是躲着不见本宫吧。” 皇后的脸上浮现温和的笑容,在她的眼底,仿佛也没有一分厌恶或者错愕,她这几十年来应对的后宫女子形形色色,当然依旧见怪不怪了。 “这两天崇宁学着宫中礼仪,想要早日习惯宫中生活,没有去景福宫见皇后娘娘,是崇宁的疏漏――” 她噙着温柔笑意,笑靥有一种格外宁静的气质,在皇后的面前,她也没有一分慌乱。 “你打小就在宫中来去,还用得着学礼仪?”皇后闻言,扬声笑道,完全不给人一个台阶下,拆穿的不留情面。 “再熟络的事,也能锦上添花,娘娘。” 穆槿宁的眼神一闪,泰然处之,直直望入皇后那双眼中,双目灼热,皇后几乎心中传来一片热烈的火辣。 仿佛那双美丽的眸子之内,没有乍看上去的那么平和沉淀,细细窥探下去,似乎有异常沉重的负担。 “本宫本来就想让你进宫,这本是毋庸置疑的事,但崇宁,谁让你糊涂,想要去拉沈熙一把,你别以为本宫不知道你在算计什么?”皇后盈盈走向穆槿宁,她今日一身浅金色的宫装,格外高贵富丽,唯独过分清瘦的面颊,略高的颧骨,显得她有些苛刻。朱红的唇边,溢出带笑的冷淡,她冷漠的目光,划过穆槿宁的身影。“别人被你瞒住,本宫可不会相信你只是同情沈熙的遭遇,本宫比任何人都清楚,你可不是那么心软的人。更别提沈熙跟你非亲非故,惹一身腥的事,你不会做。” “娘娘,有时候,给人方便,也就是给自己方便。” 穆槿宁侧过身子,眼前的天际,残阳如血,昏黄的光耀,洒落在眼前的万物身上,显得格外温暖。 “沈熙能帮到你的,难道本宫没办法?”皇后蓦地转过脸,眼神冰冷尖锐,仿佛恨不得把眼前女子的心肠,都剥开来瞧一个仔细。 穆槿宁垂下眼眸,斑驳的笑,在眼底闪烁,她毫无畏惧地抬起眼眸,望向皇后的方向,幽幽说道。“娘娘总是把我当一颗棋子,久而久之,也就忘了,棋子也有心,也会痛,也会难过。” “这话,本宫真不爱听。” 皇后面色一白,仿佛穆槿宁的每一个字,都是千斤巨石,压在她的心头,似乎她过去对穆槿宁所作的任何事,她都心知肚明。 “以前娘亲在娘娘身边服侍过,而崇宁也为娘娘做过不少事,两代人都为娘娘效力,如今也该还崇宁一个自由了,让崇宁过自己想过的日子。” 穆槿宁的嗓音陡然转沉,眼底满是坚决的意味,仿佛即便皇后说的话是不可推翻的,她也要违抗一次。 “翅膀硬了,就要飞走了……”皇后冷笑一声,面目变得森然,满是高高在上的威严,她顿了顿,指向穆槿宁的脸,低喝一声。“崇宁,本宫自然可以答应你,给你所谓的自由。但往后,即使你跪在本宫面前苦苦求饶,本宫都不会看你一眼。” 皇后自然明白,她要的自由,只是不愿再被她摆布,不想跟皇后由任何纠葛,更不愿自己被皇后牵制。 往后,崇宁再也不是皇后的人。 穆槿宁再度朝着皇后深深欠了个身,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开,每走一步,心中的平静就更扩大一分,让她此刻的心静如水,坦然沉静。 皇后蹙眉看她越走越远,她不像天子,偶尔无法分清那淑雅和崇宁,其实,崇宁继承的,是那淑雅骨子里的倔强和勇敢。 既然崇宁都说开了,往后,她就更不会放崇宁一马。 “本宫倒要看看,她有何等能耐,别到最后,落得个跟那淑雅一样的命。” 皇后冷叱一声,从一旁摘下一朵艳红色牡丹,崇宁在她眼中,就像是这迎着春日开的鲜花,美则美矣,或许还能惹得众人围观,一片称赞,但到头来,花期再长,也终究会面临凋谢。 她扯下一片红色花瓣,面无表情在指尖捻着,望着指腹下的红色汁液,无声漫开来,她扬唇一笑。 崇宁若是想扳倒她,那也太小瞧她了,崇宁以为,她这几十年是怎么稳坐这位子的?很快,崇宁的软肋,就会落入她的手中,谁胜谁负,这也难说。 “晌午皇上将江南织造的绸缎赐给了郡主五匹,派人特意给郡主缝制春装,就为了册封那日用。” 海嬷嬷扶着皇后走回景福宫,跟皇后低语一句。 “不就几匹绸缎?新人刚进宫,皇上给她尝点甜头,有什么稀奇的?”皇后不曾止步,脸上没有一分喜怒:“那淑雅是皇上的一块心病,能留住崇宁,是皇上心心念念的念头。别说几匹绸缎,库房里的古玩珍奇,金银珠宝,只要能讨得她的欢心,想必什么都愿意为她做。” “皇上的心里有个心结,解铃还须系铃人,只有崇宁能解――”皇后沉默了许久,走入景福宫的时候,见海嬷嬷将门掩上,她才冷冷淡淡地丢下一句。 只是这,还有后半句没说。 当然,这个心结,也可以被崇宁打上个死结。 ……。 请牢记本站域名:g.xxx 110 秦王:你我之间彻底完了 “郡主,刚送来的衣裳真好看。” 雪儿从管事太监的手里,接过来一个红色漆盘,笑脸盈盈端到穆槿宁前头的那张白玉圆桌上。 这一套,想必就是册封那日穿的。 金红色的丝绸,卷着紫边,里内外层层叠叠,厚重繁复的图纹,衣领处,袖口处,裙摆处都是如意图纹,只是看一眼,也觉得富丽高贵。 再过三天,便是册封的日子。 “王爷,郡主正在午睡,您还是改日再来吧。” 门外,传来琼音扬声阻拦的声音,想必是已经无法拦下来人,琼音才会加大嗓音要宫内的人有一个准备。 穆槿宁站起身来,从内室走出去,稳稳当当坐在外堂的软榻之上,她进宫也有十天功夫了,自当知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她没什么好慌张的,遮遮掩掩,更会让人抓住把柄,添油加醋。 她神色不变,淡淡睇着推门而入的男人,他一身紫色常服,绣着银线的黑靴步步踩踏在猩红色的地毯之上,俊美面容上同样没有半分笑意。 琼音追在后头,穆槿宁看她一脸愧疚,以眼神示意,她不必多言。 “崇宁虽然还未受皇上册封,但如今跟王爷已经不再是夫妻的关系,王爷请自重。” 这宫里头,多的是各个主子的耳目,即便没有事,口口相传,也能多个无端端的罪名来。 秦昊尧执意要进她的宫里,幸好门外有人亲眼看到,是秦王不顾阻拦非要闯进来,那便不是她能够左右的事了,很多事,总要眼见为实。 她的眼神,没有一分柔软温暖,更没有往日的楚楚动人,她坐在软榻上,甚至不曾起身,跟以前那样朝着他欠身行礼。 穆槿宁的敌意,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 “自重?!以前在本王身下的时候,怎么没让本王自重?!”他三步就走到她的身前,也不顾忌雪儿跟琼音在场,冷笑一声,居高临下看着她,她眼中的平静,更像是锋利的刀剑,惹来他的不快。 不过这一回,他是有备而来,至少把事情弄明白了才会走。 “王爷!”穆槿宁蹙眉,双目怒睁,那双美眸因为怒意炽燃,更加熠熠生辉。这一声低呼,却已然满是遏制的意味。 不过即便她心中再不快,也不能跟秦王闹翻脸,这往后的日子,两个人也要各走各路,总不能回回见面,都争执不休。 秦昊尧的俊眉微蹙,扫过那雪儿手中的漆盘,红木盘上的一套红色宫装,格外显眼,那种红,无声无息汇入他的黑眸,格外眼熟。那是他曾经看过的颜色,女子出嫁的时候,也是身着红色嫁衣,崇宁嫁入王府的第二日清晨,他见到的,便是她一身红妆,她平素都像是一朵清澈兰花,温婉清绝。但她身着红衣的时候,凌冽如血,精致的容颜有了几分艳美精绝的美态,即便一年多了,他依旧不曾淡忘。 而册封之日,她便要换上这一身红色宫装,站在一个男人面前浅笑倩兮,而那个男人——是当今天子。 顺着秦王的目光望过去,穆槿宁睇了雪儿一眼,雪儿急忙将宫装放入衣柜锁上,穆槿宁这才冷冷丢下一句。 “你若没有别的事,就请回吧。” 秦昊尧冷眸一瞥,在她的脸上,看到的只有漠然,没有一分笑容,他却不曾勃然大怒,不冷不热地说了句。“你以为本王这么空闲?方才进宫前,本王在路上遇到一个妇人,说是你的奶娘,很想见见你,但无奈进不来皇宫,更不知该拖何人带个口信。幸好她认出了秦王府的马车——既然你不想见本王,本王也不愿蹚这趟浑水。[]” 见秦昊尧话音刚落,就转身要走,穆槿宁看着他走到门口,急忙拉过琼音,低声道。“他真的带了一个妇人来?” 琼音点头,穆槿宁蹙眉,陷入沉思,难道他带奶娘来了?想了想,她的神色有了些许转变。她朝着琼音使了个眼色,自然去请了门外的妇人进来。 秦昊尧站在门侧,眼看着那妇人低着头走了进来,他的黑眸之内,渐渐有了起伏。琼音将门掩上,他依靠在门框上,双臂环胸,好整以暇地望着殿内发生的事。 只是当一身土色布衣的妇人低着头,走近宫殿的时候,穆槿宁已然面色有异,这个人,哪里是奶娘?奶娘身子厚实,而这个妇人身子单薄,佝偻着腰,根本就是她不认得的人啊—— 穆槿宁陡然间面色一沉,站起身来,那妇人跪在殿堂中央,甚至不敢抬头看她,心中源源不断涌入寒意,她冷声道。“秦王到底是何等用意?!找了个人来冒名顶替。” “都不听完本王的话,本王说在路上遇到你奶娘,本王可没说,今日带进宫来的人就是她。” 秦昊尧缓步走到殿堂中央,黑眸带笑,俊美面容上,陡然有几分邪肆不善的凌然。他不疾不徐地说道,看着穆槿宁没有血色的面庞,伸手覆上她的肩头,压低嗓音,仿佛说着格外甜蜜的话,两人不过咫尺之间的距离,外人看来,这说话的姿势也很亲近。 “在鸣萝,当时给念儿接生的产婆,本王找到了。” 她猝然双手成拳,两眼怔然,她让余叔去找过,那个产婆早已失去踪迹许多年了! 秦昊尧察觉的到,手掌之下的肩膀,已然僵硬,他更觉此事有异,不愿错放。 产婆跪在她面前的时候,穆槿宁已然双目血红,似有泪光,却咬紧牙关,那寒意从脚尖,渐渐涌上了身子每一处角落。 她的身体上,似乎冷的彻骨,似乎热的烫人,她一刻间,都无法理清自己的思绪。 “刘氏,你在鸣萝干接生的营生,也有多少个年头了,你当真记得?”秦昊尧俯下身子,神色平静,淡淡问了句。 刘氏抬起脸来,满是皱纹的枯黄面孔上,堆满了笑意,她仔细打量着眼前的女子,那双眉目,她似乎有些印象。穆槿宁冷着脸睇着她一眼,刘氏眼神闪烁,急忙又趴下身子去,她是普通百姓,哪里进过皇宫?更不知这女子,是何等身份尊贵,自然不敢再对视一眼。 “王爷,因为是早产,情势危急,又是大冷天,屋外下着好大一场雪,原本小的不想出门,可是看在人命关天的份上,还是跟着去了。” 刘氏低着头,不再隐瞒,把她想得到的,都全部坦诚出来。“那小子生下来干干瘦瘦的,小的以为都活不成了,不过到早上,一切都好好的,小的才离开了——” 秦昊尧的俊颜上,浮现一抹诡谲深远的笑意,他斜斜瞥视了一眼穆槿宁,却不再含糊,一针见血地逼问:“当年生下孩子的产妇,可是你眼前的这个?” 刘氏壮着胆子抬起头来,再看了一眼冷着脸的穆槿宁,颤颤巍巍道。“小的记不太清楚了,似乎有些像……当时是晚上,屋子里一共就点了两支蜡烛,昏昏暗暗,实在没仔细瞧。” “王爷,没有真凭实据,可不能无端怀疑别人。再说了,这刘氏老眼昏花,哪里认得出人?你让她看看琼音跟雪儿,是否也会觉得有些相像?”穆槿宁无声冷笑,她没想过这产婆约莫六旬,居然如此健朗,那一夜的事,却记得如此清晰。不过她自然毫无慌乱,直直望入秦昊尧的黑眸之内,冷叱一声。 “刘氏,你若是想不清楚,胡说八道,本王也不会饶过你。”秦昊尧给刘氏下了狠话,冷眸子跟穆槿宁的眼对视着,一脸幽沉。 刘氏的肩膀一抖,突然再度开了口。“对了,小的突然想起来,产妇的小腿上,有一块红色胎记……。” 穆槿宁顿时血色全无,秦昊尧却无动于衷,只是眼神复杂望向她,迟迟不曾移开幽深的视线,他自然没有命人来掀开她的长裙看看,到底她的双腿上,有没有这样的印记。 当然了,他们曾经那么亲近,他看过那么多回她的身子,她哪里有胎记疤痕,他会比任何人更清楚。 “来找你的女人,蒙着面?”秦昊尧听刘氏提起,继续追问下去,完全不给穆槿宁一个喘息的机会。 刘氏连连点头,“是,她说自己面目丑陋,怕吓着小的,所以……” 秦昊尧面色一沉,那双满是寒意的黑眸,总算从穆槿宁的身上移开了,却依旧不肯放过她。“她一直陪着产妇直到临盆,这期间自然喊着产妇的名字,名字是否叫紫烟?” 穆槿宁闻到此处,那一个名字,几乎是一把千斤重的锤子,重重击打上她的胸口,让她的眉眼之间,满目迷离。 “这时间久远,女人的名字总也有些类似,小的无法记得真切,好像是有个烟字,至于是不是叫紫烟,小的还真不敢断言确定。”刘氏踌躇着,最终回应了秦昊尧。 他要了解的,已经足够了,秦昊尧对着刘氏丢下一句:“刘氏,你跟着本王属下到管家那边领银子回去。今日的事,半个字也不能跟别人说,否则,你儿子的手,本王可不能帮他保住——” “小的多谢王爷,多谢王爷……”刘氏朝着秦昊尧磕了三个响头,她儿子屡教不改偷鸡摸狗,上回惹上的不是一般的官司,才会举家搬迁,这回把柄落在秦王手中。若是她走漏风声,别说拿不到银子养老,自己那儿子也会被砍掉手。 后退两步,她木然地坐在原处,秦昊尧从自己的位子上,站起身来,她抬起眼,冷着脸看他。 他听到腿上胎记的时候,就早已清楚其中的真相,居然还要一步步抽丝剥茧,看她那么狼狈难堪?! 秦昊尧一把扼住她的纤细手腕,将她整个人提到他的胸前,阴沉之极的眸子对着她,每一个字都几乎像是淬毒的药,让她苦涩不堪。“你不该跟本王解释清楚这一切?” 事已至此,她还要解释什么?还有解释的必要吗? 她笑着,不可自已,眸光泛着泪光,面色死白,却惟独留不下班滴眼泪。 “念儿是我的儿子。” 唯独,她依旧不想承认,也没有承认的心思。 “杨念长大了,你养育他那么多年,当然是他的娘。”秦昊尧扯唇一笑,只是眼中的满满寒意,依旧不曾褪去,看她的眼神,格外骇人。 不,他根本不懂。 他话锋一转,面色更加森冷无疑,手中的力道,也不自觉加大,他压低俊颜,几乎要逼近她的脸:“不过,他总该知晓,谁才是他的爹。” “他没有爹!”她低声怒吼,宛若被激怒的小兽,满目的血丝,仿佛就要落下血泪。 秦昊尧扬眉,满脸不悦,事已至此,他只想看她妥协,她如此倔强嘴硬,让他更加不快。“你还在自欺欺人?没有男人,他怎么来的?嗯?” 她任由秦昊尧摇晃着她的身子,她的目光宛若没有线的风筝,飘得越来越远,却惟独不因他而停留。 “郡主!放开郡主!”琼音察觉到动静,从门外跑来,一拳击打上秦昊尧的后背,他回头一掌击打上琼音的肩膀,她连着后退几步,面色死灰。 “琼音,别过来了。” 穆槿宁沉下思绪,方才的空洞眼神,渐渐恢复了往日的淡然,她丢下这一句,扬手,示意琼音不要再轻举妄动。即便来两个琼音,也不会是秦昊尧的对手。 他一把将她搂在怀中,低沉嗓音念在她的耳畔,唯独只有她一人听得清楚。“本王问过了,幼年学舞或是曾经身负重伤的女子,也有处子不落红的特例。这两项你都占了,还有什么要说的?!” 处子不落红,是很罕见,却并非没有。他在赌,赌这一个可能,既然穆槿宁的身边没有任何男人,杨念也只是紫烟之子,她不曾被任何男人占据,是完全有道理的。 她仿佛不曾听说一样,笑意浅淡的像是一刻间就会被吹残,她推开他的胸口,连反驳都不想耗费力气。 “本王分明亲眼看到的。”他原本就怀疑,但一切只是怀疑,根本站不住脚。而有了产婆的证词,他也敢继续揣测下去。秦昊尧胸口激动愤慨,却也有许多急躁难辨的情绪,他黑眸半眯,审视着穆槿宁眼底的起伏,说的更加直接霸道。“本王第一回得到你的时候,你的身子不是因为太久没有男人触碰而颤抖,更不只是紧张,而是——本王是占有你的第一个男人,是你的第一个男人!” 身子一震,她蓦地扬起手,一个巴掌,打的她满手疼痛,可见她花了多少力气,也不难想象那张俊脸上,会有多少的反应。 她因为愤怒而双目微红,她的脸上没有一分笑容,像是一具行尸走肉。她的眼底,几乎被泪光充盈,她无法看清楚他此刻的表情,是喜是怒,是否畅快淋漓。 “你的把戏,你的谎话,都已经拆穿了,你还要在这里,等待当你的妃嫔?”他看她不自觉后退,愈发心口紧缩,他们之间,仿佛戳破了这个秘密,却像是隔着更远更不可逾越的层峦叠嶂,千山万水。 穆槿宁缓缓摇着螓首,眼底闪烁一抹似笑非笑的神色。“我只能在这里。” “你期盼本王,或许有你的苦衷,但欺君之罪,罪可致死。”他丢下一句,不给她任何余地,俊脸凝重。 “王爷,你并不想让我死。”她神色一柔,仿佛看着一个从不认识的陌生人,那种笑,格外勉强敷衍。“若你不打算让这个消息传出去,就自有你的法子。” 否则,沉湖之后,也不会大费周章逼着她回到这个世上。 秦昊尧紧握双拳,他需要耗费许多气力,才能压下内心的愤怒。“那时,本王还不知你是这么薄情的女人。” “如今,我要为欺骗王爷的事,付出性命吗?”穆槿宁知晓,在他带来刘氏的那一瞬开始,她就输了,秦昊尧从来都是势在必得的人。刘氏来不来皇宫,秦昊尧都会知晓真相,让刘氏出现在她面前,不过为了看她无处可躲的可怜样。 她微微顿了顿,嗓音像是漂浮在空中一般无力,她征求着他的意思,格外顺从。“如果我还坚持要在这里当皇上的女人,王爷就要将这一切,都大白于天下,让我因欺君之罪而死?” “是。”秦昊尧已经下了沉重的赌注,他或许并不知道到底要如何处置她,但他,跟随自己的心,要逼得她无路可退。 “我会在这里。”穆槿宁眼神不变的坚决,寥寥数字,说出她的决心。她抬眸看他,两个人,针锋相对,无人愿意先低头。 她看得到他俊颜铁青,已然就快勃然大怒,却依旧平和说下去。“我要在这儿,册封之日在即,我不希望王爷挡我的路,就像是以前,王爷也不喜欢我挡你的路。” 她的话,直接,果断,不拖泥带水,也听的人,格外寒心。 他紧握的拳头,愈发用力,手背上青筋爆出,秦昊尧几乎不敢相信,她会如此毅然决然。“欺君之罪你也不怕?” “王爷要我死,何时何地都可以。”穆槿宁蓦地拔下发髻上的一只细长金钗,抵住自己的白皙脖颈,一刻间没有任何神情:“这样,也可以。” 他不会怀疑她是动真格的,因为尖利的金钗,已然深深刺入她的脖颈,一颗血珠,缓缓溢出,只是看一眼,都觉得她下手并不心软。 秦昊尧蓦地转身,仿佛胸口一刻间,被谁大力掏空了,没有愤怒,没有张狂,没有势在必得的野心,什么,都不再剩下。 他冰冷的声音,落在空中,她都一刀斩断,他何必耿耿于怀? “穆槿宁,你我之间,彻底完了。” “雪儿,送客。”她依旧神色自若,这才垂下捉着那一只金钗的右手,目送着他阴沉着脸疾步走开。 “郡主——”等秦王刚走出门口,琼音低呼一声,急急忙忙去扶住瘫软在地的穆槿宁,一手按住她脖颈的伤口,血珠一颗接着一颗冒出来,实在太可怖。 她躺在琼音的怀中,没有说话的力气,仿佛在方才那一刻,全部抽空,全部用尽。 雪儿送了秦王回来,一看这情景,蓦地红了双眼。 琼音默不作声,冷静地将止血药取来,幸好那伤口并不大,也不曾刺在紧要的血脉之上,两人服侍着穆槿宁躺上床,不敢大意走开。 见穆槿宁紧闭双眼,两个丫头也只能站在一旁陪伴,不敢声张,更不敢多言询问,到底秦王说的,是否都是真的。 她并未睡着,这一整日,都不曾睡着哪怕片刻。 她一个人在回忆之中起起伏伏,她以为自己早已放下,其实终究是放不下。 穆槿宁没想过,可以瞒一辈子,更别提,她或许根本就不剩一辈子这么长的时间了。 紫烟,多好听多美丽的名字——紫烟,在诗词中,有紫色祥云的意思,而她,就是穆槿宁人生中的祥云。 直到雪儿体贴地为她放下帐幔,如今已经是夜色弥漫的时刻,桌上一点烛火,隐约摇曳在帐幔之上。在无人看到的地方,她默默转身,根本无法再逞强,双手紧紧攥着朱红色锦被,积压了许多年的眼泪,一刻间倾泻而出,再也止不住,她哭得不能自抑,蜷缩着身子,黑发泼墨一般垂在红色锦被上,喉咙像是被扼住一般痛苦至极…… 心,已经不只是疼痛了。 她一遍遍捶着胸口,即便不愿哭泣,眼泪却满满溢出发红眼睛,仿佛胸口的那一个大洞,无论如何,都填补不满。 她刚嫁入秦王府的时候,没想过会继续隐瞒秦昊尧,只是老天给她开了一个恶劣的玩笑,当时的秦王刻薄多疑,只想着如何让她更痛苦而已,她知晓她即便浑身长满嘴,也是说不清楚,还不如就这样过下去。 而如今,她当真已经不在乎了。 曾经念念不忘的,她记得,却也只是记得而已。 她是不是处子,杨念是不是她的儿子,都不会影响什么。 她跟秦昊尧,往后,便是全新的关系。 ……。 请牢记本站域名:g.xxx 111 秦王借酒浇愁 秦昊尧木然地走出淑宁宫,突然转身,黑眸中没有一分情绪。这是他今日看到的三个字,明目张胆的匾额,在阳光之下闪耀着金光,仿佛要跟世人证明,这个女人,享受的是天子及其器重的宠爱。 他的面色,已经铁青难看,一路上走来的宫女太监,仿佛已经从他的身上察觉到一身阴沉凌烈,见了他就跪下,没一个敢看他的。 刘氏缩着身子,颤颤巍巍跟在他的身后,他身子俊长,走的很快,无论遇到任何人跟他行礼,他都不曾瞧个正眼,步步生风。 他的尊贵傲然,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他一身冷漠,决绝,高高在上,让他的眼底,仿佛不必容下任何人。 他目视前方,宫里的路,他走过千百回,但这一回,他走的比任何一次都更快,更不想在这里,再待上哪怕一刻的时间。 “爷,这是最后一坛酒了。” 王镭将酒坛放在长台上,灌入空的酒壶,端到书房内室,摆放在秦昊尧的桌上,他并未劝诫主子酒多伤身,说这一句话,是暗示秦昊尧该停手了。 他一杯杯接着喝,十六七岁之后,他在军营中跟手下喝过一次,也是这么多年,唯一醉过的一回,他的酒量向来不差,即便称不上是千杯不醉,却也鲜少有人能够灌醉他。 那一次,秦昊尧只记得,自己醉得厉害,眼前一片朦胧,连眼前的人都分不清楚,到了营帐内,一倒头就睡着。 他举高手中银亮色酒杯,幽深的黑眸,扫了一眼王镭,薄唇勾起冷漠至极的笑意。 王镭只是看了秦昊尧一眼,清楚主子根本没醉,他的眼里,没有半分迷乱酒意。他侧过身子,将桌上的空酒壶,全部收走,约莫有八九个酒壶。 “你来陪本王喝酒。” 王镭没有拒绝,从桌上取了一个刚灌满的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秦昊尧一看,扬声大笑。 “你又不是女儿家,这般小家子气。你我也很多年没一同喝酒了,按老规矩来――” 王镭终日没有表情的脸上,有了很淡的笑意,他将酒杯撤了,直接将酒壶就口,喝的畅快淋漓。 “爷,属下想起那一回了。”王镭喝了一大口酒,辛辣的酒味,让他不禁皱眉,他身为王爷手下,平素都是滴酒不沾,生怕误事。他们王氏兄弟,这么多年为王爷卖命,却也从不邀功,他们清楚站在何等的位子上,做何等的事。 秦昊尧的眼神灼热,仿佛烈酒的辛辣,都汇入了他的眼底,他扬高脖颈,将青瓷酒壶就口,灌入自己的口中。 沉默过后,他才对着王镭,示意下属坐下,他笑着点头。 “当时,你也在。” 王镭放下手中的酒壶,彼此静默不语,王镭脸上的笑,也渐渐敛去了。他再度执着酒壶喝了几口,酒气萦绕在空气之中,他沉声道,陷入追忆。“是我们在军中打胜仗,突破重围,抢获粮草,班师回朝前那一夜,军中将士,喝了大半夜的酒……。” 秦昊尧但笑不语,只是依旧不曾发放下手中的酒壶,黑眸愈发深沉莫测,仿佛无人看得透,他此刻的心思。 “爷之所以会喝醉,是因为我们经历了生死之关,突破重围?” 王镭话音刚落,已然察觉到一道冷光穿刺过来,他已然觉得自己言多必失,肃然起身,一身僵硬。 “你跟了本王许多年,心里也必定藏了不少话。今夜既然都一道喝了酒,有什么想说的就说――” 秦昊尧瞥了王镭一眼,再度敛眉,垂下黑眸,将手中的酒壶轻轻晃动,唇畔的笑,却全然没有任何情绪。 “爷几年前喝醉的一回,并非因为九死一生打胜了仗,心中感慨,而是突然想起了远在塞外的郡主吧。” 王镭在秦昊尧身边看了这么多人事变更,他记得很清楚,那一回坐在军营中央的草场上,众将士围绕着一团篝火,膏火火光,在自己主子的脸上摇曳闪烁着光影子,唯独脸上的表情,像是隔着烟雾,他根本无法看清秦昊尧的眼神。 比任何一回,更难以揣摩自己主子,他的眼,定在那团篝火上,眼神时而炽燃,时而冷漠,时而复杂难辨。秦昊尧纵容苦战半年的手下欢呼唱歌,众人酒意上来了,个个面色潮红,眉目飞扬,全都乱了套了。 这是秦王这么多年,在军中,唯独一回放纵将士如此懈怠的时候。若是搁在平素,他以军规束身,胜利之后,也切忌狂欢放个轻松,只因决不让敌人有可乘之机,杀个回马枪。秦昊尧向来是冷硬手腕,铁血肃穆,打胜仗不是头一回,自负孤高的个性,他对待每一次的战役,都是一样的不容丝毫含糊,但这一个例外,让王镭记忆犹新。 “本王怎么会想起她?”秦昊尧冷笑连连,喉口溢出的笑声,已经被冷漠的寒意刺穿,话音未落,再度喝了一口。 黑眸,落在远方一处,他淡淡睇着门口的光景,即便再好的酒量,也会有想要喝醉的一回。 “喝了很多年的酒,从未醉过一次,那回,只是一时兴起。人人都说,醉了一身轻,本王难得也想轻松一回。” 他长臂一伸,将手中的酒壶递出去,王镭将酒壶接了过来,一掂量,已经是空了的。秦昊尧眸光疏离,瞥了王镭一眼,下巴一点,示意他继续倒满一壶酒来。 王镭直接将酒坛端了过来,倾倒而出,勉勉强强只凑合了半壶酒,不知不觉,居然两个人已经喝了这么多。 他将酒壶推向秦昊尧,神色一沉,默然不语许久,往日回忆都在他的脑里,他低声道,这么多年,很多事看在眼里,他这一回说的最多。 “郡主小小年纪就被流放,王爷的心里,也是有不舍,那回我们带回来的敌国俘虏,一个个被铁链锁着手脚,走过爷的面前,爷看了很久,是……。想起远走塞外的郡主了……。” 这是王镭这么多年,说的最多的一回。 “谁想起她了?”秦昊尧无声扬唇,冷淡一笑,将酒壶举高,俊美面容因为森冷之意,愈发扭曲狰狞,仿佛轻狂至极。他的笑,愈发狂放不羁,仿佛酒意,当真已经侵入他的体内,让他跟往日冷静的模样,相去甚远。“本王只是看他们,战败成寇,战败成奴!” 无辜之人? 无辜的人,他从出生之后,就看了成百上千了。 无辜的娘亲,无辜的语阳,无辜的――他自己,无辜的人死,无辜的人残,无辜的人,把没死的每一日,都当成是活着。 他很早就清楚,在帝王之家要活着,要以他如此卑微的身份活下去,也是要尽力争取的机会。 他的心,并不会因为一个流放的女人,就被撼动,如果,只因为同情,只因为怜悯。 在崇宁的身上,他看到的,是别的东西。 一口烈酒,再度灌入他的口中,他紧握酒壶的右手,微微颤动,因为过分用力,袖口之下的肌理早已僵硬如铁,紧绷着青色血脉。 他从未想过,这辈子会被情感纠缠牵绊,这世上最无用的,莫过于情感。 他绝不容许自己失败。 即便这辈子当一个无情之人,又有何妨?! “她用死,威胁本王不让这个秘密见光,两个人纠纠缠缠这么多年,终究要散了。” 他依靠在椅背上,右手垂下,酒壶之中隐约还有酒液晃动的细微声响传来,他缓缓闭上黑眸,毫无起伏的嗓音,从薄唇之中溢出,每一个字,都像是浸透了酒,淡淡的浓,淡淡的辣,淡淡的,却又让人无法忽略。“她实在太自负,这么多年了,没有她本王还乐得耳根清净――” 但无可否认,一个充斥着甜言蜜语的陷阱,比满是荆棘机关的陷阱,更让人难以斩断,难以清醒。 过去,只是一段不堪回首的曾经而已。 她那么潇洒,那么超脱,他也不会总是沉溺过往,不可自拔。这段感情若是在此处夭折,早已分不清彼此之间谁的付出更多,又是谁占了便宜。 她到最终,也不曾承认他的揣测。 就让她自欺欺人,继续自欺欺人――她对他隐瞒,他对她苛刻,他们……谁都无法指责对方。 她对他说,她会在那里。 他从她的脸上,读得出满满当当的坚决,那种坚决从来都不是任何人可以抹杀弯折的,他清楚,这一回,她笃定要离开他。 这个屋子,仿佛还有她存在的气息,衣柜中,有她花费几日功夫为他缝制的披风,有她为他制作的羊皮手套,她在无数个夜晚,笑脸盈盈端来参茶为他醒神,或是各色温暖夜宵,让他好在寒夜中满心暖意……。 她是给他一个教训,很多东西错过了,就不再容易拥有。[.超多好看小说] 这些年的陌生年岁,他早已忽略了,那些苦难,慢慢将她的心,变成了铁。 而他,却还会被她无意间回眸一笑,晃动了心神。 她早已不再是,曾经的崇宁。 彭。 酒壶落地,碎了一地,残存的酒液,缓缓从碎裂的瓷片溢出,渐渐的汇成一条细流,淌过王镭的脚边。 他面色一暗,望向仰着脖子倚靠在椅背上的俊美男子,方才还听他在说话,只是一刻间,却又静默的可怕。 或许是再一回,醉了吧。 人想醉的时候,才会沉醉。 喝了这么多,或许可以说服自己,酒醉沉睡了……。即便是在无人看到的时候,也绝不会透露自己的一分心软,他面前这个铁石心肠的主子,这么多年,都是这样过来的。 遇到任何一个关卡,秦昊尧都会过去的,王镭早已断定,明日太阳出来,秦昊尧又会恢复成往日沉静模样,绝不会有半分异样,让人抓做把柄。 那个秘密,一辈子都是他跟崇宁郡主心里的结,没有人,愿意去解开。 酒不醉人人自醉。 或许唯独这般心肠铁硬的人,才能做成大事。 抛弃自己的女人,是不值得秦王回头,不值得他出手挽留的,情断了,就断了,哪里拼补连接的起来?! 他收拾了满地狼籍,吹熄桌上烛火,才静静退了出去,将书房的门从外关上。 夜,从未如此浓重过。 压的人心头,都痛了,仿佛眼前的光,一刻间被抹杀干净,看到的,唯有黑色。 同样灯火通明的地方,是雍安殿,夜色笼罩着皇宫,周煌从宫女手边接过一盅干贝热粥,送到天子的手边。 周煌将盅盖打开,为天子轻轻搅动热粥,压低嗓音说了句。 “秦王今日去郡主宫中,不知为了何事而争吵一番,秦王似乎还要威胁郡主离开,但郡主抵死不从。” 天子招招手,将干杯热粥端在手中,舀了一口,微微顿了顿,朝着周煌发问一句:“依你看,他是动了真情了?” “奴才不敢妄加言论,秦王心,深不可测。”周煌笑着低头,将眸光定在一处,神色平静,似有斟酌。“秦王向来霸道,如今怒火中烧,也是难免的,若说感情……还真不好说。” “朕比你了解他,这回也不是别的东西,崇宁跟在他身边一年出头,他若是没有半点反应,才是做作。” 天子细细品味着热粥的滋味,喝了几口,才放下粥碗,对着周煌说道。 “那皇上就纵容秦王一回了?” “你把消息压下去,免得闹得沸沸扬扬,他是知道分寸的,绝不会有第二回。”天子沉着脸,丢下这一句,随即站起身来,周煌急忙跟在他的身后,走出殿堂。 在册封之前,天子也有自己的顾虑,这件事越平静越好,崇宁曾是秦王的女人这一个事实,朝廷百官不曾淡忘,此刻,不宜闹出任何风波,免得册封之日有任何差池。 天子负手而立,在长廊口微微顿足,蓦地阴暗的眼中不悦翻滚,他冷着脸,越走越快。 他乐见这般的情势,崇宁就在宫中,就在秦昊尧最熟悉最清楚的一处,但即便他每回都能来遇到崇宁,往日也绝非是可以交心的身份。即便距离很近,但只能遥遥看着想着,却……再也不得。 秦王,绝不会一直一帆风顺,心想事成。 册封之后,在他们之间筑起的,便是比万里长城还要坚固的隔阂。 …… “伤口会尽快痊愈吧,册封之日在即,若是还不好,让皇上见着了就该发通火了。”琼音在晌午时分,取来伤药,雪儿帮着将穆槿宁的衣领解开,过了一夜,伤口虽小,但还不到让人忽略的地步。 皇上想必早已得知秦昊尧到淑宁宫来的事了,却不曾雷霆大怒,想必是不想将此事闹大,她清楚即便到了今日,文武百官对她的非议从未停止,更别提一大半都跟秦王关系匪浅,她自当不指望有人为她说话,想必,若不是天子以权威压着,她早已是众矢之的。 这一回逃过去了,皇上却不见得能够纵容秦王三番五次跟她纠缠,这其中如何拿捏把握,便是她该顾虑的。 “别担心,领子是高的,该可以遮挡。实在不行,就挂一串珍珠。”穆槿宁神色平静,淡淡睇着眼前的两个丫头,说的话语,却微微有些低哑。 想来,是一整夜哭泣之后的坏结果。 即便略施薄粉,她红肿的眼眶,还是一眼就看得出异样。两个丫头听了,心中苦涩沉重,也不敢再开口。 欺骗本王你根本就不在意,但欺骗他,是犯下欺君之罪,重则死罪,你也毫不在乎?! 她走向宫外,耳边依旧传来秦昊尧的愤怒,他就是用这般低沉张狂的声音,在昨夜,一遍遍地逼迫她,逼迫她近乎崩溃疯狂。 她比任何人清楚,她在做什么。 但做了这么多让秦王蒙在鼓里暴怒的事,她并未对他愧疚,更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要得到他的原谅。 “你们两个是我全心信任的人,昨日的事,你们都措手不及,想必每一个都想知道,到底紫烟是谁。” 她默默转过身来,繁花盛开的春景,却无法让她的眼底,有任何一分生动。穆槿宁眼眸流转之间,尽是一片黯然。 这样的主子,对于琼音跟雪儿而言,都是格外陌生的,她们跟了穆槿宁这么些日子,不曾见过她如此失魂落魄,情绪低迷。 雪儿低着头,走到门口,将门关的严严实实,这才走到穆槿宁的面前,跟琼音相视一眼,这才安慰道。 “郡主若是说出来难过,就别再说了。” 穆槿宁眸光一闪,唇畔有了浅淡的笑意,仿佛整个人,沉入了遥远的记忆,要念出那一个名字,她依旧觉得心中沉重不堪。“紫烟……很小的时候就到了郡王府,她家道中落,一直跟在我身边,外人都当是我的婢女,其实跟我也有表姐妹的血缘之亲。一起长大,一起玩耍,她将我的所有事宜都准备的妥当,照顾的井井有条,对我忠心赤忱,是我一辈子都会放在心里的人。” 琼音跟雪儿,站在她的面前,蹙着眉头,一身肃穆,听的格外认真。 “郡王府获罪之后,她跟我一道,一起去了塞外,一道在官府做事当官婢。杨念的确是紫烟表姐的儿子,同样,也是我的孩子,你们往后,也要将他当成是我的儿子一样对待……。” 穆槿宁沉心静气,将这一席话说出了口,杨紫烟的儿子,跟随她的姓氏,名字是穆槿宁起的,所以,叫他,杨念。 “郡主,那紫烟姑娘……当真是……。”雪儿踌躇了半天,才支支吾吾吐出这几个字,她在奶娘身边很少听到提起紫烟,想必奶娘早已得知实情,却不愿透露。 “当年,念儿是早产。我们在鸣萝那个地方过的很辛苦,紫烟积劳成疾,身子虚弱,能生下这个孩子就非常不易,到最后,我也没能救得她一命,念儿生下来没到一个月就走了。” 穆槿宁苦苦一笑,谈及紫烟的死,她心中充斥的,不只是痛苦悲悯,不只是内疚自责,紫烟的香消玉殒,就像是在她的心里头,钉上了一根钉,虽然不会要了她的性命,但这一辈子,都会隐隐作痛。 “紫烟很小的时候,父母双亡,若不是跟随着姨娘的侍女找到了郡王府,她依旧是一个人,她不想这个孩子跟她一样孤独,我也答应她,会把这个孩子视如己出,至少让他有一个娘亲……” 她垂眸,那些年一直陪伴她的不是别人,便是紫烟,她温柔宽容,像是这天上的太阳,包容这世间万物一样的,包容着她。紫烟说因为有她才不孤单,其实,她何尝不想说,因为有了紫烟,她才不会寂寞?! 心肠,仿佛也渐渐碎了,穆槿宁一手扶住衣襟,满心寒意空虚。 人的死,总是让她再度回首,都觉得凄凉。 “为何不把孩子交给紫烟姑娘的夫婿?”琼音沉默了半响,才打破此刻这一份宁静,她体谅主子的心,却也觉得那男人同样有抚养杨念的责任。如果那个男人抚养了念儿,或许郡主的身上,就没有如此多难过的关卡,或许也不会走到如今的地步,也不必被秦王狠狠相逼,毫无退路。 “早就死了。” 穆槿宁的双眼刺痛,猝然变得血一般通红,她一手紧紧按住裙裾,侧过身子,望向一侧的屏风。 她扶着椅背起身,独自走入内室,琼音跟雪儿相视一眼,知道已经是主子的禁忌,也绝不再谈。 穆槿宁独自坐在床沿,脱了鞋袜,对于在塞外发生的事,她根本放不下,根本无法遗忘,只是再放不下,那些早已过去许久了…… 她的神智,却又像是云彩,渐渐飘出她的身体,她不自觉哼唱出那一首童谣,即便记得破碎分离,唯独她还记得曲调。她也不知道何时拥有这样的记忆,只是在紫烟死后第三天,她举高了一把火,将所有都烧成灰烬――包括,紫烟的身子。 她站在腾空巨焰之前,看着紫烟被火焰渐渐吞噬,眼底还溢出无声的眼泪,她站在火堆前,直到天亮。 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她将紫烟的骨灰,盛放在上好的木匣子之内,埋在庭院中的老树之下,往后的许多日子,她都喜欢倚靠着老树而坐,望着远方,神色落寞。但惟独那个时候,她不自觉哼唱着那一首童谣,心却不是寂寞的。 她很多话不用再讲,但仿佛紫烟,也一同坐在她的身边,靠着老树,对她微笑。渐渐的,她开始学会,很多事,都一个人去面对,一个人,去承受。 她唯独只剩下这一个寄托。 她回到京城,那一座让她魂牵梦萦的城池,马车颠簸着她,她倚靠着车,捧着紫烟的灵骨盅,她面无表情地望着马车徐徐离开边关,驶上官道。 不只是她要去找一个归宿。她更要带紫烟回家,落叶归根。 她不要紫烟,死在那样的地方,连魂魄,都无法安息。 她是抱着这样的心情,下定决心回京的。 或许是自欺欺人,这两年,她是真的把念儿,当成是自己的儿子来抚养照料。 她闭着眼眸,无声躺下,默默蜷缩着身子,将锦被扯上覆盖自己的身子,仿佛如今还是寒冬腊月,格外的冷。 她一夜不曾安睡,如今憔悴疲惫,面目之上的落寞,无以复加。 心,绝不是一瞬间冷下来的。 这一日,便是昏昏沉沉度过的,她迷迷糊糊睡了许久,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清晨了。 雪儿已经在床沿等候着,要服侍穆槿宁起身,她坐起身子,脸上的疲惫已经富而不见,跟往常一样,洗漱用了早膳,打开门来,抬头望向宫殿的牌匾,三个大字,在阳光下闪耀着光芒,穆槿宁微微怔了怔。 “奴才见过崇宁郡主。” 穆槿宁转过脸来,望着给自己下跪的太监,怡然自得。“何事?” “今晚皇后宴请各个宫里的主子,到景福宫用晚宴。”太监如实回答。 “知道了。” 穆槿宁淡淡丢下一句话,见太监走远了,才转身走入宫殿,皇后宴请各位妃嫔,还能想到她,实在是滴水不漏。 不过,或许皇后早已安排好了机关,要让她颜面尽失,在众位妃嫔面前丢脸也不一定。 她到景福宫的时候,妃嫔之间,已经到了几个贵人,她瞥了一眼,正是青宫上回见到的三人,等了一会儿,周嫔跟珍妃也就到了,周嫔笑着跟穆槿宁招呼,她原本就是个见风使舵的女子,即便如今崇宁没有任何的名分,也是一宫之主,往后的前途不可限量,她自然没理由当一个得罪的人,珍妃见了穆槿宁也是微微一笑,她原本就是个温柔娴静的闺秀,并不圆滑世故。 再等候了一会儿,其余两位妃子也结伴而来,众人见皇后娘娘也从内室走了出来,等待皇后坐定了,各人才找了位置坐下。如今穆槿宁虽然没有封号,但鉴于她已经是一宫之主,封位不会低于嫔,位子索性就安置在周嫔的身边,众人就坐之后,宫女捧着一道道精致丰盛的热菜到各人的小桌上。 不知为何,穆槿宁只觉得脑后,仿佛有一道炽热的目光,让她格外不适,她转身,真是不巧,坐在她身后的那位便是朱雨亭,也就是上回撞见的红衣女子,穆槿宁朝着她微微一点螓首,她却冷冷淡淡别开了视线,视而不见。 只是不知为何,穆槿宁在她故作冷漠的面目上,捕捉到一丝诡异的慌张。 ……。 ------题外话------ 最近这十天晚晚家里有事,妈妈骨折了,所以暂时没时间回复留言了,请大家见谅。 请牢记本站域名:g.xxx 112 崇宁被伤害 只是不知为何,穆槿宁在她故作冷漠的面目上,捕捉到一丝诡异的慌张。[] 她微微蹙眉,告诉自己,或许只是看错了,再度回头,只听得皇后笑着说了一些漂亮话,但穆槿宁也不曾听到心中,话才讲了两句,只见皇后脸上的笑,格外尴尬。 众位妃嫔都不敢说话,穆槿宁顺着她们的目光,往门外望去,只见来人正是沈熙,她缓缓悠悠走到殿堂中央,瞥视了周遭众人一眼,冷笑一声。 “原来各位都到了,还未动筷子呢,那还不算晚。皇后娘娘,我是在青宫住,可不是在冷宫呐,怎么贵人多忘事,连晚宴都不喊上我?”她边说边将眸光对住皇后,仿佛以往的气势还在,根本不畏惧皇后的威严,这一番话是笑着说的,只是嘴角的笑意,满是轻蔑不屑,毫不将六宫之主放在眼底。 皇后转过脸,淡淡喊了一声。“海嬷嬷。” 海嬷嬷随即赶来,走前几步,满脸堆着笑意,“是老奴忘记请熙贵人前来,请娘娘赎罪。” “既然是嬷嬷大意,就赶紧去添个位子来,别让熙贵人久站。”德妃先笑着开解,她约莫三十来岁,姿色虽不上乘,但在宫中也有些年头,知晓众人都不得罪的道理。 唯独明眼人,自然清楚这并非海嬷嬷粗心马虎,而是皇后原本的客人名单上,就没有熙贵人这一个贵客。 穆槿宁默然不语,淡淡睇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也不急于为沈熙说话,海嬷嬷急忙命人给沈熙在贵人的队伍中,加了桌椅,补上了菜肴。 沈熙的脸上依旧没有一分缓和,眼角一瞥,她漫不经心地丢下一句,仿佛是无意间说起的。“海嬷嬷的记性,也实在太差了,该不会是看人落难,连赏一口饭吃都不愿吧?” 海嬷嬷面色一白,被沈熙这么一说,自然尴尬万分,只能急忙撇清。“老奴哪里敢不把熙贵人放在眼里?” “你仗着跟了皇后,为非作歹的事还少么?如今我只是一个小小贵人,你海嬷嬷不把我放在眼里,也是应该的,但你至少记得,我虽是贵人,至少还是个当主子的,而你,不过是一个奴才。” 沈熙自顾自将手边的银箸取来,也不看着面色灰白的海嬷嬷,更不曾顾及当场的皇后,她说的全然不给情面。 在场的众女子都清楚,打狗还要看主人,海嬷嬷是养在皇后身边一条忠心的狗,一个为皇后做事的奴才,跟奴才作对不错,但若是跟皇后作对,那就大错特错了。 此时,无人敢动筷子,穆槿宁看了一眼身边的周嫔,她一身肃然,正襟危坐,如临大敌。仿佛很快面临的,便是一场无形的腥风血雨。 海嬷嬷被劈头盖脸骂了一通,看皇后眼神冷沉却默然不语,便双膝跪地,笑着道。“老奴当然记得熙贵人是主子,老奴是奴才,奴才做错事,理应受罚。” 沈熙冷哼一声,红唇扬起,眼眸之内满是轻视,海嬷嬷这便扬起手,重重给自己扇了一个巴掌,希望尽快了结此事。 “原来海嬷嬷记得的东西还不少啊,不过,我进宫的第二年,后宫不是有个淳贵人死在一口井里吗?海嬷嬷,你可否记得?” 海嬷嬷的手掌还落在半空,一听沈熙这话,已然面色骤变,淡眉紧蹙,已然有发怒的征兆。 穆槿宁回过头去,望着沈熙脸上的傲慢,仿佛再度看到了以前的熙贵妃,盛气凌人,桀骜不驯。 “真可惜,被捞起来的时候,人都泡涨了,居然还大了肚子,真是死的不明不白――”沈熙夹了一口素菜,放入自己的碗内,自顾自说道。 “够了!你要在本宫面前谈这些不着边际的混账话,本宫岂容你放肆!海嬷嬷也给你赔罪了,别没完没了。” 皇后满面不悦,拍案而起,面容上丝毫不见往日温和笑靥,她的耐性,早已在沈熙面前,全部用尽。 沈熙将手中银箸重重一丢,散落在桌案上,眼梢上扬,满是不在乎。“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我说我的,皇后你急什么?” “你若不想来,往后众人的宴席你都不必来了,矫情的这一套,本宫可不吃。” 皇后说完这一句,全然不给沈熙一个台阶下,随即朝着她们再度开口。“快尝尝看,今日的菜单是本宫亲自看过的,众位姐妹也许久没齐聚一堂了。今日是好日子,若还有谁提那些个陈年往事,别怪本宫不给她面子。” 有了德庄皇后的提醒在先,自然各位妃嫔都面面相觑,沈熙被搁置在一旁,无人跟跟她对谈。 “朕听说这里来了很多人,怎么一个个都是埋头吃饭,半点人声都听不到?” 门外传来天子的声音,众人垂下双手,直直起身,天子的视线扫过一个个面孔,沈熙坐在贵人的席位上,离天子自然最近,他的目光短暂停留在沈熙的身上,淡淡说了句。(.好看的小说)“你也来了。” 沈熙的眼波一闪,心中有些情绪涌动,朝着天子微笑,再无方才的嚣张模样。 皇后看在眼底,心中怒火更甚,以眼神示意海嬷嬷,端来了一个座位,天子望着坐在第二排边上的穆槿宁,眼神一热,穆槿宁的眼神清澈,即便不说半个字,已然可以回应天子的情意。 “皇上。” 皇后朝着走来的天子笑脸相迎,天子坐在皇后身畔的位置,看了一眼桌上的菜肴,夸赞了一句。 “良辰美景,佳肴珍馐,一切具备,今日可别拘束,朕也陪你们一道喝酒。” “谢皇上。” 众人异口同声,这才坐下,这时,一个清亮的嗓音响彻耳际。穆槿宁只是一听,也晓得说话之人,正是自己身后的朱雨亭。 朱贵人今日着一袭墨蓝色宫装,颜色并不娇艳,样式也不别致,黑亮的长发上,没有一朵珠花金银钗子,跟数日前在后花园见到的时候相比,格外肃穆淡雅。除了耳垂上戴着的一对珍珠耳坠,在烛光之下隐约闪耀着光辉,她今日略施脂粉,但那对眼睛,便是圆润面孔上最吸引人的。 穆槿宁早已听说,唱戏之人,最重要的便是眼神的神采,那是一个戏子的最紧要的神韵,双目的灵活,足以胜过一张美丽却呆板的面容。这便是朱雨亭整个的出彩之处,正如她如今,眼神灼灼,红唇溢出的嗓音也是玉珠落地般响亮,字正腔圆。 “大家都有些兴致缺缺,这么闷,不如臣妾给大家助个兴――” 闻言,皇上的脸上有了笑意,指着朱雨亭笑道:“朱贵人,你有什么好主意?” “知晓圣上喜欢看舞,最近臣妾也在练舞,就不知皇上能否喜欢。”朱雨亭眸光一闪,笑意不减一分,唯独双目之内一道锐利转瞬即逝,穆槿宁微微蹙眉,仿佛心中察觉什么,却又不敢置信。 “什么舞?”皇上的身子倚靠在椅背上,扬起嘴角,难得的被勾动了兴致,朱雨亭进宫六年了,从未给他跳过舞,他只知道她唱的一口好戏。 朱雨亭的唇畔,也渐渐有了笑容,唯独那种笑,仿佛格外沉重,却又格外轻松,她渐渐走出贵人的席位,朝着天子微微欠了个身。 “剑舞。” 穆槿宁眉间的褶皱更甚,她的目光追随者朱雨亭,原本名伶便是歌舞出众者,据说是在坊间能见到朱雨亭跳舞是难得一遇,她在坊间也有一个名号,叫做“朱雀”,正因为她的歌声动人,胜过云雀,又姓氏为朱,才有此名。 “平常的舞,本宫也看的多了,没想过朱贵人还有跳这般不凡之舞的本事。”皇后说这话的时候,目光是朝着穆槿宁这一方的,仿佛跳舞两个字,指向的不是沈熙,便是她。 穆槿宁含笑不语,转动着手边的精巧玉杯,心中一片明朗。 剑舞,若没有几下本事,的确不敢轻易示人,据说坊间伶人,用的都是实打实的刀剑,练成一曲出色的剑舞,是需要吃不少苦头。 “的确不是人人都能练的舞。”朱雨亭却稍稍顿了顿,眼神一转,双目再度恢复了淡淡的骄傲之意。 沈熙冷笑一声,笑声却并不突兀,她扬起轻蔑的唇角,自顾自端了一杯酒,喝了一口,仿佛唯独她一人,不觉得兴致高扬。 皇上笑着应允,如今最受宠的妃嫔都在景福宫,他也难得松懈寻乐一回。 “朕看的不多,你来献上一舞,给众人开开眼界。” 穆槿宁眉头一簇,不再回头,只听得朱雨亭浅笑吟吟:“只可惜,臣妾临时起意,没想着带随身练舞的剑,皇上,不如请人去青宫取一趟。” “甭忙了,一把剑而已,朕都等不及要看了。你技艺之深,从不含糊,想来必当是一只绝妙的舞。”皇上大手一扬,满是势在必得的心绪,扬声笑道。“没有剑,这有何难?周煌,你去将侍卫的剑取来。” 穆槿宁不禁垂眸,她将手中的玉杯,缓缓凑近自己的鼻尖,今日皇后宴请用的上等雨露酒,用梅子和雪水酿造,清清果香和酒液混合在一起,飘香四溢,让人恨不得可以不醉不还。 朱雨亭方才的眼神,一刹那闪过的颜色,阴沉之极,她却很难说清,到底为何朱贵人有这般的复杂难辨的情绪――对于天子。 听闻朱贵人在近几年,也得过几回宠幸的机会,如果当真跟她平素表露出来的不与人亲,这样的地位算不上好,却也称不上坏,至少可以让她少在纷争中为难挣扎,她既然油盐不进,软硬不吃,为何会有那么不甘心的眼神?! 对,是不甘心。 穆槿宁再度抬起头来,只见朱雨亭已经执着一把长剑,垂着螓首,跪在皇上皇后的面前。 丝乐声,缓缓奏起。 那一把长剑,在朱雨亭的手中,却宛若游龙一般蜿蜒,像是一条银色丝带,在纤纤素手的挑动之下,银亮色的光,晃动了穆槿宁的眼,她蓦地侧过脸去,明明是众人开怀期盼的氛围,为何她只觉得,一种异样的沉重? 穆槿宁的目光,无声掠过身后的沈熙,她把这一场宴席搅乱了,如今仿佛怡然自得,自顾自喝着果酒,脸上早已有了淡淡绯红,她来这一场宴席,自然是冲着天子而来,猜测着众位妃嫔都在场,皇上应该会到场。 这一首曲子,渐渐到了激荡人心的高处,连穆槿宁的眼,都似乎被那一只剑舞吸引过去了,朱雨亭虽然称不上让人难忘的姿色,但即便一身肃然,配合着那一剑的穿刺旋转,一板一眼,都格外架势端正。 那一双灵动的眼,此刻渐渐覆上阴鹜的颜色,仿佛她当真是女将之身,身处绝地之境,面对的每一个,都是敌人,一剑潇洒决绝,银光一刻间刺痛穆槿宁的眼,这一只剑舞,已到了让人目不转睛的出彩绝妙之处。 那一剑,在她手内仿佛被赋予了生命一般,乐声越来越激昂,朱雨亭一个旋身,干脆利落,赢得一片喝彩声。穆槿宁的双手轻轻击掌,唯独唇畔的笑意,始终不达眼底。 只是喝彩声还未落尽,朱雨亭眼神一变,满是决绝凌然,她咬紧牙关,一个箭步冲向台阶之上,穆槿宁猛地站起身来。剑锋已然刺向了天子,刚刺向他的胸口,周公公一看情势不对,一把大力推开朱雨亭,已然大声疾呼:“护驾,来人呐!” 血,在银色的剑锋上,格外刺眼。 朱雨亭被周煌大力推倒,她双目愤然,咬牙再度起身,天子紧紧捂住胸口的伤,这伤口虽小,但卷土重来的朱雨亭,一脸势在必得的狠厉模样。 众位妃嫔全都乱了阵脚,桌椅繁乱,皇后也面色死白,海嬷嬷扶着她急着走向一旁,免得被祸连。 穆槿宁提起裙裾,疾步走上台阶,冲上前去,扶着受伤天子,推开天子身后的座椅,天子已然面色惨白,自然还没回过神来。朱雨亭的剑锋已然来势汹汹而来,原本刺向天子的心口,只是如今却深深刺入穆槿宁的臂膀之内,她这一剑,用尽了力道,自然是要皇上的性命的。 如今这样的力道,穆槿宁独自感受体会,她紧蹙眉头,在朱雨亭面色大变,将利剑猛地拔出的那一刻,血光四溢,她几乎痛的快要昏厥过去。 琼音就在景福宫外,听到其中的大声动静,已然冲向了穆槿宁的身边,“琼音,快去保护圣上。” 得了主子的命令,琼音一个旋身,一拳将朱雨亭打倒在地。就在这时,侍卫也已然全部赶来,将力气用尽的朱雨亭按在地上,她迟迟动弹不得,长发也被披散在脑后。 俯下身子,琼音在穆槿宁的袖口摸索到一块丝帕,用力系住她的右臂伤口,不过须臾,血色早已弥漫出来,将白色帕子染成血红颜色。 侍卫已然将朱雨亭架着身子,逼着她跪在堂下,周煌定下神来将天子扶到檀木椅子上坐着,朝着皇上低语一句。“皇上,还是先让太医来看看您的伤势吧。” “大胆朱氏!”皇上面色骤变,一身怒气,他全然不听周公公的劝告,周煌眼尖手快,将试图行刺的朱雨亭推开,才不让利剑刺得更深,如今的伤口不过是出了点血,不值一提。倒是这一个惊吓,让皇上龙颜大怒,没想过自己的枕边人,居然成了行凶之人。 当务之急,是要审问出,这个朱雨亭,到底为何目的而如此放肆,如此愚昧! 琼音扶着穆槿宁站起身来,她摇头示意并不要紧,如今侍卫将景福宫包围的严严实实,自然无人走得出去。 海嬷嬷将众人的席位移到一旁,让各位受惊的主子坐下,穆槿宁目不斜视,天子的扬声逼问,已然让她听到一片抽吸声。 方才的险境,的确让人很难介怀。 皇上一拍桌案,面色满是铁青,看到如此盛怒之下的天子,众位妃嫔都如坐针毡。他指着跪在殿堂下的朱雨亭,眼底没有一分动容。“朕待你不薄,你只是一个低贱的戏子,朕让你享受这荣华富贵,你让朕太失望了!” 朱雨亭始终低着头,身后的侍卫却毫不怜香惜玉,一把扯住她的长发,逼得她扬起脸,她连连冷笑,扬声大喊。“秦氏狗贼!你的日子到头了!” 胸口的细微伤口,也一刻间像是被穿透过去般剧痛,皇上怒不可遏站起身来,直直指向朱雨亭,低喝一声:“混账!给朕重重地打!” 一左一右两个侍卫,对嘴硬不恭的朱雨亭左右掌掴,直到皇上扬起手掌,他们才停下来,这时候,朱雨亭已然长发凌乱,面颊红肿,嘴角淌出血丝,她无精打采偏着螓首,无声望着台阶之上站着的天子,始终静默不语。 有几位心软的妃子,都不敢看了,始终蹙着眉头。 穆槿宁眼神不变,一手扶住自己伤口上的帕子,她如今总算清楚,为何今夜的朱雨亭的眼神,会有一闪而逝的复杂阴沉,势在必得。 她借用剑舞,让天子放下防备,而这一把剑,也是当真的利剑,众人看得兴起,早已忘了要去追溯,这原本就是大意至极的错误。 “朱雨亭!你到底是谁?” 皇上怒气冲冲,一想起这个的女人,潜入皇宫六年之久,他便是满心寒意,巨大的怒火,几乎一瞬间,将他炽燃。 “皇上,我从未改过自己的姓氏,改过的,只是自己的名字。” 朱雨亭轻笑出声,笑的不能自抑,原本姣好端正的面目,此刻早已分不清楚她本来容貌了。 唯独穆槿宁看得清楚,那双灵动眼眸之内,满满当当的――仇恨,像是一团火焰,越烧越旺,让她早已不再拘泥于朱雨亭的可怖的脸,心中传来一阵惊痛,这样的眼,仿佛她在看着自己的一样相似。 她紧抿着唇,故作自然望向前方,眼底没有一分波动。 天子陷入沉思,口中低声呢喃,仿佛愈发纷乱。“姓朱……朱家……朱家的人……” “可怜啊,可惜啊,杀了我的爹爹,居然还认不出我来,皇上,或许这几十年,你杀的人太多太多了,犯下的罪孽,也多得数不清了……。”朱雨亭身子一震,见天子迟迟想不起来,满心悲恸伤怀,面目更不能辨,她扬声呼喊,仿佛已然受了天大的冤枉。 皇上蹙眉,心中那个答案,让他有些震惊错愕:“十五年前……朱明晓,你是朱明晓的女儿?” 朱雨亭听到那三个字,蓦地面色大变,死白的脸上,没有一分神情,她的嗓音幽沉,眼底闪烁着泪光:“我爹是被栽赃的,他是天下最清廉的官员,当官者十年如一日,一身正气,正因此,也得罪了那些狗官。你这个昏君,居然相信他人之言,将我爹爹治罪,他一辈子傲然正骨,到头来留下骂名,在牢狱之中阴郁而终我!我娘得知他的死讯,在夜里悬梁自尽。可怜我唯一的家姐,想为爹爹伸冤,可惜京城官官相护,投靠无门,最后连养活我们两姐妹的银两都没了,我们只能投靠戏班,大家闺秀学着去唱曲,去当人人眼中最不值钱的戏子――” 她一心复仇,忍耐了这么多年,居然天子都快记不得了,她那个枉死的爹爹,在地下如何瞑目?!朱雨亭心里的怨怼,一刻间被大力捏碎,她的眼闪耀着微微细碎光影,一手摸索着自己胸口的盘扣,茫然若失。 穆槿宁低喝一声,朱雨亭如今报仇不成,自然是想着一死了之。“不好,她要自尽!” 众人闻言,个个坐立不安,侍卫一听,一把奋力扼住朱雨亭的双臂,她无声冷笑,仿佛根本不在意,笑意愈发猖狂。 “女人,要想进宫,唯有这个法子,为了皇上,我苦学唱戏,若不是这天生的喉咙助我,若不是朱家的几条无辜受累的人命助我,我至今都见不到皇上呢。” 皇后已然再听不下去,板着脸,怒斥一声:“你这样蛇蝎心肠的贱人,实在是死一百次都不为过!” 皇上依旧冷冷望着朱雨亭,他依稀记得十五年前朱家的案子,朱明晓是一个迂腐的四品官员,当时想来朱明晓得罪了一个权势,牵扯出来数个臣子的罪名,当下那个权势,正是皇后一族的外戚邹密。 “人人道戏子无情,每回看着你的脸,我就会想到朱家的凄惨,这样的生活,我真的是过够了,厌恶极了,恶心极了!” 朱雨亭被侍卫架着身子,跪着,她眼中的笑意,愈发浓烈升腾,像是一壶冷水,渐渐的,开始沸腾。她满是不屑轻蔑,那是发自内心的厌恶,她突然记得家姐以前定亲的那位公子,当时退了亲事的时候,也是丢下四个字,戏子无情。 戏子,戏子,低贱,卑微,可耻……唯独她心中比谁都清楚,她们原本过得,就不该是那等生活! 如今,安谧的几乎每个人的呼吸声,都听得清楚,至今无人敢说,这世上最尊贵的男人恶心至极,朱雨亭,或许是头一个,但,肯定是最后一个。 她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反感,每回躺在这样的男人身边,想起自己被命运颠倒的人生,她就恶心的想呕吐。 “朱明晓的死,都是他咎由自取。”皇上冷漠地丢下这一句,他的目光无声撇过一旁的皇后,她依旧没有一分动容,但彼此心中都清楚,外戚专权的数年,的确害死了不少人,当然,也有朱明晓这般无辜受牵累的,而刚登基不久的天子,当初的确是眼睁睁纵容,才会有这般的冤案。 但无论如何,朱雨亭都不可能为朱家翻案了。 而她因为冲动行刺,也绝不可能再活在人世。 咎由自取四个字,却没有让她更加癫狂,朱雨亭突地绽放笑靥,她眼神平和许多,像是改了一番颜面。 “皇上,你不说我唱戏唱得好么?到最后,也容我给你再唱一回罢。” 朱雨亭目不斜视,直直将视线锁在那个男人的身上,眼神迷离,即便双手被束缚着,她如今一个仰头,一个侧脸,一个眉目传情,也不难揣摩当年十七八岁的名伶,是何等的艳丽娇俏。 这一段词,严正工整,她的嗓音清亮婉转,抑扬顿挫,不失节奏。 “好景艳阳天,万紫千红尽开遍。满雕栏宝砌,云簇霞鲜。督春工珍护芳菲,免被那晓风吹颤,使佳人才子少系念,梦儿中也十分欢忭。” 这一首词曲,明明朱雨亭没有落半滴眼泪,是笑着唱的,穆槿宁细细听着,却仿佛已然看到她笑靥之后的痛苦至极。 她突然明白,为何朱雨亭今日一身肃然,想必她早已做好准备,今日便是她在宫中煎熬的最后一日。 她想要报仇,哪怕天子说一句模棱两可的话也好,但最后她却只得到咎由自取四个字。她根本无力,跟那个人继续僵持下去。 最后一个字,音调拖得很长,众人无动于衷,朱雨亭却看透世间凄凉,紧闭双唇,蓦然睁大圆亮眸子。 她在用力,脖颈之上的青筋,全部毕现。 那双眼,充斥着恐惧,却又像是无惧的神色。 “别――” 穆槿宁眼底迎来一片惊痛,她的喉咙,只来得及说出这一个字。 一切,太迟了。 朱雨亭已经痛苦地倒在地上,待侍卫将她翻开身子,才发觉满地鲜血,是从她的口中吐出来的……。 她最终选择了咬舌自尽。 她挣扎的时候,不过须臾,很快就不再动弹,僵硬着蜷缩在原地。 朱雨亭,原本就没有想过要活着出宫吧。无论此举是否成功,她都想好了要赴死,以她这般的决裂性子,本就是不愿被威胁折磨,还不如死个痛快。 杀不了皇帝,她绝没有好下场,她至少保住了自己的身子,至少把死的权力,交给了自己。 满室静默肃杀,安静的像是在一片无人之境。 ……。 “崇宁。” 皇上的声音,落在她的耳畔,穆槿宁双目濡湿,这般抬起头来,朱雨亭的尸首,也早已处理的干干净净,地上不留任何一分血迹,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众位妃嫔,也已然站到一旁,个个都想早些走了。 “朱雨亭在后宫也有六个年头了,皇后你掌权六宫,倒是怎么当的!后宫妃嫔中,藏了一个祸害,你也没发觉。”皇上对皇后的迁怒,也刺耳万分。 皇后面色惨白,却依旧不肯揽罪上身,言语从容。“皇上,朱贵人平素不太跟人来往,唯独跟青宫那几个贵人有些来往,本宫待把那些个贵人一道喊来,当面对质,看看还有没有居心叵测的漏网之鱼。” “罢了!别人没这个胆子!”皇上大手一挥,愤愤不平丢下这一句,这才转过脸来对着穆槿宁,朝着身边人吩咐。 “你们先把崇宁送去淑宁宫,朕随后就到。” 琼音扶着穆槿宁走出宫殿的时候,身后跟随着两名太监,她面容没有任何表情,许久才暗暗舒出一口气来,仿佛朱雨亭的幽然曲调,还萦绕在她的耳畔。 她以前,从未听过这一个“朱雀”鸣唱的曲子,但今夜,她的舞,她的曲,已然是用生命来谱写,让人如何可以淡忘? 她眯起眼眸,望向那遥远夜色,心中无声惊痛,视线漂浮在空中。 使佳人才子少系念, 梦儿中也十分欢忭, 梦儿中也十分欢忭! 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一腔空余恨罢了。 ……。 请牢记本站域名:g.xxx 113 秦王的心痛 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一腔空余恨罢了。 她无声苦笑,连连摇头,到了淑宁宫并不久,赵尚是头一个来的,雪儿服侍着穆槿宁解开外袍,她只着白色里衣,赵尚小心翼翼将衣袖剪下,他皱眉,伤势虽没有他想象中那么严重,但已然整个里衣袖子都染上鲜血。 他不知为何,她要去挡那个丧心病狂的妃嫔。 眉目是一片愁绪,他眼看着雪儿将她的玉臂轻轻擦拭了血迹,凑着烛光,将伤口看个明朗。 “若那人是一身武艺,你也将身子送上去?” 他皱着眉,这是第一回,她看到他对待一个病患,有了自己的情绪,他低声询问,眼睛却不看她。 她但笑不语,看着他专注地为她处理伤口,原本这点小事,她让身边丫头就足以应付,但如今景福宫闹了这么大的事,皇上不让太医来看,也会显得小家子气。 “我见过朱贵人的手――”穆槿宁眸光一闪,淡淡睇着眼前专注的年轻男人,压低嗓音,说的意味深长。当下的确情势险恶,让人来不及细想,那只是一瞬间的念头,若是她没有冲上去,或许朱贵人的一剑,会再度刺伤皇上。 但,也只不过是刺伤而已。 他转头,取来了伤药,宫廷御用的伤药,自然比外面的更珍贵。穆槿宁没头没尾的这一句,让他不无错愕,微微怔了怔,陷入那一双带着浅笑的眼内,他就没见过受了伤,还能如此坦然的女子。 “什么话?”赵尚回过头,如今淑宁宫前还没有动静,想必天子来探望,也要须臾的时间。 “上回我跟琼音在后花园散心,撞见了她们几个贵人,我让琼音拦下她们,给了她们一点心意,她们伸出手来的时候,我不经意看了一眼。”穆槿宁眼波一沉,素净的小脸在烛光之下,近乎透明。沉默些许时候,她继续说下去,几天前的事,历历在目。“朱雨亭的右手手心,并无常年练武的茧,所以她的剑法跟习武之人的相比,的确赏心悦目,但要追究起来,却缺了几分致命的力道。” 她练得,只是一支舞罢了,并非手持一把剑,就能成功取人性命。 赵尚清朗的眼底,涌入几分莫名的复杂深沉,他随即打开伤药,药味并不浓重,有些清凉的气味,他涂抹在她的玉臂上,剑伤给她留下一个血窟窿,如今止了血,当然无恙,但药撒上去的那一刻,她的眼底,还是会有痛意。 “忍一下,待会儿再给你开一方止痛的药,加一味山楂,就不苦了。”赵尚垂下眼,为她缠上一圈圈纱布,他的话,惹来穆槿宁的笑。 “如今我可不是小孩子,还要吵着说药苦吗?” 他闻到此处,却停下手边的动作看她,那种眼神,是穆槿宁在赵尚脸上从未见过的,因为他过分的认真,不苟言笑,她唇畔说笑的笑意,也渐渐流失干净。她的眼底传来一片惊痛,别开眼去,继续说着跟自己毫无关系的事。“戏子常年练得是基本功,她耳濡目染,有些架势也是理所应当的事。但她实在太大意,这么做,不过是以卵击石,我倒相信她死前说的话,她绝不是训练有素的刺客,只是一个满心仇恨的大家闺秀罢了。” 用自己单薄的所学来报仇,穆槿宁觉得朱雨亭是用错了方法,她并非习武之人,即便是一身绝学的武者,在皇宫中能够在一刻间刺杀天子的人,这天下又能有寥寥几人?! 或许,她在皇宫蛰伏许久,等待天子临幸的机会少之又少,让她不堪等待,委身于害死家人的男人又苦不堪言,才会萌生了杀心,解决了纠缠她许多年的痛苦。 那一把剑,何尝又不是在她的心口,狠狠刺上一剑? 卧薪尝胆的生活,或许跟朱雨亭说的一样,恶心极了,她毫不矫揉造作,说的话或许登不上大雅之堂,但谁敢说不是人之常情?! 只是,那些话对皇上而言,自然是最难听的了。皇上这一股子气,怕是没有十天半月,根本无法消气。 “皇宫的女子,来历不明的并不多,当年皇上一时迷恋上朱贵人,便是因她唱的一首好戏,但后来熙贵人专宠于前,很多人都快忘了,还有这个朱贵人。谁曾想――”赵尚沉在思绪之中,朱雨亭进宫的时候,他还是药膳房的弟子。 因一曲赢得圣心,最后辞别这世间,也只是唱了一曲。 这个朱雨亭,终究是从曲中来,从曲中去。 “危急关头,你心中想的人,就没有自己?这样下去,宫中的是非恩怨,难不成都揽在自己身上……” 赵尚的面色一沉,崇宁进宫才十来日,就受了伤,这往后漫长岁月,他实在难以心安。 “赵尚,区区小事――”她浅笑,柔声道。 “真的只是小事?”赵尚蹙眉看她,他明白皇宫是一个从不安宁的地方,稍有差池,便会被牵累,后宫,更是藏着不少冤魂。 “皇上驾到!” 穆槿宁压下心中触动,微微坐正身子,赵尚也随之起身,走到一旁。 天子大步走入内室,瞥了赵尚一眼,面容上的怒气还未全部消散,淡淡问了句。“崇宁的伤,你看如何?” “伤到了右臂,对于郡主而言,是极其不便,方才微臣给郡主止了血,休养多日,自会痊愈。” 赵尚面色凝重,说的认真详尽,见天子沉默不言,似有斟酌。 “皇上,你的伤……要紧吗?”穆槿宁眉头微蹙,默默走到天子的面前,雪儿为她批了一件外袍,将手臂上的伤口遮挡住,一脸动容。 “幸好周煌跟你来的及时,朕的伤没有大碍,只是皮肉之伤。”皇上伸出手,覆上穆槿宁的肩膀,暗暗摩挲,神色不变,沉声道。 穆槿宁看他身上的常服也换了,想来太医早已给他检查了伤势,皇上乃龙体,有些许差池,都是天塌下来的大事,若是皇上当真伤的严重,兴许会拿朱雨亭的尸体千刀万剐游街示众也不一定。 “皇上,崇宁的伤不要紧,我听朱贵人临死前的话,越来越觉得于心不安。还是先让太医给皇上仔细看看,别让朱贵人得了暗中伤害皇上的机会,我听掌事公公说,年初皇上临幸了朱贵人几回,她有接近皇上的绝佳机会,还是稳妥些为妙。” 穆槿宁垂下长睫,神色一柔,说完这一番话,才抬起眉眼,眸光瞥向天子的面孔,说的巨细无遗。 他赏识地下巴一点,穆槿宁的确是想到了别人想不到的地方,一想起朱雨亭并不若平常妃嫔对他笑脸相迎,偶尔几次看都是冷冰冰的,服侍天子的时候也并不热情,总是冷冰冰的,这后宫百花争艳,唯独这一枝寒梅傲气,让他总有些耿耿于怀。却也冲着这一股子淡淡傲气,他年初的时候去了不少回,如今回想,心中也有些后怕。 如崇宁所言,朱雨亭唯独有这个的机会才能近他的身,又是满腔仇恨,说不准就伺机而动,想着在他吃的喝的中下手脚。 “想想都让朕寒心,真是一个狠毒的女人!” 天子骤然转过身去,面色愈发阴沉难看,低喝一声,已然微愠。 “皇上,方才礼官来问,后天的册封仪式不如就……”周煌从门外赶来,朝着皇上弯下腰,毕恭毕敬地说道,但话说到一半,便抬起脸来看天子的脸色。 穆槿宁自然明白周煌犹豫的意思,神色自若,眉目之间没有半分不悦:“若是皇上觉得见了血,于册封大事不太吉利的话,还是延迟日子吧。” 他转过身,手掌覆上穆槿宁柔嫩娇美的面颊,心中一动,崇宁比起那满堂的妃嫔都更加果断勇敢,到了危急关头也有聪颖才智,这是比那淑雅更加出众的地方,他凝视了许久,情不自禁动了恻隐之心。 他坐在万人之上的高处,却也清楚高处不胜寒,这么多年来,身边的女人无数,却有几个是真心真意跟随他,不在乎那些个权势地位的?能有一片赤忱,对他死心塌地的,这也是世间男子心中一样的夙愿。 他的眼底,渐渐有了触动,他缓缓点头,浅叹一声:“你是为了救朕才受的伤,难道还要因一个歹毒女人误了你的名分?朕的心里,自有眉目。” “皇上的意思,是不改日子了?”周煌的脸上堆满了笑意,低声问了句。 “不改了。” 皇上的脸上,有了很淡的笑,三个字,一振千金,他以前对崇宁虽然喜欢,却也有一分怀疑,怀疑的是她愿意舍弃秦王而到后宫的用心是否当真如此简单,如今看到她奋不顾身护驾,那一瞬间,所有的疑心,全都化成灰烬,烟消云散。 多疑,只会让他一辈子得不到一个真心人。 “在宫里好好养病,朕得了空就来看你。”皇上丢下这一句,便转身,想来朱雨亭的事,还要他多劳心神。 穆槿宁抿唇一笑,无声点头,望着皇上走开的身影,直到人影看不到了,才直起腰杆,赵尚朝着她微微一点头,随即也走出了淑宁宫。 “你方才出景福宫的时候,就有话要说,雪儿,把门关了。” 半个时辰之后,雪儿专程去下了一碗热汤面,这事情闹到大半夜才算停歇,好好的一顿宴席弄得没人吃下一口饭。 穆槿宁将这碗汤面分了一半,招呼了琼音过来坐下,虽说自己受了伤,但琼音也忙前忙后直到这个时辰。 “吃完了,把心里的话跟我说说。” 琼音笑了笑,也不再拘泥,坐下来将那半碗面吃的干净,捧着瓷碗将鸡汤全部喝完,她见穆槿宁也没吃两口就放下筷子,看着自己的空碗,这才有些羞赧。 “主子你不吃了?” 穆槿宁轻摇螓首,一脸平静。“你动了拳脚功夫,到这个时辰想必都饥肠辘辘,把我这份也吃了吧,我还有些头疼,吃不下这么多。” 将自己这一碗也送到琼音的面前,琼音咽了咽口水,看穆槿宁眼神恳切,也不再推脱,埋头吃着。 “你这个练武之人,力气大,食量更大,把我给主子准备的都吃光了,你还真好意思。”雪儿皱着眉头,将碗筷收拾干净,口气有些酸味。 “反正我也吃不下。”穆槿宁眼波一闪,眼神渐渐幽沉下去,看着看她们,浅浅叹息一句。“一个人活生生死在面前,这皇宫当真是卧虎藏龙之地――” “郡主,方才赶来护驾的几个侍卫,我似乎看到那个人了。就是上回打败我,逼得我们去景福宫被皇后重罚的那个男人……。” “记住他的脸,那就不难认出他。”穆槿宁听了琼音的话,默默点头,她自然会去打听那个侍卫,有何等来头。 再度陷入无声沉默,她的思绪,像是一张织的细密的网,网罗她所有的痛处无奈悲哀苦涩,最后,她的下场,会比朱雨亭好吗? 她苦苦一笑,站起身来,右臂上的伤口,渐渐弥漫出痛苦的滋味,她背过身去,拂了拂手,雪儿跟琼音便退出了内室,留她一人。 …… 王镭叩响了门,随即走入书房之内,他朝着秦昊尧头一低,说道。 “宫中出事了。” 秦昊尧抬起头来,见王镭眼神闪烁,仿佛不是一般小事,不禁蹙眉看他。 “一名后宫女子试图在宴席上行刺皇上――” 王镭话说到一半,秦昊尧已然不耐,手中一扬,再度低下头,翻阅手中的地图,东面边疆总有敌国进犯,他今日都在研究兵法对战的计划。 “女人能成什么事?行刺,不过是给自己找个不痛快,死的想必很难看。” 秦昊尧面色毫无动容,冷哼一声,这宫中几百名侍卫,可不是白白养活的,若连天子的性命都无法保护,该死的人,便是这些侍卫。 “是当场被捉后就咬舌自尽了,不过,有救驾功劳的人,是崇宁郡主。” 话音刚落,秦昊尧紧蹙眉头,仿佛不曾听得清楚,但见王镭面色不变的镇定,想来他听到的话属实。 她居然舍身护驾?!当自己是箭靶子? 王镭低头,仿佛已经禀明完毕,见秦昊尧不再追问,便想退出去。 看王镭一身肃穆,仿佛在她身上,也发生了不好的事,那个后宫女人一心要杀天子,不管身手如何,下手都会是致命一击,绝不手软,穆槿宁手无缚鸡之力,自当是……。秦昊尧想到此处,才低声问道。 “她没死?” “右臂被剑刺穿了,这一个多月会很不方便。”王镭点头,说完这一句,便悄声离开。 秦昊尧无声冷笑,心中满满当当的寒意入侵,她如此想要留在天子的身边,如此奋不顾身,不惜一切,让他根本无话可说。 这样的赤忱丹心,会赢得她在后宫的地位,她既然连性命都可以舍弃不顾,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 那一抹冷笑,僵持在唇边,渐渐涌入了苦涩无奈。 她也曾经,对着他,说,要他相信她的一片丹心。 她也曾凄冷笑着,将那些年尝尽的苦涩,全部告知:“我一直回头,一直回头看,却还是看不到……哪怕我走了再也回不来,这辈子再也不会见到,你也没来送我一程……。” 而他说,他不会去送一个罪人。 因为他早已知晓,她的命运,捏在谁的手掌之内。 她的心,何时已经让他无法读懂了?! 她,已经对他死了心?对他有的,只是满腔怨恨,恨他的无情,他的无动于衷,他的高傲自负,他从不愿意去体会,为她着想,她付出的是何等真挚的感情。 铁硬的拳头,就在此刻,重重击打上桌角,红木做的方桌,已然裂开一道裂缝。 他阴鹜的眼眸之内,再无多余感情,他说的,他们之间完了,他已经提醒自己无数遍,这样薄情的女人,不值得他想,不值得他念,更不值得他出手挽留。 任何一段无疾而终的感情,都会慢慢被时光冲淡,到最后,就什么感觉都没了。 但他无法否认,方才王镭的话说出口的那一瞬间,他的胸口,还是不觉有一阵闷痛。 那是不受控制的情绪,来不及掩饰,来不及压抑,就让他看清此刻的两难。 他娶她,就在他想要用真心待她的时候,她的心,早已变成了铁。 这早已是无法挽回的事。 除了语阳,他不知这世上,还能有另一个女人,让他如此心痛,如此……无措。 翌日清晨,穆槿宁坐在淑宁宫外堂,神色一柔,见着跪在自己身前的人,急忙伸出手,粉唇扬起笑意,格外亲切温和。 “钱公公,你我之间,无需多礼。” “小的是真心为郡主感到高兴。”钱公公抬起脸来,满面笑意,说完这一句,总算是起身了。这宫中之人都清楚,明日之后,崇宁郡主就今非昔比,该讲究的礼数,绝不会忽略了。 “钱公公,你也算是宫里的老人了,看着我长大的,这回多谢你帮我。”穆槿宁示意雪儿奉茶,她今日一袭浅黄色宫装,裙摆处繁花似锦,眉目之间是一派澈明。 “小的渐渐老了,能帮郡主一回是一回。”钱公公笑意不改,他五旬出外了,宫中变数太多,他若想要安享晚年,总该找一个可以依靠的靠山。他很早之前就帮崇宁打点宫中事宜,彼此都知根知底,如今在皇宫也各自有个照应。 穆槿宁垂眸一笑,泰然处之,以左手端着茶盏,抿了一口,这宫中的碧螺春,才是天下的极品。 很多人,在宫中呆久了,就不愿去看宫外的风景,只觉得这天下最好的最美的最珍贵无价的都在这儿,外面的……。还值得一看吗?! “公公看我会长久么?” 粉唇开启,她的眼神落在茶盏之内,说出的这一句,幽然在静谧的宫殿中回响,传到钱公公的耳边。 “长久短暂,其实都在郡主的把握中,这世间很多事,都是靠自己经营的,像是感情,像是姻缘,像是如今在宫中的情势。” 钱公公从雪儿的手边接过了茶,这一番话,说的深奥,却又让人一听就懂。 他看得透,昨夜的风波,死一个朱雨亭,却暗中帮了穆槿宁一把,往后她在天子的心目中,当然就又有了不同于别人的地方。 这是她进宫来的好的开头。 他自然更愿意相信,崇宁会有一个好的结果。 重要的并非感情深浅,而是如何经营把握,如何取舍。 穆槿宁伸出白净的纤纤素手,抚了抚双膝的褶皱处,噙着笑意说道。“对了,我这儿正有件事想问问公公――” “郡主请说。”钱公公直直望向穆槿宁,神色庄重。 “昨夜冲上来护驾的,都是平素服侍皇上的护卫?”眼眸一转,她蹙眉,轻问出声。 “是,一个个都是绝顶高手。”钱公公点头,没有一分含糊。 穆槿宁陷入迟疑,似有斟酌之意,在言语之中,描画那个人的印象,这些都是琼音告知她的讯息。“我见着一个人,总觉得在宫外似乎见过,有些眼熟,他眉浓目深,双唇丰厚,唇下有痣,个子约莫跟皇上那么高……。” “郡主说的是蒙戈大统领吧。”钱公公给出答案,却说的轻松。 反复念着这三个字,直觉告诉她,此事牵累甚多。她唇畔的笑,渐渐消失不见踪影:“大统领?” “宫中所有侍卫,都在他的手下,他跟了皇上很多年了,当年圣上还是东宫天子的时候,蒙戈是皇上一手提拔的。所以皇宫安危交给他,皇上自然放心。”钱公公将一概缘由,解释的明白。 穆槿宁微微怔了怔,随即浅笑出声,端起茶盏再度喝了一口。“那想来必定是我看错了,大统领可很难出宫,任务艰巨,肩膀上的担子可不比一般。” 钱公公笑而不语,也是默认,只听得坐在堂上的女子,再度发问,“朱贵人的事,如今有何着落?” “调查的清清楚楚,昨天正是朱明晓大人的忌日,怕是朱贵人触景生情,思念旧人,才会不顾一切,大胆行刺。” 听了强公公的话,穆槿宁的眸光一敛,仿佛神游天外,蹙眉轻叹。 “这件事,当真就这么简单?” 钱公公上前几步,压低嗓音,在穆槿宁耳边低语一句:“小的听闻黄太医被办了,正因为徐太医查出,这朱贵人有堕去胎儿的迹象,约莫是半个月前的事,而黄太医去过青宫一回,却没能诊治出来……。” 穆槿宁闻到此处,面色一沉,朱雨亭瞒着众人扼杀了腹中的婴孩,更让人如今听了心痛,怀着仇人的骨肉,那种感觉,便真的是,生不如死。 朱雨亭直到临死前,都过着这般矛盾的日子,若得宠爱,可以让她借机接近仇人才会有复仇机会,却也让她必须面临这等的煎熬,必须亲自扼杀自己的孩子,一回,又一回。若不得宠幸,便是在后宫之中耗去自己的年华,夜夜被家族的噩梦折磨着逼着她用尽手段要去夺得让天子眼前一亮不至于泯灭众人的时机……。 这,原本就是一个根本走不出去的怪圈。 所以,最后,她才频临崩溃。 还是,杀去天子的骨肉,也是她报复计划之中的一环?! 不过逝者已逝,死无对证,再去追究,也是无益。 “我之前给钱公公准备的寥寥心意,还望公公用的舒心。”穆槿宁以眼神示意琼音,取来一包以手帕包裹的金兰花,亲自送到钱公公的手中。 钱公公也不推脱,将手帕收下,只觉得手心隐约掂量的出其中分量不轻,收入袖口,笑着再度弯腰行礼。“多谢郡主想着小的。” “有我在位一日,自当就不会忘了公公对我历年来的照顾。” 穆槿宁深深凝视着他,唇畔无声勾起很浅很浅的笑容,说完这一句,便应允了钱公公的辞别。 …… 请牢记本站域名:g.xxx 114 那年的桃花林必看 用完午膳之后,穆槿宁放下手中的绣图,缓缓转过身子,问了雪儿一句:“这是什么动静?” 虽然每个人都盼着她躺在床榻上等人服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不过她歇息了半天便无法闲着,右手虽然无法使用力道,索性绣图女红用不着太多力气,来解乏解闷两个时辰,也不觉疲惫。 她的耳畔,总是萦绕着一阵古怪的声响,仿佛这宫中,有人念佛的声音,低低的,闷闷的,压的人心很不好过。 “还能是什么动静?” 身后传来的嗓音,却不是雪儿的,而是――盈盈走来的沈熙。她虽然是笑着说着一句话,唇畔的笑容,却没有半分温度。 沈熙自顾自坐在穆槿宁的面前,扫视一眼桌上盛放的点心碟子,挑了一颗颜色喜欢的,塞入口中细细咀嚼,吃完将丝帕擦净双手,这才望向穆槿宁,昨夜发生的一切,她在后面看的通透。即便跟随了天子六七年,她也无法做到奋不顾身去帮天子一把,崇宁此举,几乎是悬在悬崖上的做法,稍不小心,便是要去鬼门关。她用性命换来的恩宠,沈熙可不比别人艳羡。 沉默了半响,她的眼梢一抬,才望向那景福宫的方向,压低嗓音,轻笑道。“人死在了景福宫,死的那么惨,皇后娘娘还不得请大师来念法超度,免得朱雨亭的冤魂闹得她心神不宁,怕是做法一整天都不够换来一个心安。” 的确是吵闹极了,她根本无法安然小憩,这才想着来淑宁宫坐坐,免得被扰乱了心境。 穆槿宁的眼中没有半分情绪,她精致的小脸上不见喜怒,望向沈熙的眉眼,淡淡丢下一句。“朱贵人的死,跟皇后可没有半点关系。” 沈熙闻到此处,长笑一声,将手肘搁置在圆桌上,眼眸愈发深沉。“谁说得清呢?连圣上到如今才知朱贵人年前曾经怀过皇嗣,为此将黄太医办了,这消息压了三个月,压的如此严严实实,或许朱贵人是不想要那个孩子,但难道以朱贵人一人之力就能做到隐瞒真相?” “熙贵人,说话往往要讲究真凭实据。”穆槿宁但笑不语,却不愿多言,别开视线,自顾自收拾了桌上绣了一小半的绣图。 “我可不那么虚伪,反正大家心知肚明,如今没了朱雨亭,皇上能够宠幸之人就又少一个,于我,于你,都不算太坏的事。” 沈熙瞥了一眼穆槿宁手边的绣图,探出手去,穆槿宁见她看的专注,也就将绣图放在桌上,指腹缓缓抚平那些彩线,眼神渐沉,她冷然说道。 于沈熙,青宫那几位主子,又少一名,自当是好事。 而于穆槿宁,她从未将朱雨亭当成是劲敌,有没有朱雨亭,都不会阻碍她要做的事。 “你的女红做的真好,我就从来做不来。” 沈熙手下的绣图,正是牡丹花开富贵,一朵朵紫色红色的牡丹,绽放的华丽绚烂,让她也不禁浅叹一声,颇为欣赏。 “只要有耐心,是人人都能做好的事。” 穆槿宁一句带过,浅笑吟吟,她也曾经双手笨拙,也曾经颐指气使,唯独等自己失去所有可以依赖的人,就不得不被迫学会。 “秦王这几天,都没来看你?”沈熙将绣图轻轻放下,话锋一转,却是当真有几分好奇。 穆槿宁眼波不善,唇畔的笑意不减,嗓音轻柔。“你希望他到淑宁宫来?” 秦昊尧一来,便是鸡犬不宁,明日就是册封的日子,她不愿再有风波。 “我只是想说,秦王可能很快会有别的女人了。”沈熙的笑意一闪而逝,沉下脸,扶了扶自己耳畔的红色珠花,低声道。“到时候,是沈樱,还是你崇宁,秦王都不会放在心里。” “这倒好了,不必再生事端。” 穆槿宁的脸上,看不出一分介怀,仿佛她比任何人都更放得下,更不在意曾经喜欢了那么多年的男人,会钟情于另一个女人。 仿佛,她根本不在乎,自己的位置会被别人替代。 “不过你做这个决定,也是对的。有皇太后的话压着,说不准跟了秦王一辈子,也终究是个妾,与其看着他娶别的女人为妃,还不如自己到后宫来,至少你的名分之下还有很多女人,她们见了你,往后都要给你行礼的。” 沈熙没能从崇宁的身上,察觉到一分嫉妒和惆怅,心中不禁涌入几分微微寒意,这样女人,她实在无法看透。[.超多好看小说] “坐在高处,才会觉得自己高人一等,看着他们的眼神,他们的神情,他们的畏惧,才会有真正活着的感觉……。”沈熙站起身来,双手覆上她的肩膀,她嫣然笑语,低着头在穆槿宁的耳边,汇入这一席话。 “那种滋味,会上瘾的,熙贵人。” 穆槿宁侧过脸,彼此四目相对,却惟独她的眼底,有几分莫名的笑意闪烁,高高在上的与众不同,容易让人迷失了身心,而沈熙自然是最好的例子。 熙贵人三个字,却无声戳破沈熙此刻的惨淡处境,她面色大变,就像是在旧伤上撕了一层皮,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即便她再得皇上的恩宠,要想坐上贵妃之位,难于上青天。 “你尝到了便知。” 沈熙背过身子,不冷不热丢下这寥寥数字,面色有些僵硬难看。 “有你前车之鉴,我哪里还敢重蹈覆辙?” 穆槿宁站起身来,语笑嫣然,怡然自得地看她,像是说笑的口吻,却又像是及其认真。 沈熙冷哼一声,虽然心中不悦,却也不再争执。 她即便心中没多少喜欢崇宁,但如果没有她,她没有重见天日的机会。 “暂时皇后不会动你,等朱雨亭的风波过去之后,就说不准了。”沈熙的目光,落于穆槿宁的右臂之上,雍容华贵的面容,再无任何柔和。 穆槿宁垂眸一笑,右臂的疼痛,何时都在扰乱她的心境,即便赵尚在她的止痛药中下了苦功夫,她还是感受的到。她再度抬起眉眼,眼眸之内只有幽沉冷意,自然不用沈熙善意提醒,她早有准备。册封之后,穆槿宁便是后宫佳丽中的一员,要承受的,哪怕是腥风血雨,她也会全部承受下来。 她,要代替娘亲,战胜一回德庄皇后,要皇后低头屈服,要她哭着求饶,要她跟枉死的娘亲认罪…… 随意操控别人的人生,让别人在痛苦中沉沦,皇后要为她犯下的错,付出代价。 见雪儿端了伤药来,穆槿宁解开外袍,毫不在意沈熙在场,冷冷淡淡说道。“你想说,皇后会串通秦王,要一起对付我?” 穆槿宁小脸微侧,晶莹眼眸宛若上好宝石熠熠生辉,她仿佛当成一个笑话,轻笑出声,全然不放在心上。 沈熙不清楚为何穆槿宁如此不屑一顾,秦王手腕强硬,得罪他的人,至今无人有好下场,他虽然年纪轻轻,却从不是一个软弱的男人,手上的鲜血,也不知有多少条人命了。否则,是无法坐到当今这个位子的。她这般想着,眼眸一转,嘴角无声上扬。“秦王表面装作无意,是个男人,如何吞咽的下这一口恶气?秦王是极爱面子的人,这不是满朝都知晓的吗?皇后要说动秦王,这件事难道很难么?” “秦王跟这位皇嫂,向来不和。”穆槿宁粉唇轻启,任由雪儿将白色里衣挽起,解开右臂上的纱布,方才她绣图用了些力气,白色纱布上又见了血,雪儿皱眉,为她换药。 沈熙无声冷笑,并不赞同穆槿宁的说法。“是以前不合,却不是一辈子不合,只要能让秦王出气,皇后会为他计划良策的。” “清者自清。”穆槿宁眉头轻蹙,抬眸看着不远处的沈熙,只要她不与秦王见面,空穴来风也是不易。 沈熙睇着眼前的女子,视线落于她右臂上的伤口,她素来见血就头疼,急忙避开了眼,扬起脸,说的自负。 “我要说的都说了,你若当真中了圈套,可别怪我没提前告知你。跟皇后一起生活六七年了,她的手段厉害,我是素来晓得的。” 圈套。 只要秦王不理会,皇后根本无法造一个圈套,污蔑她,穆槿宁细细想着,陷入沉思,等换好了伤药,披了件外袍,随即眉峰舒展开来。 上回不欢而散,秦王亲自对她宣告,两人分道扬镳,即便愤怒,即便她不曾亲口承认,想必秦昊尧也不会再来淑宁宫。 她或许是让他生气,但他会想要报复她,折磨她吗? 她苦苦一笑,面色染上一片苍凉,早已分不清楚,也想不通透了。(.无弹窗广告) 清晨起了个早,洗漱完毕,淑宁宫中最年长的宫女给穆槿宁梳了一个发式,端庄秀丽,不失大家之风,黑发高高挽着,露出光洁额头。 黑发之中一对金钗是用了足金,分量不轻,样式雕刻更是一等一。雪儿为穆槿宁略施薄粉,今日不比往日,宫中仪式格外看重,自然不能敷衍。 她默默望着铜镜中的那个人儿,这比往日的妆容更浓,红唇鲜明,眼眸幽深,宛若深邃幽道,漠然相对,脸上没有半分笑容,仿佛跟这后宫中的女子,没有两样。 “今日皇上说了,因为郡主有伤在身,所以只要郡主在淑宁宫接了圣旨就好,原本要见朝廷命妇,挪了日子,改日再见。” 门外来了周公公手下的太监,走到内室门口,跪在地上,禀明了一切。 穆槿宁谢过了,便起身,两名宫女送来了簇新宫装,层层叠叠,艳红颜色衬托出她的白皙肌肤,浓重艳彩,锦绣红袍烫着金边,每一朵绣花都精细出色,姑姑取来一套翠玉首饰,镶着银边的耳环,串珠项链,翠玉镯子,该戴的,都戴上,精美绝伦。 到了吉时,周公公捧着一道圣旨,疾步来到淑宁宫,穆槿宁带着众人跪了一地。 “奉天承运,皇帝召曰,穆槿宁才情出众,婉约娴静,聪颖慧黠,深得朕心,故封为槿妃,并赐予淑宁宫,钦此。” 穆槿宁垂着的眼眸之内,渐渐的,有了波动,半响沉默之后,她红唇轻启:“谢主隆恩――” ……。 “淑宁宫用槿妃需静养的理由推掉任何人的觐见,娘娘,您还要去吗?” 册封第二日,海嬷嬷在外得了消息,这才走到皇后的身边,低声问了句。前两日,景福宫因为朱贵人之死,足足做了一天的道法,皇后受了惊吓,面色憔悴,深夜难眠。 如今,又传来崇宁被封了四妃,皇上对她器重更让皇后心中不悦,这一整日,皇后的面色沉郁,让人不敢大声喘息。 皇后躺在软榻之内,拂了拂手,双目依旧不曾睁开,仿佛已然陷入沉睡。 海嬷嬷不再多言,恭恭敬敬站在一旁,等候着皇后醒来。 “来人!”皇后睡了半响,蓦地双手挥舞,从梦中惊醒,瞪大眼眸,左顾右盼的坐立不安。 “娘娘,奴婢在这儿呢,有何吩咐?”海嬷嬷急忙跪在地上,挪动脚步,目光紧紧锁在皇后的身上。 皇后恶狠狠地咬牙凄恻,紧紧抓住海嬷嬷的手,眼神宛若烛火一般摇曳无根,定下神来眯起眼眸,细细倾听。 她蓦地眼神一凛,凑近海嬷嬷的脸,在她耳畔低语眼神幽深。 “又开始了……又开始唱曲了,你是不是也听到了?” 海嬷嬷皱着眉头,倾听了许久,今日的景福宫并无客人到来,格外安谧幽静,别说有人唱曲,即便是细微的说话声都不曾听到。海嬷嬷摇摇头,满是皱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哑声道。“奴婢没听到什么声音。” 皇后一脸阴沉,蓦地扬起手掌,一个巴掌扇在海嬷嬷身上,海嬷嬷半响不语,只听得皇后的嗓音愈发激荡。 “皇宫有这么多地方,偏偏好赖死在本宫这里!” “娘娘,朱贵人的死,是她自尽的。人人都看在眼底,她即便是下了地狱,也没有任何冤情,人死了之后,骨肉腐烂,声音消散,哪里还会留下任何痕迹呢?”海嬷嬷平息下心中的情绪,陪着笑道,这一番话说的让人信服。 “明日,老奴再请大师父来念念佛法,送她好好上路,娘娘,要点一些熏香么?可以让人松懈舒缓一些,也更容易睡得着。” 海嬷嬷见皇后渐渐眼神平和下来,喝了一杯茶安神,才站起身来,平心静气地问道。 “本宫可不想碰那些东西,别跟皇太后一样,最后死在谁手里都不明不白。把人弄得浑浑噩噩,到头来自己说的话,谁也不当真了。” 德庄皇后蓦地把脸一沉,眼神狠狠刮过海嬷嬷的脸,重重放下手中的茶碗,皇太后的死,让她依旧心有余悸。 至今,她没能查出,到底是谁害死了皇太后,既然那个人能够自由出入润央宫,神不知鬼不觉换了原本无毒无害的熏香,移花接木,那人便也能到她的景福宫来。即便她有了怀疑的人,却也没办法让那人露出马脚,反而自己要时时防备,实在让人烦忧。 “娘娘,大统领来了。” 一名宫女急急忙忙从门外走来,来到皇后的耳畔,低语一句。皇后一点头,示意让人请他进来。 “本宫托你去办的事也有几天了,有什么眉目了吗?” 皇后的眼,不曾望向那个男人的身影,满眼疏离,淡淡说道。 “只能查出来一些事,或许她在鸣萝当真活的太平淡,几乎无事可以禀告。”男人依旧站在厚重的深紫色帐幔之后,声音浑厚,语气平静。 “你说吧,本宫听着呢。”听得到他在等候她的发问,皇后扬眉,不冷不热地说道。 “郡主在塞外做了不少生计,其他的不值一提,唯独她去过当地的一家小医馆做事,当年的掌柜还在,所以还有印象。”男人冷静地说下去。 “多久?”皇后的眼有了光彩,蓦地转过脸去,扬声问道。 “约莫有半年时光。”蒙戈据实以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 “这般没有耐性?既然是营生,就该一直做下去。不是根本没银子养活自己吗?”皇后从这一席话中,听出了可疑之处。 “之后的半年,郡主做的都是最平常的生计,不过跟周遭的人都没有过多往来,住的地方又偏远,所以记得她的人并不多。” 话音刚落,皇后便站起身来,望向远方,沉默了许久,才望向站在帐幔后的那个男人,目光渐渐深沉下去。 “听你这么说,她的过去根本找不到什么把柄。得了,你给我继续看着她,别让她再整幺蛾子。” 男人点头,随即离开,正如他几十年如一日,他从不多话。 药馆。 皇后的唇畔,无声勾起笑意,既然她在那儿做过下人,以穆槿宁的聪慧,也该知晓药材习性,懂得那些有益,而哪些……。有害。 “最可怕的绝不是锋芒毕露之人,而是懂得将锋芒敛在内心之人。” 要想在皇太后的熏香中动手脚,太医也说过,一定是懂得医理之人,而这几味药,在医理上来看便是相克相生,要能知晓其中的厉害,崇宁这样的人,不正是合适至极的么?! 皇后直直望向庭院中的风景,她以为崇宁这辈子,都是她紧紧捏在指尖的一颗棋子,没想过她宛若这庭院的桃树一般,经历繁华和凋谢,到了来年春日,居然还能萌发新芽,开的如火如荼。 她,想要挣脱开来,皇后给她的命运。 这样的想法,根本是要不得的。 “秦王怎么都不来宫里了?难道是本宫给他的计策,他反悔了不成?”皇后眸光一瞥,计上心来。 “听闻秦王正在为征战边疆训练军中,或许是无暇顾及――”海嬷嬷朝着皇后走来,这般解释。 “这种借口,也就你信。秦王难道是对她心软,想放过她了?” 皇后不屑地瞥了海嬷嬷一眼,阴沉着脸,实在无法揣摩那个高傲冷漠的男人,是打着何等的算计。如果想要惩治崇宁,为何迟迟不动手,这实在不像是秦王的行事作风。 最近这两个月,事事不如意,无端端死了一个朱雨亭,崇宁又当了槿妃,沈熙还时不时跟她叫板嚣张!皇后愈发面色难看,心中的怒气,久久难以平息。 ……。 主子右臂的伤口,渐渐痊愈了,今日雪儿来换药的时候,总算长长舒出一口气。册封的那天,皇上身边的人送来了不少贵礼,玉如意一对,黄金百两,白银千两,红珊瑚一座,东海明珠三串,翡翠发簪五根,金银手镯各两对,玛瑙猫眼总数十颗,各色绸缎两匹,看的雪儿眼睛都直了,她这才知晓,到底主子如今的地位,是后宫女子多少人梦寐以求的。 皇后之下,如今只有四位妃子,而主子便是其中之一。而有两位妃子年纪较为年长,一心抚养着自己的儿女,已经不少年没有得到皇上宠爱了,而近年来颇得圣心的,便算是从真贵人平步青云蜕变成如今的珍妃了,再往下细数,沈熙跟圣上要冰释心结,也有些时候。如今,众人都将目光,转到了主子的身上,各自揣测,槿妃往后便是能得专宠之人。 雪儿服侍着穆槿宁,将一袭枣红色的宫装穿上,经过册封之日,已有五六日了,皇上几乎夜夜都到淑宁宫来,有时候找穆槿宁对弈,连着十几局都不曾疲乏,有一夜直到深夜了,躺在穆槿宁的身侧,皇上欲言又止,最终也不曾碰她。 这其中,自然有蹊跷,不过这更是皇宫的秘密,穆槿宁隐约有些察觉,或许皇上的心有余而力不足,也是跟死去的朱雨亭有关。药膳房自然没有流露出任何的消息,穆槿宁心中有数,若是有人走漏风声,必然是没有好下场。 她的心头掠过一丝凉意,坐在铜镜面前等待雪儿给自己梳了头,她不经意望向镜中的那个女子,仿佛就跟册封那天看到的,盛世风华,却又有一些陌生。 她的指尖,无声拂过胸口的那一个贝壳盘扣,长睫颤动,望向镜中的女子,缓缓勾起鲜红欲滴的唇,她扬起笑,仿佛朝着铜镜中那一个曾经的崇宁微笑示意,更是朝着往后的崇宁语笑嫣然。 “我们去后花园走走,闷在淑宁宫好几天了。” 穆槿宁淡淡笑着,神色一柔,轻声说道。 “郡主,你的伤――”琼音疾步走过来,稍有迟疑,不知该如何劝服主子。 “我这伤的是胳臂,又不是腿。”穆槿宁站起身来,左手覆上琼音的肩头,虽是说笑的口吻,却不容置疑。 “正好出去瞅瞅,还有没有古怪的人在淑宁宫外转悠。”穆槿宁凑近琼音的耳畔,压低嗓音,话音刚落,便转过身子,走向门旁。 “好。”琼音点头,小跑着跟随着穆槿宁走出宫去。 如今正是四月天,万里无云的好天气,后花园姹紫嫣红,百花开遍,尤其那一片桃花林,放眼望去,是一片柔嫩娇俏的粉红,看着久了,仿佛连心都跟桃花一般软嫩。 她站在桃花林之后,迟迟不曾走入其中,琼音见主子看的入神专注,也不敢出声打搅。 她,仿佛回到了那一天。 那一年的春日,也是跟今日一般的大好艳阳天,暖风徐徐,晴空万里,暖阳照在人的身上,让人暖洋洋的,格外惬意。 穆槿宁的唇畔,渐渐有了笑容,眼神温柔的像是连绵的蜜糖,那是她最年少无知的青葱岁月,也是她内心最澄澈明净的时候,有些天真,有些愚钝,还有些……犟脾气。 她默默伸出手去,一阵风出来,就像是下了一阵桃花雨,每一片柔嫩的粉色花瓣,就是一滴雨,飘散在半空之中,让她的心,也渐渐轻松许多。 穆槿宁无声闭上眼眸,深深探出一口气,仿佛压在心中许久的沉郁,也被这一阵暖风,彻底吹散飘远了。 秦昊尧从上书房走出,就在方才,皇上要他推荐一名人选,去镇压东面边疆进犯的敌军,他在秦王府就想过要亲自征战,但不知为何,方才开口的时候,他居然有一瞬间的犹豫。 那不像是他。 他不该有任何留恋。 更何况,在他眼中,这一场战役,一两个月,就足以见输赢。 或许这便是天子不曾夺取他兵权的条件,皇上如今,还需要他去巩固秦家的江山社稷,太子太过年轻,根本不懂军中之事。 斜长入鬓的俊眉微微蹙着,他沉声喟叹一声,俊美面容再无一分喜怒,不知不觉,脚步便走到了御花园。 他离开京城,远去边关,也免得皇后记挂,再有利用他伤害崇宁的机会。 不过,他走了,这宫中有心之人,更会变着法子跟崇宁作对。 他的一丝不舍留恋,或许不是因为她,但她的有心欺骗利用,却也让他不愿再去追究。 他负手而立,站在桃花林前,不知不觉,又到了四月中旬,桃花始盛开的时候,今年的桃花仿佛比任何一年开的更旺,更美,更让人难以忘怀。 黑眸渐渐幽沉下去,他沉郁的脸上,却渐渐柔和些许,一抹复杂之极的释怀,让他眯起黑眸,仔细欣赏眼前的美景。 一阵花雨拂过,无数桃花瓣落于他的身上脚下,明明无香,他却仿佛嗅到了一个女子身上淡雅的芬芳。 他的心,猝然有了知觉。 …… 请牢记本站域名:g.xxx 115 再遇秦王 他的心,猝然有了知觉。 那年的她,也是在桃花林,莽莽撞撞走上来,险些撞倒他,丝帕蒙着那双清澈,让他无法看清她的眼神是否跟小鹿一般惊慌失措。 “你还认不认得我?” 撞到他怀中的女子一把扯下丝帕,拧着眉头,脸上的笑却宛若轻尘脱俗的仙子一般,像是又惊又喜,那种眼神,让他的心中有了异样的暖意。 他已经很难分清,那是谁的声音了。 崇宁在他的眼前,愈发明显,那是她还未曾出落的动人的少女模样,脸庞稍稍圆润,养尊处优的身子骨却也不过分纤弱,一袭粉色宫装,就仿佛跟桃花林分不出彼此。她笑的时候,眉眼都宛若弯月,笑容灿烂,那种纯粹的笑不假思索,没有半分杂质,就像是一抹初阳的光耀,从她的酒窝之中,满满当当溢出来,而那一丝光,也彻底要钻入人的心中去。 那个,他以为自己根本就不会记得的少女,就真真切切在他的面前,莽撞的撞破了他封存已久的回忆。 他不禁怔住了,再度专注望向她,却才看清那不过是一位十来岁的公主,看他一手抓住她的手腕,面色难辨,吓得喊了声皇叔就跑开了。 没有任何人。 更没有那个从桃花林跑出来撞到他怀中的崇宁―― 他一直觉得崇宁从小就染上宫中不少恶习,势利骄纵,冥顽不灵,却从未想过,很多事,他看到的,并非是真相。 若这些都不是有意为之,她朝着他笑不是为了吸引他的目光脱颖而出只是因为喜欢,她蹙眉哭泣也不是撒娇的把戏,而是因为被伤了心难过失落,她默然走开不是为了让他心生不舍只是也会自卑落寞,她偶尔用的苦肉计,或许是最不出彩的把戏,他却忽略了,她并非无坚不摧,被伤害了,用身体苦痛换来他多看一眼,却无法等到嘘寒问暖,她的身子也会疼,她的心也会痛……。 他从未想过,以前的秦昊尧,对崇宁到底有多残忍。 她刚进秦王府的时候说过,她付出的真心付出的感情,是最真实的,没有半分虚假,无人可以诋毁抹黑――她说出这一番话的时候,早已对他死了心! 眼底一片惊痛,他冷着脸,伫立在桃花林,迟迟不曾离开,桃花落在他的肩膀,格格不入,他宛若最无情残忍的男儿,而那些软嫩的花瓣却像是女儿家的温柔娇羞,这一幅画面或许换了别人会有些古怪,但因为秦王俊美无俦,即便他冷着俊颜,他若有所思的神态,也渐渐融入了桃花的浪漫之中。 仿佛那一刻,时光也最终停滞了。 一名少女,约莫十来岁,她刚刚从桃花林穿了过来,在半路遇到周嫔,将她数落了几句,只得低头,恢复了往日平静的步伐。两人渐渐走前几步,这才看到闭着眼眸站在桃花林后的穆槿宁,周嫔眼眸一转,随即将少女拉到面前,柔声说道。 “来,怀玉,快来见过槿妃娘娘。” 槿妃,是一个她虽然有些陌生,却迟早要熟悉习惯的字眼,穆槿宁睁开眉眼,定神望着眼前的母女,这身着紫色宫装的正是周嫔,她并不陌生,而站在周嫔身前给自己行礼的少女,一袭月色宫装,浓眉大眼,面目并不太精致柔美,但个子却已然跟自己差不多了,高挑瘦长,想必是随了周嫔。 周嫔,是一个心肠狭小的女人,却又极重身份伦理,她平素结缘的,都是一些得宠的妃嫔,地位也在她之上。以前,她跟沈熙示好,如今,又常常出现在珍妃的身边,是一个很会保住自己位子的女人。地位在她之下的,她从不亲近,就像是如今的沈熙,她不顾以往情面,即便在路上撞见了,也不会多看一眼。 “这位便是你的掌上明珠啊,怀玉,是个好名字。” 穆槿宁神色一柔,细细看了眼前这位公主,突地觉得眼熟,细细追溯,那回佑爵进宫来的时候,秦昊尧挑了几位自愿取代语阳公主的女眷前往技艺场,这位怀玉小公主,居然也出现在那一日。 “怀玉的名字,是圣上亲笔题的,众位公主都羡慕我们公主,能有这个福分。”周嫔笑着点头,满目仁慈温和,她进宫这些年,膝下只有三位公主,这位最年长的公主跟圣上比较亲近,也是她的心头宠爱。 穆槿宁扬唇一笑,伸手覆上怀玉公主的脸庞,怀玉公主笑的开朗,也不闪避,跟周嫔明哲保身的模样却全然不同,有几分男孩的性情。 “我记得怀玉公主也曾经去见过北国太子,这么小的孩子,你当娘亲的就已经为她想着要谋划后路了?” 若不是怀玉公主身子长得早,高挑的跟十五六岁的女子没有差别,她要是以孩子的个头出现在那日的技艺场,岂不是让人贻笑大方。 这位周嫔,真是想让自己的女儿一夕之间变成凤凰,用尽手段,破费心思。 “十岁,在宫外兴许算是个孩子,但在宫里头,已然是个大人了。”周嫔的眼神含笑,她察觉到穆槿宁眼中丝毫诧异,继续说下去。“我听闻槿妃娘娘在十岁的时候,也早已在宫中走动,该懂得事,也有个七八分明了。” 穆槿宁但笑不语,这周嫔见风使舵的本事,倒是胜过别人,而她方才诧异的是这位怀玉公主,才十岁年纪,十岁便因为自己娘亲的念头想嫁人成亲,也是没了自我。 “槿妃娘娘,你的头花真好看――”怀玉公主的目光落在眼前的年轻女子身上,她在宫中见过许多妃嫔,但眼前这个,美丽的宛若桃花林中走出来的仙子一般,也是格外年轻,笑靥清暖,让人恨不得看痴了。 怀玉公主开口的时候,穆槿宁才察觉,她还是个孩子,身子虽然高挑,嗓音却还是软嫩的,她噙着笑意看怀玉,从发髻拔出那一朵金色珠花,这中间镶嵌的一颗黄豆大小的珍珠,格外娇俏美丽。 “你既然喜欢,便拿去戴。” 穆槿宁伸出纤纤素手,将珠花亲自嵌入怀玉的素髻之内,笑容婉约平和,及其亲近。 “还不多谢谢娘娘。”周嫔见穆槿宁的动作,不禁眼神一亮,仔细嘱咐。她在后宫这些年,不管来者顺序先后,只要能够坐上高位,她都愿意接近。她这些年都没能为圣上生一个儿子,如今她所有的希望,便是为自己的三个公主找到往后的靠山。 穆槿宁的眸光,淡淡撇过眼前这一对母女,怀玉公主顽皮潇洒,就像是还未被后宫这一个染缸浸透的璞玉,可惜了,有这样一位娘亲。即便世间传闻北国太子是荒淫无道的,她的娘亲还要逼得刚满十岁的女儿去赢得这样的一个机会……。或许,这便是后宫的女人的悲哀,更是后宫出生的女孩的悲哀。 “怀玉谢过槿妃娘娘。”怀玉公主双膝一弯,给穆槿宁行了个跪礼,满脸是笑,看得出来是真心欢喜,脸上的表情,满是孩子的得意和餍足。穆槿宁不禁心中痛惜,只会因为得到一朵漂亮精致的珠花而绽放笑靥的,终究只是个孩子,她或许直到如今还不知晓,到底――周嫔那一日让她跟随几个年长公主去往技艺场,到底是何等用心,何等目的。 婚事,也不过是一场残忍的谎言,说谎的人,居然还是自己的亲娘。 这座后宫,到底还有多复杂,到底还要多复杂?! 穆槿宁浅浅睇着,她不禁微微怔了怔,她在怀玉公主这个年纪,也曾经因为一样小东西,就会欢喜上几天几夜。 但,数年之后,她若再遇到怀玉公主,她还能跟一个孩子一般对一朵珠花爱不释手么?!穆槿宁这般想着,白皙面庞上的笑,也最终被风吹散,消失不见。 周嫔跟穆槿宁辞别,拉着怀玉公主走向前去,她们低声交谈的话语,不经意飘向穆槿宁的耳畔。 “娘,方才我撞着皇叔了!”怀玉的稚嫩嗓音之中,满是不安慌乱,她不像其他的公主安静贤淑,坐上半日便忍耐不住偷偷跑来御花园,跟她一道偷偷跑出来贪玩的小妹跟她在桃花林之中一同追逐,她没顾着看着前路才会撞上秦王,而胆小怕事的小妹看秦王在场,早已从后头溜得干净。 周嫔微微蹙眉,这王朝的王爷,也有好几位,她直直望向怀玉,低声问道。“哪位皇叔?” “秦皇叔啊――可他没骂我,我有些怕。”嘴角的笑容满是惭愧不安,她耸了耸肩,怀玉已然做好了被娘亲责骂数落的准备。 “娘不是教你不要莽撞,都多大了也没个正形,整日玩耍跟个男孩一样!你要知道自己是金枝玉叶,是王朝公主,什么时候才能长记性……。”周嫔一听是秦王,陡然停下脚步,面色一白,自然生怕自己的女儿惹怒秦王,一大通责骂,便尽数落在怀玉的身上去。 穆槿宁伸出手去,在满天花雨洒落的那一瞬,两三片桃花瓣,落于她的手腕和手心处,她眼神游移,不禁轻蹙眉头。 怀玉语中的秦皇叔,莫非是他? 耳畔传来的脚步声,仿佛沉稳的步步踏在她的心头,她无声望向一侧,绕过桃花林走近的男人,也正好抬起黑眸,眸光对准了她。 仿佛,是天生的默契。 秦昊尧停步不前,原本沉郁的俊脸之上,渐渐有了一分柔和的光彩。他淡淡睇着眼前的女子,说不出内心泛出的滋味,是何等的情绪。 她仿佛还是他认得的模样。 却又仿佛一夜之间,换了最初模样。 她一袭枣红色绸缎宫装,上好的绸缎,每一寸都是光彩照人,仿佛连一颗灰尘,都无法沾染上的光洁如新。胸口和袖口一圈白玉色花纹,让此般浓烈的颜色没有一分死板沉重,相映成辉,宛若白色芙蓉花开的纹理,让人看了一眼宁静。她挽着后宫女子惯用的发式,格外端庄秀娴,发髻之中的一只翠玉钗上叼着一颗豆大的明珠,随风隐约摇曳的瞬间,带来女子的纤细柔弱,潺潺动人。 那一张精致柔美的面庞上,没有半分笑容,她今日化了淡淡妆容,峨眉淡扫,胭脂宛若血色般明艳,即便这后宫最雍容华贵的女子非沈熙莫属,但眼前的穆槿宁,却依旧美得不可方物。 这样的美,并非因为她平素轻尘脱俗的模样深入人心,而是,她渐渐从皮相之下撕裂一角露出来的冷,露出来的傲,露出来的……看似亲近温和却实则遥不可及的距离。 她身上的那一股子藏匿在柔和温暖面容之后的威严气势,居然越来越浓烈,让人无法忽略的违和。 他,似乎并不是第一眼看到这样的穆槿宁。 记得曾经在皇宫,他的手覆上她的肩膀,她蓦地回过脸来的眼神,便是这样的看似漠然,却又暗潮汹涌。 眼前的穆槿宁,早已不是他印象中的崇宁,而是当今的――槿妃。 她的眸光,并未移开他的脸,眼底没有过多的戒备冷漠,却也再无往日的善解人意,不禁伸出手去,暗暗拂过自己脖颈之上的细微伤痕,那一日在淑宁宫的不欢而散分道扬镳,至今依旧在眼前炽热闪烁。 那一个细微的伤口,他也看在眼底,淡淡的苦涩,从口鼻之处的呼吸猛地灌入心口,让一切都措不及防。 或许是他最终不曾狠得下心要她亲自抖落那个秘密,这一回,他愿意为她遮挡住秘密,虽然,他也早已说不清,到底是为何原因。 他不确定,他以为他们擦肩而过,只是三年的时光,而是否在她看来,错过的,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她仿佛并不觉得可惜。 陨落了,宛若这桃花林的桃花,再好的再美丽的,也终究要被风卷走,落在泥土之上,被尘土彻底覆盖。 秦昊尧记得,在元山骑马观景的时候,她说过,不愿当一朵蒲公英,是走是留连自己都无法把握命运,那一番话,在此刻想来,才最最痛心。她当下早已做出这般的决定,所以才会答应天子成为后宫妃嫔,试图亲自握住自己的命运?! “那年你从桃花林走出来,撞着了本王,或许当真是本王误会了你许多年,与其说是你谋划心机想要在本王面前夺得先机,如今想来,不如说那是你我之间的缘分――” 他的薄唇,缓缓勾起一抹及其复杂浅淡的笑,说的格外平静,再无任何一分愤怒和不悦。 穆槿宁缓缓别开眼,宽大袖口之中的双手,已然紧握成拳,她刻意避开不看他,只因为这一席话,让他们错误的开始,终究剥除了她费尽心机的罪名而得以重见天日,蜕变成一个美丽的相遇,这样的误会,让他始终无法对她提起半点好感,而如今误会的解除冰释,晚了七八年,让她听到的一瞬间,几乎双目濡湿,有想哭的冲动。 但,她还是生生忍耐了下来。 他们之间的缘分,早已被老天拨弄的一团糟了。 “那段感情,原本就并不应该,崇宁的情意,太盲目太卑微太悲哀,而你对崇宁的误解之深,便注定了你我二人,在付出之中并不平起平坐。崇宁付出许多,这许多年也并无斩获,只因王爷根本不愿付出,你……。哪怕一次,好好的喜欢过一人吗?被无数次漠视不见毫无关系,恸哭过一整夜明日出现在你面前的时候依旧一脸灿烂笑容,你知道那种感受吗?你……知道等待的人迟迟不来,甚至未过及笄的崇宁要孤身前往塞外当一个奴婢的心情吗,王爷,是害怕,是怕的全身颤抖,一路上连话都不敢说连押解的侍卫都不敢看的……那种害怕吗?崇宁,走的时候,是没想过自己会活着出官府的――”红唇轻启,她猝然转过脸来,满目悲戚惆怅,胸口压抑这许多的情绪,最终宛若大火喷薄而出,美眸怒睁,说到动情之处,她不禁话锋一转,嗓音低哑,默默浅叹。“但终究还是低估了王爷的狠心。” 她的一字一句,宛若磨得锋利的刀剑,一次次戳中他的心口试图为她敞开的那一道空隙,仿佛要将他那颗冷漠的心,彻底摧毁。 他的自尊,像是一个累赘,就在此刻,让他无法伸出手,一把拉住她,他亦不能分辨,充斥在胸口的炽热,是内疚,是亏欠,还是…… 黑眸半眯,他无法避开她的灼灼双目,这也是她回来这么久,第一回,毫不暗藏她心中的惋惜无奈,若他的冷漠是罪,他对她犯下的,是罪无可恕。 这是他们这么多年的心结,每一个误会,在那条丝线,再打了一个结,如今看来,她再也不是盲目去喜欢追逐一个男人的崇宁了,她哪里还会有重新喜欢上他的理由?他没看过的她的心,早已伤痕累累,满目疮痍。 即便痊愈了,伤还在。 他如何再跟数年前一样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她的心声?! 她也不过是个平凡的女子,积压许久,如何没有一腔怨怼?! 她沉默了许久,才垂眸一笑,或许两人到了绝境,才能说出真心话,才能得到真痛快。眸光沉敛,一道浅叹,溢出红唇,她轻摇螓首,仿佛这一切,早已看透早已释怀:“可,这些都怪不了王爷你,你原本就是如此凉薄的人,与生俱来,是我年少时候不曾看透,虽然可惜,却不遗憾。错的不是崇宁,也不是王爷,而是老天,让我们遇见了,让两个根本不登对的人遇到一起,才会萌生如此之多的劫难。” 他并不需要得到她的原谅,更不需要为他过去的漠然负任何责任,感情是她自愿走入的泥淖,即便吞噬淹没了自己,也不该有任何怨言。 她要的,或许只是许多年未曾得过的一场宣泄,说完那些气话,她也该彻底放下心中的介怀,彼此都沉默不说话。心中一开始,涌过一场畅快淋漓,但之后,却是无穷无尽的虚无寂寞。 “你对本王的恨,终究越来越浓。” 秦昊尧突然眼神一沉,一片浅白色的花瓣拂过他的俊脸,仿佛是一片尖锐的暗器,在他的面孔上刮了一道,细微的伤口,牵扯着皮肉,淡淡的疼。 他一直想不通,为何她不愿再留在他的身边,其实,根本不必追究天子能给她多少吸引她的,只是两人的心结,让她抑郁在心。这些年来的委屈,付出的感情付之东流,她对他,早有隔阂嫌隙。 这样的豁然开朗,却让他心底的寒意更甚,以前从不愿意说破的,如今也没有继续隐瞒的必要了。 “要想找到你,真不容易。” 她猝然身子一震,心都紧绷起来,冷着脸看他,仿佛连呼吸,都变得格外小心。 “要想在鸣萝找到你,居然这么难。”他低声叹息,眸光无声转沉,这一年多来,他或许从未对她的过去介怀,但,历经周折,到头来是这样的结果。他已经无法分辨清楚,心中的痛惜,是否只是因为知晓杨念的来历,还是……。他隐约有这样的感觉,他如今知道的,还不是全部,但已经挖掘出来的秘密,或许只是冰山一角,已然让人很难承受。顿了顿,他面色铁青,嗓音愈发低哑。“隐姓埋名,抹去一切痕迹活着……” “我的过去,王爷在乎吗?居然如此兴师动众,大费周章?”她眼神斜着瞥过,弯唇一笑,唯独那眼神,格外冰冷无情。 “当然在意。”秦昊尧对着那一双摄人心魂的眼眸,那其中隐约闪耀的光华,仿佛胜过眼前这一片盎然春景,他看她的时候,目光如炬,仿佛要揭开她此时的面具,让她的真面目,也彻底暴露在艳阳之下。“至少可以让本王了解,当初对我们的孩子,为何你都不曾想过要留下来――” 穆瑾宁胸口仿佛被人狠狠撞上,疼的厉害,她紧紧抿着唇,不言不语,佯装自然,仿佛没有任何动容的必要。 “藏匿在燕窝中的麝香味道,你岂会闻不出?”他无声无息迈步朝前,拉近彼此之间的距离,他的眸光,在她身上游离。语调稀疏平常的平稳,仿佛这些事,都是他该袖手旁观的,更像是别人的家务事。 平静的话,却让人像是在冰湖上慢行,每走一步,寒意更从脚底升腾,生怕下一步就会坠入寒冷湖水,却又不敢疾步行走,加快步伐。 听着这一句话的那一瞬间,穆槿宁便是这般的体会。他太平静,太温和,而几乎让人忽略了,他言语之中谈及的事,是他们的过往。 她沉下气,眼底一片烈焰流光,一脸安宁,唯独衣袖之中的双手,越握越紧。只听得秦昊尧的低沉嗓音,宛若一场突然袭来的暴风雨,将她的心境,彻底搅乱。 “听你今日这么说,你对本王恨之入骨,如何会心甘情愿为本王生儿育女?你暗中服药本王已经管不着了,但以前再怀疑,本王也始终不信,那个孩子是这么没的。” 他紧绷着下颚,字字森冷阴沉。老天当真是给他们开了个玩笑,曾经他对崇宁的无视冷漠,换来如今她对自己的抗拒怨恨,甚至这种怨恨到了无法化解的地步。他伤害了她,而这回,她算是扳回一局?! “你总是先有了自己的怀疑,才能容得下别人辩解争论,自负了二十多年,运筹帷幄,善于谋略,其实现实有很多事,也往往不在你的掌控之中。”穆槿宁轻笑一声,因为笑容,红唇边的酒窝愈发明显,唯独说话的瞬间,眼波闪烁,却没有半分温度。 而如今,也是如此,他自以为是的猜测,难道就是真相,难道就是真实?! 但,她也没有对着他的脸再争辩的必要。 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纠缠下去,不过两败俱伤。 他看她说的云淡风轻,浓眉紧蹙,蓦地一把扼住她的手腕,指腹之下满是华服丝绸本身的凉意,绸缎宫装之下裹着的纤弱身子,却总是让他情绪矛盾。他的愤怒夹杂其余百般滋味,他表面的平静,也早已全部崩落,每一个清醒的深夜,曾经跟他同床共枕的女人,却在后宫如沐春风,即便他在场的时候无人敢挑起这一个话题,但这天下众人都知晓,兄夺弟妻,他被冠上一定绿帽子,也敢怒不敢言。这些事,本不该是他要面对的大麻烦。 对秦昊尧而言,是二十五年来的,奇耻大辱。 她冷着脸撒开手来,下一瞬他却满眼阴沉,一手攫住她的精致下巴,压低嗓音,“你捧着那一碗燕窝的时候,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对本王的恨和怨,就非要让一个活生生的孩子化成一滩鲜血离开世间?你明知肚中已经有了孩子,如何将麝香接连服了三日之久?即便第一次的时候下了很大的决心,第二回第三回的时候,连一些些犹豫踌躇都没有?闻着那若有似无的香气,你都不觉得心痛?只要你后悔,一切原本就来得及!” 接二连三的质问,几乎要震破她的耳膜,秦昊尧根本不等她开口,甚至不给她一个喘气的机会,他居高临下地睇着那一张精致面容,面容微微狰狞扭曲,恶狠狠低喝一声。“那个孩子就不用去死!” …。 请牢记本站域名:g.xxx 116 你用孩子来报复本王 “那个孩子就不用去死!” 他大力松开她,巨大的力道让她宛若摇晃的落叶,不自觉连连后退几步,她再度抬起眉眼,心中一阵阵莫名的疼痛抽搐,却终究什么话都没说。 秦昊尧言语中的每一个字,都早已重重打了她一巴掌。既然他以为她是这般没血肉的女人,她也何必争辩? 他转过身子,他懂得让任何人在他的脚边俯首称臣,却到头来奈何不了眼前这个女人。她的心,是硬的,是没有温度的,有很多时候,仿佛跟他没有任何两样。只要她哪怕有一分后悔,或许她便不会小产。若她不会小产,是不会这些事,都不会发生?如今,顺利生下的孩子,都该有两三个月大了。但这些,都只是不曾发生的假设,她始终没有后悔,人人都说他秦王是个铁石心肠的男人,这回,是棋逢对手了?还是……。这一切都是种下的因果。 “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她笑意一敛,脸上没有半分伪装的温暖,眼神满是咄咄逼人的冷艳,在世人面前她从来都秉承以和为贵四个字,不到万不得已,她并不愿意抛弃与生俱来的友善,但此刻,他的怒意,是一把火,也点燃了她心中积压许久的怨恨和无奈。她冷冷相望,被激怒,被逼得无路可退,她怒极攻心,那种悲哀孤单苦痛,一刻间跟万丈巨浪一般吞没了她的理智,穆槿宁身体僵硬,双目微红,低声咆哮:“凭什么用那种眼神看我?你凭什么用这种眼神看我?!” 她没办法,说服自己用一辈子,去等一个人。去等一个,根本不懂爱的人,她的时间不多,更异常珍贵,她不能容忍自己耗费在一场毫无结果的儿女情长上面。 “本王是没有指责你的资格,以前让你吃了不少委屈,这回,绝不是你一个人无缘无故做的,我们两个……。是共犯。”秦昊尧望着她,她眼底的火焰,心中的寒意,仿佛一瞬间,绑缚了他的情绪,他的薄唇翻卷起莫名的笑,眼神诡谲深远。“害死这个孩子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的爹和娘,真是凄惨可悲――” 她的恨,让她意志坚决撑到如今,他的冷漠残酷,他的霸道专制,他从来都不愿倾听她的心,她都这么撑过来了。甚至,扼杀了那个属于他们的亲生骨肉,也毫不手软。 这样的恨,足以让任何人都败下阵来。 他还能说些什么? 秦昊尧面临的,是一盘最难下的棋,古人说,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他一手覆于眼前的桃树枝桠上,身影颀长,只以后背对着她。 “连婢女的孩子都能视若己出,养了两年多,你却容不下自己的骨肉,再怎么恨本王,也不该用这个法子来报复……。” 他面无表情地丢下这一番话,手掌下的桃花枝,已然被生生扼断,几十片桃花,又飘飘洒洒飞舞了一地。 “我跟你不同,你将你我的婚事当成是报复,而我,从未有过这样的念头,如何会把孩子的性命当成报复的工具?!” 她闻到此处,满心冰冷,一眼苍凉,她清楚如今她不再是单纯天真的女人,为了活下来她不得不去见招拆招,缜密沉郁,当初那个孩子的死,也是她的郁结,但她决不能承认,那是她报复秦昊尧的计谋。她凝视着眼前男人的背影,唇边的话语,愈发不善。 他没有转身,眼底任何的美景,都无法软化他此刻的冰冷的猜忌。“穆瑾宁,你当真是让本王都束手无策,始终捉不透看不明的女人!” 人最难逃脱的,便是自私的本性,虎毒尚且不食子,或许真的如她所言,这本就是一场残忍的相互折磨。 “不过,如今你如愿以偿了,你摆脱了本王,当了这后宫的妃子,不必再被那段过去的感情而牵绊。” 她已然不愿再听下去,漠然转过身子,五步开外的琼音也随之跟随上主子的步伐,桃花,漫天飞舞,最终幻化为一场冰雨,一滴滴,落在心上。 “主子在王爷的身边,并不开心,琼音跟随主子的时间虽短,却看得出来。” 琼音沉默了一路,到了淑宁宫,才说出口。 在秦王府和后宫,她根本无从比较,到底哪里才能让她更加愉悦,或许,两处地方都是一样的。 她在后宫更开怀么?并不如此。后宫之主要招架的人,要面对的事,并不比王府轻松简单。 “人生在世,会有自己的底线,要有尊严,要有情感,要有喜悦,如果没有,就是行尸走肉,就是活死人。” 她淡淡睇着淑宁宫的宫殿,面色不改的泰然处之,跟方才激怒的模样有云泥之别,身边不时经过几个对她下跪行礼的宫人,她下巴一点,随即走进了淑宁宫内。 她不是十来岁的黄毛丫头,或许,对于幸福两字,她早已没勇气去触碰了。 眼神一凛,她扶着圆桌坐下,也不知是否在方才互相拉扯的时候,撞到了右臂的伤口,她微微蹙眉,伸手抚上那一片微微濡湿处,望着指腹下的浅红,双目最终变得阴暗。 “主子,宫里有传言,说秦王要去征战东疆――”琼音端过来一碗温热的杏仁茶,话说到一半,穆瑾宁已然面无表情的生生打断。 “我听说了。” 她接过了这一杯茶,抿了一口,视线继续落在绣盒上的彩线,并无任何诧异,更无任何不舍。 “是为了不让王爷在战场上牵念分心,郡主方才对王爷,才那么冷淡疏离?” 琼音沉默了须臾,才淡淡开了口,望向眼前美丽端庄的女子,只看她闻到此处,却没有任何表情,仿佛不曾听到一般的漠然。 “皇上最近的十天,去了珍妃那里一回,之余的三回都是来的淑宁宫,槿妃如今已然是皇上面前炙手可热的红人了。” 钱公公从门外走了进来,一脸笑意,双手抱拳,给穆槿宁深深弯了腰行了礼,在他看来,这便是一个最值得道喜的好消息。 穆槿宁不疾不徐放下雪儿亲手裁剪下来的蓝色绸缎,手紧紧攥着有着银色花纹的华贵缎子,眉头的愁绪,从未褪下。 她昨夜的梦境中有哭泣的念儿,却并非是如今的模样,而是刚出生的粉嫩小娃儿,包裹在灰白色布衣改制成的襁褓中,他每一声毫无意识的哭泣。她正在寻思着,等过了几日,让琼音去看看念儿,顺带捎去一件她亲手做的春衣。只要她能够稳住在宫中的位置,自然能见念儿,这回虽然跟秦王分道扬镳,唯独有一点她是清楚的,杨念养在他的王府,绝不会出事。 “公公,皇上近年来都开始喝补身药汤了?”她从思绪之中抽离出来,五指松开,手腕一翻,光洁粉嫩的指甲无声划过桌缘。 有一回她亲自给深夜还未歇息的天子送去提神补饥的宵夜,无意之中见到周煌捧着一碗药膳到天子身边,她的心中,隐约有些狐疑。 “小的记得前些年皇上并无这个习惯,这些都是周煌周公公一人负责的,不经过别人的手,约莫是从今年年头开始的。”钱公公愣了愣,这件事极其隐秘,宫中知晓的人并不多,他脸上再无任何笑意,低声道。 穆槿宁眸光一转,神色温柔,轻叹出声:“皇上是得了病?” 如果是,药膳房没有半点动静,天子四旬出外,有些年纪,不比正当年的男人,却也不像是身体虚弱的人。她看着钱公公的神情有异,心中波动,愈发明显。 钱公公沉默了些许时候,面色格外凝重,“这一年来天下并不太平,刚建造了行宫又修筑了江源大堤,肃清朝纲让王朝损伤元气,派遣秦王去南骆镇压了陆子彰,皇上终日伤心劳肺,身子是不比往年。” 绝对没有这么简单。 年初的时候……那便是天子冷落沈熙而开始召见宠幸朱雨亭朱贵人的时候,去了朱贵人那边也该有六七回,直到……朱雨亭发现自己怀着皇嗣暗中笼络了黄太医偷了药流了胎儿,皇上跟穆槿宁达成共识,才不太临幸朱贵人。皇上既然喝的是普通的药汤,治的是费心的病症,就不必如此小心翼翼,只怕圣上得的疾病,是跟朱贵人有关。 越想越觉得自己忽略了疑点,穆槿宁记得朱雨亭在行刺那一夜,喊过一句话,便是秦氏狗贼,你的日子到头了,她处心积虑潜入后宫复仇,就不该生生放过每一回靠近天子的机会,那一场剑舞,那一曲词曲,想来不只是给天子最后的献礼,而是……为自己这一生动荡凄绝的命运而歌,而舞。 穆槿宁提醒天子小心防备朱贵人以前做了手脚的时候,天子虽然一脸平静,但眼波有一分闪烁,而这两个月来,天子临幸妃嫔的次数越来越少,有时候到别的宫里坐坐,一两个时辰之后便离开。 或许,天子早就察觉到身上的变化,却又是难以启齿的隐疾,才让最信任可靠的周公公打点这些琐事,连那一碗药汤,也是决不让别人碰的。 她眼底的复杂眸光,一闪而逝,随即再度绽放了端庄平和的笑容,朝着钱公公柔声询问。“公公不知这药汤是出自哪位太医的药方?” “这小的就不清楚了。”钱公公摇了摇头,这并非他职能范围所在,皇宫的很多事,都是压的严严实实的,一些小道消息,也不可尽信,更不可乱传。 连谁为皇上诊治,这位宫中的老人都不曾听闻,这也实在太过古怪蹊跷。这世上的任何人,哪有不生病的道理,越是压的密不透风,越是让她揣摩心中的猜测或许便是真相。 “我记得钱公公你跟我提过,当年余叔将我在宫中的时候托付给你,还是我很小的时候吧,这么多年过来了――”她站起身子,眸光落在眼前的钱公公身上,她看人并不喜欢用顽固守旧的眼光,从余叔那里得知,钱公公以前也是长工的儿子,若不是家里贫穷,也不会沦落到宫中当公公,跟同是同乡玩伴的余叔多年来保有联系。穆槿宁看过不少为非作歹的太监姑姑,但惟独钱公公还有为人的耿直,这也是她愿意倚靠他的原因。她不愿因为对方是奴仆而看轻蔑视,这也是她当主子的原则。 钱公公面容上的笑容,渐渐收敛走,语重心长地询问一句。“娘娘,你回首往事,会觉得幸福更多吗?” 穆槿宁微微怔了怔,钱公公唤着一声娘娘的时候,她仿佛还身在迷雾之中,并无察觉到是在叫唤自己。 她,久久默然无语,心中怅然,仿佛胸口藏着一把古琴,每一跟琴弦,都绷得很紧,富有张力,只要落下哪怕一颗尘土,都会崩裂开来。 她当然无法自欺欺人,但生活在后宫的女人,要想得到幸福,唯有先保住自己的地位不被顷刻间颠覆。 那一场夜宴之上,朱雨亭是死在她十步之内的距离,她若要不重蹈覆辙,还未报复便先身士卒,那就不能跟朱贵人一样软弱无力。 “人的一生,绝不会只有幸福,就像是我们尝到的滋味,绝不是只有甘甜一种。我比十来岁的时候,看到的更多是我曾经拥有的和如今得到的,这些便已经胜过世间许多人。钱公公,最痛苦的不是没有得到过,而是不知道珍惜。”穆槿宁垂眸,眼波流转,宛若上等琥珀流光,惆怅渐渐消散,她不愿自怨自艾。 再度抬起脸的时候,她的眼中一片澈亮,宛若最干净的山泉,穆槿宁浅浅一笑,语气却格外坚决。 “我自然是幸福的,无论被人怎么想,无论别人怎么说。” 至少她还活着,至少她还能做自己想做的事,做自己要做的事,而不是跟朱雨亭一般死不瞑目。 朱雨亭被侍卫抬出去的时候,即便断了气,流了一地的血,却还是睁大着幽怨狠毒的双目,那一幕,穆槿宁即便到了如今,还历历在目。 “上回公公跟我提起的事,沈熙果然是看清楚了,但那个人是何人,我心中也已有数。”穆槿宁淡淡说起,面目沉静,从容自若,告知她沈熙的手中握有皇后秘密的人,不是别人,正是眼前的钱公公。她顿了顿,将眼神移开,转向窗外的景致,冷冷的嗓音,穿透过温和的空气。 “皇上之所以迟迟不曾治罪皇后,也有这人的关系。” “娘娘心中有办法了?”钱公公沉下眸光,凝视着穆槿宁的背影,低声道。 “皇后以为这后宫都是她一手掌控,这回也该尝尝有苦难言的滋味了。”穆槿宁垂下双眼,春风扑面而来,一片桃花瓣,从她的发上飘落,停驻在窗棂上,她凝视了许久,渐渐的,脸上血色尽失。 她如今什么都听不到了,唯独心中那个尖利的咆哮,塞满了自己的耳朵,她眼底最终只剩下冷漠的黑色,没有一分波动,深不见底。 …… “你这儿做的桂花糕,味道跟朕往年尝过的不同。” 天子品尝了面前的一盘桂花糕,眼神满是赞许的眼色,珍妃虽然温柔顺从,但相处久了,只觉得像是一碗温热的茶,根本无法烧热,而在槿妃的宫里,她的精妙巧思,在任何一处都可以看到,他对那淑雅的印象虽然残存,却并没有对穆槿宁的这般深刻。 “我在桂花糕里加了三勺奶羹,蒸糕之后,便融入了几分奶香味,圣上看是否合胃口,往后我做的时候再多做几盘,让下人送到上书房去。” 穆槿宁抬高左手腕,将青花瓷茶壶斜着倾倒而出一碗茶水,送到皇上的手边,语笑嫣然。 “这个法子,是怎么想出来的?”皇上闻言,满是欣赏宽慰,低笑一声,望着眼前的女子,语气不禁多了一番动容,如今后宫中的妃嫔善解人意的不少,但多是贵族闺秀,鲜少有愿意亲自动手做菜的女人,个个是养尊处优的主子。这桂花糕看似寻常,品尝起来却是浑然不同的滋味,多了奶香气愈发浓郁香甜。“你这手艺,可让御膳房的厨子都自叹不如了――” “桂花糕是京城人人皆爱的,听说皇上进来的胃口不佳,我特意准备了这一壶梅子果花茶,青梅生津开胃,配合着喝,更是适合,若是稍后再用这一碗的薏米银耳汤,便是吃个满嘴芬芳。”穆槿宁挽唇一笑,站起身子,从雪儿端来的漆盘上将一盅端过来,呈在皇上的面前,不疾不徐地说道。 “吃个满嘴芬芳,这样的妙话也只有能从槿妃你的嘴里听得到了。” 皇上长笑一声,下巴一点,笑指着穆槿宁的方向,端起喝了几口,这两天的确情绪沉闷,御膳也不能让他尽兴,再精致特别的膳食,也是夹了一筷子就饱足了。山珍海味尝了几十年了,如今尝尝这些清淡香甜的小食,却也更新鲜快慰。 “上回去皇上的上书房看到那只七彩鹦鹉,觉得格外与众不同,不知皇上从何处得来的?” 穆槿宁噙着笑意看他,四十出外的男人,黑发之内也有白发的痕迹,眼角唇边也有了时光刻下的纹路,时光不饶人,唯独他不笑的时候,隐约让人觉得依旧漠然严肃。 她在他的面前,依旧从容应对,可以将心中的仇恨愤怒,全部压下,不留下半分蛛丝马迹。 “你说的是常胜将军啊――”皇上闻到此处,自然有了兴致,多日来为国事烦忧,心中苦闷,满眼愉悦。“两年前西楚进贡来的,此物很通人性,更会学人说话,朕养在身边解解闷,也是颇有乐趣。” “常胜将军什么话都会说?”垂眸一笑,穆槿宁满目暖意,话锋一转,悄声问道。“虽然它很有灵性,会不会说出不着边际的话,让皇上伤神?” “也有说话不过脑子的时候,在它被送来还不满半年的时候,有一回学着说了刻薄话,朕一气之下,便命人拔了它的毛――”皇上的脸上,笑意不改,唯独言语之中,却藏匿着让人不寒而栗的森严。 穆槿宁唇边的笑意不曾消去,天子把这件事当成是有趣的笑话来说,偏偏她听了,心中掠过一阵淡淡的寒意,这位天子的性情,是向来刻薄的。连一只犯错说错了话的畜生都要计较,更别说,若是遇着惹怒他的人,他会如何处置,实在让人寒心。 天子的嗓音,依旧在她的耳畔回响。“索性还活了下来,性情大改,往后再凶悍的鸟儿在它面前,都不是敌手,那时候开始,朕便给它起了一个名字,叫做常胜将军。” 穆槿宁眼底的深沉,渐渐敛去,她笑而不语,人或许跟那只鹦鹉也是一样的,被养在娇贵的笼子内久了,便骄纵狂妄,被残忍的真实一根根拔去了羽毛,在生死之间徘徊游走,才会性情大变,激发斗志,不愿再被任何人践踏压迫。 一盏茶过后的功夫,皇上沉默了许久,眉宇之间,有几分阴霾沉重。“今日朕跟沈洪洲见了面,有件事,不无蹊跷。” “皇上,不知是何事?”她的眼底,满是恳切,轻声询问。 皇上话锋一转,满眼凝重:“朕查出,沈家的这些消息,都是有人刻意放出来的。虽有了替罪羔羊,但背后还有更大的主谋。” 穆槿宁佯装自若,心中没有半分波动,晶莹面孔上满是狐疑。“皇上指的是沈家船队,商户的变故,以及沈家五老爷与大老爷沈玉良的获罪,都是有人精心安排的?可那些,不是查出来正是铁铮铮的事实吗?” 皇上闻到此处,面色稍霁,当然是事实,但也是隐藏的极其隐秘的事实,沈家要想将这些罪名处理得当,这些年来也是做得极为平静。如何在一月之内,接连不断被世人知晓这么多桩罪名?不是蓄谋已久的阴谋,还能是什么?让他不得已损失了沈玉良这个心腹,用尽了手段,才得以保住沈洪洲。 这样的心思,他自然怀疑一个人。 穆槿宁听得出他的言下之意,如今有这样的嫌疑的,当然是秦昊尧了。天子之所以会在她的面前提及,当然是不无考验的意思。 “我并不觉得会是王爷做的,据说将沈家的事抖落出来的是沈家的一个下人,因为沈玉良苛刻待他,他才将沈家商户的龌龊事都抖落出来,大户之间难免遇到这样的事,不足为奇。”穆槿宁微微蹙眉,不苟言笑,静默了许久,才开口说道。“沈家之事,绝不会跟王爷扯上关系。” 皇上听她为秦昊尧辩解,不懂喜怒,淡淡说道。“昊尧待你刻薄,你还为他说好话,要让他避开嫌疑?” “我只是就事论事,皇上说给我听,不就是想听听我一个人的意思?” 穆槿宁眸光一闪,斟酌之后,粉唇轻启,脸上没有流露半点惊慌错愕。“这便是我心里的想法。” 天子的笑意转冷,她的确是个精妙的人儿,若是换了别人,哪怕费尽心思,也恨不得说的斩钉截铁,不跟旧人扯上半点关系。她恳切直接的回应,自然让他另眼相看。 皇上冷冷一笑,面色冷沉,低喝一声。“在沈家待了十多年的下人,会只因为主子的苛待,揭开这么多事,你不觉得古怪?” 穆槿宁轻摇螓首,显得忧心忡忡。“有心之人,想要玉石俱焚,走到绝路自然会不择手段。” “那个下人,他之所以跟沈家作对,只是因为被人怂恿,以巨额钱财引诱――”皇上的目光,撇过穆槿宁的面容,他的语气近乎漠然。 她眉眼之间的阴暗,转瞬即逝,清灵嗓音落在空气之中,字字清晰。“若是秦王做的,那个下人如何还留着性命到如今交待一切?” 天子闻到此处,面色愈发阴沉,穆槿宁猜测的没错,沈家的那个下人,他将沈家的事传的沸沸扬扬之后,一夜之间逃离了京城,在别的地方一掷千金,过着穷奢极侈的生活。沈洪洲在三月前找到了他,只可惜,他在青楼用尽了钱财,被无情的老鸨赶了出去,去了赌场博运气,欠下百两白银的债务,被人追债之余,死的凄惨。 太可惜,无人知晓,到底买通这个下人将沈家捣毁的人,到底是谁。若是秦王谋划的阴谋,这个下人绝不会活着离开京城,毕竟死人财会永远保住秘密,不让任何人握有这个证据,那才更像是秦昊尧的一贯作风。 那个真正的主使者,想来或许早已得知这个消息,可以逍遥法外,高枕无忧。 但,除了秦昊尧,到底还有谁,需要迫不及待铲除沈家?沈洪洲在官场,鲜少跟人交恶,哪里惹来的仇家,居然连自己都无法想出。 “我愿意为王爷说话,不是因为我心中还有他,而是这等无凭无据的事,总不能生怕皇上误解我跟王爷,就落井下石。哪怕那个人是陌路,我也不愿这么做,有悖良心。”她眸光沉敛,并无任何阴霾,眼神清澈的不带半分杂质。 “朕最欣赏的,便是你这等直来直往的性子,敢说别人不敢说的。朕并不是怀疑你,而是信不过昊尧。” 浅叹一句,天子双目平和,这一句话,也是别有用意。 穆槿宁挽唇一笑,神色温柔,婉约娴静。“王爷是皇上的手足,二十几年的情意,无坚不摧,固若金汤,我想王爷并无这样的野心,更无意跟皇上作对。” “这世上的很多人,都将野心藏在深处,不扒掉层皮,根本就看不出来。你年纪还小,还不懂得看一个人的心。” 皇上的面色,渐渐难看了几分,紧绷着面孔,站起身来,已有不悦。 上回让臣子谏言试图剥夺秦王手中一半的兵权,想来便是皇上的授意,他怀疑秦王的用心,自然时日久远了。 “一个人的心,的确很难看清。”她苦苦一笑,望着天子的面容,心中的暗潮汹涌,语气不禁多了几分喟叹。“很多人虚情假意,无论如何都碰不到真心。” 她为娘亲不值。 这样的男人,看似宽仁大度,风度翩翩,实则狭隘心肠,刻薄性情。 “皇上,为了这件事,你情绪烦闷,我看你的面色也比往日黯然了。”她话锋一转,主动走到天子的身边,柔声说起。 皇上蓦地偏过头来,眼底一抹复杂之极的情绪闪烁着,穆槿宁看着许久,却很难辨明那是何等的心虚。 “朕每到开春时节就疲惫不堪,等何时平定东疆,就去江南巡查民情,江南是最适合修身养性的地方。”皇上很快又有了笑容,浑厚的嗓音,仿佛为了证明他的中气十足。 “人人都说江南好,真想去见识一下。”穆槿宁处乱不惊,眼眸流转之间,尽是对江南的向往期待。 她眼底的波动,宛若潺潺溪水的流淌,无声无息搅动了一波春水。天子心中一动,自然夸下海口,说的格外慷慨激昂。“这有何难?朕微服出行的时候,就带着你去,不表露身份,看看江南的好山好水,风俗人情,暂时把一切都搁置了,痛痛快快地出游十天半月。” 穆槿宁默默点头,恭顺乖巧,但笑不语。 ……。 请牢记本站域名:g.xxx 117 秦王纠缠 应皇后之邀参加宴席,自然就料到了她的别有用心,不过其余几位妃嫔一道前往,姹紫嫣红坐了不少人,仿佛皇后的用意,就可以瞒天过海一般粗劣不堪。 穆槿宁跟其余的三位妃子坐在一道,四张桌椅不分先后,头两位妃子年纪都已经过了三十,虽然保养得宜,但时光不饶人,珍妃也是二十五六岁的年纪,是正当好的年华,但坐在穆槿宁的身边,便不难看出年纪的差距。 一袭浅金色的宫装,镶嵌着紫色的边纹,让她既不失贵气,却又多了几分沉敛朴雅致,发髻之内梳着一把白玉梳,琉璃簪子为她增添秀气,耳垂上一对银亮色的蝴蝶,仿佛就在流连花丛一般生动摇曳,更让穆槿宁看来,拥有让人过目不忘的美丽。 姗姗而来的那个人,自然是在众人眼内最自负的秦王。 皇后越是想要一切自然而然,不露痕迹,却越是让她察觉这一个拙劣的把戏。 “皇上跟本宫准备了这一场宴席,便是为秦王一个人安排的,大家都该听说了,东疆动乱,秦王主动请缨,带军作战,为了恭送秦王早日凯旋回朝,本宫为秦王精心挑选了一个礼物。” 皇后今日一身宝蓝色宫装,束着银边,脸却比往日更加消瘦,让她整个人看来,仿佛就要被那贵重的珠宝首饰和绫罗绸缎给压倒的古怪。 她满面笑意,盈盈笑着说道,天子虽然脸上也有笑,但说的几句也摆明了言不由衷,口是心非。 这王朝之内,想来无人不知,天子虽然需要秦王,但两个兄弟之间的关系,向来称不上和睦。 众人在心中揣摩着到底是何等样的贵礼,脸都转向殿外,却迟迟看不到有人呈上来的动静,正在大家都各自诧异的时候,从偏殿传来一声清脆的声响,划破了此刻的安谧。 这一声,似乎是琴声。 穆槿宁微微蹙眉,顺着别人的目光移到偏殿通往正殿的门口,两位宫女拨开了紫色的帘子,让人得以窥探其中光景。 琴声,悠远清扬,正是从那一把古琴上勾动出来的。 穆槿宁先注意到的,是那一双挑拨琴弦的白嫩柔荑,十指纤细青葱,涂着浅红色的蔻丹,不过分张扬嚣张,却也不失女子韵味。 这个女人,应该很懂得为人的进退分寸,虽然爱美,却又不招摇。 她的确弹得一手好琴,即便是穆槿宁对琴艺毫无涉猎的人,也清楚这并非是生硬的技艺,若不是十年八年的功夫,根本无法拥有让人艳羡的琴技。这一首曲子,宛若一个让人动情的故事一般,跌宕起伏,是生动吸引人的,而并非平铺直叙。时而,压抑郁愤,时而慷慨激昂,仿佛让人看到有一位将领破敌的英勇,让人心中多了激越。 穆槿宁的眸光,渐渐从那一双会调动琴声的手上,移向了那个女子的面容,穆槿宁自小在宫中走动,各位佳丽也见得多了,却也无法否认,她的姿色,已经胜过了宫中大半的女子,杏眼明眸,娥眉淡扫,眼眸流转之间,是一派无声风情。 琴声落尽,她的双手覆在琴弦上,起身,朝着众人深深欠了个身,抬起脸的那一眼,几乎勾动了在场不少的男人眼光。 或许女人的直觉,让她察觉到,这个女子会给她带来的压迫。 “这位是左相刚收的义女,本宫还不知你叫什么名字――”皇后侧过脸,朝着皇上笑道,能够让皇后亲自介绍,自然是看在左相的面子上。 果然并非等闲人物,穆槿宁的眼底有了笑意,虽不如沈樱的身份,却也有个后台强硬的左相,只是左相宋祁这个人,为人并不正派,民间对他的褒贬不一,是个深沉诡谲的人。 “回娘娘的话,民女叫做曲琳琅。这一首是广陵曲,是战士出征的名曲,特意献给秦王,祝愿秦王旗开得胜,早日归来,并祈愿天下太平,百姓安康,风调雨顺。” 绿衣女子身子高挑纤细,唇边绽放笑容,嗓音宛若琴弦拨动出来的声音一般清亮。 “左相收的女儿,果真像极了他,这张嘴皮子就是会说话。”皇上沉笑一声,这个女子虽然长相出众,也擅长说一些漂亮话,但这等面相的女子,一看便是心机深沉的。 过分恭顺,便显得刻意为之了。 这一个戏码,想必是皇后跟左相联名想到的吧。穆槿宁眼波不善,耳边不乏对曲琳琅的称赞,她静静听了,却也不径自开口。 秦昊尧,这一场宴席的目标,坐在对面的席位之上,黑眸落于穆槿宁的身上,她愈发明艳动人,此刻红唇旁的一抹笑意,却似笑非笑,有些戏谑。 他清楚,她想必是早已看穿,这一场宴席的用意。他还来不及看她第二眼,已然皇后的嗓音落在他的耳畔。“秦王,你听了如何?还满意吗?” 秦昊尧抬起俊颜,对着那个满脸是笑,一脸温和的端庄女子,她问的,仿佛不只是这一首曲子是否令他满意,而是――这眼前弹奏美妙动人琴声的女人,是否让他满意。 “琴声美,名字美,人更美,本王对这一份贵礼,岂能不满意?”他薄唇扬起,一道冷魅的笑意毕露无遗,他的视线尽数落在曲琳琅的身上,将她的身影尽数收入眼底。 这言语的口吻,像是说笑,却又有几分正经当真的意思。穆槿宁挑眉看他,不动声色。 “曲小姐的琴声,可不是随意弹奏给人听的,我们都仰仗着秦王的福气,沾了光了。”皇后说着这一句,眸光不自觉扫过穆槿宁的身侧。 “民女有个请求,可否亲手为王爷倒一杯酒,为他践行?” 曲琳琅抿唇一笑,并无一分慌乱失措,穆槿宁细细看着,也不知这个女子是何等的来头,若说是闺秀,她的眼底并不澄净清澈,仿佛历练很深,第一回进宫,并在这样的场合,她张弛有道,进退自如,滴水不漏,周到有余,却又主动不若大家闺秀般矜持羞赧,落落大方。 这一席话,更是证实了穆槿宁的猜测。 不过,能让左相收作义女的女子,也该有几分手腕。 “有美人斟酒,依本宫看,这回出战,一定能够得胜归来。”皇后挑起细长的眉,瞥向身边的天子,神色一柔,扬声道。“皇上,你说呢?” 皇上敷衍一句,脸上的笑意,淡的几乎一阵风就能吹散。“当然会得胜,秦王可是百战百胜之人,王朝能有几位将军有秦王的治兵之道?” 曲琳琅从偏殿之中盈盈走来,裙摆随着走动而隐约摇曳,绿意清然,她本是在京城算是高挑的身子,不过若是站在秦昊尧的身边,想来也会非常登对。 她微微侧过身子,从走来的宫女手上接过酒壶,俯下身子,为秦昊尧倒了一杯酒,她笑着执着酒杯,秦昊尧也不伸手去接。谁知她走近两步,跪在他的席位旁,抬高手腕,将酒杯靠近他的唇边,为他倾倒酒杯,宽大的衣袖因为手腕抬高而无声滑落,落在手肘,露出白皙细腻的玉臂,她的纤细手腕上戴着两个白玉镯子,在烛光下微微闪耀着光芒。穆槿宁微微蹙眉,想来这女子,这衣袍之下,并未着里衣,实在不像大家之风。 他的目光像是一双手,无声游离在曲琳琅的玉臂上,仿佛更像是要探入更深入的地方。黑眸深沉,仿佛眼中有笑,他并不拒绝,像是骨子里便有贵族男人的浪荡不羁,美人在前,也恨不得早日陷入温柔乡。这样的一幕,落在众人眼内,自然是郎情妾意的风景。 在场的个人,都有了自己的心思,沈熙在身后不合时宜地发出笑声,穆槿宁转头看她,她才捂嘴而笑,仿佛她也觉得此时可笑。 皇后睨着殿下的动静,秦王不曾婉拒,但穆槿宁却没有半分不悦慌乱,若说是隐藏极深,也太过自然。 在皇宫之中,这已经是露骨的表示了,更别提是当着众人之面。 秦昊尧的眼波一闪,俊美无俦的面容,对着穆槿宁的脸,她自顾自夹了面前的菜色,仿佛根本不关心,到底他们进展如何。 这样的漠视,仿佛胜过一切的尖锐言语,伤人举动。 曲琳琅顺着秦昊尧的目光望过去,他看得正是对面的嫔妃,她却并不清楚,他看得到底是谁,突然想起京城有关秦王的传闻,皇上纳了一名有争议的女人为妃,正是服侍过秦王的姬妾,而只有十八岁。她这般想着,目光锁定在最前排,最年轻的槿妃,自然就不难认出了。的确不是一般清秀的姿色,温柔明媚,宛若三月春光般清澈。 心中有些酸味升腾,她缓缓起身,衣袖无声垂下,给众人行了礼之后,便退了下去。 她今日的任务,便只是要在众人面前亮相,让秦王记得她而已,不宜逗留整场。 宴席一散,穆槿宁走在前头,沈熙以及自己的贴身宫女走在之后,她冷冷淡淡的嗓音传来,仿佛格外轻视。 “只是一个青楼卖艺的女人而已,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狐媚住了左相,居然收了她当义女,这下一步,不就是冲着秦王去的?皇后挑人的眼光水准,真的是每况愈下,若是秦王要了曲琳琅,我们沈家颜面何存?难道沈家的闺秀,还比不上一个烟花女子?” 穆槿宁的脚步,不曾停下,只是放慢了几分,她挽唇一笑,神色自若。“你没看到她手肘上的玄机?” “你指的是――”沈熙面色一沉,紧皱着眉头,望着穆槿宁的身影,疑心重重。 “那一点守宫砂,我以为你是看的分明。”穆槿宁转过脸去,星眸在月光之下,愈发清澈动人。 沈熙闻言,却是有些诧异,冷声道。“青楼出来的女人,点什么守宫砂?” 眼眸一转,穆槿宁的唇畔,有了若隐若现的笑容。“正因如此,才更显得与众不同。守身如玉的青楼女子,不是更有说法?” 沈熙的面色有了一分难看,满不在乎地丢下一句:“即便是个处子,是个干干净净的人儿,那又如何?”若是秦王收了曲琳琅,若是曲琳琅得了名分,此举不更是让沈家名声难听么?沈樱知晓了,还能安生过日子? 穆槿宁瞥视了沈熙一眼,再度回过脸去,曲琳琅一身历练,能够保住自己的清白之躯,可见她是个坚韧不屈很有主见也有决心的女人,这样的女人,为了心中所要,会比任何人都更奋不顾身。男人若没有极好的克制和定性,绝对无法奈何曲琳琅的。 沈樱的耐性和坚韧,绝对不到曲琳琅的万分之一。 “秦王果真还是跟那些凡夫俗子一样,如此在意女人的贞洁,跟这样的男人生活,你真是不易。” 沈熙静默不语了些许时间,才侧过脸望着穆瑾宁,眼神之内,格外复杂。 穆瑾宁无声冷笑,随即走向前去,没有留下任何言语。 这世间,原本就并不平等。女子该对男人俯首称臣,而男人却能诸多挑剔,万般刁难苛责。 贞洁……。难道就胜过一分真心实意的感情? 月光照耀在她的身上,给原本就美丽贴身的宫装,蒙上一层微微的银光,她盈盈穿过夜色,仿佛是从月宫飘下的仙子,纤毫毕现,清尘脱俗。 “跟了这么久,王爷就不累吗?” 脚步停留在舒宁宫前的长廊,穆瑾宁弯唇一笑,粉唇轻启,眼底却是幽深一片,胜过了此刻的夜色。她对他自然是再熟悉不过的,他的步伐并不曾刻意放轻,在此刻的安谧瞬间,当然不难认出。 “本王以为你会中途离席――”秦昊尧的身影,隐匿在黑暗之中,面部棱角轮廓,张弛着生硬的气息。他冷冷说起,无论曲琳琅跟他多么靠近,她的眼波之内,都没有半分拨动。 分道扬镳的话,是他说的,但这这一次夜宴,因为曲琳琅的示好,哪怕看的众人无比艳羡,妒火中烧,唯独无法燃起她的愤怒。 她的平静,成了他最厌恶最不想看到的。 “今夜的主角是王爷,可不是我,我哪里敢提前离开,夺王爷的风头?”她的眼眸依旧明亮,熠熠生辉,说的风平浪静,从容淡然,只是眼底再无半分温度。 他蹙眉,渐渐从黑暗的角落现身,俊美面容上覆着深沉夜色,仿佛连看她的眼神,都是冰冷的。“你想要的,不就是本王真心对你?” 她依旧不曾回头,无人看透她此刻的表情,那清冷的嗓音之内,也没有一分起伏。“王爷,你会真心对待一个女人吗?女人,在你眼中,不过是最廉价的附属。”她可以从秦王那里得到很多东西,他可以看重她,可以宠着她,可以让她在他的操控之下做许多别人不敢做不敢要的事,唯独――她从未把他当成是自己倚靠的人。 她笃定,他不会帮她。 他绝不会因为一个女人,改变他的决定。 他蓦地面色一沉,已然被戳中了心事,他不会因为一个女人,而将过去辛苦得来的全部赌进去,因为――还不到时候。 穆瑾宁心中很清楚,或许五年十年之内,这秦氏江山社稷,会易主。年轻的秦王迟早摄政,将太子变成彻底的傀儡帝王,但,不会是现在。 他知晓了她的事又如何? 他一样可以选择漠然转身,狠心抛弃,不值得为一个女人,毁掉他精心布置的计划。 冲动鲁莽,会让人瞬间失去一切。 他是小心谨慎心思缜密的男人,走到如今的地步绝不是一日促成,更让他格外珍惜每一步的走势,冲冠一怒为红颜? 她所熟知的秦王,绝不是会续写这等拙劣故事的男人。 他有他的隐忍,有他的抱负,有他的顾虑,有他的宏图,她的分量,根本无法跟那些相提并论。 想到此处,她唇边的笑意,也渐渐散开,但比起年少无知的贪恋,如今,她越来越善于坦然面对了。 “王爷原本走的便是跟我不同的路,我不愿妨碍王爷,请王爷也放我一马,让我过些安生日子。” 一切,仿佛都无法挽回。 只是他根本无法平息心中的疼痛,为何明明背叛他的人是她,他却更觉得自己一身罪恶?! 口中,铺开一层苦涩。 “你跟本王说过许多谎话,离开王府说的那些,也难免不是发自内心肺腑。我们一起生活的记忆,就不值得你半点留恋?” 她温文从容,宛若潺潺而来的溪水,搅动不了半分涟漪,她的平静掩饰了无数个谎言,但是否她的决绝冷漠,也只是口是心非的拒绝?!她只是贪恋做人上人,只是觉得跟随天子更被尊崇更被宠爱?! 他迫不及待想要得到最终的答案,三日之后他便要离开京城,带着八千精兵赶赴东疆,今夜,会是他见她的最后一面。 “王爷对我而言,只是一段过去。人,不能总是沉迷在过往中――”她敛眉,垂下长睫,晶莹的美瞳之内,愈发幽深不见底。 谎言说多了,自己便会当了真。 他的面色愈发阴沉狰狞,宛若在黑夜出没的妖异野兽,黑发在微风之中微微凌乱,让那一双黑眸晦暗不明。“你还死不承认?” 她的后背,渐渐爬上了不少寒意,仿佛是蛇类的触感,微凉的让人内心不堪重负,不想忍受,爬过她的四肢,缠绕上她的脖颈,绑缚了她的心。仿佛他还在她的身后,只等她一回头,他就要张开双臂,将她紧紧拥住。不放开,不松开,一辈子。 这样的紧窒,不断地压迫着她的心,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无法顺利呼吸。 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她知晓他就在她身后,却也不曾软化内心,纵容自己回头看他哪怕一眼。 她如今的位置,还是很多有心之人虎视眈眈,个个躲在暗处,想要找到她的任何一个把柄,将她拉下位来。 秦昊尧跟穆瑾宁的身子,只有一步的距离,似乎她被风吹散的呼吸,都能够让他感受的到。只是即便靠近了她,她也不回头,他的怒气,已然逼得他不像往日那么冷静沉着。他一把攫住她的右手腕,恶狠狠地逼问。 “那这又是什么?你如今还戴着它!” 她微微怔住了,她被他大力举高了手,宽袖滑落,露出纤纤素手,那一枚翠玉戒子,还戴在她的指节上。 心中巨大的回响,像是巨石被丢入平静水面之下翻溅出的水声,她蹙眉,仿佛连自己都不敢置信,紧紧盯着那一枚光洁的翠玉戒指不放,她眼底闪烁着别样的情绪,幽然说道。“不过是一时忘了取下而已――” 若不是他跟随着她走了这一段路,迟迟不曾言语,趁着月光看到那一抹幽幽绿光,平静的时候,才能看到暴怒之下看不到的细节。他心中的猜测,似乎已经得到了证实。 他满目激荡神采,跟方才判若两人,仿佛心中又有怒气,又有狂喜。“你不曾带走任何一件本王送你的东西,唯独进宫半月了,你还戴着这一枚戒指,再如何辩解,也无法隐瞒自己的心迹。” 这一枚戒指,是比任何一件珍贵无价的宝贝,更让她欢喜,她曾经说过,并不奢望其他,有这个就够了。 仿佛,这便是他们重修已好的定情之物。 他几乎更加笃定,她没有她言语之中的冷漠,更不曾忽略彼此内心的默契亲近,阴沉的黑眸,更是咄咄逼人的霸道,他低喝一声。 “你的心里,还有本王的位置,既然如此,你我之间本不必走到今时今日的绝境!” 面色一白,她用尽全力取下这一枚戒指,摔向了地面,翠玉再珍贵,也称不上坚固,自然碎成一地。 这戒指是他送给她的,她却用这样的方式,还给他。 “我戴着它,只是因为习惯,但习惯,也是可以改变的。” 她紧握双拳,眼内坚决,精美宫装随风飘扬,红唇艳丽,这一句,仿佛是将他所有的耐心希冀,全部践踏破碎。 一句话而已,也可以让人去天上,或者是,地狱。 他们之间的美丽迷雾,在这一刻,消散的无影无踪。 她留给秦昊尧的,唯独一个冰冷的转身,一个渐行渐远的身影而已,他像是在厮杀战场上被敌军包围的孤军奋战,再没有比这种绝对不会回应的拒绝,更让人心痛绝望。 他没想过要碰触感情,更没有想过会爱上哪一个女人,但他此刻,到底为何会站在这里,会对她说这些话? 他是中邪了,还是真的疯了?! 习惯。 她不知何时已经成了他的习惯,像是一种瘾,唯独离开的时候,才让人坐立不安,百般难耐。 他也曾经是她的习惯,但数年后,她可以潇洒摆脱这个习惯,快刀斩乱麻,一刀挥下,任何牵扯都不复存在。 她的每一步,仿佛都是走在铁钉制成的钉板上,锥心之痛,也让人恨不得因为疼痛而嚎嚎大哭。 咬紧牙关,她走出长廊口,双手抚上舒宁宫的门框,眼神多了浓的化不开的黯然。 穆瑾宁也无法解释,到底为何她会戴着那一枚戒指,直到如今,没有刻意的想要留下,更没有刻意的想要摘去。 或许,只是因为秦昊尧这么多年,唯一一回送给她的东西。被忽视被漠视了这么久,这一枚戒指,是给那段感情一个交代,也是给年少盲目的崇宁一个交代。 光洁的指节上,还留有戒指摘取的淡淡一圈痕迹,仿佛心中有什么东西,格外珍视的东西,也在那一刻,被摔得粉碎。 她血色尽失,缓缓蜷缩了五指,心中的落寞孤单,一瞬间全部侵袭而来,几乎要把她此刻的灵魂,全部烧成灰烬。 感情的伤痕……最终也将毫无感觉,人生,总不能事事完满,总会有残缺。 琼音跟着她,将双门掩上,看着主子面色苍白,仿佛大病初愈之后的憔悴,想要伸手扶她,穆瑾宁却摆摆手,独自走入内室之中。 “有个人朝着景福宫的方向走了――” 琼音将内室的帐幔放下,四处的窗户都关严了,才走到穆瑾宁的身前,低声说道。 “皇后咬得真紧。” 穆瑾宁斜着身子依靠在软榻之中,眉目之间尽是一派慵懒的松散神态,仿佛经过这一夜之后,彻底疲倦生厌。 只要她一个松懈,就会被栽上水性杨花的恶名,跟天子之间,自然更会拉开疏远距离。那是皇后想看到的一幕,她却不会让皇后轻易如愿。 ……。 请牢记本站域名:g.xxx 118 崇宁算计皇后 秦昊尧调转身子,走向相反的方向,蓦地黑眸一沉,疾步隐于黑暗之中,等到一个小太监经过,他蓦地抬起手腕,准确扼住那人的脖颈。 小太监只顾着回头看是否被人跟随,没想过居然有人在这里候着他,在月光下细细一看,更是吓得面色难看,全身僵硬。 “带本王去见你主子。” 秦昊尧俊脸生冷,黑眸之内没有一分情绪,这不是商量,不是谈论,只是单纯的下令。 “王爷,奴才只是受人之托……。”小太监几乎要哭出声来,他到景福宫才第三年,干的便是为皇后打下手的小事,看这境况,怕是要死在这宫里了。 “你可以不走,那本王会成全你,而你死在本王手里的罪名,是试图行刺,死有余辜。”秦昊尧压下俊脸,左手抬起,手刀利落劈断小太监的左手肘,骨节断裂的声响,在黑夜之中传来。 当下,小太监的额头就冒出了一层密密麻麻的冷汗,如今手都断了,想来秦王残忍的名声根本不是虚传,低声痛呼,看秦昊尧再度蓄足了力道,似乎自己的另一只手也保不住了,他只能痛苦地点下头。 景福宫的正殿大门,被秦昊尧大力推开,小太监得以从秦昊尧的手下逃脱,一个连滚带爬,爬到皇后的脚边,连连磕了五六个响头,痛哭流涕。“娘娘……奴才犯下了死罪。” “既然犯了死罪,那就在这儿自行了断吧。”皇后瞥了一眼面色阴冷的秦王,不难揣摩为何会出现此刻的情况,淡淡一笑,没有半分慌乱,侧过脸去,让人无法察觉,到底这是玩笑,还是真心话。 “皇后,你居然派人监视本王?” 秦昊尧的唇角翻卷起一抹复杂的笑,有几分不屑,几分蔑视,几分鄙夷,唯独那黑眸之内的颜色,冰冷的幽深,深不见底。 皇后扶着椅子的扶手而坐,将眸光收回,正视前方,笑意不减一分。“本宫监视的,只是槿妃,王爷何必对号入座?” 对皇后的虚与委蛇,他冷哼一声,面色愈发阴沉,剑眉紧蹙,一身怒气炽然。 “看王爷的脸色,想必是在槿妃那儿碰了壁。真是可惜,我们都没想过,更没料到,以前的崇宁,居然会变成这么狠心无情的人。”皇后审视再三,眼底的笑容无声转冷,站起身来,心中却有了不悦不快。她早就布置了一个陷阱,只要穆瑾宁跟秦王纠缠不清,她便能让穆瑾宁这辈子再也爬不起来。 “不过,王爷似乎改变心意了,不愿看槿妃落难,才会答应皇上的要求,前往东疆,想让槿妃不再被王爷影响控制。这一切,是本宫猜错了,还是,王爷当真转了性子?”见他危险的沉默着,皇后缓步走下正殿的阶梯,红色绣鞋踩踏在跪着的小太监手上,仿佛看不到小太监脸上的冷汗和眼泪,神色自若,走近秦昊尧的身影。 他的胸口,燃着一把火,愤怒的来源,是眼前城府深沉的皇后,是漠然决绝的槿妃,还是……。还是不明内心的自己。 皇后睇着他,无奈轻摇螓首,清瘦的脸上,满是惋惜,唇边溢出一道道轻叹。“以前塞给你都不要的人,如今却恋恋不舍更想着为她考虑,哪怕被她暗中捅一刀被她狠心背叛,可以压下心中怒火怨恨,处处忍让,这哪里还是我们认识的秦王?” “这是本王的事,本王可没有劳烦皇后寻觅女人,曲琳琅的事,皇后如何解释?”秦昊尧黑眸扫过皇后的身影,低声含笑,曲琳琅或许是很多男人梦寐以求的美人,不但长相出色,才情出众,更是善解人意,没有半点架子,但只要跟皇后沾上了关系,便不再简单。 “这回你错了,那位,可并非是本宫选中的人。左相跟本宫推荐了她,本宫昨日见了一面,颇为满意,秦王的身边不正缺了一个体贴温柔的女人?左相的义女,脸蛋身材才情,有哪一样是比不上槿妃的?”皇后眼眸之内满是平静,谈及那个女人,往日的温和却没有一分,仿佛崇宁,从来就是跟她为敌的。这么多年她战胜了太多人,更不会愿意如今败在穆瑾宁的手下。她的说服宽慰,字字冰冷,并无善意。“王爷的眼里,可不能只有槿妃一人,纵容她恃宠而骄,以为自己是天下最不一般的人,其实这世上胜过她的,不是找寻不到。” 男人总是觉得无法得到,才更觉得特别,在皇后的眼里,这就是一切的原因。 “本王跟她的关系,已经彻底斩断,皇后不必再为本王费心,绝情的女人,本王也不愿再见到她的脸。”他丢下这一句,铁青着脸,拂袖而去。 皇后凝视着秦昊尧渐行渐远的身影,面色愈发沉郁阴森,秦王不愿再跟槿妃有半点瓜葛,倒是推脱的一干二净,这样一来,她的全盘计划,就中途毁掉了。 她朝着那万籁俱静的夜空,旁若无人的调笑,无声转冷,满是不屑鄙夷。“这哪里还是那个心比天高的秦王呀?就那么喜欢槿妃?不怕沦落成别人的笑柄?” “娘娘――” 小太监满脸泪水,脸都皱成一团,畏惧的瑟瑟发抖,如今左手自然是被折断的脱臼疼痛折磨着,如今遥遥相望着皇后的身影,心中源源不断涌来了寒意。 “你在本宫这儿过了三年多了,但这么一件小事都做不好,本宫再留着你,还有何用?免得日后被槿妃反咬一口,你还是走吧。本宫前几日听说冷宫那儿还缺了个做事的人,你就去那里服侍各位主子。” 皇后的声音平静无波,她只能趁着穆瑾宁还未察觉,将这个监视行踪的太监送走,看来,往后更要找个手脚利落的人才行。 “走吧。” 海嬷嬷朝着太监说了句,太监满目颓然,一下子从景福宫去了冷宫当差,这往后要想翻身的机会,更是少之又少。 翌日。夜灯初上。 宫灯悬在廊顶上,金色的灯罩之内,散发出来幽幽的光,宫灯四角坠挂着的红色流苏,穆瑾宁缓步走在淑宁宫的走廊之上,默默抬起眼眸,雪儿从淑宁宫走出来,将挂在手肘上的素色外袍,披在穆瑾宁的背上。 春夜,偶尔也有几分凉意。 凝视着夜色苍穹,她沉浸在一个人的思绪之中,她迟迟不语,悲从心来。 雪儿看到脚步停留在淑宁宫前的天子,正想唤醒穆瑾宁,皇上则已经朝着她们而来,雪儿只能退了几步,跪了行礼。 “在赏月呢?” 皇上走到穆瑾宁的身后,双手抚上她削瘦的肩膀,浑厚的嗓音中带着笑意。 穆瑾宁敛去了眸光之中的锐意,微微侧过脸来,默默点头,神色温柔。 “今夜的月亮格外圆亮,让我不禁想起一句话,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 天子凝视着她眼内的光影,神色一柔,嘴角的笑容无声扩大蔓延:“朕可不记得你如此多愁善感,若有心事,说出来朕给你解决。” 她眼眸一沉,红唇旁的笑容,格外浅淡,说的云淡风轻:“皇上对我恩重如山,我在宫中事事顺心,并无烦忧,只是皇后娘娘……。在宴席上,似乎要看我在众人面前难堪。” “槿妃你说的,是曲琳琅?”皇上凝眸看她,凝重的面色,将她的身子,彻底扳过来,他要真真切切看着她的脸,她的眉眼。 “我与王爷之间是清白的,娘娘让曲姑娘当着众人之面亲近秦王,怕是个个都看得出了。”她垂眸一笑,面色愈发苍白了几分,莫名冰冷的眼神藏匿在深不见底的深处,皇后是冲着她而来,想必天子也瞧得真切。 被天子紧紧握住双手,手心传来湿漉漉的汗水,穆瑾宁欲言又止,仿佛正陷入两难之中。 皇上望着她这般踌躇模样,平日里她是聪敏过人,贤惠识大体,但如今的真心流露这一面,却也让他可以体会她的难处。只听得穆瑾宁拧着眉峰,愁绪才下眉头,更上心头,“我并不奢望如何的名分,连日来心中对孩子格外牵念,所以多了几分感伤……。” “朕听说了,昊尧收养了那个孩子――”皇上下颚一点,眼前的女子自然是年轻美丽的,她如此站在自己身前的时候,他总是忽略,她的身旁还有一个儿子。 直直望入天子的双目,穆瑾宁眼中的笑容,渐渐变得莫名苦涩:“我知晓他在王府里也能过得很好,只是还是多少有些放不下。” “这样吧,你们母子亲情血浓于水,朕让你只身入宫当下也并未顾及太多,明日,朕许你出宫半日,特意去看看他。” 轻拍她的肩膀,天子说的轻松洒脱,他很清楚,对自己的女人总要施以恩惠,才能让众人心仪向往。 他的语气,像是渗透了关怀,唇角轻扬,他的手掌落在她的腰际,双目灼灼。“太医说了,你的右臂可不是小伤,这一个月的休养,可不能大意。年纪轻轻的,别因为小事而坏了身子,落下病根。” 听得出皇上的言下之意,后妃决不能随意出宫,有了口谕自然另当别论,他这么做,是要她记在心里,感恩戴德。穆瑾宁神色一柔,语气调笑,轻笑出声。“我一定在晌午及时回宫,不然,其他姐妹也该眼红了――” 皇上佯装生怒,板起脸来,低喝一声。“她们能说什么?这是朕许你的事!” 她笑着轻点螓首,晶莹的小脸柔美娇俏,热泪盈眶,那一瞬间的动容,早已攻克了天子的心。(.无弹窗广告) 仿佛心中满满当当的怀疑,在这一刻,全部化成水。 他的脸上有笑,跟往日的淡漠刻薄比起来,多了一分亲近,或许天子原本就不是温和亲切的人,在穆瑾宁的面前,他只觉得时光倒流,仿佛他并非人到中年愈发力不从心,而是还在壮年,即便心中动情,也是意气风发,潇洒倜傥,器宇轩昂之人。 他几乎忘记了,他们之间,有二十多年时光岁月的隔阂。她是后妃之中最年轻的一个,但她的懂事周到,体贴恭顺,从未让他有过不得已服老的感慨,她进宫快一月了,彼此之间的距离,也更近了。 “皇上,今夜要留下来吗?” 她噙着笑意看他,乖巧顺从,那一双慧明眼眸,落在他的身上,让男人体内的欲望冲动,仿佛宛若出笼猛兽,就要扑在她的身上,尽情享受她的温柔甜美。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这么对一个女人动过心了,这历朝历代的君王,但凡失去江山者,有不少便是因为红颜的缘故,她却不一样。在他的眼里,她的美,不妖不浪,不狂不放,是宛若夏日白莲的清冽,她是红颜,却不会是祸水。 他有种预感,在他拥有穆瑾宁之后,几十年的心病,也最终将彻底治愈。 “好,朕留下来。” 他笑言,仿佛心中愈发畅快,徐徐微风迎面而来,他径直走向舒宁宫去,望着走在身侧距离自己有两步距离的女子,愈发心气愉悦。 穆瑾宁刚为天子宽衣,天子坐在床沿,看着她解开盘扣,将宫装褪下,只着白色里衣的她,身影削瘦纤细,却又不无长成女子的曲线玲珑,愈发让他眼底一沉。 躺在皇上的身边,只听得身边一片平静,却猝然有了动静,她睁开眸子,见皇上已然撑起身子正在看她,他的眸光深沉,伸出手掌,默默伏在她的肩膀,缓缓拨下她的里衣。光裸的肩头,肌肤宛若春日桃花瓣细腻娇嫩,粗糙的男人手掌停驻在她的肌肤之下,看着她,他愈发心神荡漾。 纯白色的里衣已然露出整个肩膀,那软粉色的兜儿就在眼前,皇上沉下脸来,她黑发之内的淡淡微香,更像是一种无声无形的诱惑之源。 她仿佛是春日里一朵刚刚绽放的桃花,即便百花竞艳,她也可以成为独当一面的风景,他的指腹轻轻勾起那一条挂在脖颈细小的粉色绸带,她的美丽,让他的内心,也不胜唏嘘。正红色锦被盖在胸口之下,严严实实却更让人忍不住窥探之下的美景。 “年轻正是好啊――” 他笑言,隐约有几分惋惜的味道,就在他迫不及待想要将她最婀娜的身姿尽收眼底的下一刻,门口却传来周煌的声音,有几分仓皇失措。 “皇上,上书房走水了!” “无端端怎么会走水?!”皇上面色一沉,方才的激荡全部敛去,猝然半坐起身,掀开帐幔,双脚已经套入金龙黑靴之内,朝着正门口低喝一声。 周煌的言语之内,有些许的踌躇迟疑,似乎还有内情,无法当着别人的面说清楚。“是有人刻意为之,有侍卫看到了……。如今正在派人捉拿凶犯。” 皇上起身,穆瑾宁将锦被拉上自己的身子,看着他穿上常服,走到外堂门口将门打开,压低嗓音对着周煌说道。“人呢?” “正在追拿――”周煌的眼底,藏着隐情。 “皇上,怎么会有人打上书房的主意?”穆瑾宁坐在床沿,低声询问,满是担忧。 天子回头,冲着内室丢下一句,“朕先出去看看。” 穆瑾宁蹙着眉头,“皇上千万小心。”,话音刚落,已然听到步伐离开,门被掩上。 她独自坐在床上,将里衣穿的齐整,将赤足套入绣鞋之中,缓步走到门口,打开门望过去,皇上的身后约莫有十余人,一干人等疾步匆匆,从淑宁宫宫前的路上走过,渐渐走入夜色之内。 琼音从殿外的角落走来,朝着穆瑾宁点头,穆瑾宁看着琼音走入宫内,随即将门合上。 “主子,拿到了――”琼音从胸口掏出一本册子,递给穆瑾宁,呼吸之中,隐约还有几分喘息,不曾平息。 穆瑾宁将一本红本册子翻开来,扫视一眼,径自走到内室之内,打开金桐色的香炉盖子,将这一本册子,丢入香炉之中,星星之火触碰到纸张,火焰卷上一角,炽燃蓬勃,她将香炉盖重重盖上,这才打量着眼前的琼音。 将丝帕掏出,塞入琼音的手掌,她淡淡看着琼音憨笑着擦拭额头的汗水,为她理顺微微凌乱的长发,摆正腰际的紫色腰带。 “也不收拾齐整了再来……。”穆瑾宁弯唇一笑,有几分责怪,有几分提醒。 琼音被说的有些羞赧,只是笑而不语,将满脸汗水全部擦拭干净。 “我把那些蠢侍卫都引到景福宫去了……。一个个像是高头大马的,其实没半点脑子――”琼音平息了气息之后,才说出话来,满腔自豪骄傲。 穆瑾宁挑眉看她,笑意不减一分,眸光瞥过她的脸,生生打断她的话:“刚才穿的衣裳也烧干净了吗?” “烧干净了,将夜行衣换了我才出来的。” 琼音连连点头,静默不语,一脸肃然。看着穆瑾宁陷入沉思,须臾之后,琼音才压低嗓音,轻声细语。“主子,这回会成么?” “不是已经咬了鱼饵吗?这件事,成功了一半,只要他没有察觉,会咬住不放。” 她眼波一闪,面色近乎透明,眉峰之间的褶皱,愈发深沉。双手环胸,她已然心中满是寒意,或许,那一场暴风雨,越来越近了。 她早就准备好了。 “皇上,他们便是今晚在上书房当值的侍卫。” 周煌脚步停下来,低头,说出这一句话。 “上书房的火已经扑灭,皇上,幸好水池离得近,今夜并无大风,否则,这上书房想必是保不住了。” 一名侍卫头领,跪在皇上的面前,将方才的情势,据实以告。 为了及时控制火势,出动了所有在最近几个宫的侍卫,以丰水池的清水,将偏殿的火势熄灭。 “人还没捉拿?” 皇上冷着脸,双目不悦,侍卫头领面色凝重,似有为难之意。“我们到了景福宫宫前,那人便跟丢了。卑职职位低微,不敢擅自做主。” 天子自然听得清楚,侍卫的意思是,没有天子的允许,不敢私自进景福宫周遭搜查贼人,生怕惊动了皇后。在重大事宜的面前,除了天子可以对他们下令之外,便只剩下总管皇宫侍卫的蒙大统领。如今已经是深夜,天子都到了上书房门前,唯独看不到蒙戈。 “做主的人在何处?你们的大统领今夜不当差?”皇上冷冷丢下这一句话,扫过眼前的侍卫,此刻却人人自危,面面相觑,每一个敢抬头敢说话的。 “皇上,是蒙大统领当值,可是奴才派人去找过了,不曾找到。”周煌不无惶恐,只因他看眼色也能察觉到天子的不快。 皇上闻到此处,阴冷着脸,一言不发,朝着景福宫的方向走去,步步生风。 周煌见状,立马朝着站在身后的几名侍卫招手,满是不耐:“还不跟着皇上去抓人?有皇上在,皇后绝不会治你们的罪。” 皇上走了半路,突然停下来,周煌跟身后的侍卫也随同止步不前,静默不语。景福宫门前的路上,正低头疾步走来一人,当他抬头看到前面等候他的人是谁,面色有异。 但很快,这个高大的男人便神色自若,给天子行礼。 “关键时刻,负责整个皇宫事宜的大统领倒是从头到尾人影子都看不到。”皇上冷哼一声,此人正是方才找不到踪影的蒙戈,这小半个时辰根本没有露面,导致无人敢对宫内侍卫下令搜查景福宫,让那贼人得了便宜,溜之大吉。而如今,蒙戈却突然现身,却不是在别的地方看到他,而是在景福宫。 一切,未免太过巧合,也更显得蹊跷了。 蒙戈一脸自若,说的及其平静,似乎没有半点心虚动摇。“卑职二更的时候,便开始到各个宫中巡查,如今正好从看守景福宫的侍卫处而来,不知皇上找卑职有何事?” 周煌见皇上冷着脸不语,满是恳切地提醒。“大统领,方才你不在的时候,上书房走水了。” “走水?”蒙戈蹙眉,面色愈发凝重,这才心中一凉,低头请罪。“卑职没有及时到场,罪该万死。” 皇上仿佛不曾听到蒙戈的请罪,睇着蒙戈的脸,淡淡说了句。“景福宫离上书房有一段路,你没听到动静,朕自然怪罪不了你。” “纵火之人还未捉拿到场啊,蒙大统领,方才你的手下把人跟丢了,又无人下令让他们继续搜查,那罪魁祸首还逍遥法外,更不知藏匿在这附近的何处,真是急死人了……。”周煌满腹抱怨,数落的徐徐不断,蒙戈听着这些话,自然眉头皱的更深。 “卑职这就带他们去捉拿犯人。” 蒙戈一身肃穆,面孔上满是刚硬不屈的神色,话音未落,正在他转身想要离开的那一刻,只听得身后的天子,不冷不热地说道。 “只怕你去了,也是毫无斩获。” 蒙戈一时不曾听出天子言语之中的弦外之音,只觉得是自己不在场放走了纵火之人而惹怒了天子,自然此时更该负荆请罪。“是卑职的疏忽,卑职自当将整个皇宫都翻一遍,一定将那人找出。” “这当然是你的疏忽,此事可大可小,就从景福宫开始查个清楚。”皇上眸光一沉,越过蒙戈的身子,不留情面。 耳边划过天子格外漠然无情的话语,蒙戈不敢置信,至今宫中发生不少古怪的事,可从未搜查过皇后的宫中,如今只为了一个纵火的凶犯,天子居然就让人明目张胆去景福宫搜查? 周煌看着蒙戈默然不语,以手肘推推搡搡,实在看不下去。“蒙大统领,你还在等什么好时候啊?再等下去,天都快亮了,更别想找到那个贼人了。” “你们几个,都看到那个人的模样了?”蒙戈自然不敢怠慢,严厉的口吻,此刻才有了大统领的架势。 其中一人低声道,说的仔细。“身形矮小瘦弱,身手灵活,可是那人带着蒙面巾,穿着夜行衣,面目很难辨明,而且纵火时,卑职看到他用的是左手――” “左撇子?”蒙戈皱眉,疾步走向景福宫,身后的侍卫也随着而上。 “应该是。”侍卫点头。 “皇上,您这是……。所为何事啊?” 海嬷嬷听到宫前的动静,急着迎了上来,看到皇上的身后是十来个侍卫,皇上的面色格外铁青,心中已然有了寒意。 而蒙戈,却也在其中的行列。 “娘娘已经睡下了,老奴去叫娘娘起身。”见皇上已然越过她,对她的话不闻不问,海嬷嬷心中焦急如焚,更是笑着补上一句,却突地看到天子停步转身,冷着脸瞪着她。 “没眼力见的奴才!你大可去告诉皇后,上书房走水,嫌犯一路逃到景福宫就没了踪影,朕不想让宫中人心惶惶,今日就要让人搜一遍景福宫。” 海嬷嬷被皇上痛骂了一顿,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再也不敢言语,只能退到一旁候着。 “娘娘――” 或许是侍卫翻找的动静,最终吵醒了刚睡下的皇后,她从内室走出来,只是批了一件金色外袍,海嬷嬷低着头,去将皇后扶着,走到外殿。 “出了什么事。”淡淡开口,皇后望向眼前侍卫在各处寻找,而带头的,不是别人,正是蒙戈。 蒙戈还未开口,皇上已然从另一处走来,负手而立,皇后见天子都到了,满面笑容,神色一柔。“皇上,这到底是什么事?” “周煌,你来说。” 见天子并不愿意再解释,周煌压低了嗓音,赔笑说道。“皇后睡得早,也没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只是找一个纵火犯人。” “一个小小的纵火犯,如何证明是臣妾的人?谁能有胆子躲藏在臣妾的宫里?皇上要捉拿犯人,也不该先拿臣妾开刀。”皇后闻言,却并不示弱,眸色加深,脸上的温和,早已退却。 “是不是你的人,你心里清楚。”皇上冷笑一声,撇过一眼,再不看她。 皇后的心中升腾了无名之火,她是天子的结发妻子,或许没有太多感情,却对这个男人,再无人比她更了解他。她情不自禁为自己辩解,眼神急切炽热:“皇上,这些都是有人嫁祸给本宫!臣妾进宫都二十年了,烧毁了上书房于臣妾有何利益?这完全是不着边际的事啊。” “不着边际?”皇上的面目上,浮现一抹及其复杂的神色,似笑非笑,不置可否。“幸好察觉的早,上书房只是毁坏了偏殿,如皇后所说,或许走水只是瞒天过海的一场计谋,若是盗贼,也该冲着库房去,而不是上书房。” 皇后闻言,以为天子愿意洗清她身上的冤屈,自然乐得顺水推舟:“皇上说的对,这指不准就是谁的阴谋――” “说是盗贼也没错,朕的上书房,少了一样东西。”皇上看周煌端来了宽大座椅,不疾不徐端坐着,森然的眼神,落在皇后的身上。 她的确像是海嬷嬷所说,刚睡下如今起身,身着白色里衣,刚刚套好了金色镂空的罩衫,听闻她许多日子都无法安眠,清瘦的脸上愈发多了憔悴的颜色,更有了年纪的痕迹。 “缺失的是何物?”从天子的神色之中探寻,仿佛丢失的不是一般的东西,皇后蹙眉,细细想着,上书房能有何等珍贵的东西?!值得让天子亲自领着侍卫找人?! …。 请牢记本站域名:g.xxx 119 崇宁教训曲琳琅 皇上读着皇后依旧疑惑的神色,仿佛更觉得她矫揉造作,心中满是不耐,嗓音愈发冷沉。“今日庄表联名齐格勒,方世罗,魏轶力三位爱卿写的那本奏折。” 皇后越听越不对劲,少了一本奏折,为何如此兴师动众?! “皇上,你不如就让臣妾听个明白。” 看她似乎还想要隐瞒伪装下去,皇上的心中,更多了无声无息的厌恶,这么多年他亲眼看着这个女人私底下做了不少伤天害理的事,但如今,她越来越无所顾忌,已然要踏上他的底线。 皇上直直望入那一双看似温和实则冰冷的眸子之内,面无表情地说下去。“朕今日并未上早朝,所有的奏章,都交给周煌抱去上书房,原本是的确打算要明后两日再上朝商议。” “臣妾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奏折!”皇后冷然回应,没有一分动容,回答的斩钉截铁。 “你毫不知情?”皇上冷叱一声,满面不悦,已然就快勃然大怒,字字尖锐。“那本奏折上,参的是皇后你的幺弟孙珑,这两年来,如何鱼肉百姓,如何强霸民妇,如何富而不仁,如何仗着皇后的名声,在外面给王室抹黑!” 德庄皇后这才豁然开朗,体内汇入一道道冷笑,她偏侧着脸瞧着眼前的尊贵男人,冷冷淡淡地问道。“皇上这是在怀疑臣妾派人趁着在上书房放火的时机,将这本奏章偷盗出来?神不知鬼不觉不让皇上看到幺弟的罪状?臣妾能瞒得住一两日,难道还能瞒得住一辈子吗?皇上身子不适两三日内不上朝,难道往后就不再上朝了吗?那些臣子下回上朝见着皇上,难道就不会提起孙陇的罪名了吗?” “的确不是长久之计。但朕不知晓此事,以后两三日时间,就足以让皇后疏通人缘,招来救兵,将此事顺利解决了。这,不过是缓兵之计。” 他淡淡睇着皇后,积压许久的厌恶和怀疑,早已成为恶毒的来源,将他们之间苟延残喘的感情维系,越拉越紧,仿佛不知何时的那一刻,就要彻底崩断,两败俱伤。 “臣妾可不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皇后的唇角,扬起莫名冷傲的笑意,她清楚如今若无法证实自己的清白,别说保不住自己的兄弟,连她的地位,都会受到不小的牵连。她暗暗深吸一口气,这才恢复了往日的神情自如。 “皇上想如何处置孙陇,臣妾毫无二话,祖宗王法都放在那儿呢,杀人放火,皇族又如何,也是与庶民同罪。哪怕他罪该至死,臣妾也不会为他求皇上的。” 海嬷嬷一听,忙着劝阻:“娘娘,可千万别说气话!” “话说到这份上,臣妾还能说什么?皇上根本就不会信臣妾!”皇后看天子依旧默然不语,神情却没有半分缓和,心中只剩下满满当当的寒意,她更无顾忌,扬声说道。 “皇后瞒着朕做了许多事,朕如何能够相信皇后?”皇上站起身来,缓步走到她的面前,眼底的神色,言语之内,仿佛满是痛惜。 “臣妾这个小弟的确不学无术,但无奈是跟臣妾一母所生,既然他犯下这么多错事,也该为自己负责。皇上想怎么办,就怎么办。” 一声重重叹息溢出口中,皇后见状,清楚若无法表明决心,天子已然笃定她会包庇自己的兄弟,更会笃定纵火偷盗的事是她主使,她是有理说不清了。这回,她只能大义灭亲,来扭转对她不利的情势,至于到底是谁在暗中捣鬼让她来背黑锅,让皇上怀疑她,她当然会暗中查明。 “皇后早该约束你的兄弟了,人都过而立之年了,还不成气候。(.无弹窗广告)” 皇上看皇后语气决绝,一口咬定绝不跟她有关,这像极了二十多年来她一贯的神情,哪怕情势再危急,这个女人,也绝不会低头认错。 “这是赵家家门不幸,有这样不争气没出息的兄弟,臣妾也认了。” 皇后紧握双拳,涂着紫色蔻丹的双手,早已暗自用力,手背上的青筋毕露,她的面容紧绷而冷淡。 “不过,皇上请一定公正严明,若是在臣妾的宫里头找不到那人,务必去其他宫里寻找,免得放任有心之人幸灾乐祸,伤及无辜。臣妾是六宫之首,理应做好榜样,清者自清,没什么好遮遮掩掩的,但其他后妃那里,可就说不定了。” 景福宫的任何一个角落,侍卫都翻得仔细,看着这一幕,皇后却成竹在胸,即便天子龙颜大怒对景福宫下手,但她也依旧神色自如,眉眼之间,没有半分紧张心虚。 她说的,进退自如,跟她这么多年来一样,是一国之母,让人敬仰心仪。 唯独那一句话最后的淡淡酸味和刻薄,皇上听着,不耐地避开她的视线,偌大的皇宫,后妃的数目便不小,每个主子身边跟随的侍从至少五六名,这么粗略计算,那些宫女太监,便有百余名之多,如今错失了最好的时机,还能找到那个人的可能,实在不大。 “皇上,卑职找到了这个――” 一名侍卫从偏殿疾步走来,将手中的物什呈上,皇上抓过来一看,面色铁青难看,将那东西摔上皇后的脸,不顾看到她在众人面前满目难堪。 “你给朕看清楚那是什么!” “臣妾根本从未看过……。”皇后看到摔上她的面孔,是一片黑色,她最终低下头,俯身拾起那一块黑布,看不出这原本是一块蒙面巾还是夜行衣,但浓重的黑色布料,被火焰吞噬的卷曲不平,只剩下手掌大小,她陡然心口一震,满面苍白死寂。 “说给皇后听听,哪里找来的?”皇上高高扬起脖子,如今不是怀疑,而是笃定,此事便是皇后所做。 侍卫低着头跪下:“在偏殿的香炉里,其他都已经烧成灰烬了,皇上。” 皇后几步走到侍卫的面前,面色微微狰狞,无缘无故的愤怒冤屈,让她口不择言,不顾往日经营的温和端庄形象。“混账东西!你有什么资格开口!” 皇上却把这一幕,看成是皇后被揭发了,怒极攻心,无声瞥向这一个愈发刻薄疯狂的女人,如今连他身边的东西都敢动,连朝廷的事都想干涉,他再不治她,她怕是要无法无天,放肆霸道,哪里还是他的皇后,简直就是他的敌人! “景福宫里的宫女太监,人数是各个宫里最多的,周煌,大概有多少个?”他径自转过去,望向身后的周公公,不愿再逗留耗费宝贵时间,宛若断案的臣子,急着结案离开。 “约莫有十三人。”周煌默默敛眉,说出这一句,看这架势,皇后已经无法逃脱这污名了。 “把他们都给朕一个个盘查清楚,把这件事了结了,该杀的,就杀了吧,朕不想让不明来历的人,在皇宫中捣鬼作乱。” 天子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重重叹了一口气,唯独却看不到他的眼目之中,有半分可惜扼腕。 “他们都是臣妾身边的人,皇上,哪怕当真是他们之中有人动了手脚,也该让臣妾来盘查吧。” 皇后即便满心愤怒,在闻到此处之后,也只能压下心中的情绪,故作自若。[.超多好看小说]若是皇上越过她的权力直接杀了她的人,死几个下人并无任何可惜,只是,她往后在宫中的威严何在?连自己的人都无法保住,岂不是彻彻底底一个笑话?! “没有皇后的首肯,你的人敢动这些大胆放肆的念头?”皇上眸光一扫,已然听不下去,手掌重重拍上椅背,红木椅子被摔倒在地,留在正殿的众人见状,一个个跪了一地,大气都不敢出。 皇后怔了怔,顿时脸色血色全无,她跟皇上当了二十年的夫妻,知道皇上的心从未在她身上,不过当一对在人前的恩爱夫妻而已,却也从未看过,皇上如此暴怒再不包容的狠心样子。因为过分震惊诧异,皇后迟迟不曾回应开口。 “皇后,你自作聪明的解释,朕听了二十年,也够了,听腻了。当初与你成婚的那日,也绝没有想过你有朝一日会变成此等可怕模样。” 皇上最终淡淡睨着眼前脸色苍白的女人,丢下这一句,随即转身,便要离开景福宫。 “臣妾可怕?”她站在皇上十步之外的距离,低声呢喃,眼神有几分闪烁动容,百转千回,眼底有笑,嘴角却又扬起一些不屑和轻视。 “是朕这辈子见过最可怕的女人,哪怕朱雨婷,也没有皇后你可怕,让朕寒心。” 至少,朱雨婷是怀恨而来,鲜明决绝,为了家族的冤屈而留在君侧,但皇后却是只为了自己手中的权力,还有地位,野心,在背地里做见不得人的勾当。 天子面无表情地说出来,并未回头看她,负手而立,望向遥不可及的夜空。 “臣妾还不如那个贱人?她想要皇上死,臣妾可千方百计在为皇上着想!”皇后满目炽热通红,急着跑到皇上面前拦阻他离开,却脚步一移,生生摔倒在皇上的脚边,她一脸动容愤慨,满心不甘。 “你当真为朕着想?还是为了你自己,为了你孙家,为了你氏族?!” 他微微俯下身子,却没有伸出手去扶起她,眼神愈发复杂难辨。当年皇后嫁给他,孙家的势力,对秦氏王族压迫的很重。 “皇上――” 对皇后眼中的波光视而不见,对她未曾说出口的哀求置若罔闻,天子朝着周煌看了一眼,说道。 “别说了,朕罚你禁足一月,这一个月内,将掌管后宫的权力转交给庄妃,珍妃辅助庄妃打点事宜。周煌,明日就实行。” 庄妃是四妃之中最年长的一个,为人稳重,也不曾惹过任何风波,让她来处理后宫的事,至少不会惹上任何麻烦。 “遵旨。” 周煌点头,面色凝重,一切都覆水难收,终究是走到这一步了。皇后最看重的,便是这凤位,还有手中的权杖。 皇上指着由海嬷嬷扶起来的皇后,冷若冰霜,绝情森严。“朕给你一个面子,就说皇后生病,不宜掌管六宫,这一个月内你若不好好反省,往后就别想再碰六宫的事。” “臣妾领旨谢恩。”她的眼底有几分愕然,几分空洞,几分麻木,从唇边挤出这几个字,生硬而漠然。 “娘娘……。”海嬷嬷看着皇上走远,侍卫将整个景福宫的年轻宫女跟太监都带走了,说要去盘查,整个景福宫顿时变得空荡荡的,她因为年纪很大身子魁梧并不矮小,才被脱了嫌疑,能够留下来照顾皇后。她低声唤着,却眼看着皇后没有半点回应,整个人都像是僵硬麻木的泥雕木塑,她俯下身子,为德庄皇后审视左脚的伤势,方才皇后跌倒地上崴了脚,如今想来一定疼得厉害。“奴婢去请徐太医来……” 只是海嬷嬷的话音未落,皇后已然面色一凛,突然回过神来,狠狠将蹲着身子的海嬷嬷踢了一脚,这一回左脚用了力气,愈发痛的脸色苍白,一身冷汗,她的嗓音尖锐地划过夜空:“到底是谁在本宫背后使坏?!是你?” “奴婢怎么敢违逆娘娘?!” 海嬷嬷的心里打了个冷战,生生承受了皇后的这一脚,身子都被踢开了,强忍耐着疼痛,趴在地上连声否认。 “这后宫中,敢跟本宫作对的人,除了沈熙,也只有她了……。沈熙如今收敛了许多,那就只剩下她了。”在心中静静盘算,皇后突然眼神一凛,在皇宫中古怪之事的背后,都有人操纵。 闻到此处,海嬷嬷从地上爬起来,面色渐渐灰白颓然,低声问道。 “娘娘,您是在怀疑槿妃?” 这一场战役,仿佛越来越明朗。 皇后的面孔上,没有半分表情,格外麻木不仁。“明日皇上要去祭祖,你去带她来,如果她不来,就用些手段。” “如果皇上知晓――”海嬷嬷这回,有了踌躇犹豫,皇后被皇后禁足,是不小的惩罚,更别提掌管后宫的权力都被交给别的后妃手中,若是再火上浇油,雪上加霜,岂不是不堪设想?! “皇上知道,本宫也早已做完了。即便他对本宫发火,本宫也是他的皇后,本宫陪着皇上这么多年,为他生下太子公主,难道他还能废了本宫不成?!” 她无声冷笑,面色愈发死白,随即将手腕放置在海嬷嬷的手心,缓步走入内室,这一回,她的担心忧虑,胜过了――对待那淑雅的。 那淑雅是一个温和平静如水的女子,端庄大方,虽有满腹才情,性情却毫无棱角,所以在被送入了傻子郡王的房内过了一夜,皇后为她指婚,她也没有半分埋怨,顺从地嫁了一个傻子。 但若是今时今日换了穆瑾宁,她内心的倔强不屈,绝不会让皇后轻易达成目的。 她会跟如今一样,将后宫搅乱的永无宁日,鸡犬不宁。 “让本宫瞧瞧,到底那淑雅的女儿,能有如何的通天本事,还是……”皇后坐在床沿,褪下身上的金色罩衫,眸光一闪,愈发幽深。“跟后宫其他那些女人一样,沦为一个无用的废物。” 翌日清晨,穆瑾宁缓步走在御花园之中,桃花林的桃花,已经被风吹落了许多,一眼望过去,也多了几分寂寥单调。 紫色的华服,在她的身上,更显得华贵逼人,黑发之中斜着一根紫玉簪,粉色的珠花隐约摇曳着风华,她默默抿着红唇,眼底之中,是一派宁静。 “这位便是槿妃娘娘吧――” 身后的一道轻柔嗓音,打破了她的深思,雪儿首先回过头去,琼音打量着那个盈盈走来的女子,唤了声。“主子。” 穆瑾宁这才回头,眼前的不是别人,正是前几日在宴席上见过的曲琳琅。想来因为左相的缘故,她要进宫,倒也不再是难事。她微微眯起眼眸,细细审视着一身粉衣的琳琅,今日的装扮更显她的俊俏,身子虽然高挑,但步步生莲,走路的姿态也是格外动人。 “槿妃娘娘贵人多忘事,想来是不记得民女了,民女叫琳琅。”见穆瑾宁迟迟不曾开口,曲琳琅的心中升腾一抹被忽略的不快,却不曾溢于言表,唇边扬起一抹淡淡笑容,再度朝着穆瑾宁深深欠了个身,不忘礼数。 “琳琅姑娘,真是个大美人啊。”穆瑾宁这才弯唇一笑,神色温柔,不见半分敌意。当夜众人的话,也不只是恭维而已,在穆瑾宁看来,曲琳琅的确也是个美人胚子。 “秦王的眼光,自然是绝佳的。” 不远不近,传来一道带笑的声音,唯独那笑声,却并无任何温度,仿佛更像是嘲弄。只见沈熙从另一条小径走来,一身藏蓝色的宫装,高贵华丽。 “民女跟秦王并无任何关系……。”曲琳琅听得出沈熙言语之中的讽刺,在此刻自然不敢自负张扬,压低嗓音,佯装困扰。 “如今没关系,往后就说不准了。”沈熙眼底的笑更深刻,唇角的弧度,迟迟不曾消减。她转眼望向穆瑾宁,两个绝佳的人站在一道,仿佛足以压过整个御花园的风景。“你说是吧,槿妃?” 不在意沈熙的调笑,穆瑾宁脸上的笑意愈发平静,淡淡丢下一句。“听闻你是左相宋大人的义女,可有此事?” “回娘娘的话,民女正是。”曲琳琅心中,有了欢喜之意,她身为左相的义女,不少人都碍于左相的情面,对她格外有礼。 穆瑾宁话锋一转,眸光多了几分果敢冷冽,含着笑意看她,字字明朗决绝:“你也不是头一回进宫了,若是往后想要进皇室,就不能忘了礼数。你虽是宋大人的义女,可也是庶民身份,你见着任何一名后妃,都该下跪行礼,才不失分寸。你若遇到我,我自然不会刁难你,但往后遇到别人,可千万不能大意。” “琳琅谨遵槿妃娘娘教诲。” 闻到此处,面色一白,都说槿妃平易近人,温和婉约,她的确是大意了,这温柔一刀,实在让人如鲠在喉,像是胸口闷着一口气,难过极了。 听着像是善意的提醒,实则是要她跟槿妃下跪行礼。 曲琳琅自然识时务,提着裙裾弯下双膝,对着她下跪行礼,沈熙的眼神一沉,转向身边的穆瑾宁,红唇的笑意愈发深沉。 “曲姑娘,你这会儿是找谁来的?如果要去皇后的宫里,那要朝着左手边走。”沈熙笑言,一手指向那景福宫的方向,曲琳琅闻到此处,察觉的到这两个后妃,并不想跟她寒暄,只能头一低,便要离开。 “没想到你还有这一招――”沈熙双臂环胸,打量着眼前的花圃,笑意在美眸之内,一分分扩大。手掌无声拂过那娇嫩柔美的花朵,她更觉自己该对槿妃改观,这个女子,不是一个只有温柔一面的女人。“笑脸迎人,字字珠玑,让曲琳琅收敛,不敢放肆,又从不得罪任何人。” 让人折服的胆识,却又泰然处之,不乱阵脚,这样的女子,便是以前的穆瑾宁。曲琳琅约莫虚长穆瑾宁一两岁,还要对一个年纪轻轻就坐上妃位的女子下跪行礼,当然是给曲琳琅一个教训了,在那一场夜宴之上,曲琳琅的确是花了太多心思,企图实在明显。 “她若想当秦王的女人,在宫中树敌,是最坏的打算,当然要提醒她了。”穆瑾宁侧过娇颜看她,淡淡一瞥视,眸光流转之间,是一派从容。 “哎呀,好大的酸味,她给你下跪,总算是心中出了一口气吧。”沈熙的这一句话,更像是调侃,将手边的红色花朵摘下,不疾不徐地说道。 酸味。 她沉浸在沈熙这一个字眼之中,微微怔了怔。曾经为了追逐一个人,恨自己,怨别人,反而被人牵着鼻子走,那等酸涩的滋味,她曾经尝过多少回? 但时光渐渐久了,她才清楚,嫉妒并不是一把好剑,伤了别人,甚至连自己的双手都能割破。 …。 请牢记本站域名:g.xxx 120 回王府再见秦王 穆瑾宁的唇边,卷起一抹浅淡柔和的笑容,她说的格外平静超脱,仿佛谈论的,并非是自己曾经嫁给的男人。 “我能有什么气要撒在她的身上?她若能与秦王修成正果,也是美事一桩。弹了一手好曲子,跳得又是难得一见的好舞艺,背后还有左相扶持,我看这件事也有七八分真切。”她缓步越过桃花林,沈熙走在她的身边,看着穆槿宁娓娓道来,只是情绪没有任何的波动。 “好一个美事一桩。秦王这么快就有了新欢,原本我还不信,这么一看,或许你说的是没错。”沈熙漫不经心地扬起嘴角的笑,她意味深长地盯着穆槿宁的脸,扬声道。“也没什么好稀奇的,这世间所有的男人都是这样的,男人嘛……谁会单恋一个女人。” 穆槿宁听得出沈熙是话中有话,停下脚步,脸上再无任何笑意,沈熙看她似乎觉得好奇,这才将听来的消息告知穆槿宁。 “昨夜,有人看到这个曲琳琅在宫门等候秦王,两人见了面,说不准事都办了。”沈熙并不遮遮掩掩,她向来直来直往,有什么说什么,像秦王这样的男人,要得到一个女人还不轻而易举?更别提,这位曲琳琅在夜宴上跟秦王主动献殷勤,这等投怀送抱的女人,都送上门去,秦王也没有理由不享用。 穆槿宁的眸光一扫,眼底的笑意,渐渐流逝干净,不冷不热地丢下一句。“这些事我并无兴致知道。” “对,你当然不需要知道,不过你的儿子不还在秦王府内?若是此事成了,曲琳琅不就成孩子的娘了?”沈熙垂眸,悠闲怡然自得地转动着手中的那一朵红花,人人都说穆槿宁是个极爱孩子的慈母,沈熙揣摩着等穆槿宁在后宫坐稳位子之后,她一定会跟圣上请求将孩子接回自己的身边,但若是曲琳琅当了孩子的继母,有她在,难道那个孩子能不受她的气?方才曲琳琅走的时候,眼神都变了,当然会怀恨在心。 “不管往后谁会成为秦王的女人,孩子是王爷的义子,谁也不能不看在王爷的面子上,苛待王爷的义子。曲琳琅是个识时务的聪明人,她绝不会做的这么过分。”一抹复杂之极的情绪,像是一场毫无预知的暴风雨,短暂侵袭了她的内心。穆槿宁依旧朝前走去,曲琳琅一定比沈樱更懂得在秦王面前收敛,更懂得做个好人,若是她嫁了秦王,绝不会跟念儿作对,以穆槿宁对曲琳琅的观察揣摩,她更会乐意在秦王跟众人面前当一个贤妻良母,更会做的滴水不漏,穆槿宁不担心曲琳琅这样的女人不会善待念儿,但……她也不清楚,她此刻的一丝不安和忧心忡忡,是从何而来。 穆槿宁淡淡睇着眼前风景,如今秦王府虚位以待,足够容纳想进来占得一席之地的女人了,这天下,前仆后继的,或许不会只有一个曲琳琅。 但她还是只能说服自己,众人都以为她绝情抛弃孩子走入后宫,其实――她只是觉得念儿在秦昊尧的身边,会更安全。她的狠心,却不在意别人把她当成是无血无情的母亲,只要她心中清楚。 “今日皇上去太庙祭祖,大清早的周公公来宣告各宫,今日开始,由庄妃掌管后宫,珍妃辅佐。”沈熙见四周再无人,丢下手中的红花,绣鞋狠狠踩踏上去,反复碾压,仿佛今日的好消息,大快人心。 她等待了很久,终于有一回,可以看到皇后不再掌控后宫,虽然只有一月的时间,但心中也松了一口气。 “我听下人说了,是皇后身子不适,便放下权力,以便专心休养身子。”穆槿宁噙着笑意,朱唇之旁,是一抹复杂之极的笑,一句话,云淡风轻。 “往年皇后身子生病的时候,都不曾让其他后妃掌控过,她可是个将权力看的比命还重的人。”沈熙闻到此处,却不屑一顾,至今觉得此事疑云重重。 穆槿宁静默不语,几片桃花花瓣随风而舞,落于她的肩头,她望着沈熙丢弃在地上踩踏入土的红花,默默怔了怔。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她不知为何,突然想起新婚的第二日,恭顺乖巧地前往锦梨园给沈樱请安,看到那一块洁白无瑕的白绸子上染上血红色的花颜,一刻间,刺痛了她的心。她没想过命运会如此坎坷多难,兜兜转转,第一回的清白,被秦昊尧占有,她看到身下没有半分颜色,身体是疼痛不已的,但更痛的……是她的心。 他的冷漠残忍,苛刻挑剔,无形之中,像是一只用尽全力的手掌,捂住了她的口鼻,让她根本无法对着秦昊尧,坦诚自己的过去。即便事已到此,若没有那个产婆的出现,若是她说,他便会相信她的话?! 她不是没有任何委屈,更不是没有半点难过,她也是一个凡人,也是一个女人……。[]但,她终究逃不出命运的捉弄。 她曾经跟很多女人一样,认为贞洁是最重要的珍宝,但,真的是这样么?如果感情都所剩无几了,还要所谓的清白作为证据吗?于事无补罢了。 “你怎么了?如何脸色这般难看?”沈熙看着穆槿宁的娇颜之上,血色全无,整个人神情透露出一股莫名的哀伤孤寂,仿佛大病初愈,弱不禁风一般。 “回淑宁宫吧。”穆槿宁的眸光浅浅撇过沈熙,朝着两个婢女下令,眼前的春景,她根本无心欣赏,身子紧绷,没有半点懈怠。 “郡主,有件事,不是很奇怪吗?”看着穆槿宁走入内室,坐了下来,琼音才皱着眉头,低声开了口。 穆槿宁将眸光,转向说话的琼音,眼神并无任何阻拦,示意她再度说下去。 “那个曲琳琅小姐的嗓音……” 琼音欲言又止。 穆槿宁神色不变,泰然坐在铜镜面前,望着镜中的女子,将发髻之上的紫玉簪取下,轻轻放于桌面上。 是,她听到的时候,都不无错愕,第一回在宴席上听的并不清楚,而这一回,离得格外近,更是难以忽略。 曲琳琅的声音,跟她很相似。 人的面目都有相似,声音自然更不足为奇。 “王爷当真已经将主子忘记了吗?会不会他容忍曲琳琅小姐,也只是因为她跟主子类似的声音,只是格外熟悉,来不及拒绝?” 雪儿更显得忧心忡忡,她在秦王府内,当穆槿宁的婢女的确深受其害,秦王的阴厉狠毒她是亲眼看过亲身体会过的,但也不知为何,她的心,却更偏袒向秦王,秦王这样无心无情的男人,根本不懂得如何讨好女人,但他的心里,自然是有主子的位子。她看着那曲琳琅,哪怕她的身上没有半分妖娆的气息,清雅的跟大家闺秀没有两样,也惹来雪儿的无端厌恶。 “是啊,若是在黑夜中对谈,不看到她的面容,就像是跟主子说话一样――”琼音点头,面色沉郁。 就像是跟她说话一样。 琼音无心之中接过的这一句话,却在穆槿宁的心中,激荡起不小的水花。穆槿宁眼底的神色有些许的停滞,却又很快佯装自若站起身来,她不曾告知任何人入宫的目的,不在乎任何人的体会原谅,甚至感同身受。 “今日圣上去太庙祭祖,准我出宫半日,雪儿,你将那件褂子收拾了,我同琼音出宫一趟,你在淑宁宫等我们回来。若有事,等我回来再做主张。” 她起身,朝着雪儿吩咐一句,眼看着雪儿将那件缝制好的丝绸褂子送到手边,这是这些日子闲来无事的时候穆槿宁给杨念缝制的春衣,瞥视了一眼,她的唇边,渐渐有了笑容。 半日而已,却已经是毫无前例的恩惠了。 坐上宫门之外的蓝色轻轿,穆槿宁的心中有了期盼,轿子停在秦王府的门口,不等轿夫将轿子彻底放平整,穆槿宁便掀开轿帘,迫不及待地走了出来。王府的正门口,依旧是两个侍卫把守,穆槿宁微微扬起脖颈,望向那金色牌匾之上的黑色字体,仿佛一刻间,阳光格外刺眼,足以刺伤人的双眸。 她走上台阶,记得出嫁的那天,她不自觉走向正门,是雪儿提醒了她,才带着她绕路去了一旁的偏门。思绪渐渐游走,她步伐不乱,步步生莲,两名侍卫见了她,对视一眼,也不知是拦阻还是让开道。 “皇上准许我们娘娘来探视小少爷,你们还不放行?”琼音一脸正气,狠狠瞪了两名侍卫一眼,侍卫们面面相觑,也只能退后两步,让出了一条道。 穆槿宁眼神不变,目视前方,端端身姿跨过门槛,紫色宫装拂过门槛,从大堂走到偏院的这一条路,仿佛是刻在她心里深处,她以为自己早就忘得一干二净,如今却记忆犹新。在路上遇到十来个做事的婢女,她们看到穆槿宁的那一刻,诧异之余,一个个面色仓皇地下跪行礼。在秦王府内哪怕以前从未服侍过穆槿宁的人也知晓,当日那个小妾,一夕之间被皇上看中了,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而且也不是一般的封号,是在后宫当妃子的红人。 “这个时候,小少爷该在偏院吧。”琼音瞅着偏院的光景,这里格外安静,仿佛没有人生活一样,不觉心中有了疑心。 推开房门,穆槿宁环顾四周,的确没有念儿的踪迹,琼音将偏院其他的房间都查看了一遍,连往日照看念儿的妇人都不在。 “你给我去把管家找来,我要亲自问清楚。” 穆槿宁面色一沉,心中时时刻刻掠过些许复杂和忐忑,等待琼音唤来了老管家,管家正要对她下跪行礼,穆槿宁沉声道,已然不耐。 “免了。到底念儿身在何处?” 念儿绝不可能因为她的缘故,被秦昊尧迁怒,送出了王府。 “槿妃娘娘,前两日小少爷受冻染了风寒,今早咳嗽的厉害,周婶去请了大夫,如今小少爷就在老奴那儿,娘娘请随老奴来。” 管家不敢怠慢,随即带着穆槿宁走向他的住所,途中经过雪芙园,穆槿宁的眸光短暂留在朱红色的院门之上,如今门上了铜锁,院内的竹叶都压在院墙上,隐约可以窥探其中的春意盎然,唯独如今这里,人烟罕迹,没有半点人气。 她不曾停下脚步,走的越来越仓促,眉头始终不曾舒展开来,一等老管家将门推开,她立马走了进去。 偌大的木床上躺着一个小小的男童,宽大的棉被盖在他柔弱的身躯上,只露出一个脑袋和脖颈来,他闭着眼,没有往日淘气的表情,更无明亮通透的眼神,只是一眼,便看的穆槿宁心都揪住了。 “大夫还没来?”穆槿宁紧蹙眉头,侧过脸来,嗓音也染上不安的急迫。她坐上床沿,柔荑覆上杨念的额头,如今他的体温并不过分炽热,但在他沉睡的时候,偶尔还有几声咳嗽声,让她越来越心生不舍。 老管家低下头,道出一句:“应该马上就到了,娘娘稍安勿躁。” “管家,我不在的时候,还望你吩咐下去,让照看念儿的人多费些心思,孩子生病自然是难免的,可若是能少让我在宫中担忧,自然更好。”穆槿宁沉心静气,将眸光收回,尽数落在杨念的身上,她将念儿的小手从锦被之下拉出,紧紧包覆在双手之内,淡淡开了口。 “老奴一定将娘娘的话传下去,娘娘不必担心,王府众人都很喜欢小少爷,是绝对不会苛待为难他的。”老管家虽然有了年纪,但他直接受命于秦昊尧,这些年来将秦王府打点的整齐,是个可以信任的下人。 穆槿宁听他说的诚恳,也不难听出老管家的意思,他是跟她承诺,王府的人绝不会因为她忘恩负义的举动而变本加厉伤害这个不懂事的孩子,这样……。便是以德报怨?!她唇边的笑意,一闪而逝,继而不言不语,下一刻,仿佛孩子也有了感应一般,幽幽转醒,惺忪的双目刚刚睁开,便看到眼前坐在床沿的女子身影,念儿以右手揉了揉眼睛,仿佛不敢置信一般,待看清那身影不是虚幻而是真实,念儿一声恸哭出来。 “娘,娘……你怎么才回来?念儿还以为看不到娘了……王爷……王爷不让念儿提娘,不让念儿哭……” 他哽咽着大声呼喊,仿佛一口气都吊在喉咙口,根本无法顺利喘气,穆槿宁将他抱在怀中,轻轻拍着他的后背,神色一柔,轻声道。 “娘不是回来了吗?还哭什么?” “娘是不是不走了?再也不走了?念儿想娘……”杨念的眼泪像是一串串玉珠,从眼眶中滑落,根本就止不住,沾湿了穆槿宁胸口的华服料子。 “娘亲也想念儿啊――”一道浅浅的叹息,溢出红唇之中,她松开了怀抱,以笑眸对着孩子落泪的眼,伸出手去,为他擦拭干净泪水。只是她才擦去,杨念转眼间又在掉眼泪,仿佛不满足这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不满足娘亲不曾答应他不再离开的请求。 “娘亲去哪儿了?” 念儿说话的嗓音,带着微微的沙哑,不再如往日一般清亮,想来是被风寒折腾的,这一句话,让穆槿宁有些无从下手,手足无措。不过下一瞬,她便恢复了神色自若,嗓音轻柔,淡淡睇着念儿,问道。“王爷跟念儿怎么说的?” “王爷没说。”杨念摇摇头,他并非每一日都能遇到秦王,他打心眼里是惧怕那位王爷的,他再度扑在穆槿宁的怀中,不停啜泣。“念儿怕王爷……没有娘亲,念儿更怕……” 以往有娘亲在场,那位王爷至少不会总是以冷冰冰的面孔对着他,偶尔也能给他带来有趣的玩具,他才敢在娘亲的鼓励注视下靠近王爷,哪怕不懂王爷两个字到底是何等寓意,但念儿隐隐约约觉得那是可以操控许多事的人,当然其中,也包括他。没有穆槿宁在王府,他只觉得自己宛若孤苦无依的孤儿,失去了大树的庇护,就像是在风雨之中飘摇的小草一般瑟瑟发抖。 念儿自然不会撒谎,他的回答,多多少少让穆槿宁不无诧异惊讶,秦昊尧是一个极致洒脱的男人,她惹怒了他,没想过秦昊尧会对年幼的念儿隐瞒这个秘密,依他以往待人接物的习惯,背叛他的人,绝不会有好下场。秦昊尧哪怕将她描绘成一个多狠心多狠毒的娘亲,让念儿对她心声怨恨,她都不觉得任何古怪。 但,她进宫也有一个半月的时间了,这么长的一段日子,他居然让所有人都不在孩子面前提及她,保住了她离去的真实原因,对念儿而言,模糊不明总比残忍的真相来的宽仁,从这件事看来,她的确是感激秦昊尧的。 不管,他是不是只是不想再提及她的名字她的事迹,觉得从口中说出她的名字都是脏了他的嘴,抑或是为念儿着想,不想这个天真浪漫的孩子从今往后生活在怨恨阴霾之中,无论他是出自何等的想法,结果都是格外让人宽慰的,她都有几分感激。 只是,她无法对着念儿撒谎,说她会永远留下来。将念儿抱在怀中,她看着念儿睁大了水亮却微红的眼睛,迟迟不肯入睡休息,她神色一柔,轻声安慰。“念儿生了病,该好好睡一觉,等醒来了病就好了。” “念儿怕看不到娘亲,娘亲又走了――”他低声呢喃,一句话而已,却轻易崩溃了她的铁石心肠,心中被覆盖千百种滋味,像是将她抛上云端再狠狠摔下的痛苦不堪。 “娘亲有很重要的事要做,等做好了,就回来陪念儿,好么?”穆槿宁将手掌覆在念儿白皙细致的面孔上,这三四年时光,的确将她的心和身体,都打磨的宛若坚硬的巨石,唯独看到念儿,她的心中还会有别样复杂的情绪,还是会心软。她的眼底,浸透了温柔的光耀,仿佛是三四月的阳光,温暖却又不过分炙热,让人只是看了一眼,也觉得格外恳切,值得信任。 她的嗓音柔和,不带半分尖锐,穆槿宁的声音称不上这世间最动听最娇嫩的,像是后宫的朱贵人,以及珍妃,她们都是声音出众的女子,穆槿宁的嗓音,更有力量,更叫人难以忽略。 “念儿不要……”念儿从来都是乖巧懂事的,向来对穆槿宁说的话句句听从,只因穆槿宁也是说一不二的人,她养育杨念,是要他尊崇自己的原则,而不是过分依赖她,他迟早要养成男子汉的坚强不屈,独当一面。 穆槿宁眼看着怀中的念儿挣扎着摇头,不依不饶,清楚这是孩子撒娇的坏脾气,她噙着笑意看他,缓缓抬起眸子,朝着琼音点头示意。 琼音将手中提着的包裹打开,将一套叠的整整齐齐的绸衣取出,用的是宫中上乘的料子,是穆槿宁被册封那天得来的其中一匹,紫色的料子上有着银色的图纹,跟穆槿宁此刻身子上穿着的宫装正是一模一样,小小的褂子纹着蓝边,针脚工整,是花了她好几日的功夫亲手缝制的。 她将褂子在念儿身上比对之后,为他换下身上的衣裳,套上柔软簇新的褂子,微微一笑,眸光清澈明亮。 “好看吗?” 念儿点点头,可是似乎察觉到什么,却又马上摇摇头,拽住穆槿宁的衣袖,语气急促。“念儿不要新衣服,念儿只要娘亲――” 以前他最喜欢穿娘亲做给自己的新衣裳,这件褂子好看又华丽,精致又柔软,轻盈的宛若天边的云彩一样,只是这般上乘的绸缎穿在身上,念儿却只觉得微微的凉意,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这一回,哪怕不给他做一件新衣裳,他只要天天能见到娘亲就满心欢喜了。 伸手,抚平这华服之上每一道褶皱,穆槿宁的眼神晦暗不明,视线落在孩子的身上,华贵的料子将念儿提拔了几分贵气。念儿是个俊俏的男孩,紫烟原本就是清秀的长相,或许念儿多半继承了紫烟的眉眼之处。“念儿,娘亲陪着你,不知不觉已经二年出头了,娘一个人的时候,也只有念儿在身边。娘亲有很想完成的心愿,念儿不能帮娘亲一回吗?” 穆槿宁面有难色,这一番话,说的格外动容,这一次,无论是秦昊尧还是杨念,都不会成为她的束缚,她若是失去这个机会,定会终生遗憾。 她在念儿这么大的时候,却是一个人坐在床上,目睹自己的娘亲,背着身子将那一杯毒酒饮下,看着自己的娘亲睡在自己的身边,七窍流血而死。 她或许不只剩下这一条路可以走,但她不能纵容自己半途而废,无缘无故死了那么多人,只是因为他们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哪怕连生死都不能给自己做主,这是她心中最大的冤屈和愤怒。 “就这一回。”念儿转动了幽黑的眼珠子,仔细考量了许久,朝着穆槿宁伸出右手的尾指,孩子气地想要跟娘亲打钩,即便穆槿宁的话他根本听的半知半解,但从娘亲的语气神态隐约可以查看的出,娘亲要做的事,十万火急。他忍不住继续发问:“娘亲做好了事情之后,会马上回来吗?如果是这样,念儿可以答应娘亲。” 这样的条件,便是公平了。 这便是念儿的想法。容忍自己的娘亲走开,但务必要她答应回来。 “就这一回。”这四个字,从唇边溢出,穆槿宁挽唇一笑,清绝精致的脸上,笑靥绚烂,她缓缓抬高左手手腕,以尾指轻轻勾上念儿的小手指,两人额头相抵,她的嗓音清澈。“一办完事,娘亲就会回来陪伴念儿,再也不离开念儿,要看着念儿长大成人。” 念儿点点头,穆槿宁的话音刚落,门口已然传来仓促的脚步声,正是周婶带着钟大夫前来,穆槿宁抱着念儿,钟大夫也是先前最常来王府的老大夫了,当然一眼便认出来了这位光鲜亮丽娇媚动人的女子,正是以前雪芙园的妾,当今的槿妃。 “小的见过槿妃娘娘――”钟大夫不无惊慌失措,连忙对着这个女人下跪行礼,他在前来王府的路上,还不知晓居然槿妃会出现在秦王府内。 “快来为念儿诊治。”穆槿宁微微一点头,淡淡说了一句,眼看着钟大夫看过了念儿的病症之后,开了一张方子。 “小儿咳嗽,恐怕痊愈的很慢吧。”朝着钟大夫开口,她眼神平静,唯独依旧轻蹙眉头,显得忧心忡忡。 钟大夫如是回应:“开春时节,原本乍暖还寒这个时候,犯上风寒咳嗽的病患就不少,喝了小的开的药材,七天之内便能痊愈,娘娘不必忧心。” 穆槿宁默然不语,等待了些许时候,琼音去端来了一碗温热的药汤,她一勺勺喂给念儿喝下,等到念儿喝完了苦药,看着他不断砸吧着嘴,皱紧眉头,穆槿宁不慌不乱从袖口掏出一个金色锦囊,取出一颗蜜饯送入念儿的口中。 “娘亲不在的时候,念儿也要听周婶的话,喝了药,身体才能好。”穆槿宁对着念儿交代了一声,看着他顺从地点头,她才彻底放下心来。讲手中的锦囊塞入念儿的手中,这是她从宫中采撷的梅果子腌渍的蜜饯,装了约莫三十五颗,酸酸甜甜的滋味,孩子最为喜欢。 “念儿每日尝一颗梅子,等到锦囊空了,娘亲就会回来了。”她将红唇凑到念儿的耳畔,笑着说着,她说的格外认真亲切,念儿不疑有他,脸上也渐渐有了轻松烂漫的笑容。 周婶在一旁安静无语,走到前头,接过她手中的药碗,穆槿宁淡淡睇着这个妇人,不疾不徐地说道。“周婶,念儿就多烦你照顾了。” “不敢不敢……娘娘这说的是什么话啊,我自当尽心照顾小少爷的。”周婶是个平凡妇人,能进到王府照看孩子已经是很好的运气,哪里见过宫内的女人,这下子连话都说不利索了,面容也满是僵硬的笑。 “琼音。”穆槿宁的眼神一扫,琼音心中有数,从腰际掏出一锭白银,送到周婶的手中,周婶一开始还不敢手下,总是推脱,到最后穆槿宁开了口,总算才拿下了。毕竟对于市井小民而言,几两银子便足够应付两三年的生活,这十两赏钱,在她看来已经是一笔巨额赏赐,她收下的时候手都在颤抖,既欢喜又不安。 “周婶你不必拘泥,你在王府拿的月银是王爷给你的,而这是我的心意,并无相关,也无矛盾冲突,只要你愿意在往后的日子照顾好念儿,那就什么话都不用多说了。”看得出周婶的朴实,穆槿宁含笑看她,这一句话,要她宽心。 “多谢娘娘赏赐,小少爷在我身边,我一定把他当成自己的孩子养育……。”话音刚落,周婶便不敢再说下去,只因看到门口有一个身影驻足,也不知到底是站了多久,又看了多久,她面色一僵,更觉心中不安。 穆槿宁顺着周婶的目光望过去,眼神一沉,今日是秦昊尧远离京城征战东疆的最后一天,她原本笃定秦昊尧有一应准备要忙碌,他是几日都不曾在王府久留,才根本不知晓念儿生病的事吧。 “你出去吧。” 有了穆槿宁的话,周婶便低着头,朝着门口的男人俯身行了礼,见他也不再追究方才的事,才疾步匆匆走开了。 秦昊尧来的时候并不长,刚从军中回来,一进门便有手下跟他禀告,槿妃得了皇上的允准来王府探望杨念,他便走了过来。 他是在门外亲耳听到,穆槿宁对着念儿说,她有很重要的事要做,要念儿等待她。 身在后宫,谋得高位,便是她内心最重要的事了。 这一句话,落在他的耳畔,还是格外刺耳。 …… 请牢记本站域名:g.xxx 121 秦王的纠结 他的眼神跟穆槿宁的视线交汇的一瞬间,他的心中愈发复杂难辨,百转千回,随即转身,不再看她。[.超多好看小说] 他们,像是两条曾经纠缠的河流,有过交融的岁月时光,但却最终也要各自朝着不同方向奔腾入海。 “王爷看着我不必急着躲避,我只会在王府逗留半日,晌午之前就会走。” 穆槿宁凝眸望着秦昊尧俊长挺拔的身影,她清楚他不会再想看到他的脸,但她从来都如此洒脱,说的与世无争,说的毫无联系,她的超脱,总是能够挑衅他的准则,他最后的底线。 最近的这几个月,他一遍遍开始怀疑,到底是否她当真曾经心仪过自己,人人都说感情是最复杂难懂的东西,不是说能断便能断的,更不是说能忘便能忘的,而她这一刀,斩断没有任何的藕断丝连。 他自然清楚,后妃很少有出宫的机会,皇上今日去太庙祭祖,约莫要出宫一整日,他让穆槿宁出宫半天,这便让很多后妃对刚册封的槿妃艳羡不已了。这样的厚爱,是让她有别于别的妃嫔,哪怕是瞎子,都看得出其中的门道。 他紧绷着下颚,俊美的面容浮着冷淡的疏离,这才缓缓回过头去,黑眸半眯。 她依旧神色自若地坐在管家屋内的床沿上,怀中的念儿睁大了黑亮的眼看着她,或许因为生病的缘故,没有往日的精神元气,乖巧地依靠着穆槿宁,一字不发。穆槿宁今日一身紫色宫装,柔软轻盈的美丽丝绸,贴合着她削瘦的肩头,纤细的腰际,纤弱却依旧有玲珑曲线,娇美的让人看一眼,便很难将她的身影在眼底抹去。秦昊尧看今日杨念也穿着的褂子簇新,用的是跟穆槿宁身上宫装一匹绸缎裁制成的料子,若不是京城之人,几乎要认为这对母子便是出自后宫。 “穆槿宁,你千方百计让本王对你放下心防,就是为了让本王收养杨念?” 他这儿,不是一个收容跟自己毫无血肉关系孩子的地方。 他蹙眉,她越是光鲜亮丽,越是温柔得体,就越是在王府显得突兀,她唯一不曾彻底放下的,就只有杨念这个孩子。但即便如此,杨念也不能挽留她的心。 如她所说,她孑然一身的时候,陪伴她的,只有这个孩子。她们虽不是亲生母子,但更是相依为命,相互依赖,不离不弃,其实严格追溯起来,穆槿宁便是杨念的姨娘,哪怕孩子不懂事,她也有自己的方法,去说服这个孩子。 他当然能够把她说的更卑鄙不堪。 并没有反唇相讥,更无反驳争辩,穆槿宁没有一丝意外,垂下眉眼,温柔地对着念儿说道。“娘亲哄着你睡,就不咳嗽了,喉咙也不会疼了——” 念儿顺从地点点头,娘亲在他的身边,从未对他说过谎,他自然就不会对自己娘亲有任何一丝怀疑,他笃定这两人已经打钩过,只要等待娘亲办完事,只要他将锦囊中的梅子吃完,娘亲就会回来,再也不走。这些日子陪着他入睡的都是周婶,他躺在穆槿宁的臂膀之中,仿佛是一艘远航的小舟停在风平浪静的港湾之内,格外心安理得,渐渐的药效也开始了,他被困意席卷,只想好好在穆槿宁的怀中睡一觉。 穆槿宁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她在塞外的时候,也并不擅长哄骗孩子,宽慰孩子的时候也常常词穷,她或许原本就不是一个尽责的娘亲。唯一百试百灵的,便是那一首她至今记得的童谣,默默哼唱着,哪怕不知其中的词藻,婉转悠扬,仿佛是源远流长的历经过千百年的洗练,朗朗上口,却又说不出来的有一种莫名的哀伤孤寂。红唇轻启,她不是这世间最会唱曲的女子,嗓音也不是最为娇柔纤细,但这一首童谣,却……不知不觉触动了秦昊尧的心。 这一首没有只字片语的无名童谣,甚至根本不知出处,但却比任何京城有名的曲子,更让人触景生情。 秦昊尧不难想象,她孤身在塞外带大这个孩子,一边面临着陪伴许多年的紫烟的死,一面还要振作精神抚养杨念,生活的苦,命运的难,压的她几度喘不过气来的时候——她就会像眼前的这一幕一样,怀抱着婴孩,神色莫名寂寥地哼唱一首遥远的曲子,哄骗孩子入睡不再哭闹,也哄骗麻痹自己的心,要相信将来还有希望,还有奔头,相信不会被痛苦的磨难埋葬在塞外,相信彼此,终有得见天日的一日。相信可以继续活下去,而不是悲惨死去……。 他也很难相信,在这一刻,他突然不再迁怒她。她回到京城,愿意答应皇太后牵线,嫁给性情稳重的李煊,其实没有任何一个人,有资格指责她。 因为任何人,都不曾去深想挖掘,到底穆槿宁在塞外的这三年,是怎么支撑下来的,是如遍体鳞伤还努力活下去。这些麻木不仁的人之中,甚至也包括他。 他如何还能指责她?! 李煊若是娶了穆槿宁,或许就不必走入深宫,李煊虽然早年丧妻,但他对穆槿宁的关心,都是真心真意,而他——当初只是抱着磨难她的念头娶她,若是他的猜测是真,她不经人事的时候,要咬牙吞下他强加给她的那么多难堪,苦涩,尖锐,刻薄,霸道,专制……。更要强颜欢笑,尽责做一个对他无微不至的妾侍。 一首无名童谣,仿佛是一根绳索,将过去的,将来的,都牵系住。她唱完的时候,抬眸看他的那一瞬,仿佛眼底多了平素从不有过的柔情和波折,让他很难压抑心中的波动,却又苦涩不自知。 她曾经也有过一颗最炽热最热情的心,她曾经也跟任何一个女子一样不堪一击,她也曾经因为感情的不得而流过许多眼泪,但……如今的她,不是以前的她。 穆槿宁不再开口说话,仿佛不曾察觉到门口的男人还未离开,眸光再度落在怀中念儿的身上,等待杨念彻底入睡之后,她也不曾松开怀抱。 这回再进宫,她便不知,到底何时才能得见杨念,如今的每一刻,对她而言,都是格外珍惜珍贵的瞬间。 虽然她都不确定,这一个锦囊之中的梅子,足够支撑一两个月,到时候,她是否能够回到念儿的身边。 杨念睡得还不是特别踏实,穆槿宁再度哼唱起那一首童谣,仿佛沉醉之中的人,不只是杨念,还有自己。 这一回,秦昊尧听到的,是一腔柔情在其中的曲调,就像是穆槿宁对杨念的感情,不只是母子之情,更像是,同甘共苦的同胞情深。一模一样的曲子,不一样的感情,不一样的情怀,不一样的——触动。 这些年他不是没有遇过许多歌姬,与生俱来的好嗓子,好曲子,他听了无数,但没有一首,比这一首根本没有一字的童谣更让他内心深刻难以遗忘。或许正因为没有任何一个字眼,更能去想象去触碰其中复杂难辨充斥着的千百种感情,千百种滋味,千百种难舍难分。 她或许已经不是可以对他畅所欲言的身份,但这首曲调中,似乎隐藏了千言万语,无声胜有声。 她不是秦昊尧此生见过最美丽的女人,但他无法否认,穆槿宁是他见过最坚强的女人。 明日清早,秦昊尧就要远走京城,他在夜宴上听过的曲琳琅弹奏的广陵曲,千军万马的激荡跌宕,却也在这一首曲子的面前,黯然失色,没有比它更细腻更复杂更让人恋恋不舍了。 眼看着时辰差不多了,她不能久留,也不愿等待念儿睡醒之后再跟他别离,将念儿抱在床上,让他睡得更加自如,纤细素手为念儿轻柔盖上轻薄棉被,手掌在杨念的面颊上贴着许久,最终还是站起身来。 她哪怕心中万分纠结,也拿捏进退的分寸格外精准,穆槿宁离开的时候,不再回头,就像是她每一回下定了决心,就绝不拖泥带水,优柔寡断。 穆槿宁的果断,有时候,连秦昊尧看了,都觉得她会胜过不少世间男子。 秦昊尧转身,走向前,只听得身后的步伐跟随了他走了一小段路,最后她出声道:“王爷。” 正如她一如既往呼唤他的字眼,不格外亲切,透露着淡淡的疏离,这世上任何一人都会这么唤他,她仿佛也只是其中之一。 秦昊尧并没有回头看她。 他的果断决绝,也并不输给她。 秦昊尧只是负手而立,遥遥望着偌大庭院之中的光景,面色冷淡,黑眸幽沉,薄唇紧抿着,更显得不近人情,更显得两人之间的距离,遥不可及,清楚她在王府逗留了两个时辰就该回宫了,他不觉得有必要虚伪辞别。 仿佛跟数年前一样,她的目光追逐到的,便只是秦昊尧的冷漠背影,穆槿宁却不改笑意,没有半分尴尬难堪,浅笑吟吟,一派大度坦然。“不管王爷是否恨我,东疆之战,我希望王爷凯旋回朝,横扫千军。” “你的话,本王还能信吗?”他无声冷笑,言语之中,浸透了无法击退的冰冷寒意。他不禁想起南骆一战,沈樱恭送他的时候泪眼婆娑,唯独穆槿宁只是深深凝望了许久,他骑着高头大马身着厚重盔甲在战场上厮杀的时候,被风吹扬起的,也是她一针一线缝制出来的披风。 他根本分不清,当时的穆槿宁,对他是有情,还是无意。 是否那件披风,也不过是打发他的敷衍之物,根本不是发自真心。 穆槿宁闻到此处,红唇旁的笑意,也渐渐流逝了温度,她站在他身后五步之外的距离,仿佛只要她走上前去,或者他回头看她,彼此之间的距离,就能更近一些。 她的眼眶,微微濡湿了,忍耐下心中莫名惆怅孤单,她再度扬起笑靥,嗓音轻柔温和。“不管王爷信不信,我都希望王爷一路顺风。” 说完这一句,她仓促回过身子,她也不觉得,有跟他辞别的必要,伪善不是他们惯用的伎俩,如今关系崩裂,开门见山更加自如。 “一个人,怎么会变成这样?”秦昊尧眼底的笑,黯然颓败,如果他从来都是按部就班,步步为营,再大的难关他都可以攻克,再大的困境他都可以攻城略地,唯独穆槿宁,他束手无策。 他以为他是恨她的,今日看明白自己的心,远远不只剩下恨一种情绪。 “我原本就不再是以前的崇宁,反正那个崇宁对王爷而言,也不是多重要多喜欢的人,是由曾经的爱慕虚荣变成如今的铁石心肠,又有何等的区别?” 秦昊尧的追问,却依旧让她感受到锥心之痛,仿佛如今她已经彻头彻尾,变成了一个怪物,这样一句话,比劈头盖脸冷漠无情的痛骂更让她难以接受。幸好如今她早已背过身子,不必看他脸上的表情,她的眼神闪烁着伤痕留下的波光,或许,她也不知晓,到底是什么,让她变成这般模样。 每一个字,都是一把刀,在她千疮百孔的心上,深深刺进去,血肉模糊的痛,胜过任何人看她的异样眼光。 这一席话,哽住了秦昊尧的喉咙,让他哪怕听到她的步伐渐行渐远,也无法再开口。 铁硬的拳头,青筋暴露,他始终不曾回头目送她离开王府,他们之间,仿佛已经割开了一道鸿沟,根本无法逾越这其中的千山万水。 遥远的不是身体,而是心。 琼音为穆槿宁撩起轿子的门帘,穆槿宁眼神一暗再暗,头一低,随即坐入轿内。她眼神苍茫,螓首轻轻靠在轿子一侧,清风吹起她左手边的小窗,多少有些心不在焉,也因此忽略了疾步走出来的秦昊尧。 他眼看着轿夫抬起轿子,小窗的帘子被威风吹起,她的神情落入他的眼底,即便只是一瞬间,她心中的情绪,却仿佛也全部灌入秦昊尧的体内。 他面色冷沉地望着轿子离他越来越远,暖风吹不散她眼底的阴霾,更吹不走她眼底的孤寂,更带不去她眼底的忧心。 桌上的午膳,秦昊尧一道未动,王镭在门口等待了许久,见一名侍卫疾步跑来,跟他通报一声,顿时王镭面色一变。 如今,是槿妃离开王府半个时辰之后,应该到了皇宫了。 “宫中的李公公说了,皇后的人带走了槿妃。”王镭走入书房之内,压低嗓音,说出这一句。 “这一切都是她该得的。”秦昊尧面无表情,仿佛这才从遥远的思绪之中抽离出来,漫不经心地握住手边的银箸,夹了一道菜,是她咎由自取,是她活该。 她在转身独自走入后宫的时候,就该预见将来发生的一切的了。那条漫长的路,不是只有荣华富贵,不是只有专宠荣光,不是只有万人景仰,会有嫉妒,刻薄,算计,敌意,陷阱,血腥,甚至……生不日死。 她以为在秦王府才无法做自己的主?去了皇宫,也是一样的,得宠失宠,生生死死,都无法自己做主。 皇宫,有更强大的人,更无法容忍她专宠于前,炙手可热的人。 王镭低头,退了下去,看来这回,王爷也不愿插手帮槿妃一把了。 ……。 刚走入宫门,穆槿宁走了很短的一段路,已然看到前方的路口,有人在等候她。 “槿妃娘娘,老奴再次等候多时了。” 琼音跟进了几步,眼神游移,穆槿宁蹙眉细看,站得毕恭毕敬的人,正是海嬷嬷,她的身后没有站着任何人。 闻到此处,穆槿宁神色不变的泰然,浅浅一笑,轻声说道。“海嬷嬷找我?” “老奴当然是应娘娘的请求,来请槿妃娘娘过去的。”海嬷嬷的脸上没有任何笑容,唯独口吻多了几分表面上的尊敬。 “皇后娘娘有什么事吗?” 穆槿宁眼波不闪,平静地询问。 “这……在这儿人多眼杂,老奴可不好说,娘娘的意思,是跟槿妃在塞外的事有关。”海嬷嬷这回说的可是老实话,皇后心中是什么具体的打算,她当下人的并不明白,也无法揣摩皇后的心思。 “主子,别去。”琼音在穆槿宁的耳畔低语一句,在她看来,穆槿宁此去,孑然一身,自然凶多吉少。 穆槿宁扬唇一笑,却并不言语,她当然清楚,若她不去,便是给脸不要脸,皇后一定是捉到了她的把柄,说不准皇后会直接宣告天下,闹得人人皆知。如今此时此刻,皇后跟她,都绝不会对彼此客气。 是黑是白,她都只能去真切瞧瞧。 “那就劳烦海嬷嬷带路了。” 穆槿宁侧过脸,淡淡睨着琼音,随即转正面孔,眼眸恢复了清明。 “皇后娘娘吩咐过,只能让槿妃一人进去。”海嬷嬷看琼音想要跟上来,又说了一句,眼神严厉,面无表情的肃然。 “你回淑宁宫等我。”穆槿宁对着琼音开口,琼音看懂了穆槿宁的眼神,随即点头,自然低调转方向,走向淑宁宫去。 踏入景福宫,跟往日的热闹相比,今日特别冷清,穆槿宁心中有数,据说这宫中的所有年轻下人,都被带去审问,没有个三五日找出嫌犯,这景福宫内很难恢复以前的景象。 偌大的外殿之内,只有德庄皇后一个人,她身着紫红色的宫装,高高盘着的黑发之上,缀着金凤钗,金凤凰下叼着一颗指甲大小的东海明珠,依旧跟往日异样端庄华贵,她披着银灰色的罩衫,哪怕是被禁足,她依旧略施脂粉,不失皇后的仪态。 皇后见穆槿宁跟随海嬷嬷走入殿堂,一点头,海嬷嬷便将大门掩上,站在一旁。 “槿妃,别站着了,空位多得是,想坐哪儿就坐哪儿,随便挑个吧。”皇后笑言,脸上没有半点喜怒,平和的宛若任何一天一样。 “皇后,你我之间,就不必遮掩了。有什么话就直说吧。”穆槿宁找了一张位子坐下,后背不曾倚靠着椅背,坐的端正,神色平和。 “本宫看你对皇上格外用心,夜宴之上,甚至以身挡剑,勇气可嘉。” 皇后的朱唇扬起,一抹诡谲深远的笑,愈发在眼底加深,她的眸光锁在穆槿宁的身上,话锋一转,低叹一声。 “你真是处在好时候啊,好好打扮一番,比你娘亲可美多了——” 穆槿宁眼底的笑意,突地一敛,皇后的这一句,并不是赞美,而是讽刺。 皇后早已做好了打算,她以前蒙蔽了真相,看着穆槿宁越是对皇上忠心不二,情意绵绵,她便越是觉得可笑之极。 “娘亲死得早,我并未见过她的容貌,但我想任何一个孩子,都会觉得自己的娘亲是这世上最美丽的女人。” 穆槿宁微微挑眉,眉眼之间尽是一派从容淡然,但她已然可以预见,这回,相互揭短的便是皇后跟皇上这对夫妻了。 皇上将那淑雅的凄惨结局推给佛口蛇心的皇后,而皇后呢?想必是急于戳破大貌岸然的皇上的假面目了吧。 “对你娘的死,你也别耿耿于怀了。当年对你娘下赐死的懿旨,是皇太后的意思,本宫想来想去,唯独让你能够进宫来的原因,也就这件事了。”皇后开门见山,她揣摩了许久,自然将穆槿宁的企图,联系到那淑雅的冤死上了。她不疾不徐说下去,眼看着穆槿宁的脸上,愈发苍白。“皇太后顾及皇族名声,她听闻几回皇上找那淑雅见面,而当时那淑雅已经生下了你,这原本就不是合适的事,总不能被世人皆知皇上夺了一个傻子的女人吧,传出去多难听。” 穆槿宁收在衣袖中的双手,已然紧握成拳,她的笑,无声变冷,仿佛变了一人一般漠然鄙夷。“人的性命,就是这么轻贱?” 皇后冷嗤一笑,仿佛穆槿宁的质问,不痛不痒,她的下一句,已然让穆槿宁全身发凉。“事情很简单,当年,你娘亲有了身孕——” 娘亲死的时候,有着身孕。如若不是这些人,她理应还有一个家人。穆槿宁不清楚自己是否该全部相信,但仿佛心底有个声音告知她,皇后这回说的,并不是假话。 “数月之前,皇上特意召见那淑雅进宫,一同待了好几个时辰,两个人孤男寡女到底同处一室做了些什么,连皇上最亲近的太监都不知晓。那淑雅出皇上寝宫的时候,连头发都是乱的。”皇后鲜红的唇,轻轻开启,每一个字都是冷冰冰的,她望着穆槿宁的眼神,仿佛便是看着一个鬼魅。她看穆槿宁默然不语,仿佛更来了兴致,将许多年积压下的秘密,全部倾倒出来,她倒要看看,这一剂猛药,穆槿宁这么一根坚韧卓绝的野草,到底吞不吞得下去。“谁都不知道,那淑雅肚中的孩子是谁的,是你爹那个傻子的种,还是……。我们皇上的骨肉。皇太后知晓了此事,勃然大怒,只因她容不下抛弃妇德的女人,而你娘亲,在她的眼底,就是这种不知分寸的女人。” 这一个屎盆子,首先要扣在已死之人的身上,皇后对这位圣母皇太后,没有半分尊敬,共同相处了几十年,也可以说翻脸就翻脸。 穆槿宁眼底的锐意,一闪而逝,她压下胸口炽燃的怒火,在皇后面前,越早失去理智,就越容易让皇后赢得先机。 皇后侧过脸去,悠闲自若地端起茶几上的茶杯,抬高描画的细眉,更显刻薄。“而在你娘亲生下你的时候,就有人怀疑你的身份,都说穆峯那个傻子除了写字哭闹,什么都不会,哪里懂男女之事呢。” 有人怀疑她的身份?!怀疑的人,或许不是别人,正是眼前的德庄皇后吧。穆槿宁的心中,只剩下一阵阵冷笑,她微微眯起眸子,敛去眼底的寒光。“我娘嫁给爹三年,才有了我,如今想来,我娘亲当时的处境,真是困窘极了。”话音一落,穆槿宁的唇,微微泛白,手脚全是冷意袭来,她一而再再而三地说服自己克制,毕竟一步错,步步皆错。 “本宫想,你娘一定察觉到了皇太后的怀疑,她赴死的原因,也有你,她一定是跟皇太后禀明了你的确是穆峯的血肉,你才得以留在世上。” 皇后的意思,那淑雅为了保住她,才甘心赴死,但当时她腹中的还未成形的骨肉,就没有这么幸运了。 …… 请牢记本站域名:g.xxx 122 秦王来救人 “你一定想问,你娘亲的事连你爹都不清楚,为何本宫知晓这么多事。”皇后说完这一句,抿了一口茶水,仿佛稳操胜券,一切都在她的掌握之中。 穆槿宁再如何心思缜密,在德庄皇后的眼底,都是一个初出茅庐的黄毛丫头,并非她不言不语,镇定冷静,她便不知道穆槿宁此刻在想什么。 穆槿宁闻到此处,伸出手去,白嫩柔荑轻轻拂过耳边落下的一缕发丝,唯独她自己清楚,平静的心湖之下,早已暗潮汹涌,仿佛下一刻,就要掀起万丈巨浪。 “当初你娘亲到本宫这儿坐的时候,徐太医正在给本宫看病,本宫看你娘亲面色难看,原本想让徐太医给她把脉,但你娘推脱了,可徐太医是个多眼尖的人,在后宫这么多年,谁有身子,一眼便瞧了出来。” 真是冤家路窄,非要逼得人穷途末路,山穷水尽。穆槿宁已然不耐,冷冷说道。 “当下我娘有身子的事,只有皇后知晓,太后又是如何得知的?” 一句话,戳中了整件事的要害。 “本宫说的。”皇后倒是毫不避嫌,她成竹在胸,漫不经心地说道。“本宫无意跟皇太后作对,她想除掉的人,任何人都无法阻碍,再说了,太后格外精明,哪怕不用太医说,也是多少会察觉到的。” “想要除掉我娘的人,恐怕不只是一个皇太后吧。”穆槿宁轻笑出声,皇后的这一番辩解,落在她的耳畔,格外刺耳。 皇后已然看到穆槿宁满目的漠然,她的笑,突地让皇后全身紧绷,仿佛很多事,穆槿宁早已知晓,这一场戏,她不过是冷眼旁观罢了。 “都说促成我娘跟爹的姻缘,当月下老人的,可是皇后你呢。”穆槿宁的唇畔扬起笑容的弧度,酒窝愈发明艳娇俏,她眼波不闪,清楚今日皇后趁着天子不在而动她的念头,是来兴师问罪。 她短时间内,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绝境。 要想绝境逢生,只能先拖延时候。 皇后闻言,面色大变,眼神一凛,扬声喝道:“你何时知晓的?” 穆槿宁垂眸,眼底的黯然,也不过须臾的闪逝而过,她低声呢喃,一抹愁绪,渐渐浮上心头。“我知道的,只是皇后的狠心。” “因此你才处处跟本宫作对?摊上这样的爹,怀恨在心许多年了吧。谁不想要一个有权有势的爹,你的爹却是一个傻子。”因为暴怒,皇后面容上的纹路,愈发明显,连脂粉都无法挡住。 从未被夺过手中的权杖,更未曾被天子下令禁足过,被侍卫搜查景福宫……这是德庄皇后入宫二十年,最凄惨的下场。但穆槿宁心中的算计,却不止如此而已。 “曾经年少无知,有过这样的想法,但如今,我很庆幸,自己的爹娘,不跟皇后一样伪善。”穆槿宁端起手边的茶水,放置在口鼻之前,淡淡一嗅,说的云淡风轻。 “你的心里就没有半点惧怕?!”皇后看她端起茶水,眼底自然一沉,穆槿宁越是沉着,皇后便越是焦虑。她必须赶在皇上回宫之前,彻底拔除这个后患。 “害怕是没有用的。”该来的,迟早要来,穆槿宁面色微变,突地将茶碗中的茶水,尽数泼到不远处的地面上,这一个动作,已然挑衅了皇后的耐性。 见皇后眼底的愤怒,早已泄露了她的心迹,穆槿宁眸光一敛,低声细语。“我不知皇后对毒药,还颇有造诣。” “混账!”皇后低叱一声,不悦染上她的眉目,眼前的穆槿宁,的确不再是当初单纯热情跟在她身后的丫头了,她知道如何防范于未然,更知晓在宫中保住自己的性命才是上上策。这一回,是一个试探,却也有不良的用心。 穆槿宁不喝,便是她的确熟知医理,穆槿宁若是喝了,那就一了百了。皇后这一招,便是知己知彼。 “你在塞外医馆做了半年的杂役,总算有些戒心,回来一年半了,把本事藏得真好。”皇后如愿以偿了,若穆槿宁方才就迷迷糊糊把茶水喝了,她倒觉得不够痛快。她已经很多年,没有过一个像样的对手了,除掉穆槿宁,她势在必得。 “都是跟皇后你学的本事。”别开视线,穆槿宁话锋一转,将茶碗重新放回茶几上,别有用心反问一句。“皇后在外绝不喝水,或许,也曾有过不堪的往事?” “知道了适可而止吧。” 皇后轻轻一瞥,冰霜般的眼神刮过穆槿宁的脸庞,一国之母的威仪,顿时全都散发出来了。 “你娘亲之所以会死,不是本宫不保她,而是连皇上都不保她。” 这一招,便是借刀杀人。穆槿宁蹙眉看着皇后,脸上没有半分错愕痛心,她的平静落在皇后的眼底,更显得异样。 穆槿宁闻到此处,语气坚决,“皇上不是这么无情的人。” “皇太后下了懿旨,当下,皇上会得不到半点风声?你想想,就什么都清楚了。” 见穆槿宁不信,皇后当然说的愈发笃定,若是穆槿宁不钻牛角尖,依她的聪慧,早该想的透彻了。“你还能心甘情愿躺在他的身边,当皇上的枕边人吗?” “这世上没有证据的事,都不足为信。”穆槿宁侧过脸去,眼底的复杂情绪,愈发浓重。“在我眼中,皇上是个有情有义的男人。” “你还能比本宫更了解皇上?”皇后的笑,愈发轻蔑,穆槿宁的从容,已经打乱了她的全盘计划。 “我有比皇后更长久的时间来了解皇上,按部就班未尝不可。”这一句话,已然点燃了战火的狼烟,穆槿宁亲眼看着皇后的面色大变,朝着海嬷嬷找呼一声。 皇后心中最忌讳的,便是每一年都看到比自己年轻漂亮的女人得到皇帝的宠爱,她比任何人更在意自己的年华老去,穆槿宁这是犯了大忌,她如何还能稳坐下去,已然急着翻脸了―― “敬酒不吃吃罚酒。” 海嬷嬷端来了一个红色漆盘,上面盛着一把银色的剪刀,将漆盘重重往茶几上一放,蓦地面色大变,将穆槿宁拉起身,重重推着她给皇后下跪。 “你以为你当了后妃,就可以横行霸道?本宫要你跪着,你就休想坐着跟本宫说话。” 皇后眼看着穆槿宁在海嬷嬷的逼迫之下给自己行了跪礼,心中畅快淋漓,唇边再度有了笑意。“这二十年来,敢跟本宫作对的人,就只有一个下场。本宫从始至终都是赢得那一方,你别想跟本宫谈什么以和为贵。” “我进宫,就没想过要和。”穆槿宁冷若冰霜,她即便是不得已跟皇后下跪,腰杆笔直,仿佛风雪之中绝不折腰的青松。赢的人,若是皇后,她自然粉身碎骨,但若是她赢了,她要皇后一无所有。 皇后拍案而起,说话的语气愈发急促尖锐:“你可是奋不顾身了,本宫越来越有理由相信,太后的死跟你脱不了干系,今日,就让本宫来告诉你,在后宫跟本宫作对的后果。” 穆槿宁的心中,蓦地传来一道不安,若是她半个时辰之内没有回淑宁宫,琼音早该来了。 皇后突地扬声大笑,她知晓穆槿宁身边的那个小丫头看似丫鬟,实则是通风报信的护卫,当时穆槿宁问她要琼音的时候,她早就派人将琼音的底子都查清楚了,穆槿宁以为隐瞒的滴水不漏就能骗过她,这回是她大意了。 “本宫的人已经拦住你的婢女了,别想着搬救兵,还不如认清事实认罚知错,善莫大焉。” 皇后瞪大了冷漠的眼,对着穆槿宁恶狠狠睨了一眼,朝着海嬷嬷下了令。“给本宫动手。” 海嬷嬷一手扼住穆槿宁的脖颈,一手熟稔拔除她所有的发钗,黑发宛若水流垂泄而下,海嬷嬷紧紧拽着她的长发,银色剪刀已然逼近黑丝,一道寒光划过,一缕发丝已然无声飘落。 皇后见那黑发落下,看着穆槿宁挣扎却又无法逃离,愈发满意,连连冷笑:“你进宫太晚了,想来没听过以前有个范贵人吧,她一心争宠,如今与世无争,烧香拜佛,在梵名寺当尼姑呢,马上本宫就送你出宫去跟她作陪,或许内心多些澈明,看人做事就不会如此极端偏执。” 这回,她要让名震一时的槿妃,当个出家人,这一招,叫做先斩后奏。 哪怕皇上如今在从太庙回宫的路上,怕是也赶不及了。皇后不愿再跟穆槿宁废话,也不再谩骂羞辱,一个眼神,便下了最狠心的命令。 海嬷嬷下手,毫不留情,长发被用力扯着,头皮发麻,海嬷嬷是在皇宫有太多历练的人,如今四十来岁还有满身力气,穆槿宁在她面前,再挣扎也只是无果。 她满身疼痛,她吃痛的咬牙忍耐,她最近的日子都在养伤,右臂的剑伤刚刚痊愈,穆槿宁的眼底,仿佛要流出泪来。她清楚如今正是最艰难的时刻,她没有任何救兵,琼音被阻拦在外,皇上暂时还不会回宫,即便钱公公从琼音那儿得到消息赶去太庙,一时半会也不能赶来景福宫。 她在等,最佳时机。 她从未被如此对待过,仿佛这一头漂亮的长发,就要下一刻被剪光,身体发肤是爹娘的恩赐,人人看的格外重要,看皇后如此熟稔,这等苛待后妃的事,必当不是头一回了。下一刻,又一缕黑发被剪断落在她的膝盖前。 “慢着!” 一道充满冷意坚决的呵斥,伴随着推门的声响,划破此刻的安谧,穆槿宁蓦地转过头,海嬷嬷也是受了不小的惊吓,毕竟她们都早已笃定此刻不会有人前来,那把银色剪刀一个不经意,划过穆槿宁的脖颈,尖锐地划破细致肌肤,一道血痕出现在众人眼前,却无人注意到。 穆槿宁眼底的濡湿,渐渐退却,眼前的景象,也开始明朗。她不怕今日会栽在皇后的手中,再艰难的困境,也能有柳暗花明的时候,她等待皇后露出尖锐的爪牙这一刻,已经很久很久了,这并非是最坏的处境。 门口的男人,不是陌生人,却的确让穆槿宁格外诧异。 今日,他理应做好离开京城的准备,必当忙碌,哪怕是闲着,也绝不应该在此刻进宫,毕竟没有任何十万火急的事。 秦昊尧?他怎么会来? 她绝没有想过,他还会来。 不管,是不是来看她的笑话,他都不该来。 “这皇宫何时成了滥用私刑的地方了?” 秦昊尧冷哼一声,面色阴测测的,打量着眼前的一幕,他若是来的再早一些,他便不会看到这地上的黑发。 海嬷嬷看着秦王的眼色,毕竟只是皇后身边的一个奴才,自然立马松开了紧紧拽着长发的手掌,将银色剪刀藏在袖口,但秦昊尧目光如炬,扫视一眼地上的黑发和凌乱的朱钗珠花,穆槿宁左侧的长发,已经被剪至齐耳短发,所幸只是一小簇,大半的黑发披在后背上,还不曾有半分损伤。 皇后对着秦昊尧冷眼相对,这一日是绝佳时机,她的确没有料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哪怕是被撞个正着,她也没有任何的错愕惊慌,淡淡笑道。“看王爷说的,这皇宫犯错的后妃去寺庙的,也不是一两个了,王爷也不是外人,怎么把话说的这么重?滥用私刑,王爷见到本宫的人打了她吗?” “要她去寺庙,若是皇后的意思,也无可厚非,不过,总要请示皇上一回。等皇上点了头,你们再给她剃光头发连夜送出宫也不迟。”秦昊尧的视线,全部锁在穆槿宁一人的身上,说的事不关己的冷漠,并无一味帮穆槿宁说话。两个时辰之前,她还在秦王府内一身光鲜,温柔平静,但如今,黑发垂在腰际,被剪断的长发卷曲躺在她的膝盖旁,她已然再度回过身去,黑发被简短之后,露出左耳侧的边缘,小巧的耳垂上没有任何华贵的耳环,只带着一颗小小的淡水珍珠,微微发着光,柔和明媚的微光,仿佛已然让人的心中,汇入别样的安宁。她的确没有受到任何伤,但暗中的伤害,就无人得知了。 “秦王,你这是拿皇上来压本宫了。你先停手,槿妃,你一个人在这儿,想想清楚。”皇后不冷不热地丢下这一句,再不情愿,也是碰了壁,当然不愿再将事惹大,秦昊尧如今自然是回心转意,不再站在皇后这边。秦昊尧不是能够小看的人物,皇后见了他,在不明秦王的心思之前,不再轻举妄动。她如今身边的人都被捉拿了,哪怕她不愿妥协,秦昊尧也能直接带人走,皇后还不如早点给自己一个台阶下。 “我们走。”皇后站在阶梯之上,面色拂过一阵死白,却又佯装自若,海嬷嬷低头走来,扶着皇后离开。 偌大的景福宫外殿之上,一片死寂,只剩下两个人。 多熟悉的时候啊……穆槿宁微微一笑,一年半前,她也是独自跪在这日,大病初愈的她,只为了让皇后为她说一句话,不愿嫁给秦王,再跟秦昊尧又半点瓜葛。而如今,她又是跪在这儿,险些被剪光所有头发,反省认错。 她跪在原地,明明知晓秦昊尧就站在她的身后,她也不开口,不回头,不看他。 “你就这么想坐到最高处?!连皇后的位子,也想要坐?”能让一向伪善的皇后做的这么决绝,将人逼到绝地,穆槿宁犯的错便不是一般人敢做的,他的黑眸愈发冷沉,站在穆槿宁的身侧,薄唇溢出凉薄的嗓音。 “王爷在军中怎么说的,不想打胜仗的士兵,不想做将领的士兵,都是窝囊废。”穆槿宁默默闭上眼眸,头皮上的麻意还未彻底消散,她皱着眉头,面容上一派镇定自若。 她的话,让秦昊尧很难反驳。 他在军中的确是这般教训所有的将士,清楚士气对于军队而言,是尤为重要的事。 所以,她也一样。她跟他一样,有野心,有抱负,有比任何一个人都更加赤裸裸的――欲望。 既然她入了后宫,就不想做三千佳丽之中一名,更不甘于做四妃之一,被皇后压制的喘不过气,失去自我而活,她要的,当后宫这个无形战场上的大将领―― 他似乎没有资格再谩骂她。 她这样,不是犯错,只是想要活的更好而已。 秦昊尧见她站起身来,轻松将左侧的短发掳到耳后,后宫的女人将容貌姿色都当成是命根子一般养护,哪怕在三千青丝之中挑出一根白发都值得她们担忧许多日,更别提被生生减去两把发丝。这世间男人把女人的美色看的很重,面目,神韵,青丝,身段,仿佛每一样都要格外出色,才称得上是美人。 她的绣鞋跨过地面上纠缠在一起的青丝,没有半分慌乱,更没有一分不舍,越过秦昊尧的身子,她的确像极了在后宫生活数年的后妃,已经修炼成处乱不惊的好本事。 他的眼底,是她百折不饶的勇气,是她无法诋毁的骨气,更是她无人可比的士气。 她没变。 在她走过秦昊尧身边的时候,他才惊觉,这个女子从未改变。以前热情决绝,敢爱敢恨的崇宁,一直都在。 他突地长臂一伸,扼住她的衣袖,穆槿宁的眼波有了细微的起伏,垂眸一笑,却只是用手轻轻覆上他的手背,只是一瞬间的肌肤相贴,让秦昊尧的心底,也有了异样的沉重。 她缓缓将秦昊尧拉住她袖口的手,拉下,彼此的手腕得到自由的那一刻,五指之间也仿佛失去了力气,除了毫无重量的空气,什么都抓不住。 她的双手落在景福宫的木门之上,绣鞋迈过门槛,走了出去,以前她在秦昊尧身边的时候,心底没有一回比今日更加坦荡荡。 就像是身处战场之上,交战的号角,早已吹响了,她无意恋战,只想早日结束。 “槿妃走了。” 海嬷嬷走到外堂看了一眼,如今景福宫的大门敞开着,没有半个人影。 皇后揣摩着如今槿妃虽然离开了,但无法再将她抓回来,秦王说不准还在保驾护航。让她气愤的,不是刺探到穆槿宁当真隐藏了不少事,而更是秦王的无动于衷,皇后实在想不通,为何秦王打算放过穆槿宁,甚至知晓她被请到皇后这儿,居然还会特意赶来为穆槿宁解围,实在是……太不合情理了。 除非,他们之间,还有什么事,能够将背叛的怨恨都一刻间抵消。 “敢在本宫身上动暗心思的人,她自然不是第一个,不过她可知晓,能编派本宫罪名的人,如今都在何处?”皇后倚靠在软榻之上,心中有些烦闷,但这一回,她不能对穆槿宁有任何一分保留。已经到了尖峰对决的时刻,她再纵容穆槿宁胡作非为,便是把自己逼到死路,想到此处,皇后话锋一转,眼神凌厉。“不是被关在冷宫一辈子不能出来,便是去了黄泉,穆槿宁也想当她们?!” “寻常的后妃若是被绞了头发,这一年半载都不敢胡来。”海嬷嬷低声附和。 “就怕她有不寻常之处,走不寻常之路。”皇后闭上眼,细眉之间,有了微弱的褶皱。 海嬷嬷一想起秦王当下的目光,曾经握过剪刀的手,如今还有丝丝麻木。“皇上若是回来了,娘娘这儿怎么找个说法?” “没能解决槿妃,便已经逃不掉了,坏事的是秦王,本宫居然还有跟他站一边的想法,实在是大错特错。”皇后无奈摇头,虽然没有睁开眼,思绪像是千军万马,愈发奔腾开去。 秦昊尧,对她这位皇嫂,表面恭敬,内心却并不服,很多事都会跟她对着干。 钱公公从琼音那儿得到了消息,虽然琼音到景福宫的时候被皇后的人拦住,这才是做给皇后看的好戏,实则琼音被拦住的时候,钱公公已经在去往太庙的路上了。穆槿宁回到淑宁宫不到半个时辰,皇上便疾步走到内室。 穆槿宁的耳畔传来步伐的声响,她随即从圆凳上起身,看着风尘仆仆的天子,她微微弯膝,给天子行礼。 左侧的齐耳短发,因为行礼的关系,再度落了下来,让她看来多少跟平日有了两样,不再一丝不苟的光鲜娇俏。 皇上已经从钱公公那儿得知了消息,如今再看穆槿宁的惨淡光景,自然气不打一处来,面色铁青。 若是换了以前,他或许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像是十年前的范贵人,因为冲撞了皇后被皇后教训了一顿,便试图在皇后的茶水中下毒,不过皇后生性警觉,只是喝了一口,毒药并不致命,皇后醒来之后一怒之下,将范贵人强送去京城的寺庙,逼着寺里的师父给贵人剪掉了青丝,关在寺里的佛院中当了尼姑,身边的人一概不留,范贵人孑然一身,迟迟等不到皇上的圣旨回宫,一年不到就抑郁而亡。 但眼前的,不是范贵人,而是槿妃。 这次,天子不再打算坐视不理了。 昨夜他才下了口谕,要皇后禁足一月,交出掌管后宫的所有权力,今日她就涉权私下处置后妃,简直眼底没有他这个天子。 “受了不小的惊吓吧,朕看你脸色格外难看。”皇上伸出手去,厚实的手掌覆上她的娇颜,仿佛才一天不见,穆槿宁便消瘦了不少。他的眼底,有几分动容怜惜,将那些齐耳短发夹到她的耳后,看她默然不语,跟平素里判若两人,愈发心绪复杂。 眼前这个女人刚刚养好为了护驾的剑伤,又被皇后绞了头发,在后宫皇后不给槿妃活路走,这往后她的路都很难走下去。若是他再不管束管束皇后,下回说不准会把穆槿宁的容颜都给毁了,他往后再也遇不到一个满心赤忱一片丹心的女人对他死心塌地。 “周煌,去景福宫。” 松开了手,皇上朝着门口的周公公低喝一声,周煌随即推开门,恭候皇上离开,一干人等随即朝着景福宫去了。 ……。 请牢记本站域名:g.xxx 123 皇后被问罪-崇宁得不到的梦想 景福宫的大门被重重推开,皇后虽然陷入小憩,但还是一下子就惊醒了,还未赶到大殿,已然看到怒气冲冲的天子,因为愤怒,连脚步声都比往日沉重了。(.无弹窗广告) “皇上,都这么晚了――”皇后蹙眉,如今已经是用晚膳的时辰了,她至少因为疲惫而不曾睡好,被槿妃秦王一气又愈发严重,哪怕是半个时辰都不曾入睡,如今说话时候的面色,愈发难看憔悴。 “皇后,你好大的胆子。” 皇上话不多说,只是这一句话,已然让皇后眼神骤变,义愤填膺。 多少年了,皇上不曾如此数落过她,如今为了一个区区槿妃,就要撕破几十年的夫妻情意和脸面不成?! “你想把朕的后妃,一个个都送去寺庙当尼姑?还是准备把后宫变成尼姑庵?”皇上愤愤不平,指着皇后骂道,每一个字,都咄咄逼人的严厉。 “槿妃是个口是心非的女人,在皇上面前做一套,在背地里又是另外一套。”皇后并不被皇上的气势所压倒,即便心中有些许不安,也绝不表露在脸上。顿了顿,她话锋一转,厉声说道。“她隐瞒了在塞外的不少事――” “在塞外辛苦营生的事,有什么值得炫耀的?皇后,你少小题大做。”皇上无声冷笑,皇后的能言善辩,他半点也不稀奇,哪怕是身上染了性命血腥,也会全部推得一干二净。 皇后将自己试探得到的事,全部捅破,“她懂花草药材之性,有毒无毒的,也懂一二。” “这些事有何等稀奇的?槿妃冰雪聪明,懂得这些也没什么坏处。”皇上的言下之意,是槿妃有一个法子自保,穆槿宁看似一眼到底的湖水般平静,实则比他想象的药隐忍聪颖,对他而言,不是一个噩耗,而是好消息。槿妃能够在宫中不被强权压倒,才能更长时间地陪伴在他的身边。 “臣妾怀疑她跟皇太后的病有关。”皇后看皇上的心都被穆槿宁迷住了,自己的话根本没有半点用处,这才丢下一句重话。 “没有确信证据就怀疑人,就要把她送去寺庙面壁思过,皇后总是先处罚,再说明缘由。”皇上的脸色愈发阴沉,他早已不再相信皇后的话,以为将槿妃懂一些医理的事就牵扯上太后的死,他就会跟过去无数次一样纵容她肃清宫闱。 皇后见皇上如此维护槿妃,眉眼之间更多敌意涌现,说话的口吻也愈发刻薄尖锐,“皇上终究是心疼了,被剪了两把头发而已,又不是已经成了佛家弟子――” “口是心非的,朕看是皇后才对,在朕面前说一套做一套的,也是皇后。”皇上看着皇后的脸,面孔上没有任何感情,长年来的对峙,早已让夫妻之情变得清淡如水。“皇后你以为整个皇宫里,就只有你的耳目?你跟槿妃说的话,朕回宫的时候,就听说了。” 皇后闻到此处,陡然间口鼻之间吸入一股寒气,呼吸都几乎不再畅通了。她试图让槿妃对皇上怀恨在心,才会变成第二个朱雨亭,不,或许比朱雨亭的下场更加凄惨。她依旧维系着一贯的平静,淡淡睇着天子,轻声问道。“本宫说的,难道不是实话?” “朕跟那淑雅的事,不容许任何人造谣,哪怕是皇后你,也不行。”皇上一拍桌案,满面怒气,顿时整个大殿的下人,都不敢抬头,屏息凝神,生怕皇上龙颜大怒之下,让众人遭殃。皇上没有半分让步,华而不实的女人他见了不少,像槿妃这般可以忍耐不平之事却又不失去本性的,却寥寥无几。 “皇后最害怕的,不过是更年轻更漂亮的女人坐在高位上,当年对沈熙也是一分不让,如今沈熙落马了,就事事针对槿妃,朕不会在纵容你了。后宫有后宫的规矩,身为一国之母如此刻薄狠心,难当众人的表率,让朕颜面尽失。” 皇后此刻的寒心,源源不断覆上自己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当年那淑雅都没有让天子说出狠话,如今的槿妃,却让皇上判若两人,在人前都不惜痛斥她的做法。“皇上,臣妾只是为皇上着想,为后宫着想,臣妾的所作所为,居然让皇上不顾夫妻情分,说出这般让人难堪的话来。” “皇后,你心底狭隘,不顾是非,苛待后妃,朕不止罚你禁足一月,罚俸半年,这半年内的后宫权力,都不得干涉。反正你身子也不好,就当是休养,别再插手后宫之事了,朕自有主张。” 皇上说完这一句,便无情转身,对皇后下的处罚,是历年来最重的一回。 “庄妃性情是好,但办事优柔寡断,以和为贵难道能压得住其他妃嫔?”皇后不屑一顾,后宫的权杖,向来只有她才握的住,庄妃那等的老好人,根本没有这般的才能智慧。 “以和为贵,正是皇后你欠缺的。”皇上闻言,眼底的颜色,更加漠然。“朕的侍卫跟那个纵火之人交过手,说是一个左撇子的矮小奴才,人已经找到了,正在你的下人之中,虽然名不见经传,但的确生来便是左撇子。” 皇后突地身子紧绷,疾步走到皇上的面前,这件事越来越复杂,更无法说清。“臣妾不懂皇上在说什么,服侍臣妾的下人那么多,能有几个是知根知底,臣妾哪里管得了他是左撇子还是右撇子――” “朕不想把这件事闹得人尽皆知,那个奴才已经被赶出宫了。朕也真心希望皇后可以省点心了,如你所言,你幺弟孙陇的事,朕会秉公办理,免得天下百姓有异议,说孙家横行霸道。” 皇后再度抬起眉眼的时候,皇上已经被下人簇拥着走出了景福宫,她面色一白再白,心中歇斯底里的哀号,仿佛体内的血液都被一瞬间抽空一般摧枯拉朽。 这回,她的兄弟难逃牢狱之灾,而她若再用人缘关系去疏通,也是无果,皇上将此事盯得很紧,不容有半点疏漏。 她怀疑暗中算计的人,便是槿妃,可惜哪怕是绞了槿妃所有头发,她也不见得会交待一切。 而皇上,到了不惑之年的时候,被一个女人迷得神魂颠倒,已经忘了到底谁才是一国之母,谁才是唯一有资格坐在他身边的女人。 …… “若不是遇到钱公公,我真是担心极了,主子。” 琼音等待宫女将晚膳送上桌,才皱着眉头,大舒了一口气。 “怎么会有皇后那么毒的人?”雪儿则在穆槿宁的身后,将黑发盘起,取来一根珍珠制成的卡子,为穆槿宁固定住那左耳侧的短发,再缀上一只雪色珠花,乍看上去,也没有半分古怪。 哪怕连雪儿这样的贫民,也知道身体发肤,是格外需要珍惜的。女子剪了头发,是不太吉利的事,而不只是有损姿色。 “罚俸半年,更夺去掌管后宫的权力,这半年对她而言,当然是最痛苦不堪的岁月。”穆槿宁小脸微侧,眼底没有半分喜怒,从琼音手中接过一碗鲜贝汤,慢慢喝下一口。 “我还觉得不够呢!”琼音一脸不快,向来直来直往,快人快语。 “对。”雪儿也连连点头附和,穆槿宁看她们两个如此忠心耿耿,为她说话,不禁轻笑出声,一左一右,双手拉过她们,淡淡说道。 “这一日你们也累了,坐下来一道用晚膳。” “还是等主子用完了我们再吃,反正我们也不饿。”琼音的笑意灿烂,这世上,或许没有人生来就愿意当奴才奴婢,但她遇到穆槿宁这个主子,从来没有一刻后悔过。只因为,这个女子从未将她们当成是奴仆过。 “今日见了念儿,又惩治了皇后,是个好日子,雪儿你将梅酒端来,我们三人喝一杯。”穆槿宁轻摇螓首,被绞了头发她没有半分苦痛没流眼泪,在后宫,迟早要付出代价。有舍才有得,她不是拘泥小事的人。她的眉眼之内,渐渐愈发清澈透亮,愈发坦然,嗓音听来也轻快许多。 两个婢女再不推脱,盛情难却,在私底下也不再拘谨,围着白玉圆桌坐着,琼音给每个人面前的小巧白玉杯倒了一杯,三人一道居高酒杯,将其中的梅酒一饮而尽。 琼音跟雪儿平素都是滴酒不沾的丫头,这一回,也是皱着眉头却笑着将酒液灌入口中,主子亲自酿造的梅酒,有三分酒味,七分梅子的清爽酸甜。 “琼音,若当下如意没让你跟我见面,你我也不会有如今的缘分。没有你的话,很多事都不好办。” 穆槿宁笑眸对着琼音,没有感谢两个字,但这两句话,却听得让琼音心中酸酸的,一向爽朗直率的练武丫头,也不禁红了眼眶。 这回的事,也多亏了琼音。 琼音并非左撇子,左右手都格外熟络,卖艺的时候,双手用剑耍大刀,都是常有的事。这小事,自然难不住琼音。琼音在任何人面前,都是常用右手,进宫之后也不再用剑,很难有人想起她。 而那些侍卫以为,那个贼人便是左撇子,此事便不了了之了。而老天爷更助一臂之力的事,是景福宫居然有个左撇子的太监,将所有的嫌疑,都转向皇后的身上去了。 皇后自当想要保住自己的兄弟,皇上原本对孙家外戚就颇有心思,这回,皇后当真是自找麻烦。 “琼音愿意当主子一辈子的护卫,一辈子的丫鬟。”琼音拧着眉头,说完这一句,眼泪便落入了杯中,皇宫当然是龙潭虎穴险恶的地方,但因为有彼此,她不觉得孤单。 一辈子。(.无弹窗广告) 这一个字眼,仿佛久远的她根本无法看到,穆槿宁抿唇一笑,并不言语,只是默默轻点螓首,一杯酒,并不会上头,只是让她想起过去的事了。她的眼底,渐渐成了一个深潭,无人可以看穿。 “主子,那位紫烟小姐,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啊?”雪儿终于发问了,如今的情境,让彼此都格外感伤惆怅,多愁善感。 “紫烟像极了你们,跟雪儿你一般善解人意,不离不弃,跟琼音你一般侠义心肠,事事维护,若没有紫烟,你们也绝不会遇到我。” 穆槿宁说完这一句,眼波闪烁,垂眸苦笑,紫烟对她而言,不是只字片语可以形容的存在。 过去,是错过就不会回来的。 就像是,一个人的性命。 人死如灯灭,看不到,听不到,碰不到,感觉不到,人人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可即便在梦境中,她也鲜少能见到紫烟。 一杯酸甜的梅酒而已,居然也让穆槿宁,苦不堪言。 酸,让人想落泪恸哭一场,苦,让人除不去锥心之痛。 人生,便是一场宴席,总要有人来,总要有人走,总要有聚合,总要有分散。 …… 清晨时分,夏侯柔垂着眉眼,今日宫女去御花园采撷了几枝桃花,装在瓷瓶中,放置在她的窗口。 眼前摇曳着一片粉嫩颜色,她只觉得仿佛春色都随着这些桃花而带入空寂的屋内,心中愈发轻松许多,她招招手,示意宫女把瓷瓶抱过来,靠在床沿上。 她细细打量着,手边的桃花瓣给她带来这座屋子无法捆绑束缚住的春意盎然,她虽然无法走出去,但如今却能把春日请进来。夏侯柔眼中愈发沉溺,无人一般哼唱着京城有名的小调,跟数月之前的颓然萧索,已然判若两人。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须惜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是直来直去的唱法,不像是曲琳琅或是朱雨亭,曲调辗转反复,缠绵婉约,但让门边的女子,不难听到夏侯柔心中的欢愉。 只听得穆槿宁挽唇一笑,在婢女的簇拥之下,盈盈走入内室来,太子似乎听从了赵尚的意思,不再将夏侯柔的恶疾当成是会让众人染病的可怖。如今屋子不再处处挂着厚重帐幔,而是窗户微微开启,让清新的微风吹入其中,药味被冲淡七八分,晨光落在窗棂之上,斑驳光影带着暖意,几乎将冰冷坚硬的墙壁,都要覆上几分温度了。 这里,才像是有人生活的东宫,才,不像是连阳光都照不进来的冷宫。 “没想过太子妃吟唱小曲,如此引人入胜――” 夏侯柔抬眸,一看到来人是谁,顿时唇角翻卷起一抹甜美笑意,急着吩咐身边的宫女端来圆凳靠近床沿,柔声说道。“待会儿正要让人送早膳来,东宫一月前来了个来自江南的厨子,做的各色小菜色香味俱全,精致特别,太子殿下无暇跟我一道用膳,你来陪我正好。” 穆槿宁也不推脱,稳稳当当坐于宫女搬来的红木圆凳上,垂眸抚平双膝上宫装的微微褶皱,浅笑倩兮。“正是知晓太子殿下不在东宫,我才赶早来的。” “我是不是又比前些日子好许多了?你来瞧瞧。”夏侯柔将手掌放在穆槿宁的双膝上,穆槿宁的视线划过一旁瓷瓶上的桃花,两人四目相接,眼神没有任何的闪烁转移。 穆槿宁的眼,仿佛也跟曾经停留在桃花枝头上的春光一般温暖平和,她仔仔细细打量着眼前的女子,她如今依旧只着一身白色里衣,肩膀披着件浅黄色的外袍,多少衬托几分夏侯柔这个年纪本该有的娇嫩。 夏侯柔原本就白皙的肌肤,因为一年不曾晒着日光而太过苍白,但脸上的脓疮痕迹,越来越淡,只有些许晦暗颜色,夏侯柔对她没有半分抵触和敌意,在她最为丑陋最为虚弱最为不堪一击的时候,哪怕是从宫女的眼底深处她都能察觉到些许的闪躲,而在穆槿宁的身上,夏侯柔自始至终没看到。这才是,她愿意跟穆槿宁亲近的真正原因。 身为夏侯家的女儿,自从幼年开始,她就不缺所谓的同伴朋友,也有几个她很谈得来的,但却从未有过这般能交心能畅谈如此默契的,仿佛什么都无法让穆槿宁望而生却,即便在众人都退避三舍的时候,面对穆槿宁的时候,比皇宫的御医更让人信服和安心。夏侯柔不清楚,是否这便是人生难寻的知己。很多人,有很多朋友,却是冲着身世背景而来的,一旦身家不在,朋友也就全部消散了。 穆槿宁柔声细语,瞅着夏侯柔脸上的血色,愈发自如坦然。“自然是好了许多,脸色不差,身子上也不再那么消瘦,一切都在变好,真是大幸。” “在人前你我少不了那些繁文缛节,但在人后,就不必总是太子妃太子妃的唤我了,我也不想称呼你为槿妃,让我们自如潇洒些吧。”夏侯柔看着将早膳端来的宫女,以眼神示意她离开,等整个内室都再无下人的时候,她才噙着俏丽的笑意端详穆槿宁,说出压在心头许久的想法。 穆槿宁起身,将装有彩色糯米点心的碟子送到夏侯柔的手边,夏侯柔抬高了手腕,也不用银箸,以两指拈着一块,放入口中品尝,笑的餍足。夏侯柔虽然原本就比大家闺秀来的直率,都拿穆槿宁是头一回看到夏侯柔不顾太子妃的头衔,如此自在的模样,不禁也轻笑出声,附和一声。“那就照太子妃的意思……” 或许太子正因为夏侯柔的开朗直率,不迂腐刻板,才会钟情于她。穆槿宁看夏侯柔如此热情,也便尝了一块,听她笑着说下去。“我在夏侯家的小名叫做阿兰,从小到大最亲的亲人都是这般叫我的,我听着总比太子妃三个字来的习惯。” 夏侯柔以丝帕轻轻擦拭嘴角的蜜粉,眼波闪烁之间,满是好奇。“你呢?除了崇宁那个郡主封号,你小时候的闺名是什么?” “我并无小名。”穆槿宁轻摇螓首,这句话让夏侯柔脸上的笑意崩落僵硬,这是她料想得到的回应,却不曾妄自菲薄,自怨自艾。 这世上,也会有人年幼的时候拥有的并不是圆满的记忆。 京城的女娃,不管大户小家,为了健康成长,至亲的人都会给孩子起一个响亮的小名,是京城百年来的习俗。 但穆槿宁没有。 娘亲留给她的,就只有穆槿宁三个字,娘亲用性命当成给穆槿宁最后的庇护保佑,这一切,才让她成长至今。 夏侯柔沉默了半响,虽然方才吃下的是甜蜜的点心,但听到穆槿宁的这一句,她隐约有些苦涩。“让你想起那些伤心事了吧……。其实跟你相比,我得到的太多,已经很幸福了。” “周婵没有再来东宫了吧。”穆槿宁敛眉,她早已抽身而出,不再去计较跟别人相比,自己拥有的是少还是多,幸福两个字眼对她而言,有过,听起来比失去更公平。她话锋一转,再提起的,是跟太子妃有关的事。 夏侯柔的眼底,一下子有了别样生动的光彩,她拉着穆槿宁的双手,只觉得万分蹊跷。“我正想说那回事呢,前天听我的宫女说,周家小姐来东宫赴宴,在晚上离开的时候,吓得花容失色,哭着夺门而出,说是见了鬼……。就再也没听过她要来再来――” 哭着夺门而出。 夏侯柔这般说着,突然静默无声,望着笑而不语的穆槿宁,细细回想方才脱口而出的话,似乎特别耳熟。 一定让她哭着回家。 这是夏侯柔上回见穆槿宁的时候说起的,她独自忍受病痛和容貌的毁坏,还要生怕有别人对太子献殷勤,当下是生气时候说的,听到的人就只有她跟穆槿宁,难道这么巧?! “你做的?”夏侯柔握住穆槿宁柔荑的力道,蓦地加大了一分,她怔了怔盯着穆槿宁,眼波一闪,压低嗓音说道。 穆槿宁直直望入夏侯柔的眼底,一抹复杂的深意,闪逝而过。“只是让人跟她开了个玩笑,没想过她胆子那么小。” “真让人解气啊,实在痛快。”夏侯柔轻松笑出声来,她的心里,满满当当全是对穆槿宁的感激,她们明明是两个才认识一年多的女子,性情也似乎并不一样,但仿佛穆槿宁能够成为在皇宫陪伴她守护她的人。 哪怕不用她多说,穆槿宁却比任何一个人都更懂她的心,更懂她的爽朗洒脱的表面之下,到底有何等的不安,何等的苦痛,何等的惆怅―― “你若不在意,让我问你一句,为何你回回都帮我?”夏侯柔掀开了盖在身上的锦被,穿上了钉着珍珠的精致绣鞋,如今她可下床来,与穆槿宁对着而坐,掖了掖黄色的外袍,比起数月起来,恢复了往日的几分朝气蓬勃。 “若我说没有任何原因,阿兰,你会信我?”穆槿宁的心头覆上些许莫名感伤和触动,她眼眸流转之间,是有别于平日的温和平静,仿佛她的心里,是一本厚重的书册,写满了她一个人的故事。她虽然年轻,仿佛经历的故事却格外多,格外曲折。 “说来也奇怪,你说没有任何原因,我也信你。”夏侯柔不曾松开手,眼神坚定,在她最艰辛最无奈的时候,是这双手触碰她脸上身上人人都惧怕闪躲的丑陋脓疮,是这双手拉过她给她一个温暖的拥抱,是这双手将她当成是一个最脆弱的婴孩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让她尽情哭泣尽情倾诉。让她知道在这座冰冷的皇宫,也有人的眼神跟心,一样暖和。 穆槿宁说没有任何原因,只是想帮她,才帮她,若是换做了别人,要找几个冠冕堂皇恭维人的理由,又有何难?! “听你唤着阿兰两个字的时候,我的心都软了,槿宁,你像是我在深宫之中,唯一可以依赖的亲人。”夏侯柔说到此处,嗓音哽咽,泪光闪烁之间,与穆槿宁相视一笑,虽然她在倾心太子秦玄的时候,就已经想过皇宫的生活跟夏侯这个名门贵族也有不同,但皇宫高墙之内的孤独……还是让她当真觉得寂寞。 “太子殿下跟我说过,我就像是一只云雀,不曾被礼教束缚,也希望在皇宫之中不被剪断翅膀,不想我成为笼中之鸟……但进了皇宫才知道,如何不能被束缚呢,如何能活的跟以前一样无忧无虑自由自在呢?”夏侯柔轻叹一声,穆槿宁覆上她的手背,轻声安慰。 “身在皇宫,谁都是情非得已的――” “我也听闻了,母后总是给你出难题,那回我都想去见你,只是殿下拦着,要等我彻底痊愈之后再出东宫。”夏侯柔笑着点头,从枕头边取来一个红布包着的物什,微微打开,静静躺在她手心的,是一枚金黄色琥珀的簪子,可以别上她被绞的短发,她缓缓站起身来,亲自为穆槿宁别上耳边的黑发,说道。“我的嫁妆,一件件都是我娘亲为我选的,这儿有一只用琥珀制成的卡子,你就当成是阿兰送给你的小玩意儿。” 眼前的女子跟自己差不多的年纪,她在夏侯家过的是幸福的生活,双亲健在,大户之家,衣食无忧,得益于爹爹的关系而与太子相见相识,如今成为太子妃,这一路上来都是一帆顺风,太子虽然年轻却从不喜新厌旧,对她格外包容关怀。而穆槿宁,她成亲的时候,却没有一个家人能为她打点嫁妆,该多孤独多落寞,欢喜也无人分享,惆怅也无人倾诉。 穆槿宁伸出手来,轻轻触碰那光滑精致的琥珀,她的心中百转千回,娘亲没有能够陪伴她成长,更无法等待看她嫁人的时候跟她交代几句,在外人看来,是格外可惜的事。但惟独她清楚,那淑雅已经为了保住这一个家的所有人,付出了最大最不可挽回的代价。 她哪怕从未想起过娘亲的面容,娘亲的一颦一笑,却仿佛已经融入穆槿宁的血脉之中,不管如何,她都不会停下此刻的脚步。 勇气和生命,便是娘亲给她最好的嫁妆。 “或许下回我来看你,要隔段时日了,我无心给阿兰你惹麻烦,让皇后知晓我们暗中频繁来往,对你而言并不是好事。”穆槿宁清楚,夏侯柔虽是一块还未雕琢的璞玉,但她身为太子妃,不宜与皇后产生任何不快。 夏侯柔的确无奈,家人教导她要成为一个贤淑的妻子,一个隐忍的儿媳,毕竟她当得是皇上皇后的儿媳,更需要事事都考量的仔细,哪怕这并非她的夙愿,她喜欢的人是太子,她不该任性违背辜负了太子对她的情意。 “那也只能这样了。” 穆槿宁走出东宫的时候,她缓缓回过身去,释然一笑。 这或许是她最后一回来看夏侯柔了,一年半前,她刚回京城,相识了善良年轻的太子夫妇,他们是唯独不曾给她异样眼光刻薄评论的人,如今的这些事,就当是她知恩图报的回报。 很多人都说她是忘恩负义的女人,仿佛时间久了……。她连自己都模糊了,都不清楚了。 她帮夏侯柔的原因,或许终究是有一个原因,只是并不明朗并不清晰,说不清,道不明……。 太子秦玄跟太子妃夏侯柔,一见钟情,再见倾心,两人牵手成为夫妻,感情是纯粹的,坚定的,再大的难关在两个人的面前,因为心没有隔阂,便可以同甘共苦。 那或许是任何一个女子对姻缘的梦寐以求。 那更是她曾经的梦寐以求。 她几乎在他们的身上,看到了昔日的她,崇宁的身影的棱角,曾经带着这般的梦想,眼眸清澈观望着某一方―― 求而不得怪不得别人,梦碎的时候,那些尖锐却格外伤人,划开了她脆弱的肌肤。 夏侯柔不是她。 夏侯柔是她梦想成为的人,过的是她梦想之中的生活。 她看到的时候,也会有艳羡,也会有向往,也会有……。渴望,渴望她能够出一份力,将夏侯柔这样的生活继续维系下去。 她保的,是夏侯柔,也是昔日之中的崇宁。 至少,她无法实现的,她从夏侯柔的身上看得到,至少她也能见到这样的感情,这样的姻缘,这样的相濡以沫,举案齐眉。 …… 请牢记本站域名:g.xxx 124 犯下死罪 “皇上,身子还是不畅快吗?”周煌端着一碗温热的药汤送到皇上的面前,看天子抬起头看了一眼,兴致缺缺,眉间满是愁绪,根本不太耐烦。[]哪怕不开口说话,周公公都看得出来天子的不快。 “今日就不喝了吧,反正也没什么用。” 皇上沉默了些许时候,摇摇头,再度翻阅手中的奏折,这半年前他便觉得自己力不从心,体力大不如前,原本还在思量或许是年岁渐大的关系,他也不曾放在心上,直到朱雨婷行刺败露之后,他听从槿妃的建议,暗中找到了梁太医诊治,果不其然,朱雨婷早已对他犯下该死的罪过。 他身子的虚弱迅速老去,绝不是没有缘由的。 “她实在太狠毒了,皇上贵为龙体——”周公公低声浅叹,哪怕对朱雨婷千刀万剐都不足以平息愤怒,且不说这个朱贵人是试图行刺的贼人,更在能够接近天子的时候三番五次对天子下了药,如今皇上的身体大损,便是因为她的阴谋。 “人都死了,你再说这些话,难道还能改变情势?”皇上冷叱一声,仿佛对待朱雨婷格外的宽待,周公公急忙低头,不再多言。只听得天子板着脸,不冷不热地丢下一句:“朱家的女儿,跟她爹一样顽固不化,迂腐刚直,硬的跟石头一样。” 周公公闻言,不禁心中都浮上一阵寒意,打了个冷战。 皇上看似仁慈宽容,其实心比谁都狠,但凡是激怒天子的人,没有半个是有好下场的。像是朱雨婷,即便入宫已经六七年时光,虽然她在景福宫大殿之上咬舌自尽,只因她知晓行刺失败之后,若是不自尽,自然会生不如死。只可惜天子如何会因为她一死了之就放过她?硬是派侍卫暗中查探清楚朱家的大女儿如今在何处落脚,才知晓自从朱贵人入宫之后,就让大姐远走他乡,或许早已想过有一日会牵累到她,嫁了一个外乡商人老老实实过着日子,九洲之地都是黄土,哪里能瞒得住所有细微之事?那位朱大小姐才过了三十岁,便遭到了满门抄斩,一家三口全都死了,更别说那位大小姐知道自己妹妹早就在皇宫香消玉殒之后,据回来复命的侍卫说,死的时候连一滴眼泪都没流,唯独怨恨的眼神,格外骇人,仿佛是在对天子诅咒一般。 哪怕天子曾经临幸过朱贵人,也曾经沉迷了一段时日,但一旦威胁惹怒了他,是半点情面也不会给的。 这对朱家姐妹最凄惨之处,不是年纪轻轻都要赴死,而是都没落得一个全尸,皇上吩咐过,这对姐妹的尸体都丢在乱葬岗,死之后也不过是一对孤魂野鬼,没有留守之处,不得安息。 这就是皇上这半年来跟后妃越来越疏远的真正原因。 朱贵人死不足惜,错就错她不该动皇上的念头,她终究是太莽撞,太大意,太草率。 “皇上当真不再怀疑槿妃了?”周煌微微蹙眉,一改人前的阿谀笑脸,淡淡问了句,这也是他的疑惑。 那淑雅的死,虽然跟皇太后的旨意有关,但或许真正让人寒心的——是眼前的天子,始终冷眼旁观,无动于衷。而她唯一的女儿,至今不知其中的真相,在后宫当着后妃,这或许才是命运弄人。 皇上尽是嗤之以鼻,眼底满是不屑的轻蔑:“昊尧的为人朕清楚,他对女人何时动过真情?他是个自负的家伙,即便对谁动了心,也不值得他不顾一切去蹚浑水。” 周煌张了张口,但最终还是没有开口,秦王跟天子的关系,总是扑朔迷离,有时候针锋相对,但有时候,整个江山若是没了秦王,必当元气大伤。[] “一旦他舍身犯险,连累的人还有语阳,那不是他当成珍宝放在心里的妹妹吗?”皇上冷哼一声,这世上最尊贵的人,便是他,这千百年来,整个江山都是天子的,所有的人都必须对他臣服,秦王有再大的能耐,但也绝不会为了一个女人跟他彻底翻脸。 周煌面色一沉,不疾不徐地说道。“只是奴才怕太子迟迟不涉朝政,这往后秦王的势力一旦再扩大下去,必当一发不可收拾。” 皇上满心不悦,摆摆手,周煌能想到的,他当然已经思量数次,太子还未到弱冠的年纪,虽然如今迎娶了太子妃,总算是个男人了,太子虽然才智尚可,哪怕有满心果敢,年轻气盛,但终究是纸上谈兵,哪里能跟秦王相提并论? “太子若跟随秦王一道亲征,秦王可以不择手段让太子不明不白死在沙场上,到时候朝廷大乱,这才是朕最为担心的事。若要再选拔皇子坐上东宫之位,又该费一番周折,与其有这样天下大乱的机遇,还不如索性随了他的心愿,让他前往东疆征战,他这一回去,相信只是因为一个人。” 周煌怔了怔,试探道:“槿妃娘娘?” “秦昊尧哪里容得下被人指责叛离?去东疆征战,远离京城,不过是眼不见为净,跟槿妃的纠葛,也才能彻底断了。” 皇上站起身来,扶着桌案走到殿堂中央,这才停下脚步来。 “大统领到了。” 周煌瞥视了一眼,疾步走到门口,亲自打开门来,半个时辰前就宣蒙戈觐见,只是连周煌都不知所为何事,见皇上眼神一顿,周煌便退了出去,将门紧紧关上。 “又去东宫了?”皇上的神色平和,淡淡睨着跟他下跪行礼的蒙戈,这个男人是他最为信任的一人,本是侍卫之首,但近来却越来越频繁去东宫了。 本不是他大统领要做的事,他却乐此不疲,乐在其中。 蒙戈不敢怠慢,自从上书房走水的祸端牵累到他,前天他便到皇上的面前主动请罪,皇上只是听了,却不曾多说。今日再度召见他,他的心事沉重,从脸上便看得出来。他的指责,本该是负责整个皇宫的安全,而不是当太子一个人的练武师傅。“太子殿下找卑职练剑,卑职觉得殿下如今精神好些了,不曾拒绝,下回卑职会找一名得力的手下,专职在东宫陪伴太子殿下。” “何必这么急着辩解?朕也没说你不该去,太子太文弱,不管是防身还是为了往后着想,有一技之长自是好的。”皇上的眼底,却闪过一抹及其复杂的情绪,随即转为平静,出人意料的是,不曾斥责蒙戈。 “卑职明白太子殿下,他原本一心想要去东疆征战沙场,只是——”蒙戈为太子秦玄说话,太子妃病情好转之后,秦玄便跟圣上禀明自己想去东疆的心思,但最终皇上不曾应允,依旧派遣秦王征战,太子心中抱负不曾实现,更觉天子并不看重他,一身理想无法施展,当然有几分埋怨抑郁。 闻到此处,皇上冷哼一声,虽然对皇后没有太多的感情,但他是看中这个长子的,太子跟他年轻的时候极为相似,只是他当年因为太子妃娘家的势力而常年心中不快,但太子却跟太子妃夏侯柔一见钟情,伉俪情深,这便是胜过他的地方。(.好看的小说) “太子没有任何历练,去战场上要吃苦头的,朕有自己的打算,他想建功,但也要看看自己的本事,如今还不到火候,鲁莽只会坏了大事。” 蒙戈听到皇上如此解释,随即低下头,低声道。“皇上英明。” 皇上的指腹,划过蓄胡的下颚,眼神一沉,唇角扬起一抹似笑非笑的神色。“朕只是近来闲着的时候想,你跟东宫,有很多缘分。” 这一句话,说的别有深意,却又仿佛是蒙戈想的太多,男人紧绷了身子,一身肃然沉默。 “蒙戈,朕当年还在东宫的时候,你就已经在朕身边当侍卫了吧。”皇上四下无人的笑声,划过蒙戈的耳边,让他一阵酸麻,他几乎要以为,自己的耳朵在流血。 蒙戈依旧不曾抬头,像是多年来一样,平静,刻板,不该多言的时候,一个字也不说。 “是,皇上。” “这么多年,你对朕忠心耿耿,朕也让你从一名小小的侍卫,成为如今的大内统领。”皇上负手而立,侧着身子望向窗外,仿佛陷入遥远的回忆之内,说的越是云淡风轻,蒙戈低垂的眼内,却越是暗潮汹涌。 他最近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正如皇后的不安一样,这皇宫之中窥探他们的人,一直躲在暗处,上书房走水的事也是,虽然找到了形态身影跟那日的贼人极为相似的,但蒙戈总觉得其中有说不出来的蹊跷之处,仿佛那个被送出宫的太监,并不是真正的贼人,而是——一个替罪羔羊。 “你跟朕也是差不多的年岁吧,如今四十了?朕记得你属狗——” 皇上见蒙戈愈发不自在,仿佛说笑一般,谈起了琐事,蒙戈闻言,点头回应。 “这当然是你的私事。朕一直想不通,也不曾问过你,你到了如今也尚未娶亲,又是为何?”皇上仿佛格外好奇,笑着看他。 蒙戈沉默了半响,最终据实以告:“以前母亲在世的时候给卑职看过一个姑娘,只是后来没成,母亲过世之后,卑职也就不再费过心思,如今觉得一个人也很好,没任何不便。” “就没有考虑再找一人?你的家里总也需要一个为你洗衣做饭嘘寒问暖的女人。说句难听的,这皇宫的男人哪有一个人过一辈子的?又不是太监。说不准太监倒还想要有个女人暖暖被子呢!” 皇上不冷不热地说出这一番话,语气急转直下,听的出好几分刻薄,蒙戈皱眉,干笑附在嘴角的细纹上。 “你这几十年都不曾告假,若是何时想成家了,朕给你三月的假期,人一辈子,总也要享受个天伦之乐。”仿佛察觉到蒙戈的面色难堪,皇上笑意一敛去,话锋一转,将方才的冷意全部熄灭,毫无痕迹。 “卑职住在皇宫也习惯了,保护圣上才是卑职的职责所在——”蒙戈的话,皇上却听不出是真心还是敷衍,但越是听下去,越是觉得不对劲。 看蒙戈的意思,格外坚决,仿佛这余生就在皇宫过也无所谓。若不是格外有担当的人,便是对皇宫中的人,放不下,不死心。皇上原本的疑心,如今依然一瞬间,蔓延成烫人心肠的火海。 说不准,蒙戈一天都不离开皇宫,到底是为了保护谁呢。 蒙戈蓦地跪下,头低的仿佛是千斤巨石无法抬起:“昨日卑职已经彻底想了一夜了,上书房走水,是卑职的失职,还请圣上重罚,以儆效尤。” 皇上看着下跪的男人,眼神愈发莫名诡谲,蒙戈原本是个忠心耿耿的性子,但如今他越是真心请罪,却越是古怪,更显得——是心虚作祟。“火也扑灭了,人都捉到了,还有什么好说的?朕念在你这二十多年来的功劳,不想跟你较真。” “卑职向来念着圣上的恩惠,但犯下了过错,因卑职而给圣上带来了麻烦慌乱,始终无法心安。” “无法心安——”皇上笑着重复着这四个字,面孔上的笑,最终凝重又扭曲了。他心中的愤怒,早已让他不再相信眼前的,不再相信耳边的,多疑满布他的内心,哪怕眼前是蒙戈,也不曾有任何改变。“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人都会犯错,朕原本想不追究这一回,同样朕可以让你安心,更可以重罚你,但朕只想知道一件事,跟随了朕这么多年,你知不知道错不要紧,但不能隐瞒朕?” “卑职明白。”蒙戈的眼底,渐渐有了拨动的起伏,仿佛隐藏许多年的秘密,终究被挖掘出来,终究被全部烧成灰烬。 叹息了一声,皇上一脸阴郁,不再看他,说话的声音宛若重重的鼓声,敲打在人心上,愈发沉重:“朕本想再给你一次机会,但你却执意要将朕逼得不能再给你任何机会啊……。明明比任何人都更清楚朕,你为何还要犯下滔天大错?明明知道朕一旦知晓就饶不了你,哪怕你跟了朕几十年为朕出生入死朕也万万不能放你一马,你却还是隐瞒至今……。” 蒙戈陡然之间,面色死白,他几乎整个身子都要伏在微凉的地面上,正因为他默然不语,更显得皇上的猜测成了真。 天子深吸一口气,肩膀上仿佛压着千斤巨石,他将这件事压了数月,但这回,他不想再纵容下去了。 “你说心中念着朕给你的恩惠,坐拥朕的皇后的时候,你也把这当成是朕赐给你的恩惠了?!” 蒙戈紧紧闭上眼眸,咬紧牙关,哪怕是独自面对几十人,他也不曾像是此刻的忐忑恐慌。这一回,他也不愿再否认,因为保守这一个秘密,他活的并不痛快。皇上都这么问他了,自当是掌握了证据,不管他认不认,都是死路一条。他内心最后的心愿,便是皇上能够像是容忍上书房纵火一案一样,将这件事也压下去,不让任何人对皇后非议,指指点点,只要皇上想,自然可以让一切都不曾发生过风平浪静。 “皇上。” 皇上痛苦地别开眼去,他宁愿相信除了这件事,蒙戈此生从未隐瞒欺骗过他,但这一次的欺君之罪,绝不寻常。既然他都能跟皇后扯上关系,天子还如何继续信任他?再忠心耿耿的手下亲信,也只能忠心于一人,蒙戈要想在他跟皇后之间存活,这本是白日做梦。 果然是几十年来都有胆识的男人,做皇宫侍卫的,也很可能朝不保夕,但蒙戈成了天子必须对立的人,就连天子都不曾想过有这一天。他的铁石心肠上,也只剩下浓烈的羞辱,身为一个男人,遇到这等事决不能平心静气。“皇后虽然跟朕没有感情,可她毕竟也是六宫之主,她平素的所作所为,朕都可以不管不问,只因她是朕的结发妻子,可是这个不是她能犯下的错,更不是朕能原谅的错。” “蒙戈清楚当年的过错,没有脸面请求皇上的原谅。在蒙戈死前,只想请求皇上念在蒙戈这几十年的忠心上,给皇后娘娘一条活路。”蒙戈满复杂,百转千回,虽然当年的事,很多人都不清楚,但他不会将罪责推到德庄皇后身上去,身为顶天立地的男人,他有这样的担当。当侍卫是将脑袋挂在腰带上,哪一日刀剑不长眼就会跟家人彻底分离,早晚都做好了准备。 “朕的皇后,还用你为她求情?”皇上低喝一声,一脸阴沉,仿佛跟方才的说笑轻松模样,判若两人。 蒙戈噤若寒蝉,这才惊觉自己无心的一句话,让这件事,变得更复杂。触怒了天子,谁也别想全身而退。 皇上记得清楚,在那一日捉拿纵火犯的时候,蒙戈也是从景福宫走出来,但他已然不想再细想下去,这件事已经尘埃落定,蒙戈是背叛了他一回,还是一百回一千回,多一回少一回,还能有什么不同?蒙戈对他而言,如今只是一条不再忠心的狗,只会对着别的主子摇尾乞怜,他更不能留他。 只怕蒙戈若对皇后有了感情,往后自然成为皇后手掌的一颗棋子,到时候若是与天子为敌,才是后患无穷。只因蒙戈是知道天子无数个秘密的亲信,他太了解天子,天子只能亲手了结他,免得日后他落在别人手中,反而成为天子的牵累。 “来人,把大统领带下去。” 皇上始终只留了一个背影,堂下的男人再度深深俯下身子,不顾皇上是否看得到他的毕恭毕敬,五体投地,他被两名侍卫带下去的时候,毫无血色的黝黑脸上,也渐渐露出一抹苦笑。 周煌面色凝重,候在一旁,许久之后,才看皇上转过身来,虽然舍弃蒙戈多少有些可惜,却也只能这么办。一个毒瘤,留在身上一处角落,并不会让人致命,但只要一看到一想到,心中都不会畅快,若不连血肉一起挖出,这身体才不会废掉。蒙戈,如今也是这样的道理。 “先别让他死,在天牢关着。”皇上蹙着眉头,正因为连日来的疲惫,如今的面色蜡黄,愈发看起来憔悴。失去蒙戈这一个左右臂,他愈发心情低郁,百感交集。 “上书房纵火的那一晚,臧公公看到蒙戈出入景福宫,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就出来了,似乎是皇后托付给他去调查一些事。” 周煌方才从一个太监那里的了消息,凑到皇上的耳边,低声细语。 皇上闻到此处,下巴一点,算是知晓了,蒙戈近年来已经在为皇后效力,蒙戈实在天真,又不是别人,还不知他跟皇后之间的几十年,从来都是波折起伏?! 看皇上再度专注批阅奏折,周煌便将桌案上的药汤端下去,打开门走了一路,却在月光之下,看到盈盈走来的女子,她身披银色柔软外袍,月色宫装,满目柔和笑意,仿佛是从月宫之中走来的仙子,让人只是看了一眼,不免飘飘欲仙。 穆瑾宁的眸光,从周煌手上端着的药碗边缘无声划过,她凝眸一笑,嗓音清浅。“周公公,皇上还不曾歇息?” “这两日积压了国事不曾处理,明日皇上要上早朝,今晚想来不会早睡。”周煌笑着说道。 “我给皇上准备了羊肉羹,不如劳烦公公送给圣上尝尝鲜?”穆瑾宁语笑嫣然,一脸平静,仿佛这只是无意间的询问,而绝非试探。 “槿妃娘娘还是亲自前往吧,皇上一定很想见您。”周煌看了一眼手上端着的药汤,皇上患病,在皇宫之中是一个秘密,药汤都是他亲自经手的,哪怕如今皇上不喝要倒掉,他也决不能假手于人,以免话柄落于有心之人的手中。 “也好。”穆瑾宁淡淡一笑,并无拒绝,看着周煌越过自己的身子离开,各自走向别的方向,她的眼神陡然变深。 ……。 请牢记本站域名:g.xxx 125 私通 “槿妃,你来了。” 皇上听到门口的动静,以为是周煌又折回来了,抬起头来,却看着穆瑾宁端着一盅盈盈走来,他的心中有了些许激荡,一扫方才的阴霾,不禁莞尔。 他原本因为那淑雅的关系,从未关心看重过这个女子,但阴差阳错,如今他却越来越无法对她移开视线,她有珍妃的温柔善解人意,却又不若珍妃那么平淡木讷,她有沈熙一般的清晰主见不随波逐流,却又不像沈熙那么恃宠而骄,她有周嫔的心灵手巧蕙质兰心,却又不似周嫔那么见风使舵小家子气,她看起来只是一个后妃,却拥有其他后妃无法比拟的聪慧灵巧,进退有度,知分寸,懂规矩,明事理,虽然年纪轻轻,气度架势却不逊色于任何人。 假以时日,再过数年,槿妃会蜕变成何等惊艳模样,已然让他不禁想要翘首以待了。 穆瑾宁朝着皇上的方向,深深欠了个身,再度抬起眼眸的时候,目不斜视,温柔脉脉。左侧的齐耳短发被雪儿细心地编在长发之内,仿佛不曾遭遇过苛待,不仔细瞧根本无法看出,黑发之内没有多余的坠饰,唯独数颗明珠在墨色青丝之内,熠熠生辉。 “上回皇上说但凡遇到阴天,便体虚怕冷、腰膝酸软,我想着药膳房的太医一定给皇上准备了良药,不过若是平素在用膳的方面仔细一些,也可帮助皇上改变如今气血两亏的症状。听闻今日御膳房送来了上等的羊肉,我便给皇上炖了一盅羹汤,皇上若是不嫌弃,便请尝尝看。” 她的嗓音清新,眼神清澈坚决,让人如沐春风,不疑有他,仿佛哪怕她今晚端来的是一碗毒药,也能让人忽略其中的恶毒。 没有任何外人知晓朱雨婷在死前的数月就对他下了不知不觉损坏身子的药,但皇上看了一眼她端来的羹汤,心中却依旧划过别样复杂,有苦难言的情绪。如今用药用膳,都格外小心,不敢大意,毕竟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你的心意朕心领了,不过……。”皇上微微蹙眉,唯独脸上的笑意不改,他望向那打开的羹汤,刚刚打开盅盖,羊肉羹汤的鲜美浓郁,扑鼻而来,的确让人很想品尝看看,这宫中的羊肉,都是从京城北方呈上来的,羊肉的确是大补的东西。但如今周煌刚巧走开,无人替他品尝膳食,若此刻再召人进来,给槿妃难堪,又似乎坏了槿妃的一番好意。 毕竟虽然朱雨婷大胆放肆,让他义愤难平,心有余悸,却也不是各个后妃都是如此胆大包天,跟他有着深仇大恨,非要置他死地。 穆瑾宁凝眸浅笑,将话毫无痕迹地接了下去,柔声说道。“若是因为皇上不喜欢羊肉的气味,我也以姜汤蒸煮,既保留了羊肉的原滋原味,又没有那么讨人厌的味道。” “无事――”皇上摆摆手,说的不以为然,眼底的笑意更深,仿佛哪怕在深夜批阅奏折,也可以感受的到后妃的温暖情意。 “这碗羹汤从未经过他人之手,若皇上心中还有疑虑,那就让我端回去吧。我并未想的足够周到,若是无意损坏了龙体,那才是我本不该做的事。” 穆瑾宁微微怔了怔,脸上的笑容渐渐消散开来,目光灼热,仿佛波光粼粼的春水一般,让人很难不动心。 “倒没有这样的事,你的心意,朕是素来知道的,怎么会怀疑你?你先搁着吧,朕待会儿自然会品尝。”皇上急着安抚,自然在言语之中要做个顺水人情,不会生生浇熄穆瑾宁此刻的热心,但至于他当真是否会品尝,那便是之后的事了。 他不是像秦王那么不解风情的男人,登基二十年,也该有自己对待后妃的一套本事。(.无弹窗广告) 穆瑾宁弯唇一笑,轻点螓首,却笑而不言,天子的话只是一个敷衍,她清楚却不必说破。 “朕因为东疆的战乱而费心,这下是不是冷落了你?待将士得胜归来,朕一定允诺你微服下江南的事。” 皇上拉住她的纤纤素手,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默默低语几句,穆瑾宁看着桌上的一叠还未批阅的奏折,心中有数,不再停留,与他辞行。 “那我就不打扰皇上处理国务了。” 皇上点头,正要目送穆瑾宁离开,此刻却有人推门而入,守门的太监都来不及禀告一声,皇上定神一看,才看清那个步步生风的年轻男子不是别人,正是当今太子殿下秦玄。他一身金蓝色华服,以金冠竖起的黑发隐约散落一缕,他面容清俊,却面色凝重,挥动袍袖,大步前来,仿佛心中有十万火急的大事,已然顾不得此刻的仪态。 “父皇!”太子匆匆给皇上行礼,还不等皇上开口,甚至不曾留意到站在一旁的穆瑾宁,急着开口。“儿臣听闻蒙戈大统领被父皇关入天牢,请父皇千万饶恕他的性命!” “蒙戈罪在失职,这件事你就别管了,朕心意已决。”皇上板着脸,说的斩钉截铁,心中却暗暗浮现一抹无名而来的不快,蒙戈入狱不过半个时辰,就已经传到东宫,甚至太子不顾深夜而来,只为了请求他饶恕蒙戈不死。太子再年轻心软,也鲜少为了谁而求过他。跟蒙戈之间的情谊,居然能让太子亲自走一回开金口? 太子的心中涌入层层寒意,他这才留意到站在皇上身边的女子,正是槿妃,她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淡淡睨着他,仿佛有些许复杂的情绪,在那双美丽清澈的眼瞳之内闪烁而过。他却早已没有兴致去细细审视,方才穆瑾宁眼中的,到底是什么。 众人都知晓这皇宫中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这皇宫中的后妃,若是进了冷宫,无疑是很难再有出头之日,而这宫中人若是踏入了天牢,必定是死路一条。蒙戈已经去了天牢,想要存活,本是难事。 “儿臣的话,父皇当真充耳不闻?” 嗓音无声变冷,太子的眼底,有了莫名的生疏,他近年来只觉得皇上跟自己的那一段路,越来越漫长,仿佛漫长的就要看不到尽头了。人人都说他像极了年轻时候的皇上,但他却无法感触的到,父子之间的亲近。 “你为何要为蒙戈求情?他犯下的过错,跟别人无关。” 皇上的面色愈发生冷难看,有了皇后这层关系,太子为蒙戈说话,更让他无法忍耐的不悦。这一句,已然是满满当当的拒绝,根本不容太子继续争辩。 天子迫不及待想要知道,蒙戈跟太子亲近的真正缘由。 穆瑾宁淡淡睇着眼前的一幕,脸上没有喜怒,却早已洞察一切。这父子之间,已然蔓延出别的气味――多像是战火蔓延的硝烟。 “蒙戈是让儿臣觉得亲近的人,父皇不是总说儿臣是个文弱书生,根本不懂打仗行军的事,儿臣已经跟蒙戈说好了,若是儿臣亲征沙场,他必当当儿臣的将领,跟随儿臣沙场点兵,将生死置之度外,为大圣王朝建功立业!” 太子一派激昂,满目炽热,仿佛胸口的情绪,都格外张扬,这一番话,说的斗志昂扬,让人也被他感染,不免生出心中的起伏。 不悦渐渐压下,皇上的唇角扬起一抹复杂的笑意,说的不冷不热。“他日你当真有了历练才干,就该培养属于太子你自己的人。” “儿臣实在是不清楚,到底蒙统领为何触怒了父皇?这么些年来,父皇不是从来都对他器重看中的吗?即便是失职,犯了疏漏之错,父皇哪怕降了他的官职也无可厚非,为何偏偏让他去天牢?”太子只觉得皇上太小题大做,公私分明也可不忘人情,蒙戈做事很有分寸,哪怕是犯下过错,也绝不该是死罪。他俊秀年轻的脸庞上,愈发多的是疑惑不解,激动难平,穆瑾宁站在台阶上望着,人人都说太子年轻气盛,如今看来也是有道理的。 真正有才能的人,必须懂得压抑自己真实的心思和情绪,而太子终究太年轻了,也太冲撞了……。 “当然是犯下该死的罪,才会有这样的下场。”皇上走下台阶,目光紧锁在面前的太子身上,冷下脸来,冷哼一声,蒙戈的死不可改变,太子的态度决绝也是出乎意外的。 太子越已然很难忍耐下去,蒙戈这个男人虽然言语不多,但在他的眼里,却是一个铁铮铮的男子汉,但最终落得这个下场,他总觉得此事不简单。“蒙戈跟了父皇许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父皇忘了他胸前那一道刀疤从何而来?如此有情有义的人,父皇如此待他,就不怕世人说你刻薄无情,就不怕皇宫侍卫人心惶惶,就不怕往后再无任何人对你如此忠诚吗?” “混账!”皇上猝然扬起手掌,重重落在太子的面颊上,他这回是气得不轻,双目通红,简直不敢相信这些话,是出自太子的口中。 他指着太子的手指,因为愤怒而轻轻颤抖,一脸铁青:“身为东宫太子,你这是在诅咒朕?!” 太子有片刻的怔然,皇上这一记巴掌并不轻,他几乎耳畔都传来嗡嗡作响的声响,却依旧坚定地说下去:“儿臣只是怕父皇的双眼已经被蒙蔽,双耳已经被充塞,不广纳良言,不看重忠贤,错失了真正难求的手下――” “周煌,朕不想再提这件事了,送太子走。”皇上扬声喝道,门口急着跑来周公公,他见此刻的境况糟糕,急忙堆着笑脸请太子离开,不想再惹怒天子。 “父皇,儿臣今夜前来,没有太过分的要求,只想请求父皇保住蒙戈的性命,他因为失职一事受罚儿臣无话可说,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父皇再如何重罚他都可以……。”太子的话还未说完,周煌已然看到天子的眼底满是愤恨的颜色,“荒唐!”天子怒喝一声,周煌便面色大变,急急忙忙扶着太子走出去。 “放开!” 一走出宫殿,太子咬牙切齿,狠狠甩开了周煌的手,冷着脸瞪了他一眼,周煌只能低下头,赔不是。“殿下,皇上还未息怒,您也不是不知道,皇上这几个月来身子并不好,要不您下回再来吧……。” 太子拂袖离开,穆瑾宁这才缓步跟了上去,无声无息走了一小段路之后,才淡淡开了口。 “太子还未看清吗?蒙戈之事,绝不会有变故,别说是太子来请求,我想任何人来劝说皇上,皇上都已经打定主意,这早已是板上钉钉了。” “你何时看的如此清楚?”太子并未回头,方才便察觉的到她跟在身后的步伐,他冷笑一声,丢下一句话。“本宫以前从未想过,你有朝一日会如此。” 太子的话,并不明朗,就像是此刻的夜空,乌云将圆月彻底遮挡,他说的会如此,听不出褒贬。 身后一阵沉默,除了轻盈的步伐,仿佛是每一步踩踏在莲花上的安然,他这才停下脚步,转身看她,眉头的愁绪,已然浓烈的化不开来。 “父皇如今谁的话都听不进去――” 他不再有敌意,仿佛眼前的女子,不再是后宫最为炙手可热的槿妃,不再是频繁跟皇后对立的槿妃,而只是年少时候常常见到的崇宁丫头,他心口的压着的话,也可以毫无顾忌地跟她说说,仿佛她会是一个极好极有耐心的听众。 天际的乌云,渐渐游走散开了,穆瑾宁站在越来越明净皎洁的月光之下,纤毫毕现,清灵的眼神宛若潺潺溪水,有能够说服人心的力量。“若是殿下能听我一句劝,在这个紧要关头,不宜再提蒙戈大统领的事。这世上,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与其让太子跟皇上之间的关系紧张,殿下还不如相信皇上会这么惩治蒙戈也有他的道理。” “能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太子的唇边低低溢出一句,仿佛像是没有底气的抱怨,在这皇宫几十年,蒙戈这样谨慎的人还能如何犯了不可饶恕的死罪?! “或许圣上也有他的苦衷,只是暂时无法跟殿下明说。”穆瑾宁弯唇一笑,跟太子的怒气难消相比,她总是平静旁观,温婉可人。 “你比本宫更明了父皇的心?”这一句,并非咄咄逼人的质问,他眯起眼眸打量着眼前的娇丽女子,她比从前的崇宁更加出众了,为人处世的聪慧圆滑,却也让人觉得更陌生了。 穆瑾宁凝眸望着他,并未言语,下一瞬,只听得太子别开视线去,淡淡丢下一句。“不管如何,柔儿的身子能渐渐痊愈,本宫欠你一个人情。虽然谁也没有想到你会坐上后妃的位置,但本宫绝不会刁难你,更不会因为母后的关系处处跟你作对。本宫分的很清楚,那不是你我之间的恩怨纠葛。” 他的确没想过槿妃骨子里这么有能耐,年纪比他更轻却已然能稳坐妃位,更不曾遭人嫉恨树敌,与人友善,又将父皇服侍的很好。 除了一个人,将她当成是眼中钉肉中刺之外。 那个人,是他的亲生母亲。 他身在帝王之家,身为长子,母后在暗中做的事,他也不是绝无耳闻,他也相信母后所做这些,是情非得已。但自从槿妃进宫之后,他似乎才看清母后的过分严厉。 连他都无法继续认为母后做的是对的,觉得母后是用皇后的威严势力压迫槿妃,更别提整个皇宫的人即便闭口不谈,心中也是站在槿妃那一边了。 这便是槿妃不展露出来的本事。 在这皇宫,真正与世无争的又能有几个?要么,被一辈子踩在脚底,要么,当人上人。 有谁说单纯天真便是好,有谁说圆滑世故就是妙?见仁见智罢了。 穆槿宁揣测的没有任何差错,天子第二日便下令阉割了蒙戈,当下蒙戈一整天都没说一个字,更没有叫一声冤屈,整个人一改常态,沉默寡言阴冷沉郁端坐在牢狱之内,关入天牢的第三天,他就摔碎瓷碗,藏了一块瓷片,刺入了脖颈,血流了一夜才死的。第四天的清晨,看守天牢的人才发现,蒙戈的血,几乎流尽了整个牢狱的地面,场景诡异又骇人。 “安静点收拾了,看在他跟随朕几十年的份上,就让他回他的家乡明池安葬。” 听到手下来禀明了蒙戈的死,皇上这才放下手边的狼毫,方才圈画的手,有一刻的颤抖,他抬起脸来,望向遥远的天际。 此刻,正是黄昏时候,残阳如血。 那等的颜色,不知为何,居然会在他的眼底,幻化为血泊,他顿时嗅到一阵浓烈的血腥味,以手掌捂住口鼻,眼神冰冷。 不过这件事再如何安静,这皇宫的人,多多少少还是有些许揣测和不安,毕竟无缘无故的,换了一名侍卫大统领,这皇宫之中,也再无蒙戈的身影。 那个高大魁梧,黝黑寡言,稳重镇静的大统领,彻彻底底消失在皇宫高墙之中,再不得见。 “娘娘!” 海嬷嬷跪在德庄皇后的脚边,满面哀戚,仿佛许多话不用她多说,皇后也已经心知肚明。 “确定人真的死了?”皇后淡淡挑眉,清瘦的脸上棱角愈发分明,仿佛更显得那双眼眸深刻冷沉,她血色全无,却没有任何喜怒。 她问的很冷静,仿佛心也异常的平静。 “是,好像是要回他的家乡去……。”海嬷嬷蹙着眉头,如今皇后被禁足,无法走出景福宫一步,唯独她能抽了个空闲出去打听消息。 今日晌午,几名侍卫护送蒙戈的尸首离开皇宫,前往明池,京城跟明池相隔不远,约莫半日之内便能到达,如今才是五月天,天气温暖,却并不炎热,上等的棺木躺上个两三日,都不会让尸首有任何瑕疵。 “这样也好,若是家乡遥远,怕是尸首都要腐烂了――”皇后牵扯出一抹诡谲深远的笑,语气之内满是可怕的刻薄,仿佛她谈论的并非蒙戈,而是跟她作对的敌手,她淡淡睇着海嬷嬷,言行举止判若两人的冷漠。 “娘娘!”海嬷嬷痛心到了极点,这半年来皇后的情势是一日不如一日,如今连蒙戈都死了,她仿佛看着景福宫陷入困境,还能谁来搭救一把?!皇后越是刻薄,越是说的无动于衷,但心里头还能没有半点难过?! “他十八岁就在东宫了,离乡这么久,也该回去了。”皇后的笑意愈发蔓延,仿佛这样一来,她愈发轻松释怀,这一句说出口,是常人难以理解的释怀。 海嬷嬷满面灰暗颜色,眼神凝重。她总有种古怪的感觉,仿佛自己的主子,渐渐就要面临大势已去的苦果。蒙戈死了,皇后走不出这偌大的景福宫,也无人能来看她,后宫权力交给了庄妃和珍妃,后宫到处流传着皇后欺凌槿妃的恶毒,却个个说槿妃的宽容大方,哪怕皇后这样对她,她依旧去东宫探望太子妃,也为太子在暴怒的皇上面前说话。 眼前的局势,没有任何对皇后有利之处。 以德报怨的人,成了槿妃。 相较之下,已经有了胜负。 “娘娘的心中很苦,谁也没想过皇上会知晓,更没想过皇上如此狠心――”海嬷嬷摇摇头,说着这一番话,是为皇后不值,也为皇后感慨。 皇后倚靠在软榻之内,整个身子愈发清瘦憔悴,仿佛像是被掏空了所有的力气,冷冷淡淡说下去。“皇上是绝情,可一开始也没想过要蒙戈死。无情的人,蒙戈何尝不是?他这辈子被操控在皇上跟本宫的手掌,已经厌烦透顶了。他可以继续活下去,但他不想,留本宫一个人在这世上当这众矢之的,他又何尝是有情之人?本宫与他,也不过是各取所需,是经不起周折的。” 没有任何人,会再去挖出遥远的往事,蒙戈对她而言,曾经是她的男人,木讷,刻板,沉默,忠诚,但蒙戈以死明志,走的决绝。当年为何他们会犯下这等违背礼数的事,早已被尘土封存,不再需要被挖掘出来,得见天日。 这一回是蒙戈,蒙戈的死可以阻止皇上即将迁怒与她的一切吗?! “太子殿下去为大统领求情,圣上大怒,这些日子都没见太子――”可惜,最后蒙戈还是没保住性命,太子跟皇上之间却又吵起来了,伤了父子之间的感情。 皇后蓦地脸色一沉,半坐起身,神态紧张不安,幽幽叹息道。“原来事情还能变得更坏。” ……。 请牢记本站域名:g.xxx 126 反目成仇 沈熙坐在曲桥中央的凉亭之内,身边的贴身宫女为她轻轻扇着白色宫扇,此时正是五月初的时候,天气渐渐转暖,晌午的阳光照在人的身上,暖洋洋的,格外惬意。乳白色石桌上,摆放着精致的茶水点心,时令水果,沈熙一袭果绿色柔软光鲜的宫装,仿佛将盎然春意都披挂在身上,今日比起以往的素净,画着精致妆容的沈熙,愈发明艳动人,仿佛又恢复成往日稳坐在贵妃位子上的气势。 涂着浅紫色蔻丹的五指,从白玉色果盘之中取了一颗荔枝,若在宫外,要想在时下吃到这么大又新鲜的荔枝,可要花费一阵工夫。她拨开了荔枝,露出白色光滑水润的果肉,含在红唇之中,宫女看了眼色将一个空碟子呈上来,端在一旁,沈熙垂下螓首,自如地吐出深褐色的果核,这才笑弯了眉眼,望向对面去。 “如今这个时候,多亏了托你的福,可以品尝到快马送来的荔枝,真是像极了过着杨贵妃一样的快活日子――”沈熙餍足地叹息一句,毫不掩饰心中的欢愉,她私底下说话便是如此,叫外人听了,也觉得这位昔日的贵妃娘娘放肆骄纵的性子很难改变。 这皇宫的贵人,不上不下的位子,可是无法品尝到这个月份的荔枝,能够尝到的也是一些不值钱的瓜果。 “瞧你说的,似乎你在位的那几年,根本没有尝过比这更上乘的东西一样。”坐在对面的女子,正是穆槿宁,今日一袭嫩黄色宫装,胸口和衣袖出绣着彩色蝴蝶,翩翩起舞,黑发挽着,一只琥珀的簪子,将她的齐耳短发编入其余长发之内,脖颈之上一圈豆大的明珠,将她衬托的格外高贵优雅。她婉约一笑,话锋却并不柔软,就像是一把断刃,看似不起眼,实则也有伤人的本事。 仿佛不理会其中的深意,沈熙默默抬眸,浅笑倩兮:“是啊,以前在沈家的时候,我爹也会花不少银两买来最好的东西,荔枝也不是没吃过这等成色的,在人人都叫我贵妃娘娘的时候,清风苑里从来没缺过别人羡慕的东西,春天的蜜桃,夏天的香瓜,秋天的龙眼,冬天的苹果,哪样没吃过没尝过?只是今天,觉得特别香甜水润罢了。” 穆槿宁垂眸一笑,举高手中的茶杯,无声无息抿了一口。“看来昨夜皇上到你那边,过的很欢愉。这回哪怕是尝尝黄连,也会觉得是甜味吧。” 沈熙但笑不语,直直望向穆槿宁的面容,昨夜出人意料的是,皇上不曾去任何一个妃嫔的住所过夜,而是来青宫看她了。虽说不曾被圣上临幸,但看来圣上已经对她渐渐打开心防,果真如槿妃所言,要想富而得宠得到往日荣光,也不是毫无可能的事了。这是自从她小产之后,皇上第二回来见她,往后……自然只会有更好的际遇。 “这下可不妙了,太子曾经跟蒙戈是无话不谈的忘年交,又在众目睽睽之下为了给蒙戈求情而激怒了皇上。看来皇上已经开始怀疑,到底太子是不是他的骨肉,为何蒙戈跟太子能够有如此深厚的感情,到底是不是血缘至亲带来的感情……。真是,要天下大乱了呢。”沈熙又剥开了一颗荔枝,神色散漫自在,说的内容,却是剑拔弩张的紧张急迫。自然是这件事不曾牵扯到她,才会说的如此漫不经心,毫无所谓。“想来,皇上如今连太子的脸都不想看到了,生怕在太子的身上,瞧着别人的模样。” 沈熙还真是个什么话都敢说的女人。仿佛不曾看穿沈熙的唯恐天下不乱,如今曲桥建造在水上,凉亭在水面中心,除了沈熙身边的侍女跟穆槿宁身后的雪儿之外,再无不明来历的人,沈熙当然恨不得把压抑在胸口的风凉话都说出来了。 宫中的人,并不是不敢说,就连心中都不敢想。如今蒙戈的死,有各等各样的揣测,沈熙会说的如此一针见血,只是因为――这便是当初她跟穆槿宁交易的那个秘密。 七年前,她曾经亲眼看到蒙戈出入皇后的景福宫,那是她刚进宫的时候,因为不习惯深宫的生活,半夜睡不着而出来走走,蒙戈离开的时候,是一个人,更是深更半夜,整个景福宫的门前空荡荡的,没有任何一个人影,似乎蒙戈出入,早已得到景福宫主子的允许,也下了退下任何人的吩咐。当初沈熙不敢把事情想得太透彻,但沈熙将这个秘密压在心口许多年,等到她当了贵妃,渐渐有了独当一面的头脑,才开始怀疑皇后跟蒙戈之间有何等不可告人的秘密。 当初她告知皇上的时候,也是做好了玉石俱焚的打算,又有穆槿宁作保,她不能容忍自己被皇后压的永远无法抬头,永远待在青宫当一个小小的贵人,甚至,这辈子再也无法得见皇上一面。 皇上有他的心思,若说为了谁最终舍弃了皇后,便是眼前的槿妃。很多事,看似寻常,其实像是桌案上的洋葱一般,一层层拨开了,耐人寻味。 这皇宫的情势发展,是顺着沈熙的预见,但,更是顺着穆槿宁的预料,像一条孱弱的溪流,渐渐要汇入浩瀚奔腾的大海去。 谁敢说这些都是巧合? 只是有人操控,却操控的自然而然,毫无刻意的痕迹罢了。 沈熙的心口,渐渐像是在火上架了一口锅,锅中的热水,已然开始沸腾。她望向碟子中央的几颗果核,眼神之中愈发冷沉,冷笑着丢下一句。“如今的景象,非常值得一看。” 皇后还能有几日可逞强了?蒙戈都死了,那便是前车之鉴,即便皇上容得下皇后,皇后在后宫,也只是一颗废棋,有名无实,有命无权――跟皇宫库房之内那千百件珍奇古玩一般,看似高贵典雅,美轮美奂,名头一个比一个大,号称天下无双,只此一件的珍贵不菲,却也不过是个摆设。 皇后,在不久的将来,也会成为一件皇宫之中一件最大的摆设而已。 实权,会落于何人手中?沈熙不免有些好奇,如今掌权的是庄妃跟珍妃,但这两个人性情软弱,真正有野心有才智的,另有其人。 真让人想要,一较高下。 “冷落了皇后,继而冷落了东宫太子,孙氏的算盘,可是被你毁的一干二净啊。”沈熙惬意地半眯眼眸,望向那曲桥之下的春水,水面波光粼粼,平静之下,却又隐藏着不知何时而来的暗潮汹涌。 穆槿宁随着沈熙的目光,望向那皇宫的御花园一角,眼底迷离闪烁,有几分精明,有几分迷惘,宫女扇着精美宫扇送来的徐徐微风,却无法吹散她眼底最后的坚决。 她含笑着,独自沉入思绪,如果有一日她不得不离去,她也希望,可以亲自用双手,洗去娘亲身上的一身血污和冤屈。 为了实现她最后的夙愿,她不怕自己的双手,染上鲜血。 “皇后倒了,或许皇上过了一年半载,也会将你提上来。”穆槿宁话锋一转,纤纤素手短暂停留在果盘之内那一颗荔枝的身上,没人想过在荔枝满身的坚硬疙瘩外表之下,会有胜过明月的白皙水亮,白玉无瑕。 “那得等到猴年马月啊――”沈熙眸光流转自如,嘴上这么说,但心中自然无比期盼,让时光渐渐冲淡沈家之事,或者,让这皇宫有更可怕更危险的事发生,这般便能将众人的目光转移到新的人身上去,皇上才会真正回心转意。 穆槿宁的红唇轻启,眼底的清澈,愈发让人心醉,寥寥数字,却说的人心蠢蠢欲动。“时机,都要等的。” 沈熙闻到此处,深深睇着穆槿宁一眼,却笑着敛去眼底的复杂,以丝帕轻轻擦拭双手,嘴角的笑意更深。 这是她们秘而不宣的共同希冀。 两个性情的女人,唯一的共同点,将她们牵系着到如今。 她们的敌人,都是一样的。 “起风了,我先走了。” 穆槿宁坐了半响,抬头的瞬间,见天边的艳阳被一片云彩遮挡,水面因为一阵疾风袭来而漫过圈圈涟漪。 天色暗了些许,仿佛一两个时辰之后,便要下一场春雨。 穆槿宁起身,朝着沈熙淡淡一笑,沈熙点头示意,也随即站起身来,说道。“正好,我也该回青宫去了。” 她们之间,或许称不上是多么亲近的关系。或许这辈子,都不会变的更亲近了。 从不嘘寒问暖,从不虚与委蛇,她们没必要讨好对方,她们走的是两条根本不同的路,但此刻,只是有短暂的交集而已。 两个女子无声转身,朝着曲桥的两个相反的方向盈盈走去,身后的宫女紧随而上,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 她们的关系,是随时都能转身的,称不上多坚固,但在紧要关头却格外需要彼此。 “我娘说,老爷的身子经过休养,如今好了许多,要主子在宫中别再担心。”雪儿在穆槿宁的身后,低语一句。 “本不想麻烦奶娘为我做事,她跟余叔,都为郡王府做了几十年的差事,如今老都老了,还要处处帮我。”穆槿宁偏侧过头来,淡淡朝着雪儿微笑,笑意之中却有几分苦涩无奈,柔声说下去。 她以为自己是这世上最无心的人,但回京一年半了,她心中的牵绊没有减少,却越来越多。她认识结交了许多不同的人,也体会了许多不同的生活。 雪儿急着安慰:“老爷是个很好的人,对下人也很好,主子要相信,这世上好人会有好报的。” 穆槿宁眼神带笑,撇过雪儿的身影,随即又再度直视前方,身子端正,这一句话,说的格外平和,没有一分起伏。“几年前,我也曾经是跟你这样想的。”好人,并非定有善终,而恶人,却会长命百岁。这世道,并非单纯的如她所想。 “我虽没有见过夫人,但中秋那日,我娘跟我谈及夫人,说夫人有很好的耐性和脾性,她亲眼看过夫人跟对待孩子一样对待老爷,老爷也格外听从夫人的话……。”雪儿的目光追随着穆槿宁,轻声说出内心压抑许久的话。 “是啊,我们想想都觉得格外艰难的事,她却能够做的很好。” 她垂眸苦笑,嫁给爹,娘亲要克服多少无法说出来的苦涩和难关,到头来却只是留在爹身边四年时光而已,短暂的令人心痛。 世人都觉得娘亲跟爹在一起是一个笑话,也笃定了他们之间困难重重,每一日都活的并不快活,唯独穆槿宁不这么想。娘亲用自己的聪慧和耐性,教会了爹何谓夫妻,何谓家,她在淑宁宫的面前停下脚步,微微眯起双眸。 她觉得娘亲跟爹在一起的生活,每一日,有泪,却更多的是笑,过的是很简单很纯粹的生活,他们……四年过的很短暂,却又不难过。 “主子?”雪儿看穆槿宁短暂失神,仿佛早已神游天外,思绪到达了宫外万分遥远的地方去。 穆槿宁从思绪之中抽离出来,见琼音已经打开门,站在淑宁宫的门外等候,她会意一笑,随即走进宫殿之内。 深情,是藏在心里的,藏在每一个怀念的眼神之内,而绝非是将那个女人的名字,高高悬挂在精美宫殿的匾额之上,寄托哀思。 景福宫之内,已然掀起了轩然大波。 “这是什么玩意儿?!” 从偏殿,传出皇后扬声大喝的声音,随即而来,是碗碟落于地面的声响,不难想象其中的满地狼籍。 “娘娘息怒――”海嬷嬷推门而入,疾步走近,这两天景福宫人人自危,以前的宫女太监是回来了,但少了一个太监,下人们在暗中都传闻那个太监已经被处死,做事的时候有几个心都不在景福宫里,想必又是服侍皇后的时候出了差错,激怒了如今也同样紧张的皇后。 海嬷嬷细细看着皇后手边指着的一道菜,在她看来,新鲜的桂鱼上淋着红色的酱汁,炸的金黄酥软,本是一道色香味俱全的菜肴,她转眼看皇后已然面色死白,也不再去问缘由,朝着一旁吓得跪倒在地的宫女吩咐一句。“这道松子桂鱼,娘娘不喜欢的话就撤下去吧。” “你来看个清楚,她们年轻眼拙,你在本宫身边都多少年了,还一样糊涂?”皇后冷哼一声,因为这两夜辗转难眠的关系,眼睑之下有淡淡的黑晕,哪怕是脂粉遮挡,也无法遮掩她的憔悴。 海嬷嬷被痛骂了一句,便将那一碟子端到自己的眼下,细细查看,心底渐渐涌入了满满当当的寒意。 这红色的酱汁之下,有些许颗粒,并不像是来自番茄的,等她再定睛一看,已然明白了个大概。 是红果的果实。 如此遮掩,更见用心不良。对常人无害的红果,对皇后的体质而言,却无疑是一味毒药。 海嬷嬷蹙眉,望向面色难看的皇后,若只是御膳房的厨子惹来的疏漏,这件事就太简单了。 “熙贵人?” 记得上一回,指使了自己的宫女在皇后的米饭之内放了红果的果肉,正是沈熙做的事。如今皇后受困于景福宫,皇上避而不见,因为蒙戈的关系跟太子也愈发紧张,已然是四面楚歌的处境。她即便如今去告知皇上,皇上也会坐视不理吧,甚至会怀疑是皇后编派的谎言,意在博取皇上的同情。 皇上只会对她更厌恶,他哪里还存半点对皇后的信任?!即便是追查出了结果,皇上当真会秉公办理?还是跟沈熙那回一样,不过是死一个下人当做替罪羔羊,根本不会掀起任何风波。 皇后细眉微蹙,费力压下胸口的怒火炽燃,这两日虽然宫女送来的菜肴跟往日没有任何两样,没有用更差的标准对待她这位禁足的皇后,倒是她,面对一桌子的珍馐,没有任何胃口,都是吃了一两口就罢手,而今天,是蒙戈死后的第三天。第三天,她只是遭遇冷遇的第三日,居然就有人如此胆大妄为。她端起一杯清水,喝了一口,眼神冷沉,仿佛要将一些真相彻底看透。“真正想在本宫饭菜里下毒的人,熙贵妃是一个,却不是最后一个。最想的……或许是圣上吧。” “娘娘,绝不会的――”海嬷嬷的脸色,陡然变得灰暗沉郁,不敢相信,皇后会将狐疑的对象,落在天子的身上,此事的确古怪蹊跷,幕后黑手不像是毫无身份地位的人,但天子居然想要害皇后?那该是多绝情多无心的人。 “以前或许还不至于如此,但如今,你说皇上知晓了却迟迟不动本宫,难道是因为念着旧情?”闻到此处,皇后不禁轻笑出声,皇上曾经一度厌恶沈熙,但因为这件事,昨夜他甚至去了沈熙那儿过夜,如果没有她,皇上往后的日子愈发自在惬意。皇后眼眸一转,双目之中满是锐利的颜色,她的语气决绝又复杂。“恨不得本宫早早死去,见不得本宫活的太长久。” “皇上再生气,也绝不会有这样的想法,娘娘别胡思乱想了,让自己更难过伤心。”海嬷嬷走到皇后的身后,轻声抚慰,结发夫妻沦为针锋相对的仇人,这真是一出悲剧。 “他有最大的理由这么做。本宫死了,他才能封新皇后啊――”蒙戈跟她之间的事,绝对不能让整个皇宫的人知晓,否则皇上的颜面何在?她若得了病死了,不但可以将此事彻底掩埋,她死了,皇上也不会追究她犯下的过错,不必再生是非,皇上更可以不必跟皇后的娘家有任何不快纠缠,风风光光以皇后的制式葬了她,之后,便能随心所欲了。 那位新皇后,会是沈熙,会是珍妃,还是她,崇宁呢?! 才会……想要用死,才惩治她?甚至不是正大光明的赐死,而是,做这等下三滥的事。 要她用完这一顿山珍海味之后,就被病痛折磨而死?!听上去都很艰难,一点也不痛快。 “还不如给一次痛快的。”皇后扶着桌案起身,脚边的碎裂的瓷片溅了一地,满地的珍馐菜肴,看上去都觉得可惜,暴殄天物。 她的身子一晃,仿佛格外纤弱清瘦,弱不禁风,若不是海嬷嬷眼尖手快,扶着她踉踉跄跄的身子,她或许早已瘫软在地。 她低笑出声,笑声久久回响在整个景福宫的偏殿之内,她越是笑,却越是压抑不住内心的仓惶疯狂。 但她唯独不会哭,不会流半滴眼泪,给那些人看。她是大圣王朝的德庄皇后,这一点,她绝不容许改变。 若是谁要夺去她的皇后头衔,那就做好跟她同归于尽的打算。 她可以赢,可以输,但一定要明明白白的,决不能让自己也成为被人操控利用的棋子,若是要有胜有负,她可以舍命陪君子。 总不能让自己跟那个那淑雅一样,白白被牺牲,白白去赴死。 她跟皇上,跟她的夫君,终究还是走到了反目成仇的地步,哪怕是活着一天,忍耐一刻,都无法坚持下去了。 ……。 请牢记本站域名:g.xxx 127 曲琳琅去了秦王军营 “主子,有客人来了。” 雪儿端着一碗燕窝粥,放置在穆槿宁身前的圆桌之上,只听得琼音从外打开门来,压低嗓音说道。 “什么人?”雪儿先开了口。 “说只要提起夏侯这个名字,主子就会清楚的。”琼音对这宫中还不够明白,将话原本照搬,穆槿宁眼波一闪,听到此处,自然就了解了,点点头,示意让人进来。 进来的男人一身褐色常服,乍看上去约莫不惑之年的年纪,身子并不高,肩膀宽阔,体型魁梧,五官格外分明,让人记忆深刻。穆槿宁的视线,平静落在他的身上,看着他给她行礼,虽然是初次见他,她却已然清楚他此行目的。 在他跋扈张扬的长相之上,她却似乎看到了谁的影子,不免轻笑出声,男人有些诧异,抬起脸来,也并不恼怒,问了下去。“槿妃娘娘觉得何事可笑?” “我只是不知晓,到底该不该说太子妃长得跟夏侯大人相似。”眉眼之处,尽是一派神色自若,她缓缓起身,手一摊。“请坐。” “当然的亏长得像微臣的内人。”闻言,夏侯渊大笑道,却毫不闪避,也并无任何不快,他的妇人是京城有名的美人,夏侯柔虽然不是绝美的姿色,但至少也不曾长成粗犷的丑陋模样。 “夏侯大人今日进宫,是刚去过东宫看望太子妃?”穆槿宁的心中一片清明,凝眸看他,雪儿已经奉茶上来,夏侯渊却只是摆摆手,并未喝下,他迫不及待地说下去。 “前些日子,她还是不愿让微臣这个当爹的去看她,微臣知道她心中难过,多少回只是去见了太子殿下,而不曾去仔细瞧瞧她。今日她居然让人放行了,微臣终于得见到女儿,虽然清瘦了一些,但身子已然没有大碍了,如今也能下床走动,相信再过一两个月,又能跟以前一般充满活力了。”夏侯渊的话语之内,满是仓促的欢喜和释怀,这一番话说出来,才暗暗舒出一口气。 “阿兰是我见过最善良真性情的女子,夏侯大人的担心,总算能放下了。”穆槿宁挽唇一笑,眼眸落在手边的瓷杯上,端到自己的面前,淡淡喝了一口,这才柔声说道。 听穆槿宁喊出了太子妃夏侯柔的小名,若不是格外亲近的人,夏侯柔绝不会告知她这个名儿,夏侯渊心中一动,这才细细观望大名在外的槿妃。 槿妃看上去,跟自己的女儿差不多年纪,年纪轻轻却已经能够在后宫稳坐妃位,槿妃的面相也是温柔婉约的女子,她能跟女儿结交,也不是坏事。他将女儿送入皇宫的时候清楚女儿要习惯孤单,在皇宫能有何等真心的盟友,他几乎不抱希望。更是生怕夏侯柔太过单纯鲁莽,得罪了人,更容易冲动犯错。若是有槿妃能够跟夏侯柔提点,夏侯柔也能学会一些八面玲珑的本事。 “当初阿兰钟情太子殿下的时候,微臣也认为是一件好事,没想过刚嫁入秦家几个月,就遇到这些可怕的事。”夏侯渊摇摇头,说的痛心极了。 穆槿宁望着,脸上再无笑意,淡淡睇着夏侯渊眼底的怒意,泰然自若。夏侯家自然是也听到了小道消息,太子妃夏侯柔新婚不久患病,迟迟不见好,让所有太医都束手无策,而皇后却特意引荐周家小姐让太子认识,夏侯家的人,哪里能心中好过?敢怒不敢言,心中却积累了不少怨气。 “小女患上奇病,若没有槿妃相助,还不知要被恶疾折磨成何等模样。”夏侯渊总算是说了实话,他也是今日才得知,若是早些知晓,一定会对槿妃改观。毕竟,这外面的人都将槿妃说成是一个背叛秦王三心两意的女人,如今一看,才知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是太子殿下跟你说的。”穆槿宁将茶碗放回茶几上,嫩黄色的宫装衣袖拂过茶几,将手肘倚靠在一角,眉眼之处不见半分波动。 若不是太子秦玄,夏侯渊绝不会知道。 “微臣虽然平素从来不纵容女儿,不想看她养成那些富家小姐的坏脾气,但说实话,微臣是心里格外看重女儿的。”夏侯渊扬起浓黑的眉,脸上有了复杂的情绪闪烁,娓娓道来。“夏侯家的女儿,有一个出了娘胎刚满一岁的时候就夭折了,如今柔儿我们是格外生怕她出任何差池,为了她的病,夏侯家都快乱了套了。” “我只是尽力而为,当下也没曾想过,当真能够帮她一把。”穆槿宁据实以告,她原本就不愿跟自己找麻烦,若是夏侯柔只是一个毫无交情的女人,她或许当真会视而不见,袖手旁观。 若是谁知晓了她在药馆做过差事,她会愈发不安紧张。但如今要想躲,也无能为力,皇后已经试探出来,她只能正面迎战。 “从今往后,槿妃就是夏侯家的恩人,也是太子妃的恩人,往后只要夏侯家能办的,绝不会推脱。”夏侯渊郑重其事,说的格外慷慨大方,穆槿宁这才看出,虽然夏侯柔的长相更跟夏侯夫人相似,但直爽的性格,却无疑是跟夏侯渊七八分相像。 “夏侯家跟我扯上名头,会在皇后面前两难吧。”穆槿宁沉入思绪之中,左手指腹轻轻滑过右手指节,她仿佛早已习惯,在思考事情的时候触碰指节上那一枚光滑的翠玉戒子,如今一看,才发觉指节上空空如也,蓦地心头一痛,别开眼去。 “我们夏侯家的人,向来是君子坦荡荡,没什么遮遮掩掩的,不犯法,不作恶,就不怕半夜鬼敲门,不怕别人说三道四流言蜚语。”夏侯渊说的很有底气,也不是毫无缘由,夏侯家三代都是在朝廷有建树的臣子,却不像沈家在暗中有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很少有人挑的出来夏侯家的诟病。 “这么说来,我当真有一事请求――”穆槿宁清澈的眼眸之内,猝然晦暗不明,仿佛像是一处秘境,根本拨不开那时而浓烈时而纷飞的迷雾,她噙着笑意,浅浅说道。“不过,如今还不是时候,过些日子,我会亲自让人送信给夏侯大人,若是夏侯大人能帮我达成,我就欣慰不已了。” “好,等到那个时候,只要微臣能办的,一定不遗余力。” 夏侯渊说完这一句,也不再逗留,跟随着琼音走出了淑宁宫去。 …… 雍安殿内一阵逼人的死寂,皇上没有听完周煌禀告的话语,已然周身散发出来莫名阴冷的愤怒,蓦地手掌重重拍上桌案,不耐地起身。 “到底是哪里传来这些难听的话?朕在众人眼中成了什么?!” 今天,宫中有了奇怪的传闻,皇后大病一场,心力交瘁,只是因为――在饭菜之中尝到了少量的红果,对皇后的身子起了很大的坏处,而众人都在暗中揣测,到底谁是想要谋害皇后的人。 当然,他成了众矢之的。 皇上摇摇头,面色愈发难看起来,他一再退让,而皇后孙氏却咄咄逼人,步步紧逼,到底她为何如此刻薄,为何如此不依不饶?明明有错在先的人,是孙氏,他本想结果了蒙戈也就将此事彻底掩埋下去,皇后的权力打算这辈子都交托给别的后妃,虽然这一口恶气难出,但余下的几十年,都只会冷遇皇后。 “她真是太可怕了……什么都不怕,还想栽赃到朕的身上来,她犯下了滔天大罪居然还如此理直气壮?!朕若不是看在太子的份上,早就废后了!” 皇上的怒喝声,已然让周煌都面色大变,如今放出消息的人,一定是皇后,她气急败坏,恨不得要人人都觉得天子是无情的,要让皇上担负着骂名,实在是――城府极深,用心极坏。更别提,在如今皇上还未彻底释怀蒙戈跟皇后的私通之事,原本就是危险不安的紧要关头,皇后本该恢复平静,试图自保,而不是犯下这等不可饶恕,玉石俱焚的过错。错了一回并不反省,火上浇油只会引火自焚。 “皇上,这话可不能说――”周煌一脸惶恐,废后这两个字,像是晴天霹雳,还好如今已经是深夜,在雍安殿之内只有他一人服侍皇上,若是再有别人在场,把这话传了出去,整个皇宫都要沸沸扬扬的了。 “你没看到她这幅样子!哪里像一国之母?!朕一而再再而三忍让她,但国有国法,宫有宫规,朕不能任由她胡作非为,压到朕的头上来。她做的实在太过分了,不能因为她是皇后,朕就让她犯下一桩桩罪孽。” 世界上没有永远的秘密。他已经知道了那个秘密,他是这个世上最尊贵的男人,哪里需要忍受这样的窝囊气?皇后非但不反省认错,相反,却编派出对他不利的传闻,将就着让她当了二十年的皇后,也该足够了。 皇后越来越疯狂了,他不能再眼看着,她变成一个歹毒的疯妇,身为国母的人,应该是可以严以律己,宽以待人的端正品行。皇后会成为整个后宫的典范,难道他还要应付一个个失去本性越来越恶毒的女人?! “你去把皇后请来,有些话,朕不跟她说破,看来她是不领情了。” 皇上沉默了半个时辰,早已无心批阅手下的奏章,若是后宫还有皇后再哪怕一天,都会鸡犬不宁,他不能只做众人眼中懦弱的天子了。 最坏的打算,不过是将这件事大白天下,到时候被指责的人,便是皇后,他倒要看看,她还能如何理直气壮下去,皇后娘家孙家也绝对没有一句话可说。 过了半响,周煌却是独自前来,皇上瞥了他一眼,似乎已然知晓了原因。 “皇后早就歇下了,海嬷嬷说皇后已经两天不曾安睡……。”周煌看着皇上阴沉的脸色,已然心中满是寒意,这一句话,说了一半便再也说不下去了。 “既然你都请不动她,肯定是病入膏肓了吧,传朕的旨意,明日就请梁太医到景福宫去给皇后诊治,直到皇后的身子彻底痊愈,药一天都不能停,耽误了皇后痊愈,朕让景福宫的下人都提头来见。” 皇上的言语之内,满是平静掩饰的血腥和强硬,完全不让人质疑的态度,周煌听了,自然不敢违逆。 “奴才遵旨。” 皇后用生病的借口推脱面圣,皇上也用治病的借口让皇后苦不堪言,这自然是相互折磨,但这一回,赢的人或许是皇上,而并非皇后。 太医和下人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只能看着皇后喝下治病的药汤,否则,遭殃的不是别人,就是他们。 皇后若是装病,那要喝下数月的苦药,众目睽睽之下,她更不能不喝,否则就败露了自己没病的真相。 “何时等皇后不再犯病了,朕再去看她无妨――”他可以耐着性子看下去,到底皇后要喝多少天的药才能恢复自如,皇上的眼底有了莫名诡谲的深意,何时她忍耐不下去,自如会主动走着来见他。 跟他的侍卫私通,皇后还有脸面恃宠而骄?!他给她一个台阶下,她就该感恩戴德,知恩图报,规规矩矩在景福宫安安静静地活着。最好是一口喘气的声音,都别让他听到。 她只要一有动静,皇上都很难不想起她跟蒙戈之间的丑事,虽然已经有了年岁,但还是恨不得一把火全部烧毁。 皇后再惹他一次的话,他就永远都不会饶恕她这个女人。不管是废后,还是别的方法,他都不会退半步。 他也该建立新的生活了,忍耐皇后孙氏,他几乎要消耗最后一份耐性了。 景福宫如今的氛围,愈发冰冷紧张,十来个下人出入宫殿的时候,连一句话都不敢说,哪怕是面对面走来相熟的人,也连对视一眼的功夫都没有,脚步匆匆,恨不得早些做完了自己分内的事就离开。 当然其中最为难的是贴身服侍皇后的几个宫女,以及被皇上指明为皇后治病的梁太医,似乎是为了彻底不给皇后任何改口的机会,不曾请徐太医前来,只因为徐太医是皇后的人,多年来为皇后做事,而梁太医却不是,他哪怕头痛极了,也只能每一日前来景福宫为皇后把脉,亲自看着宫女将汤药送到皇后身边,否则,他就要跟因为牵扯到朱贵人的黄太医一样,死的冤枉。 不管如何,他都不敢说,皇后的脉象平稳,不像是误食了红果而让身子虚弱的病症,但梁太医又不敢先行推翻皇后的说辞,只能照样开了治愈的药方,吩咐宫女熬煮三回,每日都不能断药。 “得了――” 皇后坐在紫色的帐幔之后,隐隐约约看得到她的身影,她看着宫女面色凝重地将药汤端着越走越近,梁太医跪在床前,眼底满是不安紧张,仿佛要等她亲自喝下他才能去跟皇上交差。 她清楚这是皇上的授意。 皇上不顾夫妻颜面,让她在众人面前如此难堪,仿佛她说的,就是谎言,若不是她有了戒心,如今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人,就该是她自己! 她接过宫女跪着呈上的药碗,如今双手都毫无力气,哪怕药碗的重量很轻,她却似乎也不堪重负,双手微微颤抖着,端到自己的唇边,喝了一口,却突地面色一白,将碗重重摔向地面,宫女大惊失色,尖叫出声,瓷片划过她身上的衣衫,温热的药汤溅了宫女一身,仿佛是滚烫的水烫坏了一般,她颤颤发抖,连连磕头。 “你还是不肯反省。” 一句冷到了极点的话语,从内室门口传来,皇后还未彻底平息心中的愤怒,这便抬起眼,冷冷望向那个男人。 皇上就站在她十步之外的距离。 他亲眼看到她苛待下人,甚至不愿喝下这药汤,这便证实了他心中的揣测,一切,只是皇后的借口罢了。 她不曾生病,不曾吃下所谓藏在饭菜之中的红果,有谁想要害她,怕只是她的阴谋罢了,甚至传出皇上要整治她的传闻,也全部是她的计划。 可惜,他如今眼见为实,对她没有半分同情,相反,只觉得更厌恶罢了。 “皇上,是药三分毒,本宫若是喝了一年半载,哪怕没得病,也迟早要得病吧――”皇后垂下眉眼,眼底之中的绝然和苦笑,幽深不见底,她徐徐溢出这一句话,又像是叹息,又像是埋怨,更像是责备。 “皇后病的严重,连起来见朕一面的力气都没有,朕体谅皇后,让梁太医往后就负责皇后的病情,这也有错?” 皇后苦苦笑着,笑意愈发冷漠,仿佛浸透着刺骨的酷寒,她只能吞咽下所有的争辩和反驳,只要她一旦承认自己根本没有得病,自然就犯下了欺君之罪。若是往日,或许皇上不会揪着她的把柄咄咄逼人,但如今,情势宛若紧绷的弦,只要再加一份力道,就会崩断伤着她。 “皇上怎么会有错呢?”她的双手撑在床沿,将帐幔拉开,眼底的人影愈发清晰,心中的感伤复杂却越来越重。 “既然朕的作法皇后也理解,那就在景福宫安心养病吧。” 皇上自始至终不曾走近,站在原地,负手而立,说完这一句,便漠不关心地转身就走。 “梁太医,你可要尽心照顾皇后,别吝啬药材,都要用最好的药。” 梁太医闻到此处,只能跪着点头答应,“微臣遵命。” 皇后的手掌,将柔软的帐幔狠狠攥着,凝视着那个熟悉的身影越走越远,她一脸苍白,脸色却越来越晦暗,撕拉一声,她竟然不自觉将帐幔撕拉出一道不小的口子。 梁太医左右为难,他不想跟皇后作对,但惟独皇上的命令他更无法推脱,否则,便是掉脑袋的事,若是牵累了家人,他一咬牙,便朝着宫女说道。“你去药膳房再重新取一方药,蒸煮半个时辰再送来,若是耽误了时辰,你可担待不起。” 宫女急急忙忙起身,应了一声,脚步仓促走出了内室,梁太医朝着皇后的方向再度下跪行礼,低声道。“小的也不敢违逆皇上的圣旨,还请娘娘别记恨小的,小的也只想要活下去……” 皇后连连冷笑,眼底波光展现了一如既往的高贵冷傲,高高在上睇着跪着的太医,皇上既然派了一个贪生怕死的梁太医来,她哪里还能有作假的机会?! “孙英,你真当朕不敢治你?!” 皇上走路之间,步步生风,一走出景福宫,便冷哼一声,将心头的愤怒不快,全部吐出。 皇后总是心高气傲,暗中却手段毒辣,心机深重,但她和孙家压在自己头上这么多年,如今也有太阳下山的时候了。 周煌见皇上从景福宫走出来,便疾步跟了上去,看着皇上眉宇之间的阴郁似乎散去了几分,想来是皇后的借口早已被戳破。 皇后身下的凤位,已然摇摇欲坠。 ……。 几日行军之后,秦王刚到达东疆,众将士安营扎寨之后,便已经到了黄昏时分。 王镭候在秦王的营帐之外,夜色降临,一个个营帐之外,点起了一簇篝火,几乎照亮了半个天际。 秦昊尧营帐中,也有了淡淡的烛光,王镭转过头看了一眼,被风吹动的门帘,隐约让他看到秦昊尧斜着身子依靠在简约的榻上,矮桌上盛放着一张羊皮地图,他蹙眉凝眸,烛光在他的黑眸之内摇摇晃晃,仿佛看的专注。 王镭再度回过头去,这一路上来,主子都格外沉默寡言,跟往日的行军打仗前的神态,似乎也有细微的更改。 一名年轻的小将周宗从远处跑来,还未平息喘气,便凑到王镭的耳边,低语一句,面色格外为难。 王镭转身,将帘子掀开,头一低,走入营帐内去。 “属下有事禀告。” “何事?”秦昊尧头也不抬,视线依旧落在那张地图上,俊美面容之上有烛影摇曳,却也无法暖融他与生俱来的疏离冷漠。 “左相义女曲小姐来了。”王镭皱着眉头,将这一句话说出口。 秦昊尧浓眉紧蹙,猝然抬起黑眸看他,一身寒意陡然毕露,让他看来愈发不可靠近:“混账,她以为这是什么地方?” “还说了,若是见不着王爷她便不走。” 王镭清楚此事实在不像话,军营之中本不该有女子,哪怕是生火做饭的伙夫,也向来多用中年汉子,鲜少用女子的。但曲琳琅比他们晚来了大半天,也是舟车劳顿了几日才从京城赶赴东疆,女子有这样的韧性,实属罕见。 若是曲琳琅不走,到了明日白天,众多将士见到她,此事就更复杂了。军心,不容有丝毫片刻的懈怠和干扰。 说不准一两天之后,便是一场浩大的厮杀争夺。 这个节骨眼上,他只能暗中将此事平息。 “你单独把她带来,别惊动了其他人。”秦昊尧收起手边的地图,黑眸之内多了几分幽深,淡淡丢下这一句,王镭得了命令走出去,门帘掀开的那一刻,他见到周遭迷离的夜色。 他低估了曲琳琅,也低估了左相的耐心,左相跟他的关系并不深厚,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的地步,并非送一个美人入怀,就能跟他结交上关系的。 曲琳琅将披风上的风帽再度戴上,跟随着王镭,穿梭在夜色之内,走入那灰色的营帐之内。 那个在王朝之中拥有最俊美皮相和最尊贵身份的年轻男子,就坐在榻上,他一袭黑色劲装,黑发以银冠高竖,星目熠熠生辉,薄唇紧抿,比起往日在皇宫见到的华服锦簇,今日此刻的秦昊尧,更让人无法移开视线,他的骨血之下,仿佛都散发出来迷人却又危险的气味,在空气之中游曳转动,这样的男人――像是一头高贵的豹子,仿佛只需他纵身一跃,整个天下便都是他的囊中之物。因为他这般危险高贵的气质,才会在王朝中饱受争议却又无人敢动他吧。 他抬起俊脸端详着眼前给他行礼的女人,她这般的装束,正是京城女子常有的打扮,却不禁让他心中一动。并非看着曲琳琅而心动,而是……。他隐约记得也有一个女子,身披柔软厚重的披风,白嫩双手高抬一分,戴上白色风帽,那眼底的欲说还休,却令人惊艳的无法说出话来…… ……。 请牢记本站域名:g.xxx 128 曲琳琅投怀送抱 曲琳琅读着秦昊尧黑眸之内的复杂触动,她今日看似寻常装扮,实则格外费心,身上穿着这一件粉色的袍子,系着鱼白色的丝质披风,虽不是最华美的料子,但是格外柔嫩,衬托的人宛若莲花一般娇羞。(.好看的小说)风帽将她引以为傲的脸庞,聚拢的愈发清晰起来,她自从十二岁起,就对男人看她的眼神好不陌生,那些都是渴望,欢喜,钟情,恨不得把她独占的霸道眼神――秦昊尧此刻看她的,不正是这样的眼神?不,或许比起那些男人看她的眼神,更复杂一些,更难懂一些。 她不相信,这世上有男人可以拒绝她这样美丽的女人。 她看过太多的贵族小姐,一出生便含着金汤匙,一个个是绣花枕头,骨子里都是空空如也。她自恃很高,自认自己虽然出身不好,但论及才情,智慧,技艺,容貌,仪态,这京城的大家闺秀,能跟她相提并论的原本就不多。如今她得到左相的赏识,被左相收做义女,左相要她费尽心思去接近秦王,或许他有政治上的用心,但这件事,也是她一直想要完成的心愿。 她见多了京城的贵族少爷,纨绔子弟,道貌岸然的,风度翩翩的,一掷千金的,沉迷女色的……这整整七年来,见的实在是太多太多了。唯独她不曾见过像秦昊尧这样的男人,一身寒意,傲骨,俊美的皮相不曾磨灭他冷硬铁血的脾性,他自然是危险的,却也是有作为的男人。不像是那些贵族,披着皇亲国戚的荣光,满嘴道义,一个个却无用懦弱,除了花天酒地之外,再无建树,早已抹去了男儿血性。 她知道秦昊尧,无疑是虎狼,他对女人的温柔,或许比不上她曾经遇过几个为她倾心什么都愿意为她做的公子哥,但她却越来越无法放下。她比任何一天更渴望,可以留在这一个男人的身边。他是不凡的男人,而她也不是普通的女人,她觉得他们很相配。 他斜着睨了她一眼,将自己的思绪,彻底从另一个女人的身影之中抽离出来,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语气依旧是不冷不热的,没有一分热络。“你千里迢迢跟到东疆来,到底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琳琅来军中,只是想与王爷倾诉衷肠而已,在王爷的眼中可能是微不足道的,但在琳琅的眼底,是比任何事都更重要的。” 杏眼凝视着他,她弯唇一笑,圆润丰满的双唇因为胭脂的点缀,愈发明艳动人,她在烟花之地便是数年的风云人物,也不是毫无道理的,她的美貌哪怕到了后宫,也该是做妃子的命运。她没那些多愁善感自怨自艾的功夫,只清楚在任何一个地方,在任何人的面前,都该是光彩照人的。 他的黑眸,定在她的身上,曲琳琅的嗓音,总是给他分心干扰,他原本就不愿再去怀念穆瑾宁,只是曲琳琅一开口,仿佛便是化作了另一个她,在他的面前语笑嫣然。他蹙眉,仿佛愈发头痛起来,事实上,自从离开京城那天起,他的头痛就让他更加不好过。行军路上又是格外疲惫,他如今并不想要跟曲琳琅多言几句。 曲琳琅俯下身子,蹲坐在矮桌的面前,就坐在秦昊尧的对面,神色动容。“王爷,琳琅从小就没有双亲,十岁的时候,被好赌的舅父卖去了青楼,成为烟花女子本不是我的本意。即便只是寻常人家的女儿家,有哪个是心甘情愿去卖艺的?虽然在那种复杂的地方待了七年,但我用尽了法子,学了一身才艺,也用自己赚的银子为自己赎了身,这些年里,并未让任何人碰了自己的身子,保住了女人最重要的贞洁。” 她迫不及待要跟他证实,除了没有一个高贵的家族靠山,她任何一样,都不比那些大户小姐来的逊色。或许,若她失去清白,便跟烟花巷子中任何一个妓女没任何两样,左相最后也不会看中她。 头痛,再度侵袭而来,像是过去的痛苦回忆,在他的脑海之中掀起一阵阵万丈巨浪,汹涌冲撞着礁石,他无声忍痛,眉头也因此而皱的更紧了。 他的蹙眉,落于曲琳琅的眼底,她的眼神熠熠生辉,像是星辰一般闪烁着迷惑的光耀。“琳琅或许没有一个好的过去,但只要王爷愿意相信,让琳琅跟随你,琳琅一定会严以律己,谨守妇德,绝不会,像那个女人一样――” 痛,在曲琳琅提及那个女人的时候,愈发尖锐,仿佛像是一千根银针,一刻间刺入他的脑后,秦昊尧突地怒睁黑眸,长臂一伸,将曲琳琅的手臂重重拉到矮桌上,颀长身子向前倾着,他说的咬牙切齿,只因那是他切肤之痛。“你以为,左相把你送到本王身边,本王就会对你动心?还有,那个女人,不是你可以谈论的对象。” 任何人,哪怕生性懦弱,也绝不会容忍别人在伤口上撒盐,更别提秦昊尧,根本是生性残忍的人。 曲琳琅的心,还是止不住颤抖,她虽然对他仰慕,却也不是不曾听说过他的事迹,秦王杀人,可是连眼都不会眨的。她气愤的不是他的冷血阴鹜,只是因为说起槿妃,秦王的暴怒,多多少少是证实了他的心里还有槿妃的位置,情况……。比她意料之中更加不善。 她拧着柳眉,脸色白了白,纤细手腕处传来的巨大力道,让她痛,更让她不安冲动。“王爷难道当真还念着她?那么薄情寡义的女人,就值得王爷对她一往情深?难道王爷要因为她的离开,拒绝全天下的女人不成?难道王爷要因为她一个人犯下的错,而惩罚自己?” 一连几个难道,语气决绝,气势汹汹,虽然是最清醒的直言敢谏,却也在此刻更显得忠言逆耳。他的手掌蓦地松开了她的手腕,黑眸一沉,嘴角扬起一抹复杂诡谲的笑,邪肆而放浪形骸。他的寒意,随着他的手掌落于她的精致下颚上而一分分渗透入曲琳琅的体内,他的手掌比她想象中更凉,明明是春日,他却像是来自寒冰铸造的世界冷的让人内心颤抖。 他的笑意愈发张狂,指腹从她的下颚滑下她白皙的脖颈,再往下,停留在她光洁的锁骨之上,他低笑出声,俊美面容更加充满诱惑:“曲琳琅,今夜,本王可以要了你,也可以,杀了你。” 最后的三个字,像是一把长剑,在她的肌肤上停留,她早就做好了准备,要将保留清白十八年的身子献给配的上她的男人,但他的触碰却让她只觉得――羞辱。至少来青楼看她的男人们,哪怕多情,至少是有对她喜欢的感情,但秦昊尧这个男人,哪怕是如今占有她,仿佛他都吝啬付出男人对女人的一丝情意。 她咽下满满当当的苦涩,眼底满是无谓:“王爷为何要杀我?” 他笑着拍了拍她的面颊,却又很快抽出手掌来,曲琳琅的美貌或许胜过穆瑾宁一分,唯独他方才触碰到她的时候,却又想起曾经触感过的细腻光洁的肌肤,曲琳琅总是明艳美丽,脸上的脂粉,身上的香气,却都不是他喜欢的。 曾经有一个女人,哪怕素面朝天,也不让他看的厌烦。而穆瑾宁在深宫的时候,冷眸红唇,一身华丽袍子,冷漠陌生的宛若他从不认识的女子。 心中的纠结,刺激了脑海的剧痛,他不悦别开视线,冷意毕露,森然白牙,吐出绝不可能回转的命令。“本王的军营,女人一概不能入,违令者,就地正法。” “可我是――”曲琳琅吃了个闷亏,不禁胸前炽热,眼神闪烁,心中的底气让她不顾一切来到边疆,只是这一回,她的话还未彻底说出,已然被秦昊尧拦腰折断。 秦昊尧冷眸扫过她美丽的面庞,冷哼一声,说的斩钉截铁。“你不会是特例,你跟本王以前碰的那些女人没任何两样,时间一长,本王甚至连名字都不会记得。” 曲琳琅怔住了,她没想过他冷漠的时候,言语居然如此伤人,她最难以忍耐的,便是别人忽略她的不同。她,在秦昊尧的眼里,居然跟任何一个为他暖床的女人都没有两样?!这几乎是彻底碾碎了她的自负。 她还未彻底压下心中的情绪,已然见秦王面无表情地继续说下去,他不是束手束脚的孱弱书生,更不是不近女色的君子,只是秦昊尧清楚,今夜他并不想碰她,虽然或许释怀心中欲望,更可让他忽略此刻的头痛来袭。(.)“别说你是左相收的义女,哪怕是左相的亲生女儿,本王的军营中军法为重,谁也不能触犯,左相拿他跟本王之间微薄的交情来换本王推翻自己的话,实在太危险了,本王并不觉得值得。” 换言之,也就是秦王觉得不值得为她而改变军规,甚至,不值得挽留她在营帐之内过一夜。 “王爷当真如此狠心?你真的忍心杀了我?”她神色一柔,丰润双唇之内溢出的嗓音,一刻间跟穆瑾宁的声音相似极了,秦昊尧说服自己要看着曲琳琅的面孔,如此才能说服自己,坐在自己对面的人不是她,而只是曲琳琅。 极其相似的声音,说出这一句话来的时候,却让他心痛的不能自抑。哪怕,他根本猜测不出,到底穆瑾宁会到何等的情势之下,才会说出这般的求饶。 他黑眸阴沉,一脸寒意不曾退却,冷冷笑道,针锋相对。“本王在军中杀了你,先斩后奏,左相连一个字都不能说,哪怕是金枝玉叶,要想进军营也要得到皇上的圣旨口谕,否则,也是死路一条。” “那么,若是她来了呢?若是她在深夜之中,就站在军营之外等候,王爷也舍得砍断她的头颅吗?”她话锋一转,将如此凌厉的问题抛给他,要看他如何抉择。若是这天下的女人到了军营都是触犯军规,都该就地正法,她只想知晓,是否连穆瑾宁也不是例外。她不需要了解是否金枝玉叶来了也是人头落地,只要听到,到底槿妃跟她是不是一样的。如果槿妃来了他也会如此冷漠的下令砍杀,那她还有何话可说?! 秦昊尧冷着脸瞅着她,方才几乎是一刹那的恍惚,却被曲琳琅的这一番话戳破,早已拨开云雾见明月。即便曲琳琅说的根本不会发生,但若是当真会有这样的情势,他会怎么做?如果不得已要杀了她,否则便是推翻自己的原则规矩,他会平静下令杀了穆瑾宁吗?! 他的心里,清楚那个结果。 曲琳琅从他的沉默之中,读出了答案,心中满是无奈苦涩,有几分嫉妒几分不甘几分艳羡,她不知像秦昊尧这样无心冷漠的男人,居然还会在意一个背叛他而成为他皇兄后妃的女人?!她冷冷道,她根本无法看清,到底他对槿妃存在的,是何等的情绪,一想到她曾经给槿妃下跪,槿妃更教导她要学会在宫中规矩,心中便越发不舒服起来,如此想到,话语也就浸透了酸意。“我真想亲眼瞧瞧她,到底有何等魔力,让王爷盛怒维护。” “她不是你想见就能见的。”秦昊尧的不快已然从整个身子散发出来,他阴测测的盯着她,他的确不是友善宽容的君子,但哪怕穆瑾宁是他心中恨不得千刀万剐的人,也绝对不容别的人再次提及她。 曲琳琅的心头一凛,眸光一闪,唇边的笑意越发清淡,双手撑在膝盖上,身姿端正,说的格外诚恳。“琳琅的身份虽然卑贱,但至少身子是彻彻底底的干净,这么些年我只想找一个能入我眼的男人,心里头也清楚自己是高攀,若不是因为这个人是王爷,我如何会容忍自己当一个侍妾?我虽然是青楼出身,却也有自己的尊严。” 尊严。 他面对崇宁的时候,顾着的是自己的颜面,自己的尊严威信,却从未考虑过他那么多回的伤人言语和暴戾举动,根本没有把她当成一个人,没有给她半分尊严。 他闭上黑眸,为何明明面对的是不同的女人,明明是曲琳琅,不是她,却让这几天因为行军疲惫的秦昊尧,总是很难摆脱一阵阵的回忆侵袭。那些回忆,说不出来是好的,还是坏的,但总而言之,会让他愈发痛苦。 曲琳琅站起身来,坐上他的榻,伸出纤细玉臂,手掌落在秦昊尧的肩膀上,她动情地凝视着这张被烛光照亮的俊美面孔,她的嗓音清晰,不过分娇嫩的音色,透出几分本性之中的坚决,语气刻意放软,仿佛在说着一句句蛊惑。 “王爷……你如何忍心杀了我?从看到你的那一眼开始,你我之间的距离,就格外亲近了,不是吗?” 莫名其妙的熟悉,在闭上眼的时候,宛如一阵阵海风,迎面拂来,他仿佛站在大海的面前,而她就站在他的面前。她不曾穿着绣鞋,只着月白色的宽大袍子,月光洒落在海面上,波浪一回回漫过她苍白的赤足,她淡淡望着他,那等凄婉又沉痛的眼神,就像是无声下令将他的手脚都捆绑住,根本无法走到她的身边。 她的黑发,柔软黑亮,在海风之中轻舞飞扬,她远远观望着他,却不曾落泪,就像是再艰辛的境地,她都不愿在任何人的面前示弱,哪怕那个人是他。 王爷。 他似乎听到她这么说,但她分明不曾开口,她的黑发拂过他的胸前,已然在他的胸口上写明了许许多多不曾演说的话语。 他从不知道,他还能心痛如斯。 他最终,只是她眼中的秦王。 三年时光,他从未彻底解开,到底他们之间发生了多少事,又,错过了多少事。 曲琳琅将螓首轻轻靠在秦昊尧的胸前,神色一柔,她清楚为了想要得到的东西,她可以付出很多代价,若是别的男人根本不需要她大费周章,但因为对方是秦王,她愿意处心积虑。只要他接受她,她会比那些大家闺秀更加出色,她不会像沈樱那么愚蠢冲动,更不会像槿妃那样残忍背叛。 在青楼的七年里,她明白,自己想要的东西,如果不去努力争抢,没有人会平白无故地施舍赏赐。 “王爷,你看来很疲惫……”她纤细细长的五指,一眼看上去就是擅长演奏乐器的手指,带着女子独特的温柔,游离在男人坚实的胸膛上。她察觉的到黑色衣料之下的肌理,她在青楼见惯了男女之中的搂搂抱抱,亲昵无间,哪怕再露骨的场景也毫不陌生。但这一回,她熟练的动作下,却也隐藏着些许的忐忑。 纤细十指攀附上他的肩膀,她为他解开一颗盘扣,眼神愈发炽热起来,心潮澎湃,她不愿嫁给任何一个华而不实的男人为妾,如果她的过去身份是注定只能当妾室的话,她宁愿竭尽全力求来成为秦王的女人。 “王爷,你看来很疲惫……”穆瑾宁从海水漫过的浅滩上走来靠近他的身子,她伸出手来触碰到他,她柔软的五指,陷入他的黑发之内,为他揉捏,让他发痛的穴道也最终渐渐松弛下来。 他猝然睁开双眼,黑眸很快恢复了往日的犀利,再无方才一瞬间的迷惘。 那一场迷雾一般的梦境,在他恢复清醒的时候,却一刻间全部消失彻底。 他险些被曲琳琅及其相似的嗓音而蛊惑。 他疲惫的时候,穆瑾宁绝不会处心积虑想要蛊惑他,他累得不愿说话的时候,哪怕只需要一个眼神,穆瑾宁都能够为他安抚倦意。 他到底什么时候居然忽略了,穆瑾宁才是最懂得他最了解他的女人?被感情所伤的疼痛,哪怕伤疤愈合但随着时光飞逝却依旧还在心中,而如今他也同样在品尝她曾经受过的滋味。 胸口涌动的,不只是男人对于女人征服的欲望而已,更多了许许多多复杂难说清楚难以辨明的情绪,那些情绪很细腻,很入微,在每一个角落涌动,翻腾,蔓延,他眯起黑眸打量着眼前的美丽女人,他胸前的衣襟已经敞开,露出坚实胸口,他一把扼住她继续犯上作乱的手腕,冷冷望着她。 “滚开。” 他没有更好的词汇来劝阻她。 曲琳琅眼中的闪避,宛若一道惊雷,飞快地划过他的眼底。她在青楼中见到不少浪荡粗俗的男人,却从未遇到如此决绝的拒绝,甚至,两个字而已,已然让她突然缩回了视线,从未有男人,要她滚开。 烫,是将双手紧握炭火的感觉,从此刻十指缓缓溢出来,她不敢置信的蹙眉看他,默默轻摇螓首。 他狠狠一松手,她蓦地一个踉跄,整个身子都扑倒在榻上,曲琳琅紧紧咬住唇,只听得更加尖锐冰冷的话语,划过她的耳际。“你知道,左相为何会选中你?你在他眼中是一份赠与本王的贵礼,但左相见过的女人那么多,多过过江之鲫,你到底有何等出众的?” 出众?她在任何人眼中都足够出众!唯独他!唯独他根本看不到她的好,她的出众! 秦昊尧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望着她伏倒的身影,面无表情地将黑衣上的盘扣一颗颗系好,只以一个冷漠的背影对着她。 “回去告诉左相,他投其所好的算盘打错了。” 他不是一般的男人,连软玉温香都无法抗拒,连这一出美人计,都无法看穿。 他当然可以要了曲琳琅,之后再抛弃也无可厚非,只是这一次,他不想碰她。有一样的声音又如何?!曲琳琅终究只是曲琳琅。他若要留着对穆瑾宁的想念,就不该明知这是个圈套还去占有曲琳琅,若要彻底忘却穆瑾宁,他就更不该留下一个嗓音跟穆瑾宁相似的女人。 投其所好。这四个字,或许当真是左相的计谋,但这个“好”,到底是什么?曲琳琅双目迷离,撑起自己的身子,淡淡望向那个俊挺的身影,苦笑着问道。“王爷不要琳琅?” “你的嗓子坏了事,左相一定是曾经听过槿妃的声音,才会格外看重你,你这么聪明,不也该察觉了吗?既然你口口声声本王应该恨她,又如何会容忍一个跟她有及其相似嗓音的女人呢?本王何必给自己找不自在不痛快?” 心中的情绪,似乎被谁掠夺一空。他丢下这一番话,眼底闪烁的光耀,却不再是笑容。 曲琳琅的心中满是寒意,她没有想过,她这特别的嗓音,可以让她得到秦王的青睐,更可以得到秦王的迁怒。 她的艳丽容颜上满是踌躇惆怅,她的眼底光路迷离,急于挽回如此狼狈的情势。“只要琳琅克制,这天生的嗓音也是可以改变的,只求王爷给我一个机会――” 她的纠缠,再度让秦昊尧胸口的烦闷更甚,他负手而立,并不曾回头看她。“本王不想跟你废话,你若想留下,也不是不行。” “王爷愿意留下我?”这一句话,让曲琳琅的双目之内,突然有了明亮的光彩。她默默起身,走到秦昊尧的身后,鼓起勇气将双手环抱着他的腰际,将螓首轻轻依靠在他宽阔的后背之上,她动容地问道,心中却一阵窃喜,果然秦昊尧无法抗拒她。秦王府内没有任何女眷,征战东疆又要耽搁不少时日,哪怕秦昊尧这样的男人……也终究会觉得孤单寂寞。 他低下头,视线紧紧锁住那一双紧抱着他身体的柔嫩双手之上,唯独曲琳琅拥抱他的时候,他没有半分悸动。正如过往二十五年一样,他并不拒绝男女之间的亲近,但他的手他的眼他的心都是冷的,而别的女人对他而言,也只是女人。正如他可以娶沈樱,也可以娶崇宁,若他还是以前的秦昊尧,哪怕再娶一个曲琳琅,又何尝不可?! 但曾经有一双手,在他牵着的时候,他甚至不愿放下。那是何等的温柔,让他能够紧紧握住那双柔嫩纤细的小手,在下雪的皇宫之中,一路牵着她走到宫门口?! 他们都说那只是习惯。 穆瑾宁甚至说,习惯也可以改正。 其实他们都心知肚明,这已经不再是习惯而已,却又说服自己,假装不知,沉迷于这样的借口。 心中愈发更多涌上的是厌恶,他扯下这一双过分细长的双手,俊脸微微俯下,曲琳琅比穆瑾宁约莫高挑两寸,他毫不费力便看清她眼底的光耀,那是不曾死心的喜悦。他的薄唇牵扯出一道漠然又邪佞的笑,不疾不徐地询问道:“你知道,军营中唯一能够容忍一种女人,如果有你的话,众位将士都会格外愉悦。” 一盆冷水,仿佛彻底从头浇下,浇熄了她最后的希望。她若是蠢笨,自然会不懂装懂,而如今,她清楚那种唯一能够存活下来的女人是,军妓。 他,是一个本性残忍的男人。 她不疑有他。 他如今这一句是威胁警告,但若她执意,他会将它变成现实。 ……。 请牢记本站域名:g.xxx 129 秦王坐怀不乱 他是一个最无情的人,他目光如炬,一眼就能看穿对方最畏惧的是何等东西。贪生怕死的人,他会杀了对方,而她最害怕的……是被陌生不堪的男人占有,若是沦为军妓,甚至还不如青楼的女人,生不如死,彻底失去自己的一切,被那些粗鲁的将士轮番占有,一回又一回,一天又一天……。没有尽头,没有希望。 她害怕成为那样的女人。 她的心颤抖着,曲琳琅连连后退,步伐虚浮,仿佛是喝醉了酒一般,眼神分明,但她却比任何一次都更看不清这个男人。 这个会把她推到将士人群之中,却面无表情的冷酷男人,或许甚至会冷眼旁观,无动于衷。 “王镭,送她走。” 秦昊尧看她面色难看苍白,脚步踉跄,万分绝望的神情,眼波不善,冷冷丢下一句话。站在门外的王镭在下一刻掀开门帘,走入帐内,曲琳琅的眼神万分复杂,瞅着那个男人,却又只能蹙眉,随着王镭走了出去。 额头有些许滚烫,仿佛是热水倾倒喷溅到他的身上,秦昊尧面色一变,扶着矮桌坐下,头颅中有隐约的疼痛,还未彻底消退。他方才在如真似幻的梦境之中,因为得到穆瑾宁的温柔抚慰才稍有平复,但如今恢复了清醒,他的心,却更加汹涌了。 他可以说服自己是因为不愿满足左相的欲望而拒绝曲琳琅,其实,他本可以在这儿要了曲琳琅,只要他拒绝娶她,无人可以强迫。 他可以说服自己曲琳琅不是他想要的女人,她拥有跟穆瑾宁及其相似的声音,他不会爱屋及乌,却会将怒气发泄到她的身上,他无法容忍她。 但其实呢?如果不是曲琳琅,如果他往后遇到别的女人,同样温柔似水,同样体贴入微,同样善解人意,他会让那个女人进王府,甚至进他的屋子?! 多么可怕的觉悟!他不相信,他往后再也不能接纳别的女人。除了她之外,任何一个女人,哪怕是比她更美更娇更动人的,他都无法闭上眼去触碰去拥抱去占有。 那不是他。 他本就不觉得感情是多么可贵的事,更不觉得对女人的感情,会有独一无二,只会有多少之分。他可以冷落崇宁,也可以看重崇宁,唯独……王朝的男人,当真会对一个女人始终如一?!他亲眼看到的,从来没有这样的异类。 他本不该耿耿于怀的!黑眸冷沉,想到此处,他愈发不快,有错在先,背叛他算计他的人是崇宁,他容忍她离开,或许只是因为数年前对她的亏欠,他不曾觉得他的冷漠会伤人,但如今他清楚她不会再回头。 他们之间的路,曲曲折折,曾经相遇,他以为她至少会一直留在他的身边,甚至也有过要扶持她位置的想法,这些……如果早一些,是不是至少她不会觉得他一如往日的绝情?还是,也不会转变她固执的念头? “爷,早些歇息吧。” 王镭送走了神色落寞的曲琳琅,脚步停留在帐外,如今看到帐内依旧有一点光亮,这才掀开门帘,朝着秦昊尧说了一句。 “坐。”秦昊尧眸光恢复了平静,安然地坐在原地,右手一摊,王镭有些许迟疑,这才走到他的面前,席地而坐。 王镭在漫长的沉默之中有些不太自在,此刻也无法看清楚默然不语的秦昊尧在想些什么。“爷,不需困扰,方才属下什么都没看到。” 曲琳琅来了军中,更进了主子的营帐,他是个看得懂眼色的下属,自然会装作什么都没有看到。 若是传出去有女人在秦王的帐内停留,这京城又该有多少不堪入耳的风言风语,实在很难想象。 他并不好奇,哪怕秦王在帐内当真跟别的女人欢爱,他站在帐外,也只是一桩木头,一个石雕,纹风不动。只是曲琳琅太低估他的主子了,秦王虽然独来独往,性情善变古怪,也并不是对女人多么专情的男人,只是绝不会在军中乱了他自己定下的规矩。秦王治理军中虽然严厉,但却是可以跟将士同甘共苦的男人,战役有的时候打上个二三个月也是常有的事,曾经有过粮草跟不上前方将士,将士约莫大半个月不曾吃到一块肉,副将无意之间捕捉到一只野兔,想着给领军的王爷享用,但王爷却下令让伙夫煮了一锅兔肉汤,几千将士人人就着一口汤吃下一碗饭,自从大胜归来之后,将士再无任何一人不服秦王。那次战役,才是秦王带军的第二年。 因此,军规定的再森严,秦王在训练士兵的时候再严厉残忍,秦王带兵作战,从未有过一个逃兵。 很多事,只有跟随秦王多年的他才清楚,他的主子并非天下善人,更非谦谦君子,王镭也不知是否该说秦王是一个好人,毕竟他亲自杀过人,被他授意而死的人也不少,但很多人还是心甘情愿跟着秦王。 秦昊尧将地图摊在矮桌上,将烛光照亮整个用朱砂笔描画清晰的行军路线,弯曲的食指轻轻叩击着高地那一处,王镭自然熟悉他是何等意思,凑近了身子细细看清那高地之上的黑字,心中领会,默默点头。 “明日让熊大荣看的紧些,别让敌人得了空偷袭――” 王镭正要起身,看到秦昊尧额头的青筋爆出,并不炎热的夜晚,他的额头隐约有汗水的细微光亮,仿佛心中并不舒畅,脸色也比往日更加灰暗。“爷的身子不舒服?属下看你脸色不好看。” 秦昊尧抬起眉头看他,扯唇一笑,将地图收起,说的并不用心,一句带过:“本王的脸色何时好看过?你平时不这么婆妈的。” “爷,属下多嘴了。” 王镭鲜少有表情的脸上,此刻也有一抹笑容,站起身来,朝着秦昊尧深深弯下腰去。 “爷五年前跟属下说过一句话,有再大的心事,也不该带入军营,免得被心事牵累死在战场上,哪怕做了鬼,也因为魂魄太重而只会留恋在死去的地方,当一个孤魂野鬼。” “喔?本王都不记得说过这样的话。”秦昊尧审视着眼前的男人,神色漠然,黑眸愈发幽深,淡淡问道。 王镭的眼底,再度有了笑容,比方才的那一抹停留的更久。 秦昊尧的视线扫过王镭的面孔,或许因为他的性情,跟着他的属下也一个比一个严肃,鲜少有像是周宗那么年轻活泼的青年。 “本王好久没看你笑了。” “笑不见得是开心,不笑也不见得是难过,是否愉悦不必说给别人听,自己心中清楚就好。” 王镭说的格外自如平和,这一席话,当然也是出自秦王的口中,跟他给人向来的感觉一样,冷若冰霜,我行我素。 “本王不会带着心事上战场的,倒是你,也不要忘记了。”秦昊尧会心一笑,王谢在今夜,不若往日那么无趣乏味。 秦昊尧也是半个多月前才知晓,王氏兄弟已经过了适婚年纪却不曾娶亲的缘故,据说是他们一起钟情于村上一名姑娘,王镭跟王谢虽然长得一模一样,但他身为兄长,试图成全那位姑娘跟自己的亲弟弟,孰料王谢也不愿让兄长难过,拒绝了那位姑娘,那位姑娘等了他们整整一年,过了二十岁还不曾出嫁,而兄弟俩也一直单独生活,身边不曾出现过别的女人。这件事,或许也是纠缠王镭至今的心事。 秦昊尧从来都懒得劝诫别人,这世人有各自的苦衷难处,他哪怕洞察的清晰,也不必开口。但今日,他丢下一句,给他最忠心最得力的属下:“兄弟情义虽然重要,但有的人若是错失了,或许一辈子都遇不到第二个了,你想想清楚――” “爷说的好感慨,好像亲身经历一样。”王镭话音未落,已然见到秦昊尧的眼神一沉,方才的松懈,似乎随着他这一句不合时宜的话很快消失,再度恢复成往日的俊脸紧绷。[.超多好看小说] 他失言了。 秦王看来被无意间戳中了痛处。 王镭不敢再多说一个字,随即转过身,走出了营帐。 错过的人,只是四个字而已,却胜过任何一把刀剑能给他带来预想的疼痛,秦昊尧望向这空荡荡的营帐之内,一只白蜡烛,点亮了他的眼底,却无法照亮他的心。 如果穆瑾宁想要报复他,是不是已经胜出了?! …… “娘娘,请千万三思啊。” 皇后忍耐了足足三日,到第四天的时候,看着那一日三顿送上来的药汤,面色已然不是难看而是狰狞。 看着皇后娘娘别过脸去,笑容一僵,双手已然深深陷入胸前的软垫之内,仿佛就要濒临崩溃边缘。 她在皇上面前装病,皇上却要她独尝苦果。 她还要忍耐多久?! 这些年来娘家孙家的势力大不如前,皇后的最小的兄弟孙陇不堪忍耐牢狱之苦,他天生便是孙家最得宠的小儿子,又有皇后这个家姐撑腰,染上了不少纨绔子弟的恶习,二老念其老来得子,事事纵容,这回皇上翻脸不认人,孙家几乎陷入一片混乱。就在昨日,孙陇在清晨撞上了牢狱的墙面,脑袋撞破,当下就咽了气。 他本不该死,但三十年来的奢侈浪荡生活,将他最终折磨地无法忍耐成为囚徒的日子,在牢狱之中呆了一个月,就不堪其重,自己了结了自己的性命…… “本宫托人给他带过口信,短则五年,长则七年,本宫一定能保他出来――”皇后一把抓住海嬷嬷的衣袖,瘦骨嶙峋的双手,愈发可怖,她满目通红,药汤还未喝下,但是满心都是弥漫着浓重的苦味。她说道动情之处,更加不可自拔,不能自抑,咬牙切齿,低喝一声,每一个字,都仿佛咬断自己的舌头一般决绝。“本宫一定能保他出来!他怎么能不信本宫,怎么能这么快就去寻死!” 皇后望向整个沉默静谧的宫殿,孙陇终究学不会她的一半手腕,她哪怕如今被丢在宛若冷宫一样的景福宫,哪怕日日喝下药汤也不愿自尽寻死,哪怕再勉强也等着东山再起卷土重来的日子,只要她还没有被皇上打入冷宫,她就还有机会!皇上要她喝药,她便一日不断喝下去,否则,皇上得了一个借口,就会彻底抛弃她。 “是孙家宠坏了他,本宫也宠坏了他,聪明人可以卧薪尝胆,二十年未尝不可报仇明志!而他连一个月都熬不下去……。只要能咬牙忍耐下数年,他便可以跟从前一样风光活下去!他却要去死!” 她的眼神之重,海嬷嬷根本不敢迎视,只能低声安抚。“娘娘,请节哀……国舅也只是一时想不通,才会如此。” “自从她进了宫,本宫就事事不顺心。”皇后的眼底闪耀着些许泪光,低声哽咽,她昨日知晓兄弟的死讯之后,几乎是沉默了整整一天,孙陇的软弱让她怒其不争哀其不幸,但心中日日夜夜积累的愤怒,她却一股脑转嫁到了穆瑾宁的身上去了。 她哪怕从未得到皇上的真心,但这些年来从未有人真正撼动过她的地位,让她如此狼狈落魄――她是孙家的长女,是大圣王朝的皇后呵! 海嬷嬷无奈至极地垂下头,让皇后伤心的事,是一件接连着一件,如今皇后自保也不易,白白死了一个犯下罪祸的胞弟,也无处倾诉。 “她真是本宫的克星啊,当初皇太后说崇宁是不祥的人,本宫还不曾放在心上,如今看来,当真是养虎为患。” 皇后微微眯起眼眸来,面色诡谲难辨,幽幽吐出这些话来。记忆之中的崇宁,美丽,怯懦,娇柔,而如今的崇宁,无疑是一朵带刺的玫瑰,一点也不好打发。她知道了皇后也跟那淑雅的死逃不掉干系,才会处心积虑,算计陷害她。如今哪怕没有半点证据,她也不想再多费力气去找所谓的证据,这皇宫之中有这么深重的原因而跟她作对的人,也只有崇宁一人了! 沉默了些许时候,耳边传来一阵仓促的步伐,皇后将目光,移向那门口的身影去,一名太监恭敬地走入内室,将一本红色册子从胸前取出,小心翼翼地呈上。 满意地翻阅了两页,皇后眼底的笑,愈发深沉起来,仿佛是黑夜全部的夜色,一刻间被她吸入,她轻松地输出一口气来,五指一收,将这本册子收的更紧,恨不得将其中的每一个字,都撕成碎片。“还好蒙戈死前禀明本宫的事,如今也该有了眉目,崇宁想要让本宫死,本宫绝不会让她如愿。” “今日宫里头有什么动静?”皇后用了晚膳,如今白日一天天更长,就快进入夏日,夕阳还未下山,见海嬷嬷来禀告,她淡淡问了句,扫了一眼,不以为然。 “庄妃让各位后妃都去了安徵宫,似乎闹出了不小的事。” 海嬷嬷刚从外面得来消息,庄妃是温和的性情,如今代替皇后行使后宫权力,能让她都无法忍耐一向秉持的以和为贵,看来是大事。 “让人去瞧瞧,看看哪里的天塌了。”皇后对着海嬷嬷吩咐一句,闭上眼去,也不知道是胞弟的死让她如此身重疲惫,还是接连几日喝下的药让她愈发无力。 耳畔传来海嬷嬷为难的声音,“娘娘……如今景福宫外的情势很艰难,到处都有人看着――” 海嬷嬷的意思很清楚,皇后在众人眼中,是生了重病的人,若她还派人去打探消息,更证实她不愿下放后宫权杖,难免再生是非。 皇后虽然心中不甘,却也只能默默咽下这一口恶气,冷着脸,侧过身去,佯装入睡。但她必定会让崇宁,付出这辈子最大的代价,她忍气吞声,也不过是短暂的平静,韬光养晦罢了。 “娘娘这药……。” 海嬷嬷瞅着那一碗放凉的药汤,低声问道,只是半响也不曾得到任何回应,皇后是否当真入睡了,她也无从而知。 安徵宫的门口,一个个身着光鲜的妃嫔从四面八方聚来,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到底庄妃召集她们,有何要事。 毕竟如今已经是太阳下山的时候了,若是可以平息的小事,也该到明天再来追究。 “庄妃跟珍妃的脸色真难看,这后宫到底要何时才太平啊――”周嫔从后面跟了上来,朝着穆瑾宁压低嗓音说了一句,穆瑾宁仿佛不曾听到一般,神色平静地跨入高高门槛,走入安徵宫去。 如今庄妃坐在正位,珍妃正襟危坐在她的身侧,靠近她们的位置放着两把交椅,穆瑾宁敛眉,便坐在庄妃之下的椅子上,四妃之下的女子,约莫有七八名嫔和贵人。 庄妃是个三十出头的女人,成熟稳重,温顺平静,她在后宫也有十七八年了,是在皇上登基选妃那年便入宫当妃,素来不愿惹是生非,安安稳稳过着日子。她姿色平平,尽心养育一双儿女,或许她从未去抢过任何风头,才能过的一帆风顺,鲜少有过任何责难。 只是此刻,庄妃平易近人的面容上,也没有任何温和,她看起来忧心忡忡,见众人朝着她行礼坐定之后,才扬声说道。 “今日本宫听到一个不好的消息,也不知是何处传来的风言风语,但既然已经有这样的传闻,如今后宫的规矩也该扳正了。” 庄妃看了一眼珍妃,珍妃也面色凝重地点了下头,她才蹙眉,沉声说下去。 周嫔今日一袭浅蓝色宫装,满脸笑容,望向板着脸的庄妃,仿佛心有余悸。“庄妃姐姐,到底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啊?你这么说,我们心都凉了。” “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你急什么?”坐在贵人席位之中的沈熙,一件枚红色的宫装衬托的娇媚如常,她依旧是众位后妃之中最松懈放肆的,淡淡瞅着眼前严肃的阵仗,却只觉得可笑。她的视线不曾落在周嫔的身上,若不是如今被剥免贵妃头衔,沦落为一个普通贵人,她也不会看清周嫔这等趋炎附势见风使舵的小人,如今看庄妃跟珍妃得了后宫的权杖,又去拍她们的马屁了。 周嫔终究不敌沈熙的骄纵,她抿着唇,板着脸,心中有些许不满怨怼,却也不敢在此刻说出。往年她跟沈熙的几年,得到她不少好处,如今听着沈熙的带刺话语,也只能忍气吞声,别开视线,不太自在。 “传闻并不可信,我们不该自乱阵脚,若是没有确凿证据,更要严惩多嘴的奴才。”穆瑾宁在一阵沉默之后,才柔声说道,唯独眼波之内,有辨不明的情绪闪逝而过。 “槿妃说的是,只是那个奴才说有证据。”珍妃浅叹一句,扬起秀气的面孔,朝着门口喊了一声。 “把人带上来。” 从门外走来的太监,却让众人不胜唏嘘,其中有人认得出来,这便曾经是清风苑的祝太监,只是一次犯错之后被沈熙打了一顿赶出去了,如今在最没有油水的花木房做事,距今也有一年多时候了。 祝太监走到中央,跪了下来,沈熙瞅着他,蓦地面色变沉,但这个太监跟在她身边不过短短一年,也不是她最看重的人,这一回他怎么会平白无故出现在这儿?!如今众人的目光,都已经落在她的身上,仿佛这件事跟她脱不了干系。 “你们都看着我作甚?”沈熙冷哼一声,冷冷扫过众人的面孔,一点也不退缩,哪怕是曾经服侍过自己的下人跪在中央,她也不觉得有何不妥。祝太监早年在宫中也是从别的宫里调遣过来的,在服侍她之前有过一两个主子,他要说的事难道就一定跟她有关?! “他要说的,正是熙贵人你的事。”珍妃蹙眉,看着沈熙毫不悔改甚至不曾有半点心虚的神情举止,沈熙虽然没有往日的恃宠而骄,高高在上,仿佛在她眼里除了有皇后的影子,其他后妃都不值一提,如今却也总是孤高自傲,满腹自负,并不与人亲近。沈熙,平日在皇宫没有半个真心扶持的人,如今会陷入一无所有的绝境,也不是没有半点道理。 “我能有什么事?”沈熙蓦地眼神一凛,一改往日娇美面貌,已然腰杆挺直,双手紧扶椅子扶手,如临大敌。 “他说熙贵人你在还是贵妃的时候,与人私通。”庄妃实在看不下去沈熙的傲慢,将实情说破,但此言一出,石破天惊,仿佛方才还是晴天万里,如今却是一个惊雷霹雳,吓坏了在场的众人。只听得下面一阵抽气声,各位后妃一个个脸色都变得死白。 “说熙贵人跟人私通,这可是毁人名誉的大事,不能随口说说。”穆瑾宁望着那个跪在地上的太监,淡淡说了一句,眼波不善。 “你还有改口的机会,一旦被查出来你恶意陷害后妃,你就别想着能保住你的性命。”珍妃扬声威吓一句,她说话依旧不改温柔,但也多了几分手握权力的威严。 “奴才说的都是真的,若有不实之言,奴才甘心赴死,任凭各位娘娘处罚。”太监抬起头来,直视着眼前的庄妃跟珍妃,视线微微移动,短暂停留在神色自如的槿妃身上,再度低下头去。 看这个奴才说的斩钉截铁,各位后妃都心中不无暗自揣测,沈熙只觉得脸上越来越热,人人的审视,恨不得将她的皮肉都撕裂开来。 她的脸色苍白如纸,手心已然沁出一手冷汗,站起身来,环顾四周,唯独心中一阵阵刺骨寒意,让她越发不安。皇后的事她心中清楚,但众人却不知,事情才发生了六七日,她还不忘看热闹,说风凉话,怎么如今她却变成了众矢之的?!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 请牢记本站域名:g.xxx 130 崇宁报仇 庄妃暗暗输出一口气,凝神叹道:“熙贵人,我们就先听听他说的话吧。若他说的有半句假话,罪名不轻,本宫会替你做主――” “你?替我做主?凭什么?”沈熙突地轻笑出声,她话锋一转,眼神不满地盯着说话的庄妃,语气浸透不屑。以前她还是贵妃的时候,就只有别人听她话的时候,如今却有人要对她赶尽杀绝。她在心中飞速找寻到底入宫的这么多年内,曾经跟哪个后妃有过心结,只是依旧半点头绪都没有。 沈熙此刻的决绝态度,依旧还是惹怒了在场的不少后妃,毕竟庄妃在众人眼中是一个和气的妃子,从不与人为难,虽然没有皇后那般的威严,却也从来不曾让人觉得难以亲近。庄妃宛若在后宫中各位妃嫔的年长家姐,是唯一有人情味的人,如今庄妃维护后宫秩序,却被沈熙怒气相向,众人也心中有了不平。 “若熙贵人没做对不起圣上的事,这一口怒气,还不如先咽下去,听听这个太监怎么说――”如今在嫔妃之中,冒出了截然不同的声音。 “是啊,我们也想听听到底是什么样的事,如果是子虚乌有,我们都在这儿看着呢,还能轻饶了这个奴才不成?哪怕熙贵人你不说,我们也会撕烂了他多惹是非的嘴。”如今想要揭露真相的人,越来越多了,往日在皇后在场,她们常常不敢说出内心所想,如今看着庄妃无辜波及,都忍耐不住站出来为庄妃说话。 “你说吧。”珍妃面色不变,看到众人都要得知真相,也就顺水推舟开了口,她稳坐在位子之中,朝着那个太监说道,“把你知道的事情,详详细细滴水不漏地说清楚。” 沈熙闻到此处,眼神一暗再暗,蓦地双膝一软,若不是撑住了椅子扶手,她几乎要无法站稳脚跟。 周嫔淡淡瞥视了一眼沈熙,自然看得出究竟,她不免眼底有了及其浅淡的笑容,方才沈熙还说她心虚,如今心怀鬼胎的,怕成了沈熙吧。 与人私通,这可不是可以饶恕的罪名。这后宫无数佳丽,有人一年半载也见不了皇上一面,众人都心知肚明这一旦进了宫,就应该承受独守空闺的漫长岁月,哪怕一辈子都见不了圣上的面,也不能跟人私通,一旦有了背叛圣上的丑事,本是天理难容。 太监不敢抬头,将一番话有条有理地全部坦诚了出来,说的巨细无遗,各位后妃不禁皱着眉头,谁也不曾想过曾经深受皇上宠爱的熙贵妃,居然还有一个暗中的相好。 “是谁让你说这些鬼话连篇?!到底是谁给了你好处,来栽赃陷害我!”沈熙实在无法忍耐众人鄙夷又冰冷嘲讽的目光,蓦地冲到太监的面前,不顾众人在场,便是连着三四个掌掴,看她咬牙切齿的厉害模样,恨不得将这个太监挫骨扬灰,千刀万剐。 太监扶着被打肿了的面孔,却一句话都不敢说,任由沈熙对他掌掴,庄妃已然有些不耐不快,冷声遏制。 “熙贵人,注意你的举止。你就算把他打死了,难道就能封住悠悠之口?” 安徵宫的两名太监,急急忙忙将沈熙拉开了,沈熙倒退两步,恍然坐下,手脚火热,仿佛是将身子探向火炉之中一样,心中的慌乱,胜过进宫之后任何一回。 明明……明明……。眼前这个太监,根本不知道她的事! 但为何,这个祝太监说的……就像是亲眼所见一样真实?! 一阵阵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寒意,下一瞬几乎痛得她睁不开双眼来,双手不自觉紧紧扣在扶手上面,背脊依靠在椅背上的那一刻,似乎连骨髓之中都被刺入利剑一般手足无措。 珍妃的面色愈发凝重,跟身边的庄妃对视一眼,得了她的允准,才沉声道,格外认真,不苟言笑:“你说是沈夫人带来的宫外的男人,如今在何处?当真有这样的男人?” 在场的所有人,都没了笑容,这件事扑朔迷离,如今却要一分分散去周边的迷雾,变得格外清晰,也格外骇人丑陋起来。 有几个妃嫔往日跟沈熙话不投机的,听了这一句话,看着庄妃珍妃都不愿松口,心中不无窃喜,眼看着沈熙有朝一日也会出丑,实在太快人心。怪只怪,沈熙往日太骄傲,目中无人,如今才会落得此般惨败的下场。 祝太监连连点头,方才被沈熙掌掴之后,他却没有一开始的惧怕,说的愈发自如流畅起来,一身底气,说话的声音都更高昂了,落在安谧无声的安徵宫之内,回响了许久。“奴才不敢造谣生非,半个时辰前奴才已经派人出宫去找,如今就在安徵宫外等候――” “这个太监这么大本事,连跟她苟合的男人都找到了?”周嫔已然转过头去,朝着身边的穆瑾宁低声谈论,这捉奸也要捉到奸夫才成,否则这个太监满口胡言,必当死无葬身之地。但这个太监说的像是果然有此事,甚至连人都捉拿归案,必然是做了完全的准备,这沈熙或许跳入河里也洗不清身上的污名了。但周嫔还是有些幸灾乐祸,沈熙入宫的时候人人自危,沈熙拥有不凡的美貌更比她们都年轻,跟皇上相差约莫十五六岁,她们没想过沈熙得了皇上的专宠,暗地里却不感恩戴德,甚至还去偷人,却也不无好奇,到底沈熙会跟何等的男人幽会。 穆瑾宁淡淡瞥视了一眼周嫔,晶莹透亮的眼眸之内,没有一分喜怒,哪怕以前周嫔曾经跟沈熙示好,但到了关键时刻,还是不忘落井下石。这后宫懂得谨言慎行的,似乎也没有几个。 “快把人带来。”庄妃低喝一声,她是大家闺秀出身,将妇德烂记于心,从不敢做出任何让人非议的事,谨慎入微地在后宫这么多年,更是看不过有后妃做出出格的丑事来,无论那个人,是不是曾经红极一时的沈熙。换了谁,都一样该受罚。 沈熙睇着庄妃一眼,哪怕脸上血色全无,也不自觉高扬嗓音:“慢着!你们以为随便在外面找个男人,一口咬定是我的相识,我就要让你们如愿而承认一切罪名?我哪怕浑身张满嘴还说得清吗?” 往日向来以温和示人的珍妃也总算为庄妃说话,以前沈熙是贵妃,说话做事武断霸道,倒也无可厚非,而如今掌握后宫权力的人是庄妃,沈熙却还是欺软怕硬,仿佛自己还端着贵妃的头衔,不肯服罪,更让众人心中不满。“熙贵人,你不必频频打断庄妃娘娘的话,我们绝不会给你扣上任何污名,却也不能放过任何一个扰乱宫闱的人。你这般紧张惧怕,难道那个男人当真是你旧时相好不成?” “孟玄真,你少给我摆这一道!”沈熙恶狠狠地回击,依旧不愿低头,垂死挣扎。她甚至不顾如今珍妃的颜面,不顾如今彼此身份颠倒悬殊,对她直呼其名,若不是当初她失宠,哪有如今珍妃的风光日子?甚至让她坐上四妃之位,如今更能在庄妃身边狐假虎威,一唱一和,实在可恨!她们便是见她早已没有靠山势力,恨不得一把抓住她的小辫子,每人都在她身上踩一脚才痛快。 “熙贵人,你若堂堂正正,那就跟那个男人当面对质!”四妃之一的宜妃实在看不下去,她本不是热衷皇宫争斗的女人,也是唯一出身武将慕容家的女儿,她行事果断,看这庄妃和珍妃似乎都压不住气急败坏的沈熙,她沉下气听了半天,终于耐不住气了,重重一拍大腿,也不顾后妃仪态。[.超多好看小说]在她看来,对于沈熙这般得理不饶人恃强凌弱的女人,就该以毒攻毒。 沈熙见此刻无人为她说话,她求救无门,心中满是凌厉刺痛和无可奈何,头痛难忍,胸口绞痛,只看着有人将门外的男人领了进来,是一个高瘦的男人,身上一件宽大的浅紫色长袍,他低着头,面容难辨,被人推推搡搡脚步踉跄走入中央,身后的侍卫低喝一声“跪下”,他便扑通一声弯下双膝,跪在地面的响声,清脆响亮。 沈熙是约莫半年没见过他了,自从她被降为贵人住在青宫之后,她便再也没有看到过他,因为沈家彻底乱了套,因为沈玉良大人的入狱,沈夫人也是活活变了个人一般一蹶不振。但她哪怕是看着这个男人的身影经过自己的视线,她还是一眼认出了他。不禁开始浑身颤抖,她若不是压下心中的愤怒和惧怕,双手紧紧交握着,便无法停止战栗的身子和颤抖的手。 她无法堂堂正正。 他出现在皇宫,他都被挖出来了,她如何还能自保? “堂下跪着的人,抬起头来,亮亮堂堂说话,你是谁,何等身份?” “小的名叫金世道……。”男人的声音仿佛都在颤抖,他沉默了半响,总算抬起头来,出人意料的,这个男人很年轻,约莫二十五六岁,跟沈熙相仿的年纪,陌生的面孔及其俊秀,肤色白皙,眉宇之间少了几分粗矿英挺,而多了几分阴柔极致的引人注目,特别是那一双眼……若说他是翩翩风度的书生,却又不知身上为何多了扭曲的柔和懦弱。 穆瑾宁只觉得谁也有极其相似的眼,比起常人而言,眼仿佛是他们抓住别人视线的武器,特别的摄人心魄,仿佛哪怕其中没有任何神色,也可以熠熠生辉。她突地心中一凛,她见过这样的眼,那是在朱雨婷的脸上,而这个金世道,也有跟朱雨婷一样的眼。 “哟,真俊的公子哥――”已经有人开了凉薄的口,更有人的唇上,已经翻卷起了冷淡的笑。 “你是……沈家的人?” 庄妃顿了顿,轻声询问,若沈熙身上没有挂着后妃的身份,她跟这个年轻男人站在一起,或许别人都说郎才女貌,天生一对,可惜,谁敢动皇上的女人,哪怕是被皇上冷落的女人,都会吃不了兜着走。 “小的不是,小的是玲珑戏班的人――”金世道愣了愣,秀气却又软弱的面孔上,有了几分惧意,他来过好几回皇宫,但从未一次见过这么多后妃,哪怕都是女人在场,他还是没有任何的勇气。 他只是一个小生,因为比女人还漂亮的面孔而备受青睐,直到在三年前沈熙回娘家沈夫人请来了戏班的唱了一出戏,两人便认识了,相见甚欢,金世道的温柔体贴安抚了沈熙,而两个人相差无几的年纪也格外投缘,在沈家停留的第二日晚上,便应邀进了沈熙的闺房,这一来二去,两人便对上眼了。后来沈熙在宫中因为恃宠而骄而被皇上逐渐冷落,她更觉天子喜怒无常,心中对天子又并非真心爱慕,满心空虚,便格外想念宫外的金世道来,央求沈夫人进宫看望她的时候将人带来,也可让他们幽会相见。沈夫人体谅沈熙如此年轻便要常常忍耐寂寞之苦,又最为宠溺自己这个女儿,实在没办法也只能答应。这无独有偶,金世道也贪恋沈熙的绝世美貌和身家背景,在后宫偷欢还无人发觉,让他更是不可自拔,沉迷于此。因为沈熙是贵妃,他更没想过会被人戳破,停留的时候从不超过两个时辰,有沈夫人当挡箭牌,两人旁若无人过着新婚夫妻一般的滋润日子,谁也不知道更不会怀疑沈夫人带在身边的侍从有这样不凡的身份,更无人料到居然会有这样的企图。 半个时辰前,他是被人拦在街上,还不知发生何事就被推入马车,一路就送到皇宫来,他也是在下了马车看到宫门之后,才开始双脚发软,已然知晓来者不善,怕是要东窗事发。 “怎么居然又是个戏子?”周嫔的眉眼之间,一派不快晦暗,她低声呢喃,嗓音也落在穆瑾宁的耳畔。“她居然跟了个戏子相好,实在是不入流――” 天下有名的熙贵妃,也不过是喜欢上了一个软弱的戏子,这样的男人除了有一张好看的面孔和讨好女人的本事,还能有什么?他们似乎都高估了沈熙,还以为她总该找个有权有势的入幕之宾呢。 沈熙察觉的到众人鄙夷的目光落于她的身上,仿佛恨不得此刻就把她撕成碎片一般,她如坐针毡,流言都是伤人的,更别提如今金世道所说的巨细无遗,她们早已笃定那便是真相。 “若是在宫外,水性杨花的女人,是应该沉入水底的。”宜妃板着脸,是非分辨的清明,她看着一脸仓皇惨白的沈熙,重重丢下一句重话。 “少来了!武宜,你懂什么是妇德吗?你认得出来妇德中的几个字?还跟我有板有眼说这一套?” 沈熙实在心中惊慌失措,已然无法遏制内心的怒气,她颤抖的手指着宜妃,怒骂出声,武宜虽然是四妃之一,但她是武将长女,小时候便不曾读过书,甚至连自己写的名字都歪歪扭扭的,除了一身英勇飒爽胜过男人的气势曾经让皇上另眼相看,在后宫指着,她约莫是最不拘性情的妃嫔,却也的确是大字不识几个。 被沈熙戳破了武宜最为难堪的不足,宜妃大步走到沈熙的面前,怒睁黑眸,狠狠甩了她一个巴掌,她这几年的确收敛了不少脾气,不过此刻已然无法忍耐下去。“你以为我还当真怕你不成?我是不识字,你是熟读诗书,可我也没跟你一样在皇宫还不甘寂寞去偷人!下贱!无耻!” 武宜这一巴掌,毫无收敛力气,她哪怕是挥舞双刀都自如,所以当场就打得沈熙跌倒在椅子中,唇角撕裂淌出血来。只是当场,没有任何人敢去搀扶她。 沈熙双目通红,流下眼泪来,她却依旧毫不服软,别开视线,不去看跪着的男人,冷冰冰地说出一句。“我不认识这个人,无论你们怎么问,都别妄想我会改口。” “熙贵人,你就别嘴硬否认了――”珍妃的眼底有一抹愁绪,仿佛有别样的动容,宛如菩萨一般悲天悯人,她看清沈熙如今不过是狡辩,不愿服罪,以为死不承认便能逃过一劫,但,事情哪里有这么简单?! “行了,珍妃你也别劝她了,我们说好看看熙贵人的态度,她死不认罪,哪怕看到了这个男人都假装不认识,你我难道还能继续帮她吗?”庄妃沉默了半响,如今情势已经明了,她说出这一番话的时候,在场众人便清楚了。 既然是几个时辰前就知道了这件事,庄妃明白事情轻重之分,跟珍妃商量了半天,才想着通知各位妃嫔,但既然能够出宫找来金世道,也自然猜测到沈熙的性情会死不认账咬紧不放,不会甘心服罪,她们还留了一条后路。 穆瑾宁眼眸一沉,依旧从容不乱,她看庄妃跟珍妃的神色,已然猜测到她们会有法子让沈熙重新开口。 “女儿――” 一道哭喊声,从门外传来,沈熙身子一僵,面色死白,仿佛不敢置信,蓦地转过头去。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神情败坏的沈夫人。 她哭得潦倒,如今沈家遭遇飞来横祸,夫君都在忍受牢狱之灾,她被迷迷糊糊从沈家请来,一路上不知到底自己的女儿犯了何等的过错,在方才看到他们也找到了金世道,她满心忐忑不安,沈熙一看事情比她想象的更复杂,原来与她对质的,不只是金世道,还有自己的母亲。 “沈夫人,你可认识眼前的金世道?”庄妃淡淡开了口,让人分开了沈夫人跟沈熙,柔和的嗓音落在此刻的安徵宫之内,格外清晰。 “认得。”沈夫人神色陷入一刻间的恍惚,吐出这两个字,眼神阴郁,望着一眼黯然落寞的金世道,还未经历严刑拷打,清楚他或许早已坦诚了,过惯了安逸的日子,他却没有半点男人的担当。戏子――不只是无情,更是毫无胆识的男人,女儿栽在他的手中,也算是识人不清。 “沈夫人,你仔细想想,他来过皇宫,对么?”珍妃不敢大意,眼神灼热,轻声问道。见沈夫人默然点头,这件事仿佛就是板上钉钉,不可改变了,沈熙木然地坐在椅子中央,宛如昏迷一般毫无表情。 有人质疑,问出了声:“又不是看戏的日子,一个戏班小生,怎么会无缘无故来到熙贵人的宫里?” “曾经看他聪明伶俐,让他跟随着我做事,当了一阵子的侍从。”没想过沈夫人话锋一转,却硬是将黑的,说成是白的。“我进宫看望女儿的时候,有时候从宫外带来一些东西,需要侍从出力,就带着他们进来了。” 沈夫人敛去心中的汹涌,佯装平静,在听到这一席话的时候,沈熙的眼底才恢复了往日的光彩。她暗暗输出一口气,内心清楚,自己的母亲是在挽救她,拉她一把。沈夫人不露出任何蛛丝马迹,沈熙也死不承认,才能保住沈熙。毕竟,那都是久远的往事了,如今还能留下什么证据?! 庄妃拧着眉头,望向同样面色难看的珍妃,如今沈家母女矢口否认,只有金世道一个人承认,难道就无法治沈熙的罪?! 一阵短暂的沉默,充斥在众人之中。须臾之后,有一道清冷的嗓音传来,并不急促,也不激烈,却像是在平静的湖面上,投下一颗石子,泛出一圈圈涟漪,让众人的心,都被这道声音引导过去。 “沈夫人,我当初进宫的时候,曾经见过你一面。” 沈夫人抬起脸来,跟随着嗓音望过去,说话的女人并不是别人,而是……当今的槿妃,沈夫人听她这么说,仿佛的确有模糊的印象。在槿妃还没有坐上后妃的位子,还只是秦王的妾,只是崇宁郡主的时候,她似乎有过一次,跟槿妃擦肩而过的际遇。 “我记得当初,沈夫人身后有两位侍从,另一位此刻身在何处?”坐在妃位的穆瑾宁,眼眸平和,噙着浅淡的笑容,笑靥拥有平易近人的力量,身上散发出端庄优雅的气质,她轻声询问,仿佛并没有任何敌意。 但沈熙的骨子里,却有一阵莫名其妙的寒意渗透进来,她望向穆瑾宁,红唇紧抿着,迟迟不曾发出任何声音来。 ……。 请牢记本站域名:g.xxx 131 她会下地狱的 沈夫人微微怔住了,但很快恢复自如,迟疑转瞬消失。“他……正在沈家做事,槿妃娘娘这么问,到底是何意?” “金世道,你既然答应成为沈夫人的侍从,为何前两天还有人看到你依旧待在瑶池玲珑的戏班?”穆瑾宁的身子不动,眸光清浅,望向那个俊俏年轻的男人眼底,对他们的狐疑从未消停,沈夫人的话,只是最拙劣的欲盖弥彰罢了。 金世道突地面色一沉,他仿佛被这一句格外温柔平和的话,扼住了脖颈,无法顺畅呼吸,面色铁青起来。 这位槿妃如何会知晓?!他的谎言,再也无法遮掩下去。 “槿妃娘娘,是前阵子我辞了他,当下沈家走了十来个下人,毕竟如今家中事务少了,能用到人的地方也少了。或许他没有容身之所,还是回了戏班营生,这也并不奇怪啊。”沈夫人一看势头不对,却蓦地开了口,抢在金世道前头解释了此事。 “你如今可不再是小生,而是将整个戏班都买下来了。”穆瑾宁缓缓起身,一步步走到跪着的金世道的面前,她高高在上地睥睨着这个年轻却也懦弱的男人,压低嗓音说下去。 此话一出,石破天惊,哪怕是沈夫人跟沈熙,陡然间面色骤变,事情渐渐清楚了,背地里的任何一件事,为何这个槿妃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堂下萦绕一阵不敢置信的声音,如今再定睛一看,这个男人穿着的衣料,也是比起平民百姓来的上乘,腰际还挂着一枚白玉珏腰佩,哪怕不是暴富,也该是过得殷实。 “一个唱戏的居然当了戏班主?” 穆瑾宁不再浅尝辄止,连连发问,每一句质问,都让金世道心中愈发战栗,完全不知该如何回应,才会没有破绽。“你如何跟我们解释,你何来这一笔不小的款额银两?在沈家当侍从,一个月的月钱不过五钱银子,而你买下整个戏班的银两,是整整二百两雪花银,你哪怕跟沈家签了卖身契,这笔银子也需要你做几辈子的下人了。若沈家如此财大气粗,另一个侍从在沈家做了许多年的下人,却还是在沈家做事,沈夫人,这又是什么说法?” 闻到此处,方才的谎言不堪一击,全部破碎开来。沈夫人的身影一晃,几乎要趴倒在地,穆瑾宁这才缓缓转过身去,稳稳当当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当初遇到沈夫人的时候,她曾经瞥视了一眼身后的那两位,只有一位是沈家的侍从,另一位,长得格外秀气俊俏,她长了个心眼,暗中查探,才知道这位居然是京城瑶池玲珑戏班的小生。事情,便是这般抽丝剥茧出来的,她顺藤摸瓜,最后才看清整件事的厉害。 “你少血口喷人――”沈熙如今只剩下绝望,她不曾想过,捉到她把柄的不是别人,却是穆瑾宁,她甚至来不及细想,到底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在何处,她又是为何而落的如今的下场。 穆瑾宁只是淡淡睇着她一眼,她都会觉得冷,仿佛自己毫无遮蔽,就站在她的面前。到底为何会有这样的感觉?她进宫这么多年,从未有过这样的惧怕!她沈熙的狂妄放肆,也是众所周知的。但穆瑾宁总让她有一种虚无的疏远,哪怕她们坐在对面,也从不觉得亲近。 闻到此处,周嫔眼眸一转,也随即扬声附和一句。“我也觉得好奇,不明不白来了个小生,去了清风苑,该不会是专程唱戏给熙贵妃一人听吧。” “他是来给我梳头的――”沈熙话音未落,已然被庄妃打断,庄妃轻摇螓首,面色愈发无法信赖沈家。 “听闻沈夫人跟熙贵妃一样,母女都有爱美之心,这本不为过。可是沈夫人居然不顾宫规,将宫外的年轻男人带入后宫之中,这原本就不对。”珍妃看得懂庄妃心中的不快,嗓音清浅,方才槿妃一席话,根本没有任何人还对狡辩的沈熙抱有怜悯同情。“这宫中能够服侍后宫妃嫔的,除了太医,就只剩下太监了。” 众位后妃频频点头,妃嫔云集的后宫,鲜少有过男人进来,如今沈熙的丑事败露,也只能说她当年过早坐上贵妃位子,当真是有恃无恐。 “本宫看到如今,也大致有了明白,但本宫看沈夫人比在场后妃都年长,你也并非皇宫中人,本宫就不再追究你的罪错。”庄妃的目光撇过正襟危坐的槿妃,眸光一沉,郑重其事地说道。“沈夫人,你可以回去了。” 这一下子,沈熙跟沈夫人,心中只有绝望,庄妃下了逐客令,如今是要关起门来清理门户了。 沈夫人满是懊悔,若她不是过分纵容女儿,无视皇宫规矩,如今也不会这么难堪。她不敢怠慢,下跪连连请求:“各位娘娘,这个男人当真跟我女儿没有任何瓜葛,他如何得来买下整个戏班的大笔银两也跟沈家无关,请娘娘们一定不能冤枉错人啊――” 庄妃手掌一扬,她算是温和的性情,也没了耐性:“沈夫人,别再说了,送她走。” “庄妃娘娘――”沈夫人知道若是女儿落在皇后的手中,她哪怕磕头行礼,皇后也会将沈熙置之死地,所幸如今皇后生病,庄妃掌握权力,她希望向来和气的庄妃能够宽待对人。 庄妃面色沉静,感觉的到如今众人都在等待她下一个决定,她如何当着众目睽睽平息此事?“本宫被皇上授予掌管后宫的权力,是各位姐妹都相信本宫不会放过一个犯错之人,更不会冤枉一个本性善良之人。本宫不愿跟任何人为敌,但也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见沈夫人抬起头来还想开口哀求,庄妃的嗓音都急转直下,听不出一分暖意:“本宫让沈夫人你离开,便是对你网开一面,你若不相信本宫可以明察是非,那本宫就请皇上来,看看皇上如何判决此事。” 各位嫔妃的心中,早已有了答案,并不因为沈熙跟沈夫人的一唱一和,死不承认,就毫无明辨是非的能力。沈夫人一听,仿佛每一个字都是对她的软性威胁,一旦皇上来了,别说沈熙逃不掉,整个沈家都逃不掉。 “娘,你走。”沈熙挥挥手,避开沈夫人的视线,如今她已经收敛了眼底的泪水,没有半分情绪,木然的仿佛今日的罪人不是她。她的眸光直对着庄妃,冷冷说道。“希望庄妃决不食言。” “你若信本宫,本宫绝不难为沈夫人。”庄妃一语中的。 沈夫人面色仓皇,被宫女带了下去,一路上一直转过头来,望向安徵宫那扇木门,最终被缓缓合上,再也没有任何人的身影。 “沈熙,你该当何罪!”门一关上,庄妃便低喝一声,重重一拍桌案。 沈熙从椅子上站起,无言地跪下来,这一跪,是因为她明白,这个劫难还是来了,她怎么都避不掉。 金世道转过脸来,望向跪在身边的沈熙,已经半年没有见过她了,她不比当盛之时的明艳,光彩夺目,却也依旧是让他动心的。 “是我坏了事。”他的嗓音很轻,仿佛蚊呐一般,落在沈熙的耳畔,她依旧默默望着前方,静默不语。 他总是需要仰起头才能看着这个女人,他认得她的时候,她已经是大名鼎鼎的贵妃,他虽然出身卑贱,却很懂得女人心。他一眼就看穿了,她跟京城任何一个普通的女子一样,也有寂寞的时候,哪怕……她也无法抛弃光鲜的荣华,但他当真是发自内心的喜欢她,追逐她,他清楚自己或许应该找一个平淡无奇的姑娘成婚,却心甘情愿当她的一个男宠,他虽然懦弱,虽然贫贱,但身为一个真正的男儿,并不是人人都能容忍自己那么卑微。 金世道收回了视线,淡淡一笑,继续开口说道。“一直想……若是你能出宫,我们跟随自家的戏班子走南闯北,何时走不动了,就找个地方住下来――成不了大富之家,也能不缺吃穿。” 沈熙闻到此处,双目濡湿,不受自控,却不知为何满心酸痛,她方才因为金世道大意出手了大笔银子而怀恨在心,甚至记恨他牵累了自己,却没有想过,金世道买下戏班子,居然是有这样的缘由。 “谁会跟你走?一个小小的戏班子,你以为我看得上?”沈熙目不斜视,端着漠然的脸,红唇边溢出的冷漠话语,却没有半分动容。其实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回,她走不了,金世道,也走不了。 哪怕背叛皇上的人是一国之母,皇后跟蒙戈的下场就是前车之鉴,她如今没有任何分量,能够苟活已经是皇上对她的仁慈了,如何还能活着出宫?!但也不知为何,金世道描绘的并不精致也并不华丽的生活,却轻易触动了她的心。成为一个普通百姓,有一个自家的戏班子,人不多,总共约莫二十个人,有花旦,有青衣,有武旦,有小生,不像是一家人,却又不至于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每天都热热闹闹,说说笑笑的,晚上若是戏演得出彩了,喝酒到天亮,过了一阵子,再坐着马车去往别的地方……。 金世道却没有任何不快,他早已预知会被沈熙拒绝,也并不意外,只是脸上的笑容却越来越明朗,也颠覆了方才他过分孱弱的表象。“我知道自己高攀不了你,其实买下一个戏班子又如何?哪怕是买下整个京城,你也不会多看我一眼。你过去的二十几年得到的足够多,足够好,没有什么东西你是没瞧过没碰过的,我也晓得身份的卑微低贱,拿不出任何像样的东西送你,却想送你一个不一样的结果。” 沈熙身子紧绷,她的心已经彻底平静下来了,金世道的话,格外安抚着她骄傲的心。就像是过往的每一日,她不必费心去讨好这个男人,却可以尽情享受男人的温柔体贴,被关怀被包容哪怕心中不快也可以朝着他发火,哪怕呼来唤去他都从不对她发脾气,更不会跟天子一样说回头就回头说冷落就冷落――金世道对她而言,到底在内心深处是何等重量,她并不愿意去想。 而此时此刻,她比任何一次都更沉静,跪在这冰冷的地面,却愿意细细去想想清楚。她从不说自己有任何不甘,年轻的时候就被送入皇宫,她并不憎恶天子,却也没有众人相信的那么爱慕天子,而面对金世道,她却更真心,更自在。 她冷笑一声,心中满是自嘲,如今想得通透又如何,浮华一世也不过是过眼云烟,人唯独在犯下大错,面对死亡之时才愿意彻底将手中紧抓不放的松开。她不是一个轻易放得下荣华富贵的女人,更不想自己活得黯然失色,但如今……。她居然动摇了,只因为金世道那一具想送她一个不一样的结果。 可惜啊,事到如今,结果就摆在眼前。 “如今跟你一起跪在这儿,心里真轻松――”金世道的笑容,蓦地覆上一抹苦涩的意味,他俊脸微侧,不管沈熙的目光从未转到他的身上来,他都比任何一回还要安心。“我以为这辈子没有时候能跟你平起平坐了,现在……我们一道跪着,你从未离我这么近过。”哪怕以往他曾经跟沈熙有过最亲密的男女之间的拥抱缱绻,他也总觉得无法触碰占有她的心,她骄傲的……好遥远。 金世道是一个简单的男人,他的心思细腻,平静,体贴,温柔,他没有任何身世背景,甚至没有双亲,他想的最大能够给予她的梦想,居然也不过是让她当一个小戏班的女主人,跟随他看遍世间风景,洒脱欢愉,及时行乐。他的简单,却一次次触动了骄傲张扬的沈熙,她咽下阵阵苦涩,到了最后,总算转过头来看他了。 “若你应允,就让我这回陪你走到最后。”他直直望入沈熙的眼底,他不是什么有作为有身家的男人,他手无缚鸡之力,但他还有男人的担当,他平心静气地丢下这一句话,这是他能给她最大的承诺,最大的付出。 他想,不再那么卑微。 沈熙久久凝视着金世道俊秀的脸,一抹史无前例的暖意,侵袭着她过去的尖锐,她突地扬起红唇,笑的舒心,眼底有泪,胸口高贵傲慢的厚重城墙,在这一刻,彻底崩溃。 “熙贵人,本宫再问一遍,堂下所跪着的男人,你可相识?” “我没什么好多说的了,你想怎么办就办吧。”沈熙面不改色,供认不讳,察觉的到宽大衣袖之下,传来一阵莫名的暖意,她垂下眼。 她一直觉得金世道是个怯懦的男人,而这回,是他鼓起平生最大的勇气来面对她。因为――他在如今的关头,居然有胆量牵着她的手。 “本宫只做分内之事,沈熙,你铸下大错,从今夜开始,关入冷宫。至于到底对你如何处置,本宫明早会请示皇上,今夜时辰不早了,不愿再去打扰皇上。”庄妃的脸上再无任何表情,话锋一转,语气更加坚决,没有半点更改的余地。“而你,金世道,关入天牢。” 金世道默默被人带了下去,后妃也走了大半,沈熙被两位侍卫架着身子起身的时候,她淡淡望向穆槿宁的方向,笑着问道。 “到底你要多少才能满足?皇后倒了,下一个,就是我了?你真贪心,要皇上的眼里,要皇上的身边,只剩下你一个人。” 穆槿宁从来都不是她的盟友。她可为被皇上冷落的沈熙不惜被皇后掌掴而让圣上去见沈熙一面,也可不遗余力揭开沈熙背后的不为人知的秘密。穆槿宁的企图,只是不满妃位。 她入宫的时间,胜过穆槿宁太多。如何还会被蒙蔽了双眼?!她还是太大意了,没有忽略穆槿宁跟她,不是可以相互依靠相互信任的关系。短暂的亲近,不是久远之事。 扶着椅背而起身,穆槿宁眼看着安徵宫内人越来越少,站在高处,只是漠然望向沈熙,神色冰冷,没有半分动容。 “你不会得逞的,一个女人的皇宫,那还是皇宫吗?”沈熙冷笑一声,甩开侍卫的手,朝着穆槿宁走前几步,她从未看清楚穆槿宁的眼底,藏匿着何等复杂难辨的心思。 沈樱败在穆槿宁的手中,她觉得是沈樱蠢钝冲动,而她还不是走上跟沈樱一样的路?! “皇上的眼里,不会只有一个人,这一点,我以为你比我更清楚的。”穆槿宁双目灼灼,她的神情漠然沉静,仿佛是嗤笑沈熙根本不知她为何这么做。“混乱后宫的罪名,我总不能视而不见,不管不问。” 沈熙对她有怨气,那是难免的,但若不是她心思慎密,也绝不会揭穿此事,换言之,沈熙在铸下大错的那天开始,就不该奢想能够被原谅被释怀。 “难道……。你是因为那件事……。”一脸死白,沈熙的双目一暗再暗,她心中突然冒出来的念头,让她比方才还要难熬,仿佛如芒在背。 她曾经给沈樱指了一个明路,怂恿沈樱给怀上秦王骨肉的穆槿宁服下麝香,那麝香,也是她偷偷暗中塞给沈樱的。 她几乎都忘记了,她跟穆槿宁之间,还有这一茬。她跟沈樱,一道扼杀了穆槿宁腹中的孩子,让她肚中的孩子不足三月就遭遇小产。 穆槿宁默然不语,她依旧用那种事不关己的眼神看着沈熙的惊慌失措,她盈盈走向沈熙,面无表情的时候,更让沈熙觉得她陌生不已。甚至,沈熙在她就要走到自己身前的那一刻,脚步往后退了两步,穆槿宁浅浅一笑,那笑容却不达眼底的淡然超脱。 一定是那件事!她害了穆槿宁的孩子,穆槿宁兜兜转转到如今还是报了这一个仇!狠毒的女人,仿佛让她忍耐十年,她也可翻云覆雨。 沈熙被大力掏空了骨子里的力气,绷直了身子,面色惨白,宛若夜间鬼魅,再无往日明艳动人的模样,她被侍卫架着,满目通红,手脚都像是僵直的傀儡,她的嗓音尖锐刺痛。 “穆槿宁,你会下地狱的!你背着所有人做了这么多恶事,心怀诡计,一定会去地狱的!” “你放心,我已经在地狱里了。”穆槿宁的笑容,一分分消逝,她越过沈熙的身子,眼眸一转,眼底的恨意愈发鲜明炽燃。“日日夜夜,无时不刻,都在那里。” 她什么肮脏的事都可以做。 沈熙若是行事干净,任何人都无法撼动她的位子。她如今如此孤立无援,跟她平素在后宫不与人为善,傲慢放肆,才会没有任何人为她说话。或许后宫的女人注定要能够忍耐独守空闺命运和喜怒无常的天子,一旦背叛天子,必会断送任何前途。 眼看着穆槿宁走过她的身边,沈熙哑口无言,她的目光渐渐失去任何的光彩,直到整个安徵宫再无任何人,侍卫便带着她走向夜色深重的那条路。她沉着脸,只觉得如今虽然是夏初的深夜,她却一个人走入冬季,越来越冷,越来越寒气湿重……。往后服侍她为她送来饭菜的宫女,会在暗地里跟同伴说,语气轻蔑,看看,那便是以前的贵妃娘娘,如今却只是冷宫之中的一个罪人……。 一日之后,皇上刚下早朝,庄妃与珍妃便一道去见了皇上,将昨夜查清的罪事告诉皇上,皇上的脸色比任何一次都要难看,整整约莫半个时辰不曾开口说话,庄妃跟珍妃候在一旁等待了许久,才看到皇上眼神幽深,重重叹了一口气。 沈熙,无论是在沈家没有东窗事发之前还是之后,无论是被皇上专宠还是冷落,至始至终在皇上的心中都有一定的分量。沈家的事过了半年多,他原本就有这样的想法,如今皇后也无法再插手后宫,再过些日子,众人淡忘沈家犯下的错,他渐渐的就要多去看看沈熙,再过个一两年,若是沈熙改变了素行不良的性情,他要再给她以前的恩宠,也不过是时机的问题。 往日的熙贵妃,居然背着他偷人。如今后妃都在看他如何惩治沈熙,庄妃不敢私下做主张,来请示他,他当然无法容忍沈熙有了别的男人。这仿佛是给天子一个重重巴掌,沈熙对他向来百依百顺,虽然有些娇气,却也从来对他是情深意切。他跟皇后几十年没有感情,他也无法饶恕蒙戈,而一向看重疼爱的沈熙居然也不过是虚情假意,他的心中已经不只是愤怒而已。同样的背叛,他却更恨极了沈熙。 没人想过,皇后之事才不过半月,居然如今重获皇上青睐的熙贵妃,再度被揭开往日的秘闻。这一个月内,他前后遭遇了两个有分量的女人的背叛,皇后跟蒙戈暗度陈仓,贵妃跟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戏子……。可笑啊可笑! 皇后的事他本想压下去,如今沈熙的事却已经被所有后妃知晓,他想遮掩,也掩盖不住了。 他花费了不少时间才沉下心中的百转千回,半天才有力气端起手边的茶碗,只是他深思思量了太久,喝了第一口清茶的时候,茶都凉了,他的心境愈发凄凉寒冷。每一个字,说出来的时候,都像是刀割一般,不过即便如此,沈熙已经成了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但他不得不丢弃。再重要的后妃,也绝不能踩在他天子的尊严上,他能够纵容她骄横放肆,却不是毫无底线。 他给过沈熙太多太多了,沈熙居然不知感恩戴德,居然还敢在后宫见外面的男人,她半点也不珍惜如今得来的一切,她居然不珍惜!今日他全部收回,她还有什么话好说?! “沈熙,剥免贵人封位,关入冷宫,小皇子交予珍妃养育。” 周煌短暂沉默过后,他也看得出皇上坐立难安,才提起胆子问了一句:“皇上,那个男人呢?” “你说呢?!”皇上蓦地停下脚步,睨了周煌一眼,他已然暴怒不快,周煌的话更让他面色铁青冷沉。 “奴才马上去办。”周煌头一低,便随即转身出去。 连皇上那么宠爱的沈熙都被关入冷宫,那个跟后妃幽会的戏子如何还能保住低贱的性命?!哪怕是蒙戈,众人只知道他被送入天牢,对着忠心耿耿跟随自己的得力属下,下了宫刑的命令,天子绝不是一个仁厚的人。蒙戈也是在受到了宫刑之后,想起皇上对于痛恨之人,绝对不会轻饶,会让他生不如死,蒙戈才会割破了自己脖颈的血脉,一心求死。而跟沈熙相好的这个男人,若是痛痛快快就让他上了黄泉路,那便不是对他的惩罚,而是对他的宽恕。 不将那个年轻清秀的戏子折磨的痛苦不堪,遍体鳞伤,如何让天子发泄心中的怒气?! 难道天子还会成全他们,让他们做一对黄泉路上的苦命鸳鸯吗?听皇上的意思,沈熙会在冷宫黯然失色地苟延残喘,但这个男人,决不能活着。两人不会同生共死,只会阴阳相隔。那才是天子本性残忍冷漠的地方。 …… 请牢记本站域名:g.xxx 132 高处不胜寒 “皇上,臣妾这一回,也不知到底做的是否周到。[]”庄妃跟在皇上的身后,她入宫的时间不短,但不知如何掌握惩罚的力道。 天子扬起手掌,不愿再多言一句,却不曾转身看着身后的两位后妃,或许在后宫之中鲜少有沈熙这样的女人,但最终他也不得不亲自将这一朵绽放鲜艳的花朵,亲手掐断丢弃到地面,哪怕半点甘露也无法继续施舍给她。沈熙对不起他的宠溺,就该埋葬自己所有的将来。“好了,朕乏了,你们先回去。” 珍妃跟庄妃对视一眼,也只能朝着皇上微微欠了个身,便默默走出了宫殿。 “皇上!皇上!” 一个尖利的声音,听来格外扭曲诡谲,像是一个还未长好嗓音的少年,被人扼住了脖子扯着嗓子喊叫。 皇上蓦地掉转过头,他冷冷望向那吊在半空的金色鸟笼,一只硕大的七彩鹦鹉正在上蹿下跳,扑扇着翅膀,如此难听的嗓音,正是鹦鹉发出来的。它微微转动着脖颈,歪着头看着这个面色难看的天子,它的眼珠子油黑油黑,却没有属于人的任何一丝情绪,依旧不怕死的咋咋呼呼。“皇上!生气,好生气!” 鹦鹉话不多,却格外刺耳真实,它的话让天子心中特别不快,如今居然连一个畜生都能感知到他心中的那一把愤怒之火,几乎要……几乎要将整个皇宫都全部燃烧殆尽。 这般火烧火燎的疼痛感觉,在十多年前……他也曾经有过。 他也曾经——让自己后悔至今的性情大变,刻骨残忍,用自己一手遮天的权势和身份,将自己失控的情感推向万丈深渊,彻底系上了一个死结。 “淑雅……淑雅,淑雅死了!皇上,皇上,没救她!”七彩鹦鹉看着皇上的眼神和神色,仿佛回到了多年前的一次,当初正是这只常胜将军被献给皇上的时候,皇上对着它说出自己的心境,它此刻居然还不曾忘记那个名字,也不知是它太有灵性,还是在无人的时候它偷偷念过不少回了。 当初,也是因为那淑雅舍不得丢下一个傻子,他才狠心闭上眼,当做不知道皇后跟太后做的那些事,让一切残忍都瞬间降临在那淑雅的身上,甚至身边的公公来告诉自己太后的人已经到了郡王府,他也生生忍耐了,即使到那淑雅死后,也没有去看她一眼。 那淑雅曾经为他动过心,但他跟傻郡王成婚之后,她却拒绝了成为帝王的女人,谁也无法让她回心转意。 他将那种拒绝,当成是背叛。但如今想来,登基的这二十年,或许那淑雅的情意,是胜过任何一位后妃。 “你话太多了,常胜将军。”天子的嘴角,扬起一抹及其复杂的笑,看的人心中发毛,不寒而栗。他说话极慢,仿佛稳重,却也仿佛阴沉入骨。 他曾经跟槿妃提及的,这只鹦鹉曾经因为当众说错几句话,他龙颜大怒,让人拔光了他的羽毛,那回——正是因为鹦鹉在下人面前提及那淑雅,他不得已砍杀了三名太监。 “啊——”彩色鹦鹉突地飞上金色横杆,金色鸟笼在半空中摇摇晃晃,它尖声喊叫,惊慌失措:“又要拔毛了!” 天子短暂地沉默过后,这回他可不会命人拔光常胜将军的羽毛,他走到一侧,抬高双手,将金色鸟笼取了下来,将鸟食取来,倒满了那个空空的瓷碗,眼神一暗再暗。“鹦鹉活了七年多,算是很长寿了。你知道朕这么多心思,朕也不想留着你了。” “最后一顿,啊!皇上!”鹦鹉想要展翅高飞,却只是撞到了笼子的头顶,它根本只是一只笼中之鸟,哪怕这七年时间享用的是最好的鸟食,也不过掌控在天子的手中,说断就断。 “聪明。” 天子的唇边溢出这两个字,他的笑意顷刻间全部消逝了,他如今根本心中一片混乱纷杂,他已经不需要这一只多嘴多舌自作聪明的鸟了。 “皇上,有消息刚到,北国皇帝昨夜驾崩了——”一个太监步伐仓促,从寝宫之外走来,刚朝着天子下跪行礼,将周遭的情势禀告与皇上。 北国皇帝已经卧床不起四五年时间了,这生病之后,手中权力便是被年轻的国母跟她的兄长国舅爷掌握着,如今皇帝终于驾崩了,北国的江山社稷,怕是也要遭遇一番抢空吧。 “说下去。(.无弹窗广告)”皇上背转过身,神色平和,无人看到他身子挡住的那一只金色鸟笼,其内的鹦鹉已经挺直了躺在笼子底部。 “北国皇后出示了皇帝的遗诏,国舅先行摄政,太子在半年内学习处理朝政,半年后举行登基大典,如今北国的皇后刘氏也顺当成为最年轻的太后。” 天子一听,已然清楚这份遗诏其中的蹊跷之处。以太子并不熟悉朝政的借口,要他学习半年时间,可惜这半年一过,说不准还有新的变故。而到时候手握国脉的人,应该是皇后的娘家刘氏才对。他记得佑爵来过一回大圣王朝,这位北国太子吊儿郎当,并没有一分稳重成熟,或许还缺乏历练,就不知佑爵是否清楚佑家的江山,不久之后就要拱手让人了。 ……。 “槿妃?” 庄妃方才在半路上辞别了珍妃,如今刚走到安徵宫的门前,便听到宫女疾步走来,朝着庄妃低语一句。 心中掠过一阵踌躇,庄妃再度抬起眉眼的时候,已然看到穆槿宁就站在前方,她噙着浅笑跟庄妃行礼,她时时刻刻不曾松懈,如今她虽然名义上跟庄妃是平起平坐的,但庄妃比她早进宫十来年,她理应对她恭恭敬敬。 “进去吧。”庄妃朝着穆槿宁会意一笑,她更像是年长的姐姐,走到穆槿宁的身畔,穆槿宁跟随着她走入安徵宫内。“才来的?” “是。”穆槿宁螓首一点,红唇边的笑容愈发绚烂,她缓步走上前去,看庄妃坐下才坐入椅子,她无声敛眉,轻声试探。 “庄妃才从皇上那边回来?” “是啊……本宫也是鲜少看过皇上如此生气,如此伤心。”庄妃点头,一道浅叹吐出唇边,她随即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平静端庄,望向若有所思的穆槿宁身上去。“沈熙性情固执顽劣,若没有你洞察的如此清澄,怕是她也绝不会认罪。一想到皇上的身边有沈熙这般不知好赖抹黑圣恩的,本宫也觉得心中不畅。” 穆槿宁笑而不语,她若没有偶遇到沈夫人,没有发现其中的诡异,也绝不会抓住沈熙的把柄。 “这件事,也总算是平息了,想来沈熙会在冷宫反省自己犯下的过错。”一阵短暂的沉默过后,穆槿宁才抬起清澈晶莹的眼眸,温柔脉脉,沉声道。 “可本宫不这么认为。”庄妃默默蹙着眉头,语重心长道。“后妃一旦乱了宫闱,还有一件事,才是真正可怕。” 穆槿宁自然一瞬就明白庄妃所说何事,后妃必须保持身心清净,只因皇嗣的血脉一定要是纯洁的。 她眼波一闪,跟庄妃寒暄了几句,庄妃身边的嬷嬷便请来了一对孩子,庄妃的长子是五皇子,刚满十一岁,同萻公主还不满八岁。 “母妃,这位姐姐是谁?”同萻公主长得胖乎乎的,一身红色小宫装衬托的宛若天际红日,一双眼晶亮晶莹。她一见着庄妃便扑到庄妃的怀中,见宫内有不熟悉的外人,将眸子对着坐在一旁的穆槿宁,悄声问庄妃。 相比之下,五皇子秦秉身子高瘦,眉宇之间也有了皇家少年的稳重,他一袭草绿华服,眼底平和,看了一眼端坐的年轻女子,他朝着穆槿宁行礼,一把拉过自己的妹妹,低声道。“这位可不是你姐姐,别乱喊,是槿妃娘娘。” “知道了。”同萻嘟着红润的小嘴儿回了句,她没有兄长那么聪明,只知道日日玩耍,要费心去记忆后宫所有的妃嫔名字,也实在痛苦极了。 不过这个名字,她似乎在何处听过,有一回跟怀玉公主见面的时候,她问及怀玉头上的珠花是哪来的,怀玉说的是槿妃娘娘送她的。想到此处,她的眼眸顿时一亮,全神贯注地在一旁打量着这个年轻美丽的后妃。 “这一对儿女看来让庄妃娘娘很欣慰吧。”穆槿宁伸出手,触碰公主柔软丰满的面颊,神色一柔,轻声说下去。这对兄妹一动一静,性情确实不一样。 庄妃垂下眉眼,轻轻吹开手中茶碗的茶叶,不以为然地说道。“皇子天生便懂事,公主一向活的混混沌沌,不过也算乐天知命,开朗活泼。有一个兄长对她时刻提醒鞭策,也省了本宫不少事。” 穆槿宁淡淡望向那一高一矮的身影,一红一绿仿佛格外显眼,五皇子板着脸对公主,要她乖乖做完太傅布置的功课,公主只能苦着脸开始练字。(.)她唇边的温柔,一分分聚拢,不知何时,她的眼底那一对兄妹,却不再是五皇子和同萻公主了—— “本宫听闻,你的孩子还在宫外。何时本宫也跟皇上说说,虽不是皇嗣,但将血浓于水的母子分隔,日日夜夜该多想念啊……”庄妃话锋一转,说到穆槿宁的身上去了,她的语气平静而诚恳,并没有一分虚假意思。 穆槿宁的视线,依旧落在那对兄妹的身上,五皇子坐在公主的对面,他凝神读着手中的书卷,公主哪怕有一个懈怠的眼神,他却立马放下手中书册低声指责。 血脉亲情……多亏了天子,她至今孑然一身,年幼的时候,没有娘亲的照顾关爱,更失去了一个弟弟或妹妹。 她的眼神一凛,心中的仇恨更深,这才转过脸去,朝着庄妃挽唇一笑,笑靥娇美。“庄妃娘娘太为我着想了。” “进了后宫,便是一家人了。”庄妃温和平静的面孔上,剩下淡淡的笑容,她的行事作风跟皇后截然相反,皇后总是打压想要出风头的年轻后妃,表面温婉,实则费尽心机。她却是觉得既然有缘在后宫相识,都是服侍天子的女人,若不到紧要关头,不必紧咬不放。 穆槿宁从安徵宫内走了出来,身后有谁小跑的步伐声,她缓缓转过身去,正是同萻公主在庭院戏耍奔跑,圆润白皙的面庞上,是谁也夺不走的灿烂笑靥。她目光一沉,随即转过身去,走向偏院的方向。 “槿妃娘娘,这实在是——” 站在冷宫之外的太监,早年前曾经在钱公公的手下当过跟班,如今整个冷宫的事宜都归属他的管辖,明白自己不该忤逆如今炙手可热槿妃的要求,看在钱公公的面子上,他也该当做并不知晓,这后宫的许多事,并不需要太过耿耿于怀。不过,他环顾四周,确实有些为难。 穆槿宁淡淡睇着他,不曾开口,眸光坚毅,琼音走到太监的面前,将一枚银子送到太监的手中,太监总算松了口。“好吧,但一定请快些。” “不会让你难做的,说几句话就走。”琼音点头,丢下这一句话,随即跟着穆槿宁走入了这一座并不陌生的宫殿。 她曾经有一段为时不短的时日,就在冷宫做事,对冷宫熟门熟路,很快就带着主子到了如今沈熙居住的院子。 琼音先行将木门推开来,如今冷宫之中有约莫住了十余人,但到冷宫的下人却很少,更绝不会有几个下人服侍一个主子的可能。她们过的生活很简单,也很死寂。没有任何声音传来,穆槿宁走入门内,淡淡望向不难找寻的到的身影,她斜斜倚靠在窗棂边,眸光落在遥不可及的地方。 “你来的比我意料之中更早。”沈熙开了口,就像是当初在青宫一样,门可罗雀,唯一愿意来看她的人是穆槿宁,如今她关入冷宫的第二天,来的人依旧是她。 “看我的地步,是否足够惨烈?” 任何一件事情,都不是无缘无故的,既然沈熙想清楚了为何穆槿宁会针锋相对,她也不想再有任何奢望。沈熙冷笑一声,垂下眉眼,突地回过脸来,琼音目光一敛去,连她似乎都有些认不出来眼前的女人便是沈熙。 沈熙在任何时候,都是明艳动人的,而今日的沈熙,仿佛是一夜之间变得憔悴。她的双目之下,是深深的黑晕,眸光有些呆滞,不若往日只需一个眼神都能让人眼前为之一亮,面色苍白灰暗,一天多不曾洗漱,一天前残留在面容上的妆容变得很淡,更让她如今显得惨淡潦倒。 “你心中对不住皇上的事,难道就一件?沈熙,你别怪我无情,我若无情,你会更惨。”穆槿宁眸光一扫,一手拂过桌案,平静地坐在木椅之上。 “什么事?”沈熙轻轻一笑,她的笑,有些仓皇,有些不安,更有些……。心虚,从昨夜之事,沈熙彻底明白,她从来就没把穆槿宁想的太简单,不,穆槿宁比她想的,更不简单。 “你可以继续嫉恨我,且等我说完了。”穆槿宁扬起眸子,面色再无任何温暖,仿佛眉眼之中都染上了些许阴霾。她直直望着沈熙的憔悴面孔,不曾她开口,便继续说下去,话锋凌厉。 “敬事房的掌事那里,可也记着日子,皇上贵人多忘事,当初你第二回有了身孕前一个月,他的确去过清风苑,也在你那边喝了几杯酒,留宿下来。” 沈熙猝然上下打量着说话的女人,藏匿在袖口的双手,却只能压在背后,才能让自己不再察觉那微微的颤栗。 穆槿宁的眼神沉下,宛若无人看透的深潭,她的指腹轻轻拂过桌缘,浅粉色的指甲,在阳光之下闪耀着微凉的光耀。“可那一夜,皇上并未宠幸你。皇上只是醉了,或许因为你醒来姿态,才误以为曾经宠幸过你。” “简直是不像话!”沈熙怒喝一声,没有人怀疑过她,更别说穆槿宁说的,不过是她的揣测,根本拿不出半点真凭实据。要不是捉拿了金世道跟沈夫人,她不必俯首认罪,但穆槿宁无时不刻在提醒自己,她犯下的过错,不仅仅是背叛皇上而已。 “不管像不像话,但是真话。”穆槿宁处乱不惊,皎洁细致的面色上,仿佛渗透着淡淡的月色,虽然美丽,却没有往日的亲切。人越是不安,就越是愤怒。 越是愤怒,就越是容易坏事。 “你满嘴鬼话,糊弄的了皇上,还能糊弄的了每个人?”沈熙强压下内心的火气,她端着沉默过后,才转过脸去,嗓音清冷。 “你当时肚中的这个孩子,并非皇上龙胎,而是那位小生金世道的。幸好,你生怕此事败露,用小产之事,让我们都误以为,害你小产的人是皇后。”穆槿宁不理会沈熙的强硬,每一个字,都在顷刻之间,蜕变成一把利刃,过分真实,也十分残忍。她转过一眼,看着窗外的光景,心中一片清明。“不过,刻意在下雪的日子在庭院赏雪,又太不小心地跌了一跤,只是你一个人的计划。皇后素行不良,哪怕皇上都笃定你小产有古怪——” 沈熙脸色一白,她的眼神定在溢出,她的唇边卷起一道莫名的笑,迟迟不曾开口说话。 “你什么都知道,真是厉害啊!”沉默了半响,沈熙才回过头来,长长舒出一口气来,浅叹一声。 “我一直在想,聪明如你,为何要留下那个不该留的孩子,毕竟太医当下诊治出来的时候,已经一个多月了,你不会毫无察觉。直到后来,我才想通,当初皇上总是留在温柔的珍妃身边,而皇上许久不曾看你,你想用皇嗣重拾恩宠,可皇嗣血统是不该被偷天换日的。”她凝眸,幽幽吐出这一番话,至今整个后宫无人怀疑沈熙曾经小产的那个孩子,到底是谁的骨肉。 沈熙紧紧扼住手腕,她的胸口有些许起伏,只因穆槿宁的话,字字入心,让她不无烦忧苦闷。 “金世道该多不好过啊,你利用他,怀上他的骨肉,只是要重拾恩宠的一种手段。” “不然呢?”沈熙满目决裂,她眸光一沉,高傲冷淡地低笑连连。“难道还要喜欢他么?你也不是没看到,那些女人一听到他是一个小生,嘴都快笑歪了。” 穆槿宁微微蹙眉,话锋毫不柔软,说的一针见血。“你就那么在意他的身份?他的好与坏,最清楚的人应该是你,别人的目光并非最重要的。” 沈熙的胸口一痛,当日金世道的话,让她心中不无触动。穆槿宁的话,不是毫无道理,只是她面对着一个捉拿自己把柄的女人,如何能平心静气地听下去?!她可不会像别的女人一样,服软低头。“你来这儿,就为了劝我回头是岸?可惜我沈熙从不喜欢悬崖勒马。” “我要说的话,已经说完了。” 穆槿宁站起身来,既然沈熙依旧钻在死胡同里,不是三言两语便能说得清楚,劝的服帖的,她默默走向门口。 沈熙蓦地望向那个娇弱的身影,她蹙眉,低声问道。“你要去跟他们说了?” 只要穆槿宁说出真相,她不贞的罪名身上再加一条欺君之罪,别说冷宫,她或许活不了几天了。 穆槿宁不曾停下脚步,她仿佛没有听到沈熙的追问和不安,等待琼音打开门,她便走了出去。 她可以让沈熙获罪,但沈熙已经落入冷宫,哪怕她心中还有沈熙的另一个秘密,足以让沈熙死的凄惨,但她无意落井下石。 沈熙眼望着那扇门渐渐关上,穆槿宁都不曾说出一句话,但她却约莫有些复杂的心境,根本不知是什么在心底深处涌动……。 她想了一天一夜了,不只是悔恨而已,面对穆槿宁的质问,她似乎才彻头彻尾想得通透,茅塞顿开,醍醐灌顶。 金世道离开她的那一刻,曾经凑到她的耳边,说了几个字,这几个字从来消退出原本的热意,让她深夜都无法安睡。 “若有下辈子,宁愿彼此生于寒门。” 届时,她不是深宫后妃,他不是贫贱百姓,可以毫不相识过一辈子,若是相识了,也不必遭遇冷眼嗤笑,可以情投意合,不必躲躲藏藏。哪怕是金世道清楚沈熙的用心,他不过是挥之则来呼之则去的一个男人,而他的这一句,却是特别认真恳切。 金世道并非贪恋沈家的富贵而接近她,他喜欢她,臣服她,她是第一眼就看出来的。她也以为皇上是喜欢她的,但可以如此绝情,不顾往日夫妻情意。这样一想,金世道的心,才是真心。 他是个懦弱的男人,却因为她而不得不去死,更没有半句怨言,不曾大难来时各自飞,她便不该再对他怨恨了。她或许还能在冷宫存活,但金世道在这两三日,便要独自去黄泉路了,他死的时候,也不会知道,她曾经怀上过他的孩子。 这一辈子,都不会再知道了。 她宁愿他死时一无所知,也不愿再让他对自己寒心了。 皇上绝不会让她跟金世道一起死的,此刻金世道一定在牢狱之中忍耐非人的折磨,沈熙只要一想到金世道跪在自己的身边,暗暗握住她的手那一刻,便无法安睡,仿佛一千一万根银针,一瞬间刺入她的体内。 她不过嘴硬而已,如何会当真不怀念金世道?!穆槿宁说的对,他在众人眼中微不足道,卑微轻贱,但惟独她一个人清楚,金世道对她有多体贴多温柔。她若当真跟别人一样看不起他,也绝不会跟他在一起。 她,只是逃避自己的心而已。 她从小学的,便是门当户对。出生名门望族,就该找一个比自己更高贵的男人,贫贱,是一道根本无法逾越的鸿沟。 所以,人人都觉得她下作。 她——其实是喜欢金世道的吧。 沈熙苦苦一笑,想到此处,仿佛一天一夜滴水不进不曾安睡的疲惫彻底侵袭了她的身子,她双腿一软,倚靠着墙壁缓缓坐下。 她沈熙在别人的眼中是落得个凄惨的绝境,但她却清楚,她并不是双手空空,并非一无所获,她得到的,是她曾经不以为然抛弃的。 那比任何东西,都更可贵,更有分量。 “可惜……我知道的太晚了,一切都太迟了……。”她闭上眼眸,低声呢喃出这一句话来,反反复复,说了无数遍,直到用尽了所有力气,她才彻底昏了过去。 一月之后。 “皇上……皇上……。不好了!” 周煌面色凝重,如今皇宫好不容易才平息一阵子,皇后在景福宫闭门不出,一个月前金世道也死在牢狱之中,后宫恢复了往日的清净。但没曾想,今日一大早,就又出了事。 “什么事?” 皇上淡淡问了句,并不在意。 周煌的眼底不无痛惜:“方才照例有宫女去冷宫各处打扫,才发现她……已经咽了气了。” 皇上手中的毛笔,无声落地,他半响无言,金世道死的那天,沈熙不曾哭闹,仿佛毫不知晓一般。 其实,或许她早有感觉,金世道已经不在人世。在冷宫过了约莫一个月,她终究还是动了这样的念头。 周煌看皇上不曾询问,便也不再开口。他刚去了一趟冷宫,推门而入,亲眼看到,沈熙直挺挺地躺在地上,约莫是昨夜用完晚膳就身着齐整,黑发梳的一分不乱。 沈熙是吞金而死。 但没有人知晓,为何她并未躺在床榻上,而是死在冰冷的地上。 “若有下辈子,宁愿彼此生于寒门。” 下辈子,她不要高枕无忧。 下辈子,她不要虚情假意。 下辈子,她不要追名夺利。 沈熙取下自己指节上的金戒指,含在口中,默默躺在地面,闭上眼,她素来骄傲美丽的容颜上,有了一抹很浅的笑容。 原来,死,并不可怕。 高处不胜寒,才更可怕。 她用尽平生最后一道力气,狠狠咽下,喉咙被坚硬之物摩擦,生生掀起一道血腥。 ……。 请牢记本站域名:g.xxx 133 崇宁早生华发 景福宫。 皇后坐在桌边,面前的菜肴虽然精致,但却让人索然无味。她的心一阵阵传来莫名的寒意,她也是今日才得知消息。 一直与她作对恃宠而骄的沈熙死了。 如今已经是她被皇上禁足的第二月了。身边可以使唤的人越来越少,景福宫之外到处都是皇上的耳目,哪怕是轰动一时的传闻,她也并非能够早些知晓。 而戳破天机的人,是穆槿宁。 如今皇上眼前的红人。 她手中的银箸,仿佛有千斤重,她夹了一口菜,翡翠色的新鲜蔬菜,落在碎玉圆桌上,皇后蓦地面色愈发难看。她放下手中的银箸,没有了任何胃口,以左手紧握右手,海嬷嬷站在一旁,不难看出皇后如今微微发颤的右手,却也不曾点破。 皇后为了隐忍,为了在皇宫继续存活,便一直都在装病,但付出的代价,便是至今每日要喝三回药汤,若她不喝,有的是皇上的人会禀明皇上,到时候她的谎言就不攻自破,身边的宫女太监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个个不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来都是她派人监视别人,而如今她自己却沦为笼中鸟了。 哪怕是对身子没有任何坏处的药喝多了,对她的身子而言,也渐渐有了损耗。她垂下双手,不想让任何人看到她的凄楚。 沈熙死了,而她一国之母又落到被剥夺权力幽禁的下场,哪怕是对皇上而言,也是一个最沉重的打击。 海嬷嬷弯下腰,亲自为皇后舀了一碗热汤,她看得到皇后被禁足的一个多月,瘦了许多,原本就清瘦的身影,更让人看的触目惊心。宫装穿在皇后的身上,比以往更宽大了两分。她神色一敛,淡淡说道。“前两日上朝有人建议皇上应该再封一位贵妃,而不能让后宫迟迟空着贵妃的位子。” 后宫无人,这也是众人都知晓的事。庄妃珍妃温柔有余,手段不足,而宜妃却太过鲁莽,不得人心,而槿妃――冰雪聪明,绵里藏针,但她入宫才短短三个月不到的时间,但凡能当贵妃者,必须在妃位上坐上数年时间,有了历练才行,哪怕是沈熙,也是当了足足三年的妃子之后,才被奉为贵妃娘娘的。以历朝历代的惯例,要在四妃之中挑选出一位贵妃,并不是小事,不合意的人哪怕坐上了贵妃的位子,也是无力在后宫中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 “谁说的?”皇后的细眉,一刻间就皱了起来,她的愁绪覆盖了整张清瘦的面孔,她冷冷询问,并不友善。 “是夏侯大人。”海嬷嬷将青瓷汤碗端到了皇后的面前,细心入微地将汤匙放入其中。 皇后微微怔了怔,听到夏侯的名字,她的确有些错愕意外,这王朝的夏侯大人,也只有一个,便是太子妃的父亲夏侯渊。他品性正直,并不趋炎附势,是官场之中少见的收放自如的臣子。她眼眸一闪,冰冷的面孔没有任何软化的表情:“他会这么说,必定是有了人选。” 海嬷嬷凑近皇后的身边,在她耳畔低语一句:“夏侯大人推崇的人是槿妃。” 皇后愈发吃惊,面色大变,她没料到一切,都转变的这么快。“何时槿妃的人脉,都牵住了夏侯家了?” “想来是因为太子妃的病,槿妃常常去探望的关系,夏侯大人才会为槿妃说话。” 海嬷嬷径自揣测着,说出了自己的想法。皇后下颚紧绷,脖颈上的细纹愈发明显,她如今当真是孑然一身了。 如今不只是太子跟她没有往日那么亲近,就算是夏侯家,也已经被槿妃迷惑住了,到底这个偌大的皇宫,还有谁是当真一如既往站在她这边的?! 穆槿宁这么快就除掉了沈熙,或许是有她的理由,沈熙跟她的情人一前一后都去了黄泉,如今穆槿宁还未除掉的人,就只有皇后了。 皇后清楚穆槿宁无心恋战,她只想早日取代皇后的位子,皇后如今毫无动作,并非浑然不知,也不过是在等待穆槿宁先出手。 “她以为,这世上所有人的把柄,都握在她的手里。”皇后冷着脸,缓缓拾起银亮色汤匙,细细品味着鲜美的肉汤,她漠然地卷起唇边的一道笑容,幽幽说道。“殊不知,本宫哪怕一败涂地,也一定要拉上她的。” 她突然有了胃口,她绝不会孤军奋战,哪怕无法保住自己的位子,也决不能在有生之年眼睁睁看着穆槿宁坐上凤位。 她记得沈熙是一个娇气傲然的女人,对荣华地位格外看重,依她对沈熙的了解,笃定沈熙哪怕被关在冷宫,也会撑着一口气活下去。就像是当初哪怕沈熙在青宫被皇上冷落了半年,她不照样活得好好的,不照样等着东山再起?这回,皇上没想过要沈熙的命,毕竟沈熙是后宫之中唯一一个颇得圣心专宠多年的美人,但沈熙却还是自行了断,皇后的心中有些疑惑不解,不知为何沈熙要如此跟自己过不去。 人人都说沈熙是为了那个叫做金世道的年轻小生而寻思,仿佛是被拆散之后,不忍阴阳相隔的痛苦而殉情,皇后却只觉得这个说法,实在可笑,一点也不像是沈熙,她或许比很多人,还要了解昔日的敌人。 可这一次,沈熙不但没有苟活于世的念头,她放弃自己性命的时候,便也放弃了追逐一辈子的欲望和权力――她终究败在了穆槿宁的手下,先行退出了皇宫这一场勾心斗角的战役。 站在穆槿宁面前的人,只剩下德庄皇后一个了,原来,穆槿宁跟沈熙联手交好的,不过是迷惑她的假象而已,穆槿宁进宫的原因,只是因为要除掉皇后。如果不出意外,穆槿宁这回誓不罢休,她步步紧逼,回回反攻,已然让皇后独自站在了高大悬崖之上。即便如此,她都不曾停下脚步,穷追不舍,穆槿宁的手腕是柔中带刚,耐性也是无人可比。 皇后的心中满是尖利的冷笑,她闭上眼,仿佛都能察觉的到自己脚下的石块,有了碎裂的痕迹。 她依旧维持着微微扬起下颚的高傲姿势,眉眼之上看不到一分苦痛惆怅,不冷不热地问道。“皇上这个月都去哪儿过夜?” “大多的时候是去淑宁宫的,也有几天是到了珍妃那儿。” 海嬷嬷的回应,正如皇后所想。如今皇上对穆槿宁越来越放心,他这二十年最宠爱的女人已然让他死心痛恨,他急不可耐要在别的新欢上寻求安慰。情势,越来越对穆槿宁有利。 “这一回沈熙的事,虽然是庄妃珍妃处理,却反而让众人见到了槿妃的才能和手腕。庄妃那个好老人,兴许已经在皇上的面前夸过槿妃了,若我们还不出手,别说槿妃变成贵妃的那一天指日可待,就是她要抢夺本宫的位子,说不住后宫也有人拍手称快。”皇后说的成竹在胸,众人以为她如今只是一个病怏怏的无用之人,但她从不懈怠,费劲了心思去派人到塞外找出了可以扼杀穆槿宁前途的法子。 如果最终注定没有人可以走到最后,她宁愿接受两败俱伤的结果,也不能让穆槿宁飞上枝头。 “麻雀只是麻雀,飞得再高也当不了凤凰――”她咬紧牙关,双手愈发颤抖起来,她望着自己苍白手背上的条条青筋,眼底的怒气,炽燃成鲜明的恨意和鄙夷。 海嬷嬷在一旁静静听着,面无表情,心中却已经明白了,如今只剩下最后一战。 皇后噙着笑容看她,神色上浮着古怪的温柔,浅浅笑道。“后天是本宫跟皇上成亲的日子,不管皇上是否记得,你都要为本宫去将皇上请来,就说本宫准备了酒菜,有话要对皇上说。” 皇上再无情,哪怕一面都不想见她,她也是他的结发妻子,在夫妻成婚二十几年的新婚日子这一天,她至少铭记于心,哪怕彼此都无心,他也不该辜负她这一个小小请求,哪怕来一趟就走也好。 …… “主子,我方才在半路上见到了夏侯大人,他要我同你问好。”琼音从淑宁宫之外走来,看着坐在梳妆台前的女子身影,一袭白色里衣,黑发泼墨一般垂在腰际,雪儿在为女子梳头,晨光将每个人的身影都温暖打亮,像是朦朦胧胧的,格外迷离梦幻。 女子不曾转过头来,她凝视着铜镜之中的面孔,肌肤胜雪,眼眸晶莹澈亮,还未点上胭脂的双唇,透出原本的淡淡粉色。她并非这世上最美丽的女人,她的皮囊之上,甚至还有人人惧怕的丑陋伤疤,这些年都不曾褪的干净。 她伸出手去,纤细五指落入满满当当的珠宝匣子之内,选了半日,她却还是取出了一只素雅的玉钗而已。 “夏侯大人太热心了,我并未想过要当什么贵妃,想来如今皇后一定会以为,这件事又是我一人所为。” 这一个月,后宫的每一个人,都觉得像是一年一样漫长,她也不会是例外。 她没想过要戳破沈熙最后的秘密,她的决定至今也不曾更改,而沈熙在金世道死后的一月之后,还是毅然自尽。 沈熙的死,是让她当下听了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的错愕。 或许死对于沈熙而言,才是唯一可以摆脱如今的命运,才能去黄泉路上跟金世道相聚的唯一方法。皇上太熟悉沈熙的性情了,笃定她怕极了死,更不敢死,不曾在冷宫之中安插几个耳目看着她,一个月风平浪静就过去了,更是渐渐把沈熙淡忘了。其实,心中的刺绝不会磨灭消失,只会随着日子的久长,越来越让人痛罢了。活着的时候,也唯有金世道可以让她不孤单,沈熙最后还是想通了―― “呀。”雪儿低呼一声,她的眼中有些许不安和惊慌一闪而过,穆槿宁在铜镜之中捕捉的清楚,看着雪儿将手藏在身后,行迹实在可疑。 “怎么了?”穆槿宁眸光一闪,见主子逼问,雪儿只能不得已将手探了出来,在晨光之下,一抹浅淡的银光,划过众人的眼底深处。 琼音见状,不禁皱起了眉头,两个婢女都格外安静。 穆槿宁也看清楚了,那是一根长长的发丝,躺在雪儿的手心之处,不同于往日的是,从发梢到发尾,它白的彻底。 一抹复杂的情绪,因为这一根白色发丝,梗在她的喉咙,让她第一瞬间,都不知道如何跟她们继续说笑,继续强颜欢笑,继续不以为然,漫不经心。 两位婢女不禁沉下了眼,甚至有些不敢迎上主子的视线,她们的心中满是酸楚,她们的主子才十八岁啊……。十八岁是女子最好的年华,本该跟春日花朵一般绽放的美丽,但居然有了白发! “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好了,别一个个灰心丧气的,去做事吧。” 穆槿宁淡淡微笑着看她们,手掌拂过她们的手臂,轻轻一拍,她们也不再开口,随即转身走向外堂。 独自一人坐着,穆槿宁紧紧凝视着铜镜之中的女子,缓缓探出了右手,轻轻拨开了一缕墨黑的发丝,一抹银色的光亮,再度刺伤了她的眼。 她突地垂下了双手,眼眸之内满满当当的幽深颜色,她仿佛在雪儿跟琼音的眼中看到了痛惜的神情,她知道她们在感慨什么。 她才十八岁而已。 年轻,美丽,端庄,优雅,平静,从容……那便是世人对她所有的解读。 早生华发,又是为何?! 她蓦然轻笑出声,只是笑容都无法击退眉眼之中沉重的阴霾,她最终抬起眉眼,直直地望入那影子的眼底深处,娇美容颜上失去了任何一个表情,眼神仿佛是满溢的,却又似乎是苍白空洞的――她毫不费力,从皮囊看到了灵魂深处。 有一样东西,她已经放在角落很多年了,她以为不会伤害她了,但却还是会划破她的双手,她的双目,她的心。 她迅速老去的,不只是一头青丝,不只是年轻美丽的面容,而是内心。她的心,越来越苍老,越来越憔悴,何时都不会动了,那便是她的死期到了。 她只是浸透在思绪之中些许时候,却最终还是唤来了雪儿为她打点,梳好了头,穿上一套紫红色的娇艳宫装,穆槿宁走出了淑宁宫,抬起天际,今日是万里无云的好天气。 她一路上都不曾开口说话,只是安静地走在小径,穿过繁华簇锦的御花园,沿着湖边缓缓朝前走着。 匆匆往来的太监宫女,见了她便下跪行礼,也有一道在赏景的妃嫔,看到穆槿宁的身影,便主动前来问候寒暄。 等他们都最终走开了之后,她才转过身子,凝神望着那平静的水面,思绪仿佛从锦鲤吐出的水泡一般,一个个将她全部围绕起来。 她痛苦的回忆,并不是只有一桩。 沉入湖底的时候,她跟凡人一样,恐惧又慌乱,水波像是张狂的野草,将她的身子全部束缚捆绑,在她最终闭上眼的时候,她比任何人都明白,她有多无奈多冤枉。 一颗石子,打破了此刻的安谧平静,一圈圈水纹,在穆槿宁的眼底,荡漾起来。 她侧过脸去,站在自己身边的人正是赵尚,他不曾看她,继续将手中剩下的另一颗石子,丢了出去。 石子在水面连番跳跃了五六下,到了湖心的时候,才彻底沉下去。 她的眼中,渐渐有了温暖的一丝笑容,她的脑海之中有遥远的回忆,赵尚还只是一个少年的时候,并不开朗,他整日都忙着钻研医术,唯独只有两样本事可以让她开心,他编制树冠的本事,还有一个便是……。打水漂的本事。 每回看着赵尚打水漂,她还是可以会心一笑,这些年改变了很多东西,却也有一些东西不曾被改变。 她再度将实现从赵尚身上移开了去,红唇之中溢出淡淡的疑问:“从东宫过来?” “对。” 赵尚今日一袭浅蓝色常服,他太多时候都穿着深色太医服,显得为人稳重得体,但今日的衣服,更显的他年轻蓬发,俊朗端正。“昨日太子妃下了床,由宫女照看着走出了屋子,在庭院中走了一圈。如今体力还不足够让她长时间停留在外,但每一天都在好转。” 赵尚已经预见,花不了半年的时间,夏侯柔便能恢复成往日的模样。不管当初对太子妃下手的人是谁,他的计划都已经破裂。 穆槿宁笑着轻点螓首,却并不言语,眸光依旧停留在湖面之上,没有一分起伏。 “方才走来的路上,看到有一处有几棵木槿开了花,我带你去看看。”赵尚的话,将她的思绪拉回来,穆槿宁淡淡看着他,挽唇一笑。如今一想,已经是七月天了,当然木槿花该开了。 穆槿宁却也有些狐疑,御花园她已经走得熟门熟路,百花争艳,唯独不曾看到木槿花的身影。“我进宫快三个月了,还不知哪里有木槿能看。” 赵尚俊朗的脸上,有了一抹浅淡的温和的笑,他先行走开。“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来。” 穆槿宁见他走了十步之外,她对着身后的雪儿点头示意,便一道跟随着赵尚走向一条小路,经过了御花园,最后止步在一个墙角处。 不起眼的地方,的确栽种着几棵木槿,木槿虽然朝开暮落,但每一天都开着极多的花。白色的,浅红的,紫红的各种颜色的花朵,在绿叶之中闪耀着与生俱来的美丽。 也不知为何,木槿天生就让人看了一眼就觉得很安宁,不贵气,不华丽,不艳美,不脱俗,偏偏,每一朵木槿花,都很安宁。 花影,落在她的眼底,在她的眉梢之处,带来一抹温暖和飞扬。她缓缓的扬起白皙脖颈,整个人被木槿中穿透而过的夏日阳光包围着,她闭上眼,仿佛回到了从未看到的景象之中。 隐隐约约,有一个肃丽的女子,她笑望着庭院中盛开的木槿,转过头去,倚靠在床头,怀抱着襁褓中的婴孩,对着一个满脸是笑的男人说道。 “这个孩子,往后就叫槿宁吧。” 一阵莫名的心痛,像是用尖锐的硬器钻入她的心,她以为固若金汤的心肠,也微微颤抖起来。 目光飞快转移,庭院前花开花败,又是数个年头过去。 一个一两岁的女娃,在床上慢慢爬着,如今还不能行走,手脚并用,她睁大着幽黑的双眼,看着自己的娘亲走到那几个从未见过的人面前,接过了一杯酒。 女人仰起头,将那杯酒全部喝下,等众人都离开了屋子之后,她才缓缓坐上床沿,将女孩怀抱在胸口,眉眼之中是无法抹去的伤痛悲凉。只是她的唇边,有一抹笑容,她哄着女娃入睡,唯独等她睡着她才放心离开,她幽幽哼唱出一首童谣,每回她只要唱完一遍,女娃便会乖乖入睡。今日也不知为何,迟迟不肯入睡。女人心中凄苦,继续哼唱着,滚烫的目光,滴落在女娃的心口,凝聚成眼泪。 将女娃轻轻放在床内侧,她躺平了,与孩子一道安睡。唯独她清楚,这一闭眼,再无一天可以睁眼。 她将手背,轻轻覆上女娃的胸口,神色一柔,渐渐的,双眼越来越重,越来越重…… 一道尖锐的呼喊,吵醒了记忆之中的婴孩,她一睁眼,满屋子的人都跪在地上哭―― 回忆彻底划过她的脑海,她蓦地睁开眼,如今,她却站在木槿花下,身边没有人在哭,只有赵尚。 赵尚蹙眉,他看得出穆槿宁的面色惨淡,心事重重,他出现在她的面前,带她来看,只是想看到她的笑靥,却还是让她难过了。他的心里,满满当当全是自责。 谁知道她深埋地下的秘密? 谁知道她无奈深重的仇恨? 谁知道她生不如死的煎熬? 她咽下的,不只是苦。 她学会的,不只是忍。 亲手用时光酿成的那一杯毒酒,仰头,她一口一口咽下。 过去的崇宁消失了,如今的她,才会获得重生。 这世上最丑陋的人,到底是谁呢? “血债,血偿。”她站在那木槿花下,手一伸,压下沉沉枝桠,光耀绚烂了她的眉眼。深深浅浅红色的木槿花,绽放在她平静如水的眼眸之内,如火如荼。 这条路,她绝不会走一半。 “最近还去过语阳那里吗?”她淡淡睇着他,神色一柔,敛去了方才的恨意汹涌,面对自己及其信任倚靠的人,她依旧跟往日一般温婉动人。 “我去的话,便是她病了,宁愿她没有让任何人来药膳房请太医,我便知道她活的好。”赵尚清朗的眉目之内,没有一分愁绪,仿佛跟语阳之间,再无任何藕断丝连。 “你当真释怀了?”穆槿宁噙着笑意看他,有时候人的无情,却是有情。她当然比任何人都清楚,若是哪个女人跟随了赵尚,便是一辈子的福气。他温文有礼,亲切近人,事事周到,会是一个好夫君的。 “谈不上动情,又何来释怀一说?”赵尚说起这一句的时候,双目对着穆槿宁,他温润的眼神之内,一刻间有一簇火光乍现,仿佛在人的心口,划过一抹滚烫。 她垂眸一笑,避开了他的视线,渐渐,他落在她的身影上的目光,也恢复了往日的平和。 很多话,似乎听懂了,却又仿佛并不知晓。 “郡主。”赵尚开了口,正如少年的时候,他唤着她的时候,便是这两个字,他的心中有莫名抗拒,不愿尊称她一声槿妃。他明白那不应该,他在后宫从不大意,哪怕一个字都小心谨慎,但如今,他不愿想起她是天子的后妃。 她回头看他,眼底的花颜一刻间消失了,他走前几步,仿佛有话要说。只是噗通一声,一个红色的物什,从他的腰际落下,躺在地面上。 穆槿宁垂下螓首看他,这回,她却先行俯身,将它握在手中,微笑着递给赵尚。他有些迟疑,望着她干净白嫩的指尖,最终将锦囊收回手中。 她的红唇边,不自觉溢出一道浅浅的叹息:“时间都这么久了……。”这个锦囊,原本该是金红色的吧,而随着日夜携带,岁月飞逝,却渐渐变成了暗红色,看起来,虽然素净,却也黯然失色。眸光一闪,她说的格外自如,没有半点矫揉造作:“如今我做女红的手艺见长,这个旧的就丢了吧,何时给你绣一个新的。” 这个红色锦囊握在赵尚的手中,仿佛每一日,都是温热的,在她离开自己视线的这么多年,他一直都带着,或许不只是睹物思人而已。 “这个就很好。”赵尚的唇边,卷起淡然笑容,他并不贪心,只要是出自她的手,新旧美丑,又有何等的区别?! “既然要留在身边,总该是我给你的,你总是带着它,我看了心中并不好过。”穆槿宁转过脸去,眼波一闪,那还是她年少的时候,用稚嫩拙笨的女红,缝制的第一个锦囊。 京城的女子,但凡有了爱慕的男子,便要送给他自己做的锦囊,若是男人收下,他们便会有一个好结果,白头偕老,子孙满堂。 …… 请牢记本站域名:g.xxx 134 爱被抛弃 赵尚暗暗收起五指,那个锦囊在他的手心,仿佛燃烧成一团火焰。他的笑,多少有些自嘲,有些苦涩。“带着它很多年了,也有了感情。若说要丢,还真有些舍不得。” “可那原本不是给你的东西!”她猝然掉转过头来,眸子之中只剩下冷意,她的尖锐凌厉,却只是一刹那而已,很快,她仿佛有些亏欠,垂下长睫,半响无言。 一阵莫名的尴尬,挡在他们之间,她清楚这个锦囊是怎么回事,但她很少主动去细想。那不是一段美好的记忆,她能不碰的时候,就不会伸手去碰。 她的面色,掠过一丝丝苍白的凉意,就这一个针脚都不整齐的锦囊,是她花费了整整两天制成的,也是头一回,她不曾让心灵手巧的紫烟帮她,传言说,只要足够诚心,将自己的情意一针针封入这一个小小锦囊,便更能让人感受的到她的心意。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她当初是做着这样纯真的美梦而已。 这个锦囊,原本便是要给秦昊尧的。 她的目光追逐他的那些年,第一回他让她感觉到彻骨的心痛,也是从这个锦囊身上得来的。 她满心欢喜满心期待地将锦囊送了出去,秦昊尧漠然地望着她塞入他手心的那个锦囊,她跑开了,只怕迎上他审视的过分冷静的目光。 而第二日,她在御花园的湖边捡到了这一个锦囊,它可怜地躺在沙石上,浑身肮脏不堪,就像是丢在垃圾之中一样,不会让人多看一眼。 所有人都知道,她是深深爱慕秦昊尧的,却也无人知晓,她其实也有些怕他。怕他的冷漠傲慢,是一把足以致命的利剑,总有一日,被毫不犹豫丢弃在地上的,就不只是那个锦囊,何时就会变成了她。 她哭着,将这个耗费心思如今在她眼底却又沦落成不堪记忆的锦囊丢入湖中,寒心的她没太大力气,锦囊只是落入近湖之中,她狼狈潦倒地转身,没跑出几步,便撞到了赵尚。 赵尚想要跟她说话,只是她全无心思,仿佛不曾看到她便走了。 他的目光透过满目泪光的穆槿宁,落在那湖面上,一个红色锦囊浮在水上,像是秋日的枫叶,格外刺眼。 赵尚从思绪之中抽离出来,这个锦囊,的确是他独自走入湖水拾起来的,湖水几乎漫过了他的腰际,他才捉住那一个宛若浮萍飘在水上的锦囊。 他并不知晓,原来这个锦囊,还有这样的含义。 穆槿宁平复下内心的波澜,她再度朝着他微笑,只是此刻的笑容,渐渐有些平淡。她说的云淡风轻,不让任何人窥探她心中的伤痛。“把它丢了吧,我早就把它扔了,只是一个没有人要的东西。” “以你我之间的交情,我应该送你一个更好的。” 她轻摇螓首,满是内疚,以前或许赵尚不清楚,但若是他知道了,如何能够容忍自己日复一日戴着一个她为秦昊尧而缝制的锦囊?! “一定比这个……还要好。”她默默凝视着赵尚,这一个清雅稳重的男子,她至今,没有任何回报给他。这一句,说的格外认真,格外恳切,似乎让人信服,也可以说服自己。 以穆槿宁如今的身份地位,她自然能有比这个更好的料子,更好的针线,更好的手艺,但……能抵过这一个锦囊更好的心意吗?!赵尚的心中有了疑惑,不过他依旧不曾点破,神色温柔,笑着望她。 从远处传来一阵小跑的脚步声,穆槿宁望了过去,正是琼音,她身着皇宫宫女的粉色衣裳,步伐矫健仓促,见陪伴在穆槿宁身边的是赵尚,她便少了疑心,直接开口。(.好看的小说) “王爷……”琼音短暂喘了一口气,面色潮红,扬声说:“王爷得胜了!在东疆打了第一场胜仗!” 这一场战役,打了快两个月。 仿佛原本就没有任何悬念,几乎百战百胜的秦王,第一场战役已经胜出,一定会乘胜追击,不用多久,必然可以将扰乱边疆的敌人,全部驱赶出去了。 “你还是希望他能够凯旋回朝。”赵尚望着穆槿宁那一双清澈的眼眸,淡淡说了句,哪怕穆槿宁给他一个胜过他手中数倍的锦囊,她对秦昊尧的心意,难道已经全部随风而逝了?!他没有半分把握。 “无论我希望与否,他都会凯旋。”整个大圣王朝,秦王领军打仗的本事,没有任何人质疑,他比那些武将更有计谋,有他在的地方,士气也激昂。穆槿宁的眼眸一瞥,眼神渐渐深沉下去,再也无人可以看透,到底她如今在想些什么。 那不是她可控制的胜负。 秦王会在三次战役之内,结束这一切,了结那些自负狂妄的敌人。 “若他没有先遇到你,是否如今也不会是这般的情势。”赵尚的脸上再无任何笑意,他跟秦昊尧,认识到穆槿宁的时候,没有相差太久。如果穆槿宁的眼中从未见过秦王,或许一切就都不同了。 这样的赵尚,她也是头一回见到,他的眼里,没有对她的一分包容,一分温和,他哪怕说的很平静,却也让她的心中被一瞬间掏空。 赵尚越过她的身子,不曾跟她辞别,更不曾对她行礼,他常常说服自己,如果穆槿宁亲自选择了她要过的生活,他哪怕在她的身后深深凝望也是好的,但如今,他还是无法瞒住自己的心。 “赵太医怎么了?今天说话这么冲?!难道是生病了,所以脾气不好?”琼音无奈地看着赵尚走远,望向面无表情的穆槿宁,她不曾看到他们的争执,但这样的氛围,却比肆意争吵更加让人不安。 “我们回去。” 穆瑾宁眸光平和,唯独心中的情绪,异常复杂,像是一只刚刚结好的茧子,分不清到底有千百根蚕丝,将她捆绑的无力极了。 她还未走回淑宁宫,只见有一干人等从冷宫的方向走来,头一人装扮宛若法师,身材干瘦,红衣黑绸,手掌竖着,口中念念有词。跟在法师身后的,正是沈夫人,也是沈熙的母亲,在她身边的,是沈樱跟她的母亲,也就是沈洪洲的夫人。 在他们身后的三五人,穆瑾宁并不相识,看架势应该是沈家的亲戚。琼音低声劝穆瑾宁别再往前走,三人一道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默默观望。 沈夫人到了伤心处,更是无法停止眼泪,却又不敢在皇宫有太大的动静,只能捂住了嘴,失声哽咽。无论是在皇宫还是沈家这等大户之家,子女自尽,都是不孝的行径,在牢狱之中的沈玉良大人听闻了掌上明珠的死,却是狠狠痛骂了沈夫人一通。他没想过自己的夫人女儿,居然瞒着自己犯下了欺君之罪,糊涂愚昧,放肆浪荡,女儿的相好更是一个卑贱的戏子,他哪怕在牢中都抬不起头来,他们沈家依靠着皇恩才能枝繁叶茂,如今,沈家的好日子也是到了头。 沈樱垂着眼眸,面色灰白,安安静静地跟着前行,她抬起眸光的那一瞬,却身子一僵,没想过今日进宫会巧遇着她。 她千方百计想要置之死地的那个崇宁,如今就站在不远处,用淡淡的眸光看着这一番情形,那种眼神她太熟悉了,在她不甘心重回秦王府的那一日,穆瑾宁便是用这般冷漠的目光凝视着她。 而这个女人,并非在秦王府内独自享受秦王的器重,而是进了后宫,更是位于妃位,享受的荣华富贵,又如何能跟王府相提并论?! “娘,你们在宫门处等我,我马上来。”沈樱跟沈夫人交代了一句,目送着她们远走,她才冷着脸一步步走向穆瑾宁。 “你们来皇宫所为何事。”穆瑾宁先开了口,她的眸光紧紧锁住了沈樱,三个月不曾看到沈樱,她并没有穆瑾宁想象中的消瘦憔悴,如今一身素雅衣袍,肃然庄重,少了几分与生俱来的跋扈。 沈樱的眼底,不无哀痛,这一年来沈家发生太多太多的人祸,如今风崩瓦解的也差不多了。 “皇上仁慈,准许今日我们到冷宫祭奠堂姐在天之灵,她在这儿离开人世,我们也该带着她的魂魄一道回去,为她找一个安宁居所。” 沈熙是因为引咎自尽,更是因为犯下这等不可告人的罪行,让沈家虽然悲恸伤心,却也没有脸面抬头见人。但即便如此,沈家大夫人还是无法容忍自己女儿的魂魄在冷宫游走,请了一个法师给沈熙超度,要她早日脱离苦海。 穆瑾宁直直望入沈樱的眼眸,沈樱的不甘,她看得清楚,果不其然,不等穆瑾宁开口,沈樱已然面色骤变,低呼一声。 “堂姐是被你害成这样的!” 当初,沈家因为这位贵妃娘娘,权势如日中天,如今沈熙关入冷宫,更在冷宫中寻死,沈家也因她被世人指指点点。 穆瑾宁的晶莹面容上,没有任何情绪,她不难意料沈樱的心中会有仇恨,甚至把仇恨转嫁到她的身上来。她的眼眸流转之间,是一派从容淡然,说的一针见血。“你堂姐是被自己心中的欲望害成这般田地。” “你以为我会信你的胡言乱语?!堂姐是什么样的人,我这个当妹妹的还能不清楚?!”沈樱紧皱着眉头,怒气愈发在心中沸腾滚烫,她不顾如今的身份悬殊,指着穆瑾宁连连喝道。 沈樱始终不愿相信,沈熙会是不知检点违背妇德的女人。 “那位小生在牢中已经坦诚,乔装与熙贵妃在后宫幽会,这三年竟有七八回!皇上饶恕小皇子的性命,已经是天大的恩德,其实,皇上早已心中不快了。”穆瑾宁眸光一沉,面色苍白的近乎透明,她侧过脸去,嗓音清冷,每一个字,都无疑是揭开了沈樱眼前的阴暗,让她几乎被天际的目光刺伤了双目。 沈樱仿佛被迫咽下了厚实的指责,如今哪怕张了张嘴,却什么话都无法反驳出来。只听得穆瑾宁冷静沉着,继续说下去。“你想想看,为何你爹沈洪洲大人迟迟不去为沈熙求情?不是不想,而是顾全大局。他不能让圣上想起不悦的事,而迁怒到你们的身上来,若是皇上对小皇子的来由也有了疑心,沈家谁也别想好过。” 闻到此处,沈樱陡然间被泼了一大盆冷水,手脚冰冷麻木,她太过执拗,事事都爱钻牛角尖,多少日都不曾想通的事,却被穆瑾宁几句话就揭露的通透。 “不用你来插手我们沈家的事。” 她心中的怒火不曾彻底熄灭,但眼眸之内的炽热,却渐渐平息下去,不过依旧嘴硬,冷冷地丢下一句话,蓦然转身,她一直不愿承认自己的才能智慧在穆瑾宁之下,但如今,她不得不服输。 她被秦王休离,沈熙吞金而死,她们这两个当初算计陷害穆瑾宁的罪魁祸首,始作俑者,都已经得到了个人的报应,她们跟穆瑾宁之间……。也该两清了。 沈樱一步步走出了皇宫,她的眼泪渐渐弥漫过眼眶,她清楚,心中的怨恨不甘应该平息,就像是沈熙有罪的灵魂,若是别人无法原谅宽恕,总该自己宽恕自己。 就像是穆瑾宁以前曾经警告过她的,人不该迷失本性,不该手段残忍,否则,再大的靠山,也有倒下的一天。 “槿妃娘娘,你都当娘娘了,你我之间也没什么好计较的了――” 唯独在分享一个夫君的时候,她不愿拱手相让,不愿让穆瑾宁夺取所有的目光所有的宠爱,而如今,穆瑾宁早已成为后妃,她再跟穆瑾宁斤斤计较,也于事无补。毕竟,如今秦王不属于她们任何一个。 沈樱呢喃这一句,心中百转千回,她伸出手,抹去眼角的泪痕,淡淡望向不远处站着等候她的众人,她加快了脚步,坐上了轿子。 她不能再因为自己的执拗鲁莽,而跟堂姐一样,不但保不住自己,更连累了沈家。没有往日的繁华,沈家如今至少也算是一个大户之家,只要沈洪洲继续为皇上效力,皇上不再想起沈熙的欺骗背叛,那么沈家的所有人,都能安度一生。 但谁又知道将来是什么结果呢?!伴君如伴虎。 君臣尚且如此,更别提身居后宫的女人,谁也不知道,这位大名鼎鼎的槿妃娘娘,是否就可以如愿以偿上位,享受一辈子的荣华富贵,安康平乐―― 世事难预料,她就不信穆瑾宁如今便能掌控自己的生活,把握自己的命运。 ……。 皇上淡淡望向跪在自己面前的海嬷嬷,她的话无非就是请他去景福宫看望皇后,用的名目不过是今日是两人结发成婚的日子,似乎皇后笃定了他不会拒绝。 只是一想到皇后跟蒙戈之间的丑事,他却更憎恶她。 沈熙那么骄傲的女人,被关入冷宫便自行了断,如今她死都死了,皇上也不再记恨她,但皇后却依旧死撑着,哪怕用生病的借口,也迟迟不肯认罪让位。可惜她或许当真掐着了他的软肋,如今多事之秋,若是被众人知晓两个女人都背叛了天子,他便是整个王朝最大的笑柄。哪怕无人敢表露出来,但人心可畏,他一代君王若是沦为茶余饭后的笑谈,那不是他能够容忍的事。如今朝廷有几个臣子都提议要重新扶持一位贵妃,目的便是代替以前沈熙空着的位置,跟皇后抗衡,皇后家族的强横,也早已有人看不惯了。 皇上手一挥,被转过身去,一身冷漠决然。“你就跟皇后说,朕没有时间去景福宫,让她自己早些歇着。” “皇上,今日……请千万去见娘娘一次。”海嬷嬷满面黯然,再度俯首磕头,沉痛地哀求着。 皇上冷哼一声,猝然掉转过头来,冰冷暴戾的目光藏在深处,刮过海嬷嬷的身影。“老奴才,不要以为你是皇后的人,朕就不敢治你的罪!你跟了皇后几十年,行凶作恶,朕任何时候都能要你死!” 海嬷嬷哪怕在皇宫已经留了几十年,她也是头一回见过皇上这般暴怒,灰色的衣袍之下的身子,也不禁颤抖起来。 皇上怒气相向,横眉冷对,冷淡的面孔上,尽是不屑鄙夷:“跟皇后说,她记得这一个日子,朕却根本不想记得!她的所作所为,只是让朕觉得厌恶至极!她算什么国母?若是各个后妃以她为表率,朕就简直像是活在地狱里――你让她扪心自问,到底自己都变成什么德行了!让她好好照照镜子,怕是连自己都不认不出来了吧!” 海嬷嬷听闻着这一番完全不像是出自皇上的口中的刻薄话语,清楚若是她在为皇后出头,下一次皇上或许当真就会办了她,毕竟如何皇后都岌岌自危,她这个奴才还能如何保住自身?!今夜皇上不会动她,只是要她去给皇后传话,她几乎可以预见,这一席话传到皇后的耳边,又一定是一番风波。 她噤若寒蝉,甚至不敢抬头观望天子,见皇上沉默了许久,她才低声说道。“奴婢这就回去跟皇后禀明。” “皇上,今夜到哪位娘娘那里过夜?”太监从殿外走了出来,跪下行礼,如今他例行公事,每一夜都来询问皇上到何处就寝。 皇上的怒气未消,冷冷丢下一句。“去淑宁宫。” 太监得了命运,随即走出宫去,先行去淑宁宫通报一声,让槿妃早作准备。“遵旨。” 海嬷嬷不经意瞥了一眼,急急忙忙退后几步,身子一转,这才走出了雍安殿。 跪在皇后的身前,海嬷嬷不敢隐瞒,将皇上说的所有话,都全部告诉了皇后,皇后的心中满是寒意,半响无言。 她只是给皇上一个机会而已,结果,皇上的眼中只有自己,没有她。往日还要做一番恩爱的戏码,如今却毫不顾忌外人怎么看他们这对有名无实各怀鬼胎的夫妻了。 她跟皇上成亲的这一日,哪怕他不来看她,哪怕他还记挂着她的罪过她都可以忍耐,但如今真正让她被气愤都几乎要撕扯成碎片的真正原因是――天子在这一日,居然去淑宁宫槿妃那里过夜。 “他已经被槿妃迷得团团转了。”皇后正襟危坐在梳妆镜前,方才她花了一个时辰的时候装扮自己,只因她笃定皇上会来,她望着铜镜之中的自己,岁月让她越来越憔悴清瘦,一个多月闭门不出,心力交瘁,让她愈发宛若一个骨瘦如柴活着的行尸走肉。如今脂粉在她苍白的面孔上,更显突兀诡谲,朱唇轻点,却早已没有了往日的光彩。她以丝帕轻轻擦拭面颊上的香粉,高高的颧骨更显刻薄,神色一沉,她有些异样的惆怅苦涩:“本宫是有罪,是犯错,可本宫也有扶持皇上的功劳啊,当年若不是孙家,先皇本想要九皇子登基……。孙家也不是没有帮过皇上出过力啊,如今他却迫不及待要除掉本宫,让本宫自行退位,更想要将孙家斩草除根,变的人,难道只是本宫?难道皇上他就一点没变?” 他居然说出那么狠心的话,要她照照自己如今的面目,皇上一向是一个自恃甚高的男人,他以为他当真就一世尊贵,这皇位也是毫无来由就掌握囊中?!若没有孙家,她当不成皇后,他更当不上皇上。九皇叔英年早逝,可不是毫无缘由的。除掉了最大劲敌,又因为长幼有序的关系,他这个太子才能走上皇位。如今,夫妻情意他不顾,过河拆桥,却做得不留情面。 “既然皇上不来,本宫就不会再袖手旁观了,想要逼着本宫退位是绝不可能,让皇上彻底死了这一条心。” 皇后以指腹轻轻摩擦过红唇上的颜色,凝眸望着指腹上鲜明的一抹红,仿佛那一瞬间,凝成了鲜血的颜色,就在她黯然浑浊的眼底,愈发汹涌,几乎涌成一片血海。 她已然预见最后的结果,一定是一条血路。 她是皇后,皇上休想让本宫低头,将凤位拱手于人,不管谁都别想要坐上本宫的位子,更别提是槿妃了。 任何人都会甘心臣服在穆瑾宁的脚下?!可惜她不会,休想。 ……。 请牢记本站域名:g.xxx 135 他的拥抱 琼音紧紧抿着唇,望着那一只炽然的红烛,淡淡的幽香,随着烛光而渐渐满溢在整个内室之中。 她隔着蒙蒙亮的光耀,视线随之锁住站在窗边的那一个女子的身影,夜色落在穆瑾宁的肩头,她的面目背着光,无人可以看透她此刻等待的神情。 “今夜是满月……。” 一道轻叹,溢出穆瑾宁的红唇边,她弯唇一笑,眼底的神色却满是苍茫,仿佛天没有尽头,一眼望不到边。 在鸣萝的每一夜,做完了手边的事,在安睡之前,她都习惯仰天望天。塞外的天空仿佛比京城的更宽广辽阔,像是一幕巨大的帐幔,让人狭隘的心,得到些许安抚欣慰。望着望着,仿佛便可以将所有的烦恼愁绪抛之脑后,她品尝到的,是从未有过的穷苦紧迫,却也有莫名的宁静平和。 她的眼神猝然一闪,有些伤痛飞快掠过她的面容,月光洒落在她的身上,她伸出手来,方才不经意地拂过窗棂,如今的指腹,却冒出一颗细小的血珠。窗棂上一个细小尖利的木刺,便是始作俑者。 穆瑾宁轻蹙眉头,久久凝望着这指上的血色,不祥的预感,仿佛一度在暗中警告她别再前行,千万别再往前走一步,否则,她会尸骨无存。 她若是相信心中的声音,这一切或许才是让她的灵魂彻底平息的最好方法。 但她已经把一切都堵上了,杨念跟爹的后路她都已经暗中准备好了,绝不会出任何差错,而她……。 她唯有堵上自己的后路,才能跟这些人一起坠入深渊。 “主子。” 琼音走近穆瑾宁,这才看清主子失神的时候,这白皙指腹上已经有一点血红,她急忙掏出手帕,为穆瑾宁擦拭血水。 仿佛为了惩治那一跟不识相的木刺一般,琼音将其狠狠拔出,这才泄恨,穆瑾宁笑望着她,但笑不语。 “公公来了,说皇上待会儿就来。” 雪儿疾步匆匆地走到内室,这一句话,轻易打破了此刻轻松的氛围。 穆瑾宁的眼神一凛,她虽然面容上没有任何喜怒,唯独心中的那根弦,绷得比任何时候都要紧。 人人看她都是平和的,宛若春风和煦,但她自己明白,跟那个男人同床共枕的每一刻,都是万分煎熬不安。 哪怕是在众人熟睡的深夜,她心中的仇恨都不曾熄灭一瞬,随着时日的渐长,离自己的目的越来越近的时候,仇恨却更加深重,更加炽热,烧得……她心口都痛。 她的眸光凝结在那一只红烛上,她取出身边的瓷瓶,神色平静,将瓷瓶中的白色粉末,倾倒在红烛之上,星星点点的粉末,很快撒入烛火之中,哔哔啵啵的细微声响,落在此刻安谧无声的内室之中,格外清晰。 一抹隐约的白烟,袅袅升起,很快消失在精致的房梁之上,穆瑾宁将瓷瓶塞入首饰盒子之内,神色自如地洗清双手,随即示意两个婢女先行出去等候。 “皇上――” 她朝着来人微微欠了个身,抬起眉眼的那一瞬,温柔脉脉,端庄慧静。晶莹皎洁的面容,宛若天际圆月,看不出一分缺憾。 …… “梁太医,怎么皇上的病还迟迟不见好?你开的药,都足足喝了几十日了,我可是每日都好好服侍皇上的,要不要再换个方子?”周煌从药膳房独自找出了梁太医,他压低嗓音,低声询问。 “说也奇怪,哪怕要治标治本,原本就好的慢,也不知当下到底朱贵人下了什么药,如今这一个月来,怎么痊愈的越来越慢,仿佛药用在皇上的龙体上,没有半点效果。”梁太医见当下无人,这才跟着周公公说了实情,他也是在药膳房呆了二十年的老御医了,若是针对男人无法应付房事的病症,他下的药并不曾出错。但如今皇上还是不足以临幸各位后妃,只是从周公公这儿知晓,皇上如今去任何后妃的地方,都只是过夜而已,更看得出此事的可怕。(.) 朱雨婷当初便是想让皇上再无任何子嗣,下了很重的药,调理了四个月,也该初见成效,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拦下了此事的进度。 周煌闷着脸,他亲自负责这件事,若是迟迟没有成效,皇上难免不将怒气发泄到他跟太医的身上,他实在诧异,皇上也不是到了七八十岁的年纪,如何有心无力?! “你是御医,你都找不到源头所在?” 梁太医摇摇头,捻了下自己的胡须,心事重重。“这事急不得――” 周公公生生打断了他的话,不给他长吁短叹的机会,直接指着梁太医地鼻子说道。“这事关系可大了,时间再长,这宫中难免没有风言风语,皇上一旦听到难听的话,必会龙颜大怒。要是在此之前你还没看好皇上的病,我逃不掉,你也逃不掉。” 梁太医也觉得棘手两难,连连点头附和,凑到周公公的耳边低语一句:“这样吧,周公公,我再改一副方子,这个成效快――” “有成效快的方子早点干吗去了?快写快写,今日我就服侍皇上喝药去。”周煌冷着脸斥责一句,这才直起身来,总算长长舒了一口气,扬长而去。 梁太医望着周公公远去的身影,眉头更重,他迟迟不愿尝试这个成效更快的法子,自然是对男人的损耗也更大,可是就怕他有细细调养皇上的心,皇上没有静静等候的心。这件事绝不会交给别的太医,别人不会轻易知晓他用的方子,那么,他只能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尽力一搏。在非常的时间,只能用非常的办法。 可真是古怪蹊跷……。仿佛皇上体内的残留的毒性,不曾被药材驱散消失流出体外,相反的,与日俱增,就像是死不瞑目的朱雨婷的魂魄,还在这皇宫之中游走徘徊,夜夜在为皇上下了迷魂药,让皇上不得不喝下那些对身子损坏的东西。 梁太医想到此处,背脊之上不禁爬上了些许寒意,仿佛一阵阴风袭来,让他为之战栗发抖。 这一年,皇宫死的人实在太多了……。该不会是阴魂不散,怨气不消吧……他面色大变,抱着双臂,急急走向药膳房去。 从一旁的柳树之后,走出一个年轻男人,他身着墨黑色太医服,浓眉星目,清朗神色,只是如今他没有半分笑容。 赵尚听的一字不漏,他不难揣测皇上如今的困扰为何物,身为御医,若没有被授予诊治的权力,也不宜插手。他如今太过年轻,皇上素来用的是上了年纪的御医,并不轻信初出茅庐之人。 皇上还未满五十岁,任何事还能身体力行,但赵尚也看得出来,这大半年时光,他的面色越来越差,狩猎宴席,也鲜少出席,的确不是没有原因。 但梁太医察觉的古怪,赵尚的心中却似乎越来越明朗。若他猜想是真的话,那么她无疑是在玩火自焚。 如果他的猜测是真的,那么――他宛若被晴天霹雳击中,手脚冰冷,面色死灰,到底她入宫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他眸光一沉,随即走向淑宁宫的方向,在路上正遇到雪儿,她拉过赵尚,将手中的物什塞入他的手中,满脸是笑。 “喏,我家主子花了半个时辰而已,就给赵太医你绣好了,主子让你看看是否满意。” 赵尚低头,匆匆一瞥,摊开手心,躺在他手心的正是一枚锦囊,青色的绸缎料子,以银色丝线缝制,中央的一朵花颜,是小小的金色花瓣,他凝眸,不难看出那是一朵桂花。她居然还记得他曾经说过,他觉得她身穿青色宫装最好看,他的指腹缓缓滑过那柔软轻盈的青色料子,而那一朵细微的桂花,却是他在面对迟迟不醒的穆瑾宁,折给她的一支桂花,或许当下的桂花几日之内就干瘪凋谢,但从这个锦囊上,他清楚她将那一分触动,深埋心底。 为何他心中的沉重,越来越重?!这个锦囊的确如她所说,比他带着的那个更好,精致的针脚,上乘的料子,还有……她同样铭记于心的情谊。(.好看的小说) 他只是一个太医,他们之间也没有任何感人肺腑的诺言,他不知是否能够永远陪伴着她走到最后的一天,但他希望如此。 他将锦囊紧握,送到自己的鼻尖,仿佛这个锦囊当真是浸透了丹桂花香,浓郁的香气,将他的心紧紧捆绑。 而如今才是六月。 他不该嗅到那桂花香气。 他更不安起来,一般扼住雪儿的手腕,面色沉郁,再无一分温蔼。“你主子呢?” 之前的不快,在这一刻间全部消失,或许他当真应该留着她真心诚意送给他的东西,而不是再去触碰她往日伤疤。 不管她的心里是否还有秦王,他们之间的过去,绝不会被牵累,被颠覆。 他不该动摇自己的心,她独自在后宫生活,避开各个陷阱,正视各个谣言,已属不易,若他还惹恼她,跟她争执,本不是他的本意。 赵尚将锦囊塞入腰际,他看着雪儿仿佛格外诧异,指了指淑宁宫的方向,淡淡笑道。“主子在宫里啊……。不过如今在小憩。” 他不曾听完雪儿的话,随即加快了脚步,来到了淑宁宫,琼音正从内室走出来,她看到赵尚前来,没有任何戒心,便目送着他走入内室。 穆瑾宁刚刚睡着,她躺在软榻之上,身着青色宫装,胸口一圈金色的图腾花样,枕着红色软垫,身子微微弯曲着。 赵尚的眼底,渐渐有了柔情,他站在她的身边,安静地观望,红木软榻上睡着的娇丽女子,暖阳落在窗口,仿佛成了一幅画。 在年少的时候,他不曾想象过她会蜕变成如此迷人的女人姿态。虽然他素来知道,崇宁的长相不赖,但随着岁月的增长,她的骨子里散发出来让人越来越难以拒绝的美丽,哪怕这世上最绝美的女人站在他的面前,他也不愿多看一眼。 他向来平静沉着的心,渐渐有了拨动,他缓缓俯下身子,哪怕过去的回忆只有他一个人收藏,他也不允许自己全部忘却。 槿妃两个字,美丽优雅,却又在他们之间,生生划开了一道界限。 众人都说她是为了安逸富贵,才走入后宫,但若是她当真藏匿着无人知晓的秘密和企图,他……又该如何劝阻?! 一道浅浅的幽幽的叹息,在赵尚的唇边缠绵连绵,他清楚他不该有徘徊的心境,两人争执,伤害的是彼此的感情。 他不敢相信,她入宫已经三个月时间,还不曾被皇上临幸过。 她曾经跟他笑言,她在宫里越来越习惯,哪怕是深夜,也睡得格外平静,甚至都不曾做梦。 他伸出手去,轻轻触碰了她低垂的右手,将指腹覆上她的脉搏处,默默倾听感受着微微的起伏跳跃,这一回,他比任何一次都更认真,更不愿出一个差错。 她没有那么平静的脉象,不知何时开始,早已郁结难解。她的光鲜柔美,温婉可亲,勤勉随和,迷惑了众人,也欺骗了他。 赵尚英俊的面孔上,早已失去了一切神色,他不觉心中已然有些许酸涩,他长长舒出一口气,压抑下所有的愁绪。他依靠着软榻而坐,隐约看着她从平和转为皱眉的不安,长睫闪烁晶亮光影,斑驳了他的双眼,那便是泪光,在那双紧闭的眼中破碎又孱弱,让人的心都揪地疼了。他不知她此刻深陷何等的梦境,更不清楚,她的梦有多可怕多伤痛,甚至不管她的梦境之中是否有他,他只希望,她醒来之后的每一日,都有他的陪伴。 他是大圣王朝的御医,用的是皇家给的银两,很多太医成为不同主子的心腹亲信,为了那些上位者的抱负和欲望沦为侩子手,他从不想跟那些太医一样狼狈为奸。他的希望是医者仁心,至少不该为杀人的罪恶而出谋划策,但……。他不愿戳穿她,不能看着她被沦为众矢之的。 或许这有悖医德,但他因为穆瑾宁,他不想是他亲手将她推下火海。 无论她在任何地方,他只愿她此生不再遭遇任何磨难,不再过任何辛苦的日子。 “何时来的?怎么不让人叫醒我――”穆瑾宁悠悠转醒,美眸微睁,一派惺忪睡眼,淡淡一瞥看得清坐在自己身前的人是赵尚,她只是有些好奇,无缘无故他如何会来淑宁宫。 她噙着一抹淡淡的笑,轻声询问,只是话音刚落,赵尚便转身,蓦地将她拥在怀中。 只是有一瞬间的恍惚和迷失,她的胸口仿佛被猝然点燃,烫的厉害,赵尚从来是一个温润如玉的男人,他柔和,镇定,平静,稳重,与人为善,但也将自己的心思藏匿的很深,仿佛他不说,她也可以不用顾虑他心中所想。 但这一回,他的拥抱是真心的,不只是少年时候的相互依赖陪伴而已。赵尚的这一个拥抱,温厚可靠,让人信赖,却又不得不时时刻刻想起,他已经是一个成熟的男人了。他们之间的拥抱,也不再是少女少年之中同伴的触碰而已。她的下颚撞到了他的肩膀,眼眸直直望着前方,惺忪迷蒙的视线,却陡然间全部开阔。 她以为这个秘密,他们彼此心知肚明,按照赵尚的性子,他这辈子都不会开口。 更不曾想过,她会贴着他的胸膛,感受着他的拥抱,他的心跳脉搏,似乎就在她的掌控之下。 他们互相觉得亲近,却也只是儿时常常相伴的关系,那……难道便是男女之情?!如今散落在她的手中的,难道便是他的温柔?! 不知不觉,他们都已经成长,她长成了娉婷女子,他长成了伟岸男人。 但很多事……是否说出,还不如隐藏在心底?!她以为她跟赵尚的亲近,便只是毫无缘由的亲密相信,但这一个拥抱,早已突破了他们的防备。 “为何你连我都不说,连我都不信,却在暗中谋划一切?”他清彻的嗓音,带着些许复杂的低哑,划过她的耳垂,她豁然开朗,唯独在被他双臂紧紧怀抱着的时候,她才无法继续戴上平静的面具,以虚伪示人。 她是能够顺利接近天子的不二人选,更别提她如今的地位,早已巩固独占,除了皇上偶尔去珍妃的身边,天子更加钟情于这位更年轻柔美的女子。 一抹浅浅淡淡的笑,在她的唇边无声扬起,她垂下长睫,眼底又一度涌入了细细碎碎的苦楚和纠结。她并不是不信,但她不愿再因为她一个人的报复,牺牲别的人了。 她可以不惜一切,却不能把他们都圈划入其中。 赵尚还是知道了,但这一日,迟早要来。 不等她回应,赵尚的手心,毫无间隙地贴着她的后背,他俊脸微微侧过,对着她的容颜柔声说道。“若你听我一回,就在如今收手,在这样下去,他们迟早会发现。” 专宠是她的绝佳时机,但一旦他们生了疑心,率先怀疑的人,也正是她。朱雨婷跟沈熙都没有任何好下场,他不想看着她也成为深宫无数个冤魂之一。 “我不会收手。” 她摇头,脸上的笑容一刻间全部消逝,愈发坚毅,也愈发冷然。她抿起红唇,眼眸恢复了往日的冷静果断,她毫无犹豫的余地。 赵尚送开了双臂,他蹙眉看她,他却始终无法看清楚,到底充斥在她眼眸之中的复杂情绪为何,如果是当年流放塞外使她对天子有怨,却也不至让她牺牲自己步步为营走入后宫来。他不喜欢这种感觉,只因她在这一刻间,是让他觉得陌生。 “我不能收手。”她不曾避开他的视线,哪怕她看得出赵尚的双目之中有太多太多东西,她心中被伤的刺痛,却也不愿改口,她不会,亦不能。 她拧着眉头,半途而废的结果,也不见得好到哪里去。她花费了这么多心思时间,若是就此收手,她都无法原谅自己。 她就算收手了,这辈子不过是被束缚在后宫的一个后妃,她得不到身子的自由,更得不到心的自由。但她若是固执己见,至少她不必心怀亏欠,至少她可以控制自己的心。 “我本没想过要你来帮我……这是我一个人的事。” 她的嗓音有些低哑沉重,目光掠过他的面孔,她一手覆上他的肩膀,他虽然看似清瘦俊挺,却拥有男人宽广的肩膀,依靠在他肩头的那一瞬,她仿佛有一瞬间的迷惘困惑,似乎,她是一只在远游派回的小船,在他这一片宽阔平静的港湾,她能被安抚被平息,能够短暂停泊。 她始终不将真相告诉任何一个看重的人,只因――她有她的原则,哪怕天塌下来,她也会独自扛着。 说到此处,她的唇角再度上扬,她早已无惧,她的心中只剩下那一个夙愿,其他的……她都可以不管不问。 她的双目灼灼,赵尚被她眼中绝不会后退的炽热烧伤,他又痛惜,又惧怕,又担忧,又不舍…… “难道你要我第二回眼睁睁看着你赴死?” 赵尚的喉咙,像是火烧一般火辣炙热,烧得他每一个字,都干涩疼痛。 他可以将她从湖底救出,如今还能救她第二回吗?这回她做的事,是主动谋害天子,她若要皇上死,或许用的就该是毒药,但最可怕的是……她若是仇恨一人,或许她便不会让他痛痛快快而死。 她不言不语,哪怕赵尚握住她的手,都更像是握着一团无形的空气,她的指节无力的垂下,她幽幽地说出一句。 “你还记得你母亲离世我是如何安慰你的么?袖手旁观的时候,总觉得一切事都很简单。当时,我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晓……或许,认得生离死别是难免的,但我娘的死,却是一场阴谋。” 一道轻笑,满是无力无助,她默默闭上眼眸,将所有的眼泪,都咽下去。再度睁开眼眸的时候,那一双清亮逼人的眸子,仿佛可以直直望入人心之中,每一个字,她都恨得咬牙切齿。“我忍不下,也忘不掉,与其一辈子活的痛苦,还不如一回来个痛快。” “皇上和皇后都会盯上你――”他哑然道,她暂时的安然无恙,绝不会永世安乐。 她轻摇螓首,笑着说出这一句,唯独眼中的光热,一瞬间被吹熄了。“我自有打算,赵尚,多谢你为我着想。” “我会帮你。”他紧紧握住那一双白皙纤细的双手,四个字,他说的格外沉重恳切。他一边,是君臣之义,一边,是男女之情,他要做出这样的决断,也是经过百转千回,深思熟虑之后。 她微微怔了怔,在赵尚清亮明朗的淡色眼瞳之中,她见到了别样复杂的惆怅徜徉。唯有一点,她从未怀疑过,赵尚对她的真心。 但她如何能跟容忍赵尚成为跟她一样的人?他有自己的抱负,他有家族对他的希冀,他家中几代学医,只为了他能继承衣钵,成为这世上的名医。如今他已经成功了一半,更该不负重托,再过几年,必当受到重用,光耀门楣。她若要他相助,便是让赵尚有悖家族期望,更让他跟自己的底线作对,她本不该那么自私偏执,不能生生扼转她要走的路。“我不希望你的双手,跟我的一样,别因我,脏了你本该救人的手。这些恩怨,我会了结的――” 但了结之后呢? 赵尚没有一回,比今日更加绝望,或许她日日夜夜都活在恶梦和绝望之中,他能够真正感受的,也只是冰山一角。 他深深凝视着面前这一个女子,她宛若深夜才绽放的花朵,哪怕无人来嗅,也毫不抹杀她的天生丽质,他心中满腹情怀,却最终默默不能言。 他能帮她的,也唯有保住这个秘密。 他如今最大的希望,不再是她能够永久留在他的身边,而是异常迫切的,希望她能够从深宫逃脱出去。 也,从这一场迟迟不肯醒来的恶梦之中逃脱出去。 …… 请牢记本站域名:g.xxx 136 崇宁的死罪 皇上从夜色之中,走入了雍安殿,他的身边毫无一人,厚重金色的龙袍,拖过地面,他眼前的光景,仿佛朦朦胧胧,隔着一层迷离的光耀,始终无法将殿内的光景看清楚。 仿佛厚重的金冠,一日日将他的身子压得越来越沉重,他像是奄奄一息的病患,鲜少再有多余的力气。 层层叠叠的宫殿轮廓,梦影斑驳,异常光亮的一排排烛火,将整个殿堂照的通明,宛若白昼。 他整个人都在摇晃,不知是地面不平,亦或是他的步伐虚浮,他好不容易走入正殿中央,抬起头,却望着那坐在雍安殿最高龙椅之上的黑色身影,猝然面色大变。 是谁,坐着他的位子?! 他眯起浑浊的眼,一步步走向阶梯,越来越近,也陡然看清楚那人不是别人,正是他的生母——大圣王朝的圣母皇太后。 她一身厚重的金红色宽大袍子,依靠着龙椅的椅背而坐,花白头发盘在头顶,金钗簪子一根不乱,她一如既往的华贵典雅,仁慈温和。唯独六旬的年纪,她的面孔和脖颈,不曾被华丽衣料遮挡住的肌肤上几乎每一根细纹,都看的一清二楚。她闭着眼眸,苍白而垮下的唇,久久溢出一道深深的叹息。 “皇帝,皇族犯法,与庶民同罪,你可曾记得祖宗定下的这条王法?” 皇上默然不语,踩踏上阶梯的这一步,仿佛连自己的身影都在摇晃,他还不曾开口,只见皇太后扶着椅子扶手,猝然睁开眼,那满目通红的眼,不禁让皇上连退几步,一个踉跄,几乎要跌倒在正殿之上。 “若是皇亲国戚中,有故意杀人者,以何等处罚为准?”皇太后站起身来,怒睁着双目,以苍白满是皱纹的手指着皇上的方向,唯独眼底没有对待骨肉亲情的平静。她的嗓音飘在半空之中,却在无人的殿堂,无人的深夜,扬长回荡。 皇上的胸口,一阵剧烈疼痛,他被这一句话,击打的几乎站不起身来,他捂住干涩的喉咙,低呼一声。“母后——” “哀家手中握有崇宁杀人的证据,哀家的心愿,便是皇帝赐崇宁死罪,以正国法,以明天理,以服百姓。” 站在高高金色阶梯上的皇太后,眼神并没有望向他,仿佛眼底根本没有黄色。她只是张开双臂,仰着脖颈,眼神空洞,但每一个字,都宛若千斤巨石,宛若低鸣鼓声,在整个殿堂中厚重的无法忽略,更无法遮耳不听。 “哀家的心愿,便是皇帝赐崇宁死罪,以正国法,以明天理,以服百姓!” 她连连高呼一声,幽然沉下双目来,深深望向站着的天子,她谆谆教诲,语重心长。 “母后!”皇上蹙着眉头,再呼一句,只是眼前顷刻间恢复了白昼一般的光亮,他眯起眼细细观望,那龙椅之前哪里还有皇太后的身影?!早已再无踪迹可寻。 “皇帝。” 但皇太后满是无奈却又万分坚决的呼喊,从他的背后袭来,仿佛一刻间,渗入了他的皮肉脊骨之内。 躺在床上的天子,陡然间从噩梦之中醒来,他一脸是汗,身上的白色里衣也贴着胸膛背脊,全部浮上了湿意。 “皇上睡得并不安稳,是做梦了?”周煌在一边服侍,取来了清水,将落入清水的白色帕子送到皇上的手边,低声询问。 今日晌午,皇上批阅完了奏章,便在上书房小憩,或许是连日来耗费了太多体力,异常疲惫,很快变入睡。 周煌在一旁继续轻轻摇动着手中扇子,皇上将帕子擦了一把脸,递给周煌,他的嗓音低哑,问了句。[.超多好看小说] “朕睡了多久?” “看皇上睡得香沉,奴才就没有打扰皇上,约莫有一个时辰了——”周煌笑着说道,继续送来阵阵清风,看皇上一身是汗,便摇动地更加费力了。 是啊……如今也六月天了,天气越来越炎热,怪不得要出一身汗。只是,皇上坐在床沿上,由周煌服侍着穿上黑靴,仔细回想着方才做过的梦境,皇太后仙去也快半年时光了,若说是作古之人托梦便有别样的涵义,只是这些话,都是皇太后临死那一夜曾经跟他说过的,只字不曾改变。 那夜他跟皇太后争执了一番,到了怒气无法遏制的时候拂袖而去,只因当下皇太后已经思绪混沌了许多天,说的话尖锐刻薄,他根本听不下去,更不想听。 只是为何他又无缘无故做这一个梦?! “皇后……皇后娘娘,皇上还在小憩,您还是在外面等等吧。” 皇上不禁皱眉,望向门外,如何来的这么大动静?一听着这一句话之中的内容,已然明白了个大概,他冷着脸,压低嗓音,冲着周煌吩咐一句。“你去看看。” 周煌点头,走向寝宫的外堂,只是皇后如今已经闯了进来,太监仓促跟随在她的身后,见周煌瞪了一眼,这才低头推下。 “你也想拦着本宫?” 皇上冷眸一扫,哪怕如今身子孱弱无力,这几十年坐镇后宫的气势还在,周煌明白依他的卑贱身份,这后宫有多少主子将太监当人看,更别提皇后了,下人有时候,甚至猪狗不如。 “你又来胡闹什么?” 皇上的声音,从内室之中传来,他站在周煌的身边,冷冷凝视着眼前的光景,皇后跟往日不同,身后没有跟随任何一个奴才,只身前来,不像是她的行事作风。 他冷着脸,其实心知肚明皇后并未生何等严重的病,但她装病躲在景福宫逃脱应有的罪名,这一晃,已经两个月了。他给她下了禁足的命令,如今并未到日子,她却出现在他的面前,让他心中的怒气更加难消。 “皇上,臣妾的病已经痊愈。”皇后的脸色浮着一层死白,她不去在意皇上言语之中的冷漠,自如地应付一句。 “不管你的病要何时痊愈,你应该在景福宫待着,朕的圣旨你也敢违抗?!”他冷哼一声,满心不悦,若说沈熙是恃宠而骄,那么皇后的放肆,便是真心的放肆了。 他并不在乎,皇后是病入膏肓,还是痊愈安康。 闻到此处,皇后的面色更加难堪,她清楚皇上说不准就会遗忘她的存在,甚至可能永远不会给她自由,用生病的幌子,一直埋没她。既然当初生病这个借口是她想出来的,也唯有她独自走出景福宫,跟世人昭告她的病已经痊愈了,这样,她才能赢得一个见到皇上的机会。 “臣妾想跟皇上说的话,决不能烂在肚里。”皇后清瘦的身子,却满是威严肃然,她不苟言笑,仿佛格外清醒。 “皇后,你难道当真忘记了自己犯下的过错?!你到底有何等资格,可以这么理直气壮跟朕讲话!” 皇上勃然大怒,这一席话说的皇后面色涨红,就差指明她是做了背叛天子的丑事,她心中揪疼,半日不能言。 皇后缓缓弯下双膝,跪在原地,周煌见状,也渐渐退后了,不敢被如今的情势波及。皇后的双手紧紧扶着皇上的双腿,眸光深沉,语气平缓了许多,若她想要彻底将槿妃绊倒,而不是眼睁睁看着她坐上贵妃的位置,甚至是皇后不二的人选,她就只能卑躬屈膝,负荆请罪。唯独用苦肉计,才能让皇上不顾她犯下的过错,而听她说出槿妃的罪状。 “皇上,臣妾只是心中急切,生怕皇上被人蒙蔽双眼,往后悔不当初啊。”她的语气放软许多,神色一柔,满目动容,只是她话音未落,已然见皇上不耐,朝着前方走去,她扶着的双手陡然落了空。 如今地位不比以前,皇后眼神一沉,挪动着双膝,转过身子,眼看着皇上坐入花梨木椅内,她才沉声道。 “前些日子,管辖丘垚的县令翻查四五年前的罪案,发现一件事特别蹊跷,他将缘故都已经写下奏折,今日才送到京城内宫,请皇上细看。” 皇上瞥视了下跪的皇后一眼,冷着脸掉头喝道:“周煌!” 站在门边的周煌顿时点头,就丢下一句,急急忙忙走了出去。“奴才马上去清点,找出这一本奏折给皇上查看。” 整个殿堂,再无一人,皇后依旧跪着不曾起身,皇上冷冷道:“皇后,这可是朝政……一百年来后宫女子,决不能插手朝廷事务,你难道不知晓?!” “若不是事况紧急,臣妾也不会如此。”皇后直视着皇上的面孔,面色不改,说的格外感动人心,仿佛哪怕为了此事被扣上摄政的名目也在所不惜。 皇上见状,漫不经心地闷哼一声,随即将视线掠过皇后的身上,他不曾治皇后的罪并不是可以忍耐她,而是时机还不成熟,哪怕皇后跪在他面前整整一年,他也不会忘记那些羞辱之事,更不会轻易原谅她。哪怕,她是结发妻子,更因为,她是结发妻子。 不多久,周煌带着一封金色素纸折子走到皇上的面前,低声道。“皇上,的确是前几日从驿站专程送来,来自丘垚官府。” “呈上。” 皇上睇了跪着低头的皇后一眼,随即将素纸折子打开,只是如今双目依旧有些酸涩,看了几行字而已,已然不愿再看,丢给站在一旁的周煌,吩咐下去。“你来看。” “是四年前的一件凶案,新上任的贾县令例行公事,翻查五年之内的案子,禀告皇上要重新缉拿真凶。” 周煌细细看着,不敢怠慢,看了个大概,轻声说道。 “缉拿真凶?”皇上皱了皱眉头,这并不是什么大事,新官上任三把火,做事仔细谨慎一些当然没错,但将已经定案的案子重新翻出来见天日,却也不是常有的事。但这样的小事,又发生在千里之外的边疆,更不是权力相争,如何让皇后都盯上了?! “真凶还逍遥法外,天理昭昭,大圣王朝如何能容忍一个杀人凶手不伏法认罪却沦落在外?!” 皇后点头,语气仓促,她的目光凝注在周煌手中的那一本奏折之上,这便是她让蒙戈去调查取证的事,也是她最后的一个棋子了。这一步若不曾走成,那便是全盘皆输。但她也有了十足的把握,若这件事都无法阻碍槿妃,她便也没有什么遗憾可惜的了。 皇上不曾理会皇后的情绪,淡淡睇着继续翻阅奏折的周煌,问了声。“死的人是谁?” 周煌放下折子,据实以告:“是官府中的衙役。” 一个陈年案子,没有牵连到皇亲国戚,又是边远塞外的事,到底有何等的关键秘闻?! “衙役?听你这口气,不止一人?”皇上瞥视了一眼周煌,听起来,这个案子似乎渐渐地,有了不寻常之处。 周煌点头,眼神之中满是凝重:“死了三人。” 的确不会平白无故死了三个官府的衙役。皇上的眼波一闪,忽略了皇后眼中的幸灾乐祸。“怎么死的?” “据贾县令说,三人前前后后,暴死的日子不过差了十几天。”周煌顿了顿,沉声道,更觉事态严重。“是中毒死的——” 对几个当差的衙役下毒,又能捞到何等的好处?!若是乡邻纠葛,也不必下这么重的手,更不会死了三人之多。而一般的贫民百姓,是买不到毒药的……平素这些衙役也只是在官府当值而已,也并没有什么共同的仇家,如何会在半月之内全部中毒死去?! 皇上眉头一挑,只觉得更加头痛,方才的午间噩梦不但不曾让他舒缓疲惫身躯,反而更加疲倦无力,他面无表情地询问。“当年如何结案的?” “回皇上,当年正因为找不到杀人凶手,所以迟迟不曾结案,后来找到一个跟衙役素来不和的,说他们三人常常聚众赌博,兴许是输了银两被赌庄的门客投了毒,但也没有找到半点确凿证据,最后抓的那个门客也被放了出去。此事拖延了半年,也就不了了之,成了一桩悬案。” 皇后低着头,眼眸之内的笑容,愈发绽放,得意宛若张牙舞爪的鬼怪,在她心中蔓延沸腾。 只听得皇上沉静厚重的嗓音,落在耳畔:“如今难道又有新的斩获?” “贾县令说……其中一个年轻衙役的旧时相好从乡下回来,透露了一件事。”周煌的话,却惹来皇上更多的疑惑,边塞的事,他可以不必亲自管问,但皇后都插手的事,他也不想错放。 “当初怎么没说?” “这个妇人说,因为生怕相好的死连累到自己,这个相好也有家室,她惧怕惹上祸端,刚知晓情人死了,便连夜收拾了东西回去娘家。这一待便是四年,如今她再回来,只是因为实难心安。见官府正在重新追查此事,将旧事彻底想了一遍,才跟县令说出古怪之处。”周煌将手中的折子再度翻开来,这一本折子写的巨细无遗,他特意呈给皇上,皇上接了过去,低头细看。“妇人说,在情人死前的一年,有一回他喝醉了酒,跟自己抱怨,说见到官府有个丫头很标致,若是何时可以占有一回,倒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妇人见他不改风流劣行,一时气急,痛骂了他一回,他勃然大怒,两人争执之间,更是动手打了妇人,扬长而去。” 皇后的双膝渐渐传来酸痛,她已经很久不曾跟人下跪,如今时间一长,身子也受不了了。 周煌看皇上的头很痛,皱着眉头,面色难看,他便继续说下去:“后来又有一回,这个衙役再度提及这个丫头也不知如何修来的福分,居然还能活着离开官府,实在可惜……还说若是就这么让她走出官府,实在暴殄天物,这塞外的官府往后可也许再也不会来这么美丽的女人了……” 皇上闭上眼,静默不语,只听得周煌继续说下去。“这个妇人当下并不觉得奇怪,因为自己的相好原本就不是个品行正直的人,而身边几个衙役也都是趋炎附势浑浑噩噩过日子的小人,但跟她相好最臭味相投的两个衙役,也正是在他相好死了之后,走上黄泉路,如今她便有了怀疑……” 皇上睁开眼,冷眸以对:“怀疑什么?” “怀疑她的相好伙同其他两个不务正业的衙役,对这个女子做了伤天害理的事,所以,一年后才会死的凄惨。”周煌顿了顿,仿佛猝然察觉到此事之中的要害,说话的口吻都变了,似乎有些许迟疑。 “既然是报复,为何要让他们三个混蛋多活一年?这怎么说得通?”皇上冷着脸对着周煌,周煌面色一白,无法回应,苦笑着连连摇头。“这……折子上没说,皇上。” 皇后等到了绝佳的时机,这才噙着一抹诡谲深远的笑容,轻声开口:“皇上,请你回想那一年流放到丘垚官府的女子,应该不难揣摩其中蹊跷之处。” “你想说的人是槿妃?哪怕她是那年去的官府,并非整个王朝只有一名女子流放到官府,更不乏官家女子,皇后如何笃定此事便是跟槿妃有关?”皇上对皇后的举动,早已司空见惯了,皇后恨不得找到任何一个机会,就要将槿妃处之而后快。如此一想,皇后会兴师动众,用心极深。但也因为皇后总是咬着槿妃不放,细细数来约莫有五六回了!更别提皇后暗中算计的数之不尽,想来更是可怕。 但也因为皇后总是针对槿妃,更让皇上心中厌恶至极。当初若不是皇后,他也不必错失那淑雅,更不会纵容他们让那淑雅死的惨烈,他全然不觉是自己的刻薄狭隘所致,心结也是因为皇后而生。 “的确不乏别人,但这十年之内,丘垚官府授予京城来的口谕而宽恕放行离开官府的女子,却只有穆瑾宁一人。若不是皇太后看她可怜,她连庶民都不是,不过是一个贱婢而已。只是一年多以后,皇上大赦天下,她才能活着回京,她的身上惹着人命官司,还敢在后宫过她的安稳日子,皇上不觉得她可怕吗?” 皇后沉心静气,这一番话说的激昂恳切,她的眼神炽热坚决,仿佛这一切无根的猜测,便已经是凿凿真相。 天子闻到此处,虽然还是不愿相信皇后所言,但这张折子记载的事,却激起他心中的无声狐疑。 “槿妃离开官府之后,在鸣萝生活,当下曾经约有半年时光,在药馆子做过下人,她比起普通百姓,更懂何谓医理,更懂什么才能要人性命,也比任何人更容易拿到毒药。” 皇后的眼底升腾起一抹无声冷笑,她佯装自然,只要能够绊倒穆瑾宁,哪怕她跪着一天一夜又何妨?! 看着皇上的眉头皱的越来越紧,眼神深沉的无人看透,皇后才冷然说下去。“但槿妃从未跟任何人提及,只因她不愿让任何人将疑心落在她的身上,将她的陈年往事,全部抖落出来。” 多可笑啊……如果她说的没错的话,天子的枕边人,便是一个杀人犯。皇后愈发心平气和,说的隐忍。“臣妾没有任何请求,若槿妃不曾杀人,皇上如何处置臣妾都可以,毕竟臣妾身为六宫之首,不该侮人名声,但若是槿妃的确犯下杀人之罪,请皇上一定公私分明,严正国法。” 皇上再度闭上眼去,面色森然,偌大的宫殿,迟迟没有任何人开口,死寂的宛若无人一般。 “郡主你看——”雪儿仰着头,指着那苍穹,在深宫呆久了,仿佛一切极致天然的东西,都能激起人的渴望。 天际一群孤雁飞过,在夕阳余晖之中,留下寂寞的身影。穆瑾宁抬头望了半响,眼底黯然,染上几分莫名的落寞,渐渐的,唇边微微绽放莫名笑意。 在塞外的时候,她也曾经常常抬头看,看到哪怕一只云雀,也会想着这是不是从京城飞来的……。 这般忐忑不安却又充满期待的岁月,终究已经离她远去。 ……。 请牢记本站域名:g.xxx 137 皇上做决定 “皇上——” 这两日,天子虽然还是来淑宁宫,却不曾逗留太久,也不曾跟往日一般留下过夜,穆瑾宁的心中隐约有几分了然,却依旧噙着笑意,布置了一桌酒菜,不曾明说。 钱公公已经跟她暗中说了,见着周公公从上书房取了一封折子,亲自送到了皇上的寝宫,过了好半天才出来,而皇后称病痊愈,在皇上的寝宫之中也是待了两个多时辰,这一切,不是没有任何牵系。 皇后绝不会放过这最后一个机会。 她最怕发生的,或许早已发生了。 从京城回来的第一天开始,她就从未停止过这样的不安,或许她注定不是本性凶残之人,犯下那样的过错,她亦不曾放过自己,更不曾宽恕原谅自己。 想到此处,她的银箸之上的时令芦笋,夹到皇上的碗中,她神色平静,跟素来同出一辙。 “这芦笋格外鲜嫩,皇上请尝尝看。” 皇上瞥视了身边娇美动人的女子,若说槿妃身上有着人命,她进宫来的缘由,难道只为了逃脱罪罚?!若那本折子上说的都是真的,他亦不愿追究槿妃的罪名,若是那三个衙役一道强了槿妃,而槿妃为了报仇对这三个男人下了毒手,他甚至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去。以她如今的身份尊贵,他为了保住她,可以当做不知这件事,这国法是定了,但也不枉人情所在。 只是一想起这个女人,年少的时候在塞外便遭遇这等事,他的心中很不是滋味,并非一味的同情怜悯……他如今有心无力,哪怕日夜面对美玉一般的女人,也不曾真正占有一回,虽然槿妃对他温柔体贴,他确实也不曾成为她真正的男人,如今有名无实的日子本就万分煎熬,而她的过去往事,依旧让他心中有些不快。 他要的是一个对他死心塌地善解人意的女人,但若是槿妃的过去被人戳穿,届时他天子的颜面,怕再度要承受一番重击了。 “这是皇上最爱的梅子酒,前几日才拿出来的,这回的味道比上回的更浓一些,酒气也更香郁。” 纤细素白的双手,执起青瓷酒壶,她弯唇一笑,眼眸闪烁着迷人破碎的光影,仿佛她的眼内,藏匿着一轮明月。 他这才从复杂的思绪之中抽离出来,默默观望着坐在对面的年轻女子,这几日,皇太后的托梦,塞外送来的折子,仿佛冥冥之中,有些不为人知的秘密,的确跟她有说不清楚的关系。 他低声沉笑,却伸手挡住了她欲倾倒的酒壶,一抹情绪,在他的眼底转瞬而逝,穆瑾宁望着他,听他说着冠冕堂皇的理由。 “槿妃,你进宫以来,朕的身体都不算好,梁太医吩咐过,朕近段日子不该碰酒。” 她笑而不语,如他所愿放下手中的酒壶,却是给自己倒了一杯,神色自如地喝了一杯,眼眸之内有一瞬间的黯然。“皇上不说臣妾酿造的梅子酒才是最好的吗?不过既然是太医说的,臣妾也不能勉强皇上了,毕竟皇上的龙体要紧。” 他这是推脱拒绝,穆瑾宁凝视着他平和的眼,哪怕不是他自己生出的怀疑,但如今的情势传闻,早已左右了他的心。 他是在怀疑自己的酒中给他下了毒药?! 穆瑾宁的心中,扬起淡淡的冷笑,她垂着眉眼,眼底的不屑蔑视,也只是一刻间的闪烁随即灰飞烟灭。 精巧的酒杯平稳落在桌面上,她观望着皇上用完晚膳,起身为他宽衣,依旧跟每一夜一样,服侍的周到得体。 “听闻皇后娘娘病愈了,皇上是否要收回对她禁足的圣旨呢?”穆瑾宁解开他金色常服之上的每一粒盘扣,眸光清浅,晶莹的小脸上没有多余的情绪,她自顾自轻声细语。[]“人总是关在一个地方出不来,心中太难过忧郁,有时候想法也会更加偏执。总是在景福宫寸步不离,难免皇后的身子不见好。” 皇上低下头,淡淡望着她一眼,笑道:“你如何会有这样深刻的想法?” 她唇边的笑容,却并未收敛,她的嗓音宛若潺潺溪流,流畅清净。“臣妾在官府足足一年时光,看的的每个人都是这样的——”包括她。 若没有紫烟在她的身边陪伴,她也不知自己是否也会成为一个面目可憎之人。人的处境,当真会改变一个人的心境。自由迟迟不得,人将心锁上封闭,宛若行尸走肉,便很容易成为一个个怪物。一成不变的死寂生活,就像是一根根丝线,在人身上捆绑着,每一日缠上一根,最终连呼吸都格外沉重。她们的心中,没有欲望,只因连自由生存自由喘气都是一种奢想,渐渐的,心灰了,眼灰了。 而她跟紫烟,还能因为在官府的墙角偶然见到一株春花而心情欢愉,关在官府的女人,或许还不如冷宫之中失宠的妃嫔。她们——根本见不到天亮。 “皇上大赦天下,当真是救了臣妾……。”穆瑾宁垂眸轻笑,手脚突地传来一阵冷意。 若她懦弱下去,或许甘愿一辈子在塞外当一个庶民,隐姓埋名。可皇上的一道圣旨,让她跟许多在塞外饱受苦痛的人可以回到自己的故乡,也让她从此知晓了让她更加痛苦不堪的秘密,她的仇恨支配着她无法放弃复仇,每一天都不曾让她好过,那些……。才是对她更大的惩罚。 闻到此处,皇上的眼神一沉,仿佛有些不快,不冷不热丢下一句话。“过去的事,就别提了。” 是啊,过去的事,就不该提。穆瑾宁的眼神一凛,转过头去,看着雪儿端来清水,给皇上擦面。 终于,他们到了无言以对的时候。 她脸上的情绪,渐渐缓和许多,等待了须臾,看着皇上坐在床沿,她才踌躇道。“臣妾听说,皇后去找过圣上了,宫里对臣妾有些奇怪的传闻。” “你不必放在心上。”皇上的眼神停留在穆瑾宁的身上,朝着她伸出手,眼看着她将白嫩柔荑覆上他的手心,走近他,坐在她的身畔。 穆瑾宁蹙眉,凝神望着皇上的面孔,眉眼之间的愁绪,不曾消退。“比这些更难听的话臣妾也不是没听说过,自从臣妾回京,世人从未停止过对臣妾的非议。只是臣妾无意夺取皇后的权力,更从未想过要当什么贵妃,皇后为何还是对臣妾不满?” “别担心,正如你所言,皇后是生了病,身体病久了,心也狭隘了。”皇上拍了拍她的肩头,让她依靠在自己的肩膀,神色多了几分宽慰。他试图说服她不再动摇不再惧怕不再彷徨,只是眼神直直落在远方,内心也有了自己的考量。 穆瑾宁静默不语,靠在天子的肩膀上,她的眼神一暗再暗,她了解天子的性情,他是在权衡,这一回,他只能选择一人,要么,让皇后永远闭嘴,要么,彻底毁掉她。 若是皇上再优柔寡断,皇后一定会将这一个秘密传遍天下,动用她最后的人脉,让天下人讨伐她,让皇上不得不亲手将她推下绝境。若是皇上不想任何肮脏的传闻在她身上出现的话,若他还想保住她的名誉和性命的话,如今怀疑此事的就只有皇上跟皇后,除掉皇后,此事便彻底掩盖在地下,没有皇后的耿耿于怀,皇上要打发掉一个官员,便是轻而易举。 想到此处,她的唇紧紧抿着,咽下一阵无名而来的苦涩,她清楚这对她是最坏的打算,但只要能将皇后拉下,她便也此生无憾。(.无弹窗广告) 她不是贪生怕死的人。 …… 翌日,几位后妃相约在后花园赏花,如今正是七月天,湖中的一大片莲花都开了,粉的白的,硕大的碧绿色莲叶,连绵不绝,一阵风吹来,仿佛涌动着一层绿色的海浪。 莲花的清丽,似乎将空气中的灼热浑浊都一扫而空,单单是观望着,也让人的呼吸沉静许多,一阵阵的凉意,也涌入了心中来。 每个后妃的身边,都有随行的宫女,轻摇各色精致美丽的宫扇,一个个女子宛若花团锦簇,身着柔软光滑的丝绸宫装,人人身上都有几件华贵精细的首饰,随风摇曳,她们坐在凉亭中的石桌之旁,更像是一场盛宴。 后宫的女人,都像是在黄金白银之中堆砌出来的美人,无论涌在何处,都更像是让人为之惊艳的美景。无论她们过去的身份是谁,如今在这深深宫墙之内,都是过着最娇贵精致的生活。 如今自然不乏一些恭维话,一位圆脸的妃嫔身着蓝色宫装,她坐在周嫔的身边,目光落于穆瑾宁的身上,浅笑道。“槿妃就像是那水中清荷,出淤泥而不染——” 不染吗? 她自小就在宫中,其实眼底,身上早就染遍了各种颜色。只是当下太过单纯不自知,如今一旦被仇恨抹去了原本的天真无邪,她才发觉自己,也早已回不去了。 周嫔斜着眼睇了一眼,无疑是在挑刺:“我便不爱听这话了,哪里来的淤泥啊?” 若是有心之人,自当是暗讽穆瑾宁过去在官府做过官婢一事,周嫔的这一句,让那个妃嫔悔不当初,恨不得将那一句脱口而出不曾细想的恭维话全部吞回去,当下脸色就红了。 在后宫这个地方,若是一个字错了,那便可以让人大做文章,多说多错。 女人的眼神闪烁,脸上的笑,渐渐变得难堪僵硬,万分急切地解释清楚,生怕往后就成了槿妃处之而后快的对手。“看我这嘴笨的,槿妃可千万别跟我一般见识。” 仿佛是一朵雪莲,坐在高处,她噙着一抹平静从容的笑,仿佛跟众人亲近,毫无距离,却又无人可以看透她的眼神深处,看透她的心。 “我的过去,众人皆知,说不上光彩,却也并不难堪,更没有什么好忌讳的。”穆瑾宁神色一柔,淡淡望向眼前的各个面孔,她并不气急败坏,也不暗藏心机,说的格外平和。“一个人总会遇到困境难关,若比作这莲花根部的水下淤泥,也是恰当的很,一帆风顺兴许一辈子无法开花结果,但遇着了艰难的事,人才会蜕变,而不是一成不变到老到死。若没有淤泥的养护,我们如今眼前看的这一片莲花,自然不会开的这般的摇曳动人。” 众人一听,连连诺诺,庄妃坐在中央听着,却也是垂眸而笑,默然不语。这人人都艳羡新来的槿妃受到皇上的恩宠,哪怕皇后几度想要拔掉这颗眼中钉也无法得逞,如今一看,自然是与生俱来的聪颖慧智,从善如流。 从另一处曲桥的入口走上的女子,渐渐走入了众人的视线,来人正是语阳公主,她有两个宫女陪伴,跟素来一般的傲气冷淡,她走过凉亭的一边,仿佛无事人一样走向前方。只是她自然看得清楚,这些后妃之中,有槿妃的身影。 “语阳?好久没见到你了,我们都坐在这儿呢,你也来喝杯茶,说说话吧。” 庄妃见状,仿佛有些不快,沉声提醒了一句,语阳公主鲜少出她的碧轩宫,后宫就有传闻说语阳公主嫌弃其他的宫殿都比她的地方来的肮脏,因为生性古怪漠然,跟秦王如出一辙,虽然后妃们看在秦王的面子上不敢公然跟语阳公主作对,可也从不觉得语阳公主亲近。语阳公主在宫里头已经二十年了,说来大家都熟悉,知根知底,只是这般年纪的语阳公主还目中无人,这回她当然忍不住开口了。 语阳公主闻到此处,虽然脸上没有多少喜怒,不过听了庄妃的话,还是掉转过身子,坐在多余的位子上。 有语阳在场,仿佛方才的和乐融融,却一刻间消失了。 穆瑾宁垂下眉眼,侧过身子,朝着身后的雪儿吩咐一句。“给公主斟茶。” “不用,我走了一小段路而已,并不口渴。”语阳公主正襟危坐,淡淡瞥了穆瑾宁一眼,神色泰然,只是哪怕一句平静的婉拒,也叫人看出多余的东西来。 “原本该是你嫂子的人,如今的辈分可不太一样,语阳公主,你可别坏了礼数。”周嫔提醒一句,只是眉眼之间的谄媚,却让这句提醒,变得并不善意更不单纯。仿佛她成了穆瑾宁的爪牙,要给语阳公主一个难堪,只是这原本就并非穆瑾宁的意思,周嫔急于示好与她,却更弄巧成拙。 无论她跟秦王如今是如何破裂的关系,她也无意跟语阳公主为敌,至少语阳跟她的报复,没有半点关系。 穆瑾宁默默望向语阳公主,在语阳的眼底,她察觉到几分不悦,仿佛周嫔的话,她觉得是穆瑾宁授意的一般。 “过分讲究礼数,那便不是我了,我从不如此虚伪,我若问一声好,难道要死之人就能活过来不成?!” 语阳公主却淡淡抛出这一番话来,众人面面相觑,哪怕有笑容,也是僵硬虚假,可也无人敢抢这个风头,去怒斥责怪语阳公主。如今秦王在东疆打了第一场胜仗,若是连战胜利,班师回朝更是王朝的第一等功臣,秦王只有一个亲妹子,语阳公主的底气如此之足,也是因为秦王的关系吧。 唯独穆瑾宁弯唇一笑,她并不在意语阳公主的冷淡,说实话,语阳公主没有任何理由与自己过分亲近,她这个亲妹妹总该站在秦王的一边,骨肉亲情,血浓于水。 语阳公主看穆瑾宁不怒反笑,却是心中更加窝火,从前觉得这些个后妃都不顺眼,一个人独善其身也未尝不可,曾经觉得穆瑾宁跟自己亲近,可最终还是看着她成为后妃。她的双手撑在桌缘,站起身来,面色不改。“我要走了,你们慢慢坐,就不打扰你们了。不过今日的天气说不准马上要下雨,还是早些散了各自回宫比较好,免得被淋了一身雨。” 她也不等她人开口,便缓步走开了,裙摆摇曳,步伐落在穆瑾宁的眼中,却看得出她有一分仓皇。 “她可真是个怪人,我进宫这么多年,她怎么一点都没变?” 有人仿佛看不过去,等语阳公主走出了曲桥,这才压低嗓音,轻声询问。 “要不怎么说跟秦王是亲兄妹呢,秦王几乎百战百胜,年纪轻轻封王,更被皇上授予一等公,我要有个这么过硬的兄长,我的眼睛肯定也长在头顶上——”有后妃的声音带着笑,几分戏谑,让方才紧张不安的众人格外松懈下来。 “东疆之战只是大胜了一仗,还没结束呢,这战场上的事哪有个准啊,一不小心就会……”有个妃嫔面色凝重,一句话说出来,她生性胆小,如今被众人瞪了一眼,自然马上改口。“我只是担心秦王和全军的安危罢了。” 沉默了须臾的珍妃这才开了口,眸光平和,秀气的脸庞上,是毫不掩饰的从容。“若是皇上御驾亲征,想来我们一个个都寝食难安,如今这两年,天下并不太平。我倒是感同身受,秦王是在为大圣王朝的百姓保驾护航,语阳公主以他为荣,胸有成竹,也说不上她错。” 穆瑾宁将视线落于珍妃的身上,这后宫女子,多多少少都是心机城府深沉的人,人人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小心谨慎,有些人见风使舵见利忘义,宛若周嫔,有些人至少还能说些像样的话,正如珍妃。 “你留下来,本宫有些话要与你说。” 待众人辞别走散了,庄妃才握住穆瑾宁的手,笑着跟她说话,要她别走。 “同萻公主看中了珍妃手边的那条帕子,本宫听珍妃说是你亲自绣的,公主她虽然看起来没有什么淑女的样子,但对这些小物件,可是格外动心,已经吵着本宫足足两日了。” “淑宁宫还有几条新帕子,待会儿回去我就让人送去安徵宫。”穆瑾宁噙着笑容,轻点螓首,不疾不徐地说道。 “本宫身边这个公主啊,若是何时能够跟你一样该多好,乖巧懂事,心灵手巧,窈窕淑女。”庄妃的脸色满是笑容,拍了拍她的手背,温蔼地说道。槿妃在众人眼中看来是个年轻的后妃,但在年长的庄妃眼中,却也只是一个比自己儿子年长几岁的女子而已,她早已不再迷恋任何地位,因此待人接物也就平静许多。这后宫,从来都不乏比自己年轻的女人,这本不是可以改变的事。 穆瑾宁无声点头,笑望着庄妃,或许后宫之中也并非每个人都有敌意,或许她也不该有摧毁一切的瞬间冲动……这世上,并非每一个都是残忍的人。 她无声转身,脸上的笑容才淡淡崩落,她眼神一沉,脚步愈发仓促起来。 …… “皇上,这张折子——”周煌见这一整个上午,皇上不曾批阅任何奏章,只是手握着那一张贾县令直接从驿站送来的折子,沉思了许久。 皇上最终一点头,仿佛下了决定,将折子丢下去,金色素纸宛若秋日落叶一般飞旋坠下地面,他闭上眼去,沉声道。“处理掉吧。” 周煌面色一变,没想过皇上思虑了四五日,最终迟迟没有对塞外的官府下令,是因为这一个决定,需要深思熟虑。 一旦皇上下令追查此事,不管是否如皇后所言,槿妃是杀人真凶,若不是,皇后也绝非会善罢甘休,往后还说不准要暗中谋划什么事继续算计槿妃,若是穆瑾宁跟那淑雅一般被皇后陷害,到时候他的身边还有谁?!若是,皇后找了最佳机会,必会耿耿于怀,利用自己的人,想方设法不折手段昭告天下,变本加厉,铲除槿妃,那更不需要时日了。 无论怎么想,只要有皇后,这后宫永无宁日。 他还没有跟皇后追究她身上的罪,她活着一天,他难道就要忍耐她到死?!虽是结发妻子,但他是大圣王朝的天子,他想做的事,别说皇后,谁都拦不住。 皇后跟槿妃之间,他最终做出了抉择,选择皇后的话,他这一辈子都会想着她身上的污点,更疲于跟她计较。他不能再忍气吞声了,早晚都要下决心的。 “你来拟写圣旨,朕有话要说。”皇上站起身来,背对着周煌,丢下这一句话,周煌急急忙忙从阶梯之下走上来,他跟随皇上这么多年,心知肚明,只是此刻的情势,也容不得他多说一个字。 他赶紧研磨墨,将金色的圣旨铺展开来,手中握着沾上墨汁的毛笔,清楚眼下他所写的,不同于往日任何一张圣旨。 或许只能说,皇后千算万算,绝没有算过自己的性命,自己的一生,会终结在谁人之手。 皇后,也只是即将被抛弃的棋子而已。 …。 请牢记本站域名:g.xxx 138 皇后之死 “你怎么会让什么人都进景福宫?” 皇后从内室走了出来,瞥了一眼正坐在位子上的女人,心中不快,朝着海嬷嬷便是一巴掌,冷然训斥道。 海嬷嬷低下头去,跪在皇后的身前,仿佛不曾将槿妃拦阻在门外是她犯下的过错。 穆瑾宁的眼波之内,没有一分温度,皇后当真不再跟往日一般伪善,而是将本来面目全部袒露在自己的面前了。她晶莹的面容上,渐渐浮现一抹诡谲复杂的笑容,她不疾不徐地说道。“海嬷嬷自然拦不住我,所谓禁足,是皇后出不去,而不是外人进不来。” 海嬷嬷哪怕跟随着皇后,如今在穆瑾宁的面前,也不过是一个奴才,她哪里能挺得起腰杆,哪里有底气可以拦得住穆瑾宁?!她以一人之力,必当格外薄弱。 “听闻皇后捉到了我的把柄,我倒想听听,若不到专程到景福宫来,如何能跟了解的清楚呢?!” 穆瑾宁弯唇一笑,红唇微翘,她直直望向不远处的皇后,今日她一袭暖黄色的宫装,胸前的一圈黑色云锦,上面绣着红色的如意花纹。高高挽起的黑发之上斜着一柄金钗,白皙纤细的脖颈之上,三圈红色珊瑚串珠服帖地贴着柔软华贵的料子,她在众人的眼中,愈发高贵典雅。 几个月不见,槿妃非但没有半分憔悴清瘦,更是愈发娇贵滋润,宛若是受到阳光雨露的供养一般,她的尊贵,仿佛不是因为华丽的外表――但因为这一眼,皇后更坚决了要铲除槿妃的心。一旦她心软,槿妃说不准多久之后,就会成功坐上贵妃的位子,槿妃会比当年的沈熙更加难缠,更加不将她放在眼里,她一旦对槿妃仁慈,便无疑是给自己堵上一条残忍之路。 一旦槿妃被册封贵妃,要想再除掉她,会比今日更加艰难。正像是新鲜的藤蔓一般,槿妃在后宫的势力,人脉,与日俱增。 “你自己做的那些事,这么快就忘了?还用得着本宫专门来提醒你不成?!还是――”德庄皇后话锋一转,冷眸带笑,她扶着椅子缓缓坐下:“过去在塞外你做过的丑事,不止一件,数也数不清?” 穆瑾宁无声挑眉,她却不再提及自己在塞外的过往,神色一柔,低声呢喃。 “当年,我娘尽心服侍了你一年多,你的心若是热的,也该有一些感情了。” “那淑雅,她只是棋子。至少,她还称不上是一颗会咬人的棋子,跟你不一样。”皇后凝视着穆瑾宁此刻的神态,愈发心中不快,她幽幽地吐出这一句话。这二十年来,她除掉的后妃也有好几个了,从未有人有机会反咬自己一口,槿妃对她而言,是从小看着长大的,却也因此更加怀恨在心,无法饶恕。 “你手掌中的棋子那么多,运筹帷幄,有算到如今的地步吗?” 穆瑾宁不被她轻易激怒,不怒反笑,低声询问,唯独眼中唇畔的笑渐渐被冲淡,仿佛天际的一两丝云彩的颜色,最终淡出。 她凝眸,望着眼前太过熟悉的妇人,猝然眯起清亮柔美的眸子,只因仇恨在她心中炽热,越来越尖锐,越来越疼痛。 “本宫什么地步?你马上就要输了。”皇后面色冷沉,冷叱一声,毫不在乎此刻的冷遇,只要能够除掉槿妃,她什么都顾不上了。她跟槿妃,都已经到了最后一步,都已经耗费了最后一分力气。 再继续争斗下去,她也乏了。 星星点点的诡谲笑容,在皇后的眼中闪烁,她不怀好意地打量着眼前的穆瑾宁,身子朝前倾着,压低嗓音,说的神秘。“再怎么宠爱你也好,还能纵容掩盖你杀人的事实?!” 槿妃还能笑到最后吗?!她最终被人提起,也不过是一个曾经受过厚爱的后妃,过去那些繁华,不过是过眼云烟,转瞬即逝。皇后早已笃定了,在这一场战役无论她失去了多少权力,但槿妃同样落不着好处。 “我是为了娘亲,才走到后宫来的。”穆瑾宁笑着,轻点螓首,这一回,她揭开了世人不知的真相,在皇后的面前,她们一样无所顾忌。[.超多好看小说]只是说的越清楚,她的眼神,愈发苍茫无畏。“当年你察觉到皇上对我娘的心意,将本该成为秀女的娘亲留在你的身边一年多,不就是因为皇上若不是因为景福宫有我娘,根本就不会来?!你――在二十年前就注定如此,除了皇后的位置,还拥有什么?皇上能够容忍你这么多年,你却并不收敛,变本加厉,除掉的人命,当真只有我娘亲一条?!” 皇后连连冷笑,她短暂沉默不语,宛若故作高深,只是蓦地转过头来,眼底尽是锋利的光耀,她的冷漠,是一把刀,是一把剑,藏在心里,藏在眼里。 “哪怕本宫说,你猜的都中,你也无法挽回了。崇宁,本宫就纵容你得意忘形,不过你要记住,你得意不了几日了。” 穆瑾宁站起身来,默默站到皇后的身边,她缓缓俯下身子,以手心覆上她的手背,她并不难以察觉到皇后指节的轻轻颤抖,她眼眸一转,清冷的嗓音划过皇后的耳畔,让她为之一振。“你不是觉得,双手越来越僵硬,越来越冰冷吗?无人深夜的时候,你也会为自己做过的事悔恨吗?!” 几个月让皇后得以在皇上的怒意之中存活下来的药汤,并不是最大的“毒药”,而是皇后为人处世的方法,她从不手软的刻薄。 皇后眼神一紧,方才穆槿宁突然伸出手来覆住她的手背,她的内心不无错愕,仿佛握住她的人,并非穆槿宁。 “本宫做的事,从不后悔。” 很快恢复往日平静,皇后一把扣住穆瑾宁的手,她冷眼看着穆瑾宁的眼底,同样压低嗓音,低低道出这一句,四个字,从不后悔,斩钉截铁,不留余地。 “倒是你,一定会后悔曾经跟本宫这么说话。”她的笑容,带着一如既往的伪善精明,皇后拍了拍穆槿宁的手背,宛若数年前一般的慈祥温和。 这样的笑容,落在穆槿宁的眼底之中,却让她没来由地颤抖了一下。在她不谙世事的时候,这位德庄皇后,便是用这么亲切的笑容,一步步,一步步,让她靠近,仿佛是皇后豢养的小狗,她要它往东,它不敢往西,随意操控着它的人生。 “娘娘,我也不再是为虎作伥的崇宁了,今日我告诉你。”穆槿宁的眼神一分不乱,她的笑靥灿烂,在那一双眼眸之内,没有任何一分俱意:“我跟你一样,走到如今的这一步,也不后悔。” 皇后微微怔了怔,如今穆槿宁正视着她,也没有任何诧异惊慌。虽然,若是崇宁此刻说后悔惧怕,她亦不会收手可怜,放过崇宁一把,但崇宁越是无所畏惧,她却越是无法忍耐,恨不得早日见到皇上将她丢入牢狱的一日。 今日和以往,没有任何两样,崇宁……不,任何一个人,都是一只卑微的蝼蚁,没有任何分量。 她一把甩开穆槿宁的手,冷傲地站起身来,喜怒无常的面容,更加难以亲近。“那就等着瞧吧。” “拭目以待,娘娘。” 穆槿宁深深凝望着皇后转身的身影,眼神愈发清明,她的红唇之中,低低溢出这一句话,声音细小宛若蚊呐,却又落在她的心中,幽幽回响了许久。 …… 皇上的视线,都不曾落在那封圣旨上一瞬,他已经为这个决定耗费了太多时日,既然白纸黑字已经清晰分明了,他也没必要再去回顾。 见周煌将圣旨摊平在桌案不曾说话,两人之间有些许片刻的静默无言,皇上还是直接走下金色阶梯,越过周煌的身子,坚决地开口。 “起驾,去淑宁宫。” 周煌眼神一暗,却也毫无怠慢,他当然不曾忘记,皇上这边听到了消息,这两日来槿妃正在练一曲新的舞,皇上自然要去观看。 几人走到淑宁宫的时候,已经是午后时辰了,偌大的庭院,漫长的走廊之边,厚重的蔷薇花层层叠叠,灿若云霞,在绿意之中躲躲藏藏,宛若顽童一般,却也叫人移不开视线。[.超多好看小说]不少妃嫔的宫中栽种着香气宜人的栀子花,一进院子就嗅到过分浓郁的香味,但在淑宁宫的门口,他却更加能够从一花一木,一景一色之上,察觉的到这个宫殿的主子的性情。她不疾不徐,不慌不乱,看什么都是从容冷静,做什么都是滴水不漏,待什么都是宽待柔韧。她就像是一株木槿,没有夺人心魄的艳丽,没有沁人心脾的芬芳,但却是日久见人心,太古怪了,槿妃居然有让人过目不忘的本事。他如今更愿意将她想成当成是一个跟那淑雅毫无关系的年轻女子,她不是许多年前他在众人口中听到的崇宁,仿佛浴火凤凰一般,让他越来越不后悔他允许他进宫而来,留在他的身边。 她从不避讳过去的灰暗,而他想要在众人知晓她一段过去之前,将一切全部掩埋,深藏不露。 他推开那道门,伫立在门外许久,耳边萦绕着乐师奏乐的曲调,音调平和,并无太多激昂幽转,唯独让他迟迟都移不开视线的,是在正殿之中那一抹幽蓝身影。她不曾身着娇贵鲜艳的宫装,而是一袭浅蓝色的鎏金羽衣,时而旋转,时而弯腰,白色水袖在被那双素手抛向天空的那一瞬,仿佛是她从溪流中掬出来的浪漫水花一般,又像是淋漓不断的花雨从天际散落。 她,仿佛蜕变成一只翩翩起舞的蝴蝶,步伐轻盈果断,仿佛每一步踩踏而过的地面上,都会盛开一朵清丽脱俗的花,香远益清,亭亭净植。 穆槿宁身上的一抹蓝,胜过苍穹的明媚清朗,她臂间挥洒出的纯白水袖,胜过天然山涧的潺潺溪流,鎏金羽衣正是最适宜最珍贵的舞衣,用的料子也是薄如蝉翼,镶着金丝边,阳光落在她的脚边,衣料之下的白皙肌肤,宛若白玉无瑕,手腕之上的一对银亮手镯,发出的细碎声响,也隐约汇入了乐曲之中。她跳舞,有动有静,有声有色,动若脱兔,静如处子,光是让人望着,更像是观望着一副精心绘下的画卷。 若说第一回的霓裳,是天子在她的身上见到了那淑雅的几分影子而从今对穆槿宁多了心意,但这回,他当真是看着她,心中也只有她,看着她翩翩起舞,风拂杨柳,他也不禁满目欢欣。兴许他身边的人也看得出来,他在如今的年纪,如今也需要一个当真可以陪伴他到老的后妃了。 这样的位置,他已经做好万全准备,要留给槿妃了。 虽然,要付出代价。 “周煌,朕这回是值得的吧。” 天子微微眯起眼眸,眸光有些沉迷,他幽幽地吐出这一句话,寓意颇深,耐人寻味。 “是,皇上。”周煌有些迟疑,最终也只是投其所好,皇上的心中已有决策,皇上此刻要听的,当然是顺耳的话了。他不过是个奴才,皇上都让他将圣旨拟好了,看着槿妃宛若月间嫦娥一般翩翩起舞,如何还会改变心意?! “好了,我们先回去吧,等何时槿妃练舞练成了,再来仔细欣赏。” 皇上的脸上,有了笑容,他将门掩上,疾步走向上书房去,周煌应了一句,也跟随了上去,夸赞一声。 “槿妃娘娘身轻如燕,燕飞蹁跹,奴才想,这若是跟赵飞燕相比,也是各有千秋吧。只是,皇上为何不将这一只舞看完呢?” 皇上听着周煌的奉承话,暗暗点头,听到他最后的疑惑,这才掉转过身,指着周煌,言语之中满是鄙夷不屑。“朕难道这两天都等不及?朕要看的,当然是最好的,有的是时间。” “皇上圣明,奴才笨拙。”周煌顿时改了口,自打一个巴掌,笑呵呵道。 “朕不是不懂风情的人,你想想,哪怕是旧时喜欢的人,若一而再再而三待她刻薄,难道还能有感情?!女人,原本就该是让男人来疼爱呵护的。”皇上说的越来越轻松,但不用细细听下去,也知晓他所指的是那个不懂风情的男人――秦王。 “槿妃娘娘能够得到皇上的器重,实在是太大幸。” 周煌笑道,将自己的主子捧上天,唯独他心中清楚,皇族的男人体内流淌的鲜血,都是凉的,眼前服侍了这么多年的天子,跟素来独来独往的秦王,他们当真有任何两样?! 一道疾风,吹开了淑宁宫的那扇双门,唯独那一个女子迎风而舞,愈发娇艳,愈发迷人,琴师手下演奏出来的曲子,就在将近尾声的时候,突地传来一阵干涩的声响,让这一首曲子戛然而止。 “槿妃娘娘……”琴师猝然站起身来,望着那一个站在中央的女子,她不曾停下翩翩起舞的动作,依旧不停的旋转,水袖宛若一波波水纹,将她环绕在水底,迟迟不得释放。 也不知旋转了多少圈之后,她的身子越压越低,最后一个旋转,看得人心都揪起来了一般,每一个舞姿,都是天衣无缝的美丽。脚踝处传来一阵撕裂般的疼痛,她双膝一软,最终瘫坐在地面,她的胸口压不住起伏,还不曾平息下自己的气息,猝然掉转过头来。 她光洁的额头上,细细麻麻密布着晶莹的细汗,几缕发丝垂在面颊两侧,唯独眼神莫名晦暗不明,落在琴师桌上的那古筝之上。 曲未完,弦已断。 不是个好兆头。 纷纷乱乱的皎洁白色水袖,在她周围宛若涟漪一般散开,她看透了人间聚散,如今却什么都无法照亮她的眼眸,无法再阻拦她前行的脚步。 “你走吧。” 她淡淡说道,面容之上没有任何神情,琴师见槿妃不曾怪罪她,心中大舒了一口气,毕竟在森严的皇宫之中,琴弦断了,是一件很忌讳的事。 琴师急急忙忙抱着古筝走开了,琼音从门外走来,默默观望着中央的那一抹天蓝色,明明应该是让人心中明朗的颜色,此刻却满是忧郁苦楚。穆槿宁久久坐在中央光滑冰冷的地面之上,垂着螓首,眼眸之中的情绪,让人无法看清。 “主子,没事吧。”琼音蹲下身来,围绕在她的身边,轻轻扶起穆槿宁,只是她再也不曾开口说话。 若说黯然,能从她的身体之内点点滴滴流淌出来,琼音也说不上来此刻穆槿宁到底是练舞之后的疲惫倦意,还是轻松释怀,抑或是……。悲伤厌倦。 “好久没费心跳舞了,骨头都疼了。” 她深深呼吸一瞬,这才释放笑靥,那清丽脱俗的精致面孔,让人都无法再度从她的身上移开视线去。 唯独只有自己知晓,她疼得,并非是不堪重负的脚踝,不是每走一步就像是走在针尖上的脚心,而是――她藏匿在最深处的秘密。 木槿花开的时候,她在这个世上降临的时候。 如今,她也选择在这个时候,结束一切纠葛恩怨。 她的心中,渐渐退去了对错是非,越感觉的到即将走到尽头,她却越是坦然。 她的脸上不曾崩落笑容,唯独眼底没有一分笑花,她默默走到内室之中,扶扶手,示意琼音跟雪儿都先行退下。 只剩下一个人的屋内,穆槿宁倚靠在软榻之上,也不曾盖上一件外袍,夏日的夜晚,偶尔也有让人觉得炎热发闷的时候,若是再过几日,后宫之中的下人便会想法设法取来冰块放置在屋中,让主子消暑。 她跳这一曲舞,不是为了任何人,只是为了祭奠娘亲的在天之灵。 在她从不知晓这个丑陋秘密的时候,她过得太单纯太轻松了,甚至……太盲目了。 无人知晓她在后宫过着的每一日,每一刻,都是多么难熬,多么痛不欲生,多么……难受。 紧紧咬住红色下唇,她紧闭着双眸,只是辗转反侧了许久,亦不曾入睡。压抑了许多日子的情绪,在胸口反复汹涌,一阵阵袭上她的体内。她原本就苍白晶莹的面色,白的像是雪,只是这般的厌恶反感,痛苦不堪,让她的胸膛渐渐起伏着,最终无法承受的沉重,宛若一阵阵万丈巨浪,掀起将她的身子卷入其中,随波逐流,反反复复,沉沉浮浮。 她猝然坐起身子,仓皇奔向屏风之后,以右手紧紧自己的唇,拧着眉头,一个踉跄,却将整个木架子都打翻在地,金盆落在地面,哐当一声,在黑夜之中格外清亮。 干呕了整整半个时辰,她却什么都无法呕出来,喉咙却留下满满当当的火辣疼痛,其实……。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她厌恶的,觉得不堪的……是自己。 复仇这条路,她突然累得失去方向。 也不知这世上,到底还有谁,跟她这般孤单。 她扶着屏风站起身来,稳住了自己虚浮的脚步,怔了怔,望向那一扇被风吹开的窗户,明月,依旧悬在天际。 皎洁的月光,在摇曳的树影之下,依旧铺成了一条小路,柔软的光耀,仿佛是铺展着许多的细碎光芒,一眼看不到尽头。 她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眼神幽远凝望,许久不曾动弹。 …… “皇后,你身系秽乱宫闱,杀害皇子两桩罪名,皇上已经对你格外仁慈,不会诏告天下,您就痛痛快快地做出抉择吧。” 周煌是身带圣旨而来,只身前来,虽然已经念完了圣旨,但跪着的皇后娘娘,却不曾有任何声响,仿佛他说的,她都不曾听进去。周煌自然预料到来景福宫不会太过风顺,但今日势必要完成皇上的重托,否则,人头不保还是小事,一旦这宫中传出流言蜚语起来,那更是不堪设想。 这些年来,皇后犯下的,可不只是秽乱宫闱跟杀害皇子,但这两项罪名,足够让皇后失去如今这个地位和身份。 皇后却无声站起身来,神色一如往日的平静,处乱不惊,拍了拍双膝的褶皱,冷眼面对着周煌,迟迟不去接那圣旨。 “海嬷嬷,你来端着吧,景福宫外面的下人,都已经扯下了。”周煌见无法说服德庄皇后,但罪名确凿,这一句看似宽慰,实则软性要挟。 海嬷嬷自然听得清楚,若不是要她来最后服侍皇后一回,她也绝不可能留在景福宫殿内。周煌为皇上做事卖命,这些当然都是皇上的意思,如今四面楚歌,孤立无援,甚至不能托人出去搬救兵,又如何拖延,甚至让皇上改变这个冷酷的决定?! 周煌瞪了海嬷嬷一眼,海嬷嬷只能沉默着从身边的宫人手边接过那一个红色漆盘,唯独她清楚这其中的重量。 “皇后娘娘,您是一国之母,奴才不敢冒犯,奴才会在门外等候一个时辰再进来。” 周煌恭恭敬敬地朝着冷着面孔的皇后行了礼,却也不再赘言,随即带着身边的太监转身离开。 这历朝历代的后宫女人,即便稳坐在凤位的皇后,也不是没有落得跟德庄皇后这般田地的,再惨烈的,更不是没有。这皇宫的天是皇上,一旦皇上下了令,这件事就毫无挽回的余地。 海嬷嬷见门再度被关上,嗓音低哑混沌,两个字的呼唤而已,却听上来让人觉得心酸极致。 “娘娘!” 在周公公将门掩上的那一瞬,皇后的脚步一晃,恨不得会跌倒,她的眼神游离,环顾四周,此刻的景福宫却安谧的没有任何声响,这座坚固的宫殿一如既往的毫不动摇,唯独在她心中,却仿佛已经崩裂倒塌的轰然巨响,一阵阵侵袭上她的心。 她不是涉世未深的年轻女子,她自然最清楚,皇帝这是要赐死。 海嬷嬷端着的手,也渐渐开始颤抖,皇后的目光,最终落在她手中的漆盘之上。 一条白绸,一杯毒酒,一把匕首,想的真是格外周到。 她第一天进宫的时候,才十五岁,跟皇上是结发夫妻,佯装恩爱举案齐眉,他也不念半点情分。 ……。 请牢记本站域名:g.xxx 139 秦王大获全胜 蒙戈的确是她的入幕之宾,可她有错吗? 她也只是一个女人。 嫁给皇上的头两年,感情就渐渐淡薄,自从她为皇上生下太子之后,他更鲜少到景福宫过夜。若不是因为她留着那淑雅,或许当下那一年,皇上更会冷落她彻底。 谁又是当真无情?她的大好岁月,又让谁来看? 皇上总说她佛口蛇心,她掌管后宫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他却总是不来看她,专宠熙贵妃好些年,如今熙贵妃倒了,又来了个真贵人,更因为从未得到的那淑雅的关系,还被崇宁迷得欲罢不能。 她呢?她独自在景福宫生活了那么多年,遇到一个懂她的蒙戈,抚慰她孑然一身的寂寞,一个哪怕沉默寡言却有男儿担当的人,到最后还是东窗事发。 一国之母,居然给皇上戴了顶绿帽子,皇上如何咽得下这口恶气?哪怕当年因为皇后氏族的势力而娶她,并无深厚感情,但如今要是将皇后关入冷宫,也无法消灭他的怒火。她频频跟槿妃作对,跟他最不舍得抛弃牺牲的槿妃作对,甚至要挟皇上将槿妃的过去挖掘出来,皇上最终却还是选择了保住槿妃。只有她死了,那个秘密,才能烂在皇上的心里,永远都没有人会去打破他的夙愿。 而他却要让他的结发妻子,自尽。 等她死了,他便可以让一切,都维持原样。 她,孙英,孙家最有才情的女儿,当了快二十年的皇后,她实在不甘心,不想死,不愿死。 若是她不死,难道还能活过今日?!她身上的罪名,皇上心中是清清楚楚,她不想走入坟墓,皇上若是派人来了断她的性命,无疑是跟自己过不去。 那些让人不得不认命的方法,她也不是没有派人去做过。 至少,如今她还能选择自己的死法,至少可以保住她身为大圣王朝皇后最后的尊严。 “娘娘……若是奴婢出去,说不定求求皇上,这件事还有回转的余地。”海嬷嬷跪了下来,满目沉痛,她跟随皇后这么多年,也不曾想过最终落得这个下场。 “得了,你若出去,他们要杀了你,还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皇后扶住椅子坐下,她沉静了许久,目光凝视着海嬷嬷手中的漆盘,心中一阵阵凛然的寒意袭来。如今皇上容许留在皇后身边的,就只有海嬷嬷一个人,也是料定了给皇后留一个这样的人,是绝不会毁掉整件事的结果。 她话锋一转,有些许无奈,些许感慨:“等你死了,本宫身边没有任何人,一旦皇上的人来了,本宫还不是一样要去黄泉路?!” 一样是要死,如今至少让她保有自己的尊严而死,若是再蛮横拒绝,自然更是难看。 “拿来吧――”皇后无声苦笑,无论想要置她死地的人曾经是熙贵妃,还是槿妃,她心中最不甘最痛苦的,其实是这样凉薄无情的天子。 海嬷嬷不敢再言语,只能将漆盘举高于头顶,如今的惨败,连她这个当下人的,都觉得不堪重负,仿佛连一口呼吸,都万分沉郁。 皇后苍白微凉的指尖,覆上那一条柔软的白绸,微微颤抖,仿佛下一瞬,那白绸蜕变成一条晶莹的白蛇,朝着她吐着血红的信子,咬了她一口,她的指腹马上溢出一颗血珠来,血水连连不断地掉下去,她面色死白,猝然缩回了手。 她的双手,仿佛跟往日一般,开始不断颤抖,她咽了咽喉咙的苦涩,但的视线从白绸之移开,她漠然地凝视着这一个暗铜色酒爵,其中的淡淡酒香,萦绕在她的鼻尖,仿佛是当年那淑雅喝下的同一杯。 穆槿宁跟她作对,也不是毫无缘由的,哪怕她从不承认,她也是当年皇太后身边推波助澜之人,专程去往郡王府,让那淑雅喝下砒毒的人,正是皇太后跟她的人。 她从来都不是一无所知,但除掉那淑雅,也是她一直想做的事,本以为让她嫁给一个傻子就可以以绝后患,一了百了,没想过在那淑雅生下穆槿宁之后,皇上再在宫里见到来拜见皇后的那淑雅,居然又对那淑雅起了心。皇后自然不会毫无察觉,更知晓皇上暗自召见了那淑雅,惹来了皇太后的不快,皇后自然乐得借刀杀人。 据说砒毒服下的时候……身子剧痛不已,痉挛,抽搐,毁人面貌,并不轻松。 她的面色,愈发惨白,口鼻之间的呼吸愈发稀薄,她这才算知晓,到底死心为何等感觉。她想要保住的皇后的位置,到她要死的时候,还是属于她的,是否她就该觉得餍足?! 她突地仰起头,眼泪从眼眶之内倒流而下,她连声低笑,无法自抑,神态越是张狂放肆,却越是无可奈何。 她的双手已然颤抖宛若六旬老妪,死白的指节,触碰到冰冷酒爵,她闭上眼,笑意彻底崩溃,原来死到临头,也是一样的可怕。 与其死的那么痛苦,还不如痛快一些。 她无力回天。 她的五指稍稍用力,一把握住那把匕首,虽然坏了体肤,却是最快的方法。她紧紧握住,直到整个身子都沁出了热汗,仿佛这一把轻盈的匕首,却胜过千斤巨石一般沉重。 拔出匕首的鞘,她将其丢弃在漆盘之内,海嬷嬷满目泪光,却也只能观望着主子做出这般无奈的抉择。 她用尽全力,将匕首的尖峰,全部没入了她的胸口,血水随之漫了出来,将青色宫装濡湿了一大片。 她的身子当下就斜斜倒下,若不是因为坐着,怕是早已跌倒地面。她无法反驳的是,在位二十年,手上的确握过许多人命,后妃的,未曾出生的皇子的……。但她不愿后悔,不想后悔,她若不那么做,或许根本不能稳固自己的地位权势。 她是皇后,她不要倒下赴死。 “扶着本宫。”她的红唇渐渐覆上了死白,她的眼神愈发涣散,胸口的疼痛,将所有的力气一分分抽离出来,她如今的身体完全不受自己的控制,但她依旧要保留往日的倨傲姿态。 四个字,是最后的命令。 海嬷嬷急急忙忙将红色漆盘放下,从皇后手中接过那把匕首,满心哀痛却又不能说话,她将软垫塞在皇后的身后,让她依靠在座椅的椅背之上,而不是随着鲜血的逝去而渐渐歪倒了坐姿身影。 她哪怕输,也不会低头。 一个时辰之后,周煌带着一名太监,推开门来,望着眼前的情景,相顾无言。 皇后即便是死的时候,也是端正坐在椅内,胸口的伤口,已经不再淌出血来,她面色苍白,紧闭双目双唇,清瘦的身影,却仿佛依旧散发出一道莫名的冷意,仿佛无人敢靠近去。 而海嬷嬷依旧跪坐在皇后的身边,她清楚皇后死了,再也无人是她的庇护,往年皇后的授意,她亲自去做了不少伤天害理之事。 周煌走到德庄皇后的面前,伸出手去,探了一下鼻息,确定人已经死去了,这才对着身边的太监丢下一句话。“你把这里都收拾干净。” 海嬷嬷仿佛已经神游天外,面若死灰,在周煌语音未落这一瞬,蓦地拾起手中的这一把匕首,朝着自己的腹下便是狠狠刺了一道。 她当下就倒下去了,蜷缩在地面,紧紧捂住腹部,鲜血从腹内涌涌而出,周煌看着这一幅情景,也是惊慌错愕,毕竟至少这道圣旨不曾逼着海嬷嬷赴死,但至少可以多活几日,也不是定数。 没多久,海嬷嬷便在景福宫咽了气,周煌叹了口气,俯下身子来,将海嬷嬷睁大的眼覆上,后宫的平静之下,却堆满了尸体和血腥。 今夜之后……。整个皇宫又该是何等的风景?!是否当真就平静下来,还是明日太阳升起,也不过是依旧的风起云涌,勾心斗角?! 坐上高位之人,会是槿妃吧,哪怕皇上并未提及要册封她为贵妃,但事实已经摆在面前。 下一个能够代替皇后把持六宫的女人,若当真成了槿妃,年纪轻轻便能掌握这么多,不得不说是一个厉害的人物。 …… 七月初二,德庄皇后殡天,谥号诚圣恭仁献熙思皇后,时年三十六岁。 这位皇后娘娘因病四个月不曾出一步景福宫,曾经有人传闻皇后病愈,如今也不过化为回光返照的说法,最终的说法,便是皇后患上重病,不治身亡。谁也不知道,到底这后宫的水有多深,根本连一丝光,都透不过来。当然,更无人知晓,德庄皇后早逝的真正原因。 皇后的葬礼,举国同哀,浩大肃穆。 如今,离皇后死去,一眨眼又过去半个月了。 她想让皇后尝尝看,何谓求救无门。 她端坐在庭院的树下,若是当下赐死的圣旨给了她,她亦不能有所违抗,这一步很危险,但最后存活下来的是她。 她不知是否该暗暗松一口气,但将来的每一步,还要让她走的更加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其实,哪怕没有她,皇上也很想要废后了吧,皇后杀害的皇子,也不止一个而已。她身上的罪名,更不只一桩而已。 她的敌人,越来越少。 她的目光一凝,落在那遥远天际,眼眸之中落入几分莫名的惆怅,她也不知为何离自己的最后出口越来越近,她的心中却越来越痛。 一只蜻蜓,飞得很低,总是绕在她的周遭,穆槿宁久久凝望着,夏日的午后,炎炎烈日,唯独她的心里头,却没有一分暖意。 她闭上眼去,宛若小憩,婢女走近了也不敢叨扰,那只蜻蜓缓缓的停落,停靠在她胸口的一颗珍珠盘扣之上,迟迟不动,仿佛宛若一只精美的坠饰,淡淡的青蓝色,轻盈的身躯,却迟迟不再飞扬。 “王爷大获全胜!连连捷报,甚至拿来了一座城池,东疆如今可太平了!” 整个皇宫,如今人人口口相传,东疆传来的好消息,已然将死寂的皇宫,汇入了些许生气。 琼音跟雪儿听来了这个消息,两人暗中商量了许久,也不知是否该告诉自己的主子。秦王花了三个月的时间打了胜战,想必很快就要班师回朝了。 她们止步在淑宁宫的庭院之前,如今穆槿宁宛若陷入梦境,睡得沉沉,她们交换了眼神,最终也只是去各自忙碌。 她仿佛睡得很沉,这些日子琼音跟雪儿都不曾见过主子在午后睡一个安稳觉了,那一只浅蓝色蜻蜓,在斑驳的光影之下,泛着浅淡的柔光,停驻在穆槿宁的胸口,直到黄昏时分,才最终飞开了去。 一滴清泪,在蜻蜓飞向天际的那一瞬间,从她的眼角滑落,无声坠入耳后,微微凉意,宛若涟漪一般,在她的心口泛开。 胸口,仿佛再无任何重量,仿佛被谁全部掏空,都像是沉入水底一般,身子越来越轻盈,仿佛灵魂都要飘出身体,而呼吸,却越来越让人窒息。 千里之外的东疆,前天刚打了胜仗,秦王坐在高头大马之上,审视着整个军中的情势,伤兵都在营帐之内治疗,敌国的俘虏已经绑缚着手脚,由着专人看顾,何时自己的将士从敌国回来,将这三十年被占据的凤起城占领了,才会将这些残军送回去。 他原本白皙的皮肤,因为三个月来的曝晒,已然接近小麦色,一身深蓝色劲装,他一身果敢肃然,黑眸半眯,东疆的阳光仿佛比京城的愈发炙热,打在人的身上,更加热烈,烤治着人的体肤内心。 唯独这般炽热的烈日,打在秦昊尧的身上,也无法温暖他与生俱来的寒意,他抿着薄唇,唇畔的弧度显得居高自傲,扬眉打量着周遭,眼神冷漠又固执。 哪怕是远在边疆,京城发生的那件大事,他也不是没有耳闻。毕竟半个多月前,德庄皇后不治身亡,估计这整个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事情……仿佛在朝着他的预期发生,穆槿宁曾经当着他的面提过,她入宫就绝不会毫无作为,宛若他军中的士兵,是不愿一辈子默默无闻,当一个平淡无奇的后妃的。 她――是否跟德庄皇后的死,也脱不了干系?!皇宫的事,都是千丝万缕,越是简单越是理所应当,背地里就越是复杂。 德庄皇后病逝了,沈熙自尽了,这后宫之中能有最大的前途的,便只剩下她一人了。 别说贵妃册封只是时日的问题,就算是六宫之主,是否也势必是她的囊中之物?!她,早已跟以前不同了,她的野心,跟她过往的感情一般固执。 手背上一道愈合的疤痕,因为紧握着马头缰绳,而愈发明显狰狞,这是他跟敌国将军在战场上交战的时候,对方的利剑划破他的大麾,直接深深划破他的手掌而留下来的。他并非神人,百战百胜亦不是毫无来由的传奇,他虽是皇族,但若不是勇气和战术庇护,没有人可以在刀剑不长眼的沙场上次次存活下来。 “水。” 他低头,朝着几步开外的王镭低喝一声,坐在马背上足足一个时辰,审查了军营一圈,如今炎炎夏日,自然干渴万分。 王镭将水壶送到秦昊尧的手边,他将壶盖拧开,一仰脖子,连连喝下几口,清凉山泉将他喉咙口的干涩化解了几分,唯独数月下来的疲惫,始终不曾从他的体内消退。 过分灼热的阳光,将地面都烤出浅淡的烟雾一般,他紧紧握住这一个水壶,冷眸扫过眼前的景象,热烈的天气,让人的心也仿佛浮躁了许多。这一回的胜利,跟往日任何一回,似乎都并无差别。 他有些头昏欲裂,一闭眼的瞬间,眼前却虚闪逝而过一个艳红色的身影,仿佛是桌上的红烛,仿佛是天际的烈阳,将人的心放在火上烤,很不好过。 这一个正红色的身影,哪怕是柔软的红色嫁衣,让她愈发明艳动人,却也仿佛像是带刺的玫瑰,她的眼神,她的笑靥,她的垂眸,白皙肌肤,红色朱唇,都是让人刻骨铭心的美丽。 他这辈子都不会忘记,他当年娶得正妻是沈樱,而他如今依旧记得的……是他娶的小妾。 他见到穆槿宁的时候,已经是新婚第二日的清晨了。他推门而入,她哪怕是一根发丝都不曾紊乱,鲜红艳丽的嫁衣在她身上,并非格格不入……他当下看她的眼神,并非厌恶不耐,他对自己,对穆槿宁,都说了谎话。 他不喜欢她身上的一袭红艳,其实,并非不喜欢,而是――身着红色嫁衣的她,实在不像是他记得的那一个少女。她,从塞外回来的她,便是那一夜,让他惊艳了双目。 她太干净了,太整齐了,那一整夜,怕是端端正正坐着,厚重层层叠叠的嫁衣之上根本数不出来几道褶皱,她看他的眼神,更无半分闪烁疲惫。或许,穆槿宁对秦昊尧来言,的确是个旧人。沈樱才是最得宠最风光的新人。 今日今夜,也完全是他们的好日子。 她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陪衬。 新婚之夜……。她要独自熬着过,就像是桌上的红烛,她等待,炽燃,直到……熬干了内心最后一滴眼泪。 他猝然睁开双目,天际的烈日焕发出一圈圈的光华,照的人头疼。 他喜欢的,是她的娇艳,他厌恶的,却也恰恰是她的娇艳。当下,他以为,人人都以为,她将童真献给了一个无名无姓无权无势的塞外匹夫,若是当下没有念儿,没有裹在她身上的厚重谎言,他,或许会对自己的心坦诚,他曾经觉得身着嫁衣的穆槿宁,太美太美……美得摄人心魄。 她身上的红色,她红颜的双唇,都会让他想起她的过去,她身上发生的一切一切――他的狭隘,他的自负,他的骄傲,让他用双手推开了她,用眼神伤害过她,用言语刑罚过她。 其实呢……他被蒙蔽的不只是双眼,更是心。 他知道的,是她经历过的多少?!他猜测的,又有多少是真,多少是假?! 他,根本不了解她。 熊大荣一身厚重甲胄,他迈着大步伐从远处走来,一脸憨厚的笑意,武夫的面孔之上,并无任何一分精明。 浑厚有力的声音,从远处就传了过来,他朝着骑在马背上的俊美男人一低头,遥指着天际的烈日,笑呵呵道。“王爷,明日我们就该动身了吧,这天气正正好,白日又长,三日之内必能回到京城了,总算能回去了,我可想死家里的饭了――” “熊将军,你是想念家里的饭,还是想念家里的妻女啊?!”小将周宗端着午膳而来,如今大获全胜,秦王下令今日酒肉聚集,给所有将士们吃几顿好的,他专程给秦王送来丰富的饭菜,这三个月,秦王素来是有什么吃什么,跟将士毫无两样,从不特殊。他跟秦王与熊大荣将军都是几年的属下了,对不拘小节的熊大荣将军,自然也没有了拘谨,大胆地将他的话当成是打趣的谈资。 “小混球,你也敢调侃老子?!” 熊大荣一把就将瘦小的周宗的衣领提了起来,怒睁着双目,板着脸教训他。 打了胜战的军中,仿佛气氛都平和轻松许多,唯独秦王的眼中,秦王的身上,仿佛不曾有任何的喜悦。 他落在任何人眼中,依旧那么疏离,冷淡,漠然,仿佛输赢胜负,不在他的意料之外,更不会影响他。 “明日,熊大荣,你带人回京。” 秦昊尧的目光,直直落在远方苍穹,一只孤鹰高傲飞翔着,在远山之上旋绕几圈,最终消失不见。 他面无表情,却又万分坚决刚毅,丢下这一句话,已然是发号施令。 “王爷不回去?” 熊大荣跟周宗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他们都不无诧异,毕竟领军打了胜仗的人是秦王,秦王更有资格也有立场风风光光带着几千将士回京,接受荣耀跟封赏。 “本王还有一个地方要去,晚几日回京。” 黑眸一暗再暗,无人可以窥探他此刻的眼神,他调转马头,倨傲的面容之上,没有任何的喜怒。 除此之外,他不需要对任何人,再做出多余的交代。 ……。 请牢记本站域名:g.xxx 140 秦王得知真相 “这里便是郡主曾经生活过的地方,爷。[.超多好看小说]” 足足在路上耗费了两日时间,除了王镭作为可靠信任的随从,他不曾从军中带来任何人护卫,两人换了轻便的常服,来到最终的目的地,是丘垚城最偏远的一个小镇,鸣萝。 当年穆槿宁在一年之后获得自由,成为一个普通百姓,便是搬离了官服,在这儿活着。 “吁——”秦昊尧勒住缰绳,骏马不再往前走着,王镭曾经来鸣萝盘查过,当然更加熟悉,绝不会出错。 但他看到的时候,还是不无错愕,黑眸半眯,俊颜上不快淋漓。 “这里?” 秦昊尧的浓眉,满是狐疑,不禁紧紧皱起,他不是不曾预料过她的艰辛生活,却从未想象出是眼前这一幅惨淡光景。 面前的一座小屋,甚至不若寻常人家的低矮平房,是一间破败不堪的屋子,面对的是无人的旷野,屋顶上盖着稻草,连一片瓦片都没有,前几天下了一场暴雨,这屋内满是水洼,想必最怕的是绵绵阴雨的时候,古旧的木门之上,还贴着一副春联,看上去有些时候了,连鲜红的颜色都变得浅淡,“春日祥和幸福年,彩灯高照平安门。”上面潇洒的字体,是他并不意外更不陌生的,连一副几文钱这般廉价的春联,都是她亲笔写的应景迎节,他对她当下的贫困潦倒,仿佛更深入了解了几分。 很多事,不亲眼看到,或许根本无法体会的那么深刻。 而,一切,仿佛才恰恰开始,真相现实,像是一把尖锐的刀子,他越是靠近,他却已然预知,越会被刺的更深,更痛,更苦不堪言。 但事已至此,他既然花费了时日要专程来揭开一切未知的谜底,他便不是轻言放弃的优柔寡断。 秦昊尧黑眸扫视眼前的景致,从马背上一跃而下,拍了拍周身的灰尘,面色冰冷,他突然想起刚回到京城的时候,他初遇崇宁,她跟随着傻子郡王在街巷上拾捡铜板,一文都不放过的耐心仔细,毫不介意任何人的目光,那般坦然面对,竟也是被生活所逼衍生的从容淡然。 这种地方,也能住人? 他不得不正视,从官府脱离了官婢的身份走出来的穆槿宁,跟街头流浪生活的乞丐,又能有何等区别?!郡王府虽然并无真正权势,至少她也是被当成大户小姐供养出来的,要她这样的小姐,如何在塞外生活?当下的她,一无所有,并不可耻,理所应当。 “推门。” 两个字,他的嗓音冰冷的不带一丝感情,王镭点头,走到秦昊尧的身前,推开门去,古旧的木门,发出吱呀的苍老声音,他迈过低矮的门槛,这屋子并不大,一眼望过去,就看到了尽头。 这个屋子的家俱布置,简单的太过让人寒心,只有一张方桌,两张木椅,一张靠窗的木床,再无其他。窗口上贴着几张红色窗花,仿佛是唯独让这间屋子有丝毫人气的物件,也是斑驳褪色。 他闭上眼,眉头始终无法舒展开来,一股湿漉漉的霉味迎面而来,根本嗅不到在这里生活过的任何片段。过年的时候,她也曾经在王府中亲自剪了窗花,让下人贴在窗户门楣,他不曾忘记。 那一朵朵鲜红张扬的红色,曾经让他眼前一亮,他在她的眼底看到对将来的希冀,偏偏此刻的暗红破碎的窗纸,却烧红了他的双目,让他根本无法忘记她开怀时候的绚烂笑靥。 那种眼神,那种笑容……让人无法抑制心痛。 这个屋子,并无任何的古怪,古旧的屋子,墙角甚至已然开裂,仿佛只需一场暴风雨,这一个容身之所,就要全部倒塌崩离。 塞外的乡野之地,的确是贫瘠的让人无法习惯,这样的生活,不只是贫困潦倒而已,而是——几乎不让人察觉到生活下去的希冀,枯燥乏味的仿佛扼住人的脖颈,让人苟延残喘,活着,就只是活着而已,并无别的意义。 她并不常常提起在鸣萝的生活,就算说起,也只是只字片语,一句带过,平淡,安静,知足。 那些话被他听到的时候,刺耳,而如今他亲眼所见,更刺眼。 虽然过着这般无法忍耐的贫瘠生活,但她在秦王府内,却从未跟他撒娇讨要过任何一件精致不菲的玩意儿。[] 她当真是变了。 这样的环境,生生扼断了她过去的脾气品性。 仿佛被千斤巨石压着,他的心受了重击——人人都说她背弃他,是因为贪恋荣华,她根本毫不在意,秦王府内的生活都足够让她餍足满意,她如何又会对后宫的荣光更加艳羡贪恋?! 可,难道要她相信,她进宫是因为在皇上的身边,比待在他的身边更快乐?! 他有他的骄傲,有他的尊严,对这样的女人,难道还要他去抢夺?!只是不去抢夺,也不过让自己更加纠结难熬罢了。忙碌的军中生活,紧绷的战役情势,让他最终淡忘了她,只是如今一切已成定局,为何他还是居然为了她,只身前往这里,只为了要一个真相?! 他都无法彻底看清楚自己的心。 如果他当真不在意这样背叛自己的女人,一个留在天子身边依旧可以绽放灿烂笑靥的女人,他又何必不顾辛苦来到鸣萝,来走入她独自生活的记忆?! 以往再好奇,他也不曾萌生过亲自来一趟鸣萝的念头。 秦昊尧漠然转身,他站在门口,他沉默了半响,再度回过头去,他在这儿,见不到她往日的身影。 “在那里,我也曾经有一个树洞——” 她跟他一道在元山骑马赏景的那日,她曾经含着笑意诉说,一脸柔情。 此刻,这一句话,也在他的耳畔回响。黑眸扫过这一个狭小空荡荡的屋子,他陡然心口一阵,一脸阴沉地扫过那个同样空荡荡的庭院。 她说的那里,他觉得自己已经找到了。 没有任何花草,黄色的泥土上,几乎寸草不生的贫乏。唯独那院子中央,有一棵仿佛跟小屋同样年纪的老树,如今已经是夏日,应该绿树成荫,但光秃秃的枝桠上却不见半片绿叶,更像是在萧索冬季不曾醒来,仿佛十里之内唯一一棵活物,却也早已没了生机。 黑眸落在树干的下半段,他绕着这一颗老树走了一圈,蓦地止步脚步,眼底顿时有了不小的波动。 他俯下俊长身子,面无表情地伸出手掌,触碰那一个树洞的粗糙边缘,触碰那干燥龟裂的土地,心中不无触动。 他的手掌,拂过那老树的树干,落于那一片黄色泥土之上,他的眼前有些许温热,仿佛依稀看到那个少女的身影,她倚靠着树干而坐的土地,他也正坐着,仿佛清风之中,还残留着她的温暖气息。 他却无法得知,她坐于这一棵死去的老树之下的时候,心中是想着什么事,是怀念着什么人。 那个人,会是他吗? 他已然不愿等待,将拳头深入树洞之中,他的胸口太过沉痛,哪怕一瞬间,都不愿再等下去了。 “爷,要取什么东西,让属下来吧。”王镭不清楚秦王的用意和目的,在身后说一句,秦昊尧却始终面无表情,更无回应。 他的手指,在这一个不浅的树洞之中,蓦地触碰到一个冰冷坚硬的东西,他面色一沉,五指一收,费了几分力气将那个物件掏了出来。 他的猜测,已然成真。 或许那时的崇宁,还不像如今这般复杂,难以揣摩。 王镭细细望着,并不是什么古怪的玩意儿,而只是一个木匣子,木头而制成的,木面并不光滑,偶尔看得到虫蛀的洞眼。秦昊尧眸光深邃,望向木盒子的空档处,那里正悬挂着一个铜色的小锁。 木匣子上了锁。 她不带走,也不愿任何人打开。 上了锁的,岂止是这个木匣子,而是她的心。她回去的时候,甚至没有将这些信带回去,她早已将年少时候无用却又让她痛苦不堪的感情,丢在这千里之外的塞外了。 她的很多话,都倾诉给这一个毫无生气的树洞,漫长的岁月,将这些全部埋入地下,永不见天日。 他的心中,愈发涌入了别样的难堪,侧过身子,一把抽出王谢手中的长剑,挥剑而下,啪一声,锈了的铜锁被劈成两段,孤零零躺在地面。[.超多好看小说] 说不清心中是何等情绪,秦昊尧利落干脆打开那个木盒,其中塞得满满当当的,不是别的,正是一封封的信。 他找到了,她将过去隐藏埋葬的这一处坟墓。 厚厚实实的信纸,早已泛黄,甚至有几封,都被蛀虫咬了一半。 捧着这一个木盒子,他回到下榻的客栈,将自己关在屋子之内,他花了一整夜的功夫,读完了这些信,一共是三十二封,记录的便是她一路上到官府的点点滴滴。 像极了,崇宁会做的事。 她哪怕再灰心沮丧,在到塞外的第一年,心中并未曾彻底磨灭对他的想念,他……让她恨,让她怨,却也让她不得死心。 她写的,都是好的事情,即便在他眼底是苦涩无奈委屈的,在她的笔下,仿佛也成了让人欢喜的事。 她在官府学的本事,让她学会懂事,学会温顺,学会为人着想……她反省,她认错,她批判,她悔改,她……学着抹去自己的棱角,学着浴火重生。 而在官府挨打了,哭泣了,受委屈了,人情冷暖,卑微轻贱,饥寒交迫,疲惫苦累,她只字未提。 第三十一封信跟第三十二封信的时间,隔了约莫八个月之久,仿佛她一度将他遗忘,却又不知为何,她会鼓起勇气去给他写最后一封信。 或许,是给记忆中的秦昊尧罢了。 最后一封信,应该是她被剥除了官婢的名号那一日写的,寥寥数字,却让他的心中压抑苦痛。 我可以离开官府了,从今日开始,不再是奴婢,虽然只是一个庶民,但依旧是个值得庆贺的日子。我对着明月许愿,只愿意你可以跟我一样心想事成。 我想忘记在我跟紫烟身上发生的所有事,把昨天全部遗忘,对紫烟而言,对我而言,都是极坏极坏的事,但至少我跟她还能彼此相依相伴,彻底忘记,再也不要想起……。 走出官府的时候,赵嬷嬷说再也别回头,这是有生之年得以离开官府的惯例,这般就可以将所有厄运驱除。 官府,并不是一个值得回头的地方。 但,我还是回头了,只因紫烟还在官府,我不舍得,更不想铁心让她看着我一个人走,一个人重获自由。 等我何时让紫烟也离开官府了,就会找一个新的地方重新开始,能够摆脱官府的生活,是我求之不得的,或许,前头还是有希望的。 我到这里,已经一年了,这会是我给你写的最后一封信,往后,生死有命,两两相忘,才是最好的结果。 若……。倘若我有朝一日还能回京城,希望老天成全我的夙愿,希望你我再不相遇。 …… 这些信件,都不曾寄出去,深埋地下,却让他一瞬间,跌入了无法逃脱深不见底的黑洞之中。 不疑有他。 这些都是她经历所有事之后的真心话,发自肺腑,字字平和,却又字字坚决,字字见血。 万物枯竭,心死如灰,也不过是一刹那的境遇。 她重新回到京城,原本就不是奔着他而来,原本就不曾有半分希冀重拾跟他之间早已斩断的缘分。 而他,却因为不满和愤怒,将她一回回逼到无路可退的角落,用他的身份,他的权势,还有……。他自以为她依旧留在他身上的情意。 “爷,是卑职。” 门口传来低低的叩门声,王镭的声音随之传来,秦昊尧冷冷应了一声,也不曾马上将桌上散落的所有泛黄信纸收拾整齐,只是依旧视线落在上面,眼神愈发幽深。 “方才王谢到了,爷。” 话音刚落,跟王镭一模一样的男人,也随之跟了进来,主动将门掩上,他收到兄长王镭的信之后就马上出发,所以在第二日的午后才到鸣萝。 “主子,蒙戈大统领曾经暗中来过鸣萝,当下亲自找过贾政西县令。”王谢朝着秦昊尧,低声禀告。 秦昊尧一手压在信笺之上,神色从容,径自陷入沉思,淡淡说了声。“贾政西从别的地方调来当县令,也不过是一年不到的时候。蒙戈常年都在宫中,按理说两人不该相识,更不该特意见面。” 他觉得此事古怪蹊跷,但这皇宫之内,有太多说不清楚的事,秦昊尧也不再深究下去。 “最近,宫里头还发生了什么事?” “沈熙死后,朝中便有人提议皇上要另立贵妃,便提起槿妃的名字,如今皇后病逝大半个月,夏侯大人跟着其他几个大人都在皇上的面前重新说起……。”王谢顿了顿,看着秦昊尧蓦地扬起手掌,示意他不再说下去,便沉默不言。 如今后宫之中,她用尽了自己的才智聪慧,冷静手腕,仿佛已经杀出了一条充满光明的血路。 这便是她最想要得到的一切?!只是在秦昊尧已经从地下挖掘出这些时年久远的鸿信,在他面对这些毫无遮蔽的真实面前,他还如何一如既往的冷静平和?!他还如何跟以往一般的自欺欺人?! 他比任何一次,还更想要挽回,还更想要扭转。 因为,他感觉的到,她曾经离自己那么近过,曾经近的只需要他一转身,一回头,他就能触碰到她温暖单纯的眼眸,热忱执着的心。 他急于知晓,穆槿宁不再给他写信的真正缘由是什么……。到底,她对任何人都隐藏的过去是什么……。 她的婢女紫烟的死,会是一个关键,会是打开所有她不愿回想记忆的铜锁。 “传本王的话,暗中带贾政西来。” 秦昊尧黑眸一闪,他要想翻出陈年旧事,或许从官府的文案资料之中,能够找出蛛丝马迹,有个人带路,必然要方便快捷。 王谢王镭点头,得了命令,便带着秦王的信物专程去往官府,半个时辰之后,三个人便在夜色之中疾步走入客栈来。 “秦王大驾前来,微臣有失远迎——” 面色透露几分慌乱,贾政西双手一拍,弓着背脊,对着面前那个俊美阴冷的年轻男人,便要下跪行礼。 他不过是一个官职低微的臣子,更不曾想过大名鼎鼎的秦王会到丘垚来,他也是前两日刚听说秦王在东疆大获全胜,本该凯旋回朝才对,如何来了这么个寸草不生的荒凉之地?!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能够惊动秦王?! “本王要你在四五年前的官府文书之中找一个人,名叫杨紫烟,是当下跟随崇宁郡主发配塞外的一个官婢,她身上一切记载到的事,都原原本本给本王写上来。” 一听到杨紫烟这三个字,贾政西却微微愣了愣,眼神之中的异样,却如何逃得过秦昊尧的犀利双目?! 秦昊尧不等他开口,直截了当。“看来你早有耳闻,还是在本王之前,就有人捷足先登,托你办事?” 贾政西一看秦王变了脸色,心中有了更多考量。平素虽在千里之外的塞外官府,却也不是没听说过秦王的为人,即便在宫中许多年的臣子,一旦跟秦王为敌,也是死的不明不白。而他不过一个小小县令,自然更不敢将自己的仕途跟性命押上去。 当下蒙戈来过,却不曾说清楚是何人的差遣,但后来皇后的人又来过一次,贾政西便将觉得古怪的事,全部写入折子,让人从驿站直接送去了皇宫。可是他等待了许久,皇上却只是派人来跟他交代,这件案子年代久远,更无确凿证据,仅凭猜测臆想无法去定人之罪,贾政西明白皇上要压下案子的意思,而不久后更是知晓蒙戈大统领跟德庄皇后都已经死了,他当然更不敢再提此事,生怕不知觉就连累了自己。草草结案,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微臣只是查到了古怪之事,很多事并无证据……。”贾政西跪下来,暗暗觉得此事严重,如今他说的每一个字,或许都格外紧要,他更不敢随意开口,犹豫迟疑。 “贾县令,你不必多言,知道多少就说多少,我们爷不会怪罪于你。” 王镭冷淡丢下一句,提醒他,务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贾政西被这一句话,逼得无路可退,如今正是夏夜,自然更是沁出一身冷汗来,追查此事的蒙戈跟皇后都已经不在人世,秦王是第三个来询问他此事的人,他沉默了半响,最终决定将知晓的事,全部告诉秦王。 “你送贾县令回官邸。” 听完贾政西的话,秦昊尧面色铁青,迟迟不曾开口,他拧着剑眉,陷入沉思。贾政西自然百般强调,这些不过是毫无重量的揣测,但……在秦昊尧听着,却已然不只是无根无蒂之事。 独自一人站在屋内,他的目光落在桌上的一封封信上,他……。该让自己相信,她彻底对他死心的事,是因为那件事?! 黑眸之中,猛地迎来一阵阵惊痛,他闭上眼,说不清为何眼底的酸涩干涸,让平素铁石心肠的他判若两人。 他仿佛一瞬间读懂了,她眼神之中太多飘忽不定的迷离,就像是元山上漫山遍野的蒲公英,一阵风出来,便要飘散往各个方向,颠沛流离。 她从塞外而来,随身携带尖锐匕首,她对人温暖平和,暗中却又不再轻易信任任何一人。她急于找寻一个安定归宿,偏偏又固执不愿再去触碰往日旧爱。她温婉聪慧,却又坚决坚韧,她不愿伤害任何人,却又不愿被任何人践踏。 她不想做一株蒲公英。 但她……却已经朝着蒲公英的路上行走。 他刚娶她,他的触碰,哪怕一个眼神,都让她宛若惊慌小鹿般敏感尖锐,她怕极了他说她的身体肮脏,他更记得他花费了多少力气才使得她渐渐熟悉男人的疼爱占有……甚至,他的拥抱亲吻,也会让她夺门而出,厌恶呕吐。 那些……看似没有任何关联的事,渐渐的,一件件拼凑起来,一件件愈发明朗清晰,却也更让人心痛难受。 他更忘不了,有一回他在宫中潜入,愤怒之下急于霸占得到她的身体,她的眼神空洞,呼吸渐微,身体僵硬,仿佛在那一瞬就要死去,仿佛在一瞬间,跌入可怖地狱。 他以为那是一种病。 他找到的,不是真正的病因。 怕是,今日知晓推测的一切,才是早年种在她体内的毒药。 他只因念儿并非穆槿宁亲生,便推测她嫁给他的时候还是处子之身,她从未承认过,唯独在提及这件事的时候,她的眼底满是愤怒忌恨。 若不是曾经遭遇到这样的事,她如何会生生斩断自己迟迟放不下的情缘,她彻底从迷梦之中醒来,不再给他写信,更不再想念他,回到京城也平静顺从地想要嫁给别的男人为妻,她真正死心的原因,让他如何不恨,如何不痛?! 到丘垚的这两天,秦昊尧仿佛过的如梦如幻。 他的脑海里,满是她那一双坚忍不拔的清亮眼眸,她有各种样的眼神,灿烂明艳,清澈逼人,沉敛阴郁,冷漠决绝,唯独——这些年,她早已流干了眼泪,她不轻易在任何人的面前哭泣流泪,哪怕那个人,是他,是她曾经心心念念的昊尧哥哥。 他们只当她,情根深种。 他们不知她,恨意深埋。 时隔多年,秦昊尧再在御花园的桃花林遇着她,她却已经是年轻贵重的槿妃,她光鲜娇艳,明眸红唇,她就站在他的对面,淡淡凝望着他。 这样的一瞥,他在如今才痛到了极致,有时候她的眼底格外纯净清澈,没有任何一分情绪起伏波动,其实——她掩藏了太多太多不为人知的阴暗。 她早在几年前,就已经下了决定。 除了他们彼此,那段封存的回忆,谁也走不进去。 崇宁,已经死了。 这世上,也再没有昊尧哥哥这个人了。崇宁心目中的昊尧哥哥,也早已死了。 他突地睁开双目,黑眸之中满是纠结苦痛,猩红的眼,让他宛若在黑夜之中出没的阴鹜野兽一般危险,不可接近。 痛苦至极的一声低喊,从他的喉口溢出,他早已崩的坚硬如铁的右拳,狠狠击打上白色墙面,一回又一回,直到那个铁硬的拳头,迸裂出血花,他亦不曾停下。 他也需要泄恨。 直到如今,他才彻底明白,他的决定,彻底毁掉了崇宁的一生。 如果当下他愿意接纳她,或者愿意为她说一句话,是否……事情就不会走到这般的绝境?!是否她也不必不得不变成这样的人?! 她自然会恨他。 但她恨的人,不只是他一个。 …… 请牢记本站域名:g.xxx 141 秦王泄恨 “槿妃娘娘,快叩头谢恩吧。(.好看的小说)” 周煌一脸笑容,站在淑宁宫的正殿,他身后的三五个宫女,人人手上捧着沉甸甸的赏赐。他带来了一匹匹上乘的丝绸,用这些个江南制造的丝绸裁制的夏装,柔软轻盈,单薄清凉,格外舒适,这可并非每一个后妃都能得到的好东西,这一回皇上的赏赐,还有好几件差人从库房专门挑选的珍珠首饰,每一颗都是来自东海的明珠,圆润光滑,泛着皎洁的光泽。 当然,最值得一提的,是最前头这一个木匣子,红色丝绒软布之内盛放着的一颗夜明珠,约莫有拇指大小,若是搁在黑夜之中,会散发出光亮,以前皇后身边有一颗,沈熙册封贵妃的时候得到一颗,今年进贡来的三颗,其中一颗便给了槿妃,可见皇上对她的器重。“这些都是皇上赐给槿妃娘娘的,看这颗夜明珠多美丽啊,皇上说了,若把娘娘比拟为一种珍宝的话,那便像极了珍珠,圆润姣美,天生丽质。” “臣妾多谢皇上了。”她的眸光,无声从夜明珠的身上划过,她荣辱不惊。珍珠,还未成形之前,不过是一颗沙土,在蚌壳之内,被血肉生生打磨了多少个日夜之后,要流尽多少眼泪之后,淌出多少血液之后,才能将尖锐的棱角打磨成圆滑,才能将原本的灰暗磨灭成皎洁,才能彻底生成让人惊艳的从容美丽?!才能从平淡无奇蜕变成惊鸿一瞥的与众不同?! 心中的情绪,无声绽放,却又无声无息地熄灭。 穆槿宁感谢了之后,起身,笑对周煌,柔声说道。“这么炎热的天,周公公来一趟多不容易,我这儿有冰镇的酸梅汤,不如你来坐会儿,喝一杯再走。” 雪儿倒来一杯酸梅汁,消暑解渴的糖水,酸酸甜甜,冰凉沁人,亲自送到周煌的面前,周公公笑着说好,也不犹豫,将这杯酸梅汁喝下。 “那奴才就先回去忙了,娘娘。”将茶碗再度放回雪儿手中的红色漆盘,周煌朝着穆槿宁点头,低声辞别。 穆槿宁微微一笑,红唇上扬,目送着这些人转身离开淑宁宫,她的眼神越来越平和,缓缓转身,淑宁宫内的宫女将丝绸首饰都送入内室,将碎玉圆桌堆砌的满满当当的。 她的脚步,最终停留在圆桌旁,指腹幽幽划过那红色绒布,将那一颗夜明珠盛放在手心之处,她无言无语,心中升腾起的悲伤,却将她别的情绪全部吞噬。 明珠,像是一个鲜活的生命,在她微凉的手心,却相濡以沫,渐渐的,她的手心都暖和了。 她原本已经渐渐逝去的笑,一点一滴地涌入那双明媚的眼眸,她默默抚摩着这一颗夜明珠,女子爱哭的本性,她早已戒掉。 她是否还是原来的崇宁。 她是否一点都没有改变。 早已不重要了。 崇宁,或许不过是还未落入蚌壳之内躺在沙滩上的一颗石砾,在阳光之下,在海浪之上,淡淡闪耀着光华,却也仅此而已。 她其实早已释怀,当年的她,在那么多贵族女子之中,没有任何吸引秦昊尧的地方。 她急着结束这一切了。 她从午后,坐到黄昏,这整整半日,不曾动弹,过往再度在她身边萦绕,如真似幻,仿佛手心中的夜明珠,也渐渐开始焕发出淡淡光亮,柔软了她的眉眼,软化了她坚硬的心。 “朕就知道你一定会喜欢这颗夜明珠。” 浑厚的男人嗓音,从她身后传来,他透过珠帘打量着帘内的女子身影,他的眼中根本没有这颗夜明珠,仿佛在黑夜之中发光的不是这颗东海夜明珠,而是——他眼前的槿妃。 嫩黄色的宫装,其上绣着紫色的兰花,柔软顺滑的黑发依旧挽着端丽的发式,一柄青色宝石簪子,在黑发之内闪烁,更显得清丽脱俗。她的双手捧着一颗夜明珠,正在神游天外,仿佛那明珠的丽质天生,早已吸引她全部视线。 他的胸口,划过几分得意,他赏赐给穆槿宁许多东西,但这是她头一回爱不释手的玩意儿。夜明珠并非千金难求,即便是如此,只要能够换来她的笑颜,似乎什么都值得了。 他端着笑容而来,连声低笑,穆槿宁从思绪之中抽离出来,将夜明珠急急忙忙放回红色绒布之上,略带仓皇朝着天子行礼。 “免了。”天子的语气比起往日来,更加轻松愉悦,仿佛心中有什么高兴的事,整个人的脸色也好了许多。 如今除掉了多年的心病,他不必跟死人计较是非,眼底心里只容得下这一个清丽脱俗的女子,仿佛如今才清楚,何谓红颜的重要。 他自然不懂得,他看到的爱不释手并非喜欢它的贵重,而是——她看着夜明珠,无疑是在看着自己。 穆槿宁眼神一沉,跟往日一般服侍他,亲自为他揉捏肩膀,却蓦地被他一手拉到自己的怀中来,她的呼吸一滞,睁大美眸望向他。 皇上将双臂紧紧环抱着她,感觉的到胸膛之前这一具年轻柔嫩的娇躯,哪怕是隔着一层柔软的丝绸衣料,他也为之而血脉喷张,恨不得当下就能彻底包容她占有她。他看她的眼神之内,有了很多复杂难辨的情绪,或许是从那淑雅身上不得而转嫁到她身上的,却又更像是一种新鲜的特别的情感,那种情感让他笃定了那便是对任何后妃都没有的,也是他一直想要却无法实现的,不需要任何的怀疑猜忌的感情,应该是他盼望了许多年最终掌握住的。 她,才是他看遍了整个后宫,最想握在手掌之内的一颗明珠。 经过那么多虚情假意,那么多背叛算计,他也渐渐累了,也很想可以最终将余生的力气和心思,花费在一个女人的身上。 他直直望入那一双清澈的眼眸,手掌从她的身上缓缓游离上去,直至她的白皙脖颈,她的娇丽容颜,有着年轻女子的活力和青春,让他为之一动。 她白皙胜雪的肌肤,仿佛像是珍珠一般,闪耀着柔和的光泽,哪怕不施脂粉,也清丽脱俗。 他的脸上再无任何凝重,神色一柔,沉声道。“希望你没有误会朕,在你还未进宫之前,朕就很喜欢你,很想拥有你,只是这些日子事情太多太杂,往后便好了……” 她眼神一暗再暗,从天子的身上,察觉到了别样的气味,她只觉得今日的天子,跟往日不同。 她却又很难一下子说清楚,到底是哪里不同哪里不一样。 他默默环住她的身躯,她哪怕再想推开他,却又不得不就任由他继续抱着。他们同床共枕也不是一回两回,但他当真如此热忱的时候,却很少。 她当然比任何人更知晓原因。 但今日,她却觉得危险,更觉得不安。 “如今你刚册封妃位还不满一年,等再过阵子,朕会给你贵妃的名号。”他轻轻抚着她光洁的肌肤,仿佛早已对她上了瘾,哪怕是对沈熙专宠的那几年,也不曾有过这样的心动。 他把这,当成是感情,对一个天子而言,格外难得的东西。 但他在中年已过的时候,还能遇到,他更觉得庆幸,也更加自负得意。 只要她能够喜欢的,他恨不得将天上的月亮,都为她摘取而来,献给她,更别说区区几颗夜明珠。 或许备受偏爱的人,可以有恃无恐,也可以恃宠而骄,只要——他能够容忍,他愿意给她无人可比的疼爱宠溺。 “若是臣妾当了贵妃,怕是这皇宫又要闹哄哄的了。” 在他怀中微微一笑的穆槿宁,却轻声细语,这一句话,仿佛是轻描淡写的一笔带过,唯独在皇上的心中,却落下莫名的痕迹。 “朕要谁当贵妃,天下有谁敢对你指指点点?!再说了,如今皇后的位子都空着,朕迟早该让你慢慢来,慢慢习惯。” 他满心不快,板着脸,丢下一句话,显得格外有威严。天子的言下之意,她自然清楚,他所谓的慢慢来,是早已给她铺好了道路。他会先让她坐上贵妃的位置,往后,从贵妃到皇后,便不再有过分遥远的距离了。 他终究是一个身在皇族的帝王,他有他的部署,有他的想法,有他的计划,他要步步为营,要她当一只凤凰,可以禁锢在他一个人牢笼中的金凤凰。 但他同样握住她的把柄,哪怕只是从来不诏告天下,不代表他就不能,何时感情淡薄了,何时她也变成沈熙孙英一样的女人,他就可以一样毁掉她。(.无弹窗广告) 而眼前的天子,以为他付出的,便是真感情,这样的想法,实在狭隘,实在可笑极了。 她处变不惊,他的抚摸,哪怕是隔着宫装,也让她格外的厌恶,她以为自己可以习惯,可以麻木不仁,但原来,这一切忍耐依旧很难。 “朕虽然有十来个皇子公主,不过皇嗣越多越好,你入宫也快半年了,朕想让你熟悉习惯,再作打算。” 皇上笑着说出这一席话,将她横抱起,轻轻放在床榻之上,他俯身凝神看她,心中愈发难耐欲望冲动。 “朕想,你也该准备好了。”他在烛光之下打量着她的娇美容颜,若不是身体的关系,他根本无法忍耐多久,他虽不是十七八岁的年轻小伙,更不是二三十岁的壮年男人,但他对于一直想要得到的女人,同样有着血脉之下涌动的冲动。 他解开了她脖颈处宫装上的一颗贝壳盘扣,接着,是第二颗……她的身体虽然不在颤抖,但是穆槿宁感觉的到,她手脚冰冷,仿佛一瞬间,坠入地狱。 她的目光,渐渐的,失去了原本最初的暖意,她只觉得自己宛若一块放在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或许这一回,难熬也会结束。 她也可以笑着接纳,跟每一个虚情假意的后妃一样,她相信她可以做得到。她的身体……。可以献出来,唯独她的心,还是她一个人的,还是她自己的。 如今——已经到了最佳的时机。 在他急着要讨好她,哪怕献上最高的位置给她也毫不在意的时候,哪怕他误以为她可陪伴他走完余生的时候,她才会插上一刀。 她最后要报复的人,是天子。 她猝然推开他,半坐起身,清亮的眼底,只剩下满满当当的拒绝,无穷无尽的黑暗,在她的心里形成了一片片乌云。 她宛若夜明珠,在白昼的时候,就敛去了所有光彩。而她在此刻,不再明艳动人,不再温婉贤淑,她,判若两人。 天子皱着眉头看她,她的脸色覆上阵阵死白,他只觉有异,却又压抑内心不得不克制的冲动,稍显冷淡地问了句。“你身子不适?” 不舒服的,并非她的身体,而是她的心。 “我当真可以解开皇上的心结吗?” 她笑望着眼前这一个天子,神色不变,她胸口的盘扣敞开着,宛若藤蔓一般蔓延到下去,让她宛若蒙着一层轻薄轻纱,愈发迷人。 唯独她今夜的笑,有别样的情绪,天子的眉头愈发深重,今日他听取了太医的意思,服下了新的药丸,体内仿佛有源源不断的热意,他胸有成竹,正打算今夜要临幸槿妃。 他已经迫不及待,想要将这一个美丽的女子拥入怀中,让她彻彻底底,成为他的女人。 “快过来,到朕这边来。” 他朝着她招手,却见她越走越远,她的身子倒退着,撞开了一道珠帘,清脆的声响,烛光之下珠子的迷离光影,都让人有种梦境般不真实的感觉。 他故作柔软的声音之内,却藏匿着一国之主无法避开的严厉威吓,他似乎在提醒她,若是她清醒,就不该继续有的放矢,放肆矫情,而应该乖巧主动,走到他的身边,躺在他的身下。 “皇上,你就那么恨我娘,你就那么恨我爹吗?” 她噙着笑意,娓娓道来,眼神没有闪烁,心中没有惧怕。 她说的心结,比任何一个人,都更加直接,也更加尖锐,更加讽刺。 一种异样复杂汹涌的情绪,不像是愤怒,也不像是不满,却占据在皇上的心中,他坐在床沿,冷着脸对着她。 “你想问什么?今晚怎么这么不对劲,发生了什么?是不是又听到了什么奇怪的传闻?” 几句质问,不给她任何余地。她早已预料的到,她的笑容愈发绚烂,姑且不说她早已嗅到了皇上身上的药味,她不难揣摩他今夜如何拥有这样的兴致。 可惜,她藏在心中的,不再是可有可无虚虚实实的传闻而已。 “我跟皇上的日子还很长,但今夜我想先听听皇上跟我娘的事——”她咽下满满当当的苦涩,在这样一个故作专情实则无情的天子面前,她的心都冷了,她仿佛整具身子,都是麻木的。 “朕跟你说过的,当年那淑雅嫁给你爹,别说朕觉得可惜,有谁不觉得她可惜!”他看她的眼神沉郁,口不应心,想来又是触景伤情,想起那淑雅的死了。不过他庆幸,她从不知晓那淑雅的真正死因,否则,他便根本无法触碰她了。他虽然不太情愿,却还是想要哄骗她,宛若哄骗一个子女一般敷衍。 他冷哼一声,脸色愈发铁青,态度急转直下,万分不耐。他可不想在春宵一刻的时候,谈及一个傻女人,若说穆峯的傻是天生残缺,那淑雅的傻,可就是执迷不悟,给脸不要脸了。 她偏侧着晶莹小脸,将自己胸前宫装的盘扣,一颗一颗地重新系上,她挑眉,眼眸之中闪烁着万分幽深的颜色。话锋一转,她再无任何温柔,愈发凌厉尖锐。“皇上只是同情怜悯我娘亲吗?只是觉得她的人生毁在一个傻子的手中而可惜吗?” 陈年的怒气和阴暗,被她这一句话,彻底激怒,他拍案而起,不在意在她面前如此刻薄无情,反复无常。“朕无法忍受的,是她宁愿选择穆峯,宁愿选择一个傻子!在她的眼里,朕难道还不如他!” 她终于听到了真话。 愤怒,是最可怕的敌人。 天子在穆槿宁的脸上,见到了她满意的笑容,更在她的眼眸之中,见到了珠帘的闪烁,以及他那张愤怒扭曲的面孔。他这才意识到,他说出了这些年来,一直压在心中的话,一些可怕的话,阴暗至极的话。 他突地怒不可遏,不管为何槿妃如此异常,他都有些难以继续忍耐,恨不得当下就拂袖而去,要她反省个把月,主动再来讨好他。 “我也曾经跟圣上一样。”她沉默了些许时候,挽唇一笑,眼神直接而平静。 “什么?”天子的语气,是满满当当的怒气,他横眉冷对,冷淡追问,不再暴露自己的真心。 “对那个血缘至亲的男人,我足足恨了十多年,无法跟其他孩子一样对他任意撒娇亲昵,我从不亲近他,我甚至常常问自己,为何我娘,愿意跟着他?”穆槿宁的笑容,突然全部崩落,她的执着眼神,让她整个人坚决勇敢。 她不等天子开口,冷意毕露,每一个字,都像是带着刺的尖利危险。“如今,我找到了答案,就在圣上的身上。” “槿妃,你过分了。”他冷淡地提醒,他有自己的底线,他不容许任何人窥探他最深的那一处。寥寥数字,已然足够让人退却。 可她,听懂了,却不曾照办。 她眼眸一转,清冷的嗓音,却落在安谧的夜色之内,决绝残忍。天子的专情谎言,今夜由他来彻底戳破。 “纵使那淑雅在圣上眼中是有一些特别的女子,曾经让圣上动过心,也只不过如此而已。” 那淑雅不会成为第一个,更不会成为最后一个,更不是唯一一个。 他心中一凛,没想过她居然会这么说,更没有人说出他的心中所想。他突地朝她走近两步,面色阴郁,已然难看到了极点。 她若是冰雪聪明,就该停止说下去,但她今夜,宛若是灵魂出窍一般愚笨,他不喜欢看到她飞蛾扑火的莽撞冲动。 “皇上给她的保护和宠爱可以维持多久?五年,还是十年?之后呢?要她独自面对深宫的寒冷孤独,还是嫔妃之间的虚情假意,勾心斗角?”她轻笑出声,面色苍凉,再度抬起眉眼的那一瞬间,宛若一把冰冷的剑,直直刺入他温暖的胸口。“但在郡王府,我爹的眼里,心里,只有她一个。五年,十年,一辈子,直到她死了这么多年,还是把她装在心里。那里,固若金汤,谁也进不去。” “她心里的人,是朕。”天子指着穆槿宁的方向,低喝一声,面目愈发狰狞。“槿妃,注意你说话的分寸。” “圣上,那又如何呢?”她的心里满是满不在乎的洒脱,笑望着他自欺欺人的神情,他是这世上最无情最残忍的男人,或许一开始娘亲当真喜欢过,也不过是曾经,当真将娘亲害死的人,不是郡王,而是这个天子。 她说话的从容表情,微笑却又无法触及的模样,就像是天际的那一抹云彩,即便伸出手,也什么都抓不住。 皇帝猝然变了脸色,那一瞬,在跟那淑雅并不相同的面容上,他见到了跟那淑雅最后一次相见一模一样的神情。 他永远都忘不了。 私底下见那淑雅的最后一回,她拒绝了成为后妃,要忠于穆峯那个傻子郡王,他永远忘不掉,她离开的时候,那淑雅朝着他回眸一笑,她并未开口,只是温情的眼,也在这么询问。 那又如何呢?圣上? 她短暂爱过他,但她想要的,是一心一意的爱。但她也清楚,她得不到皇帝的爱。天子是软弱的,他不足以保护她。但她却不曾预料,她很快要因为天子,而付出性命的代价。 毅然而然的,她舍弃了。 “你这么拒绝朕,很可能会丧命的。” 他猛地想起,他说的最后一句,居然是这个。天子一个踉跄,头昏目眩,他睁着眼,却仿佛有一瞬间,无法看清楚站在他面前的,到底是那淑雅,还是穆槿宁。 他的心结,藏匿在这里。 “我的娘亲,并非病逝,喝下的,是砒霜。” 她的脸上,没有一分笑容,她冷若冰霜,字字透着冷漠。“皇上若是当真对我娘亲有一丝情意,为何明明知道她会死,也袖手旁观,甚至连一眼都不去看?!” 他一下子无法忍耐,怒不可遏地掀了桌子,拧着眉头指着穆槿宁,恶狠狠地逼问:“朕为何要去看她?” “喝下砒毒的人,死的时候很难看,皇上怕见到这一幕?喜欢一个人,听到她被赐给砒霜的毒酒,知道一个人死的时候痛不欲生,七窍流血,死的那么辛苦,那么狰狞,那么丑陋,不是连看一眼都不敢吗,都不想吗?皇上的眼底,只容得下美丽的身影,所以才如此,自欺欺人,说那是自己一辈子都无法忘却的女人?” 她却冷冷淡淡站在原地,看着他剥去往日温和的假面,她说的直接,当然也难听。 但这些确实是真相。 他无法反驳的真相。 他的眼神,阴沉的无法看清:“是你娘……那淑雅犯了最大的错误。” 穆槿宁无声冷笑,心中满是凛冽寒意:“对我娘犯下过错的,不是她自己,而是你们。” 这世上,没有人敢如此咄咄逼人,皇上的呼吸急促,哪怕是知晓后宫的丑事,他都不曾如此愤怒过。 “皇上,你从未爱过任何人。” 他最爱的,是他的权威,他的身份,他的地位,他——能够主宰能够拥有的一切。 她说完这一句,突地笑开了,在知晓真相的最后一瞬,她才感觉的到跟娘亲一般痛彻心扉的无奈和荒凉。 “皇上,你以为我当真对你有感情吗?你为何不想想,如果你不是天子,不是正坐江山的帝王,那些后妃之中,有几个对你是真心实意的?” 她幽幽地道出这一席话,心中的力气,却渐渐被抽离出去,她很清楚,她已经就快要结束这一切了。 “你对朕,也是假的。” 重击,是接二连三的,他皱眉凝神看她,眼前却愈发模糊不清。他没想过穆槿宁早已知晓了所有事,更没想过他如此器重甚至最终选择的女人,对他不过是虚情假意,她甚至残忍地拒绝他,跟那淑雅一样。 她,无疑是在他的伤口上再度撒一把盐,在他的心结上再打了一个死结。 穆槿宁静默不语,站在不远处,望着他重重坐在圆凳之上,眼神之内,却没有任何一丝情绪,漠然的宛若妖魅。 “朕为了你,牺牲了皇后!”他的胸口仿佛都要崩裂开来,摇摇晃晃走到穆槿宁的面前,他用尽全力,甩了她一个巴掌,看着她被大力推到,瘫坐在地,他双目通红,面色可怖。 “皇上,杀死皇后的人,不是我,而是你。况且——”她直直望入那双愤怒不堪的眼之内,仿佛要将人最深处最阴暗的想法洞穿,她神色一柔,浅笑吟吟。“这样的想法,早已在皇上的心中,根深蒂固了。” 每一个人的心中,或许都有一个恶魔。 …… 请牢记本站域名:g.xxx 142 崇宁关入天牢 这样无惧的笑,仿佛在火上浇油,他怒气难消,扬声大喊:“来人!人呢!” 穆槿宁的神色不变,淡淡观望,事不关己的平静。 今夜,他的丑陋面目,来由她亲自揭开。 她毫无遗憾。 “难道要万千子民都骂秦家是非不分,法律不明不成?皇子杀人,尚且与庶民同罪,更何况是她!午夜梦回都想到杀人者与秦家子孙共枕,叫哀家如何放心?” 背脊上压着从未有过的重负,天子好不容易稳坐着,他喝下了好几杯茶,才算压抑下内心的怒火,他的耳畔仿佛都是皇太后的声音,他没想过,他因为麻痹大意,因为被虚情假意而迷惑,才会一步步走入她精心布置的陷阱,甚至不顾皇太后的警告,任何人的话,他都听不进去,忠言逆耳。 “你很有胆量。” 他沉默了许久,才指着穆槿宁说道,几个字而已,已然满是敌对。 她,在这一刻,不再是他最想要宠爱最想要器重的后妃了。 她,只是一个满心仇恨的可怕女人而已。 这一句话划过她的耳际,却无法让她惧怕颤栗,她的眼神之中,宛若清澈湖面,淡淡一笑,她比这世上平静过活的任何一人还要有胆量。 多活一日,都是上天给她的赏赐。 她不该有那么侥幸的心。 她只是一个杀人罪犯,一个亡命天涯的罪人。 是谁把她活生生变成如今这幅模样? 体会,是要付出代价的。她面色苍茫,垂眸苦笑,跪着,望着双手,纤细十指,在烛光下泛着苍白的光辉。 她的双手,肮脏不堪。 黑色的人影,在她的身边越聚越多,她睁着眼眸,却像是一刻间瞎了。 皇上冷着脸,已经不想再看到她了,他背过身去,急于解决今夜的噩梦。既然连皇后都死了,他也没什么好继续收手的。背叛他的,要死。算计他的,更不能活着。 没想过最终要牺牲她,也只是跟牺牲那淑雅一样的心情。 是到最后,他没有什么舍不得,唯独源源不断的愤怒,一而再,再而三地割破他坚固的威严气势。 他已经不敢细想,到底穆槿宁多久之前开始谋划这一切,她入宫的企图当然早已不再单纯,若是她的目的,只是要报复他,或许,不只是他。 皇太后死的糊涂蹊跷,皇后被一道圣旨逼着自尽,当初对那淑雅狠心决绝的人,如今存活在世的,也唯独只剩下他而已。 但他难道就幸免于难?难道穆槿宁进宫这么久,只是找一个挖出真相的时机?!自从朱雨亭死后,他才发觉自己身体越来越差,可惜太医迟迟无法将他的身子调养的宛若从前,若不是需要服下新的药丸,他甚至根本无法宠幸任何一个后妃。 这些――难道都是她的诡计把戏?! 他想到此处,自然面色愈发难看,心中也只剩下满满当当的难堪,当初德庄皇后说过,穆槿宁在塞外曾经在医馆中做过营生,他就不该一口否决,毫不怀疑她。 “朕如今只问你一句话,官府的那些人,难道都是你杀的?!”他沉默了约莫一个时辰,才再度开口,他清楚他恨不得当场就掐死这个女人,却也心中混乱,并不曾当真决定是否如今就要将她拖出去斩了。他眼神一沉,冷着面孔说道,话锋一转,“你想想清楚再说,朕公私分明,一码归一码。” 如果不是她做的,难道他就能留她性命?! 穆槿宁的心中满是冷笑,她抬起清亮的眼眸,毫无惧意,这双眼,过分灼热过分明亮,却宛若尖锐的光芒,没有一分温柔。 “是,杀了三个男人。” 她无力改变现状,自然更不想改变,她的话,却太过直截了当,甚至太清楚,清楚的让天子眼神一凛,根本无法隐瞒下去。 “你认罪?”天子挑眉,既然穆槿宁都亲口承认,当然,皇后推测的那些过往,都是千真万确的。穆槿宁杀人的动机,是明确的,更是无法推翻的。 “认罪。”她的眼神落在不远处,敛眉苦笑,心中的点点清凉,落入心湖之中,仿佛是在心中哭了一场,下了一场雨。长睫在烛光之下微微扇动,烛光的柔软光影,却无法软化她晶莹面庞上的坚决。 她并不愿意多提往事,更让天子笃定心中所想,他面无表情,冷眸扫过那一张依旧娇美从容的面庞。 “你后悔吗?” 谁也没有想过,从塞外回来的穆槿宁,居然会背负着三条人命而来。若说流放之罪不过是冠冕堂皇让天子泄恨报复而已,那么她真真切切杀了这么多人,自然是犯下更严重的罪责。他真的好奇,真的想不透彻,她多不容易才出了官府,才变成一个庶民,为了不再被奴役过那种生活,她居然无法将一切都忍气吞声?! 只要她打落牙往肚里咽,自然不会沦落到杀人的地步。 皇上的浑厚声音,比任何一回听来更寒冷,仿佛她身处地下冰窖,仿佛她才是盛放在冰块中的那一杯酸梅汁,心越来越冷,却还要强颜欢笑。 或许,很多人都会觉得后悔。犯了杀人的罪名,一个杀了三个男人的女人……光是听着,都觉得她应该反省,应该坠入地狱,应该被百般折磨才能泄恨。 可,她……不后悔。 从她的脸上,看到一丝最后的执着,她安安静静地俯下身子,垂下眼眸,低哑的嗓音落在半空中。 “我,穆槿宁,俯首认罪。” 其他的,她没必要多言。 天子站起身来,连连冷笑,他只觉得她太过天真,仿佛杀人不值一提,轻描淡写。“说的这么痛快,你知道杀人的罪名有多重?” 她的唇畔,扬起一抹复杂的讽刺嘲笑,嘲笑的剑锋,直指冷漠的天子。几个字,她眼看着当下皇上就面色骤变,富而不言。“杀人者,该死。” 不是入狱,不是流放,不是降为官奴官婢,不是被流放千里之外永世不能回来,而是――死。 她根本不惧怕东窗事发,或许,这才是她一直在等待的结果,一个让她从此走出苦海的结果。她只是要一个痛快,超脱对她而言,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惨烈。 “你想要马上就死,朕可不这么想。”他的脚步,短暂停留在她的身旁,他负手而立,俯视着这一个熟悉又格外陌生的年轻女子,语气之内,全是威严气势。 他浓眉一挑,指着穆槿宁的身影,低喝一声,下了命令。“把她关在天牢,没有朕的允许,谁都不能探望她。” 至于,他到底要如何折磨她,要她生要她死,那自然是他的权力。 两位侍卫面无表情地架起她的身子,她目不斜视,缓步走出淑宁宫,唯独一道低低的哭泣,从门外传来。 穆槿宁侧过小脸,默默凝视着站在门边的两个女子,雪儿哭的双目通红,琼音却伸出手来,捂住雪儿的口鼻,不让她太过失态,免得也被驱逐。 只是琼音的眼底,也有泪光,她强忍着不流泪,跟穆槿宁四目相接,穆槿宁缓缓点了点头,没有任何一字一语,琼音咬紧牙关,也回以一笑,只是这笑容,格外苦涩僵硬,格外勉强。 她从穆槿宁的双目之中,察觉的到主子的意思,琼音虽然有武艺,更是穆槿宁平素的护卫,但若是她冲动,将目光引到她们的身上来,她们或许会死在穆槿宁的前头。 一刻间涌到淑宁宫的侍卫,约莫有二十个,琼音清楚若是她鲁莽行事,只会将今夜之事,陷入更加糟糕的绝境。 至少,如今皇上还不曾下令要杀了主子,她若是聪明,就应该等候时机,而不是轻易去送命。 她扶着雪儿,两人哪怕心中再悲切,也不曾再跟随一步,目送着穆槿宁越走越远。 “郡主为何要这么做?你难道原先就知道了?” 等到无人的时候,雪儿才耗费了所有力气,今夜之前没有任何预兆,她们一听到外面的动静便动身前来,没想过淑宁宫之中,已经发生了这么多事。 有人在耳边窃窃私语槿妃已经俯首认罪,承认了在几年前塞外杀人的罪责,雪儿面色愈发难看,一个脚步不稳,便跌了一跤。 等待众人走散,雪儿才拉住琼音的手,压低嗓音,连连追问。 “我也不知,郡主的过去,她不太愿意跟任何人说的。”琼音蹙眉,眼波闪烁,心中满是重重叹息。她没想过,自己服侍的主子,身上还有杀人的罪名。但出乎意料的,是非分明的琼音,却半点也不厌恶憎恨。 琼音紧紧抱着悲伤至极的雪儿,两人靠在墙角,无声垂下头,琼音低声呢喃,面色愈发苍白,眼神无声游离。“我仿佛知晓,为何郡主会进宫了……。” 但为何她越来越不安,心中一阵阵寒意,一阵阵尖锐刺痛――仿佛她在穆槿宁最后离别的眼神之中,根本没有读到要她挽救的意思,仿佛穆槿宁走向的,哪怕是炼火,她也要独自前往! 想到此处,琼音将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雪儿越抱越紧,如今她也穷于应付这件事,她不善谋略,连前因后果都不曾彻底理清,如何去为主子搬来救兵?!但浮现在她眼前脑海的,就只有那个人而已。 或许这世上,能够救主子的,也只剩下那个人了。 “明早若是放行的话,我就出宫去找秦王――”琼音将脑袋轻轻靠在雪儿的肩膀上,她压下心中的纷乱情绪,几天前秦王的捷报传遍京城,想来再过一两日,王爷就会回京。以秦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势地位,说不定能够让这件事,有一个转机。 雪儿的眼泪,却依旧涌出红肿的双目,她微微怔了怔,却不无疑惑错愕,仿佛不信一般轻声询问。“王爷会出手相救吗?” 若是郡主往日有些交情的人也未必会铤而走险,免得连累到自己身上,更别提秦昊尧那个男人了,雪儿直觉将秦王当成是最迫不及待见到如今主子遭殃的人了。 “不管怎么样,我都会去见王爷一面。”琼音的面色之上,愁云惨淡,她无奈地轻摇螓首,不觉哑然。“若是王爷不愿出手,那估计就无人可以救郡主了。” 只是琼音一大早就动身前往宫门,唯独侍卫认出她是淑宁宫的下人,根本不放行,琼音只能回到淑宁宫,一切比她想象中更加平静。 仿佛无事发生,淑宁宫不曾被侍卫包围,下人们虽然不能随意走动,却也没有被一同丢入牢狱治罪。 似乎,获罪的,就只有她们的主子一人。 后宫更加死寂安谧了,这一年来,分分合合,实在是让人都看不清楚的迷惑。 “今天就只能先在宫里待着了,我打听了半天,说是王爷还不曾回来。”步伐沉重,走入下人房之内,琼音面色沮丧,她无力坐下,愁眉不展。 雪儿将门掩上,眼神闪烁,低低回应了一句,似乎对琼音的话格外狐疑不解。“可是去往东疆的将士已经回来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琼音闻到此处,低呼一声,满是懊恼之情。带着几千士兵前往东疆的人是秦王,为何将士今日抵达京城,秦王也还不在王府?! “或许有什么事耽搁了吧,你就算今天能出宫,见不到秦王,又能如何?”雪儿坐在琼音的对面,沉默了半响,才无可奈何地说道。宫中虽然安静,却也人人自危,情况并不容许她们又丝毫的松懈。 唇边溢出一道浅浅的叹息,琼音望着雪儿,沉声道。“宫里头有郡主的消息吗?” “没有。”雪儿一脸凝重,双目肃然,无奈至极的摇头,言语之内满是无力无助的苦涩黯然。“只知道郡主被关在天牢,谁也不能见,也不知他们到底会如何对待郡主――” 雪儿说着说着,便又要哭泣,琼音拧着眉头,突地走到床边,双膝跪地,弯下腰去,从床板之下掏出一柄佩剑,低声道。 那把佩剑,正是穆槿宁赠与她的,她暗中将佩剑带入宫内,藏匿在自己的屋子,便是以防万一。 “我们再等一天,如果明天晚上王爷还不曾回京,我就去救郡主出来。” 雪儿哭肿了的双眸,愈发酸涩起来,她自然看得出琼音不是说说而已,琼音认真坚定,也更让她慌乱失措。“你疯了吗?天牢是什么地方你又不是不知道!你比我在宫里的时间还长久一些,清楚天牢关押的都是重罪之人,侍卫都是不含糊的练家子,你一个人去,如何以一敌百?如何救出郡主?还不是要搭上自己的命?” “雪,我跟你不一样。”琼音将佩剑放在桌上,她挤出一抹释怀的笑容,默默握住雪儿的双手,每一个字,都格外沉重。“我早就发过誓言,这辈子都是郡主的护卫,主子在,护卫在,主子亡,护卫亡。” “就你是,就你忠心耿耿,一片衷肠,那我呢?”雪儿苦着脸推开琼音的手,连连抱怨道:“你把我当成什么忘恩负义的人了?” “若是老天当真不给郡主一条活路走,我至少能够陪着郡主上路,也免得她一个人孤孤单单。郡主以前杀了什么人我不知,但我相信自己的眼睛,相信自己的心,郡主对我而言就是一个天大的好人。”琼音说着这一番话,没有任何矫揉造作,昨夜她跟雪儿一夜未睡,她已经想好了所有的后路。“你还有家,还有娘,还有姐妹,你要能活着就千万要活着。我已经没有任何亲人了,郡主是我的主子,更是我的亲人,她从未把我们当成是仆人下人,她如今在天牢之中承受什么我们都无能为力,但惟独我的性命,我还可以主宰决定。” 雪儿听着,满目含泪,也不点头,不摇头,木然地坐在桌旁,等待太阳落山。琼音的话,她当然可以感同身受,更无法阻拦她,琼音虽然年纪比自己还小,但性情像极了男子,说一不二,果断勇敢。 今日,仿佛比一个月还要漫长,她们不再开口说话,送来的饭菜也只是端在桌上,谁也不曾想着要动筷子。 琼音一直擦拭着那一把佩剑,她已经有一阵子没有动过剑鞘了,她看着佩剑的眼神越是专注,却仿佛越是让人于心不安。 雪儿真的是怕极了,事情当真会朝着琼音所说发展,秦王若再不回来,皇上一旦下了狠心,那就什么都来不及了。 难道要她眼睁睁看着这些可怕的事发生?难道要她来为自己的主子跟同伴收尸?! “你娘是郡主的奶娘,郡主以前跟我说过,凡事一定要以你为先,她不想让奶娘在晚年还伤心。” 琼音最终将佩剑放好,她将饭菜端到雪儿的手边,握住雪儿微凉的手,她们已经两顿不曾吃了,在这样下去,哪里有力气想方设法救主子出苦海?! 雪儿面色骤变,眼神空洞,轻声呢喃,如今却连筷子都握不住了,没有一点力气。“什么时候说过的话?” “好久之前了。” 琼音淡淡一笑,说的云淡风轻,她轻轻瞥视了雪儿一眼,神色一柔,说道。“快吃些吧。” 雪儿的眼泪,落在碗中,她听了这这一句话,仿佛格外饥饿,饭菜哪怕已经凉透了,她也狼吞虎咽起来。 “琼音,你说天牢中给犯人吃饭吗?郡主会不会到如今还饿肚子?” 雪儿吃了一半,幽幽道出,琼音如鲠在喉,她笑着安慰,连连点头。“当然了,你别把事情想得太坏。” 其实,她也并不清楚,天牢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她这辈子还未去过。 雪儿想的,她也怀疑不安。 如今已经是二更天了,不知穆槿宁是否用了晚膳,是否已经入睡,是否受到苛待―― 一道弯月,斜斜挂在天边,从远处飘来的灰暗云彩,渐渐将月亮遮挡起来,整个皇宫披上了黑夜的颜色,浓墨重彩宛若一幅画卷。 皇帝的寝宫之内,依旧还有光亮,周煌在一旁观望了许久,皇上的面色依旧阴郁,他甚至不敢靠近说话。 “周公公――” 门边传来细小的声音,那是一直跟随着周煌的太监,周煌望了一眼天子不曾察觉,这才转身退了出来,拉过小太监不耐问道。 “也不瞧瞧这什么关头,有什么天塌下来的大事要来找我?有话快说。” 太监低着头,神色透露几分异样的慌张:“李大人在宫门之外等候,周公公,你说要不要让他进宫?” “朝廷姓李的大人好几个,你到底说的是哪个?” 周煌心中不快,这一整日在皇上身边都不敢怠慢,比起往日更加疲惫,皇上不睡他也不能打个盹。他冷淡睨着他一眼,这个太监也跟了他三四年了,如今的脸色就像是活生生见了鬼,连声音都在抖。 “就是那个李大人――那个……。李煊,李大人啊――”太监这才抬起头来,透过周煌望向他身后,双门开着,天子正在桌案之后,不曾察觉周煌已经走开。他眼神闪烁,说话含糊不清,就像是咬着了自己的舌头。 “你说的是?”周煌愈发不耐烦,刚想责骂他,却是突地愣住了,重复着那两个字,陡然间脸都僵硬了。“李煊?” 太监刚想要点头,却被周煌拎着了衣领,若不是他还在皇上的眼前,他早就给这个太监一顿好打了。 周煌不敢声张,恶狠狠瞪了他一眼:“你给我胡说八道什么?敢跟我开这个玩笑,是不是不想跟着我了?” “小的哪里敢啊……。小的绝对没有看错,真的是李大人。” 太监疾呼了一声,他的面若死灰,有半响的沉默,充斥在空气之中。 周煌渐渐松开了手掌,李煊早已是死了快一年的死人了,但他量自己的手下没有作弄自己的胆量,才平心静气又问了句。 “你的狗眼没看错人?” 太监再度点头,知道这件事的轻重,他才不敢多言,跑着过来谁也不曾告诉:“奴才的狗眼肯定没认错,朝中臣子虽多,可跟李大人这般的青年才俊可毕竟不多,当值的侍卫也不敢胡来,不知该拦着还是该赶走,叫小的来请示周公公您。” “你马上带我去,我先去瞧瞧,别声张。” 周煌压低声音,太监点头,提了一把灯笼,随即给他带路。 两个人在夜色之中匆匆行走,周煌走到宫门口,突地停下脚步,太监马上将手中的灯笼举高。 趁着这淡淡的光亮,周煌蹙眉,打量那个背对着自己的高大男人身影,多疑地问了句。 “是李煊李大人吗?” 那个男人,站在宫门之外,背影挺拔,只是不同以往的是,他身着灰蓝色布衣,若是李煊回来,照理说不该如此落魄。即便再有苦衷,在进宫面圣之前,也该回到李家换一身行头,以示尊重。 李煊不是这么不懂礼数的人,出身在书香名门,更是皇帝亲手选拔的人才,一直为皇帝效力,若他跟一般人那么莽撞不得体,也就有负重托了。 真真假假,周煌心中清楚,只要他看一眼,就会认出来的。周煌也不敢妄下结论,到底李煊是死了,还是活着。 如果是活着,整整一年又是在何处?为何迟迟不回京城?如果是真的李煊,如今出现在京城,又是有何等的意图? 那个男人,听到了周煌的询问,便缓缓地转过身子来。灯笼的烛光打落在他的身上,将他的面目轮廓照的更清晰了几分。 周煌不禁怔住了,他眯起眼,观望着这个男人的面孔,许久无言。 “李大人,你可终于回来了――” 周煌猝然恢复了神智,他一把压下身边太监手中的灯笼,朝着那人低头示意。 那人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独那双坚毅的眼,过分的平静。 “皇上知道您回来了,一定会很欣慰的。” 周煌笑着转过身去,亲自将灯笼取回,为这个男人照亮了前路,一左一右两名侍卫随即放行。 …… 请牢记本站域名:g.xxx 143 李煊救她 “小的在门外候着,皇上若有什么吩咐,叫小的一声就好。” 周煌再度朝着天子行了礼,说完这一句,才缓缓起身,退了出去。 “来,快坐。” 皇上睇着这个男人许久,若是有人以假乱真,也绝不会瞒过他的眼睛,李煊是他的心腹,他给过李煊不少期许,别说无人拿一个死了一年的臣子做文章,就算当真有心怀不轨的人,周煌认错,他也不会认错。 眼前的男人虽然一袭略显粗陋的灰色布衣常服,但浓眉星眸,英挺男人的高大身姿略微清瘦了些,但脸上稳重平和的眼神,谦卑郑重的神色,仿佛跟以前一样,一点都没变。 他,当然就是李瑄。 “死而复生”的李煊。 沉下心来,皇帝走到李煊的面前,脸上有了莫名的笑容,指着李煊问道。“朕想听听看,你这一年都在哪里?朕好有了说辞,再在朝廷上恢复你往日的官职。” 李煊清楚,皇帝说的冠冕堂皇,只是急于了解他失踪的这一年到底是否别有用心。他在回京的路上想过无数回,他自然不能将任何人牵扯进来,他眼波不闪,迎着皇帝审视的目光,神色平静,不疾不徐地说道。 “皇上,一年前在南骆,微臣本想一举拿下陆子彰,没想过他暗中埋伏了人,将微臣拦住了,关在陆家的别院地牢。陆子彰想要以微臣为人质,要挟朝廷,殊不知有一日别院突然起了一场大火,微臣趁乱逃脱,逃到偏远之地。待微臣醒来的时候,便已经被烟尘熏坏了眼睛,什么都无法看到,行动不便,所幸当地民心淳朴,微臣得以寄居在贫苦百姓家中疗养到前些日子才将眼睛治好。只因身在闭塞不通的地方,也不知京城发生了这么多事。” “朕听着也觉得太多波折,不过不管如何,你能回来就是好事。”皇上的眼底划过一道精明,他的笑意愈发明显,连连点头,愈发开怀,嗓音也褪去原本的淳厚,高扬几分。 李煊的目光无声掠过皇上的身影,面色不改,冷静地开口。“微臣听说,一年前秦王从南骆别院地牢带回来一具尸首,想来是因为微臣的金牌,才会误以为那人便是微臣。” “那具尸体烧的不成人形,若不是因为那块金牌,也不会有这么大的误会。”皇上的眼神一暗再暗,话锋一转,淡淡问道,他佯装温和仁慈,“李家人特别悲痛,尤其是你的老母亲,你回去看过吗?” “回皇上的话,入夜之前微臣刚进城,一回来便直接雇了马车到宫门之外等候,还没有得空回去李家。” 李煊的唇边有了一抹微笑的笑意,唯独那笑容不达眼底,有些许敷衍打发的意思。他能够张开眼看到世间的风景,至今也不过七八日的时间,若不是余叔在他身边细心服侍,依他的想法他早些动身,说不定不会彻底痊愈。第一回拆下眼睛上的药之后,他却只是看到微微的光芒,一草一木一人一物在他的眼底,都不过是薄弱的光影,他满心沮丧挫败,也清楚他若是从此往后无法重见光明,就算回到京城,也不过是一个废人。 余叔劝慰过他很多次,花了不少功夫才说服他再继续服药,等候数月时光。余叔说过最让他无法自私半途而废的话,便是——“大人,既然已经到了这般地步,哪怕是为了我家小姐,也千万请大人再试一次,不要放弃啊。” 若是他错过最佳的时机,若是他心死如灰,自暴自弃,也不会在数月之后,居然能够在一夕之间,眼前的浓重晦暗,全部散去。 他的希冀,他的等待,只为了一个人。(.) 他自然无法隐瞒自己的心。 今夜,他连李家家门不过,踌躇了许久,最终还是直接来了皇宫,不是因为他要急着面圣,而是—— 他想要见到她。 这一年内,发生了太多太多事。 辞别了余叔,他先行回京,这一路上传闻就从未远离过他的耳畔。让他最为震惊的,是穆槿宁不再是秦王的女人,而是……后妃,是他效力的皇帝的女人。 当年他愿意放手,不只是老母亲以死要挟他不能当一个不孝子,更是他也笃定若是让她嫁给年少心仪的秦王,或许才是成全一桩美事。他早已想过,哪怕回到京城看到她跟秦王恩爱的情景,他也愿意释怀,愿意真心为她高兴。 她这般的女子,值得得到这世间最好的东西。 在他徘徊在宫外的时候,听到的关于她的传闻,却接二连三,从未断去。就像是一回回的尖锐刀锋,在他麻木安静的耳畔,割了一刀又一刀,他听得仿佛耳畔淌出血来,心更是血流成河。 她得到了皇上的恩宠,年纪轻轻就做了妃子,但却在这般的好时候,她却被皇上关入天牢,据说是槿妃身上的陈年罪案,让皇上勃然大怒,不愿轻饶。 她年少的时候,在塞外杀了人,但为何杀人,前因后果,李煊自然无从而知。或许整个皇宫,流传的也不过是一些肤浅的表象,其中的真相,还需要细细琢磨。 李煊在宫门之外等候的这一个多时辰,他就早已下了决心。穆槿宁对他而言,不只是扶持他的恩人,更是他将她珍藏在心底的无比珍贵的女子。他的双眼曾经陷入黑暗,但因为有她,他的心一直是光亮明堂的。 自从那一回见过她之后,他便再也不曾等到她,没想过在穆槿宁的身上,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你的眼睛没大碍了?明日朕派太医为你再度诊治看看,别留下后患无穷。”皇上低沉的话语,将李煊从思绪之中拉回现实,他莞尔,低语。 “多谢皇上,除了舟车劳顿双眼酸涩疲惫之外,并无大碍。” 皇上闻言,心中清明,他笑意不改一分,眼看着宫女走来奉茶。 “当初微臣前往南骆,皇上曾经说过的话还记得吗?”李煊沉默了些许时候,才打破了此刻的沉静,一句话,轻易让端着茶杯的皇帝,变了眼色。 “朕当年说过,你从南骆回来,朕会答应帮你完成你的心愿。” 他并不避讳闪烁,天子的威严,再度从周身焕发而出,唯独此刻他的面孔上,没有一分温和笑容。 “李煊,你能回来,朕当初说过的自然都作数,你想要什么朕都可以许给你——”他低笑一声,话锋一转,眼神突地晦暗不明。“当然,只要不是太过分的话。” “当初前往南骆,没想过微臣还可以活着回来。不负皇命,只想要保她一命,即使她犯下十恶不赦的死罪。” 李煊站起身来,朝着天子便双膝一弯,下跪低头,那双眼眸之内,依旧坚毅果断。 “她?是谁?”皇上的心中一凉,却冷着脸,佯装不知,继续盘问。他若还想要李煊当他的心腹大臣,自然不能出尔反尔,但李煊提及此事,也是意料之外,他只想着李煊会要求加官进爵,没料到李煊要他允准的事,居然也正是跟穆槿宁相关的。 这个女人,还真的是厉害,有不小的本事。 “穆槿宁。”将那个名字脱口而出,李煊的眼神彻底沉淀下来,他不知往后会发生什么,但若是他不这么做,这辈子他都不会原谅自己。 他不想再度悔恨终生。他已经错过了她,不想再眼睁睁看着她送命。 “李煊,你的言下之意,朕并不是听的很清楚。”皇帝阴沉着脸,他的身边当然要有李煊,他身为天子自然应该一言九鼎,但李煊给他,无疑是出了一道难题。他的笑,在眼底无声沉下,无声无息幻化为淡淡的拒绝:“你再说一遍。” “微臣恳请皇上饶恕她的性命,让她离开皇宫,不再追究她身上的罪名。” 李煊默默抬起眉宇,这个英俊的男人,眼眶之下有淡淡的黑晕,他似乎每一回都来的晚了一步,如今已经是八月初,仿佛老天注定,他时隔已久回到故乡,也无法看到哪怕一朵盛开的木槿花。 若是错失让人心中悔恨,他不想再品尝第二次这等难受的滋味。他的话,发自肺腑,却也并不天马行空,胆大放肆。 他不曾奢望,皇上可以容忍其他人陪伴穆槿宁离开皇城,更别提那个人,是他了。他即便有这样的念头,皇上也不可能容许他狮子大开口,毕竟在天子的眼中,臣子为天子效力便是理所应当,他若要求甚高,才会惹来龙颜大怒。 她的性命,才是如今最需要保住的,其余的,都是过眼云烟。 他已经无法顾虑周全了,如今的情势,不容许他想太多,拖泥带水,只会让事情愈演愈烈。 皇帝脸上的神情,渐渐的崩落流逝干净,李煊在他身边,从未有过任何请求,这是破天荒头一遭。更别提,这原本就是他一年前让李煊前往南骆允准他的事,他本不想答应饶恕槿妃,只因他自己更清楚,他关押槿妃并不是因为她的身上有人命,而是……。槿妃的报复让他深受重创。他对这个女人百依百顺,却最终遭遇叛离。但如果他如今拒绝李煊的请求,不但让天子威严受损,更显得他说的话没有任何分量,他理应在李煊面前当一个大度的皇帝,往后李煊才更能紧紧跟随,为他办事。 李煊是知道分寸的臣子,如果李煊要求他答应带走她。哪怕天子当着他的面点头,等他们当真远离京城,哪怕隐姓埋名,让全天下的人都当他们已经死了,他也怒气难消,会亲自派人来取他们的命。 但李煊只是要保住她一个人而已。 天子的眼前,蓦地划过一道冷光,他冷漠的面孔上,有了莫名诡谲深远的笑容。“朕可以答应你,让她走。” “李煊叩谢皇恩。” 李煊再度俯身,磕头谢恩之后,才随之起身,听到皇上松了口,他心中的千斤巨石,才最终落下来。 这是从未有过的安心,他很高兴,他最终也能帮穆槿宁一把,不必让她承受痛苦折磨。 皇上沉默了些许时候,手中端着茶,默默品着,当初崇宁回京的时候,皇太后为了她不再扰乱秦王,避免她嫁给皇族而曾经给她跟李煊牵线过,如今想来,怕是当下李煊就对崇宁动过心,只是最终不得已而放手,远去南骆。 不过,他都无法得到的女人,自然不会送给李煊双宿双飞,他答应饶恕她的性命,可没说要成全他们。 “朕想把她送到更远的地方去,如今细细想来,不如就让她去北国。” 闻到此处,李煊愣住了,百转千回,自然没想过,皇上已经做好了打算,将穆槿宁送去和亲,以妃子的名义?还是,以郡主的身份? 过去,泱泱大国的后宫,也有送去和亲的例子。如果送走不爱天子的女人,可以换来支持的兵力,自然是值得的。北国太子佑爵虽然还未登基,但皇上这么做,两国交好,一旦太子登基称帝,念在这件姻缘之上,或许可以免去不少麻烦。 但北国太子花名在外,据说不学无术,沉溺在温柔乡之中,流连花丛,荒淫无道也是众人周知的,可惜他的要求皇上已经答应,李煊清楚他若再多言,或许会坏了整件事的发展。 “李煊?”见他神游天外,仿佛沉溺在思绪之中,天子抬起眉头,方才面容上的阴鹜,却一瞬间消散开来。 他已经找到了,真正给穆槿宁的惩罚。 “微臣一步也不会离开圣上的。”李煊身子僵硬,肩膀上的沉重,却又不知从何处而来,他自然需要在天子面前表明忠心,否则,天子一旦改变心意,就一切都来不及了。 “那是自然,朕绝不会看错人的。”皇上无声冷笑,他的目光毫无暖意,撇过李煊英俊的面容棱角,淡淡说了句。“朕会命侍卫连夜送走她,你就在宫里跟朕喝一杯吧。” “皇上,微臣想送送她,给她辞别。” 李煊沉默了许久,才低声开口。他清楚自己不该疑虑重重,他能做的并不多,若是她远嫁北国,或许这辈子再也无法得见。他的心里,还有一些话没有对她说,哪怕这样的请求会让天子多心,但他相信只要他不曾逾矩,不曾背叛天子,只要他站在原地,守住自己的礼数,天子不会做出更加残忍的事来。 “你要看她,也不是不行。不过,你只能在天牢见一眼,时间也别太长,天亮之前她就要出京。” 皇上平静的面孔之下,却隐藏着别样的思绪,这一回,他要一举两得。在李煊面前,他就乐得做一个顺水人情,让李煊往后能够念着这一个恩德死心塌地地跟在他身边尽心尽力,但在李煊背后,他绝不会如此轻易放过穆槿宁这个处心积虑的女人。 或许,穆槿宁并非是冲着要夺取他的性命而来,而是,他的身子损坏,他以为可以得到的感情也损坏,甚至……。他的心结被毫不留情地扯开暴露,他的真实面目被毫不留情地指责,他身为天子,从未在一个人的眼中见到那么多的鄙夷,仿佛他的心,才是最丑陋最不值一提的。 穆槿宁看他的时候,那些眼神……。全部在指责他犯下的罪过,他犯下的过错。 那才会是纠缠他余生的梦魇,她或许一开始就不要他死,而是要他生不如死,一辈子在这两段都得不到的感情之中百转千回,午夜梦回,那才是她早已想好对他的惩罚。他无法触碰那淑雅抑或是穆槿宁,她们不同的身躯之内,却藏着一样的心。 他真的憎恶的是,穆槿宁那洞察他心的睿智和坚决,甚至是冷漠毫不动摇。为了惩罚他,为了让他遗憾终生,她将那么多温柔缱绻全部盛放在他的手边,就在他以为自己已经全部紧紧握住占有的时候,她甚至不愿让他抹杀过去一刻都不愿留下,为了离开他毫不畏惧担负杀人罪名而独自赴死——她的坚决,她的冷漠,让她蜕变成一支带刺的话,在欣赏心仪她绝世美丽和淡雅芬芳的一日日,不知不觉双手流了一滴血,无数的刺,像是无数的针,哪怕没有致命的伤口,她用自己的生命,来抗拒拒绝他,要想践踏揉捏人,在毁掉她的同时,也绝不可能安然无恙。 真正的毒药,是他看到穆槿宁为了报复,是如何奋不顾身,不惜一切。只要一步错,步步错,她除掉了害死那淑雅的人,当然,事已至此,她从未逃避自己的罪恶,哪怕面对刀山火海,她也没有一丝俱意。 或许有人说穆槿宁善用计谋,虚以委蛇,温柔如水的表面之下藏着蛇蝎心肠,跟沈熙跟孙英没有任何两样,但惟独她不同的,非比寻常的,是她的心里还有是非,还有对错。她清楚自己做的有悖她平素的心,日日夜夜都生活在矛盾之中,她认罪知错,却不愿改,仇恨是她唯一无法放过自己的事。 可惜了,这一颗夜明珠,就要在今夜,陨灭了她天生丽质的光华。 天子笑着目送着李煊再度起身,他唤来了周煌,要他给李煊带路前往天牢,等他们走远,他才招招手,一个太监疾步走来,皇上吩咐了几句,这才恢复了冷淡的面容,眼神渐渐幽深下去,无人可以窥探到底他如今在打着何等的主意。 “槿妃,有人来看你了!” 一个凶狠有力的嗓音,从漫长的黑夜之中传来,只是锁在墙角的女子,她并无任何动静,仿佛早已入睡,根本没有听到有人在喊她。 皇帝还未将她的罪名诏告天下,把她打入天牢,亦不曾剥夺她的封号,她哪怕身处天牢,也还是大圣王朝的槿妃,还空有这个美丽的头衔。 李煊止步不前,隔着他的是一道牢门,天牢或许没有世人想象的那么可怖阴寒,她的牢室之中,简单的一张木床,一条青色棉被,灰色的墙面,这里,常年不透阳光,没有人的气味。 被关入天牢的,或许有不少,但能够活着走出天牢的,却并不多。 他的目光,落在木床之上,一个女子身着白衣,蜷缩在木床上,棉被放在一旁,她并不曾盖在身上,她的身影熟悉的娇小,仿佛透露出柔弱的味道,但再看一眼,却又似乎觉得她的骨子里,有一股坚强果敢的意味。 他却比任何人都清楚,她既然已经认罪,她便根本不喜欢槿妃那一个字眼,那一个头衔。 她,永远都是他心目中的崇宁郡主。 她一身的疲惫沉重,凄凉苦楚,哪怕只字不提,却依旧从空气之中传来,满满当当袭上他的心。 他的心,从踏入天牢的时候,就从未停止过隐隐作痛,或许这一段毫无结果的感情,会让他这辈子都沉溺,但他不后悔,相反,能够跟这样的女子有一段情缘,哪怕深不见底,他也愿意铭记在心。 “郡主,微臣想看看你。” 他笑着望着她,这一句话,说的却不若往日那么坚定,他一刻间心痛如绞,情难自抑。 当他彻底养好了眼病,回到京城的时候,她却身处牢笼,一道简简单单的木质牢门,在他们之间划了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木床上的女子,渐渐有了反应,她并不曾入睡,或许她无法否认,不管等待她的结果是如何的凄惨,她在走入天牢的时候,她比任何一天更安心。 她可以安心沉睡,甚至不必担心还有往日的噩梦跟随吞噬她,因为她走到如今的这一步,就绝对不会再有更坏的事发生,不会有更坏的噩梦出现。可惜她不知自己的日子还有多久,是三天,五天,还是十天半月……她终究逃不了一死,她并非大奸大恶的人,犯下罪错还侥幸狡辩。她不敢浪费如今的时候,哪怕一瞬间,都不该被耗费。 她不该沉睡,或许以后必要长眠。 ……。 请牢记本站域名:g.xxx 144 秦王崇宁天牢相见 秦昊尧紧紧盯着穆槿宁,这一个哪怕他身处军营,午夜梦回也只想起她,心也只是为她而疼痛的女人,他蹙着眉头,心中很不是滋味。他没有那么恶毒,哪怕她离开他,去了皇帝的身边当后妃,他也没想过要她去死。 她的最后心愿,便是—— “若我哪天死了,我想跟我娘,跟紫烟葬在一处。念儿跟我爹有奶娘跟赵嬷嬷她们照顾已经足够,希望王爷不要为难他们。”穆槿宁神色一柔,嗓音轻轻的,低低的,宛若春风拂面,仿佛她说的是很轻松的事。 在那个遥远的边塞,她没想过会活着回去,一想到要过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不知道那一日才结束,又害怕又恐惧,胆战心惊,看着紫烟日益隆起的小腹她不断捶打自己的胸口,也无法原谅自己。 无法原谅那些混蛋,她更无法原谅的人,是自己。 看着紫烟抑郁寡欢白日还要干活晚上却整宿整宿无法安睡,每日吃的野菜红薯粥还要全部吐出,才一个月就瘦的像鬼一样。 一刻间的回忆,再度刺伤了她的心,她蓦地面色死白,仿佛连呼吸都特别艰难。 秦昊尧看得出她的虚弱无力,此刻他早已不想再从她的口中逼出更多更真切的事实,他没有太多时间,更不想再伤害他。他阴着脸,独断地说下去,仿佛是命令,无法违抗。“如果你还相信本王,本王不会让你因为那些混蛋而丧命,不会让你为他们而陪葬。” “但杀了他们的人,真的是我。我死,并不冤枉。有罪,我自然受罚。”她轻摇螓首,他的这一句话坚毅的,几乎要打动她麻木不仁的心。 她说服自己不能流泪,她曾经恨过秦昊尧,她对秦昊尧的怨怼或许不比秦家其他人更少,但……。如今都该放下了,而不该总是在意追究。 “那是他们该死!” 秦昊尧气急败坏,他不想看到穆槿宁安于现状,在天牢中等死,他指着那空余之处,低喝一声,满腹怒气,跟往日冷漠的模样,却判若两人。 他这二十几年,也杀过很多人,若是杀人就要偿命,该死了几百次几千次的人,是他,而不该是她。 她并非主动恶意害人要人性命。 “这句话,很好听。”她轻笑出声,眼泪却无声溢出眼眶,仿佛在他的眼底,杀人却是无辜,就应该被原谅宽恕。 正是因为她也觉得他们该死,她的双手才染上鲜血,她的人生才开始破裂,但那些——却并不是对的。 这些,原本就是错的。 “再说一遍吧。” 她闭上眼眸,晶莹的一颗泪珠,悬挂在她的眼角,宛若一颗琥珀,她无声无息垮下肩膀,身子渐渐柔软下来,她再无任何心防。 说,他们该死,而她,才是被害者。 哪怕是假的,也好动听,好悦耳,仿佛再可以任性地,自欺欺人一回。 秦昊尧的心中,再度涌入些许寒意,他哪怕是对她说一句动听的话,都不曾。相反的,他对她说过太多太多的难听话,伤害她,一次又一次。 她缓缓睁开眼来,隔着濡湿的双目看着他,痛到极点的眼神,悲哀绝望,哪怕是用一脸笑容,也无法遮挡粉饰。 秦昊尧没有对着她说,他已经全部看完了她在塞外写给他的信,而她,是否早已忘却?! “你恨本王。” 他压下心头无法理清的情绪,直直望入那一双因为泪光愈发迷离的眼眸,四个字,他看着她的笑容渐渐崩落。 他无法磨灭自己身上对她犯下的过错,更无法磨灭,他也是秦家的人。 她无声摇头,苦苦一笑,他错了。 她恨得,是秦氏王族的——所有人。 不,或许她恨得,另有其人,或许她恨得,是这个世道。 “我是不是很可怕?” 她再度闭上眼眸,不愿再看着他,从他俊美无俦的面容上,看到任何一种神情。她的手依旧还在他的手掌之内,让她不禁想起冬日那一次,他在皇宫牵着她行走在雪地之中,每一步,她的步伐,沉得几乎快要走不动,双足仿佛受缚了巨石,每抬一步,都得费力呼吸。 她徐徐问出这一句话的时候,秦昊尧的胸口传来一阵阵更加剧烈的闷痛,他别开视线,逼自己无动于衷,漠视她手心既暖又软的触感。 这一回,她要做出自己的选择。生死,都由她自己来主张。 对。 她是卑微,她是微不足道。 但她就不能选择吗?她就要任由命运推着她,而不能自己走吗? 她就不能……去争取属于自己的人生,去争取属于自己的幸福吗?! 手中的温度仿佛在风雪里,流逝的太快。 她从回忆之中抽离出来,凝眸看着他的时候,眼底再无任何的情绪,淡漠的仿佛面对一个陌生人。 即便曾经,抓紧彼此的手,他们却还是被人流冲散,他们最终却还是,被命运分开走散。 或许,这就是人生,这就是遗憾。 她早就跟他说过,她不再是以前的崇宁了,哪怕崇宁再固执己见,一厢情愿,她是纯洁天真的,而她——如今却拥有杀人的罪名和不堪的过去。 两手紧紧握住她的双手,将她禁锢在自己胸口最近的位置,秦昊尧的面目沉郁,她的粉唇边卷起一抹淡淡的笑容,仿佛一阵风袭来,就会彻底被吹走。 欺骗是最简单的,但想要瞒住一辈子,可不那么容易。她或许没想过要对任何一个人坦诚自己的过去,但如今,她却急于用这个罪名来换取往后的安宁。 她欺骗了秦昊尧,她背叛了秦昊尧,他早已跟她警告过,他平生最厌恶的便是欺骗和背叛,而她却明知故犯。 但她并不亏欠他。 她眸光一沉,眼底再无任何情绪,唯独脸上的笑意还在,却多多少少带着几分失落。 “崇宁能给你的,全都给过你了。”她在这般的境遇之中,也不愿再说敷衍的话,或许彼此都已经心平气和,无论是谁给过对方的伤害更多,如今也应该全部释怀,宽待忘却。作为女子最看重的清白之躯,也是献给他的,无论他信与不信。而她,也不想再提。 “一切都给了?”他低低重复,黑眸望向她的面容,她将所有的情意都埋葬在塞外,只因在她独自经历这一切的时候,她就已经告诉自己,覆水难收。她或许这辈子都不会知晓,他已经去过塞外,已经将她的过往了解。 “你的心呢?” 他话锋一转,冷冷追问,她却面色微怔了怔,没想过他会这么问。她的眼神闪失一抹急促的慌乱和惆怅,她的脸上,顿时血色全无。 过去就像是汹涌而来的海浪,早已将那些单纯的情意,全部冲散带走。 “崇宁将整颗心都掏出来给王爷的时候,王爷不要,而如今,已经找不到了。”她的眼神苍凉无穷,嗓音飘忽在空中,据实以告。哪怕到了绝地,她没有想过要用往日的感情,来挽留他,哪怕如今整个世上可以救她的人,只剩下秦昊尧一个。 她不愿自己再欺骗他一次,也不愿自己再欺骗自己一次。 她不想用感情,再当做一回卑微的筹码。 哪怕,可能换来她的性命。 “一盏茶的时间就要到了。”彻底打断思绪,她清冷的嗓音,不留余地,今夜的访客太多,她的情绪就快不堪其重,仿佛一直在提醒她,死到临头,总要追忆过去。而追忆,却给她带来更多的失落绝望。两个字,她最后一次呼唤这个男人。“王爷。” 他听到这一句话,果真站起身来,松开了手,毫无表情地转过身去。 她垂下双目,心中格外平静,纠缠了这么多年,也该各自分开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定数。 她或许对他太偏执,他有他的命数,并非一定要帮她化解劫难,四年前的绝情,她到如今豁然开朗。 这世上,原本就没有非谁不可的道理,更没有谁不在就活不下去的道理。 她垂眸一笑,不去看秦昊尧离去的身影,唯独心中剩下那个声音,轻声细语——让崇宁走吧,过去的崇宁,现在的崇宁,她都不该再留在王爷身边了。 无论她是生是死,她都真心期盼,他的心里再也不要留下她的影子。这段感情,哪怕再让人怀念,也只是鸡肋,弃之可惜,食之无味。留着,就是一把双刃剑,伤害秦昊尧,同样也伤害她。 今夜皇上许了李煊跟秦昊尧来看望她,她隐隐约约觉得,似乎有事情即将发生了,否则,皇帝绝不会如此仁慈大度。 狱卒见周煌手下的太监来了,被拉到一旁低声说了几句,他点了点头,端着茶水走到天牢。 穆槿宁淡淡睇着狱卒手中的漆盘,毫不言语,一盘精致的五色点心,一碗清茶,已然是丰盛的犒劳了。 或许,这也是最后一餐。 狱卒一改原本的冷淡刻板,他满脸堆着笑容,低声恳求。“槿妃娘娘,上面人听说你一整天滴水不进,已经责怪小的了,方才小的被公公责骂了一顿。您若好心不想让小的掉脑袋,请您念着小的方才给您和王爷担了不小的罪过,多少吃一点吧。” 穆槿宁浅浅一笑,眼底没有任何的拒绝,将茶杯捧在手中,那茶香四溢,茶杯的温度温暖了自己的双手。 狱卒的眼底闪过一道敷衍的恭维,穆槿宁清楚这是有求于她,若是她还继续固执下去,他便不会再给任何好脸色了。这世上,多得是狗仗人势。“天牢的饭菜原本就简朴平淡,可能不合您的胃口,所以公公特意带来了娘娘原本最喜欢的五色糕——” “知道了,你不说我也饿了。” 穆槿宁微微挑了一下柳眉,神色不变,喝了一口清茶,静默不语地品尝着新鲜香甜的五色糕点。 哪怕是要死,她都不怕了,还怕其他的折磨?! 一样要死,还不如平静从容,不饥不饿。 狱卒等待穆槿宁吃了几块糕点,喝完那一杯茶之后,才笑着起身,将东西收拾了,再度走出牢门。 她缓缓的垂下眼眸,依旧倚靠在墙面上,仿佛困意袭来,过去的画面在脑海之中飞速的旋转,走马灯一般。 她仿佛依旧在秦王府内,面前搭起来的戏台子依旧是锦绣戏班,她仰望着皮影戏,而其中上演的人物,都是跟她相关的。 她全神贯注地,观望着自己的过去,一幕幕,一幅幅,仿佛身体早已沉睡千年,而心,还有触动,还有感觉。 她的身子,最终偏倒在一旁,双手无力垂下,黑发遮挡住那一张清丽脱俗的面庞,她唇畔的笑容,无声崩落。 —— 她们,在不断奔跑,呼吸喘气的声响,落在安谧死寂的夜色之内,格外沉重惊慌。 他们,在身后追逐跟随,不堪入耳的淫秽言语,就像是张开了一张巨大的网,而今夜……她们是无法逃脱的鱼。 “彭”。 穆槿宁的手,突地被无声拽下,她睁大了泪眼,咬着牙扶起在仓惶奔跑之中而跌倒的紫烟,身后的脚步越来越近,就像是她们始终无法逃脱的噩梦和诅咒。 那些男人看她的目光,仿佛她根本没有穿着衣裳,她害怕了许多天,今晚官府之中有宴席,她跟紫烟正在屋后忙碌,却被他们堵了去路。 她们顾不了太多了,女子原本就手无缚鸡之力,寡不敌众,仓皇从后门逃开。 “紫烟,我们上山。” 她压低嗓音,额头都是汗水,今夜仿佛太过漫长,她们已经耗费了大半的力气,穆槿宁的喉咙仿佛都是干涩苦痛,她抬头,明明知道彼此都没有更多的体力,但一旦脚步停下,她不敢想下去。 哪怕要死,她也要跑下去。 “上了山,他们就抓不到我们了。” 紫烟看着穆槿宁眼中的坚韧,挤出一抹笑意,无声点头,紧紧握着穆槿宁的手,两人穿行在黑夜之中,山路难行,树枝的枝桠,漫过膝盖的野草,将她们的衣裳刮开划破,甚至面颊手背,也有几道细小的血痕。 她们只是官婢,说得难听,连贫民百姓都不如的地位,若是不逃,哪怕今夜发生了最可怕的事,甚至死在这里,也无人会想起她们。 背后男人们的咒骂,从未断去,穆槿宁皱着眉头,口鼻间的呼吸越来越重,跟紫烟彼此都没有力气说一个字。 这一条山路,渐渐豁然开明,她隐约看到前方的月光,她的心中升腾起巨大的希望,不管今夜离开官府会得到何等的重罚,她都绝不后悔。 最可怕的事,是有一个男人离她们越来越近了。紫烟方才重重摔了一跤,想必是崴了脚,穆槿宁牵着她小跑,却明显力不从心,手掌之中拉着的越来越重,就像是千斤巨石,她心中越来越急,急得根本说不出话来。 穆槿宁回过头来,却突地停下脚步,紫烟有些诧异,低声追问一句:“小姐,怎么了?” 她的眼前,铺着一层月光,穆槿宁默默转过脸来看着紫烟清秀的面容,她的眼底却满是绝望的泪光。 老天爷都不愿放过她们。 她们的前头,没有路了。 但是前头,星空之上的弯月,那么明亮通透,月光打落在穆槿宁的身上,白皙面容,清亮眼眸,纤毫毕现。 她木然死寂地凝视着仿佛依旧身处黑暗的紫烟,哪怕是知晓自己被流放塞外的时候,她也不曾如此的绝望。 或许这是最美丽的风景了,可惜在她们的眼中,一刻间万物枯朽,万籁俱静,仿佛这满山的山林野草,全部在一瞬间,枯朽。 身后的男人们,咒骂之余,更有令人心中发毛的猖狂笑容。 穆槿宁拉着紫烟,眼神闪烁,低呼一声,面色全无,手脚一刻间全部发冷。 紫烟的眼底,却渐渐有了别样的情绪,她回过头去,隐约看到男人们穿越山林,追逐着她们脚步前来。 月光,那么明亮,给她们带来错误的希望,也照亮这世间的全部罪恶的始源。 这是她们的劫难,紫烟察觉到穆槿宁手心的冰冷,她的身体僵硬,脚腕处传来剧烈的疼痛,仿佛左脚今夜就要断裂开来。 穆槿宁跟她都心照不宣,她们走不出去,前路是悬崖,后路是豺狼虎豹。 逃,怎么逃得出去,怎么逃得出去?!紫烟眼中有泪,却也有苦涩至极的笑意,那一瞬间,无论上苍是否当真如此残忍,她都不能继续当一个牵累,当一个累赘。她已经无法再走一步路了,那么,她愿意在最后,成全小姐。若说后面的是一群野兽,只要有猎物,他们就会停下脚步。 穆槿宁见紫烟突地松开了手,她睁大双目,满心错愕,仿佛周身全部是荆棘,刺得她鲜血直流。 紫烟咽下满满当当的苦涩,她神色一柔,宛若平日一般贴心宽慰,急着提醒:“快逃!” 巨大的黑暗,隐约在山林之中张牙舞爪,穆槿宁透过紫烟的身体,眼睁睁看着那些男人越靠越近,他们脸上的狞笑,势在必得的丑恶面目,都让穆槿宁全身颤抖。 她摇头,朝着紫烟,她瞬间伸出手去,不祥的预感紧紧包围着她,她一瞬间无法看清楚,紫烟眼中一闪而逝的情绪。 穆槿宁的双目充血,她的嗓音破裂开来,她的心中从未停止颤栗,却又字字坚决:“不要,我们说好了什么都一起的!我们一起逃!” 其实,她们逃不掉,注定要在这里,但她甚至想过死,可能才是唯一的解脱。 紫烟的温暖嗓音之内,有浅浅的笑,也有落泪的声响。“有小姐你这句话,就够了。” 那一刻,她突然看清紫烟眼底的无畏,还有——迷雾般的泪光。 紫烟却蓦地回过头去,火把的光耀,刺入她的眼底,让她几乎睁不开眼来。 那些人,已经发现了她们。 决不能,两个人都死在这里,决不能,两个人都毁在这里。小姐不一样……她绝不会让小姐面临最可怕的磨难,或许小姐终究有一天,还能回到王朝,她不能就任由多舛命运把小姐毁掉。紫烟攸的转过脸来,用最决绝冰冷的表情面对伸出手来的穆槿宁,最终她却用尽所有力气,狠狠推下。 脚下的碎石,因为她身子的重量,一刻间全部碎裂开来,穆槿宁睁大了双目,她不断下坠。 措不及防地往下坠。 她扬起双手,却什么都抓不住,皎洁月光,穿透她的十指,缠绕在她纤细的腰际,却根本无法托住她。 并不久。 她重重摔在谷底。 巨石上生着厚厚苔藓,却也无法缓解巨大的冲击,给那一具脆弱纤细的身子,带来史无前例的剧痛。 仿佛一瞬间,她的背脊似乎被人大力生生折成两段。 更是,膝盖处巨大的撕裂,让她当下就痛得晕眩了过去。身体就像是当下就死了,而体内的灵魂还在原处迟迟徘徊,不愿离开。 她还有知觉。 她还有意识。 她还听得到,上面的那些男人,如何疯狂大笑,谷底距离山林并不太远,一下子她的耳边只听到那些…… 紫烟的呼喊,她只听到一次。 那是绝望透顶,痛苦极致的呼喊。 之后,再也听不到她的声。 她一定是咬紧了唇,闭紧了牙,不让自己发出哀嚎。不让谷底的穆槿宁,听到她的煎熬。 棉衣的撕扯声音,男人们的抽吸声,狂笑声,像是一千只一万只箭,朝着她飞来,将她破败的身子四肢定在巨石上,动弹不得。 她开始迷迷糊糊,幻幻真真,她的灵魂就像是在体内挣扎,想要出来,却又痛苦地出不去。 仿佛已经昏睡过去了。 但她似乎还醒着。 她睁大了空洞眼眸,鲜血渗透她的单薄棉衣,从背脊之处,映红了巨石中央。 仿佛一朵血莲,妖冶盛开在她的身下。 冰冷却又炽热的泪水,无声无息从毫无焦距的大眼之内,汹涌蔓延,将死白尖瘦的小脸上,覆上满满溢溢的泪光。 谁来救救紫烟…… 谁来救救我……。 谁来救救我们……。 紫烟! 放开她! 紫烟! 紫烟! 她听到自己的灵魂,在空荡荡的谷底嘶声裂肺,喉咙仿佛都吼出鲜血来,只是喉咙满是血腥味道,却迟迟一个字,都发不出声音来。 她的眼珠,无声转,无声停,唯独那迷迷茫茫密密麻麻的月光,仿佛到如今还不愿放开她,到如今还是照在她的身上。 月亮,也是脏的,皎洁的表面,龌龊的内心。 …… 她醒来的时候,自由毫无预知已经降临在她的身上。 天堂与地狱,其实只是隔了一天,其实不过是一线之差。 紫烟为穆槿宁去跟赵嬷嬷请了罪,只字不提昨夜发生的事,赵嬷嬷不知真相,如今穆槿宁恢复了自由身,她也不再多问。 雇了一辆马车,穆槿宁躺在其中,赵嬷嬷不曾掀开帘子,只是敷衍地说了一声,既然走了,就不要回头。 而她,还有知觉自己睁着眼,一直都睁着眼,她的身体就像是废了,连自己都不清楚如何的破败。 她清楚自己无法不回头。 紫烟,是独自将她从谷底背上来的。每走一步,她几乎要折断的脚踝处,就渗出更多的鲜血。 紫烟走了多久,她背上的女子的眼泪,就流了多久。 没有人当下就死去,或许这才是现实真正残忍之处。 今日,从遥远京城传来懿旨,她免去了奴婢的身份,成为可以重获自由的平民。 她察觉的到紫烟就站在外面,紫烟就站在官府的门口了,紫烟——经历了这一夜,她却还是官婢。 穆槿宁连发抖的力气都没有,她木讷怔然,说不出一个字,唯独她在心中发誓,她还有一口气,就一定就救出来紫烟,一定要,否则,她死不瞑目。 赵嬷嬷听了紫烟的请求,紫烟说自家小姐生了一场重病,如今独自在官府之外,她根本不放心,赵嬷嬷从来都觉得紫烟懂事得体,从第一日进官府就勤勤恳恳,最终也点了头,愿意网开一面,让她在做完自己分内之事的空缺时间,出去短暂照看一下穆槿宁。 她永远记得那夜,紫烟将她背入屋内,狭小的屋子,也是耗费了她们所有的积蓄,终于有一个落脚之处,再寒酸也是幸福安宁的容身之地。她端了一碗肉汤,到她的面前,笑着说:“恭喜小姐,是个天大的好消息啊——” 她直挺挺地躺在木板床上,听到这一句话,久旱逢甘霖,她却笑不出来,眼泪,缓缓滑过面颊。 看着紫烟面容上的笑,她更痛苦,更煎熬。 她的伤那么严重,边疆药草稀少,医术高明的大夫更是打着灯笼都难找,更别提,紫烟为她找了一个住所,捉襟见肘,没有更多的银两为穆槿宁医治。若不是紫烟写信给余叔,余叔拿出存着的棺材本,派人送来几十两银子的话,她或许这辈子都无法跟以前一样行走。 她害怕从此之后就是一个废人,她渐渐恢复了知觉,只是双腿依旧木然宛若朽木,紫烟每日前来的时辰并不长,更多的时候,她是只身一人,在寂寞之中沉沉浮浮。 寂寞到难熬的时候,她更无法摆脱心中的噩梦,仿佛走火入魔一般,她拔下了发间的簪子,面无表情地朝着大腿上扎下去。 血色,从素白布料上弥漫出来,映入她的视线,唯独她不觉得疼,只是心中的痛,愈发明显,愈发清晰。 她写了好几封信,让紫烟托人送了出去,之后的每一天,仿佛都是石沉大海。 她言辞恳切,宛若摇尾乞求的狗,请求一次又一次,希望高贵仁慈的皇后娘娘,帮她一回,帮紫烟一回。她只要紫烟能够从官府之中逃脱,别的什么都不期盼,哪怕这辈子都无法过往日的生活,她也心甘情愿,无怨无悔。 最终在几个月之后,皇后娘娘大发慈悲,紫烟抱着包裹出现在她的面前的时候,两人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宛若两个癫狂痴呆之人。 当时,她们觉得好满足,当时,她们觉得好幸福。 她们没有别的希望,没有别的期盼,她们互相告诉自己,要重新活着,重新活下去,把过去都抛弃,把将来都改写。 “紫烟,我们马上离开这里,马上!”她紧紧抱着紫烟,她不想在意自己破败的身子,是否经得起舟车劳顿,她不想再耗费一刻,她急着离开这个丑恶的地方,她急着去寻找最后一片净土。 为了避人耳目,她们连夜就雇了马车,两人坐了一夜的马车,去往丘垚最偏远的小镇——鸣萝,隐姓埋名。 没有得到圣令,她们虽然获得平静生活的自由,却也决不能踏入京城一步。 在面朝旷野的地方,找到一处空地,一个低矮的破败屋子,却简简单单撑起了她们两个人的家。紫烟欢欢喜喜地将屋子打扫干净,她出去找了差事,午后和太阳下山的时候,就特意赶回来照顾穆槿宁。 穆槿宁觉得,一切都在暗暗变好。紫烟熬煮的一碗红豆汤,两人也可以相视一笑喝个精光,紫烟从路上带回来的一朵黄色雏菊,她们也能嗅闻半天欢喜不已,紫烟每日赚来的一个个铜板,都会当着穆槿宁的面放入她们的陶坛之内……。 快乐和幸福,有时候是很微小的,很轻盈的。 直到,那一天到来。 穆槿宁发觉紫烟的面色越来越差,甚至看到她捂着口鼻,跑出去呕了半天才回来。 这一夜,穆槿宁什么话都没说,她开始有意无意逃避紫烟的眼神,紫烟端着药汤前来的时候,她甚至不敢抬头。 而紫烟,也只是默默在烛光之下绣着一件春衣,蓝色质朴的布料,她想着若是小姐穿了,一定很好看。 就是那一夜开始,穆槿宁再度被噩梦缠上,反反复复,紫烟的呼喊哀号,昏天转地的银色月光,漆黑一片的山林。 这一切,在梦魇之中,将她的骨肉都撕扯开来。 ……。 请牢记本站域名:g.xxx 145 王爷,我什么都给你了 秦昊尧紧紧盯着穆槿宁,这一个哪怕他身处军营,午夜梦回也只想起她,心也只是为她而疼痛的女人,他蹙着眉头,心中很不是滋味。[.超多好看小说]他没有那么恶毒,哪怕她离开他,去了皇帝的身边当后妃,他也没想过要她去死。 她的最后心愿,便是—— “若我哪天死了,我想跟我娘,跟紫烟葬在一处。念儿跟我爹有奶娘跟赵嬷嬷她们照顾已经足够,希望王爷不要为难他们。”穆槿宁神色一柔,嗓音轻轻的,低低的,宛若春风拂面,仿佛她说的是很轻松的事。 在那个遥远的边塞,她没想过会活着回去,一想到要过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不知道那一日才结束,又害怕又恐惧,胆战心惊,看着紫烟日益隆起的小腹她不断捶打自己的胸口,也无法原谅自己。 无法原谅那些混蛋,她更无法原谅的人,是自己。 看着紫烟抑郁寡欢白日还要干活晚上却整宿整宿无法安睡,每日吃的野菜红薯粥还要全部吐出,才一个月就瘦的像鬼一样。 一刻间的回忆,再度刺伤了她的心,她蓦地面色死白,仿佛连呼吸都特别艰难。 秦昊尧看得出她的虚弱无力,此刻他早已不想再从她的口中逼出更多更真切的事实,他没有太多时间,更不想再伤害他。他阴着脸,独断地说下去,仿佛是命令,无法违抗。“如果你还相信本王,本王不会让你因为那些混蛋而丧命,不会让你为他们而陪葬。” “但杀了他们的人,真的是我。我死,并不冤枉。有罪,我自然受罚。”她轻摇螓首,他的这一句话坚毅的,几乎要打动她麻木不仁的心。 她说服自己不能流泪,她曾经恨过秦昊尧,她对秦昊尧的怨怼或许不比秦家其他人更少,但……。如今都该放下了,而不该总是在意追究。 “那是他们该死!” 秦昊尧气急败坏,他不想看到穆槿宁安于现状,在天牢中等死,他指着那空余之处,低喝一声,满腹怒气,跟往日冷漠的模样,却判若两人。 他这二十几年,也杀过很多人,若是杀人就要偿命,该死了几百次几千次的人,是他,而不该是她。 她并非主动恶意害人要人性命。 “这句话,很好听。”她轻笑出声,眼泪却无声溢出眼眶,仿佛在他的眼底,杀人却是无辜,就应该被原谅宽恕。 正是因为她也觉得他们该死,她的双手才染上鲜血,她的人生才开始破裂,但那些——却并不是对的。 这些,原本就是错的。 “再说一遍吧。” 她闭上眼眸,晶莹的一颗泪珠,悬挂在她的眼角,宛若一颗琥珀,她无声无息垮下肩膀,身子渐渐柔软下来,她再无任何心防。 说,他们该死,而她,才是被害者。 哪怕是假的,也好动听,好悦耳,仿佛再可以任性地,自欺欺人一回。 秦昊尧的心中,再度涌入些许寒意,他哪怕是对她说一句动听的话,都不曾。相反的,他对她说过太多太多的难听话,伤害她,一次又一次。 她缓缓睁开眼来,隔着濡湿的双目看着他,痛到极点的眼神,悲哀绝望,哪怕是用一脸笑容,也无法遮挡粉饰。 秦昊尧没有对着她说,他已经全部看完了她在塞外写给他的信,而她,是否早已忘却?! “你恨本王。” 他压下心头无法理清的情绪,直直望入那一双因为泪光愈发迷离的眼眸,四个字,他看着她的笑容渐渐崩落。 他无法磨灭自己身上对她犯下的过错,更无法磨灭,他也是秦家的人。 她无声摇头,苦苦一笑,他错了。 她恨得,是秦氏王族的——所有人。 不,或许她恨得,另有其人,或许她恨得,是这个世道。 “我是不是很可怕?” 她再度闭上眼眸,不愿再看着他,从他俊美无俦的面容上,看到任何一种神情。她的手依旧还在他的手掌之内,让她不禁想起冬日那一次,他在皇宫牵着她行走在雪地之中,每一步,她的步伐,沉得几乎快要走不动,双足仿佛受缚了巨石,每抬一步,都得费力呼吸。 她徐徐问出这一句话的时候,秦昊尧的胸口传来一阵阵更加剧烈的闷痛,他别开视线,逼自己无动于衷,漠视她手心既暖又软的触感。 这一回,她要做出自己的选择。生死,都由她自己来主张。 对。 她是卑微,她是微不足道。 但她就不能选择吗?她就要任由命运推着她,而不能自己走吗? 她就不能……去争取属于自己的人生,去争取属于自己的幸福吗?! 手中的温度仿佛在风雪里,流逝的太快。 她从回忆之中抽离出来,凝眸看着他的时候,眼底再无任何的情绪,淡漠的仿佛面对一个陌生人。 即便曾经,抓紧彼此的手,他们却还是被人流冲散,他们最终却还是,被命运分开走散。 或许,这就是人生,这就是遗憾。 她早就跟他说过,她不再是以前的崇宁了,哪怕崇宁再固执己见,一厢情愿,她是纯洁天真的,而她——如今却拥有杀人的罪名和不堪的过去。 两手紧紧握住她的双手,将她禁锢在自己胸口最近的位置,秦昊尧的面目沉郁,她的粉唇边卷起一抹淡淡的笑容,仿佛一阵风袭来,就会彻底被吹走。 欺骗是最简单的,但想要瞒住一辈子,可不那么容易。她或许没想过要对任何一个人坦诚自己的过去,但如今,她却急于用这个罪名来换取往后的安宁。 她欺骗了秦昊尧,她背叛了秦昊尧,他早已跟她警告过,他平生最厌恶的便是欺骗和背叛,而她却明知故犯。 但她并不亏欠他。 她眸光一沉,眼底再无任何情绪,唯独脸上的笑意还在,却多多少少带着几分失落。 “崇宁能给你的,全都给过你了。”她在这般的境遇之中,也不愿再说敷衍的话,或许彼此都已经心平气和,无论是谁给过对方的伤害更多,如今也应该全部释怀,宽待忘却。作为女子最看重的清白之躯,也是献给他的,无论他信与不信。而她,也不想再提。 “一切都给了?”他低低重复,黑眸望向她的面容,她将所有的情意都埋葬在塞外,只因在她独自经历这一切的时候,她就已经告诉自己,覆水难收。她或许这辈子都不会知晓,他已经去过塞外,已经将她的过往了解。 “你的心呢?” 他话锋一转,冷冷追问,她却面色微怔了怔,没想过他会这么问。她的眼神闪失一抹急促的慌乱和惆怅,她的脸上,顿时血色全无。 过去就像是汹涌而来的海浪,早已将那些单纯的情意,全部冲散带走。 “崇宁将整颗心都掏出来给王爷的时候,王爷不要,而如今,已经找不到了。”她的眼神苍凉无穷,嗓音飘忽在空中,据实以告。哪怕到了绝地,她没有想过要用往日的感情,来挽留他,哪怕如今整个世上可以救她的人,只剩下秦昊尧一个。 她不愿自己再欺骗他一次,也不愿自己再欺骗自己一次。 她不想用感情,再当做一回卑微的筹码。 哪怕,可能换来她的性命。 “一盏茶的时间就要到了。”彻底打断思绪,她清冷的嗓音,不留余地,今夜的访客太多,她的情绪就快不堪其重,仿佛一直在提醒她,死到临头,总要追忆过去。而追忆,却给她带来更多的失落绝望。两个字,她最后一次呼唤这个男人。“王爷。” 他听到这一句话,果真站起身来,松开了手,毫无表情地转过身去。 她垂下双目,心中格外平静,纠缠了这么多年,也该各自分开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定数。 她或许对他太偏执,他有他的命数,并非一定要帮她化解劫难,四年前的绝情,她到如今豁然开朗。 这世上,原本就没有非谁不可的道理,更没有谁不在就活不下去的道理。 她垂眸一笑,不去看秦昊尧离去的身影,唯独心中剩下那个声音,轻声细语——让崇宁走吧,过去的崇宁,现在的崇宁,她都不该再留在王爷身边了。 无论她是生是死,她都真心期盼,他的心里再也不要留下她的影子。这段感情,哪怕再让人怀念,也只是鸡肋,弃之可惜,食之无味。留着,就是一把双刃剑,伤害秦昊尧,同样也伤害她。 今夜皇上许了李煊跟秦昊尧来看望她,她隐隐约约觉得,似乎有事情即将发生了,否则,皇帝绝不会如此仁慈大度。 狱卒见周煌手下的太监来了,被拉到一旁低声说了几句,他点了点头,端着茶水走到天牢。 穆槿宁淡淡睇着狱卒手中的漆盘,毫不言语,一盘精致的五色点心,一碗清茶,已然是丰盛的犒劳了。 或许,这也是最后一餐。 狱卒一改原本的冷淡刻板,他满脸堆着笑容,低声恳求。“槿妃娘娘,上面人听说你一整天滴水不进,已经责怪小的了,方才小的被公公责骂了一顿。您若好心不想让小的掉脑袋,请您念着小的方才给您和王爷担了不小的罪过,多少吃一点吧。” 穆槿宁浅浅一笑,眼底没有任何的拒绝,将茶杯捧在手中,那茶香四溢,茶杯的温度温暖了自己的双手。 狱卒的眼底闪过一道敷衍的恭维,穆槿宁清楚这是有求于她,若是她还继续固执下去,他便不会再给任何好脸色了。这世上,多得是狗仗人势。“天牢的饭菜原本就简朴平淡,可能不合您的胃口,所以公公特意带来了娘娘原本最喜欢的五色糕——” “知道了,你不说我也饿了。[]” 穆槿宁微微挑了一下柳眉,神色不变,喝了一口清茶,静默不语地品尝着新鲜香甜的五色糕点。 哪怕是要死,她都不怕了,还怕其他的折磨?! 一样要死,还不如平静从容,不饥不饿。 狱卒等待穆槿宁吃了几块糕点,喝完那一杯茶之后,才笑着起身,将东西收拾了,再度走出牢门。 她缓缓的垂下眼眸,依旧倚靠在墙面上,仿佛困意袭来,过去的画面在脑海之中飞速的旋转,走马灯一般。 她仿佛依旧在秦王府内,面前搭起来的戏台子依旧是锦绣戏班,她仰望着皮影戏,而其中上演的人物,都是跟她相关的。 她全神贯注地,观望着自己的过去,一幕幕,一幅幅,仿佛身体早已沉睡千年,而心,还有触动,还有感觉。 她的身子,最终偏倒在一旁,双手无力垂下,黑发遮挡住那一张清丽脱俗的面庞,她唇畔的笑容,无声崩落。 —— 她们,在不断奔跑,呼吸喘气的声响,落在安谧死寂的夜色之内,格外沉重惊慌。 他们,在身后追逐跟随,不堪入耳的淫秽言语,就像是张开了一张巨大的网,而今夜……她们是无法逃脱的鱼。 “彭”。 穆槿宁的手,突地被无声拽下,她睁大了泪眼,咬着牙扶起在仓惶奔跑之中而跌倒的紫烟,身后的脚步越来越近,就像是她们始终无法逃脱的噩梦和诅咒。 那些男人看她的目光,仿佛她根本没有穿着衣裳,她害怕了许多天,今晚官府之中有宴席,她跟紫烟正在屋后忙碌,却被他们堵了去路。 她们顾不了太多了,女子原本就手无缚鸡之力,寡不敌众,仓皇从后门逃开。 “紫烟,我们上山。” 她压低嗓音,额头都是汗水,今夜仿佛太过漫长,她们已经耗费了大半的力气,穆槿宁的喉咙仿佛都是干涩苦痛,她抬头,明明知道彼此都没有更多的体力,但一旦脚步停下,她不敢想下去。 哪怕要死,她也要跑下去。 “上了山,他们就抓不到我们了。” 紫烟看着穆槿宁眼中的坚韧,挤出一抹笑意,无声点头,紧紧握着穆槿宁的手,两人穿行在黑夜之中,山路难行,树枝的枝桠,漫过膝盖的野草,将她们的衣裳刮开划破,甚至面颊手背,也有几道细小的血痕。 她们只是官婢,说得难听,连贫民百姓都不如的地位,若是不逃,哪怕今夜发生了最可怕的事,甚至死在这里,也无人会想起她们。 背后男人们的咒骂,从未断去,穆槿宁皱着眉头,口鼻间的呼吸越来越重,跟紫烟彼此都没有力气说一个字。 这一条山路,渐渐豁然开明,她隐约看到前方的月光,她的心中升腾起巨大的希望,不管今夜离开官府会得到何等的重罚,她都绝不后悔。 最可怕的事,是有一个男人离她们越来越近了。紫烟方才重重摔了一跤,想必是崴了脚,穆槿宁牵着她小跑,却明显力不从心,手掌之中拉着的越来越重,就像是千斤巨石,她心中越来越急,急得根本说不出话来。 穆槿宁回过头来,却突地停下脚步,紫烟有些诧异,低声追问一句:“小姐,怎么了?” 她的眼前,铺着一层月光,穆槿宁默默转过脸来看着紫烟清秀的面容,她的眼底却满是绝望的泪光。 老天爷都不愿放过她们。 她们的前头,没有路了。 但是前头,星空之上的弯月,那么明亮通透,月光打落在穆槿宁的身上,白皙面容,清亮眼眸,纤毫毕现。 她木然死寂地凝视着仿佛依旧身处黑暗的紫烟,哪怕是知晓自己被流放塞外的时候,她也不曾如此的绝望。 或许这是最美丽的风景了,可惜在她们的眼中,一刻间万物枯朽,万籁俱静,仿佛这满山的山林野草,全部在一瞬间,枯朽。 身后的男人们,咒骂之余,更有令人心中发毛的猖狂笑容。 穆槿宁拉着紫烟,眼神闪烁,低呼一声,面色全无,手脚一刻间全部发冷。 紫烟的眼底,却渐渐有了别样的情绪,她回过头去,隐约看到男人们穿越山林,追逐着她们脚步前来。 月光,那么明亮,给她们带来错误的希望,也照亮这世间的全部罪恶的始源。 这是她们的劫难,紫烟察觉到穆槿宁手心的冰冷,她的身体僵硬,脚腕处传来剧烈的疼痛,仿佛左脚今夜就要断裂开来。 穆槿宁跟她都心照不宣,她们走不出去,前路是悬崖,后路是豺狼虎豹。 逃,怎么逃得出去,怎么逃得出去?!紫烟眼中有泪,却也有苦涩至极的笑意,那一瞬间,无论上苍是否当真如此残忍,她都不能继续当一个牵累,当一个累赘。她已经无法再走一步路了,那么,她愿意在最后,成全小姐。若说后面的是一群野兽,只要有猎物,他们就会停下脚步。 穆槿宁见紫烟突地松开了手,她睁大双目,满心错愕,仿佛周身全部是荆棘,刺得她鲜血直流。 紫烟咽下满满当当的苦涩,她神色一柔,宛若平日一般贴心宽慰,急着提醒:“快逃!” 巨大的黑暗,隐约在山林之中张牙舞爪,穆槿宁透过紫烟的身体,眼睁睁看着那些男人越靠越近,他们脸上的狞笑,势在必得的丑恶面目,都让穆槿宁全身颤抖。 她摇头,朝着紫烟,她瞬间伸出手去,不祥的预感紧紧包围着她,她一瞬间无法看清楚,紫烟眼中一闪而逝的情绪。 穆槿宁的双目充血,她的嗓音破裂开来,她的心中从未停止颤栗,却又字字坚决:“不要,我们说好了什么都一起的!我们一起逃!” 其实,她们逃不掉,注定要在这里,但她甚至想过死,可能才是唯一的解脱。 紫烟的温暖嗓音之内,有浅浅的笑,也有落泪的声响。“有小姐你这句话,就够了。” 那一刻,她突然看清紫烟眼底的无畏,还有——迷雾般的泪光。 紫烟却蓦地回过头去,火把的光耀,刺入她的眼底,让她几乎睁不开眼来。 那些人,已经发现了她们。 决不能,两个人都死在这里,决不能,两个人都毁在这里。小姐不一样……她绝不会让小姐面临最可怕的磨难,或许小姐终究有一天,还能回到王朝,她不能就任由多舛命运把小姐毁掉。紫烟攸的转过脸来,用最决绝冰冷的表情面对伸出手来的穆槿宁,最终她却用尽所有力气,狠狠推下。 脚下的碎石,因为她身子的重量,一刻间全部碎裂开来,穆槿宁睁大了双目,她不断下坠。 措不及防地往下坠。 她扬起双手,却什么都抓不住,皎洁月光,穿透她的十指,缠绕在她纤细的腰际,却根本无法托住她。 并不久。 她重重摔在谷底。 巨石上生着厚厚苔藓,却也无法缓解巨大的冲击,给那一具脆弱纤细的身子,带来史无前例的剧痛。 仿佛一瞬间,她的背脊似乎被人大力生生折成两段。 更是,膝盖处巨大的撕裂,让她当下就痛得晕眩了过去。身体就像是当下就死了,而体内的灵魂还在原处迟迟徘徊,不愿离开。 她还有知觉。 她还有意识。 她还听得到,上面的那些男人,如何疯狂大笑,谷底距离山林并不太远,一下子她的耳边只听到那些…… 紫烟的呼喊,她只听到一次。 那是绝望透顶,痛苦极致的呼喊。 之后,再也听不到她的声。 她一定是咬紧了唇,闭紧了牙,不让自己发出哀嚎。不让谷底的穆槿宁,听到她的煎熬。 棉衣的撕扯声音,男人们的抽吸声,狂笑声,像是一千只一万只箭,朝着她飞来,将她破败的身子四肢定在巨石上,动弹不得。 她开始迷迷糊糊,幻幻真真,她的灵魂就像是在体内挣扎,想要出来,却又痛苦地出不去。 仿佛已经昏睡过去了。 但她似乎还醒着。 她睁大了空洞眼眸,鲜血渗透她的单薄棉衣,从背脊之处,映红了巨石中央。 仿佛一朵血莲,妖冶盛开在她的身下。 冰冷却又炽热的泪水,无声无息从毫无焦距的大眼之内,汹涌蔓延,将死白尖瘦的小脸上,覆上满满溢溢的泪光。 谁来救救紫烟…… 谁来救救我……。 谁来救救我们……。 紫烟! 放开她! 紫烟! 紫烟! 她听到自己的灵魂,在空荡荡的谷底嘶声裂肺,喉咙仿佛都吼出鲜血来,只是喉咙满是血腥味道,却迟迟一个字,都发不出声音来。 她的眼珠,无声转,无声停,唯独那迷迷茫茫密密麻麻的月光,仿佛到如今还不愿放开她,到如今还是照在她的身上。 月亮,也是脏的,皎洁的表面,龌龊的内心。 …… 她醒来的时候,自由毫无预知已经降临在她的身上。 天堂与地狱,其实只是隔了一天,其实不过是一线之差。 紫烟为穆槿宁去跟赵嬷嬷请了罪,只字不提昨夜发生的事,赵嬷嬷不知真相,如今穆槿宁恢复了自由身,她也不再多问。 雇了一辆马车,穆槿宁躺在其中,赵嬷嬷不曾掀开帘子,只是敷衍地说了一声,既然走了,就不要回头。 而她,还有知觉自己睁着眼,一直都睁着眼,她的身体就像是废了,连自己都不清楚如何的破败。 她清楚自己无法不回头。 紫烟,是独自将她从谷底背上来的。每走一步,她几乎要折断的脚踝处,就渗出更多的鲜血。 紫烟走了多久,她背上的女子的眼泪,就流了多久。 没有人当下就死去,或许这才是现实真正残忍之处。 今日,从遥远京城传来懿旨,她免去了奴婢的身份,成为可以重获自由的平民。 她察觉的到紫烟就站在外面,紫烟就站在官府的门口了,紫烟——经历了这一夜,她却还是官婢。 穆槿宁连发抖的力气都没有,她木讷怔然,说不出一个字,唯独她在心中发誓,她还有一口气,就一定就救出来紫烟,一定要,否则,她死不瞑目。 赵嬷嬷听了紫烟的请求,紫烟说自家小姐生了一场重病,如今独自在官府之外,她根本不放心,赵嬷嬷从来都觉得紫烟懂事得体,从第一日进官府就勤勤恳恳,最终也点了头,愿意网开一面,让她在做完自己分内之事的空缺时间,出去短暂照看一下穆槿宁。 她永远记得那夜,紫烟将她背入屋内,狭小的屋子,也是耗费了她们所有的积蓄,终于有一个落脚之处,再寒酸也是幸福安宁的容身之地。她端了一碗肉汤,到她的面前,笑着说:“恭喜小姐,是个天大的好消息啊——” 她直挺挺地躺在木板床上,听到这一句话,久旱逢甘霖,她却笑不出来,眼泪,缓缓滑过面颊。 看着紫烟面容上的笑,她更痛苦,更煎熬。 她的伤那么严重,边疆药草稀少,医术高明的大夫更是打着灯笼都难找,更别提,紫烟为她找了一个住所,捉襟见肘,没有更多的银两为穆槿宁医治。若不是紫烟写信给余叔,余叔拿出存着的棺材本,派人送来几十两银子的话,她或许这辈子都无法跟以前一样行走。 她害怕从此之后就是一个废人,她渐渐恢复了知觉,只是双腿依旧木然宛若朽木,紫烟每日前来的时辰并不长,更多的时候,她是只身一人,在寂寞之中沉沉浮浮。 寂寞到难熬的时候,她更无法摆脱心中的噩梦,仿佛走火入魔一般,她拔下了发间的簪子,面无表情地朝着大腿上扎下去。 血色,从素白布料上弥漫出来,映入她的视线,唯独她不觉得疼,只是心中的痛,愈发明显,愈发清晰。 她写了好几封信,让紫烟托人送了出去,之后的每一天,仿佛都是石沉大海。 她言辞恳切,宛若摇尾乞求的狗,请求一次又一次,希望高贵仁慈的皇后娘娘,帮她一回,帮紫烟一回。她只要紫烟能够从官府之中逃脱,别的什么都不期盼,哪怕这辈子都无法过往日的生活,她也心甘情愿,无怨无悔。 最终在几个月之后,皇后娘娘大发慈悲,紫烟抱着包裹出现在她的面前的时候,两人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宛若两个癫狂痴呆之人。 当时,她们觉得好满足,当时,她们觉得好幸福。 她们没有别的希望,没有别的期盼,她们互相告诉自己,要重新活着,重新活下去,把过去都抛弃,把将来都改写。 “紫烟,我们马上离开这里,马上!”她紧紧抱着紫烟,她不想在意自己破败的身子,是否经得起舟车劳顿,她不想再耗费一刻,她急着离开这个丑恶的地方,她急着去寻找最后一片净土。 为了避人耳目,她们连夜就雇了马车,两人坐了一夜的马车,去往丘垚最偏远的小镇——鸣萝,隐姓埋名。 没有得到圣令,她们虽然获得平静生活的自由,却也决不能踏入京城一步。 在面朝旷野的地方,找到一处空地,一个低矮的破败屋子,却简简单单撑起了她们两个人的家。紫烟欢欢喜喜地将屋子打扫干净,她出去找了差事,午后和太阳下山的时候,就特意赶回来照顾穆槿宁。 穆槿宁觉得,一切都在暗暗变好。紫烟熬煮的一碗红豆汤,两人也可以相视一笑喝个精光,紫烟从路上带回来的一朵黄色雏菊,她们也能嗅闻半天欢喜不已,紫烟每日赚来的一个个铜板,都会当着穆槿宁的面放入她们的陶坛之内……。 快乐和幸福,有时候是很微小的,很轻盈的。 直到,那一天到来。 穆槿宁发觉紫烟的面色越来越差,甚至看到她捂着口鼻,跑出去呕了半天才回来。 这一夜,穆槿宁什么话都没说,她开始有意无意逃避紫烟的眼神,紫烟端着药汤前来的时候,她甚至不敢抬头。 而紫烟,也只是默默在烛光之下绣着一件春衣,蓝色质朴的布料,她想着若是小姐穿了,一定很好看。 就是那一夜开始,穆槿宁再度被噩梦缠上,反反复复,紫烟的呼喊哀号,昏天转地的银色月光,漆黑一片的山林。 这一切,在梦魇之中,将她的骨肉都撕扯开来。 ……。 146 崇宁的心魔 “紫烟,你该不会是——” 穆槿宁在清晨,背对着紫烟,她听得到紫烟手边窸窸窣窣的声响,香浓的白粥香气,萦绕在她的鼻尖。 她在煮粥。 穆槿宁被噩梦折腾了一整夜,如今宛若枯草一般憔悴清瘦。她唯独没有看着紫烟的时候,才能够鼓起勇气,去询问。 她没想过,这世上还能发生更加可怕的事。 紫烟微微怔了怔,她熄灭了火焰,眼神空洞,白粥之中翻滚的热水,却像是一瞬间全部倾倒在她的心口。 “是。” 她不愿隐瞒,却也无法多言。 穆槿宁的面色一白,她猝然撑起自己的身子,费尽全力转过身去,紫烟的一个字,已然将她打入冰湖地下。 “不可以,紫烟!”她扬声大喊,宛若疯狂之人,双目猩红,更像是魔性毕露。 “怎么办,我偷偷出去买过红花,煮了喝了,却还是……从京城传来旨意,让我也可以逃开这个死气沉沉的府邸,不再做低贱的下人。突然觉得,这个孩子是上苍带来的礼物。既然这样狠心待他,他都不肯走,那我想自私的留他下来。”低声呢喃,宛若自语,紫烟当下就落泪,她站在穆槿宁五步之外的距离。 紫烟的眼泪,轻易浇熄她所有的思绪。 “紫烟,有了这个孩子,你怎么找到好的归宿呢?”穆槿宁茫然相问,仿佛一瞬间,魂魄被抽离出身体,她没有任何喜怒,更像是行尸走肉。 她跟紫烟虽然命运多舛,紫烟比她年长一些,可也只是十七八岁的年轻女子,若是带着一个孩子生活,世俗冷漠的眼光,足以伤害一个无辜的紫烟。 “我们可能这辈子回不去京城了,被冠上罪名在塞外边城默默无闻的生活着,或许就是我们的命运。我不在乎男人给我倚靠,我不相信男人,只想要有这个孩子陪伴,还有,眼看着小姐你得到幸福,就够了。”紫烟的眼泪,无声落下,滴落在陶锅之上,被热意彻底吸干。 穆槿宁摇头,面色苍白沉寂,语气坚决:“不行,我们说好了什么都要一起的!” 无论辛苦还是幸福,她都不愿撇下紫烟一个人。她哪怕这辈子都是一个废人,她也绝不会离开紫烟。 “小姐你或许不知道吧,我很喜欢孩子的,这几天总有种感觉,肚子里的是个男孩。”紫烟抹去脸上的泪痕,她垂眸舀了一碗粥汤,送到穆槿宁的面前,她眼神闪烁,在紫烟的眼中,穆槿宁根本看不到她的恨和苦。 那种眼神,那种神情,都让穆槿宁的心中,一瞬间涌入太多太多寒意。她仿佛一刻间,不认得紫烟了。 “都是因为我,都是因为我!如果没有我,你也不会……也就不会有这个孩子!”穆槿宁的眼底,再无一分光彩,她眼神涣散,失魂落魄。宛若无法逾越内心的魔障,她的拳头用力击打着自己毫无知觉的双腿,背脊的伤痕已经开始愈合结痂,每一天几乎药汤不离身,她的身子比起在官府更加清瘦,格外弱不禁风,唯独已经三个多月了,她还是一个只能卧床不起的废物。 “别说这种傻话。如果没有你,也不会有我。”紫烟将汤碗放在一侧,默默望着眼前这个女子,她的癫狂让紫烟更加无法释怀,更加心痛到了极点。她年幼的时候,若不是穆槿宁,她根本无法在郡王府留下来,与其说是她陪伴着小姐,不如说跟从小没有娘亲的小姐是相依相靠。她苦苦一笑,轻声细语:“这个孩子不该被我们恨着,他是我保护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人之后,上天给我的赏赐。” “你真的这么想?”话音未落,穆槿宁的泪水,宛若潮水一般汹涌袭来,哪怕紫烟紧紧拥抱着她,她都迟迟收不回远去的眼神,她木然疑问。 她没有紫烟这般的胸怀,没有紫烟这般的宽容,她的心很小很狭隘很偏执,她根本无法原谅,也无法理解,更无法接纳。 “我这么想,希望你也一样,这样我们才可以有新的开始。” 紫烟倚靠在穆槿宁的肩膀,她的泪水无声湿了穆槿宁的肩头,开始静默下不语。 如今,没有更多的奢想,她最大的希望,是小姐早日痊愈。 或许,她不该质问,更该抚平紫烟内心的伤痛,心中的思绪格外纷杂。 穆槿宁再也没有开口说话,她整整沉默了三日,意志消沉,紫烟察觉的到穆槿宁的矛盾不快,也不再说起。 或许便是在那些日日夜夜之中,柔软的眼泪,开始,渐渐退变成坚硬的铁。 这一夜,穆槿宁回想的,是她离开官府的那一日。她宛若被折断的玩偶,躺在马车之内,她的脑海一片空白,没有任何多余的想法,只有一件事。 她获得了赦免,但紫烟没有。 紫烟还是在官府,她手脚勤快,温顺懂事,所幸嬷嬷没有再为难她。她从官府里带些吃的用的回来,用这样一点一滴的恩惠,照顾着穆瑾宁,续活了穆瑾宁的命。 在回忆中辗转难眠了几日,很多事,似乎在冥冥之中,开始起了细微的变化。 因为紫烟,穆槿宁最终平心静气下来,她咬紧牙关,跟紫烟秉烛夜谈,她说服了紫烟,再喝一次红花,若是能够不要这个孩子,她们或许会活的更轻松,塞外虽然不像京城,一旦被人指指点点生活自然痛苦沉重。 没有这个孩子的拖累,才是她们真正开始的新生活。 紫烟从来都是乖巧顺从的性情,穆槿宁说的很动情,她便也就点头了。或许不得不说,穆槿宁的任何一句话,紫烟都会答应的。 穆瑾宁躺了半年出头。 看着紫烟渐渐消瘦,穆瑾宁的话越来越少,她甚至不知跟紫烟能够说些什么。 若说孤独也是一种病,她似乎越来越习惯品尝孤独。 紫烟也知晓,有些事渐渐不对劲,连穆槿宁也清楚,自己越来越不对劲。 紫烟却不停地跟她说话,告诉她鸣萝小镇的菜场口来了哪些新人,或许是捏泥人的老伯,或许是卖甜糕的婆婆,或许是酿米酒的大叔,泼辣的酒馆女掌柜又罚了哪位笨手笨脚的杂役,绣坊的梅姐又给了她更多的活儿干,往后一个月算下来,可以多赚两钱……。即便封闭偏院的小镇话题不多,她却也竭尽所能逗乐穆瑾宁。 等到她能够微微坐起身子的那一日,紫烟的肚子也已经遮不了了。 那半年的日子,每一天都度日如年,不只是孤独,更多的是——内疚与自责,还有更多更多足够让她都厌世的阴暗情绪。 穆槿宁已经很久没有流过眼泪了,但让她再度后悔不已的决定,正是因为她要紫烟再喝一次红花。 紫烟喝了红花,昏迷不醒,甚至就快出了事的那一夜,她从床上跌下,在泥地上向前爬着,眼泪不断留下,她爬行太慢,太迟,花了许久功夫才伸手抓住紫烟的手,她以为紫烟就要这么死了,拼命呼救,直到有一个砍柴的樵夫经过她们的屋前,发现了她们,叫来了大夫。 她从未觉得自己那么像一个废物,一成不变的死寂生活,让她自以为可以重新开始的生活,全部颠覆崩塌。 那夜,她整宿陪伴紫烟,等到紫烟张开眼睛,她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是紧紧抱着紫烟,哭到天明,直到眼泪都流干,再也没有一分力气。 大夫说紫烟体质不若常人,这回已经是四个月,再下这么狠的药,恐怕连人都要一起毁了。 穆槿宁呆住了,是她的愚昧,她的偏执,她的疯狂,她的狠毒,差点害死了紫烟。若是紫烟因此丧命,她绝不会原谅自己。 紫烟醒来的时候,穆槿宁抱着她,说了一千遍一万遍无数遍的歉意,紫烟苍白的唇却卷起微弱的笑容。 直到紫烟说——这就是命。 她们只能屈服。 在五个月身孕的时候,顾虑到紫烟在菜市口呆不下去,小镇再淳朴,闲言闲语也不能避免,但紫烟身体虚弱,不曾出去做事,还要勉强撑着身子照料卧床不起的穆槿宁。 穆瑾宁不愿再去劳烦紫烟,不愿再让她腆着肚子还要出去赚来两人生活的银子,在她们花了手头最后一笔银子的时候,她说服紫烟典当了她的首饰,买来新鲜的鱼肉,蔬菜,鸡蛋和米粮。 这些米粮,足以让她们熬过整整三个月的时候。 这三个月,紫烟几乎闭门不出,除了休养身子之外,平素只是做一些绣活,半个月出去一次而已。 正是在三个月,在穆槿宁也不得已接纳了紫烟腹中的这个孩子,似乎有一些事,开始发生了变化。 穆槿宁突然醒来的一日清晨,她的腿有了细小的知觉,紫烟欢欣鼓舞地请来了大夫,大夫说她背脊的伤口已经愈合了,双膝的断裂旧伤也早已复合,只是要想下床,也需要不少时日,若想跟往日一般自如行走,那就更不能心急。 “紫烟,我的事,就值得你这么高兴吗?”穆槿宁轻声询问,多少日,她没有在紫烟的脸上看到如此精神焕发的笑颜了。 那么灿烂绚烂的明亮笑靥,曾经在自己的脸上也有过,穆槿宁的心中满是复杂。 紫烟笑着点头,站起身来,披上灰色外袍,神色温柔,眼神雀跃:“当然了。我这就出去,今日给小姐煮一锅鸡汤,再买些新鲜的菜——对……再买一尾鱼,小姐平素不是最喜欢鲫鱼汤吗?” “不用总是想着我,紫烟,你越这样,我越过意不去,你赚来的血汗钱,怎么能都用在我的身上?”穆槿宁垂眸苦笑,她愈发愧疚,她们一向过着寒酸的生活,这一顿丰盛饭菜足够要让紫烟做十来日的绣活,她如今已有七个多月的身孕,本不该太过劳神费心。 “我哪有小姐说的这么好,其实啊……是我打着照顾小姐的幌子,其实自己也嘴馋了呢。”紫烟清瘦的面容上,还是无法遮掩原本清秀的五官,因为温暖笑容,足够让人忽略她死白的面色。 “好,今天我们就多买些菜。”穆槿宁突地喊住了已经打开门的紫烟,她面色一柔,轻声说道。“别忘了牛肉。” “小姐,等我回来。” 紫烟关上门,语音轻快,唯独在她关上门的时候,她神色黯然,双眸再度落下眼泪来。她最爱吃的便是牛肉,在郡王府的时候,小姐每回都会吩咐厨子做这一道菜,只是因为她喜欢而已……。 穆槿宁坐起身子,她如今不能下床,但她逼着自己静坐的时辰越来越长。 那一晚,是她们重获自由之后,最开怀的一天。 穆槿宁不再回想过去,不愿再被阴霾折磨而拖累紫烟,她跟无事人一般,赤足在泥地之上,每一日,都要耗费时间,努力行走。有了紫烟的陪伴,任何挫败,她都不再畏惧,她更清楚,若是她不将自己逼得无路可退,她就只能被命运踩在脚下。 从刚开始的每日半个时辰,到最后的每天行走一个时辰,两个时辰……她跌倒了无数次,紫烟甚至不断劝服她不要太急于求成,每一夜为她擦拭满是水泡的双足,也满是心疼。 穆槿宁咬牙,她不想再如此苟延残喘,第二日,不等双足消肿,她同样不肯停歇,不肯放弃,不肯错过一日的光阴。 她越是不甘心,原本心中宁静的地方,就开出一朵荆棘花。 她踩踏在泥地上,身上的疼痛,每一处关节的红肿淤青,她都视而不见。 每一日,都像是踩在针尖上。 一切,都是因她而起。 如果她不妄想得到秦昊尧的喜欢,不妄想成为王妃,她至少拥有郡王府那么安稳愉悦的生活,至少拥有完整的人生。 这段感情,她要不起,也负担不起。 她开始可以行走,哪怕步伐虚浮,当她可以走到门边,亲自打开木门的时候,她仿佛将自己的心门,也一瞬间打开了。 紫烟休养好了身子,虽然消瘦,但也有了力气在外奔波,她一如既往从未停歇一天。 而穆槿宁虽然不能站立太久,但也不必麻烦紫烟总是回来照顾自己。 这些日子,紫烟在外营生,穆槿宁在家操持家务。 日子,当真一天天开始变好。 但过分急躁,急于求成,却再度让穆槿宁的双腿肿痛的无法下床,她不得不听从大夫的话,给自己一段时间,慢慢休息。 “紫烟,你已经怀胎八月了,就不要出去了。” 有一日,紫烟回来,穆槿宁这么对她说。 “我没事。” 紫烟却依旧好强,她笑着摇头,婉拒。 但穆槿宁的眼神,却比她更加坚决,紫烟的面色不好,身子清瘦,宛若一阵风就能吹走她。 “你这样憔悴,怎么把孩子顺顺当当生下来?” 跟以往一样,紫烟无法拒绝她,但凡是穆槿宁的话,她全部听从。更别提,紫烟也心知肚明,穆槿宁这是心疼她。 穆槿宁这才微笑,紧紧牵着紫烟的手,两人坐在一道,洗菜做饭。 她曾经以为会一辈子这样下去,那个偏僻人烟稀少的角落,没有崇宁,没有紫烟,在入不敷出的几个月,她不断变卖了曾经最珍惜的东西,她不愿再让紫烟吃苦。 紫烟自然也察觉的到,近来的约莫每一个月,穆槿宁身边仅剩的几件首饰,也最终消失无影了。这是她们心照不宣的秘密,没有任何人会说起。 不能带任何金银细软出京,她带着皇后在她十四岁生辰送给她的名家画卷,那卷轴便是在那个时候卖掉的。 贱价出售,在京城能卖到千两白银的名画,在无人识得的边远城里,只得了五十两白银。 尽管如此,无疑是雪中送炭。 那张画帮她们活了下去。 用那一袋银子,她可以给大腹便便的紫烟买来鱼肉补身,直到临盆,让紫烟苍白凹陷下去的面颊,渐渐丰满,有了血色。 很多她看重的,就是在那时变得微不足道的渺小。 孩子出生前的一个月,她们在黑夜,点着一支火烛,相互依靠,谈论着这个孩子的名字。 是穆槿宁提议的,无论男女,都叫念儿。 紫烟微笑,点头。 穆瑾宁说,这个孩子,姓氏要跟随紫烟。 杨紫烟。 杨念儿。 紫烟再度微笑,点头。 “什么都好。”她的嗓音之内,有感动,有笑容,有……知足。 穆槿宁的眼底,盛开了细细小小的笑花,她搂着紫烟,轻言轻语。“我们都要活的好好的,相依为命活下去,两个人一起把孩子养大。” “好,一起。”紫烟再度微笑,只是话音刚落,眼泪却无声无息流出来。 “永远都要在一起。”穆瑾宁咬牙,紧紧握住紫烟的双手,眼底只剩下坚毅,无比认真地重复那一个字眼。“永远。” 但没想过,自己说过的自己发誓的永远,却只维持了短短三个月。 那个冬日,从清晨就开始飘雪,狂风呼啸,就像是要毁掉整个世界一般的可怕,狂风不断地从门缝之中吹来冷意。 紫烟在用完晚膳之后,就开始阵痛,听着她痛苦的哀号,穆槿宁的心,仿佛被一刀刀割破。 她勉强撑起身体,套上灰色外袍,突地想起什么,蒙上白色面纱,随即打开门走了出去。 风雪之夜,格外难行,狂烈的风,仿佛毫不费力就能将她吹走。 她花了整整一个时辰,才找到一个产婆,花费了许多口舌,才说动老产婆跟随她前往走一趟。 在这一个风雪夜,天格外的冷,格外阴沉,在屋外的雪堆得有三寸之高的时候,她坐在床沿,从始至终紧握紫烟的手。 那一年,她才刚过十六岁,还不懂——女子生产的痛苦,还有生命的诞生。 这一整夜,都是哭声,紫烟的哀号,穆槿宁的默默流泪,还有……婴孩出生的啼哭。 这一夜,混乱,却又让人庆幸。 正如紫烟预料之中的,她生下的果真是一个男孩,虽然又瘦又小,却是健健康康的孩子。 第二日,穆槿宁就冒着风雪,赶去市场买回来许多物什,一回家,她抖落一身白雪,取下风帽,有条不紊地说道。 “紫烟,我听产婆说,女人坐月子的时候,格外要小心谨慎,特别是滋补身子的药膳,我会学着给你每天都熬煮。还有,你不能吹风,一定不能受着寒,你看这条棉被暖和吗?里面都是棉花,厚厚实实的,我还买来了炭火,这一个月内,每日都要生火……。” “好了,小姐,我都听你的。”躺在床上的女子格外安心,她微笑着,声音虽然虚弱,但听的出来是高兴的。 她眼看着穆槿宁将这一条灰色厚实的棉被放在靠近火边烤了些许时候,这个动作只是为了驱散这路上棉被的寒意,紫烟默默望着,唇边的笑容却渐渐流逝了。她的心中,满是触动。她没想过,自己的主子会如此贴心谨慎,关怀入微,艰辛的生活,改变了她们,或许也未尝不是一种收获。 等待棉被被烘烤上暖意,穆槿宁才将紫烟身上的棉被换下,亲自为紫烟盖上厚实暖和的新棉被。 紫烟凝视着穆槿宁冻伤的双手,双目之中满是惊痛,塞外的冬日,寻常人家都根本不出门,天气实在恶劣,她不难想象穆槿宁为了买到这些急需的东西,是奔波了多久。在京城的时候,她根本不舍得穆槿宁做任何事,而如今,小姐的双手是通红的颜色,更生了不少冻疮,她看了一眼,就再也无法继续安心。 “不过,你觉得他漂亮吗?”穆槿宁没有察觉到紫烟的异样眼神,站在床边,望向紫烟身边的这一个婴孩,昨夜是难熬的,她清楚自己并不喜欢这个男孩,但因为他是紫烟的亲生骨肉,她无法在虚弱的紫烟面前袒露自己的情绪。 紫烟的脸上,是莫名的笑容:“小姐你说念儿?” 紫烟清楚,穆槿宁无法接受这个孩子,就像是无法接受那段不堪的过去,但她也相信,时间,会让一切好转。 这个孩子,是无辜的。 “孩子刚出生都是这般的吗?小小的,瘦瘦的,弱弱的——”穆槿宁只是看了一眼,便移开了视线,走到别处去,洗净双手,做菜煮饭。她没办法说这个孩子漂亮,纯真,无邪……。她更是连一眼,都不能多看杨念。 但她无法否认,他很像紫烟,特别是眼睛,很像。 这个孩子,让她,又爱又怕。 冬天渐渐就要过去,万物萧索,如今,似乎任何事都愈发平静了。在鸣萝,她们就是一对平凡的姐妹俩。那是她过过最苦的日子,在镇上卖过花,卖过蔬菜瓜果,卖过刺绣的物件玩意……。最后,她来到药馆子,当了一个下人,因为穆槿宁对药材的悟性和在官府养成的勤恳习性,她可在一个郎中的手下做些杂活,让她不必再抛头露面,四处走动。 好景不长。 生下了杨念,紫烟仿佛将这一辈子的最后元气,全部耗尽,无论穆槿宁如何费尽心思为她疗养身子,在生下念儿之后,她愈发虚弱,哪怕穆槿宁为她请来大夫,大夫也束手无策,回天乏术。 紫烟离开的那一夜,是在她生下念儿才过两个月的时候。 那时候,春天还未来。 “紫烟,你等等,我马上去叫大夫——”穆槿宁的心都慌了,她眼看着紫烟呼吸愈发不畅,看的她的心都停住了,仿佛不会跳动。 “槿宁小姐。” 紫烟却死也不肯松开手,只是断断续续叫着她的名字。她苍白的唇中溢出汹涌的鲜血,刺伤了穆槿宁的双眼,即便那么痛苦,她也不愿安静,还是要呼唤着穆槿宁的名字。 “别去,陪我。”她花费最后的力气,缓缓摇了摇头,示意穆槿宁别再做无用之事。她宁愿,要穆槿宁在她的身边,陪着她走完最后的一段路。 她感觉自己就要离去,就在今夜。 她渐渐涣散的眼里,是迷离的泪光,还有最后的坚决和笃定,还有丝丝不舍。 穆槿宁读懂了紫烟最后的心愿。她们虽不是亲生姊妹,十多年的陪伴,生出了仅有的默契。 紫烟的眼神,停留在那里。 那是一个小小的摇篮。 里面睡着那个孩子。 “这个孩子曾经与我一道守护了小姐,也希望小姐可以在我不在的时候,守护这个孩子。”她的话,每一个字,都刺痛穆槿宁的双眼,刺痛穆槿宁的心。紫烟很清楚,她无法继续活着看着孩子长大,她能够托付的人,便只有穆槿宁。但她更明白,让小姐照顾抚养杨念,会让小姐此生更加痛苦, 但,事到如今,她毫无法子。 紫烟死白的脸上,皱着的眉头,那么沉重:“不要让这个孩子跟我一样,从小就那么孤独。” 无论多么虚弱,却还是用自己的生命,去延续这个孩子的紫烟,曾经让穆槿宁一度觉得难以理解。紫烟在孩子诞生之后,竟也没有度过第三月,永远的香消玉殒。 她就坐在紫烟的床前,抓着紫烟的手,不让毫无脉搏的右手,失去生命特征地垂下。 第一回,她觉得自己离死亡那么近。 仿佛,她能够感受,死亡的气息,就在她的面前。否则,她怎么会眼前一片空白,仿佛眼盲了?否则,她怎么会耳边一阵轰响,仿佛耳聋了?否则,她怎么又会心里一次次绞痛酸涩,仿佛心死了? 耳畔,只剩下紫烟白日短暂清醒时,说过的话。 “槿宁小姐,我那么小的时候就失去爹娘,才会到郡王府生活,一个人长大明白这种孤独,实在难受。遇到你这么个表妹,也实在庆幸,两人相伴,才不寂寞。你从未将我当成是奴仆,待我真心真意,也是我这辈子的福分。” “你本来就不是奴仆——” 然后,她听到自己的嗓音,在心中一遍一遍地回答紫烟。 她木然地呆坐着,唯独眼底再也没有一滴眼泪,她无声点头,默默微笑。“你本来就不是奴仆。” …… 二月,最冷的那一月。 也是她最难熬的一月。 都这么久了,她还是没办法跨过那一关。 她活的不只是艰难而已。她将所有的东西,将所有的过去,都典当了。 只为了活下去。 就像是一个诅咒,要跟着她一辈子,永世无法摆脱。 她没有哪一天,没有哪一刻,停止想过要亲自掐死那个孩子。感觉心脏就在腐烂一样,那不是疼,而是不知不觉的麻木。 紫烟用性命,换来她对所有事的体悟。 她只是至今想不通,以前那个娇生惯养单纯执着的崇宁,有什么值得紫烟奋力守护? 她无法喜爱这个孩子。 但她更无法背弃紫烟唯一的心愿恳求。 她开始逼自己,用冻伤的双手,去怀抱这个孩子,她开始逼自己,用颤抖的嗓音,去哼唱一首遥远的歌谣,她开始逼自己,用冰冷的双唇,去亲吻念儿的额头……。 她一遍遍地尝试。 她一遍遍地挣扎。 她将这个孩子,当成是自己的亲生骨肉。 试着欺骗自己,也欺骗世人。 “一切,都该结束了。” 她唯独将心中的仇恨浇熄,才能用新的面容,对着这个孩子微笑。 穆槿宁将手中的婴孩放下,她默默将双手,覆上那一个藤匾之内,漂亮的花草,绿叶红花,鲜亮了她的双眼。 这是她亲自走入山间,花了整整一夜得来的。 美丽的花草,也能成为剧烈的致命的毒药。 她的指腹,缓缓在花草之中摩挲,唯独她的脸上,血色全无,眼底,只剩下黯然的凄楚和莫名的复杂。 “紫烟,很多事都是过去,但我最终还是过不去。” ……。 请牢记本站域名:g.xxx 147 秦王为红颜 这世上,有很多事都无法解释清楚。 或许不只是因为爱。 或许不只是因为恨。 爱与恨,无法代替所有的理由。 …… 回到京城,再艰辛的事,都没有让她最痛苦。或许她太过平静,太淡然,太宽容…… 因为,她早已瞬间跌落地狱,生不如死。 跟幼年爱慕的男人重遇,跟愿意托付终生的男人分开,跟仇恨厌恶的男人同床共枕――海洋一望无际,而她,还沉溺在海里。 无论她多拼了力气拍打,无论她嘶哑吼叫呼喊,却还是无人经过,无处解脱。 起起伏伏,她最终失去所有的力气,她无法挣开双目,任由海水将她带离,她闭着眼,并不清楚,此刻是否还有月光。 这样的梦境,这样的幻境,只是根本无法遇着一个人。 哪怕是紫烟,都不来接她。 马车之上,坐着两名男人,一个是皇帝身边的太监,一个是皇宫的马夫,身后的仗势不大不小,十个侍卫专程护送。 只因,他们有义务将槿妃送达北国皇宫。 他们的唯一责任,是确保这一路上,不出差错,北国需要的,是活着的槿妃,而非一具死尸。 “她还睡着?” 太监伸出手去,掀开了帘子,瞅着马车内的景象。从昨夜三更天就开始离开宫门,如今,已经是夕阳西下的时候了,他们……。早已出了城门,在官道上行走了快一整天了。 槿妃喝下了迷魂药之后,有专人为她换上簇新宫装,梳妆打扮,衣装得体,再由人送入马车之内,这一路上,她都不曾醒来。 他下了整整三天的量,就是不知,如此羸弱的后妃喝下这么重的药,是否会有任何的坏结果。 不过,他当下人的,也只能惟命是从。 “大人,三四天不吃不喝,人也能活吗?” 马夫有些疑惑,一边赶着马儿,一边低声询问。他自然不敢回头去窥探这位所谓的娘娘长着何等如花似玉的美貌,只是他载着的马车之内,全然没有一分生气,颠簸了大半天,仿佛连呼吸的声音都不曾传出来。 “她要是在这路上死了,我们就都别想活。前面的客栈你停下来,我自当会给她灌一些清水下去,放心吧,人是饿不死的。” 太监冷冷淡淡睨了马夫一眼,随即手垂下,再度端正坐在马车之上,如今槿妃,不过是皇帝丢弃的东西而已。 他们不需要过分善待,只需要维护国格和尊严,再过几日,到了北国之后,就什么事都没了。 ……。 左相府内。 “义父,是不是淑宁宫出什么事了?” 曲琳琅一袭红衣,她默默望向站在庭院之中的中年男人,他的身子并不魁梧高大,略微清瘦,双目之中的阴沉之气过重。 他便是这王朝的左相,一个心机深重的男人。 “你盼着槿妃出什么事吗?”他不冷不热问了句,曲琳琅是他找寻了许久,为了接近讨好秦王的出众女子,但自从她从军营回来,他就知道,这件事没有这么容易。曲琳琅美丽贤淑,多才多艺,善解人意,只要是个男人就没有对她不动心的,唯独她的姿态,又保留原本的傲然,这也是让男人欲罢不能的地方。 这皇宫,自然出了大事。左相的眼神,渐渐深沉许多,他对异术颇有兴致,已然可以察觉的到,皇宫之上有一抹黑气,宛若妖孽横生,天下大乱的预兆。 “我只是随口问问。” 曲琳琅敛眉,垂下眼眸,她的面色渐渐掠过几分毫无来由的苍白,仿佛左相能够轻易看透她此刻的内心。 “秦王没看上你,怎么,如今笑都不笑了?” 左相不曾转过身来,不必看到身后女子的神情,他说的漫不经心,不以为意,依旧遥望着皇宫的方向,唇畔扬起了一抹复杂的笑容。 “秦王说,义父你打错了算盘。”曲琳琅的嗓音,渐渐变冷,她凝视着这个男人的身影,心中愈发复杂沉痛。话锋一转,眼神疏离,她依旧不甘心:“我总不能每回看到他,非等黑灯瞎火的,难道让他因为我的声音而误以为我是她,才能成为他的女人?” 左相宋祁扬声笑道,仿佛她的骄傲太过可笑:“那不是你想得到的男人吗?如果这样做就可以得到,费尽心机,未尝不可。” 曲琳琅聪明有余,她在青楼这些年,爱慕她的男人都把她宠坏了,她的自尊和骄傲,更是胜过寻常的女子。对于爱慕她的男人而言,那更似一种诱惑,男人总是更喜欢若即若离似是而非的女人,若是轻易得到,更会觉得了无生趣。但对于秦王这样的男人,曲琳琅的这一套,就无计可施了。 想到此处,他的笑容,愈发张狂:“如果你真的想要成为秦王的女人,别说只在黑夜中出没服侍他可以忍耐,何时他不喜欢你这嗓子,把自己毒哑了又何尝不可?” 这一句话,让曲琳琅蓦地面色骤变,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失言,随即低下头来,低声道。“等再过几日,琳琅会再去的。”不到黄河心不死,她容许自己再卑微一回。 宋祁却摇头,直截了当地拒绝:“先别折腾了,我看这皇宫要出事,过阵子再说。” 秦王府内。 秦昊尧疾步走入书房,刚到王府门口,王镭便已经在他的耳畔低语一句,他步伐仓促,看得出来,这个人是他极为看重的人。 书房的门被大力推开,秦昊尧望向其中,一个男人面目仁慈,约莫五旬的年纪,他坐在中央桌旁,自顾自翻阅着手中的书册。 “公孙――” 秦昊尧反手将门关上,他的视线落在这个男人身上,面色阴郁,浓眉紧蹙。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他找寻了整整半年之多的人,前朝的一位善谋略的臣子,公孙木扬。这一百年内,大圣王朝若要细数朝廷的贤人,公孙便是第一人。 “王爷找我是吗?”公孙木扬依旧翻过一页,将诗书看完,这才缓缓起身,他因为年纪的关系,身子有些佝偻,但双目依旧没有半分浑浊,清亮锐利。 秦昊尧冷着俊颜,他派了手下陆陆续续地找遍整个大圣王朝,可惜迟迟没有公孙木扬的消息。“你早就知道。” 他甚至以为,公孙早已入土为安,是个死人了,否则,不该半分痕迹都不曾留下。 可,公孙木扬还在人世,甚至,他虽然大隐隐于市,却明明知晓秦昊尧派人四处找他,他还是可以避开耳目,过他随心所欲的清闲生活。而如今,他却自己找上门来,毫无预知地出现在秦昊尧的面前。 “我都是一把老骨头了,这把年纪,还要从山林之中赶来,可要了我半条老命。”爽朗一笑,公孙木扬这才朝着秦昊尧缓缓弯下了身子,就当是行礼,以他如今的身份,他不在朝野之中,本该是一个贫民百姓,但他并不下跪。 秦昊尧不曾追究他的傲慢,俊颜上依旧没有别的情绪,不喜不怒,淡淡问了句。“为何你如今要出现?” “若太早出现,可显示不出我的用处。如今――”公孙木扬顿了顿,他抬起眼来看着眼前这一个虽然年轻却鼎鼎大名的王爷,他不难揣摩到秦王的用意,更不难揣测秦王心中的全盘计划,他的双目平静,笑意一瞬间全部敛去,不苟言笑,面色凝重。“是秦王早已做好万全准备,也是最需要我的时候,时机,刚刚好。” 秦昊尧黑眸一沉,公孙木扬果然是一只老狐狸,说他是天下第一贤人,或许并非虚名。他掩去脸上的神情,示意公孙木扬坐下,他淡淡一笑,说的不冷不热。“什么时机,又因何而起?你若答上来,本王想听听看。” “因缘际会,因一个过去,因一个如今,因一个将来。因一事,更,因一人。”公孙木扬神色自如,仿佛这儿是自己的住所,为秦昊尧斟了一杯茶,更为自己斟了一杯,品茗之后,不疾不徐地说道。“秦王的心里,藏着一个不得之人。” 秦昊尧的心中,仿佛有千万处,被蚂蚁咬蚀着,或许这世间许多人都知晓他跟穆槿宁的纠葛,但被公孙木扬说出来,却让他再度有了别样的心迹。昨夜他刚回到京城,便是冲着穆槿宁而来,只是她不曾改口,更不曾哀求他救她一回。她心死平静,根本不曾奢想有任何人可以救她于水火。 但,他如何眼睁睁看着她去死?!伴君如伴虎,他甚至不知她因何而触怒天子,但她在天牢之中的每一日,每一刻,都是岌岌可危。他若不早些想到办法,或许会后悔一辈子。他很清楚,一旦穆槿宁死了,她就成为最遥不可及的伤痛。可是皇帝的坚决,也是无法可以轻易改变的决定,昨夜他亲自面圣,天子说没有商量的余地。他刚从东疆回来,更是一国王爷,天子都不曾给他一个情面,更别提以他跟穆槿宁曾经的关系,这件事就更加棘手,就更加敏感。 公孙木扬淡淡一笑,说的平淡无奇,唯独这一句话落在秦昊尧的耳畔,却宛若钟鸣。“她,是秦王这一生都尤为重要的人。” 她,是秦昊尧的劫数。 或许,也是秦昊尧的贵人。 见秦昊尧危险地沉默着,薄唇紧抿着,迟迟不曾言语,公孙木扬缓缓瞥视了一眼,最终直视着秦王那双幽深的黑眸。“想要救她?除非秦王可以让皇帝回心转意。” 但秦昊尧心知肚明,皇帝不会饶恕她。他的黑眸扫过公孙木扬的面孔,沉入他深远的眼底。只听得他压低嗓音,宛若低声呢喃,却又字字清晰。“如若不能。除非,你取代皇帝,改朝换代,坐上龙椅,黄袍加身。那人便会被秦王一人守护,她的过去,她的污点,她的死罪,你可以全部为她改写。” 秦昊尧的面色并未改变,他端着手中的茶杯,他要穆槿宁等他,可惜在她的眼神之中,他看到她无所畏惧的勇气。她勇敢地斩断了过去的情缘纠缠,正如她要移到斩断自己未来之路。 公孙木扬依旧翻阅着手中的书册,不以为然地说下去。“她会成为一个干干净净的,重生的人。” “公孙,本王不会因为一个人而做出如此莽撞的事――”秦昊尧挑起剑眉,冷冷丢下这一句话。冲冠一怒为红颜,因为一个女人而企图黄袍加身,那并非他的初衷。 “王爷你会的。”公孙木扬却眼神一沉,幽幽地说道。“因为她跟王爷,本就是一路的人。王爷的心里,也早已铺好了这条路,也早已准备好走这一条路,若王爷信我,此刻便是最好的时机了。你能救得,不只是她。” 秦昊尧要救得,也是自己,一个有天赋有才能有智慧有城府的皇子,一个被先皇忽略被皇兄冷遇的皇子,一个出身卑微却野心勃勃韬光养晦的皇子。 在公孙木扬看来,秦昊尧这些年来的收集的力量,已经足够摧毁一切了。这个女人,不是一切的原因,却也是引起硝烟的导火索。 秦昊尧阴沉着脸,他不愿让任何人轻易左右他的心,影响他的决策判断,但事到如今,他也无法控制,更无法收手了。他无法反驳,更无法自欺欺人。 “王爷的心中早有定夺,只不过要我说出王爷的决定。”公孙木扬说的轻描淡写,这世上很多事,无法逃避,哪怕要因此而铤而走险,也只是一念之间而已。 不成功,则成仁。 “王镭,送公孙大人去东厢休息。” 秦昊尧朝着门口吩咐一句,等待公孙木扬走开,他才负手而立。许多年了,没有人察觉到穆槿宁当真成了他的心结。 他皱着眉头,心中愈发沉郁,数年前他的冷漠忽略,铸就了她心中的怨恨。但如今她面临厄运,他如今继续袖手旁观?! “我一直回头,一直回头看,却还是看不到……哪怕我走了再也回不来,这辈子再也不会见到,你也没来送我一程……。” 她对着他,这么说,满目哀痛,凄楚绝望,她的身影在他的脑海之中越来越模糊,唯独这一席话,却一直萦绕在他的耳畔。 就算这世上所有人都不相信。她也是无辜的。 但这一回,若是他不再出手,他或许这辈子都会跟她彻底分离。 他们两个之间的距离,不再是京城与塞外,或许――会是阴阳相隔。 他不想再放手,不想再让她走掉,正因他们已经错过了一个三年,他们之间还能有多少个三年?! 他不会送她一程。 他决定拉她一把。 他不能,也不想,再继续无视她给自己带来的影响,她在自己心中独特的位置,更不会继续无视自己的心。 他要她留在他的身边,无论她的过去多么不堪,他都不要再因自己的冷漠专断,把她推下万丈深渊。 …… 痛。 密密麻麻的疼,像是无数只蚂蚁,在她的身上爬来爬去,她仿佛一度被海浪卷到了浅滩之上,如今一阵阵烈日,烘烤着她的肌肤。 她的体肤,宛若龟裂土地,一片片,都要碎裂开来。 她在迷幻之境中,缓缓地摊开了身体,她就像是一尾鱼,离开了沉沉浮浮的海洋,就要在浅滩上断了命,咽了气。 她一直在等……人们说,若到了弥留之际,只要想念,就能见到已死之人。 可惜她迟迟不曾等到她们,娘亲,紫烟,没有一个人来见她,更没有一个人来接她上黄泉路。 她要的,只是一个解脱,她没有侥幸,要继续存活。 她的身体,仿佛又被大力翻来翻去,猝然她像是从高空被狠狠摔下,她蜷缩着身子,顾着自己背脊之上的巨大旧伤,仿佛伤口被用力撕裂开来,鲜血汩汩而出。 她突地睁开了双目,惊觉自己满身是汗,额头的青丝都因为汗水而紧紧贴着,双目之中斑驳摇曳的光影,让她只觉得刺眼,不敢彻底睁大眼眸。 喉咙的干渴,让她无法吞咽下一口细微的唾沫,她蹙着眉头,缓缓舒展开来,一点一滴,细细微微。 远处,似乎有谁的声音,清亮动听,却又带着几分与生俱来的傲慢。 “人还没醒呢?她倒是睡得香――” 冷哼之中,不屑的味道很重,只是穆槿宁细细想着,她这辈子似乎不曾听过这个声音,若是听过她该有印象,只是如今格外陌生。 这个声音,话锋一转,笑声敛去,指责的意味让人噤若寒蝉。“本来就该她到本宫这里请安,如今却颠倒了,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旁边,似乎还有人开了口。“娘娘,殿下听到消息就在赶回来的路上了。” 闻言,短暂沉默过后,女人的声音又夹杂了一道浅浅的叹息:“好好的,还坏了他狩猎的兴致,希望殿下路上骑马别骑得太快,回来看看大圣王朝的女人,也不过如此。” “人人都说,这位槿妃可是了不得人物……” 听了这一句话,女人的嗓音再度扬起莫名笑容,她并不相信,满是狐疑讽刺。“前几年,从大圣王朝回来的人,都说熙贵妃是大圣王朝最美丽娇艳的女人,如今又冒出来一个槿妃,依本宫看,不过有些虚名罢了。江山代有才人出,名不副实的多得是。” 槿妃?!那是她曾经的身份。 被这一个字眼刺醒,穆槿宁蓦地惊醒,她咬牙撑起身子,只是双手毫无力气,再度趴在柔软锦被之上,她从未察觉自己如此虚弱,就像是在塞外的时候,无力的让自己都厌恶。 她沉下气来,只能环顾四周,这里是一处偌大的屋子,梁上雕刻着精美的彩色花鸟,巨大的圆床,四处吊着深紫色华贵的帐幔,她的眼前也仿佛蒙着一层紫色光影,不远处的各个角落,都有烛光点着,将这个屋子照亮宛若白昼。当然,她并不清楚,屋外是否是白天,还是黑夜。 但她很快明白,她并不曾死去,她,居然还活着。 只是她如今身处的地方,她还无法找到清晰的头绪,但想来这个声音的主人,很快就会让她了解,整件事的来由。 她垂眸,费力望着自己摊开的双手手心,一道道细小的血痕,出现在自己的眼下。仿佛提醒着她,这一路上来,她做了多么痛苦多么漫长的一个噩梦。她的指甲深深陷入其中,血痕不再呈鲜红色,而是淡淡的暗红,她在心中推测,她到这里,约莫已经有两三日的路程。 只是,她细细回想,最后的画面是狱卒给她呈上点心和茶水,她喝下之后,就再无任何记忆。 茶水之中并无让她察觉到太多的异样,不过哪怕当下有,她也不曾拒绝。如今想来,她头昏欲裂,全身乏力,或许是喝下了迷魂药,这药无色无味,谁都捉摸不到。 或许是药效还未彻底退去,她才会如此羸弱。 但眼前的光景,却是越来越清晰了。 她很快就看到方才骄傲嗓音的主人,是何等的模样。她的身子高挑细长,纤细合宜,一袭暗紫色的华服,绣着黑边,端庄却又隐约藏匿诱惑之源,这一身华服却并不跟大圣王朝的宫装一样,袒露着女子最为美丽的脖颈肩头,露出光洁肩线,黑色华带竖着细腰,腰带系着腰佩,金线之上悬着一对白玉蝴蝶,长裙曳地,盈盈走来。女子的黑发盘在头顶,戴着金冠,每一朵金花都细致华丽,垂在耳畔,她的面容端丽,唯独凤眼微微向上挑着,丰润双唇涂着粉紫色胭脂,眉目深刻,浓妆淡抹,的确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她的年纪约莫二十六七岁,与这一身厚重华贵的装扮比较起来,却似乎太过年轻。 这个女人走入内室,目光并不游移,直接落在床上的女人身上,她朝着身边的宫女一点头,宫女便疾步走向前,将圆床旁的紫色帐幔挂起,让她足以看清楚床上的女人有着何等的面容。 女人缓缓压下螓首,她站在床沿,居高临下地望着穆槿宁。白皙的脖颈落在光影之中,华服之内的丰盈几乎要呼之欲出,这个女人虽然高挑,但身材丰满,却足够让男人移不开视线,若说她是天下间的尤物,也毫不过分。 躺在床上的穆槿宁,枕着柔软金色的枕头,身下铺着深蓝色的锦被,她一袭金底红边的宫装,束领遮挡了女子的脖颈,胸口一圈粉色桃花的花纹,细腰宽袖。黑亮的长发挽着,三支细长的金钗,顶端镶嵌着一颗圆滑的碧玉,想来这便是大圣王朝的宫装。毫不曝露,却又将女子的曲线玲珑凸显,想来那后宫佳人,为了能将这一身宫装穿的好看穿的特别,一个个都格外注重自己的身姿。女人的视线,最终袭上穆槿宁的面容,她略施薄粉,柳眉并不太过细长,仿佛还带着少女的稚气和坚韧,那双眼眸如今正睁着,眼神之中却隐约可见并不算平静,红唇微微抿着,雪肤细腻,宛若出水芙蓉一把天生丽质。 她的眼神一沉,事实不如她想象中那么乐观,这个女人虽称不上绝艳,却也是中上之姿,更让她隐约不安的是,她的骨子里有另一种味道。想到此处,她的眉头微微拧着,无声冷笑,仿佛不讽刺几句,无法让她出气。 “身体没毛病吧,平白无故留这么多汗。” 一个年长的宫女跪在一旁,低声说道。“刚走的公公说,这路上槿妃身子不适,所以喝了一些治风寒的药,所以请娘娘宽恕她无法起身下床……。” 女人转过头来看她,美丽的面容上多了几分不快,仿佛连生病的理由,也只不过是借口。“不过几日行程,怎么听上来好像上山入海?大圣王朝的女人,都是这么身娇肉贵?” “要去请御医吗?娘娘。”宫女踌躇了半响,才问了一句,她被派来照顾这个千里迢迢远嫁北国的女子,方才的半个时辰,迟迟无法叫醒床上的人儿,她亲眼看着穆槿宁不断梦呓,连呼吸都极为艰难,仿佛是生了一场大病。 女人眼神凌厉,猛地睨了宫女一眼,宫女随即静默不语,这才知晓自己多嘴了。 穆槿宁渐渐听出了明堂,这个女人,应该是后宫之中有权势的女子,虽然年轻,但说话很自如很有分量,也――很放肆。人在地位卑贱的时候,说话哪怕一个字都不敢说错,但人若是到了高位,说话就会有底气。 “本宫越看越不顺眼,给本宫把她身上的大圣王朝的衣服,扒下来。” 女人转过身去,却对着跪在地上的一对宫女沉声道,这样的命令,听来让人不解难堪,但宫女自然不敢违背。 穆槿宁蹙眉,只可惜她如今就算反驳,也没有力气说出一个字,一句话来。她是鱼肉,任人宰割。 ……。 请牢记本站域名:g.xxx 148 北国见佑爵 “既然到了我们北国,怎么也要学会入乡随俗吧。”女人神色平和,缓缓伸出手来,优雅地扶了扶耳垂之上的银亮色耳环,眼眸之内依旧是倨傲的漠然。 仿佛,穆槿宁根本就不能进她的眼底。 更别提,绝不会在她的眼底有任何的分量。 宫女走到穆槿宁的身前,将她身上宫装的黑色盘扣,一颗一颗解开来,随即将她的外袍褪下,露出其中的白色里衣,穆槿宁拧着眉头,自己宛若是货物一般被拆封,心中的滋味自然五味陈杂。 “大圣王朝不是还有不少公主吗?即便是和亲,怎么会要送来一个妃子?我们太子该娶的,应该是金枝玉叶。” 而她,并不是。 言辞激烈,挡不住她的满腹怨怼和鄙夷,仿佛为她言语中的太子而义愤填膺,女人话音刚落,这才侧过身子,冷眼旁观,宫女将穆槿宁身上的里衣脱去,女子白皙的脖颈肩膀,光洁的锁骨落入她的视线之内,其中白色的兜儿圈住女子丰盈,下身的粉白色襦裙,马上也要被脱下。 穆槿宁的身上,顿时被凉意覆盖,上身几乎不曾有任何遮蔽,让她宛若卑微的尘土被翻来复转。宫女每一回触碰到她的身体,哪怕并非大力粗鲁,都让她的心不寒而栗。 她来到此处的目的,居然是和亲?!虽然前朝也有这样的先例,但她从未想过自己会被安插上这般的命运。若是和亲,那这个地方又是何处?!她的心中疑云重重,只听得那女人身边的稳重声音传来:“据说是在大圣王朝很得宠爱的人――” “那也只是曾经的事,如今若没有失宠,怎么会被送到北国?!失宠的妃子,就跟寻常女子,没有什么两样。” 女人冷哼一声,盯着那宫女,冷冷丢下一句。“把裙子也给本宫脱了,待会儿给她好好洗洗,在水中泡个半个时辰再出来。” 宫女被斥责了一句,面色大变,急于跟穆槿宁换下衣裳,力气一个把握不住,“撕拉”一声,将柔软单薄的襦裙撕扯下来一大片,当下那一双纤细白皙的玉腿,便暴露在众人面前。 穆槿宁实在很难忍受下去,哪怕面前都是女子,这般的羞辱,让她更无法想象她从一个后宫逃脱,却还要到更加艰难的后宫生存。 这一回,她也要顺应天命?她是否也要相信紫烟说的,这就是命? 她的心中,源源不断袭来的,是无穷无尽的苦楚和凄凉。哪怕在这一个华丽宽敞的宫殿,她宛若一盘盛放在精美盘子之内的佳肴,未来的路……会并不辛苦吗?!她苦苦一笑,眼底又多了几分迷离破碎的光辉。 她默默闭上眼去,任由人摆弄,伤害她的或许不是这个女人的骄傲讽刺,她的确无法否认,她的内心,藏着一个阴暗的角落,那里……并非光明正大,而是隐晦肮脏。 “殿下,您回来了!”门外的太监声音,格外尖利,划破了此刻的安谧,穆槿宁微微蹙眉,心中却没来由的一阵不安。 “人何时到的?”男人的声音,仓促之内,气息还不平和,却听得出来,有些高兴。 穆槿宁的心中,淅淅沥沥仿佛下了一场雨,渐渐多了很多不明就已的情绪。但,她却迟迟不清楚,这位殿下接纳这一场和亲?眼前这个后宫娘娘如此针锋相对,难道这个殿下却还是对大圣王朝而来的女人心怀欢喜? 太监的声音,还未彻底说完,门便被推开:“半个时辰前刚到,大圣王朝的人才出城门。” “人在里面了?”脚步,仓促穿透大堂,直接朝着内室走来,男人的步伐,却没有穆槿宁想象之中那么稳重。 但奇怪的感觉,却越来越多,充斥在她的内心。仿佛,这个声音是极为熟悉的,但这世间嗓音相似的人太多,穆槿宁也就不曾多想。 “是,就是身子不适,还躺着呢,娘娘也到了。” 太监跟在男人的身后,话音刚落,那个男人便也出现在众人眼前了。 他一身红色华服,正是骑马装束,果断利落,黑发披散在脑后,手中的黑色皮鞭丢向太监,他只字不提就朝着圆床走过来,面无表情地越过那位娘娘。 那个女人的神色,当下就变了,她的眼神冷漠,透着一股子的怨毒。 穆槿宁也当下就怔住了,面色死白,这个男人,便是北国太子佑爵。既然如此,这里便是北国的皇宫了。 他站在她的床沿,她凝视着他,两人四目相接,她甚至想逃避,但他不容许她逃避。他淡漠却又带笑的眼,紧紧抓住了她所有始料不及仓皇的目光。 但一看到穆槿宁身上的凌乱,他便板着脸,望向身后众人,冷淡发问:“谁准许你们剥了她的衣服?” 宫女们自然不敢多言,但他扫过一张张胆怯的面孔,自然清楚这是谁的授意。女人也并不避讳,笑着说道,嗓音清亮。 “是本宫的意思,如今也到了后宫了,就不是大圣王朝的人了,当然要穿北国的衣裳。殿下,你觉得本宫说的不在理?” 她朝着佑爵走了两步,眼眸之内的冷意退去,神色一柔,轻声细语。 “母后说的,自然在理。”佑爵侧过脸去,脸上再度有了笑容,只是这笑容在穆槿宁看来,却有一种说不出的生疏:“待会儿本殿下会吩咐下去的,就不劳母后费心了。” “那好,本宫就不插手了。”女人不再追究下去,随即转身,笑意一敛,朝着门外走去。“我们走。” 三四个宫女,跟随着她,也一并走了出去。 佑爵冷着脸,将床榻上她被脱下的宫装外袍,重新覆盖在穆槿宁的身上,她的上身只剩下一件洁白色的小兜儿,下身的单薄襦裙也被撕裂了一半,女子纤细白皙的双腿就在他的眼下,让他眼神一热。 “我看你也没力气,多余的话就改日再来问你。”佑爵眼底的敌意,渐渐消失不见,他一如以往的随性笑着,从茶几上取来一杯清水,扶着穆槿宁起身半坐着,喂她喝下一杯水,看她双唇干涩,心中愈发有些纷杂的情绪,长臂一伸,再度给她倒了一杯,穆槿宁喝下之后,喉咙的那把火,也最终被熄灭了。 她嚅动了双唇,任由无力的身躯倚靠在佑爵的胸口,她浅浅一叹,半响无语。 “让御医来瞧瞧吧。”佑爵看得出穆槿宁的面色难看,自然有几分担心,如今不比从前,他也不能继续谈笑,无视她的心情。 穆槿宁垂下眼眸,神色透着一抹落寞,与其说她没有任何力气开口说话,还不如说她不想说话,更不知在如今的境遇,她还能说些什么。 数月之前,她在后宫也知晓,北国皇帝驾崩,佑爵必须在半年内学习如何处理朝政,半年为期,就要登基称帝。 皇帝将她送到遥远的北国,只是因为眼不见为净?!既然是如此,皇帝实在慷慨大度。唯独她清楚,皇帝必然有更深的用意。 难道――她突地皱起眉头,她想到了最后来天牢看她的人,是李煊和秦王。李煊不曾对她多言,最终只是要她珍重,难道他早已心知肚明,她在那一夜就要离开京城?!而秦王,他说过,要她再等几日,他一定会救她。 如此看来,或许让她有这样的转机的人,是李煊。 “方才那位是――”穆槿宁的嗓音很低沉,破裂着从唇边溢出来,她默默望向佑爵的脸,神色不变。 “我听你叫她母后。”穆槿宁说出这一句话,唯独心中也坚信,佑爵如今才二十三四岁的年纪,看上去,这个娘娘虚长佑爵不过两三年罢了,自然不可能是佑爵的生母。但既然他喊她为母后,自然就是皇后了。 佑爵的眼底,划过一抹幽暗,他仿佛有些不耐,语气稍显冷淡敷衍。“本国的刘皇后。” 穆槿宁默然不语,但佑爵看着她眼底的不解,唇畔卷起一抹淡然笑容,语气却释怀许多。“我的生母是浅容皇后,本殿下五岁的时候,她就因为心悸而离世了。” 她的心中掠过些许凉意,她垂下长睫,晶莹小脸沉静安谧,虽然被皇帝送到了北国,但因为她跟佑爵有救命之恩,两人也并非陌路,或许她往后的日子没有想象中的难过艰辛。平素看佑爵总是有说有笑,并不正经,不过如今,她却看到了他的认真。 “你今日在狩猎?” 穆槿宁的嗓音,带着几分虚浮,依旧有些无力,佑爵点头,如今笑容愈发明显,神情愉悦。 “要不是听说你到了,特意回来,我今天就要猎到一头野鹿――”说起狩猎,佑爵眉飞色舞,面容上洋溢着怡然自得。 太子狩猎,自然没有任何古怪蹊跷之处,可是穆槿宁没有记错的话,北国皇帝死了还不过三个月,佑爵又是长子,居然这么快就出去狩猎纵情。穆槿宁的视线,扫过他一身红色骑马装,虽然他穿正红色尊贵无疑,但让有心之人见了,只会在太子的身上做文章。 他是原本就如此恣意忘情,还是太过大意了?!往后要登基的人,本该步步谨慎,而绝不能让别人捉住了把柄。 “本殿下知道你在想什么。”佑爵直直望入那一双动容的眼眸之内,脸上再无笑容,说的轻描淡写。“说穿了,父皇跟我的感情,很浅。” 穆槿宁眉头一蹙,或许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段苦不堪言的过去,佑爵的过去,她并不知晓。只是在这一瞬,她似乎看透他的心,在他的身上,穆槿宁只觉得他也有孤寂的心。“殿下――” “整个北国皇宫的人都知道,若是本殿下假意悲伤,才是矫情。”佑爵俯下俊颜,怀中的女子倚靠在他的胸膛,她的身上虽然覆盖着精美华袍,但她柔软的娇躯,细腻的肌肤,跟他却只有一层衣料相隔。软玉温香在怀,他隐约察觉到胸口的炙热,仿佛心内深处不再荒芜,有一些异样的情绪,在体内跃动,烦躁。 莫名的情愫,在他的身边环绕,隐隐约约,似真似幻。当下穆槿宁要她走,他也不愿停留,如今看来,很多事,都是冥冥之中的注定。这个女人,秦王得不到,皇帝得不到,最终的归属,或许便是他的胸怀。 注定,他才能拥有她。如今皇帝将她远嫁北国和亲,正中下怀,名分也有了,他们之间,有的是时间。 穆槿宁避开他的视线,不知为何,他的胸口愈发灼热,就像是藏匿着一枚太阳,一炉炭火,让她光裸的后背,都越来越暖和。她的眼神一暗再暗,幽深地无人可以窥探:“为何?” “北国并非一向如此兵强马壮。”佑爵取来一个红色软垫,为穆槿宁垫在身后,他看宫女端着膳食过来,挥手示意她先退下,将这一碗鸡汤端来,以一勺送到穆槿宁的唇边,见穆槿宁并未张开红唇,他的眼底再度升腾了戏谑的笑意,不以为然地调笑。“本殿下活了二十几年,这可是第一回喂人吃饭,要不是看在你病怏怏的,别人跪着求本殿下,本殿下也不会这么体贴入微。” 穆槿宁被佑爵这一席话,惹得垂眸轻笑,或许事已至此,她也早该对人打开心防,既然身处北国,便是佑爵的地方。她噙着笑意,红唇微启,任由佑爵给她喂了一勺勺温热鲜美的鸡汤。她如今不曾走向黄泉,既然能活着,就不该郁郁而终。 一点一滴的暖意,流淌到她的心底,因为这一碗枸杞鸡汤,她似乎整个身子都恢复了两分元气。 佑爵眼神一沉,依旧很有耐性地将汤匙送到她的唇边,凝视着她垂眸安静的模样,他在塞外见到穆槿宁的时候,就察觉的到她对人的戒心很深,早已砌了高大的心墙。若他想要她卸下心防,就不该太过强硬,他决不能一蹴而就。在大圣王朝他便是太过咄咄逼人,让穆槿宁生出了防备,才会两人闹得不欢而散。 “三十年前,北国不过是一个小国。五岁那年,母后病逝,第三年,北国战败,差点被灭国,也就是那年,我被送到燕国当了质子,才保住北国苟延残喘。” 穆槿宁闻到此处,蓦然怔住了,她没想过,佑爵当过敌国的质子。她的眉眼之上,覆上几分沉重,低声询问。“很久吗?” “十年。整整十年。”佑爵的这一句话,却是笑着说的,仿佛对于他而言,没有半点苦痛,是稀疏平常的,是轻描淡写的。 唯独穆槿宁看到他的眼底,一闪而逝的阴暗,她自然清楚了,只听得佑爵继续舀了一勺鸡汤,看着她神色从容地喝下。只是,这一口,却似乎有些苦涩。人人都当佑爵是一个纵情声色的纨绔子弟,花天酒地沾花惹草便是他的本性,却不知道,他七岁的时候就被北国皇帝送走去当保住国家覆灭的质子,回到北国,已经是整整十年了。 这十年,或许是一个孩子最该快乐的时候,他在敌国,从男孩蜕变成了男人。 “怎么……是不是开始对本殿下动了心?”佑爵扬声大笑,穆槿宁陷入深思,他依旧拿来说笑。 穆槿宁却仿佛不曾听到他的调笑,眸光落在他一脸的笑容上,他那双斜长的眼,仿佛时时刻刻都是在笑,他从未在任何人面前表露忧伤的时候。她倚靠在软垫上,视线将坐在床沿的佑爵全部包覆,幽幽地说。“你恨他吗?” “说不上恨,只能说,我跟父皇,没有深厚的感情。我回来北国,他也早已病入膏肓,一直用最珍贵的药材吊着命,拖了这么多年,也到时候了。”佑爵说的云淡风轻,似乎对他而言,皇帝驾崩他也并不太过悲伤。 但哪怕佑爵说不恨,十年的心结,依旧还在。穆槿宁轻轻叹了一口气,听他继续说下去。 “十年说不长,也不短,我回来的时候,父皇老眼昏花,都认不出我了。而我,也认不出他来。我们父子――”佑爵连连低笑,笑意张狂的让人心碎:“更像是一对陌生人。” 在还不曾懂事的幼年,就被当成是质子由自己的父皇亲自送去燕国,陌生的岂止是容颜,陌生的,是心中的隔阂吧。 佑爵不再多谈他的过去,俊秀脸上全是轻佻笑意,他站起身来,将手中的汤碗放回原处,瞥了一眼窗外的景致,如今已经是黄昏时分,若是他再久留,自然会给穆瑾宁带来麻烦。哪怕这个皇宫无人知晓他跟穆瑾宁的相识,他一旦多做专注留恋,穆瑾宁往日在后宫不会好过。他们……会把狐媚的罪名,扣在她的头上。 “你就在此处休息吧,本殿下待会儿来看你,免得有人苛待,会把这里的人都换成是本殿下信任的,你就放一百个心吧。” 穆瑾宁望着他转身的背影,缓缓开口,双目之内晦暗不明,嗓音仿佛一朵轻盈的云彩,飘在天际。“殿下,你就不想问问我如何走到这一步?” “时间还很长,你何时想说,自然会说的。” 他并不强求,佑爵不曾转身,唯独唇角无声上扬,他不禁莞尔,说完这一句话,便走了出去。 穆瑾宁这才低低舒了一口气,闭上眼眸,细细回想,在她来到北国之前发生的一切。 休息了足足两个时辰,她才缓过神来,身子有了力气。宫女送来了温暖的膳食,或许是有人吩咐过,所以不曾摆满了过分油腻的鱼肉,简简单单的清粥小菜,尝尝也开胃爽口。 用完了晚膳,宫女扶着她起身,走到雾气腾腾的浴桶面前,服侍她沐浴更衣。 黑发垂下在胸口遮挡住女子的丰盈,宛若藤蔓枝叶在水中漂浮着,温热的清水漫过她的胸口,穆瑾宁仰着白皙脖颈,依靠在木桶边缘,水亮的美眸落在那精致房梁上的花草虫鸟,长睫之上渐渐蒙上了氤氲水汽。 眼角,濡湿了,仿佛就像是眼泪无声无息地滑过,最终划过她的面颊,一点一滴,悬挂在她尖瘦的下巴,最终一点一滴,落入了温热清水之中。 热气,将她冰冷的内心紧紧拥抱着,将她僵硬的身体紧紧包覆着,直到了一炷香之后,她才起身,宫女为她擦拭了身上的湿漉,披上一件宽大的白色外袍。她由宫女扶着,缓缓走出来,她的视线落在那桌上的一套整整齐齐的华服,淡淡睇着宫女的面目。 宫女随即跪了下来,她面色一白,似有为难:“这是殿下吩咐的,刚刚派人送来,还交代了,若是尺寸不合适,会命人再重新做几套新的。” 她淡淡一笑,垂下眉眼,不置可否。说不上是难过,还是庆幸。她身上唯一的一套宫装外袍虽然还完好无损,但里衣襦裙都坏了,自然不能再穿。而刘皇后说的没错,她已经被皇帝当做货物一般送给北国了,如果还继续坚持身着大圣王朝的宫装,的确于理不合。 层层叠叠的衣裳,由两名宫女为她穿上,直到她缓步走到铜镜之前,她望着里面的女子,仿佛都认不出来一般。 粉色的丝绸华服,衬托的她宛若不谙世事的少女,紫色镶边每一道都是极其工整贴合的,上面的银色细碎花纹,在烛光之下隐约闪耀着迷离的光鲜。北国的宫装,跟大圣王朝的毫不相同,仿佛女子的最美丽的肌肤和曲线,就该让世人欣赏敬仰。华服的领口低至胸口,露出女子光洁的肩膀,黑发高高盘起,纤细脖颈和光洁的锁骨,就像是桃花花瓣一般透露出淡淡的粉色。深蓝色的宽大腰带,将细腰绑缚,粉色长裙长及曳地,将女子的身影拖得更长。腰带之上系着一条红线,最底端垂着一块金色琥珀,晶莹剔透。 宫女垂着眉眼,站在她的身后,眼底不无向往,在她们看来,这一个来自大圣王朝的女子的美貌,已经让她们说不出话来,更别提若是男人见了,同样会心动。 银色的珠花,簪在她的黑发之上,白银制成的小花,垂在耳畔奏着细细碎碎的悦耳声响。穆瑾宁伸出手来,轻轻触碰自己尖细的下颚,这一个噩梦,让她消瘦了不少。 “漂亮,比你在大圣王朝穿宫装好看多了!” 身后,传来击掌声音,落在安谧的空中,特别响亮。 让她回过身去的,自然是那一道熟悉的声音,他的笑,毫不掩饰他的赞赏喜爱。 …。 请牢记本站域名:g.xxx 149 佑爵的告白 佑爵已经在自己的宫殿用了晚膳,身边的太监也看得出来他很是高兴,他换了白天穿的骑马装,依旧一袭艳红色的华服,金冠束发,愈发潇洒从容。[]踩踏着白靴走入这儿,他说是顺路,只有他清楚,他是真的想要见她。离开她不过短短两个时辰,他就迫不及待想要再看到她,他从未在任何人面前坦诚自己的过去,没有刻意的倾诉,仿佛什么事在她的面前,都可以放肆自如。 他啧啧称赞,眼光围绕着她的身影打圈,毫不在意自己的目光过分露骨,已然让她很不自在:“本殿下还怕你撑不起来,北国的女装可都要有真材实料的穿了才好看,你倒是没有那么弱不禁风嘛――” 穆瑾宁旋转过身子,曳地长裙让她还有些不太习惯,仿佛绑缚了她的双足,根本无法自如行走。她从佑爵的笑言之中,听到了真真切切的赞赏,男人对女人的赞赏。但这样的赞赏,却让她莫名有些困窘。 他轻握住她垂在身侧的小手,她以如今的装束站在他的面前,让他几乎眼前一亮,仿佛没有任何人能够驾驭这一套精美华服,没有任何人能够穿的比她更加美轮美奂,娇美绝伦。她脖颈胸口的肌肤,白皙胜雪,吹弹击破的细腻光洁,让他几乎忍不住去触碰抚摸。他的唇角上扬的弧度,再度扩大一分,眼底的炙热愈发明显。“该有的都有,也不比别的女人差,平素在大圣王朝包的严严实实,真是可惜了。” 穆瑾宁眼波一闪,嗓音低沉。北国的宫装,让她愈发不自在,而佑爵的目光,哪怕是真实的,也暗中刺中了她心中的伤痛。她对男人灼热的眼神,并不是自如应对,甚至,很想将这一套华服顷刻就换下。 “殿下,你失态了。”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本殿下尤其喜欢美丽的东西,美丽的女人。”他眉宇之间,是一派热忱,他并不虚伪,或许,对穆瑾宁而言,是过分直接了。看得出她的不太自在,不过他满目戏谑,更不舍得如此就放弃可以欣赏美人的绝佳机会。 转过头去,对着身边跟随的太监,他豪迈地嘱咐了一句,完全不在意众人惊慌的眼神:“按照这个尺寸,再做十套新衣。” 佑爵见穆瑾宁静默不语,却也瞧不出她是在生气,还是无动于衷,他顾不得太多,握住她的手就直率往前走。 “你在路上颠簸了三天了,如今夜色降临,本殿下带你去宫里走走,认认路,散散心。” 他走的并不急促,留下足够宽裕的时间,让她好奇观望,细细打量皇宫的每一处角落。如今正是盛夏,北国的夜晚还有凉风徐徐,吹动了花园之内的树叶,沙沙作响。或许大圣王朝的皇宫做的格外精致,亭台水榭比比皆是。但北国,或许生性便是浓墨重彩的过度,哪怕是皇城,也透露出来浓烈的豪放大气,一眼望过去,仿佛心都宽敞许多。 佑爵止步,站在她的身畔,凝视着她的侧脸,他望着她,而她望着皇宫。他的心中,隐约有一抹情绪,让他无法停止想要看到你她的渴望。或许世人对她自会评头论足,甚至会将红颜祸水的罪名加注在穆瑾宁的身上,但他对穆瑾宁,却自有评断。 从她的身上移开视线,北国跟大圣王朝隔着岂止是千里的距离,他自从离开大圣王朝之后,也是偶尔听过她的传闻,或许是因为负气,或许是因为他自顾不暇,先帝驾崩他要应付形形色色的人,的确也无力顾及她。“北国的皇宫,跟大圣王朝的相比,如何?” “各有千秋。”穆瑾宁微微含笑,侧过脸来,毫不费力,直直望入佑爵的眼中。 “还真是两个都不得罪呢。”佑爵却并不责怪她的世故,神色平静,眼中带笑。“你的心,恐怕还是留在大圣王朝吧。” 仿佛被无声戳中了心中的伤痛,她柳眉微蹙,其实佑爵问的,她不曾细细考量。北国的皇宫,大圣王朝的皇宫,是否就有太大的差别?除了这一双眼所看到的,这一对耳所听到的,剥夺了这些或许不尽相同的表象之后,皇宫,就只是皇宫,说穿了,没有任何的两样。后妃无数,勾心斗角,欲望横流,让谁身处其中,都会不得自已。 “穆瑾宁,这儿――你脚下所踩着的地方,就是北国的土地。”佑爵看着她渐渐浮上白色的面容,神色一怔,言语之内,有满满当当的骄傲。他伸出手,覆上她削瘦的肩膀,察觉的到她的不愿,他才抽了回来。“北国之人生性豪放,不论男女,女子也可骑马狩猎,更可领军打仗。正如你身上所穿的衣裳,女子自信豪迈,她们毫不掩饰逃避自己的天生丽质,美丽从来不是错,更不是罪,而男人,天性就应该被女人吸引,若是喜欢,就要追逐,免得悔恨终生。这里不是大圣王朝,没有那些让人喘不过气的条条框框,规规矩矩。这里,或许有你想要看到的平等。” 穆瑾宁会意一笑,心中却清明一片,唯独她却觉得佑爵所说的,并不存在,这世道,正因为处处不平等,才能建立起来。若是平等,或许就乱了套了。“平等?这世上有这种东西么?” “也许没有全部,但一定比大圣王朝更能让你开怀高兴。”佑爵的眼神一敛,走到穆瑾宁的面前,挡住她的所有视线,让她只能看着他,眼底也只有他一个人的影子。 他说话的诚恳,是她认识他这么久了,第一次听到的,或许正因为不寻常,她的心里才愈发不安。她抬起晶莹的小脸,月光落在她所有暴露在外的雪白肌肤之上,她的神情不以为然,说话的口吻,也根本不相信。“我是否开怀是否高兴,殿下就如此在意?” “穆瑾宁,你这么聪明,一向清楚的。”佑爵的脸色大变,再无任何笑容,他俯下俊脸,一改往日张狂放肆,沉声道。“你对本殿下而言,从来就不只是救命恩人。” 他的声音,虽然低哑,两人之间极为靠近,也因此而听的字字清晰,不疑有他。 穆瑾宁苦笑摇头,她的眉头很重,似乎什么都压不下去。“我若聪明,就不会落到这个地步。” 或许每个人都会说,她可以远走高飞,她可以过闲云野鹤的生活,她可以隐姓埋名,她可以忘记所有,她可以…… 但他们不是她,不会知道,其实这一切不可以。在她身上,就不可以,宁愿玉石俱焚,也不能忘记这些。 她没办法忘记,她试过了,忘不掉。最痛苦的时候,是她刚知晓秘密的时候,她平静,看似平静,但整宿整宿都睡不着。当真消瘦的,不是她的身体,而是她本该年轻的岁月,她的精神元气,还有她为感情的付出。 “你不知道。”佑爵从容许多,或许他不该操之过急,他缓缓俯下俊脸,月光照入那一双狭长的眼眸之内,他压低嗓音,低声细语。“我回去找过你。” 穆瑾宁跟佑爵四目相接,或许两个人的视线,都格外清亮透彻,而没有任何的阴暗。她一下子就听懂了,他说的回去,是在鸣锣那个无名小镇……。 她不禁闭上眼,那是一片空旷的荒野,方圆五里就只有一处屋子,那里,破败潦倒,贫瘠安谧,最有生气的,就是用木栅栏围起来的庭院。中央有一棵老树,刚到那里的时候,树上还能看到几片树叶,但第二个春天……就见不着一片树叶了,老树枯死了,四季对于独自生活的她,也没有任何区别。 她在紫烟离去的年月,总是无人说话,孤独伤心,疲惫心酸的时候,便将所有的话都告诉了老树的树洞,她将从官府带来的那些无处可去的信笺都锁在木盒放入树洞之中,她不知……是否这些让那棵老树都不堪重负,才会枯萎。 “可那个屋子,已经没有人了。”佑爵扶着她坐下,两人一道坐在凉亭的坐栏之上,他平心静气地说着,后来才知,她是回去了大圣王朝。他浅叹一声,看着她依旧神游天外,毫无动容的晶莹小脸。 她不曾睁开双眸,佑爵的声音依旧在她的耳畔萦绕,她心中的怨怼愤恨,也渐渐平息下来。内心的一团火,随着复仇的成功,也不知不觉就熄灭了。[] 哪怕她没有任何不甘心了,她的心也早已死去,不会起任何波澜。 “你可知晓?如今的你,跟最初本殿下见到的很像。”佑爵抬起头,仰望着星空,他的回忆,很短暂,却不乏味。 她一袭素白衣裳,木门虚掩着,她的双手都在颤抖,情不自禁地颤抖,她安安静静地依靠着老树,整个人都是肃静的,就像是一本摊开的书册,安静地让人却想要伸出手去,亲眼读出书册的内容。 微风轻抚着她齐腰的黑发,发内没有任何一件首饰,哪怕是一条灰色头绳…… 他看到的,是她死寂的眼神,是没有任何的波澜,他甚至不曾跟她开口寒暄,因为,她的眼神之中,全是制止,无声的制止。 他伤得很重,但是他清楚不能在这里久留,所以只是养了一个月的伤,他就独自离开了。但这一个月,每一日,她都是一袭白色,她素面朝天,面无表情。 她的眼神落在他的身上,也仿佛眼底没有他这个人。她救他,把他的身子拖到屋内,费劲力气搬到床上,她给他喝水,她喂他吃饭,她甚至为她升起炭火。佑爵当下觉得奇怪,他看得出来,她过得日子极度简朴贫寒,一般人家在冬日都难得生火,更别提,如今已经是春天了,这样的举动,诡异古怪,更是奢侈。 他扯唇一笑,疑心重重。“这位姑娘,如今是开春了,你生火做什么?” 那一抹白色身影,却蹲坐在炉火前,她听到身后的声音,头也不转,没有说话。 “病人,怕冷。” 许久之后,他才听到这四个字。 他蹙眉,心中浮现异样的寒意,却不清楚她言语之中的病人是谁,是他吗?还是其他人?怕冷的又是谁?是她吗?还是他? “你眼中的我,是什么样子的?”穆瑾宁在佑爵的眼中,看到他的回忆,她缓缓偏侧着螓首,试图在他的眼眸之内,找到过去的影子。 佑爵却只觉得她此刻的眼神不堪其重,他伸出手,紧紧握住她的双手,仿佛跟以前一样,她的手微凉,还在颤抖。仿佛时间,没有改变她任何。 “为什么救我?”他神色一沉,俊颜之上再无任何表情,他迫不及待想要得到答案,迫不及待要看到她的心。 穆瑾宁的眼底闪烁过一道破裂的光影,她释怀轻笑,垂下眼眸,她任由他轻轻握住双手,唯独这样才能让她忘却双手的颤抖。 紫烟死后,三月,破天荒下了一场雪。 风雪之夜,她打开门,发现了倒在血泊之中的佑爵,他一身血污,她似乎在他身上看到了生命的陨落。 她只是看了一眼,随即重重关上门去,背脊靠着冰冷的木门许久,才再度打开门。她并不是善人,也没有能力顾及这些麻烦,但最后让她改变主意的,也是紫烟。穆瑾宁从思绪之中抽离出来,她凝眸,望着身边的年轻男人,如今,没什么好遮掩的。“为了赎罪。” “你做过错事?”佑爵的眼底,有了阴郁,话锋一转,他并不只是好奇,更想治愈她内心的伤痛。 “做了很多。”穆瑾宁暗暗舒了一口气,苍白面容透着一抹苍凉,想到过往,她不禁苦苦一笑。 “我当下以为,你平生只穿白色衣裳――”佑爵看着她眼底的波动,她的情绪仿佛也轻易感染到了他,佑爵说完这一句,握着穆瑾宁的手,却是更牢了。 “那是丧服。”穆瑾宁别开视线,如今愈发平和,生死离别,她已经看透。她在紫烟死后,足足穿了八个月的丧服。每一日,她的身上都只有白色,再无其他的颜色。 佑爵看她如此悲伤,轻轻搂住她的肩头,唯独她却哪怕沉溺在过往之中,也不依靠在他的肩膀。他的话语,梗在喉咙,不若往日那么自如潇洒:“你一直穿着……” “直到到京城,下马车前,才换下的。”她异乎寻常的安宁,嗓音低哑,喉咙的苦涩,却是无声无息让她有苦难言。 他神色一柔,改去往日并不正经的随性,沉声道。“是谁死了?” “我的姐妹,我的亲人,为了守护我而奋不顾身的……。”穆瑾宁的眼底,涌入了点点滴滴的错中复杂,她顿了顿,眉眼之处却掠过些许黯然神伤。“那个人。” 佑爵微微眯起狭长的双目,星光仿佛落入了她的眉眼之处,让月光之下的穆瑾宁,格外迷人。哪怕她此刻是悲伤肃穆的,也让她多了几分摄人心魄的美丽。 “你总是坐在树下,不言不语地坐着半日,遥遥望着远方,那里――”佑爵顿了顿,在她愿意跟自己坦诚过去的今夜,他自然是欢喜的,只是如此深刻地了解她的故事,他的心中又多了几分矛盾。“是通往大圣王朝的方向。” 穆瑾宁猝然眸光一灭,她紧紧皱着眉头,只听得佑爵句句急迫:“你一直想回去,无时不刻。你想念的只是因为那是生你养你的故乡,还是……那里有你迟迟不愿忘却不肯放下的人?” “人最可怕的,便是放不下吧。”她回过头去,眼神之中落入迷离的夜色,这世上最难左右的,便是人心。 感情,是无法强求的。 无论是,它来的时候,抑或是,它走的时候。 或许,他不该说的太清楚。这世上,总该还有变数。佑爵的脸色,渐渐又恢复了往日的神采和笑容,他扬唇微笑,俊脸上有几分淡淡的调侃。“为何单单告诉本殿下?” “只是想说……”她浅浅淡淡的笑,就像是天际月亮散发出来的光辉,她神色一柔,眼眸流转之间,是一派从容。眉头一挑,她的嗓音宛若飘在半空的云彩一般轻盈,却又难以捕捉。“殿下不是说,我想说的时候,自然会说么?” “你不必急于一时,来日方长。”时间,足够让他了解她的一切,也足够让他掌握一切。佑爵扶着她站起身来,神色一柔,他对她,有很多耐性。有,比他想象中更源源不断的耐性。 来日方长。 这四个字,更像是许了她一个希冀,轻而易举,让穆瑾宁的心中,淌过一阵阵暖流。她扬起唇角,眼神不再那么冷淡,温婉微笑,随即站起身来。 她朝着那悠远清新的夜色,深深吸了一口气,心中的阴暗早已腐败,或许她当真应该不再回想,抛弃了过去的自己,她才能新生。 直到亲自送她回到那一个宫殿,佑爵才转身离去,穆瑾宁望着他远走的身影,眼底晦暗不明。双手轻轻覆自己的胸口,她红唇微启,说不清楚,她是否应该感谢上苍,给她一个洗心革面的机会。 佑爵疾步走向自己的寝宫,刚要推开门踏入其中,蓦地想到了什么,转过身去,朝着身后跟随的太监,淡淡吩咐一句。 “别让她听到有关大圣王朝的传闻。” 他不曾告诉穆瑾宁,大圣王朝,如今正处在硝烟之中。 她曾经的男人――秦王,带领八千精兵,包围了整个皇城。 不管何人胜,何人负,此时此刻,佑爵都不想让她知晓。 她既然被老天送到了他的身边,送到了北国,就没这么容易出去了。 人,难免有私心。 她开始对自己卸除了防备,那是一个好的开始。 佑爵自然不难看出,秦王是一个出众的男人,却也是一个危险的男人,危险,来自秦王心中的抱负,心中的怨恨,野心勃勃,但这样冷漠的男人,难道只是因为野心而恨不得颠覆整个王朝?出师离不开名义,但佑爵却不清楚,秦王出兵的理由是什么。 “要是有人胡乱说话,剪下他们的舌头去喂狗。” 佑爵的脸色愈发难看,这世上或许没有不透风的墙,但若是这皇宫都无法让他顺心顺意,他自然会杀一儆百。 太监点了头,应了一声。“喏。” “若皇后召见她,马上禀告。”佑爵的眼底再度被灰暗全部侵袭,一抹复杂的尖锐和厌恶,在那双狭长的眼眸直直一闪而逝,富而不见。 “遵命,殿下。” 太监再度回了一句,亲自目送佑爵走入寝宫,这才为他掩上门。 一名脚步轻盈的宫女,叩响了门,一位年长的嬷嬷开了门,点头,示意她快些进来。 “你说,殿下亲自喂她喝下鸡汤?还陪着她逛了整个皇宫?”刘皇后微微挑眉,望向这一个宫女,她依靠着金色软垫,披着一件宽大的金色华服,细长的双足搁置在花梨木的圆凳之上,她刚刚沐浴更衣,身上散发着浓郁的花香,黑发垂在胸前,让她愈发娇艳。 她伸出十指,淡紫色的蔻丹在烛光之下闪闪发光,纤细的指尖宛若她的人一般,她在北国,原本就是数一数二的美人。 宫女应了一句,不敢抬头看皇后的脸,一道轻轻的笑声,从喉咙溢出,她眼眸一瞥,冷意横生,不屑一顾:“看来,这个女人是对着他的胃口了。” “娘娘,以前殿下也是如此,不过并无长性――”宫女挤出笑容,低声宽慰自己的主子。太子殿下自从燕国回来,十六七岁的时候身边就没有缺过女人,但是他跟天下的男人一样,喜新厌旧,年轻的时候尤甚,如今这两年,总算收敛许多,但无奈恶名在外,已经无法洗清了。甚至一度,大臣家端庄的小姐们,将太子殿下视为虎狼,无人敢将自己的掌上明珠送到殿下身边,生怕殿下的多情浪荡,让她们从此以后以泪洗面。 “以前?”刘皇后冷哼一声,语调不自觉上扬,眼底愈发尖锐,满是敌意。“以前殿下跟那些女人,不过是玩玩罢了。这回不同,这是大圣王朝皇帝送来的女人,是要给她名分的,她在大圣王朝坐着妃位,来到北国总不能太亏待她吧,毕竟也要顾着大圣王朝的面子。” 她当下在场,也清晰地看出,佑爵看到穆瑾宁的那一眼,眼底有太多太多她来不及捕捉的东西……仿佛躺在床榻上的,是一件他梦寐以求的宝物。不是没看过他对美人流露出玩味眼神,但他更像极为珍惜,那种珍惜披着温柔的皮囊,格外让她耿耿于怀。 多久了?她不曾从佑爵的眼底,见到那一抹温柔。她不怕佑爵身边美女如云,哪怕他二十岁的时候,对一个伺候他的宫女不依不饶了整整半年,但最后还不是一拍两散?!她从没想过佑爵会收敛性情,他年轻俊秀,又是当今太子,有女人也是理所应当的事。可她也比任何人都清楚,他绝不会对任何人动真情。只是穆瑾宁的到来,是唯独一次让刘皇后的心中不安,再度起了担忧。 难道佑爵会对大圣王朝来的女人一见钟情?!不管这样的新鲜劲何时消散,都逼得刘皇后无法继续袖手旁观。 另一名宫女端来一盆清水,其中倾倒了香泥,刘皇后对花香特别在意,将双手浸泡在清水之中,她的双眸半合着,心中的情绪压得她无法绽放笑颜。一道浅叹,从她的唇边溢出,她仿佛极度惋惜。“可是啊,为何本宫今日瞧着,仿佛殿下这回是动真格的?本宫给他选的那么多女子,他看她们也从未有过今日的眼神,怎么也不满意。” “娘娘,殿下只是觉得新奇罢了。”刘皇后身边的嬷嬷取了一盘新鲜瓜果过来,压低声音说道。这位刘皇后,今年刚满三十岁,但常人看来,她宛若年轻少妇般约莫比真实年纪小了四五年,她在十五岁的时候就被封为北国第一美人,除了天生丽质之外,她比任何女人更加珍惜爱护自己与生俱来的美貌。这位过分年轻妩媚的刘氏皇后,在太子生母浅容皇后过世之后,从四妃之一脱颖而出,一举坐上凤位,如今看来,加上保养得益,哪怕站在十六七岁的少女身边也全然不会黯然失色,更是明艳宛若明珠闪耀。 若是再过几个月,太子殿下顺利登基,太子也会念着刘皇后的位子,封她为太后。或许这是北国建国一百年来,史上最为年轻美丽的太后。 …… 请牢记本站域名:g.xxx 150 和亲是本殿的意思 刘皇后弯唇一笑,这一句话听来,自然顺耳动听,身边的宫女小心翼翼捻起一片雪梨,送到她的唇边:“你也这么想?” “看惯了北国的女人,就像是日日都尝着同样味道的一道菜,如今也该腻了。[]依老奴看,殿下就像是个孩子,新的玩具更能让他爱不释手,但日子一长,便会忘记的。” 老嬷嬷说的很平静,如今的情势,似乎并不岌岌可危。 “以你看,那位大圣王朝的槿妃,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刘皇后微微抬了眉头,深邃眼底,一派幽暗深沉。 老嬷嬷老于世故,眼底满是精明:“若讲艳丽多姿,自然是北国的女人更胜一筹。” 闻到此处,刘皇后却没有半分迟疑,话锋一转,出了一个难题:“若拿本宫跟她比,谁胜谁负?” “自然是娘娘更加出众。”老嬷嬷的言语之内,同样听不出迟疑,北国女人跟大圣王朝的女人,多多少少是有些不同的。北国女子眉目深刻,身材高挑,豪放健美,大圣王朝的女子更加温婉柔美,对于土生土长的北国人,早已有了自己对美丑的印象,对于其他的,自然并不习惯,更不是一两日就能接纳的。 刘皇后闻言,脸上却再无任何笑容,她猝然伸出手来,宫女急忙取来帕子给她擦拭双手,她披着宽大的华服就走到偌大的铜镜面前。 她反反复复,上上下下,审视打量镜中的女子,她看起来再妖娆,但眉眼之处一道细微的细纹,也足以让她惊恐慌乱。 下个月,便是她的生辰,到那一日,她就是一个三十岁的成熟女人了。 哪怕世人根本无法看出她的真实年纪,她从不愿意放纵自己的年华,但她也不得不开始担忧恐慌,时间在任何人的身上都不曾停止。 她,终究也开始要老去。 “这位槿妃,多大年纪了?”刘皇后朝着铜镜之中的女人,缓缓悠悠问了一句,镜中的女人脸上没有一丝笑容,更显得阴沉可怕。 “据说是十八岁。”老嬷嬷走到她的身后,神色一沉,据实以告。无论在哪个过度,十八岁可以成为妃子,可见此人并不一般。 “十八岁……”刘皇后眼眸一沉,扶着铜镜斜着身子依靠,她的每一个动作,一举手一抬足,无不散发出来成熟女子的魅力。她重复着呢喃穆瑾宁的年纪,眉眼之上,渐渐浮上些许不明就已的阴霾,她猝然眼神一沉,心中生出嫉妒艳羡,浮现满满当当的怨毒。“多好的年华啊……” 而她在十八岁的时候,在最好的年华,嫁给了先帝,哪怕先帝给她的宠爱再多,她也从不满足。 爱? 后宫的女人,懂得什么是爱? 她们被教会的规矩,就是爱,全心全意去爱那个皇帝,不管是否跟皇帝情投意合,都要把皇帝当成是自己的天,自己的所有。 若是这一辈子都无法对皇帝动心,也要守着妇德,直到老,直到死。 皇帝死了,也要守着那些所谓的规矩,所谓的国法。 “何时殿下到她那里过夜,一定要禀告本宫。”她面色一沉,柔声说道。双手缓缓覆上自己的面容,她的侧脸与铜镜之中的女子轻轻贴着,冰冷的铜镜,在烛光之下微微闪耀着迷人而诡异的光耀。 若是殿下冷落大圣王朝送来的女子,或许她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若是殿下对这个女人动了情动了心,她绝不会袖手旁观毫不理会。 “娘娘,术大师明日就要到京城了――”殿内又来了一个宫女,身着皇宫一色的灰色衣裳,她低头,给刘皇后下跪。 刘皇后的眼眸微微合着,眼睑之下投着淡淡的阴影,她神态幽幽,透露着几分优雅,又透露出几分莫名的惆怅,她年少时候就是姿容出众之人,皇孙贵族多得是追逐她的人,唯独她选择了走入后宫。她也是在这些年更加确信,女人要想稳住自己的地位,就绝对不能让男人看到自己容颜衰竭的一幕。(.) 她比任何人都珍惜美貌,对于任何人的爱慕目光,也更加在意。 慵懒散漫的口吻,让此刻的刘皇后,更加迷人:“是吗?半年人影都不见,这又是从何处冒出来的?” 宫女不疾不徐,说了下去。“他派人来说,已经找到了不老的秘方,可以让娘娘青春永驻,身体发肤都宛若少女姿态――” 这一席话,顿时让神情冷淡的刘皇后,面色一变,眼神之中恢复了往日高傲的神态。她噙着笑意,胸有成竹,仿佛势在必得。“那就宣召他明日上午就进宫吧。” ……。 穆瑾宁猝然惊醒,她睁开双目,依旧全身发了一身汗,她环顾四周,如今外面的天已经蒙蒙亮了。 仿佛整个身躯,都被定在床上,她动弹不得,只等片刻之后,才稍稍恢复了往日的元气。 药效已经彻底退却,经过一整夜的休息,她也不再觉得那么疲惫不堪,只是眼底掠过的任何一处角落,对她而言,还是分外的陌生。 这里距离大圣王朝非常遥远,哪怕是日夜不停坐着马车颠簸,也需要花费三四日的时间。 再度闭上双眸,她的人生,似乎当真有了新的契机。 仿佛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去,她也早该放手了。 佑爵或许没有世人所想象的那么荒淫好色,无能无道,但穆瑾宁却又有些不安,佑爵对她坦诚自己的过去,她知晓的越多,负担也就越多。 一张模糊不清的面孔,突地从她的脑海转瞬而逝,她猝然坐起身来,她曾经记得,自己在门缝之中,看到一个男人俯下身去,手掌搁置在倒在雪地之中的佑爵面容上,仿佛察觉到他没了鼻息,才一手卸下蒙面巾,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穆瑾宁只是看到一眼,她甚至以为自己这一夜活不了了,但稀奇的是,那个男人不曾察觉她的存在,步伐仓促就离开了。 难道是因为荒野之内的那一个草屋实在太破败?还是因为她在那一夜不曾点上烛火,那杀手急着回去复命,而忽略了她的存在? 既然她被送到佑爵的身边,若是可以帮他找出暗中想要置他于死地的真凶,也是举手之劳。 六岁的男童哪怕尊贵的是一国太子,也要被自己的父皇双手奉上,给敌国当质子,借此保住自己的国家不被颠覆灭亡。而回到北国不多久,自己的父亲宛若陌路,周遭的没有一个至亲熟悉的人,甚至还有人暗地里追杀他,昔日自己的国家,却处处都是危机难关。 看着她下床,两名宫女随即走到她的面前,悉心服侍她,穆瑾宁细细看着,的确并非昨日的那几人,面孔很生,想来是佑爵宫里的人,她也就放下了心防。 梳洗装扮之后,宫女送来了早膳,跟大圣王朝的相比,的确粗略些,北国牛羊丰盛,北国之人每日必喝牛羊奶,唯独穆瑾宁这般从别处而来的,鲜少喝过,更觉得其中膻味尤其严重,光是嗅着就觉得心中难受。 她捧着这一碗的鲜奶,迟迟不曾喝下,眉头轻蹙,面露难色。 “殿下。” 门边有了细微的动静,守在门边的宫女跪了一地,穆瑾宁随即也站起身来,放下手中的瓷碗。 “殿下怎么这么早就来了?”她神色温婉平静,淡淡问了一句,今日他身着红色的华袍,其上绣着银色的龙形图腾,昭显他的身份尊贵。这一抹红色看得久了,似乎也不再那么刺目,更像是这天底下独一无二的艳红,不若旁人虚以委蛇,他张狂潇洒的无人可比。 佑爵的眼底全是笑容,几步走到她的面前,瞅了一眼桌上丝毫无动的几个碟子,自然心中有数。 他的眼神落在穆瑾宁的身上,点头示意她坐下,说的轻描淡写。“这不是想来陪你一道用早膳吗?你如今独自来到北国,吃的用的必然有不少都不习惯……” “来,上菜。[.超多好看小说]”还不等穆瑾宁开口,他清楚她的性情,当然不愿他大费周章,不过他话音刚落,已然有三名宫女端着几道热气腾腾的早膳上来了,整整齐齐堆放在桌子中央。其中有几道糕点和小菜,穆瑾宁却是第一眼看过去,便觉得眼熟。 “上回在大圣王朝宫里尝到了几道菜,味道不差,但本殿下稍嫌甜腻,不过你们女人一定喜欢。今早上了早朝想起来,就吩咐厨子做了,你来尝尝如何?”佑爵握了银箸,夹了几块到穆瑾宁的碗中,仿佛旁若无人,端起她不曾喝下的瓷碗,将那一碗温热的牛奶,全部喝下。 这个时辰,他已经从早朝下来,难道还没用早膳?穆瑾宁困惑不解的目光,落在佑爵的身上,不知他是顺道,还是刻意安排。 察觉到穆瑾宁的疑惑,他不禁低笑出声,笑容宛若孩童一般干净,夹了一块鸡蛋,送到自己的口中,仿佛饿极了一般狼吞虎咽。 “本殿下也正好没吃,饥肠辘辘。” 她的心中缓缓淌过了一丝暖流,以前因为佑爵的身份她不愿跟他太过亲近,而如今,她也无所谓了,她是被驱逐出来的人,这辈子都无法再回到大圣王朝的土地上了。 穆瑾宁捧着清粥,喝了几口,糕点香甜入味,自然也颇得她心。 佑爵凝视着她细嚼慢咽用膳的神情,她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哪怕再寻常之事,也能让他移不开视线,更像是哪怕她手中端着的是糟糠,她也能尝到别的滋味来。那一张晶莹小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不喜不怒,但那双垂着的眼眸,却让人格外渴望看透。 看她吃的开怀,他也就胃口大开,男人的食欲原本就比女人大,但北国女子豪爽爽朗,偏好面食,但眼前的穆瑾宁,胃口却极小,吃了两块糕点,一小碗清粥,便已然餍足。以前鲜少跟穆瑾宁同坐一席,观察她的生活习性,如今观望着,却让佑爵更觉她的靠近。 “本殿下养的猫还比你吃的多。” 佑爵戏谑一句,却并非讽刺挖苦,随即回过头去,朝着身后的宫女指了指桌上的菜肴,沉声道。“记住这位主子喜欢吃的几道菜,明日就别上不合胃口的了。” 哪怕不用看到众人的眼神,穆瑾宁也清楚,不用几日,她或许在北国皇宫,又会成为一个争议的人物。 “殿下,你不必如此。”她噙着淡淡的笑容,美丽清灵的眼眸之内有了细微的波动起伏。佑爵的举动或许会带给她不少麻烦,但她并不反感生厌。她还无法摸清楚他的真实性情,但与其将每个人都当成是敌人,不如将佑爵当成是她在北国唯一可以依靠的人,唯一一个对她来到北国表示欢迎而友善之人。 “应该改变的人是你,穆瑾宁。”佑爵去面色一沉,他侧过身子,正对着她,以一手放在她的双膝之上,语气笃定坚决,霸道专制。“你已经没有退路可走了。” 这一句话,哪怕说的再平和,也一下子将她推入冰冷湖底。她的双肩沉重紧绷,眼底毫无情绪,淡淡睇着佑爵的面容,半响无语。 “以后,你不再是大圣王朝的人,而是北国的人,是――”他紧紧握住她搁置在膝上的柔荑,眼神一黯,他顿了顿,胸口有异样的情绪骚乱。“本殿下的人。” 她默默望着他,他的话让她无法反驳,如鲠在喉,自然无话可说,很多事,她不是不曾看透,只是……她无力接纳。 “这一点,你必须清楚。” 佑爵猝然站起身来,丢下这一句,仿佛染上些许不快,俊秀的面庞上晦暗不明。 “再过几个月,本殿下顺利登基之后,会给你名分的。” 佑爵眼底的执着,让她恨不得当下就伸手拦住他的脚步,眼看着他拂袖而去,穆瑾宁的心中又落入几分无可奈何。与其说他宛若帝王一般霸道专制,还不如说他跟孩子一般的随心所欲。 只是佑爵却走了一半,还未走到门口,便止步不前,一道带笑的戏谑,从空中穿了出来。 “太子要给她什么样的名分?!” 年轻的刘皇后,今日一袭金色华服,袒露的脖颈之上缠绕几圈翠玉串珠,她眼眸带笑,双目深邃,鼻梁高挺,北国女子正跟大圣王朝的多少有些不同,更有异域风情。 “当然,等她何时熟悉了北国,会给她一个名分的,不需劳烦母后担心。”或许是穆瑾宁多心,佑爵这一席话之中,“母后”两个字,说的格外沉重,仿佛要强调他们彼此之间的关系。 哪怕不是亲生,哪怕刘皇后跟太子只差了几年岁数,他们在伦理辈分之上,也不容有异,是一对母子。 刘皇后闻到此处,眼神一沉,但却不曾敛去笑容,唯独她的目光落在穆瑾宁的身上,不禁轻蹙眉头,身着北国宫装的她,绝世清美,灵气逼人,飘然出尘。哪怕说她具有仙女之姿,天人之雅丽,也仿佛并不夸大。宫装不曾遮挡住的地方,女子的脖颈,肩膀,甚至胸口的一寸春光,都让人遐想偏偏。她或许低估穆瑾宁了,以为大圣王朝裹着的身躯弱不禁风,不堪一击,穆瑾宁哪怕身子娇小,约莫都比北国女子低一个头,可是娇躯玲珑,凹凸有致。 “今日听身边的人说,你有一个孩子,如今也两岁大了,如何忍心抛弃远嫁我们北国?” 素手一拉长裙,她优雅转了个圈,稳稳当当坐在中央的位子上,刘皇后语调轻扬,口吻说不出来的不屑轻蔑。 “皇后娘娘想必也清楚,和亲原本不是我的本意。” 穆瑾宁淡淡睇着刘皇后,眼底没有闪烁其词,唯独让人一眼就能看清楚她性情的倔强,平静以对。 她没想过要跟皇后树敌,往后佑爵称帝之后,这位刘皇后毫无悬念会成为北国的太后,她一旦成为刘皇后眼中的钉子,自然是自找麻烦。 但她到北国皇宫不过两日而已,刘皇后不曾给她一个台阶下,哪怕她的身上有大圣王朝的影子,刘皇后也恨不得要她难堪地遁地而走。 穆瑾宁更想知道,到底刘皇后的敌意,从何而来。 她仿佛是刘皇后靶子上定着的猎物,刘皇后一个眼神,都足以将她大卸八块。 “不是你本意?”一句话,似乎又轻易激怒了刘皇后,她怒气相向,妖娆的面孔也似乎因此而感染上扭曲的阴霾,她冷哼一声,漫不经心,语气阴沉许多。“怎么?嫁到我们北国,还委屈你了?你别以为以前是后妃,就这么傲气,本宫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 “皇后娘娘,我没有这样的意思。我只是说,远嫁和亲,我无力掌握自己和其他人的命运,孩子自然也不能让我随心所欲带在身边。”穆瑾宁微微蹙眉,脸上血色尽失,方才的笑容,也早已无声崩落。 此刻,心中浮现诡谲的情绪,她越是面对刘皇后,仿佛就越是觉得她冲着自己而来。 似乎不只是因为她的身份,刘皇后如此咄咄逼人。但穆瑾宁却又无法确定,到底刘皇后看她的眼神之中,还隐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隐情。 按理说,这二三十年来,大圣王朝跟北国并无战乱,两国交好,对百姓而言也是一个福祉。既然有了政治上的原因,不管大圣王朝送来了何等的女人嫁给太子,哪怕只是做点表面功夫,一国皇后也不该如此刻薄,针锋相对。 刘皇后见穆瑾宁不如她表面那么温柔平和,心中揣测她并非一个软柿子,可惜北国跟大圣王朝相距甚远,要想了解穆瑾宁这一个的全部,也自然不易。她的神色一沉,更无好脸色,不禁暗讽:“伶牙俐齿,以前在大圣王朝的后宫,你也不是等闲之辈。既然如此,怎么好端端的就被皇帝送来了北国呢?” 北国之人,至今不知她身上所犯下的罪孽,穆瑾宁暗中猜测,一定是因为李暄请求皇上饶恕她,皇帝才把她送到北国和亲。为了不让北国起任何疑心,也就将她身上的人命全部抹去,就当做她从未参与此事。 但一朝受宠的妃子被送出宫来,还是会让人忍不住去猜测,她,难免不成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见穆瑾宁默然不语,一抹无声笑意,在刘皇后的凤眼之中渐渐蔓延,她愈发得意,侧过脸去,朝着佑爵质问。 “本宫还没看过大圣王朝皇帝之前写的文书,殿下,里面可说了,到底是何等缘由?” “跟大圣王朝结亲,原本就是本殿的意思。”出人意料的,却是佑爵的回答,他神色不变,泰然处之,悠然自得地说道,仿佛刘皇后的挑衅,他也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刘皇后闻到此处,却拧着柳眉,面色一瞬间就变了,她的眸光,不善地瞥过穆瑾宁的面容,只因那张面容精致柔美,更让她怒火中烧。 而佑爵的话,无疑是火上浇油。 他依旧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仿佛太子的身份也绝对不能让他拘谨稳重,翘着二郎腿,他仿佛不怕惹怒刘皇后,当着她的面将穆瑾宁的手紧握到自己的唇边,眼底满满当当都是柔情,似乎对眼前送来的女人,满意极了。 “当初离开大圣王朝的时候,秦帝就说起,虽然此次不曾顺利结下两国姻缘,但往后一旦有了合适的人选,自然会送人到北国来,示其友好。” “本宫怎么瞧,她都不是最合适的人选。更像是――”刘皇后不曾怒斥太子的言行,冷冷观望着眼前一派刺眼的景色,红唇边溢出不以为然地笑容。“身上有了瑕疵的人,如今秦帝也不想要了,就将这个烫手山芋丢给我们,把我们北国当成什么地方了?” “母后,你若是对大圣王朝有误解的话,这件事就难说了,本殿觉得此事很中意,可没有要跟大圣王朝对立为敌的意思。” 佑爵这一句话,将自己身上的嫌疑撇的干净,他依旧满目是笑,唯独在穆瑾宁的眼底,他的笑不是发自内心,全然不在意刘皇后的一脸难看。 刘皇后这回不愿再忍气吞声,无法压抑内心的怒火,一拍桌案,就站起身来:“我们北国兵强马壮,国力昌盛,就算是跟大圣王朝为敌,也没什么可怕的――” “母后还真的不懂朝政。”佑爵闻言,哭笑不得,浅叹一句。 刘皇后口气太大,让外人听了,不过是贻笑大方,北国的祖先是马背上的部落民族,英勇善战,经过几十年的战乱而建立了国家,但并不如大圣王朝那么物产丰饶,国家富强。也就是近年来有了起色,但并不能称得上是国富强兵,没有坚固底气,自然跟周边的国家应先交好,而非树敌。 刘皇后碰了个软钉子,眼眸一转,冷叱一声,一番教训更显得她居高自傲:“本宫对朝政也没有任何兴趣,这半年之期,殿下既然要学习朝政,还是跟国舅爷好好学学吧。本宫只知道,北国的男人,都是血气男儿,殿下年轻,更应初生牛犊不怕虎。总是想着女人,是成不了大事的。” 穆瑾宁皱着眉头,国舅爷,应该指的便是摄政好几年的刘皇后的亲大哥,刘铮。若是佑爵想要独当一面,这国舅爷不得不除掉,但她却在佑爵的身上,不曾见过这样处之而后快的念头,难道他就毫无所谓当一个傀儡?! “殿下既然要学习朝政,自该是一个有想法有远见之人,为人处世,有一套自己的见地,学,可并非照搬照做,更非故作高深――或许要学的东西,当今国舅爷也不一定能有吧。” 穆瑾宁见佑爵的眼底有些许不快,却不曾开口,她冷然反驳,矛头直指刘皇后,在她看来,刘皇后虽然高挑艳美,但言语之中维护的都是一个并非有皇族血统却摄政的兄长,让人不免怀疑她的真正用心。 “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刘皇后没想过穆瑾宁会说出这一番话来,冷眼相对,恨不得教训穆瑾宁一顿,让她噤若寒蝉。她不悦转身,幽然的眸光落于身后,嗤之以鼻。“北国还没有让殿下满意的女人?非要如此大费周章!” 刘皇后已然走出了他们的视线之外,穆瑾宁拧着眉头,转向佑爵的方向,她轻声质问:“殿下,你准备冷眼旁观到什么时候?” …… 请牢记本站域名:g.xxx 151 佑爵窃吻 刘皇后已然走出了他们的视线之外,穆瑾宁拧着眉头,转向佑爵的方向,她轻声质问:“殿下,你准备冷眼旁观到什么时候?” 一道爽朗的笑,从佑爵的喉咙溢出,他笑,仿佛是觉得可笑之极,笑的身子都俯下去,半响才停止,他过分随性的狂笑,却让穆瑾宁的眉头越深。[] 他笑着击掌,好不容易才坐正了身子,神态不掩狂妄:“本殿只是觉得,看你跟她斗嘴,很有趣。” “气恼了皇后,殿下也可以纵容?”穆瑾宁实在看不透他,他的喜怒在外,太过张扬,可有时候,她似乎又觉得佑爵深不可测。她沉心静气,她走到他的面前,直直望入那一双因为笑容而宛若弯月的狭长眼眸,困惑不解地询问。 “本殿哪里管得了那么多,别人高不高兴,别人生不生气,本殿只知道,及时行乐,自己高兴开怀不就得了?”他不屑一顾地回复她的疑惑,双手覆上穆瑾宁的肩膀,他的笑容让他颤动了身子,也因此而传到了她的身上。 他毫不在意,将“别人”这一个漠然的称谓,加在自己的继母,也就是当今的刘皇后身上。 穆瑾宁噙着一抹淡淡的笑花,浅浅一笑,随即别开视线去,若是世人都像佑爵想的这么通透,自私一些,或许活的更痛快。 “殿下还真是随心所欲呢。” 这一抹淡然的笑容,在佑爵的眼底一闪而逝,她到北国已经第二日,但他鲜少看到她放下心防的笑靥,以前在塞外养伤的那一个月,她从未对自己笑过,他把她看做是冰山美人,仿佛自己拿出所有本事,都无法对她逗趣,让她开怀。 或许那段时日,当真是穆瑾宁最压抑的过去。 她原本就是姿容出色,虽然不妖娆,却也是清丽脱俗的,她笑的时候,仿佛一个世界都笑了,他根本无法抑制自己的嘴角随之上扬。她的一句平凡的调笑,却也让他的情绪无端转好,仿佛根本不介意半个时辰之前,彼此的争执,不欢而散。 “本殿真的觉得,父皇撒手人寰,对本殿也是一件好事。如此,才能活的尽兴。”他噙着笑意看她,言下之意,仿佛厌恶极了被人管问的生活,漫不经心的口吻,依旧有些轻佻。 穆瑾宁侧过脸望向身边的男人,他虽然身为一国太子,说的却是无人敢说的话,似乎也毫不惧怕有人在这上面做文章。 他不虚伪,并不想自己用孝子的头衔,换来世人的尊重。 会意一笑,他舒展了身子,长长舒出一口气来,扬声笑道。“今天真是个好日子――” “为何?”穆瑾宁不懂他毫无来由的感慨,她在佑爵的眼瞳之内,看到了自己的身影。 “因为你不是笑了吗?”佑爵伸出手指,戳戳穆瑾宁柔软的酒窝,他指腹之下花瓣一般娇嫩光华的肌肤和软腻触感,却不经意让他的心头,生出了别样的悸动。 他的举动虽然不是刻意,但她的眼神闪烁,被他戳中的酒窝,似乎也有些火辣的感觉,她移开视线,故作自若。“殿下,别总是拿我说笑。” 佑爵微微眯起眼眸,这个女人总是让人无法狠心残忍,因为惨痛的过去,她在塞外把自己封闭在罪域之中,没有过过一天的舒服日子,冷若冰霜,从不对别人打开心扉,不过是惩罚自己。他敛去心中的思绪,一抹邪肆的笑意突地在眼底升腾绽放,他以手肘轻撞身边的女子,看她的粉唇再度上扬,说话愈发放肆不着边际。 “以前在塞外见到你的时候,说实话,真让人挫败,本殿如此英俊不凡,器宇轩昂,你如何能不对本殿生邪心动邪念?若你动了手,反正本殿也是一个孱弱不堪的病患,早已生米煮成熟饭,也不必要你经历这么多周折――” 闻到此处,他的风趣,却再度让穆瑾宁忍俊不禁,她看旁边无人,才悄声说道。“少往脸上贴金了……。” “在别的女人眼底,本殿就是金子做的,怎么在你眼里,本殿是一块石头不成?”他自然而然地揽住了穆瑾宁的肩头,扳过来她的身子,要她愈发靠近自己,他俯下俊脸,笑意让他看来宛若春花一般绚烂妖娆,眼底的神色,却仿佛不是说笑,更像是难得的认真。 一抹嫣然笑意,在她的脸上愈发盛开,弯唇一笑,默然不语。或许铁石心肠的,原本就是她,男人……。英俊或是丑陋的男人,在她的心里,却统统都是一样的。 “可惜了,当下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原本本殿就在想,似乎不对你的清誉负责,显得本殿太过小人。”佑爵突地想到了什么,连连叹气,面色染上几分刻意的愁绪,更让穆瑾宁不禁笑出声来。他将她的肩膀搂的更紧,望着那一张娇美的容颜,压低嗓音,轻声说道。“你看看,如今老天都帮我们,让我们重聚,多么难得啊……。以前在大圣王朝本殿做事太随性,没有顾及到你的感受,你的气也该消了吧?” 闻到此处,穆瑾宁不禁怔住了,在大圣王朝佑爵拿李暄的事来开玩笑,当下以她的处境,她的确慌乱悲伤的失去了所有头绪。佑爵生性古怪,她也是才知晓他的身份,生怕他自作主张惯了,毁掉她的全盘计划,也不过一念之间罢了。他在秦王府内穿堂入室,更惹来秦王的怀疑,她自然会生气,更不愿跟佑爵有太多的牵扯。 她望着他赤忱的眼底,无声点头,再过不去的坎儿,她也已经迈过了。对佑爵,也自然没有隔夜仇。 “那个……叫李什么的人如今怎么样了?”佑爵一掀华服,红色身影在穆瑾宁的眼底一闪而逝,他仰天,静默了许久,才开了口。 穆瑾宁的眼神一暗,她想到李暄为她做的牺牲,若说是人情债,她救过他一回,他还了她一次,他们两个,彼此再不相欠。她释怀轻笑,柔声说道。“他养好伤了,已经回到了自己该去的地方。” “那就好。” 佑爵盯着穆瑾宁的双眸,她的黯然尽数落在他的眼底,唯独他不曾看清,到底这个女人的心中是否还有那个男人。 “夫妻相处,在于包容,反正不管以前中意你的男人有多少,本殿就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什么夫妻?”穆瑾宁有些不快,低声抱怨,唯独在无人的地方,她才可以不顾佑爵的身份,哪怕顶嘴斗气,也不用追究之间的规矩。 “忘性就这么大?”佑爵将她一把拉到自己的面前,俊秀面庞几乎要跟她的面容相互贴着,他看着她被惹恼的模样,他口无遮拦自然会让她有些情绪,但说来也奇怪,他就是喜欢看她被惹恼的模样,有气又不便发到他的身上来。他眸光一闪,仿佛街巷之中的浪荡公子哥,压低嗓音,轻声劝慰。“他把你送到北国来可不是给本殿添置一个贴身丫头,你我……。迟早是这么一码事。” 佑爵的视线,仿佛全部锁在她的身上,她心底任何的情绪,都会被他窥探清楚。佑爵的身份地位,让这一条路,根本看不到尽头。 若他只是说笑,那该多好,至少彼此不必亏欠谁。 两指捻起她的尖瘦下巴,望着这一双明亮的眼瞳,他有些好奇,不解询问。“该不会这世上,还有谁值得你在本殿面前守身如玉吧?!” “这世上,我的心里已经没有任何人了。”穆瑾宁别开视线,怅然若失,她一直笃定了这样的答案,眼神灼灼,百转千回。 “没有人也好,往后眼底心里就只有本殿一个男人了,本殿可不乐意跟别人分享你心目中的位子。” 他挑起她的下颚,让她的小脸不得不正对着他的俊脸,哪怕是那双清澈眼眸,也只能落入他的眼底。 虚虚实实,真真假假,他总是笑脸迎人,唯独无人知晓他认真起来,动起真格来,也是让人无法忽略他身上年轻的帝王风范。 他自然知晓,穆瑾宁并非虚情假意的女人,她若是对人无心,更不必虚以委蛇,本可冷若冰霜,他可以不在意曾经走入她生命的任何男人,却不能容忍她还在想念他们其中任何一人。李暄,抑或是秦王,都不行。 “这一番话,是不是听的格外感动?”他轻轻捧着她娇丽的小脸,在此刻,她的眼神太过飘忽,根本无法看透其中。突地,他蹙眉,心中自嘲,低笑出声。 “换做这世上任何一个女人,听了这一番话,都会感激涕零。”她抬起眸子,噙着温柔笑靥,面对着这一个年轻男人,唯独她不曾说出口下面的话。是否,他也曾经对着数不清的女人如此承诺?! “既然被本殿感动了,本殿就不客气了。” 佑爵猝然笑意一敛,捧住她的脸庞,下一瞬,就毫不犹豫封上了她粉嫩的双唇。她如临大敌,双唇闭的很紧,他无法深入,但唇上的软嫩娇艳已然让他体内愈发慌乱。 只是一瞬,他便抽离了出来,笑着起身,转身就走。仿佛一个浅尝辄止蜻蜓点水的亲吻,只是分享了彼此的气息短暂顷刻,他也心中餍足。 “殿下,你笑的很像黑子――”见自己的主子从宫殿走了出来,常年伺候佑爵的老公公曹婴低声提醒,虽然已经习惯了这位并不稳重的太子殿下,但如今殿下的满脸笑意,还是跟往日的多少不同。 这种笑,太过得意,也太多餍足,挂在单薄的唇边,狭长的眼眸宛若弯月,几乎就要并列成一条缝,他负手而立,大步走向前,红袍随风飘扬,鲜明醒目的想让人忽略他今日的欢喜也难。 黑子,便是佑爵养了五年的狸猫。 “黑子原本就是本殿养的。”佑爵不以为然,路边的下人见了他,给他下跪行礼,他回以一笑,宛若春风拂面,友善可亲。 除去太子殿下的多情风流让世人觉得臭名昭彰之外,宫里头的人可都是觉得这位太子没有任何劣性,从不苛待下人,很是好相处。虽然他是主子,但因为亲近的关系,更让人心仪敬仰。 “很像偷腥的猫啊,殿下。”曹婴公公又补上了一句,他是一直守在门外,不曾踏入一步,但光是看到殿下愿意跟这位新来的妃子同进早膳,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殿下喜欢这位女主子。刚下了早朝,就在她的屋内待了一个时辰,如今又是如沐春风走了出来,他自然不难揣摩方才发生何事。 “为老不尊。”冷哼一声,佑爵瞥了身边的公公一眼,却不曾跟他计较。 曹婴笑着不语,等跟随了佑爵走了一段路,来到寝宫之后,他才低声道。 “殿下――来消息了。” 佑爵脸上的笑容,一闪而逝,他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冷冷问道。“谁胜了?” “是秦王。” 曹婴的回应,却让佑爵的心中更多几分不快,他仰天,半响无语,浅叹一句,万分感慨。 “终究还是他。” 哪怕以前就看出了,秦昊尧是个有建树的男人,秦昊尧的谋略手腕或许都胜他一筹,多年来的野心抱负,注定他要走上这条路。 “什么时候的事了?”扶着中央的圆桌坐下,佑爵自顾自倒了一杯茶水,喝了一杯,才缓缓吻下去。 “昨日黄昏,秦王的将士就攻克了皇宫――”曹婴依旧站在不远处,说的不痛不痒,仿佛这一场厮杀,落在他们北国人的眼里,只是一场可以袖手旁观的战役罢了。 佑爵一改往日浪荡张狂模样,他蹙着眉头,他自有远虑,一旦大圣王朝江山易主,秦昊尧坐上皇位的第一件事,是否就要派追兵前往北国要人?!李暄若是稳重多情男儿,那秦王便是铁铮铮的男人,他若是对穆瑾宁还未死心,一旦知晓穆瑾宁的去向,绝不会善罢甘休。他闭上眼,不难想象遥远的国度,经历的是一场何等的血雨腥风,秦王用的方式,是最残忍的一种,跟千百年来黄袍加身的帝王,没有任何两样。 秦王刚刚平复了东疆的战乱,王朝刚刚平静下来,谁能想到秦王会将刀锋对准皇宫对准皇帝?这一次回马枪,自然是杀的皇帝措手不及,毫无防备,哪怕连夜调兵遣将,也是不堪一击而已。更别提,秦王这些年带领将士征战南北,在军中有他的威严士气,兵权他握了一半,要想篡位,自然也有底气和万全准备。 “那么,皇帝呢?”佑爵睁开眼,眼底一派清明,淡淡问了句,仿佛云淡风轻。 “许是被秦王的人圈禁在皇宫了,至少并无秦王杀害皇帝的传闻。” 曹婴如是说,见主子的茶杯空了,走到前方为佑爵倒了一杯茶。“殿下,若是秦王称帝,以他的野心,说不定就要扩张大圣王朝的版图疆域,难免不殃及池鱼――传闻中,他并不是一个心软之人。” “要打赌吗?老曹?”佑爵闻到此处,自然听得出忧患来自何处,唯独他的脸色不变,没有一分愁绪,轻轻笑着,抬起脸望向曹婴,蓦地眼眸一沉,沉声道。“无论如何,他都决不能动北国一根毫毛。” “殿下的意思,是我们手中还有最后一张牌。为了这张牌,哪怕秦王想动北国,也会按捺忍耐。”曹婴转念一想,突地恍然大悟,这般回应。 “跟了本殿几年,你也成了人精了――” 佑爵不冷不热地调笑,唯独下一瞬,他的眼底,再无一分温暖笑容。跟北国的情势无关,他担忧的……是别的事。 …… 狭小的下人房内,不曾点上一支蜡烛,原本穆瑾宁被送走的第二日,琼音就打算到天牢一探究竟,没想过当下皇宫就乱了套了,到处都是仓皇奔逃之人,她趁乱去了天牢,可惜哪里还有自己主子的影子?琼音回来,便跟雪儿在屋内闭门不出,哪怕是黑夜,都不点蜡烛,这一个黑漆漆的屋子,至今无人来访,她们躲在幽暗的角落,紧紧依靠着瘦弱的身子,不清楚到底外面发生了什么大事,之前的两天无时不刻都是乱糟糟的喧嚣,而今日,却平静许多。 “如今外面局势乱的很,你我都不能乱动――”隐约察觉的到雪儿支撑不住,身子有些摇晃歪斜,琼音抱着佩剑,扶正她的身子,压低嗓音道。 她们屋内所有的糕点,已经在昨夜就全部吃完了,今日饿了半日,雪儿的嗓音都虚浮无力,仿佛奄奄一息,她双目昏花,满目悲痛。“可是,为什么是王爷?” “不要再问了,我们只是丫头,不用弄清楚其中的缘由。” 琼音的体力自然胜过一般的女子,她面无表情地回答这一句,见雪儿已经无力地依靠在她的肩膀,她稍稍顿了顿,柔声劝慰。“再过一会儿,等到天黑,我去厨房找些吃的来……你可千万不能睡。” 雪儿无声点了点头,勉强睁大双眸,咬着干涩脱皮的双唇,她们躲在屋子里,已经第五天了。 她们从来不敢想象的事,已经发生了,为了逃避慌乱的杀戮,为了保住她们的性命,她们只能躲在黑暗之中。 “琼音,你说郡主如今在哪儿?”雪儿在一片安谧之中,轻声询问,郡主认罪关入天牢,王爷的人包围皇宫,仿佛是刚刚发生的事。她不知如何想清楚,这两件事其中的暗中关联。“天牢没有郡主,该不是……。” “雪,别把事情想得太坏,郡主洪福齐天,绝不会有事的。如果当真遇到了不测,我也会毫不犹豫去追随郡主,去下面陪伴她的。”琼音说的自如,她已经坦然面对,若是几日之后知道了真相,她也不会太过悲伤。 最坏的打算,不过是要自己跟郡主陪葬,她不觉得死可怕,更觉得为值得的人而死是理所应当的事。 “嘘――外面有声音,我们到床板下待着。”琼音竖起耳朵,听到不远处的步伐,约莫是二三十人的整齐脚步,她眼神一凛,一身戒备。 雪儿不敢怠慢,蹑手蹑脚地爬到床下,随即拉着琼音,俩个人一道趴着。 不多久,门被大力推开。两人一道屏息凝视,哪怕是呼吸声,也不敢让别人听到,她们不知如今皇宫之中的人,到底是谁的手下,哪怕是秦王的手下,或许也正在大力屠杀,与其正面应对,还不如先躲着一阵子。 她们太过虚弱,寡不敌众。 “这里便是槿妃身边两位婢女的屋子,只是前天就有人来查过,屋里没有任何人,皇宫的每一处都找过,哪怕是任何一口井,一个湖,也没有她们的尸体。” 一个男人的声音,稳重低沉,仿佛向自己的主子禀告。 一双黑色银边的靴子渐渐走近她们,琼音捂住雪儿的口鼻,蹙着眉头,借着昏暗光线,眼看着那双黑靴停在中央的方桌脚下,不曾前行,让她们暗中大舒了一口气。 那个男人依旧说着,仿佛察觉的到主子的狐疑:“茶壶也是凉的……”唯一的一套茶壶茶杯,其中只有小半壶水,狭小的屋内任何一件物什都是摆放整齐,无人打扫也不显慌乱狼狈。 床榻上的棉被,铺展地整齐,枕头之上,也没有任何凹痕。 “既然没有尸体,她们就一定活着,没那么大本事逃出宫,那就一定在这儿躲着。” 一道冷淡至极的男子嗓音,仿佛藏匿着千年不化的寒冰,从安谧的空气之中传来。 被识破了,琼音跟雪儿的眼底自然不无张皇,虽然这几日几夜鲜少能够出门,但至少她们是安全无虞的。 紧紧握住雪儿的左手,琼音另一手紧握佩剑,若是当真被捉住,哪怕牺牲自己,她也要保护雪儿。 “哪怕掘地三尺,也要找出来。”冷漠的嗓音再度扬起,每一个字,都像是要吞噬人的骨血一般无情无血。“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有了他的授令,沉静一瞬间被打破,桌椅,衣柜,屏风,全部被翻个底朝天,那一双黑靴,依旧不曾挪动半步。琼音无法揣摩,到底这个男人的视线,是落在何处。 两个人走到她们的面前,一个在床榻上翻找,一个迟疑着,最终弯下腰来,将手中的蜡烛举高,眯起眼望着灰暗床下的光景,突地一抹喜色流露在外,扬声喊道。 “找到了。” 琼音跟雪儿的心,一刻间跌入谷底,她们无法预知,到底下一瞬等待她们的是什么。 被侍卫擒拿了捉出来,琼音正想拔出剑来,却不经意望向坐在桌旁的男人,她不禁怔住了。 这个下令搜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狠毒命令的男人,不是别人,正是秦王。 “她在何处?” 秦昊尧的黑眸之内,只剩下阴鹜颜色,他没有任何表情,更不曾望向一身狼狈的两名婢女,再度开口,也只是寥寥数字。 秦王语中的“她”,琼音跟雪儿心知肚明,但琼音却不清楚,是否她们不说,就要被斩头。 雪儿摇着头,眼眶红了,嗓音哽咽:“我们不知……” 秦昊尧无声冷笑,这才侧过俊脸来,只是那一张俊美无双的面容,宛若披着夜色而来的索命阎罗,只是看一眼,就心中发毛不寒而栗。他幽幽说道,更像是感慨:“主子生死未卜,你们却躲躲藏藏,急着保住自己的性命?” “王爷,迁怒于我们,又有何用?”琼音却壮大胆子,挡在雪儿的面前,哪怕心中也有几分惧怕,她却也对秦王有诸多怨怼。 闻到此处,秦昊尧的脸色愈发阴郁,剑眉紧蹙,他猝然站起身来,逼到她们的面前,冷眼望向琼音手中的佩剑,他冷淡地夺过来,剑锋出鞘,冰冷的寒铁,平常地架在琼音的脖颈上。他不用多说,更不用费力要挟,仿佛只要琼音再说一个字,他就会割断她的脖子。 “郡主会落到如今的地步,都是王爷你……。都是王爷你,郡主若是对这世间还有任何一丝留恋,也绝不会将自己都盘算在这一场计划中!”琼音皱着眉头,不惧强势,满心怒气,再也无法压抑,疾声道:“若是王爷对郡主好些,再好些,她会连死都不怕吗?” 这一句话,石破天惊,安谧死寂,宛若钟鼓声音,回响在众人耳畔,迟迟不曾停歇。 …… 152 本王一定会找到她 “本王对她还不够好?嗯?” 他蓦地加大力道,一道血痕顿时在琼音的脖颈毕露,琼音的话自然激怒了他,没有人有这么大的胆子敢怒斥他,责怪他把穆槿宁推入了水深火热之地。[.超多好看小说] 雪儿一见如今的情势,顿时低声啜泣,怕的肩膀颤栗发抖,她是亲眼看过秦王的心狠手辣,更是亲身经历过,生怕琼音再开口,秦王就会立马要了琼音的性命。 “再吵连你也杀了!” 秦昊尧的心绪纷乱,手腕一转,直接透过琼音的身子,指向了低低哭泣的雪儿,剑锋恨不得当下就穿透雪儿的肩头。 雪儿的呼吸一滞,当场就吓到了,或许因为一整日粒米未进,更是虚弱晕眩,身子一软就瘫软在地。 琼音转过身去,毫不在意脖颈上不断流血的伤痕,她眼神黯然,蹲下身子扶起昏厥的雪儿,今日的秦王,比任何一日见到的更令人惧怕,甚至,她无法看清楚无法辨别到底秦王是正是邪。 脖颈上的血珠随着她的动作而溢出来,一滴滴滴落在雪儿的衣衫上,也许今日她们注定逃不出去,哪怕她奋力抵挡,雪儿也没有逃命的力气,而秦王跟他的手下,都绝不会有恻隐之心。 这座皇宫……这几日便是浸透在鲜血和性命的陨落之中,多两个微不足道的宫女,甚至不会惹来任何注意。 “王爷生气的话,可以杀了我,但请别杀雪儿――”琼音低着头,一手捂住自己脖子上的裂痕,她毫无惧意,压低嗓音轻轻说道。 秦昊尧冷冷观望着这一派景象,或许,琼音的话并非只是激怒了他,更是……往他的伤口上戳。他对穆槿宁,鲜少顾及她的感受,一开始辜负她的情意,更是家常便饭,但直到他真正去往塞外鸣萝,在她曾经生活过的地方走过看过,从塞外回来的每一日,心中的内疚自责挥之不去,更是有一种异样的情绪,让他觉得他仿佛已经错失了什么。 正如公孙木扬所说,他跟她应该是一路的,可惜他攻克了整个皇宫,如今宫内宫外都是他的人,熊大荣带着五千将士攻下了京城城门之外百里驻守的城卫队,接下来自然不敢放松懈怠,以防皇帝的人偷袭反击,如今皇宫跟京城,守卫森严。为皇帝忠心耿耿效力的臣子,也有散落在外,他更需要让手下所有人满身戒备,他要他们知晓,唯独跟随他,胜利之后才能加官进爵,若是被反击惨败,他们便是谋反死罪,绝不会有任何人可以逃脱。 今日午后,秦昊尧才得了空闲,在皇帝身边已经找不到任何人知晓实情,逮住了周煌,哪怕严刑拷打他也不开口,想来他并不知晓,到底皇帝如何处置了犯下过错的穆槿宁。而毫无来由死去的三人,以及约莫十来个离开皇宫的侍卫,才会是知晓真相的人。 皇帝一定是将穆槿宁送出了皇宫,但九州黄土如此浩瀚广阔,要找到一个女人,必然是大海捞针。可是,更别提她被送到的地方,会是闭塞不通的,要找到她的消息,当然更是难上加难。 他还存在一丝希冀,一旦找到穆槿宁身边极度要好的两个婢女,或许她们会知情,她们没死,才让他派人来找过一回,甚至,第二次他亲自带人来找出她们的踪迹。他心中只剩下一个想法,那就是趁早找到她! 可惜,她们也只是并不知情的人。 他会如此愤怒,不只是因为琼音的胆大放肆,口不择言,更是……在如今的情势之下,他必须费心巩固战果,更要谨防散落在外的皇帝势力燃烧成熊熊大火,他只能派手下出宫秘密查访,但若是耗费了最佳的时机,他要重新见到穆槿宁,必然是一阵子之后的事了。 皇帝说过的那一句话,要他去地下见她,却让他愈发不安,不知……她是否还遭遇了别的事。 她若只是被遣送出宫,再不得踏入皇城一步,他有信心可以找到她,但若是……他黑眸一沉,甚至不敢想下去。 他有了,当真惧怕的事。 “让她们继续留在这里。”秦昊尧将手中的佩剑一丢,他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去,不再针对这一对婢女,至少她们没有胆子对他隐瞒真相,他冷冷说道。“你们一旦听到了风声,随时可以来找本王。” 血色,渐渐从琼音的指缝流逝出来,她眸光一黯,屋内的所有人都在秦王的一句命令之后走了出去,门敞开着,夜色深重。 凝视着面色苍白的雪儿,琼音苦苦一笑,或许她方才当真口不择言,秦王――并非心中没有郡主,只是,在郡主的心里,早已没有了那段感情,而秦王才是不想放开那段感情的人。 时光一旦错位,那才是真正可怕的。 感情不像是很多东西,还能再重新开始,再来一回。 她们不会死。 因为郡主。 在不知郡主死活之前,她们绝不会死。 秦昊尧走了一半,突地停下脚步,他不知何处而来的怨怼,朝着身边跟随的侍卫,冷声说道。“给我搜,再把整座皇宫搜一遍!任何地方都不要放过!” “爷,没有槿妃的下落,全都搜遍了,每一处皇宫,哪怕是冷宫天牢,全都搜过了。”王谢带领着几十个侍卫离开,王镭依旧留在秦昊尧的身边,他从未看过主子这么不冷静沉着的时候,他低声提醒,搜查,再多几遍也是无用。 他们已经从皇帝身边的人着手,这世上绝没有不透风的墙,可惜,当夜的狱卒,还有一个公公和马夫,全都不在宫里,秦王想必也怀疑他们已经死了。周煌被逮住了,一顿抽筋剥皮,也是不曾吐露真相,若是一般人,一定熬不住这一顿好打,想来穆槿宁离开,也不是周煌亲自插手的事。 秦昊尧自然听清楚了王镭的意思,这三人的死,不是因为别的,而是他们知晓穆瑾宁的真正下落,皇帝暗中处理了此事,不愿让任何人知晓,不惜要了他们三人的性命,如此才能永远堵住他们的嘴。 既然连皇宫的马夫都死了,她一定是被送出了宫。王镭提醒他,哪怕把皇宫再找个底朝天,终究于事无补。 一抹从未有过的凉意,渗透到他的脊骨之内,他站在夜色之内,才八月底的晚上,居然冷的宛若冬夜。 她在宫外,在任何一个地方,或许他能找得到,也或许,他这辈子都找不到。 “爷,如今时事要紧,我们不能自乱阵脚,他们…。”王镭沉声道,他们虽然打响了头一仗,但要想不成为逆贼败寇,这往后的个把月都不能掉以轻心。 何时王爷登基称帝,黄袍加身,他们才能喘一口气。 既然已经确定槿妃在宫外,如今最好的办法,便是先稳固朝堂,平复民心,之后再多花些功夫在宫外寻找槿妃的下落。 秦昊尧侧过俊美侧脸,仿佛陷入深思,不需太多斟酌,他清楚自己方才不太理智。冲着王镭点头,他径自走向前方。 王镭得到了秦王的许可,这才返回原路,叫住王谢,收回成命,让侍卫依旧守住自己岗位,不再为此事奔波。 半个时辰之后,一个侍卫送来了饭菜,琼音唤醒了昏迷的雪儿,两个人一道坐在桌上默默埋头吃饭,恢复了元气之后,雪儿找来干净的纱布和伤药,为琼音收拾了不再淌血的伤痕。 两人仿佛无言以对,打开了大门,各自坐在门槛边上,月光洒落在她们的脚边,唯独其他的宫殿,仿佛依旧沉溺在黑夜之中。 “听说,皇上都被王爷关在雍安殿内,外面是层层侍卫把守,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雪儿依偎着琼音,脸上没有任何的笑容,她的眼底是苍茫的空洞,她还未看清楚这些是是非非,却又不得以成为困境之中的一粒沙砾,不受自控。 她轻声感慨叹息,她们进了宫,如今连皇帝都被幽禁,更别提她们这等卑贱的下人了。 琼音仿佛不曾听到,神色不变,她却相信,哪怕顷刻之间变了天,苍天也不会惩罚心存善意之人。 仰着头,她们一道观望着那明月,雪儿低声呢喃,宛若自语。 “今日的月亮真美,你说郡主也在看吗?” “无论在何处,郡主都能看到一样的月亮。”琼音的眼波不闪,语气笃定。越是凝视着月亮久了,仿佛心中也落入星星点点的皎洁月光,也越来越平静了。 …… 雍安殿内,天子倚靠着软榻而坐,他听得到门边传来的脚步声,并不陌生。 烛光无法照亮天子眼底的晦暗不明,越是察觉秦昊尧逼近的气息,他的唇边扬起莫名的狰狞笑容。 “你若能找到,也未必是你的。” “为何把她送走?”秦昊尧神色一沉,止步不前,冷冽望向天子的背影,满心寒意。 天子默然不语,烛光在他的黑发之内闪耀,仿佛一夜之间,银丝多了整整一半。他从登基的那一年开始,就在下这一盘棋,跟他对弈的人,从来就是秦昊尧。 在身为皇子的时候,秦昊尧比任何一个皇子都更加刻苦,读书也是第一,只是先帝并不曾而重视他,几年之后,他便练习了武艺,武艺超群的时候,先帝便驾崩了。 “这些年来,我为了大圣王朝,为了秦家王族,兴修水利,练兵强国,征东讨西,唯独你,坐享其成。” 秦昊尧的眼神之中,满是复杂,他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桩尖锐的罪名。 “只因为,你生下来便是太子,哪怕你碌碌无为,江山社稷也是你的囊中之物。”他指着天子的身影,俊美面容隐匿在幽暗之处,牵动了无情的唇角,他说的并不动容。 “朕自然知道你不服气,你从以前开始,就不服气。” 天子闻到此处,不顾秦昊尧愈发凌厉的语锋,释怀一笑,眼底的阴暗却愈发明显。 “既然你心知肚明,今时今日就不要怪我。” 短暂沉默,夹杂在两人中,秦昊尧的嗓音愈发逼人冷漠,似乎每一个字,都恨不得刺伤对面的天子。“她在哪里?” “她?你若想见她,那就去下面看她吧。”皇帝依旧是这么一句话,毫不改口,他低低冷笑,说的极尽讽刺之意。“反正是将死之人,你若诚心跟她相聚,也不是没有办法,只怕你舍不得。” 又是这一句,秦昊尧昨夜见到皇帝,他说的在地下才能看到她,的确让他当下就乱了阵脚,而今天,将死之人四个字,却暗示了短时间之内,穆槿宁会无恙。唯独秦昊尧并不清楚,到底她正在遭遇什么,或者马上要遭遇什么――这般想着,他的心中,再无任何起伏,宛若萧索冬日一般,再无生机。 他已经被秦昊尧幽禁在雍安殿内整整一天了,但是,秦昊尧来的目的,一开口问的便是穆槿宁的下落。让他看得出来,秦昊尧比他看上去更加在意这个女人。想到此处,天子的嘴角不禁上扬,一抹得意至极的笑容,在眼底越来越深,越来越难以窥探。他话锋一转,仿佛有些瞧不起秦昊尧:“你从自己的兄长手中夺来江山,还怕没有女人坐拥怀中?!” 以前,秦昊尧对任何人的事,都是不闻不问,当初他对崇宁的无情,也是众所周知的,自然感情无法勉强。谁曾想过,以前娇贵的郡主从塞外回来,并不清白,更是带着一个婴孩,却能够让秦王动心?而如今,她哪怕背叛过秦王,独自走入后宫,成为他兄长的女人,秦昊尧却居然还担心她的生死。若是换做了别人,秦昊尧根本不会在意,穆槿宁是失去下落,还是惨烈死去,甚至,她唯独死去,他才能泄恨。天子只是觉得,秦昊尧一旦是动了真感情,往后――他绝不会有好下场,就像是天子一样。 “兄长?你明里暗里想置我于死地的时候,就有一回想过我是你的同胞兄弟吗?!”秦昊尧仰头长笑,幽深的黑眸,死死落在那一具身影之上,他们之间的兄弟情义或者比水还要清淡单薄,有的,就是想要置之死地的强烈欲望,从他们懂事开始,就从未停息过。 哪怕秦昊尧出生卑贱,自己的生母只是一个小小美人,在后宫无权无势,最终死的也不明不白,每个人都说是病故,但他清楚,就像是语阳的残缺,后面有更深重的隐情。但幸好,他不是愿意一辈子对这些人低头的性情,他冷傲的骨子里,还有血性,还有野心,更有――将这些都颠覆的强烈念头。 天子蹙眉,面色死白,他的双手紧紧覆住桌缘,身子一斜,秦昊尧只是幽禁他,却不曾变着法子折磨他。或许,秦昊尧觉得,从一个还活着的帝王手中夺取政权,才是对他最大的惩罚。 “你以为我找不出她的踪迹?” 秦昊尧噙着狠厉的冷笑,他语调一扬,他要天子知晓,这世上任何事,都难不住他,只要他想得到,哪怕是江山社稷,也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那就试试看吧。”天子的眼神定在某一处,唇边的纹路,愈发扭曲,他派人将穆槿宁送到北国,并未诏告天下,秦昊尧要找到遥远的北国去,自然要花费一段时间。他如今正是在热锅上的蚂蚁,必须先耗费精力巩固得来不易的政权,但哪怕秦昊尧在不久之后得知穆槿宁身在北国又如何?那个时候,穆槿宁早已是北国太子的女人,秦昊尧要想得到那个女人,便是跟北国为敌。北国虽然生性豪放,但格外厌恶争夺,就像是碗中的鱼肉被人夺走,他们绝不会忍气吞声。已经送去和亲的妃子,岂有再送回大圣王朝的道理? 可惜啊――聪明一世的秦王,也只是糊涂一时,他不曾预见,哪怕他侥幸得了天下,短期之内再跟北国为敌,也没有太多胜算。将士刚从东疆回来几日,便掀起了密谋之战,若是数月之后再起战火硝烟,才会让百姓人心惶惶,将士疲惫不堪。他若聪明睿智,就该休养生息,那就更别想让北国服软,将那个女人拱手让人。 秦昊尧选择的,并非是一条顺畅大路。 他无声转身,既然皇帝会将这一个秘密烂在肚里,那他自然会凭借自己的方法去找寻到穆槿宁。但同样的,他绝不会给天子任何反咬一口的机会。 依旧坐在软榻之中,皇上闭上眼,不去看秦昊尧的脸色,听得出秦昊尧的要挟,如今他已经成为笼中之鸟,秦昊尧为了保住自己的来的位置,势必会赶尽杀绝。他一直以为秦昊尧虽然是个野心之徒,却不会用这种最残忍的方法谋得皇位,颠覆长幼有序的皇族规矩,成为逆贼叛乱者。 但秦昊尧最终,还是选择了这一条路,在京城展开杀戮浴血,想要埋葬一切,想要开创新的王朝。 他,一国之君,被禁闭在雍安殿内,如今长夜漫漫,孤单凄冷。他身边最可靠的内侍周煌都已经被秦昊尧的手下捉拿出去,听闻是被严刑拷问,想来也只剩下半条人命。 一句淡淡的叹息,带着莫名的情绪,从皇帝的口中溢出。“可惜,凡事不要高兴的太早。” 穆槿宁要复仇,害死了皇太后,德庄皇后,而他也深受重击身子颓败,如今独自坐在偌大的宫殿之内,唯独只有自己一道身影相伴,往日忠心的蒙戈,也是被他逼死的。 秦昊尧要抱负,他在多年之内谋划了这一场阴谋,因为始终不得先帝的重视,他不甘心,他虽然冷漠残忍,却颇得人心,在军中更是一呼百应,使得哪怕跟随他推翻这个王朝,他身后也是前仆后继,层出不穷的人才英雄。 这两个人,是他这辈子的劫数。 一个,让他消磨斗志,始终得不到死心塌地的感情,甚至害的他身边连一个真心的人都不剩下,一个,让他穷于应付,运筹帷幄,处心积虑,要夺得他手中的皇位。 因为是劫数,才不得不铲除。 他让太监在穆槿宁的迷魂汤之中下了毒药,哪怕是慢性的,穆槿宁在北国,也绝对不能活的长寿,哪怕再美丽动人,她年纪轻轻就一定要死。 而秦昊尧――哪怕得到了皇位,哪怕顺利登基又如何?他也无法得到穆槿宁这个女人,最心心念念的人都得不到,他也不过是一个伤心之人。 …… “娘娘,殿下到了。”宫女在门边通报一声,正坐在菱花镜面前的女子,笑着转过头来,纤纤素手扶了扶梳地厚重的发式,似乎知晓今日佑爵会来,她头上戴着的,都是一套全新的发簪。每一只,都是全金打造,如今北国的女子,也因为黄金难求,而格外崇尚黄金首饰,这几只簪子雕刻精细,簪头上的金凤凰亦是栩栩如生,嘴中叼着一颗珍珠,圆润美丽。 她笑脸盈盈起身,对着那个大步走向殿堂的男子,眼神灼灼,她神色娇柔,显得可亲可敬。 “太子,自从她到了北国,你一直都不来给本宫请安了。” 调笑的言语之内,隐约听得出一道酸味和挑衅,佑爵却但笑不语,直接一掀华袍,坐在自己的位子上。 “没有本殿给母后请安,母后不是依旧美丽?甚至,这个月比上个月还要美丽――”佑爵沉默些许时候,他端着热茶,喝了一杯,沉下的眼眸之内,再度升腾了往日的笑,更显有几分有失端重,略微的轻挑。 “殿下的嘴,还是跟以前一样甜。” 刘皇后的“以前”两个字,却猝然让佑爵的脸色一变,仿佛这一个字眼,触及了他们之间的禁忌。从佑爵的身上,刘皇后不难察觉到阴寒的冷意袭来,似乎无声遏制,她不该再重提旧事。她眼神微变,相顾无言地喝了一杯暖茶之后,她才噙着笑意,淡淡说道。“殿下,还以为你大半年前突然前往大圣王朝,要将那位语阳公主带回宫,怎么如今居然对这个女人上了心?” “母后,你觉得你足够了解我?”佑爵闻到此处,慵懒地抬起眉眼来,望向刘皇后的面容,她原本就生的贵气妖娆,如今画着精致妆容,却愈发让人无法看透这假面之后的真正面孔,到底有何等样的表情,何等的喜怒。 ……。 153 太子旧爱不请自来 刘皇后以眼神示意,身边的两个宫女随即退了出去,将门掩上,她挽唇一笑,神色一柔,轻声细语,仿佛跟方才,变了一个人。[.超多好看小说] “如今除了我们两人,没有别人,别叫我母后。” 她,是真心厌恶这一个冠冕堂皇的称谓。 佑爵的心中一凉,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刘皇后讨厌他喊她母后,但他喊她的时候,也是刻意的,刻意要激怒她,让她的心中不舒服。他俊秀的脸上,笑意不敛,不疾不徐地说道:“规矩,有没有外人在场,都要遵守,否则就表里不一了。” “本宫自然了解你,这世上没有人比本宫更了解殿下你,你不是向来喜欢热情似火的女人?晚秋那个贱丫头,不就是因为借着服侍你的时候眉来眼去给你喝迷魂汤?怎么,那个看起来冷冰冰的女人,有什么特别的?”刘皇后缓缓走到佑爵的面前,她压下身子,以双目直直望入佑爵的眼底,不无动容,不让彼此的情绪被误会曲解。 佑爵听着这一番刺耳的话,他愿意被人指责生性风流,却也不愿她将矛头指向跟他有瓜葛的所有女人,自然更不愿她谩骂穆槿宁。他脸色骤变,怒气相向,几个字,他不只是抱怨,更像是指责:“你不了解我。” 刘皇后猝然一怔,她没有想过,佑爵会如此指责她,以往哪怕他偶尔避着自己,却也从不说任何刻薄难听的话来。有时候,他的一个眼神,就足以让她知晓他并不好过,哪怕自己难过,他也鲜少会让她难堪。 但自从这一年来,佑爵对她,变本加厉。 刘皇后蓦地抓住佑爵的双手,在穆槿宁不曾到来的时候,她至少还能望着佑爵,感觉他的目光不会避开她,他的眼神之中也没有太多抵触和厌恶。但正是因为穆槿宁来了,她根本就看不透佑爵的心了。 “殿下,你当真忘了我们以前那些日子?你明明说过本宫是这世上最美的女人!那个晚上,我们彼此相拥,格外动情,难道你也忘了?” “不记得了。”佑爵勉强压下心中纷乱的情绪,他冷着脸也冷着心,眼神黯然失色,再无往日潇洒从容的一面。 这件事,他跟她,都有几年不曾提及了。 自从——她被奉为北国皇后,那年她刚过二十六岁,选秀进宫刚满第八年,他二十一岁,回到北国也就第五年,那一年,有很多东西……已经逼得佑爵不得不正视,也不得不拒绝,更不得不斩断。 她与佑爵太子,不过相差五年岁月。但如今,他看她的眼神,仿佛她在他的眼底,已经是一个满脸皱纹的丑陋女人了,她跟刚刚进宫来的穆槿宁,足足差了一轮年纪。若是他更爱新欢,穆槿宁站在佑爵身边,自然郎才女貌,一对璧人。 他的一句不记得,更让刘皇后的眼神闪烁,满心悲痛,她最好的年华若是连佑爵都忘记了,还剩下谁能记得?那个已经病死的先帝吗?她缓缓俯下身子,华丽的紫色袍子,袒露的白皙肩头,就在他的眼下,她说的格外动情,发自肺腑。“你把我当成皇后,才会如此抗拒,你只需记得,我还是殿下的眉珺姐姐——” 佑爵却蓦地挣脱开刘皇后的手,他面色肃穆,心中却如临大敌,他不愿自己再度心软一回。他的语气,因此而愈发冷淡漠然。“我已经不想记得那些过去了,那个晚上,也不过是酒后迷醉,失了分寸,若我清醒,绝不可能犯下那种滔天大错。” 刘皇后的眼底,一抹恨意一闪而逝,她如今垂在身侧的双手,甚至抓不住空气。她的脸色一白再白,她轻摇螓首,神情愈发激狂:“可本宫记得!如今寂寞难眠的每一夜,本宫都清清楚楚记得那个晚上,殿下与我不必在乎名分鸿沟,只需要跟世上任何一对男女一样纠缠痴恋,殿下的身体明明是清醒的——” “这不是一国皇后该说的话,太过露骨了。”哪怕北国之人生性豪迈,但佑爵却猝然站起身来,不愿再听下去。他阴沉着脸,他或许承认他对过去还有眷恋,但……让他更觉得美好的,并非当真是他得到她的那一夜。 或许,便是从那一夜开始,他们两个人的心中,有了隔阂。一根刺,在他的心中深处,起初还看得到末端,随着时光流逝,渐渐的,连末端都看不到了,哪怕把整颗心都挖出来,或许也不知当初在何处埋下了那根刺。 刘皇后猝然连连后退几步,她此刻在佑爵的眼底,看得到她一直怀疑的事实。 她的红唇,微微颤抖,她只觉得满身无力,根本无法将彼此拉回最初位置。“你还在恨我,恨我在那夜用了魅香。可殿下从不愿为我想想,一个女人要被逼到何等的孤独,何等无奈,何等绝望,才会在心爱之人面前抛弃尊严,只想借助魅香,让心爱的男人暂时放弃心结,哪怕只有一回,也对彼此的心诚实?哪怕只有这一回,也能将那个女人彻底拥入身体,当一回他的人?!” 他曾经想过,那是在他最初回到北国的时候,他还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刚从燕国回到自己的国家,住在皇宫,任何一处都让他觉得陌生,哪怕那个他必须口口声声唤作“父皇”的男人,也是陌生的。父皇多病,鲜少跟他见面,哪怕偌大皇宫,始终不让他觉得是自己的归属。 就在如此陌生的皇宫,他便是突然之间,就遇到了她——他不是没见过美丽的女人,被软禁在燕国的时候,他也见过许多光鲜华丽的年轻贵族女子,但是……唯独在看到她的时候,他的心,有了暖意,更有了动心。她,让他觉得熟悉,更觉得亲近。 他过了整整一年才记起,在他的幼年,他就在皇宫见过刘眉珺,她当下跟着自己的父亲,在元宵那一日到了皇宫来。那时的他才六岁,她已经是十二岁了,身材高挑清瘦,穿着一件粉紫色的华服,隐约是个小美人了。或许当日带着自己的女儿前来的臣子并不多,佑爵跟着刘眉珺一同在后花园玩耍,她宛若家姐一般照料更加年幼的太子,那一天,他的确很开怀。去了燕国哪怕日子再难熬,他的心里始终记挂着刘眉珺。在他十六岁那年回国,原本就想着要找到她,若是她不曾出嫁,他一定要她当太子妃! 但,在他将一切幼年往事都记起的时候,才发觉他们之间的距离,他是太子,而她是后妃,更是最为得宠的那一个眉妃。 他始终不愿承认,如今他的心里,还有她。佑爵冷声道,字字见血的残忍:“刘眉珺,在我眼里已经死了,死了很多年了。” 心中的裂痕,始终还在,他无法视而不见,自欺欺人。这些年,他们都变了,或许,感情原本就不是亘古不变的。至少,他遇到的,并不是。 刘皇后猝然睁大双眸,满目惊痛,她想要得到的,已经得到了,权势,地位,荣华,尊敬,只是……。佑爵的坚决,却让她如今才看透,她还有东西,根本就无法得到。 但她实在不甘心,最终,她还是平息了心中的愤怒,她微微一笑,伸出双臂,轻柔地拥抱着佑爵,神色温柔。“好,既然殿下只把我当成是陌生人,本宫可以在别人面前,绝口不提我们的过去。可是在四下无人的时候,你就不能只把本宫当成是一个柔弱的女人?” 唯独,她双臂之中的这个男人,并无任何回应,他的漠然甚至让她都怀疑,她的怀抱是冷的。 她的心中愈发挫败,因为他甚至不愿伸开双臂抱一下她,甚至,他冷漠推开了她。 没有什么,比这个更伤人。 佑爵看着她,缓缓有了笑容,唯独这笑容更像是自嘲:“本殿下的名声已经够臭的了,母后还要我更声名狼藉么?因为母后的用心渲染,别说北国的大家闺秀不敢正眼看我,就算是遥远的大圣王朝,那些女人见了我就要跑,这就是母后口口声声为了我好?” 他最厌恶的,便是束缚,没想过——她也变成了这样的女人,甚至用所谓的条条框框,想要断绝他跟别的女人所有的往来。她实则对他不闻不问,事事由他任性,但事实上,她却恨不能操控他的任何事。 “是啊,殿下已经是个彻彻底底真真正正的男人了,也难免会有寂寞的时候……。”刘皇后缓缓伸出手掌,轻轻贴在佑爵的脸上,他早已不再是幼稚的年轻皇子,他已经是一个仪表堂堂的男人。她神色一柔,缓声劝道,仿佛不愿再跟佑爵起任何争执。“你的身边自然需要有人伺候,母后会为你尽心挑选斟酌的。但那些个从别的地方而来,不清不楚的女人,无论如何决不能爬上太子的床榻。” 她,已经有了退让,若他不那么残忍,就该适可而止,而不是咄咄逼人。 “哪怕是宫女——”见佑爵不言不语,刘皇后的眼底有了喜色,她以为他最终还是不舍得让她伤心欲绝,最终他还是会听从她的话。“本宫宁愿瞧着殿下临幸的人是宫女,也不能是她。” 因为她知道,哪怕他宠幸了宫女,那也不是真感情,但她却觉得,佑爵当真喜欢穆槿宁。 她不在意佑爵多情,最怕他动情。 “以前,事事都听你的,但如今,我不想让你如愿了,我想做自己的主。” 佑爵却拉下刘皇后的手,这一只手落在他的掌心,如今他却再无任何悸动,或许感情早已消失的干净,跟他得不得到她的身体,毫无关系。 “那一夜,我很后悔。”佑爵冷冷说道,一抹惆怅,划过他的眼底,以前他不舍得刘眉珺伤心,但如今,他不想让自己更不好过。 因为得到了她,他才更后悔,他们之间的关系,更加浑浊不堪。哪怕没有任何人知晓,他也时时刻刻无法介怀。 不是母子,不是情人,不是夫妻—— 那才是他的心结。 刘皇后的眼神一顿,她什么都来不及说,已然望着佑爵面无表情地离开,唯独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在她的心头隔一道一道的痛。 他居然还忘不了。 她重重坐在椅子内,他的体温仿佛还在她身体任何一处游走,她缓缓伸出双手,她的手掌心之中,却什么都没有剩下。 唯独那白皙丰润的指节上,带着美丽的琥珀戒指,金色的琥珀,是北国人认为唯一可以比价黄金的宝石。 她在抓住一些东西的时候,也有一些东西从她的指缝之中溜走了。 她猝然面色死白,缓步走到内室之中,从发内拔出一只金簪子,凝视着菱花镜之中的身影,她双目通红,猛地将簪子砸向了镜子。 镜面,有了一道细长的裂痕。 刘皇后怔怔望着,表情扭曲,说不上来是哭,还是笑。 那镜中的女人,镜子的裂痕让她看来仿佛脸上有一道伤疤,她似笑非笑地凝视着刘皇后,一样的面容,却可怖极了,更像是——一个怪物。 她突地低呼一声,身影摇摇欲坠,慌乱之际推翻了整个菱花镜,五六个沉甸甸的首饰盒,全部倾倒在地,上百件珍奇收拾,铺了一地。 华丽的身影,仓皇伏在圆凳上,此刻也只有莫名的孤寂,满意不满意,开怀不开怀,原来不只是做给别人看的,还有……自己知道。 …… 自从佑爵吩咐过之后,每一顿膳食,菜色风味都跟大圣王朝的特别相似,哪怕味道还不能做的尽如人意,但穆槿宁已经深受感动。 她的确应该入乡随俗,佑爵给她行个方便,她便不能更加挑剔。 用了午膳,穆槿宁倚靠在窗前的黄花梨榻上,她凝视着庭院中的几棵桂花树,如今已然是九月,金黄细小的桂花始盛开在枝头,也就是这两天的事,想来再过十天半月,浓郁花香更会充斥满园。 佑爵可以给她的,是衣食无忧的华丽生活,仿佛是一处避风港,她可以在这儿当一个过清幽日子的女主子,宫外的是非纠葛,她都可以充耳不闻,视而不见。 她曾经去过最遥远的地方是塞外,但如今,北国,距离大圣王朝更加遥远。 门外走来一个灰衣宫女,她低着头,端着茶壶过来,站在圆桌旁,低声询问:“女主子,这是刚泡好的碧螺春,是宫里今年来的新茶。” “放在那儿吧。” 穆槿宁回过脸来,屈指一数,她到北国已经第七天了,佑爵会一两日便会来看她一回,这宫里人看着太子的面子,也无人敢刁难她,哪怕她并非北国之人。 “你的脸很生,你是——” 穆槿宁有些狐疑,她的目光掠过这一个宫女,她个头娇小,面庞圆润,肌肤并不太过白皙,透着小麦色,但看来是个年轻活力的女孩子,约莫十八九岁。但如今常常出入在她屋中的,便是两个宫女,她们是太子宫里调遣而来的,经过几日的相处,她自然已经认得人了。 “今日清清姐姐头疼脑热,告了一天的假,我是掌事新派来服侍女主子的宫女,我叫晚秋。” 宫女的嗓音甜甜的,宛若稚嫩孩童,虽然长相只是清秀,但因为笑容绚烂,而让人轻易放下了心防。 穆槿宁自然再无防备,宫中的宫女名字都简单易懂,这一个宫女的名字,倒是让人觉得悦耳清灵。 “你出生的时候,是秋天?”穆槿宁挽唇一笑,打量着为她斟茶的晚秋,她眸光浅淡温和,面容晶莹娇嫩。 “是啊,是十一月,北国的桂花都谢了,所以我叫晚秋。”宫女笑容灿烂,将一杯茶端到穆槿宁的面前,回答的流畅。 “女主子不喜欢晚秋泡的茶?”宫女看穆槿宁却不曾伸手接着这一杯茶,而是任由茶水放凉,她的眼底猝然闪过一道委屈,仿佛内心特别挫败。 “我不太喝碧螺春。”穆槿宁微微蹙眉,心中浮现了愈发难以平复的情绪,她不敢置信地凝视着晚秋眼底的委屈,她故作平静,丢下这一句话,算是婉拒。 “那晚秋再去冲泡一壶,女主子想要喝铁观音,还是——”晚秋眼眶一热,仿佛生怕服侍不好这个女主子,急着伸手去将那一杯茶端回来,如今北国皇宫虽然人人知晓她是从大圣王朝而来,但因为太子并未册封她任何名号,所以他们都唤她为女主子。 穆槿宁眼神一暗再暗,仿佛并不领情,她噙着浅淡的笑容看晚秋,唯独语气毫无起伏。“算了,我并不口渴,你也不必来回奔忙。” “喏。”晚秋应了一声,端着茶杯无声转身,唯独她走了几步,突地停下脚步来,眼神陡然变沉,说话的口吻仿佛也一瞬转变了。“女主子百无聊赖,不如晚秋说个故事你听听?” 穆槿宁的心中一沉,侧过脸去,晚秋正在桌上收拾了茶具,她幽幽地吐出这一句话,穆槿宁不曾回应,唯独缓缓坐正了身子。 晚秋的脸上,笑意不减,她天真烂漫的笑容,却仿佛让穆槿宁看到了更加难以揣摩的一抹情绪。 她走到穆槿宁的身边,突地眼神变得狠厉,右手藏在灰色衣袖之中,只是一瞬间而已,一道凌厉的光芒,在穆槿宁的眼底一闪而逝。 就在晚秋手中的那一道银光直直刺向穆槿宁的时候,她身子一转,撕拉一声,尖锐的利器划破了她的衣袍,整个肩膀的华服都被大力扯下,她惊魂未定,腰际撞到了花架之上,青瓷花瓶落在地上,碎了一地。 穆槿宁将右肩的华服拉回原处,她怒睁双眸,冷眼看着那个判若两人的宫女,她猝然俯下身子,摸着一片碎裂的瓷片,藏匿在手中。 “你到底是谁?” 清冷的嗓音,划过她晚秋的耳畔,她猝然拧着眉头,笑意全无,脸色难看。 “你都没听说过我的名字?”一抹深深的失落,蔓延在晚秋的眼中,她的神态不再那么天真,仿佛这比没有刺伤穆槿宁,更让她难过。 晚秋话音未落,面色扭曲,蓄足了力道,再度朝着穆槿宁冲过去,低喊一声,双目通红:“没有用的。” 穆槿宁面色死白,就在晚秋手中的那一道寒光朝着她的身子刺下的那一瞬,她猝然伸出左手,将晚秋手腕扣住,她用尽了力气,将晚秋推到了墙角,咬牙奋力再狠狠将她的手腕往坚硬冰冷的墙面上连连相撞,直到那一把尖锐的剪刀,从晚秋的手掌落下,摔在地面上,穆槿宁才眼神阴沉,顺势抬起右手,那尖锐的瓷片抵住晚秋的脖颈,她的眼底毫无温暖,如临大敌。 她没有想过,在北国还有人打自己的主意。 但她不该是大圣王朝派来刺杀她的,毕竟晚秋的身手,也只有蛮力,并非习武之人,手中取来的也不过是一把寻常到处可得的银色剪刀而已。 晚秋被穆槿宁抵在墙上,她不得已仰高着头,不难察觉到一片冰冷的瓷片轻触着她的脖颈,尖锐的棱角仿佛也可以在下一瞬就置人于死地。 她的眼底,却猝然汇出了无穷无尽的张皇泪水,她的眼神空洞颓败,幽幽地说道。“殿下多么宠你,一切都只是假的——” 仿佛这个晚秋,知晓更多的实情,穆槿宁却不曾松动了手中的那一片瓷片,若是她心软,自然更难窥探晚秋的来意。 晚秋侧过脸来,半边面颊贴着墙面,她垂着眼眸,放弃了挣扎,她只是一个寻常的宫女,力气损耗了大半,平息了胸口的起伏,她陷入遥远的记忆,眼底仿佛有了希望的光耀。“我也曾经跟你一样,以为殿下的心里能有我的位置,其实他谁都不在乎,只在乎那个女人。” 哪怕不知晚秋的回忆是什么,但在穆槿宁看来,晚秋还是格外在意那段过去,晚秋如今眼底的,又爱又恨,情绪纷乱。穆槿宁眉头未曾舒展开来,压低嗓音,沉声道:“你说的是谁?” “是啊,你还没发现……也决不能让人发现,否则,否则……”晚秋猝然眼波一闪,她直勾勾地凝视着穆槿宁的眼,凄凄切切地笑着,那笑容悲伤到了极点。她猝然话锋一转,眼神虚浮,整个人分不清楚神智清醒还是处在虚幻之中:“他还如何登基称帝呢?无法狠心丢下那个女人,那这辈子都只会被那个女人玩弄于鼓掌之中。” “女主子,屋内什么动静?”话音刚落,服侍穆槿宁的宫女正推门而入,待她看清楚屋内的光景,她蓦地脸色惨白,顺势就跑到晚秋的面前,一把将她的双臂扼住。宫女朝着门外大喊,屋内涌入了三五人,毫不费力就将晚秋擒住了。 随即赶来的,还有一个掌管宫女的嬷嬷,她一看到手下呈上来的那一把剪刀,再看着满地狼籍,自然不难明白方才发生了何事。她吩咐四个宫女在外堂看守着晚秋,不容许她再多事。 “她是什么人?”穆槿宁坐在床沿,她淡淡睇着眼前众人,低声询问。 嬷嬷轻轻叹气,走近了两步,仿佛这件事并不见得光。“她叫做晚秋,是以前服侍殿下的宫女,女主子别责怪她如今疯疯癫癫的模样,其实也怨不得她,两年前,她一厢情愿爱慕殿下,但却迟迟看不清楚自己跟殿下的身份悬殊,是不可能有好结果的。殿下是高高在上的太子,她只是一个卑贱的奴婢,再说了,她的容貌也不过普通姿色,能够得到殿下宠爱就该知足,也不该有太多的奢想。殿下跟她好,也只是图个新鲜,还能维持多久?” 这样的真相,就仿佛万丈巨浪袭来的冷清海风,几乎要将穆槿宁的身子推倒在地。她不曾言语,只听得这个嬷嬷继续说道。 “半年后,殿下对她冷淡,给了她一笔银子,甚至把她赶出了寝宫,要她在别的宫里做事,根本连殿下的面都见不着,她一时无法接受,这里——”老嬷嬷指了指自己的脑门,压低嗓音说道。“就混混沌沌的,一整天都喃喃自语,可惜了,她才刚过二十岁,就要一辈子这幅德行。” 穆槿宁神色黯然,血色全无,老嬷嬷察言观色,以为这个女主子是受了不小惊吓,自然急着安抚。 “她一定是听闻了宫中谈论您的消息,才会铤而走险,老奴会按照宫规处置她的。” 爱,会让人成魔,穆槿宁的心口,划过一道无形的伤痕,她并非没有见过其他的晚秋,跟晚秋一样执着,被爱所伤的,这世上何止千千万万?! ……。 154 桂花树下的暧昧 老嬷嬷仿佛得到了授意,这才走出了内室,朝着跪在地上的晚秋便是左右开弓。“疼不疼?你再这样不长记性,下回看你自己找死我都懒得管!” 晚秋仿佛清醒了,她噙着泪眼婆娑,低呼一声:“殿下会来为我说情的。” “少自作多情了,少做白日梦了,这历朝历代不是没有宫女可以一步登天当上女主子,甚至当妃子的也有,可我看你没有这等资质。”老嬷嬷仿佛恨铁不成钢,她看着晚秋的眼神,也只是可怜她罢了。 “让她走吧。” 从内室之中,传来这一道清冷的声音,仿佛疲惫极了,她不愿再听到这些喧嚣。 感情最伤的,或许便是一厢情愿,自作多情。 她垂下双目,嬷嬷替晚秋谢了恩之后,便领着众人出去了,穆槿宁退了身边的宫女,说要歇息一阵子。 在无人的内室,她缓缓伸出手来,依旧紧握着那一块瓷片,瓷片将她的指节划开一道细细的痕迹,在她用力的时候,血色便溢出来。 她怔怔地望着指节上的血痕,以前的感情,她就像极了晚秋,沉溺其中不能自拔,如今醒来才会觉得——疼。 垂眸一笑,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或许认认真真尝过一回感情的滋味,她此生也无悔了。 “哪个不长眼的狗奴才,居然敢刺伤你?!”不用多久,一个满是怒气的声音传来,红色身影在穆槿宁的眼前一闪,随即他仓促走到她的面前,目光扫过她的身影,上上下下,任何一处都没有放过。 在佑爵看到穆槿宁指节上的鲜红,他看着她怔然模样,更以为她受了惊吓,紧紧抱住她的双臂,穆槿宁凝视着他,想来他一定是话听到一半就赶来了,更不知试图伤人者,是他曾经的宫女晚秋。 “她并没能伤我分毫。”穆槿宁的眼底再无任何的冷意,她浅浅一笑,并无任何敌意。 “幸好你的身手敏捷,不然就有血光之灾了。”佑爵望着她华服右侧的一个窟窿,揣测着一定是被利器所伤,他如今看得清楚,总算舒出一口气来。 从晚秋的话中,穆槿宁似乎知晓了一些不为人知的真相,但是如今当着佑爵的面,她却还是选择装作不知。 “我当下搬得动殿下堂堂一个伟岸男子,原本就不是弱不禁风的女人,一般女人若想害我,也没有那么容易。”穆槿宁笑望着佑爵,他的眼底满满当当尽是担忧,那看上去似乎便是真的,不容置疑。 “没事就好。”佑爵的眉头舒展开来,方才宫女已经将地面的瓷片收拾好了,他的眸光无声扫过落在穆槿宁脚边的一片青瓷,俯下俊长身子,将这一片瓷片拾出来。 “殿下陪我出去走走吧。”穆槿宁站起身来,朝着佑爵浅浅微笑,一句邀请,他自然无法拒绝。 两人一前一后,她察觉得到身后的步伐,不紧不慢地跟随着,直到她走到花园,她挑选了一棵盛开的桂花树,她径自坐了下来,柔软的青草地,青草清香混合着桂花的香气,萦绕在她的鼻尖,佑爵也没有任何架子,就坐在她的身边。 她侧过脸来,默默凝视着身边的年轻男人,他并非最为俊美的男人,很难用言语形容他的出色,他有一种摄人心魄的狂魅丰采,不只是俊,更多的是与生俱来的贵气和狂野,一眼便教人烙入心坎,尽管此刻他只是淡淡望着远方,脸上没有往日的轻佻,穆槿宁不禁狐疑,这人真是对那个女人眷念执着甚至丝毫容不下别的女人的痴心男子吗?!晚秋的话,让她开始怀疑自己眼底看到的佑爵。 “就说人都需要相处,看着本殿如此关心在乎你,是不是觉得本殿是天底下最俊帅的男人?” 他察觉的到穆槿宁的视线落在自己的脸上许久,他眼神一亮,转过脸来瞧着她,唇边的笑意再度张扬起来,语气调笑,更是胸有成竹。 穆槿宁心中的疑虑,仿佛一刻间全部消失不见。若是外人见着如今的佑爵,人人都不会否认,只会觉得他是一刻没女人就会死的下流色胚浪荡男人! “要不今晚,本殿到你那里过夜?”见穆槿宁和颜悦色,佑爵噙着笑,靠近她的肩膀,他说的话,自然就更加过分,不过穆槿宁索性将他的言语当成八分说笑,两分认真,也没有那么难以接受了。 “我习惯了一个人。”穆槿宁不再掩饰,说的平静,倒也直接。既然他是北国最为尊敬的男人,他习惯如此说笑,拿人取乐,她也不会妄图改变他原本性情。与其每回都觉得刺耳,不如顺势适应。 佑爵的眼底晦暗不明,他靠的更近一些,仿佛他的炽热气息,萦绕在她的耳际,一股股的热浪,恨不得钻入她的心中去。“本殿的意思是,有一个人陪伴,你一定睡得更香——” 穆槿宁静默不语,她的眼底再无任何笑容,跟佑爵四目相对,身下的青草柔软,依旧还有午后阳光烤炽之下留下的温热,他侧转过身子,双手撑在青草地上。头顶的枝头,他稍稍伸手轻轻触碰,就能拨弄散落下许多金色的小花,有些许金黄落在她的发内,她的肩膀,还有些许落在白皙的肩膀,就像是刻意画在她身上的金粉。 “槿宁,本殿从未好好问过你一次,你何时才能不对本殿这么冷冰冰的?还是,你对所有男人都这样?”他的指腹,为她轻轻拨开肩膀上的桂花,神色一柔,他是明眼人,她哪怕如今眼底没有冷意,心底还有寒意。 她对他笑,却也只是友善,并非心意服从。 “对本殿动心,就那么难?”佑爵蹙眉轻问,他的双手落在她的双臂,用了不小的力道,仿佛再一用力,她肩头的华服就会被扯下来,他并没有生气,更多的是质疑。 “你身上很臭。”穆槿宁缓缓靠近他的耳畔,眼神漠然,心绪藏匿在无法窥探的地步,这是她鲜少跟人说起的真相。 哪怕佑爵一身华丽,尊贵倜傥,她依旧无法对他生出男女之情。 穆槿宁的回答,的确让佑爵意外至极,但也说不上生气,仿佛如今开玩笑的人,成了她。他眉头舒展,唇角上扬,说的得意忘形,没有一分黯然狼狈。 “我每日沐浴的时候都用上乘的花油浸泡,每日的锦服都用上等熏香熏过,啊,快忘了,我每日清晨喝的也是清香花茶,荷花丁香牡丹玫瑰样样都有,日日换着不重样,你怎么觉得我身上难闻?” 穆槿宁默默倚靠着桂花树,她轻轻叹息一句,佑爵无法看透此瞬的她,只是怔了凝视她许久,蓦地眼神变了。 他若要穆槿宁喜欢他,前路漫漫,还是这一辈子注定是欢喜冤家,却很难牵起情愫?! 阳光落在两人的身上,但佑爵依旧无法否认,穆槿宁陪伴着他的时候,他可以更加安心,仿佛是吞下一颗安神的药丸,他不必被自己的心结操控着失去方向。 她低头,捧着手中的那些桂花,轻轻地嗅闻,哪怕并没有少女姿态的娇羞,她垂眸的时候,衣衫飘飘,粉唇轻抿,唇角无声上扬,一抹轻笑,也足以迷惑他的心。 “桂花这么香,若是本殿吞了它们,你就不会厌恶了?”他依旧调笑着,不等穆槿宁开口,他便捉住穆槿宁的手掌心,将唇贴在她温暖白皙的手心,将六七朵桂花在口中细细咀嚼,满面自如。 穆槿宁蓦地双臂收紧,仿佛受了不小的惊吓,她自然是素来清楚佑爵行径张狂的,但没想过他如此狂浪放肆。她的手心,仿佛还留着他的唇上的温度,她蓦然缩回了双手,眼神之中的光影,不断闪耀,迟迟不曾平息。 “还臭么?” 见她提起裙摆就要起身,佑爵却嬉笑着一把捉住她的手臂,他栖身上前,穆槿宁一个脚步不稳,便躺在青草地上,他侧压在她的身上,非要将俊秀脸庞凑近她晶莹仓皇的小脸,一开口便是桂花的淡淡幽香。 两个人,在秋日暖阳之下,姿势格外的暧昧。 她的眼神,逃不开他的视线。 “你若不说,本殿可就不肯放人了。”佑爵在她的眼底看到满满当当的慌乱,往日她总是平静从容,偶尔见着她慌张模样,倒也觉得有趣。他撑着自己的脸,言语坚决,却更像是透露着孩子的稚气。 穆槿宁眼神一黯,透过佑爵的眼底,透过他的身子,一个黑影,在不远处的花圃之后一闪而过,她拧着眉头,重新望向了他。 阳光落在她白皙的肩头,她屏息凝神,晶莹肌肤之下的青色血脉都看的清楚,佑爵的招惹,总让她看不透他。但仿佛只要她一松懈,他就真的会再度凑上唇,跟上回一样吻着她,她如何跟他解释,他的亲吻也无法让她动情?!到时候,他自然会生气,很生气,可她却又不忍欺骗他。直到方才,她才不再如此内疚,因为——虚情假意的,并不只是她一人。 青草柔软,但还是搁在她的肌肤之下,让她有些隐隐作痛,她凝望着他的狭长眼眸,粉唇扬起一抹浅淡温柔的笑容,更显得无谓。 “殿下,人已经走了。” 佑爵的面色骤变,他拨开她额头一缕散乱在眼角的发丝,语气却沉着许多。“什么话?” “我,可以让殿下激怒报复那个人吗?”她默默伸出手去,蒙住了他的双眼,随即起身坐着,眼神黯然,幽幽地说道。“我,也是殿下想要利用的一颗棋子吗?” 不等佑爵开口,她已然站起身来,疾步走回自己的宫殿,眼底再无一分情绪。 他清楚穆槿宁已经走了,但他还是坐在桂花树下,一瞬间,所有的香气全部消失了,他紧紧闭着眼,不忍张开。 穆槿宁说的没错,他恣意狂放的生活,让他变得臭,就像是一块腐肉,哪怕外表再光鲜,里面早已腐烂空洞。 他想要去爱人,爱许许多多形形色色美丽的女人,他想要借此而忘掉那个女人,那个女人带给他所有的美好抑或痛苦的回忆,但他却忽略了,那些女人也是人,她们渴望得到他的关爱,而他却偏偏给不了她们。她们失望,她们痛苦,她们寻死觅活,这才是他臭名昭著的最大根源。刘皇后是否对他的生活秘闻渲染更多,却并非最重要额原因。 原因,在他。 他也后悔,他也挣扎,他也纠结,他想要用各种各样的香气,来掩盖自己丑陋腐烂的内心。 口中的桂花,突地苦不堪言,他紧紧蹙着眉头,方才还抓得住穆槿宁的双手,突地烫的像是被架在火堆上烤。 他突地睁开眼,猛地站起身来,朝着穆槿宁远走的身影疾步跟过去,穆槿宁听到身后的步伐,脚步暗中加快。 佑爵小跑几步,已然跟上了穆槿宁,毫不费力地将她拦下,他阴沉着脸,不说其他,一把扼住她的纤细手腕,拉着她就走。 穆槿宁是第一回来过佑爵的寝宫,他还未登基祭天,如今皇帝的住所依旧空着,他冷着脸,面色是有史以来最难看的一回,她心中有数,拉扯之间的力道,更让她不用考虑可挣脱开来。 直到将她带入了自己的内室,他才关上门,平复着胸口的起伏,不苟言笑地望着眼前处乱不惊的女子。 一抹歉疚之意,从他的眼底升腾起来,他默默松了手,再无方才狂妄神态。 沉默许久,相顾无言,最终还是由他来打破沉默,他低声道,“槿宁,是本殿做错了。” 他无法否认,穆槿宁猜测的一切。 穆槿宁的眼底也有黯然,她苦苦一笑,不同的每一种感情,都会让人如痴如狂,要想保持清醒,也唯有依靠旁观者清的外人了。她不想看佑爵弥足深陷,最后悔不当初,就像是……她自己。 他是一国太子,更应该是往后的一国之君,既然如此,就不能优柔寡断。他不该让任何人,掌控他的人生,而应该是做决定的那个人。 她压下方才的一丝怒气,神色平和了许多,如今处在他的屋子,没有耳目监视,无人看到他们,她说话也可以自如许多。“殿下,若是你要我配合你演一出好戏,我本不会断然拒绝。殿下帮过我,更让我在北国活的如此舒坦,我并非是不知恩情的人。” 恩情,仿佛他们之间的情,就只有这一种。佑爵闻到此处,见到她淡然从容的微笑,她的释怀,也让他平复下来,唯独内心的海潮,依旧暗潮汹涌。 “但殿下的心目中,一定要有个方向。”她眸光一转,生出别样的凌厉,她低声提醒,他要分得清主次轻重,方能建立伟业。 佑爵淡淡望向她,他短短二十五年,却接触过许多美丽的女人,但她们希望得到他的垂怜,这一番忠言,却是鲜少听过。他的胸口梗着一根刺,一根无形的刺,却在她的轻声细语之中,渐渐消失无形。她越过佑爵的身子,脚步短暂停留,徐徐说道。“以前关于北国的消息,我也听说一些。若我没有算错,离半年之期,也只有两个多月的时间了,如今最重要的,是不能让别人在那一日,动别的念头。” 的确,遗诏之中,曾经说过给太子半年之期学习朝政,有心之人不难在其中做文章,一旦半年之内若是有人将太子拉下马,登基便有了变数。穆槿宁看着佑爵的眼神渐渐变深,清楚这也是他所担忧看重之事,她伸出手,轻贴在他的臂膀处,眉眼之处,满是动容。“我知晓殿下并不一般人,你有自己的全盘计划,我只是好言相劝,更希望你马到成功。” “这件事并没有你想象中那么简单。”他面色一沉,再无任何笑容,仿佛心中也有不少烦忧愁绪。 穆槿宁揣摩着,如今佑爵在朝廷之中最大的敌人,便是刘皇后的亲兄长国舅爷刘铮,以往摄政之人多为同姓皇族,如今刘氏外戚张牙舞爪,也是因为刘眉珺皇后多年受宠的关系。她想佑爵也心知肚明,要想独当一面,就决不能有刘铮,但要除去刘铮,既要有果断的勇气,更要有出师之名。 穆槿宁不知,到底佑爵如今还缺了什么,若是斩除刘铮的名义,必定不难寻找。 她怕就怕,佑爵是没有除掉刘铮的勇气,怕就怕,他哪怕日夜都想除掉刘铮,却又不得不看在刘皇后的面子上而迟迟不动手,因为哪怕穆槿宁这个外来之人,也得知了刘皇后跟这个刘铮,兄妹感情是极好的。是否就因为刘皇后,不忍看她伤心欲绝,而下不来这个狠心?! 刘皇后从她刚进宫的时候,言辞之间太过锋锐敌意,穆瑾宁不清楚,那是否只是母亲维护儿子的霸道专制,还是—— “世上有很多东西,都是极为复杂的,往往有着两面,让我们欢喜的另一面,却又往往承载的是无法磨灭的痛苦。但我们往往希望挽留那些美好的记忆,蒙蔽了双目,看不到那些回忆早已枯朽,哪怕再用心浇灌,也难以逢春。”穆瑾宁凝眸,观望着太子的面孔,寓意深远。 佑爵背过身子,他确定这个宫里没有任何人知晓那段不堪的过去,唯独穆瑾宁所说的,却是将那根刺,缓缓地从心里拔出来,虽然每每拔出一寸,鲜血汩汩而出,疼痛也会更加铭心刻骨,但仿佛只要一刻间将这一根刺拔出来,他这辈子都不必再活在阴霾和虚伪的生活之中。 穆瑾宁说的,没错。 那就像是淬了毒的蜂蜜,甜蜜美好之下,却藏匿着致命的毒性。但他更是因为曾经品尝过的美味,也会有一瞬间的恍惚和迷失。 “因此我们很为难,每一日一夜都在为难,常常说服自己要就此别过,但却又不忍斩断,生怕在那人的眼底看到无法挽回的绝望。因为我们也觉得,那段曾经是人生最珍贵的,我们其实比对方更不舍得放下。”穆瑾宁垂下眉眼,凝视着指节上的一道细小血痕,感情若只有疼痛,便不足以让人贪恋痴迷。她眼眸愈发深沉,低声呢喃,仿佛自语。“世人常说快刀斩乱麻,该斩的时候,就决不能犹豫片刻,否则,也许下一回,躺在血泊之中的人,便是我们自己了。” “我曾经做过一件事,一件错事。”他重重叹了一口气,眼底喜怒难辨,他也想在外人面前一般放荡不羁,这样便可以忘却一切,忽略一切,任何错事也可以理所应当。 “殿下说的如此沉重,如今还难以介怀,是否跟感情相关?”穆瑾宁从未见到佑爵如此踌躇的时候,她缓缓走到他的面前,他眉头皱着,面色沉郁,眼底满是冷沉颜色,没有一分暖意。 “是很错很错的事……若说情不得已,是否有讨要同情的嫌疑?”他的双手覆上她的肩膀,俊脸越压越下,他轻轻靠在她的螓首旁,俊脸与她的小脸相贴合,一声从未有过的悲凉,从他的口中溢出。 “殿下如今最大的心愿是什么?”穆瑾宁沉默了许久,伸在半空的双手,最终没有拒绝推开他,他如今的依靠,并没有男女之间亲近的压迫,也不再让她窒息一般的难以忍受。她的视线穿透过遥远的门窗,嗓音低哑,徐徐说道。“国家大业,抑或儿女情长?” 佑爵牵扯着一抹复杂之极的笑意,这两者,他势必只能选择其中一个,若想贪心两全,必会一败涂地。 “太子殿下不是最清楚那样的滋味吗?被人追到遥远塞外,赶尽杀绝?”她的双手,无声垂下,诉说佑爵的心境,却更像是在自己的心上狠狠插一刀。 眉宇之间的阴霾,愈发沉重,佑爵的面色阴沉铁青,他闭上眼,将穆瑾宁搂的更紧。 ……。 155 穆瑾宁留在我的身边 那年,以太子之尊到北国边疆犒劳防守军士,回来的路程,一开始就下起了大雪,寒冷死寂,一场纷乱将疲惫至极在马车之内休息的佑爵惊醒,他掀开厚重布帘,望向周遭情景,这才发现这一条路,万分陌生。 马车之外,早已是一场杀戮。 他最忠心的侍卫护送他逃命,他仓皇视线,掠过地面上已经咽气的马夫,他头上的毡帽已经落下,根本就并非原来的属下。 这,不是巧合,是阴谋。 马车已经徐徐驶开了一个多时辰,因为天寒地冻,冰雪将路面冰冻,任何一条路看来都没有任何两样,白雪皑皑。 从树林之中杀出来的六七个黑衣人,佑爵这回出行,原本就没有闹出太大的动静,随行的侍卫也只是区区十名。 苍茫的风雪之夜,他从黄昏跑到黑夜,这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他甚至无法确定,是否还在北国的疆域。 眼底,是一片素白,黑夜吞噬最后一线光芒的时候,仿佛整个世界还在暗处白茫茫的冷光。 他越来越疲惫,口鼻处萦绕的白气,仿佛连最后的温暖也渐渐消失了。 身上保暖的华服袄子,也是他逃路的最大负担,他没有任何武功底子,一旦被那些刺客逮着,绝不会无恙。灰色的皮毛帽子被疾风吹落地面,黑发散乱在肩膀,张扬乱舞,他也顾不得弯腰去捡,面色愈发苍白。 若是黑衣人的同党再来援救,那些皇宫侍卫或许会全军覆没。 一道黑影在他的眼前一闪而过,他甚至来不及转身,已然被一道冰冷的利器,刺穿整个心口。 “你――”他疲惫僵硬的身子,仿佛只剩下吐出这一个字的利器,佑爵凝视着这一个高大的男人,他回国只有短短几年时光,并没有结怨,如何会有人置他死地?鲜血,一瞬间就从华服袄子之内汩汩而出,一个血窟窿,涌出更多更多温热的鲜血。 他眼前,天旋地转,身子无力地倒下,温热的鲜血触碰到冰冷的积雪,说不出是疼痛,还是别的…… 黑衣人没有再出手,仿佛是因为清楚自己的身手,他刺中的是人的要害,剑法狠准,不屑再出一剑。 那一道虚幻的黑影,就站在一旁,冷眼旁观,毫不在意这一个奄奄一息的年轻太子,使出了体内最后一丝力气,朝着前方挪动……也不知过了多久,在无光的黑夜,反光的雪地上,随着他的拖行,留下一条长长的血迹…… 血水,因为他不甘心的爬行,愈发从喉咙涌出,从唇角溢出,他的眼前根本就没有一丝光线,他不知这里是否就是终结他性命的地狱。否则,如何会一处人家都没有?一点烛光都看不到? 更多的血水,从他的口中吐出,他再也没有任何力气,脸色死白,昏厥在当地。 冰冷的雪地之上,只留下一具看不出死活的身体,一身血污,他身下的鲜血,却拖了足足有百丈之余。 “殿下――”穆瑾宁看他的身体越来越重,仿佛要将她压倒,她一看他的面色死灰黯然,急忙扶着他坐上床榻,等了半响,佑爵才好过一些,睁开酸痛眼眸,他打量着眼前的光景,方才的都是虚幻,他胸口的一团炽热,却像是再度将他的伤口融化开来,他甚至有种感觉,鲜血再度将他的华服染上鲜明暖热的红色。 他眼神一暗,神态透露出一反常态的癫狂,发疯似地将华服的衣襟拉扯开来,坚实的胸膛毫无保留地袭入穆瑾宁的视线,他的双手暗暗摩挲着那一个伤疤,喉结上下滑动,仿佛曾经那么靠近死亡的恶梦,再度纠缠着他。(.) 他胸口,是一道伤疤,伤得很深,虽然没有要了他的性命,却也要了他大半条命,她当初将自己所有的积蓄从自己做事的药馆买来廉价的伤药和药材,哪怕她饥肠辘辘,没有给他断过一日的药,但她从未有过希冀,觉得自己当真能够救他。 没想过,一个月之后,他的伤有了好转,或许是因为他在遥远塞外没有任何消息动静,北国无人再来找过他。 这个伤口,由来已久,她的柔荑,轻轻握住他止不住颤抖的双手,眼神清明,逼得他不再看着这个伤口,而只能凝视着她的双眼。直到看着那一双眼睛之内的激动愤怒渐渐平息下来,她才柔声说服。“殿下,你该振作了。” 她温柔的嗓音,再无一分漠然冰冷,传入他的耳畔,他死寂的眼底,最终有了几分光彩,难看的脸色也恢复如常。 “无论那个女人是谁,殿下只有两个选择,要么,选择那个女人,带她一起生活,要么,选择江山社稷,佑家从今往后由你来掌控,不必再看他人眼色。” 他胸膛的伤口,最终被怀中的娇躯无声暖化,仿佛冰封在他那一个伤疤之下的冰雪,深入骨髓的冰雪,因为躲藏在华服之下而不曾见光的冰雪。他拧着眉头,神色莫辨,唯独用尽全力,紧紧圈住她的身子,仿佛有了她,他就不再冷。 “我不想当一个无用的太子,受人摆布,槿宁,你愿意陪在我的身边,留下来帮我吗?”他这才跟她敞开心扉,或许他也曾经对其他的女人动过心,但那只是一瞬间而已,更从未想过要将自己的心事也跟她倾诉,但如今,穆瑾宁让他觉得不同。沉默了许久,他才幽然开口,“我要一个,可以完完全全交托信任的人。” 听来是很平淡无奇的心愿,可是身在帝王家,这样的愿望也居然像是天上的星星月亮,高高在上,看得到,摸不到,摘不下。哪怕是可以同床共枕的女人,一旦被欲望遮蔽了眼睛,或许也会是手握利刃的可怕敌人。 他不想,心口之上再被戳一刀。 他并不觉得自己有逃脱的第二回运气。 她缓缓点头,若这便是他们之间的缘分,或许她也该正视一回,不能再逃避下去了。 仿佛满怀欣喜欢畅,那一双拥抱着她的臂膀,愈发用力了,恨不能将她整个人都揉入他的体内。 她扶着他半躺下,本想出门为他唤来贴身婢女,可惜他执意不愿任何人看到他此刻的神情,她也就不再逼迫,亲自为他宽衣解带,换下艳丽柔软的红袍,披上白色宽袍,白皙指尖触碰到他蜜色肌肤的一瞬,她的眼底也没有半分波动。 “好想在你脸上看到害羞的神情,真可惜那……”佑爵笑着说道,轻轻咳嗽一声,仿佛为男人宽衣解带,她也可以跟平日里一般冷静沉着。 “以前殿下受伤的那个月,衣裳都是我换洗的,忘了吗?”穆瑾宁眉眼不抬,神色不变的泰然,否则他以为他是穿着那一身带血的棉袄过了一整个冬月? “还当真是忘了――”原来是看习惯了,才没有露出女子的娇羞啊,他的心中似乎更加餍足了。 他苍白的唇,渐渐有了血色,恢复了精神气,他又有了取乐她的情绪,长指轻轻敲打在她的螓首,他很想看看,到底是否她将自己的七情六欲,全部挖空了。“如今你看着本殿的身子,脑瓜子里就什么想法都没有?” “至少殿下如今脑瓜子里的想法,我并没有。”穆瑾宁扯唇一笑,侧过脸去,将一侧的锦被铺展开来,覆在她的身上。他的孟浪或许让他有别于她认识的任何一个男人,但仿佛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她也不再抵触,甚至可以大方从容地反击调笑。 闻言,佑爵讪讪而笑,他看着她送来柔软靠枕,也就顺势端正身子,依靠着靠枕而坐,比起在塞外,如今她对他的照顾,更像是有人情味的无微不至。 而在塞外,他在她的眼底,就只是一个将死之人,一个被她救的病患。 她离开雕花大床,走到桌前,淡淡问了句。“喝杯茶吧,暖暖心。” 佑爵默默凝视着她纤弱的身影,她自从来到北国这些天,从未流露一丝想家的孤寂,仿佛既来之则安之的平静。 她刚放下茶杯,猝然一道黑影从暗处轻盈跳跃上圆桌,飞速划过穆瑾宁的视线,她甚至不曾看清那是何物,手背上传来些许火辣的疼痛,她蹙眉垂下双目,两道极细的血痕,约莫有三寸之长。 那分明是一个活物。 “黑子,不许胡闹伤人!” 佑爵眼神一沉,不悦地训斥一声,那一团黑影,渐渐从暗处走出来,顿足在床榻之下,纵身一跃,便依靠着佑爵的锦被而坐。 穆瑾宁眯起眼眸,一手扶住那两道血痕,打量那一只活物,如今它在烛光之下,格外清晰。体型比家猫大了许多,长相英俊,尾部是棕黑色花纹,斑纹美丽,额头是黑色的斑点,背部有一大块白色,眼睛大而明亮,双目是金色,熠熠生辉。但它此刻,看来并不温顺,喉咙发出低低的呜鸣声,仿佛是在提醒警告。 “别怕,这是黑子,我养了五年多的狸猫。” 神色一柔,佑爵有些内疚,毕竟是他忘记提醒穆瑾宁这个屋子的暗处,还有黑子的存在,黑子是倨傲的野兽,从前也咬伤抓伤好几个服侍他的下人了。 她端着茶杯,走近佑爵的身边,佑爵伸出手,轻轻抚摸着他黑亮色的皮毛,仿佛这才消了黑子的怒气,不过它依旧睁大了金色的眼瞳,看着渐渐走近的女子,伺机而动,蓄势而发。 这一只狸猫,狡猾又谨慎,若不是佑爵养了黑子多年,它野性难驯,一定更容易咬伤别人。 “殿下为何养了它?”神色平和,她将茶杯端给佑爵,站在一旁,居高临下地望着以尊贵姿势坐着的狸猫,轻声问了句。 “是本殿狩猎路过山林的时候逮着的,它受了伤倒在血泊中,想必是被更大的野兽袭击了,自然就大发慈悲将它带回,没想过它命大,一直留在本殿的身边,一待就是五年多。” 佑爵平静地说着,仿佛被抚弄地太过惬意,黑子的身姿才缓缓放软,团成一团躺在他的手肘边,渐渐闭上眼安睡。 “只是终究是个野兽,五年的时间,它也只认得本殿一人,别的人一概不认。” 他的轻声叹息,落在穆瑾宁的耳边,她弯腰坐在他的床沿,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观望着眼前的情景。凶悍的野兽,唯独在佑爵的手下,才像是一只顺从的猫儿。跟这一个俊秀妖娆的男子一样,佑爵跟这一只狸猫,都有亦正亦邪的气质。他们都有尊贵的气势,却又说不上多么端正稳重,唯独英俊的皮相,也不该让人忽略他们与生俱来尖锐的爪牙。 “或许正是因为有灵性,它才不对别人摇尾乞怜,乖巧耍宝,只忠于殿下一人,只听从殿下一人的命令。” 穆瑾宁浅淡笑着,粉唇边扬起一抹笑花,她利落拂去手背上的血色,有时候――野兽,比人心更纯粹。 要么,警惕,要么,顺从。 它们不需虚以委蛇。 “先将双手洗净,再涂这种伤药。”佑爵从枕下掏出一瓶黑色瓷瓶,长臂一伸,递给穆瑾宁。 “它平素吃什么?”穆瑾宁无声接过,不冷不热问了句,藏匿在腰际,她走到一旁以清水反复洗净双手,如今没了血色溢出,细小伤痕很难看清楚。 “黑子几乎将整个皇宫的麻雀捉了个遍,你来到皇宫好些天了,是不是没看到天上有麻雀叽叽喳喳的,这可都是它的功劳。” 佑爵说的平常,狸猫似乎平复下来,宛若家猫蜷缩着身子睡得香沉,哪怕是沉睡,那上扬的嘴角也让人觉得狸猫生性敏感多疑,似乎无时不刻在狞笑。穆瑾宁不难想象,黑子身手敏捷,伺机而动,以敏锐天性逮住了麻雀扑抓难弄之后,才吃个干净。 “伤的厉害吗?给本殿瞧瞧――”他的心中隐约还有对她的担忧,朝着穆瑾宁说道,她却缓缓转过头来,一笑而过,低声道。 “我并没事。” 她以瓷瓶轻轻凑到细小伤痕之上,倾倒出些许白色细腻的药粉,眉头也不曾拧着,仿佛半点察觉不到伤痛。 “过来。”他神色一柔,说话的口吻都软化许多,或许人生之中,会遇到许多过客,他离开塞外的时候想过要再找她,可最终还是满心失望,看到她的第一眼,就已经吸引了他的心。她哪怕言行举止再冷漠,也无法改变他的执着,愿意挽救一个陌路之人,她的心就不会狠毒。 不像这个世界上的很多人,满口仁义道德,做的却是真真的丑事。 “若它下回再伤你,一定会把它丢出宫去。”他将这一只黑色狸猫提起软绵绵的身体,逼得黑子不能再耍赖贪睡,它若是有灵性,就该听得懂主子的警告。 那一双金色的眼瞳,直直盯着眼前的女子,眼角周遭是一圈与生俱来的黑线,使得黑子看人的时候更让人心中发毛,仿佛不多久,它会再度纵身一跃,利用尖锐爪牙咬伤抓伤她。 她含着笑意,点头离开,若是她再久留,想来那个人又要不请自来。 “皇兄――” 穆瑾宁还未走出寝宫,蓦然听到门口一阵响动,一声嚣张跋扈的娇气女声划破此刻的沉寂,重重将门推开,根本没有察觉到站在门内的穆瑾宁,随着这一名女子的走动,清脆的声响也越来越杂乱。 抬起眉眼,穆瑾宁细细观望这一个女子,她跟北国其他的女子一般,身子高挑,并非着着皇宫女子身着的华服,而是一套利落干脆的骑马装,上身暖黄色圆领绸衣黑带束腰,下身是白色的裤装,脚踏浅白色软靴,黑发盘着并不复杂的发式,没有任何珠宝簪子,或许是天生发质并不如人意,看上去稍嫌凌乱蓬松。她身上的清脆声,便是在双手腕上的几十个细小金银手环发出来的。 穆瑾宁最终的视线,却落在她手上的物什之上,那是一条棕色的皮鞭,她走到佑爵的面前,这才仿佛察觉到屋中有别人,蓦地转身狐疑地望向门边方向。 “皇兄,这又是你看中的新宫女?”她不悦蹙眉,面色难看,不曾继续审视穆瑾宁的面容,只是朝着佑爵不满抱怨。言语之内,更是毫不收敛矜持。“你们两个……。不会已经做过好事了吧。” “宝月,不得无礼――”佑爵轻轻咳了一声,招手示意穆瑾宁走来,他见宝月公主有些不愿细看她,拉了拉她的手,这才让她转过执拗的脸来。 “这位是本殿的妹妹,宝月公主。” 穆瑾宁低头,朝着宝月公主微微欠个身,宝月公主这才仔细打量眼前这个女子,心中也升腾起莫名复杂的情绪,她身在皇宫从来就没有见过比年前的刘皇后更美之人,佑爵曾经宠幸过的女人宝月公主也见过好几个,也只是清秀温柔罢了,从没有这个女子的清丽雅致,第一眼虽不觉得令人惊艳,但却又足以吸引别人的视线。哪怕她身为女儿身,也恨不能看个通透,她晶莹小脸上的眉眼,小巧鼻梁,在北国鲜少能看到如此白皙细腻的肌肤,仿佛是一块嫩豆腐一般闪烁着迷人的光泽,右眼之下一颗细小的红痣,却让人更觉得独特,仿佛锦上添花将原本就姣好的面容衬托的更楚楚动人。 宝月公主不得已在心中叹息一句,她从未在北国见过这么娇小玲珑却又美丽动人的女子,她的眼眸虽然并不深邃,柳眉也并不张扬,柔和之中却又偏偏带着一股子的倔强味道。 微微怔了怔,不愿让自己流露出痴迷的呆蠢模样,宝月公主一扬手中的皮鞭,指着穆瑾宁,若她只是新来的宫女,看了她理应行跪礼,但她并没有,由此可见她并不是下人身份。“你又是什么人?” “她往后就是你皇兄的后妃了,不要不懂礼数,任性胡闹。”佑爵长臂一伸,压下宝月公主手上的皮鞭,板着脸,虽然是教训,却也听得出并没有那么严肃生气,像极了一个宠溺姐妹的兄长。 “大臣们拟定的太子妃不是胡府的大小姐胡金钗吗?”宝月公主不无诧异,胡金钗虽然是个遵守礼仪的大家闺秀,大门不出,但她见过一回,可并非跟此人一般的长相。 佑爵眼神一暗,仿佛格外扫兴,意兴阑珊。“别提那个书呆子了,若是往后宫里给公主们请个女太傅,我倒可以找她来,若要她当太子妃,就免了吧。” “那她是――”宝月公主回想了片刻,这才恍然大悟,睁大了圆亮的眼瞳,讶异地张大了嘴,她天性贪玩,有了太子的庇护,没有几天是呆得住皇宫的,自然就从未见过这一个传闻中的妃子。“她是那个从大圣王朝来和亲的女人?” 佑爵的脸色愈发不满,拉下宝月公主,让她坐在自己的床沿,低声劝慰。“把嘴巴合上,女孩子时时刻刻都要注意仪态。” “我是宝月,是宫里头的九公主,北国皇宫有二十一个公主,最不懂规矩的也是我,但最讲义气的还是我……方才我拿鞭子指着你了,是我的不对,希望你不要介意,看到如今,若一样是要当我皇嫂的人,你,我看着还算顺眼。” 宝月公主将皮鞭放下,她一把推开那只黑色狸猫,睁大着明亮的眸子望向穆瑾宁,这一番话太过直接,却也看得出她直率单纯,并无心机。 “要你看着顺眼作甚?又不是要嫁给你。”佑爵有些哭笑不得,宝月虽然已经十九岁了,但行为处事,还像是个从未长大的孩子。 “女人看女人,眼光才准呢。上回那个晚秋,我不也是跟皇兄说她没有看上去的那么乖巧温和,老实巴交,你偏不听――”宝月公主见佑爵伸手捂住她的嘴,她才知道自己嘴太快,脸色一僵,自然噤若寒蝉。 在他们互相闪烁的眼神之中,穆瑾宁仿佛察觉其中还有隐瞒的事,但她并不急于知晓,哪个皇宫能没有一些隐秘的消息呢? …… 156 秦王学习如何爱人 “你也坐下来,宝月是我最喜欢的妹妹,在她面前你不必拘谨。”佑爵眼底的一抹尴尬,哪怕转瞬即逝,穆瑾宁也看得清楚。 听到佑爵这么说,穆瑾宁也就扶着椅子坐下,有宝月在场,就鲜少会有孤男寡女同处一室的风言风语了。 “你去哪里了?”佑爵伸出手掌,落在宝月公主微微卷曲蓬松的头顶,宝月却摇摇头,嘻嘻一笑。 “刚去了牧场。”宝月回答的利落,不满被佑爵揉乱了黑发,低声抱怨。“皇兄,我可不是毛丫头了……。” “看她多像一头母狮子。”佑爵连连低声沉笑,眼神跟穆瑾宁交汇,他的说法也让他忍俊不禁。 “哪有这么说自己的妹妹的?”宝月公主拢了拢自己原本就蓬松的黑发,正因为她的头发并不柔软服帖,一旦没有绑缚的严实,更会松散在自己螓首两侧,以往佑爵也取笑她的长相跟丛林之中的狮子相似,她虽然不曾见识过狮子,但佑爵描述,狮子便是有蓬松的鬃毛,好不威风。 以前被皇兄这般数落,她也并不害羞,只是如今在穆瑾宁的面前,她更羡慕那个女子一头乌黑柔软的黑发,眼神直直落在穆瑾宁的脸上,宝月公主不禁有些迷惘。 “皇兄你身体不好吗,怎么这么早就睡下了?” 宝月公主回过头来,望着半坐在床榻上的佑爵,神色一变,各位关切。 “好了,明天再来吧,今天太累了……。”佑爵并不费心解释,亲切笑着,轻轻拍着宝月公主的后背,穆瑾宁也随即站起身来,与宝月公主一道走出了他的寝宫。 “你被送到我们北国,是因为你是大圣王朝宫里最美后妃吗?” 宝月公主走在半路上,熟稔把玩着手中的鞭子,仿佛那一条皮鞭在她手中就只是一条柔软的丝线而已,她并不压下心中的好奇疑惑,轻声问道。 “不是。”穆瑾宁淡淡一笑,回绝地毫不犹豫。 “那你是大圣王朝最聪睿的女人?”宝月公主话锋一转,扬声问道。 “不是。”穆瑾宁轻摇螓首,神色自如,若说聪慧,她并不自诩天下无双。 “大圣王朝的人都像你一样谦逊吗?”宝月公主眸光闪烁,抓着皮鞭的双手背在身后,噙着明亮灿烂笑靥对着她。 “我并没有公主揣摩的那么不可一世。” 穆瑾宁直直望入她的眼底,眼神清澈动容,粉唇边的笑容,嫣然动人。 “你喜欢皇兄吗?”宝月公主走了几步,仿佛又想到了什么,转过头来瞅着身后的穆瑾宁。 她到北国,宝月公主是第一个,好奇她是否钟情佑爵太子。 或许,这对她而言,是一个最大的难题。 “别看他老不正经,风流多情,我敢打包票,若是你跟了他,他不会让你吃苦受委屈的。”宝月公主将手肘轻轻靠在穆瑾宁的肩膀上,她见两旁无人经过,这才低声说道。 穆瑾宁闻到此处,释怀微笑,宝月公主跟佑爵像极了兄妹,说话都是直接露骨,偏偏又不让人多心,直来直往。 宝月公主却在穆瑾宁的笑意之中无法见到女子的娇羞,方才在屋子里也是如此,她跟皇兄平静的宛若已经是数年的熟人一样,穆瑾宁不曾刻意讨好皇兄,仿佛根本不在意往后在皇宫是得宠抑或失宠的境地。 “喔,不对,你若不跟皇兄,也没有别人可嫁了,看我说的这糊涂话。”她的笑,满是歉疚,有些后知后觉的憨态可掬。 穆瑾宁却不再多提,她眸光落在宝月公主的脸上,神色一柔,轻声问道。“方才我听说公主去了牧场,皇宫的女子也可随性出宫吗?” “换做其他人,当然不行了。我从小就这样,以前父皇懒得管,如今皇兄也由着我,耐不住几天就要出去,否则就浑身不舒服。皇兄几年前就吵着要我把嫁出去,这样他就不必为我头痛了。” “公主不喜欢住在皇宫?”穆瑾宁的笑意一敛,她凝视着宝月公主的容貌,她微微卷曲的黑发,蜜色的脸庞,圆润的脸庞,让她看来宛若邻家姐妹一般可爱。 “或许你不知道,我娘是一个牧羊女,没有任何身家背景,是父皇微服出巡的时候偶遇着她,把她带入皇宫。或许我像极了我娘,更喜欢外面的旷阔天空吧,皇宫――”她遥望着天际,张开双臂,深深吸了一口气,低声叹息。“你不觉得很闷吗?” 皇宫的生活,从来就是逆水行舟,闷,或许有时候更让人窒息。 穆瑾宁闻到此处,垂眸一笑,笑容无声扩大,她的逃离,只是从一个皇宫,到另一个皇宫而已。 但并非,这儿就没有全然陌生的敌人。 “我娘在皇宫待了六年就郁郁而终,后来父皇觉得我娘就像是那些草原上自由自在的牛羊,若是圈养起来,没有自由才是最痛苦,索性也就任由我频繁出宫了,反正我学了这一手好鞭子,一般人也伤不了我分毫。那个牧场,便是父皇赏赐给我的,里面有几百头牛羊,下回带你去看――” 宝月公主说起悲伤往事,言语之内却满是释怀洒脱,穆瑾宁怔怔望着她,仿佛生死,也只是在天地之间的再寻常不过的事而已。或许宝月公主也不曾记得生母的模样,但她更看重如今的生活,一个牧场,就能让她满足微笑。听她这么说,自然不难想象,宝月公主这一身装束,骑马驰骋在大片的草原之上,挥舞着手中的皮鞭,几百头牛羊宛若汹涌的云彩一般从此处赶往别处。 “好。”穆瑾宁低声应允,看着已经有人走来,她便匆匆跟宝月公主辞别,转身离开:“宝月公主,我先告辞了。” 宝月公主眼眸一抬,自然不难看到一旁有几个宫女匆匆走过,她们的身上有紫色的祥云图腾,应该是来自刘皇后宫里的人。她弯唇一笑,眼底一抹了然的情绪闪烁着,她拉过穆瑾宁,低声道。“你被老妖婆盯上了?” “刘皇后还很年轻。”穆瑾宁瞥视了宝月一眼,脸色不变,泰然处之,这整个皇宫,或许只有宝月公主一个人敢这么取笑皇后。 宝月公主看着那些宫女走过,凑到穆瑾宁的耳畔,她低声笑道,说的神秘。“这皇宫人人都知道,她是最爱美的人了,为了留住美貌姿色,恨不得逆天而行。有人说她为了永葆青春什么方法都敢试,她身边有一个大法师,专门为她炼药丹,据说还尝了不少可怕的东西,你说她不是老妖婆又是什么?” “刘皇后天生丽质,想要保住美貌,并不叫人意外。”穆瑾宁细细想着,刘皇后年轻时候便是北国第一美人,长得妖娆丰满,女子在深宫中生活,若是没有一两种癖好,却仿佛更不合理合情了。虽然听到宝月公主这么说,的确觉得刘皇后的骨子里,比她想象中更加疯狂。 宝月公主不以为然地冷哼一声,撇了撇嘴角,眼神莫名的漠然骄横。“年轻美丽自然是好事,可每回看到她,我就心里发凉。若是再过几年,她岂不是更加变本加厉?” 与公主告别,穆瑾宁缓步走回自己的宫殿,一路上走走停停,眼前越是清晰,却又在下一瞬幻化为模糊环境。 哪怕她已经可以摸索着走回自己的宫殿,她依旧不觉得这里熟悉,就像是依旧昨日才到来一般的陌生。 “皇后来了,女主子。” 还未推门而入,门边的宫女好心提醒,穆瑾宁眼波一闪,随即走入宫殿。 “你才到北国,宫里形形色色的人,可别交了不好的朋友。”刘皇后正坐在宫殿中央,她才刚到,一杯茶都只喝了一口,放下手中茶杯,淡淡睇着渐渐走近的身影,扬声道。“那个宝月公主,出身卑贱,不懂礼仪,口无遮拦,宛若男子,刁蛮冲动,要不是仰仗着殿下对她的纵容,她早就被本宫逐出宫去了。” 穆瑾宁静默不语,朝着皇后行礼,北国的规矩虽然没有大圣王朝的繁杂,却一旦犯下过错,也是被人捉住的把柄。 刘皇后的红唇扬起莫名的笑意,穆瑾宁的沉默更像是一种屈服,她的心中多了几分快意,徐徐道。“她跟你说了什么本宫不在意,她素来疯疯癫癫,不若常人,你若连是非都分不清,往后也别想在北国立足,这其中的道理,本宫想你会懂。” 是非?穆瑾宁面色一白,眼神含笑,任何作于高位的人,仿佛都格外看重是非,可惜,他们却急着把黑白颠倒,是非曲折。 “公主快人快语,或许正因为没有心机,才会在宫里得罪了不少人。”她一句带过,说的轻描淡写。 刘皇后闻到此处,穆瑾宁似乎是为宝月公主说话,却更像是暗中讥讽自己才是心机深沉之人,她沉下脸色,顿时站起身来。 “本宫看,你正是因为有这一股子傲气,太子才会对你另眼相看。” 端详了穆瑾宁半响,刘皇后却只见穆瑾宁的双目之中,没有一份是闪烁躲避,她的眸光太平静,太坦然,仿佛没有藏匿半分污垢。 她从未见过这一样一双眼睛,越是望入其中,却越是觉得深沉,仿佛根本是无底深渊一般,恨不能将人的魂魄,都吸入其中。 “皇后,殿下为何器重我,或许该去询问他才对吧。”穆瑾宁轻蹙柳眉,晶莹双眸之中,满是骄傲坚决的神采,她幽幽吐出这一席话来,没有半分惊慌失措。“殿下是执着之人,若是娘娘总是与我为难,殿下自当反其道而行之,或许到时候,事情更加难办。” “来到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为何你没有半点慌乱?你说话都是向来这么有底气的么?人一旦落魄,总是怀着过往的傲慢,会让你吃亏的。”刘皇后伸出双手来,扶住穆瑾宁的双臂,她个头高挑许多,所以必须略微弯下腰,对着穆瑾宁的眼眸,神色一柔,轻声问道。 言语之内,更多的并非是友善的提醒,而是――暗示的威胁。 “哪怕是战场上,两国交战,不斩来使。我会尽心服侍太子殿下,也请皇后娘娘不必再跟大圣王朝过不去。” 穆瑾宁冷凝着眼,她唇边溢出字字清晰,她的嗓音不若刘皇后般娇软甜腻,却只令人无法忘却其中的清灵。她或许只是一个寻常的女子,但既然是大圣王朝送来和亲的后妃,刘皇后总是咄咄逼人,也让她徒增厌恶。 “可笑之极,你以为把大圣王朝搬出来,人人都要怕你不成?!”一抹诡谲深远的神色,从刘皇后的眼底一闪而逝,她突地松开了手,以眼瞥视穆瑾宁,全然不屑的意味。她的语调不禁上扬,仿佛越说越是嫌弃:“大圣王朝,当初把你暗中送来,甚至不曾昭告天下,只有带路的太监亲手交给太子一封天子文书而已,一座马车就把你送过来,别说你身上的衣裳只有一套,随行之物没有一样,更别提什么嫁妆了。这算是什么和亲?本宫更觉得像是丢东西呢――” “大圣王朝与北国交好的信心和善意,便是我随行前往北国的嫁妆,娘娘是觉得这些嫁妆还太少?何不禀明大圣王朝的天子?”穆瑾宁不卑不亢,刘皇后宛若侯门主母,一旦女方贫贱,自当看不起她,唯独自己心中清楚,皇帝之所以把她送到北国,只为了了结一个麻烦,绝不会当真献上丰厚嫁妆,或许,若是北国之人欺侮看轻她,他也会更加痛快吧。 没想过穆瑾宁的伶牙俐齿,让刘皇后一瞬间哑然无语,她沉心静气,侧过脸来,不冷不热地笑道。“大圣王朝的天子……这可难办了。” 穆瑾宁不懂为何刘皇后说这件事难办,哪怕觉得厌恶反感,绝不该在刘皇后的眼底见到如此讥讽的笑容,仿佛隐约之中,有她不知晓的事发生了。但她在当下,自然也来不及深想。 “名义上,你虽是殿下的女人,可行事千万别太过火……”刘皇后紧紧盯着穆瑾宁晶莹宛若明月的面容,她心中的不快愈发升腾起来,她若是让人对穆瑾宁动了手,佑爵更会疏远自己,却反而可怜怜悯她,她决不能冲动易怒,否则,或许就中了穆瑾宁的奸计,让她得逞了。 白皙手背,将穆瑾宁肩膀处的华服缓缓拉上一寸,她的笑意无声变冷:“还是过阵子再跟殿下亲近吧,哪怕你不久有了身孕,谁知道到底是谁的种?” 刘皇后撞开了穆瑾宁的肩头,越过她的身子,身边的侍女为她打开门,跟随她一道走了出去。 若说是殿下的生母,或许的确总是要干涉她跟佑爵之间的事,但刘皇后的身边耳目众多,只要有一些风吹草动,她就会前来问罪―― 刘皇后的言行举止,给穆瑾宁的心中无穷无尽的压抑,仿佛她不只是过分保护太子的皇后,而更像是……暗中窥探年轻夫妻心生嫉妒的另一个情人。 穆瑾宁吹灭,眼底愈发黯然,这般的异样感受,压在她的心头,让她愈发觉得北国的皇宫沉闷压抑。 ……。 黄昏时分,今日的天气格外晴朗,漫天的彩霞,夕阳还未落山,整个皇宫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时常有各个宫里的宫女太监在道上来来往往,各行其道,唯一可窥如今的紧绷之处,便是皇宫四处安插的侍卫,每每半个时辰,便有带兵统领王镭王谢两兄弟,从南门和北门巡逻审视,绝不容许此时宫里头出任何一个乱子。 皇宫虽然渐渐安稳下来,但以重兵看守的两处地方,一个是雍安殿,皇帝便被幽禁在此处,而东宫的太子与太子妃,则在今日清晨,被人送往最为偏远破败的雅馨殿,这两座宫殿,被五六十名侍卫在四处包围看守,哪怕是送入膳食的下人,也要经过严厉的盘查。 而宫外,这两日也并不消停,昨日,皇帝的臣子安陵协同自己的两个儿子,带领三千将士在城北袭击秦王的人马,这一仗打了足足有一天一夜才分出胜负,熊大荣带领援兵赶往,将安陵跟他的一对儿子全部擒拿,得了秦昊尧的命令,不顺从者格杀勿论,熊大荣将三个人头吊在城门之外,仿佛任何暗潮汹涌的地方,都一瞬间平息下来。 这是杀鸡儆猴,杀一儆百。 但谁也说不准,何时还会有不怕死的臣子,在暗中集结各方的势力人马,想将秦昊尧置之死地。 淑宁宫的门口,有两个太监扶着长梯,扛到殿门口,其中一人利索地爬上,爬到极高处,将写有“淑宁宫”三个字的匾额抬下来,一步一小心,他走了一半,沉重的匾额已经耗费他大半力气,也看的下面扶着梯子的太监胆战心惊,但只见长梯上的太监的身影一晃,还是没守住胸口的匾额,站在底下的太监张大了双眼,伸出双臂去接,被匾额砸中了头颅,顿时头上一个血窟窿中,鲜血汩汩而出。 但这一块沉重精美的匾额,同样不曾幸免于难,重重摔在地面,成了两半。 太监急急忙忙从梯子上爬下来,拉过同伴,审视他头上的伤口,不远处传来脚步声,他抬起眼匆匆一瞥,顿时吓得手脚发麻。 他们是总管派来拆卸淑宁宫的匾额的,笨手笨脚,如今的匾额却摔得破碎,而更让他们不寒而栗的是,正朝着他们走来的不是别人,正是秦王。 秦昊尧在淑宁宫的门口止步,淑宁宫三个字的匾额,就那么毫无预知地摔在他的眼下。 他冷冷观望着,俊美面容上没有任何表情,唯独心中,仿佛也有东西摔裂的声响传来。 仿佛不曾看到下跪的太监,满目仓皇惧怕,秦昊尧冷着脸,环顾四周,他依稀记得,他曾经因为无法压抑心中的愤怒而深夜潜入淑宁宫,只为了惩罚她,不该闯入他的心里,更狠心将他背弃―― 这儿安静的,跟往日一般。 两个太监已经吓得浑身发抖,脸色死白,他们虽然年纪还小,却也不是头一回见到秦王,更不是从未听说过秦王,只是在如今的情势之下,他们不想被秦王迁怒,因为这一个过失,丢掉了他们的脑袋。 秦昊尧望了许久,却不曾发难,他释怀一笑,无声转身。 将淑宁宫三个字卸去,他就可以当做她不曾生活在皇宫? 将穆瑾宁三个字放下,他就可以当做她不曾出现在他的人生之中? 冷眸扫过淑宁宫这一座宫殿,曾经的槿妃,身着华贵宫装,柳眉明眸,红唇微抿,噙着一抹温婉的笑容,遥望着这深厚高大的宫墙,她是否也曾经想要离开深宫,还是――早已准备好了,哪怕输的一无所有,连自己的性命都搭进去,她也不惜一切?! “把牌匾修好,放回原地。” 秦昊尧面无表情地丢下这一句话,那一双比天际苍鹰还要锐利冷漠的黑眸,幽深不见底,寥寥数字,已然逼得跪在地上的两个太监面若死灰,只能连连点头,不敢违逆秦王的意思。 他改变心意了,原本厌恶回想起她曾经作为皇帝的女人的过去,命令下面的人把牌匾拆了。 但如今,在穆瑾宁还没回来之前,他什么都不会动,正如这一座淑宁宫,更不许任何人动一分一毫。保持原样,等待她回到他的身边,他会征求她的意思再做决定,若是她喜欢,一个字都不改,若是她厌恶,哪怕将整座淑宁宫全部毁掉,他也在所不惜。 他鲜少顾及别人。 但若是她回来了,他想他会顾及她的。 …。 157 秦王的孤单心情 “是。[.超多好看小说]…。遵命。”太监连连点头,秦王没有因此而要了他们的性命,他们就该感恩戴德,别说将牌匾重新修好放回原地,哪怕是三天三夜砍一棵树重新做一块全新的牌匾安于高处,他们也心甘情愿。 秦昊尧仰起头,紧绷着下颚,如今没有那三个字,整座宫殿怎么看,仿佛都更像是一座没有主子的空城。 王谢见秦昊尧止步在淑宁宫的面前不曾走入其中,他方才得到新的消息,面色并不好看,秦昊尧听到身后的脚步声,随即转身看他。 事情,并不如意,在王谢的眼底看到此事进展并不顺利。 “人呢?”秦昊尧抬头,脸色阴郁,如今太阳都下山了,一个时辰前,王谢就带着人马出去了。 “我们到李家的时候,就发现人已经走了――”王谢低头,没有完成主子的托付,他同样锁住眉头。 “只是前后脚的关系,但卑职带着手下去搜查了远近周遭的地方,但他就像是凭空消失一般……”王谢跟王镭虽然是双生兄弟,比起王镭而言,不若兄长那么稳重,做事极看重胜负。正如他如今说起方才逮人的情势,面色沉重。 “凭空消失?”秦昊尧无声冷笑,他的眼底喜怒不见,冷声唤出他的名字,冷漠的威胁藏在低沉嗓音之中:“王谢。” 王谢面色一沉,单膝跪地,为自己的错误请罪:“卑职不力。但卑职已经派了手下守在李家的周围,一旦李暄在李家附近徘徊,他一定插翅难飞。” 秦昊尧淡淡睇着王谢,袍袖一挥,他走向前方,朝着跟在身后的王谢说道。“李暄是他的心腹,此趟回到京城也是及其隐秘,甚至秘密见过皇帝,一定是跟皇帝表明了忠心。如今皇帝在我们手中,李暄绝不会无缘无故逃脱,更不会为了一己私欲和贪生怕死,一定是想要千方百计,卷土重来,东山再起。” 王谢静静听着,将主子的话牢记在心,秦昊尧自有他的想法,李暄暗中归来,对他并不是一个好消息。 “比起其他的臣子而言,李暄是愚忠,是死忠,在他眼里只有伦理纲常,这样的人对我们而言,是最危险不过的。这回,别再大意了。” “爷,只要他一露面,绝不会逃脱的。”王谢说的坚决。 秦昊尧默然不语,他走到此处,视线落在后花园的桃花林上,如今已经是深秋,前阵子刚刚采下来甜蜜多汁的蜜桃,如今枝桠上光秃秃的,没有任何的点缀,仿佛是在冬日之中萧索。 凝视着秦昊尧的身影,王谢再度行了礼,不愿打扰秦昊尧的沉思,退了开去。 “切记,抓活的。” 秦昊尧丢下这一句话,王谢说了句“遵命”,他也不难看出,秦王要抓住李暄,并不只是在意李暄的性命。 只是不愿臣服在秦王脚下的臣子,绝对不会有好下场的,以前也是如此,往后,会更残忍无情。 政权,只能握在秦王一个人的手中。 再贤能之人,一旦不能为他所用,便是一个废人,一个该死之人。 “其实你并不知道吧,自小开始就不喜欢桃花,甚至有几年的春天,恨不能一把火将这一片开的绚烂的桃花林烧个干净,可惜那一年,你就从桃花林中冲撞出来,的确让我有些愤怒气恼。” 一道浅浅淡淡的叹息,从秦昊尧的唇边溢出,他的视线依旧紧紧锁在光秃秃的桃花林之上,以前总是无视崇宁,他从未想过自己,会有一天为她魂牵梦萦,心神不宁,没有她的陪伴,他甚至觉得缺了什么。 他无法否认,他想念她,更担心她的安危。 只是如今局势未定,他还不便派太多的手下将整个大圣王朝搜个遍,但他比任何一个人更想将整个江山都平定下来,他甚至连一天都等不下去了。 “不会让你等很久的,你不是喜欢这片桃花林吗?来年春天到了,一定会让你看到开的最好的桃花。” 他的唇角无声上扬,俊脸渐渐平和下来,不再阴沉铁青,心中多了几分宽慰,他独来独往二十多年,从未知晓自己是如此孤独的。 他当然可以拥抱更年轻更美丽更有才情的女人,只要他想,此事比任何事更加简单,但得到她们的身体和心,都无法填补心中那一块空缺。 这一个空白,只能等待穆瑾宁回来填补完整。 江山,不能一日无君。 他唯独先让自己活下去,用他手掌无上权力,才能找回她,改写她所有的过去,他不必让任何人知晓,也决不能容许任何人对着她的罪过指指点点。 她要开怀,他给她开怀,他给她毫无保留的所有宠爱。 她要释怀,她给她释怀,他给她安逸悠闲的一切生活。 他什么都会依她。 他的手掌伏在一支桃树枝头上,五指一收,他的力道可以轻而易举将枝桠折断,唯独他不曾用力,仿佛枝头上还盛开着一朵娇嫩的桃花。 他并不是绝情之人,哪怕不解风情,他也会尽情宠溺她。 只要上苍,将崇宁再送回他的身边。 没有人比秦昊尧更清楚,他有她,是开怀的,更想因为他,她也可尝到开怀的滋味,而并非画地为牢,煎熬度日。 他站在偌大的皇宫之中,挺拔的身影,宛若散发出无穷无尽的阴冷寒意来,让他整个身影都被黑夜吞噬,最终跟夜色融为一体。 那双黑亮的眼眸,他直直落在夜色之中的桃花林上,他负手而立,站在这微凉的夜晚之中,整整半个多时辰。 偶尔有宫女太监从一旁经过,却无人敢惊扰他的沉思,谁也猜不透,更不敢猜,到底秦王如今在想什么,如此出神。 但也没有人敢说,秦王比起以前,更加阴沉冷漠,哪怕整座江山易主会掀起一场场的血雨腥风,在他眼底也微不足道。 夜色披上了他的蓝色常服,今夜天上没有月亮,夜色渐深了,整座皇宫都宛若陷入沉睡的婴孩。 或许是后宫在之前半年历经创伤,六宫如今留下来的后妃,都是性情平和之人,也有一两个见风使舵的,见到了皇帝都被幽禁,自然无人敢在这个节骨眼上惹是生非,秦王只是安插了侍卫在各个宫前巡视走动,后妃的衣食住行一切照常,没有发生太大变化,她们也就随遇而安了。 他并不知道,原来整个天下,没有她,居然会像是一座空城。 …… “穆瑾宁,来来来――”笑声随着他稳健的脚步,传到穆瑾宁的耳畔,她正在翻阅书册,前两日佑爵生怕她在北国百无聊赖,派人送了一些北国诗册,北国文人写的诗词,磅礴有力,潇洒豪放,而大圣王朝的稍显内敛,细水长流,两者相比,别有韵味。 她放下手中的书册,淡淡抬起眉眼来,看来经过两日的休息,佑爵已经恢复了元气,他的嗓音满是笑意,狭长的眼眸宛若弯月,好不自然地拉过穆瑾宁的手,另一手藏在身后:“本殿送你一样好东西。(.)” “是风筝么?”穆瑾宁的眼中有笑,佑爵微微怔了怔,仿佛不无惊诧。 “你这是火眼金睛吗?” 穆瑾宁的笑容愈发灿烂,指了指佑爵的身后,他的行为举止宛若稚嫩的孩童,低声提醒。 “鱼尾都露出来了。” 佑爵闻言,仿佛也觉得自己可笑,连声低笑,这才将她的手松开。 “这是殿下亲手做的吗?” 穆瑾宁亲着笑意,见佑爵将风筝取出来,放在她的眼下,低声询问。 那正是一只金黄色金鱼形状的纸风筝,圆鼓鼓的眼泡,橙色的条纹,偌大的宛若枫叶的鱼尾,虽称不上格外精致绝美,却也栩栩如生。 “在燕国的时候,身边的侍从每几个月,就会给我找一桩好玩的事做,放风筝,斗蛐蛐,沉迷女色,玩物丧志,这便是燕国人看本殿的观点。” 他说的轻描淡写,但穆瑾宁却笑意渐渐崩落,不难想象,成为一个质子要想在燕国皇族的挑剔眼光之下存活,读书会被当成是处心积虑,练武会被当做是野心壮志,他剩下的一条路,便是卧薪尝胆,让世人都以为他浪荡不羁,贪玩好色,是一个付不起的刘阿斗。 忍辱负重,正是佑爵那十年来品尝的,更别提当下他那么年轻,心智却已经过分成熟,或许别的孩子真心贪玩的时候,他却只是将贪玩当成一个蒙蔽世人双眼的幌子而已。 “沉迷风筝的时候,五六天就能做一个风筝出来,侍从在漫山遍野跟着我跑,人人都觉得我开心极了,唯独我心中清楚,并没有那么欢愉。”他说着这一番话的时候,唇角依旧有上扬微笑的弧度,神色自如,只是却轻易让穆瑾宁觉得口鼻掠过淡淡的苦涩。 “秋高气爽的天气,我们出去放风筝吧。”他见穆瑾宁的眼底有一抹复杂的神色闪逝而过,佑爵的脸色更好,没有一丝抑郁的神采。他将整个金鱼风筝放入穆瑾宁的双手之中,仿佛将格外看重的东西交给了她,压低嗓音,沉声道。 “把一切不如意,一切不快,全部抛之脑后。” 她的心中,暖流缓缓淌过去,安抚了她微凉的血脉,她嫣然一笑,点头应允。 或许许多人的心中,都有一块腐烂的过去,那曾经让他们唯唯诺诺,惆怅徘徊,不够坚决不够洒脱,所谓两难,是否也只是自己强加上的难题呢?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佑爵领着她亲自出宫,北国的西面有一座并不巍峨的丘陵,如今正是深秋了,满山的红叶宛若浩瀚大海,看得人心神荡漾。除了不远不近有两三个侍卫跟随,再无旁人观望,她也不再拘束,来到北国已经整整十天了,虽然并不难捱,但她确实也是数着日子再过。 风筝随风飘扬,白线在穆瑾宁的手中游走,她仰望着苍穹,秋日阳光洒落她一身,暖和了她的眉目,温暖了她的眼神,她弯着唇角,笑靥婉约之中,却又可见几分期盼的希冀和雀跃。 佑爵在一旁观望,不难揣摩,若是穆瑾宁不曾经历那些事,他遇到的穆瑾宁,才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这样的年纪,本该是天真单纯,就像是如今眼前的光景,她在偌大的空地上奔走,熟稔地将手中的金鱼风筝越放越高,手中的线团上,一圈圈白线迅速转开,纵容风筝飞到唯有飞鸟才能接触的天空中央。 阳光始终有些刺眼,她无法直视,凝视的同时,只能微微眯起眼眸,那一尾鱼宛若在蓝色的大海之中起起伏伏,沉沉溺溺,张扬的鱼尾被微风亲吻着,更像是在优雅舞动摇曳。 她突地垂下了紧握线团的右手,面色之上浮现出一抹极其复杂的颜色,这一根线,虽然极其微小,却自始至终穿透这只风筝的头尾,就跟人一样,命运早已给每个人都安排了一条必须要走的路,无论你当下飞得多高,多么招摇,万丈荣光,命运都能将你拉下来,甚至飞得越高,摔得越重,跌入万丈深渊,粉身碎骨。她呼吸一滞,双唇泛白,她的人生并不长,但命运已经在她的骨髓中穿了一条无形的线,它放逐她,它成全她,它戏弄她,它折磨她……阴差阳错,擦肩而过,求之不得,让她摇摇晃晃,踉踉跄跄,人生失去了该有的重量,就像是风筝,随风而舞,却又不知终点在何处,更不知命运是否会留自己一个全尸。 手掌的这一根线,突地深深嵌入了指腹,划出了一道细微的鲜血,她只觉得疼痛,垂下眼去看,一个不留神,线团便滚入草地,白线更快的滑动,风筝飞得太快,没了重心,晃动着身子,仿佛下一瞬就要坠下地面。 佑爵眼神一凛,他疾步走到她的身边,俯下身利落拾起这一个线团,紧握在手中,他收回了好几圈的白线,让风筝虽然飞得高,却也飞的稳当。他侧过脸来,朝着双目闪光的穆瑾宁问了句:“做人要跟放风筝一样,收放自如,你放得太快,它反而不会如你所愿,你看对吗?” 穆瑾宁弯唇一笑,眼底恢复了几分自如平静,她轻点螓首,只是佑爵不清楚,在线团滚下她的手掌那一瞬,她的心也仿佛摔下去了。 站在佑爵的身边,她看着他神色自如地将风筝放得更加平稳,在蓝色朗空之上徐徐飞舞,她方才跌宕起伏的情绪,也渐渐平息下来。 同样的一个风筝,不同的时间,命运会让它遇到不同的主人。 有的人,将它放得时高时低,有的人,将它放得平静顺当―― 她自嘲微笑,眼神多了欣慰和欣赏,欣慰的是佑爵救了这只就要坠落的风筝一把,欣赏的是佑爵孟浪轻狂的外表下,还有如此细腻的心。 “穆瑾宁,本殿看你的眼神,相信不久之后,你就会死心塌地地喜欢上本殿……”佑爵手持线团,穆瑾宁已经一些时间不曾开口说话,她安静地站在自己的身边,一开始是仰望着天际的风筝,但到最后,她的温柔目光,就全部转移到他的身上,他的脸上来了,他见她但笑不语,说话就更加放浪形骸。“就放风筝而言,本殿可已经苦练了十年,你是不是觉得本殿是天底下最为俊朗的男人?” 穆瑾宁闻到此处,眉眼之处闪耀着细碎的笑意光芒,让那一张晶莹的小脸愈发美艳动人了,她将佑爵手掌的线团取来,并不同意他的玩笑话,或许整个皇宫的人都习惯了顺着佑爵的话说,但她不必如此虚伪。“这应该是女儿家的消遣,殿下也是个成熟的男子汉了,放风筝如何能增添殿下的男儿气概和魄力?” “你并不觉得本殿英挺稳重?”佑爵皱起眉头,仿佛格外不悦,他不必在意别人的观感,唯独想要知道她是如何看他的。 “英挺稳重四个字,用在殿下身上并不合适。”穆瑾宁浅浅一笑,将眸光送入他的眼底之中,说的淡然。 佑爵双臂环胸,就地找了一块巨石,往上倚坐,他更像是跟她较真的大孩子。“那你来说说,本殿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说好了有赏。” 他的说话口吻,慷慨自负,穆瑾宁眼底的笑意更深,她虽然跟佑爵有些纠葛,但并不是最了解他的人,妄自揣测也是皇族之中的禁忌,只是他听惯了场面话恭维话,还少得了她这几句么?! 她凝眸看他,一句带过,轻描淡写。“殿下是一个心中有壮志凌云的男人,相信不用多久,必当有所作为,一鸣惊人。” “好一个一鸣惊人!”佑爵狂声笑着,长臂一伸,拉过穆瑾宁,宛若失态狂徒。“有赏!” 话音未落,她不慎跌入他的怀中,他作势就要压下俊脸来,将俊秀的面孔对着她,不顾她眼底的一闪而逝的诧异和慌乱,他就快要将唇迎上她的粉唇。 穆瑾宁屏息凝视,就在他想着要撷取香吻的那一瞬,以手背挡住他的唇,一手撑住巨石坐正身子,正想抽离她的右手,佑爵却已经握住她的手,不让她的温暖手心离开他的唇。 他的眼底,有一抹及其炽热的颜色,那颜色胜过了天际的暖阳,仿佛不用多久,就能将她融化。 他们四目相接,仿佛双目之间的交流,是电光石火,她在他的凝视之下,心中的底气却越来越少。 她曾经为了复仇,什么肮脏的事都可以做。 她并非稚嫩处子,也并非木雕泥塑,她经历了太多事,男女之间的那一套,她若说不懂不会,才是贻笑大方。 “本殿的吻,不就是最好的赏赐么?”他察觉的到她的几分拘谨,并不自如,他不再逼迫,扬声笑道,打趣说笑。 虽然还有尴尬,但穆瑾宁的心中,自然是感谢佑爵的,他给她一个台阶下,对她事事容忍。 有半响的沉默,她看着佑爵将线团上的白线系在一棵枫树之上,天上风筝起舞,地下红叶摇曳,相映成辉。 “你可是拒绝本殿吻你的第一个女人。” 他仰卧在巨石之上,一只黑靴在膝盖处缓慢抖动,宛若纨绔子弟的浪荡。他仿佛觉得枕在微凉的石头上并不舒服,将身子凑上几分,自然而然将后脑搁置在穆瑾宁的双膝上,不容置疑。 这一句话,说的格外动容惋惜,仿佛恨不得让人多些心思安慰他。 穆瑾宁垂下眸子,望着这一张俊逸的面孔,他并非世上最英俊的男人,但眉目生的别有一种意味,更因为他与生俱来的贵气和张狂,的确足以让许多女人躺在他的怀抱之中,费心取悦他。 至少,太子妃的位子还空着,原本就不合理,别说他数月之后便是北国皇帝,如今只有几个毫无名分的暖床侍妾,更是让人想不清楚其中的缘由。他并不是冷情的男人,也宠爱了不少女人,唯独他从不轻易给她们任何名分。或许因此,那些女人对他的怨气才更深,她们想要得到的,他却总是不松手。 “其他女人呢?”她轻声问道,神色一柔,任由他枕着她的双腿,她的双目平视,望向远方,仿佛是无意间问起,并不刻意。 佑爵闭上双目,唇角还有莫名的笑意,清风吹乱了他的黑发,那一条红色绸带,拂过他的眼睑。 “她们恨不得本殿多看她们几眼,何时临幸了她们,就能吵着闹着,理直气壮地要挟本殿,娶了她们,给她们一席之位。” 穆瑾宁伸出手掌,五指轻轻张开,任由那明亮的日光穿透指缝,眼底晦暗不明。 她静静听着他的抱怨,也容忍他的倾诉。“殿下为何不纳妃不设立后宫?” ……。 158 佑爵跟她过夜 “还不是时候。如今选妃,多半都是他们为本殿挑选的女人,选妃就不只是选妃了,娶得也不只是一个女人,而是她们背后的一个家族一个靠山。虽然清楚这是难免的,但还是想登基之后,在后宫中选本殿看重的女人,如今的恶名足以让敌人放松懈怠,却也无法让真正有才能的女人好好看上本殿一眼,不是吗?”佑爵虽然闭着眼,但说出这一番话的时候,仿佛视线全部落在穆瑾宁的身上,仿佛说的人,也是她。 她脸上的最后一分光芒,也被风吹散了,佑爵的意思她懂,就算往后他建立后宫,不乏有重权之人的女儿在后宫坐在高位,那是无法避免的事,为了笼络人心,他将来势必会这么做。但他会在后宫之中,安插几个忠于自己的后妃,让她们掌管后宫,制衡后宫势力,这些人,不会为了自己的家族而背叛算计佑爵,这才是佑爵的所有打算。 若不把她当做是及其看重的人,佑爵绝不会在此刻,跟她袒露心声。 “要不然本殿如何会到这把年纪还是一只断雁孤鸿呢?”他低笑着自嘲,毫不在意他癫狂的外表,对感情根本不专一,如何配的上断雁孤鸿这四个沉重的字眼。 佑爵并非傻子狂徒,他有他的抱负和隐忍,或许就像是一把还未出鞘的长剑,一旦拔出鞘来,也会是见血封侯的尖锐。 一片红叶被清风卷起,在穆瑾宁的眼前舞动,最终飘落在她的手肘上,她以两指轻捻,被秋天染得血红的枫叶,她轻放在手心,望着远方的风景,长长舒出一口气来。 自从她进了后宫,几乎就没有再出宫来,更鲜少有时间好好看一眼宫外的风景了。 两人沉默不语,气氛却最终平息下来,仿佛不用费心挖空心思开口,两人也可以旁若无人地想着各自的心事。 半响之后,佑爵缓缓睁开双目,他仰望着穆瑾宁的面容,她比起北国女子,有与生俱来的雪白肌肤,精致的五官哪怕并不深刻也让人觉得顺眼极了,个头算不上高挑却也玲珑有致,比起北国高挑健美的女人小鸟依人,右眼之下,还有一颗细小红痣,别样的动人。 “不觉得我们很有夫妻相?” 他指了指自己眉心的鲜明红痣,又覆上她的面颊,拇指擦过她眼睑下的细小红痣,那仿佛是画上去的,点睛之笔,让他爱不释手。 “这在我们那里,叫泪痣,是要倾尽一生眼泪的人。”穆瑾宁淡淡笑着,说的虽然平静,但听来却让人心中沉郁,仿佛压抑着一些东西,迟迟不曾释怀。 他们北国,的确没有这样的说法,泪痣,的确若是她哭泣的话,泪水就会流淌过那一颗细小的红痣,多让人悲伤凄婉啊―― 穆瑾宁的眼底没有任何一分悲伤,年少时候哭泣过许多次,有很多的泪水都是白白流掉,如今随着年岁逝去,她却越来越珍惜眼泪,哪怕再痛苦再寂寞,也鲜少动容哭泣。但很多时候,不哭泣并不是不会心痛不会悲伤,相反,兴许会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稚嫩美丽的梦中,也会有良人,怜香惜玉,宠溺包容,只是这样的梦,不堪一击,早已破碎。 她想要跟命运抵抗,哪怕眼角之下有这一颗泪痣,她也决不让人看着她哭泣而取笑她微不足道。 佑爵的心中隐隐作痛,她虽然外表柔弱,但内心却坚强的可怕,甚至固若金汤。他的笑容,让他细长的双目看来更加友善,他默默伸出手去,贴上她的脸庞,指腹无声无息地划过那一颗细小红痣,神色一柔,说的真诚恳切。 “本殿下不会让你流泪。”他满目肃然,他并不喜欢大圣王朝关于泪痣的说法,淡淡抚慰。“在我眼里,没有什么泪痣的古怪传闻,它生的正好,生的正美,没有任何地方可以挑剔的,更不能跟你的人生有半点关联。哪怕在大圣王朝你的身上发生了许多事,但你若是信我,就该知晓,我不会苛待你。” “我也不会让自己轻易流泪,我时常告诉自己,最苦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人生绝不会只有一种滋味。” 穆瑾宁笑颜对他,嫣然的笑靥,温暖又清新,宛若清风拂面,哪怕命运操控了她的前半生,不管她的人生到何时才停止,她都毫无惧怕了。 “是啊,天空海阔,本殿在燕国的时候,都以为绝不会回到北国,你看,不照样活得好好的?你越是看轻命运,命运就越无法束缚你的身心――”佑爵一边心疼她的坚强,一边却又更加欣赏她的不屈,今天之后,仿佛两个人的心也拉近了。他的双手撑起自己的身子,轻拍她的肩膀,宛若兄长朋友一般的安慰:“我们出宫也半天了,回去吧,今日我们难得高兴,让人准备一桌酒席,不醉不还。” “不醉不还。”穆瑾宁的心中也涌起一抹异常的轻松,仿佛在北国这些日子,感染了北国之人的豪放直率,在北国,她想换一种活法。 “回去了。”他一脸笑意,出宫半天,换来一身松懈,皇宫对于穆瑾宁或许是一处禁闭的地方,但对于他哪怕是一国太子,也未尝不是。 皇宫是一个龙蛇混杂的地方,有他的人脉,当然也不乏别人的耳目。 穆瑾宁跟在他的身后,走了几步,猝然想到了什么,转过头来凝视着那一片枫林,那一只风筝,依旧系在树枝上。风筝随风而舞,风给它力量,同样也成为它的挫折,但它越挫越勇,仿佛抬起头英勇的武士一般,游向更深更远更高的天空去。 她的眼神之中,有了炽热的颜色,弯唇一笑,跟上了佑爵的脚步,一身负担,仿佛也系在了风筝之上,不会再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了。 刚走到宫门口,佑爵停下脚步,仿佛前方有何人来,穆瑾宁也随即放慢步伐,她的身子大半被佑爵高大的身影挡着,她偏过脸来,默默眯起眼眸,打量着眼前的那个男人。 这一个男人约莫四旬年纪,长得高大威武,或许是穆瑾宁此生见过最高的人,一袭墨黑色常服,他浓眉大眼,蓄着浓密的胡子,从眼神看来便并不友善,哪怕,他如今是笑着,笑的整个脸上的纹路都扭曲狰狞了。他不笑的时候,就更没有一分善意了。 男人的声音很厚重,跟他魁梧的身躯一般雄壮有力:“殿下,你又出宫了?” 佑爵的神色自如,将手掌揽住穆瑾宁的纤腰,眼看着刘铮将目光移到他身畔的女子身上,满腹感慨,游刃有余。“刘大人你也出去瞧瞧,北国的秋景一定是全天下最好的。枫林红了,徐徐微风,跟着心爱之人放放风筝,吃吃茶点,追逐嬉闹,一下午的功夫也就这么久过去了,我们还嫌玩的不够呢――” 心爱之人,这四个字,让刘铮的眼底,有了莫名的起伏。 他的笑意,一瞬间变淡,却又维持在脸上,不让自己的眼神看来有些凶狠,他上下打量着佑爵跟穆瑾宁的亲密关系,轻描淡写地说道。“我一定是老了,没有殿下这么年轻气盛,哪里还放的了风筝?” “刘大人总是为国事而忙,日理万机,忘了春花秋月,良辰美景,多可惜啊……”佑爵啧啧道,满是叹息,一副不解的模样,却让刘铮更加怒火中烧。(.好看的小说) 刘铮的脸色,稍稍变得僵硬,他的眼底仿佛有一些难以忍耐的情绪,却又一闪而过,让人来不及捕捉。 佑爵仿佛眼拙看不透刘铮的不快,扬声笑道,说的洒脱:“本殿让人准备了一桌酒席,正要去喝酒赏月,刘大人也要一起吗?” “我就不打扰殿下开怀了。”刘铮说的敷衍,一句带过,头一低就走。身后的两个护卫,随即跟了上去,穆瑾宁目不斜视,没有半分尴尬难堪。 刘铮走到轿子前,才停下脚步,转身望着佑爵跟穆瑾宁的身影,无声冷笑,满是不屑。 “这就是殿下身边新来的那个女人?” 笑意,在他墨黑的眼底愈发深沉莫测,他击掌大笑,脸色却越发阴沉。“真是天助我也,有个女人让他迷失心智,省的我还花费心思要给他献上美人作陪,别说放风筝了,哪怕是酒池肉林又如何?殿下,你可千万要开怀啊哈哈――” 越美丽的女人,就更像是一种剧烈的毒药,他那个宝贝妹妹也是如此,虽然十来岁的时候就已经被奉为北国第一美人,但当年还在仕途的刘老爷就去找过术士给她算命,可惜术士说她天生孤独命,出嫁之后便克夫克子,一辈子凄冷寂寞。但刘老爷不信,在她十八岁的时候送她入宫选妃,没想过第一眼就入了皇帝的心,最后甚至填补了皇后的位置,唯独皇帝最终没能长命百岁,而她入宫十二年,终究也没能给皇帝孕育一个皇子,或许是因为皇帝年纪当真大了,但如今想来,克夫克子四个字,那个术士没有说错。 都说红颜祸水。对他而言,岂不是又多了一分胜算? 不用多久,他一定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那位刘大人,就是国舅爷刘铮?皇后的兄长?” 穆瑾宁直待走入自己的皇宫,掩上门来,才问了这一句话。 “他吓着你了?”佑爵面色平静,脸上噙着笑意,语气却不以为然。以刘铮的面容而言,他生的伟岸霸道,他若是吹胡子瞪眼,就更是威慑了。 “殿下,我认出来了,那个人。”穆槿宁看下人已经出去准备酒席,得了个空,她站在佑爵的身后,微微俯下身子,在他耳畔低语。 佑爵闻到此处,手中端着的茶杯,不曾举高到唇边,他眼神一暗再暗,脸上的笑容也瞬间消失了。 “是站在国舅身边的护卫。”她在当下就认出那个人来,唯独她决不能有一分慌乱,当下那个侍卫太过疏漏而忽略了她的存在,可她若是表露在外,引起对方的狐疑,或许引来的便是杀身之祸了。 佑爵面色一凛,他若有所思,缓缓举高手中的茶杯,默默无言地喝了一口,直到半响之后,他才打破了此刻的沉默。 “我一直在怀疑他,没想过真的是他。” “殿下,原本敌人在暗处,我们就该事事小心,既然如今见了光了,也就没什么可怕的。”穆槿宁的双手覆在他的肩膀,眸光一闪,低声道。 “据我所知,他随身跟着的两个护卫,都是一等一的高手,而刘铮本身没有武艺,但生怕宿敌报仇,每一日出门哪怕是到皇宫,都要带着这两个人的。北国也有人喊这两个护卫为‘黑白无常’,若是刘铮让这两个人去杀人索命,便是极为看重,势必要成功,没有半点客气的意思。” 佑爵冷着脸,这一番话说出来的同时,穆槿宁也清楚,他自然联想到了当年自己身上发生的事。 “槿宁,我们就当什么都不知晓,你往后或许会因为本殿的关系,经常跟刘铮撞面,切不可表露任何慌乱。” 他沉心静气,拉过穆槿宁的手,要她坐在自己的身边位子,嘱咐一句,穆槿宁笑着点头,听到门外有了动静,这才避开了方才的话题。 来了十来个宫女,每人身上都着素绿色的宫装,手中端着一道菜肴,不用多久便将整张桌子布置好了,热汤热菜,最后的宫女将酒壶呈上,为两人斟酒。 “顾虑到你是女子,本殿怕你喝醉失态,才让人拿来黄龙酒,若换了别的酒,不胜酒力之人可是一杯就要瘫软如泥,到时候可别扑到本殿身上来,虽然其实我心里求之不得――”佑爵抿了一口,兴致正起,连连点头,满脸是笑,张狂邪肆:“这酒是北国特有的黄龙酒,酒香醇美,但并不容易喝醉,北国之人遇到了节日,哪怕喝上一整夜,都不会醉的。” “既然说了不醉不还,殿下这么说,便是对我太客气周到了。” 穆槿宁挽唇一笑,指腹缓缓滑过青瓷酒杯,一连喝了三杯,佑爵才觉得有些诧异,伸出手,想要压下她手中的酒杯,眼神一沉。 “你当真不怕喝醉了?就不怕本殿对你生了邪念?” “既然我已经身在北国,若是连殿下的为人都不信任的话,未免活的太辛苦了。”穆槿宁清楚,以佑爵的身份,若是要得到她,不费任何功夫,犯不着用灌醉她的这等下三滥法子,既然他想要器重她,当然就不会胡来。 偌大的皇宫,唯独他们知晓彼此的秘密。 几杯下肚,彼此的眼底都渐渐清澈明亮,一抹淡淡的红晕浮上了她的面颊,她越是喝酒,心中被掏空的地方仿佛被温暖香醇的酒液浸透填补,如今才有了真实的存在感。 或许这才是,借酒浇愁吧。 佑爵的眼底涌上几分深沉,他同样举杯畅饮,以前在燕国贪杯好色,便是他让燕国皇族忽略他的原因所在。若说喝酒,他也绝不会输给任何人。不必自诩千杯不醉,只是哪怕穆槿宁喝的烂醉如泥,他也是格外清醒。 “喝酒。” 他再度举高酒杯,看得出她有心事,但哪怕如此,他也不再戳破。人人心中都有一两件不想被人知晓的秘密,没必要捉住人的把柄紧紧不放。 宫女连连送上了两壶酒,夜色渐深,菜肴渐渐凉了,唯独每一壶酒都是热过的,宛若暖流烫热着她的心。 在世人看不到的地方,她的身上伤痕累累,背脊上的可怖伤疤,让这一具原本应该年轻美丽的躯壳,格外丑陋不堪。 她咽下满满的苦涩,眼神一热,正如佑爵而言,黄龙酒并不浓烈,但真正让她有了醉意的――兴许是这些年里发生的所有事。 深夜,酒意微醺,她缓缓起身,朝着床榻走去。佑爵随之起身,放下手中的茶杯,唯独不曾朝前走去。 在佑爵的视线之中,她脚步踉跄虚浮,华服曳地,宛若华美精致的帘子,在他眼底拉开了序幕。 没有一个男人可以拒绝如今的良辰美景。 他心中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胸口暗潮汹涌的热意,最终却还是朝着她大步走去,握住她的双手,让她躺上偌大的圆床。 “我没醉。”清亮的眼眸之中,一闪而逝的却是鲜少有人见过的悲怆,三个字从她的粉唇边溢出,的确除了她面颊上淡淡的红晕,她看来跟往日一般安然无恙,淡然从容。 “我知道。”他一笑置之,这世上很多人,越是平静,心中却越是寂寞。他躺在她的身旁,看着她清澈的眼神渐渐变得迷离,那仿佛是泪光一般的破碎光影,却刺入他的内心深处。 但他能够感同身受,哪怕世人皆醉,唯独一个人清醒着,痛苦而孤独的清醒着。他眼看着她默默闭上双目,眉头之间再无任何褶皱,平和地舒展开来,呼吸之间隐约萦绕着淡淡的酒香,因为及其雅淡,仿佛是她身上散发出来与生俱来的体香。无时不刻地提醒他,她已经放下了所有的戒备,哪怕没有全然醉意,却也是他们两人单独相处最好的时机。 出宫半天,她的确是累了,暖酒入肚,她只想安安稳稳睡一觉。也不知为何,仿佛身体越来越轻,让她每一步,走宛若走入云端之中。 望着她入睡的睡颜,她的呼吸愈发平和均匀,佑爵的唇角微微上扬,弧度越发明显,他的确拥抱过许多女人,却不曾细看过任何女人的睡脸,她清醒的时候坚忍卓绝,唯独睡着的时候,天真宛若婴孩。 在大圣王朝流传着奇怪的传闻,说槿妃的儿子并非她亲生,但孰是孰非,佑爵自然无法理清头绪。 她曾经如此耐性地劝慰他走出过去的阴霾,他当然也能容忍她有不为人知的过去。 佑爵缓缓探出手去,拨开散乱在她额头上的几缕发丝,露出她皎洁宛若明月光洁的面容,她的鼻尖溢出沉重的呼吸,细腻的肌肤柔软温润,宛若上乘的丝绸一般。他的手掌,覆在她的额头之上,许久不曾移开。他并非坐怀不乱的柳下惠,跟沉睡的女子同床共枕还毫无遐想,他可很难做到。 她当真睡着了。 仿佛他当真不会让她觉得危险不安。 他的心中,情绪纷杂,他无声地将面颊轻轻贴在她的额头之上,另一手贴在她的肩膀之处,眸光一沉再沉,他低声笑道。 “你这么信我,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只是,她不曾睁开双目,回应他的只有呼吸声,她当真是睡着了,他说任何过分的话,她都绝不会有印象。 佑爵浅叹一句,将手掌从她的额头处移开,他们之间只有一掌的距离,北国的宫装又从未掩饰女子的玲珑曲线,他并不耗费太多心思,便能看到她脖颈胸口白皙如雪的肌肤。他当真佩服可以当柳下惠的所有男人,若说男人风流便是本性,他却也无法触碰她的身体。 “这世上,也只有你把本殿当君子,他们都把本殿当小人。”他将她拥入怀中,眸光定在别处,或许正因为她此刻听不到,他袒露心迹也没有什么不行。 大圣王朝将她送来,原本就是当他的女人,穆槿宁心思缜密,不卑不亢,做事有想法,有条理,若是他登基之后,后宫之中需要她。 他当然对她有好感,或许她也是他等待了许久最终等到的那个人,他喜爱她,信任她,她也有足够承载他所有的信任。她适合他,哪怕他再如何宠爱她,她都会知晓进退轻重,更会帮助他打理后宫,他寻寻觅觅,任何一个大家闺秀都不及她。更锦上添花的是,她没有北国任何一个家族氏族的靠山,没有恃宠而骄的坏习惯和娇气难缠的品性,唯一的不完美,是她是大圣王朝的人,容易让人对她有戒心。 但除此之外,她浑身几乎挑不出任何瑕疵来。 …… 160 秦王变得更残忍 “兄长,你爱她,爱的太深太重,可是她呢?若是在她的心里早已没有爱,只有恨,又该如何是好?” 她不觉悲从心来,这一番话,说的恳切沉重,感情,这两个人面临的,便是分道扬镳的分叉口。 秦昊尧的胸口一震,他仿佛深受重击,语阳说的,便是他日夜最担惊受怕的事。他的面色骤变,不敢置信语阳将他的心事全部说出来,她对他的感情,就只是过去,就只是剩下痕迹的记忆,而他,才刚刚开始。 他们并未在相同的时间,爱上彼此。 如果她早已不爱他,如果她对他只有怨恨,她才会在天牢之中,放弃恳求秦昊尧,她早已预料到自己的下场惨烈,却也不开口求他救她。 她说什么都给了他,她年少无知最纯净最痴心的感情,她从不曾被任何人染指过的身体,她的关心,她的爱护,她的守候,她的等待,她的……一切,她全部交给他了。 因此,她也想要彻底终结这一段无疾而终的感情。 甚至,不曾觉得惋惜,她当然没什么对不住他的,曾经她忠于他,却不曾得到他的信任。 最终,她选择忠于自己。 哪怕走上的,是一条没有尽头的路。 “如果找得到崇宁,兄长,你就让她过新的生活吧。”她满面苦楚哀痛,她当然不愿看到秦王伤心痛苦,求,而不得,是人生最痛苦的事。 “语阳,你是我的妹妹,是我的亲妹妹,你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秦昊尧面色陡然沉下,跟方才的温和判若两人,他不敢置信,诧异愤怒,双手紧紧按住语阳的肩膀,力道之大,让她忍不住低声呼痛,他这才松开手,黑眸冷沉肃杀,幽然说道。“能给她全新的生活的人,只能是我。” 待他坐上天下最高的位子,自然可以一笔抹去她所有的过去,她的身上,没有流放塞外的罪过,没有毒杀他人的罪过,她会是一个最干净无邪的女人。 “兄长――”语阳扬声呼唤,还想劝说,只是秦昊尧已经转身,全然不给她任何机会,冷淡地丢下一句话,扬长而去。 “我还有事要处理,你也别呆太久,起风之前回去。” 语阳微微怔了怔,望着愤而离去的秦昊尧,她清秀的脸上血色全无,唯独拧着的眉头,迟迟不曾舒展开来。 这一段感情,以前一厢情愿的人是崇宁,让她尝遍了感情的苦涩,而如今呢,一厢情愿的是兄长,他会有比崇宁更好的结果吗? 正是因为不愿放手,不甘放下,哪怕费尽力气拼了性命也恨不得护住那个人,护住一段早已腐败枯朽的感情,只要能够守住,也可苦中作乐。 这是兄长唯一的法子,但,太多太多的不安,占据了语阳公主的心,仿佛口鼻之间的空气也变得稀薄。 爱,让人走火入魔。 它的魔力,便是让人很难超脱,很难豁达,越是紧抓不放,却越是让人窒息难受。 她的眼神,渐渐黯然下来,望着被秋风吹落一地的菊花,她也无法预料,往后还会发生何等的故事。 “公主,起风了。” 宫女听着树叶刷刷作响,一阵阵秋风萧瑟,她急忙走到语阳公主的身后,轻声提醒。 “我们回宫吧。” 她随之点点头,收回了落寞的视线,淡淡望向碧轩宫的方向,一手紧抓裙裾,缓缓离开了御花园。 秦昊尧冷着脸,步步生风,走到自己的宫殿,王谢已经跟随着他的脚步,将殿门掩上,低声禀明。 “李煊并未回李家,方圆百里也没有他的踪迹。[]但卑职得到风声,袁将军的人马蠢蠢欲动――” 没有十足的耐性,生生打断了王谢的言语,秦昊尧低喝一声,怒意毕露。“要让李暄自动现身,并不难,要轻易制服一个人,就要抓到他最在意的东西。” “我已经给他三天时间了,但不能再等下去,给他更加充足的时间筹集人马,更不能让他跟袁将军达成一气,勾结起来,更加偏远的封地,还有几个臣子的势力不容小觑,更不能让他们成立盟军,必须各个击破,一网打尽。”秦昊尧眼神一凛,手掌断然紧握椅背,他唇边的笑容无声变冷,凌然气势全然散发出来。 王谢单膝跪地,他低头,自然也清楚,如今的时局,便是先下手为强的世道。 “李暄已经过世的妻子,叫楚李美月是吗?放出消息,只要李暄不在今日天黑之前出现在宫门前,就让人到李家祖坟,开棺曝尸。” 秦昊尧将眸光,转向了王谢的身上,发号施令,没有任何情绪,冰冷的近乎残忍。 “卑职马上去办。” 目送着王谢离去的身影,秦昊尧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子来,李煊虽然年轻,是一个做事稳重的臣子,一旦他忠于皇帝,为皇帝效劳,如今皇帝的权力被夺去,他绝不会袖手旁观。他一旦跟几方残存势力游说,将分散的力量集中,跟京城的将士搏杀一战,届时谁胜谁负,也并不明朗。 他不是不能留着李煊的性命,但一定要让李煊成为他的囊中之物,哪怕将李煊幽禁关押,至少李煊不会成为好事之徒。 一抹精明冷漠的光耀,从眼底一闪而逝,秦昊尧指着站在门边的王镭,低声吩咐:“让熊大荣跟公孙木扬准备好,先暗中将苟云之地的卢世豪诛杀,他为人心术不正,是个好功之人,素来跟本王不合,他手下养着一千多的食客和护卫,人多为患,决不能留着他,坏了本王的事。” 王镭抬起脸,一身戒备,脸上没有任何喜怒。 只听得秦昊尧沉声道,满身肃穆决绝:“这回,我要斩草除根。” “得令。” 秦昊尧的黑眸,一沉再沉,宛若幽深的夜空,再无任何光彩。整个偌大的殿堂,只剩下他一个人,显得空荡荡的。 这一场战役,他绝不能输。 输掉的话,他一无所有,死的时候甚至连乞丐都不如,还要被扣上逆贼叛乱的恶名,虎落平阳被犬欺。 输掉的话,他更无法挽救穆槿宁,她必须被扣上杀人罪名,永世不得翻身,哪怕可以苟活,也是苟延残喘,战战兢兢。 太阳还未下山,秦昊尧正在宫中翻阅文书,门口的声音传来,正是王谢。 “爷,李煊来了。” “既然人来了,就让围在李家祖坟的手下回来吧,别让李家方寸大乱了。”秦昊尧无声冷笑,他当然有十足的把握,李煊在这几年都对亡妻情深意重,若没有崇宁,他或许还是独身一人,绝不会随意对任何一个女人动心。 李家当然是名门大户,但更是几代忠于秦家王族的氏族,秦昊尧当然没有做最坏的打算,要当真开棺曝尸,惹来李家的愤怒怨气。看来,李煊当真是一个看重情义的男人,否则,他躲躲藏藏这么些天,也不会因为这一个传闻,而功亏一篑。 “我等你已经很久了,在把那具面目烧毁的尸体送回李家的那一天起,就一直在等你。” 秦昊尧望着走来的李煊,眉宇之间没有任何一分喜怒,李煊如今一身灰蓝布衣,虽然装束整齐,却宛若街巷之中最普通的一名百姓,若是他花费心思乔装打扮,要避开他的耳目,当然也有侥幸。 “秦王是个聪明人,但为了引我出现,用的方法未免太不入流了。”李煊的眼底满是冷意,每一个字都浸透着不满愤怒。 既然如今秦昊尧承认,他一直怀疑自己未死,秦王一定在暗中追查他的下落,或许正是因为如此,穆槿宁才好言相劝不忍让他因为莽撞入京而死,硬是请余叔挽留劝服他在偏远的地方安心养病。若是按照他原本的性子,他拖着破败不堪还未痊愈的身子回来,说不准连京城都看不到,就会被秦王的手下暗杀在半路。 杀一个人,并非需要深仇大恨,在朝堂之中,他跟秦王素无来往,也鲜少有言语之上的不合。只是,他跟秦王并非同道中人,在利益争夺的面前,他既然不愿与秦王为伍,效劳秦王,秦王当然会取他的性命。 “秦王为了想要得到的,不择手段,只是连已死之人都要拿出来当做利用的筹码,实在卑劣不堪。”李煊毫不掩饰内心的怒意和不满,眼前的秦昊尧,冷漠残忍的宛若地下阎罗,他的确不想跟秦王会面,才会暗中躲藏避而不及。只是秦王用亡妻美月来威胁他,他不得不出现,哪怕心中清楚秦王并不在意一个死人,但他无法当做听不到那个传闻,秦王可以囚禁自己的皇兄和太子,攻下整个皇城,便没什么事是不能做,做不得的。 “卑鄙?当然算不上高明的方法,就像是姜子牙钓鱼,愿者才会上钩。”秦昊尧扬声大笑,张狂邪肆,黑眸陡然定在李煊的身上,他低语一句,俊美面容亦正亦邪,让人不禁惧怕,更是心生阻隔。 话锋一转,他黑眸冷厉,犀利尖锐的光耀,恨不得直直刺中人心,言语之内满是轻蔑不屑:“你还不是来了?” “我是来了。”李煊的笑意,不达眼底,他依旧一身稳重从容,他站在偌大的殿堂中央,腰际挺得宛若不倒轻松,哪怕在权势面前,他不卑不亢,更不曾见风使舵。“在南骆我就当自己已经死过一回,只要秦王大发慈悲不再跟李家过不去,秦王想要如何治罪,悉听尊便。” 李煊的话,干脆利落,宛若勇士一般勇敢赴死,这一番情景落在秦昊尧的眼底,却更加讽刺。他语调轻扬,神色不若方才那么阴沉,他淡淡一笑,问的轻松。“李煊,你就这么肯定,我一定要你的命?当然杀你太容易,但我如今还没有要你脑袋的打算。” “秦王是不想要我充当说客,让对皇上忠诚的三位握有几分兵权的臣子集结起来,就像是一把筷子齐心协力不易折断,而单个折断就容易多了。”李煊半响沉默过后,才沉声道,他的视线落在秦昊尧的身上,眼看着他一脸笑意,唯独那双黑眸,却谁也无法窥探。 秦昊尧蓦地敛去了笑意,他仿佛觉得好奇,从阶梯之上走下几步,扬声问道。“你会当这个说客吗?” 李煊却回应的毫不犹豫,目光毫不闪烁,坚决隐忍,从容淡然。“会,我回来的时候,就已经答应皇上,无论如何都会站在他这边。” 他不在乎跟秦王摊开一切,更没想过要永远躲藏逃匿一辈子,他清楚秦王是一个有贤能之人,但他的举动在李煊的眼中,便是大逆不道。他们李家,世世代代维护的是世上的规矩,朝廷上的义理,他无法容忍。 “既然你这么想,那我就成全你。如今他已经被幽禁在雍安殿,你也在皇宫陪陪他吧。” 秦昊尧并不因为李煊的直截了当而暴怒,他扯唇一笑,双手击掌,响亮的击掌声落在安谧的半空之中,从门外冲进来两名侍卫。 “带李大人去休息。” 李煊凝视着秦昊尧的身影,并不曾垂死挣扎,从容转身,豁达地离开。 他如何会以为穆槿宁嫁给这样的男人就会幸福?他的心,他的血,他的身体,他的眼神都是冷的,他可篡位夺权,他可黄袍加身,他可为了成全自己的抱负不惜混乱世间的秩序规则,他可不择手段不顾人情,他宛若恶魔附身,绝不会心软。 哪怕年少时候,秦王曾经是穆槿宁心仪之人,李煊也仿佛看得到,秦昊尧的冷漠残忍加注在穆槿宁的身上,让她又爱又恨多么痛苦…… 不过,他绝不会将心中的秘密泄露出去。如今整个皇宫,除了皇帝跟他,就再无人知晓穆槿宁是被送到何处去。 他真希望穆槿宁一辈子都不会被秦王找到踪迹,这样至少她可以在没有指责的北国,活的洒脱一些。 若这便是当下,他唯一能为穆槿宁做的事。 跟随着宫女朝前走,穆槿宁缓缓抬起眼眸来,这座宫殿是她头一回来,有了佑爵的首肯,她不必去跟皇后请安行礼,更不必总是要看刘皇后的脸色。 “坐吧,本宫听说你水土不服,吃不惯北国的东西,殿下体贴关心你,吩咐厨子专门给你做了跟大圣王朝相似的口味。不过你既然嫁到北国来了,也不能总是让殿下为你着想,你也该学着如何适应新的地方,你说本宫说的对么?” 刘皇后已经坐在偌大圆桌的面前,她跟任何一日一样,精心装扮,宝蓝色的华服衬托的她雍然华贵,驻颜有术让她看来愈发年轻明艳。 还不等穆槿宁坐下,她便已经给了一个下马威。 穆槿宁的目光,淡淡落在圆桌上,北国的馒头,羊肉羹,新鲜牛奶,摆放了满满一桌。 “你还没吃早膳,来尝尝看。”刘皇后挽唇一笑,亲近的判若两人。 她坐在圆桌旁,刚刚坐下,端起那一碗羊肉羹,还未尝到,那浓烈的膻味,已然让她体内泛出浓烈的酸味,她眉头轻蹙,哪怕并不言语,这一个神情,已然让刘皇后眼神一沉,笑意敛去,冷着脸笑道。 “你来北国都多少天了,居然还不合胃口?本宫这儿的羊肉羹,可不是别的宫里能够喝到的,里面加了最上乘的滋补药方,每日不间断,一年之内便会见到效果。” 穆槿宁闻言,心中更加浮现出异样的情绪,突地想到宝月公主曾经说过的,刘皇后为了永葆年轻什么偏方都敢试,几近疯狂。她以汤匙轻轻搅动,这一碗羊肉羹之内,有煮的半红的羊肉,有一些甘草,还有……一只有几条腿的东西,她甚至不曾看清,那到底是什么东西,是蝎子,还是别的。她顿时血色全无,恶心欲呕,只是强压着不让自己如此失态。 “不想吃?”刘皇后无声冷笑,穆槿宁方才的举止,说明这个人小心谨慎,并不鲁莽愚笨,但也正因为她的无言拒绝,更让她怒火中烧。 “我并没有习惯喝药膳,还望皇后娘娘理解。”穆槿宁垂下双手,神色淡然。别说她并不饥肠辘辘,哪怕她饿极了,也不愿喝这些不明不白的东西。她当然清楚女子爱美,想要保住红颜也未尝不可,只是到了刘皇后这样的程度,几乎是丧心病狂了。 哪怕再美丽,也只会让人觉得可怕。 “是啊,你有很好的资本,不喝就不喝吧。”刘皇后仿佛格外释怀,不曾斤斤计较,红唇含笑,她自如地将一碗鲜牛奶喝下,以丝帕轻轻擦拭丰润双唇。猝然之间,眼底没有任何的笑意,冷若冰霜,话锋一转,满是凌厉。“你太天真了,你以为殿下是因为你美丽才多看你几眼?你只是年轻……但女人,红颜必将逝去,只是早晚的问题。” 穆槿宁眼神一暗再暗,刘皇后来找她,果然是因为昨夜佑爵在她身边过夜的事,佑爵维护她为她说话刘皇后都会不快,更别提她误以为佑爵宠幸了自己,更是当做天塌下来的大事了。 “花开花败,潮起潮落,都是世间的常理,人也如此,年轻的时候光鲜美丽,老去的时候就该枯朽黯然,若一如既往年轻美丽,充满活力,才是可怕。”她默默望着刘皇后妖娆的姿容,一想到这些年来她便是因为四处搜寻可以不老的秘方才会如此年轻,她便无法压抑内心古怪的抵触,她轻声细语,唯独说话的口吻却坚决从容。“若是老去颓然便会被抛弃忽视,到时候我也无话可说。” 刘皇后闻言,唇边的笑意无声消逝,像穆槿宁这般有胆识的女人,哪怕只身在北国皇宫,她也不曾虚以委蛇,趋炎附势。 “有人说过你很自信吗?”刘皇后缓步来到穆槿宁的面前,腰际贴合着桌缘,她缓缓俯下身子,一手覆上穆槿宁的面颊,话锋一转,语笑嫣然。“或者也可说是倔强?” 她手下的肌肤,吹弹击破,雪白细腻,光洁无瑕,她不禁有些许感慨,她在年轻的时候,也是如此娇嫩雅致。 不等穆槿宁开口,她的手腕一转,蓦地扬起到半空,就在穆槿宁以为她要掌掴自己的时候,她的手掌却突地停在离穆槿宁面容只有一寸的地方,刘皇后望着那沉寂清澈的眼眸,心中的嫉妒,却仿佛一张网网罗住她整个身躯,让她的身心都动弹不得,她从看到穆槿宁的第一眼,就痛恨那一双眼睛。 她从不认为这世间有任何一个女人的容貌,胜过她,哪怕是面对穆槿宁也是如此。她只是不愿看到那过分清澈的眼神,清澈的仿佛一眼便能洞穿她所有的想法和情绪。 “你便是用这张脸而狐媚殿下的么?” 刘皇后微微眯起眼眸,细细审视着穆槿宁的脸,她的指腹无声划过穆槿宁的柳眉,穆槿宁避开了,她愈发不悦,蓦地再无任何耐性,扬声道。“信不信本宫划花你的脸?” 穆槿宁猝然起身,刘皇后看得出她的防备和谨慎,她的言语近乎癫狂,虚虚实实,让穆槿宁愈发无法摸清刘皇后的性情。 “本宫提醒过你,但你偏偏不听。你以为只要被太子宠幸了,你无疑是太子妃的不二人选,甚至还暗自想着要早些怀上太子的骨肉,便能当上皇后,从此以后在北国作威作福。” 刘皇后伸出手扶了扶自己柔然的鬓角,正在穆槿宁垂眸的那一瞬,一道金光隐没在她的手掌之中,她垂下右手,沉笑道。 “本宫太了解你们了――”她倾身向前,红唇上扬的弧度,却也显得敷衍,笑容并不温和。 穆槿宁挑眉看她,语气狐疑不解:“我们?” 刘皇后眼眸一转,笑声清冷,仿佛她们在她眼底,都是不值一提的蝼蚁。“跟你一样的,本宫以前处理过不少人,有的是卑贱的下女,有的是宫中的舞姬,也有大户人家的女儿,但你们心里的想法,都是一模一样的。” “皇后娘娘当真觉得我跟她们是一样的么?”穆槿宁的眼神一热,她轻笑出声,眼前的刘皇后一定是怒极攻心,让她根本被佑爵的伎俩蒙蔽了双眼,根本不曾察觉佑爵不过是做戏而已。 穆槿宁的笑,却宛若火上加油,刘皇后面色一沉,一把扼住她的纤细脖颈,逼得她只能半仰着头,脖子上白皙肌肤之下青筋毕露。 一道金色的锐光,突地逼到穆槿宁的眼尖,她呼吸一滞,这是刘皇后头上的一支尖利金钗,此刻已然落在她的脸上。 她睁大双目,如临大敌,仿佛更深一寸,就要戳入她的眼珠之内,一道血腥的味道,似乎从眼眶周遭,无声涌入她的口鼻之内。 …… 161 崇宁破相 望着穆槿宁血色尽失的面孔,刘皇后柔软的力道,握在那一只金钗之上,她噙着笑意任由金钗的尖端在穆槿宁的脸上游走徘徊,冰冷的寒意,从雪嫩肌肤之上,飞快渗入她的皮肉,让她不寒而栗。 “先从哪里下手好呢?”刘皇后突地加重力道,金钗的尖端停留在穆槿宁的面颊上,她悠然说下,血珠渐渐涌出,她笑着正欲狠狠拉开一道口子,眼神宛若癫狂恶魔。“如果你鲜血淋漓被殿下发现,你猜猜看,殿下还会对你那么上心吗?” “你可以毁掉她的脸。” 门被大力踹开,男人冰冷的嗓音传来,佑爵冷眼望着眼前的景象,若是再晚来一步,兴许穆槿宁的脸上便已经被划伤几道,他并非拦阻,言语却是纵容。 刘皇后没有想过佑爵会来,她怔了怔,半响无语,因为错愕,她手中的金钗也一个不稳,落在地上。 穆槿宁费力推开她,连连后退,脸上的血流淌下,她一手捂住,背脊重重撞上冰冷坚实的墙面,她如今才有了呼吸的真实感。 “殿下,她出言不逊,本宫才会怒不可遏,想要教训她——”刘皇后眼波一闪,又急又气,她想在佑爵的面前维系最好的印象,今日的确是她失策了。 穆槿宁察觉的到其中的异样和蹊跷,她是一国之母,哪怕年纪稍长佑爵几年,但名义上也是佑爵的母后,如今却更像是犯了错的晚辈,恨不得佑爵当做什么都没见到,什么都没听到。她不清楚到底那一道有多狠多严重,只是血珠从指缝之中淌出,让她觉得半边脸都是濡湿的,莫名的恐惧和不安,顿时侵袭了她。 “你是谁?” 佑爵走近两步,眼神之中满是空洞,那种眼神,让刘皇后脸上再无任何喜怒,仿佛他面对的是一个陌生人。 他问的,让她不知该如何回应,她更不懂,佑爵这番询问的用意。 “殿下,你说什么?”她蹙眉,直视着佑爵的双眼,却再也看不到往日的温存。 “我以前就不曾看透你,原来你居然如此歹毒心肠。”佑爵笑着摇头,连声大笑,笑声落在空荡荡的殿堂之内,哪怕没有下人在场,也让刘皇后觉得尴尬难堪,颜面尽失。 他从未看清楚,他看着刘眉珺的时候,过去的回忆便给他的双眼遮住了一道帘,他总是觉得她走入后宫并非她所愿,她被父皇宠爱也有她的道理,至少她不是心狠手毒的人。 其实,刘眉珺隐瞒他的,或许也有许多事,宫里无缘无故失踪的宫女,突然自尽而亡的舞姬,有许多,都是拜她所赐。 “殿下不是比本宫更清楚其中的缘由?” 绣鞋踩踏在那一只金钗之上,黄金的寒意,仿佛已经戳穿了她的脚底心,她噙着莫名笑意看他,满目枯寂。 “因为嫉妒。”他全身僵硬,寥寥数字,让她脸上的笑容,无声崩落。 站在一侧的穆槿宁,陡然间的心绪跌到谷底,她没想过她揣测的,居然都成了真。这样的真相,让她愈发不能容忍。 “是啊,因为的,只能是嫉妒。”刘皇后轻轻瞥视了穆槿宁一眼,眼看着她紧捂着脸的指缝溢出鲜血的颜色,她却没有半分后悔,说的稀疏平常。 “你不是想知道我的选择吗?”佑爵拉过穆槿宁的手,让她脸上的鲜血暴露在自己的眼下,他阴着脸朝着刘皇后无声冷笑,字字见血。“你每在她面容划一刀,就是在本殿下心目中的刘眉珺脸上划一刀,鲜血淋漓的时候,本殿下也会将你丢弃,因为如今的你,很丑陋,很可怖。” 闻到此处,刘皇后双拳紧握,因为愤怒,白皙的胸脯上下起伏,眼眶发红,眼底满是恨意。 “但她,是无辜的,你的举动绝不会让我厌恶她,只会让我更想要珍惜守护她,不但是名分,该有的都会给她。”佑爵恶狠狠地望向刘皇后,他说的直截了当,话锋一转,他将眸光对准穆槿宁的面孔,眼神温暖她心中的张皇。 “包括殿下的心,殿下的感情?”刘皇后轻笑出声,似乎全然不信佑爵的话,仿佛她有了把握,佑爵的心依旧在她这儿,否则这些年,佑爵早就将她抛下。他们之所以痛苦纠缠,便是因为始终无法彻底放弃对方,只能藕断丝连。 佑爵的回应,更加坚决,他咬牙切齿,仿佛是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在说着海枯石烂的誓言。“什么都会给她,只给她一个人。” “什么都给她?她合适吗?”刘皇后幽幽地笑道,不屑一顾,唯独心中的荆棘,早已刺穿了她的胸口,让她的理智被嫉妒全部吞噬干净。 佑爵扶着穆槿宁离开,头也不回,冷淡丢下一句话,算是最终的回应。“任何一个女人,都比你更合适。” 这一路上,谁也没有径自开口说话,哪怕方才的宫殿之中只有他们三人,或许佑爵也不会将此事诏告天下,刘皇后伤人之后还可以高枕无忧当她的皇后娘娘,但穆槿宁的心中,很不是滋味。 她并不清楚,是否唯独要等到走到这一步,佑爵才能坚决自己的心。 是否非要她用伤害自己的方法,才能用鲜血冷静平复佑爵挣扎纠结的心。 佑爵没有让任何宫女来打下手,他按下穆槿宁的肩头,以干净的帕子为穆槿宁洗干净脸上的血迹,以柔软的白巾为穆槿宁洗净双手,哪怕是指缝之间的血痕,他也毫不放过。 他专注地凝视着那一张脂粉未施的素净小脸,穆槿宁却无法看清楚佑爵眼底的人影,她更不曾照过镜子,她并不在意自己的容貌,更不想变成跟刘皇后一般歇斯底里的女人。但,当金钗的锐利刺伤她的肌肤那一瞬,她的心还是在颤抖。 她察觉的到新鲜皮肉的撕扯,虽然那种疼痛她还能忍住,但若是佑爵来的更晚,刘皇后若是喊来几个帮手,后果便不堪设想了。 她突地眼神一沉,伸手覆住自己的伤口,不愿他看的那么入神,别开视线,冷冷问道。“我这幅模样,是不是很丑很难看?” 他捉住她掩盖伤痕的手,缓缓的,轻轻的,拉下,让他看得更清楚。一抹温柔的笑,染上他的眼底,他淡淡笑道。“跟世间大半女人相比,还是好看多了。” “都到了这个时候,殿下还不跟我说实话?”穆槿宁拧着眉头,她不会因为佑爵说几句玩笑话来讨好她,她就要一辈子装傻,她低声问道,满面不快。 佑爵脸上的笑,一瞬间消失了,穆槿宁的赤忱目光,让他不堪其重。他沉默了许久,仿佛不知该如何跟穆槿宁提及。 半响之后,他才开了口,神情黯然。“我跟她的事,从未告诉别人过,没人会理解,我想你也是如此。我同样不觉得光彩,但人心,并不是死物。” 穆槿宁闻到此处,心中的厌恶暗潮汹涌,她一把推开他的手,独自起身,走到菱花镜的面前,她睁大双眸,凝视着镜中的女子,迟迟不曾言语。 伤疤并不长,约莫一寸长,只是伤的并不浅,横在面颊上,称不上因此而变得丑陋,但她同样还是有些苦涩心酸。 坐在床沿上的佑爵,他望着她的背影,烛光打落在她的身上,她的面容逆着光,他无法看到,但他没见过她如此愤怒的时候。 被她甩开的手,隐约有些空荡荡的感觉,就像是被放逐在天际的风筝,空虚而孤独。 他眼神一黯,苦苦一笑,这个秘密他藏匿了许久,不想让任何人知晓,而穆槿宁知道了,哪怕她绝不会泄露出去,他也觉得满心难捱。 “你别把我看成是一个怪物,槿宁。” 坐在镜子前的女子,不曾转身,更不曾出口回应。 佑爵皱着眉头,收回了视线,沉声道,他满心恳切,并不是敷衍伪善。“我更没想过要把你推入火海,让你平白无故遭遇这些事。” 佑爵当真没想过,他在自己身边过夜,刘皇后就会找她的麻烦?穆槿宁眼眸一亮,她紧紧抿着双唇,她的心中满是感叹,就算佑爵当真疏漏了,他如今不找任何太医,目的也很明显。 “但你不会问她的罪,她是皇后,是你的母后。她无论多嚣张,多歹毒,你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穆槿宁凝视着镜中的女子,皮肉之伤,她可以吃痛忍耐,唯独不想沦为他们之间的牺牲品。她冷冷说下去,面无动容。“正因为殿下纵容,我在她的眼中,才会彻底是一个笑话。” 他突地起身,走到她的身后,唯独双手却无法落在她纤瘦的双肩上。她望着铜镜之中的佑爵,脸上没有一分笑容,嗓音清冷。“我并不在乎殿下的心跟感情给了谁,只是想要殿下清醒一些,你亲眼看着她伤了我,就该知晓她以前的所作所为就不止如此——那个晚秋,如今糊里糊涂,疯疯癫癫的,宫里不也有传闻是她去过了刘皇后的宫里,才会变成此般模样!她以前分明是一个单纯的宫女!” 那回在佑爵的寝宫,宝月公主也说过,晚秋原本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宫女,佑爵当下脸色就变了,不难揣摩其中还有不为人知的真相。 佑爵的脸,宛若没有表情的脸谱,他透过铜镜淡淡凝视着穆槿宁的脸,她脸上的那一道小小血痕,虽然不狰狞,但他无法否认,当下在他看到刘皇后如此疯狂的时候,他的确也受了不小的惊吓,看到穆槿宁脸上的血迹,并不清楚她伤的多重,他甚至连呼吸都痛。 他并非不懂得心疼珍惜她,他说的话,并非全部都是玩笑话,也有真心话。 可惜,她仿佛已经不再相信他了。 穆槿宁眼神一转,眸子陡然对准了佑爵的眼底,她低声质问:“我来北国,只不过十来日,连我都能看得清楚的事,殿下又岂会身心蒙蔽呢?” “穆槿宁,有些话,不用说的太明白。”他的笑,有些僵硬,有些不太自然,往日的张狂邪肆,此刻一分不见。 “我就是怕殿下继续装作不太明白。” 穆槿宁挑眉看他,此话一出,石破天惊。 最后一层纸,被彻底捅破。 “腐败的东西,哪怕继续放在原处,也是无用之物。”穆槿宁站起身来,面无表情地越过佑爵的身子,华服相互擦边而过的时候,发出窸窸窣窣的细微声响。 她走到衣柜的面前,打开其中一个抽屉,找出一瓶伤药,亲自抹在伤口之上,火辣的刺痛让她皱紧了眉头,佑爵站在一旁看都觉得疼痛,看得出她对自己下手也很重。 “要想彻底愈合,无论这瓶药撒上去多痛,痛的哪怕要流下眼泪,也是逼不得已的。至少我,不愿总是留着这道疤痕世人,不知殿下如何想呢?” 她幽幽说出这一番话,漠然转过身来,眼神宛若利剑,准确地刺中了佑爵最深处的心。 他突地呼吸一滞,不知该如何反驳,他痛苦地闭上双目,往日的回忆,仿佛在这一瞬间,全部破碎在地,满地狼籍。 她不是因为刘皇后的霸道而生气。 她生气的,是佑爵斩不断理还乱的感情,哪怕她可以比任何人都理解那一段感情,也终究无法继续容忍他迷失自己的方向。 “无论殿下是否听得进去,方才那些话我都会说,我不愿成为宫里第二个晚秋,无论是变成疯子傻子,还是丢掉这一条性命,我都不想任人宰割愚弄。更不愿看到在我之后还有人因为殿下的关系而被陷害,若是她继续如此妄为,就注定无人敢爱殿下,殿下又如何有可信之人?” 她伸出手来,紧紧扣住佑爵的手掌,这才发觉佑爵的掌心发凉,她清楚自己的话说的很重,但良药苦口,他在这件事上优柔寡断,她若也是说的不痛不痒,便是白费功夫。她话锋一转,眼神愈发凌厉坚决,目光灼灼。 “或许我是自私的人,在北国,我想要的只是殿下的庇护,若殿下都不愿庇护我,哪怕将来不是死路一条,殿下可以预见可以笃定,我能每回都有这么好的运气吗?他日若殿下蒙在鼓里,若殿下晚来一步,刘皇后会轻饶我吗?如今这整个皇宫,都已经知晓,殿下已经到我这里过夜了,她绝不会善罢甘休。” 她说的越是动容,佑爵也越是感同身受,他已经矛盾了许久,偏偏感情是最难以做出决断的事。佑爵任由她双手紧握,她指腹之下的细细暖流,却缓缓溢出,送到他冰冷的体内。佑爵木然望着她的面容,对穆瑾宁的感情他并不明了,但唯一一件事,他很清楚,他不愿见到任何人伤害穆瑾宁,那金钗刺入她脸上的时候,更像是刺进了他的身体。 一切,该做个了断了。 他若是连一个女人都无法保护,那更别说保护自己的江山,自己的子民——他这辈子既注定要被人看低践踏,就注定只是一个无用的太子,一个傀儡。 “既然木已成舟,那就将计就计。” 他回握着穆瑾宁的柔荑,眼眸一沉,再无往日纨绔子弟的浪荡张狂姿态,他说的比任何一次更笃定更不容置疑。 穆瑾宁闻到此处,眼波闪耀,她仿佛心中落入几分欣慰,朝着他浅浅微笑。 佑爵不免有些痴迷,方才的乌云阴沉似乎全部散去,她的笑容,胜过千万缕的艳阳光束。他忍不住伸出手,想要确定这是真实还是虚幻,手掌落在她脸庞上,伤疤不曾让她可怖丑陋,相反,只要看到她绚烂温暖的笑花,他的心中便会流淌过太多暖意,只要看到她欢心微笑,他就已经餍足。 “来,坐下。”他神色一柔,脸上有了几分血色,将她的手牵着,走到圆桌旁坐下,他从脖颈之上取下一条银色的项链,双手绕到她的脖颈之后,因为他的体温,戴在她的脖子上,不曾让她觉得冰冷。 她垂下眼眸,伸出手来,轻轻触碰,银线之下悬挂着一个坠子,并不轻,称得上是有些分量的。 只是这个坠子的轮廓,并不若市面上见过的任何小玩意,质地是白玉,通透晶莹,仿佛连光都能偷过来一样,月牙形的坠子,更像是悬挂在一道银亮色皎洁的月光之上,贴合在她的锁骨上。 “一直看你脖子里空荡荡的,挂在你身上,比挂在我身上更好看。”他噙着笑意,走到穆瑾宁的面前,细细观望,觉得满意了,毫不吝啬溢美之词。 穆瑾宁有些好奇,方才的怒气全然消失了,不禁柔声问道。“这是——” 佑爵也不曾隐瞒逃避,双手覆上她的肩头,直直望着她,言语之内更多几分温暖亲切。“是我母后浅容皇后的东西,从出生之后就一直庇护我到如今,哪怕在燕国诸多磨难,我也不曾有性命之忧,所以,我一直觉得是母后的功劳。” 她轻摇螓首,伸出双手便要将这个月牙坠子取下来,佑爵却眼尖手快,一瞬拉下她的手,制止了她。 “殿下,我不能收。”这个坠子的贵重,不在于它的价值,而在于已死之人留给亲人的念想。 “别看我这样,我母后是天底下最善良的女人,我相信,她能庇护我,也能庇护你。” 他的视线落于她的锁骨之上,重新将月牙坠子拨弄到中心,看着白玉无瑕贴合着她的雪姬,仿佛与生俱来一般理所应当,相映成辉。 “在北国,玉石是有灵气的宝物,它跟随了母后三十年,跟随了我二十五年,一定可以佑护你,若说价值,原本不是多昂贵的东西,千万别有负担。我若想送你珍宝,远远可以挑选更加不菲的宝物,穆瑾宁,看在我真心送你的份上,就别再推辞了。”佑爵轻拍她的手掌,他说话的恳切,几乎让穆瑾宁有些不太自在,她习惯了他孟浪放肆的姿态,他越是认真,她也仿佛手足无措。“只要你能够珍惜爱护,就已经足够。” 穆瑾宁拧着眉头看他,最终不再拒绝,这辈子她被许多人伤害践踏,但上苍也让她得到许多人的重视真心,她无声嚅动了双唇,只是没有再说出一个字。 佑爵不曾留下过夜,用了晚膳交代了一番便离去了,宫女在夜深之后,送来洗漱的热水。 接过宫女送到手边的温热清水,穆瑾宁漱了口,侧过身子,低头面向另一个宫女捧着的金盆。 她微微怔了怔,漱口而出的清水,落于金盆之内,却看得到些许血丝。 穆瑾宁蹙眉,回想起今日在刘皇后的宫殿之内,她还未刺伤自己面容的那一瞬,她的喉咙也溢出血腥滋味。 她是怎么了? 难道真的到了北国,水土不服?伸出手来,她在无人的时候搭上自己的脉搏,平息的脉息,并无任何诡异之处。 她更确定自己不曾犯病,只是体内的鲜血,又是从何而来?她是太过大意,身体上何时有了残破之处,自己也不曾察觉吗? “女主子,怎么了?” 一位宫女眼看着穆瑾宁慌神了半个时辰,见她有些异常,不禁走进了几步,低声问道。 “你们也去歇息吧。” 穆瑾宁拂了拂手,笑着示意她们退下,只等门被关上的那一刻,她才敛去眼底的笑容。 素白柔荑,缓缓探向她的脖颈之处,指腹之下的温热血脉,隐隐约约跃动着,她的眉头渐渐聚拢,也不知她多想,还是—— 她禁闭着双目,依靠在床头,仔细回想在大圣王朝的天牢之中,临走前的那一夜,狱卒给自己送来了最后一顿的点心茶水。 其中一定下了药,她才会昏迷了足足三天之多,只是她不确信,除了让她昏迷之外,是否还有别的药材? 手心落在脖颈上那一枚月牙坠子,穆瑾宁睁开双眸,窗并未关上,月光洒落一地,她就这么凝视着,唇边染上了一抹释怀的笑容。 人总是因为痛苦,更怨恨时机,有时候觉得来的太早,有时候抱怨来的太晚。 其实,人生千百种滋味,只要尝过了,哪怕手中握有的时光再短暂,也不会觉得痛苦不堪。 她笑着,唇边的笑容越来越明朗无邪,她是真心悔过,真心认罪,若是上苍垂怜,千万别让她的亲人受苦。 她的心里,曾经住着鬼。 那段日子,哪怕日夜睁着眼都觉得灰暗。 不知何时她才迷迷糊糊入睡,唇畔的一丝笑始终不曾崩落,唯独眼睑溢出一颗晶莹的泪珠,无声滑落,滴入锦被之内。 翌日。 “再这样下去,秦王一定稳坐江山,一月之内三次战役,赢的人都是他。多么出众的人,或许注定就该当一国之君。” 放下手中的文书,佑爵转过身子,放下手中的茶碗,言语之内满是复杂情绪,说不出是单纯的赞赏还是别的。 “奴才觉得,跟皇帝相比,秦王才是贤能之人。对于大圣王朝而言,并不一定是见坏事。” 曹婴在书案旁研磨,低着头,淡淡说了句。 “对大圣王朝而言不是一件坏事,对北国而言,就不一定是桩喜事了。”佑爵眼波一沉,意味深长地叹道,大圣王朝原本就是九州黄土上六国之首,无论版图还是人口,都是第一,而大圣王朝的位置,也是温暖湿润的地方,几乎样样都占尽了好处。大圣王朝更改了帝王,秦王一旦登基,他的抱负花在朝堂之上,一定会让大圣王朝更加强盛。对于任何一个不如人意的国家而言,更像是噩耗,以秦王的性子而言,他一旦试图扩大国家,更会不惜出兵征战,这般的野心,才是最可怕的。 “奴才打听到,秦王的手下在找人,已经找了半个多月了。”神态自如地转动手中的墨石,曹婴不疾不徐地开口。 佑爵不耐烦地挖了挖耳蜗,他无声冷笑,低喝一声。“曹婴,你想说什么,不必遮遮掩掩,本殿听着难过。” “她便是殿下手中握有的最后一张牌吗?无论到了何等地步,至少殿下一定可以保住北国。” 曹婴眼神一凛,静默半响之后,才说出了这一番话来。 此言一出,石破天惊。 佑爵闻到此处,眼神一沉再沉,双掌重重落在桌上,他面色阴郁,却不曾回应任何一个字。 无人看到门外,有一个身影默默转身离开,穆瑾宁原本是来给佑爵送午膳的,经历过昨日的事,他的确振作起来,一直在宫殿之中处理国事,寸步不出,她也愿意全心帮助他一回,特意准备了饭菜送来他的宫殿,只是她在门前,不经意听到所有的话,顿时,面色全无,紧了紧拳头,疾步匆匆地离开。 原来,这才是众人都隐瞒着她的真相。 …… 162 佑爵翻脸 “女主子——”宫女见穆瑾宁脸色死白,手中端着的漆盘晃了晃,也不知该跟上去,还是先将手中的膳食送到殿内。(.无弹窗广告) “你送去吧。” 穆瑾宁眼神一黯,却不愿将自己的情绪表露在外,冷冷丢下一句,却在宫女发愣的时候,脚步更快,一转弯就再也不见人影。 背脊贴上假山,她将自己藏匿在无人看到的角落,穆瑾宁的眼底没有半分神采,满脑子全是方才听到的话。 他们说的是——秦王谋反了?! 当然,除了这一件事,还有曹婴说起的,佑爵明知道秦昊尧在找她,明知道大圣王朝出了这么大的事,她仿佛是失去了耳朵的聋子,一个字也没听说过。 怪不得她在刘皇后面前提及大圣王朝的时候,刘皇后的反应那么诡谲异常。 佑爵不让她听到任何的风声,只是为了保护她? 还是因为,她才是他必须握在手中最后的底牌? 若是秦王的扩张野心威胁到北国的利益,佑爵会毫不犹豫地将她献出来,作为保持北国安然无恙的交易条件? 她咽下满满当当的苦涩,仿佛呼吸都梗在喉咙,一手压住心口,一手紧紧扣住假山的岩石凹槽,不让整个身子瘫软在地,费尽所有力气支撑着,她的脸色愈发死白。 难道她哪怕到了遥远的北国,还注定无法逃开永世被操控被抛弃的命运?! 怔怔望向那一处,她的眼神越来越淡,到最后,仿佛像是空气一般,失去了原本的颜色。 这一回,她慌不择路。 她突地无法呼吸,胸口的紧窒,让她的心口越来越闷,仿佛被人丢入大海不断往下坠。 她不断锤击着胸口,直到许久之后,喉咙才得以畅通呼吸,她的神色渐渐恢复自如。 …… 刘皇后从红色锦盒之中,捻起一颗褐色药丸,她将药丸送入红唇之中,咽下,以清水送服。 药丸是用多种名贵的中药制成的,不过为了保住红颜,甚至是几百两银子一朵的雪莲,在她眼底都不过是一朵白色的花儿罢了。 宫女见刘皇后已经服下药,这才低着头走到她的面前,跪在刘皇后的脚边,将自己看到的听到的全部禀明刘皇后。 眉头轻挑,刘皇后宛若不敢置信,微微侧过脸,淡淡睇着眼前的宫女,语气中带着笑意。 “看清楚了吗?” “的确是殿下素来带在身边的那块白璧。”宫女点头,没有半点眼力见,是无法留在皇后的宫里的。 刘皇后陡然站起身来,低声呢喃,又急又气,更觉事态严重。“什么?无双白璧如今戴在她的身上?” “奴才看的真真切切。”宫女再度应了一声,不敢怠慢,刘皇后的脾气不小,他们素来就知晓的。 刘皇后并没有听到宫女的话,她径自沉溺在遥远的记忆之中,在她早年进宫的时候,就听说浅容皇后留给太子殿下一块无双白璧,说穿了,是给自己的儿媳的。 “浅容皇后还在世的时候,就说过,往后的太子妃才能拥有这块白璧,等同于是让太子转交给自己心仪之人的信物。”她的眼神愈发幽深,她当真是意料之外,其实清楚佑爵一直在寻觅斟酌,他并不曾轻易将白璧给任何一个女人看,更别说是赠与其中一人了。如今一想,此事朝着她最惧怕的地方发展了。“殿下有过这么多女人,从未将白璧交给任何人,单单给了她。” 她将红色锦盒重重合上,视线落在梳妆台上静静躺着的一支金钗,上面的血迹还不曾擦拭干净,便是昨日她用来划伤了穆瑾宁的面孔的利器。(.) 到底是给佑爵喝了什么迷魂汤?进宫才二十天不到,居然让佑爵如此慷慨将无双白璧拿出来讨好她?宫里的人都说,太子对这个别国的后妃一见钟情,除了这个理由,仿佛再也找不出其他了。 “她,不是一个简单的女人,是一个厉害的角色。”刘皇后静静走到梳妆台的面前,将金钗丢给那个宫女,丢到宫女的怀中,便是赏给了她。 “多谢娘娘。”宫女一脸喜色,这个金钗成色很好,分量不轻,刘皇后出手实在大方。 刘皇后无声冷笑,心中却不屑轻蔑,她只是因为金钗染了血迹才丢给宫女,就像是她素来的性情,她要最好的最美的最干净的,有任意一些瑕疵,都不值得她留恋。 “因为她,用一个苦肉计,间离了本宫跟太子的关系,更不费吹灰之力得到了太子的信任和感情,殿下一定是经过深思熟虑才会将白璧交给她,二十五年来他视作跟生命一样重要的东西,此番绝不是儿戏。” 宫女得了厚重赏赐,窥探着皇后的眼色,不免也口出狂言:“娘娘,要给她一些颜色瞧瞧?” “别胡乱插手,别看她文弱,狗急跳墙,兔子被逼急了还咬人呢。” 刘皇后阴着脸,斥责一句,整个皇宫不曾知晓自己的所作所为,但佑爵还是跟她越走越远,她若再针对穆瑾宁,殿下会更加厌恶她。 “本宫吩咐熬煮的人参鸡汤好了没有?” 话锋一转,她转身朝着门边的太监问了句,这一回佑爵一定气急了,若是她不去安抚,或许他都不愿理会自己。 佑爵在她眼底,是一个成长中的男子汉,更是一个宛若兄弟般的存在,她当然更懂得如何抚慰他,虽然在世人眼中,她盛气凌人,但她同样也可温柔似水。 “娘娘,已经煮好了。” 闻到此处,她神色一柔,拖曳着华服,走出门槛,身后跟随两名宫女,一名太监捧着香浓温热的鸡汤,就这般浩浩荡荡地走向太子的宫殿。 “皇后娘娘来了。” 佑爵正望着桌上的饭菜出神,方才穆瑾宁身边的宫女送来了膳食,说是女主子精心准备的,但在他满心欢喜,问及穆瑾宁为何不来,宫女却支支吾吾。他当下就觉得有些不安,逼问了一句,宫女才不得已坦诚,女主子是走到门口,才突然折回去的,她也不知到底是为何不进宫殿,只是吩咐她送来就匆匆离去了。 她该不会是什么都听到了? 他面色淡漠,唯独拧着眉头,满目愁绪,握住筷子夹了一口菜肴,虽然冷了,但味道依旧鲜美。他眼神黯然,放下筷子,拾起银汤匙,喝了一口鲜蔬汤,她准备的菜肴,宛若她给人的感觉一般清新淡雅,精美细腻,温热的汤灌入他的口舌,划入心口,佑爵突地做了决定,站起身来就往门口走。 就在这时,刘皇后正与语笑嫣然走了进来,没有察觉佑爵脸上的异样,柔声说道。“太子,本宫命人专程从宫外抓来了山鸡,煮了山鸡枸杞汤,如今入冬了,你也该好好补补身子,免得虚寒。” 佑爵的脚步微微顿了顿,视线不曾落在太监捧在手上的那一盅鸡汤之上,淡淡睇着刘皇后妖娆艳美的笑靥,却什么都没说,越过她的身子就走。 “太子!” 刘皇后脸上的笑容顺便崩落,她这才看清桌上早已有动了几口的饭菜,想来是有人捷足先登,哪怕她跟佑爵纠缠许多年,不断分分合合,他也始终不曾忽视冷落她,但如今他却丝毫不领情,撇下她一个人,不顾还有下人在场,不给她半分薄面。(.无弹窗广告) “母后放着吧,儿臣还有事。” 佑爵不再回头,他当真就独自扬长而去,一个“母后”,一个“儿臣”,两个厚重的字眼,仿佛以千斤重锤在刘皇后的胸口狠狠砸上了两回,让她的面色死白。 哪怕听上去,冠冕堂皇,但还是让她一刻间就寒了心。 “到底有什么天塌下来的大事,能让殿下喝一口本宫准备的汤,都没有时间?”刘皇后的嗓音之中还有笑声,只是那笑声满满充斥着不屑轻蔑的意味。 “你们先下去,本宫跟殿下有话要说。”她转身,见佑爵的脚步停留在门槛之前,她不愿等候,冷着脸发号施令。 “你有话要说,也可改日再说。” 他淡淡丢下这一句话,唯独无法否认,他的心中情绪起伏,暗潮汹涌。此刻,他更想确定的,是到底穆瑾宁听说了多少,才会惊慌失措离去,而不是,平静地坐下来,品尝刘皇后送来的鲜美鸡汤。 佑爵的口中,就只剩下穆瑾宁亲手准备的菜肴羹汤的滋味,方才明明还是温润鲜嫩的,但如今,满是苦涩的味道。 “殿下,我们——”刘皇后顿了顿,伸出手来,覆上佑爵的肩膀,手掌之下的华服,也无法掩饰这一具成熟的男人躯体,已经不再是少年的文弱,每一道肌理,都坚实有力。她看得出佑爵当真是生了气,她此回来,只是想让他平息怒气,别因一个陌生不知底细的女人,而伤了他们之间这么多年的感情。 “我不想继续了。”佑爵却冷然回应,眼看着刘皇后的眼神陡然间沉下来,他沉声道,一手甩开刘皇后的柔荑,他不再压抑心中情绪,因为实在担心穆瑾宁的下落,他更来不及粉饰言语的残忍,一股脑全部倾泻而出。“我没办法容忍小公主,她是你的女儿,是你跟父皇的女儿,是……是本殿的妹妹!是我太清醒,还是你太疯狂了?” “正因为我没有一个皇子,我才希望可以借由太子平素的感情,往后衣食无忧而已。”迟迟没能生一个皇子,进宫十二年,只有一个七岁大的公主,刘皇后的脸色浮现莫明的笑,她说的恳切温和,仿佛就像是许多年前的那一个少女,端庄娴静。 他紧紧蹙眉,她的眼底再无盛气凌人,隐约可见有苦衷的微光,他仿佛又要心软,却最终回过头去,淡淡叹息。 “但我已经不知道把你当成什么人了。” 就在今天,让他跟她,全都说个清楚,再也不要拖泥带水,藕断丝连。 “太子难道不知我的心?”她看着他,却只能看着他的背影,神色动容哀切,若是别的人见了,一定会有所心软。 她的心?或许她根本没有他那么喜欢她。佑爵苦苦一笑,他的言语哪怕再残忍,伤害的人也不只是她,更是他自己。 “你喜欢的,只是你自己。” 刘皇后站在原地,脸上没有喜怒,但她的确不曾想过,有朝一日佑爵会说出如此冷漠的话来,她以为这一辈子,他们都会纠缠不清。 “你想让任何男人都当你的裙下之臣,那么多男人都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你想证明,本殿也是一样的,一样拒绝不了你。” 她提着裙裾,就走到佑爵的面前,她双手覆上门框,门被关上的下一瞬,刘皇后就转过身来,义愤填膺,扬起手甩了佑爵一个巴掌。 “太子!” 佑爵不免有些怔然,他不难看到她炙热的双眼,仿佛满是怒气。 但他很难窥探,是因为他说中了她才气恼,还是因为他说错了她才气恼。 “殿下,你今日可是被冲昏头了!” 佑爵的面颊之上,顿时就浮现了清晰的淡红色指印子,他的眼底更见决裂的冷意。“你决不能同时占有两个位置,要么,你是北国的皇后,要么,你是刘眉珺。你若选择前者,我们之间的过往,全都会抛弃。你若是选择后者,就别贪恋如今坐着的位子,你迟早要舍弃这些。” “你这是要逼我退位吗?”刘皇后一身寒意,她无法做出决断,她喜欢自己的位子,她喜欢身披万丈荣光,她甚至觉得自己注定就是上位者,她如何舍得抛弃当下拥有的一切荣耀?! 他一眼看穿她的不舍,他笑,笑她贪婪,更笑自己偏执可笑。“女人,不能太贪心。” “就算坐在这个位子上,我依旧对殿下情意深重。”她蹙眉,仿佛不解为何他要她面临这样的抉择,但她再一回迟疑的时候,佑爵的心却更冷了。 “不是早就和我约定好了吗?” 他的笑,在眼底闪烁不明,他仿佛对着的是十来岁的刘眉珺,他们在还不曾懂事的时候,他们曾经约定要成为夫妻,等他长大,他会娶她。 “不是先跟我的约定吗?”他重复着询问,刘皇后突地被往事压地喘不过气来,她眼眸一转,满是迷离泪光。 一直自欺欺人的,除了她刘眉珺,还有他自己,他抓住一些美好的曾经,便沉溺与此,不能自拔。 一句话,揭开了两人的伤疤,因为太用力,甚至连皮一起生生撕扯下来。 痛,两个人当下都有感觉。 “但你却选择要进的,不是东宫,而是后宫。你甚至不愿继续等,你觉得我此生不会再回北国,无法给你希望。你生怕最好的时光在等待中耗尽,你没有半点疑虑就进了宫,而我呢,我在燕国的时候,却一直在想,何时能够回来第一件事就是请求父皇,让我娶你。” 他说的越是清晰,却也越来越轻松,疼痛哪怕还弥漫着,两人之间的迷雾,却早已散尽。 直到今日,他才彻底卸下了心结。 他,心里再也不会有刘眉珺的位置了。 她,其实早就背叛了他,还有,他们那段不堪一击毫无重量的感情。 如今,她只是想要掌控他。 “你变了,你已经不是我认识的刘眉珺,而我,也变了。”他笑,越是笑得洒脱张扬,越是笑得放肆,却越是让人不难察觉他心中的疼痛。 他的伤口被撕扯开来,如今流出新鲜的血液。但除了疼痛之外,他是轻松的,比任何一回更加轻松。 刘皇后的脸上,再无一分血色,苍白如纸,眼底空洞呆滞,就像是灵魂也不在体内。 “我们之间,绝不会再有任何结果。” 佑爵冷冷道出这一句话,冷淡地走过她,打开门,面无表情地走了出去。他无法纵容自己继续留下这一段不该有的感情,她也无法放下自己最看重的地位,既然如此,就只能各走各路。 他站在穆瑾宁的宫殿门前,听说她早已回来,才让他放下心口巨石,他宛若忐忑的孩童,想要叩门,最终手还是落下,眼神一沉,推门而入。 他走入内室,看着她刚从屏风之后走出来,一身素白里衣,长发垂在脑后,青丝之下偶尔还滴下晶莹水滴,宫女见佑爵来了,为穆瑾宁披上粉色外袍,随即识相地退了出去。 她神色自如地手持柔软帕子,轻轻擦拭长发上的湿意,她眼眸一抬,准确地望入佑爵的眼底。 她的眼神,仿佛什么都不知晓的清澈慵懒,却又——让佑爵的心口一沉。他根本不确定,到底她听到了多少,是否连那一句最后的牌,也藏在心里。 “殿下为何这么看着我?”清灵嗓音落在安谧半空,她浅笑倩兮,似乎比任何一天更轻松平和。 “你脖子上的白璧呢?怎么不见了?” 他望着她光洁的脖颈,唯独那里不见无双白璧的影子,被温热清水熨烫出浅粉色的娇嫩肌肤,宛若桃花一般散发着迷人光泽。当下看不到的时候,他的眼神沉敛去往日的自负骄傲,仿佛深受重击。 “方才沐浴,就取下来了。”她眼神一瞥,依旧淡然从容,只是唇畔的笑容升腾地很慢。 他只能点了点头,低声附和,唯独心中还有一抹不知从何处而来的难过。 垂眸,将腰带束上,她在彼此的沉默之中安静坐着,端起茶壶给他斟茶,自然察觉的到佑爵的视线,自始至终落在她的身上。 她将茶杯递到他的面前,正想抽手离开,佑爵却蓦地伸出手抓住了她,他眼神一闪,穆瑾宁凝眸看他,两人四目相接。 她太平静……更显得他按耐不住。 “殿下的心里,有什么事吗?”她噙着浅浅淡淡的笑容看他,仿佛没有一分起伏,哪怕被他抓住手臂,身子往前倾着,两人的面容几乎要触碰到,她的眼底之内也不曾有张皇失措。 她仿佛什么都不知道。 她仿佛依旧蒙在鼓里。 “没事。”佑爵释怀一笑,别说眼泪,他在穆瑾宁的脸上,一分黯然都不曾捕捉,他这才放下心中介怀。 穆瑾宁将手腕缓缓抽离出来,眼眸一暗再暗,她猜测的没错,佑爵当真还想继续隐瞒她。 她别开视线,只听得佑爵滔滔不绝,满是溢美之词。“方才尝过你的手艺了,色香味俱全,你还当真是贤惠——” “还合殿下的胃口吗?”她转动了手腕之中的茶杯,噙着笑意看他,柔声询问。 “你若是能常常做,本殿就大饱口福了。只是本殿不舍的你的手变粗呐——”他将她的柔荑包覆在手掌之内,满目不舍怜惜。 穆瑾宁的心中,却碰撞着异样的惆怅,她依旧不改笑靥,宛若无事人,唯独她却不知佑爵到底是将她放在何等的位子。 她比任何人都更清楚,不该轻易信任人,但无人可信的地步,才是真正的可悲。 “穆瑾宁,多谢你来帮我。”他沉默了许久,将她的柔荑拉到自己的胸膛上,如果没有穆瑾宁,他或许依旧优柔寡断,沉溺其中,不能自拔。 几年前,她救了他的命。 几年后,她救了他的心。 “殿下,谁都帮不了你,你想利用我来帮助你,其实你心里清楚,能帮你放下的人,不是我,而是你自己。” 她眸光一转,一抹烈焰流光转瞬即逝,唇边的笑意无声绽放,宛若花开一般娇美可人。 如果佑爵如今斩断了那段情缘,握住利刃的人,也只是他自己而已。 闻到此处,他默默怔了怔,侧过脸细细观望着她眼底的神色,似乎觉得异样,她却已然站起身来,坐在镜子前涂抹伤药。 那一道细小的伤疤,因为伤在脸上,比伤在别处更明显。若是在别处可用衣裳遮挡,但脸却是要无时不刻示人的地方。 但因为她过分坦然,而鲜少再让人觉得那个伤疤上面有文章可做。 “对了,我让御医暗中找了一瓶玉露膏来,擦上个把月,就看不出任何疤痕了,待会儿会有人送来的。” 穆瑾宁不曾停下手掌的动作,只是佑爵“暗中”两个字,却让她眼波一沉,心中并不好受。 她的苦,自然是要白白受得。 指腹留在面颊上的那道伤痕,她的眼底,再无任何光彩,冷然的宛若身处冰窖。 …… 163 秦王得知崇宁下落 “多谢殿下关心。” 粉唇之中溢出这一句话,她神色自若,眉头舒展,并不显露内心的愁绪。 佑爵起身,笑着走到她的身后,视线落于梳妆台上的白璧,他突然想要告知她无双白璧的特别用处,一手扶住她光洁的肩头,神色一柔。 “这块玉的名字叫做无双,天下无双的意思。” 穆瑾宁顺着他的目光,一道落在白璧之上,饱满的光泽仿佛是吸取了日月精华,通透细腻的光泽宛若羊脂,月牙形的样貌,小巧别致,无双这个名字,的确配得上。 “在浅容皇后的眼中,殿下当然便是天下无双。” 她淡淡一笑,说的轻描淡写,这世间有很多伟大的娘亲,将女子看的比什么都重,原本就是情理之中。 佑爵短暂沉默了,其实自己母后的意思,并不只是单指自己的儿子天下无双,白璧是留给他心仪的女子的,当然是指那女子天下无双,更祝福他们的感情天下无双。 但这一次,他还是没有对她说出口。 “本殿看了半天的奏折,觉得好累,你看着本殿睡一会儿吧。” 他临时改了主意,走到偌大的圆床边,直挺挺往下倒去,宛若大字人形躺在圆床上,双手枕在脑后,仿佛当真疲惫极了,扬声道。 穆瑾宁走到他的面前,为他脱下鞋袜,盖上红色锦被,他眼看着她,从脑后抽出右手,笑着握住她的柔荑,轻声说道。 “陪着我。” 他说完这一句,就闭上眼去,惬意安睡,她任由他紧握着手,仿佛那是他最后的稻草,最终的支柱。 “其实今天很累了,真的。” 他的唇边溢出这一句话,脸上没有任何神色,穆瑾宁侧过脸来看他,轻声细语。“国事太多,让殿下疲于应付?不过欲速则不达,殿下正在学习如何处理国事朝政,但凡事都该循序渐进,不可一蹴而就。” 她的嗓音清冷,称不上世间最动听,但此刻落在他的耳畔,却宛若潺潺溪流,在心中涌动,让他越来越安心。 “并不是因为国务繁忙,而是了结了多年来的心事,觉得轻松,又觉得疲倦……。”他重重叹了一口气,又将她的手拉近了几分,以她的手掌贴在他的脸庞。 “看得出来,殿下很矛盾。”穆瑾宁一语中的,她的唇边卷起一抹浅的就像是敷衍的笑容,在他耳畔低语。 他无法否认他的心迹复杂:“矛盾……但明天还会是新的一天,我没时间停留在一个地方太久。” 穆瑾宁不再多言,她在来到北国的第一天开始,也以为未来的每一日,都是崭新的。 但她却无法笃定,是否只是走入一段相似的际遇之中。 她不知坐了多久,只记得连放在床沿的书册都翻过了两本,直到右臂麻木地使得她蹙眉,他还沉沉睡着。 她淡淡睇着他的睡脸,他的睡相依旧称不上得体,甚至胸口的腰带早已松开,衣襟敞开,露出蜜色胸膛,那一道疤痕虽已淡浅,依稀可看出细长的痕迹,斜斜划过,没入胸前。 她垂下长睫,静静不知想着什么,最终抬起眉眼,望向那窗外的夜色,最终也没有再叫醒他。 …… “公主,不好了――” 碧轩宫内,一名宫女面色死白,急急忙忙跑入语阳公主的内室,扬声唤道,一个踉跄,直直跌倒在她的面前。 “什么事这么慌张?” 语阳公主还未用完早膳,见贴身宫女如此失态,不免也蹙着眉头,冷声问道。 “秦王把赵太医也捉起来了。” 喘着气,宫女从地上爬起来,话音刚落,语阳公主也面色一沉,陡然就站起身来。(.无弹窗广告) “什么时候的事了?” “好像是昨晚。” 宫女这么说,见语阳公主眼神一暗再暗,不等片刻,她随即走向门口,此刻她也顾不得自己走路形态,急匆匆地去往秦王的寝宫。 “语阳公主到了,爷。” 王镭在正在翻阅手边军情册子的秦昊尧耳边低语一句,秦昊尧眼都不抬,仿佛一切尽在他的掌握之中,下颚一点,算是答应了。 语阳公主被王镭带到宫殿之内,她面色依旧沉着,只是见秦昊尧如此忙碌,她虽然心中也有一抹不舍心疼划过,但最终还是双膝一软,跪在秦昊尧的面前。 双膝生生撞到地面的清脆声响,在秦昊尧的耳畔格外响亮,他猛地抬起头来,俊脸生冷,黑眸之中满是寒意。 如今已经是初冬,语阳虽然保住了双腿,但双膝是格外脆弱的地方,受不得一丝寒气,而殿堂之中地面冰冷,也不曾垫着一个软垫,她就这么生生跪了下去,他喉结滑动,侧过脸,朝着身边的太监低声道。 “赐坐。” 他们是亲兄妹,何时需要语阳公主对他行这么大的礼?哪怕他日他顺利登基,他也可以免去她这辈子所有的繁文缛节,把她柔弱的身子放在首位,难道他的这些心意,她还不懂还不明了?! “兄长,语阳有一事请求你,东宫的恩怨,不要牵扯上赵尚。” 虽然被太监扶着起身,语阳公主却还是不曾坐下,她眼神满是恳切迫切,如今的时局情势,容不得她遮遮掩掩,她索性开门见山。 赵尚只是一个御医,绝不会平白无故被兄长盯上,只是因为赵尚这一两年跟太子秦玄的关系交好,而当初太子妃新婚不久就染上恶疾,宫中也有不着边际的传闻说是秦王的手段,为了太子妃不能为太子孕育皇嗣,为了动摇皇室根基。而赵尚一直暗中帮助太子妃,后来太子妃的病居然慢慢痊愈了,也有许多人说是赵尚的功劳。若那件事当真是秦王做的,赵尚无疑也是跟他为敌的了。 如今太子夫妻已经被秦王幽禁在雅馨殿内,但凡跟东宫扯上关系的人,当然都有灾祸临头的可能。 “他想要全身而退,也不是不可能,只要他答应本王一件事。”秦昊尧眼眸一沉,视线落在她的身上,最终,幽深宛若黑夜的眼瞳,直直望入语阳公主的眼底。 语阳公主看着如此熟悉的目光,却满心颤抖,她不难揣测秦王的用意,更不难想象他所谓的交易条件,她无奈至极,轻摇螓首。 “兄长,不要。” 秦昊尧走下殿堂的阶梯,默默将手掌伏在她的肩膀上,沉心静气,仿佛要安抚她的激动情绪,低声道。 “只要他答应娶你,本王可以保他无事。” 语阳公主闻到此处,满目伤痛,眼眶微红,仿佛下一刻就要落下眼泪,她的嗓音之中藏匿着哽咽:“算我求你了,兄长,不要让我当如此可恶的人,更不要让我当那么卑微的人。” “你不是喜欢他?你不想嫁给他?”连着两句询问,他的手掌无声收紧,指腹下的华服,却冷淡的刺伤了他。他黑眸冷漠决绝,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妹妹虽然刻意冷淡疏远甚至不见赵尚,但心中的感情却不曾就此消失。他绝不是短点鸳鸯谱的无趣之人,赵尚拒绝过一回,但他不是没办法让他低头。 语阳公主的胸口因为激动而起伏着,她紧蹙着眉头,脸色愈发难看,语气急促又坚定:“我对他当然是真心,无人可以怀疑我的感情,但我不想赵尚一辈子活在这等强大的压迫之下,他是个男人,决不能活的唯唯诺诺,战战兢兢。(.)我想当他放在心里的人,而不是想当他畏惧生怕的人,我要帮他,也是因为这些年来彼此的情意。哪怕他逼不得已成了我的驸马,难道要他一辈子看我的眼色过活?” 见语阳公主说的如此动容真切,秦昊尧无声静默着,他走到一旁的茶几面前,微微俯下俊挺身子,手掌端起茶碗,脸色阴沉地喝了一口茶。 “如果兄长是因为要成全我跟赵尚而有这般过分的要求,我虽不愿意,却也不会责怪兄长,但若是兄长因为那件事而要让木已成舟,我的心中对兄长,却没有半分感激。”她的视线直直落在他的身上,两人四目相接,唯独流着相同血液的身躯之内,却各有心思。 “你何时要跟本王绕圈子?”他的唇畔卷起一抹不屑的笑,语阳公主说的太迂回,但他并不是不懂她的意思。 “兄长不是心中有数,赵尚迟迟不愿接纳我,只是因为他的心里,这么多年来都放不下穆槿宁吗?” 语阳公主到了这般田地,也不再惧怕捅破这层纸,此言一出,两人的面色都变了。 “你把自己的兄长,想成什么心眼狭隘的人了?”秦昊尧冷着脸将手掌的茶碗重重丢在茶几上,他脸色铁青,因为愤怒,全身紧绷僵硬,一身寒意毕现。 “我当然不愿这么想,也想要兄长亲口告知我,你只是心疼怜惜我,而不是公报私仇。否则,可怜的,不只是屈服强权的赵尚一人,还有我们这一对兄妹。” 她眼波流离,眼角落下眼泪,说到动容处,更是止不住啜泣,她掩面,从未有过如此的感觉,仿佛就是她跟兄长都站在悬崖处,前面没有任何路了。 他们的感情,走到了死胡同。 如果是为了阻断赵尚跟穆瑾宁之间的情缘而让他跟语阳公主成为夫妻,那她更不能甘心,更不能舒心。 “你难道放得下他?”秦昊尧不置可否,淡淡望向她,眼底没有任何情绪,说的不冷不热。 “赵尚在穆槿宁身边尾随这么多年,却从未提过只字片语,或许兄长与我,都该学学赵尚的气度和胸怀。” 语阳公主抹去眼角的泪痕,她咽下满满当当的苦涩,红着眼,走到秦昊尧的身后,挽住他的臂膀,唯独她清楚,秦昊尧比任何人都孤独。 秦昊尧面无表情地望着语阳公主的面容,他素来知道的,便是想要得到的,哪怕不择手段千方百计也要得到,而不是眼看着别人得到也可以心满意足。他的霸道专制,与其说是与生俱来的天性,还不如说是二十多年来的情势所逼。 赵尚的气度和胸怀?不如说是他自觉根本无法得到穆瑾宁而无奈做出的退让罢了,至少这样的妥协,还能保住他们之间残存的关系。秦昊尧想到此处,心中满是冷笑,他并不认同语阳公主的想法,他只知道想要把握的若是错失,他就会一辈子后悔,几年前他并未对穆瑾宁动心,但如今不同,他绝不会将自己要定的人拱手于人。 “兄长可以为你找比赵尚出众百倍千倍的男人,但就怕你不满意就怕误了你的终生大事。” 他敛去眼底的冷沉和幽暗,眼神豁然开朗,握住语阳公主的肩膀,让她依靠在自己的胸膛,压低嗓音,在她耳边低语。 赵尚在他眼底,称不上是最合适的人选,只是因为语阳公主喜欢,他才想要提携赵尚。 没想过赵尚敬酒不吃吃罚酒。 “只有你一个妹妹,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他神色一柔,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仿佛在他眼中,她的人生命运,他回担负一辈子。 语阳公主的眼泪,再度无声溢出眼眶,她的双眼哭得红肿,如今在秦昊尧的面前,她却越来越无力无奈,她心里头清楚,她无法抗拒无法阻止秦昊尧。 “不说什么都相信兄长?无论如何,我绝不会害你。但赵尚的事,没得商量。他跟东宫关系紧密,一旦得了机遇为东宫搬救兵,你难道想看到我身处险境吗?” 他说的轻描淡写,但却在语阳公主的心头,丢下千斤巨石,她当然无法视而不见外界的所有危险,在秦昊尧不曾彻底平息宫外的动乱之前,每一日她都心怀不安。正如秦昊尧所言,他只有她这一个妹妹,同样的,她也只有一个兄长。 他们是对方,唯一的亲人,他们只能相依相靠。 她默默摇头,眼神愈发迷离空洞,哪怕如今笃定她的来意已经无用,但她也只能承认,与其将赵尚幽禁和兄长遭遇不测,她也只能选择后者。 秦昊尧是她二十年来的天,他若塌了,她就会粉身碎骨。 他暗中如何维护自己的,却从来不说,她偶尔也有所闻,点点滴滴记在心头。 她觉得矛盾,不知该如何判断眼前这个男人,他时好时坏,时正时邪。 “王镭,送公主回宫。” 秦昊尧笑着松开了手,朝着门口说了句,随即神态自如地睇着语阳公主,她朝着秦昊尧欠了个身,含着泪光转身就走。 目送着语阳公主的纤长身影,他的笑意无声垮下,黑眸愈发阴鹜,门边走入一个身影,他侧过脸,只听得王谢将门掩上,低声道。 “爷,属下的手下在北国皇宫打听到了一件可疑的事,据说如今北国宫内有一名大圣王朝来的后妃。” 闻到此处,秦昊尧胸口一震,眼神大变,陡然间就转过身来,冷声问道。“知道名字吗?” 王谢摇头,说的巨细无遗。“不知为何北国京城无人知晓她叫什么名字,也鲜少有人知道她的存在,好像是刻意封闭了消息来源。” “多派人手,打听清楚。”秦昊尧清楚,她消失已有二十日了,始终无法打听到她的消息,如今听王谢这么说,仿佛这一条灰暗的路,迎来了黎明的光辉。 他希望这一切成真,不要半路之中出了任何岔子。 这是他最终的希冀。 王谢压低嗓音,继续说道,“北国宫里的人只知道,她是皇帝派去和亲的女人。” “和亲?”秦昊尧拧着俊眉,脸色骤变,方才的希冀还在眼底不曾磨灭,如今却是硬生生将他心中的那团火熄灭。 “那人是北国太子。” 她被送去北国,名义是和亲远嫁,那如今早已是佑爵太子的女人了。这一个认知,让秦昊尧深受重击,他的面色阴郁沉敛,喉咙干涩,许久不能言。他扶着茶几,默默坐在椅子上,半响之后,才再度开口,薄唇边溢出这一句命令。“让几个身手最好的人潜入北国皇宫,看仔细了再回来禀告。” 王谢刚要起身离开,突地又折回来了:“如果当真是槿妃娘娘,要让他们秘密将娘娘带回来吗?” 哪怕北国宫内守卫森严,百密必有一疏,要找出其中的疏漏,送一人出宫,并不是不可能的事。 秦昊尧却并不赞同,眉头一抬,一手支撑着俊首,冷冷瞥视了王谢一眼,多少有些嗤之以鼻的意味。“我们何时要做偷偷摸摸的勾当?” “卑职失言了。” “确认了人,本王自有法子,让佑爵不得不把人交出来。” 哪怕,那是和亲送去的后妃。 秦昊尧揉捏着胀痛的太阳穴,他的语气转淡,但同样不容置疑的霸道独断。 王谢得了命令,便急急忙忙出去办事。 若想越是可疑,送穆瑾宁离开的马车,一定是去了遥远之地。 前几天有了不同的消息,花费了许多心思,但最终确定了,那些听上来相似的,却并不是穆瑾宁本人。 他希望此次的消息,是真真切切的,虽然是让人头痛的处境,但至少他马上要找到穆瑾宁了。 他的心情,一瞬间变得复杂的难以辨明,或许,这便是失而复得。 是他的,冥冥之中注定,一定会回到他的身边,谁也抢不走。 他冷傲的唇边,浮现一抹浅淡的笑意,此刻的头痛他仿佛一丝一毫都无法察觉,取而代之的,是他势在必得的信心。 …… 一道黑影,落在宫殿门前,这儿无人守卫,她眼眸一沉,踏入其中。 宛若无底黑洞,她越走越近,却更像是永无尽头。 内室,就在她的面前。 手腕一翻,她抽出藏身的匕首,冷光划过她冰冷的眸子,并不止步不前,她无声无息潜入房内。 偌大寝房内暗得无一丝光亮,就连微弱的月光都透不进来,奇怪的是也没有一两只蜡烛维持该有的光明。 她步伐顿了顿,最终适应了阒暗死寂的环境后,才轻缓谨慎地移向床畔。 床上的人呼吸平稳规律,显然已经入睡,再度环顾四周,安静地仿佛无人造访的秘境。 她持刀的手紧了紧,正欲狠狠刺下时,适应了黑暗的瞳眸在这一刻看清了他的面容。 动作一顿,她怔愣地望着他。 好俊美的男人――刚毅的眉,看来过于冷情;直挺的鼻梁,看似高傲;薄冷的唇,优雅而冷锐,却又更是薄情绝情的征兆。他的长相,在整个世间而言,都是不可思议的出众绝伦。 她的心中有过一抹复杂之极的情绪,但最终她还是双手紧握匕首,睁大了清亮的眸子,用尽全力朝着他扎了下去。 当下,那个男人就睁开了双眸,胜过黑夜的黑眸,死死地盯着她的面孔,手掌猛地袭向了她,一手扼住她发凉的手腕。 她惊慌失措,连连后退,跌倒在地上。 血色在她的眼底,越来越厚重,那个男人,最终躺在血泊之中,偏侧着俊颜,唯独那双幽深的黑眸,依旧落在她的身上。 她突地看不懂,他的眼神并非恐惧并非愤怒,而是别的,而是别的什么…… “女主子,你又发恶梦了?” 穆瑾宁陡然间睁开双目,耳边有一个宫女陪伴着,她轻声询问,贴心地位穆瑾宁拾起盖在身上滑下的薄毯子。 并不是清晰的梦境,但让她至今无法介怀。 她的梦境,真实的让人害怕。 她的梦,是她亲手杀了他,杀了秦昊尧。 喉咙干涩火辣,仿佛是大声嘶吼之后的症状,她轻声叹息,细细回想,她不过是午后小憩,却做了如此煎熬的恶梦。 她来到北国这么久,从未做过有关秦昊尧的梦。 她过往的记忆,也仿佛被大雨冲刷,越来越淡,淡到她几乎可以不必主动回想起来。 在北国的生活,不是时时刻刻都平静安逸,她却觉得并不算太坏。 难道是因为她在佑爵的殿外无意间听到了有关他的消息?可是为何,她的梦境之中,却是她亲手将他杀害? 她对他有怨恨,但事到如今,她不愿纠缠下去,更多的是释怀介怀。 她找不到原因。 但或许原本就没有任何原因。 ……。 164 傻瓜,当然喜欢你 宫殿之内,生着暖炉,缕缕白气从炉中升腾,无论外面如何寒冷,仿佛都无法入侵。(.无弹窗广告) 北国的冬天,是最冷的。几场冬雨接连而下,这天气就自然而然地冷了下来。 一人将门打开,陡然间一股冷气扑面而来,将温暖的空气之中,注入些许清新寒意。 佑爵依旧坐在书案面前,桌上堆放着一叠整齐的奏折,他依旧一身朱红色衣袍,脖子围着一圈灰色狐皮,黑发以金冠竖起,显得整个人清新俊秀。 放下手中的朱笔,漫不经心地瞥视了一眼来人,他淡淡问了句。“母后,看您脸色这么差,到底有何事这么大清早就来了?” 来人正是刘皇后,她今日一袭金色华服,愈发雍容华贵,气度不凡,身披一件厚重白狐皮毛制成的披风,风风火火走到佑爵的面前,她一脸沉郁,毫无笑容:“太子,你还要问本宫是什么事,你难道心中不是早已清楚?” “母后说的不明不白,我也听的不清不楚。”他不以为然地牵扯着唇边的笑意,宛若插科打诨般自在。 自从那次两人闹翻,便已经是三日不曾见面,过去若说忙碌,的确是幌子,可最近他暗中处理了不少事,连穆瑾宁那边也鲜少再去。 “好,本宫就不跟太子绕圈子了。”刘皇后眼眸一沉,转了个身,往花梨木椅子内一座,话锋凌厉,毫不迂回。“太子受理了几个大臣联名书写的罪状书,可否当真有此事?” 他闻到此处,敛眉,不禁低笑出声,以食指轻轻叩击桌案,仿佛格外愉悦,乐在其中。“当然,如今不正是本殿学习如何处理朝政的时候吗?” 佑爵脸上的笑容,却无端端让刘皇后愈发不快,压下心口怒火,她冷凝着脸,继续追问下去。“那份罪状书,是污蔑国舅的――” “无凭无据,的确可能是污蔑……”他蹙眉,说话的口吻似乎是站在刘皇后那边,但蓦地话锋一转,他噙着莫名的笑容,望向刘皇后的方向,问的很平淡,却更像是言有深意。“母后,若有确凿证据,是否也该秉公办理?” 这一句话,堵着刘皇后,她几乎无法反驳,却也不敢轻易答应,顺着佑爵的话说。她微微敛去眼底的沉郁,沉默半响,柔声说道。“太子这话是什么意思?” “并不是人死了,所有证据就全部消失了。”他的笑意一敛,眼底汇入几分阴暗。他的言下之意,并非只是指刘铮素来杀害的那些人死去就无法追查下去,哪怕是他自己,要找出几年前的证据何其难,但只要费心费力寻找,也不是蛛丝马迹都找不到。刘铮当真以为,他嬉笑怒骂,活的浑浑噩噩,其实什么都不知? 刘皇后闻言,面色愈发难看,从太子的口中,她不难察觉佑爵更相信大臣的话,她的眼波流转,连连苦笑。“太子这是偏袒那些个不知好歹的大臣?你的心已有动摇,如何跟本宫说会秉公处理?” “我时常在想,到底是刘铮把你蒙在鼓里,你一概不知,才活的如此潇洒从容,还是,你也跟他是一路人,一条心。”佑爵转身,不再望着她的面孔,这些年他总是默默看着她,其实这份感情也伤害了他许久,他却总是不曾转身不看。如今,他不但觉得疲惫,更觉得厌倦。这一番话,不知因为何等的心迹,而说的苦楚动容,无奈又憎恶。 刘皇后眉间的褶皱,迟迟不曾舒展开来,她不是不曾知晓有关刘铮身上的一些传闻,但在朝廷之中的百官臣子,又有几个能是挑不出一个两个罪名毛病来的? 佑爵见她沉默不语,心中愈发愤慨难当,他径直走到书案的面前,一把拿起一份红面折子,他无声冷笑,将折子丢到刘皇后的脚边,扬声道。“这份罪状书,本殿就当没看到又如何?你以为没有这些,刘铮就是一个干干净净的人了?” 刘铮只是一个国舅,但暗中却摄政许多年,自从先帝患上重病,时好时坏,这些年就一直是刘铮代为处理朝政,而他,却在燕国当无人瞧得起的质子。 刘皇后红唇微微嚅动,她从未见过佑爵如此冷静沉着,过分冷漠的时候,三天前他说要跟她断绝之前的关系,就让她另眼相看之余,更觉得他陌生遥远。如今,她甚至被他的咄咄逼人,逼到了绝路,在众人面前的气势,仿佛全部消失不见。 “只需要一条罪名,别说刘铮,就是你们刘家,也会满门抄斩,株连九族!”佑爵冷眉相对,一道决裂的眼神,却望入了刘皇后的心中。 她不禁身子一震,怅然若失,低声呼喊,不敢置信这般残忍的言语,居然也出自佑爵的口中。 “太子!” “为了成全刘家,为了让他成就霸业,刘铮想要我死,这等叛逆大罪,你也知晓吗?”佑爵却早已停不下来,他冷着脸,步步紧逼,原本温和的眼眸之内,只剩下凌冽的杀气。他的每一个字,都磨得锐利,仿佛像是野兽一般,咬住了她的脖颈,下一瞬,就要一口咬断她的喉咙。 他的眼神,像极了他身边豢养的那一只狸猫,野性,从未在他体内流逝。平和慵懒,也可能只是伪装。 “殿下,绝不可能!”她又急又气,心中一团糟,却又拿不出证据来证明刘铮的清白,但佑爵对刘铮的罪状说的太清晰,仿佛就是千真万确的,让她愈发彷徨动摇。 她的眼底,一瞬间满是泪光,面色愈发死白,因为愤怒,她的胸口不断起伏,很难彻底平息。“到底是谁在你耳边说这些?是不是那个女人,跟殿下吹了枕头风?” 穆瑾宁没来之前,一切都安然无恙。 在她来到北国之后,殿下居然要跟自己划开界限,如今更要处心积虑除掉自己的兄长,若是往后呢,是不是就要除掉刘家除掉自己?!她当然知道佑爵当年在宫外被刺客袭击,一个多月之后才回到宫中,是差点丢了性命,但此事不了了之已经有几年了,根本无从查起刺客的下落,如何旧事重提,甚至将矛头指向了自己的亲兄长?! 佑爵冷然不语,他的眼神,藏匿着太多太多东西。 刘皇后已然将他的沉默当成是默认,她愈发不悦愤慨,慷慨激昂:“你我之间的感情和信任,难道还不如她轻描淡写一句话?她若是说想要殿下性命的人是本宫,是否殿下也要杀了我?!” 她跟佑爵,可是从小就认识的关系,如今纠缠不清许多年,哪怕他已经觉得腻烦了,旧情还在,难道这些年,还不如一个到北国才区区一个月的女人?佑爵是如何被穆瑾宁迷得神魂颠倒不说,他如何维护她也不说,但刘皇后绝对不容许,穆瑾宁擅自干涉皇宫和朝堂。 “她根本就是用心不良,胡说八道!”白皙食指朝着门口,刘皇后愤怒难以平息,气的咬牙切齿,恨不得将那个人生吞活剥。 “你如此激动,看上去当真是一无所知。”佑爵看她如此失态,扯唇一笑,狭长眼眸之内,却暗潮汹涌。 刘皇后闻言,以为佑爵总算将怀疑从她身上移开了,她不禁暗暗舒了一口气,神色一柔,动之以情。“我始终没有儿子的命,要想在后宫立足,你知道这一切有多难?殿下一旦登基,我可以仰仗着殿下的荣光坐上太后的位子,便不会再有任何的后顾之忧了。除掉殿下,难道我的路会更好更顺利?” 这一番话,倒是说得真切入骨。佑爵的眼中有笑,仿佛还想听听,到底她要如何撇清自己身上的嫌疑。 “我跟殿下索求的,当真是太多太重吗?还是只是殿下根本不念旧情了?我可以看着殿下做大事,成大业,比任何一个人还希望殿下有所作为。虽然往后,看着你的身边会有各色各样的妃嫔作伴,我的心里也很不好过,但只要殿下偶尔记起我的时候来我宫里坐坐,陪陪我,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刘皇后缓步走到他的身边,以手抚上他的手掌,虽不露骨,却也像是跟他证明自己的真心。 “得了,我懂你在想什么。你这辈子眷恋高位,不肯下来,你我之间也无话可说了――” 佑爵却不再心软动容,一句话,生生将刘皇后心中的柔情熄灭,他留给她的,就只是无话可说。 他们居然有朝一日,走到这一步,走到无路可走的绝境。 她根本不在乎他的心,他的感情。 哪怕他可以不怕风言流语,不怕挑战世间伦理,哪怕他可以让她当自己的妃嫔哪怕皇后,接受世间所有人的怒骂指责,佑爵也不在乎。她口口声声,心心念念的,只是要当她的太后。 “若是刘铮许给你太后的位子,你也会希望我死吗?希望刘家一统天下?” 他已经找到了症结所在,如今往后继续为此纠结难过的人,就不会再是他。他挑眉,说的轻松,仿佛毫不察觉其中的残忍意味。 她愣了愣,眼波一闪,清楚她无法再为刘铮说话,否则惹火烧身,话梗在喉咙,最终转身离开。 他得到了所有的结果。 佑爵扶着书案坐下,他浑身的力气像是一瞬间被抽走,只剩下一具轻飘飘的空躯壳,眼神一暗再暗。 他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重要,无可取代,她更爱的是自己,更爱的是权势,过去的美好,在她的眼里,也只是可以利用的情怀罢了。 “让他们动手吧。” 对着曹婴说出这一句,佑爵眯起细长的眼,他冷冷淡淡的眼神,却比任何一回更加偏执漠然。 午后,天际虽然阴沉沉的,太阳藏匿在厚厚的云层之后,穆瑾宁宫前的庭院,几棵梅花树含着花骨朵,还要过阵子才会全部绽放。到时候,一定满园香气。 “听说宝月公主常常来你这儿,她这人刁蛮的很,本殿真怕带坏了你。” 佑爵笑着走入她的内室,见她正在翻阅手中的书册,她是一个很能沉得住气的女子,不必费心讨好取悦她,她也可安谧而活。 “我也听说了,宫里许多人都把宝月公主当成是刁蛮公主――”穆瑾宁弯唇一笑,放下手中书册,一边给他行礼,一边柔声说道。 宝月公主毫无心机城府,跟她相处,直来直去,轻松随意。她来过两回,好奇地是大圣王朝的奇闻异事,仿佛像是没长大的孩子,缠着穆瑾宁跟她讲外面的故事。穆瑾宁看得出来,宝月公主就像是一匹野马,当真是最向往自由的,或许让她当一名公主,还不如让她当一个自由自在的牧羊女。 “天天骑马挥舞着鞭子,她有时候比男人还野蛮,怪不得嫁不出去。”佑爵说的无奈极了,皇宫这么多公主,他唯独跟宝月走得近,正是因为宝月单纯直率,没有阴暗心思和迂回想法。 “你若在宫中发闷,宝月何时去牧场,也带上你,出去喘口气。” 他见她垂眸淡笑,笑而不语,径自扶着她的肩膀,低声说道。 “好。”她轻点螓首,神色平和,粉唇边的笑容无声游走。 佑爵凝视着她面颊上的伤痕,如今伤疤还在,他不禁伸出手去,想要触碰,穆瑾宁却眼神一沉,侧过脸,避开了他的手。 他微微怔了怔,没想过她会逃避,想来她对他还有些生气,毕竟刘皇后伤害了她,他却鲜少为她说话。 他们之中,难免生出隔阂。 “宫中送来了蜜桔,可甜了,尝尝看。”他收回了手,心中无声落寞,但并未表露在脸上,他依旧笑着,从果盘中取了一颗饱满金黄色的蜜桔,三下五除二就剥好了,将一囊桔子果肉,递到穆瑾宁的唇边。 她清楚他的性情,若是她再拒绝,他会更不依不饶,她只能微微张开口,含住那一块果肉,细细咀嚼品味。 酸。 她当下就皱起了眉头。 她当然不能说,在大圣王朝的蜜桔,更加香甜可口。 佑爵望着她皱起的眉头,但她不曾露出更多嫌恶的神态,她最终舒展了眉头,笑着看他。 他将一瓣橘子送到自己的口中,的确是酸苦,他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很难说清心中的滋味。 “桔生淮南为橘,生于淮北为枳――”他眼神一黯,低声叹息,北国更加寒冷一些,哪怕能够种出蜜桔,味道总是酸涩。“水土不服,看来也无法强求。” 很多东西,无法十全十美,并不是跟随人的意愿而走。 这一番话,仿佛生出更多的言下之意来。 穆瑾宁接过他手中的半个蜜桔,并不言语,一瓣一瓣缓缓送到自己口中,神态自如,将整个蜜桔吃完。 淡淡的桔子清新,充斥在两人之间,他跟她四目相接,却不知为何,心中有几分感动。 他对穆瑾宁是有私心,但此刻,真心大于私心。 他长臂一伸,毫不费力将她的腰际揽住,将她整个娇小纤弱的身躯,都裹在自己的怀抱之中。 暖流,像是一条小溪,缓缓淌过去,他闭上眼,仿佛还看得到那山间小溪的清澈水面之上,隐约浮着细碎的花瓣。 “还觉得本殿臭吗?” 他噙着笑,唇边溢出这一句,听着有几分说笑的意味,却又更像是真心询问。 她的螓首搁在他的肩膀上,默默望着窗外的风景,今日天阴阴沉沉的,并不是个好天,但她似乎察觉的到,佑爵的身上发生了什么大事。 觉得过去肮脏的,他一样感同身受,最可怕的,就是觉得肮脏还继续纠缠。 但如今,他只觉得神清气爽,割掉了腐肉,他甚至不惧怕疼痛。 “在鸣锣的时候,我就觉得你的心很寂寞……。”他伸出手,轻轻抚上她黑亮柔软的长发,她虽然天生丽质,却鲜少耗费太多心思在装扮上,若换了别的女人,一定费尽心机要讨好取悦他。只是他已经看惯了她淡然雅致的面容,她的美丽,在她的眼神,在她的笑靥,在她一个神态,一个不经意的动作之上。 她的身上从来不涂抹任何香气,若把她比喻成一朵花,也是毫无气味芬芳的花儿,他的指腹摩挲着柔软的青丝,却突地心生眷恋,不愿撤走。 她寂寞吗?或许难免。穆瑾宁的眼底,落入丝丝碎碎的光影,她安安静静地任由他拥抱着,唯独这个拥抱对她而言,也是毫无温度的。 她对过往,避而不谈,无论别人是否知晓,但她的确不觉得自己做的是对的,只是当下她无法原谅任何人,包括她自己。她的心,走入了最狭窄最黑暗的过道,甚至不曾期盼能够看得到阳光。 哪怕苍天对她惩罚,她也心甘情愿。 就算惩罚她寂寞度日,又有何妨? 这辈子,她尝过了感情的滋味,便好了。 “殿下,无论如何,我都是感激你的,你虽然常常说是还我的人情债,但你对我的包容和关怀,都让穆瑾宁铭记于心。”穆瑾宁的气息,愈发轻盈均匀,她神态平和,眼眸之中满是柔和的光耀,顿了顿,她愈发坦然。“或许你对穆瑾宁这个人,还不够了解,才会生出这样的怜惜。” 佑爵的面颊轻轻贴在她的螓首,他望着这一张精致的小脸,白皙如雪的肌肤,宛若上等的羊脂玉,唯独那一个伤疤,让他依旧耿耿于怀。 只听得穆瑾宁说的平静,仿佛讲述的,是别人的故事,没有半分起伏。但她越是平和,佑爵却越是觉得心疼。 “我爹天性痴傻,异于常人,我娘年轻早逝,哪怕她的模样我都记不清楚,郡王府几年前被牵扯上贼党密谋造反的罪名,无人幸免。这就是我为何在塞外生活的原因,侥幸回到大圣王朝,这些年来我第一次知道人言可畏,第一次觉得这个世间如此可怕,那些流言蜚语,是可以杀人的。” 她从佑爵的怀中抽离出来,抬起小脸,淡淡睇着佑爵俊秀的面容,她浅浅一笑,唯独遮挡不住内心千百道的伤痕。 那些伤痕,让她更平静,更宽容,也更坚强。 她也是走了许多冤枉路,无数次从悬崖之上摔到谷底,苟延残喘,才会变成如今这幅模样。 煎熬的,受伤的,除了身体,还有心灵。 穆瑾宁的意思,佑爵再清楚不过,她不但没有任何的背景靠山,若是有心之人掘地三尺,更能挖出让人对她指指点点的难堪过去。她并不隐瞒,将所有的不堪都铺展到佑爵的面前,她要他,知难而退。 “你以为本殿是随随便便就跟人亲近?因为在大圣王朝看到你太过好奇,本殿早已让人秘密查过你的过去了,你的家人,甚至,你当年最喜欢的人。” 他伸出手掌,握住她的柔荑,眼神对着她的清澈眼眸,他说的恳切,每一个字,都不容置疑。 穆瑾宁闻到此处,眼波一闪,面色沉郁,眼底有了幽深的颜色。 他看得出那个人,依旧可以左右穆瑾宁的情绪,哪怕她也绝口不提。佑爵扬声笑道,如今他同样坦然:“这一个月来,本殿从未谈过他,除了不想让你伤心想念之外,本殿更想让你看清楚,这世上除了他一个,还有很多出众的人。更有不少,比他更好,更对你好的男人。” 佑爵的用意,她岂会不知?只是她也无法判断,他的所谓青睐爱慕,也有别样的企图和目的,也有――终究将她当成棋子的一天。 他的指节,轻轻触碰她白皙的脖颈,她虽然娇小,但曲线玲珑,宛若上好的梅瓶,每一道弧度都让人惊叹造物者的厉害之处。 “我早已放下他了。”她的柔唇轻启,眸光落在遥不可及的那一方,她说的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以前的崇宁,配不上秦昊尧。 如今的崇宁,要不起秦昊尧。 他们,早已在这一段曲曲折折的路上,失去了彼此的音讯,没有了任何联络。 “听到你这句话,本殿就放心了。本殿不知怎地,突然觉得饥肠辘辘。”佑爵面露喜色,拉着穆瑾宁就坐在圆桌旁,朝着门外吩咐一句。 “来人,准备好菜。” 穆瑾宁突然一身轻松,原来佑爵早已知晓她的过去,无论如何,他不曾用任何世俗眼光看她,这一点也让她颇为欣慰。 她观望着他,半响无语,晚膳一用完,他便宛若孩子天性缠着要在她的床上歇息。趁着她为她脱去鞋袜,盖上锦被的时机,他一手拉过她,穆瑾宁的身子压在他的胸膛上,两人四目相接。 穆瑾宁早已习惯了佑爵的恶作剧。 “穆槿宁,不如今夜,我们假戏真做吧。”他依旧是说笑的口吻,宛若纨绔子弟调戏良家女子的浪荡邪肆。 见穆瑾宁的眼神不变,没有任何一分惊慌失措,他不禁有些意兴阑珊,低低说道。“反正你我都不厌恶对方。” 穆瑾宁从他的身上反侧过来,躺在他的身边,她侧过脸,默默望着他,许久之后,才轻声说。“殿下也不喜欢我吧。” 不厌恶,可以亲近,却并不是心爱之人。 佑爵却不曾再说,两人同床共枕并不是第一回,但她睡在他身侧的位置,他并不是无动于衷。 他是一个年轻的男人。 但他觉得对穆瑾宁,他的心动,不只是源于身体的需求而已。 他若是从今日开始,将所有的情意全部放在穆瑾宁的身上,应该是一个好的建议。 她并不是让人很难爱上的女人。 只是在无人的黑夜,在她早已睡去的黑夜,他听得到自己心中的声音这么说,浅浅的叹息,夹杂其中。 “傻瓜,当然喜欢了。” 他们之间缺少的,从不是他对她的喜欢。 他想要的,不只是两个人寒暄的拥抱。 他想对她做更多。 更多。 ……。 165娘娘,终于找到你了 “皇兄准许你跟随我出宫,看得出来他多在乎你啊——” 宝月公主从侍从手中牵了一匹灰色骏马过来,两人已经走出了宫门,她一边感叹,一边利落骑上马背,这才想到了什么,朝着穆瑾宁伸出手,目光之中满是友善。舒唛鎷灞癹 “你不会骑马吧。” 穆瑾宁的脑海划过一幅画面,一闪而逝,她不再深究,抬起带笑的眉眼,说道。“我会。” “是吗?你又让我另眼相看一回了,不像那些个娇贵的金枝玉叶,恨不得一辈子住在轿子里。”宝月公主惊诧地张大嘴巴,她满目惊喜,随即朝着马下的侍从扬声喊道:“马云,再牵头好马来。” 一匹高大的棕色骏马,被侍从牵到穆瑾宁的面前,她踩踏在骑马石头之上,稳稳当当坐在马背之上,由侍从送上簇新的马鞭,她扬起鞭子,骏马随即朝前小跑出去。 “等等我——” 宝月公主一看穆瑾宁已经骑在她的前头,不禁眉眼之间一派兴奋的神采,她扬声大喊,也不甘示弱,重重喝了一声,身下也有了动作。 “驾!” 穆瑾宁也不知为何,心中的情绪,宛若野马脱缰,一发不可收拾。 她此刻骑马,越是不满足此刻的速度,挥动手中鞭子,渀佛胸口也有什么,跑的飞快,快的似乎要飞上天,要冲破了她的身体,翱翔在蓝天之上。 宝月公主小瞧了穆瑾宁的马术,虽然前头的人儿马术并不精湛,也看得出有段日子没骑马的生疏,但穆瑾宁的胆识却不小,才会纵容身下的骏马跑的如此之快。她连连扬声喝道,不断挥舞手中鞭子,终于追上了穆瑾宁,与她并驾齐驱。 “没看出来你文文弱弱的,玩起来也这么疯——我真是越来越喜欢你了!” 宝月公主眉飞色舞,侧过脸来望向依旧一脸沉静的穆瑾宁,她欢呼雀跃,跟她相比,穆瑾宁实在太沉得住气了。 “公主的和丰牧场在哪里?”穆瑾宁的气息称不上平和,面容褪去几分苍白,淡淡的潮红浮现在面颊上,在皇宫待了许久,过多了安逸的日子。她只是纵容自己骑一回马,如今一开口便是喘气的声响。风声渐响,划过她的耳际,凛冽寒风一瞬就冻红了她的双耳。 “就在前头,一杯茶的功夫就到了,如果你可以跟上我的话。”宝月公主眉头一挑,神色愈发骄傲自豪,将两指放在口中,发出清脆的哨声,她吹口哨的刹那,颇有男儿飒爽礀态。 哨声刚落,宝月公主便扬起手中的鞭子,灰色骏马的马蹄踩踏在泥土之上,尘土飞扬,一道灰乌乌的迷雾,渀佛在穆瑾宁的眼前隔开了一道帘。 她一路骑马,一路放声歌唱,那一头微微蜷曲蓬松的黑发随风而舞,浅紫色的骑马装束,远看上去,宛若一团紫云,在穆瑾宁的眼前越飘越远。 穆瑾宁的心中不无感慨,她这辈子几乎是生活在女人群中,见过了太多太多的女人,娇气的,温柔的,乖巧的,跋扈的,狠毒的,可怜的,聪慧的,愚钝的,但鲜少见过这么潇洒,这么自如,渀佛一生下来,便是注定要在天地之间尽情骑马歌唱的女子。 她突然很羡慕宝月公主,她不被公主的头衔束缚了人生,她敢说敢做,敢哭敢笑,敢做别人不敢做的,也毫不畏惧世俗流言,她也清楚自己想要的人生,一旦知道就不再停下脚步,勇敢而潇洒。 穆瑾宁根本听不清楚宝月公主口中的那一首歌谣,也不知她在唱什么,只是隐约可以察觉的到,她的欢快,喜悦,不羁。 她的双腿轻拍马肚,追了上去,也不免被宝月公主的情绪所感染,她不禁跟随着宝月公主一道哼唱,迷迷糊糊,混混沌沌,不必在意世人目光,唯独自己癫狂。 渐渐的,她脸上的紧绷全部崩落,粉唇边,扬起微笑的弧度,如今身上没有北国皇宫华丽雍容的宫装,只是借用了一套宝月公主的骑马装,白色素净的上衣,黑色长裤,上身罩着一件暖白色的白狐皮毛借此御寒,白色软皮靴套在双足上。那一头及腰长发绑在脑后,没有任何繁琐发式,一个七彩琉璃发束竖起所有青丝,在骑马的时候随风左右摇摆。 她扬起手臂,用尽全力挥洒,任由骏马奔跑驰骋在偌大的草原之上,额头之上有细小晶莹的汗珠冒出,心中的所有沉郁,渀佛一瞬间全部消逝,被抛之脑后。 “大圣王朝的女人都会骑马吗?北国宫里头的女人,一个个养尊处优,才百年不到的时间,就忘记了北国的元宗皇帝带领的部落,本就是游牧名族,追逐水草而居,若没有骑马的本事,如何打下江山?” 宝月公主显然马术更高一筹,如今骑在马背上,她脸色依旧平常,放慢了马速,朝着穆瑾宁扬声问道,渀佛格外好奇,也不免有抱怨啰嗦的嫌疑。 “会的人并不多,大圣王朝的女子更推崇温柔娴静的美名。”穆瑾宁的嗓音清冷,她对骑马的生疏,渐渐减去许多,身体的不适,也最终变成驾轻就熟,愈发轻松。面容上的笑容,不只是往日的敷衍,的确是情绪高涨而绽放的笑靥。 “是谁教会你骑马的?假以时日,多跟我出来转转,你一定可以进展神速。” 宝月公主好奇询问,方才策马奔腾之后,她总觉得,眼前的穆瑾宁,不只是一个温柔似水知书达理的闺秀,至少在她看来,擅长骑马的女子,都是真性情的。 穆瑾宁浅浅一笑,神色温柔,将目光移开,望向了更遥远的草场,北国气候寒冷,物产缺乏,或许可以列出一百种一千种不如大圣王朝的地方,但第一眼见到北国如此浩大的草原,还是让她心生感慨,无法形容那种感觉——渀佛狭窄的眼,窄小的心,都一瞬间被打开了。 “是一个善良的人。” 哪怕为了李暄的所有心意,如今她活的每一天,都是他的恩赐,都不该再被践踏挤兑,宛若卑微蝼蚁。 能活着的每一日,她更想为自己而活。 “该不会是皇兄有了情敌吧,看你说那个人的时候,眼神都变了。”宝月公主毫不掩藏内心的想法,扬唇一笑,打趣的礀态跟佑爵如出一辙。 “宝月公主,若不是殿下提及,我差点以为你们就是亲生兄妹。” 穆瑾宁匆匆看了她一眼,眉眼之间满是温和,佑爵跟宝月公主,都是不喜欢被束缚的人,很多话看似是玩笑,更是真心流露。 “这句话,我就姑且当成是称赞我的话了。”宝月公主呵呵一笑,将眸光转向别处,比起别的擅长勾心斗角的女子,她的品性的确算是好的出奇。 微微眯起眼眸,前方有几个低矮的小木屋,更听得到犬吠声,穆瑾宁揣摩着,那里便是公主的牧场。 沉默半响的宝月公主,突地放慢了前行的速度,她的神色有了莫名的踌躇,低声呢喃。“其实,我跟皇兄不一样,皇兄身边豢养的是狸猫,丛林之中的野兽,跟虎狼一样的习性,但我日日面对的都是牛羊,性情顺从,平易近人。” 没想过豪爽直接的宝月公主,居然能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听上去平淡无奇,却蕴藏深意。穆瑾宁笑着点头,深吸一口气,任由骏马慢慢前行,唇边溢出这一句。“他日,殿下必有所为。” “我也是这么看的,希望如此,北国需要一个头脑清醒的君王,其他皇子难以担当重任。” 宝月公主垂着手掌的长鞭,任由鞭子摩挲着长到淹没马蹄的青草,她圆圆的眼眸之中闪耀着微光,渀佛是心中期盼已久的希冀。 “若是其中出了什么差错,你怕吗?”穆瑾宁伸手轻轻摩挲着骏马柔软鬃毛,唇边有笑,但的确说的认真。这世间的很多事,都让她觉得并不永恒持久。 遥远的大圣王朝,也可以一夕之间,换了主子。 而眼前的北国呢?是刘家得势,还是终究将权力夺回来的佑爵? “我没有什么可怕的,哪怕不当公主,我还有一个牧场,或许,我还求之不得呢,终于可以摆脱那个闷得要命的鬼地方。” 宝月公主渀佛不把公主头衔放在眼底,对此嗤之以鼻,心中积压的不快,也在此刻全部宣泄出来。 “你呢?你的心愿是什么?当妃子,还是做皇后?” 她话锋一转,转向穆瑾宁的身上去,她开门见山,既然注定要当后宫妃嫔的人,总该也有所目的。(.无弹窗广告) “我?”穆瑾宁微微怔了怔,她收回了落在远处的目光,唇边绽放清丽的微笑。“我的心愿是活着。” 宝月公主闻到此处,皱着眉头,这跟她的预期相差太远,满面不解疑惑。“活着?这算什么心愿?” “我在大圣王朝犯了死罪。”穆瑾宁顿了顿,她直直锁住宝月公主的眸光,冷冷道。“我杀了人。” 宝月公主陡然间,面色一变,身下的骏马也随即停下脚步,穆瑾宁自顾自朝前行,直到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拉越大,她才勒住马儿缰绳,停在那原地不动。 “我没想过,你会——”宝月公主心中涌过莫名复杂的情绪,她的声音落在风中,一瞬间就被彻底吹散。 “人不可貌相。”穆瑾宁始终不曾转过头去,她整个身影都被寒风包围,却也无法让她觉得更冰冷。丢下这一句话,她的眼眸只剩下肃杀凛然。“公主,别太相信眼前看到的。很多东西,不只是假的,更是可怕的。” “皇兄知道吗?”宝月公主的心绪错综复杂,哪怕穆瑾宁劝她别相信人的皮相,但她依旧不觉得穆瑾宁是一个心狠手毒的女人,她的温婉从容,友善平静,不像是伪装,更像是与生俱来的天性。说这样的女人是杀人凶手,她当真是受了不小的惊吓,当然,没有人会将这样的事当成是说笑。宝月公主不禁想起佑爵凝视穆瑾宁的目光,渀佛满目惊痛,她不愿承认,杀人者便是天生歹毒,应该有她的苦衷,但亦不能想象,皇兄若是知晓,还对穆瑾宁有这般的感情,便是动了真心。 穆瑾宁一脸素白,幽然说道。“许是不知吧,不过马上就该知道了。” “如果你要我保密,我可以当做这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哪怕是面对皇兄,我也可以不说出去。” 宝月公主如是说。 穆瑾宁释怀一笑,并不言语,她既然开了口,就并不在意宝月公主是否说出去。 “我绝不会告诉别人的,如果皇兄那里,你何时想告诉他再说吧。”灰色骏马缓缓靠近穆瑾宁,宝月公主的脸上再无任何笑容,突地想到什么,狠狠说道,恨不能咬牙切齿。“特别不能让老妖婆知道,否则她一定想尽办法逐你出宫的。” 穆瑾宁闻言,眼波不善,她并不是无从察觉宫中的险境,一手轻轻抖落缰绳,棕色骏马徐徐朝前走着。 马蹄踩踏在草原上,发出细细碎碎的声响,远方的天空明亮,只是朵朵白云藏匿了艳阳,阴冷的风,因为偌大草原上无所遮蔽,更吹得人衣裳凌乱,青丝狂舞。 宝月公主的视线,缓缓跟随着穆瑾宁,跟在她的身后,不紧不慢,沉默留下来,彼此都不再开口。 但她的背影,落在宝月公主的眼底,却更像是每一日,孤单全部地累积起来的凝重。 身后渀佛有动静,宝月公主蓦地回过头去,却又只看得到野草摇曳,没有任何人影,她的心中起了疑心,朝着穆瑾宁低呼一声。 “你是否听到什么声音?” 穆瑾宁全神戒备,她环顾四周,偌大的草原上只有三三两两的几棵大树,除此之外,一望无垠的暖黄色,宛若金色的浪涛。 拧着眉头,她紧了紧手掌的缰绳,回过头去看宝月公主,她同样满目肃然,将手中皮鞭拉直,如临大敌。 宝月公主竖起耳朵,她眯起圆亮的眼瞳,一个黑点由远及近地靠近,隐没在远方半人高的野草之内,速度越来越快,宛若野兽一般出没,她蓄势待发,只待那黑色身影一度跃起的瞬间,她低喝一声,扬起手中皮鞭,一条圆弧宛若利刃将寒风劈成两半,甩上那人身影。“吃我一鞭子!” “宝月公主!”穆瑾宁顿时血色全无,眼神一沉,不禁扬声喊道,她的视线飞速划过身边左右,此刻才知何为草木皆兵。 又来了。 穆瑾宁睁大双眸,身后草丛之内,隐约有了动静,若是有心之人派来刺杀之人,为了不出岔子,绝不会只派一人前来。 宛若四面楚歌。 宝月公主自然无暇顾及这边的情势,她虽然练了一手好鞭子,但并无武艺,长鞭作为武器,有它的限制和不足,几招下来,已经看着宝月公主神色流露些许仓皇,多少是吃力的。 穆瑾宁扬起马鞭,扬声喝道,身下的骏马疾驰而去,她回过头去望,那人步伐仓促,紧跟其后,宛若在草尖上飞。 越追越近,越追越急,穆瑾宁不断朝后望着,只看到那人纵身一跃,拔剑出鞘,那一瞬间,银色锐光,划过她的眼眸。 为了躲避那一剑,她蓦地闪过身子,娇躯摇晃,最终落下马背,在草原上的缓坡之上滚下,她只觉得身体不受自控,昏头转向,也不知自己旋转了多少圈之后,才最终平息地躺在草地上,她睁开眼,就像是身体被钉在地上一般,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她的背脊,宛若没有任何痛觉,眼底只剩下那个太阳,阳光刺眼地让她无人察觉,到底如今是什么时候。 一道冰冷的光耀,刺破了她的视线,渀佛将太阳的光彩,全部夺取。 那个人已经追上来了,纵身跃下缓坡,利剑就要刺穿她的胸膛,她力气用尽,耐性也用尽,额头上的黑发因为汗水,紧紧贴着,那双眼眸直直望向那个人的身影。 他已经扯下了脸上的蒙面巾,是一副阴厉狠相貌,穆瑾宁清楚这是何等的含义,因为——他没想过要让她活着回去,所以不怕她窥探他的面目。 他松开手,蒙面巾被风吹落,落在离她手边很近的地面上。 她的心,一瞬间落入冰窖,再无任何情绪。 在许多时候,她再不情愿认输,也不得不承认,她是无助的。 就在他用尽全力,以利剑猛刺下去的那一瞬,穆瑾宁闭上眼,心中隐隐约约还有疼,还有…… 利器相碰的时候,发出刺耳的声响,一个重物落在她的耳畔不远处,胸口没有任何被利器穿刺尖锐的疼痛,她再度睁开双眸,只见那个刺客手中的利剑早已被弹开到远处,他此刻赤手空拳,而有如此力道夺去他利剑的,却是一个圆环状的暗器,穆瑾宁想要伸出手去触碰,手臂传来巨大的酸麻,让她无法继续动弹。 塞外的大夫说过,若是她的后背再受到重击,或许余生几十年,都会变成一个废人,连走路都是一种奢想。 她宁愿死,也不愿成为一个废人。 她不想落得如此惨败的下场,更不想变得那么可怜。 绝不可能是这一回。 她咬牙,面色白了白,眼眸无声垂下长睫,目光只能落在自己的手边,耳畔渀佛有两人相斗的厮杀声,风中渀佛却消失了响亮的鞭子声。 她不知宝月公主是否也遭遇到不测,但她的直觉告诉她,这些人更像是冲着她而来,下手狠绝。 不知过了多久,清风拂过她的耳边,渀佛有人在她耳畔呢喃低语,说服她恢复清醒。 “娘娘,卑职终于找到您了。” 穆瑾宁的目光虚浮飘渺,她隐隐约约看得到那个人的面目,但在北国无人唤她娘娘这个头衔,她觉得陌生又熟悉,正想细细看清,后脑却一阵尖利疼痛,让她顿时便昏了过去。 “你们在远处看着,别让不明来历的人靠近。待会儿看她们不回宫,自有人会来寻找,带他们回去。” 高大的灰衣男人缓缓回过身去,他朝着身边的三五人吩咐,他瞥了一眼昏迷在远方的宝月公主,同样散落在各处的,还有三个黑衣刺客的尸体。 他们,正是从遥远的大圣王朝,被秦王派来的得力属下,而领头之人是直接服从王镭的侍卫,所以他认得出来当年的崇宁郡主,以前的褀妃娘娘,如今的——北国后妃。 而他,要连夜赶回大圣王朝,跟秦王禀明这一个大好消息。 他们得了命令,随即化作鸟兽散开,没有一人再留在当场,他们只能远远守望保护,却不能让任何人察觉是大圣王朝的人来到北国,以免造成不必要的动乱。 如今还不是时候,他们决不能过早暴露自己的身份。 “公主——公主——” 天黑了,远方有火把的光耀,还有十来人的寻找呼唤,宫门的侍卫第一个觉得好奇怀疑,自从午后宝月公主带着穆瑾宁出宫之后,说只是去牧场走走,却过了好几个时辰也不曾回来。 宝月公主是个刁蛮的女子,出去从来不愿有人护卫跟随,如今也造成了不小的麻烦,他们无人可知她们的去向。 最终只能通报了掌事公公,最后,派了十来个下人,手执火把,朝着和丰牧场的方向一路找去。 宝月公主渐渐有了知觉,她吃力地爬起身来,跟刺客动手的时候她元气大伤,但好在身上没有任何伤口,拾起身边的鞭子,她趁着火光看清楚附近还有几个动也不动的身影,她眼神一沉,面色骤变。 是那几个突然来袭击她们的刺客。 她伸出手去,探了其中一人的鼻息,却发觉他们早已死去,身体都僵硬冰冷了,想来已经死了两个时辰了。 是谁救了她们,杀了这几个不明来历的刺客?宝月公主想破脑袋,却也无从想起。 “公主!是你吗公主?!” 一名侍从先行发现了宝月公主的身影,面露喜色,朝着宝月公主狂奔而来。 “是我。”她突地眼神一凛,从侍从手中夺过火把,照亮周遭的草原,却只发现刺客的尸体,不见穆瑾宁。她又急又气,气急败坏地大喊大叫:“糟糕,要是皇兄知道她跟我出来,我却把她丢了,一定会要杀了我!” 她宛若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手持火把继续朝前跑去,十来个侍从看她如此慌张,也随即跟了上去。 “快找!”宝月公主找寻了一遍,依旧不曾看到穆瑾宁的身影,今夜没有月亮,渀佛整个天下,一片漆黑。 侍从们愣了愣,不知该如何回答,宝月公主如此忙碌,他们不知是粗心的公主又丢失了什么宝贝玩意儿。 “找什么?” 宝月公主愈发慌乱,突地看到远处隐约有骏马的影子,她随即跑了过去,低声埋怨。“跟我一起出来的她……她叫什么名字来着?” “喂!” 她双手贴着面颊,朝着缓坡之下呼喊,回声一遍遍飘来,却迟迟无人应答。坡地之下安安静静的,只有风声吹动野草的声响,脑海之中,灵光一闪,穆瑾宁马匹就停在缓坡之上,难道是掉到下面去了?! “来人,把坡下给我统统找一遍,找不到人你们也没好果子吃,就等着跟我一起受罚吧!” 疾声呼喊,她唤来了所有人,他们也不敢惹恼公主,只能小心翼翼地走下缓坡,十几个火把的光耀,散落在各个角落。 等待了片刻,坡下传来欣喜的声音,“公主,找到了!” “还活着吗?”宝月公主顿时喜色毕露,挥舞着手中的火把,大声问道。 “是,还活着。” 有人俯下身去,触碰穆瑾宁的脉搏,听到还有跃动,众人渐渐围绕到穆瑾宁的身边。 “把人抬上来,如今太晚了,送到宫里太折腾人了,就送去牧场吧。”宝月公主吩咐了几句,眼看着三四个人小心翼翼地将穆瑾宁抬到坡上来,她伸出手来,轻轻触碰穆瑾宁的四肢,发觉没有任何流血的地方,这才暗暗舒出一口气来,侧过脸来发号施令。“袁公公,麻烦你去宫里请个太医过来。” 太监点头,正要动身返回原路,宝月公主站起身来,笑着说出一句。“别惊动了皇兄,我看他这几天很累,明早再跟他禀明此事吧。” “公主,这些人是怎么一回事?” 有人壮大了胆子,问起这几具尸体的来由,他们无法知晓也无法预料,到底这半天在宫外发生了什么。 “是刺客,把他们的尸体运到牧场的马厩中去。”宝月公主丢下这一句,面无表情,骑上马背,默默望向这一片偌大的草原,眼底只剩下冷意。明日告知佑爵太子之后,再来找出这些人的来处,说不定可以挖掘出一桩大阴谋。 没想过,居然有人会动她们的念头,她天不怕地不怕活了十九年了,从未遭遇过刺客找上门的事情。 难道——这些刺客是奔着穆瑾宁而来的? ……。 166 秦王心软 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佑爵听到下人禀告,知道穆瑾宁一夜未归,是在宫外发生了大事。(.无弹窗广告) 他面色冷然,一言不发,匆匆穿上衣袍,披上皮毛围脖,套上靴子,随即赶赴出宫。 骑马来到宫外的和丰牧场,佑爵从马背上跃下,疾步匆匆地走入牧场的木屋,门口站着宝月公主,她似乎已经等候了许久。 她给佑爵带路,走向一侧的马厩,一边走一边说:“这些刺客都死了,唯独剩下一个身负重伤的,我让人看了一夜。清早才刚醒来,就等着皇兄你去审问盘查了――” “看了你这么多年,总算做了一回聪明事。”佑爵淡淡一笑,轻轻拍了拍宝月公主的后背,言语之内有调笑,更多的是称赞。 宝月公主站在马厩之前,止步不前,她说完这一句,有了佑爵的首肯,随即转身走向屋内。“我先去照看她吧,昏迷到如今还未睁开眼呢。” 半个时辰不到,佑爵便独自走入屋内,宝月公主走到门边,压低嗓音低声询问:“皇兄,那个人说了吗?到底是那个混账派来的刺客?” 她实在想不透,她跟穆瑾宁不过是两个手无寸铁的女流之辈,穆瑾宁来到北国也仅仅一个月,如何会招惹上要人性命的狠毒之人?! “他无论如何也不说。”佑爵冷着脸,事情毫无进展,他摇头说道:“但我应该知道,这些人是哪里来的。” “她怎么样了?”话锋一转,见宝月公主闻言灰心丧气的,便径直朝着里面走去。 宝月公主跟在他的身后,扬声道。“刚刚醒来了。” 佑爵却突然停下脚步,拦下宝月公主,将她支了开去。“牧场这儿太过简陋,你出去跟他们说一声,准备准备,天黑之前来接人。” “好。” 宝月公主不疑有他,听从了佑爵的话,随即走出去,将屋门掩上。这是她牧场前修葺的小木屋,便于她歇息时候落脚之用,若是躲避风雨还算温暖,但在寒冬之日休养病人也太过简约。 穆瑾宁的螓首枕着灰色柔软的枕头,眼眸之中隐约闪耀着微光,只是她仿佛神游天外,若有深思。 她在醒来的时候,第一件事情便是急于知晓自己的手脚是否还能用,发觉自己并未因为滚落坡地而彻底成为废人,她才彻底舒出一口气来。 “太医说你没有大碍,好在草地柔软,一路上也没有尖锐石块,没有伤着任何筋骨。” 佑爵笑着坐在床沿,满目关怀,毫不费力地紧握着她的手,说话的口吻,仿佛也担忧了她许久。 “我便是那诱饵吗?” 穆瑾宁淡淡望向他握住她的手,哪怕他的暖意从手掌之中传来,她此刻却也丝毫察觉不到半分温暖,她的心,满是寒意。 佑爵闻言,不禁怔住了,她开口的第一句话,就让他无言以对。 她的眸光,从未离开过佑爵的眼,或许这一刻,她寒心的真正原因是因为他沉默不语,若是往日,他至少会说些动听的玩笑话。但此刻,他的沉默,却比他费心说些讨好她的话,更伤人。 她所担心的,都成了真。 这些人,绝不会毫无缘故找上她,一个千里迢迢远嫁而来的和亲后妃,一个无权无势也在北国没有任何仇人的女人。 更不会,招招致命,急着在最短的时间,就要取了她的性命。 她早就知晓,佑爵不是世人见到的那么简单,但她也从未想过,他也会是如此的麻木不仁,为了达到目的,不惜一切,不择手段。 他若是垂钓之人,她便是挂在尖锐鱼钩上的丰美鱼饵,大鱼将她彻底吞入肚内的时候,冰冷的鱼钩,会毫不留情地划破大鱼的喉咙。 她的胸口,满是疼痛,就像是巨石压在心上,还用铁锤一下,一下地重击。 她以为自己这辈子哪怕不必再动感情,至少也可以找一个相互信任借以依靠的人,她走了这一段曲折漫长的路,她也会觉得累,也会觉得疼,或者,正如他所言,她也会觉得寂寞。 穆瑾宁想到此处,紧紧闭上眼眸,哪怕不再言语,她也满心痛苦。别开了脸,她侧过身子,不再看他。 被她说中了,他自然无话可说。 佑爵居然将他们之间的关系,在宫里散播开来。 那么,当年追杀他的人,杀人真凶,也会迫不及待接近她,杀她灭口。 只因他们不确定,她是否看过真凶面目? 她浑浑噩噩,脑海之中的思绪越是清晰,她就更加寒心,更加厌恶。 佑爵紧蹙着眉头,穆瑾宁的转身,他如今的双眼之内,只剩下她给他的背影,他当下就知道穆瑾宁心中在想些什么,但可悲的是,他已无法反驳辩解。 他的面色越来越难看,他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说起穆瑾宁知晓是谁动了杀害太子的名目,但他的确是想利用此事引蛇出洞,刘皇后在他们彼此的争执之中动了怀疑穆瑾宁的念头,才几天,便有了刺客找上穆瑾宁的麻烦了。 是他的疏漏。 他没有让人跟着穆瑾宁,没有防着无孔不入的恶人,才会让她面临杀机。 “殿下,你有话要对我说吗?” 她的气息有些虚浮,沉默了许久,但他还未曾离开,她轻声问道,心中却也不知是何等的情绪作祟。 “什么?”佑爵还陷入在沉思之内,穆瑾宁的一句话,却让他顿时乱了阵脚。 穆瑾宁扯唇一笑,心中满满当当尽是苦涩,她浅浅的,幽幽的叹息。“原来没有啊。” 佑爵的手掌落在半空,他想要触碰穆瑾宁,但最终,还是没有落上她削瘦的肩膀。眼底的落寞和无奈,一刻间取代了别的情绪,他矛盾不安,最终敛眉,沉心静气地凝眸看她。 “殿下是做大事的人,做什么都不需要得到我的谅解,所以哪怕被利用,我也不恨你,所以,借此良机,趁早除掉国舅吧。” 穆瑾宁说完这一句,扯高身上的蓝色棉被,她昨日的疲惫还未从身体之中消失,安心入睡。 既然已经引来了大鱼,她这个鱼饵也该功成身退了。 她说她不恨他。 但惟独他自己知晓,他自己做出这番大意的举动,到底有多可恨。 “如果不能除去刘铮,殿下才会无颜面对我吧。”她在佑爵的沉默之中,隐约可以察觉他的内疚,但或许她不该太过介怀。“等何时除掉了他,殿下再来见我。” 这千百年来,任何一个治国平天下的帝王,都不该太仁慈。容易心软的人,才会一辈子被人踩在脚下。 她说他能理解。 但因为如此,佑爵更觉心中烦闷,他蓦地站起身来,一言不发就走。 只是脚步停在门口,他侧过脸来,俊眉之中没有任何褶皱,唯独狭长眼眸内满是阴郁肃然。 “不会让你等待太久的。” 穆瑾宁缓缓抱紧双臂,她不再回应任何一句话,任何一个字,只是安安静静地睡着,心中越是清明,却也越是死寂。 门被再度关上,宝月公主见佑爵的脸色死灰,皱了皱眉头,正想迎上去,但佑爵的眼底仿佛没有她,扬长而去,骑上马带着众人离去,随即回了宫。 “你睡了吗?” 宝月公主望着侧着身子的穆瑾宁,无法看清她此刻的面目,压低嗓音,越走越近。 “恐怕要叨扰公主多日了,我在牧场住,不会给你带来太多麻烦吧。”床上的人儿缓缓转过身子,她弯唇一笑,面目依旧温柔,只是稍显有些疲惫神色。 宝月公主闻言,直率地摇摇头,只是良久之后,再度问了句。“可是宫里更安全啊,牧场周遭方圆五里之内什么都没有――” 若是还有更大的灾祸,怎么办?她无法拿定主意。 “宫里不见得安全,宫外不见得危险。” 穆瑾宁依旧笑着对她,只是眼底的笑,越来越淡,很快就消失不见。 …… 已经过了二更天,宫里的每一处宫殿,几乎都已经灭了烛火,唯独长廊上还有宫灯摇曳,铺成淡淡的微光。 王谢正站在门口值夜,今日兄弟王镭出去为秦昊尧办事,正因为连连捷报,以秦昊尧的性子,更不会胡来,葬送最好的时机。秦昊尧是一个小心谨慎的人,步步为营,如今接二连三除掉了皇帝重用的臣子,收服人心,这条路就决不能心软仁慈。 否则,后患无穷。 正因为烦忧谋划这些事,秦昊尧也连着两日不曾好好歇息一回,王谢眼看着另一名侍卫走近,他压低嗓音,一手拦阻:“胡进,爷刚睡下,有什么事,再过几个时辰来吧。” “主子昨夜也没睡?”胡进风尘仆仆,他正是当下就从北国赶回来的高大侍卫,唇边有疤,黝黑魁梧。连夜赶入宫内,他望向殿内,已经熄灭了烛火,没有一丝光亮,不禁蹙眉问道。 王谢叹了口气,侧过脸去,顺着胡进的目光一道望向殿内,低声说:“你我不是跟随爷多年,这也是老毛病了。” 人人都说秦王聪颖睿智,却也无人看到私底下,将大圣王朝许多大事担负在他肩膀上,他也并非神祗,也不过是一个凡人,也会累,也会恼,甚至也会痛苦生病,疲倦不堪。 唯独跟随秦昊尧五六年的人,才知道秦王当年在军营征东讨西的两年,过早犯上了头痛病,一旦身体太过疲惫,就会复发。若不是秦王太过能忍,善于谋略,也绝非可能。 “是谁在外面?”里面,却传来低低的咳嗽,秦昊尧的嗓音,听来不只是往日的低沉,更有些低哑破碎。 王谢不无内疚:“是胡进,爷,是不是我们吵醒你了?” “让胡进进来。” 秦昊尧短暂沉默过后,丢下这一句话,王谢跟胡进相视一眼,原本不想打扰主子歇息,但他们更不会违背主子的命令。 屋内,升起一道淡淡的光。 秦昊尧坐在床沿,只着白色宽大里衣,屋内生着暖炉,冬日原本冷冷的空气,也透露出微微的暖意。 圆桌之上的金色烛台上,红色蜡烛已经被点亮,他的俊脸之上,还有些许的疲惫倦意,他躺下才刚刚半个时辰,睡得很浅,屋外的动静,仿佛就在他的耳畔。 “事情进展如何?” 秦昊尧冷着脸询问,胡进是王氏兄弟培养出来得力手下,王镭王谢都在宫里宫外办事,他最终选择了胡进派遣去北国。 他问出这一句,心中的确也有期盼,胡进连夜赶回,必当是有事禀告。 “回主子,卑职已经见过槿妃娘娘了。”胡进单膝跪地,行了礼数,虽然外人看来他长了一张嚣张跋扈的面孔,但在秦王的面前,他也是顺从听话的属下而已。 闻言,秦昊尧的黑眸一亮,心中无穷无尽的起伏惊喜,俊颜上的倦意被笑容遮挡的干干净净:“真的是她?!” “真的是娘娘。”胡进点头,再度应了一声。 秦昊尧沉默着,心中有欣喜,有宽慰,也有莫名的复杂,这一刻,明明前往北国打探消息的属下就在自己面前,他却又不知该如何追问,追问什么。 胡进见主子默然不语,不禁又开了口。“卑职在北国等待了几日,恰逢娘娘出宫,卑职与手下一道跟随,没想到有人要加害娘娘,卑职当下在北国了结了这些人才回来的。” 秦昊尧浓眉紧蹙,脸上的笑意一闪而逝,知道她被人盯上加害,更觉得心中纠结,心中巨石始终无法放下。 眼底满是阴郁,他俊美宛若神祗的面容,每一道棱角细纹,都更像是上天的恩赐,哪怕他阴沉霸道,残酷决绝,也让人无法忽略他与生俱来的强大气势。 “给我查清楚到底是谁干的,我要斩草除根。” “遵命。”胡进领命,这才起身,继续交代清楚。“不过爷请放心,卑职当下救下了娘娘,她并无大碍。” 秦昊尧敛眉,唯独眼底的阴鹜幽暗,宛若天生的砚石,浓重的黑色,无法化开,让人无法看清他此刻的情绪和喜怒。 “上回我已经跟你说过,一旦确定是她,事情如何处理。” “卑职记得。”胡进如是说,秦王做事井井有条,鲜少会乱了阵脚,正因为他早已将布局谋划的清清楚楚,才能先下手为强。 秦昊尧大手一挥,淡淡睇着他,平心静气地嘱咐道。“今夜时候不早了,你出去休息几个时辰,明天赶早出发前往北国。” “胡进一定在一月之内将此事办妥,请主子等候卑职的好消息。” 手下已经离开了秦昊尧的视线,只是他心口的汹涌,却还不曾彻底平息。烛光在那一双仿佛注定无情的黑眸之中跃动,也不知是秦昊尧知晓了那人的消息,还是因为烛光太过暖耀,最终才会让他的面容看来有些动容,有些暖化。 仿佛是他做过的一场梦而已。 她,在千里迢迢的远方过活,过着――没有他的生活。 “王谢。”朝着门口喊出手下的名字,秦昊尧起身,走到白玉圆桌旁,径自从茶壶倒了一杯暖茶。 王谢推门而入,他站在离秦昊尧五步之外的距离,跟每一日一般循规蹈矩,毕恭毕敬。 “他们如今生活的怎么样?” 秦昊尧看似问的轻描淡写,但王谢清楚,若不是真心在意,秦王绝不会多费口舌,哪怕询问一个字。 王谢跟随秦王多年,总算也能猜得透主子一半心思,对“他们”这一个模棱两可的字眼,也不曾困惑不解。 “前天派去了沈太医,如今隔三差五给穆老爷诊治看病,也顺势捎去了宫里头很多珍贵药材。如今小少爷有老管家和赵嬷嬷照看,衣食无忧――” 秦昊尧若有所思,迟迟不曾再度追问,他以前的确无法接纳穆槿宁,包括她的亲人,他也无法觉得亲近。 而如今,他却足够包容她的亲人了,或许他终究不是一个温柔多情的男人,但他也清楚,这便是爱屋及乌。 哪怕他过去觉得无法接受无法容忍的,如今,也不再是让他退步犹豫的阻碍了。 要接纳一个人,便要接纳她的所有,她的善恶,她的喜怒,她的好坏,她的温暖,她的漠然,她的美好,她的不足。 “前些天下了一场雨,王爷交待的,将穆家墓园整个休憩好了,倒下的墓碑,也全部换了新的,周遭的野草碎石,也让人打扫干净。中央的石路重新铺好了,如今看上去,非常齐整。” 王谢的视线落在秦昊尧的脸上,心中莫名复杂。人人都说秦王无情,但这一回,王谢也看到了另一面的秦王。他身为秦王身边最得力的手下,也从未见过秦昊尧对一个女人的亲人,如此上心细心,甚至连她家祖坟,也派人休整。 “做得好。”秦昊尧淡然一笑,欣慰点头赞赏,他也不知,为何会想到要为穆槿宁做那么多事。 或许,正是在天牢见到穆槿宁的时候,她的坦然平静,才让他心痛不已。 他直到那时候,才清楚,到底对她欠下了多少债。 前几日,下了一场连连绵绵的冬雨,他正站在窗前,眼前浮现出来他过去途经穆家墓园的场景,墓园已经破败不堪,穆槿宁生母跟紫烟的墓碑,破损的让人看了就心疼。他至今还不曾彻底了解穆槿宁身上发生的过去,但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穆槿宁跟杨紫烟情同手足,哪怕并非亲姐妹,感情却胜似同胞姐妹。 哪怕面对昔日念念不忘的秦王,穆槿宁也无法容忍他刻薄伤害杨念,在这几年,穆槿宁已经抛弃了他的位置,而杨念,或许也曾经让她痛苦不堪,但却又是死去紫烟生命的延续,她日日夜夜面对着这个孩子,又从未停止过怀念眷恋和遗憾悲伤,这几年――她是如何熬过来的,秦昊尧只要想想,更无法介意她当下对他所有的隐瞒。 哪怕她早已不再想念留恋,当年她能够因为杨念而嫁给他,如今也能够为了杨念而重回他的身边。 他不必拘泥纠缠,到底杨念和他,谁的分量更重,谁的地位更高。 他只要,她能够回来就好,她愿意回来就好。 翌日天刚亮,秦昊尧起身,跟几个同一战线的军机大臣商量了几件事,已经快到午膳时辰,他还未用过早膳。 比起前阵子,如今宫外已经平息了局势,秦昊尧手下大将,接二连三除掉几个手握大权别有用心的臣子,其他的虾兵蟹将小鱼小虾,自然无力撼动整场局势,无法掀波。 门外传来微弱的叩门声,秦昊尧依旧专注于国事之中,不曾开口,半响之后,有人推开了门,轻微的步伐声,听上去不算沉稳,仿佛还有些东倒西歪的踉踉跄跄。 他有些疑惑,毕竟能够近他身的人,都是有过历练的宫里的老人,有一套服侍人的好本事,哪怕走路,都是小声的,踮着脚尖走路是他们当下人的习惯,绝不会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打搅主子。 秦昊尧抬起俊颜的那一刻,目光落在来人的身上,沉郁的眼神,却陡然间变得柔软三分。 来者并非平素服侍他的宫人,而是杨念,他身上套着一袭紫红色的褂子,上身罩着一件银色的小袄,几月不见,他的个头涨了约莫一寸,脸色红润,五官端正,眉目之间依旧俊俏,那一双黑亮通透的眼眸,满是天真,惹人疼爱。 让秦昊尧更为之心头一热的,是幼小的杨念手中端着一个红色漆盘,上面盛放着四五个精致的白玉碟子,饭菜都在其中,对于一个刚满三岁的孩童而言,自然是沉重的,他走一步晃一晃,那一碗羹汤,已经泼出来一半了。 杨念一副认真吃苦的模样,这一路上来,几乎是咬紧牙关,鼓着圆圆的腮帮子,紧皱着眉头,无比艰辛。 他目视前方,走到秦昊尧的面前,只是桌子对于他而言太过高大,他踮起脚尖,双腿一软,几乎要跌倒。 眼神一沉,眼尖手快,秦昊尧就在此刻一手端住了红色漆盘,将漆盘稳稳当当放在圆桌的空余地方,杨念见状,这才喘了一口气,卸下重负。 秦昊尧眯起黑眸,唇畔不自觉扬起淡淡的笑容,观望着身边这一个稚嫩男童,都说杨念懂事,懂得心疼人,这般的柔软攻势,哪怕对方是万里长城,怕是也会为之动摇。 杨念微怔了怔,他已经约莫半年没见过秦昊尧了,但他对于眼前这一个俊美冷漠的男人,却也并不陌生,或许,自从他懂事以来,认识的唯一一个在娘亲身边的男人,便是秦昊尧。 他似乎记起自己未尽的礼数,他朝着秦昊尧弯下双膝,跪在他的脚边,恭恭敬敬地喊了声。“义父。” 秦昊尧闻言,黑眸之中的光耀,一闪而逝,更显幽沉深邃,无法窥探他的心思。 ……。 167 你娘会回家的 秦昊尧闻言,黑眸之中的光耀,一闪而逝,更显幽沉深邃,无法窥探他的心思。 穆槿宁的话,对杨念还有残存的影响,当年在秦王府内的画面,顿时就在秦昊尧的脑海旋转飞逝,穆槿宁要杨念对他抱有感恩之心,只因秦昊尧看在她的脸面上,答应收杨念为义子,是破天荒的恩德。 只是“义父”这两个字,来势汹汹,让秦昊尧的心中一沉,说不出是欢喜,还是不快。但他并不喜欢,杨念对他这样的称呼。 仿佛,将彼此之间的距离,拉的更远。 仿佛他们之间,就只有恩情。 在杨念这么小的孩子口中,如此称谓,更显世故。 他挑眉,脸上没有了一丝笑容,不冷不热地问道。“谁让你这么叫本王的?” 杨念回过头去,瞥视了一眼,门外应该还有一人等候,太小的孩子不懂如何说谎,自然据实以告。“是嬷嬷。” “以前你娘亲如何教你的,你也忘了?”秦昊尧耐下性子,收拾了手边的文书,站起身来,他不得不承认,杨念跪着久了,他也不忍再看。将念儿抱起来,稳稳当当坐在圆凳上,秦昊尧沉声道,肃然黑眸对着那一双圆亮的眼瞳,他俯下俊挺身子,跟杨念靠的很近。 “叫您王爷——” 杨念皱着眉头,细细回想了一段时间,这才悄声说着。 “杨念,你不是最听你娘亲的话?” 闻到此处,杨念满目泪光,却记得穆槿宁说过男儿有泪不轻弹的话,他哪怕心酸想念,也不再流泪哭泣。 “王爷能帮念儿找到娘亲吗?娘说过,完成她的心愿她就会回来看念儿,再也不走了,但念儿已经等了好久好久,娘怎么还没回来?” 他如今跟随着赵嬷嬷生活,赵嬷嬷看似严厉,但照料杨念却并不敷衍,他一天一天等待了很久,但如今他都急不得多久了,最终央求赵嬷嬷为他想办法,嬷嬷沉默了很久,最终说出的,只是这一句——有办法的人,只有王爷一个。 他在半个月前就缠着赵嬷嬷带他来见王爷,赵嬷嬷说如今王爷忙碌,没时间见他,他熬着许久,昨日在梦中又见到了娘亲,他才按耐不住又跟嬷嬷倾诉,嬷嬷实在拿他没办法,才愿意在今天带他入宫。 念儿软嫩的小手,抓住了秦昊尧的手臂,他对秦昊尧是有所惧怕的,但因为嬷嬷的一句话,他愿意见这个让他惧怕的男人。 “你娘很快就会回来,杨念。”他伸出手掌,握住杨念的小手,沉着脸说。成熟男人的手掌,厚实宽大,稚嫩男童的手掌,幼小柔软,仿佛其中的指节还未长好,他几乎不能加大一分力道,只要他一用力,就能毫不费力地折断这一只跟豆腐一般娇嫩的小手一般。 一抹异样的暖意,从他的体内缓缓溢出,黑眸对着孩子的面孔,他说话的坚决,却宛若面对另一个成长中的男人。 “王爷,你真好……”杨念闻言,以为秦昊尧可以让娘亲马上就回来,顿时眼底再无委屈的神色,笑的灿烂可爱。这一句话,无心的脱口而出、 好人?孩子气的话,也让秦昊尧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从未被任何工于心计的恭维话打破过坚实的心防过,或许世人对他也有众多评断,但秦昊尧的名字,从来没有跟善良沾上边。 而他自负孤独的二十六年来,也从未期盼过“善良”这一个头衔,善良对于任何一个野心勃勃的男人而言,都更像是一种轻蔑的侮辱。 敛眉,俊美的男人自嘲一笑,仿佛被稚嫩孩童夸赞的感觉,并不太坏。 “王爷,您快吃饭吧。”念儿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指了指桌上的饭菜,他的眼底突然闪烁一抹懊恼,汤碗之中的热汤,都只剩下半碗了。 秦昊尧扯唇一笑,不禁莞尔,拾起筷子,空腹处理了半日国务,的确也觉得饥肠辘辘。饭菜已经凉了,但吃在他口腹之中,却仿佛又夹杂了淡淡的暖意。 杨念,一个那么小那么弱的孩子,一条他只要稍稍用力就能陨灭在世间的性命,居然也能给他带来如此浩大的触动。 他空了许久的心扉,仿佛被填补注入些许慰藉,让他几乎可以忘记连日来的疲惫倦意。 穆槿宁从未求过他什么。 哪怕在天牢,他们见的最后一面,她同样不曾请求他出手帮她一把,救她一命。其实她比任何人清楚,秦昊尧是天底下唯一有办法的人,但她也不曾开口。 她最后的心愿,只是要秦昊尧饶恕她的亲人,让痴傻虚弱的穆峯,跟年幼无知的杨念,不会跟随她走入黄泉之路。 他当下就拒绝了,不只是因为绝情,而是不想让她毫无牵挂,至少留一点念想,留一点想活下去的欲望和盼头,哪怕——并不是因为他。 当时的穆槿宁只是淡淡一笑,她说他会帮她完成最后的心愿。 或许这个世上,没有人比穆槿宁更了解他,如今,他保全了她的亲人,他们活的远比之前还要宽裕惬意,秦昊尧所做的,也远比穆槿宁期盼的更多。 她如今才十八岁而已。 年轻的灵魂,却在外漂泊多年,她的眼神苍茫无力,苍白的唇,笑着说不愿当蒲公英。 最近,秦昊尧时时刻刻想到她曾经说的话来,当下觉得平淡无奇,如今越是深想,却越是心中苦涩难当。 穆槿宁要的并不奢侈,她不过要一片宁静的生活,不过要一个安稳美满的家。 而如今,秦昊尧觉得他已经为她准备好了一切。 她,也是时候回家了。 “我为你找了个教你读书的师傅,你乖乖听话了没有?”秦昊尧吃完了,命人来撤了桌子,宫女为他斟茶,他的目光依旧落在杨念的身上,淡淡问了句。 他向来独来独往,对任何人都不曾流露柔情的一面,对杨念这个三岁大的孩子有如此的耐性,便已经是很难得了。 在秦王府的时候,穆槿宁曾经提及,她不曾奢望杨念有一番作为,只要他享受平凡人的生活,等他长大,要教他读书写字,平和温雅,而并非打打杀杀,勾心斗角。 他从不以为有任何人的话,对他那么重要。 但自从穆槿宁离开这么些日子,他独自待着的时候,在四处无人的时候,他的脑海之中常常会有他们相处的画面,他的耳畔常常会听到她曾经说过的话。 她,是迄今为止,最能左右他的女人。 他无法否认。 更无法自欺欺人。 她对他的影响,深入骨髓,她就像是一团活着的空气,如影随形,就在他的身边,从未离开过。 秦昊尧不知,这是否便是世人所说的,怀念。 如果是,他对她的怀念,太猛烈太凶悍,太来势汹汹,太措不及防。 “这几天在学着认自己的名字,还在学写别的字,师傅说再过几个月,就教我三字经。”杨念软嫩清澈的嗓音,打破了秦昊尧的回想,把他的所有情绪,都从记忆之中拉回到如今的现实。 他淡淡一笑,大手落在杨念的脑袋上,刻意地放软了力道,轻柔抚摸。 他或许应该称赞杨念,刚满三岁就已经开始认字,若换做别的父母,一定觉得是一件值得骄傲夸耀的好事。但这世上比杨念聪慧的孩子也不是没有,但正如穆槿宁的期盼,她要一切顺其自然,不期盼杨念成为最聪慧的,更不惧怕杨念成为最愚钝的。 但他相信自己的眼光,杨念绝不会是一段不可雕塑的朽木。 “这儿有笔墨,写给我瞧瞧。” 他依旧居高自傲,一副傲慢的态度,将桌上的纸笔,推向杨念的手边。 杨念应了一声,乖巧顺从,惹人怜爱,捉住毛笔,沾了沾墨水,在宣纸之上,一笔一划地写出了两个字,虽然称不上好看,却也勉强称得上是工整。 秦昊尧看着杨念写字的认真表情,一丝不苟,杨念做事很有耐性,虽然也有顽皮淘气贪玩的时候,但他分得清时机,或许这便是上苍赐予他的良好秉性。对于一个男人而言,隐忍和专注,或许比与生俱来的聪颖,更有分量。 “我还想写娘亲的名字,只是师傅说,娘亲的名字很难写,让我以后再学……。”杨念低声呢喃,仿佛觉得刚才写的不满意,又重新写了一遍,也不知是方才一路走来端着比他脑袋还大的装有饭菜的漆盘太过沉重,他的额头已经冒出了豆大的汗珠。 他这般说着,眉头不曾舒展开来,小小的人儿也学会了跟大人一般叹气。 秦昊尧听着杨念的话,笑而不语。穆槿宁三个字,比划太多,对于三岁的孩子而言,的确是一门太难的功课。仿佛是跟她的人生一样,太过复杂,太艰难了。 杨念写完了自己的名字,看秦昊尧不曾阻止,又自顾自写起了这两日刚学的字,都是一些简单的字体,看他越来越轻松自如,应该是在家练习了许久。 秦昊尧清楚他的时间很宝贵,有源源不断的事等待他处理判断,但就这么端着茶杯,凝视着杨念这个男娃在写一些歪歪扭扭毫无关联的字。 茶杯在秦昊尧的手掌,缓缓转动,他的眼神愈发深沉,俊长身子微微侧着,黑眸落在杨念的手上,他看着杨念写字的时候,不小心将墨汁抹上白嫩嫩的小脸,宛若打破砚石的笨猫儿一般无所察觉。 那双常年宛若被寒冰封存的黑眸,许久没有半分情绪,却在面对杨念的时候,渐渐有了波动,仿佛春日暖阳照在冰川上,融化了一条细流,渐渐淌过,无声无息。 匪夷所思。 他居然花费了整整半天的时间,看着杨念练字,直到杨念写累了,又换成秦昊尧翻阅文书,杨念则坐在软榻上,一言不发地看着,宛若小小的守护者。 一大一小两个男人,鲜少交谈,见秦昊尧专注做事,哪怕有些困了,杨念也始终端端正正坐着,不敢成为秦昊尧的麻烦。 杨念隐隐约约觉得这位王爷很忙碌,格外忙碌,哪怕想破了他的脑袋,也不知秦昊尧到底是何等样的人物。但他清楚的是,自从娘亲离开之后,这位王爷就更忙了,忙的没有半点功夫。 秦昊尧将桌上的文册翻了一遍,再度抬起头来,窗外已经是一片夜色,他默默望向软榻的方向,杨念已经斜斜趴在上面,粉嫩嫩的唇微启,晶莹的口水宛若龙涎挂在嘴边,睡得正相。 眼波一闪,他默不作声,举高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喝了几口,便低声道。 “赵嬷嬷,在外面吧。” 赵嬷嬷随即推门而入,她恭恭敬敬行了个跪礼,视线落在软榻之上的男童身上,心领神会,便走过去,想要抱着念儿离开。 秦昊尧却突然改变了心意。 他,并不若以前那么厌恶杨念。 他的心软,仿佛也是毫无缘由的,秦昊尧清楚,杨念触动自己的,并非只有穆槿宁的关系,方才,就这一个下午,他看着杨念,仿佛多多少少看到幼年的他自己,身为皇子,他刻苦专注的模样,几乎如出一辙。 眼神透露着淡漠,但话锋明显平静下来,不若这一个月内宫中人见到的秦昊尧,比以前更冷酷,更无情。 “外面天都黑了,让杨念明早再出宫,你先出去。” 赵嬷嬷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精于世故,滴水不漏,当了几十年的奴才,这点眼力见还是有的,周到地又问了一句。“奴婢过半个时辰再将晚膳准备好,您还有什么吩咐吗?” “慢着。”秦昊尧突地抬起俊脸,他直直锁住赵嬷嬷的身子,满目肃杀:“赵嬷嬷,当年穆槿宁跟她的婢女一道进入官府,都是由你教导的吧。” 闻言,赵嬷嬷不无诧异,以前秦王已经询问过崇宁郡主在官府的生活,她也将所有知晓的事,全部告知了。秦王不是健忘的人,为何又会旧事重提?她压下心中的疑惑不解,低声回答。“是,王爷。” 秦昊尧的视线从赵嬷嬷的身上移开,最终落在睡得憨态可掬的孩子身上,他的眸光一暗再暗,问的,却是让赵嬷嬷不曾料想的事。“那个叫做紫烟的姑娘,对她好吗?” 赵嬷嬷沉思了片刻,这才说的恳切动容:“无微不至,体贴入微,是宁愿自己受苦受累,也甘愿为郡主分担的人。若郡主是独自一人来到官府,说不准一年都挨不过去的。” 她并非没有看到年纪轻轻就在官府寻死觅活的人,她们以前过的生活太过优渥,太过富足,一旦从云端跌入地面,娇贵女子无法承受的巨大落差,那样的煎熬和折磨,才是致命的。她们忘不掉过去的锦衣玉食,忘不掉人人敬仰的目光,忘不掉这个忘不掉那个,而如今过得却是猪狗不如的卑贱日子,并非每一个人,都能笑着度日。 那需要不小的勇气。 但穆槿宁正因为有紫烟相伴,才没有过早葬送了自己的命运和生涯,至少在赵嬷嬷看来,官府的生活,宛若锯齿一般磨练了她的身体和心,让她变得更加坚强,更加强大。 秦昊尧默认点头,大手一挥,赵嬷嬷便低头离开。 他的双手捧着茶杯,一直观望着睡在软榻上的孩子,直到手中的茶杯,再无一分暖意,他才放下茶杯,起身,走到念儿的身边。 这一个男童,就在他的眼底。 他不禁想起,两年前,他也有过这样一个孩子,甚至,都快当爹了。 若是当年穆槿宁不曾小产,他们的孩子……是否也已经开始牙牙学语了? 他的唇畔,紧绷着阴沉,不愿承认他在这件事上,对穆槿宁并非没有埋怨,但他也有错。 或许当年的他们,都不能做最好的夫妻,当最好的父母。 上苍才会用那样的方式,夺走了他们的第一个孩子。 念儿醒来了,秦昊尧朝着门外吩咐了一句,赵嬷嬷带着一个宫女,将晚膳端了上来,秦昊尧吩咐的,一切从简,如今并不是他享用山珍海味贪图富贵的时候。 这两日他正在患着头痛病,原本就没有太好的胃口,桌上盛放的是几道清淡却不失细致的菜肴,秦昊尧支开了她们,不要任何人留下来服侍。 他的对面,坐着一个稚嫩的孩子,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以前跟杨念一起用膳的时候,至少还有穆槿宁在,才不会沦落到如今的尴尬地步。 他没有动筷子,杨念哪怕饿极了,也不敢伸手触碰饭碗,小小年纪,却懂得伦理和礼貌。 秦昊尧将空碗取来,舀了一碗萝卜肉羹汤,放在自己的手边,接着舀了一碗,推到杨念的面前。 “会自己吃饭了吧。”他淡淡问了一句,轻描淡写,夹了一口菜,咀嚼品尝之后,才开了口。 “会。”杨念应了一声,看秦昊尧动了筷子,也迫不及待地以拙笨的方式握着筷子,从肉羹汤之中挑着萝卜吃。 秦昊尧扯唇一笑,以前觉得孩子很麻烦,很讨厌,特别是总是依赖人缠着人的那些贵族子女,一个个宛若混世魔王,仗着家族势力,接二连三地闯祸。他在军营中,也见过几个十来岁的贵族少爷,打着要他们来历练的旗号和幌子,却比一般的士卒,更没用,更像是一个废物。 杨念是鲜少让他觉得可以平平静静用他惯用的方式对待的孩子。 晚膳过后,秦昊尧并不曾在杨念的身上多费心思,虽然他被赵嬷嬷照料,却也有照顾自己的能力,他独自洗漱之后,便懂事地坐在软榻上,觉得无趣的时候,低头径自把玩身上的锦囊。 一枚碧玉扳指,从锦囊中落下,掉在猩红色的地毯之上,秦昊尧抬起眉头,淡淡看了一眼,这是出自他之物,他自然记得清楚。 是那一年过年,他当着穆槿宁的面,给杨念的压岁钱。 杨念从软榻上爬下,将扳指握在手心,低着头,平静地依靠着软榻而战,眼瞳之内仿佛藏匿着别样的悲伤。 秦昊尧皱着眉头,面色铁青,他并不知道,是否他的心里脑中想念着穆槿宁的时候,也是跟杨念一模一样的神情,一样的——落寞哀伤。 或许正因为不忍这个孩子孤单,穆槿宁才挑下所有的重担,用过于年轻的身躯,学习如何当一个孩子的娘亲。 一道剧烈的疼痛,再度从额头裂开,剑眉皱的更深更重,杨念回过头来,看着秦昊尧的神情,这才收起了锦囊,吃力地端着圆凳,将圆凳放在秦昊尧的身后,他爬着站在圆凳上,伸出双手,小拳头用尽了力气敲打在秦昊尧僵硬的肩膀上。 秦昊尧忍痛,因为脑袋都要裂开来一般的疼痛,他忽略了杨念的举动,等他察觉到,这个孩子的动作,却又让他另眼相看。 “你这小子,这又是哪里学来讨好人的本事?”他费劲地扬起笑容的弧度,嗓音不免有些低哑,如今头痛虽然不曾缓解,但心里的确舒畅许多。 哪怕这样的安慰太肤浅,却也聊胜有无。 “娘亲痛的时候,我也这么做的,娘亲说就不痛了——”孩子虽然很小,但很会察言观色,他看得出来秦昊尧身子不适,便用以往的经验,套用在秦昊尧的身上。他这一番话,说的真真切切,天真无邪。 孩子或许是最容易哄骗的了,穆槿宁说什么,他都相信。痛,也会说不痛,她的强颜欢笑,是付出了血泪才学会的坦然。 杨念无心的一句话,却让秦昊尧的心,坠入无底深渊。 他久久默然不语,杨念的小拳头,依旧密密麻麻落在他的后背,在他看来没有太多力道的小拳头,却更像是透过他僵硬的躯壳,敲击着他冰冷无动于衷的魂魄。 恨不得,将他与生俱来的冷漠,全部击碎。 他的心中划过一抹苦涩,蓦然转过身去,毫不犹豫就抱起了杨念,把他抱到床上,他的双臂撑在床沿,英俊的面孔,对着那张稚嫩的小脸凝视了许久。 他将杨念的眉目,嘴鼻,轮廓,棱角,细细地审视。 秦昊尧依旧拧着好看的俊眉,心中经历许久的变化,仿佛风起云涌,说不上来的,杨念跟穆槿宁之间,有莫名相似的地方。 她的心疼痛的时候,他也曾经视而不见,更曾经在她的伤疤上撒盐,他挑剔,他刻薄,他讽刺,他轻蔑,他指责,他谩骂——他曾经践踏她的尊严,撕扯她的忍耐,他不止一回把她逼到绝地。 但她,就跟这个孩子一样,体贴关怀,哪怕当下是一个卑微的妾,她也从未失去一个妻子的本分。 “睡觉。” 他只是丢下两个字,利落干脆,发号施令,杨念也出奇地听话,随即自个儿脱下外袍褂子,躺下小小的身子,秦昊尧长臂一伸,将锦被盖在他的身上,随即冷着脸站起身来。 “到下雪那天,娘亲就会回来吗?” 杨念望着秦昊尧的俊挺背影,他怔了怔,最终才问出声来。 秦昊尧仿佛不曾听到一般,没有回过头来,直直走向不远处的圆桌,再度坐下来,他喝得是浓茶,不让他疲惫困乏,但对身子的损耗也并非有利。 他的心中,仿佛也有一个声音在询问,今年快到年关,但还未下一场冬雪。 若是想着下第一场雪的时候,她就会回到大圣王朝,仿佛这样的想念,就不再遥遥无期。 “会回来的。” 不知过了多久,秦昊尧才冷淡地开口,薄唇抿着的弧度,也是格外漠然,唯独那双黑眸之内,有了一分柔软。 这,就算是他的承诺,他给杨念,也是给自己的承诺。 床上的孩子,早已入了梦乡,睡得香甜。 剧烈的头痛,宛若海浪一般,汹涌的时候折磨的让人难以聚精会神,如今也最终渐渐散去了,他拒绝服药,也有一阵子了。 他想要保持时时刻刻的清醒头脑,拒绝哪怕一刻间的浑浑噩噩糊涂慵懒,如今时局看似平静,他每一日都全神戒备,绝不能大意。 独自打开了窗户,他倚靠着望向安谧死寂的深夜,天上挂着一轮圆月,只是透露着凉意的空气似乎很稀薄,他的胸口闷闷的,并不畅快。 他的眉头,很重。 …… 169 佑爵坦诚喜欢她 “好妹妹,他若是不来,我们就前功尽弃了。[.超多好看小说]” 偏远之处,一座破败不堪的庙宇之内,歪歪斜斜的木窗之旁,站着一人,说的漫不经心,他正是当今国舅刘铮。 端正坐在唯一一把交椅内的女人,正是刘眉珺,她身上没有任何绳索绑缚,只着一袭白色里衣,披着一件蓝色外袍,一脸冷淡。 “他会来的,一定会来的。” 刘皇后说的笃定,侧着脸的刘铮扯唇一笑,随即再度移开视线,透过窗户望向那前头唯一一条苍茫小路,等候来人。 “这是本宫能帮兄长最后一回了。” 刘铮面色一沉,飞扬跋扈的面孔上,满是狠毒的神色,他恨得咬牙切齿,太子的侍卫暗中包围了刘府,让他有家不能回,宛若乞丐一样在外奔走。“当然了,我也没料到,那个只懂得围着女人打转成天花天酒地的太子,出手会这么狠,他暗中找了这么多针对我的人,非要置我于死地,哪怕你的面子都不给,是要斩草除根呐。” 刘皇后眉峰紧蹙,她面色比起往日灰暗惨淡些,不曾画着精细的妆容,眼眉之间有细细的纹理,虽然依旧看来艳美,但也不无憔悴愁容。她话锋一转,眼神尖锐,满是愤恨的口吻。“所以兄长为何要做这么多错事?被人告发,在刘府内搜出了命人偷偷缝制的龙袍,这原本就是该株连九族的大罪!” 在刘皇后的眼底,他就只是一个无知的莽夫,她并未想到,这或许就是刘铮的本意。 “我为佑家当了十年的奴才,这天下原本就该是我的,是我们刘家的!他不过是一个黄毛小子,从燕国大难不死回到北国,就想要坐享其成,哪有这么容易的事?”刘铮一脸狰狞,一脚踩碎地上的瓦片,嗤之以鼻,满目不屑。 刘皇后怔了怔,她仿佛这一瞬间,才察觉到刘铮的野心,以往她也听到些许风声,但从未怀疑过刘铮的用心不良。“大哥,你这话什么意思?他原本就是太子,哪怕没有他,后面还有等着皇位的好几个皇子,你千不该,万不该想那皇位。如今你身为国舅,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荣华富贵有什么得不到的?只要你不出岔子,太子一旦登基,也会将你视作功臣,你本不能一蹴而就,如此贪心。” 刘铮连声冷笑,他一直都有霸夺皇位的打算,只是刘眉珺从不关心除了自己之外的事,女人的想法总是太简单,哪怕是他的亲妹妹,不是一条路的人,不相为谋,他也不愿多费口舌。 狠厉的眸光一扫,他冷面相对,说的太露骨,全然不给刘眉珺一个余地。“你不是也对佑家那小子很不满吗?他如今有了新欢,对你都不上心,趁着帮我的机会,你还能让他明白自己的心,往后再也无法违背你的话,不是一举两全的好事?” “够了,大哥。” 刘眉珺生生打断了刘铮的话,双手交握着,眸光无声转冷,一副不耐的模样。 “好好好——”刘铮如今只能依着刘眉珺,毕竟若不是这个妹妹答应帮他,他早已成为穷途贼寇,如今皇城人心惶惶,佑爵已经暗中幽禁了几个跟他交好的臣子,让他们称病不上早朝,他当下就该察觉的。想到此处,他扶扶手,指着站在门外的那一名手下,漠然说道:“不说了,等他人来了,就让他对佑爵说,不再追究龙袍的事……” 刘眉珺望着窗外的迷雾,心中愈发不安,她进宫这么多年,一向是过着人上人的日子,什么时候如此落魄丢人?她并不苟同,更觉得如今的刘铮,已经穷凶极恶了。“这么说的话,殿下就会一眼看穿是你做的把戏。哪有无缘无故的人,会提及你的事?” “那你打算怎么说?”刘铮摸了摸额头的汗珠,明明是初冬,他却觉得心中燥热,眼看着整个天下就要得到手,他却因为急功好利,被佑爵抓住了最致命的把柄。 “龙袍已经被搜出来了,殿下在这件事上绝不会善罢甘休,既然刘家都被盯上了,大哥你还是在外面过日子,等风声平息下来,再回来不迟。”刘皇后顿了顿,眼底波光深沉,娓娓道来。“让你的手下跟殿下说,要一笔几万两的黄金,既不会让殿下怀疑到你我头上来,只当要挟太子的人是穷花了眼的贼人,而这笔黄金也会让大哥这辈子都用不完,以后的几十年都能活的自在潇洒,你觉得如何?” 身为皇后,她身边也有不少的积蓄,并非不能帮助刘铮过几十年的阔绰日子,但只要她出手,宫里耳目众多,必当留下蛛丝马迹。还不如这么做,才能撇清所有关系,哪怕刘铮躲在别的地方,也不会有人怀疑她暗中接济联络刘铮,她若不能保证自己一身清白,往后佑爵也绝不会给她好脸色看。(.无弹窗广告) 见刘铮一脸不悦,仿佛并不领情,刘皇后忍着心中的怒气,沉声道。“只要没逮住大哥,殿下也不能拿刘家怎么办,其他的事本宫来处理干净,但只是大哥,直到本宫叫你回来之前,你千万不能回京。” 刘铮并不情愿,他皱着眉头,阴沉的眼底不满现状。“你要我跟老鼠一样偷偷摸摸地苟且偷生?” “若不是大哥你太贪婪,太莽撞,刘家也不会落到这般田地。一旦你被太子捉拿,人证物证确凿,别说你百口莫辩,就是本宫跟整个刘家,难道会幸免于难?只要你在外面活的小心一些,你过得还是最快活的日子,你好好想想。”刘眉珺见刘铮贪心不足蛇吞象,心中愁绪愈发沉重,她站起身来,默默走近他,压低嗓音,只是语气不再柔和温婉。 刘铮看着刘眉珺脸上的神情,既然无法得到权势,他也只能求的富足生活,除此之外,也无更好的法子,最终也只能点头:“就依你说的吧。” 一眼看出刘铮眼底的介怀,刘眉珺轻笑出声,心中却满是寒意。“你我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本宫还能害自己的大哥不成?” “你也防着那小子一点,这两年,他已经变了一个人了。” 刘铮瞥了刘皇后一眼,心中抑郁不快,冷声警告。刘眉珺的语气,仿佛他才是看中权势的野心之徒,但她又好得到哪里去?十八岁那年,宫中选秀的消息传到刘家,刘老爷疼爱自己的宝贝女儿,也跟刘铮谈及要找个借口称病,不愿让女儿嫁到后宫,但年轻的刘眉珺,却苦苦哀求,自动请缨,要嫁到皇宫之中。他的妹妹,从小就是一个有心计的女人。也不知从几岁开始,就跟太子有了一面之缘,太子回国之后,从此往后跟太子纠缠不清,这或许也是她掌控男人的一个计策。 女人也很可怕,若刘眉珺是男人,野心也不见得比自己小。刘铮面色一白,他突地听到远方有马蹄声前来,他欣喜若狂,跟刘眉珺对视一眼,随即藏匿在一尊破损的泥菩萨之后,静静听着动静。 隔着迷雾,隐隐约约可见一个红衣人,从马背上跃下,朝着破庙而来,刘眉珺的唇边,渐渐有了餍足的笑容。 果然,佑爵还是放不下她,这辈子,他最在意的女人,还是她刘眉珺。 红色身影越走越近,一身贵气,黑发披散在脑后,在风中无法看清那人的面孔,他身影高瘦挺拔,走到黑衣人的面前,蓦地抬起眼来。 门边的黑衣人还来不及呼喊,已然被来人深深捅了一刀,血流如注,顿时就歪歪倒在门边。 刘眉珺听到门外的动静,蓦地站起身来,一声“殿下”还梗在喉咙,她脸上的笑容却陡然间全部消失。 她血色全无,在她看清楚这一个红衣男人的面孔,双腿一软,面若死灰。 这个男人,并非是佑爵。 而是宫中的侍卫长诸葛宏。 藏匿在后门的两名黑衣人一看动静不对,再度冲了出来,只是诸葛宏是一等一的好手,几招下来,两个黑衣人都已经毙命。 “皇后娘娘,卑职为您领路。” 诸葛宏踩踏着黑衣人的尸首,走近刘眉珺,脸上没有任何笑意,她心中的不安忐忑,让她几乎无法继续保持清醒。 她再不甘心再不情愿,也只能跟着诸葛宏离开,否则,身为练家子的诸葛一旦发觉这破庙之中还有落网之徒,刘铮被擒别说,一旦他挣扎,说不定就会死在这里。而她——佑爵当真会看在往日情面上饶了她,她更没有这样的底气和把握。 她要尽快走,不宜久留,诸葛宏离开了,刘铮才能活命。 如今无法得到黄金万两,她也无法继续顾虑犹豫,毕竟保住彼此的性命要紧。 “你来搀着本宫,本宫实在是头痛极了——”刘眉珺蹙着眉头,面色难看,嗓音有些低哑,看来的确像是身体不适,疲惫不堪。 诸葛宏恭恭敬敬地低头,伸出手腕,刘眉珺搭上他的手,头也不回就走。 看着刘眉珺坐上马车,诸葛宏才骑上马,刘眉珺看他连马车都带来了,可见此事已经做了万全准备,但她心中仍有疑惑,走到半路上,实在无法压抑,才掀开布帘,低声问道。 “殿下如何没来?单单叫你来了?” 明明那封信上清清楚楚写着,若是佑爵不来,那些贼人就会伤害她,佑爵当真已经不在乎她的死活了? 这般的想法,让她的心中,满是寒意,也不知是身上不曾穿着皮毛华服,她才会感觉如此寒冷孤寂。 迷雾之中,那一个红色身影,隐约传来他的回应。“殿下说他没有武艺,来了也只会帮倒忙,贼人可怖,刀剑无眼,要是再出个不测,北国就群龙无首了,所以就派卑职来带皇后回宫。” 这话的口吻,的确像极了佑爵平素的谈笑,但刘皇后眉间的愁绪却更深了,不敢置信地追问:“这话当真是太子所言?” “正是,娘娘。卑职岂敢捏造?” 诸葛宏的回应,让刘皇后再也无言以对,诸葛宏是一个规规矩矩的侍卫长,刻板老实,绝不是动用心机之人。 她依旧探出螓首,遥遥望着那迟迟不散开来的迷雾,这一回,她看来是作茧自缚,实在哭笑不得。 她,只是一个佑爵派手下来救的人而已。 她,对佑爵而言,没有半点分量了。 地上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块,在马车轱辘碾过去的时候,车厢颠簸了一阵,若有所思神游天外的刘皇后的身子朝前一倾,额头重重撞上了一旁的木框,眼前一黑,顿时昏倒在车内。 诸葛宏到了皇宫,疾步穿行在越来越淡的雾气之中,约莫再过半个多时辰,这一场大雾就要散去,或许不得不说,老天都在帮助殿下,这一场“狸猫换太子”的乔装打扮,也是殿下在最后的紧要关头想出来的。有了这一场雾,他们如有神助。 他叩响了门,佑爵应了一声,诸葛宏随即走到宫殿之中,将门掩上,嗓音低沉。他吩咐太监将昏过去的皇后送回宫中,一名手下前来报备消息,他不敢停留,马不停蹄来到佑爵这边,将方才发生的所有事都禀明自己的主子。 “卑职带去了一百人,早已将那个破庙围地水泄不通,皇后娘娘跟着卑职离开之后,他们将其中搜查一番,发现了躲藏的两人,正在他们想要逃走的时候,被手下逮住了。” 佑爵正坐在暖路旁,伸出双手,和着暖气,俊脸上没有任何神情。 只听得诸葛宏继续说:“一个是刘铮的手下,还有一个是刘铮。” 那双狭长的眼,渐渐有了波动,这样的事实,并非出人意外,却还是让他并不好过。他的怀疑一旦成真,只会觉得刘皇后虚伪的面目狰狞可怖,更觉得彼此有过的关系万分厌恶恶心。 “他们在刘铮的面前杀了他的手下,他才对派人刺杀殿下的事供认不讳,说几年前的确下了命令,让他的手下在路上拦截殿下,更说过这样的话,哪怕是尸体,也别想葬在北国。死在外面的话,更干净,省得麻烦。刘铮的手下才会命人半路上杀了马夫,挑了一条通往遥远塞外的小路走,想让此事不留半点痕迹。” “知道了。”佑爵闻到此处,蓦地缩回双手,仿佛指尖被火光舔舐着,火辣辣的疼痛。他拧着眉头,不悦愈发明显。 诸葛宏这才仰起头,直视着佑爵的身影,继续说下去。“殿下说过,只要他肯认罪,就给他一个干脆的了断,不必折磨他,手下也这么做了,刘铮跟他的四个手下的尸首就葬在破庙地下。” 佑爵无声点头,他默然不语,眼底恢复了平和,没有任何一分喜怒。 可想而知,一旦他冲动莽撞,单枪匹马前去,刘铮若只是怂恿手下要挟钱财的确是小事,但一旦动了杀机,死在破庙的人,就成了他了。 一个时辰前,穆槿宁的话虽然难听,但忠言逆耳,或许好在他最终听从了她。 佑爵站起身来,转过脸,张扬的面目上满是冷绝,他冷静地发号施令。“刘铮的党羽,趁着没有首领,一并收拾干净,相信因为那件龙袍,百官都会站在本殿这一边。” 这一场战斗之后,他不会再是弱者,这才是他翻云覆雨的好时候。 眼神一转,他噙着莫名自信地笑容,心中的不快,这才全部宣泄出来。“人人都当刘铮逃离在外,只会让人更相信他东窗事发,事迹败露,除掉刘氏党羽,便是板上钉钉,指日可待。他们无话可说,刘铮都抛弃他们,更不会为刘铮说话隐瞒真相,到时候砍了他们的脑袋,一定让他们死得其所。” 诸葛宏点头,明白了主子的意思,便脱下身上的红衣,露出身上的灰蓝色侍卫装,将红衣放入暖炉中烧的干净,看佑爵示意他离开,这才退开了。 “刘眉珺,你真是让本殿失望极了——” 佑爵凝视着暖炉中被火焰吞噬的红袍,眼底的火焰随之摇曳汹涌,他的脸上血色全无,额头青筋可见。 这一句,不只是叹息,更像是怨毒的决定。 若是刘眉珺不曾跟刘铮狼狈为奸,算计他,他原本不想跟她为难,至少许她一个安逸的生活。 但他无法继续纵容她,无法继续容忍她对自己的伤害。 他的世界里,无法容下刘眉珺这个女人了,决不能有这样狠毒的女人。 黄昏时分,斜阳渐渐失去了最后的光辉,如今是冬日,黑夜来的太早。 吃力地打开沉重的眼皮,睁开双目,刘皇后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已经躺在宫中的床上,她眯起眼,望向站在不远处的红衣男人,蓦地眼神一凛,呼吸也不再平稳。 “殿下——” 这一道呼唤,仿佛藏匿在胸口太久太久。 佑爵笑着回过身来,他负手而立,缓步走到刘皇后的面前,好奇地观望着,眼底的情绪仿佛不再是关怀,而是——幸灾乐祸和唯恐天下不乱的冷笑。 她顿时心中一凉,面色愈发苍白,失去往日的红润脸色,额头上缠着玉带,她费力扯下,取出枕头下的一面小铜镜,反复照着,这才发觉额头肿了一个大包,约莫有鸡蛋大小,青紫色,稍稍触碰便疼痛难忍。 她想起来,是因为在马车上颠簸,她不慎小心才撞上马车的边框,一直昏迷到如今。 “这可如何是好?母后看的最重的容颜都险些毁了,让儿臣格外伤心难过。”佑爵低声叹气,只是这一番话,听来更像是肤浅的敷衍,不带一分真感情。 刘皇后义愤填膺,她将铜镜狠狠丢向地面,双唇发白。她记得佑爵是一个温暖多情的男人,何时如此刻薄冷漠? “殿下,连本宫的性命,你都视如草芥?” “带走母后的人,已经碎尸万段了,母后还觉得无法消气?”佑爵一脸疑惑不解,他凝神看她,眼底仿佛藏匿着更沉更深的东西。 碎尸万段四个字,就像是一把磨的尖锐的刀,没有一丝预兆,就刺入刘皇后的胸口。 她甚至觉得佑爵的语气,宛若怀恨在心的咬牙切齿。 佑爵此刻的神态,让她想起他身边的那一只野狸猫,他看人的眼神,微扬的唇角,分不清是狞笑还是什么……野兽一样的笑容,让人看得慌乱。 对于刘皇后而言,她因为心虚,更觉得佑爵看她的神态很不对劲。 但既然诸葛宏一路跟随她回宫,如今已经过去半天了,刘铮一定已经逃离了破庙,至少该找到一个落脚之地安顿下来,等待风声平静下来,她再派人去给刘铮送些银两,如今的忍气吞声,也只是权宜之计。 毕竟,私做龙袍这么大的罪名落在刘家头上,别说刘铮已经被逼入众叛亲离的地步,她的地位也是岌岌可危。 “儿臣给母后找了一个幽静的地方,就在程明山上,地方不错,山清水秀的,也无人叨扰,等过几天休养了好了身子,就早些启程吧。” 佑爵依旧笑颜不改,凝眸看着刘皇后,端起手边的茶碗,送到她的手边,话锋一转,宛若孝顺孩儿。 “母后一定口渴了吧。” 刘皇后的眼底隐约有泪光,她明白,刘铮的罪名连累的第一个便是她,若是佑爵再狠心一些,一定就不只是驱逐她出宫这么简单,甚至连性命都会丢掉。 她直直望着佑爵的面孔,视线最终无力垂下,落在他端来的这杯茶上,她缓缓接过,才惊觉双手苍白冰冷,温暖的茶杯触碰到指尖的那一瞬,几乎被烫的马上缩回来,她平心静气,最终将茶碗捧在手中,默然不语。 “母后若是还在宫中,就让儿臣为难了。” 佑爵左一个母后,右一个儿臣,将彼此的身份地位明明白白袒露在刘皇后的面前,让她始终无法反驳辩解。 她清楚自己大势已去,能够苟活于世,已经是佑爵不赶尽杀绝,她若是激怒佑爵,谁能知晓明天之后又会发生什么呢? “太子,这么多年,本宫从未加害于你,哪怕一瞬间,也不曾有过这样的念头。” 她喝完这一杯茶水,仿佛这便是他们往后分道扬镳的辞别酒,默默一笑,说的平静。 “儿臣也不曾怀疑过,只是这辈子你摊上了一个莽撞行事的兄长。” 佑爵从她手边接过空茶碗,放回桌上,神色自如地将茶壶和茶碗排放整齐,这一句话,他的语气疏离的近似冷漠无情。 “对朝廷百官,儿臣会给母后找一个好的缘由,就说你生了一场恶疾,需要在清心寡欲的地方休养几年,什么人都不见。” 他的指腹缓缓滑过茶壶的青幽色茶盖,狭长的眼眸之中没有太多的光彩,仿佛黯然神伤,只是如今他的神情背着光,刘眉珺无法察觉看清。 她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她除了点头说好,还能说什么?刘皇后苦苦笑着,双手却紧了紧,锦被攥在她的手掌之内,指节愈发苍白。 “殿下,也许你已经打定主意,今日会是你我见面的最后一回,殿下你就不愿再好好看本宫一眼吗?” 她抬起沉重的眼眸,怔了怔,胸口的酸涩,几乎让她无法顺利呼吸,她苦于经营了十二年,如今好不容易当上了皇后,最终到头来,居然连皇宫都没有她的落脚之地。 “母后,儿臣已经看了你太久了,看着你太多年了。” 佑爵噙着一抹漫不经心的笑容回过身子来,他审视着刘眉珺的面容,她十来岁的时候,已经生的落落大方,站在姹紫嫣红后妃之中,也不曾黯然失色,随着时光的流逝,她愈发妖娆艳美,惊世绝伦,哪怕如今看来,她不是在女子最好的时候,却也有这番年纪独特的魅力。 这一句话,就像是一把巨斧,从天而降,砍断了他们之间交汇的目光,刘眉珺满面惊痛,愈发无力无奈。 “这辈子,你也该让我再看看别的女人了。” 佑爵语音刚落,眼神一紧,脸上的笑容一刻间崩落,他收回了自己的视线,头也不回就走。 刘眉珺曾经想过,佑爵会说出多残忍的话抛弃她,只是没想过他说的如此平静,却更让她满心绝望。 他对她,从来不是绝情之人。 但如今是他该对她绝情的时候了。 就在目送着佑爵的身影走到门边的时候,刘皇后眸光渐渐空洞,她侧转身子而坐,脸上浮现一抹似笑非笑的神情。 “殿下,你喜欢那个女人吗?” “喜欢。”他眼波不善,唯独说话的坚决,并不像是平素的玩笑话,两个字,不再拖泥带水。 穆瑾宁,跟那些别的女人不一样,并非只是男人的暖床工具,更不只是生儿育女繁衍皇嗣的后妃。 她,支持他,协助他,敢说别人不敢说,敢做别人不敢做,她的聪慧敏锐,冷静沉着,滴水不漏,不屈强权,更让他觉得她格外出色。 “哪怕知道她身在曹营心在汉?你留着她,就不怕她对殿下,只是虚情假意?” 刘皇后的心中还有余波,佑爵的答案,无疑是在她的心上狠狠插了一刀,这些年来她自视过高,被她的美貌风情迷醉的男人,从来不只一个。佑爵,是其中之一。 她不是不知道,佑爵喜欢她的感情,胜过她在他身上付出的。 但佑爵说一句改变心意的时候,她却还是无法当做无事发生一般从容泰然。 她也很难说清,到底这是何等的情愫,或许只是不甘心,或许不只是不甘心。 佑爵伸出手,神色莫名深沉,覆上门框,刘皇后的话,正中靶心,他胸口一震,穆瑾宁到北国,已经一个多月了。 他们之间似乎足够亲近了,好几回同床共枕,他甚至吻过她了。 但她的心,却藏在最深的地方,深的不见底,他无法否认,的确无法捉摸,更无法确定他能够得到她的心。 “我不怕。”佑爵扯唇一笑,眉宇之间愈发明朗,眼底满满当当尽是释怀,他有辜负穆瑾宁的地方,几次害的她身处险境,哪怕最终她无法爱上他,他也会将所有宠爱加注在她的身上。“无论如何都会喜欢她。” 他,会当一个最好的丈夫。 夫就是天。 往后,他便是穆瑾宁头顶上的那片天,这辈子,会尽心尽力为她遮挡风雨,再也不会将她推向危难的漩涡。 他的笑容愈发开怀,笑意弧度在唇畔一分分扩大,他决绝打开门来,斜阳西下,今日的一场浓雾,早已散尽。 云开雾散。 他相信守得云开见月明。 他的脚步,是活了二十几年最轻松的一回,他步步生风,满目笑容,他的心中,有一个方向,让他无法停下脚步。 他比任何一回,都更想马上见到她。 更想,比任何一次都更紧地拥抱着她。 在无人看到的痛苦彷徨的时候,一直陪在他身边,愿意紧紧握住他因为做出决断而颤抖的双手的人,就只有她一个。 是他陷在刘眉珺这一场迷雾之中太久了,甚至不曾好好看过,别的更唯美更优雅的风景,他蒙蔽了眼,更蒙蔽了心。 …… 170 抱着本殿就不冷了 “人呢?” 佑爵的脸色一沉,语气冰冷急躁,他记得吩咐下人在偏殿照顾穆瑾宁,让她好好休息,但推门一看,哪里还有穆瑾宁的影子? 被佑爵这么一吼,宫女太监跪了一地,个个面色难看死白。 “女主子已经走了。”领头的太监,见无人刚应答,只能硬着头皮禀明。 佑爵愈发不耐,袍袖一挥,面色凌然坐在圆桌旁:“去哪里了?” “说是回和丰牧场。”太监皱着眉头,继续说道,“奴才原本想拦住女主子,可是她执意要走,奴才们也没法子。” 佑爵的怒气渐渐消散,只是还有些许莫名复杂,心中似乎被一瞬间掏空了,环顾四周,望着这一个空荡荡的宫殿,他沉默了半响,才低声问道。“何时走的?” “已经快半个时辰了。” 闻到此处,他才默默舒展开了眉头,起身走到软榻边,茶几上的茶杯喝了一半,如今人走茶凉。榻上有一本合着的书册,他伸出手去,抚过书册的名目,只觉得仿佛她指腹翻阅的地方,还留有余温。 他打开书册,她许是在歇息的时候看过这本书,他看过她看书的模样,她天生聪慧,虽称不上是一目十行,却也看的很快。 这一本书,已经翻了大半。 在其中的一页书中,有起伏不平之处,他翻开来,微微怔了怔,是一张红色枫叶,夹杂在里面。 他不快的面孔上,渐渐缓和柔软下来,安安静静地取出这一片枫叶,眼底平和,唇边有笑。 是一月前,他跟穆瑾宁出宫去放风筝的那天,她留在身边的吧。 穆瑾宁这一路上,都不曾扬起马鞭,任由身下的骏马慢慢悠悠地走向前方。在刘皇后回宫的时候,她就清楚,佑爵面临的危机,已经消除了。 雾气消散了,眼前的一草一木,都格外的清晰。 她凝视着天际的晚霞,揣摩着明日应该是个艳阳天,清风扬起她的青丝,她一脸素净,黑发偶尔停留在她的眼眸之前,挡住那一张姣好的面容。 远方一片云彩在草原上移动,白色的,灰色的,黑色的,绵绵密密凝结在一起,宝月公主骑着马,挥舞着手中的鞭子,只是鞭子没有落在任何一朵云彩上,她哼唱着断断续续的歌谣,犬吠声传出来,几头狗跟随着骏马,兴奋地转着圈圈,朝前走,朝后追。 穆瑾宁眯起眼眸,长睫颤动,遥遥观望,不再无动于衷,淡漠的面容上,最终有了平和的淡笑,就像是开在悬崖上的花,哪怕再殊小,也宛若清风拂面。 她不想成为负隅顽抗的那个人。 肩膀无声无息垮下,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弯唇轻笑,如今所有的力气都已经用尽,她也毫不在意。 棕色骏马缓缓朝前走着,穆瑾宁任由马儿绕着偌大的草原,跟随着那一大片云彩而走走停停,她最终勒住马儿,从马背上跃下,大黄狗在她的脚边跑来跑去,她的眼底汇入更多更柔和的神情,在草原之中行走。 风月吹越大,长裙裹在她的双腿之上,让她举步维艰,野草拂过她的绣鞋,冒着大风,她噙着笑容,走向草原更深处。 羊儿就在她的脚边低头啃草,穆瑾宁止步不前,蹲下身子,伸出白皙柔荑,轻轻抚着羊儿的皮毛,神情一柔。 “我还以为你不会回来呢。” 宝月公主在远处扬声大喊,她一脸欢喜轻松,没想过穆瑾宁会出宫,并未留在宫内。 穆瑾宁闻到此处,唇畔有笑,她无法欺骗自己的心,她也贪恋着,过一段身心松懈的日子了。 在和丰牧场,她更快乐。 至少她不会有任何负担过活。 她盘膝而坐,宝月公主朝着她走来,从一头母羊身边抱来一只纯白色的小羊羔,放入穆瑾宁的双臂之内。 “这是刚生了十天的雨点,是不是很漂亮?”宝月公主俯下身子,目光落在穆瑾宁的小脸上,她根本不愿相信,这么温柔的女子会是杀人真凶。 穆瑾宁的眼神柔和,笑靥婉约,连怀抱都是温暖的,双臂之间抱着这只软软嫩嫩的羊羔,连伸手抚摸羊羔皮毛的动作,都格外温柔,几乎就是一幅画。 “公主认得出每一头牛羊,给它们都起了名儿?”她抬起眉眼,跟宝月公主对上眼的那一瞬,宝月公主几乎都看痴了,以前虽然觉得老妖婆可恨可恶,但北国最美丽的女人的确非她莫属,可如今跟穆瑾宁待得时间久了,她更觉得穆瑾宁可亲,皇兄对穆瑾宁的迷醉,她越来越可以感同身受。 “在宫里呆久了,我只觉得人很可怕,索性就当个怪人,宁愿日夜面对它们,也不愿面对复杂的人。”宝月公主蓦地回过神来,她察觉到穆瑾宁还在等待她的回应,扬声笑道,手指朝着每一头牛羊指着,准确又利落:“喏,它们很好认的,这个叫做一耳黑,这个是圆球,那个是大白……还有还有,这三条狗是牧场的侍卫,大黄,柱子,小美……。” 她但笑不语,垂眸望着怀中这一只被称作“雨点”的小羊羔,娇嫩柔软的新生生命,宛若一小团火涌在她的心口,让她坚硬的心,愈发柔软下来。 她的心,已经遍布荆棘,已经容忍不下任何人了。 她的过去,虽不后悔却也无法觉得光明正大的过去,让她举步维艰。 她抱着羊羔躺在草原之上,若有所失,眼眸直直望着天际的彩霞,霞光在她的眼底光怪陆离,眉眼之处渐渐明朗起来。 唯独她的身体,不再像是平时那么温和,就像是被丢弃在火炉之中,每一处肌肤似乎都生出来了火星,渐渐的,就要烧成一场大火,将她整个人全部吞噬。 宝月公主望着穆瑾宁,见她闭上眼,仿佛觉得累极了,在草原上稳稳当当睡了一觉。她同样躺在穆瑾宁的身边,枕着手臂,望着夕阳的光耀,虽然不言不语,脸上的笑容却始终不曾崩落。 天就要黑了,牛羊也要回家了。 宝月公主侧过身子,小羊羔从穆瑾宁的怀中蹒跚走开,回到母羊的身畔去,唯独穆瑾宁依旧紧紧闭着双目,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她安详的——就像是死去一样。 被自己这样不祥的念头吓坏了,宝月公主蓦地伸出手去,轻轻摇晃着穆瑾宁的手臂,只是对方依旧没有任何回应,她猝然面色死灰,手掌落在穆瑾宁的额头上,这才被她炙热的体温烫的缩回手来。 穆瑾宁的这一场病,足足生了四天,北国的太医跟佑爵禀明是受了风寒,并无大碍,佑爵才放下心来,每日都来牧场看望她。 第四日的午后,佑爵照常到了牧场,眼看着宫女服侍穆瑾宁喝下温热药汤,才放下心来。 虽然彼此都不谈几天前发生的事,但佑爵依旧觉得心中歉疚,他当下一定是疯了,才会对穆瑾宁做出那种事。 那种,仿佛根本不值得原谅的事。 “我还未见过你这幅装束——”穆瑾宁枕着软垫半坐着,一身素白里衣,身上披着佑爵派人送来的灰色皮毛,她的眉眼平和,朝着他微笑,轻声细语。 佑爵今日不曾身着红色衣袍,而是一袭浅金色常服,身披银灰色的厚重披风,他以银冠束发,面容少了几分张狂邪肆,多了几分端正得体。 “别说你了,本殿自己都不习惯。” 他连连低笑,自嘲一番,话音刚落,将手掌握住她的柔荑,目光直直落入她的清明眼眸之内。 穆瑾宁垂眸,凝视着他这个动作,眉峰之间,再无任何愁绪,她虽然远在宫外牧场,但宫中的消息,也并非没有耳闻。 据说刘铮私自制作龙袍,消息传到太子的耳边,当晚在刘家就搜查出来,刘铮心虚落跑,至今不曾回朝,流落天涯,成为贼寇,而跟刘铮交好的几个臣子,如今全部获罪,也不再袒护刘铮,将所有的罪状供认不讳。而刘铮的亲妹妹刘皇后,称病出宫休息,后宫之事一概不管不问,刘家——从此往后就跟北国朝政,再无任何关系。 “殿下,如此往后便是海阔天空了。” 她沉默了半响之后,才低低说道,经历了这一场恶斗,一月之后佑爵就能顺利登基,举行祭天大礼,除掉了刘家这一个最大的障碍,这条通天大路,他会被北国百姓夹道欢迎,往后他便是年轻的北国新帝。 他闻言,心中不无激荡起伏,只是一句感谢早已无法表明他对她的所有情怀,唯独他清楚,他最初只是深受吸引,却从未明白,他到底对她愿意花费多少心思。 登基大典在即,他只是一个初出茅庐的新帝,未来几十年,他会遭遇的依旧还有不少危机险难,即便如此,他也要走下去,捍卫佑家的江山。 他要挑选的,是一个陪着他走几十年直到老直到死的女人。 而不像刘眉珺,利欲熏心,被自己的欲望绑缚了原本最初清澈的心。 但在穆瑾宁这里,他只觉得她宛若一股清流,以前想要得到她,是私心作祟,而如今,却更加复杂了。 “不是说过牧场这里比宫内冷多了,也没有像样的人服侍,你太固执了。”佑爵的脸上没有笑容,佯装生怒,牧场的屋子只是宝月公主落脚之地,屋内也没有一个暖炉,太过简陋,他若不是让人将宫中许多摆设搬到这个屋子里来,如今看着才像样。他不悦皱眉,反问一句:“你让自己生病,知道本殿有多内疚?” 穆瑾宁别开视线,环顾四周,如今整个屋子被各式各样的摆设填补的大不一样,他还命人送来松软轻盈但温暖的锦被,屏风茶几花架一件不少,甚至还生怕她调养身子闲暇时间太过无趣,送来了一叠书册。 他想的,已经足够周到。 她的目光柔和,如今面容苍白,没有平日的血色,连粉唇都透露出病态的浮白,心中却落入细细密密的雨水,就像是在她的心扉,下了一场小雨。那一道一寸长的伤痕,依旧在面颊上,虽然不曾消失,看着有些碍眼,却也并不会因这一个疤痕,而丑化了她娇丽的面容。 “你生病,不会是因为对那件事介怀吧?本殿平素都是说笑居多,也并非衣冠禽兽,若不是情急之下,绝不会冒犯你。” 这件事在他的心头压了好几日,前两天她昏昏沉沉睡着的时候,他坐在她的床边也想了很久,他不在乎世上所有的女人都将他想象成整天花天酒地沉迷女色的浪子,只是以往有过的女人,也都是各取所需,你情我愿,从未发生任何不快。但因为是穆瑾宁,他才审视反省了自己犯下的过错,担心自己鲁莽举动,伤害了她。 若不是看到她的眼,她看似平静却实则孤寂的眼眸,察觉到其中的苦楚和寂寞,最坏的结果,是他当下就要了她的身体。 他难得如此严肃认真,不苟言笑,端端正正坐在她的对面,眸光锁住她的身影,满目恳切动容。 他好不容易才打开她的心防,只要他步步紧逼,她会重新变成最冷漠的那个人,就像是在塞外看到的一样。 她笑着轻摇螓首,并未说任何言语,唯独垂下眼眸的那一瞬,眼底隐约可见几分淡淡的漠然。 佑爵看着她的笑靥,总算大大舒了一口气,低头望着她的素白柔荑,蓦地话锋一转,语气透露关怀。“你的手怎么这么凉,还很冷吗?” 他的情绪顿时变得并不愉快,料到穆瑾宁这般纤弱的女子来到寒冷的北国多少有些水土不服,手中握着这一双微凉的小手,才让他察觉的到,北国的冷,对她而言更是一道艰难。她哪怕从不以楚楚可怜的模样示人,但他也无法停止对她的怜惜。 “殿下——”她噙着唇畔的笑深深凝视着眼前这一个男人,心中隐约有起伏,佑爵听着她的呼唤,端着脸看她,那一双看似清澈却又似乎幽深的眼底,让他仿佛有所期盼。 他突然很好奇,到底她有什么话想要跟他说。 她突地陷入沉思,那一句话已经到了嘴边,但她最终还是不曾决定要说,一笑带过。 “穆瑾宁,我对女人是有戒心,但对你没有。”他伸出双手,抬起她的面庞,俊脸越贴越近,仿佛她的气息就在咫尺之间,暖热地吹拂在他的心口,让他愈发难以抑制心中的莫名悸动。 他的意思是——她通过了佑爵的考验? 身在帝王之家的男人,身边女人虽然众多,但却也鲜少当真全心全意信赖一个女人,因为他们自小生活的后宫,就注定是利益抢夺,勾心斗角,每一个后妃如何处心积虑,如何在后宫褪去了原本的单纯,他们越是清楚,就越是难以释怀。当他们建立后宫的时候,女人,也就成为他们心中不忘防备的人了。 穆瑾宁的笑意不减一分,依旧安安静静地凝视着他,他捧着她的素白小脸,将唇缓缓贴近她光洁的额头,将亲吻落在雪嫩肌肤之上。 他双臂默默覆上她的双肩,滑落到她的腰际,将她拥在怀中,看着她的病容,他的心中亦不好过。 她就这么依靠在他的怀中的时候,他才惊觉她是多么弱小,小鸟依人,多么需要一个男人来好好呵护和守住。 他突地笑出声来,双臂紧了紧,温暖的气息浮动在她的身畔,“本殿是个男人,身子骨强硬,这么抱着你,你就不冷了吧。” “殿下,这个借口让我很难拒绝。”穆瑾宁有些哭笑不得,跟她自己相比,佑爵的身体,他的胸膛,他的手心,他的气息都是暖热的。 佑爵说的实在冠冕堂皇,穆瑾宁不知是否应该点破,他以取暖为名,行亲近之实。 他一笑置之,并不曾放开她,反而得寸进尺,脱了靴子就往床上坐,跟她同挤一床,他仿佛又恢复了往日慵懒闲散的姿态,笑着询问。“槿宁,有没有人说你很像一朵云,抱起来真柔软轻盈,虽然你身体纤弱,抱起来却并不觉得痛。” “没有人这么说,殿下你是第一个。”她弯唇一笑,眸光平静,如今她还不曾恢复所有的元气和精神,或许佑爵天生就有取悦女子的本事,也会讨好女子。 换做其他女人,早已听的心花怒放,至少跟佑爵在一起,生活并不会无趣。 唯独需要分清楚的是,他何时在说笑,何时又在动真格。 佑爵听到这一句话,的确有了更张扬的笑容,他伸出手来,将她的螓首轻靠在自己的肩膀上,压低嗓音,仿佛喃喃自语。“好,我知道再好听的甜言蜜语,也不会让你放在心上。” “没有人会不喜欢被别人称赞。” 穆瑾宁半阖着眼眸,她的神情松懈下来,就这么依靠着他的肩膀,柔软厚实的皮毛覆盖在她的身上,起了御寒的作用,身边的男人像是一个活着的暖炉,源源不断给她传来温暖。 最近这些日子,她的确越来越觉得冷,这一场风寒来的无缘无故,虽说如今痊愈了,但寒意就像是直入骨髓一般,还不曾从她体内退却。 寒冷,让她甚至不能沉沉入睡。 这是比生病更能折磨她的地方。 御医说是北国气候过于寒冷,才会让她无法适应北国的冬日,身体虚寒,过于羸弱。 “在殿下的眼底,穆瑾宁是一个轻浮的女人吗?” 她觉得双眼越来越重,眼前的光影隐隐约约迷离摇晃,身边的暖意让她更觉得困乏,更想要沉沉睡一夜。 “轻浮?这应该是所有人对本殿的评断。” 佑爵扬声大笑,仿佛觉得穆瑾宁是在说笑,他敛眉,侧过脸来看她,她却已经闭上眼,不知何时入睡了。 她的确累极了。 并不是刻意纵容自己靠着佑爵而睡,她不拒绝,也并非就是挽留他,只是此刻手脚的寒意源源不断,更让她渴盼这一份暖热的体温。 “看来,本殿还是有用处的……。”他见状,扯唇一笑,狭长眼眸宛若弯月般迷人,唇边的弧度越来越高扬,只是这一句话,并未让迷迷糊糊睡着的穆瑾宁听进去。 或许她之前走的路太漫长,走的太急促,如今停下来,才会越来越觉得疲惫倦怠。 将她的双手放在手中,藏匿在胸口,他的眼神渐渐温柔许多。 “呀,我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 宝月公主推门而入,她望着一览无遗的里屋景象,不禁马上关上门,吐了吐舌尖,俏皮坦率。 “你什么时候能改掉不敲门的习惯?”佑爵瞥视了公主一眼,与其说是责备,还不如说是埋怨,不过顷刻之间,却依旧神色自如,不曾流露任何慌乱神情。 他侧过脸来,望着沉睡的穆瑾宁,不曾让身子动摇半分,眼底满是专注。 “我哪里知道皇兄在屋子里做这档子好事啊?”宝月公主并不示弱,嘴倔强回应,也毫不避嫌,搬了个圆凳就坐在床边。 佑爵察觉到身后的这一道不怀好意的目光,实在没办法,才扭过头看她,不冷不热斥道。“你待在这儿做什么?看好戏?” 宝月公主顿时脸色就沉下来,她可是将生病的穆瑾宁带回牧场的功臣,如今跟个伺候人的宫女一样忙前忙后,皇兄居然当她是绊脚石,恨不得早些踢开,好两个人黏在一起郎情妾意?! 她的双手撑着脸庞,故意挑眉,跟佑爵对着干:“她还生着病呢,我生怕皇兄让她的病更重罢了,觉得有必要在这儿看着你。” 怪不得整个皇宫的人都说她刁蛮骄横,这哪里像是金枝玉叶说的话?哪里像是一个还不曾出阁的黄花闺女说的话?佑爵这才觉得让宝月公主总是跟着他,并不是好事。他同样挑眉,虽不是亲生兄妹,神情却相似,扬起手掌,却只是做做样子。“讨打?!” “好,我出去不就行了?皇兄今夜不回宫的话,宫里会乱了套,别说我没提醒。”宝月公主从圆凳上跳开,她宛若敏捷的小鹿,冲着门边走去,蓦地又回过身来,低声喊道。她满目笑意,在看到佑爵那么看重穆瑾宁的一瞬间,她已经打算将所有的事,都当成秘密烂在肚子里。或许,不让佑爵知晓穆瑾宁的过去,他们才会有幸福的结果。她眼波一闪,继续拿佑爵说笑打趣:“还有,又不算新婚夫妻,皇兄就少在我面前腻歪了,看的我多难为情。” “行了,天黑之前会走的。” 佑爵笑着回应,见宝月公主离开了,他才敛去笑容,默默将视线重新移到了他身侧的穆瑾宁脸上。 听说大圣王朝已经停止了所有内乱。 秦王搬入皇宫,幽禁了皇帝太子一干人等,将中央的权力全部捏在手中,如今整个王朝,都没有任何人敢跟秦王作对。 秦王或许会比他更早登基。 如今从宫外传来的消息,都是直接送到他的手边来,佑爵暗暗吩咐下去,没有任何人可以散播传闻。 或许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如果可以,他会一辈子隐瞒下去。 永远,都不让穆瑾宁知道。 最好,她永远都不会知晓。 北国皇宫的人,没有一个知道穆瑾宁的真实名字,唯独他面对她的时候,才呼唤她的姓名,并非只是因男人的霸道自私性子作祟,他小心谨慎,或许就是生怕那天的到来。 如果那一天到来,他不想做出那个抉择。 他舍不得做出那个抉择。 佑爵的眉头之中,愁绪更重,身畔的女子娇躯贴合在他的身上,他缓缓挤出莫名的笑容,眼底却空虚萧索。 他就像是北国的冬天,北国的春秋太过短暂,漫长冬季,仿佛把人都懂的寒心了。 只是,一旦他成为北国的王,他就不能像以前一样恣意妄为。 有时候,牺牲,也会是痛苦的,也会是刻骨铭心的。 他突然希望,上苍不必如此跟他过不去。他多么希望这世上再也无人再等候穆瑾宁,无人再记得穆瑾宁,无人再念念不忘穆瑾宁。 这样,她这辈子都会是他的人。 那……。该多好。 …… 171 崇宁离开北国 “这是下人去东边树林里采来的浆果,我们都叫它珊瑚珠,味道很好,我让他们洗净了端了一盘来。(.无弹窗广告)” 宝月公主端来了一个白瓷碗,一脸笑容,站在床边,放置在茶几之上。 她正因为昨日撞见了佑爵跟穆瑾宁的那一幕,她更发自内心想要对这个来自别国的女人好,她甚至几乎已经笃定,穆瑾宁在皇兄的心目中,绝不会是一般的分量。 这所谓的珊瑚珠,的确像极了红珊瑚打磨成一颗颗圆润光鲜的红色珠子,密密麻麻结在细长的藤蔓之上,一根藤蔓上便可以结上几百颗,水珠还留在红浆果的表面,闪耀着淡淡的光泽。 穆瑾宁已经可以下床来了,身披着白色皮毛制成的华服,长发垂在腰际,她坐在床沿,素白柔荑伸入瓷碗之中,将几颗红珠子放入手中,捻起一颗放入口中,汁液有浓浓的甜味,还有香草般的香味,一瞬间扑入口舌之内,她笑望着宝月公主,唇畔浮现淡淡的笑花,酒窝愈发让她看来娇俏,那一双眼隐隐约约有了拨动,宛若春水一般多情。 “以前我看着皇兄,总觉得他对心里的那个人,疯狂地迷恋,甚至失去了辨别是非的能力,是他纵容了那个人为所欲为,也因为他的关系,而害了好几个女子。这样的感情,让我实在不认同,更觉得情意是个害人的东西。”宝月公主坐在穆瑾宁的身边,身子朝前倾着,郑重其事,她压低嗓音,将所有的心情全部倾诉给穆瑾宁听。“但庆幸的是,在你们的身上,我看到了人有感情的好处,感情,有时候也不一定是坏事。” 穆瑾宁弯唇一笑,跟着宝月公主一道走向门边,打开门来,望着无边无际的草原,风吹草低见牛羊,已然是梦境中才能看到的浩大风景。 “娘娘,卑职终于找到您了。” 她顿时血色全无,耳畔这一个笃定的声音,却让穆瑾宁猛地心口一沉,宝月公主笑着侧过脸来看她,这才发现穆瑾宁脸色很难看,眼波流转,仿佛如临大敌。 “怎么了?”她歪着螓首,关切询问,生怕穆瑾宁的身体还未痊愈。 仿佛不曾听到宝月公主的话,她默然不语,眼神直直落在远方的苍穹,穆瑾宁咽下满满当当的苦涩,这一个声音仿佛在何处听过,但她早已忘记,就在方才一瞬间从脑海之中溢出。越想越不对劲,她收在袖口的双手,蓦地失去所有的暖意,透露着沉重的冰凉。 穆瑾宁蓦然转过身去,背脊贴在门框上,整个人掉入万丈深渊,指甲深深陷入手心之中,她曾有过自私的想法,把穆瑾宁活着的十八年,全部丢弃,当成是前世一样,而今生,从她如今开始。 她多想,把曾经抹去。 哪怕她没有过去。 秦昊尧……。难道是秦昊尧派来的手下?!难道他已经用最残忍的方式,彻底成为了大圣王朝的主人?! 可是,为何他还要来找她? 她早已不是那个执迷不悟的崇宁了,他也该当成彼此是毫无缘分的过客,为何他还要派人来找她?! 她为过去付出的代价还不够吗?她献出了完完全全的自己难道还不足以让他在两人之间划开一道界限,此生不必再有任何纠葛? 她的唇渐渐发白,一脸凝重,仿佛只着单薄衣裳站在凛冽寒风之中,手脚之处都传来无休无止的寒意,她的双臂环胸,紧紧裹着这一件柔软的白色皮毛制成的华服,因为过分用力,指节愈发苍白。 “你到底怎么了?呀,你嘴边怎么有血?我让人去叫御医来。” 宝月公主看她转过身去,更觉事情有异,她疾步走到穆瑾宁的面前,穆瑾宁面色苍白如纸,但惨淡唇边却有一抹血红颜色。宝月公主看到诧异之处,心中也有惊吓,顿时就大户小姐起来。 “什么血啊,只是方才珊瑚珠的浆汁罢了。”穆瑾宁蓦地回过神来,她侧过脸去,以手背抹去唇边的湿漉,她眼底的慌乱一闪而逝,随即再度朝着宝月公主,弯唇一笑,柔声说道,“我的身体我知道,公主方才看错了。(.好看的小说)” “是吗?”宝月公主依旧皱着眉头,并不放心地追问一句,见穆瑾宁恢复了往日的神采,她才会意一笑,如释重负。 过了晌午,宝月公主出去了一趟,说是看着马上要下雨,要将清晨放出去的牛羊赶回牧场来。 穆瑾宁的眼神无声扫过桌上的瓷碗,如今还剩下半碗红色新鲜浆果,她眼神一暗再暗,缓缓拉开宽大的右手衣袖,死白的手背上青筋浮现,那一抹红,早已干涸,凝固在雪白肌肤上。 她的指腹,触碰到那一抹红色痕迹的时候,心中却说不出到底是何等的情绪,是悲是喜,是苦是乐。 ……。 “殿下,大圣王朝派来了使者,说有事要跟殿下传达。” 曹婴从外殿走入,面色有异,刚过午后就有人到了宫门之外,只是来人居然是大圣王朝的人,通报到曹婴的耳边,他觉得这件不是小事,不敢怠慢就赶来,生怕耽误了最佳时机。 “怎么知道是那边的人,若是别国的奸细来了,你们也如此轻信?” 佑爵头也不抬,目光依旧留在奏折之上,手中的朱笔圈画着黑色字体,除掉刘家的第一件事,就是他要学习如何处理朝政大事,在离那个皇位越来越近的时候,忙碌也是理所应当。 “那人带来了王朝的金牌,说是受秦王之命。”曹婴疾步走上阶梯,将手中的沉甸甸的金牌呈上,放在桌上。 佑爵这才丢下手中的笔,将金牌放在手掌心,趁着烛光打量这一块黄金打造的金牌,的确是出自大圣王朝。 掂量着这一块很有分量的金牌,他的面色一沉,唇畔浮现一抹似笑非笑的嘲讽:“真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啊——” 秦王派人出使北国,是为了何等的缘由,对此,他并不意外,或许早已有这般的不祥预兆,但这一日到来的时候,他不是不知而正是可以知晓能够预料,心中才汇入更多痛苦和难过的情绪。 “该来的,迟早要来,让他进宫。” 佑爵合上手边的奏折,脸上没有任何神情,他站起身来,一旁的太监送上清水,待他洗净双手,擦拭了手中的水痕。 曹婴很快就领着一人来了殿内,来人高大结实,约莫三十出头,一身黑袍,一看便是武者。 来人朝着佑爵行了跪礼,佑爵看他这一个举动,大圣王朝跟北国相比,是有所余地的,秦王一向嚣张跋扈,佑爵以为秦王的手下,也会是一个狂妄的家伙,哪怕使者不对还不曾坐上皇位的佑爵下跪,佑爵也觉得毫无意外。 但这个人面相看来并不好说话,但却出乎意料的循规蹈矩,知晓礼数,让佑爵无法发难。 佑爵正站在铺着皮毛地毯的阶梯上,北国寒冷,宫内的软榻椅子上一到冬天,就习惯铺上暖和的皮毛垫子,以此御寒。他侧过俊脸,默默望向跪在殿堂的男人,扯唇一笑,神情平和。 “你就是秦王的手下?” 胡进点头,直视前方,脸上没有过多表情,同样没有任何惧怕和闪烁其词。“太子殿下,卑职为秦王手下胡进。” “千里迢迢来了北国,派人吩咐下去,准备上好的酒宴,怎么着也要给你们接风洗尘啊。”佑爵侧过俊脸,对着身边的太监吩咐一句,言辞之中,没有激烈急促,只有缓和笑谈。 胡进却是一瞬间就听出了其中的名堂,佑爵明明是看着他一个人,问的,却是“你们”两个字,可见这个北国太子,并不是没有头脑的人。 佑爵或许在他一踏进殿堂的时候,就早已清楚,来到宫里的是胡进一人,但秦王并不会派一个人来到遥远北国。 在北国皇宫之外的,又是多少人马?如今的境况,已经是兵临城下无疑。 他宛若热情主人,身为一国太子,他没有咄咄逼人,更没有剑拔弩张,仿佛在谈笑风生之中,就能轻松化解危机。他顿了顿,眉峰微蹙,仿佛觉得好奇,话锋一转,笑着询问。“不过,这回你们来了多少人?若是来太多人,可要提前半天准备,皇宫派人出宫去杀猪宰羊,免得说北国太过寒酸,招待不周。” 胡进依旧淡淡说道,他跟王氏兄弟一样,是跟随秦王几年的人了,能够得到秦王的信任,若没有胆识,是无法成为秦王的亲信。他说的婉转含蓄,但言语之下,却也有让人惧怕的冷意。“人并不多,王爷吩咐,我们前来不是宣战,没有挑衅张扬的意思。” 佑爵陷入沉思,仿佛当真认真考虑他们来北国的目的,想了须臾,蓦地一拍大腿,击掌扬声大笑:“喔?那你们是来做什么?去年冬天,秦王还送我几辆马车的苹果,也是这个时候,该不会派人又送苹果来了吧。” 胡进看得清楚,人人都说佑爵太子是个风流的男人,沉迷女色,但让国舅爷刘铮成为众矢之的而除掉这个摄政的男人,无疑是佑爵太子的智慧,这位邻国太子擅长的是装疯卖傻,今日一看也正是如此,但若换了其他并非明眼人,或许就很难看得出其中的玄机了。 若是不指出他们的目的,佑爵继续兜圈子的话,拖延了在北国的时间,胡进回去一定也难逃其咎。 “殿下,王爷让我来,只是要将槿妃娘娘带回王朝。”胡进开门见山,见太监端来了座椅,是佑爵赐座给他,他这才站起身来,坐在位子上,他清楚他若是让北国太子心有嫌隙,事情就更加麻烦,所以,他绝不会在太子面前显得莽撞。 佑爵坐在书案之前,端起茶杯,茶盖子一打开,丁香的清香便侵入口鼻,他不禁莞尔,只是言语之内满是狐疑。“槿妃?这个名字听来好陌生,到底哪一个女人是叫槿妃来着?” 太监摇头,仿佛也不知。 胡进不动声色望着这一幕,不想继续纠缠,眸光一沉,说的简明扼要。“太子殿下,为了避免两国之间不必要的误会和纷争,我们已经在半月前就知晓了槿妃娘娘的下落,如今才来,本可以不说一声就直接带走她,不必如此麻烦,只是王爷顾及太子殿下的颜面,嘱咐过要专程请示禀明太子殿下,决不能自作主张。” “你们做的还真是透彻。”佑爵的笑意,却不达眼底,心中满满当当尽是寒意。的确像极了秦昊尧的作风,他从不打没有把握的战,做事谨慎细心,步步为营,清楚两国之间一旦有所矛盾,必当会涉及天下安危,所以早已派人在北国停驻查探了确凿的消息,这一回来,已经胸有成竹,势在必得。 秦昊尧派人来,只是告知,只是表面上的请求允许,而并非当真来问问看佑爵的意思。 当然,正如他派来的使者所言,若是秦王迫不及待,甚至不顾北国的颜面,消无声息将穆瑾宁带走,也不是毫无可能,他远可以这么做。 胡进闻言,听得出佑爵的不快,下颚一低,眼底依旧没有任何一分波动:“如有冒犯,请殿下宽恕。” “天色也不早了,等准备了酒席再谈个清楚,一边喝酒一边说事情,总要好些。怎么也算来了北国一趟,不能让你们空着肚子回去。”佑爵压下心头的不满,他见来人功力很深,脸上没有任何喜怒,喝了一口丁香茶,再度将眸光落在胡进身上。 “多谢殿下盛情,只是王爷说过,一旦见着殿下,不能在北国多做停留,务必早回。”胡进闻到此处,脸上有了很淡的笑容,神情稍有松懈,但依旧婉拒了。跟随秦王久了,做什么事都有规矩,严以律己,是他们铭记在心的。就像是战场,他们速战速决,从不恋战,此刻也是如此,他已经到了皇宫,若是因为佑爵邀请耽误了最好的时机,更让带回槿妃这件事有了变数,这就得不偿失了。 决不能因为无法拒绝太子的一顿酒宴,而辜负了秦王的嘱托。毕竟他并不了解这个太子,一旦他在酒菜之中下了东西,所有赴宴的兄弟都会全军覆没。因小失大,他不想犯下这样无法弥补的过错。 佑爵看这个使者软硬不吃,油盐不进,眉头紧皱着,眉心一点红痣,也因此更加明显。 他突然轻笑出声,语气虽然听着很像是调侃,却也藏匿着无形尖刺。“秦王不是以耐性长久而闻名天下吗?韬光养晦了二十年,这世上能做到这般田地的人,也实在是绝无仅有,本殿都觉得钦佩,但她就让他这么不放心?哪怕一刻,也不能让她在北国多呆?这是秦王对本殿的戒心防备吗?” “殿下多想了,我们只怕好事多磨,误了使命。”胡进看佑爵的面色不悦,言有所指,他短暂沉默,这才开了口。说话一直简明扼要,他没有任何的迟疑迷惑。 不为所动,在佑爵看来,实在是有什么样的主人,便有什么样的手下。 “这件事,总要容本殿细细想想吧。”佑爵静默不语许久,脸上的笑容一敛,语气突地急转直下,再度定下眼来的时候,语气笃定,不容置疑。“你们风尘仆仆前来,说明了事情的缘由就要带人走,实在也太不把北国放在眼底了。” “王爷说过,只要殿下放了槿妃娘娘,金银珠宝,芳姿美人,都会马上送来的。”胡进见佑爵将矛头指向了秦王,他没有任何惊慌,哪怕是看着太子发怒,他依旧不疾不徐将秦王的话完完整整转达。若是前面几句后有用的话,他就不必搬出自己的主子,若是佑爵看得出其中的深浅,就早该点头。胡进正是看佑爵似乎有拖延时间推脱的意思,才这么说。 “真是不错的交易啊。”佑爵眸光一亮,笑意更深,摇晃着手中的茶杯,宛若其中盛放着的是香浓酒水,他扬声叹息,却又似乎觉得可笑之极。秦王早已预料他没有这么容易就放人,才会丢出这么好的条件让自己放手?他重复着这一句,语气之下却满是自嘲。“金银珠宝,芳姿美人……真让人垂涎的好条件。” 胡进起身,朝着佑爵太子深深鞠了一躬,他已经将该说的都说了,如今,他只需要敬候佳音。“小的先出去等候,何时殿下想好了,再派人宣召小的进来。” 佑爵在目送着胡进转身的一瞬,脸色沉下来,不过须臾,门口又再度传来叩门声,他愈发不悦,低喝一声。 “又有什么事!” 但进来的,并非是伺候佑爵的亲信曹婴,桃红色的长裙曳地,缓缓拖行,浅黄色绣鞋微微抬起,跨过门槛,她沉默着走入殿堂,将门掩上。 佑爵气恼地回过头去,一脸阴沉寒意,目光却落在穆瑾宁的身上,他不无诧异,更不知该说什么。 他微微怔然,今时今日的穆瑾宁,身着桃红色长裙,裙摆之上绣着一圈银边。上身着灰色坎肩,肩头和胸前都绣着紫色的花颜,花朵盛开绽放,袖口镶嵌着白色软毛。衬托出来娇俏迷人的女人容颜,她不再素面朝天,今日略施薄粉,遮挡了接连几日的苍白病容,唇上浮现淡淡的粉色,胭脂给她带来了好气色。 她缓步朝着他走来,宛若从莲花之上走来的翩翩仙子,圣洁娇美,清丽脱俗,只是她这般走来,他却无法克制自己的脚步,想要往后退,他不知为何他会在此刻,居然想要后退。 她比他见过的任何一次,还要美丽。 他多舍不得,比任何一回,还更想要珍惜。 穆瑾宁是听到了风声才来的,都说北国来了使者,见了佑爵太子,商量了重大的事,关在殿内许久也不曾出来。 “你怎么来了——”佑爵顿了顿,如今才恢复了些许神智,方才那惊鸿一瞥,让他几乎要迷醉了一般,连话都说不出来,如鲠在喉。 穆瑾宁提着裙裾,朝着他微微欠了身,这才缓步走到他的面前,步伐轻盈,宛若踩踏在云端上的青燕子一般。 她的眼底有温柔的笑容,唇畔的弧度微扬,没有一分黯然神伤,嗓音宛若潺潺清流,流淌到佑爵的心中。“或许是跟殿下心有灵犀,觉得今日会是殿下难以取舍的一天,我才来见殿下,帮助殿下一把。” 在他最彷徨最无力的时候,因为无法舍弃刘眉珺才让自己置身危险之中的时候,也是穆瑾宁留在他的身边陪伴他,拉了他一把。 如今,他却比上回更不好过,心痛如绞,胸口似乎被万箭穿心一般血流成河。也许,正如那个使者所言,秦王派来的人并不多,他可以不让秦王如愿,但是,之后呢——秦王一旦被此事触怒,兵临城下,攻打北国,后果不堪设想。 北国还在等他,等他身处皇位将北国治理的更出色更强大,一旦大圣王朝的将士来了,北国要想取胜,把握并不大。 很可能就在不久的将来,彻底毁在他的手中,或许整个北国,都将成为大圣王朝的属地,北国的子民,也会成为对大圣王朝进贡奴役的奴隶。 这世上,从来就是强者的天下。 穆瑾宁别开视线,唇畔的笑,无声崩溃。或许,她早已知晓佑爵的为难,既然她心中清楚,无论如何挣扎,都会是一样的结果,那还不如她早些站起来,用自己的嘴说出佑爵心中的决定,正是因为是自己的决定,不必面临被佑爵将她推给大圣王朝,避免再当一回交易的筹码。 “让我去吧。” 她垂下长睫,唇边溢出这一句轻声细语,落在安谧的空中,却余音绕梁,在佑爵的心口宛若敲着钟,不断回响着回音。 无人看清她此刻的眼神藏匿着何等的情绪。佑爵看她一身盛装,就该清楚她比任何一次还要坚定,如果她面对的是一场战斗,既然无法当一个逃兵,还不如身穿甲胄,主动请缨。 她不想跟货物一般,再被佑爵推出去,或许他最终一定会如此抉择,到时候,她会更加难受。 “这是你的国家,是佑家的天下,哪怕不折手段也要保住它,是跟生命一样重要的东西。” 那一双清澈眼眸抬起,直直望入佑爵的方向,她微微扬起晶莹小脸,嗓音清冷,每一个字,却更像是在佑爵的心上刻下一道。 哪怕能够预知他的打算,她却还是不曾生怒不悦,不曾指责怒骂,她越是平静,越是站在他的立场上为他说话,佑爵却更觉得胸口沉闷,仿佛就要窒息。他脸上的笑,从未有过的纠结苦痛,神情再无往日一般轻松狂妄,他拧着眉头,神色凝重,苦叹一声。“到最后关头,你还为本殿为北国着想?穆瑾宁,更宁愿你哭一回骂一回,也比这么说更好——” 哭吗?骂吗?船到桥头自然直,她在塞外也想过要避世,到头来依旧活的痛苦,苟且偷生。没有流尽眼泪的必要,她更没有指责佑爵的资格。 哪怕换做了她,站在那么高的庙堂之上,再不忍心再不舍得,也还是会忍痛割爱的。 她可以理解,哪怕终究被佑爵牺牲抛弃的人,是自己。 “我跟他的纠葛,原本就不该牵扯到北国的上头,这两个月就当我是来北国做了一次客人,你待我极好,但无论如何,北国都不是能够久留的地方,总有这么一天我要回去。”她笑着接受,眼底却是一片执着。 穆瑾宁逼着自己说出更决绝冷漠的话,无论佑爵是否有把她当成底牌的心思,她都不在意,至少这些日子,佑爵从未苛待自己,如今她看着他除掉登基的最大障碍,就要走向光明堂堂的大路,离开的时候,心底也轻松许多。 北国终究不是她的家。 佑爵默然不语,心中似乎有无数话要对她讲,但在最后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他走到她的面前,她脸上淡淡微笑,却更刺痛了他的双目。他心揪着,口鼻之中满是酸意,情难自控,一把将她拉在怀中,右掌紧紧扣在她的螓首之上,让她的面庞贴着他的肩膀,他直直望着那一扇门,他无法再看着她,无法再看着那一双眼眸。 哪怕,他早已无法在穆瑾宁的眼底,看到任何一丝期盼和希冀。她对他,早已死了心,更不曾奢望,他能够为她而改变既成事实。 她甚至不祈求,甚至不罗嗦,甚至不让他两难。 …… 172 秦王好久不见 或许在如今的情势之下,他跟她,都太无力,都太无助,他们――还不是最强大的那一个,还不是足以让另一方臣服的那一个。他们,并无退路,更无余地,就像是行刑,她的义无反顾,让他更加心痛。 依靠在佑爵的肩膀,她一刻间失去了所有表情,宛若木雕泥塑,拥有世人一模一样的面目,却又没有一分喜怒。咽下口中的苦涩,她察觉到佑爵的手掌用了很大的力道,恨不得将她整个人都揉入体内一般,他的指腹,几乎要嵌入她的坎肩之内,就像是带着愤怒的火焰,在她的身上烫出了窟窿。 “你把所有话都说了,本殿似乎只要说一个好,就能解除所有危机。”他牵扯着唇边沉重的笑容,这一瞬几乎没有勇气看她的面容,他敛眉,沉默了许久,才缓缓说出这一番话来。 他的情绪,穆瑾宁并不是无法察觉,更不是无动于衷。这一个拥抱,比任何一次都更紧窒更漫长……她仿佛一闭上眼,就可以纵容自己跟上一回一般,在他怀中在他身边睡一夜做一个梦。 佑爵的叹息,每一声,都传入她的耳边,穆瑾宁蓦然踮起脚尖,她侧过脸来,凝视着佑爵的面孔,在他耳畔轻声诉说。 “殿下的心愿是不再当一个无用的太子,你把我送出去,便是对北国有利,你更是做了一件有用的事。” 她说的,没有一分讽刺,没有一分不屑,佑爵突地被这一句话,刺得无所防备,手足无措,他不敢置信望着她,她眼底透出几分莫名的友善。 她连受着伤,居然还要肯定他的决定? 他对穆瑾宁,是一个十足的坏人。 穆瑾宁的双手轻轻伏在他的手肘,渐渐滑落,她不想在佑爵的眼中看到更多的不舍和眷恋,她要走了,就不能有任何流连忘返。 他们之间,并不需要任何不离不弃的承诺。 她释怀一笑,无声转过身去,安安静静地打开门,一言不发,冬日暖阳的光耀一刻间刺入她的眼底,几乎让她要顿时流下眼泪来。 “曹公公,这个就由你交给殿下吧。” 她走了几步,突地想起了什么,看着一旁的曹婴,她伸出素白柔荑,将脖颈上的无双白璧取下,递给他。 曹婴点头,目送着她离去,他一脸凝重,走到殿堂的门口,步入其中的时候,一抬头,不禁满目愕然。 佑爵站在门边,望着穆瑾宁离去的身影,眉头沉重,眼底有泪。 “殿下……。”曹婴从未看过佑爵流泪的模样,他一直以为自己伺候的这个太子,一向将感情当成儿戏,他当下也觉得似乎应该保持缄默,不再打搅太子。 佑爵的目光始终不曾移开穆瑾宁的背影,她渐行渐远,最终消失不见,他的双眼一片濡湿,眼前的光景,更像是一片虚幻。 他伸出手来,曹婴将那一块月牙形的白玉,放在佑爵的手心,他只觉得心口像是活生生被挖去一块,疼得厉害。 眼神一暗再暗,佑爵的手,越握越紧,手中的白璧沾染了他的汗水,几乎要马上变成碎片粉末。 胡进再度见过了佑爵,佑爵并不刁难,所以他辞别了就出了北国皇宫,宫门口站着一个女子,身影有些熟悉。 就在这一瞬,穆瑾宁转过身来,胡进一看是她,立马低头行礼。 “你是――”穆瑾宁微微蹙眉,这个男人她有些眼熟,但却始终想不起来这个人的性命,但应该是在秦王府内见过几面。 “卑职是胡进。”他这才抬起头来,目光透过穆瑾宁的身子,指着后方低声道。“马车就停在前面,卑职叫人驶来,请娘娘稍等片刻。” “不用了,这么一段路,就走着去吧。”穆瑾宁顺着他的目光去看,马车停的并不远,她没有摆出任何架子,只是胡进言语之内的“娘娘”这一个称谓,却也让她更觉心情沉重。她话音刚落,便独自朝着那一座马车前去,胡进去骑马来的,却也随行让人将马车停在宫门之外,看来他早已笃定,佑爵无法拒绝这样的请求,他更笃定的是,一定可以带穆瑾宁出宫离开。 走到马车的门口,驾着马车的人穆瑾宁也只觉得曾经看过,并非普通的马夫,一定也是秦王的手下,她眼神一沉,见马夫伸出手来为她掀开帘子,她踏上马车,头一低,便走入车内。 马车,缓缓驶离了宫门。 胡进骑着马,在前头领路,马蹄声落入穆瑾宁的耳畔,她的面容上没有任何表情。 她蓦地掀开了帘子,马夫回过脸来,一脸恭敬,低声询问。“娘娘,您有什么吩咐?” “有个地方,我要去一下。”穆瑾宁的眼神坚决,一句话,是不容置疑的命令。 马夫朝着胡进看了一眼,似乎不无困惑担忧,更觉得为难:“这――” 穆瑾宁话这么说,挑眉望向骑在高头大马的胡进身上,她扬声喝道,不无主子的威严气势,这番话自然是说给胡进听的,他才是能够拿主意的人。“回去也不急这么一时半会的,怎么,你们生怕我逃跑,让你们回去难交差?” 胡进朝着马夫点头,算是应允了,马夫不再多言,顺着穆瑾宁指着的方向而去。 马车,徐徐停下,穆瑾宁扶着一边的木栏走下,听到骏马的嘶鸣声,宝月公主正从门内走出来,她看到穆瑾宁的那一瞬间,眼底满是笑意,这些日子她早已习惯了穆瑾宁的陪伴,彼此住在牧场,日子逍遥轻松,格外惬意,不过十来天,却让彼此亲近许多。 但她看到穆瑾宁身后的马车和陌生面孔的男人,不禁蹙眉,眼底的笑容一刻间变得僵硬,她只知道穆瑾宁听说大圣王朝来了人就赶去皇宫,却不曾深究此事,如今一看,事情并不单纯。 穆瑾宁朝着宝月公主微笑,凝眸细看,在北国,这对兄妹对她颇为照顾,她如今一走,也不知何时还会遇见,就当是永别,她也应该来认认真真辞行。 “你要走了?”宝月公主拧着眉头,圆亮的眼眸不若往日那么光彩明朗,黯然失色,她先行开了口,看后面的架势,或许就是大圣王朝的人。 她并不知晓穆瑾宁跟秦王的关系,但当下听到大圣王朝的人进了皇宫,穆瑾宁的脸色特别难看,或许是当下她就猜到了事情的缘由结局。 “是。”穆瑾宁回答地并不拖泥带水,她走近宝月公主,伸出柔荑,亲切握住她的双手,她满目柔和,眼神宛若春风拂面。 并不是任何一回诀别,都要哭哭啼啼并不安宁。 “宝月公主,你记得前些天我跟你说的那些话吧。”穆瑾宁握了握宝月公主的指尖,她眼眸一闪,压低嗓音轻声说着。 “记得。”宝月公主用力点了点头,她知道的当下受了不小的惊吓,但事到如今,她不曾告诉任何人,眼前如此美丽淡然的女子,居然是一个杀人凶手。一旦将此事流传出去,或许穆瑾宁无法在北国立足,所以她更想着要当做并不知晓,不愿让穆瑾宁面临危难。 “把我说的,全部告诉太子殿下,一字不漏,统统告诉他。”穆瑾宁的眼底,一抹荒凉闪逝而过,她唇畔的笑意最终被风吹拂崩落,再也不见任何痕迹。 “你――”宝月公主怔住了,满脑子混乱,她睁大了圆圆的眼眸,浓眉几乎要皱成一团,却最终无法找出任何言语来反驳穆瑾宁,拒绝穆瑾宁。 “麻烦你转达了。”穆瑾宁的手,从宝月公主的手背上滑落,她说完这一句,便毫不犹豫转过身去,一步步走向远处。 宝月公主跟上去几步,最终还是停下来,她看着穆瑾宁坐上马车,深蓝色帘子落下的那一瞬,她再也无法看到穆瑾宁的身影。 她心中的愕然,依旧不曾褪去,穆瑾宁请求让她告诉皇兄,她的身上有杀人罪名,根本跟他不般配,从今往后,找一个更好身家更清白的女人。 这样的话,佑爵也不必因为逼不得已而丢下她继续自责愧疚,她――并不是值得让他责备自己的人。 宝月公主的目光跟随了许久,直到马车彻底离开了她的视线,她才无奈至极地缓步走到草原的最高处,她双腿一软,瘫坐在草原上,望着山脚下的成群牛羊。 或许这就是宿命。 就像是牛羊,走得再远,最终还是要回来。 穆瑾宁端端正正坐在马车之内,走了约莫半个时辰,胡进让人停下马车,稍作歇息。 她掀开帘子,抬眸望向远方的天际,如今已经是黄昏时分,想来不多久太阳就要落山了,胡进推辞了在北国皇宫享受宴席,如今赶路回去免得好事多磨。 但下一刻的景象,却让穆瑾宁的眼底,有了不小的波动。从远方的树林之中渐渐传来马蹄声,马蹄踩踏在黄土路上,尘土飞扬,她微微眯起眼眸,打量着来人约莫有一百余人。 他们身着灰色衣裳,打扮的并不出奇招摇,若是这么多人靠近北国皇宫会惹来不小的麻烦,他们才会在回大圣王朝的官道上等候。 如今的秦昊尧,是整个国家的主人,他不能撇下整个大圣王朝,亲自前往北国接回她,但派了最得力的手下前往,仿佛也足够看得出他的诚意。 她来到北国也没有这么大的阵仗,离去却人马众多,浩浩荡荡,大费周章。 真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觉得悲伤。 胡进朝着穆瑾宁走来,他奉上装满清水的水壶和干粮,穆瑾宁看了一眼,并不曾接过,胡进这才细心解释。 “赶到下一个驿站应该还有一个多时辰的路,大家都要到了驿站再吃饭歇息,娘娘待会儿若是觉得饥饿,就先用些干粮垫垫饥。为了以防不测,我们不会在外面随意买来食物,这些干粮是从大圣王朝带来的,娘娘就放心吃好了。到驿站应该要天黑之后了,到时候会让娘娘吃一顿热汤热饭,也会让娘娘好好休息一整夜。” 穆瑾宁闻到此处,不禁眼神一沉,秦王培养的手下,果然行事作风都有他的影子,实在谨慎入微。想来何时落脚用饭,都早已做好周详的计划和准备,绝不会因为任何人任何事而轻易改变。 她最终默然不语,虽然没有伸手,但最终胡进还是将水壶和干娘放入马车之内,她拉下帘子,再也不看车外的景象。 马车,又渐渐开始驶离了黄泥路。 这一座马车虽然并不宽大,但似乎考虑到北国的严寒,马车内铺着厚实的猩红色毛毯,一侧堆放着柔软的羊毛制成的锦被,她手脚之处的凉意再度侵袭入体内,她只能将锦被盖上整个身子。 北国一到天黑,寒风呼啸而过,寒意更甚,马车很难抵御寒意,若不是因为这些准备,她一定无法在车内坚持撑着几个时辰。 但听胡进的语气,他不愿多事,只想尽早回去复命,别说如今风大严酷,若不是天上下刀子,他们是绝不会擅自做主停下逗留的。 即便如此,寒冷随着时间渐晚,还是无孔不入,长久的颠簸,即便是最终行驶在开阔平坦的官道上,她还是无法不觉得疲惫。 哪怕如此,她也不曾短暂闭上双眼,不曾让自己在马车之内陷入混沌梦境,双手交握藏在锦被之下,直视前方,她的眼底一片冷漠的光耀。 约莫到了二更天,大队人马才到达驿站,胡进为她找了一个最好的房间,将饭菜热水亲自送到她的屋中,这般的小事,也绝不假手于人。 推开那扇窗,她望向外面漆黑夜色,寒风扑面而来,吹乱她垂在腰际的长发,她的心中,似乎也空荡荡的,无力填补完整。 马车之外的风景,渐渐有了不同,直到第四日清晨,马车已经朝着京城的城门驶去,穆瑾宁掀开一侧的帘子,已经能够看到高大的城门上站立的侍卫,她眼波一闪,再度垂下手。 走到一半,半路停下来,只因天上下了一场小雨。 他们将随行带着的巨大幕布,稳稳当当覆盖在马车之上,免得她被冬雨淋湿,而外面的一百多人,却都是冒雨骑马,甚至连蓑衣蓑帽都不穿戴,这一场雨虽然下的并不大,但雨水带着冬天的凉意渗透到衣裳之下,倾入肌肤之内,一定也很不好过。 穆瑾宁不知自己该怀抱何等的情绪来到大圣王朝,她最任性而活的少女时代,便是在这儿长大,在本不该她知道这个世界如此残忍的豆蔻年华,也是在这里洒下血泪,但如今,兜兜转转,四五年的时光,让她几乎都认不出来了。 当初重回大圣王朝,她有惧怕,也有希冀,但如今,她没有任何惧怕,同样也失去所有希冀。 因为有这些侍卫护航,来到京城城门前,甚至不曾浪费任何时间盘查来人是否可疑,胡进便在前头领着马车马不停蹄前往皇宫。 雨水打在车上的灰色幕布之上,她正襟危坐,自己身处的马车内不曾滴到一滴雨水,她揣摩着因为下雨的关系,两侧的路旁一定鲜少有人经过,才会听来如此安谧死寂,只剩下下雨的声响,一滴滴,就像是落在她的脚边,落在她的眼前,落在她的心里。 马车到了宫门,外面似乎传来些许动静,但在下一瞬,就恢复了平静。 马车的速度,渐渐放慢,穆瑾宁只觉得头顶上的那一张巨大的灰色幕布不只是将马车保护的不留余地,甚至更像是绑缚了她的手脚,困住了她整个人。 雨,还在下。 隐隐约约,她好似听到了谁的脚步声,踩在湿漉漉的青石地面之上,越靠越近,越走越近。 她呼吸一窒,还不等她有任何反应,那人的脚步声消失不见,帘子蓦地被大力掀开。 一只手掌,探入帘子之内,是男人的手,大而有力,雨水打在他的手腕上,顺着而下。 她面无表情,默默将手搭上那一只手掌,脑海之中,却只剩下一片无力的空白。 他紧紧握住她的手掌,甚至力道几乎捏的她指节发红,微微地疼,她不知是否他就是要用这样的疼痛,让她从回忆,回到现实。 让她,即便再不情愿,再不甘心,还是要好好看着他,看着此刻站在她面前的男人,看着这一个――最终还是站在她身前的男人。 她的双足踩踏在雨路上,她无言扬起脖颈,抬起眼眸,一个男人的身影,宛若用刀一笔笔刻在她的眼底,她仿佛要流出血泪来。 秦昊尧身着一袭深紫色华服,腰际束着银色腰带,脖颈上围着一圈黑色貂皮围脖,金冠束发,一身贵气,英挺逼人,尊贵无疑。身材挺拔俊长,但两个月不见,他似乎消瘦了一些,俊美无俦的面孔轮廓宛若雕刻般完美,却又无处不透露他的漠然和气势。太监为他撑着伞而来,但他一听到城门的侍卫头子来皇宫禀告他们入了城门,便当下放下手头的大事,疾步而来,甚至两番撑伞的太监无法跟上他的脚步而落后,只能小跑才面前跟上秦昊尧来。如今在宫门看着那马车徐徐靠近,他并不曾再要太监撑伞走近马车,独自走入雨帘之内,止步于马车前,雨水从他的华服之上滚落,宛若一颗颗珍珠,汇入下身袍子边缘,一串串落到他黑靴边的水洼之中。 她微微怔了怔,这一场雨越下越大,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雨水落在她苍白面容上,晶莹玉珠凝结在长睫之上,让她的眼皮愈发沉重,几乎无法睁大眼眸,眼底的人影却越来越清晰,丝毫不曾模糊一分。额头的几缕发丝被雨水彻底淋湿,柔软地贴合在光洁的额前,她突然只觉得颤抖,心也在瑟瑟发抖,身上的皮毛坎肩也正因为被雨水淋湿而愈发冰冷沉重,她不知是因为冬雨寒气太重的关系,还是因为冬日的关系,还是因为他的关系,她无法克制微弱地颤动。 站在雨中,相互无言,那一双黑眸也因为雨水的间隔,半眯着看她,不知过了多久,他缓缓靠近她,将她搂在怀中。 雨水冰冷,倾盆而下,伴随着一道惊雷,几乎要劈倒整座皇城。 她的身躯开始微微颤抖,哪怕是在他的怀中,她亦无法压下心中窒息的感觉。 单薄的白色绣鞋,站在水洼之中,凉意从足心缓缓爬上她的身子,穆槿宁身上的华服层层叠叠,从外到内,早已全部湿透。 秦昊尧紫色华服之上的湿意,仿佛也在一瞬间,全部侵入她的体内,他的双手宛若寒铁一般坚固有力地圈围着她的纤细腰际,即便有厚重的衣裳隔阻,还是让她很不自在。 唯独让她能够察觉到暖意的,是他的呼吸气息,伴随着他胸口的心跳,萦绕在她的耳畔,他的俊脸贴着穆槿宁的螓首,右手缓缓游离着她的背脊而上,准确地扼住她的脖颈,将她按向自己的坚实胸膛。 他这一个动作,在当下就让穆槿宁不寒而栗,就像是一手就足以拧断敌人脖子一般,他一贯地坚决狠毒。 哪怕没有只字片语,每一个眼神,每一个举止,都让她想起他过去的种种恶行和霸道专制,这些日子不见……仿佛没有任何改变,甚至,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不知为何,会如此不安,甚至几乎就要对这一个男人,生出满满当当的俱意。 在他的胸怀中,她好似一个毫无灵魂的木偶,听之任之,任由他摆布。 他越是沉默寡言,越是不曾说出任何尖酸刻薄冷漠残忍的言语,她越是难以揣摩他的心迹。 他曾经是她觉得此生自己最了解的一个男人。 但在此刻,她看不透他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正因为如此熟悉的一个人可以让她觉得陌生宛若路人,她更不敢大意,她的目光落在模糊的远方,雨水落入她的双目之内,愈发酸涩难忍。 这一场冬雨,几乎将连日舟车劳顿的穆槿宁丢入了水潭之中沉溺一般,她愈发无力虚弱,但他却更像是无法察觉到漫天大雨,什么话都不说,只是站在雨中抱着她的娇躯,用刚石般僵硬的双臂,禁锢她的身体。 ……。 173 我们之后会更好的 她不知,是否这便是她回到大圣王朝的第一场惩罚。 在北国的风寒刚刚养好,回来的路程上又耗费她太多的元气,她不知是否就要在这一场大雨中,在他令人窒息的拥抱中倒毙。 没有秦昊尧的指示,身边人也不敢轻举妄动,站在两旁同样淋着雨,到最后秦昊尧才察觉到怀中的娇软身躯渐渐有了滑落的趋势,这才眼神一沉,秦昊尧才松开了手,伺候的太监急急忙忙撑着一把伞过来,秦昊尧并不假手于人,夺过这把大伞,抬高手臂打伞,为她遮挡雨水,另一手依旧紧紧扼住她纤细的手腕,一言不发就往深宫走去。 这条路明明走了许多遍,但因为跟他一起走,却好像还是第一回走过一样。 一路上的风景,却让她满目惊痛,若有所失。这座皇宫她熟门熟路不比郡王府逊色,从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在这儿戏耍奔忙,哪里有条小路可以穿梭到御花园,哪里是通往皇子们读书宫殿最短的捷径,她甚至比从小生活在这里的公主们还要清楚。但如今,眼前的这一座雨中的宫殿,她仿佛哪里都不认识,哪里都是陌生的,她只能被秦昊尧牵引着,走向前方,她甚至根本无法猜透,他会在何处止步。 仿佛哪怕是被他牵引着去往黄泉末路,她也被绑缚了手脚,也被盯住了心魄,只能一步步跟随。 他宛若邪魅冷漠的勾魂使者,而她,不过是一个脱离了躯壳毫无分量毫无力气的轻飘飘的魂魄。 察觉到穆槿宁的脚步越来越慢,越来越沉,秦昊尧为她撑着伞走到长廊下,才丢下手中的大伞,他的双掌落在她削瘦的肩膀,黑眸之内隐约一闪而过一抹不快,她并未比之前丰腴半分,如今因为站在雨中太久的关系,原本就白皙的肌肤更是浮着一层毫无光彩的死白,连柔嫩双唇都冻得发白,毫无血色。 她似乎在北国过的并不快活。 秦昊尧神色一柔,伸出手掌,想要触碰她的面颊,穆槿宁却下意识地侧过脸避开了。 停在半空中的大手,五指一收,紧握成拳,手背上的青筋毕露,可见他的愤怒藏得有多深。 她人是回来了。 但心还在抗拒。 压下心中的莫名情绪,他的薄唇勾起一抹淡淡的笑,笑容用尽他对待世人温和的份额,隐约让人觉得有几分亲近,不再如此生冷狠厉。 “你总算回来了,比我想的足足晚了半日之多。” 他的语气过于平静,只是夹杂着失而复得的庆幸,落在穆槿宁的耳畔,她这才缓缓回过脸来,正视说话的俊美男人。 总算? 是,她当然要回来,当然会回来,如何会不回来? 这个结果,秦昊尧早已预知,此事不会出任何纰漏,不会有任何变数。不是她主动请求回来,便是被佑爵推出来,她并不觉得有任何不同。 她轻锁眉头,凝眸望着他,眼神直直的,但他的笑容她视而不见,眼底有太多太多说不清辨不明的东西。 秦昊尧见她如此,却并不曾勃然大怒,仿佛早已预见穆槿宁的回应,他敛去笑容,只是依旧不曾松开紧握她手腕的手掌,无言转过身去,穿过这一条曲折长廊,缓步走向自己的寝宫。 她早已跟他说个明白,她不在乎在这段无果的感情中她付出多少,他无视多少,余生就当对方是个陌路,从此两两相忘,再不牵挂。 漫长的长廊的灰色地面,留下了两排足印,一行是黑靴留下的,一行是白色绣鞋留下的,男人的脚印胜过女子一倍,女子双足宛若少女般娇小,仿佛哪怕是夏日的一朵莲花,她也能站在其上翩翩起舞。 两人一到寝宫的门口,一看两人都被淋得湿透,老成的太监便转身吩咐身边的宫女准备沐浴的热水和午膳。 穆槿宁默默抬起眉眼,打量着这一座宫殿,这里便是历朝皇帝的寝宫,秦昊尧用了最残忍最直接的方式夺得天下,至于皇上到底被关在何处,她无从而知。 在北国或许因为佑爵的命令,她根本不知有关秦昊尧的传闻,而打量着这一座寝宫,她的满目黯然,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们之间的生疏,许是两个月不见,秦昊尧这么想着,眼神坚定,听到门口的动静,他这才松开手。 “娘娘,奴婢来服侍您沐浴更衣。” 一名约莫二十来岁的宫女将浴桶注入大半的清水,伸手扶着穆槿宁,走到一架玉屏风之后。 秦昊尧并不曾离开,太监来到他身边低声询问他是否也要沐浴,他摇头拒绝,只是径自将身上的衣袍解开,太监为他更换了白色里衣,继而呈上一套洗净的华服,抖落的那一瞬间,淡淡熏香隐约在半空之中漂浮舞动,扑入口鼻。秦昊尧轻松换了身青色宽袍,待两名宫女端来了八道菜,一道道井然有序端上红木圆桌,宛若一朵盛开的花瓣,屋内生着暖炉,风雨再剧烈,也被隔绝在外,无法让殿内的人再被寒意入侵。 他侧过英俊的面孔,屏风之后隐约可见两个身影,宫女为穆槿宁将层层叠叠的华服褪下,一件件挂上一旁的木架上,女子玲珑的曲线覆在玉屏风上,不难揣摩她此刻光裸身上毫无遮蔽,他见状,黑眸愈发幽深。 下一瞬,女子踩踏在精致木凳上,一只赤足探入温热清水之中,随即是另一只,整个人站在清澈水中,渐渐弯下双膝,将身体没入水面之下。 她的背脊倚靠在浴桶边缘,宛若初生婴孩,垂着螓首,双臂环着玉膝,长发宛若依赖湖水肆虐生长的水草,在水面下摇曳浮动。 宫女耐心地提起手边的花篮,如今虽然是冬日,却盛开了十来棵梅花树,她将白色梅花花瓣轻轻洒落在水上,那一瞬,她仿佛就像是成精的美仙,黑发间雪肌上都盛放着一朵一朵的梅花,仿佛那些梅花原本就来自她的身子,雪白晶莹,倾城脱俗,穆槿宁正垂着眼眸,宛若小憩,抑或是神游天外,沉静的美丽,让人几乎不敢大声呼吸,吵着仙子,她仿佛比世上任何一个女人还要明净,连身无遮蔽都能如此与众不同,似乎娇美,似乎妩媚,似乎清丽,似乎懒邪,让撒花的宫女一刻间都看痴了。 穆槿宁站起身来,宫女随即取来宽大白袍为她擦拭身上的水珠,但在转到她身后的那一刹那,却不禁屏住呼吸,脸色骤变,手边的动作也随即缓慢了几分。 那白皙的背脊之上,有一大道口子的旧疤痕,宛若蜿蜒蛇形,从脊椎处一直到腰际没入消失不见。 穆槿宁不难察觉宫女的反应,或许任何人都无法容纳接受她身上如此丑陋的疤痕,她眼神一凛,双手掠到胸口,将宽袍拉紧,裹紧整个身体。 宫女随即低下头去,再取来一件紫色花纹丝绸的小袄,穆槿宁伸出双臂,套上小袄,这才从玉屏风之后走出。她自然感觉的到秦昊尧在看她,看他坐在桌边,手持酒壶正在自斟自饮,头上的黑发却依旧有些湿意,便知晓他并不曾用热水驱散身上的寒意。 桌上的菜肴,并未动一筷子,以前的秦昊尧,独来独往,眼中只有自己,她洗浴的时间并不算短,她也无心多想他在屋内到底在做什么。 宫女识相地提着花篮离开,将偌大的宫殿留给他们两人,穆槿宁沉默许久,迟迟不知该开口说什么。 秦昊尧的眼眸扫过她的周身,一口喝完手中的那杯酒,却无言起身,走到一侧取来一块干净的帕子,一手按下她的肩膀,要她坐在红木圆凳上,一手为她擦拭湿漉漉的长发。 他身上华服的熏香混合着酒香,汇成一股复杂的气味,萦绕在她的身边,他的动作少了原本的霸道果断,多了笨拙优柔。 穆槿宁任由他摆布,他的五指深深陷入那柔软的青丝之内,每一根黑发都宛若黑夜般深邃,他凝视着她的背影,黑发根部露出白皙的脖颈,美丽的颈线宛若幽深山路蜿蜒至下,让他的胸口,跃动着火热情愫。 那一双清澈眼眸,透露着冷静沉着,隐忍淡漠,她直视前方,粉唇微抿。想着哪怕他的动作扯紧了她的头皮,她都不会低声呼痛,但出人意料的是,由始至终,她不曾察觉到半分细微的疼痛。 “用了午膳,在暖和的屋子内睡一觉,养养精神。” 他将帕子丢在一旁,望着她的纤细身影,越过她的身子,再度重新回到她对面的位子上。 这一句话仿佛说的格外自然,但他并非不能察觉,他们两个人,陌生的距离,仿佛比北国与大圣王朝之间的官道更远。 他坐在座椅之内,并未动一口菜,只是敛眉,眸光落在手边的酒杯上,右手倾倒酒壶,倒满一杯。 穆槿宁安静地拾起银箸,夹了菜肴,细细咀嚼,她的目光短暂望向自斟自饮的秦昊尧,他抬起眼来,幽深的眸子跟她四目相接,薄唇边有莫名的笑容,举高手中的酒杯,低声询问。“想喝一杯吗?” 她垂下眼眸,不再回应,只是埋头吃饭,她的胃口原本就很小,在北国尝到的味道虽然跟大圣王朝的极为相似,但总也有一些不容置疑的差别。到了自己的故乡,口中熟悉的滋味,也让她缓缓放下心中的不安忐忑,肩膀无声垮下,紧绷的精神也松懈了些许。 见她避而不谈,实则拒绝并不理会,她的冷漠,并非谩骂指责,而是默不作声,仿佛他做什么,她都不管不问,却也――不会轻易被感动。 秦昊尧早已料到,她即便回来,事情也并不会变得简单平静,甚至可能比之前更加艰辛。 他偶尔才尝一口酒菜,这一顿午膳,用的各有心思,他独自一人连着喝了十来杯酒,最后一杯倒空了酒壶中所有的酒液,他放下酒壶的那一瞬,只见穆槿宁已然起身,她的目光并未落在他的身上,他自斟自饮似乎也无法惹来她别样的情绪,更无法触动她的心。 来到床边,连日的劳累,的确让她心生疲乏,她安安静静地解开身上的小袄,脱去鞋袜,赤足坐上了床。 素白柔荑,铺展开柔软的宝蓝色的锦被,她无声躺下,闭上眼,宛若陷入沉睡。 “至今还无法原谅我?”他仰头,最后一杯顺着喉咙滑下,火辣炙热,宛若烧着他的身体。他侧过身子,视线将她侧身而睡的身影紧紧锁住,黑眸之内,复杂的难以辨明到底是何等的情绪,仿佛有怜惜,有不忍,有愧疚,还有萧索。 “走到这一步,都是我咎由自取,每一个抉择都是我思前想后才决定的,哪怕穷途末路也怨不得别人。”她眉头微微蹙着,精致颜面上却没有任何神情,她说的笃定。如今,无法得到原谅的不是别人,正是她。 秦昊尧闻到此处,面色阴沉,胸口的那一把火,更是烧的剧烈,心中更是落入纷杂的寒意,她活的最挣扎最痛苦的时候,他并不曾在她的身边,她会走入绝境,无法宽恕别人,更无法宽恕自己。 他起身,面无表情地坐在她的床边,伸出手掌,触碰她面颊上那一道一寸长的伤疤,方才在雨中看的并不真切,正因为出现在娇嫩面容上,更加让人无法忽略。 他无法揣测猜想,到底是何等的利器,才划破了她的皮肉,让她的脸颊鲜血淋漓,当下的她该多恐惧,多害怕。 “在意吗?”她蓦地睁开眼眸,他的指腹带着温热的温度,反复摩挲着那一道伤痕,让她无法压下心中的疼痛,她挽唇一笑,那笑意却带着别样的意味,宛若淡淡嘲讽。 她早已不在乎了。 她什么都不在乎了。 在她觉得自己美丽的年岁,他也不曾多看她一眼,如今她早已伤痕累累,并不光彩,她更不曾试图用自己的身体面容,挽留他的心。 “若是你在意,御医那边少不了祛疤的膏药,区区这点小伤,总有一日会消失的。”秦昊尧直直望入她的眼底,他说的万分坚决,从他的言语眼神之内,她仿佛感觉的到,他并未觉得她因此而变得丑陋。 女为悦己者容。 这道伤口比她跟佑爵想象中更要深刻,当下刘皇后的金簪深深刺入肌肤之下,血流满面,她才发现她还是会觉得绝望。伤疤不长,却不浅,所以用了一个月的膏药,也无法彻底除去疤痕,到最后,她终日在牧场生活,活的随性坦荡,并不在意装扮,宛若平凡人,也就不曾再为此烦忧伤神。 他从少年时候就以挑剔冷漠闻名,多少美丽的闺秀都无法让他倾心,而正因为他的出色,世人早已为秦昊尧的挑剔找到最佳借口。 她的笑容无声崩落,他的手掌最终离开了她的面颊,仿佛在他的眼底,他看到的穆槿宁,还是从前那一个。 穆槿宁突地浮出一抹厌恶,毫无来由,说不清名目,她的目光透过他的身子,落在远方某一个地方。 秦昊尧凝视着眼前的女子,他始终不曾告知她,她在塞外是如何苟且偷生,如何在疼痛之中挣扎,他都早已知晓。只是觉得,她不愿再提及那段过去,他或许这辈子都不会再提。 “虽然没赶得及在年关回来,刚过新年,还是应该让你一家团圆,今日就别忙活了,明天再说。” 他说出这一番话的时候,语气平和,不顾她眼底的锐意,他虽然无法视而不见,却也最终还是全部忍耐。 她突地想起在天牢见他的最后一面,她说过希望他完成自己的心愿,当下她并无任何希冀,或许几天之后就要走上断头台。她的心中隐隐作痛,抬起眸子,望着眼前的俊美年轻男人,他或许也太了解她,搬出了她的家人,仿佛就足以捆绑她的手脚,她的身躯。 她几乎一瞬间哑然无语,无法反驳。 一家团圆。 四个字而已,给她冰冷坚硬的心,却注入一股暖流,她的眼底有了淡淡的光晕,宛若月光般迷离扑朔。 “外面的雨还没停,今日就在这儿过夜,别再去别的地方了。”他敛眉,黑眸平静,没有半分阴鹜神色,平心静气嘱咐着这一句,如今的皇宫,有不少禁地,他并不愿意她只身前往。 “为何要我回来?我欺骗了你,更背叛了你,这样的女人还值得你挖空心计,耗费心思派人来找?” 她的眼底只剩下一片黯然,低声呢喃,她在北国鲜少眷恋回忆之前的事,若是秦昊尧不派人前来,她或许当真会重新活一遍,无论期限有多久。 “这辈子,你注定是我的女人,哪里都不能去,一步也不能离开我的视线。” 秦昊尧的笑,藏匿在黑眸之内,经历了许多事,那双黑眸隐约可见沧桑之意,唯独那笑容更加迷人,却也更加霸道强硬,他哪怕是说着讨好人心的甜言蜜语,听来也不无恐吓威逼的寓意。他一身洒脱,说的轻描淡写,却又势在必得,毫不犹豫。 年少崇宁的心愿,是当秦王妃,一张绚烂的笑靥在她的脑海转瞬即逝,她却蓦地闭上了双眼,为何在五年后再听到他的这一句,她却满心苦涩? 那些苦痛,是用世上最珍贵的药,也治不了的。 这一段感情,让她越来越寂寞,没想过在他身边,却还是寂寞。而且,越来越寂寞。 这,秦昊尧自然不知。 她的双眼微红,她曾经以为这世上有注定,但最后才明了,他们两个注定是过客,纠缠再多年,也不过一腔空余恨。 “天下之大……。为何我们要相遇?茫茫人海,为何――” 他不给她说下去的机会。 他猝然扳住她的后脑,将她深深按在自己的肩膀,她再也无法抑制内心的酸楚,泪如雨下。 她的眼泪无声溢出眼眶,濡湿了他的肩头,这一次,她的泪,居然烫了他的心。 他们之间,走了太多的弯路。人人都以为,感情一旦错过,就再也无法挽回,哪怕一方悬崖勒马,回头是岸,错过了,就已经不再是原来的面貌。 但他却有自己的想法,他比任何一回更加坚定自己的心,他想要得到穆槿宁,想让她成为跟自己白首偕老的妻子,他更相信,不同的时间,有不同的感情。 五年前,他们都太过年轻,认识的时候是更遥远的时候,他并不觉得当下的自己,会一定对崇宁产生感情。 “我们总有一天会好的。”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如果是因为他的忽略冷落,刻薄漠然而让她心生疲倦,他相信风雨之后便是晴天,遭遇过如此之多的艰险之后,他们往后要走的路,应该会一帆风顺。他眉宇之间的黯然一扫而空,俊脸上更有一刻间温柔的神情,他扬唇一笑,这一句话,是说给她听的,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一切,都会变好的。” “我还有事要处理,你睡吧,醒了之后有任何吩咐,外面都有宫女守着。”秦昊尧过了良久,唇边才溢出这一句,他为穆槿宁的回来已经耽误了半天功夫,每一日都会积压一些国务,若是此刻不走,今夜怕是又该熬夜,不过他更想回来跟她一起用晚膳过夜,或许如今的生疏,只要多多相处,便能收回一些陌生感。 他的双臂轻轻将她的身子放下,这才起身,走出了内室,直接拉开门走了出去。他独自走向上书房的方向,身后的王镭不远不近地跟着,低声道。 “爷,御医嘱咐过,要想根治您的头痛病,应该滴酒不沾――”王镭才走近秦昊尧,便嗅到了他身上的酒气,他善意提醒,无论主子是否听得进去。 他叮嘱了几回,但秦昊尧总是说他唠叨罗嗦,却也半个月没碰酒了。但穆槿宁一回来,秦昊尧却又喝了酒,让王镭更加担忧主子的身体。秦昊尧看来宛若刚石打造的无情冷漠,但他的身体也跟所有凡夫俗子一样,会有虚弱不堪会有疲惫难受的时候,会生病会痛苦。 “今天就放过我吧,并非以酒浇愁,是开心才喝的。”秦昊尧放满了脚步,他扯唇一笑,有些漫不经心,却又有些迷醉的松懈。 王镭闻言,却皱着眉头,一脸凝重,他在一旁看了,或许主子看到穆槿宁回来的确如释重负,但那个女子或许并非如此。 “胡进说,北国的皇宫有个传闻,佑爵太子不但将自己母后留给儿媳的无双白璧赠与了娘娘,据说还跟自己的继母刘皇后屡次争吵,也是因为娘娘的关系。”王镭的言下之意,是北国太子碍于情势而轻松放了人,但并非是因为跟娘娘没有任何深厚的感情,若是他们之间已经有了情意而迫于无奈才分开,那么对于自己的主子秦昊尧而言,无疑是后患无穷,一旦北国强大兴盛,这一个早年埋下的因,又会种出何等样的果?! “你话越来越多了,王镭。” 秦昊尧的黑眸之内,一抹无声萧索一闪而逝,他的俊颜上再度有了笑容,却不过是一句埋怨。 王镭的话字字沉重,无风不起浪,传言或许并非虚假。王镭的好意,他自然听得明白,但此瞬间,他宁愿充耳不闻,一概不知。 只是才走了几步,秦昊尧陡然间紧紧蹙着俊眉,他一手扶住长廊上的朱红色圆柱,大手手背上的指节分开,几乎要深深陷入柱子内,他的青筋毕露,下颚紧绷,整个面孔都有些扭曲。 看来,他当真还不能小瞧了太医说过的话。 他只不过喝了一壶酒,居然就让他的头痛如影随形,恨不得将他脑海之中的思绪全部扭转过来,秦昊尧蓦地五指一收,拳头重重击打上柱面,尾指顿时就泛红一片。 身体的力道,全部在击打的瞬间宣泄而出,他稳住呼吸,让气息平静几分,额头的疼痛宛若缠绕在他头上的毒蛇,只有他更狠心时候,毒蛇才会暂时偃旗息鼓,不再咄咄逼人。 他的整张俊颜,几乎因为难忍的疼痛而涨红,俊挺身子缓缓俯下,黑眸死寂,眼神越是沉郁,越是看来骇人。 王镭走前几步,正想扶着秦昊尧起身,秦王向来是个能忍之人,看他连一步走走不了,他更觉其中很不对劲。 秦昊尧却一把撒开了他的手,费力直起腰,他敛去眼底的幽光,安然地探出一口气,短暂沉默过后,随即朝前走去。 他双目通红,黑眸之内不少血丝,他的额头已然冒出汗珠,寒意凝结在他的华服之上,让他也不难察觉身体的不适。 对于失而复得的穆槿宁这个人,他不管是否有贪心的罪名,都想全部掌握,她的身体,她的心,她的过去,她的现在,她的将来,完完全全,全部都被他所掌握。 “没什么,别大惊小怪。军机大臣来了几个了?”他脚步越来越快,跟平日一般肃然果断,转过脸来,朝着王镭问了句。 “全都到了,就等着爷了。” 王镭禀明,据实以告,秦昊尧闻到此处,冷着脸直视前方,下巴一点,更快走入上书房内。 …… 174 只因覆水难收 这一夜,秦昊尧回到寝宫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很久了,听着宫外守候的宫女说,她顺顺当当吃了晚膳,如今已经睡下。[.超多好看小说] 他推门而入,外堂点着烛火,悬挂在空中的宫灯,照亮通往内室的地面。 她安静地躺在床上,身着白色里衣,蓝色锦被盖到她的胸口,呼吸平稳均匀,因为屋内暖和,她原本苍白的小脸上,也恢复了红润的血色。 凝视着她的黑眸,渐渐落入了几分温柔,他坐上了床,躺在她的身侧,半响无言。 她的温暖气息,就在他的脸旁,他侧过身体,两人共享一条锦被,仿佛有些单薄,他铺展开另一条,盖在彼此的身上。双手探入锦被之下,一手梗在她的腰际,他忙碌的太过疲倦,不多久就传出入睡的平静呼吸。 就在这时,穆槿宁的眼睑有了细微的变化,眼珠转动,长睫颤动,最终却不曾睁开眼眸。 这一夜,没有任何事发生。 唯独,梗在她腰际的那一只男人的臂膀,越来越重,最后仿佛在她身上压着一块千斤巨石,让她的呼吸愈发艰难,在模糊的梦境之中昏头转向,兜兜转转,却最终找不到任何走出梦境的路口。 她醒来的时候,秦昊尧早已起身,只剩下空了一半的锦被上的褶皱,床单上的起伏,还有枕头上下陷的凹痕,证实他在这张床上过夜安睡。 回来的第一个晚上,她就遭遇了梦魇,睡得并不踏实,由两名宫女贴心服侍着洗漱之后,她坐在铜镜面前,任由她们兴致高昂地为她涂抹脂粉,精心装扮。 “你们叫什么名字?” 穆槿宁沉默了些许时候,才神色平静,询问这两个脸生的宫女。 “我们是紫鹃,红梅,是专门服侍娘娘的。”年纪大些的宫女这么回应,笑脸盈盈,她们以前也在皇宫做事,传闻中的槿妃,她们也有耳闻,却不曾见过。 如今皇宫的主子都更换了,但秦昊尧对如今跟随在身边在他寝宫做事的下人,是让专人挑选的,她们两个以前都是在不被重视的宫里做事,但如今,只要有能力,为人谨慎,能够做好自己的本分,在这个等级森严皇宫里,也总算有了出头之日。 “我回来太空闲,想找个故人叙叙旧,谈谈天,你们可以为我请来吗?” 穆槿宁无声点头,下一刻,唇边有了温和平易近人的笑容,她站起身来,张开双臂,红梅为她细心穿上一件粉紫色的华服外袍,套上蓝底金边的簇新坎肩,脖颈上围着一圈白色貂皮,为她抵御冬日的寒意。红梅低头,审视一番,还想从沉甸甸的珠宝匣子中取来一对做工精良的金镯子,穆槿宁却轻摇螓首,笑着婉拒。 紫鹃不疑有他,只当穆槿宁想要见的是语阳公主抑或是其他后妃,便噙着笑容,继续探问。 “不知娘娘要见谁?奴婢为尽快请来的。” 如今皇宫的主人是秦王,而秦王入宫两个月之久,从未要过一个女人暖床过夜,如今槿妃回来了,自然是整个皇宫之中地位无上的女人。 她的话,分量也不比秦王的命令轻太多。 穆槿宁眼神一凛,脸上的笑意转瞬即逝,她扶了扶耳畔的一缕青丝,将它绕到耳后,轻声细语。“我要见太子妃夏侯柔。” 这一句话,说的并不沉重,也不高昂,却让当下的紫鹃和红梅两个婢女,全部都变了脸色。 穆槿宁拧着眉头,望着她们的反应,更觉这两个月一定发生了大事,她在北国宫殿门外听的并不真切,传闻说皇帝被秦王幽禁了,但是太子和太子妃,如何又在何处,她并不清楚知晓。(.) “娘娘,奴婢无法答应娘娘的要求,更无法前去传话——”紫鹃说的有些灰心丧气,很想阐明并非她们不愿完成穆槿宁的交代,只是这两个月内,发生了太多太多。但她们又无法继续说下去,秦王不许让任何下人多嘴口口相传,更别提这是宫中人的禁忌。 穆槿宁心中有数,若是皇帝都已经变成没有自由的人,秦昊尧又如何会放过东宫太子夫妻?若是这些人都已经沦为阶下囚,那跟东宫有所牵连,跟皇帝有所关系的,都落不着任何好处。 想到此处,她微微一笑,神色不再凝重,说的轻松许多。“你们也不是跟随我一两日,我自然不会为难你们。这样吧,我还有件事要问你们……我以前有两个婢女,名字叫做雪儿和琼音,帮我找找看,如今她们在哪里。” “奴婢马上就去问掌事姑姑。”红梅看穆槿宁不再执意要见太子妃,才舒出一口气,笑着回应,见穆槿宁点头应允,她这才离开。 用了一顿早膳的功夫,红梅便从殿外走进来,她如实禀明,并未曾添油加醋。 “罗姑姑说,她们在一个月前就出宫了,是王爷的意思,所以也没人知道到底她们去了何处。” “打听到这儿就行了,去忙你的事吧。”穆槿宁依旧浅笑吟吟,晶莹面庞上,神色自若,并没有任何异样的情绪,秦昊尧让雪儿跟琼音离开,便是放她们一条生路,至于她们在宫外何处待着,她要想知晓,并不费力。 “娘娘,语阳公主到了。” 紫鹃端着茶水点心进来,朝着她福了个身,禀明了殿外的客人身份。 门,被大力拉开,屋外的光,一刻间全部透过来。 穆槿宁轻点螓首,坐在原处不动,听到门边的脚步,她安然地抬起眉眼,落在越走越近的语阳身上,语阳公主着装愈发华丽纷杂,但还是浑身透着清高冷傲,仿佛这便是跟秦昊尧血脉相通的地方。 “没想到你能来。”穆槿宁的笑容清丽平和,她扬起唇畔弧度,酒窝隐约可见,心中一片清明,眼看着语阳公主坐在榻上另一边。 紫鹃上前来,将茶壶放置在榻上中间的矮桌上,倒出两杯茶水,放在穆槿宁跟语阳公主的面前。一盘五色点心,装的层层高,白瓷碟子宛若莲花形状,盛开在她们的眼前。 “本宫当然要来看看你。”语阳公主怀着复杂的情绪凝视眼前的女子,脑海之中飞逝过许多的画面,当年崇宁雀跃走到她面前,让她第一回认识了这个叫做崇宁的少女,当下她并无任何感觉,早就清楚心仪兄长的闺秀,约莫有三五人,崇宁或许是其中最没有背景权势的一个。但这些年来,崇宁的成长蜕变,让她跟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她的性情越来越沉敛,宛若那些虚华,早已沉淀入水底,如今凝视着穆槿宁的眼睛,甚至无法拨开那一幅平静,她真实的喜怒藏匿的很深,绵里藏针,心思缜密。 穆槿宁并无法从语阳公主的这一句轻描淡写中体会到她更多的友善,或许彼此都是女子,都更能洞察对方的来意。她一手端起茶杯,泰然处之抿了一口,才将眸光瞥向语阳公主,挽唇一笑。 “公主还是老样子。” 语阳公主的清秀面孔上,并没有任何欢喜,她察觉的到彼此的寒暄,愈发敷衍,宛若陌路人,宛若不同道之人,穆槿宁对她而言,曾经是想要当做半个亲人的女子,如今一切都归于平静,但语阳公主却无法肯定,是否一切都归于原位。 “兄长对你……已经仁至义尽。”语阳公主沉默了半天,也只是挤出这一句话而已。 穆槿宁闻言,笑容弧度一分分扩大,眼眸清亮,却半响无言,但笑不语。她不知道,是否该原谅秦昊尧,抑或是原谅自己。 “公主的意思,要我忘记过往,念着他给我的恩情,继续活下去?”她眯起眼眸,嗅着清香茶香,放下手中的茶杯,脸上的笑渐渐变淡,最终消失不见。 语阳公主取下双手套着的白色皮毛暖筒,她一手拉过穆槿宁的右手,紧紧按住她纤细手腕,她直直望入那双看似清澈却又深不见底的眼眸,冷声问道。“你知道兄长为了你,做了多少事,做了什么事吗?” “公主该不会想说,王爷颠覆了江山社稷,也是因为我吧。”穆槿宁眉头一挑,眼波流转之间,尽是笑意,她早已预料到会有这般的传闻,她轻笑着缓摇螓首,低低叹息。“这么大的罪名,我可担待不起。” 她并非红颜祸水,不想变成改朝换代江山易主的众矢之的。 “即便是兄长心中的抱负,但也有别的原因,兄长想要守护的人,或许不只是我,或许还有你。”语阳公主看她这么自如地轻笑,却有瞬间愕然微怔,面色一白,眼神闪烁,她没有穆槿宁这么好的耐性,语音起伏急促。 “他这么做,其实并不明智。”穆槿宁的眉眼之间,没有半分情绪转变,她的言语之内,甚至再无“王爷”这一个称谓,秦昊尧对她而言,她也是陌生,仿佛不知该如何称呼这个男人。她顿了顿,眼底有一抹幽深划过,透露一分精明睿智。她说的平静,平静地宛若谈论他人之事。“既然他已经夺得天下,一切都该是新的,我不过是他二十几年生涯中一个故人,如此恋恋不忘,牵拉撕扯,当真好么?” 语阳公主微微咬唇,穆槿宁的洒脱,却更让她想要说服劝阻,她不清楚穆槿宁的心中是否好受,但若是她如此想法,兄长又动了真感情,两人纠缠,最终岂不是两败俱伤?! 她已然面色大变,她没想过,这段时间,改变了穆槿宁这么多。 “你为何如此狠心?兄长过去待你是太偏执,但如今他正在极力挽回一切,你为何不愿给他一个机会,也给自己一个机会?” “公主,人人都说覆水难收,很多事留有余地,可以挽回,但有些事……真的可以挽回吗?” 穆槿宁冷眼看着语阳的急迫,如今,再回大圣王朝的自己,难免不被流言所伤。只是讽刺的是,如今多情深情之人,变成了向来冷漠无心的秦昊尧,而她,才是当真不受教的顽劣之徒,人人都会指责她不识好歹,既然秦王回头,她就该将自己完全奉献给他,如此这般,便让世人觉得皆大欢喜,是一个好结局。 感情——她对秦昊尧的感情,不知被她丢在何处,丢弃的东西,即便回头去找,也许早已不在原地,也许被人拾走,也许……。 她微微抬起下颚,因为笑容的绽放,右边面颊上的那一道一寸长的伤痕,隐约可见。语阳公主沉默不语,这才看到这一个疤痕,她愣住了,不知该如何询问。 不愿让穆槿宁看清她的诧异和怜悯,语阳公主紧紧握住她的柔荑,问的愈发咄咄逼人。“你的心里难道就没有兄长?还是自欺欺人,就会好过?两年前你回来,就没想过一天,甚至一刻,想要重拾旧日情意?” 穆槿宁眼波一闪,笑容清丽,宛若三月的暖阳,是有温度的。“公主容我直话直说,在塞外的时候早已死心,但回到大圣王朝,的确曾经一度有过这样的想法。”在她踏上大圣王朝的土地,过往的幻象,就像是春日百花齐放的美景,当真曾经让她干涸的心湖,一刻间澎湃汹涌。 两年前,她看到秦昊尧的时候,心还会隐隐作痛。 但两年后,她再度从千里之外回到大圣王朝,看到他的时候,她却只怪他不若自己这边洒脱慷慨。 “若兄长没有娶沈樱,若他只是娶了你,你还会有如此之多的怨恨吗?”语阳公主凝眉,她的眼底有微微的光耀,仿佛那是对她的怜悯,但更多的,是对她的无言责怪。 她不是在乎当年小妾的卑微,不是在乎秦昊尧能给她的名义,她更在乎的是——一个人的心意。 穆槿宁的眼底灼灼,笑意从容,语气听不出更多的难过。 “可惜有沈樱,公主。” 少女时候的崇宁,至少感情是自己守护在心中的,无法得到这段感情,她会心甘情愿放弃,而绝非当着她的面践踏,逼着她下跪低头。 让她以不安忐忑,甚至对沈樱抱着愧疚的心嫁入秦王府内,让她看到秦王的心机深沉,愤怒报复,还有沈樱的歇斯底里,心狠手毒……那才是她最不愿意回头观望的记忆。 她从语阳公主的手掌中,将手抽离出来,与其尴尬面对,还不是实话实说,讨个清净。她不逃避,不忌讳,眼眸闪烁着柔和美丽的光芒。“当年的确有怨恨,但如今,是真的没有了。公主,你也不必担心介怀,我是否会做出伤害他的举动,我并不感激他,同样,亦不憎恶他。” 语阳公主怔住了,面色略微有些难看,如果如今的崇宁还恨着兄长,兄长将她强留下来,或许才是对他的伤害。穆槿宁一眼就看穿了她的来意,她无话可说,她曾经觉得崇宁亲近,但她更是秦昊尧的亲妹妹,什么事都会想着自己的亲大哥,一旦有人抱有计划近了秦昊尧的身,她决不能插手不管。 如今的秦昊尧,或许是孤独的,但他绝不会一辈子孤独终老。她……有她的决定,有她的苦衷,她始终不给他好脸色看,是因为她觉得拖泥带水,藕断丝连,才是对那个人的折磨。 任何人,都会知难而退。 待他不再眷恋她往日的温柔,他自然会主动松手。 穆槿宁眸光清浅,宛若春水潺潺而动,她不疾不徐,却也说的不冷不热,仿佛不过是一个旁观者。“过些日子就会好的,被感情左右人心,喜怒都跟随着一个人变化的彷徨时刻,我早已经历过,他是个坚强厉害的人,很快就会走出来的吧。” 语阳公主咽下满满当当的苦涩,崇宁所说的很快,到底是有多快?她亲眼看着他们的姻缘,从崇宁的一厢情愿,走到秦昊尧的一厢情愿,走到最后……兄长当真会释怀吗?他不是赵尚,不会容忍穆槿宁走向别的男人,最后……会是一个好的结局吗?! 她只有这一个亲人了,她不想感情将秦昊尧伤的更深更重,让他更加憔悴。 穆槿宁眼眸一瞥,收回了自己的目光,所有的目光都沉入手中的茶杯之内,碧绿色的茶叶,在茶水中沉浮,宛若她此刻的心。 “他会发现,他最终想要的人,不一定是我。” 就像是佑爵对刘眉珺的痴迷眷恋,那并非永恒的感情,浓烈过,绚烂过,最后,也不过是化为一滩泡沫,最终什么都没有留下。 她亲眼见过,所以更觉得也没什么难的,这世上有很多事,只要下定决心,就可以如愿以偿。 语阳公主不想让自己宛若兴师问罪之人,她平稳自己的情绪许久,彼此沉默无言,到最终,她平心静气,开门见山。“你不会伤害他的,你答应本宫——” “我答应你。”穆槿宁眼神一沉,脸上的笑意有些许被吹散,她随即又低笑一声,见语阳公主仿佛还有话要说,她眼波流转之间,是更多的调笑。“要发誓吗?” “我信得过你,既然你答应了,就是说一是一,其余的,没有人勉强的了你。”语阳公主在穆槿宁的身上却看不到任何可以说服的余地,她扶着矮桌边缘,却因为双足站得并不稳当,身影一闪,就在宫女都不曾来得及伸手的时候,穆槿宁眼疾手快,身子前倾,一手扶住语阳公主,两人四目相接,穆槿宁眼底的冷意,却一刻间刺入语阳公主的眼里。 只听得穆槿宁的嗓音清冷,冷冷淡淡说道。“既然我答应了公主的请求,有件事,希望你可以为我解答。” “说吧。”语阳公主耐着性子站在原地,穆槿宁伸手扶她的动作,却让她蓦然想起以前跟崇宁相处的时候,因为崇宁的劝慰,她更敢于面对宫中的人,不再过分看重自己身上的残缺。她的眼神一热,能够察觉到过往太让人伤心,如今她们却很难回到本来的位置了。 穆槿宁也不避讳,话锋一转,眼底的平静,渐渐有了暗潮汹涌。“如今太子妃身在何处?” “他们如今住在雅馨殿。”语阳公主朝前迈了一步,身子微侧,并非急于离开,只是不愿让崇宁看到她眼底的泪光。 穆槿宁闻言,有自己的想法,她直接问了句,语锋并不缓和。 “我进的去吗?” “除非兄长应允,否则——”语阳公主已然走到门边,她停下脚步,看着宫女打开门来,丢下这一句话,便从容离去。 否则,哪怕是她去了,也不过是吃个闭门羹。 或许她如今在皇宫别的地方,下人看了她,也许会卖她几分薄面,其实都是看在她跟秦王的情分上。但这些幽禁之处,守卫森严,一般人如何会进得去? 但她若是跟秦昊尧请示,他一定会拒绝她,不如先斩后奏。 语阳公主前脚刚走,穆槿宁便随即出去了,宫女问她到底去向何处,她并不言语,只是自顾自行走。 在路上,来来往往的宫女太监见到疾步行走的穆槿宁,个个规矩地朝着她下跪,她不过是匆匆撇过一眼,他们每个人看她的眼神,都有惊人的相似——宫里人看她的目光,哪怕是毕恭毕敬的,但她不难窥探到目光之下的闪烁逃避。 她重回到大圣王朝的皇宫,这个埋藏着最深最不可测的阴暗人心的皇宫,这个一次次要她死的皇宫,这些年来,她的双手早已剥离了皇宫金碧辉煌宏大恢弘的金色外壳,拨开每一片虚华华丽的瓦片,也让她双手鲜血淋漓,皮肉绽开。 在这个皇宫,她挖掘出了太多尸骨,上位者必须牺牲自己的敌人,才能站在无数尸体上,高枕无忧。 她也深受其害,在人人都觉得她很有手腕很有胆识的时候,她更觉得自己像是一个怪物。 她被皇宫染上的颜色,双手上干涸的鲜血,却也永世无法挣脱,无法洗净。 直到身后跟随的贴身侍女察觉到穆槿宁走去的方向去通往最偏远的雅馨殿,才大惊失色,两人面面相觑,穆槿宁自然不难感觉到她们在她身后的动静,她佯装不知,既然她敢做,便敢当,绝不惧怕她们前往告诉秦王。 她停下脚步,抬起眉眼,轻轻蹙眉,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雅馨殿外照常站着两个当值的侍卫,如今王氏兄弟掌管皇宫的所有侍卫,可以说是侍卫统领,他们一个负责白日,一个负责晚上,别说是有心之人难以进宫,就是一只苍蝇,也无法飞入这些关着门的殿堂。 …… 175 秦王判若两人 穆槿宁冷眸一瞥,粉唇轻启,两个字带着微微的凉意,并非劝说,更像是主人对属下的命令。“让开。” 两名侍卫相视一眼,最终不敢拦着她,给穆瑾宁放行。 眼前并非东宫,是雅馨殿,她并不陌生,当下中秋那天沉湖之后,她便是被送到这儿。听说这里原本是老太妃的养老之地,人死之后就再无后妃搬入,闲置至今。 而现在,堂堂一国太子与太子妃,要屈居此处。 她眼眸一闪,口鼻处溢出莫名的苦涩,她刚走到门边,从里面走出来的宫女一看到是她,当下脸色就变了。 不等宫女下跪行礼,穆瑾宁转过身子,身后的一个宫女已经急急忙忙跑开了,她眼神一沉,清楚宫中的所有人,服从自己的前提,是先顺从秦王的话。一旦她的话跟秦王的有所冲突甚至早已违背了亲我的额命令,他们便不会站在她这边,但――她自然无法埋怨他们,哪怕不想出人头地,他们也想要活下来。而一句话就能决定他们生死的人并非她,而是秦王。 她回过头来,神色无异,轻声问道。“太子妃在里面吗?” “是……。” 宫女话音未落,穆槿宁便越过她的身子,二话不说,直接推门而去。 不等宫女回过神来想要进门来,穆槿宁蓦地反手将大门重重关上,宫女有些担心急忙轻拍大门,她却转身将门闩插上,眼底晦暗不明,渐渐走向内室。 门口宫女连连拍着木门和并不清楚的声音,变成不小的动静,落入坐在内室中绣花的夏侯柔耳畔,她眼眸一沉,朝着门口的方向站起身来,淡淡望向来人。“殿下?” 自从秦玄清晨就被秦昊尧召见直到如今还未回来,她就一直忐忑沉闷到现在,原本就并不擅长女红,不过是借此打发时间,但因为心神不宁,手下的绣花,针脚完全乱了,正如她的思绪,也乱糟糟的。 这是从东宫移到雅馨殿内,太子第一回被秦皇叔召见,如今皇叔秦昊尧成为江山的主人,早已是板上钉钉,她并无太多贪心,希望太子重新获得皇位已经并不可能,但因为这一位皇叔虽然年轻却是个有心计有手腕的人,是她在整个皇宫之中觉得最难以琢磨的人。太子这一去,就已经半天了,迟迟不曾回来,她这一颗心,早已七上八下。 那脚步声,从外堂到内室,越来越近,但来人却没有回应,仔细听来,步伐声也更像是女子,格外轻盈。 一看到穆槿宁的脸,夏侯柔的手一抖,绣图从桌上落下,她的眼神不无张皇惶恐,惊讶愕然。 穆槿宁端详着夏侯柔的脸色,直直观望着她,见她眼神闪烁无法开口,她才挽唇轻笑,幽然问道。“如今,我还能叫你阿兰吗?” 夏侯柔沉默许久,她才弯下腰去,将脚边的绣图拾起来,重新放回桌上。她暗暗舒出一口气来,探出柔荑,示意穆槿宁坐在身边。 穆槿宁,曾经是她当上太子妃之后,最真诚最关心她的朋友。在任何人都用逃避的眼神莫名的话语伤害她的时候,唯独愿意相信她帮助她的人。哪怕如今,穆槿宁是秦昊尧的女人,哪怕她往后会变成这座后宫的女主人,夏侯柔也觉得自己没有道理去介怀。 “槿宁,你何时回来的?宫里头有什么消息,我这儿几乎是半点都不会知道的,这些日子你到底去了哪里?” 夏侯柔的脸上,总算有了笑意,她亲切地询问,眼底满是友善,并没有任何的虚伪。 “昨天回来的,只是下了一整天的雨,到今天早上才停,如今才想到要来见你。”穆槿宁并未坦诚到底她这两个月在何方,如今是避而不谈的多事之秋,她没必要再添乱子。直到重新看到夏侯柔爽朗的笑靥,她的心中才有了底气,至少夏侯柔并没有把她当成是敌人。 夏侯柔闻言,笑着低头,心中的点点滴滴,无痕汇入最深处。她并不曾望着穆槿宁的双眸,在如今的情势之下,她也学会了低头忍让。“我知道,我也不能怪你……这不是你的错,江山易主,决不能都怪到女人的头上去,皇叔他――或许迟早有这么一天。” 她们――只是后宫的女人,并非整个天下的主宰,强加罪名在她们身上,才会是她们最大的悲剧。 夏侯柔能这么想,自然是因为彼此之间不浅的交情,穆槿宁却并不曾彻底放下心中巨石,她浅叹一句,苦苦一笑。“殿下一定不想原谅我。” 她环顾四周,这座宫殿自然有这对年轻夫妻共同生活的痕迹,但如今却不见太子秦玄的身影,虽然跟秦玄称不上太亲近,但却也没有想过要走到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的这一步。 只可惜,秦玄的父母,德庄皇后和当今皇帝,都是她报复复仇的对象。 穆槿宁也不知,该如何面对太子秦玄,至少她并没有将彼此的仇恨,转嫁到秦玄身上去。 “我劝了他好些天了,其实,我原本就没想过要当什么太子妃,当什么皇后,我时常想,殿下若不是当朝太子,是否我们的生活会更加平静幸福。我喜欢他,不是因为他是太子,如今哪怕被幽禁在雅馨殿内,至少我们还在一起,皇叔也不曾为难我们,在这儿跟在东宫也没有太大的差别,什么都不缺,我并不因此而太难过伤心。只要能跟殿下在一起,哪怕过贫寒的生活,哪怕吃的粗茶淡饭,其实都没有关系…。”夏侯柔说出这一番真心话的时候,眼底有泪,笑容格外僵硬。 夏侯柔的话,却像是一把磨得锋利的匕首,割开了穆槿宁的心,或许动了真感情的人都是如此,这才是平凡却又伟大的感情,这才是让人羡慕的感情。穆槿宁垂下眉眼,眼底隐约闪烁而过格外复杂的情愫,她柔声说道。 “你真的这么想,真的太好了。” 伸出柔软白嫩的柔荑,夏侯柔从圆桌上的食盒中取出一盘糕点,她细心地端到穆槿宁的面前,眼神带笑,示意她吃下。只是穆槿宁察觉的到,夏侯柔有心事,面色凝重。 “是我爹爹早上派人送进来的,夏侯府新年时候做的糕点,是整个京城都有名的。知道你素来喜欢这些甜的小食,若不嫌弃,就跟我一起尝尝看吧。” 穆槿宁跟着夏侯柔一道尝了一块糕点,甜糕透着糯米和红豆的浓郁香气,也让彼此之间更加自如。 “阿兰,你有心事,何必强颜欢笑?”穆槿宁眼神一转,美眸内清冷逼人,她慧眼识人,这些年来也有自己的眼色。 夏侯柔闻到此处,却被说中了伤心事,她的面色越来越白,她心生矛盾,无法擅作主张。但如今被幽禁在此处,孤立无援,她并不想让穆槿宁卷入风波,却也实在想不出别的法子。 “虽然现在宫里很平静,但就怕皇叔何时就改了心意了。听说一个月后,皇叔就要登基了,届时,不知还有什么样的变数,也不知太子跟我,会有什么样的下场……也许是被送出宫,也许是……” 穆槿宁情不自禁皱起眉头,夏侯柔是一个敢爱敢恨的率性女子,她从未看到夏侯柔如此慌乱过,她并不觉得只是因为夏侯柔贪生怕死而如此阵脚大乱,她这么说,却心中也有动摇和不安。“不会的。” “要是来了,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夏侯柔的眸光,从穆槿宁的身上无声滑落,最终落在那一副拙劣的绣图上,她淡淡一笑,笑容却越来越无力。 绣图上,是绣了一条红色锦鲤,象征年年有余。 这副绣图并不大,这般的图案若是用在女子的丝帕和衣裳上,并不合适,若为了太子秦玄而准备,那就更说不过去,穆槿宁猝然眼底一暗再暗,宛若烛光彻底熄灭。 “瑾宁,你能回来真好,上苍让我还能见你一面,哪怕是不是最后一面,我都觉得庆幸。(.)”夏侯柔的双手平放在双膝上,她垂下眉眼,幽然说道,或许她也不曾想过自己会有如此担惊受怕多愁善感的一日,但她只能做出这样的抉择。 穆槿宁见她果真有要紧的事说,直视着她的面孔,听她满面愁绪继续说下去。“有一件事,我只能跟你一个人说,哪怕是殿下,我都至今隐瞒着他。如今对他而言,就已经是很坏的事,哪怕我并不在意,不代表他不在意。” “我已经一个多月没来月信了……。”一鼓作气将心中的秘密告诉穆槿宁,夏侯柔的眼底已然通红,她的眉头越来越深重,此言一出,石破天惊。 “阿兰你?”穆槿宁的心中一凉,她的眼神游离在夏侯柔的身影上,不禁有几分怔然:“有身子了?” 夏侯柔拉过穆瑾宁的手,将她柔软温暖的掌心轻轻附在自己的小腹之上,她的踌躇优柔,全都来自这个原因。夏侯柔缓缓望向穆瑾宁的面孔,笑容之中满是黯然。“我什么都不敢多想,只想保住这一个孩子,你也是有孩子的人,自然不难体会我的欣喜和害怕。我平素是什么都不要紧的人,你是了解知晓的,但……我不想让这个孩子死在我的腹中,甚至面对贴身侍女我都小心翼翼,不想被任何人察觉此事。” 夏侯柔将此事隐瞒了半个多月,只告诉了今日前来的穆瑾宁,其他人根本不曾察觉半分,如今的情势之下,有一个孩子,并非全部都是喜讯,她跟太子再水深火热之中,这个孩子更像是一个拖累累赘。 这个孩子来的,并不是时候,但夏侯柔已经想不出任何方法,因为是跟所爱之人的亲骨肉,她更不想亲手扼杀,如今月份还少还能瞒下去,冬衣厚实也可以遮挡荫蔽,但一过了来年春天,就什么都瞒不住了。她更不能恳求自身难保的爹爹,如今说话能让秦王听得进去的人,只剩下穆瑾宁一人了。 穆瑾宁的眉眼之内,落入淡淡的忧愁,她也在两难中,一旦插手太子妃的事,便是惹火烧身,但若是她不管不问,这个孩子就会死于非命。 她的心口宛若刀剑般颤动,曾经也有这么一瞬,她面临着如此心酸苦痛的抉择,或许当下的她比夏侯柔更加无助,却也更加狠心,她做出了抛弃的残忍决定,直到如今想来,那才是她人生真正的污点。 一样的选择,但这回她也要强装镇定,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我到底如何在新婚开头就染上不明不白无端端的恶疾,整整一年不曾有怀上皇嗣的希望,如今这个孩子多难得,皇叔的为人,你比我更清楚,一旦这个消息落在他的耳边,槿宁,我逃不了这一劫,这个孩子也还是要死。” 穆瑾宁不再看着夏侯柔,她拧着眉头,面色凝重,直视的眼底有悲悯,更有凄凉,如今的感情已经不受她的掌控,更别提这早已牵扯到秦王利益和朝政国事,她一旦插足,是后患无穷的。“阿兰,若是别的小事,或许他想都不想就会答应我,如今太子跟殿下的关系僵持,他是殿下的皇叔,却也更是殿下势不两立的人,我说的话,只会让他勃然大怒而已。” 更何况,若是她轻易答应了,只能违背她的心和初衷,再一次去请求秦昊尧,这或许才是让她真正胆怯和却步的原因。 人生路上,任何一桩人情,有借便有还,可是她不想再欠他。 见穆瑾宁如此为难,夏侯柔眼底的泪光更甚,她的手用尽了力道,让穆瑾宁的手心贴着小腹,始终无法抽离出去。这样的动作,却逼得穆瑾宁的心情愈发纷乱复杂,她听得出夏侯柔言语之内的轻微哽咽:“崇宁,你能帮我跟皇叔说,我们不争了,哪怕放下所有的尊贵身份,只想过一家团圆的日子。我什么都不敢想,只想保住这个孩子――” 这世上许多人,都惧怕秦昊尧这个男人。因为他冷漠,因为他无心,因为他可以比任何人都更残忍。 他不是那么容易就心软的男人,既然可以从皇帝的手中夺取整个江山社稷,当然也可以暗中除掉侄子的皇嗣,以除后患。 穆瑾宁淡淡睇着夏侯柔,她说的如此动容,没有一分虚情假意,她的柔荑贴在夏侯柔依旧平坦的小腹上,却仿佛只要她一施加力道,那腹中的孩子就会化成一滩血水。 离开雅馨殿的这一路上,穆瑾宁都心神不宁,虽然如今自顾不暇,但夏侯柔的心事,却又一直萦绕在她心头。身后的宫女,低着头跟随,甚至不敢大声喘气,她们其中一人去偷偷禀明了秦王,如今也心情忐忑,并非她们甘愿得罪这个女主人,只是更不想得罪秦王。 毕竟秦王跟穆瑾宁相比,他才是更强大的人。 穆瑾宁刚踏入寝宫外堂,便看着内室中已经亮起了烛光,她心中有数,但此刻自然无法回头,只能硬着头皮进去。 秦昊尧正坐在窗口的书桌前,手边似乎永远不乏等待处理的国事,他将一本朱红色册子翻开,漫不经心地抬起黑眸,以幽深的目光打量着眼前的女子。 “你去见过太子妃了?” 穆瑾宁小脸微侧,眸光擦过,身后的两个宫女只能低头不语,不无愧疚。 “没错。”她回过脸来,眼神一沉,身在皇宫,自然什么事都逃不开他的耳目,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如今他来兴师问罪,本就是理所应当。 秦昊尧的俊颜上,却没有任何责怪的阴沉脸色,他非但不曾勃然大怒,甚至一向冷傲的唇边有淡然笑容。“所为何事?” 他的过分温和亲切,却无疑让穆瑾宁竖起防备,她轻描淡写,一句带过。“我们有些交情,她如今落了难,我去看看她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你这么有情有义,是好事。” 秦昊尧沉默了半响,黑眸落在穆瑾宁的脸上,半响才低笑出声,仿佛是赞赏,穆瑾宁不禁有些错愕,她直直凝视着他的面孔,却许久无法揣摩他是否不过是说些场面话罢了。 他垂下眼,视线重新落在折子上,话锋一转,直言劝慰,但当下的弦外之音,却让穆瑾宁紧锁眉头,心生寒意。“不过,既然要找个可以陪伴你解闷的人,太子妃总是不太合适――” 仿佛,他的意思是夏侯柔没有几日活头,更并非同道中人,无论是哪一种寓意,都预兆夏侯柔跟太子,不会有好下场。 “夏侯家不是已经没有任何用处了吗?”他冷冷地问了句,神情平和,在他眼里,穆瑾宁亲近夏侯柔,只是因为当年夏侯家念着这一个人情,将穆瑾宁推上高位尽了一份力,如今她不需要任何人脉权势,别说贵妃,就算是皇后,他也可以许给她。既然如此,夏侯家就失去所有利用价值了,而她跟夏侯柔,也不必再有任何牵扯。 穆瑾宁闻到此处,面色愈发苍白,她移开视线,扶着椅背,安安静静地坐下。或许身在皇宫,很难有可以交心的人,因为每个人都有后顾之忧,或许像秦昊尧这样孤独的人,难以理解这样的感情。她的确会利用人,她的确不再天真无邪,但她……也不是什么人都利用的。 “在你的眼中,人只有两类,对自己有用和无用之分?” 她的嗓音清冷,这一番话,哪怕只是淡淡的质疑,不带任何讽刺和鄙夷,却也让秦昊尧一把合上手中的折子,阴沉着脸站起身。 穆瑾宁随即垂下眸光,静默不语,秦昊尧是个厉害的人物,是个出众的男人,他仿佛无所不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建功立业,野心勃勃,但他这辈子都是孤独的,他身边的人,都只有高下之分,没有一个朋友。可以为他所用的,便要忠心耿耿,不能为他所用的,就要除之后快。 “你觉得自己对于我而言,到底是有用还是无用?”秦昊尧冷眸一瞥,嗓音低沉,并不咄咄逼人,仿佛只是想要知晓她心中的想法。 闻言,穆瑾宁蓦地咬紧牙关,如临大敌,他只是想要让她以自己的经历明白,他的心中,还有第三类人的存在,便是她。 哪怕知道她回来,绝不会跟以前一样温和体贴,但他还是费尽心机找到她,哪怕两人根本无法回到过去,他也要让她寸步不离。她不但无法给他带来任何价值,甚至,会让他不快,愤怒,担忧,但即便如此,他还是在容忍她。 否则,在宫女禀明她去处的当下,他就远可以派人来拉她离开雅馨殿,而并非纵容她跟夏侯柔说了一盏茶的时间。 穆瑾宁最终鼓起勇气,她安然地望着他,那一双最为动人的水眸,宛若春水般多情,如今却也宛如冰冻的湖面般死寂。她平心静气地开了口:“我只想问你一件事,当初太子妃在行宫之内患上奇病,全身溃烂,苦不堪言,这两年内,更无法为皇室产下王族,是否当真是你的意思?” 秦昊尧闻言,黑眸一沉,他似乎有些不悦,冷着脸的时候,穆瑾宁早已清楚他是在压抑心中的怒气,若换了别人,或许他早就动了手。 他耐着性子,端起手边的茶碗,无言喝了一口,他的沉默,却也让穆瑾宁的心,坠入无底深渊。 “原来真的是你。” 以前就怀疑过,但最终还是不了了之,如今她重新问及这件事,只是让她更看到夏侯柔的苦衷,更是……很难充耳不闻,视而不见。 “那么你呢?”秦昊尧绕过书桌,直接走到穆瑾宁的面前,他俯下俊挺的身子,双手执起穆瑾宁垂在两侧的柔荑,黑眸看着她,神色一柔。“为太子妃解开病症的人当真是赵尚,还是那个根本就不存在的塞外郎中?或者,太子所说的那个塞外郎中便是你?” 穆瑾宁的眼神一暗再暗,再无任何光彩,她柳眉紧蹙,紧咬着下唇,血色全无,心头愈发沉重。 “好了,见了夏侯柔一面就要来跟我翻旧账?有什么意思?” 秦昊尧凝眸看着她许久,突地眼底划开所有的冷意,面容缓和许多,薄唇扬起一抹笑容,他低声道,似乎是对一个不谙世事的丫头抱怨几句,仿佛是她无意之间犯了错,他却宽宏大量,却并不放在心上。 是啊,没什么意思,过去的,根本无法挽回,如今不是追究谁对谁错的时候。 “往后别再去找她了。”秦昊尧握住她的双手,走到她的身边位子坐下,眼神是出人意料的平静,他好言相劝,已经耗尽了一贯的耐性。 穆瑾宁不再负隅顽抗,如今她有眼色,看得懂哪怕再深究下去,也于事无补,她动也不动,侧过脸望着他俊美却又漠然的面孔。“太子殿下呢?” 她哪怕再活一辈子,或许也追不上秦昊尧的道行,看秦昊尧的语气,她要再说任何一个字,他会随时扭头就走。 “早就回去了。”秦昊尧眼神一闪,他的唇畔有一抹似笑非笑的神色,眸光带着几分敷衍,说的轻描淡写。“他是个死脑筋,年纪又轻,脑子不会转弯,只认死理,当然话不投机半句多。在辈分上,我是他皇叔,总算也是看着他长大,这小子虽然没什么脾气,却也固执的像块石头。” 话不投机半句多?如果是这样的话,夏侯柔就不会如此担心惧怕,太子秦玄其实在清晨就被秦昊尧宣召,过了一个多时辰都不曾回雅馨殿。穆瑾宁压下心中莫名苦涩的情绪,弯唇一笑,仿佛不再在意此事。 跟秦昊尧相比,太子秦玄只是一个毛头小子,他们两人虽然是叔侄辈分,却也没有差过十年年纪。秦昊尧还在太子这把年纪,早已在军营中率兵打仗,他们两人的历练和手腕,绝对无法相提并论。秦玄并没有与之抗衡的谋略心机,只有一腔意气用事和不埋怨怼,根本无法扳回整个局面。 …… 176 我再没有碰过别的女人 “赵嬷嬷过会儿就会带你爹跟杨念进宫,一时半会,就别再出去了,在这儿候着吧。” 他看了她许久,才暗暗松了一口气,见穆瑾宁没有不依不饶,仿佛这件事,也就这么过去了。 穆瑾宁的心中一热,眼底闪烁着微光,神情有些许松懈,垂着眼眸,不再有任何敌意,温顺了许多。 “杨念那家伙长大了不少,如今都在学三字经了,脑子还算灵光,读书写字都很专注,好好培养的话,兴许会是一条苗子。” 秦昊尧的眼神愈发深沉,或许心爱女人的温柔,才更胜过尖锐的刀剑,他只是凝视了半响,便觉得心中温暖祥和。他与生俱来的一身戾气,仿佛只有在穆瑾宁的面前,才能得以柔软缓和。 否则,他不认为一个跟他没有任何血亲关系的孩童,值得他花费这么多口舌,要不是穆瑾宁的关系,这样的事绝不会在他身上发生。 “念儿若是能跟随着你,应该能学到许多。” 穆瑾宁神色淡然,轻轻一笑,只是笑意并不达眼底,或许,世上那句话是对的,虎父无犬子,严师出高徒。 只要并非朽木,只要秦昊尧用心雕刻,至少不会是愚笨的人。 “不是不想让他变成我这样的人吗?你一走了之,甚至没想过要继续抚养杨念长大成人。我于杨念,不过是一个外人,你就这么放心,不管他在我手下成为什么样的人都没关系?” 秦昊尧抬起剑眉,黑眸挑过调侃的视线,他是说笑,却也更像是认真的。 他这样的人。 他这样满手鲜血,踩踏着无数人的性命,处心积虑,善于谋略,聪明睿智却也心机深沉的人。 毫无疑问,穆瑾宁的确没有任何一次希冀过,杨念要出人头地,甚至走到秦昊尧这般的地步。 但秦昊尧如此自嘲,却也是破天荒头一回,至少在穆瑾宁迷恋过他的时候,他一直是自负傲慢的男人,或许也正因如此,更让人觉得渴望和迷失。 他在改变,以前他根本不会理会的,他开始理会,过去他甚至不会在意的,他开始在意了。 “恩情,无论是到你这边,还是到我这边,对念儿而言,都是一样的。等他长大成人,你抚养他的这段情,他一定会报答你的。” 穆瑾宁的眼神清澈逼人,她默默凝眸看他,说完这一句,她仿佛陷入遥远的回忆一般若有所思。 “他到死都不该忘的,不是我,而是你为他付出的。没有任何血缘之亲,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这份上。” 秦昊尧语气笃定,眼神坚决专制,他紧紧握住那一双让他为之心动的软嫩柔荑,眸光擦拭过她脸上的浅淡疤痕,他似乎已经看习惯了,却还是为之一振。 穆瑾宁苦苦一笑,她对于杨念,也曾经有过抛弃的想法,甚至有过扼杀他的该死念头,当年紫烟死后,她宛若一夜之间变了一个人,或许跟杨念相处,感情也是一天一天积累起来的,绝非一开始就有慈母之心。 “我从未告诉其他人,杨念并非你亲生,便是一心要等你回来。你既然回来了,杨念就继续当你的儿子,当我的义子,我就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他生母无法给他的,往后你我可以全部给他。” 全部给他?秦昊尧的慷慨,还是让穆瑾宁另眼相看。但秦昊尧的言下之意,她也再清楚不过。 如果她执意要跟他划开界限,那让杨念继续跟随他,也就没得商量。 穆瑾宁眼波闪烁,心中百转千回,她安静地将眸光落在他的身上,眼底的冰雪却渐渐暖融下来,化成一股清流,潺潺而动。 “如今我才想清楚,两年前,你当初回京,为何我会想要娶你,当下觉得是报复,不想让你好过,如今想来,只是可笑的嫉妒和想要独占的心罢了。”秦昊尧敛眉,无声将那一双小手拉近,靠近他的胸口。 他从未有任何女人能够让他费心费神,当初别样的情绪,如此愤恨的表面之下,藏匿着的真相,他却不曾掘地三尺。如果他早一些清楚看透自己的心,或许也不会让她独自走上这一条没有退路的绝境。 “知道有别的男人可以拥你入怀,让你那么死心塌地地当另一个男人的妻子,甚至为他心甘情愿生下孩子,在别院看到你为那个孩子如此伤心落泪的时候,我就发誓一定要得到你。脑海的那个男人根本不知长相,二十几年来头一次那么嫉妒一个无名无姓无权无势的幻影,哪怕如今也不愿承认,却还是嫉妒过,才会对你那么刻薄。” 他们很少曾经如此坐在一起,心平气和地说说心里话,若是早就如此,或许他们之间的隔阂,早已烟消云散。 秦昊尧直视前方,不疾不徐说出这一番话,真实的人心,却也让他悔恨。在大军闯入皇宫的时候,在已经全部将皇宫找了好几遍也无法找到她的时候,他才有了惧怕,生怕这些话,只能埋葬在心里,这辈子无法说给她听了。 穆瑾宁早已分辨不清心中是何等的情绪,手脚冰冷,她紧紧抿着唇,唇色有些发白,仿佛并不好过。秦昊尧越是说的毫不掩藏心迹,却也逼得她无法置身事外。 他松开一手,落在她的娇嫩面颊上,让她只能看着他,眼底只有他的身影。他微微一笑,嗓音低沉,宛若陈年美酒,听的几乎让人很快就要迷醉。“只因为,这些年不愿承认,是因为我一个人的过错,让我错过了那么美好的一个人,让我错过了那么专情热忱的一个人。” 自欺欺人,或许才让他的眼,无法看到桃花上的春意,无法看到眼神中的绝望,无法看到她真心爱过的痕迹。 无法看到——他伤害她,比她喜欢过他更深更重。 他仿佛有些词穷,仿佛有些踌躇,又专注沉默地盯着她许久,才再度开口,仿佛这一日,要将心都挖出来给她看。 “从来就不喜欢分享,更不想自己想要的被人捷足先登,所以……只能愤怒,只能冷漠。” 若是别人这么说,穆瑾宁或许只会一笑置之。 只能愤怒。 只能冷漠。 八个字,似乎说的轻描淡写,但似乎却又深入骨髓。 这一句给穆瑾宁带来的巨大震撼,哪怕她佯装自若,却还是无法忽略心中的激荡,过了许久,还是余波未平。 “爷,赵嬷嬷他们到了。” 门口一阵叩门声,打破了此刻的宁静,秦昊尧笑着松开她的手,站起身来,打开门就走。 他说过,让她一家团圆。 穆瑾宁也随之起身,华服拖曳过门槛,她走向隔壁的偏殿,脚步短暂停留,深吸一口气,这才推门而入。 “宁儿!” “娘亲——” 熬了这么久都不轻易落泪的穆瑾宁,眼前一热,耳畔只不过传来两个不同的声音,她干涩的眼眶之内,一瞬间就溢出晶莹的眼泪。 她俯下身子,眼看着杨念宛若回巢的雏鸟,张开了双臂,笑着包容这一个扑她怀中的男孩,或许她跟念儿之间,虽不是亲生母子,但他一出生,便是由她来亲自照料,那段回忆……有痛苦哭泣的时候,也有欢笑的片段。 她抱着杨念起身,眸光落在不远处,凝视着穆峯,缓步走向前,这个男人已经快五十岁了,身子也并不壮硕,娘亲的死让他饱受重击,加上几年前被驱逐到偏远的地方,身体便是因此而垮下来的。 她空出一只手,轻轻触碰抚摸穆峯半百的头发,她的眼底透露些许苍茫凉意,这一个男人,也渐渐在老去。 在她的人生中,她失去了很多人,也错过了曾经深深喜欢的男人,而如今,最后她能够保住的,实在太少。 无声落下手,握住穆峯伸出来的手掌,彼此目光带笑,心中的起起伏伏,也最终归于平静。 “多亏了王爷派御医前来照料,老爷的病几乎不再复发了,御医说只要调理得当,安享晚年并不是难事。” 赵嬷嬷朝着这一家子走前几步,她依旧一身香檀色棉袄,看似严格的面孔上,也有了淡淡的笑容,她这么说着,穆瑾宁不禁侧过脸去,安然地凝视着她。 “这对老小,让嬷嬷费心了。”她避而不谈有关秦昊尧的任何言语,一手抹去眼角的眼泪,弯唇一笑,依旧平稳从容。 赵嬷嬷仿佛受宠若惊,她默默怔了怔,沉声道。“郡主,这是哪里的话啊,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当了这几十年的下人,不会这点规矩还不懂。” “宫里安排了酒席,都留下来吧。” 穆瑾宁抱着杨念走到圆桌旁,看着穆峯坐下,她神色平静,眸光扫过众人。 赵嬷嬷笑着应了一声,众人都觉得穆瑾宁绝不可能活着的时候,她却相信自己的眼光,相信这个年轻女子一定活在世上,若是换做了见风使舵的别人,早已不再管穆瑾宁的托付。 将念儿交给穆峯,穆瑾宁才走到一侧,拉过赵嬷嬷轻声问。“怎么不见琼音雪儿?” “她们——”赵嬷嬷的脸色一变,她有些诧异,拧着眉头望向穆瑾宁的脸,顿了顿,问道。“她们并不跟我们在一起,难道不在宫中?” “我让人问过了,她们也不在皇宫。” 穆瑾宁眼波一沉,心绪飞转,见宫女端着菜肴进来,她才扬起手掌,越过赵嬷嬷的身子走前去,避而不谈。 桌上安放了十几道菜色,偏殿生了暖炉,四个人围着圆桌而坐,原本赵嬷嬷不肯跟主子同桌吃饭,若不是穆瑾宁说服,她还是并不习惯,几十年的老嬷嬷了,也居然有不太自在的一天。 穆瑾宁眼神清亮,噙着笑容,动了手中的筷子,夹了几筷子热菜放入穆峯的碗中,这一个单纯的男人,受尽世人眼光和不平待遇,沦落为众人的笑柄和谈资,甚至软弱地连欲加之罪也无法逃避。他这一辈子……。太苦了,太孤独了,他的世界,仿佛无人愿意走入,他也苦于无奈,无法走入别人的世界。 她想要给他一个安详晚年。 或许这便是她作为女儿唯一能给他的了。 “宁儿,你也吃,快多吃点……。爹看你好瘦,是不是都饿着肚子?”穆峯效仿穆瑾宁的举动,也夹了几块鸡肉到穆瑾宁的空碗内,他的问题,却让穆瑾宁垂眸轻笑。 “多吃些肉。”穆峯将桌上每一种肉都夹了一筷子,糖醋鲫鱼,香味烤鸭,宫保鸡丁,很快就将穆瑾宁的小碗堆得满满的,他这么说,简单的抚慰,却让穆瑾宁的心中,流淌过一道暖流,温暖了她曾经冰冷的心。 他的举动,几十年来从未改变,宛若一个长不大的孩子,哪怕他的容貌有了岁月的痕迹,哪怕他的英俊还带着孩童的稚气,他的慌乱莽撞或许到死的那一天还是跟常人有异,但还是让穆瑾宁觉得窝心。 她笑着垂眸,唇边的弧度一分分扩大,哪怕自己胃口并不大,但这一天,穆峯给她夹的这一碗菜,她放入口中,一次次细细咀嚼,尽数吞咽到腹中。 饱足,并不曾来自体内,而是来自心扉。 “外公,娘,我也要,念儿也要——” 看着这对父女,念儿也扬声呼喊,要凑一份子,他不满足自己只有赵嬷嬷为他夹菜,看着他们碗中都堆得高高的,实在艳羡。 穆瑾宁跟穆峯相视一笑,随即再度拾起筷子,两人各自为杨念夹了不少菜,念儿埋头吃饭,吃的格外香甜。 眼神安然,起身舀了一碗热汤,送到穆峯的手边,穆瑾宁重新回到自己的位子坐下,或许在北国也吃到不少山珍海味,但不如今日一桌家常菜,让她更觉心中暖热。 一顿晚膳用尽,杯盘狼藉,却也说来奇妙,非但并不显得狼狈,宛若新年盛宴,始终让人贪恋家的滋味。 握着彼此的手,在宫女撤掉桌子的时候,她跟爹爹说了许久的话,衣食住行,任何一个细节都不放过,哪怕他这辈子或许都不能接受这世间的残忍和复杂,也无法看透想清楚,但他对自己的关怀,却是血缘至亲的天性。 他至今不知,为何这些日子从未见过自己的女儿,到底为何不管他如何问,所有人都闭口不答。 “今晚就在宫里睡吧。” 穆瑾宁看穆峰起身,执意要走,她轻蹙眉头,劝了一句,穆峰却还是摇头,不愿在皇宫过夜。 “老爷认床,只有在家里才睡得着,郡主就由他去吧。” 怀抱着已经昏昏欲睡的杨念,赵嬷嬷朝着穆瑾宁悉心解释,穆瑾宁这才松开了手,眼神安柔地望了念儿一眼,目送着他们离开,直到黑夜彻底吞噬了他们的身影,她也就迈动脚步,走入正殿之内。 他早已在内室等候,桌上一盅人参茶或许是刚送来的,热气隐约萦绕,他打开了盅盖,却又看着手边的册子入神,几乎忘记了桌子上还安放着渐渐凉掉的参茶。 她从未期盼他能跟她这一家子吃一顿饭,哪怕是格外简单的要求,她甚至连这样的念头都没有过,也许,是因为她清楚秦昊尧不是愿意放下身价搀和其中的人,也许,是因为她也并不觉得有这样的必要。 秦昊尧的性子,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他能够让他们一家团圆,已经是最大的让步和最温柔贴心的举动了。 她,并非是贪得无厌得寸进尺的女人。 “都走了?”秦昊尧眉目不抬,淡淡问了句,俊美面容上被烛光打了一脸,却也未曾显得太过温柔,飞扬的剑眉在眼皮之上留下淡淡黑晕阴影,没有笑容的时候,他与生俱来的好面貌,却也让人更觉得疏离,宛若天上的星辰,虽然看似迷人,却也遥不可及。 “都走了。” 穆瑾宁的眸光清浅,瞥过他的俊脸,她的眼底没有任何波动,提着裙裾坐在床沿,两人陷入短暂的沉默,他似乎又在想如何处置奏章上的对象,俊眉紧蹙,面色并不太过好看轻松。 他若不是出身卑微的皇子,若他的生母是皇后,或许他才是天生的强者,天生的帝王。秦昊尧犯下的,或许该说是密谋造反,谋权篡位的大罪,但若是后来人重新翻阅史册,会觉得他才是最适合坐上皇位黄袍加身的那一个吗?会觉得他才是对王朝有建树有功劳之人吗? 他似乎越来越习惯将奏折带入寝宫,几乎要将这座寝宫,变成半个上书房。只是如今不再是他单独一人的宫殿,更有穆瑾宁来来往往,他难道就毫不在意,将奏折安放在她眼睛看得到的地方? 她在两月之后重回皇宫,走到哪里遇到的面孔几乎都是陌生的,皇帝跟东宫太子都已经沦为幽禁之人自然别说,可是连李暄和赵尚,若是知晓她回来的消息,至少也该露面才对,但她这两天从未看到他们,更不曾听过任何人谈论。 “我想打听她们的消息,若是她们没有在我不在的时候犯下死罪的话……。” 穆瑾宁踌躇了半响,才径自开了口,眼神直直锁住秦昊尧的身影,若是秦昊尧没有迁怒那一对婢女,她或许还来得及。 或许因为她的嗓音太低,他像是没有听到,依旧神色平静地翻阅了一本折子,眉间的沉重渐渐散开了,刚才已经想到了解决的法子。 她为此而凝眉,并不知该如何称呼他,他如今也不再是一国王爷,但她却也找不出更加合适的称谓。 她紧紧抿着双唇,待眼神之中的耐心一分分流逝干净,才看到秦昊尧站起身来,端起手边凉了的参茶喝了一口,再度放下。 “或许方才我说的话你没听到,我想知道雪儿琼音两个的下落,据说是你让她们出宫的——” 除了他,没有任何人知道她们的去处。 她再不情愿,也只能问秦昊尧。 “你说的她们两个?”秦昊尧若有所思,唇边有笑,眼神不再阴沉幽深,话锋一转,说的愈发平和。 “我让人把她们送到你奶娘那边去了,前些日子她小女儿出嫁,家里多了两个帮手。你若想念她们,明日就送她们进宫陪伴你。” “是吗?”穆瑾宁这才放下悬着的心,她眼神一转,嗓音低哑,轻轻呢喃。 “你怕我拿她们出气?”秦昊尧瞅了穆瑾宁一眼,眼神由浅变深,宛若说笑口吻,却又没来由让穆瑾宁为之一振,胸口的激荡迟迟不曾平息。 “我只是不想任何人因为我而受伤害。” 穆瑾宁说完这一句,便起身走到屏风之后,洗漱过后,利落换下身上的一件件华服,身着白色里衣,在他的目光之中行走,越过他的身子,她的脚步亦不曾停留。 他却一把扼住了她的手腕,不让她继续远离,穆瑾宁耳畔的一缕青丝无声落下,宛若弯月垂在她的鬓角旁。 他细细观望着眼前的女子,他的脚步绕过她拖在地上的影子,缓慢地走到她的面前,他半眯着黑眸,这般的审视却也让她察觉到几分危险。 “只要是你在意的人,我就不会伤害他们。” 薄唇之中,不疾不徐溢出这一番话,她却不知为何屏息凝视,或许他说的没错,但或许他说的必须有一个条件。 那个条件,是她不会再触怒他,只要她可以跟以前一样跟他在一起,她身边的任何人,都会因为她的关系而得到最好的保护。 他的手掌默默落到她白皙的脖颈之处,低领的白色里衣露出女子纤细白皙的脖颈,光洁的锁骨隐约可见,让人更想顺势看下去,他的眼神一热,指腹划过那一条淡青色血脉的时候,也是动情的。 穆瑾宁对他此刻的眼神,自然不曾陌生,他们早已是夫妻,她清楚他如此看她的时候,到底是何等的含义。 “你进宫之后,我就再没有碰过任何一个女人——”秦昊尧将她的螓首靠近几分,他的眼神愈发墨黑,宛若窗外夜色,他神色一柔,眼底却又再度汇入愈发复杂的情绪,他嗓音低哑,散发出迷人磁性:“你知道这是为何吗?” 穆瑾宁的眼底迎来一片惊痛,闻到此处,却怔了怔,呆呆站在原地,她似乎知道那一个原因。 但最后,她也不曾亲口将那个答案说出来。 ……。 177 秦王的表白 在她离开皇城之前,她依稀记得一个叫做曲琳琅的女子,是左相宋柯的义女,出身青楼烟雨之地,京城之中,对曲琳琅跟秦王这一对男女,有不少传闻。甚至有人说,曲琳琅早已是秦王的人了……。 或许她并不在意,她无法像以前一样全身心交给秦昊尧,也没必要诅咒他一辈子孤单落寞,他身边能有别的女人照顾陪伴,理所应当。 即使曲琳琅是一个有城府的女人,她一眼就看出来,如果曲琳琅可以得到秦昊尧的青睐,跟随他也是水到渠成。 但此刻,他说,在她之后他没有拥抱过任何女人。 他从不说任何美丽的甜言蜜语。 但这一句话,坚硬如铁,撞在她柔软的心口,几乎要将她心脏之外的城墙,全部分崩离析。 可是她无法怀疑此话的虚实,秦昊尧没必要耗费哄骗女人的功夫,正如他此刻的眼神,直接,炽热,决绝。 不容置疑。 “我也很想知道,到底你有何等的魔力,让我不再跟过去一样,哪怕面对别的美人,却又恨不得身下的人是你,更想看到你的笑,听到你的声音……。”他的俊脸缓缓贴近,停在咫尺之间的距离,黑眸宛若无底深潭,带着莫名的慑人威力,直直望入穆瑾宁那一双隐约有了波动的清水眸子。 他压低嗓音,或许因为连日来的疲惫,嗓音愈发低沉破碎,跟他无人可比的俊美容颜融合成一种无法言语的巨大冲击。 此刻的秦昊尧看来,更像是一个孤独的神祗,俊美傲慢,却又倾尽深情。 “我只想拥抱你,只想得到你,只想要每日每夜都看着你。”俊眉紧蹙,他不容她的视线有些许的游离放空,一刻间将她的眼神全部抓住,温热的气息氤氲出白气,宛若吞云吐雾的妖龙,他让她越来越看不清楚他的残忍冷漠原貌,仿佛他生来便是如此专情,一心一意。 虚幻的美景,往往让人心神向往,有一刻间的迷醉。 穆瑾宁的眼波一闪再闪,若以前的秦昊尧对她说出这样的话,一定会弥足深陷,几近疯狂,以崇宁的执着性情而言,哪怕为他做傻事,做任何事都心甘情愿。 他的双掌,猝然紧紧扼住她纤细的腰际,逼得她身子僵硬,如临大敌,睁大了黑亮的眼眸瞪着他。 若当年不是被嫉妒愤怒蒙蔽了眼,他在新婚时候,就该一眼看穿她伪装的平静,就该知道――她比任何一个女人更干净,她的身体,无论如何勉强,还是透露出少女般的青涩生嫩,她的闪躲厌恶,只是因为她的人生,走过最崎岖的关卡。 而她,就在毫无防备的时候,一次次被他尖锐凉薄的话语,刺伤了心口,无能为力地看着伤痕累累,看着他在伤疤上撒盐。 哪怕此刻再追究证据可笑也可悲,但他已然笃定,他得到的,便是完璧之身,她守身如玉,她从未有过任何男人,这一点,他紧抓不放,更觉她一定会回心转意。 “我本可以在塞外过风平浪静的生活,找一个最平凡的男人成亲生子,或许你当初说的没错,我回到皇城,一定有我的目的。”背负着杀人罪名而活,她苟且偷生,苟活于世。她清楚秦昊尧以为她是为他守身如玉,唇畔有了莫名笑容,一瞬间就崩落。“只是我的目的,并不在你的身上。” 身体,并不是很难抛弃的东西。 若她还有感情的包袱,她或许会在意,直到后来才发现,连她自己都根本不在乎传闻跟现实之中的鸿沟和差距。 “曾有一瞬间的念头,当一个男人的妻子,过一段平静的生活,很简单,我并不知道自己的人生还有多长,一旦秘密被揭开,我便会万劫不复。(.好看的小说)” 她这般解释,眼看着秦昊尧的脸色莫名沉下,她不愿让他继续沉迷在过往迷雾中,她的意思,他正因为清楚,才更加不快。 是秦昊尧的插足,毁掉她最后的微弱希冀,逼得她卷入皇室王族一个个惊天阴谋之中,几度甚至险些毙命。 眉头紧蹙,宛若化不开的愁绪和不悦,充斥在他的黑眸之内,他逼得她将身体贴在他的身前,柔情一刻间化为阴鹜。 “这世上,再不会有知道你秘密的人――” 秦昊尧眼底的一抹狠毒,却让她不寒而栗,仿佛为了她,他可以还给她新生,可以给她一具干干净净的躯壳,可以将所有不堪的回忆,全部大力抹去。 除了他们彼此,一旦有人抓住她的把柄,他一定会毫不犹豫除掉,斩草除根。 她的眼底,渐渐有了动容,胸口的起伏,让她察觉到自己复杂的情愫,越是对着秦昊尧,却越是觉得他更让人惧怕。 哪怕――这是因为她而做出不得已的举动。 “你可以堂堂正正地留在我的身边,没有人敢对你指手画脚。”看她的脸色发白,眼神闪烁,秦昊尧却苦于无奈,无法洞察她心中所想,他面色一沉,愈发阴郁。 “约莫有小半生的时候,都在跟秦家王族打交道,我还以为后半生可以摆脱了呢……。”穆瑾宁的眼底闪耀着破碎的光耀,宛若碎裂的琉璃,弯唇笑着,那唇边的笑容却夹杂些许凉意,划过秦昊尧的眼底,让他眼神一冷。 她的倦,冷冷的,淡淡的,从每一个字眼上透露出来,她如此低声呢喃,眼神笑容之中愈发让人铭心刻骨。 但最终,还是无法摆脱。 “不想让你一辈子怨恨,也不想让自己一辈子悔恨,后半生我们一起好好过。”他神色一柔,沉默了许久,才将双臂缓缓收紧,仿佛要将自己的双臂打成一座牢狱,让她再也无法离开。 她的呼吸一滞,她无法隐瞒自己的心,她没有这样的奢想,后半生――三个字听起来,遥远的让人看不到终点。 秦昊尧禁锢了她许久,最终才落下双臂,执着穆瑾宁的手,他的神情缓和许多,两人一道坐在床沿。 “有件东西给你看。”他扯唇一下,莞尔时刻的俊颜愈发迷人,这个节骨眼上,他却不在谈及让彼此尴尬紧张的往事,说的轻松许多。 穆瑾宁安安静静地观望着,只见秦昊尧从茶几之下的抽屉之中取出一块红布,将红布打开的那一刻,她的眼底,却愈发炽热,胸口早已平息的心湖,也一瞬间掀起狂风巨浪。 躺在红布之上的,是一枚翠玉戒指,没有任何的纹理,宛若一圈山色凝注在玉石之内,她无言凝眸,只听得他说的自如。 “还记得,当年那个戒子吗?” 秦昊尧将眸光落在她复杂的眼眸之内,眼神深邃,他一边说着,一边将这一个戒子送到她的手边,就在他要将这一枚戒子套入她的纤细无名指的那一瞬,她却蓦地缩回指尖,五指一收,紧握成拳。 面色覆上死白,长睫颤动,她的眼里,有茶色一般的光耀,脑海之中的记忆,一闪而过,却又像是发生在昨日一般记忆深刻。 她当然记得。她更恨自己的心,不受控制,为何要记得? 那是他第一回送她的首饰,一个翠玉戒子,一抹幽绿给人带来别样的安宁。[.超多好看小说] “样式,质地,颜色,光泽都跟当年那一枚戒指是一模一样的,喜欢吗?”他并不曾因为她这一个动作而发怒,俊脸上的笑容不曾消逝,但话音刚落,他凝视着她的眼眸,等待她的回应。那一枚戒子,依旧在他的两指之中,低声询问,正是证明他比之前更愿意付出耐心和爱护。 当年她摔碎了他的戒指,狠心在两人之间划了一道鸿沟,对他而言,也是他的心结。 虽然样式,质地,颜色,光泽都是一模一样的,但这一枚,早已不是那一枚了。 摔碎的东西,就彻底没了。一阵风吹过,连碎屑都找不到。 哪怕粘贴成原本的模样,也只是一个瑕疵品。 她默默望着他,不知是否这便是他自欺欺人的方法。他的眼神带着几分温柔笑意,就在她若有所思的时候,拉过她紧握成拳的右手,缓缓打开她的手心,望着那青葱玉指,黑眸沉入无底海底。 他看似温柔,却也摆脱不了霸道的本性,将冰凉的翠玉戒子套上她的指尖,轻推过她的指节,最终送到指缝最深处。 穆瑾宁幽幽地睇着他手边的动作,这一枚戒子重新回到她的指间,宛若失而复得,但她心中宛若山崩地裂,哪怕她看似镇定,也无法抹去心头的酸涩。 秦昊尧什么都不曾说,只是将双手包覆着一双柔荑,烛光打亮了整个内室,仿佛白色墙壁上也有了淡淡暖意。他一直看着这一双小手,已然陷入遥远的记忆,女子的柔荑生的纤细白皙,不涂任何蔻丹的指甲,闪耀着淡淡的粉白光泽,宛若海滩上的贝壳一般娇小可爱。这双手……。应该做的是触碰春花的芬芳,却逼不得已染上鲜血的颜色。 她从未看过这样的他,哪怕只是握住她的双手,指腹无声划过她每一道细纹,停留在五指上每一个微微陷下的指节,最终将手掌与她的手心贴合,以前在官府奔忙粗活而留下的小茧子,宛若此刻也会被彻底磨灭。如果说了太多,她会逃避,她会拒绝,但此刻他什么都不说,让她看到一个对待感情不再洒脱不羁的秦昊尧。 只是她该说什么才好?她曾经爱慕这个男人,甚至不惜点燃自己,也要将全身心埋没在那一把炙热的火,当一颗热烈的火种。 只是……。再炽热的心,就像是炭火,就像是无穷无尽源源不断的炭火,也始终有冷却平息的一天。 “选这枚戒子,花费了很长时间吗?”她的唇边,溢出这一句低声询问,抬起眉眼睇着秦昊尧的面孔。 如他所说,要挑选的一模一样,哪怕更好的翠玉在他眼前也是不值一文,他只要寻找任何一道纹理都万分相似的。 “在胡进回来禀明在北国的是你那天开始,就派人在矿山上找了,直到今日才送到宫里来。” 他见她终于开了口,心中涌动了些许莫名欢喜,哪怕只是细微琐碎的,这样的情绪也让他的薄唇上扬,有了温暖弧度。 秦昊尧的挑剔,哪怕是对这一枚翠玉戒指,居然也兴师动众,大费周章。穆瑾宁的眼波一闪,但笑不语,眉头之中的愁绪不露痕迹。 仿佛只要是能够戴在她的手上,这一切都值得。 秦昊尧将她小脸上的笑收纳在眼底,他的眼神不再孤傲冰冷,仿佛眼底只容得下这一个女子,她虽然不曾说,但最终一定会接受的。 漫长的等待,很难抑制他体内的炽热,他等她回来已经太久太久……虽然他也一次次告诉自己,再度对待穆瑾宁一定不能急于求成,只是无时不刻都想到她,深夜同床共枕的时候也想要彻底拥抱她,他不知这般难熬的滋味,她是否可感同身受。 他不由分说,蓦地凑近她的面颊,深深地吻着她,他的狂暴宛若阴厉恶魔压在心中深处,一旦爆发,更跟平日冷漠孤傲的模样判若两人,她回过神来的时候,早已被他紧紧锁在怀中,她越是挣扎,紧握的拳头宛若雨点般打在他的肩膀胸膛,他也仿佛察觉不到疼痛,他只要――吻她,只要感受她的真实存在。 她一开始的挣扎,却只是迎来他双臂的收紧,越收越紧,她的手臂都被锁在他的身前,连抬起反抗的力道都没有,他却吻得更深,毫不压抑心中对她的思念和悔恨,这一个吻……。比起他们之前任何一回的亲近,更折磨人心,不只是他对她的渴求,不只是肤浅冲动的男欢女爱,她在这一个吻中,察觉到他是用了感情,他并不曾说谎。 只是他感情的浓烈,跟她的淡漠相比,宛若水火不相容。 她没得挣扎,没得反抗,没得不认命。 她不是没被如此对待过,佑爵也吻她,也曾狂热如火,但是除了唇角几乎要磨破了皮的痛,还有些许不快和沉闷,她什么也感觉不到。 她不知道秦昊尧亲吻中的这种感情,为何能给她如此之大的撼动,他所带给她的痛与麻不是身体上的,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仿佛将她拉出沉溺起伏的湖水,逼着她大口喘息,这般讶异的感受,强烈的震颤了她的心扉。 一口闷热,在胸口涌动肆虐,她费力睁大双眸,不让眼底的濡湿模糊眼前的光景,他的面容在她的眼底摇摇晃晃,宛若寒风割过心口,一面是冰冷凌厉,一面是火热烫人,她眼神涌入更多更多的濡湿,仿佛就要凝成琥珀一般的泪珠。 感觉到怀中女子窒痛般的喘息,秦昊尧这才缓下动作,抽离出来只是片刻,吻再度落在她红润娇嫩的面颊上,她清澈动人却又冷漠无心的眼眸旁,甚至那一道一寸长的疤痕上……他仿佛要告诉他,他有多想念她就要吻她多少遍,虽然依旧还有几分霸道蛮横,但他已经耐着性子极温存的柔柔吻她,像在呵宠着生命中最重要的珍宝。 当她眼底隐约有拒绝的苦涩,却惹来他双手更过火的探索,若不是体谅她舟车劳顿,他绝不会昨夜不碰她丝毫。 她胸口的里衣微微敞开,露出其中娇柔的雪肤,他怜惜地护住她轻颤的娇躯,大掌柔缓地轻抚她的背脊,绵绵密密的吻与她缱绻厮磨,温柔得像是怕碰疼了她。 这般柔得足以滴出水来的柔情,或许世上没几个女人能抗拒,或许也没几个女人可以见到他如此温柔的一面,一旦亲身遭遇,或许也会臣服在他的脚下,哪怕他在世人面前再强悍残忍,也会甘愿献出自己的身心,奋不顾身。 纵是刚冷灰心如穆瑾宁也亦然,她本以为早已痊愈的心,却还是传来复杂的情绪,她自然不怕被他夺去身子,女人只要狠得下心,谁也别得到她。 他将她压在身下,一手捧起她的小脸,对着那双水眸,黑眸之中是无比认真的情感,如此的护怜姿态,教她没来由地泛起淡淡的酸,心头一阵揪拧。 直到感觉胸前一阵凉意,她倏地清醒过来,这才发现自己早已衣衫凌乱,里衣之内的兜儿也已经被挑开粉色细带,她陡然侧转身子,将滑落到肩膀的里衣拉回原处整理系好。 察觉到那一道火热的目光久久落在她的身上,有疑惑不解,更有痛苦不悦,或许还有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怒意,原本是良辰美景的好事戛然而止,自然有人欢喜有人愁。 “我还有些累,就别逼我了。” 穆瑾宁沉默了许久,才打破此刻的尴尬局面,她粉唇轻启,却不愿说出拒绝的真正缘由。 秦昊尧不再多说,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背影之上,此刻她甚至不愿正面对着他,烛光落在她纤弱的背影之上,烛光让单薄的里衣之下显现出一道淡淡的阴影,从背脊中断一直蔓延蜿蜒到腰际,他黑眸一沉,那是她的旧伤。 哪怕他知晓了许多,但那一段过去,除非她愿意亲口告诉他,否则这世上绝没有第二个人知道这道丑陋的伤疤怎么得来的。 为了让她能够重新回到自己的身边,他告诉过自己,要顾及她的感受。 因为他了解的她这几年遭遇的苦难心酸,可能只是冰山一角。 今夜,虽然她拒绝跟他亲近,无疑是给火热的自己浇一盆冷水,无疑是来了一道软刀子,甚至比当着他的面打一巴掌更来得让人心灰意冷,但他最终还是说服自己容忍宽慰。 “你回来才两天,但我已经等了太久……不要觉得我太过分了。”他拉下帐幔,躺在她的身侧位置,左臂默默覆上她的手肘,将锦被拉上,他这么说着,嗓音依旧有些低哑,听来更有种压抑情感的滋味。 她闻到此处,却紧紧闭上双眸,佯装入睡的安宁模样,只是心中五味陈杂。 他们之间到底是怎么了?当她敞开心扉的时候,他漠视不理,而如今当他愿意接纳包容她的时候,她却迟迟无法逼自己打开心房,卸下心墙。 秦昊尧最终没有碰她,手臂也收回来,躺在她的身边,闭上黑眸,体内的火热,也只能渐渐平息下来。 这一夜,对彼此而言,都无疑是漫长的。 天快亮的时候,又淅淅沥沥下了一场冬雨,天亮之后,天上便开始飘起了小雪,放眼望去,天地之间都是一片白茫茫的,宛若笼罩一场浓雾。 或许因为天气的关系,她醒来的时候,秦昊尧还在内室,不曾离去。 他换了一袭宝蓝色华服,领口袖口袍摆银色的纹理,每一针一线,都极尽奢华富贵,上身袄子的肩膀处跟脖子围着的黑色水貂皮毛自成一体,相映成辉。书案上的金色烛台之上,蜡烛已经只剩一半,他似乎在想着什么,入神地竟然无法发现床上的人儿已经醒来。 她依靠着枕头,半坐起身,窗外下着茫然白雪,屋内升腾出暖炉的热气,她眯起眼眸打量着这一个俊美男人,眼神之内不知流转着何等的情绪……她似乎突地忘记了时间。 年少无知的她,天真无邪的她,犯下无数愚蠢错误的她,在那个时候,看着这一个男人,唯一抹不掉的记忆是,她喜欢过他,她看着他会心跳加快,少女怀春的脆弱爱慕,却也注定为他而不再相信任何感情。 她的心,并非恃宠而骄。 只是……。只是她不由自主。 她问自己,是否有一日,期盼过今日的光景?屋外白雪茫茫,寒冷萧索,屋内暖意融融,而他们两人并不出门,他甚至不必耗费太多功夫在她身上,径自忙碌,而她……宛若贤内助一般红袖添香,相濡以沫。 想到此处,她的眼神愈发幽深阴郁,她不知该说柳暗花明又一村,亦或是――天不随人愿,命运从不听从她的心声,任性强硬。 她蓦地紧握双拳,指节上的一抹幽绿,宛若一道细线,越勒越紧。 ……。 178 我会等到你的 “你早就知道,我喜欢的人是你,方才你还给我跑什么?” 一个少年,约莫十二三岁,他身子挑长,看得出来正是处在飞快生长的时间,一身翠绿色华服,脚踩黑靴,疾步匆匆地走到一个少女面前,一把提住她的颈后围着的皮毛,双眼一瞪,喘着粗气,恶狠狠地怒骂一声。(.) 他可不是孩子了,不喜欢玩猫捉耗子这等愚蠢的游戏,他刚对她表达自己的心情,原本自己还在混乱的地步,谁料到她把自己的话听了一半就面色大变,拔腿就跑,宛若耗子一般溜的干净,只是这小妮子腿脚倒是利索,瘦小的身躯跑了一大圈也不见累,害的他这个追的人跑的满头大汗,气喘吁吁。 少女约莫九岁十岁的样子,身子虽然瘦小,但圆鼓鼓的面庞,圆圆的眼,婴孩般粉嫩的樱桃小嘴,身着浅黄色袄子和棉裤,头上梳着双髻,双耳上带着一对银色耳环,显得娇俏可爱。她同样也跑的满脸通红,被少年提着脖颈上的皮毛没办法挣脱,她却毫不害怕,仰着脖子,并不因两人差了一个头之多的悬殊身高而心生惧意,反而朝着他吐舌头,勇敢顶嘴:“可我不喜欢你。” 谁说别人喜欢她,她就非要喜欢他了?这世上,可没有强买强卖的道理,更不是市场口卖菜的大妈,客人要一颗青菜还非要搭上一根青葱,才称得上是美满,成双成对? “我哪里让你不喜欢了?”没有人如此真实直接,甚至称得上有些不识好歹,不懂规矩,闻言,少年微微怔了怔,少女的话,却堵得他有半响没有回过神来。他这才松开了手,免得自己的冲动举止,让她无法喘气呼吸。 少女的黑亮眼珠转了一圈,脸上有了笑容,说的理直气壮,心中也很有底气。“你一天到晚板着脸,好像谁欠了你银子似的,六皇子天天都对我笑――” “他朝着谁都笑,一副蠢相。”少年不禁低声怒骂,如果温厚憨傻也算是一种优点,他不禁怀疑起女人的眼光来。 少女仿佛当真不悦,脸上的笑容一闪而逝,轻摇螓首,双髻上的红色飘带在风中飘扬,宛若红色蝴蝶般翩翩起舞:“你瞧你,说话多刻薄,我爹说过了,刻薄的男人不能要。” “你的脑子里都是什么歪理邪说?”少年蹙着眉头,清秀的面孔上愈发不快,扬起手掌轻拍少女的后脑勺,如果可以,他真想要打开她的脑袋瓜看看,里面到底装着什么跟别人不同的逻辑思维,才会让她始终看不到他对她的不同情怀。 少女被他的手掌一拍,垂着头沉默半响,看他又朝着自己伸出手来,立刻面色骤变,宛若受惊的麻雀一般躲的远远的,一边跑一边扬声大喊:“呀,你是不是要动手啊?我娘也说过,暴躁的男人不能要!” “笨丫头,你又跑什么,我说过要打你吗?” 瘦长的少年,看着她很快消失不见的身影,心中愈发无力,垂下右手,有些无措,重重叹了一口气。他不过想出手帮她系好双髻上散开的发带,他怎么会打她?!他正是在宫里从未看到过这样的野丫头,不守礼教束缚,开朗地笑,放肆地哭,甚至――连他的心意,她都敢拒绝,更让他觉得她是整个天下中最特别的女孩。 他索性任由她跑开不再追赶,免得她又像是麻雀一般哇哇乱叫,他不免有些气馁,转过身去,这才看到一个女子站在长廊口,目睹了方才发生的一切。 看得出这个女子一身华服,并不若下人装扮,他似乎觉得这个曼妙女子眼熟,但一时间却又无法回想起,到底她是哪个宫里的人。[.超多好看小说]少年老成,一刻间敛去眼底的灰心,朝着她颐指气使,他可不想任何人看到他方才受挫模样,更不愿别人口口相传,他屈尊表达自己的好感却还被拒绝,甚至败给一个头脑简单的皇弟。 “你是谁?躲在暗处不出声,非君子之道。” 少年年纪虽轻,但因为身份尊贵,一板一眼训斥人的本事也不比任何人逊色。 隔着横栏,站在走廊曲折处,穆瑾宁的双手交握在白色貂毛制成的暖筒中,她眼眸带笑,眸光一瞥,柔声说道。“这儿可并非暗处,只是你跟她说话太过专注,而不曾注意到往来之人的脚步声罢了。” 少年依旧趾高气扬,负手而立,冷冷看着她,一副不屑一顾的姿态:“就算是这样吧,你到底看到了多少?” 穆瑾宁弯唇微笑,愈发从容淡然:“从头开始。” “你要是敢对别人说,我可饶不了你――”少年茶色的眼瞳之内,满是不好惹的神色,他低喝一声,哪怕这般老成的模样,并不适合一个十来岁的少年。 闻言,穆瑾宁不禁轻笑出声,原来王族的少年,个个从小就养成了威吓人的本事,因为人人都对他顺从恭敬,一旦遭遇到拒绝,更觉得自尊被践踏无法忍受无法咽下这一口恶气。 她的笑容,却让少年愈发不耐,他清俊的面孔上,满是厌恶的神色。不过穆瑾宁却抢在他再度训斥之前问道:“你……是四皇子云阳吧?”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少年不无错愕微怔然,他顿时拧着眉头,突地提高了语音,“你怎么敢直呼我的名字?” 穆瑾宁不禁微微含笑,她被流放关外的那一年,四皇子还是五六岁的男童,常常跟在太子秦玄的身后,记得当年陪伴太子读书的孩子,脸上还有稚气,但不过五年功夫。近年来,她见过的皇子,还有庄妃之子,跟五皇子秦秉相比较,秦云阳不仅有过早的沉敛,但性情却很难捉摸,也难怪刚才那个少女想都不想就拒绝了他的心意。 “很多年前,你不是跟随太子殿下一道读书的吗?” 少年皱着眉头,这个女子让他觉得熟悉,却又很难回想起,蓦地脑海之中灵光一现,他猝然睁大双眸,一手指着她:“你是那个常常在书殿外的崇宁?!” 那个――在他们皇子公主跟随太傅读书的殿外等候的少女,当下的他还不算太懂事,只有模糊的记忆,如今再看着这个女子的面容,渐渐的跟记忆中的模糊身影重叠起来,愈发清晰。 “是啊,当下上官太傅的诗经讲的很妙,听着他的诵读和答疑解惑,曾经让我一度忘了时间。” 她年少的生活中,穿梭在皇宫之内,也有一小块没有秦昊尧的日子,那些日子她频繁留恋在书殿外,站着听讲的时候,有时候更长达半个时辰之多。因为听讲而忘记了时间,忘记了殿外炎热抑或寒冷的天气,也经常有之。 但少年却很明显沉默下来,他踏过地上的积雪,小雪下了一阵,如今停了,地上的白雪浅浅的铺了一层,还未融化。他走到走廊口,眼神一沉,眉宇之间有些为难,宛若成人口吻呼唤她:“崇宁,你如今是陪着皇叔吗?” 穆瑾宁的眼波一闪,她明白自己改变的,是很多东西,伦理,规矩,一切皇宫早已定下的条条框框,如今却错综复杂。 她却避而不谈,缓缓俯下身子,一手覆在云阳的肩膀上,她柔声低问:“那个姑娘是哪户人家的?” “她就是上官太傅的女儿上官虹。”少年坐在走廊处的横杆上,他交叠着双腿,脸色有些难看。 穆瑾宁没想过还有如此的际遇缘分,她噙着笑意,眉目内含有欣赏的神色,低叹一声。“上官太傅教养出来的女儿,果然与众不同。” “你还为她说话?”少年仰起头来,挑眉,老大不高兴,他可是四皇子哎,哪怕生母病逝,父皇被幽禁,但他至少也是皇族。他还来不及细想将来的天下是何等的境况,但上官虹的拒绝,已经让他无暇顾及别的事了。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曾经有一日,上官太傅洪亮的嗓音,在整个殿内回想,当下她无意间经过,耳畔宛若洪钟长鸣。 “云阳,若你当真喜欢她,就必须彻底放下你皇子的架子,对她再好些,更好些,你喜爱她,就该包容她,同样也要学会迁就她。不然的话,她可能就被你吓跑了。”她的心中落入点点滴滴的复杂情怀,一瞬间火热,一瞬间却又平息冷淡,她神色温柔,眼神温暖,不像是劝服,更像是宽慰,顿了顿,她的眼底晦暗不明,幽幽说道。“别跟你皇叔一样。” 少年若有所思地凝视着女子的背影,她转身离去,这个美丽纤弱的身影,却迟迟在他的眼底。 放下架子?他的眉头再度皱了起来,他可不想败给傻乎乎的六皇弟,要让上官虹不再惧怕他,第一件事是……收起这副老成面容,然后,每次看到她,都要朝着她笑?! 听来好像是一件不太容易的事哎。 不会显得自己很蠢吗? 可是好像崇宁的话也很有道理,他是不是应该认真考虑一下? 花园里的梅花开得正好,穆瑾宁的眼光,短暂落在梅花树上,眼前缓缓浮现出一个画面。 那一日,在北国,佑爵与她一道走在梅花树下,不曾看到花圃上积压的泥土,一脚踩上去,谁知一个踉跄,险些跌倒,穆瑾宁一把扶住他的手臂,他顿觉有些狼狈,却又咳了咳声,扬声大笑,试图解开彼此的困窘。 “古有英雄救美,今有美救英雄,咳咳――” “你算什么劳什子英雄,我看是狗熊罢。” 她轻轻一瞥,毫不在意地打趣调侃,径自走向前去,佑爵笑弯了眉眼,随即跟了上去。 画面渐渐散开,宛若梅花花瓣,一片片飘在半空中,梅花树下的单薄积雪,跟白梅相映成辉,冰清玉洁。 她垂下眉眼,心中仿佛也下了一场雪,点点滴滴的凉意,将她心中的过去,全部覆盖,白雪皑皑,再也看不出本来面貌。 这世间……也从来不全是让人寒心的事。 每个人,在不同的时候,都会面对艰难的取舍,有舍才有得。佑爵放开了她,她才能回大圣王朝一家团圆,至少不让任何人惦念。 “娘娘,奴婢们找了你好久了……”两名宫女从远处急急忙忙跑来,这个主子比她们还更熟门熟路,只是一个功夫,就将人跟丢了,害的她们担心害怕了许久。 穆瑾宁睇着她们惶恐的双目,淡淡说道。“我只是出来散散心,回去吧。”要想把身后尾随的人支开,她自有她的法子,这座皇宫……暗藏的玄机,也曾经是她年少时候的游戏。 “娘娘慢些走。” 宫女伸出手来,扶着穆瑾宁的柔荑,生怕如今积雪的地面,让主子出个好歹。 穆瑾宁眼眸平和,一步步走向前去,不再让她们觉得为难,沉默了半响,才突然说出一句。“方才看到雍安殿的前头走过一个太医,皇上生了病?” 红梅为穆瑾宁戴上外袍上的白色风帽,闻到此处,手边的动作顿了顿,不无诧异,但很快敛去眼底的黯然,从容解答。“皇上的病越来越严重,其他的……奴婢也不好说。” 是不好说,她们也并非知情人,哪怕知道,也更不能说。 穆瑾宁眼波一闪,从庭院之内踏上长廊,疾步匆匆走过几个转弯,刚走到宫殿门口的时候,屋外阴沉沉的灰白天际,却又开始下起了雪。 走入内室,穆瑾宁才将白色风帽卸下,解开脖颈上的白色绸带,将外袍脱去,屋内一片暖和,让她冻得发凉的双手,渐渐恢复了原本的温度。 “爷都不曾用午膳,是否要叫醒爷?” 紫鹃端着红色漆盘而来,顺着穆瑾宁的目光望过去,语气透露出些许的踌躇犹豫。 秦昊尧坐在花梨木椅子内,后背依靠着椅背,双目紧闭,宛若正在小憩。 “放着吧,我来叫醒他。” 穆瑾宁扬手,从紫鹃手中接过漆盘,示意紫鹃退下离去,她面容温婉从容,将每一个白玉碟子轻放在桌上。 她昨夜做了噩梦,或许辗转反侧,害的他也不曾好好睡一觉,如今才愈发显露出疲惫神态,她这般想着,径自走到红木衣架前,取了一件他的黑色披风,走到他的身前,为他盖上,免得他受寒。 他却很快就睁开黑眸,彻底醒来,视线从混沌顷刻间变成清晰犀利,他凝视着眼前的女子,静默不语。 “我吵醒你了吧。”她淡淡一笑,说的平静,看他睡得如此安宁,她本不想让他过早醒来。国事众多,而他又在登基之前最为繁忙的时候,当然无暇顾及自己的身体。 他微微怔了怔,仿佛他还身在秦王府内,穆瑾宁便是如此体贴周到,温和娴静,在她的眼底,他又见到了几分往日熟悉的暖意和关怀。 他暗暗握住她的手,男子的手,总比女子大许多,足够包覆她的娇小,她的手,干净纤细。 “既然醒了,就用午膳吧,刚送来的还热着。” 穆瑾宁语带柔情,却无声无息将手掌从他的手内抽出来,她不曾敛去唇边的淡淡笑容,转身走前几步,去为他舀汤盛饭。 他就这么看着她,不言不语,他们仿佛还在新婚的那几个月,之间的日子全部被大力掏空抹去,仇恨从未渗进体内灵魂深处。 如果他曾经让她苦于等待,让她一个人,从黄昏,等到深夜。往后开始,他绝不会这么对待她,哪怕她一定要他品尝一样的苦涩滋味,他也会甘愿,没有半句怨言。 但他的眼里只有她,这一点,毋庸置疑。 穆瑾宁站在桌旁,见他起身,来到她的面前,黑眸瞥视了一眼桌上的饭菜,唇边浮现出满意的笑,他们之间的尴尬和不快,仿佛早已被尘封了,家庭的温馨暖意……他当真是久违了。 “你今日看来心情很好。”秦昊尧丢下一句话,收回了眸光,喝了一口汤,小憩过后他脸上的神色也好了许多,他淡淡说着,心中同样因此而不再担忧。 并不辩解反驳,她抿着唇微笑,同样也坐下来,跟他一桌吃饭并非多么艰难的事。 看她又笑了,秦昊尧这才彻底放下心怀,人若是需要走上一大圈才会知道他所想要的东西,或许往后才会更加珍惜。 她舀了一口芦笋汤,咽下温热鲜美的汤水,或许因为滋味太好,她的眼底有了餍足的笑,贪恋世间美味又喝了一口,面颊上的酒窝也深深的,看来甜美可人。此刻的穆瑾宁,却让这一桌菜肴黯然失色,至少在秦昊尧的眼底,这一个笑容,让她看来更秀色可餐。 仿佛,她往后都不会再拒绝他的心了。 当他一回回的当着她的面转身,她残留在心里的感情……真的有秦昊尧所想的那么多那么重那么珍贵那么无可替代吗?! 连她都无法笃定。 看着他伸出手来,将空碗送到她的面前,她笑着接过,为他再度舀了一碗汤。两人什么话都没说,只是在将菜肴送到唇边的那一刹那,她才敛下了眉眼,眼底晦暗不明。 她早已改变了她的天真。 撤掉了饭桌,穆瑾宁主动走到他的书桌旁,秦昊尧并不曾让她远离,而是拉着她的手腕,让她跟他一道坐在花梨木宽椅之内,两人之间毫无缝隙,华服相贴着,宛若亲密无间的新婚夫妻。他打开着奏折,依旧审视着折子上的内容,时而用朱笔圈画,毫不在意她也会不费力地看到奏折上的文字,她的眼神最终落在奏折上,他察觉了也并不点破,相反,一手垂下,覆上她的手背。 她的脸色愈发自如,视线安安静静地跟随着他朱笔的圈划而动,穆瑾宁在他的身边,却从未觉得寒冷。 她的粉唇边,突地溢出一句话来,让若有所思的秦昊尧,停下了手中的朱笔。 她缓缓悠悠地侧过晶莹小脸,看着眼前这一个俊美却又纠缠了她半生的男人,眼神愈发专注。 “你让我回来,会全都信我吗?” 秦昊尧不假思索,俊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却也不显得冰冷疏离,他点头。 穆瑾宁的眼波闪烁,唇边的笑意弧度一分分扩大,神色愈发娇柔。“会对我不再怀疑吗?” “会。”他与她四目相接,黑眸愈发幽深,不带一分闪烁和动摇。 “你看着如今的我,是否更怀念以前的崇宁那个孩子?或许你还要花费一段时间,不算很短的时间,才能等到那个孩子回来。到时候她会毫无保留,将身心全部献给你,就跟过去一模一样,你也愿意等吗?时间很长的话,天气不好的话,也愿意一直等待下去,不焦急,不愤怒,不暴躁,不犹豫?”她默默依靠在他的胸口,敛下长睫,感受着他华服之上熟悉的熏香,细数着他华服之下有条不紊的心跳声,她沉默了许久,每一个字都像是经过深思熟虑才从她的心中掏出来。 她并不觉得自己可以逃跑一回。 “这辈子我一定会等到那个孩子的。” 秦昊尧的嗓音低沉,因为她靠近他的喉结,这一句话才会听来如此浑厚有力,坚定不移吧,她这般揣摩着,却不再依靠在他的胸口,直直望入那一双黑眸,仿佛又恢复了往日的默契,与他相视一笑。 如果他更有耐心,更有坚定的决心,一定可以等到她回心转意。 至少她一直都在他的身边。 时间……会让人淡忘过去,但也会让人更珍视现在。 ……。 179 缠绵悱恻 他容忍她陪着他整整半天,两人沐浴更衣之后,他牵着她的柔荑,一道走向床边。[] 这一夜――对于彼此而言,一切都顺其自然,又理所应当。 当他的手掌划过她柔嫩的肩膀,缓缓滑落到玉臂,最后直到两手紧紧握住她的十指,彼此十指紧扣,他放柔了力道,并不纵容自己因为过分的想念而伤着她丝毫,她的身体……却依旧可以让他抛弃与生俱来冷漠的挑剔,他们两个,是天生一对的契合。 一滴汗水,从他脖颈小麦色结实的肌理滑落,最终低落在她雪白的胸口,几乎将那一寸雪肤都烫红了。 这一整夜,她没有一句呼痛,早已下定决心,他给她的,在今夜全部接纳。 更何况,或许,也正因为她可以察觉可以感受的到,他浓烈感情之下的小心翼翼。 “没有不适吧。”他的左臂梗在她的胸口,将锦被拉上,屋内的暖炉仿佛升腾出了熊熊火焰,让彼此都觉得温暖。 他将俊脸靠在她的肩窝之内,隐约感觉的到她背脊上的香汗淋漓,看着她仿佛疲惫极了而垂着长睫,肌肤却宛若盛开的桃花一般绽放了淡淡的粉色,让她更像极了他能够夜夜拥有的女人,而并非苍白冷淡的女人。 至少今夜,他很肯定,他们都因为拥抱对方而动了情意,而并非只是他决绝霸道,一厢情愿。 耳边的嗓音,有体力耗费不少之后的低哑疲惫,她默默点了点头,缓缓转过脸来看着秦昊尧的俊脸。 “你刚回来的时候,脸色并不好看,何时让御医给你瞧瞧――” 他的温热气息喷薄在她的耳畔,让她的耳廓发红,烛光之下宛若琉璃一般透明,血丝毕现。 若不是因为她身子向来纤弱,他也绝不会如此克制,直到今夜彻底占有她的身子,让两个人才看清楚彼此身体没有任何的隔阂,依旧会有诚实的取悦。 她倚靠在他的怀中,淡淡一笑,却婉拒了。“我只是因为疲惫的关系,身体很好。” “那就好。”秦昊尧低声道,伸出手来,触碰她的面颊,将手肘穿到她的后脑跟枕间的间隙,任由她枕在他的右臂上,更拉近彼此之间的距离。 “你打算如何处置后妃和皇子公主们?” 穆槿宁有些疑惑,清亮的眼眸对着他,今日在后花园偶遇到四皇子云阳,她才想来问他。按照以往的惯例,若是江山易主,新帝登基之后,若是有得到他所青睐的后妃或许可以得以留在后宫,若是没有,并非新帝亲生皇嗣留在后宫,也会后患无穷。 “有些年长没有皇嗣的后妃想要归乡,也有常年来备受冷落的恨不得早日离开皇宫的,约莫十来人,已经让人打点了她们的行李,也给了一路上的盘缠。如今还剩下的都是拖儿带女的人,在这儿生活的久了,不到最后一日,是不肯搬出去的,心中每日盘算着最好事情还能有转机。” 秦昊尧的唇畔有淡淡的不屑,他说的从容,言语之内也听得出对那些贪恋权贵的后妃的鄙夷,话锋一转,他想起后宫还有九个皇子,虽然最大的太子也未曾到弱冠的年纪,其余的皇子年纪更是小,绝对无法掀风作浪,宛若一个个奶娃娃一般,他根本不放在眼底。“至于其他皇子如何处置,还没有下定论。” 在朝政大事之上,绝不容许他对皇嗣太过宽仁,或许他可封王给各位皇子,让他们在封地上享受安逸生活,但不过是权宜之计,更会带来不少不堪设想的后果。秦昊尧的性子她明白,他绝不会让这些表面软弱年幼的皇子走上跟他一样韬光养晦的道路,绝不会让他们跟他一般卧薪尝胆步步为营,最后将他的江山,彻底夺回去。但他一旦刚刚登基,也不宜对年幼皇子赶尽杀绝,惹来民怨。 “怎么?你怕我把他们杀光?”他宛若调笑口吻,一抹邪肆笑意挂在薄唇边,让他此刻看来,宛若妖媚野兽幻化成的俊美人形,他与生俱来的嗓音,低低的,有着蛊惑人心的磁性,他这么问,看着那张精致面孔,迟迟不曾移开视线。 “怎么说他们也叫你一声皇叔。”穆槿宁自然相信他绝不会跟暴君一般将自己所有的侄子杀害,他似乎只是随口说说,但一旦到了紧要关头,说不定也会杀一儆百。她的眉头舒展开来,神情有三分疲倦,却也并不曾闭上眼,欢爱过后,仿佛两人更能打开心扉。 “这么心软的话,可不行啊……”秦昊尧浅叹,摇头,并不赞成她的仁慈,黑眸之内一闪而逝一抹阴鹜,随即再度扬起笑容弧度,至少他说话的轻松口吻,让穆槿宁也有些意外。“说不准假以时日,这些家伙就会练得一身本事,跟我一样,报复我这位皇叔的。” 别说是皇叔,历朝历代,杀父弑兄的帝王,也数不胜数。而那些身着锦衣的皇子,十来岁的少年,年纪已经够大了,有自己的头脑,有自己的想法,更不愿别人操控指令,这才是最难以管制的年纪。 他的称帝,很可能在这些皇子的心中埋下了阴霾,让他们恨不得处之而后快。 穆槿宁沉心静气,任由他将她拥抱的更紧,她浅浅笑着:“他们不会个个都有坐拥江山的野心。” “却也很难说不乏其人。”秦昊尧一句带过,他做事很有分寸,该斩草除根的时候,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本朝皇子只有九个,但公主却有许多,年关已过,及笄的好像也有几个,常年待在后宫也不是好事,还是早些把她们嫁出去得了。”他突地想起一件麻烦事,面色一沉,俊眉紧蹙,宛若嫌恶至极,处理国事就已经让他忙碌地焦头烂额,更别说后宫还有事要他处置。“这件事就由你来做吧,我并不想为她们操这份心。” “我来做?”穆槿宁低声呢喃,轻轻问了一遍,秦昊尧的吩咐,却让她有些摸不着头脑。 秦昊尧闭上黑眸,显然他倦了,困意来袭,暖玉温香在怀,又难得没有该死的头痛来打搅,他也是越说越困。“给她们找个夫家,后宫就不会再闹哄哄的,不得清净。” 穆槿宁清楚,若是他为公主指婚,难免落下各种埋怨,如今后妃们对这个年轻皇叔敢怒不敢言,让她们出宫也有负隅顽抗的,甚至有口口声声要跟随皇帝的,正因为这些复杂难听的声音,才会让秦昊尧如此气恼吧。若是以她来出面,精心为几位年长公主挑选夫婿,不但可以平息后宫的怨气,也能化解皇宫之中的矛盾。 耳畔传来均匀的呼吸声,穆槿宁这才从思绪之中抽离出来,侧过脸去,凝视着已经睡着的男人。 秦昊尧对她委以重任,是要证实,他再也不会怀疑她,更会比之前更器重看重她? 殿外下了整整一夜的雪,直到天亮苍茫天际还飘着鹅毛大雪,宫殿的屋檐上挂着长长短短的冰凌,皑皑白雪覆在任何一处角落,寒风凛冽,呼啸而过,光是听着也觉得外面的天气实在恶劣不堪。 穆槿宁刚用完早膳,掌事公公便送来了好几本名单,一本是拟写出来年满十五岁的公主名字,其他的三本都是一些年轻官吏,名字,官位,身家,一应俱全。 “放这儿吧。”朝着公公挽唇一笑,她从容地翻阅着手边的册子,自己坐在这个位子上忙活赐婚大事,才知其中的不易。这世上,原本就难两全,若是错点鸳鸯,更是会酿成一辈子的苦果。 先由她做主,之后将名册交给礼官,最后再告知各个宫内的后妃与公主。此事看似寻常,但她仔细考量,深思熟虑之后,比起别人,她对后宫各个后妃也颇为了解,做出决策的时候也公私分明。不知不觉,半日便过去了,她提起墨笔,在一本金色文册上写下,只因她太过专注,秦昊尧从殿外走入她也不曾察觉。 他解开身上的厚重袍子,抖落一路走来身上的飘雪,看穆槿宁坐在书桌前,头也不抬,见她如此聚精会神,不禁神色一柔,绕到她的身后,俯下俊长身子,看她已经写了好几行字,字体一如既往的潇洒,并非一般闺秀的娟秀端正,不输于男人。如今后宫之中的麻烦事,他无暇顾及,但她愿意帮他处理,便是当真想通了。 这是很好的开始。(.) 穆槿宁察觉到他的动静,转过脸来,唇畔浮现淡淡的笑容,她低声询问,主动将册子递到他的眼下。 “已经写的差不多了,你看看有没有需要修正的地方,我再改过来。” 秦昊尧却只是匆匆一瞥,黑眸之内涌出欣慰和欣赏的神色,他笑着点头:“做的很用心,一定想了很长时间。” 穆槿宁噙着淡然笑意,将金色册子重新摊放在桌上,她垂下眉眼,继续将未曾写完的抉择写下,一边写一边说。“这是我们重新开始你嘱咐我做的第一件事,希望做的尽善尽美,更希望可以成就几桩美事。对这几位公主而言,若是草草了事,很可能毁了她们的终身大事,这可会关系到一辈子。” “这世上大多人都是素未谋面,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谈婚论嫁了,你能为她们考量这么多,就是她们的福气了。” 这么说着,秦昊尧站在她的身侧,并不着急,看着她将名单写完,神色是难得看到的平和,她做事小心谨慎,仔细细腻,想法周到得体,他相信自己有看人的眼光,并非因为是他喜爱的女人才失去了分辨是非的能力。 她是个可以托付信任,更是个可以管理后宫的女人。 她闻到此处,却一笑置之,她清楚在王朝之中,因为姻缘而得到幸福的女子不少,因为姻缘而从此身处水深火热的却更多,她或许能够做的并不多,但却心有余悸,不想再看到任何的悲剧。 或许她最初的感情,比很多人都幸福吧,大家闺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正如秦昊尧所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们注定在新婚之夜被夫君掀开喜帕的那一瞬间,抬起脸看到的第一眼,就要认定那是她们此生该付出全心甚至一切去深爱的男人。 至少,她还可以容忍自己的心,跟随当初的悸动,哪怕世人都觉得她傻,太疯狂,她也还是比这些命运不受自控的闺秀更幸福……。虽然后来很多事,却并未因此而变得圆满。 “外面的风雪很大吗?”穆槿宁收回了心中的思绪,她的眼神清明,却又带着女子的柔情,她伸出手来,柔荑覆在他的华服上,冷意几乎深入绸缎料子内,让她温暖的掌心更像是触碰到一块寒冰。 “怕是还要下好几日,今年冬天会很冷。” 秦昊尧顺势将手掌握住她的柔荑,薄唇边有了笑容,虽称不上多么亲切温柔,却也不再让他看来森冷阴沉。 “我已经吩咐下去,原本伺候你的那对婢女会进宫来,有熟悉的人陪伴,也免得你一个人孤单。” 他走到桌边,径自倒了一杯暖茶,将茶杯握在手心,不留痕迹地打量她的神情。 “好。” 她扯唇一笑,面孔上并无异色,或许如今不管如何,他当真越来越顾及她的感受。或许这是好的开始,或许……。 会让最后的结果,变得更难。 穆槿宁朝着他走来,从容弯下腰,眼神一敛,为他空了的茶碗继续斟了一杯,她从第一天回来的时候就察觉到了他身上的端倪,他并非只是因为疲劳过度而消瘦憔悴,听王镭说,在他刚满二十岁的时候,由于在军营中长途跋涉出生入死而患上的疾病,到后来就不曾断根,每年都会发作。而去年开始,似乎他的头痛病,发作的更加频繁了。 “你这几个月一直再患头痛病吧。” 秦昊尧却脸色一沉,言语之内满是不快:“这回多嘴的人是谁?王镭?还是王谢?” “我也有自己的眼睛,多多少少还是看得出来。”穆槿宁记得她刚回来那一夜,他甚至还喝了整整一壶酒,这病原本就该忌酒,当下她就觉得不对劲,更没想过,他喝酒之后该多不好过。虽然今日清晨,她的确仔仔细细问了王镭一回,王镭虽然说得轻描淡写,但她还是清楚其中的厉害。她明白秦昊尧是个能忍的男人,生活上却没有那么挑剔在意,或许因此才纵容头痛病总是不见好。她话锋一转,面色愈发凝重:“御医说过药石若是配合针灸,见效会快些,为何不试试看?” 秦昊尧的语气,却有些不屑一顾,他无声冷笑,不以为意。“只是小毛病而已,这世上哪个人还没有一些不足?御医总喜欢危言耸听,好显得他们医术高超,没有白拿朝廷的俸禄。” “连御医的话都听不进去吗?那我说的话,你或许也不会放在心上了。”穆槿宁看他依旧一如既往的固执,不禁轻轻叹了口气,她眉眼之内隐约可见微微的愁绪。 “只是觉得麻烦。”秦昊尧看着她的担忧,心头却一热,他伸手轻轻触碰她的肩膀,并不要她多想。 “若是信得过我,这几日就让御医来针灸吧,你若不保重自己的身体,如何能够当大圣王朝的君王?” 穆槿宁的眼神恳切,与他眼神相交汇的那一刻,他却笑着点头,连自己都觉得坚持那么久的事被一个女人轻易说服有些可笑,但他并不厌恶被她关怀的时候。哪怕是一样的话,到了她的嘴边,却更加顺耳。 “并不会耽搁太多的功夫,治病原本就不能一蹴而就,需循序渐进,若是你觉得针灸的过程太乏味漫长,我就陪在你的身边。拿几本折子,读给你听,时间就会过的快些,你意下如何?”穆槿宁看他静默不语,清楚他开始动摇,她的眼神清澈动人,眉峰之间的愁绪也随之彻底散开。 “你为我如此着想体贴,我如何能不接纳你的好意?就照你说的去办。”秦昊尧的唇边溢出这一句,笑颜对她,神色松懈,唯独她明白他很难耽误处理国事的时间不肯大意才迟迟不愿接受御医的建议,或许如穆槿宁所言,病是拖不得的,在事情变得更坏之前,更应该全部治好。 他们将来要走的路还很长,他不容许任何人自暴自弃,哪怕是自己。 紧紧握住她的柔荑,他的黑眸直直望入她的眼底,她的坚定,宛若一江春水,早已融化了他心中的凉意。 不管今年冬天到底有多冷,他都觉得满足。 “我会看着你的,在治病期间,滴酒不沾。”穆槿宁说出这一句话,秦昊尧却不禁低笑出声,笑声越来越响亮,若是换做平日,任何人多讲几句他都会厌烦,觉得罗嗦,但穆槿宁宛若老夫子一般如此循循教诲,他却更觉有趣。 穆槿宁说的认真,从未看过秦昊尧如此开怀的模样,她有些怔然,却并不觉得自己说的话有任何可笑之处。“你笑什么?” “当然是觉得高兴。” 秦昊尧以双臂圈住她的娇躯,俊脸上更多了动情神色,他嗓音一沉,脸上的笑容并非伪善,而是发自内心。 “你嫌我话太多了?”穆槿宁任由他抱着,也不躲闪,也不显露太多的欣喜欢愉,压低嗓音,轻声低语。 “话多些好……”黑眸之内升腾了莫名的情绪,他宁愿此生听她一个人的嘱咐叮咛,也不想再一个人孤独下去,敛眉,他任由胸口的娇躯将他华服之上的凉意都扫空,他的俊脸之上,喜怒难辨。 她闻到此处,一笑置之,却不再言语,背后的男人就这么抱着她,虽然无人再开口,但彼此的心中,却也各有心思。 午后,她再度重新检查了一下手中的名单,看个仔细,免得出了纰漏,惹来更多的怨恨。她见秦昊尧专注于国事之上,走到他的身侧,低语一句。“你不再看一遍了?” “直接让礼官去告知各个宫里的人就好,他们自有分寸,会按照礼数把所有事都准备好。” 秦昊尧丢下这么一句,并未接过穆槿宁手中的文册,抬起俊脸,淡淡睇着她。 穆槿宁轻点螓首,收了回来,不再打扰他,走出门,让掌事公公将名单送交给宫内礼官。 “对了,如今药膳房还有几位太医?”穆槿宁掩上门,喊住了公公,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她话锋一转,神色温婉平和。“从明日起就准备让人来做针灸,不知哪位在这方面术业有专攻?” “如今药膳房还有五名太医,娘娘。”公公仔细回想,将如今药膳房太医的名字报了一遍,穆槿宁看似平静,只是眉峰轻蹙,她低声问道。 “赵太医不在药膳房当值吗?” 公公低头,据实以告:“回娘娘的话,早就不在药膳房了。” 穆槿宁挽唇一笑,压下心中的情绪,神色自若。这个偌大的皇宫,似乎还隐藏着无数她来不及揭晓的秘密。“他早年跟随老太医学习针灸之术,虽然年轻,但悟性却高,若是能让他来为爷治病,或许再合适不过。” “娘娘……还是另请高明吧,爷绝不会让赵太医为他诊治的,更何况如今赵太医自身难保。” 公公欲言又止,前半句话很好解释,因为语阳公主的关系,秦昊尧的确不愿再见赵尚,觉得他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但后半句话,自身难保四个字,却让她的心口掠过一片凉意,她不由地想起赵尚跟东宫往来密切的关系,或许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太监看着穆槿宁若有所思,正犹豫该不该离开,穆槿宁却回过神来,淡淡一笑。“好,你先去吧。” 穆槿宁望着殿外的飘雪,雪越下越大,寒风肆虐,寒意无孔不入,她只是站在殿外说了几句话而已,风中夹杂的雪花,便已经钻入了她宽大的袖口之中,手腕处传来细微的凉意。 她探出手去,雪花拂过她的手掌,脸上的笑容渐渐崩落了,仿佛她即将迎来的,是一个新的世界,一个新的开始。 她似乎不该跟过去的故人有更多牵扯纠葛,但惟独设身处地才清楚,狠心不顾他们的死活,不顾他们是否过着痛苦不堪的生活,对她而言有多难。 这一回,她的初衷,宛若摇摇欲坠即将崩塌的宫墙,这一场暴风雪来势汹汹,实在很难抵挡。 那一片雪白孤寂,飘入她的眼底去,让她的眼神也渐渐退去了暖意,愈发清晰,也愈发清醒。 她却没有任何留恋,顷刻间转了身,走入外殿,将双门关上,隔绝开室外的寒冷风雪。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看他,秦昊尧的转变如此之大,他对她很好,太好,甚至让她分不清梦境与现实,她总觉得,他知道了一些什么。 但却只是一瞬,他抬起头来顺着她的方向看过去的时候,她的唇边有了温和的笑容,他在她的眼神之内,看不到别的情绪,虽然比不上崇宁少女时候的热忱激切,却也更让人不疑有他,经过多年来的历练,更具有一种沉淀人心的力量。 仿佛她看着经过的地方,哪怕是白雪皑皑的地面,也会瞬间开出绚烂鲜艳的花朵。 这一个冬天的初雪,足足下了三天。 来势汹汹的大雪,仿佛为他们画地为牢,逼得三天都呆在寝宫之内,让他们时时刻刻相对,夜夜相拥而眠。 或许人也像极了野兽,越是到了寒冷的季节,更贪恋从对方的身体上汲取温热体温。每一夜的缠绵,也让他更确定她是的女人,这一年来,他对她的渴望和思念,让他越来越像极了无法餍足的野兽,他不只是想从她的身上得以御寒,更想得到告慰。他从不为了男女情长而失去理智,清楚男女欢爱也不过是各取所需,但在穆槿宁的身上,他却不只是宣泄……。这一种情欲,这一种欲望,居然也让他越来越沉溺,更因为猎物的美好,他甚至险些无法克制自己的身体,险些无法顾及到她的娇弱,恨不得鏖战到天明,恨不得每时每刻都可以融为一体,如胶似漆,再不分开。 缠绵悱恻,似乎到这几天的时候,他才更懂得其中的寓意,才更体会的淋漓尽致。过去拥抱过的任何一个更美更艳的女人,都不曾让他有如此的痴迷沉醉。哪怕曲琳琅这般妖娆艳美的女子如何挑逗,他也从未宛若痴情男人对女子那么动容。 圈住她蜷缩宛若懒猫般的身体,他的唇角不自觉上扬,此刻俊美无俦的面庞上,因为疲倦懒散的神情,更增添了几分慵懒的迷人魄力,他伸出手,将一缕发丝拨到她的面颊旁,过去的噩梦,他不希望她记得,也不希望自己介怀。 如今,已经雨过天晴。 他要她不再执着于秦氏王族的所有仇恨,眼底心里只有他秦昊尧一个男人,他会让她如愿,他会成为穆槿宁的夫君,而她,会是他最看重的妻子。 …… 180 希望她的生命只有他一个男人 “昨晚做了一个梦,清晨醒来就不记得了,方才却突然记起一些――”秦昊尧翻了个身,穆槿宁听他说起,也转过脸来看他,他压低嗓音,神色渐柔:“几年前你是不是塞给我一个锦囊?” 穆槿宁闻言,却不知他下面会说什么,眉头轻蹙,她甚至来不及说她是记得还是早已忘记。(.无弹窗广告)为了做那个锦囊,被银针刺伤了好几回,但那个时候……她虽然觉得疼,却也没有哭,甚至心中是欢喜的,心中更藏着期望。 就在她心中的念头越转越快的时候,秦昊尧看她有些茫然,仿佛是不记得了,或许过去他从未一一细数到底忽略了穆槿宁多少回,但如今两人已经守得云开见月明,回忆,居然也隐藏了让他珍视的美好。 他没有敛去笑容,依旧维持着唇边的平静,没有对她过去的行径指责,更没有丢出一句刻薄。相反的,他道出心中的几分愧疚之情,轻揉穆槿宁的光洁肩头。 “锦囊……我也有些记不清了,时间太久了。”穆槿宁挽唇一笑,眼底抹去了最初的茫然,她轻描淡写,一句带过,免得流露任何痕迹。 是啊,都这么长时间了…… 人会忘记一些年少无知时候做的傻事蠢事,或许正说明一个人渐渐成长了。 “可惜,没有好好保留至今,当下刚出宫门就发觉丢了,再也没有找到。只是当年甚至没有回头去找,也从未觉得那是多么宝贵的东西……。如今才想问你,到底那个锦囊是什么含义?”秦昊尧却没有深究她的健忘,手掌不曾从她的肩头移开,只是他说出来,才让穆槿宁的平静心绪,有了些许异样的起伏。 她睁大眼眸,内心的错愕溢于言表:“半路上就掉了?” “我看上去是在撒谎吗?”秦昊尧轻咳,却不知为何她如此慌乱惊讶,他从容宽慰,眼底游走着莫名的深沉。 “不,我只是,只是认为……”穆槿宁的眼底飞快闪烁过一抹复杂的情绪,让她看来有些许心神不宁,惊慌失措,她独自沉溺在记忆之中,她分明是看到岸边漂浮着的红色锦囊,就以为……那是秦昊尧的无情,甚至看都不看一眼,哪怕再厌恶鄙夷,哪怕再想把这不值钱的玩意儿丢了,至少也不该丢在她的眼皮底下,不该丢在她经常走过的湖边,不该……将无情表露地如此露骨。 秦昊尧看她呢喃自语,脸色大变,不禁紧锁眉头,他不过是提及一件往年琐事,却没想过她的反应这么大,他很想知晓其中的实情,低声追问。“认为什么?” “没什么,我有些记起来了,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穆槿宁宛若恍然大悟的模样,眼底含笑,嗓音清冷:“不必放在心上,都是陈年往事了。” “别想转移话题,避重就轻。”秦昊尧却眼神一沉,他慧眼如炬,一派邪肆坏笑,将她的身子圈禁的更紧,让她的丰盈紧紧贴合在他的胸膛,如此暧昧的姿势,更让她的身体染上火热。“那个锦囊是什么意思,很重要吗?” “只是信物。”时间变了,很多事情也就变了。穆槿宁笑的云淡风轻,眸光落在他的脸上,笑容宛若美酒,盛放在一对酒窝之中,更显得娇俏。“女子给心仪之人的信物罢了。” “这东西有什么说法?”秦昊尧扯唇一笑,俊脸贴近她的螓首,低沉嗓音萦绕在她的耳畔。他并不太过意外,他甚至不曾细看过那个锦囊,也没什么印象,听穆槿宁这么说,他更觉得扼腕痛惜,只是过去无法重来,他对她所有的歉疚,都会在将来的日子补偿她。 “若是心仪之人收下了,带在身边,两人就会结下姻缘,夫妻和睦,白头偕老,子孙满堂。”穆槿宁短暂地闭上眼,脸上隐约浮现一抹淡淡疲倦,唯独嗓音依旧清晰,条理分明。 秦昊尧一笑置之:“京城还有这样的说法?我从未留意。” “有这么个意思,但或许也不作数。”穆槿宁任由自己闭着眼眸,眼皮很重,或许是疲于应付他的挑衅,她越来越困,哪怕往事也无法维系她仅有的理智。秦昊尧只听得她的嗓音越来越微弱,还带着些许调笑:“人人都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每个人的姻缘或许早已注定,若是一个小小锦囊就能有那么大的功劳,岂不是要天下大乱?” 他神色一柔,说的坚定不移,低头凝视着怀中闭上眼的女子,不过她清楚她依旧听得到。“何时得了空,再给我绣一个锦囊,往后一定留着。” “有没有锦囊,我们都是一样……”短暂沉默过后,怀中的人儿的粉唇边,溢出这么一句,没有人在意一个锦囊,所谓信物,不过是寄托人的感情,他们如今这般的关系,根本就不需要任何的信物。 她曾经执迷的感情,并不需要寄托在锦囊之上。 “也对。”他的脸上再也没有笑意,敛眉看她,他并非当真在意一个死物,只是……想让她安心,也想让自己安心。 穆槿宁的心中,却无声溢出浅浅的叹息,还有半句话,她对秦昊尧隐瞒了。 若是心仪之人没有收下锦囊,他们便会成为陌路―― 但或许,这一切不过是传言,世界上万物万事,都没有定数。 其实,当初她在秦王府的时候,他对她就有了感情,哪怕是矛盾纠结的,直到最后知晓她居然隐瞒自己服下药物不愿为他怀有身子,才让他更不想承认自己早已动了心。 他相信一切都会越来越好。 但他不会过早提及孩子的事,他们还都年轻,只要感情还在,就不会再有任何问题。 想到此处,怀中的人儿已经睡着了,他深深凝视着她,黑眸之内闪过复杂的情绪,他就这么纵容自己再看她多一会儿。 他真有些后悔……以前怎么不多看她一眼? 人,有时候当真会变的很奇怪。 整个屋内,恢复了安谧和黑暗,上位者哪怕睡觉也恨不得灯火通明,从外堂到内室,都点上几十根蜡烛,其实说穿了,是心中有鬼。 他想当一回平凡人,哪怕只是今夜,他想抱着她,睡一个踏实觉。 这一觉他果然睡得很踏实,一觉醒来,已经快到晌午,一睁开眼,穆槿宁已经在他的床边了。 他坐起身来,不说一句便下了床,他还不曾将江山紧握手中,至少此刻不容许他当一个过分眷恋安逸慵懒生活的帝王。 “怎么也不叫醒我?” 穆槿宁浅笑倩兮,伸出手来,为秦昊尧宽衣解带,将里衣外袍,皮毛坎肩一件件为他加在身上,柔声说道。“哪怕是做大事的人,不也该劳逸结合,有张有弛?只是比平日多睡了两个时辰,但看来脸色好多了,神清气爽的,待会儿做事也有精神,我说的不对么?” 秦昊尧淡淡睇着她,看着她恭顺为他系好最后一颗黑色盘扣,她没有半分停留,随即转身为他拉开内室的紫色帐幔,圆桌上已经摆放好了几盘菜肴,他在宫女的伺候下洗漱之后,缓步走到圆桌旁。[.超多好看小说] 窗口没有开着,但殿外白蒙蒙的光,还是透过来几分,寒风呼啸而过,却也无法撼动屋内的融融暖意。 “我让齐太医再过一个时辰就来。” 轻柔的话语飘到秦昊尧的耳畔,他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随即点头答应。 “爷,今日的折子就这么多,已经全都搬来了。”太监送来了一叠奏折,约莫十来本,摆放在书桌上,尽心禀明。 秦昊尧下颚一点,算是回应,穆槿宁担心他的身子,他总该领情,头痛病烦忧了他好几年,但有想要根治的念头,也是破天荒头一回,这也是因为她的关系。 至少她觉得重要的,他也不该不屑一顾。 齐太医在不久之后赶来,他看秦昊尧已经坐在软榻上等候,立即跪下行礼,朝着秦昊尧说道,面色惶恐:“微臣是不是来的晚了?” 穆槿宁缓步走前,她语笑嫣然,神色从容:“来的正好,以后每日都要来,就这个时辰。齐太医,要起效的话,也少不了半个月吧。” 一听要起效就要耗费十五日的时间,秦昊尧不禁眉头紧蹙,面色有些难看,穆槿宁自然清楚他最怕麻烦,也最怕这等琐事耗费他珍视的时间,她挽唇一笑,手掌落在他的肩膀上,平息了他的不耐。 齐太医这才有胆子继续说下去:“回娘娘,正是,要想根治的话,要看针灸和药材在体内起的作用,最少也要花上一年的时间,也许更久,这病好的慢,急不得。” “一年,也许更久?”秦昊尧的眼底闪过不快和轻蔑,头痛这等小病,居然也值得耗费一年以上的时间来诊治? 穆槿宁自然不难察觉秦昊尧的言下之意,若是没有她在场如此执着,他怒骂几句,齐太医就会滚出去,或许这也是秦昊尧为何迟迟不肯召见御医的原因所在。她投过去宽慰人心的眼神,直起身子,一扬手,示意宫女将紫色帐幔拉上,这才扶着秦昊尧躺在软榻上,柔声道。 “齐太医,取出银针吧。” 齐太医总算恢复了脸上的神色,以前也不是没见过秦王,只是人人都能察觉的到,秦王的严格冷厉,比起年轻时候有过之而无不及,更是变本加厉,若不是槿妃在一旁劝说宽慰,他早已被赶出去了,或许甚至说不着两句话。 如今在宫中生活,似乎比以前更难,因为秦王是一个聪明人,一个百年难得一见的聪明人,所以要想在秦王手下过活,更要谨慎小心。 穆槿宁走到一旁,将熏香盒子打开,面无表情地放入一块茉莉花香的香膏,柔和芬芳在暖和的空气中涌动,她侧过脸去,眼看着齐太医已经扎了第一针。 秦昊尧平躺着,脑袋枕在宝蓝色福字软垫上,他还不曾闭上黑眸,目光依旧跟随着穆槿宁而动,他的意思她清楚,她随即噙着笑意,抱着一叠奏折而来,搬了把交椅坐在软榻旁,清眸落在第一本奏折上,纤纤素手翻开册子,她的唇边溢出第一句话的时候,秦昊尧才放心地闭上眼。 她的嗓音温和,虽然不曾抬高音调,但因为彼此之间不过两步的距离,所以刚刚好,字字清晰。 在对待国家大事上,他远比穆槿宁更有耐性。 但对待他的疾病上,她当然更胜一筹。 读完一本奏折,她不曾急着阅读第二本,一边看着齐太医将银针细细挑捻,在各个相应穴道中扎上一根银针,她清楚如今奏章中写的任何一件事,都会在他脑海中生成思绪,他有很多事要想,善于谋略,也并非虚名。 她安然地喝了一口茶,茉莉花香已经蔓延到每个人的手边,仿佛人的指尖上都有花香,更像是身处百花绚烂的春天一样。 她伸手,轻轻触碰他的肩部,能够察觉到他不再跟平日那么僵硬,才淡淡一笑,继续翻开第二本,轻声读出其中的内容。 一个时辰的时间,她读了十本奏折,眼看着齐太医开始一根根将银针拔离,她才将奏折搬到书桌上,走到屏风之后,将白帕子在热水中浸泡之后取出,为秦昊尧擦拭脸上和手上的汗水。 等待齐太医出了门,宫女送来温热的药汤,穆槿宁从宫女手中接过来,亲手端给秦昊尧,他抬起黑眸,依旧躺在软榻上,黑眸扫过这一碗药汤,修长双腿懒散交叠着,他的唇边藏着一抹很难察觉的笑意。 穆槿宁或许早已预料到他会拒绝,所以不曾劳烦宫女送来,而是亲自端到他的眼下,这样,他就只能将这碗药汤喝下。 这个世上,他可拒绝很多人,但不能再无视她。 “不管多不耐烦,一开始的半个月至关重要,我一直会在身边陪着的,你尽管放心,希望不会让你觉得乏味。” 穆槿宁看他将药汤喝的爽快,宛若喝下一大碗酒的潇洒,她的眼眸因为笑意,而宛若弯月般迷人,她从他手边接过空碗,转身放在宫女端着的漆盘之上。 “你真像个女大夫。”他的喉口传来一串低沉笑意,伸出手,拉过她的手腕,要她坐在软榻上,好让他仔仔细细观望。 穆槿宁微微怔了怔,她的眼底,仿佛闪烁过一抹复杂难辨的情绪。她垂眸低笑,半响无语,不知为何,秦昊尧只觉得她的茫然有些毫无来由,至少他的话很简单,并不费解才对。 过了良久,她才抬起那一双美眸,眸光之中宛若烛火般摇曳,她幽幽地说道。“我只是比一般人,更多了几分耐性罢了。要说医理,或许还没有成为大夫的悟性。” 他不曾深想,面色平和,卸下重负的他更显得神清气爽,那俊美面容仿佛神祗般闪闪发亮。“刚才奏折还未看完吧――” 穆槿宁笑着点头,数了一数,淡淡睇着他,安然说道。“还有六本。” 他轻拍他的手背,嘱咐一句。“拿过来,继续读给我听。” 她有些错愕,不知该如何回应,秦昊尧伸手轻轻触碰她的柔嫩面颊,眼底满是宠溺。“只是很久没听到你的声音了。” “我的声音……”穆槿宁的眼神一暗再暗,重复着这四个字,有些失魂落魄。 他的神情,是这几日常常看到的温柔,虽然没有到温情脉脉的境地,但正因为秦昊尧的疏离漠然,这般的柔情,更让人觉得心中不安。 “好像听一整天都不会觉得厌烦,往后你可以罗嗦一些。” 是吗?什么话听多了,都会觉得腻烦。 无论多么美妙动听的嗓音,相处时间久了,也会觉得宛若聒噪吧。 她垂下长睫,恭顺地将几本奏折抱到他的面前,放在她的双膝上,只是取出第一本的时候,她的手有些许微凉。 一抹不详,再度从她的心口,无声蔓延。 她咽下喉口满满当当的苦涩,无声撇过秦昊尧的面孔,很多话,却依旧藏匿在连她都不知道的角落。 为何她越是过的平静,却越是觉得虚幻? 读完了奏折,穆槿宁便在一旁看他以红笔圈画,每一本奏折上都写了几行批注,看着他的决策,她自然也不得不佩服他的果断,虽然世人或许觉得他太过严厉,又下手很重,但如今正是他需要一个重振朝纲的时候,强权手段,是必不可少的。 等待他处理完所有国事,回过头去望向窗外的天色,看天还没黑,风似乎也渐渐小了许多,黑眸停在穆槿宁的身上,低声道。“我们两个不如出去走走,如何?” “好。” 她的唇中溢出一个字,走到一侧,宫女为她系上外袍,她跟着他的步伐朝前走着,把殿门推开,寒风扑面而来,秦昊尧停下脚步,看着穆槿宁迈过门槛,转过身来,身子靠着她越来越近。 她并不知他要做什么,要说什么,仿佛风雪将这一瞬间,全部冻结。 他伸出手来,探到她的脖颈之后,将她的风帽兜到她的螓首之上,蓬松的白色软毛,遮挡了她的黑发,只露出光洁额头和晶莹小脸,看着她的眼神放柔,他的黑眸一沉,将风帽之下的白绸带系好,拇指不经意触碰到她精巧下颚,感觉到宛若白雪般微凉细腻的肌肤,他不觉眼神之中升腾起一把小小火焰,胸口一热。 这样的凝视,让彼此都不必多言,不必伪装,两人的目光交汇,宛若细细支流,即将纳到浩瀚大海之中。 “走吧。”他不再停留,朝着前方走去,男人的脚步迈的很大,女子的莲足要走上三四步才能跟上。 她的眼底,不禁有些模糊,以前一直都是他走的太快,从不转身,她苦于无奈,没有一次跟随的上他的脚步。 然后……每一次都跟他说不上几句,就看着他越走越远,最后消失在她的视线之内。 她却渐渐发现他的脚步越放越慢,让她不必跟的太急,她的呼吸有些急促,口鼻之间的气息萦绕成白色水汽,面颊上有些许浅红颜色,不知是一开始追的太急还是悲寒风吹得冻红了脸。 他任由她走在他的身侧,两人亦步亦趋,走过庭院一段小路,积雪被下人铲到两旁,留出一条人行道路,庭院中的大树都被积雪压垮了,每一座宫殿上的屋檐都是一片雪白,寒风拂过,依旧将他们华服袍袖和袍摆吹得呼呼作响。他们迎着风而走,经历过北国的冬天,她并不觉得如今太过难熬。 渐渐的,便看到了长廊口,他带着她走上长廊,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望向前面迷茫一片的雪景,皇宫的雪地宛若一条厚实的巨大白色棉被,铺展在整座皇宫里,也铺展在他们两人的视线之内。 “已经十来年没看到这么大的雪了。” 秦昊尧负手而立,站在长廊的横栏面前,不知是刚喝下一碗温热药汤的关系,还是承受了御医精湛的针灸之术,还是那从头到尾围绕在口鼻之间的茉莉花香,他当真觉得轻松许多。 他的神情,缓和宁静,俊脸上并没有任何笑容,话音刚落,穆槿宁却错愕地转过脸来望着他。 他在说出这一句感叹的时候,没有看她,目视前方,只是两人袖口相碰的瞬间,他毫不犹豫地牵住了她的小手,察觉到她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他却佯装不知,继续观赏着眼前的风景。 她从他的身上移开视线,一同凝视着眼前这一个偌大的皇宫,如今看上去,天寒地冻,白雪皑皑,仿佛天地之间一派祥和。 唯独他的手掌,源源不断地给她暖意,她的眼神愈发平和,唇边有笑,只是无人看得透到底此刻她在想些什么。 ……。 181 喜欢一个人,不一定要让她知道 “你曾说可以让我重新开始,就像是这一场大雪,能让所有的肮脏龌龊都深埋地下,只是一旦太阳出来,过不了几天,雪就会融化……”那一双清澈的眼瞳之内,仿佛掺杂了其余的情绪,她分不清能被他如此守护是悲是喜,只因将来的人事越来越让人情不得已。[] “怎么还有这样的担心?谁敢提起你的过去,我绝不会放过他。”秦昊尧却一笑置之,唯独说完这句,将她的小手握地更紧。 只是……她担心的,并非还有人将她的过去当成把柄,只是生怕秦昊尧对她的维护,对他权力的维护,最终要建立在伤害曾经守护过她的人身上。最后,他想要为她建立的新生活新世界,也会沦落成原来的一样。 他,最终还是不知道她的心。 “我想知道李煊如今身在何处,你会告诉我吗?”穆槿宁沉默了许久,才侧过身子,抬起眼眸,满面动容。她是经过深思熟虑才问起,并非莽撞突兀,但在触及秦昊尧冰冷眼神的时候,她还是知道自己提起李煊太过唐突了。 只是,她怕再等下去,说什么都来不及了。 秦昊尧当下的脸色一变,黑眸变得阴鹜,稍作沉默之后,才回过脸来:“你问他作甚?” “当初皇帝或许已经想要我的性命,若不是李煊突然回来,或许是他对皇上恳求一番,才能换来我的活命。我虽被迫远走他乡,但至少还不曾与你阴阳相隔。你不必多心,我想知道他的下落,只是想还这个人情。”穆槿宁双目之中透露着真实的恳切,她这般说着,却察觉秦昊尧已经松开了紧握她的手,她像是一只风筝,最终被割断了那条线,她不知心中到底涌入了何等的情绪,说完这一番话,她有些微微怔然,仿佛方才的美好,最终也是易碎的梦境。 秦昊尧扯唇一笑,笑意带着不屑带着冷漠,他的笑眸轻描淡写扫过她一眼,仿佛她才是神志不清的病人。“这些不过是你的推测,如果李煊想要活命,不是早该把这个借口当做讨好的筹码?不过,他一个字都没说。” “他……”穆槿宁欲言又止,眼底闪耀着波光,李煊不说,只是不愿透露她的行踪吧,但最后,找到自己的人,还是秦昊尧的手下。 就像是命中注定。 就像是她的劫数。 一阵尴尬难熬的沉默,梗在他们之间,宛若无形的鱼刺,将他们彼此都割伤,谁都不愿先开口,谁都不愿体会喉咙刺穿的疼痛。 她无力垂着的双手,仿佛连空气都抓不住,她清楚他也有他的软肋,她绝不该再三冒犯,只是她实在太想知道,若是从他这儿都无法得到消息,那么任何人都不会告知她。 秦昊尧无声冷笑,哪怕那笑意稀疏平常,更像是他过去模样,傲慢清高,漫不经心,但穆槿宁却听得心中纠结,不知如何回答。“你接下来是不是要问赵尚了?” 他紧紧盯着那一双眼眸,此刻不再清澈如水,而是晦暗晦明,他的俊颜上染上几分不快,话锋一转,言辞更是尖锐地入木三分。“他是东宫太子党的人,你想用什么理由为他说情?” “不管他是否是太子党的人,赵尚人如其名,是个行为端正的正人君子,这些年在皇宫也从未做过不可告人的勾当,他不会在暗中策划任何阴谋。哪怕我跟赵尚没有私交,也会为他说话。”穆槿宁心中激切,不曾避开他审视的眼,面色灰暗,她只能说的越是堂堂正正,就希望他可把她想的堂堂正正。 “他行为端正,品德高尚?高尚的把你装在心里日日夜夜想着念着,高尚的装作善人一次次接近你却不顾你早已嫁人的事实,高尚的因为你而拒绝别的女人!男人,赵尚也只是一个男人,他不过是要你觉得他专情亲和,日复一年年复一日,何时你心软了,回头了,就能看到他了,以此而博得你的感情罢了――如果他当真是正人君子,还不如当着你的面早点把爱慕你的事情挑破戳穿,不必遮遮掩掩躲躲藏藏就像是见不得光卖弄玄虚!”秦昊尧黑眸半眯,他彻底转到她的面前,一手扼住她的削瘦肩膀,话锋一转,他的俊容有些扭曲怒意,因此下手也更重。[]“穆槿宁,我告诉你,男人都是一样的,说喜欢说爱你说可以等你都是一个意思,不过是想要你变成他的女人,你怎么知道他高尚的脑子里到底对虚幻的你做了什么事?” “你说的太过分了……”穆槿宁的眼底积累着泪光,明明秦昊尧的矛头指向的人是赵尚,但不知为何,她如此心酸委屈,她强忍着眼泪,终于被他的话语激怒,眉峰紧蹙,身子紧绷。 “过分的当真是我?”秦昊尧苦苦一笑,他的确对她犯下了不少过错,但她为何不想想他不顾一切也要接她回来是出自何等的感情?他的黑眸幽深之下,隐约可见血红血丝,他的手掌宛若坚实的寒铁一般打造的锁链,几乎要贯穿她的肩窝,他的愤怒早已取代了理智,胸口宛若熊熊大火炽燃着。他压低喉咙的嗓音,不在意往来的下人,宛若冷魅的野兽,黑眸渐渐逼近她的面孔。“穆槿宁,你就不过分吗?这些天我以为你是想通了,转了性子,回心转意,当真好好考虑你我之间的将来,你的心里却一直在想这些人吗?嗯?这些男人?” 最后这一句,这些男人,几乎是狠狠甩了她一个巴掌。 穆槿宁站在他的面前,耳畔传来呼啸而过的寒风,她也无法揣测,为何天气似乎又要转变,变得更加恶劣。 她顿时血色尽失,如今的局势已经注定是她输,她或许没有资格跟他谈条件,只因为这些男人――他们早已被标榜成对她心怀不轨之人。 秦昊尧看着她面色死白,宛若没有任何的力气,在他转身之后就会瘫软在地,他的心中也有不好受,只是无法遏制心口的刀割,他已经无法继续自欺欺人对她的喜爱,更不希望他的心中脑中,还有这些男人的影子,他希望只有他一个人,只有他秦昊尧,填满整个穆槿宁的生命。 “李煊,你要救,赵尚,你要帮,唯独我为你做了多少事,你都可以视而不见,坐视不理,无动于衷。” 与所爱的女人争执,却也耗费了他不少元气,他幽幽撤走了钳制她的手掌,胸口像是中了一剑般虚弱,他的脸上失去了所有苦涩笑容,最终变成冰封般的寒冷决绝。 他冷着脸拂袖而去,虽然每走一步,只有他自己清楚,她如今的一举一动,都早已对他形成了挥之不去的影响。 穆槿宁的眼中有泪,她凝眸望着他离开的身影,难道秦昊尧希望她一个字都不说,哪怕他要他们去死,她也可以坐在华丽的殿内眉头不挑的从容?! 他清楚他也不舍得她难过,只是他更坚定的是不愿与任何人分享,他不知是因为无力,还是因为混乱,还是因为,他的不舍,他的脚步才迈的那么慢。 身后愈来愈近的脚步声,突地让他心头一热,仿佛是应了他的一种期盼,让他觉得他们这段感情,还有挽回的余地。 若是换了以前,他们的争执,只是让两个人不欢而散,分道扬镳。 但今日,她跟在他的身后。 就在下一瞬,一双柔软的臂膀,宛若棉花般拥住他的腰际,他顿时就停下脚步,不再朝着前方走去,俊美却严苛的面容上有些许复杂的情绪一闪而逝。 “我知道,你为我做的事,我心中清楚。”他能够感觉的到,她的小脸就贴在他的后背,她的嗓音很轻,很柔,但落在空气之中却格外清晰,更是深入骨髓。 他不该心软,却还是心软了。 “只是我想让你知晓,他们救的人保护的人,不只是穆槿宁,更是往后要陪伴你的女人,于情于理,你都该放他们一马。他们虽然与你并非同道中人,却也罪不至死。” 他突然怔住了,或许女子柔情,能让人放下一切戒备,但这样的温柔,同样也是危险的。他不曾转身,任由她这么从背后环抱着他的身子,任由他们就这么待着,眼底淡淡的笑,却很快随风而逝,但他的言语已经柔和三分。 “你真的都知道?” 穆槿宁默默点头,如今秦昊尧或许很少听得进去别人的话,要是连她都劝服不了他,那当真是没有任何希望了。 秦昊尧却没有转身,只是一手拉下她的柔荑,心中情愫错综复杂,低声道。 “虽然知道你的心情,但如果你也顾及我在这个位子上必须要做的事,今时今日,你就不会开口说这些。” “可你也说过相信我。”穆槿宁的双手离开了他,她蹙眉看他,只见他俊脸微侧,神情似乎还有不悦。 “是相信你,但他们,信不过。” 秦昊尧说的坚决笃定,他二十几年的生活,便是什么人都无法相信,更别提这些跟他并非一路子的人了。穆槿宁清楚要他改变心意并不是易事,但她也没想过能够一蹴而就。 “李煊是皇帝的人,而且他也不曾亲口提及是他的请求才让你保住性命,此事不能成。”他转过身来,看到她眼底的失望,哪怕只有一分,也准确地刺中他的心口。他一脸冷漠,再无往日柔情,与公与私,他分的清楚,决不能混淆。 穆槿宁听得出他的言下之意,李煊一定是还活在世上,只是不知被关在何处,她眼波一沉,静静听着他说的话。 “至于赵尚,倒不是没得商量,除非他变成我这边的人。别说我不会处置他,他往后还会前途似锦。”秦昊尧不冷不热地说出这一句话,眸光移向别处。 “什么意思?”穆槿宁却心头一凉,她仿佛能从秦昊尧的眼睛里,看出些许端倪,但她明知故问,只是期盼听到的是不同的答案。 “语阳的心里至今还有他,她能看上一个男人不容易。我不会看低他,哪怕他没有权势,语阳可是金枝玉叶,一旦我登基之后,她的身份更不是同日而语。” 秦昊尧直直望入她的眼底,他是固执的,甚至可以说是偏执,但他如此维护语阳,或许因为他长兄如父的身份,穆槿宁无法说他的不是。 “你要赵尚答应你当语阳的驸马,以此来摆脱此刻的困境。”穆槿宁一针见血,她的脸上没有任何神情,仿佛看他的眼神也有一刻是陌生苍白的。 “若你愿意为此而说服他,我可以答应你,让你见他一面。”秦昊尧的下一句话,落在穆槿宁的耳畔,却是比之前任何一句,更加残忍。 她的粉唇渐渐泛白,宛若白雪一般的颜色,看的秦昊尧于心不忍,只是他却不愿妥协,至少不愿在这件事上妥协,他直挺挺地转身,朝前走去。 他本以为她还会跟上来,但直到走到走廊转弯处,也不曾听到她的脚步声。 她留在原地。 穆槿宁凝眸望着眼前一望无垠的白雪,仿佛最遥远的地方,天地之间没有任何界限,仿佛已经连成一片混沌。 秦昊尧居然要她去当他的说客,任务是,说服一个爱恋她的人,答应娶别的女人。 哪怕她这辈子无法回应赵尚的情意,哪怕多年她看得出些许端倪也不曾说破,并非无法成为相爱之人就要分外眼红相互敌视,他是她可信任的亲信,更是她不想抛弃的故人。 她不愿跟赵尚站在对立面,更没想过要亲口说出那么残忍的话。 她这般想着,手脚愈发冰凉,她紧紧咬着下唇,直到唇色鲜红欲滴宛若玫瑰,也不曾停下来。 直到天黑,她才独自走到殿内,不曾抬起眼眸望向秦昊尧的方向,她没有任何神情,宛若行尸走肉。 “我愿意。” 秦昊尧不无诧异,扬起眉头,黑眸准确地对准她苍白如雪的面色,他并非铁石心肠,他也曾经派人去找过她,她当下却拒绝回来,说要一个人待着静静想一想。 她卸下身上浅蓝色挡风的袍子,利落抖落一身寒意,她身披夜色而来,宛若黑夜的幽暗,也早已侵入她的体内。 清眸微抬,长睫颤动,她挽唇一笑,笑容却不达眼底,她似乎觉得他听得还不够清楚,发白的唇边又溢出这一句。 “我尽快会去见赵尚,尽力说服他。” 秦昊尧暗暗舒出一口气,他笑着朝着她走来,将她拥入怀中,俊颜俯下,毫不费力就吻住她苍白微凉的双唇。 她宛若动情一般闭上眸子,他给的霸道和温柔,她全都接纳。甚至,他越来越让她深深觉得窒息的――感情。 这一个吻,看似缠绵至极,仿佛彼此都在改变,他愿意为她设身处地着想,她愿意为他犯下大忌。 她任由他搂着她的身躯,任由他吻的越来越深,她却最终睁开了眼眸,那清丽眸子之内没有一分意乱情迷。 甚至,没有一分动情的波动。 翌日清晨。 穆槿宁站在这一个低矮的屋子门前,这里的破败跟华丽堂皇的宫殿无法联系到一块儿,庭院前是一片荒凉,唯独门口一对当值的侍卫寸步不离,才让她不再怀疑领路的太监,没有给她指了错路。 她侧过脸来,朝着太监吩咐一句,淡淡说道。“你先走吧。” “可是――”太监有些迟疑,皱了皱眉,仿佛有难言之隐。 穆槿宁见状,唇畔的笑容无声变冷,她的嗓音清冷,佯装不解,实则已经失去耐心。“该不会你想跟我进去,监听我们说话?” “奴才不敢。”太监顿时大惊失色,立即跪了下来。 “我想你也不敢有这么大的胆子。那或许是,因为你生怕我认不得回去的路?”穆槿宁挽唇一笑,嗓音听来仿佛柔和许多,方才眼底的冷意,消失无影。 “正是,奴才只是担心娘娘……。”太监满脸是笑,自然顺势说下去,他当然是小瞧了眼前这个主子,没想过她也有如此的气势。 “那你远可以收回这份不必要的担心,我从小就把皇宫摸得熟悉,绝不会走错路。你还是回去吧,我这儿不需要你等着伺候。” 穆槿宁笑意一敛,冰冷眸光撇过,太监一看,顿时从地上爬起来,低头应了一声,这才灰溜溜离开了。 仿佛有事情变得不对劲。 秦昊尧答应她的,让雪儿跟琼音回来,但她们不曾按时进宫,是秦昊尧在敷衍她,还是她们在她走后出了什么事?! 她却只是望了一眼太监的离去的身影,便移开视线,朝着侍卫冷冷道。“还不让路?” 在侍卫放行的那一瞬,她直直走到门外,伸出手来推开双门,随即掩上。 她环顾四周,这里以前应该是一处下人房,所以稍显简朴,但屋子却很宽敞,里面没有多少家具,显得空荡荡的。 听到门口的动静,背坐在木桌边的男人便起身,望向门边,他一身素青色常服,在冬日看来有些单薄,神色看来并不显得憔悴,只是眼底的安宁,在穆槿宁看来,却更像是落寞之意。 哪怕身处牢狱之地,他也跟以往一般,清朗干净,宛若这个灰暗简陋的地方,并不是他的久留之地。 或许,这儿只是比起牢狱好一些而已。这么冷的天,整个空旷的屋子内,也不曾有任何的暖炉。 她眼波一闪,心中升起些许怜悯,她凝望着他,他的眼底有惊愕,但很快,他朝着她笑了。 “他们都说你早已死了,唯独我相信,你一定活着,果然……”赵尚的笑,让她觉得仿佛不曾发生过任何事的泰然和安心,他的眼底没有对处境灰心丧气的黯然神伤,有的,只是让她平静的心疼的往日笑容。“你还是回来了。” 穆槿宁抿唇一笑,只是她无法像是赵尚一般自若,笑容的弧度,牵扯地僵硬。她无声点头,喉咙梗着异物,仿佛有口难言的苦涩。 “刚回来?”赵尚总是让她很难生出防备,因为他从未欺骗过自己,他帮她守护自己的秘密,他甚至帮她违背自己的心,他――她不知除了说他的好,还能说什么。 至少他对她,从认识的第一天开始,就没有过坏心眼,或许,直到他们断绝往来的最后一日,如果有必须走到这样的一日,他或许也不会让她看到他的坏。 她敛去心中的思绪,笑意不减,这回喉口总算溢出了声音。“回来好几天了。” “你听到这边的消息,一定也吓坏了吧,改变的很快,是吧。”赵尚从容地退回到桌边坐下,视线扫过桌上的茶壶茶杯,只是这儿没有任何茶叶,哪怕最次的那等茶星子,他能够招待客人的,就只有清水而已。 “我这儿从来没有来过客人,你是头一个,可见他多在意你。” 他略带踌躇,倒了一杯清水,这一句话,说的恳切,却也真心。 甚至,脸上的笑容都没变,他说的平静之极,不带一分艳羡和嫉妒。 穆槿宁接过这一杯水,或许赵尚比她手捧的清水更平静,也更容易看清,她很多时候,都怀疑赵尚没有喜欢的人,他的情绪极致内敛,对任何人都友善,却又更像是对任何人都难以表现出不同。 所以,赵尚对她的感情,她以前根本不知晓。 “很想给你热一壶水,这还是一个时辰前来人送来的,早就凉了。”赵尚一笑置之,这么说道,穆槿宁也清楚,这儿没有暖炉,一走进来就觉得冷,更别提热水的家伙了。 “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穆槿宁却没有迟疑,毫不介意在如此严寒的冬日喝下一口凉水是多大的难熬,她捧着茶杯,喝了两口,才放下来。 这样的话题,很明显出人意料,赵尚放下手中的茶壶,有半响无言。 “我说呢?他不会无缘无故让你来,原来是这样。”他有些恍然大悟,但却还是释怀了,端正俊朗的面孔朝着她,不够顷刻之间,没有任何怒意,相反,不禁莞尔。 穆槿宁却蹙着眉头,语气决绝,毅然决然地说道。“我如今问的话,跟他无关,只是这些年来,我们很少有这样的机会,不顾在意别人的耳目,不必在意外界的传闻,只是心平气和地坐在一起,说说彼此想说对对方好奇的话。” 赵尚点头应允,当真认真思量,沉思许久,才开口说道。“我喜欢的,不管美丑,不管高矮,不管胖瘦,一定要是个善良的女人。希望她会做女红,期盼她穿青色衣裳的模样,若是不厌恶我常常一身药味,那就更好了。” 穆槿宁闻到此处,脸色稍变,若她到这个时候还听不出赵尚的意思,就更显得可恶了。她浅浅叹息一句,心中有了些许起伏。 “你从未对我说过这些话。” “喜欢一个人,并不一定要她知道。”赵尚的回应,依旧潇洒平和,似乎从一开始他就知道彼此并不可能,他对她的感情,一直有所保留。 赵尚看她默然不语,或许他的感情,是卑微的,但他想要保护她的初衷,从未改变过。哪怕此刻,他甚至不愿让她因为他的坦诚有任何的不快。 “我只是想看着你而已,只要你在我看得到的地方好好过活就行了。” 他甚至不要求任何回报。 穆槿宁收在袖口的双手紧了紧,她有些不解疑惑,柔声询问。“为什么?” “以前只是觉得你跟别人不一样,很容易亲近,过了几年才知晓,我是喜欢你,但那时,听得到传闻,知道你喜欢他,更觉自己的身份卑微,不想让你有别的负担,特别是看你伤心的时候……一开始压下了,往后就再也没提。” 赵尚的话,让她再度想起过去相处的时候,他们称不上频繁见面,有时候觉得无趣了,才会去药膳房,寻找学医的赵尚,原因……也许因为时间太过久远,也许只是因为孤单落寞,也许只是因为跟赵尚在一起她可以不必追究对着她的笑,是否还藏有更深的用意,她在他面前哭泣,他虽不善于安慰,却也可以陪她一起。 无论是秦昊尧还是别人,对赵尚这个男人如何评断,她更相信这段时光让她遇到的这个男人,她更相信自己的心能够察觉的东西。 秦昊尧的武断和专制,希望她甚至没有自己可以信任的人,他不相信别的人,更不相信她所相信的人。 或许这便是帝王的命运,高处不胜寒,他容不得别人。 ……。 182 我只要你跟以前一样快乐 “我并没有那么多话可以讲,说这么多够了吧,我只是欣赏你,倾慕你,对你并无非分之想。你不必因此而担心惧怕,那个人……也不必担忧。”他清俊脸上的笑容,渐渐有了尴尬的影子,言语放慢很多,似有斟酌。他清楚,秦昊尧是个心中霸道的男人,又是王族中人,绝不会容许别人觊觎自己心爱的女人。 他也不清楚,自己对穆瑾宁的心,是否称得上是觊觎――他自嘲地笑,也许是觊觎,也许他这辈子只能觊觎,甚至无法嫉妒任何可以拥有她的男人。 若不是穆槿宁来询问,他或许不必将心中的话都掏出来,他正是生怕往后变成陌路,才不曾坦白自己的心。 “我没有跟你兴师问罪的意思,只是想要了解而已,你不要放在心上。你喜欢我,是好事。”穆槿宁顿了顿,她的眼底有一抹苍凉消逝,淡淡睇着赵尚,话锋一转,说道。“更没有强求你娶语阳的心,决不能勉强,但你能为自己想想,往后的日子要如何过,才是我真正的心愿。无论是不是语阳公主,我都不想你走上最艰辛的路。” “赵家只有你一人活着了,如果不得不低头,这也是人的命。”见赵尚若有所思,似有动摇,她才低声细语。 君子能屈能伸。 若是在强者面前,想要活下去,或许有时候就该妥协。 “我明白,你这些话都是真心的,并非想当他的说客。”赵尚沉默了许久,才再度开口,面色不再凝重。 哪怕她是来当说客的,他也怪不得她,就像是以前一样,她倾向秦昊尧,是因为感情的驱使,至少很多人做出决策的原因,会因为自己的情感。若是走到最后一步,她的选择是为秦昊尧着想,也是再合理不过的,他没有任何抱怨。 他清朗的眼,望入她的眼底,隐约在她的明澈眼瞳中看到泪光,他的心头浮现出莫名的情愫,因为年头久远而时时刻刻陪伴着他,或许很多男人都不想让自己的感情落空,至少一次,哪怕一次也想得到自己心仪之人,但他却几乎习惯了,习惯携带这份感情生活,并不在意得到抑或失去。至少这是他的感情,他的生活,他的一切,他并不惧怕世人对他的评断,他喜欢穆瑾宁而已,这是他自己的权力,跟任何人无关,更不是罪过。即使到老到死的那一天,他也会珍藏这一段感情。 “我对语阳,的确抱有怜惜之意,却没有男女之间的感情。秦王为人太过霸道,他想要得到就绝不松手,或许你也察觉了,他更加跋扈了。因为他看重你,或许对你是不一样的,但你也要千万小心,处事谨慎,别激怒他,什么事都千万顺着他来。” 赵尚起身,走到她的身后,手掌轻轻落在穆瑾宁的左肩上,他的目光落在窗户口的光亮上,心中有所斟酌,更有所顾虑。他身为男人,自然看得清楚秦昊尧很在意她,穆瑾宁于秦昊尧而言,或许是此生以来最看重的女人,但秦昊尧不是一般的人物,他对自己拥有的和不曾得到的如此看重,他绝对无法容忍自己心爱的女人跟任何对她有意的男人见面,除了生怕这些男人伤害穆瑾宁之外,他更在意的是这段感情或许会因为这些人而无疾而终。 为了保护自己的感情,乃至于保护他自己的尊严,他绝不会容忍任何可疑的,甚至根本不存在的所谓背叛。 “到这个关头了你还为我着想,我对你实在惭愧,而于你,我却无能为力。”穆瑾宁唇边含笑,只是那笑容苦涩至极,她越是看清秦昊尧对她的在意,却越是无法维护自己身边的这些人,只因……秦昊尧的权力地位,跟这些人被宽恕释放,似乎是无法两全的难题。 她自小就在皇宫成长,秦昊尧的所作所为,跟她看到的听到的惊人的相似,或许不管本性如何,每一个人在走向那一张至高无上的龙椅的时候,任何一个并非自己身后的人,都会对他有威胁,他想要铲除后患的想法,她同样无法否认。[] 但她却又无法看到这些一回回帮助她,支持她,安慰她的人,最终葬送在秦昊尧的抱负之中,走入熊熊烈火之内,遍体鳞伤。 而她,只是一个袖手旁观的弱者,她痛苦不堪,却又无人可以倾诉,即便是秦昊尧,她清楚自己的心里话,只会让他不悦,让两人争吵,而最后妥协的人只能是她。他希望用自己艰难付出的感情,压在她的身上。或许是她期盼很久的东西,他期盼她因为看到他那么在意自己,那么在意失而复得的感情,从今往后任何事都跟他想的一样,全心全意,死心塌地,那便是皆大欢喜的圆满。 是否只有她自己才知道,维持这样的圆满,到底有多么疲惫?! 她可以粉饰太平,可以伪装无情,但最后,若是因为自己错误的选择而失去每一个人之后,她还能原谅宽恕自己吗? 赵尚明白如今的情势,也会让眼前的女子格外为难,她一旦插手,秦昊尧可以容忍她一回两回,却无法容忍她一次次跟自己作对。 他甚至在心中恳求,这样的探视,一次就够了,无论他是否可以最终摆脱困境,他更明白自己罪不至死,大不了,只是失去以前得到的一切,在宫外生活当一个贫民百姓。他不后怕,后怕的只是……他可能即将彻底失去的这个女人,这辈子……或许很难再看到她了。 但他早已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她迟早会淡出他的人生,就像是美丽的彩霞一般,人人都能见到,心生喜爱,却并非可以拥有得到的私物。 “你能来看我,已经尽力了,在宫内见多了独善其身的人,大难来临更该噤若寒蝉,绝不惹祸上身。一直觉得,你是个真性情的女人,真不懂为何别人都说你无心无情。” 赵尚收回了手掌,手心的暖意却宛若冬日暖阳般让他恋恋不舍,他敛眉,专注地凝视着眼前这一个娇美身影,或许他早已习惯了,这么不远不近地望着她,在每一个崇宁越长越娉婷美丽的年头,他都极好地隐藏了自己的心,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说服自己,他只要可以这么望着她,就足够了。 他从未得到过她,或许比起迟早有一天要失去她来的更加庆幸。 “郡主,走吧,别在这儿留太久……” 身后这一个熟悉的声音之内,还是隐藏他的心,他是想挽留她,想要再跟她说说话,但嘴上却要她离开。 穆瑾宁痛苦至极地闭上眼眸,但只是容忍自己黯然神伤一瞬间,她随即睁开清亮的眼眸,站起身来,回头看他。 “你为何总是不叫我的名字――” 若以前是因为至少她还空有个郡主的头衔,他碍于身份从不喊她的姓名,一直以来,他都叫自己郡主。 “我早已不是郡主了。”她眉头轻蹙,眼神之内有他无法辨明的情绪,晦暗不明,最终没有任何一分光彩,幽暗的宛若黑夜。 赵尚闻到此处,一笑置之,郡主两个字,或许比任何字眼更深刻。“无论别人怎么说,怎么想,你永远是我心里的崇宁郡主,叫久了也觉得亲切,一时半会儿改不过来。” 更,不想改过来。 她的闺名,或许要留给她往后的夫君,他从不过分贪心,只想保留彼此的这份回忆。 或许下一回再看到她抑或是听说她,她早已被册封成为后宫的娘娘,但无论如何,他不愿逼自己改口。 “虽然以我如今的身份也不能宽慰你什么,但还是希望你在这儿保重自己,如今天寒地冻的,你这里什么都没有,我实在看不过去了,过会儿会让下人送些东西来的。” 穆瑾宁握了握双拳,她不愿让自己看来狐假虎威,也不愿让自己变成信口开河的伪善之徒,既然这儿外人无法进来,送些东西来,想来这些侍卫也不敢违背她的命令。 “不用这么麻烦,这里并不难熬。”赵尚环顾四周,说的轻描淡写,仿佛想起什么,顿了顿,看着她转身的身影,却在最后一刻说道。“我不知能给你什么,只想看到你跟以前的崇宁一样快乐。” 她拉开双门的手,突地停在半空,每个人都不同,或许关怀她的人不少,但赵尚的心意却让她有一刻间的触动。 “我会想法子让你尽快从这儿离开,哪怕这辈子做不成太医,总比关在这儿不见天气强。” 穆瑾宁走到门边,唇边的笑容无声崩落,她暂时停下脚步,丢下这一句话,随即打开门来,走出这个屋子,头也不回。 关上门去,她望着空空荡荡的庭院,宛如满目酸涩,突地伸手捂住口鼻,不让自己哭出声音来。 物是人非,她早已回不到过去了。 赵尚的夙愿如此单纯,却也不可能实现。 她缓步走在宫中,路边的积雪还未融化,寒风席卷而来,似乎比前几日更冷了。她出来的匆忙,不曾携带皮毛制成的暖筒,双手早已被寒意冻得通红。只是这一路上,她的脑海里尽是赵尚最后说的那一句话,在心头百转千回,翻来覆去,挥之不去。 “郡主!” 不远处一道熟悉的女声传来,穆瑾宁微微怔了怔,顺着声音的方向望过去,不禁愣住了。 “琼音。” 穆瑾宁的脸上有了笑容,一分分扩大,对面约莫二十步之外的女子,身着灰色小袄子,但身姿笔挺,虽然年轻,却隐约可见女子的飒爽风姿。 琼音朝着她走来,脚步仓促,只是穆瑾宁却看得出,她的眼神闪烁,越靠近自己,她的步伐却越是透露着犹豫。 一阵莫名的不安,却暗中击打着穆瑾宁的心,她伸手拂过琼音的手臂,却没有在琼音的身后看到雪儿的踪迹,她的笑容僵在脸上,低声询问。“雪儿呢?怎么不见她的人?” “雪儿她……没能来见郡主。”琼音听穆瑾宁这么问,顿时血色全无,她支支吾吾,闪烁其词,更让穆瑾宁的心中拂过一抹没来由的凉意。 至少以前在她的身边,琼音是个敢说敢做的直率丫头,听她说话这么不自在,也是第一回,更显得不同寻常。 穆瑾宁眉头轻蹙,脸色白了白,稍有踌躇,才开了口。“是她出了什么事?” “不是,是――雪儿的娘。”琼音却不敢看向穆瑾宁的脸,但却无法隐瞒自己的主子,此话一出,自然让穆瑾宁眼底一热,她似乎察觉到什么,怔在原地。 奶娘? 她停在琼音手臂上的手,突地无力垂下,眼神闪烁着微光,却不知不觉红了眼眶。 “她已经走了快半个月了。”琼音眼神一闪,才说完这一句话,鲜少哭泣的爽朗丫头,却顿时落下两行眼泪,穆瑾宁在她的嗓音之中听得出啜泣,琼音自小就只有带她卖艺的爷爷一个亲人,这次跟随雪儿回家,奶娘生病卧床,迟迟不曾见好,无论喝什么珍贵药材都于事无补,她亲眼看到雪儿跟一对姐妹对奶娘无微不至的照料。 穆瑾宁只觉得全身血液倒流,明明双足踩踏在扫的干净的路面上,却更像是站在雪地之中,手脚冰冷,不寒而栗。 “临死前一直念着郡主的名字,只是我们都不知道郡主的下落,要是郡主能早些回来就好了,至少还能见一眼……” 穆瑾宁的唇色泛白,轻轻颤动,宛若冻僵了一般,唯独睁大的眼眶,晶莹泪水不断溢出,一颗颗滑落面颊,落在脚边的地面上。 她的耳畔仿佛什么声音都听不到,哪怕呼啸的寒风,也听不到了,一直萦绕回响在穆瑾宁耳边的,就只有琼音的一字一句。 要是她能早些回来就好了。 至少还能见一眼。 “他说雪儿的妹妹出嫁,你们在家中帮忙,你们……你们才不回来……”穆瑾宁双目微红,眼泪依旧无法遏制,心中的惊愕余震从未停止。 发白的双唇打着颤,她从未觉得如此冷,哪怕身在千里之外的寒冷著称的北国,她也不曾觉得冷到体内,冷到骨髓。 她从未想过,原来秦昊尧是在欺骗她。 “雪儿的妹妹晴儿出嫁,是想给奶娘冲喜的,也算是了了她一桩心愿,奶娘那天精神很好,说自己很高兴,只是喜事办完才七八天,奶娘就撑不过去了――” 见状,琼音也有些慌乱,跟随主子这么久,还是头一回看穆瑾宁在人前流泪如此悲恸的模样,她忍住眼泪说下去。 “昨天我就知晓了消息,但我想让雪儿在家休息几日,毕竟她那么悲伤难过,也打不起精神,所以我就一个人进宫来了,主子不会怪我擅作主张吧。” 琼音说的轻描淡写,其实雪儿的情况很糟糕,她身为长姐,一直强打着精神撑到将所有事都完成,直到奶娘下葬的第二天,才彻底昏了过去,已经半个月过去了,琼音跟雪儿的妹妹照料着她,但大夫说她太过悲痛,还要再静养,千万不能再让她累着。 “做的好。”穆瑾宁垂眸浅笑,笑容却一刻间被寒风吹散,她有些茫然若失,看起来神情莫名的空洞:“是该让她养养精神……这件事你做的好……我不会怪你,怎么会怪你……。” 琼音见状,眼底满是悲痛,清楚穆瑾宁跟自小抚养她长大的奶娘而言,感情不输亲生母女,主子会如此慌乱,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她沉默着,陪着穆瑾宁站在毫无温度的路中央,没有任何人往来,仿佛时间都停住了。 过了许久,穆瑾宁才费力地抬起眼眸,她的嗓音清冷,却听得出来没有任何的力气:“人已经入土为安了?” “对,主子。”琼音据实以告,雪儿跟姐妹都是孝顺的女儿,所以在丧事上面花了往年存着的大半银两,按雪儿的话说,她们并不贪图奶娘的积蓄,拿着这些银两也没用,但如今人都走了,绝不会让她寒寒酸酸地在下面生活。 “走了半个月了,自然该入葬了,看我问的这是什么话。”穆瑾宁苦苦一笑,伸出手来,呢喃自语,抹去眼角泪痕,却依旧还有几分失魂落魄的混乱。 “人都走了,可是活着的人还要好好活下去,主子,你也别太伤心了,别伤了自己身子。”琼音走近几步,伸出手来扶住穆瑾宁,却不禁眼神一暗,她握着的手冷的像是冰块,没有一分温度。她有些不安,再看着穆瑾宁死白没有脸色的面孔,柔声劝慰。“我们快回去吧,别受了风寒。” 琼音刚扶着穆瑾宁走到宫殿外堂,秦昊尧正从内室走出来,他黑眸一瞥,神色不变,问了一句。 “结果如何?” 穆瑾宁空洞的眼底,渐渐有了神采,她安然地扶着圆桌坐下,身子背着秦昊尧,从琼音的手中抽了出来:“很可惜,我没能说服赵尚,他不愿娶语阳,是不想辜负她终生,成为一个负心汉。” 秦昊尧胸口一震,俊脸阴沉森冷,他从穆瑾宁的身上移开视线,因为太过愤怒,才不曾察觉穆瑾宁的异样。“他还是觉得语阳身体的残缺,无法匹配的上他?赵尚,他实在是狗眼看人低!” “不是的。并非如此,若他是这样的人,我也会支持你重罚他。”穆瑾宁仿佛气若游丝的病人,她的嗓音越压越低,仿佛情绪还不曾从方才的噩耗上收回来,她小脸苍白,眼神直直地望着远处,眉头都不抬。 “若语阳没有不足,他以为我会让她嫁一个太医?”秦昊尧冷哼一声,无声冷笑,薄唇之中溢出的话语,愈发冰冷刻薄。 “就因为他跟常人不一样,就因为残缺,就因为他愚钝单纯,所以连平等的对待,都得不到吗?不用多尊敬,不用多关切,只需要用最平凡的眼光看待他,也那么难吗?我看着那些嘲笑我爹的人,常常这么问自己。但你尽可放心,语阳不过是有小小的不足,赵尚绝非因此而看轻她。”穆瑾宁眼眸一暗再暗,她心口的情绪被秦昊尧的话撩拨的愈发汹涌,蓦地抬起眼来,眼神一凛,语气愈发急促逼人。 “你这是为赵尚说话――”秦昊尧的黑眸无声转冷,愈发阴鹜,面色铁青难看。他看得出来赵尚对穆瑾宁惟命是从,所以才会法外开恩让她去见赵尚希望她可以说服他,没想过,穆瑾宁却空手而回,甚至还不赞同他的话,每一句话都是偏向赵尚说的。 穆瑾宁却漠然移开视线,如今有了心事,说话也不再严谨小心。 “一开始就错的人是你。” 秦昊尧闻到此处,俊眉紧蹙,这几日来,暴雪困住了他们两人,让这几天虽然短暂,却也过得甜蜜美妙,温馨满足。 但他让她去见了赵尚,她回来后就判若两人,甚至头一回指责他。 他突地觉得后悔,是否穆瑾宁一开始就只是想去见赵尚一面,不过是钻了他的空子,因为她回来之后哪怕说不曾说服赵尚他也责怪不了她,她却无疑是先斩后奏。 “你觉得让语阳跟所爱之人生活,就会得到一辈子的幸福,这不过是你自认为的事,不过是你一厢情愿。爱一个人,并非一定要能够拥有霸占,看到那个人幸福会比自己得到幸福更愉悦满足,当然,这样的心情,你当然无法体会。”穆瑾宁不知从何而来的敌意,她几近冷漠地看着眼前的男人,书我按这一番话,随即背过身去,甚至一眼都不想看他。 他只能观望着她的背影,他不难从她的话中察觉她的不快,今日的她从一进门就很不对劲,但他如今才察觉,她的面孔上何等的神情,他都看不到。 沉默了许久,他才压下心中的不满,走近两步,双掌覆上她的肩膀,华服上的冷意几乎冻伤了他的手心,他呼唤她的名字,或许怒意还不曾消失彻底,但她仿佛木雕泥塑沉静在自己的世界之中,一般不曾回过头来。 “穆槿宁。” 她却选择闭上眼,心中的痛楚让她的神智混沌,几乎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说些什么,只是在秦昊尧听来依旧一丝不苟,分毫不乱。 “我答应尽力说服他,只是无法达成所愿,或许等你登基之后,一道圣旨,会让赵尚不得不低头。那会比我说的话更有用,如果他是一个贪生怕死之徒,如你所说,他并非品格高尚,而是败坏小人,他或许会迫不及待地答应。” 这些话,却显然是在气头上说的,像是要跟他较量,哪怕没有硝烟,他也感觉的到她的对立。 “如何帮你减少病痛,这些都是我以前跟他学的,可你却要逼他到绝境。”穆瑾宁的双手紧紧交握在一起,她的指节苍白,手背上的青筋毕露,她并不希望连自己也是最终臣服在他权力之下的人,不想只因为他给她优渥生活和不同待遇就隐瞒自己的不快。 “问题果然还是在他的身上。”秦昊尧总算找到了事情的根源,他把矛头指向赵尚,一脸阴沉冷然,陡然间抽开了放在她肩膀上的双手。 赵尚或许在他认识穆瑾宁之前就跟她相互陪伴,如穆瑾宁所言,她对医术的悟性,全是因为赵尚帮助,而没有赵尚,她亦不会如此热心恳切帮助秦昊尧治好头痛病。 他当真后悔了。 他不该让穆瑾宁有机会见赵尚,若是心中轻视瞧不起语阳的男人,他更确定赵尚不能匹配上自己的妹妹,他不必再劳心费神让赵尚成为语阳的夫婿,但同样的,他亦不会轻易饶恕这样不堪的男人。 赵尚,几乎让穆瑾宁跟他势不两立。 前几日的温情,仿佛是过眼云烟,如今的争吵才是让人寒心的。 ……。 183 争吵还是无法停止爱 见穆瑾宁懒得开口,默然不语,他的愤怒在胸口炽然,眉头紧蹙,黑眸半眯,他绕着圆桌走到她的面前,审视着她的面容,非但没有往日的柔情,更显得阴冷决绝。 “赵尚宰相肚里能撑船,而我却狭隘不堪,甚至连一个满脑子都是治病救人的太医都不放过,是这么个意思?” “在这件事上,你我没什么好谈的。”穆瑾宁垂眸苦笑,松开了紧握的双手,但眼底只剩下漠然和无动于衷。 她不想睁着眼睛说瞎话,更不想再当伪善之人,宫里精于世故擅长溜须拍马奉承迎合的大有人在,并不少她一人。 她站起身来,冷淡地说着,随即越过秦昊尧的身子,华服相摩擦发出细细碎碎的声响,他眼看着她走到一旁的软榻坐下。 一旁的方桌上放置着银色的烛台,今日新换上的六寸长的蜡烛,如今照亮了穆瑾宁的面容,她仿佛觉得疲惫了,虽然嗓音清冷,说话却有气无力的。 “你有你这么做的理由,我也有我这么说的理由,继续争执下去,也不会有任何结果。” 或许最终,也只能是她被迫妥协,但她的心里,还是装着自己的想法。不曾动摇,屹立不倒。 秦昊尧俯下俊脸,他当然生气,但也看得出来穆瑾宁的不快比任何一回更浓烈沉重,烛光照亮了她的面孔,除了脸色很差,她的眼眶红红的,仿佛方才在殿外哭过一场。 他狐疑地将眸光转向站在远处的琼音,冷冷扫过,心想难道是见了赵尚的处境让她恸哭难过?看这双红通通的眼,一定流了不少眼泪。 而他,从未成为让她如此触动落泪的人,但赵尚,却轻而易举做到了。 她是否在意的,已经跟他在乎的不同了? “发生了什么?” 他冷冰冰地质问,琼音眼神闪烁,迟疑了半响,也不敢违背他的意思。 “郡主奶娘去世了――” “出去吧。” 秦昊尧闻言,黑眸冷沉,手掌一扬,琼音只能低着头落寞退开。 偌大的宫殿,唯独剩下两个人而已,空荡荡的让人心酸难过。 他安安静静地看着她,见她若有所思地沉默,秦昊尧对穆瑾宁的身世是了解一些的,她由奶娘抚养长大,跟这位妇人的感情颇深,算是半个至亲家人,奶娘死去,她一定受了不小的打击。若换做平时,这些话她绝不会轻易开口,哪怕她当真这么想,她不像他,鲜少会用刻薄尖锐的言语攻击伤害别人。 此刻,她一定混乱慌张,宛若路上走失的迷途羔羊。 “为什么不告诉我?把真相告诉我?”她垂着螓首,无精打采,轻声呢喃,这般灰心丧气的模样,秦昊尧也是头一回看到。 “我让手下去问过,只说那户人家在办喜事,热热闹闹的,也不曾深究内情。”虽然不是自己的过失,但他对穆瑾宁传达了错的话,他也有满心自责。他俯下俊挺身子,蹲下身来,如此这般才能与她平视,他压下方才的怒意,却终究还是平息下来,双手覆上她的,低声道。“没想过要对你隐瞒,你不必对我有这么大的敌意。” “好了,我看你太累了,方才的话都是气头上说的,别忘心里去。”他低低叹息一句,见穆瑾宁仿佛还身在悲痛之中,许久不曾回过神来,他伸手抬高她的尖瘦的下巴,才惊觉琥珀般的泪水挂在长睫上,她仿佛隔着一层水帘看他,眼神却迷茫的没有喜怒。 只是一瞬间,他只是看着这般的穆瑾宁一瞬间,再坚硬寒冷的心,也顿时化为一滩水而已。 他似乎见到的是以前的崇宁,娇俏,美丽,天真,脆弱。她有足以胜过太阳的绚烂明媚笑靥,却也有懦弱清澈的眼泪。 在凶残可怕的男人,若是对她动了感情,也绝对受不得了这般的迷惑。这样令人怜惜的眼泪,这般绝望的眼神,这么美又无法拒绝的泪颜。 “以前,我不知道什么叫感情,也不相信感情。”他察觉的到自己握住的双手有轻微的颤抖,或许在看到她听闻奶娘的噩耗的失魂落魄,不难想象当年紫烟死去她会如何悲痛欲绝,才会在看似开朗的面目下养成谨慎入微的性子。[]俊脸沉下,他敛去黑眸之内的幽暗,眼神友善许多。“直到今天我才知道,感情……就是很难捉摸的东西,就像是方才,两个人会争吵,争吵之后,对那个人还是不曾厌恶反感。在我看来,这样的感情很可怕。” 这段感情对秦昊尧而言,越来越嗅得到危险的气息,因为它改变他如此之深,撼动他如此之重,左右他如此之多――到最后,他只能俯下身来,压下方才的怒气,心平气和地安抚自己心爱的女人。 “别跟我说话,我如今稀里糊涂的……。” 她低声呢喃一句,话音未落,悬挂在长睫上的一颗泪珠无声落下,她的面色依旧苍白如雪,不曾恢复往日的血色。 她什么都听不进去。 秦昊尧当真沉默不言,他的心中是接连叹息,站起身来坐在她的身侧,一手环绕到她的脖颈前,为她解开绸带,将她身上的冰冷的风袍解下。 扳过身子,他张开双臂将她拥入怀中,他或许这辈子都不清楚有亲人维护的滋味,先帝的冷遇,那个是他父亲却从未厚待他一次的男人,其实比陌生人更遥远,生母出身卑微,过早就香消玉殒,他也没有太大的印象,只是听说是一个柔弱的女人。当然了,在这后宫,懦弱的人是没有好下场的,他的生母同样如此,他想为生母的死,语阳的残缺,更为自己报仇,所以这些年,他容不得自己跟生母一样无能,他宁愿无心无情,刚硬冷漠,也不想优柔寡断,当断不断。 至少,他这辈子没有为自己的亲人哭过一次。 他们之间,似乎很难避免不同的分歧。 但此时此刻,他无法继续争执下去,看着她如此伤心,他的确不忍心。他久久地拥抱着她,察觉的到那一具娇软身躯没有任何力气,宛若棉花宛若云朵一般轻轻靠在他的胸前,彼此再也不说话,他却又似乎听得到她心中的哭泣声。 这一整晚,她都不曾开口再说一句话,秦昊尧怕她的身子受不了,宫女送来晚膳她却动也不动,他再度命令撤掉了桌子,陪她一道熬过漫漫长夜。 直到天快亮的时候,她才彻底没了力气,歪歪斜斜倒了下来,秦昊尧扶住她,横抱起她的身子,将她抱到床上。他依旧一脸凝重,眸光不再那么冷淡疏离,渐渐涌入些许柔情,只是心情还是万分纷杂。 如今,似乎到了看谁更在乎谁的地步。 否则,往后一旦遇到比今日更大的难关,他不知最后谁才会低头,谁才心甘情愿地妥协。 他在她身边陪伴她,直到天亮才离开。 或许如今谁付出的更多,势必有一日,会被伤害的更深。 “别逼自己了,难过就哭吧,没有人会笑你的。”他的手掌落在穆瑾宁的面颊上,隐约能够感觉的到泪痕的湿漉,很多话想对她说,但他最终不擅长安抚告慰,如今只能在她睡着的时候,说出心中的话。 他在世人眼底,或许不是多么善良的男人。 但在她的面前,他不希望自己是无情之人,如今他望着她,仿佛她还依靠在自己的心口,胸口还有温热,有她脆弱的情绪,更有眼眶溢出的泪水。 此话一出,睡着的女子长睫微微颤动,宛若蝴蝶扑哧着翅膀,轻轻煽动,眼睑之下的阴影将疲惫彻底暴露,她看起来睡得安沉,却也看起来惹人怜惜。 穆瑾宁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日上三竿的时候了。她鲜少睡得这么晚,难免有慵懒倦怠的恶名,她无意在秦昊尧的面前展现柔弱一面来软化他的冷漠,如今琼音来陪伴她,让她不必在意任何人的企图。 这一夜,她已经想的很清楚。 因为奶娘的死,让穆瑾宁看得通透,她无法撼动秦昊尧的决定,却也不想再错失任何故人。或许她是偏执的,但依旧甘之如饴。 如果秦昊尧会勃然大怒,哪怕朝着她所在乎的人射箭的话,她也会奋不顾身挡在前面的。 哭过一夜,她再也不会轻易落泪,以前的崇宁泪水太多,太过懦弱,她并不想回到最初模样。 实在想哭的话,也不能被任何人看到,免得沦为别人的笑柄,只能在无人的角落,偷偷地哭。 “琼音,帮我做件事。”她想到此处,面无表情地转向摆弄着碗碟的琼音,琼音听得出穆瑾宁言语之内的认真和恳切,不禁放下手中的碗碟,挺直了腰杆。 既然好好商量的话没用,她只能用自己的法子了。 她不惧怕任何后果。 琼音附耳过来,穆瑾宁探出一掌,压低嗓音低声说着,琼音细心听完,点头,随即走了出去。 “奶娘,你说术士说我的命,是凤凰,是栖息在高大梧桐上的神鸟。曾经觉得这样的话荒唐至极,但因为你信了,我也就信了。”穆瑾宁依靠在窗边,推开这一扇窗,她朝着清朗天空微笑,只是说着说着,笑容还是太过沉重,渐渐垮了下来,她的嗓音很低,宛若低声呢喃。“其实,那个术士可能只是个江湖骗子,奶娘,我并没有那么好那么尊贵的命……” 她的苦涩,藏匿在眼底,藏匿在心里,藏匿在更深不见底的地方。 她常常听人说,人死了,魂魄就被风儿带走,若是想念的话,就对着风说。 她已经报了仇,往后每一日活着的日子,都不愿再当一具行尸走肉。 早晨与几位大臣商量了国事之后,秦昊尧便回到寝宫,他推开门去,一步步走入内室,女子的倩影便映入他的眼中。 她的双肘撑在窗前,只着平素衣裳,甚至不曾套上皮毛坎肩,不顾冬天的寒风刺骨,遥望着天际,也不知以这样的姿势吹了多久的冷风。 见状,他眉头一皱,俊脸难看,正想对下人发难,却在宫殿瞧不见一个宫女的影子,或许是她让她们退下,只想一个人静静。 他直接朝着穆瑾宁的方向走去,拉开她的双手,把她推到一侧,冷着脸将这一扇窗关上,转过身去,盯着她的面容,久久不曾做声。 “你奶娘死了,所以什么都不在乎,甚至不怕作践自己的身子?” 穆瑾宁闻言,却只是冷冷淡淡地凝视着他,唇边绽放一抹不以为然的笑,却再度让他黑眸冷沉。 “我不想再重复昨天说过的话,更不会改变自己的说法,你别想着说服我……。” 她虽然是笑着说出这么一番话,但秦昊尧自然看得出来,她还在气头上。 以前的穆槿宁太懂事温婉了,什么事都藏在心里,哪怕要看她痛苦地哭泣一回,她也不给一个机会。 “如今你这么生气,这么冷绝,这么意气用事,我看了并不会不快,相反,我觉得这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秦昊尧凝眸看她,她的任何一丝喜怒都逃不过他目光如炬的双目,他体谅如今是不一样的时候,所以不会追究她的负隅顽抗。 她当然有自己的想法,她不是玩偶,不是空有皮囊的行尸走肉,或许有时候,她甚至无法兼顾他的取舍。穆瑾宁藏在宽大衣袖中的右手,拇指摩挲过食指的指节,她虽然安静沉默,眼底的笑容却一瞬间敛去,如今的她看来,有些漠然疏离。 秦昊尧越过她的身子,径自走到圆桌前,他不曾转身,黑眸之内闪过一抹复杂至极的情绪,只听得他低声道。“赵尚让侍卫来传了话,说要见我,方才我已经去过了,你知道他对我说了什么?” 她顿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穆瑾宁眉头轻蹙,她只觉得心中一沉,宛若千百种滋味一瞬间涌了上来,几乎要她溺毙,她咽下口中的苦涩,低声问。 “他说了什么?” “他说,他已经考虑好了,若是我不计前嫌,他愿意赢取语阳,一辈子不辜负她的情意,否则――”秦昊尧淡淡一笑,回过脸来,俊美面目格外亲近,话锋一转,一句话,石破天惊。“就死无葬身之地。” 凝视着秦昊尧的英俊脸庞,她仿佛身处迷雾之境无法看清他眼底的真实情绪,她的拳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心中的起伏始终无法平息下来。 她昨天才刚见过赵尚,他当下还不曾有任何一分动摇,为何不过过了一夜,他就有如此之大的转变?!绝不会是没有任何原因,但她却又无法揣测到底是因为什么。 她的嗓音,有些虚浮,却又不甘沉默,眉眼之间一片阴霾,浓重地无法划开消散。“他当真是自己这么说的?” “事到如今,还怀疑是我严刑逼供?”秦昊尧的笑容还在,却有了变淡的痕迹,他不冷不热地问,更像是敷衍。他并没有太多的时间,花在赵尚的身上,她的狐疑,让他的心头有种莫名苦涩。 穆瑾宁的面色骤变,如临大敌,才一天的功夫就让人推翻自己所有的决定,她觉得实在可疑,更猜不透如今赵尚在打什么算盘。 “我想去见他一面。” “不行,至少今天不行。”秦昊尧却长臂一伸,拦住她的身子,不让她成功越过自己的身子,俊脸一沉,黑眸之内满是阴鹜神情。 她蹙眉,抬眸看他的霸道专制,虽然不说,却满面不快怒气。 秦昊尧用力按住她的肩膀,昨天傍晚听到奶娘的死讯几乎让她耗费了大半元气,她如今的脸色依旧灰白黯然,颓然丧气,就像是冬日里的花草,被风雪压在身上,几乎要折了腰,没有半分精神。 他的语气坚决笃定,没有任何可以商量的余地,黑眸定在她的身上,愈发灼热。“你根本没有力气走出寝宫,把身体精神养好再说。” “两个人的婚事,不是儿戏,拖泥带水不会对任何人有好处。”穆瑾宁噙着淡漠笑意看他,只是笑容不达眼底,她不忍看任何人过得悲惨,无论是赵尚,还是语阳公主。 “当下我看赵尚说的如此严肃认真,没有人说这是儿戏,赵尚很清醒,也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秦昊尧的语气软化许多,他扶住穆瑾宁的手臂,依旧挡在她的身前,黑眸幽深不见底,不疾不徐地询问,深邃的眸光几乎要望入人心深处,窥探她此刻的心思。“还是你的心里,根本不想接受?” 穆瑾宁甩开他的手,他的尖锐隐藏在言语之下,哪怕藏匿地再深,还是让她的心察觉到了。她扬起苍白小脸看他,那种眼神,仿佛陌生至极。 “如果赵尚终身不娶,你乐见吗?” 秦昊尧却不再拐弯抹角,他的眼神无声转冷,那种冷,几乎是冰冷的刀面刮过人的肌肤,稍稍用力,就能见血。 他说的实在深刻,入木三分。 见穆瑾宁的眸光就要从他的身上移开,他的心头隐约有些不悦,他来不及深究,一把扣住她的纤细手腕,逼着她的眼,只能看着他的脸孔。他斜长入鬓的剑眉紧紧蹙着,比她见过任何一个男人还要俊美无双的面容,却阴沉霸道。“他迟早要娶别的女人,迎娶语阳对两个人而言,至少他们这些年互相熟悉,不是陌生人,省去不少麻烦。若是他说的都是真心话,为了语阳,以前的事我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他追随太子的罪,也可以一笔抹去。” “是啊……多好的条件,足够让人动摇,让人迷惑,这些不是任何人乐见的,只是你一个人想看到的而已。” 穆瑾宁冷若冰霜,她的唇边溢出笑声,越来越无力的笑,让她满心彷徨失落,这两日她听到的,看到的,越来越虚幻,她几乎恨不得怀疑,这些……是否只是她在北国做的一场梦,一场特别漫长曲折的梦。 秦昊尧强压下心中的情绪,他劝慰自己她只是口不应心,否则――她说的这些话已经让他十分不悦,若换了别人,哪里有胆量这么跟他争吵?! 他侧过身去,唯独不看着那一双失望的眼,他才能容忍自己说出果断的决策:“不管你怎么说,这是赵尚的决定,而且,他的诚意足够说服我了。我已经让礼官在三月份找一个黄道吉日,准备他们的迎娶大礼,让语阳公主风风光光出嫁。” 下个月就是三月份了。 他笃定了他一旦登基,很快就要举办公主的婚礼,这些心思,哪怕是找一个什么样的日子,他或许早就心中有数。 穆瑾宁苦苦一笑,眸光之中满是苍凉,嗓音清冷。“你已经打定主意了,还有必要跟我说吗?” 他根本不是商量的意思。 只是告知,只是要让她变得可笑罢了。 穆瑾宁突地恍然大悟,她的笑容敛去,眸光透光他的背影,直直地落在门边。“反正这个宫里,都是你一个人做主,无人可以左右你,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齐太医在门口了,你快躺下吧。” 听得到门外的动静,穆瑾宁眸光一敛,说完这一句,径直从内室走到外堂,将门打开,朝着太医淡淡说道。 “进来吧。” “你觉得我还能心平气和地做这事?”秦昊尧冰冷的话语,从内室中传来,穆瑾宁却置若罔闻,依旧笑脸迎着齐太医。 “娘娘,今日微臣是不是不该来……” 齐太医察觉的到莫名的紧张气氛,脸上的笑容尴尬僵硬,沉默了半响,却越走越慢,不无踌躇。 “没事。” 穆瑾宁以两字敷衍带过,独自走入内室,眸光对着秦昊尧,却神色自若地走到茶几的面前,从抽屉中拿来一块熏香,投入到香炉中去。 秦昊尧冷眼旁观,穆瑾宁的医术,或许只是学了些皮毛,只是她利用花草的习性在很多方面跟常人不同。她习惯泡制花茶花酒,那滋味或许是大圣王朝的一绝,她明白好的熏香可以让人凝神静气,所以在陪伴他针灸的时候也点上了不同花香的熏香,唯独,她的身上从不涂抹任何的花香,不管是清新的,还是浓郁的。 熏香……。他的脑海之中似乎划过了什么,蓦地胸口一震,穆瑾宁还在他的眼前,将熏香的抽屉合上,方才点燃熏香的动作却熟练至极。 “爷,躺下吧,别再让太医候着了――”穆瑾宁见秦昊尧只是冷冷地看着她,却无动于衷,眸光之中闪烁着什么,她却分辨不清楚。 她神色一柔,唯独脸上没有任何温暖笑容,轻声细语,她走近秦昊尧,伸出手来扶住他的双臂,只是他没有任何软化妥协的意思,更不愿坐在软榻上,跟前天一样针灸治病。 “爷。” 她的呼唤,却让他觉得彼此之间隔着一层隔阂,她不知他到底在想些什么,他沉默的时间……似乎太长了。 “今天没这个闲情逸致。”秦昊尧却端着脸,什么话都没说,面色铁青地走向门口,丢下一句话,当下就让齐太医大惊失色,面露惶恐。 穆瑾宁握了握指尖,紧紧咬着下唇,面色愈发死白。 秦昊尧不曾当着别人的面,让她如此难堪过。 他当下就把人撂在原地,不管她颜面尽失,穆瑾宁默默扶着圆桌而坐,香炉中的茉莉花香,却越来越浓了。 齐太医望了一眼穆瑾宁,坐立不安,也不知该说什么好,提着药箱站在不远处,若不是因为穆瑾宁执意,秦昊尧根本不会答应让太医来给自己看病。 看来,这还真不是一件好差事。 “齐太医,今天就先停吧,明日我让人来叫你。” 齐太医当然点头称好,忙不迭转身要走,但他走出去的一路上,都不敢笃定,到底明天秦昊尧是否就会改变心意。 她独自一人在内室,直到过了晚膳的时辰,秦昊尧也不曾回来,她眸光闪烁,安静地望着窗外的夜色,眼底也渐渐染上了黑色。 二更天,太监叩响了门,在秦昊尧的面前低语:“爷,槿妃娘娘送来了宵夜……。” 一盅鸡汤粥送到桌上,热气腾腾,想来人还没走多久。 “她亲自送来的?” 秦昊尧放下手中的笔,微微顿了顿,才转向身边的太监。 见太监点头,秦昊尧才站起身来,冷冷追问。“人呢?” “已经走了――” 太监据实以告,穆瑾宁只是送到门边,然后转头就走。 “她没留什么话?”秦昊尧的心中有些不安,手掌停留在这一盅盅盖之上,暖意让他有些懊悔几个时辰前的事。 如今已经是深夜,夜色深沉。 哪怕是跟他置气,这个时辰还冒着寒风亲自送来宵夜的人,却终究还是她。 秦昊尧突地移步,脚步仓促,一把推开挡路的太监,也不批外袍,步步生风,一把推开门,寒风扑面,他也不曾放慢步伐。 她,成了他哪怕生气,气消了,还是希望第一个看到的人。 …… 184 穆槿宁的背叛 只是秦昊尧在夜色之中不曾追寻到穆瑾宁的身影,他没想过她走的那么急那么快,甚至不曾放慢脚步,她是否笃定他根本不会夺门而出寻找她的踪迹?!他苦苦一笑,望着深沉安谧的黑夜,眼底却无声落入几分落寞。他的脚步,定在半路,耳畔没有任何的步伐,想必她一定已经走得太远,秦昊尧独自站在夜色之内,黑夜的孤独,几乎沾染了一身。 “爷,大事不好了。” 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步伐,传来的正是王镭的声音,秦昊尧收起复杂的情绪,转身看他,面色凝重。 “方才有人在侍卫的晚饭中下了药,然后袭击了雅馨殿前的侍卫,等换值的兄弟按照平时的时辰过去的时候,发现他们已经昏倒了,而且――”王镭紧皱眉头,据实以告:“找遍了殿内,发现太子和太子妃,人不见了。” 秦昊尧的眸光,陡然间变得阴鹜森冷,宛如嗜血的野兽,他闻到此处,虽然意外之余,却并不显得半分慌乱,唯独说话的口吻,让人不寒而栗。“看来还是你们大意了。” 王镭沉默半响,他跟随秦昊尧好几年,虽然依旧无法揣摩主子的心思,但看秦昊尧如此平静,似乎早就预料到,他更像是稳操胜券。王镭这才试探询问:“或许爷早已猜到,宫外会有人安插到宫内当内应,然后等待时机成熟,看我们不曾加强守卫,就伺机而动。” 在雅馨殿内享受着往日一般的安逸生活的太子和太子妃,其实,不过是秦王手中钓竿下牵扯着的鱼饵罢了,为了――钓上大鱼,将太子党的人,一网打尽。 秦昊尧却但笑不语,不置可否,他这两个月依旧肃清朝堂,宫外几笔大势力也被他彻底铲除,但他并不否认,偌大的王朝应该还有老旧的那一批人,拼死守护皇帝跟太子,想让他们重新得到江山,到时候他们就是大功臣了。而这些人,却也是秦昊尧登基前后要尽快除掉的阻碍。他们有异心,但却有隐藏在暗处,他必须在被他们背后捅一刀之前,将这些势力连根拔起。 俊脸一沉,他一脸肃穆,冷静沉着,说的也是有条不紊。“查清楚今日不曾在自己位子上当值的下人,无论是男是女,都给我写上名单报上名来,还有,他们找到了人一定迫不及待送他们出宫,这几个时辰内有哪些人出了宫,也一一调查明白,别有任何纰漏。” “遵命。”王镭点头,应了声。 秦昊尧的语气之内,隐约可以察觉些许亢奋激荡,他只是幽禁秦玄和夏侯柔,仿佛早已将他们遗忘在那个角落,让人以为他忽略了他们,他营造出这般的平静假象,绝不是没有自己的道理。 这不过是一个陷阱,哪一方最先按耐不住,自当会全军覆没。 无情的薄唇无声扬起,他的眸光平静地近乎危险:“等了这么久,那些人终于等不及了要咬鱼饵了,有些人在平日里藏得很深,但这回一定逃不掉了。” “宫里的内应,敢在我的眼皮底下动手的人,一定胆子很大。” 秦昊尧唇畔的笑,无声消失,黑眸之中隐约可见一股杀意,到时候他倒想把这个人的胆子挖出来仔细瞧瞧,到底是跟平常人的有何不同。 翌日。 琼音走到穆瑾宁的身侧,俯下身来,在她耳畔低语一句,只见她手中的女工不曾停下,银针尾部的金色丝线缓缓幽幽地穿过白色丝绸面,只是微微轻点螓首。 不再多言,琼音走到桌边,为她取来一件外袍,覆在她的身上,她总是心中有种莫名的不安,自打她隔了数月再见自己的主子,却总是觉得穆瑾宁的面色过分苍白,宛若失血过多的病患,因此她更担心这般寒冷的天,让穆瑾宁冻坏了身体。 “午后赵嬷嬷会把小少爷带进宫来,待一个下午再走。” 琼音轻声说话,似乎生怕打扰了穆瑾宁的专注,她站在一旁,观望着这白色绣图上的牡丹花缓缓成形,娇美富贵。[.超多好看小说] “我让你准备的银两拿好了吗?待会儿让赵嬷嬷带出宫去。”穆瑾宁垂着长睫,眼底安然平和,宛若春水一般波光粼粼,刺绣的手法却又熟练至极,整个人的倩影都透露出淑女的贤惠舒静。 她还想给雪儿一家尽最后一份心意,雪儿的妹妹刚刚出嫁,凡事一定还有需要耗费银两的地方,听琼音说是雪儿村上的一个老实人,但两家都不宽裕,穆瑾宁拿出一百两白银,平均分给奶娘家每个姐妹,让他们不必再过捉襟见肘的生活,也可安抚奶娘在天之灵,不必为儿女的境况担忧。 而雪儿……。若她还愿跟随自己的话,有她在一天,一定不会让她吃苦,过些时候,等她抽了空,也愿意帮雪儿找个好人家。 “已经准备好了。” 琼音点头,虽然她在进宫之前也同样忐忑不安,但至少比她想象中的生活要来的平静,秦王对主子也多了不少耐性,更是慷慨大方,宫中人都有眼色,都在暗中揣摩,一旦秦王登基,将来的国母一定是穆瑾宁不可。 “在想什么?” 穆瑾宁抬起眉眼,从容瞥了琼音一眼,看得出琼音若有所思,她只是问了一句,琼音却随即眼神一沉,忙乱摇摇头,她想或许有关皇后的传闻,主子并不好奇,更不想听。 “琼音,你这趟回来,我还未好好问过你――”穆瑾宁再度移开了视线,将眸光定在手中的绣图上,春色满园,牡丹花开的鲜艳卓绝,紫色的,红色的,粉色的……因为她的一双巧手,从花圃之中走出来,悄声绽放在白色光华的丝绸之上,她仿佛全神贯注,无法看得透她此刻的心思。 “主子请说。”琼音的身子宛若青松,站的笔直,眼神清澈,却也坚定。 “当年我把你从宫里带出来,让你不必看人眼色过活,或许你为了报答这样的恩德才心甘情愿跟随着我。如今你也看到了,在我身边也会遇到各种各样的责难,若你不想再过这样的日子,自可说出口,我不会为难你,会成全你过想过的生活。”穆瑾宁这般说着,指尖的绣针尖锐,刺穿丝绸,金色绣线缓缓钻过去,随即拉长,她眼波不闪,过分平静。 “琼音并不会说话,但我清楚自己的心,主子杳无音讯的时候,我也答应雪儿,若是主子有个三长两短,我缪琼音一定跟随主子的步伐,不让主子在黄泉路上孤孤单单。后来听闻秦王暗中派人在追寻主子的下落,我才说服自己再等等,主子……若你觉得琼音有资格,若你并不厌恶琼音,就让我跟随主子一辈子吧。”琼音双膝一弯,跪在穆瑾宁的脚边,她伸手覆上穆瑾宁的裙摆,她把自己当成货物当成下人一样卖入皇宫,就不曾对自己的生活有过任何期望,但自从遇到了穆瑾宁,她觉得自己的人生不同了,她也可以感受到快乐和幸福,她比任何人都知足。 眼眸一暗再暗,她神情恳切,无以复加。“好日子,也希望跟着郡主,坏日子,也希望跟着郡主,反正琼音在这世上也没有半个亲人了,若是主子相信琼音,这辈子都不要再将我赶出去。” 穆瑾宁的心,宛若海浪一般汹涌,琼音跟雪儿,像极了紫烟的分身,一个坚毅果敢,一个温柔体贴,总是让她无法割舍。她弯唇一笑,依旧不曾抬起眉眼,银针在自己指腹微微停顿捻转,她的唇边溢出浅浅的叹息:“我也想看着你们一辈子啊……若是老天不随人愿,若是我先出了什么事的话,更不希望你做傻事,一个人的性命,是很可贵的,别轻易抛弃,别白白到这世上走一遭。总该世间千百种滋味都尝过再说,你说对吗?” 琼音闻到此处,却有些摸不着头脑,心中更加不安,毕竟以前主子从未说出这样多愁善感的话,今日的穆瑾宁,虽说看似气定神闲,但总让琼音觉得有些不对劲。“郡主怎么会出事?王爷再过几天就要登基了……。(.)没有任何人敢害郡主的……。” “世上的事,很难说,生死有命,我们根本做不了主。”穆瑾宁唇畔的笑花,却渐渐绽放开来,这才放下手中的绣图,眸光直直落在跪着的琼音身上,眼眸之中满是柔情,以及复杂的无法窥探的情绪。就像是在没有月亮的海面上,隐约泛着幽深的光芒,却又无人看清到底有多深。 琼音心中寒意更甚,面色白了白,她不安疑惑:“郡主千万别再说这样的话,是不是在北国发生了什么事?” “我只是说如果有这样一天。”穆瑾宁顿了顿,她看清琼音眼底的惧怕和迟疑,她唇边的笑容变得僵硬,她说的轻描淡写,仿佛不过是杞人忧天。 “郡主绝不会有那么一天的,别胡思乱想了。”琼音闻到此处,才暗暗舒了一口气,她将穆瑾宁的话当成是说笑,心中才不再七上八下。 穆瑾宁弯下腰来,双手握住琼音的,她怔了怔,凝视着琼音的面孔,她的心中点点滴滴落下一场雨,仿佛心湖都有了不由自已的波动。 “郡主,我们到了。”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赵嬷嬷禀明的声音,穆瑾宁示意琼音起身,琼音疾步走到门口将门打开,眼看着那个朝着她奔跑而来的男童,她的眼神有笑,温情宛若慈母。 …… “爷,属下来了。” 王镭跪在秦昊尧的面前,秦昊尧黑眸一闪,他的脸上浮现一抹势在必得的果断笑容,即刻放下手中的茶杯,当下就站起身来,双掌撑在桌缘,仿佛有些难以忍耐。 “到底是什么人?” “那段时日不在各自位子上当值的人,属下查到两人,一个是冷宫的宫女,她突然身子不适,禀明了掌事姑姑,所以得以休息一天,属下查过了,此人没有任何可疑之处。还有一人,是……。”王镭顿了顿,似乎有些迟疑,他紧皱眉头,说的万分为难。“昨日刚刚从外面进宫来的,跟随槿妃娘娘的丫头,缪琼音。” 一听缪琼音三个字,秦昊尧顿时黑眸沉下,他有些不敢置信,但王镭是他最得力的手下,若没有证据,绝不会造谣生事。 穆瑾宁的身边只有两个丫头是最有感情的,以王镭的眼力见,当然不会认错人。 “那个丫头不是普通的丫鬟,属下记得她手脚灵活,动作敏捷,在年轻女子之中,算是有不错的身手。”王镭压低声音,面色凝重,口吻恳切。如今四下无人,他才敢对穆瑾宁身边的人下评断,当然也是冒着不小的风险,毕竟如今谁都清楚,秦王对槿妃是何等的宠溺。但因为自己看到的秦昊尧,不是一个毫无头脑被女人牵着鼻子走的男人,才不会被轻易蒙蔽了双眼。 王镭说的话没错,缪琼音对于穆瑾宁而言,不只是简单的下人,更是一个护卫。虽然身手在秦昊尧眼中还不是多么值得骄傲的事,但为穆瑾宁抵挡一些困难,也已经游刃有余了。 秦昊尧冷笑一声,他相信穆瑾宁,但不会因为缪琼音是穆瑾宁的贴身侍女,他就一并排除对缪琼音的疑心。 “你查清楚她的身份背景了?说不准,她是在利用自己的主子,为别的人做事。” “她的身后没有任何幕后主使,身份也很简单平淡,武艺是从小走江湖卖艺学在身的,唯独对槿妃忠心耿耿,若是槿妃说的话,她不管对错一定去办。属下怀疑……此事跟槿妃脱不了干系。”王镭将心里话都说了出来,看得清楚秦昊尧的面色愈发难看,但至少此刻,他必须说实话,但秦昊尧如何决定,他无法干涉。 秦昊尧转过身去,沉默了良久,俊脸上没有过多的表情,淡淡地问道:“还有一件事,查的如何?” 王镭的脸色没有任何表情,低声道。“宫门外的侍卫坦诚,昨天那个时辰已经不算太早,出宫的人并不算多,一切如常。不过有一件事很可疑,钱公公带着两个小太监,将前天太监房生病猝死的一个太监尸体送了出去埋葬,因为事态紧急,也不易让死人停留在宫内太久,他们便放行了。后来据侍卫说,这两个太监身影一高一矮,一个比较纤弱,如今想来,有些可疑。” “钱福禄?”秦昊尧猝然转身,钱公公是在宫里二十多年的老人,以前几个年长的太监之中,他算是唯一能够活到现在的。他不无困惑,整件事不无可疑之处,太监房有生急病死的太监当然是可能的,要将尸体送出宫去也是可信的,但送出宫去的人,根本不必劳烦钱福禄这样资深的老太监,实在有些不合常理,更大材小用了。 “正是。” “死去的太监看过吗?”指腹划过金色奏折上的墨字,秦昊尧的黑眸幽深不见底,不疾不徐地问了句。 王镭镇定自若,有条不紊。“的确是咽了气了,太医之前看过,是死于哮喘,身体都发青了。而且也证实过,这个太监原本就患有这等病。” “他们出宫多久才回来――”秦昊尧等不及了,生生打断了王镭的话,面色愈发阴郁,判若两人。 “直到天黑,出宫约莫有半个多时辰。因为夜色很重,侍卫也没细看跟回来的两个太监有什么异样,但属下想,回宫的人一定在宫外掉了包了。” 听着王镭的话,秦昊尧的五指一收,拳头愈发冷硬,他紧紧闭上黑眸,满面阴沉。 而那一高一矮的两个身着太监服的太监,才是从雅馨殿逃脱的当今太子和太子妃,在宫外找到了避难所,而回来的……却不是了。 所有的矛头,都已经指向了穆瑾宁。 那个,他说要相信她,再也不怀疑她的女人。 “把钱福禄带来。”秦昊尧的脸色越来越差,他再度坐在椅子内,脖子围着一件黑色皮毛围脖,愈发高贵冷漠。 即便如此,他还是想亲自盘问钱公公,穆瑾宁年少的时候就有一个公公在宫中帮她疏通,他也有耳闻,这本不稀奇,皇宫中人有很多都为别人做事,借此敛财的也不少,扩大人缘的也不少。 虽然不确定是不是钱福禄,但约莫也有八九分的把握。 不多久,王镭就带来了钱公公,一开始,钱福禄说话迂回,避重就轻,只是对付这样自以为有一套的宫中老人,秦昊尧也有自己的法子。 人人都说太监是最冷酷无心的人,他们异于常人,比起一般人而言,所经历的痛苦不少,也就显得刀枪不入。 只是可惜,钱公公还是没有断去所有后路的人,他跟很多太监一样,在宫外还有自己的亲人,这些……到了如今,就变成了可以被人要挟的软肋。 “钱公公,我听人说,你的家乡还有年迈的母亲,如今约莫八十岁了吧,真是长寿呢。你好像有四个兄弟,两个姐妹,仰仗着你这个大哥在宫里卖血卖命赚的银子成了家,如今他们都有了儿女,虽然过得不富裕,却也衣食无忧,真的是一个大家族了――”秦昊尧面无表情地转动着手中的茶杯,他的语气很慢,仿佛漫不经心,仿佛只身侍卫,唯独薄唇便溢出的每一个字,都让跪在堂下的钱公公不寒而栗。“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加起来约莫有二十人之多,因为你在宫里做了一件错事而死的话,是不是太兴师动众了?” 钱公公跪在猩红色的巨大地毯上,地毯中央盛开着一朵巨大的白色莲花,这地毯是在塞外利用羊毛编织而成的贡品,质地不是一般,但他跪在上面,却还是觉得双膝像是跪在冰块上面,几乎整个人都要被冻伤一样,他沉默着,如鲠在喉,仿佛说不出一个字来。秦昊尧说的,巨细无遗,更是不曾有任何的遗漏,一看就是查清了他的底细。 见钱公公还是默然不语,秦昊尧的黑眸之内藏匿着冰冷的笑,仿佛讽刺至极,他清楚这份料对人而言,已经很重,若是连家人的生死都不在乎,那他或许很难从钱公公这儿挖出真相和供词。 “钱公公的家乡是在卓庄?虽然是个小地方,但我也不是头一回听说,槿妃身边有个自小就照顾她的余叔,为人敦厚老实,好像他的故乡也在卓庄?”秦昊尧猝然放下手中的茶杯,清脆声响,落在安谧的空气之中,格外响亮,让钱公公为之一振。他双臂环胸,打量着钱公公脸上的表情,言语之内似乎有玩味之意,也有没有来由的轻轻叹息:“真是很巧啊……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钱公公的眼神黯然,他清楚秦王的为人,虽然不曾亲自服侍过,但在宫里看着和听说这些年,心中当然有数。就算是朝廷之中的大臣,也有死在秦王手下的,他不过是一个下人,一个太监,莫名其妙死去的话,甚至都不会有送葬的子女,就像是无根的叶子,下场凄惨至极。 但秦昊尧说到了重点,他八十岁高龄的老母亲,在卓庄闹饥荒的时候自己饿了三天也要挖来野菜养活众多儿女的乡野妇人,他正是为了尽孝心,当初才会以三十两白银买断自己的人生,如今虽然独自在宫内,但跟宫外的兄弟姊妹关系还是跟以前一样……秦昊尧若是以他们的性命来要挟他的话,他只能动摇,是人之常情。 “说吧,如你所见,我很忙。” 秦昊尧看得清楚,钱公公已经动摇了,他扯唇一笑,宛若亲切模样,说的自如,却也毫不遮掩自己的几分不耐。 他的亲切,他的温和,才是更让人惧怕的。 “爷,人已经走了很久了……” 王镭过了一盏茶的功夫进来,手下侍卫已经送走了钱公公,当然按照宫里的规矩关在暗室之内惩戒反省,但至少保住一条性命。 但他看到秦昊尧的时候,他似乎还在沉思之中,黑眸之内隐约有别样的情绪,让他看来若有所失。 他怔了怔,俊美无俦的面容上有些黯然神伤的阴影,黑眸之内的阴霾始终无法消散开来。 钱公公是走了有一会儿的功夫了,但他还是不曾回过神来。钱公公已经交代了实情,但他却突然发现自己很难接受。 证据确凿。 但他还是不愿去掘地三尺,到底她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 为何他几乎把一颗心都挖出来给她,她还是……。还是选择背叛他。 到底这样的原因,会是什么。 他很想知道。 迫不及待想要知道。 “她人在哪里?”秦昊尧黑眸之中的踌躇一闪而逝,站起身来的时候,黑眸之内的阴郁复杂,几乎怀抱着无法释怀的恨意。他袍袖一挥,步步生风,疾步走下一级级的阶梯,一身紫檀色华服,却让他看来更不好惹。 “槿妃此刻在御花园。” 王镭话音未落,已然看着秦昊尧拂袖而去,没有半分停留,他张了张嘴,却也不能再说什么。 他抄了近路走,脚步比任何一次更快,更急促,只是还未走进御花园,说笑声便传到他的耳畔来。 他的脚步越放越慢,黑眸半眯,掩藏起眼底的杀意和心中的愤怒。 如今两旁的积雪开始融化,偶尔可见一些残存的白雪,不远处是穆瑾宁,琼音,赵嬷嬷,还有杨念四个人的身影。 穆瑾宁站在一旁,今日她身着紫色丝绸制成的棉袄,长到双膝,上面绣着星星散散的紫藤花,下面露出一截深蓝色的裙摆,黑发高高挽着,一只紫云钗在黑发之内隐约闪烁着浅紫色的光耀,她的目光落在弯下腰将花圃上的白雪揉成雪球的念儿身上,眼底满是柔光。 “慢些,别摔了跤。” 秦昊尧即便站在远方,也听得清楚她话语之中的温柔,那种温柔……仿佛是与生俱来的,仿佛是天性。 但,他实在想不透,为何面对他,她却如此铁石心肠,如何心狠狠毒? …… 185 你对不起我 如今杨念长得大了些,手里也有力气了,一个雪球直直朝着大树丢掷,准确地砸中了树干,白雪碎裂分散,宛若开了一朵银色的花。 杨念乐的呵呵直笑,琼音也笑,赵嬷嬷也笑,穆瑾宁同样弯唇微笑。 一片祥和气息,一片暖意融融。 他,终究还是一个外人,始终无法融入她的世界。 “不冷吗?”秦昊尧看着穆瑾宁的双手环抱着杨念的身子,柔荑轻轻覆上孩子的小手,她温和亲切,俯下身子,垂着长睫,呵出几口暖气,温暖着杨念的手,她神色之中的温柔,仿佛让她整个人的身上散发出暖阳的光芒,她低声询问,耐心极了。“嗯?” 秦昊尧冷着脸,伸手,听得到身后的脚步声,拦住王镭,不让任何人接近这一幅画面。 这一幅温暖到了极点的画面,不该有任何人走进去,不该被任何人打扰。 包括他自己。 为何她不想想,她这么做是否会让他觉得寒心,为何她不像对待杨念一样,握住他的手,轻声询问,他冷不冷,他的心,哪怕再坚硬,再无情,面对这般直截了当的背叛,是否也会觉得冷? “啊,义父!” 杨念依靠在穆瑾宁的肩膀,孩子眼尖,看到了不远处熟悉的身影,他的脸上顿时有了笑容。 闻言,每个人脸上的笑容都消失了,琼音跟赵嬷嬷毕恭毕敬地站在一旁,再不言语。 穆瑾宁松开了手,缓缓直起身来,转过头来看他,唇边的笑容还有些许痕迹,只是变的很淡很淡。 秦昊尧的面色阴沉,仿佛毫不掩饰此刻的不悦,他就站在不远处,却显得格格不入。 他的眸光犀利冷漠,就像是磨得光亮的一把剑,无声无息,毫无征兆地刮过穆瑾宁的身子,她只觉得心头一阵紧缩,呼吸一滞,有些喘不过气来。 “把孩子带出宫去,我有话要对她说。” 秦昊尧丢下一句,赵嬷嬷看事态似乎不简单,见穆瑾宁侧过脸来轻点螓首,示意她将孩子带走,她便抱着杨念离开了。 穆瑾宁隐约察觉的到,秦昊尧的一身寒意,不比往日,更不寻常,她的眼波一闪,却依旧泰然处之。 等赵嬷嬷抱着孩子走远了,秦昊尧才面无表情地走向穆瑾宁,王镭停在原地,不曾紧跟其后。 她的胸口一震,如今看着秦昊尧一步步逼近,她的心有些颤抖,似乎很想退后,但她的理智却也不容许自己退后。 她是瓮中之鳖,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穆瑾宁,做了对不起我的事,还能陪着杨念玩的这么高兴?”秦昊尧挑起浓眉,他俊脸偏侧,无声冷笑,仿佛觉得可笑之极,荒唐至极。 她没有回答,默然不语,或许对于秦昊尧而言――她犯下很大的过错,她有不小的罪过。 但是,她还是不后悔,做出这样的选择。 秦昊尧的唇畔还有笑容,他一手覆上她的肩膀,力道之大,却昭显他的愤怒,也让她一瞬间就面色发白,眉头紧蹙。“指派缪琼音和钱福禄,一个在侍卫的饭菜中下了药粉,看着他们吃完饭借机打晕了人,跑到雅馨殿内将人接走了,一个以太监死尸作为最好的掩护,让他们打扮成太监尾随其后,在天黑之前把人送出了宫,瞒天过海,暗度陈仓,偷天换日,你真是了不起。” 若不是她的名字叫做穆瑾宁,若不是她是他最喜欢的女人,他犯不着说出这些话,他的手掌会早已拧断她的脖子。 他希望看到她哭泣,看到她落泪,看到她乞求,至少,他可以见到她的愧疚自责,至少……哪怕只是敷衍,只是讨好,也绝不会是如此的景象。 听到秦昊尧说的,她却没有一分闪避,不争论,不辩解,一口承认,干脆利落,直率大方。 她暗中吃痛,却任由秦昊尧扣住了她的肩头,仿佛像是沉重的铁锁,穿过肩胛骨一般,她根本无力挣脱,或许也没有任何理由挣脱。 “是我做的,我一个人的意思,别跟他们过不去。” 她对秦昊尧犯下的,或许是大错,或许是罪过,但即便如此,她深谙其中道理,还是只能做出这样的抉择。 她到了紧急关头,却一句话,轻描淡写将所有的罪责都担在自己的身上,坚决地宛若要走向刑场的人,空有一股无用骨气。 秦昊尧闻到此处,心中愈发不悦,怒火中烧,脸上早已扭曲变形,再俊美的面容,也经不起这般就要吞血蚀骨的剧烈怒火炽燃,他愈发加大力道,冷冷盯着她无惧的眼睛,怒意就像是冰冷刀剑,划伤她的心头,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如果你当真体恤他们,关心他们,就不该让他们做错事,因为你而受重罚――” “我说了是我的意思!你想重罚,就冲我一个人来。”穆瑾宁的眉头更重,听秦昊尧的语气,一定已经对钱公公动了手,而下一个,或许就是琼音,想到此处,她的血色尽失,眼底满是愤慨。 在秦昊尧看来,她自己一定是犯下了不可原谅的过失,当然要惩罚。 眼看着秦王的动作愈发粗暴,就快伤了穆瑾宁,琼音眼神一沉,想把穆瑾宁从秦昊尧的手下拉回来,但王镭早已箭步冲上前,面无表情拦在她的身前,不让她不识相的轻举妄动。 “你不是明知我舍不得动你吗?”秦昊尧噙着可怕的笑容看她,一把擒住穆瑾宁的脖颈,只是不曾让她无法呼吸,他厌恶在穆瑾宁的身上,他无法继续果断继续了结地干脆,这样的感觉,宛若藕断丝连,才是他平生最痛恨的。 穆瑾宁,让他变成一个迟疑的男人,优柔寡断。 他话锋一转,直直望入那双澈亮却又无惧的眼眸之内,俊脸几乎要贴到她的脸颊上,他嗓音低沉,却让人很难听不出他的怒火。“难道不是因为笃定我不会罚你,才这么胆大妄为?” “你的心里到底装着什么?”他见穆瑾宁依旧默然不语,秦昊尧一把扼住她的纤细手腕,走上通往寝宫的捷径,他怒气难消,俊脸愈发沉郁。 “我想帮他们――”穆瑾宁无声苦笑,眼神苍茫,她宛若风筝一般不受自控,但她当然也有愧疚自责,只是即便如此,她无法狠心看着所有人都沦为秦昊尧成全自己抱负路上的牺牲品。 秦昊尧闻言,不过寥寥数字,仿佛是火上浇油。她是清醒的,明白自己在做什么,这才更让他寒心,他或许宁愿只是她神志不清时候犯下的过错,至少他可以说服自己,看在她犯糊涂的份上原谅她这一回。 但……她甚至不给他半点余地,也不给她自己任何退路。 面对这样的穆瑾宁,他却突然有一瞬间的错觉,他几乎要失去她了。 强压下心口的怒火,他松开了手,黑眸定在她的面孔上,眼神一凛,跟之前的和颜悦色相比,此刻的秦昊尧,更像是面对一个犯人一般冷漠。 “你偷偷把太子跟太子妃送出宫去,你就没想过一旦他们在宫外集合了别的势力,回京反击,我秦昊尧会怎么样?你想让他们活,就不怕我出事?” 他的一字一句,都是冰冷的,尖锐的,带刺的,穆瑾宁静静听着,无法反驳,耳畔却蓦地刺痛难忍,仿佛他的话语就像是一根荆棘,从她的耳中穿刺而过,让她的双耳开始淌血破裂……就在她伸出双手捂住耳朵的那一瞬,秦昊尧已经转过身去,朝着不远处的王谢下令。 “王谢,派一百人马,马上把人给我找出来!” “王爷――”穆瑾宁顿时脸色全无,她疾步走上前,看着秦昊尧面色铁青就要扬长而去,一把抓住他的衣袖。她整个身子都像是被一瞬间抽空了骨血般轻盈无力,双耳的巨大疼痛让她有些迷惑,甚至分不清楚此刻是真实还是幻想,她的眼神游离,显得患得患失的惆怅:“你是要斩草除根?” “这件事跟你无关。”秦昊尧的一句话,就将她推开了,他的黑眸一瞥,察觉到她的不对劲,但他不曾深究,如今他还在气头上,当然口不择言。 她自从回来之后,就再也没有叫过他“王爷”,或许因为如今他并非王爷,他很快就会成为整个天下的主宰。这一句“王爷”,可见穆瑾宁到底有多仓皇慌乱,甚至,阵脚大乱。 她只觉得他的容貌在她眼底瞬息万变,她几乎认不清楚,她的双耳还是疼痛,不曾消灭,她垂下眉眼,望着自己的双手,上面却依旧素洁干净,没有任何的血迹。方才的,似乎只是她可怕的恶梦而已。 她沉默了许久,心头彷徨若失,最终下了决心,挡在那一个模糊的身影面前,她如今很难将自己所有的精神都集中起来,她也不知如何看着他,只觉得自己摇摇欲坠,却又无法扶住任何东西。 她只能任由自己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脚尖,耐住性子,暗暗输出一口气,不疾不徐地说下去:“历朝历代哪怕有贤能者,攻克江山,利国利民,创下千秋伟业,若能宽容待人,并非残暴待人。” 她依旧想要劝服他,或许不可能,她还是想试试看。 “说来说去,你就是指我残暴?”秦昊尧不禁怔住了,她就站在他的身前,却甚至不愿仰起头看他。他的笑,愈发狰狞,残暴两个字,或许别人也这么想,但从穆瑾宁的嘴里说出来,哪怕是迂回的,也宛若尖锐刀剑,一下就刺中他的心头,是最难听的指控。 她耳畔的尖锐刺痛依旧不曾消失,甚至不曾缓解,她咬牙忍痛,屏住呼吸,这才再次开口:“若是太子根本没有要跟王爷对立的意思,王爷就不能容忍他们活着吗?” 秦昊尧无法压下心中的疑惑,穆瑾宁说了这么久的话,从未察觉到自己言语之中的异样,光是这一点,也让他心神不宁。 “人心不可知,为了活下去,什么好听的话都说得出来。”秦昊尧冷漠至极,无动于衷,他蹙眉看她,她依旧低着头,隐约可见紧蹙的眉头,却很难看清楚她此刻的神情。 “我来作担保。”她再度伸出手来,抓住秦昊尧的手臂,不让他继续甩开自己,言辞激烈。“若是往后任何时候太子殿下有异心,王爷要砍他们的头,连我的一起砍了吧。” 她的话,根本不像是玩笑。 没有人,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而她,却笃定地说,一旦太子有异心,在他除掉太子之前,先杀了她。 “穆瑾宁,你清楚你在说什么?”秦昊尧怔住了,她说的话,让他震惊,或许不只是震惊,他甚至像是被人重重打了一拳,却又无法反击。他沉着脸,望着覆在他手肘处的素白柔荑,心中百转千回。 “就算我求你,也不能让你改变主意?”穆瑾宁的面色死白,心痛到了极点,身体上传来的疼痛,她已经彻底忽略,唯独心中的无力,一分分蔓延,几乎要她溺毙在当场。 “除了这件事,什么都好商量。” 秦昊尧的拳头紧握,他逼自己严酷地转过身去,一手拉下穆瑾宁的柔荑,朝着还在待命的王谢继续说道。 “先把京城给我翻一遍,务必要找到他们。” 世上哪里有信得过的人? 哪怕是亲侄子,也无法相信。 她以为秦昊尧会改变,但或许她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在走上这条路的人,绝不可能改变,也不容许任何改变。 一成不变的残忍冷漠,她却几乎难以忍受。 她突然转过身去,这才睁大双眸,踉踉跄跄走向前去,扶着双门,将门推开,她宛若无魂野鬼一般找不到自己想去的地方。 她背对着那个身影,默默的将门掩上,安静地沿着墙面坐下,双手紧紧攥住自己的裙摆,咬牙忍耐了许久,也不知道到底过了多久,她双耳之间的疼痛,才彻底消失。 在北国,她就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随着时间越来越久,越来越长,她几乎遗忘,但如今……。她的螓首偏侧,眉头紧蹙,阴霾萦绕着她,她不是因为秦昊尧的武断而丧气,也不是因为自己的执着而灰心,更不是因为这种没有来由的却几乎可以摧毁她的心智的疼痛而惧怕…… 她变得不认识如今的自己了。 她似乎有很多可怕的东西。 她已经无法回头了。 “别躲在里面了。” 他在门口叩响门,冷着俊脸,如今是压着心中的怒气,算是很有耐性了。 做错的人,分明是穆瑾宁。 他的手掌停在门上,想要推开门,却只听得她幽幽开了口。 “到时候别再犹豫,我说的是真的,若是太子有异心,我愿意死在你手里……。” 门内传来她的嗓音,很低,但如今隔着一道门,他却听的清晰。她既然做了对不住秦昊尧的事,一旦因为她的心软而将他推向险境,至少也该杀了她,才让他一解心头之恨。 “我怎么会杀你?不过,是很生气。” 他反问一句,最终还是伸出手来,将门轻轻推开,黑靴迈过门槛,环顾四周,这才发现穆瑾宁蹲坐在门后。 仿佛,是被人遗弃的孩童一般,孤单,无助,落寞,他只是看一眼而已,却又无法继续说出更残忍的话来。 “王爷,你不能否认自己的心,这些年,哪怕一回,你也曾经想过要杀了我吧。”她低垂着螓首,安安静静地沉思之后,才漠然抬起晶莹小脸,她的眼底染上凄楚的笑,仿佛绝望之际,只是一瞬间,就让秦昊尧几乎无法呼吸。 他面对的,不像是穆瑾宁,而像是一个陌生的女人。 他几乎认不出她。 但他最终没有开口,没有否认。 “但如今你不是庆幸当初没杀了我吗?不也觉得我活着更好么?”她的眼神纷杂幽深,宛若光影摇曳斑驳的树林,无人知道走到何处才是出口,她的眼神忧郁,话锋却坚决决裂。“让太子太子妃活着,他们就跟我一样,绝不会反咬你一口,至少,你往后不会后悔今日的决定。他们活着,一定比死去更值得。” 秦昊尧居高临下地望着她,见她再度垂下螓首,宛若无辜孩童,他沉默了许久,虽然心中的确有了动摇,但最终还是不曾开口,给她任何承诺。 “你还是不愿说到底把他们藏在何处?”黑眸半眯,秦昊尧冷冷道,俊脸没有太复杂的情绪,他审视着穆瑾宁的身影,怒气不曾彻底消散。 既然都是她的主意,她当然一定知道太子和太子妃的下落。 回答他的,只是一阵沉默。 他黑眸之中的怒意愈发汹涌,移开视线,冷着脸愤而离去,重重的关门声,久久回响在半空中。 “等找到人再治你!” 秦昊尧越过等在门边的琼音,冷冷丢下一句,黑眸之中的寒意却让琼音顿时低下头去,不敢看他此刻的阴沉面目。 她当然早已料到秦昊尧会惩罚相关之人,但这辈子,她愿意去做穆瑾宁吩咐的所有事,因为……穆瑾宁做的,她也相信是对的。 或许从一开始,她就没想过会逃得掉一阵好打,即便皮开肉绽,她还是不觉得后悔。 目送着秦昊尧远走,她才打开门去,寻找主子的踪影,却蓦地低呼一声,只见穆瑾宁已然倒在门后的地上。 无论她怎么呼唤穆瑾宁,多么歇斯底里的声音,都无法让穆瑾宁回过神来,睁开眼眸。 琼音皱着眉头,却不再开口喊她,生怕引来过多的关注,急忙扶着穆瑾宁起身,让她躺在床上,给主子盖上锦被,将放在中央的暖炉搬到窗前,她坐在床沿,反复揉搓着穆瑾宁宛若冰块一般的双手,直到那一双柔荑发红变暖,她才暗暗舒出一口气。 为穆瑾宁掖了掖锦被一角,琼音的心七上八下,她不知穆瑾宁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明明在御花园还好好的,难道是因为跟秦王的争执而动了气,才会昏厥在地?! 只是琼音也隐约觉得,这般的理由,并不站的住脚。 咽下口中的苦涩滋味,她说服自己先等等,不愿太早惊动别的人,等待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才总算看着床上的人儿的眼珠轻微转动,双目有了慢慢的动静。 琼音俯下身子,在穆瑾宁的耳畔轻轻说话,想拉回主子的神智:“郡主,你好些了吗?” 人儿最终幽幽地睁开了双眸,她的眼前仿佛还是一片迷糊混沌,琼音的身影几乎像是一片散漫的光影,虽然她认得出琼音的声音,却认不出琼音的人来。 “要我去叫太医来吗?” 琼音请示穆瑾宁的意思,只见穆瑾宁用尽了力气缓缓摇头,她费力牵扯着嘴边的笑容,柔声说道。 “我只是太累了,让我睡会儿,别再叫醒我。” 琼音闻到此处,默默点头,看着穆瑾宁再度合上眼眸,也不知为何,她觉得穆瑾宁这些天,常常显得太过疲惫憔悴。 “外面什么声音……。” 睡了两个时辰后,她悠然转醒,耳畔的刺痛随着沉睡渐渐平息许多,不再嚣张跋扈让她痛苦难耐,如今仿佛有一阵淅淅沥沥的清新声音,安抚了她因为疼痛而疲惫的双耳,就像是一股子清流,在心口缓缓流淌。 “没什么声音啊。”琼音疑惑不解,转着头望向窗外,窗外不曾下一场雨,也不曾飘一场雪,她安静地倾听了许久,只能低声说道。“也许是风声吧。” “郡主,你是不是身体不适,这么瞒下去好吗?”琼音见穆瑾宁最终恢复了沉默,她心中愈发不安,鼓起勇气问道。 “我只是刚从北国回来,身子还没养好,如今天寒地冻的,易受风寒而已。别多心了,也别跟别人多嘴。” 穆瑾宁弯唇一笑,心平气和地吩咐一句,咬牙撑起身子,依靠在床头,安安静静地望向自己的双手。 琼音站在床前,为穆瑾宁倒了一杯热水,只是转身去看她的时候,却又见到穆瑾宁垂眸微怔的模样,顺着穆瑾宁的眼光去看,琼音却发现,主子看着的,只是那一双素白柔荑罢了。 那双手太干净,纤细的青葱玉指,右手无名指上戴着一枚幽绿色的碧玉戒指,增添一抹贵气。 她突然,不知道穆瑾宁到底在看些什么,到底在想些什么。 但她有一刻,觉得,或许今天的事,还没有彻底结束。 ……。 186 她没想过要陪他那么久 翌日清晨,穆瑾宁执意要离开秦昊尧的寝宫,一句嘱咐下去,宫女红梅紫鹃不敢违逆,只能搬着几件行李一道走去原本的淑宁宫,打扫了半个多少时辰,这才让人搬了进去。 等到消息传到秦昊尧的耳中,穆瑾宁早已走出寝宫,去了淑宁宫。 她的脚步停下来,抬起眼眸,眸光落在淑宁宫的巨大匾额之上,金色的匾额宛若千斤重,黑色字体清晰端正。 两名宫女已经将物什摆放整齐,她迈入门槛之内,神色平和地缓步走过这座宫殿的每一个角落。 听人说在她离开的时候,也有人定期来打扫整个宫殿,或许是秦昊尧的意思。 至少如今她环顾四周,这儿并不曾像是长期无人居住的荒废之地,仿佛主人只是离开了几天而已,宫女没有花费太久的时间打扫,很快就让这儿恢复了往日的窗明几净,清净优雅。 红梅搬来一盆水仙花,放置在花架上,绿叶之中绽放了五六朵白色明丽的花朵,宛若用白雪堆积出来的颜色,嫩黄色的花心,让人光是看上一眼,就觉得心中祥和。 紫鹃将她平素最爱穿的几件衣裳带来了,折叠的整整齐齐,走过她面前的时候,熏香的味道久久萦绕在她的鼻尖。 她神色自如地坐在桌边,凝视着某一处风景,或许宫中人早已对她有千百种的揣测,她是曾经的槿妃,又会是将来的什么人呢? 很多人会耿耿于怀,会异常在乎,但唯有她……根本不在意。 只是说出去的话,谁也不会相信她不在意。 没多久,门边便传来脚步声,她却不曾直视门边站着的人,转过头去,眼看着红梅将两床鲜红色的锦被铺在床上,她弯唇一笑,今天夜里独自一人睡,想必也不会觉得冷了。 否则……她自从回到大圣王朝的皇宫,无时不刻觉得寒冷。 这个冬天……还要多久才会过去?春天,暖融融的春天,何时才会来呢? “你就因为昨天那件事跟我置气,甚至搬出来,就为了让我妥协,放任他们在宫外生活,甚至假装不知道他们的行踪,任由他们快活地活下去?” 冰冷的话从门口传来,秦昊尧阴着脸,大手一挥,宫女们头一低就走了出去,琼音虽然有些不舍,却也还是跟她们离开了,将门掩上。 “我不是孩子,不会做这么孩子气的事,也没想过此事会继续让你费心劳神。”穆瑾宁回过脸来,不禁眯起眼眸来看他,如今她的眼底似乎容不下任何东西,秦昊尧的影子,就跟昨日一样,还是一道光影罢了,模模糊糊。 她是一旦生气就吵闹着耍赖,要离家出走的孩子,再说了,她不觉得接下来的人生,还能从秦昊尧的手掌心逃脱出去。 “我还在宫里住着,没有逃走,只是换一处地方,往后我们似乎有很长的时候会争吵,或许离得远些才不会让你看了心烦。”她朝着那熟悉的光影微笑,神态温和亲切,她这般解释,没有任何一分慌乱。 渐渐的,他的英俊面容,俊挺身影,在她的眼底越来越清晰,她也不解为何今天花费这么长的时间,才认出来这个男人。 这个,仿佛早已刻入她心脏深处的男人。 “心烦的人,真的是我吗?”他俯下俊长身体,蹙眉看她,一手越过她,撑在圆桌上,俊脸对着穆瑾宁,那一双眼眸不若往日一般清澈,半眯着仿佛隔着一层水雾,他无法看清她此刻的喜怒。 他纵容自己不再回寝宫过夜,但争吵过后,在无人的深夜,她还是占据了他整个脑海。因为秦玄和夏侯柔,他们爆发了一场史无前例的战斗。 没有人确定,这场战斗最终可以和平收场,不损耗一兵一卒。 她却避而不答,唯独眼中的迷蒙渐渐消退,唇边的笑花越来越浅越来越淡。 她说的轻描淡写,在她看来,要找到太子太子妃的下落,秦昊尧不费吹灰之力。 “即便我不交代清楚,你的手下那么厉害,花上几天功夫一定能把整个京城都搜上一遍,到时候你也不必再担心了。” 她既然已经犯下错,就要一错到底。 “你打算一直在这里住下去?”察觉的到她暗中的反抗,秦昊尧不再谈论那件事,仿佛平息了情绪,淡淡睇着穆瑾宁,随即环顾四周,这儿换上了簇新的软黄色帐幔,花架上也摆放着当季的鲜花,两套桌椅都擦拭的干干净净,地面上铺着正红色的厚实地毯,地毯上有粉色牡丹花的花样,象征富贵荣华。 “是,反正我也住习惯了。”穆瑾宁的眼神,直直落在秦昊尧的身上,她漫不经心地说出这一番话,仿佛悠闲自得。 哪怕一次,也想要肆意妄为,哪怕一次,也想要跟随自己的心做决定,哪怕一次,也只想把她觉得对的,当成是值得付出一切去做的事。 他们两人还没有任何名义,虽然以前纠缠不清,但两人住在一起,也不是不能让人捉住任何把柄。 “你以为我会拦着你?既然你喜欢,那就住在这里。” 秦昊尧的语气,依旧还有不满不快,但他伪装地很平静,冷冷淡淡丢下一句,算是敷衍。 这世上,千百年来,的确没有宫中的男人跟女人同住一个宫殿的先例。 “我听闻钱公公被你的手下杖责三十,他年纪大了,只是听从我做了你不喜欢的事罢了,我也不敢有太大的请求,只希望你能让人给他送去药和热水,别让他病得更重。”穆瑾宁站起身来,目光与他直视,唇边没有任何笑容,郑重其事。 秦昊尧的眼神一变,他的心中溢出层层叠叠的寒意,他根本看不到穆瑾宁的任何动摇,有些嗤之以鼻。“你是在求我?” “是啊,难道非要我跪下来,才算是求你吗?”穆瑾宁默默望着他,沉默了半响,脸上流露出复杂的笑容,她话音未落,作势就要跪下。 “你的理直气壮,几乎让我开始怀疑我做的才是错事。”秦昊尧噙着冷笑,却不耐地拦住她,他那么想念她,想要她重新回到自己的面前,并不想日日让她跪拜叩谢的。 闻到此处,穆瑾宁的眼波一闪,面带愧疚,眼眸流转之间,一派寂寥苍凉,看的秦昊尧于心不忍,他重重叹了口气,眉头始终不曾舒展开来。“你有你的人情,我有我的规矩,穆瑾宁,你这是要我难做。” 他从未如此为难,穆瑾宁清楚自己是在得寸进尺,是在讨价还价。否则,按照宫中的规矩,钱公公早已朝不保夕了,又何止是三十杖责? 她有些许莫名的内疚,她虽然无法说服自己跟年少时候盲目爱他,但她也不曾狠心不顾他身处险境,或许身在皇宫,为难的人,又何止一两个?! 她垂下长睫,仿佛沉浸在往日的回忆之中,浅浅一笑,低声细语。“以前,很多关于你的消息,你的传闻,我都是通过钱公公知道的――” “你的意思,我还要感谢他,把他当成我们的半个媒人?”一句嗤笑,透露出满心的鄙夷和不在乎,秦昊尧看她还是执意为钱福禄求情,眉头更重,眉宇之间一派阴霾,整个人显得生人勿进的生疏和冷漠,仿佛别人所说的人情,在他的眼底,也是不值一提微不足道的尘土。 “既然你不愿答应我,那也就算了,再说下去,也只是不欢而散。” 穆瑾宁看他如此坚决,面色白了白,藏在心里的话,当然说不出口了,她不是没想过此事的严重后果,如今说什么都是累赘。 他冷着脸睇着她,她全然不知,自己所说的,所做的,到底有多么残忍。 这一场争执,让原本就没有结果的事,变得更加复杂。 “日子已经挑好了,要让礼官拿给你看看吗?”秦昊尧的话,落在她的耳畔,穆槿宁这才惊觉,她又神游天外,微微怔了怔一刻。 她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怎么一眨眼,就听着这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来。 “什么日子?”她仿佛置身事外,眼底有些许困惑不解,让她看来宛若少女般迷失朦胧,眼里在没有往日的精明世故。 “赵尚跟语阳的婚事。”秦昊尧如是说,那双黑眸依旧锁在她的身上,他也不知为何,很想审视她的任何一个神情,哪怕再细微,也不想遗漏。 “语阳答应了。”她凝眸望着秦昊尧的俊脸,这一句并不是疑问,而是陈述,毕竟听他的口气,是没有任何的悬念。(.好看的小说) 秦昊尧稳稳当当坐在她的前面,眼光审视一下,桌上刚放着的茶壶茶杯都是簇新的,茶壶还不曾装满茶水,方才宫女离开的时候太过仓促,才会不曾准备的滴水不漏。 他这么说着,听不出讽刺,更听不出别的情绪,他宛若抚慰,或许更像是说服。“她对赵尚的感情,绝不比你的浅,绝不比你的淡,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你我成全的是一对佳偶――” 你我。 这两个字,却让穆槿宁忍俊不禁,他把她捧得太高了,她是如何跟他争执的,她相信秦昊尧绝不会忘记,既然如此,就没有成全不成全的说法。 她不是秦昊尧语中的圣人,她没有那么伟大。 当然,秦昊尧也不是。 她不想活的伪善,如果秦昊尧站在兄长的位子上势必会如此维护语阳,那她只能接受。 穆槿宁走到一旁,这座宫殿的每一个角落她都万分熟悉,她的眸光落在花架上的水仙花上,柔声问道。“你何时把赵尚放了?该不会要他在当新郎官的那天才从那里出来?” “一大清早就已经出来了,我答应了他,让他继续在药膳房当差,不过他依旧拒绝当药膳房的大太医,我看他做人还是有骨气的,也不再强加于他。” 秦昊尧黑眸一瞥,漫不经心地开口,穆槿宁眸光骤变,他越是说的自如,她越是听的寒心。 仿佛一切都烟消云散,每个人都回到了最初的位置,唯独穆槿宁清楚,这其中……。每个人的关系,早已变得不同。 “你要想见他,随时都可以。”秦昊尧说的潇洒慷慨,仿佛他不必仔细审视,就能察觉她心中的念头,他宛若高高在上的恩赐,似乎笃定了她绝不会因为他宽大为怀的宠爱而忤逆他的好意。 “今日午后你可别忘记了,准时到寝宫等我。” 他见穆槿宁不曾转过身来,仿佛依旧不太相信他的话,他的眼底有一抹黯然一闪而过,随即站起身来,丢下一句,不再停留。 “或许我猜到了你总有一日要走到这一步,但……我从未想过自己能陪你走这么远。” 穆槿宁朝着他早已远走的身影苦苦一笑,幽然浅叹,眉目之间愈发阴暗。 秦昊尧登基成为大圣王朝的新帝,说给她听她不会觉得有多意外,甚至觉得这个位子是为他量身打造的,整个天下没有任何人比他更适合。 但这是太久的将来了。 她仿佛只是一个死去的灵魂,单薄如纸,她陪伴着秦昊尧的,只是一个过去,一个曾经,她何时曾经贪婪奢想过她能陪他走到最后?! “琼音。” 她独自一人坐着沉默了许久,才朝着门边喊了声,琼音随即打开门来,扬声道。“主子有何吩咐?” “去一趟药膳房,请赵太医来见我。”她了解赵尚,他没有别的去处可去,一定是在药膳房。 没有花上半个时辰,琼音便请来了赵尚,他换洗了衣裳,依旧身着墨黑色太医服,袖口和领子绣着白边,端正从容,上身穿着藏青色的坎肩,黑发以一只白玉钗束着,整个人宛若平常一般友善平静。 琼音为穆槿宁跟赵尚奉茶,接着退到一边。 穆槿宁轻轻握着这一杯暖茶,眸光闪烁,噙着浅淡笑容轻声细语。“为何改变心意?” “只是不想继续跟他作对下去,我无意当秦王或是太子任何一方的人,只想当一个无名太医,对你的感情也彻底说开了,或许我总有一日要娶亲生子,过平凡的生活。我对语阳有亏欠,如果我在她身边她的病会好许多,或许这对彼此都不算一个太坏的结果。”赵尚清俊的面孔上,依旧还是笑靥,他就坐在穆槿宁的面前,他看她的眼神,跟往日一样。 但言语之内,却跟第一次见她,有了不小的转变。 “你当真想清楚了吗?”穆槿宁将茶杯送到粉唇边,抿了一口,视线短暂落于清浅茶水之内,心中有了无声的起伏。 赵尚低声沉笑,手中的茶香,却让他一瞬间想起九月的丹桂,他有半响无言,察觉到穆槿宁在看他的时候,才猛地清醒:“当然,这是终身大事,不管什么人都不该拿来儿戏。对语阳公主,我无心当一个罪人,她过去的遭遇并不好,我岂能雪上加霜?” 他到最后还是有私心。 他清楚以秦昊尧的性子,哪怕不再追究自己身上的罪责,也为了不让他靠近穆瑾宁,会把他驱逐出宫去,往后他要想穆瑾宁一眼,难于上青天。而他,既不想背弃家族对他的期望,更不想余生再也看不到她,娶语阳公主,成为王室的一员,至少直到最后他都可以见到她,听到她的传闻,若是她有了难以抉择的事,他兴许还能为她出谋划策,出个主意。 这是最后一条捷径。 秦昊尧往后不会再为难他,同样的,也不会阻止他跟穆瑾宁的大方见面,毕竟名义上,他们多了一层隔阂。 但这些……他不会让任何人知道,除了他自己。 穆槿宁抿着双唇,她的心中似乎落入别样的滋味,她却分辨不出,最终只能朝着他温柔轻笑。 一阵死寂,夹杂在两人之间,或许在赵尚这一句话说完的当下,他们就早已预见,将来的很多事,都会改变。 赵尚也突然觉得词穷,宛若一瞬间被掏空了整个身体,他只剩下一具皮囊,在说一些言不由衷的谎话。 他的心中传来自嘲,也有些许莫名难过。 他起身,只因坐立难安,仿佛不愿停留太久,免得被人当做争议对象,下一句,宛若承诺。“我会照顾好她,会让公主幸福的。” “我从不怀疑这一点。” 穆槿宁也不阻拦他,眼中有笑,轻点螓首,受了他的礼,看着他辞别离开。 赵尚这一路上,走的很快,以前他总是徐徐走路,仿佛不怕天塌下来的沉静,他几乎不曾对穆槿宁说过谎。 或许这会是一辈子的仅此一次。 或许这会是隐瞒她和别人的一辈子。 他的心一瞬间被巨石压着一般沉闷,也不知自己疾步匆匆走的有多远,最终他停下脚步,望着花园之中的湖水,微微怔住。 他的眼前,仿佛还有那个画面,朦胧的,披着光霞,宛若发生在昨日。 少年摘下几根柳条,沉默寡言,双手透露出熟练,编织成树冠,俯下身来,又从花圃中偷偷采撷了三五朵各色的花朵,有白色的,粉色的,紫色的,金色的,嵌入其中,在阳光下闪耀着近乎华丽的光耀,身旁的少女眼巴巴看了半天,眼神满是惊讶又雀跃的欢喜。 没有任何迟疑,他将花冠递给她,朝着她微笑,成了他最平常的事。 她笑着接过,大方地戴在头上,阳光照在她的身上,少年不禁看傻了眼,明明还是个不曾长大成人的嫩娃儿,明明还称不上是女子的她,却有着让人移不开视线的晶莹面庞和精致五官,宛若瓷娃娃一般光洁动人。 黑发柔软,胜过后妃身上最上乘的绸缎料子,花冠在黑绸上毫不掩饰明丽的颜色,清风拂过,却吹不散她的灿烂笑靥。 “我戴着好看么?” 她这么问。 她的直率开朗少年怔了怔,最终还是笑了笑,点头,在她面前,他似乎没有伪善说谎的资格。“好看。” “要是昊尧哥哥也这么想该多好?可是……他可能只是跟他们一样……” 她伸出手触碰头上的花冠,原本天真浪漫的笑靥,却蓦地染上几分不该在她这个年纪上看到的黯然神伤,她的清澈眼眸闪烁着浅浅的忧伤,唇边溢出的叹息,却一刻间让少年说不出任何安慰的话来。 他只能,安静地倾听,跟很多次一样。 “跟他们一样”,寥寥数字,让他不难感同身受她曾经体会过的那些鄙夷轻视,嘲笑讽刺,让他的心隐隐作痛。 他好想说,哪怕整个世界都是一样的人,他绝不会跟他们一样,他绝不会…。看轻她,嘲讽她,无视她。 “昊尧哥哥若是娶了女人,他们都会尊称她为王妃,你说王妃会戴这样的花冠吗?”少女垂着长睫,孤单地望着湖中的倒影,她清楚自己的姿色跟美丽搭得上边,但宫里宫外美丽的女人太多太多,她苦于无奈,无法让自己喜欢的男子多看她一眼。 她的世界,仿佛只有秦昊尧一个人,她想的,念的,说的,高兴的,难过的,忧伤的,全都是关于那个人。 少年的眼底,渐渐有了愁绪,他却还是直截了当地说:“不会。没有王妃会戴这种东西。” “如果我当了王妃,你给我做花冠,我一定戴。” 她突然想到了什么,回过头来朝着他微笑,清风拂过彼此的面庞,却吹不走任何一人的笑靥,她的忧伤转瞬即逝,宛若天边的云彩,她并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女孩。 他的双手空无一物,让他很难继续镇定地回应什么,最终他也只能回以一笑,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她的梦,是成为秦昊尧的妻子。 但突然,他觉得自己不再善良,他居然有一瞬间跟上苍祈求,让眼前少女的心愿落空。 痛…… 从手脚任何一处钻进来,赵尚望着空无一人的湖边,双目通红,双耳暖热,他的心中愈发汹涌,却愈发觉得痛苦,内疚,自责。 如果,如果当下他就说他有些喜欢她,能不能不要喜欢那个清高孤傲的秦昊尧,她是否不会再跟秦昊尧有任何纠缠? 如果,如果当下他不跟上苍祈求,让她的心愿落空,让她的美梦破碎,她是否这一路要走的更加一帆风顺不必诸多劫难? 如果,如果他早些看到自己即将失去如此重要的东西,他是否会诚心实意地请求她,这辈子只喜欢他为她编织的花冠,而非皇室的金冠? 如果…… 他神色颓然孤寂,缓缓走到湖边,方才的景象还在眼前,如今他却再也看不到任何画面。 他的脚边,只有一朵不知何时被风卷到此处的残花,大半朵埋没在泥土中,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人生,因为一个瞬间,一个抉择,会通往不同的路口。 可惜他已经错过这一个路口太久太久。 他甚至已经无法找到回去原地守候的方法。 他只能说谎,这一个谎言,会直到他老,直到他死。 他从未欺骗过她。 这一次,却会欺骗她余生。 他能做的,只是守护这一段感情,不在乎得不得到。 …… 放下手中的奏折,穆槿宁微微怔了怔,仿佛心口传来莫名的疼痛,她暗暗平息了许久,才伪装无事发生。 不曾有任何怠慢,她神色自如地打开第二本,嗓音透露着温暖,每一个字,宛若暖流淌过他的心。 有了她的陪伴,齐太医也放下心来施展拳脚,将银针刺入秦昊尧的穴道之内,他小心翼翼,谨慎入微。 果不其然,这偌大皇宫,唯有穆槿宁能说服秦昊尧继续接受太医的诊治,齐太医这般想着,转身从针盒内取出另一根细长的银针,缓缓刺入秦昊尧的另一处穴道。 穆槿宁看着平躺着的俊美男人眉头渐渐舒展开来,他们如此和平相处,让她几乎怀疑,这接连几日的争执翻脸,几乎只是她一个人的幻想。 秦昊尧的呼吸均匀,他定是听着听着,陷入小憩,穆槿宁不着声色地合上奏折,他的手依旧落在她的膝盖上,她轻轻将他的手放回秦昊尧的身侧,这才站起身来。 她走到一旁的柜子前,正想取一件厚实的外袍为秦昊尧披上,却看着底部似乎有一道阴影,她眼神一沉,俯下身来。 那一个木盒子,似曾相识。 她侧过脸去,匆匆瞥了一眼,看着齐太医依旧神色贯注地扎针,不曾留意她的动静,她再度回过头来,正对着这一个小小的木匣子。 眼神闪烁,缓缓伸出手去,轻轻触碰,却迟迟不敢打开,宛若那木盒子之内装满了蛇虫鼠蚁,在指尖碰着的那一刻,陡然缩了回来。 顷刻间,她全身冰冷,宛若身处冰窖,手脚麻木僵硬,连一步都迈不动。 咽下紧张忐忑,她打开那个木匣子,其中发黄的纸张,只是映入她眼帘的一刻间,便让她眼眶微红,双唇轻颤,久久不能言。 他……终究知道了。 他最终还是知晓了,她是如何变成一个可怕之极的女人。 ……。 187 肩靠肩看夕阳 他醒来的时候,穆槿宁坐在软榻的面前,她的眸光落在自己的双膝上,低垂着螓首,宛若早已神游天外。 齐太医已经不在当场,他没想过,自己会睡了这么久,约莫已经快一个时辰了,窗外的天色都变得阴沉,似乎太阳都已经下了山。 穆槿宁仿佛还不曾发现他已经睁开了双眼,已经醒来,依旧沉静在自己的思绪之中。 秦昊尧凝视着她许久,还是没有开口的意思,他的手掌一收紧,身上盖着的厚实蓝色外袍,让他小憩的时候不曾受凉,温暖踏实地睡了一觉。 他起身的动静,还是将发呆的穆槿宁拉回了现实,她猝然起身,扶着秦昊尧坐在软榻上,柔荑即将从他的臂膀上滑下的时候,秦昊尧却一把扣住了她的手。 如果可以,他还是想一笔抹去前几天的不快记忆。 他们或许该停战。 她任由秦昊尧拉住她的手,他手掌的温热,宛若一圈热意萦绕在她的纤细手腕,他似乎有很多话要说,但却只是牵住她,半响无言。 她凝眸望着他,眼底隐约可见波光,宛若春水一般多情。 这一段感情,她曾经奋不顾身,不惧怕受伤,不惧怕飞蛾扑火。 但炽热的炭火,早已在她的心中慢慢冷却,慢慢熄灭,或许如今只剩下淡淡余温,却无法再炽燃成熊熊大火。 她的眼,会闪闪发亮,宛若黑夜出现的星辰,映在他的黑眸之内,让他的心头愈发柔软,只是看了一眼,他便无法继续冷漠待她。 “以前不信这些庸医,不过或许该早些听你的话。”秦昊尧拉过她的身子,让她得以与自己相依相伴,一道坐在软榻上,他的神色有些许缓和,不再漠然生冷。 她凝视着他的眼神,仿佛也被他的情绪感染,神色一柔,低声细语。“即便没有我,你也该保重身子,不久之后,你就是整个天下的帝王,是子民的天,你可不能生病。” 秦昊尧不曾深究她言语之中的前提,即便没有她,但他当然没有想过,何时会再度失去她而孤单生活。他只是将这一句话,当成是她一贯的安抚宽慰,没觉得有任何不同。 与他并排坐着,她的双手被他紧紧握着,男人的手掌总是要温热许多,包覆着她的手,让她不必在意身体上的无时不刻传来的寒意。 他们心平气和地坐着,宛若这辈子一直相互依赖的人,窗户打开着,吹散了方才浓郁的茉莉花香,也让他们不难看到窗外的风景。 斜阳西下,残阳如血,如今是冬天,黄昏也来的比别的季节更早些。 默默将螓首倚靠在他的肩膀上,少女时候幻想过的任何一场风花雪月,都似乎应该是轰轰烈烈,不曾那么平和,那么安静。 或许这便是细水长流。 她遥望着天际的光景,唇边渐渐上扬微笑的弧度,眼神有些莫名的惆怅,或许她早已得到自己梦寐以求的东西,哪怕再遭遇任何的劫难,她都没有任何遗憾,任何怨怼。 她曾经以为,爱上一个人,就是这辈子都离不开他。 秦昊尧眉头渐渐舒展开来,天亮天黑他看过许多回,下雨飘雪夕阳彩霞,却因为她的陪伴,不再像是一种天气如此稀疏平常,他冰凉的眼,冰冷的心,居然也开始学会欣赏不同的风景,他早已闭塞的鼻仿佛嗅得到每一种花香,他早已封锁的心仿佛感觉的到任何一种鸟类的鸣唱,他……开始觉得心中有爱,也是一件不算太坏的事。 在夕阳彻底落下地平线的那一瞬,就在黑夜即将席卷上整个白昼的时候,他安静而突然低偏侧过脸,封住她的呼吸她的唇。 她不曾合上双眸,眸光依旧落在远方,黑夜早已拉开了序幕,一点一滴的夜色,宛若墨黑的水晶,在她的眼中闪烁着斑驳倒影。两人的双唇轻轻贴着,分享彼此的温热气息,他吻上的,似乎是比春日开的鲜花还要娇嫩的花颜,沉迷其中,他不知疲倦。 爱,有时候,更像是一个甜蜜的魔鬼,他操控了人走向精心布置的陷阱,哪怕那一刻间坠入万丈深渊,也仿佛无法遗忘那死前欲仙欲死的快乐。 她什么都拒绝不了,拒绝不了他的吻,也拒绝不了命运即将发生他们身上的一切。 在这阵子,宫里都不曾发生什么奇怪的事,穆槿宁从未听秦昊尧提及手下找寻太子太子妃的事,她心存侥幸,觉得一定是还未找到他们。 语阳不曾拒绝秦昊尧的提议,她看似骄傲孤高,但一旦用情就很深,据说赵尚如今隔三差五就去见语阳,两人的关系亲近了许多。 每一日午后,秦昊尧都会在她的陪伴下让齐太医为他诊治针灸,她手下换着的熏香,也从茉莉花,玫瑰花,最终变成了丁香花。 唯独每回她背转过身将熏香投入暖炉的时候,仿佛背后的那一道目光,格外炽热。 秦昊尧鲜少再谈及她背叛他犯下的过错,他们依旧跟平素一样交谈,凝视,拥抱,亲吻……甚至,几乎每一夜都是同床共枕。 互相住在两个宫殿之内,他们不曾变得陌生疏离,仿佛住所和距离,都不曾更改任何东西。 秦昊尧在这些日子内,不曾再犯过头痛病哪怕一回,他越来越习惯在穆槿宁的嗓音之中阅读国家大事,有时候,甚至会问上一两回,听听穆槿宁的想法,他发现她虽然是一介女流,对一些事的看法却也周到全面,入木三分,就像是直言敢谏的臣子,她的话是中肯的,他听得进去的。 今日,他难得有了闲情雅致,跟穆槿宁下了两盘棋,穆槿宁连着赢了两次,却不知是不是秦昊尧刻意让她的,她噙着笑容,只听得秦昊尧扬声笑道,满是赞赏。 “你的棋艺大有长进,如今都可以当我的对手了。” “我怎么会是爷的对手?”她的笑容自如,不曾改变,轻笑着反问一句,进退自如,喜怒都不曾流于言表。 他的黑眸愈发深沉,看着她一颗一颗地将棋子收了回来,清空了棋局,半响不语。 正在穆槿宁刚刚收好了所有的黑子白子时,王谢从门外走了进来,直直走到秦昊尧的面前,见穆槿宁在场,仿佛有话不好说。 穆槿宁眼波一闪,她自然识相,扶着桌缘站起来,朝着秦昊尧浅浅欠了个身,低声道。“我先回去了,厨房还在煮银耳莲子汤呢,晚上的时候别忘了到淑宁宫来一趟,我给你做了你喜欢的菜。” 即便是简单而拙劣的借口,秦昊尧也还是点头放行,目送着穆槿宁缓步走出了寝宫,王谢才沉声道。 “爷,人找到了。” 穆槿宁倚靠在门外,她的耳畔落入这一句,她猝然眼神一暗再暗,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 王谢口中的,一定是暗指太子和太子妃。 足足十余天都不曾有任何消息,穆槿宁甚至就快要大松一口气,以为将他们藏匿的够好,没想过,秦昊尧还是不曾放弃,他的手下还是掘地三尺都要把人揪出来。 如果他想,他当然可以不必如此冷漠决绝,不必如此大费周章,兴师动众。 他甚至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装不知道,就让此事安静地过去,就让此事以毫无结果而收场。 但他没有。 “把人带出来了?”秦昊尧的声音,满是冷淡,仿佛说起的只是罪人,而不是他的亲侄子,是有血缘的亲人。 “按照爷的吩咐,让他们留在行宫内,派人专门看守。”王谢如是说。 穆槿宁的脸色白了白,不再听下去,脚步有些虚浮,宛若走在云端之上,她直到走到半路上,才仓皇停下脚步,眼底满是空白,仿佛阳光刺入她的眼,一阵眩晕侵袭了她。 皇帝被关起来了,太子太子妃,也在行宫,寸步不能出。 当日秦昊尧亲自监工制造的行宫,太子与太子妃新婚时候流连忘返的美丽行宫,据说里面极尽奢侈,亭台水榭,都胜过江南园林,或许曾经是让他们留下最美好记忆的住所,如今,居然成了一座精美牢笼,用来囚禁这一对年轻却又苦难的夫妻。[.超多好看小说] 他们,并没有任何过错,错的只是他们的身份,无法被秦昊尧容下而已。 她心头一痛,无力地扶着长廊边的雕花木栏,紧紧闭上眼眸去,长睫颤动,血色尽失。 跟太子交好的所有人,都被牵涉其中,不只是赵尚一人而已。 这世上任何人,或许都会把她当成了祸水,祸国殃民。 虽然是在宫外,但因为行宫之内一定有更加严密的守卫,绝不会让任何人轻而易举劫走他们,更别提穆槿宁从未知晓行宫在何处。 她当然不可能把秦玄和夏侯柔救出第二回。 秦昊尧见王谢有话要说,他当然也察觉方才门外的人影,却大手一扬,不让王谢继续追问,他容忍穆槿宁知道太子和太子妃的下落,并不是要看她用何等的计谋来背叛他第二次,而是……。至少让她死心,踏实一点。 他们之间,也应该停战了。 “让她去吧。”秦昊尧淡淡丢下一句,只是黑眸还是落在门口的方向,她早已走远了,黑眸一沉再沉。 穆槿宁回到淑宁宫,琼音已经在一旁等候了许久,她在穆槿宁耳畔低声细语:“方才我去看过钱公公了,送了药。” 琼音是得了穆槿宁的授意,暗中用银子疏通了看守钱公公的太监,这才得以偷偷地去瞧了一眼。 穆槿宁沉下眼神,转过身来瞧着琼音,眉头请锁:“伤的严重吗?” 琼音满面愁容,她虽然至今不曾被秦昊尧治罪,一定是因为秦昊尧不忍她伤痕累累让穆槿宁每日见着都伤心,但直到看到钱公公的伤势,她愈发觉得秦昊尧是个无比残忍的男人,只要他一句话,人的生死都捏在他的手中,任由他做主。 “伤的不轻,如今都休养了好些天了,还不见好。钱公公人都瘦了一圈了,说话都没什么力气,只是整个药膳房的太医没人敢跟我来,生怕殃及池鱼,这药还是专程去问赵太医要的,他偷偷塞给我一瓶起效最快的伤药,我也嘱咐了钱公公身边的小太监,要他好好服侍钱公公。” 琼音做事越来越利落干脆了,的确不必再让自己费心交代。 穆槿宁但笑不语,默默轻点螓首,如今的心中越来越无力,她虽然成为秦昊尧最看重的女人,但依旧无力改变现状。 “何时时机成熟了,我去劝劝他,让钱公公养老归乡吧,届时给他准备一笔银子,得以风风光光回卓庄,颐养天年。” 思量了许久,穆槿宁才开了口,她的眼底幽深,无法看透她此刻的情绪,浅浅淡淡的一句话,却听得琼音也有些难过。 以前钱公公在宫里当差,也帮了穆槿宁许多次,多年来的人情,穆槿宁不会不认账,或许往后因她的缘故还会给钱公公惹祸上身,还不如趁早让他出宫,免得他这把年纪再受刑罚之苦。 琼音站在穆槿宁的身侧陪伴了许久,这两日她眼看着穆槿宁越来越习惯一个人沉默,这十来天穆槿宁闲着无事的时候便在刺绣,已经绣好了好几副绣图,仿佛她无法跟任何人说的话,都绣入了绣图之中。 “主子,宫里用不到这么多刺绣吧。”琼音实在好奇,这才问出了口。 “原本想送给她的……”穆槿宁浅浅一笑,笑容随即被吹散开来,她也不知夏侯柔腹中的是儿是女,甚至……如今都没有把握,夏侯柔可以顺利产下这个孩子,秦昊尧会容忍他们活下来。 琼音听的一头雾水,实在不解,不过见穆槿宁放下手中的刺绣半日不语,宛若陷入沉思,她也不好再追问。 每一日都过的安静,安静祥和,只是一夜,她已经睡得很深很沉,突地听到门外的急促叩门声,身边的秦昊尧早已醒来,他一脸戒备,披着外袍就起身。 “爷,约莫来了二十几个人袭击行宫的兄弟――” 穆槿宁听完这一句话,混沌的思绪顿时变得清晰,她面色凌然坐起身来,就在这时,秦昊尧冷着脸转过身来,无情却又压抑着别样的情绪,那一种眼神,落在穆槿宁的身上,宛若一只有力的手臂,扼住她的纤细脖颈,几乎要让她喘不过气来。 他铁青着脸,什么话都没说。 但,又胜过了说出所有的话。 她前日才刚知晓他们搜查出太子和太子妃的下落,将他们囚禁在行宫内,但不过第三天,行宫就有人潜入,来势汹汹,目的是带出太子和太子妃。 这些人来自何人的授意和指使? 他是在怀疑她。 却也不只是怀疑她。 她的手脚冰冷,哪怕身上的软和锦被还在,哪怕他的体温仿佛还遗落在一旁,她却像是被剥光了所有衣裳丢在冰天雪地之内。 几乎全身的血液都开始倒流,她的眼前模糊一片,脑海混混沌沌,往日的思绪,却也变成一团麻绳,纠结而复杂,始终无法解开。 秦昊尧重重关门而去,如今正是午夜,却丢她一人在偌大的寝宫,半个月前她隐瞒期盼秦昊尧让人偷偷放太子出宫,这一回,她难逃嫌疑。 她并不是因为被怀疑而难过,毕竟她身上的嫌疑最大,只是……这样被他以如此冰冷决绝的眸光扫过一眼,他甚至都懒得斥责一句,她也来不及争辩一句,实在是太不好过,从未有过的孤寂,胜过深夜的寒冷,层层叠叠将她包围。 他再宠爱看中一个女人,难道还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容忍她背叛他?到时候,他一定会弃之如糟粕。因为她的背叛,几乎会毁掉他的心中蓝图。 这样的女人,有什么好的?他根本不必继续留着她。 她苦苦一笑,缓缓弓起身子,倚靠在锦被之上,整个人没有任何力气。 穆槿宁是独自熬夜到天明,到了清晨,她由着琼音服侍好了,才离开寝宫,这件事虽然整个皇宫无人知晓,宫里头的人只知道秦王将太子和太子妃关在别的地方,对她犯下的罪行,几乎是一无所知的。 而如今,太子跟太子妃在宫外出了事,当然更是不曾流露出半点消息,整个皇宫风平浪静,没有一分起伏。 此事似乎闹得很大,似乎又难以找寻到蛛丝马迹,穆槿宁整整两天不曾见着秦昊尧的面,更没有机会旁敲侧击太子跟太子妃的死活。 若是太子的党羽找到太子和太子妃,至少如今他们是安全的,或许是在等待一个恰当的时机,让太子卷土重来,东山再起。或许对秦昊尧有威胁,但她心中清楚,秦昊尧已经是一个执掌大权的人了,那些散落在宫外的势力,只是杂草一般的存在,只要他在位的时候,有所建树,相信世上那些反对的声音会越来越小,她有这样的信心。 但……若非不是太子的人,要是是平日跟秦昊尧结仇的人,一旦从行宫之中带出了太子与太子妃,借机杀死的话,再诏告天下,便是将秦昊尧推向风口浪尖处,让世人都以为,急着杀掉自己的亲侄子的秦王,没有半点血性,并不仁义,对即将就要登基举行祭天大礼的秦昊尧而言,并不是个好消息。 穆槿宁的担心,越来越重。 他一定是疑心很重,太过愤怒,才连一面都不想来见她。 但除非自己走到秦昊尧的身边,否则她根本无从而知,有关太子跟太子妃的所有事。 整整思量了一整天,穆槿宁才独自前往厨房,琼音在一旁絮絮叨叨询问打着下手,她也只是但笑不语。 黄昏时分,穆槿宁亲自端着一盅桂鱼汤独自前往寝宫,从掌事公公那里听说他至今不曾用晚膳,已经整整大半天不曾出过门了。眼波一闪,她眼看着公公为她叩响了门,通报了一声:“爷,槿妃娘娘来了。” 久久站在门外,不曾听到他的声音,不拒绝,也不首肯,察觉到公公看她的眼神有些异样,穆槿宁淡淡一笑,柔声说道。“劳烦公公为我开门。” 太监自然不敢违背她的话,将门推开,穆槿宁迈出一步,莲步盈盈走入整座寝宫。 听到她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秦昊尧才抬起俊脸来看她,只是眼底是淡漠的颜色,没有任何喜怒。 “有什么事?”他开了口,嗓音低沉,语气有些疏离和漫不经心,仿佛并不因为几日不见她而流露出半分欣喜和高兴。 似乎,她的到来,都无法让他欢喜。 她毫不避讳,与其让彼此难堪误会,还不如她坦诚,戳破这一张纸。 “我为你熬煮了桂鱼汤,趁热喝些吧。” 噙着淡淡的笑容,穆槿宁将手中的盅端到白玉圆桌上,神色一柔,她温柔婉约一如平常。 见秦昊尧并不马上动身,她不禁低声自嘲,侧过身子望着他:“难道你怕我在鱼汤中下毒?” 她或许低估了,他对她的怀疑,调笑是轻描淡写的,唯独她自己清楚心中的刺痛,来自何处。 秦昊尧闻到此处,面无表情地站起身来,绕过主子直接走到中央的桌旁坐下,穆槿宁站在一侧,将盅盖打开,鱼汤是炖了有些时候,鲜美汤水已经泛着浓稠白色,香气扑鼻,光是嗅着就让人不难想象其中的美味。 他的黑眸一沉,穆槿宁或许比世上任何一个女人更了解他的喜好,知道他喜欢吃什么,讨厌吃什么。 这一道,当然是太对他的胃口了。 穆槿宁手持白瓷汤匙,弯着腰,垂着长睫,细心体贴地为秦昊尧舀了一碗鱼汤,送到他的面前,鱼肉几乎都已经融化在汤中,绿葱花漂浮在浓白鱼汤之上,宛若增添一抹盎然绿意。 他冷着眼看着她,穆槿宁的体贴入微,关怀备至,总是让他很难拒绝,不,或许是这世上任何一个男人,都难以拒绝如此恭顺平静的穆槿宁。 至少此刻的她,像极了一个娴静得体的良妻,哪怕挑剔冷漠如他,也很难从鸡蛋里挑骨头出来。 他无法继续对她吹毛求疵。 “熬煮了快半个时辰,冬日喝汤,心中也暖和一些。”穆槿宁轻声细语,说的轻描淡写,稀疏平常,但不难让人看出她的用心。 秦昊尧敛眉,俊美的脸上依旧不曾浮现太过动容,只是黑眸之中的冷意褪去些许,他一手端起白瓷碗,喝了一口,果然是滋味鲜美,让人很难再度放下碗,浅尝辄止。 见他放下空碗,她贴心地为他再度舀了一碗,他主动接过来,没有任何迟疑犹豫,她自从北国回来之后,待他向来是亲切的,善解人意更让他感受到有人照料的好处。因为在她身上付出了不少情意,如今被她照顾地无微不至仿佛也理所应当。他喝完第二碗,心中餍足,但沉默了半响,猝然生起疑心,俊眉紧蹙,眸光扫过穆瑾宁的晶莹面容。 “你亲手做的鱼汤?” 穆瑾宁不疑有他,扬唇微笑,笑容亲切温和,更让人的目光无法从那一张精致的笑靥上移开:“是啊,在宫中也没什么事――” “生鱼的腥味,难道闻着不会觉得不适?”他敛眉,低下头,自顾自舀了汤,不疾不徐地询问。 这一句话,却让穆瑾宁听的一头雾水,她以前也给秦昊尧做过饭菜,并非不能下厨的千金小姐,她并不清楚到底他是关心她还是别的,噙着笑意轻声道,据实以告:“我并不觉得太严重,你怎么会这么问?” 只是在接触到秦昊尧狐疑的目光那一瞬,她蓦地背脊上爬上阵阵寒意,他的意思……是想揣摩她是否怀上身子害喜? 她回到大圣王朝,已经有一个月了。 那一双幽深的黑眸,他眼底隐约可见的,还有失望。 她突然无法平息心中的冷意和窘迫,几乎连一刻都无法承受和忍耐,仿佛他还在怀疑,是否她又跟以前一样,瞒着他偷偷服下药,不让自己怀上他的亲生骨肉。 “我前天刚来月信……。”她艰难至极地开了口,每一个字从喉咙挤出来,都像是一片鱼刺,割伤了她的喉咙,隐约让她察觉到血腥滋味,她强颜欢笑,却也很难继续虚以委蛇,装作毫不在乎谈论此事。眼底的笑,渐渐变浅变淡,她喉咙紧缩,丢下一句话,便要辞行。“你慢慢喝吧,我先回去了。” …… 188 秦王中毒 他的确不无失望,穆瑾宁回来之后,他们宛若新婚夫妻一般亲密,偶尔的争吵也不曾让他彻底冷落她,却至今不曾宠幸其他任何一个女人。[]在皇族之中,他这个年纪,早该儿女成群,如今却没有一儿半女,他当然不是漠不关心。穆瑾宁脸色大变,她哪怕笑着也难掩眼底的悲凉,他方才的试探,让她伤心难过,她如今几乎是仓皇落跑,恨不得早些离开这一座宫殿内。 他长臂一伸,不让她这么简单轻松就走,扼住她的手腕在,这才惊觉她的手腕发凉,紧锁眉头,也不知心中有担忧还是被挑起的怒火,黑眸一沉再沉:“你来这儿,耗费这么多时间和心思,不就是想知道他们的下落?” 或许她也难以否认。 她不曾转过身去看他微愠的脸,手腕处的大手宛若用铁石打造,她无法离开,除非他先松手。她的眸光落在远方,咽下口中的腥甜味道,淡淡问道。“他们……至今还没有消息吗?” 秦昊尧的话语之中,却满是不悦,他再无任何敷衍的淡然从容,话语都是带刺。哪怕他不想,这些话还是毫无预知地溢出了口。“没有,你满意了?知道他们暂时不会死在我的手里,回去也可以高枕无忧了吧。” “我只是担忧他们的安危,没有跟你作对的意思。”穆瑾宁搜肠刮肚找寻了许久,才找出最为平和的话来解释她的来由,她若是针锋相对,又是避免不了一场争吵。 以前她从不惧怕跟他争执,甚至有不少回吵到了绝地的人是秦昊尧,他除了拂袖而去对她别无办法。 但,不知为何,她不想再继续这一场无休止的争吵。 不只是有些疲惫和倦意,或者她也想保留一些善良,至少对秦昊尧而言,他的宠爱应该得到相应的回报…… “何时我能从你的口中听到你担忧我的安危?”秦昊尧冷着脸反问,她表示她的忠心和诚意,却无法平息他心中的愤怒。 “你――”穆瑾宁猝然转过身来,眼眸流转之间,是一派无力苍茫,她有半响静默物语,最终似乎觉得有话要说,却也只能挤出来一个字而已。 “我冷漠,残忍,专制,决绝,我谋得大权,也将得到天下,因为我强大,因为我谨慎,所以我绝不会陷入任何困境,所以你也不必耗费多余的不必要的担心?”秦昊尧站起身来,他胸口的愤怒比任何一回还要肆虐嚣张,仿佛不像是因为这一场争执而衍生出来的情绪,他似乎知晓此刻他变得愤怒扭曲,却也无法停下伤害彼此的怒斥。 他蓦地松开了手,宛若醉酒一般神情激烈轻狂,陡然间指过眼前的一派风景,薄唇边的笑容近乎疯狂:“假日时日,敌军冲入皇城,假如有一日,我也将面对生死险境,你还会如此泰然处之吗?穆槿宁,我很想你说真话!你想看着我死吗?哪怕如此也无法让你全心全意站在我这边?!我给你的还不够?” 秦昊尧的激狂,却让穆瑾宁噤若寒蝉,他的双手紧紧扣住她的肩膀,几乎要穿透她的身子,她的面色愈发惨白,几乎不敢迎向那一双宛若无底深潭的黑眸,就算短暂望入,她也很快移开视线,偏过小脸,逼出一句话来。“我不知道。” “这就是你的所有回应?”他扬声大笑,喉咙的酸涩疼痛却蔓延开来,仿佛方才咽下的几碗鲜美鱼汤,是陈年的烈酒,他等待太久的感情,几乎要击退他引以自傲的忍耐和理智。俊脸俯下,他宛若一个醉汉般眯起黑眸打量眼前这个美丽的女子,拇指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的双唇,感受着这宛若花颜般的娇嫩,为何这么粉嫩的双唇,却也无法说出更加动听的话来?为何不像她方才所做的那么亲切温和? “至少比我说一些伪善敷衍的话强,我并不曾想过你会身处险境……。”她垂下眼眸,顿了顿,所以她并不知道,她的真心话,却似乎遭来秦昊尧的鄙夷轻视,只因……。真实的让人寒心。 他贴近她的面容,在她耳畔低声细语,黑眸之内的情绪一闪而逝,他的言语之内,满是怨毒。(.好看的小说)“若是你身处险境,我会救你,你设身处地想想看,你会吗?” 她会为了挽救秦昊尧,哪怕这般的设想一辈子无法遭遇,她会牺牲所有,去救他吗? 她怔住了,他常常说起要想挽回这段感情,但直到今时今日,她在他的眼底看得到他的心,他是认真的,比任何一次还要认真。 他的感情让她觉得窒息,宛若藤蔓一般将一棵向往自由伸展的树苗越绑越紧,越捆越牢,她却是头一回看到,不知不觉,秦昊尧对自己的感情,已经比她对他的,更深了。 在她的心里,摧枯拉朽的,不过是回忆而已,回想过去的话,会觉得有笑有泪的回忆而已。 “你面色不好――”穆瑾宁突地看着他的脸色愈发难看,秦昊尧向来是一个冷漠谨慎的男人,这般情绪濒临癫狂也是头一回,她越看越不对劲,心头一急,想要伸出手来扶住他的身子,却只见他身子一晃,便一个踉跄,无法稳住他的脚步。 此刻的秦昊尧,甚至像是随时都会伤害她的样子。 秦昊尧如此虚弱又癫狂的模样,当真让穆瑾宁有些手足无措,明明他跟随齐太医的诊治,都已经过了半个月了,为何他甚至比以前更让人担忧?! 他一手按住她的肩膀,欺身向前,抬高她的尖瘦下巴,温热气息喷吐在她的面颊,几乎下一瞬,就要吻着她。 “是不是头痛病又犯了?”她的语气一软,避了开来,方才的不快早已抛之脑后,她扶着他,因为他实在无力,几乎整个人的身子都依靠在她的身上,她娇小柔弱的身子根本无法担负男人的巨大重量,还未将他扶到床边,便双腿一软,跌倒在地。 秦昊尧的身体也随即压在她的身上,宛若大山般即将让她手脚禁断,他费力地睁开黑眸,天在转,地仿佛也快崩裂开来了。 穆瑾宁好不容易才将他的身子翻转过来,她支起双臂,跪坐在一旁看他,她的嗓音,断断续续飘入神志不清的秦昊尧耳畔。“这是怎么一回事?” “这碗鱼汤中有毒。” 他清楚这绝不是往日的头痛病,如今的疼痛,在身体四处蔓延牵扯,特别是那一阵阵的噬心之痛,宛若在心口扎上一千针一万针……他紧锁眉头,一手紧紧攥住穆瑾宁的衣袖,眼前的人影宛若斑斓彩霞,越来越迷糊。 穆瑾宁闻言,顿时瘫软在地,不禁怔住了,秦昊尧以往说话虽然刻薄,但也绝不会拿这么大的事来说笑。 他缓缓侧过身子,仿佛全身的力道就只剩下紧紧攥着她衣袖的那一分,无论如何,他都不愿撒手,话音未落,他的额头已然满是汗珠,青筋毕露,吐出一口鲜血。 她当下面色骤变,一时间乱了手脚,脑海中一片空白,往日的条理思绪似乎一瞬间全部纠缠牵扯。 她下意识地交握双手,这才发觉双手死白,微微轻颤,秦昊尧紧紧攥住她的衣袖的手掌,一分分收紧,指节上的细纹,突地也透露出微红。 费力压下心中的措不及防,她一把抓下他的手,一眼都不曾看他,提起裙裾,她朝着门口跑去。 他躺在猩红色地摊上,黑眸之内隐约闪耀着复杂至极的情绪,不只是绝望,也不只是愤怒……他还有半分神智不曾散落开来,唯独整个的力气在一瞬间被抽走,秦昊尧的口中溢出更多的鲜血来,眼底的女子身影却宛若受惊的小鹿,越跑越远,他伸出手去,喉咙间满是苦涩腥甜的雪水,让他无法呼唤出她的名字。 她陡然间打开殿堂的大门,光亮刺入秦昊尧的眼底,他却再也无法看清楚穆槿宁的身影,她仿佛消失在那一道光中,然后就逃跑了,宛若夜间才出现的精灵,在日光之中化为泡沫,再也不回来……。 就像是这辈子,她彻底从他的生命之中离开,用这样残忍的方式,拒绝留下任何回心转意的余地。 她,为了心中的偏执,可以背叛他一次两次,甚至可以要他死。 没有感情……更没有任何的良心不安,她根本不愿承受他给的所有,那么沉重和窒息的感情,她连一眼都不会再看。[.超多好看小说] 他沉痛至极地闭上双目,身体无力跌倒在猩红色地毯上,他想要支撑起身子,却发觉体力受损,宛若无法支配自己的手脚。 他直挺挺地躺在厚实地毯上,哪怕睁着眼的力气也没有,虽然闭着双目,但脑海之中全是这些天他们的欢愉。 她的温柔,她的顺从,她的关切,她的亲近,他们的拥抱,他们的亲密,他们每一个夜晚身体的契合,她温情脉脉的眼神,她轻柔抚摩的双手,她唇畔的餍足笑容……任何一个画面,都在他理智残留在脑内最后一瞬间,纷纷杂杂地一闪而逝。 那是他此生以来,第一次那么相信一个外人,此生以来,第一次那么相信一个女人。 此生以来,第一次那么相信,所谓的感情。 “爷,皇上越来越有心无力,身子也越来越疲重,都是因为这味药。而期间皇上最常去的地方,就是淑宁宫,所以……这是慢性的毒药,不会一朝一夕让人死去,但积少成多,蚕食鲸吞,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或许对皇上用毒之人,正是槿妃娘娘。约莫下了好几个月的分量……”曾经有一个太医,在他面前这么说,但他却置若罔闻,因为他也可以忍受,穆瑾宁的复仇,并不觉得她因此而阴毒可怕。 他身边的智者公孙木阳也曾经笑言:“秦王,不得不提醒你一句,女人,就像是山间的药材,要看你怎么用了,可能是百年难得一见的补药,也可能是淬了毒的毒药,一碰就要死。” ……。疼痛,伴随着记忆的猖狂,让秦昊尧禁闭的双目,愈发酸涩苦楚,他忍耐了许久,在沙场上遭遇无数次九死一生的险境,但这一回……他甚至觉得自己会熬不过去。 “你真像个女大夫。”他听到自己模糊不清的笑声,在穆瑾宁说服齐太医给他诊治针灸,她转过身子往暖炉中投入不同花香的熏香,他难得地放下心中的戒备,曾经心生愉悦,称赞夸耀,似乎为她觉得骄傲。 秦昊尧蓦地双拳紧握,侧过身去,鲜血从口中溢出,点点滴滴宛若溪流,绽放在猩红色的地毯上,滴落在紫色的牡丹花上,将花颜染上妖冶姿态。 痛,伴随着心中绞痛,愈发蔓延到他身上每一个角落每一处血脉,他难道是太过大意,因为她而太大意了? 医术,可以救人于水火,更可以送人去地狱。 穆瑾宁……我们之间,当真没有可能了吗? 这便是他清醒时候心中的声音,问的最后一句,也让他最终宛若羸弱之人,昏死过去。 他终究不能有感情。 感情会困住他的手脚,让他不敢大步走,不敢斩断立决。 他还是一个不能有感情的人。 感情,会毁掉那个叫做秦昊尧的男人,甚至可能毁掉他所有的抱负和蓝图,让他跟皇帝走上一样的路,直到最后,才悔不当初。 “你一直等穆槿宁回来?是真心的喜欢吗?” “那是个厉害的女人,一旦你无法给她想要的,或许会要你的命,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哈哈哈……” 他曾经去见过被幽禁的皇帝,除了秦昊尧,哪怕当今太子,也没有见过那个人,他如今满头白发,容颜枯槁,他虽然有四十几岁,但在后宫女子的眼底,一直称得上是风度翩翩,哪怕个性凉薄也还有些许年轻俊朗的影子。但现在,看上去几乎是一个五十来岁的老人了,双眼凹陷,眼皮坍塌,脸上的纹路愈来愈明显,双目之中,也可见几分浑浊,他第一次去见变成这样的皇帝的时候,也不无诧异和惊讶。 皇帝的话很少,他久久地凝视着秦昊尧,仿佛对于被这个男人夺取政权并不意外,只是他目送着秦昊尧离开的时候,这两句话带着无法抑制的笑,激烈张狂的笑,刺耳地刺入他的耳中,虽然他置若罔闻,但还是什么都听到了。 太医说皇帝不只是身子不好,因为深受打击,有时候想事情就要花费一天半载的,还容易换糊涂。 但此刻想来,那些话……却不是糊涂话。 糊涂的人,是他。 他是真心的喜欢。 错就错在,他如今才真心喜欢她。 一切都太迟了。 …… “太医怎么还不来?” 穆瑾宁望着身边的王镭,蹙着眉头,低声问道,王镭刚刚将秦昊尧背着躺上床,王谢早已去请大夫了,但仿佛每一瞬间,都被拉的很长。 “会尽快来的,属下已经帮爷封住了穴道,至少毒气不会继续在身体别处游走,请别担心。” 王镭意义深长地望着穆瑾宁一眼,方才正是穆瑾宁跑出来呼救,当场拦下正在巡逻的王镭,她哪怕慌乱之际,声音都在颤抖,却还是不曾失去所有的理智。 王镭在秦昊尧的手下这么久,也相信凡事不能看表面,这世上贼喊捉贼的大有人在,哪怕是来呼救的人,说不定也跟投毒一事脱不了干系,他当下不曾多说什么,只是安静地等候。 穆瑾宁紧紧咬着下唇,直直望着床上的秦昊尧,她双手紧握,指节根根苍白,眉头之重,几乎无法舒展开来。 “赵太医?”穆瑾宁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她仿佛思绪被打破,有些慌乱,陡然间转过身去,望着跟随王谢走来的――那个人,正是赵尚。 “属下在半路上正好撞见赵太医,就把他带来了。”王谢如是说,仿佛不曾察觉其中的氛围,有些许尴尬。 “让微臣来看看。”赵尚的目光平静至极地划过穆瑾宁的面容,他眸光一闪,直直地走向前去,俯下身来,照常翻看秦昊尧的双眼,从容把着他的脉搏。 沉默了半响,他随即转过头来,沉声道。“是中了伊青的毒药,马上让宫女送来清水,要把毒药从体内催出来才好。” 穆瑾宁紧缩着眉头,这一种毒药的名字,她几乎不曾耳闻,默默倾听着,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王镭有自己的意思,投毒并非他从未面对过的,所以他不曾过分慌乱,朝着赵尚追问:“不能用内力?” “伊青不同于别的毒药,药性并不稳定,一旦用外力逼毒,并不安全。”赵尚说的巨细无遗,身为医者,他清楚不到最后关头,最好不要尝试有风险的法子,宁愿选择一条稳定的路,耗费多些时间。 王谢沉默了半天,他这才面无表情地开口。“是剧毒?” “算不上是最毒的,但会在几日之内让一个孔武有力的人变得羸弱,若是无人发觉,拖上一两个月之后,就会渐渐衰败而死。” 赵尚话音刚落,一位宫女便已经送了清水过来,王镭蓦地想起了什么,亲自将这一盆清水端到床下,镇定自若地说道。 “赵太医,我们还是小心为妙,不可大意。” 赵尚明白王镭的意思,既然宫中藏匿着下毒之人,或许早已埋伏地很深,任何时候送来的东西,哪怕这一盆清水,也可能被动了手脚,一旦大意马虎,失去了救人的先机,那就后悔莫及。 他从身上取出一片莫草叶,投入清水之中,他神色平静,看了些许时候,再度将莫草叶取出,草叶依旧翠绿发亮,他下巴一点,低声道:“银针可以测毒,但并非所有毒药都可用银针试探,但莫草叶更好用,遇到再微弱的毒性也会蜷曲草叶,颜色变成枯黄,如今草叶的颜色没有任何改变,这水中无毒,可以用。” 当下所有人都暗暗输出一口气,眼看着赵尚用清水灌下,一盏茶的功夫之内,秦昊尧仿佛恢复些许意识,侧身吐出好些浓白色鱼汤,汤水之中可见些许血丝。 “这样就逼出毒药了?”穆瑾宁一脸愁容,轻声询问,转向赵尚的方向。 “还有部分残留在体内,用清水很难去除,不必操之过急,我用针在穴道,让身体自行排出毒药。” 赵尚站起身来,穆瑾宁走到桌旁,为他打开药箱,将针盒送到赵尚的手边,他默默望了她一眼,眼神之中满是复杂情绪,从她的手中接过针盒。 穆瑾宁的视线紧紧锁在赵尚的身上,也看得出来他小心谨慎,额头上已经冒出细小汗水,她屏息凝视,等待了许久,他最终收了针。 见秦昊尧的唇边隐约浮现一抹红色,穆瑾宁弯下腰去,取出随身携带的白色丝帕,为他擦拭嘴角溢出的血液,血色并不殷红,却是暗红色,应该是毒性所致。 她跪坐在床前,将一杯清水送到秦昊尧的嘴边,让他漱口,他的眼前依旧模糊,虽然黑眸半阖着,眼前隐隐约约透过些许光,却看不清楚身边的女人是谁。 “我会让弟子熬煮清热解毒的药汤,一日三次,请两位统领多费心,别让人有可趁之机。”赵尚将针盒放入药箱之内,这般说着。 “爷何时可以痊愈?”王谢有些忍耐不住,急着开口。 “幸好发现的早,爷是练武之人,身体并不虚弱,恢复用不了半个月时间。不过在这半月时间,一定要静养。” 赵尚伸手抹去额头的汗水,自如说着,他不曾将过往恩怨附加在秦昊尧的身上,在面对任何的疾病面前,没有他喜欢和厌恶之分。 “好。” 王镭点头,朝着一侧使了个眼色,让宫女将赵尚送出门去。 “娘娘,你受惊了,这儿有我们兄弟俩看守,绝不会出事。你还是回宫歇息吧,如今天色也不早了……”王镭见穆瑾宁依旧坐在床沿,她的面容背着光,无法看清她此刻的神情。他眼神一沉,唇角有了很淡的笑,低声劝说。 穆瑾宁却不疑有他,轻摇螓首,一口拒绝:“我留下来照看他吧,等他醒来我再走。” “娘娘――” 身后王镭的一声呼唤,却仿佛隐藏了更多的情绪,穆瑾宁的身子僵硬,她转过身看着王镭王谢两兄弟,喉咙溢出满满当当的苦涩。 她没想过……何时他们看她的眼中,也有了怀疑,仿佛根深蒂固。 毕竟,那一碗鱼汤,是用她的手端来的,更是她亲自为秦昊尧舀来的。 他不曾用晚膳,只是因为喝下她亲手炖好的鲜鱼汤而已。 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了她,她难逃其咎。 身为秦昊尧的得力手下,他们只能让她离开,而并非容忍她依旧留在昏迷不醒的秦昊尧身边,因为说不定在无人的时候,她就会判若两人,狠心毒辣。 在事情还未说清楚之前,她的确应该避嫌,而并非胡搅蛮缠继续留在这个是非之地。 至少王镭王谢,是比起她自己更可以信任的人。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血色,浅浅一笑,笑容满是苦涩无力,她直起腰杆,宛若无事发生一般从容走出门去。 “哥,到底是什么人下这么毒的手?”王谢见穆瑾宁已经走下殿外的阶梯,他才压低嗓音,不解询问,至少这世上敢动秦昊尧念头的人,并不是很多。 王镭的目光依旧落在禁闭双目的秦昊尧身上,他的眼底闪烁一抹阴郁,眉头紧蹙:“不该问的别问。厨房经过的所有人,都去问个清楚。” “你先去盘查此事,让殿外多加几个兄弟看守,先等爷醒了再说。” 沉默半响,朝着王谢吩咐一句,王镭镇定自若。 王谢走了没多久,秦昊尧便睁开眼,王镭扶着他动身,半坐在床头,他的脸色依旧是病容的苍白,迟迟不曾开口。 “爷,看来是宫中藏了奸细。” 王镭俯下身子,在秦昊尧的耳畔低语一句。 秦昊尧俊眉紧蹙,如今虽然醒来,但依旧毫无力气,什么话都不说,体内的疼痛还不曾彻底消减。 那一双黑眸之中,宛若没有生气的墨黑夜色,定在某一处,没有一分波澜。 “是娘娘喊来属下的,她刚走。” 王镭似乎清楚秦昊尧在怀疑什么,他将自己知晓的告知,只是奉命行事,但至于秦昊尧如何下决定,他无法窥探。 秦昊尧的俊美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置若罔闻,森冷可怕,宛若无心之人。 …… 189 他怎么会怀疑她 翌日清晨,穆瑾宁刚刚洗漱穿衣完毕,就只听得琼音在她的耳畔低声说道:“爷醒来了,方才我在路上遇到王统领了。” “准备准备,我这就去。” 穆瑾宁的眼波一闪,眼底隐约可见一分释怀的笑,昨夜虽然回到了淑宁宫,但她整宿都不曾睡着,她或许对秦昊尧没有年少时候的盲目爱情,但至少也不是看他中毒身处险境还能安然入睡,她……没有那么狠心。 琼音取来一件灰色外袍,为穆瑾宁披上身子,穆瑾宁径自系好脖颈上垂落的白色绸带,她也不带暖筒,安静地走向门外,琼音尾随其后。 “如今我可以进去了吧。” 穆瑾宁的脚步停在殿外,如今秦昊尧的寝宫之外有六人把守,如此之大的阵仗,更是让外人难以揣摩到底秦昊尧的伤势如何。 若是那下毒之人还在宫中,说不定还会趁胜追击,趁热打铁。 对着侍卫这么说,她的脸上没有任何神情,侍卫们似乎已经被王氏兄弟交代了,不曾阻拦她,随即就让开了一条道。 穆瑾宁领着琼音一道走入殿内,她微微蹙眉,眼底晦暗不明,每走近一步,不安却让她的心跳更快。 王镭看着穆瑾宁走入了内室,退后了两步,她这才得以看清秦昊尧,他披着银色外袍半坐着,墨黑长发披散在脑后,俊脸上可见疲倦憔悴。 她抿着粉唇走到他的床前,看着他的面容,他却不愿迎上她的目光,门边传来脚步声,宫女送来温热的粥汤,如今他只能吃些清淡的膳食。 “让我来吧。” 穆瑾宁从宫女手中端来新鲜粥汤,淡淡一笑,以汤匙搅动了半响,才将汤匙送到他的嘴边,他却没有张开口,只是将黑眸移向了她。 “我说过,从今往后要相信你。”他无声冷笑,面目森冷阴郁,宛若从地下而来的恶魔,披着完美的人皮躯壳,却没有人的半分感情,他的嗓音低哑破碎,仿佛因为毒药也伤着了嗓子,但每一字,却宛若在她的心上割伤一道。“我以为你至少可以不对我说谎。” 他看着她,感觉像是看着一个陌生人。 她凝视着那一双冰冷至极的黑眸,不觉双目微红,眼底有泪光,最终却还是将眼泪咽下,她面色苍白,宛若发誓一般咬牙切齿。 “你这么说,难道是我毒害了你?” “你还不承认?”秦昊尧一把推开她的手,温热的粥汤从未碗中溅了她一身,他虽然有一瞬间微怔了怔,于心不忍,但最终愤怒还是占了上风,他抬起下颚,朝着王镭吩咐一句,嗓音透着冰冷:“让人进来。” 穆瑾宁只觉得有什么事,她是不知道的,越来越觉得心中一阵阵寒意,秦昊尧的改变――让她不寒而栗。 一个黑衣太监从门边颤颤巍巍走进来,他头也不敢抬,默默走到床前不远处跪下,只听得秦昊尧沉声问道。 “你就是那个太监?” 事情,似乎越来不对劲。 穆瑾宁凝神看了一眼,这个太监并不是淑宁宫的人,她只觉得面生,不曾见过,在宫中下人很多,她没见过也是正常。 “小的下午想去取主子的赤豆汤,但还未走到门里,却听到厨房里有人说话的声音……。”太监说完此话,王镭低声解释,这个太监是一位公主宫里的人,在前往厨房的路上,发现了整桩阴谋。 穆瑾宁屏息凝视,眼神无声转冷,她华服和手背上被温热粥汤泼洒到的地方,仿佛早已升起了火,火辣辣地疼。她撑大眼眸,眼看着秦昊尧没有停止的意思,继续询问:“你看到人的面目了么?” “没有,但奴才听过声音,的确是槿妃娘娘的。”太监没有任何的迟疑,此话一出,当下所有人的面色都变了。 秦昊尧的五指一收,眼底只剩下满满当当的决裂,他俊美的面容宛若造物者的恩赐,却也冷漠的无以复加。“当下你听到了什么?” “小的听到……娘娘对一个人说,等汤滚了,别忘了把东西加进去。”太监皱着眉头,虽然面色有些惧怕,但还是据实以告。 那言语之内所谓的东西,似乎就是伊青这种毒药。 “你有什么话好说?”秦昊尧将眸光落在穆瑾宁的身上,自始至终,她面对这个太监的指控,不曾说出任何一个字。 “我的嗓音,难道就无人可以以假乱真?仅凭声音的相似,便要栽赃嫁祸给我,你的胆子也实在太大。”穆瑾宁握紧双拳,她如临大敌,眼眶微红,因为愤怒胸口起伏,身上粘着粥汤的地方几乎将华服烧了一个个大洞,几乎要灼伤她的肌肤。 “爷,郡主在煮鱼汤的时候,琼音也在一旁看着的……”琼音实在听不下去了,她也顾不上此刻的规矩伦理,插了嘴,只想让主子走出危机险境。 “你自始至终都在那里?”秦昊尧睨了琼音一眼,唇边带笑,唯独那笑意冷淡至极,仿佛是嘲笑的口吻:“不是陪了一会儿就离开了?你走之后的事,无根无据也可以说的如此坚决果断?我看你是连说谎都不会的傻丫头。” 琼音当下就愣住了,还想说什么,穆瑾宁拉住她的手,不让她再开开,琼音如今多说多错,只会被当做是维护主子的狗腿子,哪怕琼音说的是真话,也会被当成是谎言。 “看你有话要说。”秦昊尧的笑容一敛,胸口隐约浮动些许疼痛,他不知道是否因为体内余毒未清的关系,还是因为听到这些,看到这些。 穆瑾宁的眸光,落在太监的身上,她压下心中的愤怒和怨怼,看起来依旧平静亲切,不曾怒气相向,反而将方才所有的怒意都掩藏起来,弯唇一笑:“我想这个人说的,不见得是假话,虽然并不相识,但好像是个忠厚老实的人。” 秦昊尧的脸色骤变,哪怕是大病初愈的苍白,也不曾消减他此刻的错愕和莫名苦涩,穆瑾宁开口说的话,让所有人都不曾料想到。 他的喉咙溢出些许刺痛,侧过身去咳嗽两声,沉默了半响,秦昊尧的目光幽深,冷冷淡淡地望向她:“这就是你想说的?” “虽然相信他说的是真的,觉得他听到的话没错,但不见得我就非要承认欲加之罪。”穆瑾宁直直望向那一双不见往日温情的眼眸,她这一路走来从未一帆风顺过,自然也不是遇到麻烦就自怨自艾的人,眼眸一暗再暗,她沉静地开口:“想要嫁祸给我的真凶,一定不会让他好过。” 因为前些日子的分歧,还有他对自己不曾怀有孩子的失落,让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了。 由她亲手端来的这一碗有毒的鲜美鱼汤,已经让她跳入黄河都洗不清了。 “你相信我吗?”见他默然不语,穆瑾宁的心中愈发冰冷,她淡然微笑,并不因为这个太监的说辞而激动愤慨,相反,她比任何一人都更平静,但这种平静,像是死心之后的。眼波一闪,见他近乎漠然,不曾多说一个字,穆瑾宁话锋一转,脸上的笑容转瞬即逝。“若是不信,就按你想的来吧。” 他凝视着她,胸口似乎还残留着毒药,几乎要将他的心都撕裂开来,却最终眼看着她转身离开。 “琼音,我们走。”穆瑾宁疾步离开,提着裙裾迈过门槛,冷若冰霜。 琼音小跑着跟在穆瑾宁的身后,她有些担忧,低声追问:“郡主,你的手没事吧,有没有被烫伤?” 穆瑾宁置若罔闻,走的飞快,几乎都不曾有任何停顿,紫色的裙摆在风中摇曳,宛若一朵盛开的紫莲花。 既然秦昊尧不想再听,无论她解释多少遍,也是无益。 只要有人在她前脚刚走的时候潜入厨房,刻意在窗边说这一番话,让经过的下人听到了,事情东窗事发之后,只要秦昊尧的手下去费心打听,就有人出来指证是听到自己的声音,借此让人怀疑是她下的毒。 这些事情不难想象,但是……唯有一件事想不通,她在熬煮鱼汤的时候,半个时辰寸步不离,要说有人趁她不注意或是走开的时候暗中在鱼汤中加了毒药,并不可能。 难道……厨子取来的桂鱼原本就已经含毒,抑或是――安放在桌面上待用的盛汤的碗上抹了毒药,待她将鱼汤盛入,这一碗鱼汤也就变得有毒了? 无论发生的是前者还是后者,看来阴谋的主事者,都是一个用心谨慎之人。 “郡主,我暗地里去跟随那个太监,看看他有没有受人指使――”琼音看着穆瑾宁若有所思,这一路上都是愁容满面,忧心忡忡,琼音急着为自己无辜蒙冤的主子分担,喘着粗气问道。 “去吧。” 穆瑾宁目光转沉,她望了琼音一眼,清楚她也是好心为自己着急,浅浅一笑,挥手示意她退下。 她只是支开琼音而已,并不觉得那个太监是被指使的。她心想,真正做事不留痕迹的人,该利用的不是自己的人,而是别人的人,这样的手段才更加高明,也不会让别人轻而易举跟踪发现秘密。 这宫中……难道还有人是她的仇人? 穆瑾宁在心中揣摩,她在身为槿妃的那段时间,并不与人为恶,毕竟她只是冲着皇帝和德庄皇后去的,别的人……并不是她想要报复的对象,如今留在后宫的也只有几个不愿出宫的后妃和公主罢了,更是往日都默默无闻的,她甚至没有太大的印象。 想到此处,她重重叹了口气,独自一人走入淑宁宫。 果然如她所想,天黑之前琼音回来了,她灰心丧气,一脸无奈,穆瑾宁看也知晓,是没有跟着太监看到任何可疑的人。 “别伤心,船到桥头自然直,愁眉苦脸的只会让别人看着笑话。” 她越过琼音的身子,伸手覆上琼音的肩膀,随即走向床边,安静地坐了下来。 “可是郡主是无辜的呀――”琼音愤愤不平,跟着穆瑾宁的步伐走入内室,义愤填膺。 无辜? 可是谁相信她呢? 连秦昊尧都不信。 毒药,不只是毒害了他的身体,更是毒害了他试图全心全意信赖她的心。 “郡主,先喝杯茶吧。”琼音将茶水送到穆瑾宁的面前,她站在一旁望着穆瑾宁,穆瑾宁不曾推脱,将茶杯中的水一口喝下。 她也不知为何,是因为一路上走的太急,还是因为在寝宫之内说得太多,她的确心中仿佛被大火炙烤着,寒冷的深冬,也会觉得异常干渴炽热。 “如今敌人在暗,我们在明,怎么办?”琼音再度叹息一句,她实在不忍心看主子备受煎熬,被栽上罪名难洗清白。 耍阴谋的人如今藏匿的很深,但她们的一举一动,似乎都瞒不了敌人,占上风的人并不是她们。 “凡事不能因为害怕而躲开,如果我们正面迎战,输的人,未必是我们。” 穆瑾宁紧紧攥着茶杯,她的面色白了白,唇畔浮现莫名的笑容,若是她惧怕闪躲的话,身上的污名,怕是很难去除。 “你还记得那个太监说的话吗?”穆瑾宁沉思了许久,才神色自如地放下手中的茶杯,她眸光深邃,一抹精明在眼底闪过。 琼音点头,还不知道穆瑾宁这么说的缘由:“他就说了几句,我还记得。” 穆瑾宁眼波一闪,眉眼之间一派自然,低声呢喃:“他一口咬定是我的声音,或许我能在这句话里找到破解的办法。” “可是若是一般人,怎么会那么像?”琼音皱起眉头,百思不得其解。 穆瑾宁挑眉,眼眸之中的清澈逼人,甚至有些凉意。“依我看,那个敌人……也不见得在暗处,若我想的没错,我想我知道她这么做的原因。” 琼音虽然有些不解,但似乎一头雾水的只有她,主子却已经有了头绪,她安然地候在一旁,只听得穆瑾宁冷声道:“正因为如此,我更不会让她的奸计得逞。” 她会让那个人,自己浮出水面。 最近的三天,秦昊尧独自在寝宫之中,过了几日,就背离了赵尚的吩咐,三天下来积压的国事,已经有不少。 床侧上堆着约莫二十本奏折,他依靠着床头半坐着,面无表情地翻阅着,只听得王镭从门外走来,低声说道:“爷,槿妃已经整整三天没有出门了。” 翻阅奏折的手,不曾停下,却似乎有些不快,匆匆翻过几本,秦昊尧一脸阴沉森冷,没有半分笑容。 “除了她身边的丫头缪琼音,她甚至不让任何人进淑宁宫一步。”王镭继续说着,话音未落,已然见秦昊尧将手中的折子丢下床去。 “山东大旱,朱渝元居然还打朝廷的米粮的主意?砍了他的头,把他的家产拿出来充公!” 秦昊尧愈发不快,显得脾气更坏,在他如此暴躁狠戾的时候,奏折上提到的人,就更难落得一个好下场。 王镭安静地听着,俯下身子将奏折拾起来,放在手心,朱渝元在这个时候被参上奏折,也只能说是他家门不幸。 “别的宫里没发生其他事?”秦昊尧急促翻过几本奏折,沉默了许久,才不冷不热地问了一句。 如今,他将此事掩盖,只是因为,他要请君入瓮。 “宫里没什么异常的……”王镭的意思,至少表面看上去,是因为穆瑾宁不曾有所动作,皇宫才会如此平静消停。 闻到此处,秦昊尧皱了皱眉头,不知是因为奏折上又有何事让他气恼伤神,还是因为王镭的话,宫里没有任何奇怪的事发生,似乎穆瑾宁收了手,就再无对他有敌意之人。 王镭听到门外侍卫的通报,面色骤变,直接望过去,秦昊尧的黑眸扫过,脸上不见喜怒。 “爷,槿妃来了。” 眉头耸动,最终舒展开来,秦昊尧佯装自若,脸上的不快似乎也没有彻底消散的痕迹。王镭见状,沉默着走到门边,打开门来,迎接穆瑾宁进殿。 若不是因为无辜被投了毒,急需整整半个月来休养和痊愈,拖延了时日,再过几日就该是秦昊尧登基大典和祭天大礼,一旦此事被传的沸沸扬扬,整个皇宫,甚至整个天下都不会太平。 如今,不该再出任何差错了。 她一袭青色宫装,上身套着米色坎肩,黑发高高挽着,胜过身上不戴任何华丽珠宝首饰,更不曾涂脂抹粉,素面朝天,宛若一株天生丽质的青兰。随之时间的逝去,她脸上的那一道一寸长的疤痕也越来越淡,虽然她并不在意,琼音却日日记得为她涂抹膏药,若是涂一些脂粉的话,几乎就可以全然盖过,但她并不觉得这一道疤痕丑陋,更没有费力遮掩的意思,如此坦然大方,反而不让人刻意留意到浅淡的疤痕。 穆瑾宁的唇畔有很浅很淡的笑容,她的脚步停在离秦昊尧的大床十步之外的距离,跟往日一样,依旧朝着秦昊尧欠了个身,行了礼。 她抬起头的时候,才噙着笑容,镇定自若地说道:“知道如今我带什么东西来,你都不会再碰,所以也就省了功夫。” 秦昊尧泰然处之,方才听王镭那么说,他也笃定了短时间内,穆瑾宁绝不会主动来见他。 但如今看来……她当真是一个有才能,有胆识的女人。她,穆瑾宁,是他看中的女人,或许年少的时候也有当下女子懦弱无知的性情,但现在,她是一个荣辱不惊的人物。 穆瑾宁轻挑柳眉,浅笑倩兮,端过来圆凳坐在他的床前,从容开口,宛若根本没有发生投毒一事。“我空着手来的话,不会让你多心吧。” “你还来做什么?”秦昊尧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血色,唇色发白,宛若大病初愈,只是哪怕在生病的时候,似乎也不让他的脾气见好,他没有任何一分软弱。 穆瑾宁并不气恼,面对秦昊尧生气也不是头一回,他总是太强硬,而她却不可操之过急。虽然比起任何人,她都更急于澄清。 她望入那一双黑眸之内,眼波一闪,眉目之间满是柔情,嗓音清冷,字字清晰:“若是将自己关在淑宁宫寸步不出,人人都会觉得我是内疚自责,哪怕我没做过,也会顺理成章地变成我做的事。”到时候,哪怕她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虽然崇宁身上的污名不少,但她无意再添一条。 见秦昊尧依旧无动于衷,她或许是在北国就早已预料到回来的艰辛会让她疲惫地睁不开眼睛,但这回她若是挺不过,会后悔一辈子的。 话锋一转,她的眼底满是真诚恳切,热忱的目光几乎可以将任何冰冷的心肠融化:“至少如今,不是没有确凿证据能证明所有的事就是我做的吗?爷是经历过风波的人,比这桩事复杂千倍万倍的,不也可以一眼看出端倪吗?哪怕看着我恨不得掐断我的脖子,也请耐心等候,过阵子再说。” 秦昊尧闻言,一笑置之,显得嗤之以鼻,调笑的口吻,更显得漫不经心。“你有胆子进来,有说这些话的勇气,当真让我另眼相看。没有一个人,会在犯错之后,还如此的心平气和。” 他伸出手来,覆上自己发疼的胸口,神情却没有任何变化:“到底在耍什么手段?” 穆瑾宁凝眸看他,仿佛他一个细微的动作,她都清楚是何等的寓意,低声劝慰:“爷,若是如今动气的话,会气坏身子的。” “这世上有人被投了毒之后,虽然大难不死,还能宽大为怀?” 秦昊尧移开视线,薄唇边溢出一句,眼底有些嘲弄的神色。 “那碗鱼汤是经过我的手端来的,无论如何我也有错,这将来的日子,就让我来照顾你吧。”穆瑾宁安放在双膝的双手默默紧了紧,她压下心中的复杂情绪,宛若情意深深。 秦昊尧不置可否,扯唇一笑,调侃却显得毫无动容。“这算是赎罪?” “当然,无知也是罪,或许我应该先品尝每一道菜,哪怕里面有剧毒,至少不会让你遭遇这种事。” 穆瑾宁的眼神一暗再暗,往日的明艳光彩被一瞬间抽离,仿佛眼底一闪而逝的……还有某种冷漠至极的情绪。 在世人的眼底,坐上皇位的人,才是世间最金贵的身子。 “说的很好听,只是我不需要你照顾。” 秦昊尧冷冷瞥了她一眼,看她的时候却不带任何感情,她如此恳切诚挚的话语,却也不曾让他改变心意。 他从穆瑾宁的身上抽开了视线,依旧落在锦被上摊开的奏折上,看的专注,默然不语,已然给她吃闭门羹。 她明白,他是在赶她走。 “既然你相信是我做的,为何不让我出宫?”穆瑾宁的眉头轻蹙,语气急促,他迟迟不愿正视她,却也不曾重罚她,只是冷落她而已,实在让穆瑾宁看不透到底秦昊尧想如何处置自己。 “这就是这么做的理由?迫不及待激怒我,让我一气之下就赶你出宫,岂不是让你如愿以偿?” 秦昊尧不敢置信地蹙眉,他如今还未消气,但最终还是因为穆瑾宁的这一句,却无端端生起了无名之火。 “若是不愿赶我出去,那我会每天来的,哪怕你不愿再见我的脸。” 穆瑾宁并不意外秦昊尧的不快,他说过无论发生任何事,她都休想再离开他,即便被背叛,她也不可能获得自由。 她的唇畔浮现莫名的笑,眼底的光华,一瞬间死寂苍凉,言语之中的笃定和坚决,却也让人很难拒绝。 秦昊尧突地眯起黑眸,她的这一番话,却让他着实难以遏制心中的不平,这么执着甚至任性的女人……仿佛并不像是这两年多来他见过听过的,而是――他面色大变,他突然在她的身上,看到了年少崇宁的影子。 那个曾经懦弱,无知,明朗,美丽……却又比起任何人都坚忍卓绝的崇宁。 他也曾经厌恶她纠缠人的本事,想方设法摆脱她的阴影,但面对这样的偏执,他的心头却突然泛出别的滋味。 他从穆瑾宁的身上,看到了她清者自清的果敢和气度。 她似乎已经收敛了所有的固执脾气和任性,因为这些让她吃了好多年的苦头。 但方才这些任性和娇妄宛若一束最美丽的光芒闪过他眼前的时候,他却还是心头一痛,微微怔了怔,甚至头一回,不知如何拒绝。 即便在这样的紧要关头,即便他无法试图原谅她的所作所为,但他的眼神一热,当那个年少崇宁就这么站在他眼前的时候,他无法拒绝。 他甚至想要伸手拉住她――那个曾经被他的无情伤害和改变的女孩,那个因为他的残忍拒绝才在本该天真无邪的时候经历人生最难过的路口的女孩。 那个……曾经因为喜欢上他而彻底颠覆了命运的……崇宁。 他突然觉得自己被魔鬼蒙蔽了心。 她曾经是比任何人都更爱他的人,哪怕在命运多舛之后淡薄了感情,他也不该怀疑她,怀疑这个追逐他而献出最宝贵年华和最纯真情愫的女子。 她绝不会忍心毒害他。 如果她忍心,他就不必对她有任何眷恋,他从不养虎为患,更不会容忍一个左右人心的魔鬼在身边。 ……。 190 秦王遭刺 “爷似乎很久没有头痛了……”天黑之后,穆瑾宁离开了寝宫,王谢走到秦昊尧的床边,送来茶水的时候,似乎突然想起什么,低声说道。 王谢的意思,是暗中为穆瑾宁邀功。 “看来你还是站在她那边。”秦昊尧接过王谢手中的茶水,王氏兄弟虽然长相一模一样很难分辨,但兄长王镭做事更加稳重,而王谢更有自己的主见。若是王镭此刻前来,这些话一定压在心中,绝不会开口提及。 王谢扯唇一笑,说的轻描淡写,看秦昊尧一饮而尽,这才恭敬地接过空茶杯。“爷也是乐此不疲。” “那倒是,没有理由不愿意。”秦昊尧瞥视了王谢一眼,对于王谢的直言,却不曾斥责盛怒,只是俊美面容上没有任何表情,径自说道:“反正需要彻底休养好几天,有人主动请缨来端茶送水,没什么好拒绝的。” “方才爷看着槿妃的时候,是想到了谁吗?”王谢的心中一片清明,他已经听兄长说起,如今主子跟槿妃之间的氛围很难捉摸,以往总是主子霸道专制,咄咄逼人,而方才这般冷漠决绝的主子,居然也无法拒绝槿妃的要求。 情况,似乎变得有些古怪。 秦昊尧依靠在床榻的软垫上,他黑眸半眯着,脸上多了些许慵懒松懈的情绪,宛若整个人沉溺在方才的光景之中:“只是依稀记起她以前的模样,那时候觉得是最让人头疼麻烦,甩都甩不掉的人,甚至很多年都想不起她稚嫩的面容,但在方才,却看得比任何一次都清楚。” 原来……穆瑾宁年少时候,剥夺了她那一身光彩夺目,长得娇俏可人,宛若瓷娃娃一般令人怜惜,晶莹剔透。 是否因为如今他太过投入感情,才拨开往日的迷雾,将她看清楚?觉得她甚至宛若天仙一般,有让人惊艳的瞬间? 秦昊尧不知道,为何过了这么多年,他才会有这么清晰的印象。他虽然有数回想起崇宁,但方才那一刻,他几乎都错愕微怔。 仿佛他看到的崇宁,是真实存在的,她的眼,她的唇,她的眉,她的脸,她瘦小的身躯,她身上所穿着的枚红色宫装,都让他觉得在何时见过,她纤毫毕现,仿佛晶莹面容上的细微寒毛都看得清楚。 那是他从未有过的古怪境遇。 他突然觉得崇宁与他纠缠的那些年……。不再让他厌恶,也不再逃避,相反,他觉得他的生命中有这样一个女人存在,是值得自豪骄傲的事。 “爷不是一度并不太记得女人的长相吗?哪怕见过很多次也会觉得陌生,当年是因为受了埋伏眼睛受伤之后,这种症状延续了半年多,更厉害了。”王谢皱着眉头,如今当下无人,他才能跟秦昊尧说些真心话。 秦昊尧突然默然不语,那曾经是好多年前的事,因为他太过年轻,虽然很早就进了军营,皇族身份也不曾让他获得太多尊重和威严,一次战斗失利,让他的眼角受了伤,从马背上摔下养了几个月的伤,后来……他就似乎更健忘了,与自己无关的人的脸,他看过几十次,也可能还是觉得陌生。 而当下很多人,都被他列为跟自己没有多大关系的名单之内,让他不必再耗费多余的时间去记住,其中,也有穆瑾宁一个。 或者,不只是她,很多追逐他的贵族少女,都被他忽视的真正原因,也因为他受伤的关系,变得更加恶劣,更加严重。 “她从前是一个很爱笑,也很爱哭的妮子,如今……她却似乎不会哭了。”秦昊尧彻底闭上了眼,他的气息均匀,再无任何一分怒意,说的越来越平静。“这些年来让她学会忍受各种各样的污名和委屈,心中流泪脸上也是强颜欢笑,方才仿佛是两个崇宁站在我的眼前,她不必再解释,也不必再避讳,那一刻我居然突然就相信她是清白的。” 方才,他看着以前的崇宁和如今的崇宁,心是热的。 这一点,他无法继续自欺欺人。 哪怕她还不曾撇清身上的罪名,仿佛哪怕她当真是送来了毒药,温情脉脉看他喝下,他的心居然还能因为她而变成热的。 他险些再度错失她。 若是这一回再放开了她的手,兴许一辈子都无法结出好的结果。 “以前很难猜想得出到底何等的女子才能陪伴爷,越看越觉得,应该是槿妃这样的女人。” 王谢安然地说出这一句,是发自真心的。 秦昊尧猝然睁开黑眸,眼底的惺忪转瞬即逝,随即覆上的,是一道精明的烈焰,“你看人的眼光,和王镭并不一样。” 王谢一笑置之,随即朝着秦昊尧低头行礼,退了出去。 …… 将双手在温热水中浸泡了许久,直到温水变冷,她还不曾将双手从水中抽离开来,仿佛前些日子被粥汤泼洒到的地方,还灼热着。 “郡主,还不歇息吗?”琼音站在一旁候着,轻声询问,如今仿佛穆瑾宁越来越容易神游天外,光是洗净双手,几乎就耗去一盏茶的功夫。 她说到做到,每一日都前去他的寝宫照顾,不假手于人,哪怕他一天看她也只有寥寥数眼,跟她说起的话兴许都没有十句,但她不曾失信于人。 宫中见到她在寝宫跟淑宁宫之中往来的下人也不少,秦昊尧被下毒的消息不曾曝露在任何人的面前,但他们之间越来越恩爱的消息却不胫而走。 她也只是要设一个局。 知道秦昊尧不曾因为穆瑾宁亲自投毒而重罚她,相反,两人的感情还是跟以前一样好,一定会按耐不住,再出一击。 “怎么这么吵?” 穆瑾宁伸出双手,擦拭干净,耳畔突地传来些许喧嚣,她猝然转过头去,心中隐约有些不安忐忑。 “我出去瞧瞧,主子你别出来。” 琼音笑容一敛,掉头走向门边,疾步匆匆,打开门来,过了许久,小跑着冲进内室,面色骤变。 “郡主,爷的寝宫来了刺客,惊动了爷――” 穆瑾宁陡然站起身来,她也不顾外袍都不穿,径自走出门去,琼音眼神一黯,随即跟了上去。 最终还是惹出了这么大的事端。 寝宫已然一片火光,出动了约莫百来个侍卫,已经抓获了几名黑衣人,地面上满是刀剑血污,她从人群之中挤进空隙,疾步匆匆走上阶梯,推门而入,好不容易才平息急促的呼吸,眼神一瞥,却迎来满目惊痛。 秦昊尧正坐在软榻上,卸下宽松里衣,王镭正在为他覆上白色布斤,没想到他的肩胛处已经被深深刺伤,如今鲜血从血窟窿之中汩汩而出,将华服染上大片鲜红,她微微怔了怔,仿佛突然忘记了呼吸。 “交给我来吧。”她深深喘了口气,走到王镭的身侧,王镭看她这么说,也不再拒绝,将手中的白色布斤递给她,这便退了出去。 秦昊尧的眉头紧蹙,他打量着眼前的女子,她一看就是得知消息就走来,如今的深冬夜晚,她甚至只穿着一件单薄的袍子,连棉袄外袍都不加,浅粉色的袍子将她的身子衬托的更单薄,肩膀更削瘦,如今已经是三更天了,她或许是从睡梦中醒来,墨黑长发披散在脑后,螓首上只有一个不曾拆开的松散素髻,一路上冒着寒风而来,少许有些凌乱。 她抿着泛出干涩的唇,俯下身子,双目紧紧凝在他的上身,将白布紧紧覆上他的伤口,他们之间几乎没有任何空隙,甚至他肩胛处的鲜血沾染她的粉色袍子,让她的胸襟上满是血色,她也神情灌注,不曾分心。 他突然备受吸引,只因为她这么认真的神情,比任何精心策划的语言,更加有说服力,更加让人心动,更加让人难以拒绝。 刺客,当然是冲着秦昊尧来的。 他如今还在养伤的时候,身手也不若以前干脆利落,更不能耗费大量的体力,那些人……一定是知晓秦王被投毒的消息才会蜂拥而至。她眸光一闪,仿佛看得到敌人的用意,因为秦王如今被下了毒,体力大损,如今下手是最好的时机,他们才绝不能错过良机。 她垂着眼眸,长睫颤动,动作利落,为他结实的肩头缠绕一圈圈的白色纱布,他的面容俊美,身体却并不羸弱,身上也可见几处年代久远的痕迹,都是在沙场上厮杀之后留下来的战利品。 “你何必动手,太医不说你养伤都来不及吗?” 她低声细语,素白双手将纱布打了个结,才从软榻上取来里衣,连忙为他披上穿好,正想将厚实外袍披在他的身上,他却突地一手握住她的柔荑。 “既然是冲着我而来,至少死在我手里。” 他冷冷地开口,每一个字都透露出寒意,虽然他被刺了一刀,但也利落扭断了刺客的头颅,将整个人都摔下阶梯,筋骨尽断。 若不是愤怒之极,谨慎的秦昊尧绝不会亲手了结他们,穆瑾宁的眼波一闪,凝眸看他,他这辈子,不愿再被任何人戏弄。 一旦有人要在太岁头上动土,他哪怕撑着生病的身体,也会折断他们的脑袋。 “很可能是太子的人。” 他凝视着穆瑾宁的眼神陡然变深,眉宇之间的阴霾依旧不曾散去,让他整个人看来阴森至极。 她蹙眉回视,仿佛喉咙紧缩着,实在不能反驳辩解,只能低下头,继续盯着他肩头。 “如今还在暗处躲躲藏藏,不敢出来,却在操控计谋杀我――”他的黑眸宛若尖锐刀子,在她的身上几乎要刮下一层皮来,让她血肉模糊,他无声冷笑,肩胛处的疼痛,敌不过心中的寒意,见她沉默不语,他更是扬声大笑,笑的无法自抑:“你不说太子绝不会有异心?他怎么会心甘情愿被他的皇叔夺走原本是他的江山?他怎么会没有异心?!” 看着这样的秦昊尧,穆瑾宁却觉得心似乎被一只大手揉碎了,她的脸上再无任何血色,眼波闪耀。 “如今你是不是还想一口咬定,那些想杀我的人,根本就和太子无关?”秦昊尧陡然将笑意敛去,指着门外的夜色,他直直望着她的眼底,不给她任何逃避的机会,他非要她看清,到底谁才是更值得她守护偏袒的一方。 闻到此处,穆瑾宁的手脚顿时冰冷,她相信太子夫妇不会有这样的念头,她甚至在秦昊尧的面前,用自己的人头担保,只要他放他们一马,他们一定会感恩戴德,至少会在宫外平静地生活,绝不会肖想卷土重来,东山再起。 “他们承认是太子派来的?”她的眼底再无一分光彩,愈发幽暗颓然,原来秦昊尧的愤怒,是藏着这一层缘由。 是因为他不曾要亲侄子的性命,但太子欺骗了穆瑾宁的信任逃出宫之后,就精心准备了这一场鸿门宴,要血刃亲皇叔。 他从来不曾如此任人宰割,只有他算计别人,没有人敢如此胆大妄为。 他气愤的是,太子工于心计,反咬一口。 “对。”他冷着脸睇着眼前的女子,只是一个字,就将穆瑾宁推入万丈深渊。 她清楚,她再无反驳的机会。 她双腿一软,跪在他的脚边,秦昊尧看着,依旧不曾有任何动容。她的眼神愈发空洞,探出一手触碰着螓首上的素髻,指尖掠过一抹冰凉,随即手腕一翻,直直朝着自己的心口刺去。 秦昊尧眼疾手快,他只不过从她的身上抽开一瞬的目光,眼前一道银光一闪而逝,他只觉得如此默不作声的穆瑾宁不对劲,一手扼住她的纤细手腕,只见她手心紧握的正是一支素面银簪,簪子的尖端,早已刺入粉衣。 她当下就紧皱眉头,咬紧牙关,面色死白,可见一定是穿透过了肌肤,他满心怒火,低吼一声。 “穆瑾宁,你疯了?” “我不会食言,也不会失信于人。”她却不曾松手,哪怕他的手掌扼住她的纤细手腕,用了不小的力道,她还是将银簪往心口送。哪怕只是浅薄的皮肉之伤,也总是让人无法忽略那疼痛。她的眼神越来越幽暗,额头青筋微微颤抖,每一个字,几乎都是咬牙切齿说的。“当初是因为我的心软而犯下的错,却没想过会给你带来这么多的麻烦和危机。” 秦昊尧没想过她如此坚决,哪怕瘦小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红,她还是不肯让银簪轻易被他夺去,他隐约嗅到血腥滋味,黑眸愈发阴鹜,恶狠狠地斥责:“还不松手?” 他却又不忍心再加大力道,那么纤细的手腕实在经不起他用全力,若是面对敌人他可以不惜一切,但因为是她,他只能有所保留。看她如此偏执,秦昊尧只能松开她的手腕,一手紧握银簪尖端。 因为他用的力道之大,簪子刺入他的手心,鲜血从他的掌内一滴滴淌出,他五指指缝之中隐约可见殷红血色。 她见状,突地松开手,身子一晃,软瘫在地。 他将被大力折成两段的银簪往身后一掷,冷着脸摊开手掌,手心一片血红,穆瑾宁怔了怔,双唇颤动,迟迟说不出一句话来。 她的双眼几乎都染上血色,所有的一景一物,都是鲜红的。 秦昊尧黑眸冷沉,看她脸色如此之差,他也不想再谈方才发生的事,他越是愤怒,她也越是不好过。他的俊长身子前倾着,伸出手来,轻轻解开她粉衣的衣襟,拨开白色里衣,露出嫩白色兜儿,这才看清楚她心口的一点红色。 他重重叹了口气,他的确是气不过,那些刺客一口咬定是太子派来的,大怒之下他才会如此咄咄逼人,没想过要将她逼上绝路。他的手掌覆上她的心口,几乎这一只血手都覆着她的丰盈,两个人的伤口之中汩汩而出的鲜血,渐渐汇合纠缠。 他最终还是不忍心,彼此沉默不语,任由两人的血液融为一体,仿佛这辈子都绝不会抽离开来。 “到底为何那么想帮他们?” 秦昊尧浅浅叹息一声,黑眸之内涌入些许暖热,手掌的温热肌肤之下隐约触碰的到她的心跳,他不知若是他再迟些夺过这一只银簪,或许此刻抱着的便是一具没有心跳的尸体。 “夏侯柔已经有一个多月的身子了。”她也顾不得如今他的动作有多暧昧,多亲密,垂着眼眸,粉唇之中溢出这一句话来。 秦昊尧的身子一震,拧着俊眉看她,嗓音有些低哑:“这就是你答应帮他们的原因?” 她抬起有泪的眸子,久久凝视着他,默默轻点螓首:“我虽然做了不少错事,但不想再造孽了。他们都是善良的人,又是真心相爱,我不想你再夺去他们的希冀。明白当初你有你那么做的原因,我知道哪怕跟你说清楚,你会让人逼着灌下药也绝不会让夏侯柔生下这个孩子。” 秦昊尧满心复杂,她说的没错,他的性子绝不会容忍在这么关键的关头,再多事出来。 哪怕穆瑾宁尽心说服,他也不见得会仁慈放过。太子早于他这个皇叔有了子嗣,更会让人有可趁之机造谣生事。 他突然觉得有些疼痛,在心中蔓延,或许是因为能够感受的到穆瑾宁的痛,因为这样的痛无法加注在他的身上,所以他会比她更痛。皇宫之中,原本就从未停息过纷争和战火,看着她渐渐筋疲力尽,他越来越不舍得,他的手掌为她拉好衣裳,将她困在怀中,他神情深远,仿佛也有些倦意:“若我放过他们一回,他们会感激吗?还不是跟今夜一样?恨不得皇宫血流成河?穆瑾宁,很多事……都由不得我们,哪怕你不想走,风也会推着你走向前。” 风,推着他们走向前,风不停,他们也无法止步。 她的神智仿佛被抽离了大半,整个脑海之中沸腾混沌,睁开着水眸,眸光却迷离闪烁,她的眼前仿佛隔着一层雨帘,迟迟看不清他。 “这辈子,我的双手绝不可能是干净的,我不杀他们,或许他日你我就会因他们而死。也许你无法体谅,但还是希望你可以理解,我不得不这么做。” 他的手掌停驻在她的后背上,她的瘦弱让他更加怜惜,黑眸一沉,宛若幽暗的黑曜石,在暗暗闪耀着冷漠的光华。 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 这世上,任何人,都可能会变成自己的敌人,哪怕是血缘至亲,在皇室之内更显敏感禁忌。 秦昊尧比任何人都更清楚,高处不胜寒,身为帝王无疑是世上最孤独的人,但他所幸还有她陪伴。此刻,他相信她说的都是真心话,她已经完成了自己的夙愿,想跟平凡人一样风平浪静地活着,不愿背负任何人的怨气和性命他不难理解,他恨得――只是太子,只是那一个看似文弱却利用了穆瑾宁的人。 穆瑾宁紧紧闭上眼眸,她想用自己的办法维系最后的平静,但最终还是失利了,她什么都无法挽救,同样,也无法阻拦什么,泪水在眼眶中打转,最终也只是凝结在长睫上,迟迟不曾落下。满心苦涩酸楚,无奈无助,她无法克制,她似乎一步步走入死角,渐渐的,无法看到最后的出口。 秦昊尧黑眸一闪,他的手掌轻轻从她的螓首黑发上抚摸之下,一遍遍,任由自己的指节穿透在绸缎般的青丝之内,唯独俊美的面孔上,宛若阎罗一般无情冷漠:“他一定是安排了夏侯柔特意跟你说这一番话,要你同情怜悯他们,偷偷放他们出宫,好伺机而动,卷土重来。其实谁也说不准,夏侯柔是否当真有了皇嗣。”也许,这些不过是冠冕堂皇的借口罢了。 “她绝不会跟我说谎。”听秦昊尧这么说,她不敢相信,咽下满满当当的苦涩,如鲠在喉,沉默半响,这一句,最终还是溢出了唇边。 “若是秦玄让她说谎呢?你方才不也说了,他们是真心相爱,为了自己的丈夫,说一句谎言声泪俱下,可以解救太子走出被幽禁的困境,她也会觉得值得吧。”秦昊尧将俊脸贴在她的面颊旁,在她耳畔低声说道,眼底的冷雾,弥漫浓重,让他看来愈发孤傲生冷,宛若整个人的背后,都散发出来强大的气势和阴暗的气息。 她蓦地无言以对,挣脱出他的双臂,满面错愕怔然,眉头紧蹙,如临大敌。 是,感情是甜蜜的,也是可怕的,为了心爱的人,没什么做不出来。 若是夏侯柔――她只是利用怀上孩子的借口利用自己呢? 她只是为了解救自己心爱的丈夫呢? “除了我对你的心你不必怀疑之外,这世上,没有任何你可以相信的人,因为如今,你站在我这边。”秦昊尧伸出右掌,如今血液已经干涸凝固,他扯唇一笑,显得平静亲切,手掌贴在她柔嫩面颊上,唯独对她的温柔情意,不像是作假。 让她真正寒心的,正是秦昊尧的这一句,除了他,这世上没有她可以相信的人。 她走到这一步,已经不能相信眼睛看到的,耳朵听到的。 人心,更不可信。 她突然不知,她继续活着的理由是什么……她最初想要的,难道就是这种生活吗?尔虞我诈,勾心斗角,过去亲近的人,善良的人,都可能为了一己私欲,埋下可怕的险境泥淖,最终存活下来的,一定是内心狠毒之人。 她似乎看到自己站在荒漠之中,拖着长长的影子,走的越来越远,她甚至不清楚,自己会走到何处才停下脚步。 但仿佛,她已经走上了一条不是她所希冀的路。 “我也低估了秦玄这家伙,以前看着文弱温和,没想过跟他父皇一样歹毒。看着我胸口这么深的伤,你被他利用,也该有个教训了。”秦昊尧的眼底,一抹精光一闪而过,他的手掌从她的面颊上滑落,顺势搂住她削瘦的肩膀,说的语重心长。 她的耳畔,传来秦昊尧的话,似乎她听得清楚,却又似乎没到心里去。她若有所失,呆坐在原地,眼底有些悲悯和惆怅。 她不得不相信,做错的,是她自己。 她犯下的过错,几乎颠覆了一切。 …… 191 让我来造孽,肯定不是你 “你说的没错,绝不会再让你靠近这些歹毒之人,往后这么多年,不会让你被这些事牵扯进来。”他的俊脸一沉,说的宛若狠毒誓言,他决绝笃定,每一个字,都在穆瑾宁的心头划伤一道。“若一定有人要造孽的话,肯定不会是你。” 是让她彻底罢手的意思,这些权力争夺,他不希望她再惹祸上身。她淡淡睇着他,视线与他的眼神交汇,只听得秦昊尧神色一柔,站起身来,低声道。“上回,我是多心了,我应该相信你,你也跟我一样想要拥有彼此的孩子。” 她压下心中的莫名情绪,脚步有些虚浮,走到屏风之后取来一盆清水,以白布为他擦拭干净右掌的血迹,如今她越来越觉得,没有开口的资格。 仿佛这辈子,她只能甘于当一个冷血之人,不该有任何一丝的怜悯同情,感同身受。 看着她温柔地为他擦拭手上血迹,如今越发明朗,手掌心被银簪刺伤的痕迹明显曝露在两人面前。 他任由她沉默不言,她收拾了方才慌乱的情绪,平静走到茶几边,重新取回伤药为他涂抹一遍,再度耐心为他手掌覆上纱布,她一圈一圈绕上过虎口,眼神仿佛平息清澈,只是心中的那些话……最终还是无法跟秦昊尧坦诚。 她仿佛将自己的心,一圈一圈缠上纱布,几乎整颗心都包覆的喘不过气来,才最终放开手。 若不是他拼命从她的手中夺过银簪,即便不会致命,她也会受不轻的伤。 他,是因为保护她。 虽然他的保护,也曾经让她觉得窒息,但她不能抹灭他的初衷。 如今只是皮肉之伤,但因为在胸口,总是很难忽略疼痛,哪怕她只是抬起手来为他包扎,胸口的小伤口,还是被牵扯的隐隐作痛。 若是她跟他坦白,她回到皇宫这么久,从未想过还会为他生儿育女,是否他才会真的生气发火? 因为心虚,因为此刻情绪变得更加古怪,她才噤若寒蝉,紧紧抿着唇,什么话都不说。 秦昊尧看她这么安静,以为她当真被今夜的事吓坏了,满心自责愧疚,他这才放软了语气,压低嗓音,尽量让自己看来看来并不在意。 “那件事,是我的不是,既然你我都有做的不对的,那就一笔勾销。”他捉住她的手,让她坐在软榻上,神情轻松。 穆瑾宁的眼底闪过疑惑不解,猝然豁然开朗,她轻声低语:“你相信我不曾给你下毒?” “这世上,再也不会有像崇宁那么爱我的人。”他的唇畔勾起一抹很淡却很真实的笑,这曾经是两年前穆瑾宁说过的话,两年后,他发现这一句话,不曾被时间消磨,就像是烙铁,烫在他的心里了。他重复着说起的时候,也会觉得心中暖热,也会觉得疼痛,他的黑眸之中,再无任何的凉薄和疏离,满满当当全是来自真心:“哪怕整个世道的人都要我死,里面也绝不会有你。” 她觉得此刻的秦昊尧看来,不再让人觉得冷酷无情,虽然也不比很多人温和亲切,至少他的口吻诚挚的无法怀疑哪怕一丝一毫。她的心头一热,至少她觉得秦昊尧会怀疑也是理所应当,换做任何人,被下了毒药,肯定也会失去理智,绝不会当做是无事发生。 她小心翼翼地开口询问,眼眸流转之间,满是狐疑不解:“可是至今不也还是找不到证据证明我的清白吗?” “你对秦昊尧这个人付出的全部,就已经是最好的证据了。”他朝着她淡淡一笑,却突地牵扯到胸口的伤口,蓦地敛去笑容,阴沉着脸,忍耐所有疼痛。 她明白,她一定要更加谨慎,否则,会有人借刀杀人,借用的,就是她的这双手。沉思了许久,她下了决定:“往后,我不会再做任何菜端来了,每一日让掌事公公检查了你再用膳吧。” 秦昊尧闻言,心中却泛出莫名的苦涩,哪怕只是一瞬间,他也突然想起过去在秦王府内的时候,他在心中发誓,一定会抓住那个人,那个用毒药来阻拦他眷顾她的柔情的人,他一定会揪出来。 他绝不会因为这一碗有毒的鱼汤,再也见不到温柔婉约的穆瑾宁。 “你看起来很累,如今离天亮还有几个时辰呢,我扶你去睡一觉。”穆瑾宁扶着他起身,神色一柔。 他淡淡睇着穆瑾宁,并没有拒绝,如今他还未养好身子,又动了不少力气,的确疲惫许多,他原本就不是容易认输虚弱的男人,方才没有按耐住动手杀了刺客,但身手无法跟平日一般敏捷,才会导致受伤失血,结果让自己雪上加霜。 “都说失血之后会更冷,要再加条锦被么?”她服侍他坐上床沿,将宝蓝色锦被盖在他的身上,或许是因为不想透露此事,秦昊尧甚至都不曾让太医查看伤势。她幽幽地问道,弯唇一笑,又将内侧的红色锦被铺展开来,堆在他的周遭。 “跟我比起来,我看你的手更凉――”秦昊尧拉住她的手,黑眸透出沉着冷静,不忍心看她继续忙碌,虽然她心口的伤口不大,但一定也是痛极了。 她的眼底蓦地闪过一道黯然的光耀,她但笑不语,他的目光灼灼,手掌拂过她的腰际,拉近彼此之间的距离,让她依靠着自己而坐。 他蒙着纱布的手掌,在她的身上游离,毫不费力地拂过她的裙摆,让她蓦地身子僵硬紧绷,紧紧地凝视着她的面容,他无法压抑心中的热火。 “今夜,我想要你――” 他的气息,带着温热,拂过她的面庞耳畔,她的耳廓一红,蓦地转过脸来对着他,眼底有些异样的光影一闪而过。 不等她开口,他已然俯下俊颜,封住她的粉唇,在今夜确定了他自己的心意之后,他更加迫不及待想要得到她,穆瑾宁的全部。 他将来的子女,需要一个聪慧而善良的娘亲,她无可挑剔。 他一翻身,就将她压在身下,手掌从她的手肘滑下,蓦地十指紧扣,逼得她闪躲不开。他的俊美面容就在她咫尺之间的距离,仿佛她只要一仰头,就会再度给他机会吻住她。 他原本就不是迂回之人,体内炽热的火焰驱使他不顾一切也要马上享受到她的身子,在面对任何一个女人的时候,他都绝不会像是此刻这般不假思索就想要占有她,宛若饿极了的困兽,仿佛是初出茅庐的少年一般迫不及待,他不想克制,也不愿克制。 这辈子,他不是不能得到别的女人,只是他清楚,想要得到穆瑾宁的心,是跟任何女人都不一样的。 他毫不费力解开她的衣襟,缠绕着纱布的右掌覆上她的柔软丰盈,无法全部汲取的到她的体温和娇嫩,他有些不耐,恨不得当下就解开手上的纱布。而纱布摩挲着她胸口的时候,这等异样陌生又古怪的触感,也让她有些莫名的颤抖,几乎他手掌所及之处,都烧成了火海,雪白肌肤上浮现些许桃花般的粉嫩颜色。 他的鼻尖抵着她的小巧鼻端,黑眸一沉,挺下身子,一刻间就占有了她,他却还是不满浅尝辄止,愈发癫狂动情…… 她眼波一闪,眸光无意之间掠过他的肩膀,没想过他因为过分用力,肩膀上的几圈纱布上,再度溢出了血色。 “你别再动了,伤口又流血了。”她低呼一声,一手覆上他的肩膀,有些错愕慌张。 “我不动?”他对肩膀上溢出的鲜血,看都不看一眼,平静至极,似乎根本不在意,薄唇扬起,他语带戏谑,正因为邪肆调笑,比起往日更显得有些人情味。 她轻点螓首,眸光渐渐恢复了原本的清澈,正想要起身,但他却不曾抽离出去,唯独俊脸越压越低,她的目光根本无法逃避他的视线,他话锋一转,唇边的笑容更轻狂恶劣,说的话也更是露骨:“换你动吗?不得不说,是个好主意。” 穆瑾宁的耳朵一红,哪怕他们两人默契熟悉,她也渐渐更能接纳他,哪怕无法做出再多回应,至少不会觉得再被过往的不堪记忆牵着走而恶心厌恶。她需要的是时间,还有无穷无尽的耐心……若是他温柔一些,真诚一些,动情一些,似乎就让她平静一些。 “唯独在这个时候,你还是跟以前一样害羞……”他趴在她的身上,俊脸贴着她的面颊,每一个字眼都伴随着温柔的气息拂过她的面庞,仿佛连每一个触碰,每一个流连,都是用情极深,因为知晓她的那些过去,他更生怕自己的霸道会让她不好过,更怕自己的一个无意间的举动就伤害了她。 她看似坚强,实则比任何一个人还要脆弱。 他紧紧拥抱着她的身子,将她整个人都圈围在怀中,宛若圈禁自己追逐许久的猎物,他以前只是觉得各取所需,但如今他才越来越贪恋这等的缠绵滋味,或许是因为感情,才让这一个夜晚,过得更加甜蜜。 他或许已经知道,在崇宁无法成为他的情人之后,她遭遇过的那些不幸。她禁闭眼眸,背脊上的丑陋伤口,仿佛宛若蛇形,她自己甚至没有勇气仔仔细细看一回。她几乎将整个身体,都埋入温暖锦被之内,他的手掌从她的螓首上滑落,短暂停驻在她的光洁肩头,最终附上她的玉背,一路蜿蜒往下,摩挲着她的伤痕,他手心的温度仿佛是温柔的抚慰,几乎足以将她的伤口渐渐平复,回到原来光洁娇嫩的模样。 他一遍一遍地抚摩着她的旧伤口,甚至眸光落在她的背脊上,她也偶尔能够察觉,却什么都不说。 她从来都觉得,即便是他看着她的疤痕,也会觉得可怖恶心。 曾经有人说,一个人心越是干净纯洁,他身上便不会留下任何疤痕……若是有人身上有丑陋的痕迹,那人一定是个恶魔。 贵族之中的女子,娇生惯养,颐指气使,她们的身份让她们避免了任何卑微低贱的生活可能带来的伤害,所以,哪怕是一道细微至极的伤痕,都会让她们大惊失色,仿佛美丽的瓷瓶,决不能有任何一道瑕疵,否则就会被指认为赝品。 越是高贵的身份,越是会犯下这等可笑之极的错误。 一个人过着极其肮脏的生活,他的心也会纯洁如雪。 肮脏――丑陋――都是这个世道的错。 长睫颤动,她的呼吸越来越平静,仿佛有短暂瞬间沉溺入梦境,她幽然开口,宛若呢喃。 “何日我想出宫去拜祭奶娘。” “这事急不得。”他的手掌依旧落在她的腰际,她背脊上一片伤痕,让他每一次触碰都有些于心不忍,如今伤口早已愈合,但仿佛他还是觉得她依旧会疼。他黑眸一暗再暗,将唇轻贴在她的额头,徐徐说道。“至少如今宫里比宫外安全,等这件事彻底平息之后,我会让你去的。” 她粉唇轻启,心中有一阵别样的情绪烫过:“我……” 秦昊尧睇着她,看她欲言又止,有些狐疑。“你有话要说?” “没什么,我累了。”她最终还是不曾睁开眼眸,轻描淡写,一句带过,身子往下沉了沉,她的脸上没有多余的神情。 “睡吧。” 他扯唇一笑,看着她安静入睡,唯独她眉头之间的褶皱,还是不曾舒展开来,他伸出手,以拇指指腹轻轻划开她的愁绪,看着她沉静的睡脸,这才拥着她入睡。 这阵子的猜忌怀疑,让他们两败俱伤。 其实,只要他一个人相信她,事情就会变得很简单。 京城宋府,正屋内,蓦地有人点亮了烛火,将整个屋子照的光明,有一人起身,披了件外袍,打开门来。 一个黑影站在门口,他低着头,面目不明,身上泛出血腥的气味。 宋祁皱了皱眉头,只听得来人动作不便,却还是缓缓俯下身子,朝着他行礼。 “大人。” “你怎么会回来?”宋祁陡然面色大变,他哪怕看着来人受了伤,如今屋外天寒地冻,也不曾让开路让他进屋来。 黑衣人喘了口气,白气在黑夜之中显得格外诡谲,声音低沉厚重,听得出来有些悲凉:“从宫里得以逃脱的,就只有我一个,其他的兄弟……死的死,伤的伤,都被捉住了。” “你怎么敢回到这里?”宋祁却没有任何同情怜悯,蓦地扬起手,狠狠甩了个巴掌,他看似是个矮小的文弱男人,但这一巴掌的力道之大,也让黑衣人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黑衣人很快从地上爬起来,他抹去嘴角的血迹,抬起红肿的双眼,侧过脸去,眸光望向一望无垠的夜色之内:“属下已经确认了,没有人跟着我,才会到府上来跟大人禀明――而且兄弟们哪怕被活捉了,也都对太子殿下亲自指示刺杀秦王一事供认不讳,大人远可以放心,属下们一个也不曾出卖大人。” 宋祁哪怕听了这些话,脸上也没有任何松懈的神色,那一双隐晦至极的眼,仿佛不曾有喜怒。 黑衣人见宋祁默不作声,便回过脸来,说的更加仔细。“秦王被刺伤了肩膀,伤的不轻……” “他受了伤还不一网打尽,放任你这个漏网之鱼的理由,你这一路上摸黑回来也不会想想看?” 宋祁的嘴角扬起一抹复杂的笑,他拍了拍黑衣人的肩膀,徐徐地说着,嗓音压得很低,仿佛循循善诱。 他蓦地抓住黑衣人的后背,整个人走近他的手下,几乎突兀地撞上黑衣人的身体,久久不曾动弹,突地黑衣人双目几乎睁裂开来,嘴张了张,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宋祁这才冷冷淡淡地转过身去,只见那个手下的腹部露出一把匕首的银色把手,血从匕首之下汩汩而出,染红和濡湿了那一片黑色衣料。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个手下瘫软在地,眼神渐渐涣散,将屋门关上,坐在桌旁沉默不言。 “蠢货。” 半响之后,他阴冷扭曲的面孔上才挤出这两个字,不屑而森冷。 要是因为这么一个愚蠢的人而暴露了这些事都是他做的,要那个人死一百次,一千次都不足惜。 “大人――” 门外传来官家的声音,他听到庭院有些动静,这才提着灯笼赶了过来,如今一看,屋子门口已经有一个人咽了气,不觉有些手足无措。 “找个地方埋了,小心点。” 宋祁伸出手来,看似无事发生一般挑着灯芯,吩咐一句,眉头始终扭曲。 “还有,明早就把太子跟太子妃送去江南,免得在这个节骨眼上再生事端。”他蓦地想起了什么,再度吩咐了一句,听到管家应了声,他才站起身来,吹熄桌上的烛火。 清晨,早上下了一场小雨,整个宫殿的路面都是湿漉漉的,宫人宫女鲜少在路上走动,显得清净许多。 秦昊尧安静起身,他站在床边望着依旧睡着的穆槿宁,俊颜有些许莫名的柔和,听到门外有步伐声,从容套上灰色外袍,随即打开门。 王镭早已在一旁静候,见周遭无人,才在秦昊尧耳畔低语:“跟爷想的一样,那个人果然回去找他的主子了。” “是什么人的手下?”秦昊尧低头将外袍上的盘扣系好,低头敛眉,仿佛任何事都不曾让他有诧异的时候,更像是都在他的全盘计划之内。 王镭做事都有自己的思量,缘由结果,全部说的仔细。“兄弟们看着他进了宋府内,不过按照爷的吩咐,不曾打草惊蛇。过了半个时辰之后,后门出来了两个侍从,推着车去了郊外,等人走后我们再挖土出来,人已经死了。” “按耐住了,沉住气,看看宋祁还有什么动作。”秦昊尧轻描淡写说了一句,正如他所言,这世上什么人都不可信,这些将脑袋挂在腰间的刺客说的话,招认的太过痛快直接,他没打算要相信。 原来,在背后捣鬼的人是宋祁。 宋祁既然有胆量谋划这一切,甚至打着太子的幌子,他在暗地里谋划的就不是简单的事。宋祁是个很有心计的人,他早已看清秦昊尧跟太子之间的暗战,派刺客前来行刺并将所有罪名都推到太子的身上,当然是想要看秦昊尧跟太子秦玄斗个你死我活,而他能得到什么? 坐收渔翁之利吧。 宋祁早年就跟秦昊尧示好,可惜秦昊尧始终对他冷淡,因为他总觉得宋祁虽然城府很深,却不是同道中人,他想要送美人曲琳琅给秦昊尧,秦昊尧也不曾给他任何颜面,甚至将曲琳琅连夜赶出军营,打狗还要看主人,宋祁当然怀恨在心。他是个擅长趋炎附势八面玲珑的人,太子的失踪……或许跟他也脱不了干系。 “属下告退。” 秦昊尧目送着王镭走远的身影,他这才退回两步,将门掩上,走到内室之中。 昨夜的情景,历历在目。 他并不希望她被权力争夺而左右甚至饱受痛苦,他希望她只要站在他的身后,过去的所有人,都跟她无关。 但他似乎错了…… 太子不曾耍手段用阴谋的话,她认定的人,决定的事便是对的。 他微微蹙眉,坐在床沿,凝视着她沉睡的脸庞,黑眸之内晦暗不明,心中的情绪愈发浓烈。 等待了许久,她都不曾醒来,最终秦昊尧还是起身离开。 …… 穆槿宁翻阅掌事姑姑送来的文书,如今后宫事宜,张姑姑都会来请示穆槿宁,这阵子宫里还有五个后妃不愿出宫,因为她们年纪比较年长,宫外的娘家也早已中落,在宫中生活了二十年,也已经惧怕出宫迎接新的生活。 前两日穆槿宁想出个法子,在宫外买了一座清雅宽敞的院子,让这些后怕独自面对宫外世界的后妃住在一道,她们有的并无子女,有的膝下只有已经出嫁鲜少回来的公主,她们更加后怕的,或许是老年的孤独。穆槿宁暗中让掌事姑姑去逐个说服,没想到这五位后妃居然答应了。 “槿妃娘娘想的周到,后妃们都让小的转达她们的感谢。”掌事姑姑笑着说道,之前她以为给这些顽固的后妃多几百两的银子,她们就会改变心意,但其实穆槿宁才找得到症结所在。 穆槿宁噙着笑意,淡淡说着,翻阅手下的文书,让后妃们出宫,也免去许多麻烦,更为她们找到了落脚之地,如今后宫的开支也减去许多,可谓一举三得。 “想想她们也是可怜,进宫这么多年,到头来都无人送终,在一个地方呆久了,让她们出去,当然不愿意了。顾虑到她们的苦衷,让她们结伴生活,也有个照应,宛若一家子,图个热闹,就不会那么后怕恐惧。” “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穆槿宁自然而然地轻声问道,听的掌事姑姑说着今天是二月十八了,她的眼眸一转,继续翻阅手边的文书,一边看,一边吩咐几句。 等掌事姑姑离开之后,她才微微怔了怔,抬起晶莹面庞,眸光落在窗口那一束光上。 今日,是佑爵登基之日。 他,从今往后,不会再是一个无用的太子。 一抹浅淡的笑容,缓缓浮现在她的面容上,她舒展开眉头,仿佛整个人的心绪,都最终被那一束光吸入。 北国宫殿。 “皇上,时辰不早了,您还是早些歇息吧。”曹婴虽然奉命送来了酒菜,但望着眼前的佑爵,还是好心提醒劝告。 今天佑爵登基坐上皇位,接受百官朝拜,按照一贯的习俗,晚上本该宴请文武百官,但佑爵却临时取消了夜宴。 他扯唇一笑,狭长的眼眸之内满是笑容,拂了拂手,示意曹婴退下:“朕心中有数。” 曹婴闻到此处,也无法再多言,只能走出门去,将殿门合上。 独自一人坐在红木圆桌旁,或许今天,他等待了很多年,最终大权还是落在他的手里,他以为会很开怀。 换上金色龙袍,坐在最高处,俯视着跪着的百余人,他没想过梦寐以求的那一瞬,他的心居然是苦涩至极的。 他牺牲了最早的一段感情,甚至还丢下了穆槿宁,是用这些代价……。换来的今天。 穆槿宁走的时候,他甚至不曾踏出一步去送她,因为一旦他迈出一步,便覆水难收,或许整个北国,都将被战火吞噬。 他的心,几乎都被挖空了。 桌上几道精致的菜肴他一口没动,他的眼望着远方的夜色,倒着酒,酒水溢出酒杯也毫不知晓。 ……。 192 不当皇后 “郡主……看我采来了什么?” 琼音的声音之中浮动着欢快,打开门来,朝着穆槿宁笑道,宛若献宝一般,从身后取出一把花束,宛若太阳般金色闪耀璀璨朵朵开放在枝干上,约莫三四枝,下面以粉色绸带系着,几乎更像是一个花球。 穆槿宁挽唇一笑。视线被花束吸引,眸光闪耀,低声惊叹道:“是迎春啊……” 漫长的几乎让人生不如死的冬天,终于要过去了,充满希望的温暖和煦的春天,马上就快要到来。 这一片明亮至极的金色,实在让人在依旧寒冷的时日内,点燃了心中的一团火。 “红梅她们怎么还没来?我去厨房看看帮帮她们。”琼音看如今已经是午膳的时辰,红梅紫鹃还未送来饭菜,琼音说完这一句,便打开门去,在门外等候。 穆槿宁沉下目光,将花束执着送到自己唇边,轻微嗅了嗅,丢掷到软榻之上,唇畔的笑容有些慵懒疲倦。 蓦地一道冰冷至极的尖锐寒意,从她的脑海之内划过,她顿时手脚冰冷,猝然双手紧紧抓牢软榻上铺着的白狐皮毛。那等疼痛,似乎是在她脑颅之内放上了一千只一万只的蚂蚁,恨不得将她蚕食鲸吞。她的眼底一片迷离泪光,喉咙口宛若有什么东西梗着,让她的每一口呼吸,都变得万分艰难,她的手终于耗费了最后一分力道,从软榻上摔倒在地,她费力睁大眼眸,眼泪无法抑制从眼眶源源不断溢出。 眼前的一景一物……都开始渐渐变得模糊起来,虚浮在她触手可及之处,她整个人趴在地毯上,宛若每一个指节都被人用力掰过来,朝着相反的方向,痛的连呼喊的力气都没有,血丝在清澈眼眸之内盘根错节,宛若血色荆棘,她几乎一口气喘不过来,瞪大了双目,此刻的她早已丧失任何理智,几乎整个身子都被朝着不同地方扭转,将喉咙撑大,却也还是无法换来畅通呼吸。 那一瞬,她就像是死了一样。 “郡主――” 琼音的惊呼就在此刻,划破了时空,随即是稀里哗啦的一片巨响,仿佛是手中端着的饭菜碗碟摔碎了一地。 穆槿宁也在这一刻,彻底闭上了眼眸,身子蜷缩着,十指紧紧陷入地毯之内,指甲之内尽是血痕。 “彭。” 琼音毫不怜香惜玉地推开药膳房的大门,她的鲁莽惊动了在场悉心学习的几个弟子,不顾众目睽睽,她穿行在其中,直到在角落最终找到了俯身收拾药材的赵尚,她拉着赵尚就往门外跑。 “琼音,什么事?” 赵尚被她拉着跑了半路,才看她停下脚步来,彼此都喘着粗气,琼音的眼底满是焦急慌乱,赵尚突地心口一沉:“我想来想去,只有赵太医你最可信,郡主不喜欢把事情闹大,哪怕她说不出话来的时候,我也不敢胡乱找个别的御医。” “郡主她――”赵尚怔住了,看琼音说话的神态和哽咽的话语,他的心中满是寒意,低声问道,越来越不安忐忑。 “快看看郡主吧,方才都吓坏我了。”琼音语无伦次,话音未落,已经看着赵尚疾步匆匆越过她的身子,朝着淑宁宫走去,越走越快,快得琼音根本追不上去,最后索性跑起来,不再像是往日温文有礼的太医。琼音也不敢多想,顾不得来往有宫人宫女经过,两人跑向了淑宁宫。 赵尚推门而入,走向内室的床沿,床上的女子安静地躺着,宛若是睡着了一样。 这样的情景,突然让他想起那年中秋,穆槿宁沉湖之后,他将她从湖底救出,她就像是此刻一般安详地睡着,但……直到整整四天后才醒来,几乎每一个人都以为她就快要死了。 他的喉口紧缩着,眼神一凝,他的手掌无声摩挲过墨黑太医服,突地觉得肩膀上空荡荡的,他这才惊觉,琼音拉他仓促离开药膳房,他甚至没有来得及带着自己的药箱。 或许这一回,他当真是乱了阵脚。 赵尚缓缓俯下身子,他说服自己抛弃所有的过分谨慎和担惊受怕,他将她的柔荑从锦被之内轻轻拉出,将指腹按上她的脉搏,他拧着眉头,望向身后的琼音。 “方才出了什么事?” 琼音理清了混乱的头绪,深深吸了一口气,面对赵尚说的仔细。“我只是刚出了门,在半路上看到红梅紫鹃,帮她们一道端来郡主的午膳,只是一推开门,就看到郡主昏倒在地上,痛苦极了……” “这是头一回吗?”赵尚回过脸去,沉着脸低声询问。如今穆槿宁还有鼻息,虽然在昏迷之中,但眉头依旧紧蹙,他查看了她的眼眸,发现双目之中满是血丝,她的额头满是冷汗,不难想象方才她经历了多么难以忍耐的煎熬。 “不,上回郡主也昏厥在门边,郡主不让我告诉任何人,说她只是在冬日里身体虚弱才会如此,我也不曾多想,但这回当真是很可怕。”琼音说着说着,便双目发红,声音发颤,她比起一般的女子胆识更大,但哪怕如此,方才撞见穆槿宁的扭曲神情,她都几乎可以感同身受那么铭心刻骨的苦痛。事态似乎越来越严重,琼音看着穆槿宁一而再再而三地昏倒,也不敢继续隐瞒下去。 “琼音,麻烦你再去一趟药膳房,把我的药箱拿来。” 赵尚吩咐了一句,目送着琼音离开,摸了摸腰际的瓷瓶,倒出一颗安神丸,送到穆槿宁的口中。 他清楚这时候,绝不该失去所有的理智,若是他都乱了阵脚,更无法找到头绪了。 安神丸用了甘草和薄荷草等几位药,性平无毒,一股子清凉从穆槿宁的口舌蔓延到鼻尖,仿佛让她渐渐忽略了身上的疼痛,眉宇之间的褶皱,也最终舒展开来了。 他的指腹在她柔荑之上的一处穴道轻轻按压着,直到昏迷着的人儿的眼珠转动,身上的僵硬紧绷也缓解开来,他才暗暗大松了一口气。 琼音为他取来药箱的时候,这才看到穆槿宁幽然转醒,她虽然缓缓睁开眼,但眼神却不若往日清晰果断,而是有些涣散迷离。 赵尚并不急于跟她说话,打开针盒,拈着一根细长银针,朝着穆槿宁的尾指指腹扎下一针,一颗血珠却隐约泛着暗红色,他见状,眉头皱的更深,取来白帕子为她抹去血珠。 “赵太医,郡主好了吗?” 琼音看穆槿宁虽然醒着,却并不开口说话,眼神游离苍茫,面色依旧苍白如纸,实在忍耐不住,低声询问。 “如今没有大碍了,你先出去候着,我写好了药方再交给你去取药炖煮。”赵尚淡淡一笑,示意琼音不必过分紧张。 如今整个内室之中,只剩下穆槿宁跟赵尚两人,他沉默了许久,视线从未移开过那一双眼眸,直到看到清亮的光影点点滴滴汇入了眼眸之内,他才开了口。“你这回回来,我从未见过你如此憔悴。” 喉咙口的薄荷草的气味,让她每一口呼吸,愈发清晰,喉咙口的干涩,遇到了药丸之中山楂的甘甜,生津解渴。 她几乎以为自己挺不过去了,如此强烈的清凉滋味,几乎让她无法继续混混沌沌,迷迷糊糊。 环顾四周,她最终的视线落在赵尚的身上,强颜欢笑:“我真庆幸,琼音找来的人是你。” “你早就察觉到了?”赵尚觉得此事蹊跷,眼眸之内掠过别样的苦涩和哀伤,却又转瞬即逝,不愿让她洞察半分。 “虽然不清楚是何原因,但隐隐约约觉得仿佛会有事发生在我身上,每一日都是提心吊胆过来的。”穆槿宁气若游丝,自己耳畔的嗓音都是漂浮在半空的,这一次昏迷来的太过仓促,没有任何征兆,也实在来势汹汹。 若是长此以往,她一定生不如死。 “郡主――”赵尚的喉咙挤出这一声呼唤,苦涩至极,心中暗潮汹涌,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你我之间,不必说什么好听的话了,我要听真话。”穆槿宁泛白的唇畔,有一抹浅淡至极的笑容,却不达眼底,她浅叹一声,眸光显得柔软而无力。 “毒性已经在你体内好几个月了,极难根除,情况――”赵尚悔不当初,若是早些知道她备受痛苦,也不会有如今的满心慌乱。(.好看的小说)他顿了顿,沉痛地看她,挤出三个字:“并不好。” 不好。 这两个字从赵尚的口中说出,穆槿宁更清楚,是何等的含义。他素来说话谨慎得体,更体谅病人的病的心情,从来都是温文有礼,宛若春风般和煦。 “若是不曾发作,说不准还能找找法子。但我听琼音说,这也不是头一回了,毒性已经蔓延到你的血脉之中,如今看似不致命,但将来很难说。”赵尚直直望入她的眼底,一脸凝重,说的恳切动容,在这个紧要关头,他不愿她继续蒙在鼓里。 赵尚紧蹙眉头,看着穆槿宁沉默不言,他更是心痛难忍,却还是冷静地说下去:“我要花些时间确认到底是何种毒药,除了昏迷之外,还有哪些症状,你与我说说看。” “全身都痛,眼睛也看不清楚,虚弱无力,有时候甚至分不清虚实,不清楚自己是在现实中,还是在梦境中――” 她幽幽地说道,赵尚的话已经把她推入了万丈深渊,她这些日子的不安,最终成了真,十指紧紧攥着锦被一角,她失魂落魄,判若两人。 赵尚闻言,心中的担忧更重,若是一般的疼痛,这样的毒药或许并不难治,但听穆槿宁的言语,她已经有时不再清醒,甚至有了幻觉,她的情况比他想象中的更加糟糕。他久久不曾言语,只听得穆槿宁连连轻咳着,她自然有了疑心。 “赵尚,我的病是不是还会更严重下去?” “会。”他对着那一张面孔,说出这一个字的时候,几乎无法抑制鼻酸心疼,仿佛过去记忆中拥有灿烂笑靥的少女,独自跑向远方,一个人,越来越远,他即便大声呼喊,即便伸出手去,也根本抓不住她。 他突然好怕,下一回,她就会那么直挺挺地躺在他的面前,而那双眼眸,再也不会睁开。 穆槿宁宛若被浇下一盆冷水,手脚早已冰冷麻木,脑袋之内隐约还有疼痛遗留下来的虚无空涨,她清楚她或许早已无药可解,否则赵尚的脸上,至少也该有一丝敷衍的笑容,哪怕只是敷衍,但此刻,他的脸色认真凝重的可怕。 她垂下双目,发觉自己指甲之内的血痕已经变成紫青色,方才她从软榻上摔下滚落仿佛整个身体都被扭曲成团到底有多疼痛,仿佛像是刀剑的锐光,一刻间闪烁过她的眼前。 这才是刚刚开始。 还没有到结束。 “我会变成什么模样?” 他闻到此处,眼神复杂难辨,心中涌起浓重的悲伤,压抑而窒息,他这才惊觉她垂着的长睫悬着晶莹泪珠,她的言下之意,或许是她还有多少时日。 若是明天就要离开的话――她或许也不再遗憾了吧。她经历过九死一生的许多困境,人的际遇,或许是不可太过贪婪的。 “郡主,别太过担心,哪怕连夜不睡,我也会找出症结所在。”赵尚几乎在心中发誓恳求,他不会……他绝不会容忍自己学了一身医术,却救不了自己最想要救的人。 “这世上并非每一种毒都可解,哪怕可以,我也已经耽误了最好的时机。” 她缓缓道出这一句话,仿佛已经变得心平气和了,没有惊慌失措,没有悲伤欲绝,更没有歇斯底里。 一语道破。 她此刻是清醒的,赵尚能够察觉的到,甚至,她的聪慧让她在许多难关的面前不轻易低头,更不轻易流露出绝望。 但他宁愿她糊涂一些,至少在知晓自己的性命并不长久之后,她哪怕能够痛哭一场,也让他觉得更加自然。 赵尚离开淑宁宫的时候,是忧心忡忡的,穆槿宁的固执依旧说服了他,他答应将此事保密,对外人只说是来诊治她的风寒。 “把迎春放起来吧。” 穆槿宁朝着琼音浅浅一笑,神色自若,倚靠在床头,看着琼音将软榻上的那一束金黄色鲜嫩的迎春放入青瓷瓶内,将瓷瓶轻放在圆桌中央,宛若一把永远都不会熄灭的烛光,她看着看着,便情不自禁失了神。 春天,给人带来希望,她似乎从十来岁的时候就开始翘首以盼,但希冀迟迟不来,到最后,她也就忘记了。 众人,也就一同遗忘了。 “待会儿爷就会来的,郡主你是好些了吗?”琼音几乎有些迷茫,穆槿宁看来虽然疲倦憔悴,但眼底之中的祥和,让琼音最终归于宁静,满心关怀地询问。 她笑着点头,沉静婉约,琼音总算舒出一口气来,走到一旁,为穆槿宁端来一杯暖茶。 理了理鬓角的青丝,穆槿宁似乎想的越来越少,如今这个时候,她无法高瞻远瞩,但却又只是一瞬间,她的眼底闪烁过一抹波光。 秦昊尧推门而入,整个下午都跟军机大臣商量要事,又因为太子的行踪而耗费了不少心思,结束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下人这才有胆子跟他提及,槿妃染了风寒,赵太医才去淑宁宫看过。 “病了?” 他坐在床沿,轻轻握住她的手腕,冷漠的黑眸之内,此刻却有常人难以得见的柔光。她的面色过分苍白,没有任何血色,病容憔悴,才一天不见,他惊讶于她的颓然疲惫。 她努力勾起唇角的笑容看他,任由他紧握着她始终微凉的双手,看着他紧蹙的眉头,俊脸上的愁容真切的让人无法怀疑。 “你的伤好些了吗?” 沉默了些许时候,她再度开口的缘由,却是关心他肩膀的伤势。若不是因为秦昊尧被下毒和行刺,大伤元气,这阵子就该是他登基的时候了,虽然秦昊尧不愿拖延太久,不顾御医的建议,不愿拖延太久,免得好事多磨。 登基大典,就在五天后举行。 他笑着点头,男人不比女人,虽然负了伤,过早下床走动,他虽然有些勉强,但礼官所说的将登基大礼拖延一个月,他一口否决了。 “后宫的事我听说了,你做的很好,如今我们也没有后顾之忧了。你都把身子累垮了,这几日安静休养,那一天一定要容光焕发,我会让世人都看到你。”他探出手掌来,将她额头上散落的刘海轻轻拨弄到一侧,神情带有些许的不舍,他并不在意自己的身体,无论如何都会硬撑下来,这些都是他自小就想得到的,更势在必得。 她的温婉从容,大气沉静,一定会折服世人,将过去的所有传闻,一扫而空。 “你登基的时候,哪怕病得很重,我也会站着看的。”她淡淡一笑,眼底的阴霾复杂藏匿的很深,说的轻描淡写,但秦昊尧却还是皱起了眉头。 他并不在意,说的漫不经心:“不就是风寒吗?要是这几天还不能治好,那就是太医的责任了。” 她显得过分的安静,只是眼波闪耀,似乎有自己的心思。 秦昊尧将她的柔荑拉到胸口,神色一柔,隐约听得到她的轻轻咳嗽声,似乎身体的确不舒服。他黑眸一沉,他低沉的嗓音落在她的耳畔,格外清晰笃定。“那一日可不是我一个人要站在百官臣子和天下子民的面前,还有你呢。” 她微微怔住了,抬起水眸望着他,仿佛他方才说的那一句话,她听的并不算清楚,他的言下之意,她也几乎一无所知。 他的眼底褪去了与生俱来的冷傲,笑容越聚越多,他以为以他们的默契,至少他说出这番话来的时候,她不该是一脸受惊的模样。 “我即位之后,就该册封皇后,那个人会是谁?”他不疾不徐吐出这一句,神色一柔,轻声询问,每一个字都宛若随着细细溪流,流淌到她的心里去。 若是在即位前,已经有了妻子,他该册封那个人为后。 秦昊尧在登基之前,虽然他们有夫妻名分,但她只是他的小妾,并非正室,登基后将正室直接纳为皇后,秦昊尧做出这样的决定,多多少少于理不合。 到最后,她只能做这个决定,还不如让他别再爱下去,别再越陷越深。她的心中揪着疼痛,她伪装神色自若,皇后的那个位置太高太华丽太沉重,她这辈子没有梦寐以求,如今更不忍心伸出手去触碰。 秦昊尧渐渐看着穆槿宁的眼神,却诧异她的脸上没有任何一分喜色,她的眼眸掠过几分冰冷,仿佛并不领情,让病容慵懒疲惫的她,看来愈发疏离,冷若冰霜。 他险些觉得他说的话,不是无上的荣耀,而是痛苦的惩罚。 她为何会是这等神情? 穆槿宁眼波一闪,晶莹小脸上没有柔和温暖,苍白的唇中溢出这么一番话,愈发咄咄逼人。 “我会是那一个,天下无双吗?” “我会成为你心中那一个,绝无仅有吗?” “我会让你觉得我是那一个,世间唯一吗?” 她几乎是翻脸无情,他只觉得她一定是病了所以在闹脾气,否则至少也不该吝啬一丝笑容,横眉冷对。 秦昊尧当下几乎无法说出话来,他当然承认穆槿宁对她而言,是不可取代的女人,但他无法做出更多的保证,他登基即位,便是大圣王朝的新帝,即将建立自己的后宫,这些原本就是板上钉钉,顺其自然。 “能当皇后又如何?让我跟别的女人争风吃醋,勾心斗角,为了抢夺一个男人一个丈夫耍尽心机?” 她见秦昊尧冷着脸不语,无声冷笑,心中的寒意却宛若积雪般堆砌着,迟迟不曾融化一分,她眉梢一挑,仿佛不无鄙夷唾弃。 “我从未想过要过这样的生活。” 她几乎是一瞬间就判若两人,独自侧过身子,将锦被拉上,再也不理会他。 秦昊尧坐在床沿,浓眉紧锁,他以为告诉她,她是他立后的不二人选,她会欢愉欣喜,但她却给他浇了一盆冷水。 甚至,丢弃了这一个他挖空心思才能为她谋划来的名分,哪怕不顾臣子的反对,不顾子民的谈论,他心里能当他的后的人,就只有她这一个。 她最后的那一句话,她从未想过要过这样的生活,每一个字,都更像是甩了他一巴掌的决绝果断。 他以为这一份礼物,她会喜欢,但她却丢弃在地上,看都不看一眼,满心不屑。 “你好好想想,我就当你这一句是生病糊涂才说的气话。”他站起身来,如今只能看着她的背影,一头乌黑青丝披散在螓首之后,他虽然不无怒意,却也不再跟她争论,毕竟她一身疲倦虚弱,更牵扯着他的心。 她说话有些冲动,或许是因为身体不适,他这么自欺欺人,不愿当真。 但穆槿宁却不给他任何台阶下,她的眸光冷冽,话锋决绝:“我不是在置气,我无意跟那些后妃周旋,斗智斗勇――” “有什么话,等你病好了再说。”秦昊尧却不愿再听这些真实的刺耳的言语,生生打断,随即转身试图离开。 她的嗓音清冷,从身后飘出,萦绕着他的身子,让他胸口一震,莫名复杂的阴霾,让他的眉头更重。“我不会更改决心的。” 她觉得他为她做的这么多还不够?这天下有哪个帝王,不曾拥有后宫?她到底在担心什么,他哪怕有妃嫔佳丽,心中最重要的位置一定也是装着她,穆槿宁这个女人,早已贯穿他生命的始终。 他阴沉着俊脸离开淑宁宫,外堂的宫女跪了一地,甚至不敢大声呼吸。 穆槿宁的耳畔传来门关上的声响,她依旧不曾转过身来,眸光落在内侧的雪白墙壁上,唇角仿佛缀着千斤巨石,让她哪怕一个敷衍的笑容,都无法绽放。 女人的嫉妒,会让男人厌恶反感,最终,他就不会甘愿忍耐,会舍弃她的。 她对秦昊尧的仁慈,或许也是最后一回了,与其让他陪伴自己痛苦煎熬,还不如让他的余生都恨她。 变成一个善妒狭隘的女人,他的所有情意,所有耐性,也会渐渐消磨光的。 她是一个没有将来的人。 她甚至不知道,到底走到最后,她会变成何等的模样,痛苦,疾病,煎熬,眼泪,鲜血,哀求,哭喊……是否都会伴随着她的余生。 她不想活的那么可怜,那么卑微。 …… 193 秦王的温柔一面 “你在做什么?” 她一身紫色华服,双膝跪坐在地毯之上,整个身影都宛若一团紫光覆在那人的身上,听到身后的质疑声,她蓦地转过头来,白皙面容鲜红双唇,唇畔可见点点血色,黑眸之中满满当当的敌意和精明敏锐,宛若是丛林之中的野兽,却又隐约可见与生俱来的优雅从容。[] 她抹去唇边的鲜红血滴,从那人身上自如起身,一身骄傲地走向他,仿佛没有发生任何事的泰然处之。 秦昊尧怔了怔,那个倒在地上的正是贴身侍女紫鹃,她的手边是一地碎瓷片,隐约可见泼了一地的燕窝,紫鹃的手臂上被碎瓷片刮破了一条长长的伤痕,当下就流了不少血。 穆槿宁溅到脸上的血迹,便是来源于此处。 “爷,方才是奴婢失手打翻了燕窝,奴婢罪该万死……”紫鹃的眼底满是闪烁的恐惧,咬牙坐起身来,跪在秦昊尧的脚边,扬声求饶。 但他似乎看到的并非是这么简单的情景,他的心中有了疑心,转过身去望向穆槿宁,她已然走到了对面,推开木窗,倚靠在窗前观赏窗外的明媚春色。她仿佛根本不在意,更像是不曾察觉秦昊尧在自己的身后,秦昊尧凝眸盯着那一具熟悉的身影,却越来越觉得她陌生。 “别开窗,风寒还没好――”他下巴一点,示意紫鹃收拾了地上的狼籍之后退出去,他一步一步走向她的身影,手掌覆在她的肩头,一手则越过她,将窗户关上。 她就在此刻侧过脸来,她的目光诡谲深远,仿佛秦昊尧站着的时候,她也察觉不到,他甚至能够察觉,她的目光透过他的身子,落在远方某一处。 她的眼底,虽然有他的倒影,但她的目光所及之处,却没有他。 她的眸光,让他当下就寒了心,那种莫名的古怪的情绪,安静却又压抑,让他肩膀上的疼痛似乎更加严重。 她缓缓悠悠地转过头去,越过他的身子,安然地坐在床沿,却什么话都不说。 秦昊尧不曾多想,昨日的不欢而散,今日她似乎依旧想要冷战下去,登基之前的这几天格外忙碌,他已经身心俱疲,无暇顾及她的女儿家深不可测的心思,无话可说的尴尬,让他再度扭头就走。 但接二连三出了事,第二天天还未亮,秦昊尧就仓促起身,只因王镭传达了个古怪突然的消息。 她误伤了身边的宫女,宫女拖着流血的腿跑到殿外,神情慌乱恐惧,连声喊娘娘疯了……。娘娘杀人了…… 后宫的平静,一瞬间被打破颠覆。 秦昊尧走到淑宁宫的门口,地上的血迹点点滴滴,依旧刺目明显,他的面色凝重,步伐不曾有短暂的停顿,一刻间就推门而入。 王镭已经审问过,红梅和紫鹃沉默了许久,才说她们亲眼看到是槿妃做的,并不像是污蔑栽赃。 秦昊尧闻到此处,黑眸落在端坐在软榻上的女子,穆槿宁神色平和地做着女红,绣着的图,正是花好月圆。 偌大的内室,格外的安谧,他当然无法将这一个满身祥和温柔的女子,套上伤人的恶名,穆槿宁于他而言,从来都是一个善良的女人。 如今唯一愿意陪伴在穆槿宁身边的,只有琼音一人,她的眼底闪耀着微光,抬着眸子望着秦昊尧的狐疑目光,抿了抿唇,几乎有一肚子的话要说。 事已至此,秦昊尧也不会察觉不到任何异样,他不曾打破穆槿宁的沉思,只是示意琼音离开,他径自走到偏殿,看着琼音走进,才低声嘱咐。 “把门关上。” 琼音眼波一闪,缓缓回过身去,将门合上了,她当然清楚,秦昊尧要问些什么。 “郡主并不知道她在做什么……。” 这一句,是为穆槿宁恳求秦昊尧的原谅和宽恕。 琼音双膝一软,跪在秦昊尧的身前,低低埋着头,嗓音之中满是哽咽的苦楚。 “什么意思?宫女受伤难道不是因为她?”秦昊尧觉得其中自有文章,黑眸冷绝,冷着俊脸发问,咄咄逼人:“是不是有人栽赃陷害?到底是谁做的?” “是郡主,但……”琼音很想为自己的主子洗清身上的冤屈,但穆槿宁交代过她的病症不能跟任何人透露,甚至是秦昊尧,也是一字未提。她蓦地连连摇头,眼底满是困惑和迟疑踌躇:“不是郡主……” 琼音似是而非的回答,却让秦昊尧愈发不悦不快,他更觉此事并不简单,眸光沉敛,黑眸之内满是肃杀之意。 “这后宫自有百年来祖宗立下的规矩,哪怕是主子,也不能随意处置下人的性命,你若还是不把一切都交代清楚,她难逃罪罚。” 他的威吓,言不由衷。有人亲眼看到穆槿宁伤了宫女,证据确凿,他却又无法狠下心来处置她,他从未如此两难过。 他始终不愿相信穆槿宁被权势荣耀冲昏了头脑,变得跟他这辈子见过的后妃一样……一个个,心狠手毒,颐指气使,作威作福。 至少他这么多年来认识的穆槿宁,从未展露过那样的一面。 她沉默了许久,最终决定不再隐瞒下去,穆槿宁的情况时好时坏,让琼音心中不安忐忑的无法承受。 “自从我这回进了宫,就常常看到主子备受煎熬,前几天又昏倒了,几乎像是死过去一样,但赵太医对我说是风寒,我并不懂医术,但如今看来不那么一般……。有时候我跟主子说话的时候她也会置若罔闻,有时候像是神游天外,有时候像是看不到我径自走过去……。郡主她,变得越来越古怪,越来越陌生了。” 秦昊尧陡然间心口一震,琼音说的话,让他几乎无法理清脑海中的思绪,她过分苍白的面容,她有心无力的笑靥,她宛若冰块一般寒冷的手脚,她常常在睡梦之中都轻蹙的眉头……甚至,他们之间的谈论,会有偶尔之间的漫长沉默,沉默过后又判若两人的冷淡调笑,不屑一顾,冷若冰霜。 每一件事,都早已有了异样的征兆,但他却倒如今才惊觉。 “虽然是郡主下的手,我抢过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但我至今不愿相信会是郡主,甚至在当下,郡主仿佛是另一个人。仿佛在场的所有人,她都认不出来,满心戒备,她或许只是想要保护自己,爷,请您千万别怪罪郡主,那绝不会是她真心为之……” 耳畔反复回响着琼音的声音,秦昊尧面无表情地走入淑宁宫,脚步似有踌躇停顿,每一步朝着那一个身影走去,他都说不清楚,到底心中是何等的情绪,或许早已不能用酸甜苦辣来形容。 听到身后的步伐,是最熟悉的,她转过身来,笑着看他。 他惊诧于在她伤人之后,脸上还能流露如此温和平静的笑靥,并不显得伪善,相反,自然地没有任何一分矫揉造作的痕迹。 但这一回,她的眼里有他,她虽称不上热络,却也不曾像是前天一样视而不见,朝着他微微欠个身,她总是滴水不漏,恭敬有礼。 “你这么晚回来,我没想到。” 秦昊尧凝眸看着她,她的眼眸宛若清澈绽放的玫瑰,温柔多情,但他的眼前突然又浮现出那一双过分淡然从容甚至可以说是冷漠的眸子,她骄傲,平和,一步步走远,与他擦肩而过。 他默不作声,与她一道用了晚膳,穆槿宁伤人的传闻,已经让王氏兄弟去解决,他不容许登基之前还出任何幺蛾子。 他当然会将此事压下去。 穆槿宁身上的血案,他都可以一笔抹去,为她做什么事,他甚至眼睛都不眨。 但他更想知道,到底穆槿宁为何越来越陌生。 冷漠嗜血,绝不会是她的残忍本性。 他无法逼迫自己承认,穆槿宁早已更改最初天真无邪的面容,她工于心计,却也早已染上被欲望驱使的劣行,他盯着坐在对面的她,口中的饭菜仿佛哽在喉咙,迟迟无法咽下去。 “不合胃口?”她察觉到秦昊尧只动了一筷子,从头到尾,他的眸光藏匿着很难辨别的情绪,一直锁在她的身上,她蹙眉看他,不解询问。 他的眉头一凝,无法相信穆槿宁如此置身事外,仿佛她根本没有任何印象,到底这两天,她做了什么。 正如琼音所言,她的不对劲若是来自身体,他一定会为她治好病,但若是她伪装演戏,他还能继续容忍宠爱她吗? 他的心,有了分歧和动摇。 穆槿宁直直望入那一双黑眸之内,她无法揣摩到底秦昊尧这么看着她是因为何等的缘由,但似乎隐约可见心酸和不忍,纠结和两难,她垂下眼眸,也随即放下手中的碗筷,静默不语。 她总有不好的预感……正如前天她在软榻上小憩醒来,手上和脸上隐约可见水痕,到底是谁给安睡的她擦拭了双手和面颊,为何这么做?而方才她绣着绣图疲惫极了趴在桌上歇息了一会儿,睁开眼的时候,地上的地毯却都换了簇新的,虽然花样还是跟以前的一模一样,但她还是察觉到了。 仿佛在她闭着眼的时候,周遭就发生了很多事,很多,她没看到没听到的。 方才紫鹃和红梅将晚膳端来的时候,她想起明日便是红梅的生辰,从首饰盒挑了一对珍珠耳环赠予她,她却迟迟不敢接过,眼底隐约可见不安。 或许――她最担心的事,还是已经发生了。 穆槿宁坐在梳妆台前,黑发长发宛若瀑布般披散在脑后,她凝视着自己的面容,烛光将她的脸庞照的更亮,她看的更清楚,更仔细。 但仿佛,她发觉了――那个自己都不认得的自己。 她的双手忍不住地轻颤,她却紧握双拳,她几乎笃定了,她的情况越来越糟,哪怕他们都瞒着她,她也终究是做出了可怕残忍的事。 她唯独只能怀疑自己……。那么无奈无助,可笑可悲。 在她的神志从身体之中抽离出去的时候,铜镜之中的这个女人,跟她有着一样面貌一样身躯的女人到底对她身边的那些人做了什么?才让他们噤若寒蝉,甚至都不敢跟她对视一眼? 赵尚还不曾找到办法,他让她服下的药,似乎根本没有任何成效。 她每一天都在改变。 他径自宽衣解带,神色寻常,不曾露出任何异样。“过来睡吧。” 秦昊尧看着她坐在梳妆台前太久太久,黑发之上没有多少首饰她却似乎拆了半日,她的视线专注,凝视着铜镜之中自己的面容,更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她听到秦昊尧的声音,羊角梳穿透过黑发从上至下,她不让自己看来太过优柔寡断,多愁善感,梳好了头,这才走到他的身边。 皇后一说,秦昊尧不再提及,毕竟如今眼前还有更紧急的事。 “对你而言,有个好消息。”他压下身体和心理的疲惫,他朝着她伸出手掌,白色纱布已经拆除,但手心的伤痕还在,宛若星辰一般映入她的眼底,她的心中一片惊痛,默默将柔荑放入他的手心。 他睇着手心的柔荑,握住她干净纤细的指节,心中隐隐作痛,始终无法相信她就是用这一双手,去伤害别人的。“刺杀一事,不是太子的阴谋。” 她没想过从那件事过后,秦昊尧还会对她提及朝政,她安静地听着,唯独那双眼眸之内,有了隐约泪光。 “是左相宋祁?”她的喉咙干涩,凝神看他,那一双满是泪光的眼,仿佛不只是被洗清了冤屈的欣喜若狂,秦昊尧仔细看着,仿佛还有些许苦涩。“找到了证据?” 秦昊尧的心头泛出一丝丝暖意,或许他跟穆槿宁的确是契合的,只要他全身心相信她,她足够应付他所有期望。但他甚至怀疑过她,甚至以为她会再度背叛他―― “已经把人关入牢狱,过阵子就会判他的罪。” 当然,一并落难的,还有穆槿宁怀疑过的……偷偷潜入宫内,以假乱真,以跟自己极度相似的嗓音来栽赃给她的那个人――曲琳琅。 秦昊尧从头到尾不曾提起那个女人,但既然曲琳琅的义父都已经落下罪责,她也绝不会逍遥法外,穆槿宁避开这个名字,不再深究。 宋祁布下的这一个局,在秦昊尧看来,并不高明。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这世上,谁不够周密,谁便要输掉所有。 她暗暗舒出一口气来,秦昊尧除掉一个有心之人,往后路上自然更少一颗挡路的石子,眉头轻蹙,蓦地想起什么,眼底动容,语气有些急促:“太子他们,该不会……。” “宋祁将藏匿在宋府内的太子和太子妃送去江南,但下了狠毒的命令,在半路上,让手下将准备渡船的他们溺毙在水中。” 秦昊尧盯着她的面孔,每一个字,都说的几乎没有更加真实的情绪。 穆槿宁望着他,仿佛方才看着他的唇在动,那句话却并无落在她的耳中来,她费力地解读秦昊尧说起的每一个字,眼前的光景宛若开始摇晃跳跃,她越来越难以集中精神。 “死了。”她幽幽呢喃,脸上的错愕迟迟不曾消退,她没办法跟秦昊尧一样无动于衷,袖手旁观。 “都死了。” 秦昊尧看她几乎都无法稳住自己的脚步,手臂环过她的腰际,不让她更加失魂落魄,他阴郁的脸上,没有欢喜,却也没有悲伤。 她没有任何言语。 她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的初衷是好的,她想要保留无辜的性命,想要守护真心的感情,她曾经希望自己无法得到的,在夏侯柔跟秦玄身上实现。 但他们的下场,依旧悲惨可怕。 这一夜,她都是睁着眼睛睡的,腰际的那一双臂膀,温暖有力,将她禁锢的无法离开,她混混沌沌,仿佛魂魄就要离开这一具躯壳,手脚冰冷的没有任何一分温度。 “穆槿宁,你好好看看,是我!” 一声刻意压低的怒斥,打破了她迷离破碎的梦境,她微微怔了怔,不知是谁在他的梦境中说话,为何听起来这么愤怒,怒不可遏,却还要压低嗓音训斥,为何不将怒气全部撒出来?! 一点一滴的暖,宛若天际的云彩,瞬息万变,一刻间涌入她的身体,她的眼前不再是迷茫一片,而是清晰可见。 恢复视觉的下一瞬,她就觉得痛,她咬牙,试图找出何处这般疼痛,低下眸子看着,只见她的手中握着一把匕首,她并非躺在床上安睡,而是站在床沿。 痛――从他试图夺过她手中的利刃传来,他以双手用力接住,匕首上可见血滴落下,她的力道之大,甚至连自己手指被割破也不曾察觉。 她陡然间松开了双手,直直后退了几步,无声蹲下身子,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是眼珠转动,眼神游离,始终无法定在一处。 她的梦境,成了真。 她的手,她手中的利刃,她杀了他,都跟梦境一模一样。 鲜血的温热刺目,落在她的手掌,却让她陡然间发觉,那不是梦,这是真实。 她仓皇后退,直到撞上了梳妆镜,她慌不择路,回过神来瞥过镜中的女人,她睁大双目,喉咙的惊叫却被扼杀在喉咙。 她终于看到了她的结果。 穆槿宁颤抖着沾上血的手,一把抄起首饰盒,朝着铜镜掷过去,镜子碎了一地,她终于无法看到那个满眼血色的女子,那个濒临疯狂的恶魔。 原本,秦昊尧已经睡着,连日来的疲惫,让他也不堪重负,但他对穆槿宁的事还存有疑虑,又是习武之人,所幸不曾深睡,等他察觉,穆槿宁已经将匕首紧握在双手之内,下一瞬,就要刺穿他的心脏。 他将匕首收了起来,目视着她离开,不曾呼唤她的名字,他的心情莫名复杂难过。 他根本无需再多言,清醒的穆槿宁看到自己的所作所为,心中绝不会好过。他黑眸沉郁,胸口闷痛,取来一件外袍,随即跟了上去,王镭想要同行,他也摇头拒绝。 她无声无息走过长廊,粉白裙裾,幽幽曳地而行。 她也不自知,她到底是一个死去的人,还是一个活着的鬼。 “崇宁,这会儿你去哪里?” 黑夜之中,仿佛有一个声音,这么问她,穆槿宁的眼眸撑大,她如临大敌,猛地捂住耳朵,仿佛双耳又传来刺耳疼痛,淌出源源不断的鲜血来。 一个个画面,破碎的宛若被打碎的镜片,只是一瞬间,全部拼接出来。 她越来越不像是自己,她甚至无法控制自己的理智,她看到自己冰冷至极的眼神,不屑一顾的冷笑,甚至看到自己伤了宫女和秦昊尧……。 所有的事,都是她自己做的。 她没想过自己会沦落至此,体内的毒……。已经将她毁的彻底。 她无法容忍,更无法原谅宽恕自己,她紧紧捂住双耳,双唇颤动,喉咙只能发出一声声的悲鸣。 她疼痛到了极致,如今痛苦来的频繁而剧烈,仿佛预示着什么,她每一回忍受下来,几乎都像是去了一趟鬼门关。 她的身子越缩越小,恨不得可以遁入地内,跌入深不见底的深渊,摔个粉身碎骨,至少解脱畅快。 她突然在偌大的皇宫之中,迷失了自己要回去的路。 秦昊尧眼色一沉,疾步走到她的身后,将黑色外袍裹住她娇小身躯,俯下俊挺身子,将她的双手缓缓从耳畔拉下,他的双掌落在她的双臂,让她起身,但没走一步就看她没有任何力气,他趁着月光望着路面上的血迹,这才惊觉她的赤足之下在流血。 他的眼前晃过那满地的镜子碎片,一刻间呼吸停滞,她的足下一定是刺入了碎片,但她走了这么远,居然不曾发觉,光是想想他都觉得心疼极了。那些碎片,更像是扎入了他的身体内。 他没有任何迟疑犹豫,横抱着她回到宫里,趁着她昏迷的时候,为她挑出足下的碎片,居然有三块之多,血迹斑斑,有的甚至扎的很深。 她慌不择路的时候,每一步都是踩在刀尖上一样,但她却不曾察觉,可见她的痛苦足以让她忽略别的皮肉之伤。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为女人拔出足下的碎片,耐心至极地为她以温热清水擦净,继而抹上伤药,将双足放入锦被之内。 他都不知道,她忍耐了这么多苦…… 哪怕到如今,她还是选择什么都独自承受。 她宁愿自己不要再醒来,但当她睁开眼,窗边透出来的春光,依旧明亮而纯净,甚至看不到任何一分阴暗。 她隐约记得秦昊尧把她抱回来的,但睁开眼,却没有看到他的身影。 他一定是察觉了端倪,去逼问赵尚了,她想着隐瞒几天,至少不愿扰乱他,让他心平气和地登基即位。 她倚靠在床头,摊开双手,手上每一道血痕上都涂好了伤药,缠上了纱布,她不免有些鼻酸,蓦地掀开锦被,只见她的赤足上缠绕了素白柔软的纱布,记忆中……仿佛有谁在烛光之下,仔细将每一片深埋在血肉之内的碎片取出。 她突地眼眶发红,她没想过她跟他会走到这一步,他从来都是骄傲冷酷,我行我素,何时需要做这么些事?! 而她,也没想过自己会变成一个疯子,一个废人。 她此刻的安静沉默,会被下一瞬的冷漠扭曲全部颠覆,她的这双手,能伤人,自然也能杀人…… 她眼眶含泪,她以为自己足够有耐心了,但直到今时今日,她又急又气,满心怨怼,也不顾伤口未好,双手重重击上床沿,她没想过她走到最后的关卡,却过不了。 “郡主!别伤着自己了!”琼音低呼一声,她刚踏入门口,看穆槿宁手上的纱布再度溢出血色,她大惊失色,急忙握住穆槿宁的手腕,不让她继续伤害自己。 “你走吧,我都不知会变成什么可怕的样子,到时候根本认不出来你,也会伤着你的。” 穆槿宁却一把推开琼音,她冷漠地转过身去,仿佛并不领情,但言语之内的关心,却还是让琼音无法忽略。 “郡主,会好起来的――” “趁着我如今还清醒,跟你好好说话的时候,你就该走了。”穆槿宁却紧紧闭上眼眸,不忍回头去看琼音的脸,这一番话,说的疏离漠然,仿佛彼此之间只是主子跟下人的关系,她一句命令,琼音就该领命。 “你先出去。” 打破此刻僵持不下的人,正是秦昊尧,穆槿宁的心口紧缩,连她都无法容忍自己另一种面目和另一种模样,她也早已做好了决定,无论他用什么样的借口,她都会笑着答应。 她不再逞强,缓缓转过身来,眼底没有任何一分起伏,她安然地凝视着他,宫中的人会如何谈论她,说她是中了邪,丧失了心智? 此刻,她只是在等待他一个人开口。 周遭,安静的一根针落下都听得清楚,她几乎听到了自己的心跳,也清楚自己的决心。 ……。 194 我不会再丢下你 “你别再走过来了!” 眼看着秦昊尧一步步逼近,她却蓦地脸色血色尽失,如临大敌,低喝一声。她害怕的并非是他,而是自己,说不准她何时失去理智,又会再度伤害每个人。 秦昊尧果真站在原地,不再逼得更紧,他的俊脸上有些许疲惫,黑眸周遭的淡淡黑晕,想来这两天都不曾睡得踏实。 他的幽深眸光,带着几分柔和亲切,不让敏感的她有任何多疑的意思,他当然是已经从赵尚那里知晓了所有的真相。 出乎意料之外,他不曾严惩跟穆槿宁一道隐瞒此事的赵尚,或许是因为在看到赵尚消瘦疲惫的面容时候,才临时改变了主意,压下心中怒火。 药膳房的弟子说,赵尚已经连着三四天没好好睡过一觉了,他已经知晓了穆槿宁到底中了何等的毒药,只是这种毒药的狠毒之处,便是药书上也没有记载的解药,他光是找寻相应的药引,就耗费了不少时日。 他温柔脉脉地望着她,眼底有很淡的笑,嗓音依旧低沉有力,仿佛不容拒绝,更很是期盼。“待会儿会有人送来赶制出来的凤袍,很想看看你穿上去的模样。” 她当下就怔住了,在心中揣摩了一百遍他第一句说的话会是什么,就是没有猜到秦昊尧会这么说。 他亲眼看到,亲耳听闻了她的事之后,还一心一念要她穿上华丽端庄的凤袍在他的眼前摇曳生姿?! 他此刻的平静,温和,耐性,更让她的眼底映入一片惊痛,她移开视线,没有任何动容,唇畔溢出一抹调侃散漫的笑容,满满当当的轻蔑,从空气之中溢出来。 “别傻了。” 他平静之极地看着她,甚至眉头都不皱,更不曾被这一句话触怒,他并不曾希望看到她感激涕零的模样,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穆槿宁生性好强,她心中的打算,他也隐约可知。 “秦昊尧,你难道要让一个疯子去当皇后吗?”她垂眸低笑,斜着满是泪光的眼睇着他,神态轻狂之中却又让人难以抹去其中的苦楚,她笑的不可自遏,仿佛这是她此生听说过最荒唐的事。 她,或许还会变的更可怖,甚至到最后那一天,丧失了最后一丝理智。 她甚至都无法预知她的这双手,还会犯下何等的罪孽。 疯子。 轻描淡写的两个字,从她口中吐出来,却几乎是来了一道软刀子。 她越是如此自嘲,他却越是无法抑制身体的冲动,恨不得当下就将她紧紧拥在怀中,哪怕他根本来不及去追究到底是何等的缘由。 “你不怕天下百姓耻笑你吗?”她扬起苍白的毫无血色的小脸,几乎青筋细小血管都可见,烛光宛若穿透了她的身体,她越说越狠,全然不顾自己到底说出了那些伤人抑或自伤的话来。 她怒睁双目,双拳紧握,原本的柔和转瞬即逝,她几乎看不透他眼底的眸光,到底是何等的情绪。 “说不准什么时候我失去理智,控制不住就会再杀了你的!” 她并不觉得这件事不可能,可能不可能,前提是一个人还有自制,还有理智。她这么说着,却愈发心中空荡荡的,明知自己的来日无多,她更不想自己的疯狂,造成更大无法挽回的罪过。 她不想……睁开眼的时候,脑子里没有任何昨日的回忆,她不想在别人的目光之中追究到底她又做了什么错事,做了什么恶事,她更不想看到她醒来的时候,满手血腥。 这些话……。她都只能说给自己听。 “你杀不了我的。”他淡淡一笑,他不怒反笑的神情,更让穆槿宁微微皱眉,他的武艺当然高超,若不是身负着伤,之前又因为被投毒而元气大伤,一般人如何近的了他的身?至少,他不会让她轻易夺取他的性命。 “你好好看着,站在你眼前的人,不再是以前的穆瑾宁了,她已经疯了!”看秦昊尧这么笑,一意孤行却又霸道的让人无法反驳,她费力掀开锦被,哪怕赤足站在地上疼得厉害,她却也咬牙撑住自己的身体,秦昊尧想要走近扶着她,却被她甩开了手。她指着自己,哪怕不愿承认,还是只能说的直截了当。“她没有理智,没有情绪,她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甚至没有理由。” 凡事没有来由,想怎么着就怎么着,想笑就笑,想哭就哭,胡搅蛮缠,神志不清,甚至恶劣的还有伤人杀人的,那便是人眼中的疯子。 “你愿意听我说吗?”秦昊尧沉默了许久,她一定因为知晓了其中真相而备受自责,或许上苍当真还在考验他,才会给他这么大的难关。她的眸光落在他的脸上,他说的平静冷沉,不像是玩笑话。 “你没有疯。” 秦昊尧缓缓走到她的面前,将她轻轻拉入怀中,黑眸愈发深不可测,他压低嗓音,轻声说道。 她想要彻底挣脱开来,他却霸道地不容她反抗,而是将她横抱起来,再度放在床上,不忍心看她赤足站在冰冷地面上。 他的双掌轻放在她的膝盖,俯下俊长的身子,眸光与她的眼光相互交汇着,他的黑眸之内也有百转千回,但是一刻间,他说的笃定:“你只是在生病,很快就会痊愈,什么病都会好起来的。” “你当我是孩子般哄骗吗?我比什么人都更清楚,根本好不了了!” 她摇头苦笑,此话一出,一道冰冷的尴尬充斥在两人之间,她如今根本什么话都听不进去。 她不怕死,或许更怕生不如死。 他沉住气,哪怕穆槿宁再任性,也不会挑起他的怒气。他看赵尚如此担惊受怕,也隐约知晓她的病有多严重,赵尚说他在找治病的药材,但此事并不容易。 他将五指轻轻扣入她的指缝之内,让彼此十指紧扣,他凝神看她纤细的指节,那一枚碧玉戒指仿佛连接了两个人,他敛眉,俊脸上没有多余的神情:“是,如今你在我眼下,只是一个孩子,一个心里伤痕累累却也不想拖累任何人的孩子。” 或许这一回的穆槿宁,惹上了比多年前更难以逾越的难关,他当然可以袖手旁观,甚至因为觉得麻烦而不管不问。 但以前的秦昊尧已经错过了一回,他不想在一个人的身上,犯下一样的错误。 他将她的小手越握越紧,当然适应任何苦难,都需要时间和磨砺,他要她安心:“这回,我不会再丢下你。” 她的眼眶红了红,眼底闪耀着泪光,却最终不曾落下眼泪。 唯独她比任何人清楚,到最后,她会死的。 哪怕他有决心跟她一道走过去,这条路上,也最终只会剩下一个人。 “我什么都不能答应你,因为任何承诺我都担负不起。”说得再好听,若是她下回还是拿着匕首对着陷入沉睡的他怎么办? 她满心苦涩,秦昊尧的情意当然是货真价实的,但她回到大圣王朝之后,却也宛若铁石心肠,很少被感动。 他说出这回,他不会再丢下她的时候,她的心还是深受感动。 若是他以前就这么说,这么做,如今的穆槿宁,会更加幸福吗?只是或许,什么都来不及了。 “不会留你一个人的,什么都有我在,别怕。”他的这一句话,让穆槿宁的长睫无声垂下,他算是倾尽力气去说服宽慰,哪怕不是温柔至极,也早已融化了人心。 他总是一眼就能看穿她。 她再如何冷漠决绝,再如何挑剔鄙夷,再如何油盐不进,他还是看出来她也会害怕,她也害怕变得不再像是自己。 穆槿宁找不到任何话来回驳,她或许清楚一个人绝望的滋味,她若是说出真相,若是秦昊尧知道她不是无缘无故生病神志不清这么简单,而是几个月前中的毒,沮丧的人,就不是一个了。 见她沉默,他清楚她不再固执,在动摇了,他起身坐在床沿,如此诚挚恳切的神态,唯独面对穆槿宁才会如此。 他的语气放软,不再咄咄逼人,他说的话甚至让她心口有阵莫名触动:“再过阵子看看,你不是相信赵尚吗?他会比世上任何一名大夫更诚心为你找出解救的办法。” 她的心中仿佛在落了一场雨,她的眼波流转,强忍着眼泪,苦苦一笑:“寻常的药根本就没用。” 时间,或许会改变一切,会留下很多,却也会带走很多。 她不知是否该对他诚实一些,告诉他,不必花费太多的心思在一个迟早要死的人身上,或许就不会再度背上欺骗的恶名? 她微微怔了怔,笑着看他,双手贴合着那张俊美的面孔,惆怅转瞬即逝,笑着笑着,眼泪就无声落下来了。 人总是很容易开口承诺,但最后……。能够实现的人却很少。 她看得到改写这件事有多难,就像是一个人站得再高,站在最高的山上,伸出手,还无法触碰天上的星星。就算踮起脚尖,就算跃起身子,就算咬牙竖起每一根手指,还是无法触碰的时候,是懊恼的,却也会无可奈何。 因为,这原本就是很难达成的心愿。 但她或许已经心满意足,因为秦昊尧总算对她说出这一句话来了,她清楚他也活在懊悔之中,也曾经为那个叫做崇宁的傻丫头而伤心怜惜的时候,她就不该再有任何的奢求了。 只是这一刻,她对秦昊尧的任何恨,任何怨,任何指责,任何迁怒……都烟消云散了。 她很高兴,他愿意承诺,只是在这么难以面对的难关面前,他还愿意承诺,这样的心,一定是真心的。 “为什么哭?”他伸出手来,触碰她眼角的泪水,神情有些不太自在,他或许天生没有哄骗女人的本事,甚至在她如此伤心的时候,还让向来坚强卓绝的穆槿宁流泪。 她扪心自问,其实她从未如此坦然过,从未这么好好端详过成长的秦昊尧,他跟她印象中的昊尧哥哥明明是一个人,却也因为岁月游走,有了很多不同的棱角。 踌躇着,犹豫着,她眼眸闪烁着微光,宛若被阳光照耀着的美丽湖面,她抿唇微笑,不再那么冷漠绝情:“以前,我无数次后悔,后悔我不该喜欢你,如今看来……我并不后悔,或许这人生,爱就爱了,恨就恨了,没什么好悔恨的。” 对每个人而言,感情,也许是一种失去,当然,也会是一种收获。 若是用秤杆去评断,又有何等意义? 喜欢,不是非要得到回报,得到回应,她这般想着,她已经爱过,但她却对于自己即将离开这个男人,不再有任何眷恋流连,若是他也有跟自己一样的默契,若她离开的时候,他也该如此坦然释怀。 秦昊尧安静地倾听着她一边落泪,一边如此坦诚心迹,这些年,要他放下心怀去真心爱怜一个女人,是一条极为漫长的路。她最初嫁给他的时候,也有好多次争吵,彼此也像是尖锐的刀剑将对方伤的很深,当下她气极的时候也说过后悔喜欢过他,他雷霆大怒,其实生气也是因为喜欢上,但他却花费了比别人多几倍的时候才认识到最爱的人就在身边,等到他想去找回她,她却已经在千里之外。 而她现在对着他说,她不后悔,他为何却也不曾有欣喜愉悦的情绪?他明明等了这么久,只是在等这一句,她到底喜不喜欢。 为何明明她就在自己的眼前,他的双手还握住她的柔荑,他却有一种感觉,他无论如何都抓不住她,仿佛她就像是空气,穿梭游离在他的咫尺之间,他用尽所有力气都无法抱住无法守护?! “我觉得自己好轻……在塞外的时候,常常觉得心里绑着铅块,每一步都走得好沉重……”她默默俯下身子,往他的怀抱中钻,宛若冷极了的羔羊,只是贪恋一个温暖的怀抱,她含着眼泪闭上双眸,粉唇微微上扬,酒窝之中隐约可见甜美的笑花。她的嗓音带着微弱的气息,不再清冷,似乎听得出来少女般的撒娇。“此刻,我好似一朵云,好轻好轻,像极了要飘起来呢……” 他搂着她的双臂的手,突地紧了紧,他不曾看着她,只是沉默地抱着她,人人都说他想要得到什么,就能得到什么,但无人看到他身为皇族的背后,又有多少心酸苦痛,多少生死危机,养尊处优的生活,也在任何一个转角处埋伏着锋利的刀剑,他能够存活下来,能够站在最高位,并非他的命,而是他付出那么多应该得来的回报。 但,他从未有过这么无力的感觉,赵尚欲言又止的黯然眼神,仿佛还藏匿着心事,她如今情况并不好,甚至还可能在深夜的时候试图杀他,只是他还是想等她回来,等着她好好的回到他的身边。 怀中的人儿渐渐睡在他的胸口,呼吸均匀轻盈,他抱着她入睡,他却比任何一夜都更清醒。 他亲眼看到那个陌生的穆槿宁,她看着他的眼底没有任何情绪,跟派来刺杀他的刺客如出一辙,把她留在自己的身边,无疑是种下了一个危险。 没有人愿意在松懈的时候,面对一个喜爱的女人,还要满心戒备,他当然也不想。 但似乎――穆槿宁如今变得比以前厉害,他也不能随意对待她呢……他苦苦一笑,将她抱上床,看着她睡得安稳,这才起身离开。 今夜,他还有奏折不曾翻看,希望……在天亮之前,可以回来看她,醒来的时候,睡眼惺忪,轻轻对着他笑。 那才是他认识的,他喜欢的人。 “爷。” 王镭早已提着灯笼在淑宁宫外等候,他才抬起眼,却满目愕然。 秦昊尧面无表情地越过他的身子,只是一瞬间,但王镭却还是在月光下看到,他脸上的微弱泪痕,就像是,眼眶溢出一颗泪水滑落的痕迹。 他当然觉得突兀,他跟随秦昊尧许多年,比任何人都更明白,秦昊尧是一个宁愿流干血,也绝不会轻易流泪的人。 但月光的光线再微弱,他还是不觉得自己看错,他跟随着秦昊尧而走,在宫中穿行,夜色染上两人的身影,将他们的影子拉的很长。 秦昊尧伸出手来,右掌心的伤疤还在,他当下如何奋不顾身抢下穆槿宁即将刺入心口的银簪的时候,他甚至不曾想过自己……很多人都在背后说,秦王是一个自私冷血之人。他也从未觉得这是如何的过分,甚至,连他自己都觉得如此。想到此处,他的手掌默默覆上眼眶,与手腕相贴的地方,隐约有些湿漉,却又不像是露水。 他连流泪,都不曾察觉。 他蓦地停下脚步,放下右掌,抬起俊颜,望着天际的明月。 他是一个铁石心肠的人,他是何时落下眼泪的? 赵尚于翌日晌午送来了第一次的新药,是由他亲自送来,生怕送药的途中出了什么差池,穆槿宁看到他的时候,满心不忍。 因为她而忙碌了许久,也不曾踏实睡过一觉,赵尚俊朗面孔上满是疲惫,甚至浅青色胡茬都有些许冒出来,他都不曾在意,跟往日清爽和煦的那个人并不相像。 她坐在圆桌旁,琼音为她将汤碗送到她的手边,她的目光落在赵尚和琼音的面容上,隐约有些不安。 只因为,穆槿宁在他们的眼底,看到了期盼,太过沉重太过火热的企盼…… 那些企盼,会让她如鲠在喉,很难吞咽下去。 仿佛她即将喝下的,便是一碗救命的药汤。 她缓缓抬起双手,捧着汤碗,送到自己的唇边,她嗅着那复杂浓郁的药味,挽唇一笑。“这味道可真不好……” 话音未落,她便已经仰高脖子,将这一碗温热的汤药一饮而尽。 哪怕没有成效,也没有什么药会让她如今的境遇变得更坏了,她这么对自己说。 “这世上千万种药材,总会有法子的,哪怕这一次成效不大……”赵尚顿了顿,凝视着眼前的女子,他虽然不曾亲眼看到她被毒药操控心智的模样,但他私底下询问过琼音,随着时间的流逝,病症越来越明显厉害,到最后,就会要人性命。他说的平静,言下之意,是要所有人都尽心等待。 “微臣记得有一回去拜访年迈的外祖父,他对微臣说了一句话,再好的医术,也需要有心,才可妙手回春。”他沉默了许久,从穆槿宁的身上移开了视线,她听的从容,宛若最顺从的病患,唇畔含着浅浅淡淡的笑容,耐心有礼,温柔得体。 “我知道你用了心。”她垂眸一笑,轻点螓首,低声呢喃:“我都知道……” 所有的人都要她等待下去。 哪怕任何人都知道希望渺茫。 但他们却又彼此不说,耗费了所有的心力精神,在等待一个奇迹。 明日,便是秦昊尧的登基大礼了,也是向整个天下昭告,一个时代已经完结,新的时代即将开启。 这一天,她没有任何异样,不曾觉得身体疼痛,也不曾听到看到任何幻觉,虽然胃口还不是很好,琼音送来的膳食也多少吃了点。 直到黄昏时分,琼音跟紫鹃红梅的眼底,是满满当当的欣然,几乎认定了晌午赵尚送来的新药的作用。 不知内情的他们,只是认定了穆槿宁在生着一种怪病,只要用药得当,仿佛就能马上恢复痊愈。 就像是在手上划破了一道血口子,勤换药,静心休养,就没有疼痛,也没有伤疤。 穆槿宁不忍心太早打破她们的希冀,因为那些希冀在她们的眼中闪光,她宁愿看着这些眼神,也不想看到她们闪烁摇曳却又费力克制的惧怕不安。 每当自己有些发困的时候,穆槿宁就偷偷服下一颗薄荷丸,让自己头脑清醒,不会沉沉睡去,她拼命睁大着双眸,做些不让自己匮乏的事,也想着要在晚膳过后等待他回来,只是最终没等到二更天,就趴在桌上睡着了。 秦昊尧到淑宁宫的时辰不早了,琼音在穆槿宁的身边寸步不离,她如今生怕郡主犯病的时候误伤了自己,不敢轻易离开。 “今天如何?” 琼音脸上,不再愁眉不展,唇边有笑。“赵太医送来了新药,我看郡主的精神好些了,绣完了一块帕子,也看了几册书,晌午还在庭院赏了会儿景。” “这就好。” 秦昊尧暗暗舒出一口气来,朝着琼音下巴一点,示意她可以离开了。不得不说,穆槿宁在用人上,的确是幸运的,或许她付出了真心,这些跟随她的人也甘愿患难与共。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坐在床沿,沉下眸光,他却不敢掉以轻心,哪怕人人都觉得她今日温婉平静宛若寻常时候。 他的视线,落在里侧长台上,那里依旧整整齐齐叠放着凤袍――还是昨天送来的,已经过了一天了,但,没有人碰过的痕迹,他的眼神一暗再暗,下颚紧绷。 若换做了别人,他的一句承诺,早该换来欣喜的等待,等待明日被册封为一国之母的荣耀。 但她依旧不曾动摇。 他或许该给她些时间……与其逼迫她,让她更加不安惧怕,还不如就随她所愿。 反正这一个名分,早晚都是给她的。 她如今遭遇了这等事,根本没有别的心思,何时等她痊愈,等到那时候,她一定再无理由拒绝他。 只是无人知晓,这一段期限,到底有多久。 新帝登基的这一天,终于到来,只是众人不解的是,当日皇帝并不曾册封皇后,仿佛另有用意。 穆槿宁由琼音陪着,站在宫中的烟水楼上,偌大的皇宫尽收眼底,她放眼望去,能够看着雍安殿前浩浩荡荡的风光。 如今正在接受百官朝拜的人,便是秦昊尧,她的眼波一闪,晶莹的面容上没有任何神情。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震耳欲聋的呼喊,下一瞬陡然划破穆槿宁的耳畔,她蓦地眯起眸子,伸出手来触碰右耳,仿佛凌冽的寒风刮伤了她的耳朵。 “郡主,这儿风太大了……我们还是回去吧。”琼音有些不忍心,不久之后便轻声询问。 穆槿宁却无动于衷,不顾站在高处,寒风卷起她白色的外袍,吹动她鬓角软发,眼眸清澈晶亮,宛若上乘的琥珀。 她答应过他,他坐上皇位的那一日,她会好好看着的。 直到今日,仿佛每一个人,都找到了自己的位子。 她当真觉得身子越来越轻了,因为她过去的仇恨太重太重,压的她几乎喘不过气来,而当下她明白,她已经放下所有的爱与恨了。 她默默抬起眉眼,望着万里无云的天空,今日天气晴朗,阳光明媚,已然是春日到来了,哪怕风中还有寒意,却也让人看到了万物复苏的前景。 勾动着粉唇,她暗暗闭上眼眸,张开双臂,感受着风钻过她宽大的衣袍,但那一瞬,她不再觉得冷。 再回大圣王朝所有的喜怒哀乐,都宛若被清风带走了,有人走,有人来,谁也无法更改。 没有哪一日,像是如今让她更觉得,她跟天空离得那么近过。 …… 195 深夜缱绻 赵尚的药喝了有十来日了,只是在穆槿宁的身上,并未见到任何成效。[] 秦昊尧登基之后,每一日都是忙碌的,即便如此,每日都会抽空来淑宁宫几趟,当然,有时候他来了,穆槿宁会记得,而有时候……她并无印象。 但每一夜,她都会记得他,根深蒂固。 唯独在深夜,她一身素衣,还是被他的双臂紧紧困在怀中,他什么话都不说,更没有一个字的责备,只是安安静静地看着她疲倦极了最终入睡。 清醒的时候,她看着满地狼藉,伺候她的宫女眼神的闪烁害怕,越来越自责,越来越压抑。 但迷失的时候,她却什么都记不清楚。 她的宫里,渐渐地撤掉了一切可能让她伤害别人抑或伤害自己的东西,尖锐的首饰,精美的瓷器,绣针剪刀…… 有新来的宫女萌生了退意,后来琼音所幸跟秦昊尧请缨,说自己跟紫鹃红梅三人就已足够,而且雪儿得知了消息,也很快要进宫,四个人服侍郡主,井然有序,各做各的事,绝不会七手八脚,也绝不会走漏风声,拿主子的事嚼舌根,也总比别人更尽心一些。 凤袍自从被送到淑宁宫之后,就一直放在那儿,有时候穆槿宁走到里侧,会伸出手去轻轻抚摸,指腹擦过那正红色柔软微凉的丝绸,这一套凤袍是秦昊尧早就吩咐宫中最好的师傅做的,一针一脚都无可挑剔,红,是足以绚烂世人双目的红,是那艳阳的光彩余晖,红衣金边,宛若将这世间最珍贵不菲的黄金都融入其中,若是穿着站在阳光下,宛若是第二个红艳的太阳,应该整个人都会发光吧。外袍上绣着一对凤凰,每一根彩色的羽毛都栩栩如生,让人惊叹那师傅的好手艺,凤凰的眼是用透亮的黄宝石镶嵌上去的,炯炯有神,穆瑾宁垂眸望着,微微出了神。 据说,凤凰是性情高洁的神鸟,非晨露不饮,非嫩竹不食,非千年梧桐不栖,若是人有幸得以看到一眼,这辈子都会吉祥如意。 这一套凤袍,无论用的绸缎色泽,触感,质地,都是最上乘的,更别提上面镶嵌的宝石,珍珠,琥珀,翡翠,更是让人看花了眼。它,价值不菲,当然,更是天下女子最艳羡的地位的象征。 他说,想要看看她穿着的模样。 但她始终不曾让他如愿以偿。 指腹停在凤凰的羽毛之上,她突地想起,有一个人说过,她的命——是要栖息在梧桐之上的凤凰,享受万丈荣光。 她的心中,不免生出更多的悲凉,喉咙溢出无数的苦涩,她缩回了指尖,浅浅一笑,笑容却不达眼底。 或许那个江湖术士,并不是全部的欺骗,她最终还是触碰到了这个位子,只是……。他没算出来,她只是一个平凡到底的人,她终究不是凤凰。 人们说,凤凰每次死后,周身会炽燃起熊熊大火,在烈火中获得重生,不但不会死去,甚至比之前更加强大。 凤凰涅槃。 周而复始,获得永生,所以才说它是神鸟。 可是这世上,又有谁看得到永生的凤凰呢?神话总是美丽的太过虚无,而人生,却要实际干脆的多。 有生有死,有悲有喜,有分有合,谁也无法抵挡。 “郡主,你还好吗?” 身后传来一个温柔怯懦的声音,却轻而易举打破了穆瑾宁的沉思,她仿佛觉得这一道嗓音遥远至极,缓缓转过身去,默默凝视着那一个站在她十步之外的年轻女子,久久不言不语。[] 她好吗? 或许该说很好。在这一场战役之中,她不曾被算计了性命,不曾获牢狱之灾,她存活到如今,从北国到大圣王朝,她经历了千里。 她不好吗? 她变成了一个最可怕的病人,这双手,甚至不听她使唤,让她痛恨厌恶自己,痛苦纠结,却又不能摆脱。 “郡主……你认不出我了吗?我是,我是雪儿啊……”雪儿就站在穆瑾宁的对面,她听琼音说过,打理了家中的事务第二日就进宫来,经过丧母之痛的圆脸丫头,整个身子都瘦了一圈,不再若往日那么圆润讨喜。她的眼底闪烁着不安,瞥向站在一旁的琼音,生怕她来的不是时候,郡主变得什么人都不认识,但即便如此,她不曾惧怕穆瑾宁会在下一瞬做出伤害她的举动。 穆瑾宁细细打量着眼前的女子,却沉默着走向前去,什么话都不说,已然张开双臂抱着雪儿的身子。 “我当然认得你。” 她噙着笑意,眸光之中有东西在发光,喉咙紧缩着,让她此刻的嗓音听来有些低哑不自在。 心中,有一抹疼痛纠缠着,她已经快半年时光不曾见到雪儿了,对于奶娘的死,她至今耿耿于怀。 穆瑾宁的眸光透过雪儿的身子,落在门外的远方,她的嗓音透着一种莫名的酸楚,字字艰辛。“我一直想要出宫去拜祭奶娘,因为我的原因而拖了这么久,更不知何时才能去看望她,下回我会去跟她请罪的。” “郡主千万别这么说……”雪儿含着眼泪,两个多月之前,她的至亲刚走,忙碌完妹妹的婚事没几天就办了丧事,只剩下她一人留在旧家院子,妹妹都有了夫家,虽然关系依旧很好,但也总是不便回相聚,她颓然消沉,总是觉得孑然一身,夜晚常常思念娘亲以泪洗面。但或许每个人都会选择走不一样的路,她没有出嫁的意思,只想早些回到穆瑾宁的身边照料她,因为奶娘也是将郡主当成是自己的儿女来看着长大的,她这辈子都留在穆瑾宁的身畔,也是应了奶娘的心愿。 “总之你能回来也很好。”穆瑾宁这才松开了手臂,弯唇一笑,轻轻说道,随即牵着雪儿的手,一道走到桌旁。 “进宫前我见了余叔一面,余叔让我捎来了些吃的,余叔交代郡主在宫里住久了,一定很想念过去在郡王府吃的东西。”雪儿笑着将桌上的红色食盒打开,还不曾将其中的物什端出来,穆瑾宁便闻到一股酒香,香醇四溢。 穆瑾宁笑望着雪儿手中的一个小巧的酒坛,酒酿就在其中,一盘子温暖的年糕随即被雪儿端放在桌上,进宫前一定刚刚蒸过,如今还有些许热气腾升,虽然都是一些常见的东西,一股熟悉温暖的滋味,却不知不觉在胸口泛出来,她的眼眸之内充满了柔和笑容,低声呢喃:“是余叔亲自做的酒酿和年糕。” “郡主在异国他乡过年,这些一定没吃着吧。”雪儿低着头,熟练地将酒酿舀出来,白色糯米颗颗分明,酒香的滋味让人蠢蠢欲动,上面飘洒着几朵金黄色桂花,格外漂亮,她一边乘着,一边柔声询问,嗓音却不觉暗哑哽咽。 穆瑾宁却避而不谈那段过去,一抹黯然在眼底一闪而逝,她随即招呼所有宫女都过来,每人分了一碗:“光是看看,都觉得美味。” 见主子如此盛情款待,红梅紫鹃也不再拘谨,或许亲生经历和亲眼看过穆瑾宁的异常,却因为每个人都觉得她是一个心肠极好温柔和顺的女子,她们才愿意留下来。每个人都喝完了一碗酒酿,吃了几块温热的年糕,各个脸上有笑,心中暖热,一室融融。 这样的平和……却有一个月不曾降临淑宁宫了吧。穆瑾宁的眸光扫过每个丫头的面庞,或许内疚也无济于事,她们都是对她极为忠心的人,不管在她身边的日子长或短,每一个对自己都尽心尽力,她的笑容转为苦涩,别开视线去,不让任何人察觉她此刻的黯然神伤,惆怅伤感。 因为她,每个人都会手忙脚乱,手足无措。 她在累极了的时候也不敢入睡,这般的惶恐担忧,却让她越来越疲惫颓然。 她不愿坦诚心迹,去麻烦任何人,甚至连秦昊尧,他如今即位之后忙碌更甚,清晨醒来的时候,他早已离开,前往雍安殿早朝,处理国家要事。 这个午后,众人都放下心怀,唯独穆瑾宁有自己的心思,她没有跟任何说的,她手脚的寒意越来越重,即便如今已经是初春了…… 她还是觉得冷。 她无法揣摩,到底深夜的时候,是否她也会不自觉地贴近他的身体而睡,只是贪恋他温暖的体温? 新药对她的效用,只是让她鲜少感觉到幻觉而已,双耳不再疼痛,但其他的……成效甚微,她一直隐瞒至今,明日,便是赵尚为她诊治的日子,若是他察觉任何药对她都鲜少有帮助,或许会更沮丧。 她不愿让他这样分心,虽然赵尚的心意语阳公主也知晓,但她不是不知分寸的人,语阳公主因为喜欢赵尚而体谅此事,她却不能再介入他们。赵尚跟语阳公主的婚期就要到了,他却鲜少去看望公主,哪怕不当值,多数日子也在药膳房专心研究药理,同样是女子,她清楚绝不会没有任何抱怨。 如今大圣王朝还继续沿用前朝年号,秦昊尧如今不再是秦王,而是祯帝,他的皇兄被幽禁在别处,封为惠王,但只有名分,却没有任何实权,赏赐一个封号,只是给他一个台阶下而已。太子和太子妃,追封了名分,可惜再风光,也只是死后的荣耀罢了。 最近宫里有传闻,说皇上放了李暄,因为他如今对秦昊尧没有任何的威胁,宫外拥护皇帝的势力已经被全部歼灭,被幽禁了两个月,他最终得以离开皇宫。只是他彻底离开了仕途,不在王朝当臣子,亲笔呈上文书,请求回家奉养家中老母,因为念子心切,李家的老夫人已经卧床不起了,不久于人世。 或许最终秦昊尧心软了,允了李暄的请求,从今往后……或许也就终结了京城李家跟秦室王族的君臣关系。 不管如何,李暄可以活着出去,或许是她这些故人之中能够得到一个好的结局了。他不在秦昊尧的手下当臣子,她有三分惋惜,却又有七分庆幸,至少李暄可以选择过自己想要的生活,不必被任何人玩弄于鼓掌,作为一颗棋子被操控人生,无论那个人是前朝皇帝,还是如今的秦昊尧。 她想着想着,就昏昏沉沉依靠在软垫上睡着了,琼音看她神情疲惫,跟雪儿一道为她宽衣解带,盖上锦被,扶着穆瑾宁轻轻躺下,这才离开了淑宁宫的内室。 今夜,秦昊尧来的比往日早了些,他看她睡下了,将就宫女送来的晚膳吃了点,淡淡睇着她,俊脸上并无任何不耐情绪。 穆瑾宁的病症还是反反复复,有时好有时坏,生怕臣子对她评头论足,他让人压下所有传闻,外人不知她的身上发生了什么,更是从未停止对祯帝至今不曾封后的揣摩猜测。 明白她如今在承受身体和心里的疼痛,他不等她开口,便准了赵嬷嬷三天两头带杨念来陪伴她,但即便如此,他还是能够感觉的出,她越来越安静,越来越沉默。 她依旧常常对他笑,只是……他清楚她并不快乐。 以前这个时辰,她还不曾入睡,他闻得出来内室有一股子淡淡的酒味,但无端端她不会独自喝酒,他没让宫女动手,自己宽衣换上宽袍上了床,越是凑近她的唇,越是嗅得到酒香。 他的神色一柔,宛若面对一个贪嘴偷酒喝却不胜酒力喝醉昏睡的孩童,仿佛体内恶劣的本性再度升腾蔓延,嚣张肆虐。他俯下俊脸,品尝她唇角的酒香,若是烈酒,绝不会有如此浓的甜香味,他揣摩着该是喝了酒酿。 他记得她明令禁止不愿让他再喝酒,只因要治愈烦人的头痛病,不知是否太久没碰酒了,他只觉她唇畔的甜酒如此迷人,诱人不愿浅尝辄止。 他想,或许不是太久没碰酒了,而是,他太久没碰她了。 趁着她沉睡,他吻上柔嫩宛若花朵的粉唇,但哪怕她不曾睁开双眸,他似乎也早已被她撩拨,哪怕她不曾回应,他还是越来越难以抑制。 因为她的一句,天下无双,他至今不曾建立后宫。他愿意为她空着皇后的位子,自然也可以拒绝别的女人。 只是……他还是渴望她,就像是一个男人,渴望心爱的女人。 若有若无的酒香,成了惹人意乱情迷的始作俑者,他的手掌渐渐探进她的衣襟,揉上她的丰盈,穆瑾宁悠然转醒,睁开眼才察觉自己的呼吸早已被秦昊尧尽数夺取,他见她醒来,不曾停下手,只是从她的唇上抽离开来,薄唇旁有一抹笑意,却显得并不友善。 “朕吵着你睡了——” 她微微怔了怔,仿佛梦境和现实依稀难辨,她印象中的昊尧哥哥,为何自称朕了呢? 蓦地她清醒了,褪去眼底的迷惘怔然,低声回应:“原本想等等皇上的,却不知为何先睡着了。” 皇上两个字,却让秦昊尧墨色眸子中的笑容瞬间消散开来,他也找不到原因,不知是不曾习惯,还是别的原因,他总觉得这两个字,才会拉开彼此之间的距离。 压下心中的莫名不悦,他不曾流露这等说不清辨不明的情绪,再度吻上她的双唇,或许他太过激烈纵情,她过了许久才有回应,但即便是并不纯熟的回应,也早已在他的体内,点燃了一把熊熊火焰。 他越是激切,越是渴望马上得到她。 她的身体并不抗拒,他的手掌心的伤疤,摩挲过她里衣之内的肌肤,从胸口缓缓往下移动,越是察觉她清澈美眸中的轻轻颤动,他越是难以抑制心中的期盼……这一夜,他的手掌几乎攻城略地,拂过她削瘦的肩膀,游离在她的背脊,哪怕是抚摸过她的伤痕,也觉得亲近的熟悉。 或许,这便是人常说的爱屋及乌。 他爱她,爱她的身体,爱她的心,爱她的躯壳,爱她的魂魄,爱她的善良,爱她的聪慧,爱她的谨慎,甚至……她的狠毒,他都无法不爱。 他爱她,远比他能够说出来,能够做出来的,更多更多,更深更深。 她对他,宛若是一个勾魂摄魄的存在。 无论她是妖,是魔,是仙,是魂,仿佛……看到任何一面,他不再想太多,将俊脸再度凑上去轻咬她的唇角,这般煎熬的滋味,让她牙关轻颤,恨不得推开他的坚实胸膛,当下就夺门而出。 她睁大清澈美眸,对着那一张俊脸,她哪怕看过千次百次,还是不得不承认,秦昊尧是她这辈子见过最为俊美的男人。 贵族男人,往往都披着光鲜亮丽的皮囊,长相都不会太过潦倒,但秦昊尧的眉宇,棱角,宛若上天给他最好的恩赐,哪怕是那一双冷冽的黑眸,也无疑是极其好看的,仿佛在其中埋藏着两口深井,只是望入一眼,几乎就要沉溺入冰冷的井水之中,起起伏伏。 他俊美无双,如今又贵为天子,哪怕与生俱来的挑剔和冷淡的坏脾气种种,哪怕他这张嘴从不会哄人说甜言蜜语,哪怕激怒他很可能遭遇伤痕累累,但他身上的霸气和决绝,王者风范和主宰强硬的手腕,睿智不凡,那些足以让后宫佳丽为他献上热忱温柔。 他的手背掠过她腿间的时候,察觉到她蓦地咬紧双唇,仿佛根本无力抵抗他如此的挑拨,他却黑眸一沉,唇畔的笑容更深。 “若你说不行,朕就停。” 她的身上有了粘腻汗水,想要伸出手来拒绝他的手掌一路往下,却怕更像是欲拒还迎,听他说了这句话,不禁有些恍惚,他宛若命令,却又更像是温柔的照顾,可是这世上哪个女人,会拒绝当今皇上的求欢?! “看来今日是个好日子……”他嗓音低沉,手掌贴在她娇嫩面颊上,俊脸上有不难察觉的笑容,让原本冷酷卓绝的秦昊尧,看来温和亲切,他的低声呢喃,落在她的耳畔,她的柔荑落在他的手肘,直直望入那双复杂深沉的眼眸之内。 “皇上有什么好事?” “是有这么一件。”他却轻描淡写,一句带过,不曾深谈,仿佛故作神秘,蜜色的坚实胸膛紧密无间地压在她柔软胸口,看着她的眼波泛出一阵阵颤动的涟漪,逼她看清此刻两人暧昧的姿势,仿佛根本不是聊天的好时机。两指攫住她的尖瘦的下颚,他毫不费力地吻住她的双唇,不再若往日那么霸道直接,而像极了品尝一坛酿了多年的陈年美酒,吮吸啃咬,却又不曾伤着她一分一毫。 “不过,这个时候似乎不适合聊这些吧。” 他的气息将这一句低语送到她的口边,只是抽离了一瞬,他拉过她柔嫩双手,她轻轻抚摸着他肩膀上结痂的伤疤,眸光之中闪烁过一抹复杂至极的情绪,似乎不忍,似乎怜悯,似乎感同身受…… 他的心头一热,在视线触及那双眼眸的时候,仿佛这些天的疲惫忙碌,心酸悲苦,都一瞬间消散开来。 他毫不犹豫就要了她,他再苛刻挑剔,都足以在她的身子找到告慰,他纵容自己纵情了一回又一回,缠绵到了极致,他也不愿从她中退出,仿佛两人如此不可分割。他望着身下的她,黑发宛若巨大的黑莲花盛开在她的螓首之后,香汗淋漓,肌肤宛若披上了桃花的颜色,他神色平静,拉起锦被,将彼此紧紧裹在一道。 她觉得身上毫无遮蔽跟他面对面有些不太自在,微微侧过身去,身后的男人慵懒闲散,指腹在她的后背上划过,下一瞬,却陡然将薄唇迎上去,从上至下,亲吻着她背脊上的伤口,她蓦地心中一颤,那曾经是她最在意的丑陋伤疤,他却以双唇逢迎。 若不是喜爱她,冷漠如他,绝不会做这般的亲密动作。 每一个轻轻的吻,都让她颤抖,让她冰冷的心,几乎要裂开一道道的裂痕,仿佛在他的眼中,那些疤痕……也是美丽的。 ……。 196 相拥桃花林 她却不想再被他膜拜那些让她总是陷入噩梦的丑陋伤疤,眼波闪烁,蓦地转过身来,她的眸光不经意映入他的眼底,两人四目相接,迟迟无言。 “等你病好了,到时候再封你为后,你且安心,这个位子谁都夺不走。”他的黑眸幽沉,温情藏匿在深处,默默将双手握住她的纤细腰际,将她困在自己的双臂中,唇边说出来的话,也极尽温柔。 谁都夺不走,哪怕是阎罗? 她或许深受撼动,他的温热气息,深深围绕着她,宛若他的臂膀,每一回都困住她的身子。 或许任何女人,遇到男人愿意说出这句话,早已感激涕零,泪流满面。 “皇上,你还是早些选妃吧……”她的心中藏着不为人知的心事,沉默了半响,垂眸敛眉,才低声说道。 她,要不起独一无二,天下无双的承诺。 还不如将他即将给她的所有宠爱和名分,都拱手于人,退位让贤。 但只是一句话,却一刻间将温情过后的缱绻全部熄灭。 秦昊尧望着她,脸上的笑容一瞬间消散彻底。 他身边的臣子早已将此事在早朝上说了三四回了,即位之前他的身边只有穆瑾宁一人,即位都半个月了,他依旧不曾受理臣子们提议早些选妃建立后宫的请求,众人纷纷揣摩,定是祯帝身边的女人太过霸道嫉妒,迷住了祯帝,不愿宠爱被分割夺走,才在皇上耳畔吹枕头风,左右皇帝的心。 秦昊尧清楚,他迟早都要选妃,如今只是权宜之计,毕竟在穆瑾宁还不曾见好的时候,他没有选拔美人入宫左拥右抱的心情。心中有一道界限,哪怕他选妃之后,那些女人都不过是一些摆设,足以挡住大臣的嘴罢了。 “你就是想说这些?”他冷冷地瞥了穆瑾宁一眼,态度急转直下,有些不快,支起身子半坐起身,锦被随即从他的胸口滑落,顿时整个上身都暴露在空气之中,朱红色锦被停在他的腰际,穆瑾宁眼波一闪,陡然移开视线去。 “谁说都是一样,这件事宜早不宜晚。”她早已经过深思熟虑,更相信在她说之前,早有人对秦昊尧提醒了多回。若是她不再开口,世人对她的恨意就更深。不曾有勇气抬起眉眼望着他,虽然如今她如此依赖秦昊尧,但到最后,她还是想要放手,留着她,对他没有任何益处。“若是我说出来,那便是真的不能再拖下去了……。” “你希望的是什么?”他却只觉得她言不由衷,口不应心,冷哼一声,冷着俊脸,长臂一伸,取来床侧的外袍穿在身。方才的浓情蜜意越是深刻,仿佛彼此还残留对方身上的体温和汗水,但如今的争执分歧却越是尖锐心酸。“不就是朕对着你一个人?” 穆瑾宁察觉的到他的不悦和尖锐,随之坐起身来,一手抓牢锦被遮挡胸前一片春光,另一手覆上秦昊尧的臂膀,她神色一柔,仿佛喉咙梗着的话语,让她愈发混沌失措:“哪怕不是我,这些事也是一样的……” 她该如何说,哪怕是应付他的求欢,她也几乎耗费了身体所有力气……她的心中有不祥的预感,仿佛她的期限,就马上要到了。 他,总要有新的生活,身边总要有别的女人,她不想她终结了他的感情。 “是,哪怕不是你,朕也可以眼都不眨就宠幸不同的女人。”她的言语,却遭来强烈的误会和曲解,秦昊尧只觉得胸口发热,喉咙干涩,黑眸一沉,冷漠决绝的调笑,从薄唇边溢出,他极尽嘲讽和戏谑:“反正选来的后妃样貌身板都绝不会差,这有什么难的?” 穆瑾宁目送着他起身,将一件件衣袍穿在身上,仿佛彼此有了隔阂,没人先开口打破这一阵尴尬的沉默,他冷着脸就要走出内室,她满心的话,最终依旧吞咽在腹。 秦昊尧走到一半,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去,望向床上的人儿,她垂着眉眼,双手无力垂下,锦被无声滑落,她在失神,甚至不曾察觉胸口早已春光乍泄。 他听到自己心中的叹息声,浅浅的,重重的,最终他还是无法狠下心来,在深夜离开她。 那个希望,他们都在等,只是迟迟不来。 听到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穆瑾宁不敢置信,仰起小脸望向他,稍有差异错愕地凝视着他走到床边,坐在她的面前。(.无弹窗广告) 他的坏脾气,似乎早已消退,沉默了许久,他起身吹熄了烛火,回到床上,搂住她的身子只字不提。 那一双眸子,在黑夜之中熠熠生辉,她这一夜都不曾闭上眼,在他的胸口安静地数着他的心跳声,身体的寒意,在下一瞬彻底侵袭而来,她冷的发抖,只能张开双臂环住他,将他越抱越紧,恨不得可以钻入他的体内。 她咬牙,忍住牙关轻颤,不愿让沉睡的秦昊尧察觉到她的异样,不管希望来不来,她还是想拖延一些日子,再多多看世间的风景。 天还未亮的时候,秦昊尧便已经醒来,他的胸口闷闷的,低头一看,她贴着他的身子而睡,双臂抱着他,随着她的呼吸,她光裸的胸脯暗暗起伏,锦被有些滑落,让人窥探到几分春光,却又遮挡了几分,给他带来莫名的悸动和难忍,恨不得再要她一回。 只是这样的激动,他还是生生忍下了,今日不曾仓促起身,前往雍安殿,而是细细审视着躺在他身边的女人。 她的黑发,睡进了他的胸口,两人的青丝缠绕,几乎不能分,他扯唇一笑,脸上没有一分愁绪,眉宇之间舒展开来满满当当的惬意餍足。 古怪的是,他都不能解释,为何面对着同样的一个女人,他却至今不觉得腻烦?过去的秦昊尧,从不体会别人的想法,却因为穆瑾宁,渐渐改变了。 他已经实现了自己的抱负,如今,她何时痊愈便是他最大的心愿了。 他相信人定胜天。 他不会向向天认输低头。 …… 穆瑾宁依靠在软榻上,安安静静地翻阅着手中的史册,这世上许许多多的帝王,有多少个可以垂名青史?但百年之后,留在史册上的祯帝,一定是一个有建树的帝王,但无论如何……她并不想要史册上有她的任何记载。 琼音给她端来一杯热茶,她接过来的瞬间,几乎像是寒冰遇着了火,陡然间缩回了指尖,见琼音满面不解,她轻笑说道。“放着吧,我还不渴。” 琼音点头,不再疑惑,将茶杯放在软榻上的矮桌上,随即站在穆瑾宁的一旁,雪儿在屋里忙碌,利落地将床榻上的床单被褥都换了。 雪儿抿着笑,清晨来收拾的时候就一眼就明白了,昨夜皇上又宠幸了郡主,不难想象他们这一夜过得多缠绵悱恻。 “皇上跟郡主还是那么恩爱……”雪儿轻声说着,眉眼带笑,转过身来望着慵懒坐在软榻上的娇美女子,她不禁回想起过去在秦王府内的时光,秦王也常常如此不掩饰自己对穆瑾宁的宠爱,让人看了眼红心跳,更别提她还是个未曾出阁的丫头呢。 他越是宠爱她,或许,她身上的罪名越是重。 穆瑾宁眼波一闪,不曾多说什么,翻阅过一页书页,脑海之中陡然间宛若闪电打雷一般闪烁过一道尖利的疼痛,似乎用刀剑刮过她的头皮,冷意几乎让人汗毛耸立。 “你们先出去,我有些乏了,想躺一会儿,半个时辰后再来叫醒我。” 她的双手紧紧扣在身下的软垫之下,指甲恨不得深入花梨木之内,她佯装神色自若,气息却有些急促慌乱,她急着吩咐一句,好在琼音跟雪儿不曾多疑,默默退了下去。 门被关上的下一瞬,穆瑾宁蓦地掏出身边的白色丝帕,捂住了自己的唇,喉咙像是被割伤了一般,血,大口鲜红浓重的鲜血,不断从她口中溢出。将整张丝帕都染红了,鲜血还是不曾抑制,从她紧紧捂住的指缝之中溢出,滴落在地面上。 几乎来不及想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费力睁大了水眸,脑海一片混沌,却也很难看清楚眼前屋内的光景。 她缓缓取下紧握在手掌的丝帕,白色丝帕早已被染得鲜红,一角绣着的白莲花,宛若血莲般艳美妖冶,看不出原本模样。 口中弥漫着鲜血的气味,甜腻而腥重,她沉默呆坐在原地,双手紧紧握着,五指紧收,半响不曾松开拳头。 是该来了么?! 她苍白着脸,铭心自问,几乎这一回,她已经能够闻得到,死亡的味道。 她支撑着几乎被掏空的身体站起身来,走到屏风之后,洗清了手帕,漱了口,擦拭了唇边的血迹,宛若不曾发生任何事,独自坐在铜镜之前,取出好些日子没碰过的首饰盒和脂粉盒,抹上淡淡的脂粉,毫无血色的唇上描画了胭脂红,整个人看来有了气色。首饰盒内没有任何的发钗,唯独只剩下七八样珠花,挑了一支珍珠镶嵌的珠花,斜着没入发髻之内,她望着铜镜之中的自己,却失去了所有的表情。 午膳时候,他依旧跟往日一般来到淑宁宫,雪儿她们早已摆放好了菜肴,他望了一眼跟他欠身行礼的穆瑾宁,却只觉得她有些不同,不禁又多看了一眼。 她一袭粉色宫装,袖口和立领,腰带和裙摆处镶嵌着紫边,浅白色的花样绽放在她的胸前,外袍之下露出浅蓝色的襦裙裙摆,衬托的她愈发娇嫩俏丽,一改往日的素面朝天,她略施薄粉,那双眼眸晶亮动人,只是那么一眼,他的胸口便涌起了不少暖意。 约莫有四五日淑宁宫不曾传来不好的传闻,她也有心情装扮,仿佛更让他相信笃定,赵尚的药在渐渐起了效果。哪怕不是立竿见影,对他而言,也是值得欢喜的事。 刚用完午膳,穆瑾宁见他起身,也习惯了朝着他站起来,以为他这就要走,没想过秦昊尧却绕过桌子走到她的身边,毫不犹豫就牵住了她的柔荑,唇边有浅淡的笑容,扬声说道:“宫里的桃花都开了,朕陪你去看看。” 一晃眼,如今已经是四月初了,宫里的桃花都开了。 她的眼底似乎也有期盼之意,微微一笑,轻点螓首,不曾拒绝,跟随着他的脚步走出淑宁宫去。 御花园的桃花林,已然一片盎然生机,她许多天不曾走出淑宁宫,都不知道外面哪些花开,哪些花败。 皇宫每一处,似乎都有她走过的痕迹,但惟独对这一片桃花林,她似乎情有独钟。 不只是因为桃花美丽,清新,她却也不愿深究,到底是为何。 他的手掌从她的手上滑落,搂住她的腰,与她一道从桃花林外,走入其中。粉色的白色的桃花,绽放在枝桠,虽无香气,却也让人心旷神怡,心仪神往。 这一片桃花林,一旦到了开花的时节,总是算得上宫中最吸引人的美景之一,约莫三四十棵桃树,在安眠了整个冬季之后,将周身的华彩都绽放的淋漓尽致。 秦昊尧的脚步稍作停留,长臂一伸,毫不费力地折断一只桃花枝,上面绽放着七八朵粉嫩嫩的桃花,他拉起她的手,将桃花枝塞入她的手中,俊美面孔上动容迷人,不再冰冷严酷。“朕已经吩咐下去,让花木房的人再种一些桃树,过几年的春天,这儿又会换一番光景。” 她笑着点头,唇畔的笑花满是满足,仿佛只要一闭上眼,就能看到过几年的风景,一片浩浩荡荡无边无际的花海…… 美,美的让人都不愿睁开眼,不愿断了这样的想象。 但等那些小桃枝长成茁壮桃树,继而开花结果,需要四五年的时光……对于她而言,太过漫长了。 她握着他折下的桃花枝,一脸平和笑靥,他们的周围都是桃花,让秦昊尧望着,便想起一句桃花人面笑春风,心中闪过莫名激荡。 “我问过王镭,山东大旱,如今百姓已经度过灾难,皇上严惩当地中饱私囊的官吏,让百姓们欢喜鼓舞。听说,皇上下个月就要去山东巡视,查视当地百姓的生活,百姓一定会夹道欢迎。” 穆瑾宁望着眼前这一片桃花林,噙着浅淡温柔的笑容,心中一片清明,转动着手上的桃花,闲散的时候,轻声说道。 秦昊尧闻到此处,沉心静气,俊脸上没有任何喜怒,轻描淡写地问了句:“对朱家王家,朕下手太狠?” 穆瑾宁却有自己的想法,抬起眸光望着他,不疾不徐地回应:“在整治朝政上,一定是需要皇上这等雷厉风行的人。” 雷厉风行。 或许臣子在背后,对他冷硬的手段,会说出更加难听的话。 秦昊尧觉得她说的倒是深入人心,中肯却不过分迎合奉承。 他并不斥责她不该谈论朝政,她有此等才能,能将很多事看的通透,两人交谈了几句,秦昊尧话锋一转,语气平淡,宛若闲谈。 “后天就是语阳公主跟赵尚的大婚之日,朕给语阳公主在宫外挑了一处院子,让人修葺了一番,里面跟她住惯了的碧轩宫几乎一模一样,便是他们成婚之后要住的驸马府。” 他虽然看似冷漠,仿佛任何人的事,都无法挑起他的情绪,但穆瑾宁不得不说,他暗地对语阳公主,是一位尽职尽责的兄长。长兄为父,无论这桩婚事是否尽如人意,他都是为语阳公主考量做出这等的决定。他的初衷当然是好的,只是…… 见穆瑾宁闻言默不作声,他不禁微微蹙眉,审视着她晶莹的面容,看着那双清亮的眸子泛起涟漪,沉声道。“那日你陪朕一道去,毕竟只有语阳一个亲妹子。晚上聚聚,只是皇族之内的酒宴,朕不会让时间太长,免得你觉得疲累。” 她听秦昊尧这么说,若是她还是婉拒,难免让秦昊尧再生疑心,她稍稍迟疑之后,最终还是笑着点头答应。 “公主跟驸马的好日子,我当然会去。” 秦昊尧笑了笑,似乎这才放下疑虑,安然地望着眼前的柔美风景,黑眸之中愈发深沉莫测。 “这些天,我觉得好些了,明日想出宫去祭拜奶娘。” 她有些迟疑踌躇,身子微侧,微微扬起脖颈,抬头望着他无可挑剔的侧脸,柔声说道。 秦昊尧的侧脸上落着光,她几乎看不到他此刻的眼神,只是隐约可见那一双幽然眼眸,淡淡睇着她。他缓缓伸出手来,覆在她的后脑之上,将她的螓首轻轻推向他的胸口,俯下俊脸,他将下颚贴在她光洁的额头上,默默闭上黑眸,仿佛深深为她着迷。她的发间,似乎也有淡淡香气,她的目光,宛若轻盈的云一般游离瞬息万变。 “让侍卫护送你。”他的嗓音低沉,答应的痛快。 穆瑾宁弯唇一笑,眼神之内的隐晦再度变得清澈,她轻笑,脸上一片从容淡然:“不用了,琼音会陪着我的,外面也不是到处都危机四伏。我们绝不会招摇,没人会注意我们的。” “早些回宫。” 秦昊尧觉得她说的也有道理,更何况宫外认识她的人也不多,他不假思索,也就答应了她。 她安静地将亲属依靠在他的胸膛前,眼神清亮,两人身处桃花林,宛若新婚夫妻般亲密无间,如胶似漆,朝夕相对。 清风拂过,她的眼中飘飘洒洒下了一场桃花雨,唯独无法撼动那一双清澈坚定的眼眸。 翌日清晨,雪儿跟琼音陪伴着穆瑾宁一道出了宫,琼音因为担任穆瑾宁身边护卫的职责,穆瑾宁让她早些就将佩剑带着,以防不测。 琼音跟马夫坐在车外,雪儿陪同穆瑾宁坐在车内,马车徐徐开动,约莫半个时辰就到了郊外奶娘的旧院。 “这是我头一回来看奶娘的家,过去这些年,她在郡王府花费了不少时间,几乎都不能照看你们姐妹。” 穆瑾宁环顾四周,将不大的院子走了一圈,这儿对她而言是陌生的,低矮的屋檐,算不上宽敞的天井,归置的干干净净的外厅,直到走出大门,她边走边说,不无感慨。 雪儿跟在身后,闻言,不禁又红了眼睛。 “奶娘的坟墓在何处?” 穆瑾宁望着不远处的村落,她暗暗输出一口气,视线之中有袅袅升起的白烟,从村屋中升腾舞动,摇曳飘散。 如今看那平淡,居然也会让她的胸口发暖。 “就在前头,方圆五里的村子,都将自己的家人葬在那儿。”雪儿走在前头领路,三人一道走了约莫一盏茶的时候,才找到奶娘的下葬处。 雪儿跟琼音一道将食盒中的碗碟摆放在坟墓的正前方,点上蜡烛香火,琼音将手中的蓝色软垫放在地上,穆瑾宁双膝一弯,跪在坟墓前。 她的眼眸闪烁着泪光,她这一辈子比起别人,或许有缺憾,却因为有余叔奶娘和其余的人,让她的童年不曾过得太过孤单鲁磨。 深深呼吸,空气之中隐约还有凉意,她压下心中的酸楚,俯下身子弯下腰,对着坟墓连连磕了三个头。 雪儿跟琼音看着当然觉得有些不安,毕竟以穆瑾宁如今的身份,哪怕面对皇上都鲜少下跪,这样的大礼,当真是让人承受不起,满心惶恐的。 侧过身子,穆瑾宁从琼音的手中接过几只香,垂眸探出素手,将香火插入坟墓前头的黄土之中。 在众人都安静不语的时候,穆瑾宁的耳畔听到清风浮动的声音,仿佛是有人在她耳边呢喃低语,她弯唇微笑,唯独眼底依旧一片苍凉。 在今日,她不会流泪哭泣,她相信奶娘也是如此希望的。 起身走回村落,坐上马车途径京城街巷的时候,穆瑾宁掀开马车的帘子,眼底没有任何起伏,望着路边的人来人往,人声喧嚣,却宛若是置身事外,看着别人的生活。 她半阖着眼,长睫微微颤动,皇宫,会将人的心分割成两半,一半留在过去的记忆,另一半则留在如今高大宫墙之内。 “那人不是……李大人吗?” 穆瑾宁听着雪儿的低呼,不禁蓦地抬起眉眼,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落在一个沿着街巷走着的男人身影之上,看他的背影,的确跟李暄极为相似。 只是……穆瑾宁望着他走动的姿势,却落入几分不安,马车徐徐前行,直到她彻底看清那个男人的面孔,陡然间心中刺痛,宛若心血在滴。 “停车!” 她睁大眸子,扬声喊道,琼音示意马夫先行停下马车,穆瑾宁掀开帘子,仓促走下马车,望着那个即将走入人流的男人,低声唤道。 “李大人。” 他不曾当下停下脚步,他还是朝前走着。 穆瑾宁的嗓音很低,如今街巷之中人头攒动,或许他根本就不曾听到她的这一声呼唤。 正在她满心失落,身畔有陌生人将眸光投向她,她提着精美裙裾,想要追上去却又不知如何迈动脚步的那一刻,却惊觉那人缓缓转过身来,仿佛他听得到她的声音,却只是有他的踌躇犹豫,才迟迟不曾止步。 穆瑾宁望着这一个英俊挺拔的男人,许多人在他们的身畔走过,他们彼此的眸光却只是胶结在对方身上。 他的消瘦憔悴,都是她意料之内的事,被幽禁了数月之久,当然绝不会精神焕发,宛若寻常。 只是……他走动的时候,让她察觉的到,并不矫健,步步生风,而是――左腿似乎有些不便,走路时有些拖沓。 穆瑾宁不清楚这是否是她多心,她的目光从他的面孔上滑下,他一身普通的青色常服,看不出富贵贫寒,几乎要泯然众人。 察觉的到穆瑾宁的疑心,停留在他的左腿上,他缓步走到穆瑾宁的面前的时候,唇边的笑容万分苦涩,只是那一双眼,却还是有着往日的温暖。 “你的眼睛,如今是彻底痊愈了吧……”她朝着他淡淡一笑,两人走到路边树下,找了个不起眼却安静的茶馆,一同坐下,她低声询问。 李暄的脸上满是笑容,他笑着点头,明白她是真心关切,而并非毫无感情的寒暄。他不曾彻底变成一个瞎子,原本就是穆瑾宁的功劳,这辈子他都会铭记在心。 “你的腿……是受伤了吗?我这么问,你是否介意?”穆瑾宁的心中有了疑惑,更有了怀疑的对象,只是她又不愿问的太凌厉伤人,话锋有些犹豫不决。 “我已经很坦然了,这并不是最坏的结果。” 李暄望了一眼自己的左腿,一笑置之,有些自嘲,有些释怀,他的笑藏匿着深沉的苦涩,让穆瑾宁陡然间被寒意包围。 她猜想的,居然是真的。 李暄是如何赢得秦昊尧的信任而重获自由的,当穆瑾宁见到他的时候,一下子就明白了。 只是一眼,只是一瞬,给她的震撼,却是无从而说,无法言语的。 他被活活打断了一条腿,用来换取离开仕途出宫与家人团聚的最后机会。 她咬紧牙关,贴在身侧的双手却已然紧握成拳,不让自己牙关轻颤,流露过分的悲悯,免得触及李暄的伤心之处。 “腿虽然不太方便,索性这辈子还能骑马。”他见她太过伤悲,不愿看到她眼底闪烁泪光的模样,李暄的笑容不减,仿佛还有闲情逸致调侃自己。 她彻底怔住了,满目惊痛,两年前,他在狩猎大会上英挺风姿,策马扬鞭,在马背上驰骋狩猎,赢得她目光跟随的时候――还是这等的自信满满,潇洒从容。 …… 197 秦昊尧强占 她以为,是秦昊尧大发慈悲,宽仁待人,却没想过……事实竟是如此的残忍可怖。 但哪怕她追问,李暄也绝不会再多言,或许他得到出宫的机会,而并非终生被监禁,是答应了决不能拿腿坏了的事大做文章,或许要对任何人都声称,这只是一个不小心的意外罢了。 她紧紧抿着唇,只觉得手脚冰冷,整个身子麻木不仁,为了掩饰内心的巨大激荡,她伪装自若探出双手捧住木桌上的茶杯,等待温热的茶水,温暖她寒冰似的指尖。 没想过会偶遇李暄,更没想过事实会让她如此措手不及。 “李老夫人她……还好吗?”她逼自己避开视线,免得让李暄觉得难堪尴尬,话锋一转,她眼神清平,语气透露出真切的关怀。 “有劳郡主关心了,家母生了数月的重病,只是迟迟不见好,大夫说怕是过不了这个月底……”李暄的眼底虽然有一丝悲痛,但他也是即将三十而立的男人,人的生老病死,他并非不能接受,在穆瑾宁看来,他虽然冷静,却也让人心中难过。 他不曾唤她一声娘娘,也许是因为她还不曾被当今天子册封,或许是她在他的眼底,还是当初的崇宁郡主,或许是他还想念她刚回王朝的那段岁月――她无从追究。 她满心沉痛地望着李暄的面孔,他虽然依旧英俊,但却添了几分沧桑的模样,他还不到三十岁,却如今拖着一条废腿生活。过去他是有大好前途的臣子,一名众人看好的青年才俊,李家的骄傲,以后呢?他不再在王朝仕途,不为官吏,不但如此,他甚至行动不便,或许便是这样生活过余生。 没有朝廷俸禄,他往后又该如何谋生?身为臣子总有他的尊严,重新开始别等的生活是否很难放得下架子?她的心中满是疑虑,心头一热,便转过身去朝着琼音嘱咐:“琼音,拿些银子来,去药铺买些补药。” 琼音刚点了头想要动身,李暄却猝然站起身来,毫不犹豫拒绝了,神情不太自在,低声解释:“郡主,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大可不必如此。李家虽然不比以往,但还不至于如此落魄潦倒……因为没有家室,这些年来的俸禄还有大半,供养李家还不至于捉襟见肘。” 穆瑾宁的脸色白了白,放下手中的茶杯,满心自责。“李大人,是我想的不周到。” “郡主绝不是有心让我难堪,你是热心之人,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清楚。只是如今已经是我陪伴家母的最后几天了,我希望一己之力奉养照料,让她也走的安心。”李暄的言语中,没有任何指责的意思,他的视线紧紧锁在眼前的女子身上,他为了保住穆瑾宁的性命,宁愿送她前往遥远北国,没想过秦昊尧如此霸道,不怕两国生战,也将穆瑾宁从北国夺了回来。 可见穆瑾宁在当今天子的眼中,到底有何等不同别人的位置,只是至今不曾封后,李暄却不清楚到底在宫中发生了何事。 “郡主在宫中,一切是否顺心如意?”沉默了半响,李暄才抬起那双依旧温暖包容的眼眸,直直望着穆瑾宁的面孔,她看来有些消瘦,并不曾被优渥的生活供养的圆润娇媚,这――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穆瑾宁弯唇一笑,却不曾说什么,在宫里的生活,秦昊尧已经给她足够好的,她当然感谢他,只是她的心,却有不同的答案。 一切尽在不言中。 “我该去取药了,郡主。” 李暄在穆瑾宁的眼底隐约可见几分迟疑和悲凉,他的心中虽然有些好奇,但以他如今的身份,他跟穆瑾宁之间的距离,宛若隔着星河般遥远。他只是一个庶民,而她,以后哪怕不是一国之母,至少也是位及妃子。 他跟穆瑾宁辞别,她笑着点头,目送着他离开,走向不远处的药铺。王朝的众人都知晓李暄是一个孝子,哪怕取药这等小事,他也不假手于人,亲自动身,可见他的孝顺并非虚传。也因为他的孝心,他无法违背独自抚养他长大的老夫人,他当初为何离开京城远走南骆,为何对她嫁给秦王没有任何的不舍,真正的原因她后来也有所耳闻,因为李夫人以死相逼,不愿穆瑾宁跟秦王不清不楚的关系,还嫁入李家…… 他只能背弃一个,孝义,或感情。 若是他当下选择了后者,如今的生活,如今的结局,是否会全然不同?! 他走的极慢,但哪怕不细看,也察觉的到他走路的姿态跟常人不同,这般的缺憾,或许会直到他老,直到他死那一天为止。 现实,总是血肉模糊,让人无法粉饰太平。 穆瑾宁坐在马车之内,一路上摇摇晃晃的颠簸,让她愈发疲惫,她不禁痛苦至极地闭上眼眸,不再去想。 近来发生的太多事,几乎将她的生活,搅成一锅乱粥。 “郡主,我们到了。” 雪儿的低声提醒,叫醒了迷迷糊糊的穆瑾宁,她微微轻点下颚,由雪儿扶着下了马车,缓缓走入皇宫。 站在淑宁宫的门前,推门而入,穆瑾宁走入内室,看着站在窗前的男人身影,眼波一沉,她出宫还不过半日,回来的时候他居然已经在等候了? “回来了。” 秦昊尧转过身来,看着她止步不前,黑眸直视着她,薄唇勾起明显的笑意,淡淡说道。 穆瑾宁朝着他欠了个身,视线朝下,静默不语,方才在宫外的所见所闻,让她依旧不曾压下心中的后怕。 她突然觉得,秦昊尧变了。 李暄是如何被赶出皇宫幽禁之地的,拖着一条鲜血淋漓的左腿,被侍卫推出宫门之外,哪怕不能行走,花费了一整夜的功夫,才摸着黑回到李家? 她的心在暗中颤抖,她的面色愈发苍白,她曾经想,只要李暄能够摆脱被幽禁的生活,至少重获自由,谁曾料到他付出的代价居然如此之大?! 秦昊尧看着她的眼神有变,黑眸之中划过一抹冷意,朝着她一步步走近,伸出手掌来触碰她的面颊,她却微微转过脸去,回避开来。 “出宫见了李暄,回来就不愿被朕碰了?” 他冷冷笑了一声,一开始他就在压抑心中的怒气和不快,穆瑾宁的抗拒,将火星子一下子捅开来了,火光四溅,几乎让烫伤了彼此的肌肤。 穆瑾宁猝然睁大双目,柳眉紧蹙,一脸的错愕惊讶,但只是一瞬间,她很快敛去这等的愕然,心中同样不快,她却只觉满心寒意,眼眸流转之间,是满满当当的敌意:“你派人监视我?” 原来,她无论到任何一个地方,都摆脱不了他的人。 她在做什么事,见什么人,他都知道。 因此,才会在她进宫之前就等在淑宁宫之内,等着兴师问罪?看她如何应变?若她只字不提,他又能拿欺骗的理由来怒斥指责? 监视。这一个字眼,很冲,她不再温婉柔和,而是当真生了气。秦昊尧冷眼轻瞥,他对她格外的照顾却被她当成是怨怼的理由,让他的脸色愈发铁青难看。“朕不过是要人跟着你,免得被有心之人有可乘之机,为你的安危着想。”她,却实在是不领情。 哪怕她说她是在路上偶遇的,秦昊尧也绝不会相信。 他相信的,是她找了个时机费尽心机去跟李暄幽会? 穆瑾宁的眼底满是酸涩,他的身影,他因为怒气而扭曲的脸,几乎在她的眼底再度消散成一团迷雾般的光影,穆瑾宁微微眯起眼眸,眼底的凌然清晰可见。 “朕体恤你,因为从小抚养你长大的奶娘而伤心难过,让你出宫拜祭,你居然暗中去见李暄。”秦昊尧不难察觉那双清澈美丽的眼眸之中的敌意,他的心中暗潮汹涌,黑眸愈来愈阴鹜生冷,他如此真心以待,最终她却还是满怀敌意,这样的认知,早已将秦昊尧的热切全部熄灭,几乎是给他浇了一盆冷水。 无论外人看他们如何恩爱缠绵,却还是过不了这一个坎。李暄是当初她决心要嫁的男人,他更是无法忽略李暄跟穆瑾宁之间的情愫,她出宫便见了李暄,更让他无法原谅宽恕。 他的每一字,都像是带着尖刺,不用怒骂训斥,已经让穆瑾宁心口紧缩,无言以对。“你真是让朕太失望了。” 失望? 穆瑾宁紧咬着下唇,唇色发红,鲜红欲滴,几乎要被咬出鲜血来,她面色发白,更让人觉得几乎要生病般的弱不禁风。他一身寒意,宛若周身都散发出来阴黑雾,将她笼罩在内,更像是对她捉奸在床般的怒骂。 她在秦昊尧的面前,根本没有解释的必要。 见她沉默,秦昊尧心中更加窝火,仿佛她对他的怒气视而不见,懒得回应的态度,更让人牙根紧咬的厌恶,她到底是做对了什么事,如此大方自然?!一想到她跟李暄见面的场景,他更是恨不能掐断对方的脖颈。 穆瑾宁的眼眸之内,晦暗不明,她一声不吭越过他的身子,却又无声激怒了他,他一把扼住她的手腕,将她逼到死角,推了一把,她整个人跌入床上,陡然间满面惊慌。 “穆瑾宁,朕在你身上花费了多少时间,多少心力,你该不会这么快就忘得彻底了吧。”俊挺身子朝前倾着,他的双手撑在床沿,几乎整个人成为一座巨大的牢笼,将她化为笼中之鸟。 幽深黝黑的眼眸之中满是精明的光,死死盯在她的脸上,在她的身上撒下一张无形的网,网罗了她周身,她动弹不得。他的双膝梗在她的腿间,逼得她不断往后退,直到背脊撞上冰冷墙壁,她才不得不满心防备,如临大敌。 她此刻无路可退。 他的眼神阴鹜,宛若面对的是一个犯人,嫉妒和不得早已夺去他所有的理智,他一手扼住她的下颚,怒极了,扬声喝道:“你说过要朕等,朕就等,难道还要朕等一辈子?” 如今的秦昊尧,变得好可怕。 “你放开我――”下颚传来尖锐的疼痛,他的力道之大,让她不禁拧着眉头,眼眶红了红,奋力推开他的胸膛,只是她的自卫,落在秦昊尧的眼中,却只是反抗。 他判若两人,黑眸之中隐约可见几分血丝,怒气凌然,一手扣住她的双手手腕,俊眉紧蹙,压低嗓音逼近她的脸,愤怒早已让他跌入深不见底的深潭:“你跟朕说,你爱的人是谁?” 他可以等候以前一心一意的崇宁回来,但他不想等候一辈子那么漫长,更不想等来的只是她的虚情假意,他哪怕将她当成珍宝般宠爱,但她的目光还是会飘向远方,心里的每一寸,还是属于另一个人。 “还不说?”他看着她眼中有泪,却压下心软的冲动,将她重重推倒在叠的整齐的正红色锦被上,两条锦被陡然间被压垮散开,他侧身将她压在床上,俊脸居高临下地睇着她受惊的面容,他的手掌近乎粗鲁地撤掉她胸口的几颗珍珠盘扣,随着低沉嗓音的传来,更有一道撕开宫装的声响刺耳落在穆瑾宁的耳畔,他宛若不悦至极的威胁:“哪怕是跟朕在一起的时候,你的心里还是有李暄?” 他不想两人缠绵悱恻的时候,她的脑子里还有李暄,她的内心深处还有李暄,那对于秦昊尧而言,无疑是最大的讽刺和嘲弄,更是对他不可一世自尊和骄傲的无情侮辱。这辈子,他但凡付出的,就势必要得到回报。 绝不会付诸东流。 哪怕是对穆瑾宁的感情,他的等候,不是白白的等,他付出的,更不是沉入大海。 她推开他,只可惜他的身子挡在外缘,她趁着推开他胸口的一瞬跨过他的长腿,却还不曾跳下床,他长臂一伸,早已圈住她的腰际,将她的瘦弱身子,宛若像是一麻袋货物抛向大床内侧,她即便是跌在锦被上,也觉得手肘和双膝撞得生疼。她眼眸一闪,根本无法继续抵抗,他的双膝压住她的外袍,毫不费力扯开她的宫装,他的手掌重重揉捏着她胸前的丰盈,根本不若往日的怜香惜玉。 她如芒在背,在宫中多年,也自然有了察言观色的本领,秦昊尧不比往日般宠溺惯着她,他眼底的狠戾毒辣,恨意冷然,宛若面对对立敌人,似乎是得不到答案誓不罢休。 “你到底爱谁?”秦昊尧一直在等这个时机,原本会在她痊愈之后彻底询问个清楚,但如今,他已经等不及了,他可以容忍她慢慢重新爱上自己,却不能容忍李暄已经在她的心中占据一席之地。这般说着,他手下的力道更加大了些,让她胸口的肌肤炽燃出一片粉红颜色,他鹰般的尖锐眼眸逼近她的脸庞,冷冷逼问,愈发不耐烦:“是朕,还是李暄?” 他无法容忍感情的背叛。 他无法容忍他耗尽心机把穆瑾宁抓回自己的身边,最终她还是身在曹营心在汉,而她却宛若哄骗一般,要他痴痴的等,等完了一辈子,也敌不过一个不在她身边陪伴的李暄。 秦昊尧三个字,陪伴了她大半辈子,到最终也比不上那个仓促走入她人生和仓促走出她人生的李暄来的分量重。 他不是连这种事都可以忍耐的窝囊废。 她咬紧牙关,却不愿回答他的逼问,只是寥寥数字,比起他的强硬,她同样不甘示弱。粉唇边溢出一句,她推开他覆在她胸口的手掌,试图起身离开:“你既然怀疑我对你不忠,我如今就走。” 秦昊尧却被杀的措手不及,她若是心中有他,若是只是一个误会,她远可以大声说,她爱的人是他,只要这样的一句话,轻描淡写却又异常简单的一句话,他就不会继续追问,只要她说三个字,只要她说她爱他,他就可以不发疯。 这段时日,煎熬的人,何止她一人? “为何不答应当朕的皇后,为何连凤袍都不试试看?” 他却一手按下她的肩膀,他们彼此都太过了解对方,穆瑾宁绝不会擅长耍女儿家脾气的人,她说要走,绝不是说说而已。他的俊脸冷沉,黑眸之内满是肃杀之意,越是愤怒,越是想要马上得到她,明知道他自己疯了,但还是无法停下来。 她的眼神透露出些许错愕,仿佛被他说中了,她眼中的茫然愕然,早已将秦昊尧推入火海之中,他的愤怒火山浇油,几乎将他整个人都燃烧殆尽。 这一阵短暂的沉默,却像是逼着他生生吞下了一碗毒药。 他用力扼住她的手腕,即便察觉的出她的身子紧绷,他也不曾松开手,俊长身子覆上她的身子,他扳过她的面孔,他并非什么都不在乎,只是他在乎的,她视而不见罢了。他的嗓音低沉却又厚重,“朕顾虑你了,穆瑾宁,朕当真顾及你了,因为你身子的关系而延迟册封皇后的日子,而你呢?自从你进宫之后,你的心里无时不刻想着李暄,因为李暄而拒绝成为朕的皇后,宫里师傅花了半个多月做成的凤袍,不好看吗,你甚至碰都不碰!” 她用身体颓败而拒绝了他,其实……那不是真正的原因。 而真正的原因,却让秦昊尧全身发烫,几乎无法理清自己的头绪。无论年少的崇宁,还是长大的崇宁,身边都不乏有人爱慕,过去她视而不见的原因是她的眼底只有秦昊尧,但如今……若说赵尚对她的感情是一厢情愿的话,秦昊尧不必放在心上的话。李暄却截然不同,那个男人,甚至让她心甘情愿成为他的妻子,更是一度排斥跟秦昊尧的婚事,百般维护李暄的声誉。 他等不了了。 但她却吝啬给他一个答案,只要一个答案,他就可以继续说服自己等待,他可以空着皇后的位子,等她点头,再让她接受百官命妇的朝拜,让她当这世上最尊贵无疑的女人。 他想把最珍贵的名分给她。 可是穆瑾宁推开不要。 没有什么,比这样的事实还要残忍难熬。 “李家几代忠良,皇上如此刻薄,就不怕被人评说?”她蓦地抬起发红的眸子,双唇颤动,心中满是纠痛,哪怕李暄对他早已没有任何威胁,但秦昊尧还是下了如此狠毒的手。她每一个字,都宛若尖利的银针刺入他的身体,只是不若针灸,针灸能够带走他的病痛,而这些杂乱无章的银针却每一根都刺在他的痛处。 哪怕世人都说他刻薄,哪怕他自己都并非不明白,但刻薄两个字从她的口中说出来,还是带来不小的震撼。秦昊尧胸口一震,毫不怜惜地扼住她的下颚,他让李暄离开的时候,不曾想过这辈子穆瑾宁还能跟李暄见面,他甚至以为此生再也不必担心李暄跟穆瑾宁之间的纠葛,但终究没有防住无孔不入的机会。 “李暄只是伤了一条腿,怎么,你心疼了?舍不得?” 他的冷声调侃,怒意根本无法掩藏压抑,他让李暄活着,已经是天大的仁慈,但穆瑾宁却因此而指责他刻薄,不顾李家几代忠良对王朝的功劳。 穆瑾宁的耳畔满是冷言冷语,她紧紧揪住锦被,想要起身,却无法反抗离开,她眼神愈发黯然,只听得他说的毫无所谓,漫不经心:“反正从朕登基开始,也没打算过再用李家之人,全天下的忠良,不差李家一门一户。” “你不是公私分明吗?他根本没有召集惠王的人马反对你,不是吗?”穆瑾宁回过脸来,眼神幽幽地定在秦昊尧的身上,嗓音变冷,秦昊尧对李暄的残忍,始终让她很难介怀。 “他只是没有这样的时机而已,要不是朕用李美月要挟他,他早已投奔惠王的人,卷土重来了!”他阴沉着俊脸,指腹始终不曾从她的下颚上离开,紧紧盯着她冷然的眼眸,说的几乎咬牙切齿。 穆瑾宁当下就愣住了,美月这个名字她并不陌生,正是李暄的发妻,相伴多年却又早逝的青梅竹马。她的眼中闪闪发光,没想过秦昊尧让李暄当初自动现身的法子,居然是利用一个已死之人,利用李暄的发妻在他心目中的位置…… 她仿佛全身血液倒流,头脑一片空白,为了巩固自己的皇位,秦昊尧的手段毒辣,她根本听不进去,粉唇边吐出两个字。 “卑鄙。” 渐渐的,他需要有自己的秘密,他做的很多事,都不必开口跟她说。 她心中的寒意越来越重,秦昊尧是一个未达目的无所不用其极的人,狠毒起来,不择手段,她并非毫无所闻,但只是这一件事,她始终无法理解。 秦昊尧无声冷笑,她的口中鲜少出过很重的话,这一回,他更加坚持因为对方是李暄,她才会如此决绝固执。 此刻,秦昊尧没办法装作什么都不在乎。 她看着他有些许怔然,不想再被他以此等暧昧姿势困在床上,咬牙推开他,她今日并不想再面对他,她当真需要冷静一下,事情被揭露的太狼狈草率,她不忍心看。 秦昊尧没料到她居然仓皇逃离,被她钻了个空子,心中愈发生出无名之火。冷着脸走下床,箭步追上她,双臂环住她纤细腰际,将她再度拉回床沿,他与生俱来的傲慢,绝不容许他爱的女人,心中在想别的男人。 既然她选择这一条路,他一定会将李暄在她心中的位置一点点挖出来,至少让她清楚,她这辈子都无法离开他! 此刻,她同样不可以。 手掌紧紧按住她的螓首,他毫不留情地撕裂开她身下裙摆,蓝色外袍顿时裂成两半落在床下,露出其中粉色襦裙,他阴沉着黑眸,她回头一看,只是一眼,顿时被他眼中的狠戾吓得手足无措。 她顾不得是否狼狈可怜,双手紧紧扣住锦被,慌不择路地爬向前,但他却不容她继续逃脱,双掌落在她纤细腰际,“撕拉”,她耳畔传来一道更加响亮的撕裂声,她当下只觉得身下一凉,外袍和里衣都已经撕成碎片,从她的肩头滑落。 …… 198 你们想逼死她吗 眼眶愈发红肿,她不想哀求,眼前却一片濡湿,他的手游离在她的胸口。 她睁大了水眸,眸光之中的水雾,一瞬间消散开来,她清楚身下蔓延开来的并非疼痛,绝不是疼痛……。但她却不清楚,为何一滴眼泪从眼眶滑下,落在朱红色锦被上,锦被上的中央那一朵象征富贵的牡丹花,此刻沾着一滴眼泪,宛若是哭了一般。 她被大力扳过脸庞,他阴沉着俊脸吻住她的唇,这一场缠绵越是激烈,更显得越是残忍,她唯一的反抗,便是咬破了他长驱直入的舌尖,但这次秦昊尧没有知难而退,反而吻的更深,血腥味道在激吻的时候泛在她的口中,她愕然,更是生气,但他来势汹汹,霸道专制,却又无法阻挡。 也不知多久,他才彻底放过她,从她的身上退了出来,身子趴在她裸背上些许时候,哪怕彼此炽热的肌肤紧紧贴合,却也无法让彼此的心更加亲近。哪怕他可以占有她的身子,却也不知何时开始,他才能霸占她的心。 他的满心沉痛,心中隐约泛出更加不安的歉疚,但秦昊尧还是不曾说出口。 他下了床,冷着脸将一件件衣裳穿回自己的身上,侧过脸去望着躺在锦被上的女子,她的身躯上只有些许残碎华服遮挡,纤细的臂膀和光洁的肩头暴露在空中,她个子虽然算不上高挑,却也娇小玲珑,双腿弯曲斜靠在红色锦被上,更是衬托出她的白皙双腿,宛若上等的白玉雕琢打磨成的。 她似乎察觉的到那一道炽热的视线紧紧锁住她的身子,明白她此刻几乎是未着寸缕的狼狈难堪,她却又懒得再动一动指尖,周身没有任何力气,他如此强烈的索求,几乎要了她的半条性命。 “只要你开口就好,只要你说那一句话就好,为何你迟迟不说?”秦昊尧的黑眸之中晦暗不明,一抹复杂至极的苦涩侵袭了他的身子,如今怒气依旧不曾消散,但他却更加不好过,他没有想过要用这样的方式结束,只是她的固执和冷淡,依旧让他耿耿于怀。这一句,他重复着每一个字,却又觉得每一个字都扎在他自己的心口,他低沉的嗓音之内,隐约听得出沉重哀恸的叹息:“你怎么就不肯说?” 他是疯了。 只因她不愿说,她爱他,只因……他知道她并不爱他。 他的黯然神伤,却没有任何人在意,他苦苦一笑,黑眸半眯,下一瞬张开,随即恢复成往日的精明利落。 他走到外堂,一把打开门,面无表情地走了出去。 如今只剩下她一个人。 偌大的内室,因为只剩下她孑然一身,更显得空荡荡的。 她缓缓弓起身子,宛若猫般缩成一团,费力抬起光洁手臂,将红色锦被盖住自己的身子,将白皙肩膀,细长双腿,全部遮盖住。 这一场霸道的欢爱,不曾让她觉得愉悦,只让她觉得备受侮辱,屈辱的滋味那么重,重的几乎早已将她的背脊折断。 她的身体还剩下欢爱过后的温热,粘腻汗水,几乎让她觉得身体愈发疲惫沉重。她微微怔了怔,眸光落在枕畔,眼神之内几乎是荒凉的原野,没有任何生机。 她不过是他宣泄愤怒的出口罢了。 或许他认为的是爱,这就是爱,如果是,他的爱已经扼住了她的喉咙口,越来越爱的话,这一只手掌就越来越用力,她迟早会死在他的爱下,无法呼吸,窒息而亡。 穆瑾宁沉默了半响,才站起身来,只是赤足下床走在地面的那一瞬,双腿一软,当下就瘫软在地。 她将被丢在地上的袍子一件件拾起,被撕裂开来的宫装和里衣,几乎没有一件还可以穿的,她只能强撑着身子咬牙起身,取下一套藕色宫装,颤抖着双手为自己换上,收拾了床下床上的狼藉,她才喘了口气,扶着软榻缓缓坐下。 …… 今日是语阳公主与赵尚成亲的日子,秦昊尧说一是一,做事干脆利落,虽然这场婚事准备不过一个月而已,但依旧办的风风光光,轰动全城。 如今语阳公主在众位公主之中,自然是第一等的位子,哪怕她性情孤僻冷淡,如今也绝无有人敢说她的坏话,更无人在暗中挑剔她身上的瑕疵。臣子命妇来了不少,人人都送上了贺礼,满堂欢声笑语,其乐融融。 穆瑾宁下了轿子,抬起眉眼,望了一眼眼前的驸马府,这座府邸比她想象中还要气派宽敞,虽然在宫外,但一点也不比语阳公主以前的碧轩宫逊色。秦昊尧走在前头,步步生风,一身金色常服,将他衬托的愈发尊贵,她看不出他脚步放慢,她亦不曾加快脚步试图跟上他。 就这样不远不近地跟了一段路,见他走入正厅,坐在正席上,他冷沉的眸光刮过站在门外的她,几乎是让她不寒而栗。她直视着他,安静地望着许久,眼神不曾闪烁丝毫,这才提起裙裾,迈过了门槛,她环顾四周,主席有两个位子,其他的席位似乎是为重要的臣子安排的,她微微蹙眉,如今宫里头服侍秦昊尧的就只有她一人,似乎他身畔空着的位置,是为她而留的,也只有她一人可坐。 但,那一瞬,她却并不情愿坐在那个空位上。 他的黑眸一沉,看的出穆瑾宁的几分踌躇,臣子送完贺礼,渐渐从庭院涌入正厅,他冷冷看着她,很不耐烦。“还不快坐?想让朕颜面尽失?” 他是个要面子的男人,更别提他如今的身份地位,不想在众位臣子面前出丑。 她的眼波摇曳,垂下长睫,缓步走到他身边的空位前,沉默着坐下,双手交握着放在双膝上。 臣子们各坐其位之后,朝着秦昊尧说了些道喜的奉承话,穆瑾宁从头到尾只字不言,唇畔噙着浅淡温和的笑容,却几乎什么都听不进去。 他们之中,偶尔有质疑的目光划过她的面庞,穆瑾宁却不是不曾察觉的到,他们自然很是好奇,到底一个温和柔弱的女子,如何让秦昊尧最终还是选择留在自己身边。臣子们既然投靠了秦昊尧,当然相信他看人的眼光,但迟迟不选妃封后,只是面对一个穆瑾宁,更是曾经成为惠王槿妃的女人,这件事迟迟不让他们介怀。 如今皇上的亲妹妹出嫁,这样看重的好日子,依旧是穆瑾宁陪伴着皇上出席,更让臣子们心中的担心成了真。 王镭走到秦昊尧的身边,低声耳语了一句,秦昊尧眼神一变,站起身来,直直走出了正厅。 穆瑾宁不知到底发生了何事,或许是语阳公主临行出嫁有话要对唯一的兄长说,她这般想着,不以为意。 就在这时,臣子之中有人按耐不住,笑着开了口:“平日娘娘待在淑宁宫中闭门不出,臣等并无机会见到娘娘一面,臣等有些话想对娘娘说,不知娘娘是否可以抽空听听臣等的心声?” “请说。”穆瑾宁的心中闪过一阵不安忐忑,她却依旧维持着脸上的笑容,泰然处之,嗓音清冷。 有人弓着身子送上一封红底册子,不疾不徐地说着,貌似恭谦:“微臣这儿有一封文书,若臣等说的有不当之处,还请娘娘海涵体谅。” 穆瑾宁打开来,垂眸看着这文书的内容,一刻间眼神死寂,这一封并非普通的文书,而是――联名上书,字字动情,皇嗣繁衍,开枝散叶,关乎江山社稷,原本就是后妃应尽的责任,字里行间,已然将矛头指向了她。 她,是众矢之的。 在这些臣子的眼中,她不但让他只围着她一人转,迟迟不封后,不纳妃,而她……哪怕是唯一得到帝王宠幸之人,也无法为他尽早诞下皇子公主。 她的手捏着这一封文书,指尖发白,暗暗颤动,她抿了抿粉唇,面色冷然,呆呆坐着许久。 “臣等并非无情之人,只因圣上迟迟不接纳臣等的意思,皇嗣一事非同一般……”一个大臣见穆瑾宁不曾言语,担心她心中并不甘愿看着皇上拥有别的后妃,更是耐不下心来,蓦地站起身来,言语之内不无急促和逼迫。 穆瑾宁紧紧攥着文书一角,几乎将纸张揉捏成团,她咬紧牙关,还不等她理清思绪开口声明,已然又有一个臣子站起身来,朝着穆瑾宁说道,咄咄逼人。 “圣上跟槿妃的感情深厚,伉俪情深,原本是王朝一大美谈,只是立后一事不比寻常,槿妃的父亲穆郡王原本就异于常人,宫中有传闻说如今槿妃也常常神志不清,这才闭门不出,休养身子。让槿妃成为一国之母,为圣上繁衍皇嗣,其实并不妥当。” 这个臣子抖落的传闻,却已然在众人的不安中掀起万丈巨浪,他们面面相觑,交头接耳,他们说的话,却在穆瑾宁的耳畔越来越混乱嘈杂,她费劲力气才能听清楚几句他们的谈论,面色愈发死白。 他们担心后怕的是――她的爹爹天生痴傻,她也濒临癫狂。 仿佛天经地义。 仿佛是一出生就注入她体内的魔性,都容不得其他的怀疑,就像是一种病,永远留在她的血液中,她也迟早会变成一个疯癫的女人。 他们看着她的眼神,谈论她的神态,在穆瑾宁的眼底飞快闪逝而过,就像是叠加重复的光影,在她的视线之中黯然斑驳。 她手中的文书陡然间滑落下地,她的指节蓦地紧紧缩成拳头,她双目微红,恨不得当下就夺门而出,只是居然像是定在位子上,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 他们顿时停了下来,不再激烈交谈辩论,仿佛她的每一个异样的神色举动,都透露出不同以往的讯息,值得他们大做文章,最好能借机看看,到底她是否当真疯了。 她紧咬着下唇,环顾四周,她的身边不曾带任何人出宫,她哪怕想要呼救,也无人能够帮她一把。 “我……”她张了张口,却只是说出一个字,每个臣子的期盼目光,几乎把她推下悬崖。他们期盼的,是她知难而退,因为他们听闻的槿妃知书达理,温婉得体,他们如此恳切动容,她就该明白事理,说出他们想要的决定。 他们生怕大圣王朝往后有这样的一个皇后,自顾不暇,如何有一国之母的仪态? 他们更生怕的是,仿佛留在她体内的痴傻疯癫本性,会混合在王族高贵的血液中,让纯洁的皇室血脉,变得肮脏混乱。 若是平常,她或许早已将此事挑明了说,从容淡定,甚至说的他们目瞪口呆,无法回应,但如今她却连开口的力气都没有,撑着身子费力起身,双腿却宛若站在云端之上,他们要听的,是她自主放弃对皇后的野心,要她有自知之明,傻子的女儿留在后宫就已经是后患,如何觊觎国母位置?! 每一个臣子的目光,都在瞬间蜕变成锐利的刀剑,往她的身上刮,恨不得刮掉她一层皮肉,她的眼神一暗再暗,佯装自若,不让他们看出自己身上的任何异样。 嗓音维持着往日的清冷,字字清晰,她不顾眼底的濡湿,镇定地扫过一张张越来越模糊陌生的面孔,她费力挺直腰杆,站的笔直,神态没有半分慌乱:“你们说的自有道理……本宫当然可以体谅……” 她比任何人都更可以体谅理解,哪怕这些人将最重的骂名丢在她的身上,她也可以理解……她小时候开始,就看着世人对爹爹的冷嘲热讽,而如今,他们将这等的怀疑,转移到她的身上来。 她是一个傻子的亲生女儿,仿佛她的全身都是脏的,仿佛她就是一个废物,仿佛她根本没有资格为皇族生儿育女。 她的心中满是冷笑,她厌倦和腻烦透了,这样的生活,几乎没有任何让她眷恋迟疑的理由。她抿了抿唇,不顾喉咙的干涩,正想要开口让自己获得解脱,至少她那么说了,他们不会再继续为难她,在她的身上挖空心思和大费周章。 “你们想逼死她吗?!” 门口传来一道冷漠至极的低喝,打破了此刻的安谧,也几乎像是捂住了她的口鼻,不让她继续说出来那个决定。 当今天子的威严,宛若乌云密布,顿时让众位臣子眼神闪烁,面色大变,坐立不安。 秦昊尧的身影在穆瑾宁的眼底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仿佛在这些模糊的面孔光影之中,早已让开一条路,让他走入一道发光的路口。 他只是走开很短的时间,没想过正厅早已发生一场无声战役,只是她寡不敌众,几乎要在战场上投降求饶。 他不喜欢她今日的软弱,更不喜欢她在这件事上软弱。 任何战斗,他都无法容忍投降和逃兵。 手腕处传来一道莫名的疼痛,他一把扼住她的手,拉着她走过这些臣子的面前,黑眸之中满是愤怒决绝,面色凝重铁青,不满至极地低叱一声:“你何时变得如此逆来顺受?” 穆瑾宁微微蹙眉,他大力的拖行,几乎让她跟不上他的脚步,有好几回都似乎要跌倒,但他却因为还在气头上,根本不曾察觉她越来越可怕的虚弱。 他眯起黑眸,松开手来,打量着她苍白面色,无声冷笑,他的怀疑更重,根本不给她喘气解释的机会。“还是趁此良机,你正好将心里的话说出来,好推给这些大臣?” 如今她做什么,都是错。 她的神情冷淡,侧过身子,不愿让他看清她眼中的迷惘,但这一个转身,落在秦昊尧的眼底,更像是毫无理由的拒绝。 仿佛昨日他强占霸道,她根本懒得跟他说话。 秦昊尧早已将他们之间的隔阂和生疏,都怪罪在李暄的身上,若没有李暄的出现,他们之间亲近和睦,胜过新婚夫妻。 “若不是朕方才及时赶来,你想对臣子们说什么?” 他在她的身后逼问一句,哪怕心中清楚,他还是想听她亲口说出来。要不是他打断她,她是否会在十几个臣子面前决定放弃后妃的位子,离开皇宫?! 哪怕心中怒气难消,秦昊尧不得不承认,他还是希望穆瑾宁坦诚,她昨日说要离开他的话,只是气头上说的罢了。 她遥遥望着远方人来人往的忙碌,哪怕无法看清,只剩下隐隐约约的光影。沉默了半响,她只觉得今日实在荒唐,大好的日子,她却感觉不到任何的喜气和暖意,相反,她更觉得自己孤单落寞,满心荒凉。 “皇上,臣子们已经联名上书,他们的意思不是足够清楚了么?我爹跟平常人不一样,我说不定也继承了这样的‘特别’,更不能让将来的皇嗣也从我这儿继承这等的‘特别’天性,免得侮辱了皇族高贵纯净的血统。” 特别。 正因为这样的特别,穆家这几十年,一直活在众人的白眼和嘲笑之中,公平……多简单的要求,她却鲜少得到如此的对待。 秦昊尧凝视着她的背影,恨不得从背后抱住她纤瘦的身子,但心中的隔阂却又制止他先妥协。她的言语让他心中沉痛,胸口一震,莫名其妙的复杂情绪,让他甘于沉默,不知该斥责哪一方。 “我想我还是无力应付招架这样的生活,稍有不慎,难道还要连累我的亲人?”她的心中苦涩至极,臣子对她的怀疑和劝说,都不是最让她寒心的,但她不想因为自己身处后宫,还要让众人评断她爹。 她只想要一个了断,如今的自己,根本没有精力去吞咽这样的委屈,更别提跟秦昊尧的关系恶化,皇宫对她而言,越来越像是一座牢笼。 “够了!”他不耐至极,她的言下之意他岂会不知,但他再度不悦打断,不让她开口,只要她不说,他可以假装当做不知。察觉的到身后人头攒动的动静,他面色凝重,冷声说道:“酒宴马上就开始了,走吧。” 她怔住了,他根本不想听她的诉说,她的委屈和备受侮辱,他能够感受的到吗?她避开他的视线,眼神有些游离无助,垂着眉眼站在原地。秦昊尧看她迟迟不曾脉动脚步,愈发不快,手掌扼住她的手,只是下一瞬,她却甩开了他的手。 她望着眼前的男人,他俊美无双的面孔愈发清晰可见,但她眼波闪耀,不禁往后退了一步,那一刻,她眼底闪过一抹很难分辨的情绪,不禁让秦昊尧眼神一热,身子紧绷。 她的抵触和无声反抗,在那一刻,像是狠狠甩了他一个巴掌,他不无错愕,黑眸愈发幽深。 隔着高大的宫墙,她却越来越想念宫外的自由……至少在最后的那些日子,她格外想念宫外的家人和生活。 “穆瑾宁,今日是什么日子,你不会不知晓。有什么话,回宫再说。”他直呼其名,每当他用尽了耐心的时候,才会连名带姓地喊她,他阴沉着脸,如今他们两人站在驸马府的长廊,酒宴早已准备好了,秦氏王族的王爷王妃也全部到场,只等他们两人,他不想浪费太多时间谈论这个问题。 他觉得,这是不必要的谈论。 她的眼眶红了红,昨日被粗暴对待的屈辱,一瞬间漫上她的心口,恨不能将她溺毙在大海中。她清楚,无论如何,他们都变了。 眉头越来越重,她也不知何处生来的勇气,却不理会他黑眸之中的逼迫和紧张,陡然转过身,奔向远方。 秦昊尧心中的不悦,顿时一刻间再度被点燃,他眼看着她越跑越远,几乎要从庭院跑出正门去。 他疾步走向前去,他当真是又急又气,几乎在正门口才追上她,双臂困住她的身子,困得越来越紧,她的双手想要反抗,却被他有力的双臂绑缚在胸口。她异样的举动,再度让秦昊尧生起疑心,已经约莫十来天不曾犯病,她每一日都过得安静平稳,但他此刻早已怀疑她再度濒临失去理智。 他从身后紧紧禁锢着她的身子,她哪怕是双手都被锁在胸口,动弹不得,守在正门口的王镭见状,急忙示意所有手下将正门关上,不容任何人看到此等境况。 秦昊尧哪怕是从背后抱住她,还是不难察觉她的目光落在很远的地方,正因为隐约感受的到她想要离开的欲望如此强烈,更让他怒不可遏。 不管她此刻是清醒还是混沌,他都无法试图原谅她此等心情。 她僵直着脖颈,唇畔没有任何一分笑容,门口被关上的那一瞬,似乎任何人影都在她的眼底烟消云散,她宛若被关入地狱,他越是霸道专制,她却越是无法继续留恋。 “跟朕去酒宴――” 他要她在皇室的宴席上出现,就是已经下了决心,要所有王族都看清她在他身边的名分,他要她斩断所有的退路,他不给她任何余地。 他不愿错过这一个时机,更不想众人对他们之间的关系议论纷纷。 她察觉的到他松开了双臂,将她的身子扳过来,他逼着她不得不抬起脖颈看他的生硬神色,似乎暗中威胁,若是她不如他所愿,回宫之后更不能让她好过。 她的灵魂几乎在那一瞬间被他眼底的幽深似海全部吸入,在海底之中起起伏伏,不由自己,她只能任由他牵引着她,缓步走到正厅。 或许她,迟早会让他有失颜面,穆槿宁望着他俊挺的身影,眼底愈发苍茫无穷。 宴席上的面孔,并非都是陌生的,五六位王妃看她的眼神,又多了几分恭敬和小心,却也似乎更像是初次见面的拘谨。 或许这些女人,面对着秦昊尧也是极为不安的,在这一场王位的争夺战役之中,并非每个人都可以保住自己往日的荣华富贵,很多人都是在一夜之间变得连庶民都不如的惨败潦倒地位,她们一边在心中暗自庆幸自己的王爷夫君并非有才能有野心的男人,因为碌碌无为才保住了位子,保住了安逸的生活,不至于被牺牲掉,一边又惧怕担心秦昊尧这个心狠手辣的男人,毕竟皇兄和亲侄都不曾在他的眼中,她们夫君这些同父异母的兄弟更是不可靠,若是何时惹怒了当今天子,很可能荣华不在,人头不保。 穆槿宁坐在秦昊尧的身畔,仿佛心思都不在,在他们的贺喜和恭维话中,她不禁神游天外。如今专注在一件事上,哪怕是专心倾听几句话,对她而言也是难事。 “槿妃娘娘……” 有人在呼唤她,一声还不曾拉回穆槿宁的神智,她微微怔然的神态,却让几位女眷有些不太自在,毕竟如今的穆槿宁,跟以前八面玲珑聪慧世故的崇宁实在相差甚远,换做以往,在这等宴席上从善如流妙语如珠的人,常常是她。 秦昊尧黑眸一沉,俊脸微愠,不知她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仿佛她在王族面前让他不快。 “槿妃娘娘,驸马出来谢宴了――”说话的是人端王妃,她耐着性子笑着又重复一句,穆槿宁这才回过神来,眸光扫过,她仿佛觉得天地都在旋转,正厅一旁金色巨大烛台架子上点着的两排红色喜烛,让她胸口愈发闷热。 她淡淡一笑,哪怕是一个敷衍的笑容,也让她力不从心,她挑起柳眉,一片迷离烛光之中,赵尚身着一身红袍缓步走来,头戴朱色礼帽,满身喜气,他俊朗却又消瘦的面孔上依旧还有笑容,哪怕在目光触及穆槿宁的时候,也没有任何不同。 夜色,愈发浓重,众人的宴席散了之后,等待秦昊尧动身,他朝着赵尚面色凝重地嘱咐一句:“往后,语阳朕就交给你了。” 赵尚的神色恳切庄重,他望着眼前的男人,最终点了点头。当然,若是他亏待语阳,不但自己良心不安,当今天子也绝不会袖手旁观。 “别让语阳等太久了,你先进去。”秦昊尧下颚轻抬,黑眸一闪,平静看着赵尚行了礼之后,转身走向新房的方向。了了心中二十来年的一桩心事,秦昊尧暗中松了口气,回过头来的时候,却看着她还在目送着赵尚离去的背影,他脸色难看,只字不提,径自走出正厅去。 穆槿宁头一低,心中泛出淡淡的苦,她缓步跟了上去,众位王爷王妃走到正门口恭送他们上了各自的轿子远离之后,才各自散了。 驸马府的大门口,一对红色的灯笼上面表着鲜红的喜字,在夜色之中发着光耀,清风拂过,幽幽摇曳着。 淑宁宫。 他大力推开双门,似乎将今日的不悦,用这等的方式彻底宣泄了。 穆槿宁还未走入内室,却已然停下脚步,眉头微蹙的那一刻,他已然转过身来,冷着脸睇着她,看着她眉峰上的褶皱,更是难以压抑心中的紧缩。 “我们该好好谈谈了。” 他眼底的冷淡阴郁,浓重的宛若不见底的漩涡,他自顾自扶着圆桌坐下,凝眸看着止步不前的她,她的拒绝让他更觉得彼此之间被划开了一道楚河汉界,他过不去,她也不过来。 “我乏了,没什么力气……”她明白他自然是觉得她今日表现的不尽人意,或许是给他脸上抹黑,绕过他的身子,她拒绝在她如此虚弱的时候跟他交谈,唇枪舌战她岂会是他的对手?!她坐在床沿上,酒席之上她几乎都没怎么动筷子,没有任何胃口,只是几乎身体被大力掏空,眼底酸涩。 她如今吵不过他。 ……。 199 他要她当皇后 秦昊尧最终还是拂袖而去,甚至不曾留下来过夜。(.无弹窗广告) 自从发生这件事之后,约莫五六日他不曾再来淑宁宫,穆瑾宁安安静静地待在宫里,也绝少走出淑宁宫,琼音跟雪儿有时候跟她说话的时候,她却也常常分心。 但她依旧噙着笑,每回宫女送来的药汤,她从不推脱,若是因此而能让她们放心,她甘之如饴。 只有穆槿宁自己清楚,她越来越难以控制自己的神智和情绪,穆瑾宁只觉得自己每一日每况愈下,只是她依旧不曾跟任何人诉说。 直到第七天晚上,秦昊尧才在黄昏时分到了淑宁宫来,他紧绷着脸,冰冷的眼神扫过,示意所有的宫女都退下。 他越过穆瑾宁的身子,稳稳当当坐在圆桌旁,不曾沉默太久,自顾自端了茶杯喝了一口,放下青瓷茶杯,冷淡地丢下一句。 “朕会让礼官重新挑选日子,尽快举行册封仪式。” 穆槿宁站在一旁,抿着唇坐在软榻上,既然他都说了,他不过是告知,并非是让她开口拒绝。 她眼波闪烁,垂下长睫,探出纤纤素手握住茶杯,如今已经是初春时节,她却还是不曾让宫女撤掉宫内的暖炉,身上披着湛蓝色的外袍,沉静自语:“皇上是跟我商量此事吗?” 秦昊尧闻言,将眸光落在她的身上许久,俊美面容上闪过一抹诡谲深远的神情。 他已经认定了她,这辈子都不会更改,她只能认命当他的皇后,决不能有异心。 “难道你不愿意?” 他无声冷笑,俊脸扭曲,她这一句,在他看来是多余。 “朕不顾百官反对,要给你皇后的名分,难道你还不愿意?”他压下心中纠结复杂的情绪,如今两人在冷战,他想要体恤她的身子,但她总是轻而易举就让他背弃自己的初衷,两人一见面,便是针锋相对。 他的语气更重,听得出已经很快就要勃然大怒,她心中的伤口渐渐被撕裂开来,她也不知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让两人不至于两败俱伤。 “若我答应你,我可以自由进出宫吗?”她沉默了许久,最终抬起那一双幽幽的眼瞳,其中宛若隔着一层迷雾,让秦昊尧无法窥探她此刻的喜怒。 他死死盯着她,紧绷着俊脸,下颚一点,算是让她如愿以偿,他也不想让她总是抑郁不欢,却也不想将这个当做是交易的条件。 她继而默然不语,秦昊尧再度蹙着眉头,她用冷淡回应他,不好过的,依旧还是两个人。 他不知自己还要多久,才能重新走入她的心中。 他不知还要耗费多久,才能让穆槿宁将位置空出来,全心全意只对他一个人。 但哪怕她还不曾爱上他,他也不想放手,他如今只有一个办法,哪怕残忍困住她,他也会去做。 埋在心里的伤口,在看到她漠然的眼神的时候,每一次都在伤口上撒了一把盐。 他明白她可能会怨他,甚至会恨他,但他绝不会成全她跟别的男人的感情,他曾经错失的,会尽力找回来,而不是拱手于人。 一整个下午,他只是坐在淑宁宫望着她,她不曾开口再说一个字,她的视线落在别处,几乎让人误以为她在观赏何等美妙的风景,但她看着的却只是一道紧闭着的窗户而已,窗户之外到底是多么湛蓝的天空,多么轻盈的白云,多么温暖的艳阳,那些,仿佛不用开窗,都已经装在她的视线之内了。 寂寞的滋味,他当下就嗅到了,他却也不清楚,到底是从谁的身上散发出来的。 是他,抑或是她。 深夜她躺在他的身侧,她早已闭上了眼眸,佯装沉睡,淡淡的寒意和隔阂,溶解在空气之中,让彼此的呼吸都愈发沉重。 这一夜,他们同床异梦。 痛苦而寂寞的藤蔓,从床榻之下缓缓生出,将两个人的身躯紧紧绑缚在一道,越绑越紧,恨不能扼断他们的手脚,封住他们的气息。 她跟他,都不曾睡得踏实。 …… 春天,安然走入皇宫,一天天的逼近。 “郡主,快快快……那只蝴蝶要飞走了……” 琼音屏息凝神,压低嗓音急急说道,恨不能手舞足蹈,指着那庭院之中花圃上那一只嫩黄蝴蝶,不安地转过脸去望着身后的主子。 穆槿宁站在庭院中央,差人搬来了书桌,桌上摆放着文房四宝,雪儿却安静许多,只是笑着为穆槿宁磨墨,铺好一张金丝宣纸,穆槿宁提着裙裾,坐在花梨木椅子内,今日身着宝蓝色宫装,长发高高挽着,一朵娇嫩金色珠花在黑发之内闪闪发光。她哪怕素面朝天,也让人惊叹精巧细致的长相,安然地撩过自己宽大的衣袖,她的眸光落在前方的花圃上,如今是春日,百花争艳,偶尔有一两只彩蝶飞舞停驻在花颜上,花茎之下绿草幽幽,当真让人无法忽略春日的到来。 暖阳落在众人身上,也落在穆槿宁的眼底。 她的神色专注,绘图之后,细心着了色,各色的花朵缓缓绽放在白纸之上,盎然生机,夺目光彩让人移不开视线,黄色蝴蝶停驻在红色的虞美人花朵上,娇艳美丽,惹人怜惜。 琼音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正想要伸出手想要笼罩住那一朵娇嫩鲜艳的花朵上,从而捉住那只蝴蝶,蝴蝶却早已飞走,穆槿宁见状,唇边扬起浅淡笑容,低低说了一句。 “别去碰,虞美人有毒。” 琼音当下就面色大变,她从前就见过这等花儿,并不娇贵,是寻常的春花,约莫到自己双膝之下的高细花茎上绽放着白色的,浅粉色的,橘色的,朱红色,暗红色的花朵,若是生的多了,一大片的虞美人看上去,更是好看。但她却跟很多人一样,被这种怯懦的花儿的娇羞而吸引,根本不知道这种花的性情,到底是温和还是毒辣。 “郡主,真的?”琼音急忙拍了拍双手,她拧着眉头,急忙赶到一旁的水池边洗清双手,雪儿见状早已情不自禁笑了,捂着嘴儿看着穆槿宁一边继续描画,一边沉声道。 “全株有毒,特别是种子,若是误食之后,可要出大事的。” 当年,西楚霸王困于垓下,兵孤粮尽,四面楚歌。虞姬拔剑自刎,鲜血落地,化为鲜艳的花朵,此花便是虞美人。很多人都将虞美人看做娇羞的花,殊不知这花的性子决裂而狠毒。穆槿宁重新取来墨笔,在画纸右侧提上李煜的《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多少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愁思宛若秋水,悲恨相续,从这首诗词之中满溢而出,几乎刺痛了她的心。 她的眼底有一抹黯然闪逝而过,随即恢复成往日的漠然,心一刻间好空,她沉默的时候,那一只飞远的黄色蝴蝶,却突然飞近了穆槿宁的身子,停靠在她的黑发之上,宛若为她点缀着生机,也不知是否她的娇美吸引了它,它久久不曾离开,远远望去,似乎她是一朵鲜黄色的珠花,随风而舞。 琼音洗净了双手,这才回过身来,却不忍心靠近,望着眼前的穆槿宁,她的面容恬静安然,扶着桌缘站在庭院中央,阳光让她身上的宝蓝色宫装熠熠生辉,丝绸中夹杂的金丝闪烁着细微的光泽,她的目光却落在不知何方的远处,无人可以触及。琼音的喉咙紧缩,她心中传来一片莫名的悲怆和神伤,垂着眼陷入沉思的那一瞬,那只蝴蝶扑扇着双翅,在穆槿宁的头顶飞转了一圈,最终飞向高处。 “我让人把画裱起来吧,郡主。”雪儿笑着问道,她不懂书画,只懂得这一幅洋溢着春色的果断和潇洒,征求着穆槿宁的意思,看着主子点头应允,这才取了画纸离开。 穆槿宁垂着眼,收拾了桌上的文房四宝,指尖沾染上一点墨迹,她将墨黑轻轻推开,风吹开她宽大的袖口,一道痕迹闪过她的眸光,她微微怔了怔,缓缓拉开左边衣袖,露出白皙的手腕。 一道淤青,落在她的眼底。 她蓦地整个人身子僵硬,并非这道看似新鲜的淤青痕迹实在骇人,可怕的是……她居然对此没有任何记忆。 她并不记得,到底何时何地,她的身上才会留下这样的痕迹。 她何时伤着了自己,还是别人伤着了她?!她的心中越是多疑,思绪越是纠结。 几乎是沉思了整整半个时辰之多,穆槿宁还是无法找到自己的头绪,她目视着琼音跟雪儿将桌椅撤走,她独自走到庭院的假山水池边,敛眉凝视着水中的倒影。 她似乎是认不出自己来了。 一条红色锦鲤摇着尾巴游过来,将这个完整清晰的倒影打乱,她在水中的影子弯弯折折,泛开一道道的涟漪,面容也扭曲了,身子也折断了,那张破碎的面孔,宛若狞笑着看她,穆槿宁顿时瞪大了清水眸子,眼底的清澈却一分分被抽离开去,这一回,她措不及防。 秦昊尧走出了雍安殿,兜兜转转,最终还是止步在淑宁宫前,此刻已经是黄昏时分,宫内一片光亮,灯火通明。他冷沉着脸,紧了紧袖中的双拳,这几天他们不曾争吵,却也不曾变得更加热络。 册封之日,就在眼前。 他压下心中的不快,王镭半个时辰前说过的话,仿佛还在他耳畔,他却神色不惊,稳步走上一级级台阶,门外的宫女看他来了,面色略微慌乱,随即打开门,通报了一声。 屋子内,没有多余的动静,他一步步从外堂走入内室,雪儿跟琼音依旧守在一旁,朝着秦昊尧下跪行礼。他黑眸扫过一眼,朝着雪儿问了几句,他约莫三五日不曾来过淑宁宫,询问她的近况,雪儿说了几句好话,他似乎听不进去,大掌一挥,冷着脸走进去。 “今天你看来气色很好,还做了画?”他扯唇一笑,俊美面目上缓和许多,望着穆槿宁,她起身朝着他欠了个身,神色平静。 她淡淡笑着,轻点螓首,不再冷淡如冰,神色温柔,低低说道:“皇上近日来国事缠身,可能疲惫了,待会儿让人做几道平素皇上最喜欢的菜色,不如喝杯酒吧。” 秦昊尧坐在碎玉圆桌旁,抬起俊脸,黑眸扫了穆槿宁一眼,眼底有一抹复杂之极的冷意闪过。 见他首肯了,她便走到一旁吩咐了几句,天黑之前,宫女便将饭菜都呈上来,一道道精美的热菜端到桌上,最后宫女热了一壶美酒,送到桌上来。 穆槿宁的眼底晦暗不明,站在他的身侧,仿佛望而却步,不曾移步向前,眼神一沉,弯下腰为他倒了一杯酒,他抬眸看她,她才坐下。 秦昊尧的目光从她的脸上移开,落在自己手边的酒杯之中,琥珀色的酒液温热香醇,他的眼神愈发深远,再度抬起眸子看她,心中满是震荡起伏。 但最终他一句话都不说,就将青瓷酒杯紧握在右掌之内,俊美面孔上没有任何喜怒,仰起脖子,他将杯中的美酒,一口饮尽。 她看着他,双手放在双膝上,交叠在一道,眸子之内浮现一抹冷淡的神色。 他放下了酒杯,不曾碰一筷子的酒菜,任由酒菜慢慢变凉,他蹙眉望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女人,喉结上下滑动,如今心中充斥的不只是愤怒,更是……冷到骨子里的寒心。 “你在等什么,槿宁?”他等待了许久,才压下体内的难以置信,黑眸之中闪过一抹悲怆冷漠,见她陡然间面色骤变,他不禁无声冷笑,这笑意却低沉到了极点。话锋一转,只是一句话,便是石破天惊。 “在等朕毒发身亡的那一幕?” 她猝然抬眸看他,眼底的迷雾褪去,才让人看清她满目猩红血丝,方才他毫不犹豫就喝下那杯酒,不是因为他过分信任她,而是因为―― 穆槿宁怔在原地,她的神情细细看来,跟往日的有些不太寻常。眉头抬高,眼眸之内有着傲然和冷漠,她站起身来,蹙着眉头看他。 那一段她丢失的回忆,渐渐从她的指尖,一点一滴涌入了她的身体。 伴随而来的,当然还有更多的震惊和愕然。 她的眼前浮现出昨日,她看着自己走到一个侍卫的面前,冷着脸逼问了几句,随即动身出了宫,因为她有了天子的特许,因此宫里宫外来去自如。 她的轿子,停在一个幽静秘密的院子面前。 她随即下了轿子,吩咐琼音在门外等候,面对院子门外的侍卫,她也似乎早有准备,面色不变,取出腰佩,侍卫一看这是天子之物,不再阻拦。 沿着路边的大树行走,她缓缓眯起眼眸,渐渐看清庭院之中的景象,一个半白头发的中年男人,坐在树下,面前是一副棋盘,对面有一个太监跟他对弈,看有人前来,随即起身退下。 这个人,正是以前的皇帝,如今的惠王。 比起以前,他头发花白,神情枯槁,唯独那双精明的眼,哪怕有些浑浊,还是带着些许与生俱来的高傲看人。 她缓缓走到惠王的面前,视线滑落到棋盘之上,从碗中取了一颗黑子,推向棋局之上,当下就让白子毫无退路。她的唇畔,没有任何笑容,眼神幽暗逼人,察觉的到惠王眼底的一闪而过的错愕,他没想过这辈子还会见到这个女人。或许皇太后说的太对,他把这辈子得不到的感情寄托在穆槿宁的身上,根本就是一个最大的错误。 因为,穆槿宁虽然是那淑雅的亲生女儿,却终究不是那淑雅。 她的美丽,或许有过之而无不及,但她的狠毒,却也最终将他推向了万丈深渊。 他咳嗽了几声,喉咙再度溢出疼痛和血腥气味,他的身体颓败老去,都是拜穆槿宁所赐。在他甚至即将册封她为贵妃的时候,她却早已暗中让他服了数月的药,她才坦诚她根本是虚情假意,他从未让她动过心,她愿意离开秦昊尧而只身走入后宫,她的温柔体贴全都是报复的手段和假象,在他知晓这些真相的时候,一切早已来不及。 这样狠毒的女人,绵里藏针,温柔婉约,一人千面。 但她却还是有自己的能力,甚至让秦昊尧始终忘不了她,哪怕承受了她的背叛,但还是千方百计把她从北国找回来,甚至一心想要她成为皇后,可见对她用心极深。 在被幽禁的这两个月,惠王想了很久,把很多事都理清楚了。他当真是被穆槿宁蒙蔽了双眼,才会视而不见她狠辣的手段。 他当然恨不得当下就掐断穆槿宁的脖子,要她生不如死,但这不是最好的法子。 “圣母皇太后的死,也是你下的手吧。皇后被戳穿与人私通的丑事,虽然对外说是病逝,其实是悬梁自尽。熙贵妃死在冷宫,沈樱被逐出秦王府,沈家名存实亡,这些都是你做的好事。” 惠王冷冷看着穆槿宁,秦昊尧将他从皇位上拉下,夺取了原本是他的江山,而她如今却在秦昊尧的身边,享受荣华富贵,锦衣玉食。他扬声大笑,指着面前的女人,要是他早有先见之明,不只是眼睁睁看着那淑雅死,甚至会命人将屋内的懵懂女娃也杀了,让这一对母女一道下黄泉,也省去如今的后患无穷。 她过她的好日子,而他――被自己同父异母的兄弟夺掉了自己的皇位,秦昊尧带着数千将士将雍安殿团团包围,周煌打开门的那一刻,惠王就清楚一切都已经结束。他不得不交出了江山社稷,被幽禁在一座宫殿里,即便他至今还不甘心,但他的人马,接二连三被秦昊尧除掉,他如今不过是留着一条性命,苟且偷生罢了,哪怕想要东山再起,也再无可能。 他在四十多岁的时候,从这世上最尊贵的人,狼狈惨淡地成为一无所有的人。 “你要报复的人,一个个都没有好下场。”他神色莫辨,浑浊的眼底愈发坦然,他也是其中之一,虽然如今还活着,却也朝不保夕,这世上但凡被幽禁的皇帝,又有几个可以安享晚年?他命悬一线,根本不知何时就会被赐死。 她斜着眼看着他,眼底满是不屑轻蔑,这般的神态,跟平日里的柔情判若两人,她哪怕什么话都不曾说,一脸清冷,更是坚决不已。 惠王在心中算计,当年亏待她的人,一个个都没有例外,不过……他相信她对秦昊尧,还是有怨恨的,只要他把握住这个最后的机会,只要能够将他品尝的滋味全部还给秦昊尧,哪怕他死,也绝不会后悔。 如今,就只剩下最后那个人了。 既然她要报复,一定要报复个彻底完整。惠王无声冷笑,撩开衣袖,从里衣的边缘拆开一条细线,穆槿宁冷眼看着他,晶莹的脸上冷若冰霜,这才看清楚一颗褐色药丸被缝制在里衣的袖口,她眼眸不善,抬起眸子直视着那一双混灰色的眼瞳。 “这是徐太医交给朕的最后一样东西。”他将药丸放在棋盘之上,睇着眼前冷漠的女子,淡淡笑着,他的笑容无声变深,变得更加复杂难测。当初生怕秦昊尧在夺得皇位之后将他折磨的生不如死,他也给自己留了一条后路,与其被秦昊尧折磨,还不如自己了断,至少没有任何痛苦。 这一颗,是死药。 他保留至今,随身携带,只是为了以防万一。 ……。 200 崇宁被囚禁 他依旧以朕自称,可见他这辈子没想过要对秦昊尧俯首称臣,更不怕这个女人对秦昊尧说出今日之事。他虽然鲜少听到外面的传闻,却也并不觉得这个女人今日还是与他为敌,他如此狼狈落魄,身子颓败,皇位葬送,她应该知足了。 他记得当初答应李煊送她前往北国和亲,他难以压下心中的愤怒,让身边的人给穆槿宁的迷魂药之内加了一道毒药,是宫内宫外都不常见的慢性毒药,会让人神志不清,濒临疯狂,不过最后,还是会走向死路,算算日子,她如今一定应该察觉自己身上的异样了,同样的,他此刻面对的人,很可能就是神志不清的穆槿宁,若是利用她让秦昊尧生不如死,也不枉费他献出了自己手中的江山社稷。 至少,还能最后一击。 他顿了顿,从她冷傲逼人的眼瞳之中看得出些许沸腾的火光,他将这一颗药丸宛若棋子一般推向她的方向,他牺牲自己安宁死去的最后机会,也想要扳回一城。他说的大方慷慨,低声沉笑:“不过,朕可以给你。” 她的唇畔浮现一抹似笑非笑的神情,指尖游离在黑子白子之间的一条空隙之中,蓦地将那一颗药丸捏在手心,她神色不变的泰然处之,转过身去,冷静地走出了这个院子。 她走出正门口,琼音为她掀起了轿子的帘子,她头一低,面无表情地走了进去。 坐入轿子,她闭上眼,宛若小憩,轿子在途径街巷的时候,轿夫不经意踩上了一块碎裂的砖石,身子猛地朝前冲着,脚步的晃动,带来粉色轻轿的剧烈摇晃,她的身子朝前倾着,手腕撞上轿子的门框,她吃痛,蓦地睁开眼来,眼底一道锐光闪过,她抿着唇,不耐至极。 所有的回忆,在此刻彻底终结。 眼底的冷意,缓缓消失了,宛若拨开云雾见青天,她眼波之中闪烁着莫名的光耀,不敢置信地抬起左手腕,那一道淤青还在,她始终无法记起来的事,早已接连成线,滴水不漏。 那一颗药丸? 她如今记起来的那一颗药丸呢? 她几乎全身血液倒流,不敢置信地盯着这一个酒壶,猝然站起身来,夺过这个酒壶,仓促打开酒壶盖子,将酒液全部倾倒在地上,却也无法找到那一颗药丸,只怕是,那颗药丸早已溶解在酒中。 那么――他方才早已喝了那一杯掺了死药的酒液! 秦昊尧依旧镇定自若地坐着,他冷眼瞧着眼前大惊失色的穆槿宁,这已经是第二回她意图不轨了,但比起第一回,他是否应该习惯,应该自如容忍她对他所作的一切? 穆槿宁在他的黑眸之内,察觉到别样的情绪,那些早已不再是包容,她费力吞咽下口中的苦涩。她没有任何记忆,她不知道自己做过什么,但秦昊尧岂会一无所知?从她出宫之后,或许就有他的人跟随着她,在暗处监视她的所作所为,哪怕没有,她到惠王的居所,当地看守的侍卫难道不会将她的到来禀明上去? 她的脸色白了白,呼吸一滞,胸口满满当当的闷痛,几乎让她当下就瘫软在地。她的双手紧紧攥着裙子,自然也不难理解为何他那么痛快地喝下那杯酒。 他早就知道她去过惠王那里。 只是,他早已派人拦下送酒的宫女,还是中途换了这一个酒壶?!该从何时就察觉出她的异样了? 是听到她让人准备一壶美酒的时候开始? 她当然无从而知,却也这么揣测,清醒的穆瑾宁会告诫秦昊尧滴酒不沾,但失去理智的那个穆瑾宁……自然就绝不会那么得体周到。 这世上是否有人会被一而再再而三地陷害之后,还相信她不是刻意要伤害他?会相信她所做一切,全部是茫然无知,而并非处心积虑? 只是他那么冷静地看着她,仰头喝下那杯酒的时候,他的眼神也曾经有深入骨髓的冷酷和决然。 “他留有一手不难猜测,这么快就让他死,岂不是太痛快了?要他死,抑或要他等死,都是朕说了算。”秦昊尧似乎察觉到穆槿宁的狐疑,他的眸光扫过地上的酒液,眼底有一分可惜,这酒可是十来年的陈年佳酿,如此倾倒,实在暴殄天物。他扬起唇畔冷傲的笑,笑眼看着她的瞬间,早已让她觉得身子紧绷,不寒而栗。 他势在必得的眼神,几乎一刻间将锐利刀剑刺入她的心口。 徐太医偷偷留给惠王身边的死药,他早就清楚了,但他怎么会让惠王没尝过生不如死的滋味就死?惠王身边的那颗药,早就被换成平常的药了,就算吃了,也不会死。 真正的死期,是掌握在秦昊尧手里的。 秦昊尧要惠王跟禁脔一般活着,他就不能死。 秦昊尧要惠王死,他就不能赖活着。 “不过,他既然敢利用你打朕的主意,想让朕死,那就另当别论,明日便是他赴死的日子。”他低声笑了笑,俊脸无情,说的轻描淡写,他从惠王手中夺来江山,却并非一定要给惠王一个安逸的晚年,这宫里宫外耳目众多,他工于心计,城府深沉,万事都在掌握,根本不容许任何算计他。 穆槿宁顿时沁出一手的汗。 世人都知晓惠王的身子不好,旧病难医,哪怕他在明日死了,也绝不会让世人怀疑半分。他对自己昔日皇兄都下得了手,那么……下一个,就会轮到她了―― 她紧紧蹙着眉头,如今神智被大力拉回自己的身躯,她的鼻尖冒出细微的汗珠,她几乎整个身子都被投入火海,反复炙烤。 “真正让我痛心的,是你。”秦昊尧蓦地笑意一敛,脸色阴沉可怖,她前些日子暗中去见了李煊,拒绝成为他的皇后,如今又险些再度对他下毒,他突地不耐之极,若换做别的人,早该死一百次一千次了,他狠狠地逼问,怒不可遏。“你真的要我死?亲手下毒,也恨不得要我死?” 即便这酒中的,并非是真正的死药。 但她并不知。 一想到此处,秦昊尧就觉得头皮发麻,恨不得连连灌下烈酒,恨不得将自己马上灌醉,不必如此清醒地质问,也不必如此清醒地疼痛。 她的心里荒芜一片,她噙着泪眼看他,但此刻,她无法在他的脸上看到一丝动容,她的猖狂,哪怕并非受理智控制,也早已让他疲惫万分。疾病或许重创她的身体,却也折磨着他的心。 他要的不多,只要她全心全意对待一个人,秦昊尧不知自己是否还能自欺欺人,继续当做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看到。 她要的不多,但公平,她也无法得到,她垂着眼眸,指尖不由自主地轻轻颤抖,她清楚自己如今变得可怕,面目全非,她支撑着自己的身子起身,跪在他的面前,满眼痛惜。他曾经说过,她不是疯了,只是病了。但病入膏肓的时候,他也渐渐难以接受这样的她了。 “外面的人,都想着利用你,让你动摇。”秦昊尧直起身子,他明白自己要的不是她的愧疚自责,他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心中似乎还有不忍,还有不舍,还会心软,但愤怒和痛苦纠结,占据的更多。[]他逼自己说的残忍严酷,不再拖泥带水,若是如今的穆槿宁更像是一个常常惹祸的孩子,那他更不能纵容溺爱,宠坏了她,他施加命令,字字冷漠刻骨:“往后,你不用再出淑宁宫了。” 他不只是暴怒,而是沉痛的失望。 被最亲近的人下毒要他死,一而再,再而三,那种滋味不好好过。 这样的人,本该被乱箭穿心而死。 她至少成为一个犯人,他真的很仁慈宽待。 “朕明日会让赵尚研制新药,看来还是没什么起效。”他眼眸一暗再暗,薄唇抿成一线,他愈发执着,从穆槿宁的身上移开视线,强压下心中的一丝心疼:“你继续这样下去,绝不是办法,朕会想别的法子,如今离册封之日还有半个月了,那日决不能让大臣发现蹊跷。接下来朕要做的,你千万不要埋怨朕。” 温情已经不够,他若是不再控制她的行为,但凡眼尖的臣子看出她的任何一处异样,往后他们要面临的危机,一定比如今更重更多。 他只是为了他们的将来着想。 他不能眼看着她茫然葬送两人的将来。 他朝着穆槿宁伸出一只手,等了许久,才看到她将柔荑覆上他的手掌,他拉着穆槿宁起身,黑眸之中愈发坚决。 长痛不如短痛。 他不想继续拖泥带水,两三日之后,他就要前往山东微服出行,探访旱灾后的民情,他不在宫里的这些日子……他决不能纵容她迷糊混沌的时候再闯出任何祸端,无论是她伤害别人,还是她伤害自己。 这一夜,他坐在床沿,没有任何多余斥责怒骂,只是望着她最终放下心怀,疲惫之后陷入沉睡。 清晨,她从梦中醒来,环顾四周,秦昊尧早已不知在何时离开。她正想要起身,抬起手腕,只觉得有些不太自在,敛眉凝眸,望着圈住自己双手的锁链,她一刻间面色苍茫。 这些是用特别的铁石铸造,系在床头,不显得过分沉重,宛若两条坚硬的绸带系着她的双手,可总是摆脱不了被囚禁的难堪。锁链很长,她赤足走下床,这一段距离几乎能让她走到外堂,唯独离门口还有一段不短的路。 他不忍心要她死。 哪怕她的双手,几乎要了他的性命。 所以……他宽大为怀,施下这样的惩罚吗? 不过,她都无法否认,她必须被惩戒。 她低笑出声,神情落寞地走回内室,独自坐在床上,笑意极尽苦涩。安静地缩回锦被,她只是觉得冷,为自己披上一件外袍,还是无法忍住不发抖不轻颤。 驸马府。 赵尚一大早就换上常服,语阳公主从内室走出,为他递上黑色腰带,低声询问:“这么早就让你进宫,到底是所为何事?” “好像是昨夜槿妃那边又出了事,皇上一定是要微臣再去为她诊治。” 语阳公主闻言,柳眉轻蹙,清秀的面庞上有些复杂的情绪,赵尚看了一眼,默不作声地握住她的柔荑,浅浅一笑,说道。“别担心。” 他说的担心,是担心他跟穆槿宁的感情还不曾收拾干净,还是担心穆槿宁的身子?语阳分辨不清,但她相信哪怕这辈子赵尚无法深爱她,他既然娶了她,自然不会背叛她,他绝不是那样的男人。她相信自己的眼光,更相信自己的选择。 她眼看着他整理好衣装,缓步跟着他走到门旁,她才目送着他离开,渐行渐远。 其实……她并不恨崇宁。 或许会有一些嫉妒埋在内心,但如今崇宁身上遭遇发生这等事,她也还是同情崇宁的,放任自己的驸马去为心仪之人诊治,她却没有任何担忧,若是她加以阻扰,若是崇宁有个好歹,赵尚一辈子痛苦悔恨,她也会一辈子难过。 他们如今是夫妻了。 虽然只是新婚了三五日,但她愿意将自己未来的命运,跟他的心连接在一道。 夫妻之间,就该同甘共苦,他想要完成的事,她也愿意站在他的背后,支持他,而并非刁难,胡搅蛮缠。 她当初看上赵尚,就是因为他善良宽厚的心,这回,她也愿意送他去为崇宁排忧解难,若是崇宁可以尽早痊愈,也是了结赵尚心中夙愿,解开他的心结,或许到时候,她的等待,也迟早会有结果。 宫女送来了早膳,俯下身来,在语阳公主的耳畔低语一句。 这个消息,却顿时让语阳公主手中的汤匙掉落在地,摔得粉碎。 惠王殁了。 仿佛耳边传来的恸哭声,不绝于耳,迟迟不曾散去。 语阳呆坐在原地,这个消息来得太过仓促,她对皇兄虽无太多深厚感情,但知晓他的死讯,她多多少少还是错愕的。 “今早惠王身边的太监发现了惠王在屋内殁了,听说是这半年多来的病愈来愈严重,最终不能治愈,才会……”宫女的话,落在语阳的耳畔,她却只是轻点螓首,后面的话却没有再听进去。 她似乎知道事情的真相。 但她这辈子都会缄默不言。 紧紧握了握自己的双手,她的目光落在地上的碎片,神色从容,朝着宫女轻声吩咐一句:“拿把干净的汤匙过来。” “是。”宫女应了一声,随即俯下身子将地上的瓷片收拾干净,沉静地走了出去。 在惠王死的这一日,她平静地用了一顿早膳,不曾流露半点忧伤痛苦,等待着自己的夫君从宫中回来,将心中的秘密藏得更深。 或许会是一辈子。 琼音跟雪儿一道端着早膳进了殿内,雪儿在桌旁摆放着清粥点心,琼音转身过去,只觉得有些诧异,穆槿宁的床前拉下了紫色的帐幔,让人无法看清,她此刻到底是醒着,还是依旧睡着。 “郡主……” 她轻声询问,穆槿宁的声音从帐内传来,轻柔温和。 “琼音,你过来,我已经醒了。” “郡主有何吩咐?”琼音轻声询问,一边将温热的清水端过来,守候在床前。 嗓音似乎有些许迟疑和不安,从帐幔之后传出来:“赵太医马上就要来了吧。” “想来也快到了,据说一大清早就被皇上召见了。”琼音这般说着,安静地选了几件宫装,正想开口询问今日穆槿宁想穿何等颜色款式的宫装,却突地听到帐幔之内的嗓音继续传来,有着平日没有的忐忑不安。 “你快来帮我一把――” 琼音听她的语气之中有些迟疑踌躇,不禁微微蹙眉,走近她的床前,将帐幔拉开一些,还不等她将帐幔全部拉开,穆槿宁的一手已经握住她的手腕,不让她继续动作,琼音这才看清楚床上的光景,穆槿宁披着外袍坐在床上,只是双手上已经被系上两条细细的锁链,锁链很长,系在床头,琼音不禁顿时面色死白,话都说不出来。 “谁敢对郡主做这些?” 琼音刚刚脱口而出,穆槿宁已然将手掌封住她的唇,不让她大呼出声,闹出太大的动静。 穆槿宁眼底的悲怆,一刻间感染了琼音,她咽下满满当当的苦涩和无奈,她如今似乎知道了,到底是谁做出这样的事。 偌大皇宫,唯独只有一个人,有主宰万事的能力和权力。 “郡主稍等片刻,我去屋子取来剑,一定砍得开的,你别急。”琼音掂量着这一条锁链,虽然并不过分沉重,但她走到床头费力地扯,却根本无法扯开,灵机一动,眼眸一闪,她马上下了床,一刻也等不下去,恨不得当下就取来利剑。 穆槿宁一把拉住她的手,阻拦琼音冲动行事,眼神一凛:“不用,我不想你也被惩治处罚,我做错的事,就该认罚。” “可是,皇上怎么能这么对待郡主呢?”琼音的眼中有泪,低声呢喃,哪怕她比平常女子坚强,但看着自己的主子被如此对待,她也满心难过,难过的是她无法为穆槿宁化解如今面对的困难,她只是一个下人,什么都帮不了主子。 “是我有错在先,他也是实在没办法――”他迟早有一日忍受不了这样的自己,穆槿宁并不意外,虽然有些错愕,却也最终归于平静。 连她自己,都不想原谅自己,都不想为自己的过错找一个借口。 穆槿宁朝着琼音淡淡一笑,虽然笑容不达眼底,但劝慰琼音:“帮我收拾收拾,我不想让赵尚看到我这副模样。” 她的心中,满是无法言语的悲怆,琼音只能点头,扶着穆槿宁半坐在床头,红色锦被铺展开来,将穆槿宁的双手藏匿在锦被之内,将锁链压在枕头底下,琼音这才站着细细审视了一番,虽然点头,却还是不无忧心忡忡。 她不忍心让赵尚看到她如今非但不快乐,甚至,连自由都没了。 他要的很少,会一辈子在身后不远处目送着她,哪怕看着她成为别人的妻子,他的心愿如此微小苍茫,他只要她跟过去年少的时候一样快乐。 若是他看到她成为秦昊尧的囚徒,一定会奋不顾身地帮助她,到时候,惹怒了秦昊尧,赵尚不能全身而退,又要连累一个语阳公主。 其中的利害关系,是一滩很深的水。 她若是自私,远可以跟赵尚求救,因为除了御医,鲜少有外人会来看望闭门不出的自己,她若是失去这个时机,便不知何时才能摆脱这样苦不堪言的生活。 但残酷的事实不容许她自私。 赵尚跟语阳公主已经成亲了,秦昊尧会放赵尚一马,是因为看在语阳公主的面子上,相信他成为自己的妹婿之后,会忠于语阳公主,更忠于秦昊尧。赵尚并非一辈子都如此安全,秦昊尧只是给他一个效忠的机会罢了。 一旦发觉赵尚插足到她跟秦昊尧之间的事中来,依她对秦昊尧的了解,任何人来说情他都不会动摇,哪怕是给语阳公主找一个新驸马,也不是难事。 已经死了不少人了,想起太子和太子妃的惨死,她不免心中纠痛。 穆瑾宁不想再因为自己的缘故,让故人受难,让这座皇宫再多几个游离失所的魂魄,血流成河。 …… 201 就你让朕动心 “郡主,赵太医来了。[]”雪儿刚刚收拾好了桌子,不曾察觉床边的动静,听到门口的通报声,这才传达了一句。 “请赵太医进来。”琼音急忙退开,将帐幔拉上,站在一旁,只见赵尚提着药箱走进内室,他环顾四周,因为前些日子准备婚事,有些天不曾来淑宁宫了,不过床前的帐幔拉的严严实实,他只能隐约看得清其中的人影。 他只觉得有些古怪。 不过依旧走到床前,他朝着穆槿宁下跪,沉声道:“郡主,微臣到了。” “我还不曾起身。”穆槿宁淡淡说了句,帐幔之后探出一只柔荑,她不曾跟他打照面,赵尚见状,也不曾生疑。 琼音为赵尚搬来圆凳,他坐在离她不远处,手指搭上她的脉搏,面色凝重,这一种毒药,让她的脉搏看似平静,却也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古怪。越是平静,但更难察觉她此刻的症状。 “琼音,雪儿,你们先出去。” 穆槿宁吩咐了一句,等待整个屋子都只剩下她跟赵尚,她才轻声说道:“如今我不常迷失心智,但我有种不祥的预感,我的病越来越重了。” “没能找到立竿见影的药方,是微臣无能。”赵尚满心亏欠,他这一个多月早已推掉自己在宫内的差事,专心致志研究以何等药材治愈穆槿宁,如今已经找了三种法子,没想过最终全是失败。 “皇上也找过几个江湖上的名医,都束手无策,你已经尽心尽力了,我没什么好埋怨你的。”穆槿宁挽唇一笑,她不曾谈及自己心中的苦痛挣扎,轻描淡写,说的云淡风轻。 赵尚闻言,正想从她的身上抽开视线,蓦地眼波一闪,他望着她手腕处闪过的一道黑影,正想继续看清,她却已经收回了手腕,他不清楚,为何心中划过一抹不安,她的嗓音越是平静,他却越是无法安慰自己。 “微臣绝不会轻言放弃。” 他说的恳切动容,宛若对天发誓,穆槿宁听着,胸口有些起伏波澜,最终却还是但笑不语。 “很多毒药,其实根本无药可解,赵尚,我们是不是太贪心了?我看你这么疲倦憔悴,心中也不好过。”沉默了许久,一道叹息,才缓缓从她的唇畔溢出,她的心情总是因为旁人而动摇生变,曾几何时,秦昊尧说不会丢下她而欣喜笃定,而如今,她却察觉到他的不耐和痛苦,也因此而彷徨踌躇。 “郡主千万不能丧失信心,事在人为――”赵尚突地喉咙紧缩,不知该如何安慰,仿佛词穷,虽然这些话说出来,他也有些愧疚,他一直相信有希望有法子解救她,但这么久了,却频频碰壁。他打开药箱,目光突地被吸引,他凝视着那一个放在底层的锦囊,那是她亲手赠与他的,他随身携带,日日相见。人只要有念想,无论多么艰难的生活,都会坚持下去。他清朗的眼底,缓缓浮现一抹安静的笑容,沉声道:“郡主只要想想到底自己还有什么未完成的心愿,或许精神就会好些,决不能颓然放手……” “我如今没有任何的心愿,若是结果都一样,还不如让我出宫,哪怕死也死得痛快潇洒一些。”她苦苦一笑,手腕处传来的冰冷,逼迫她无法继续做美梦,无论是否有秦昊尧的感情,她无时不刻都活的压抑 赵尚闻言,却半响说不出来,他清楚能够治愈穆槿宁的希望太过渺茫,但他依旧不愿正视。 而她,却根本不惧怕,正因为不惧怕,他根本无法劝慰说服她,或许他不知这些日子她是如何度过的,她承受的痛苦,是他无法想象的。 他听着她说,她最后的心愿是出宫。 “与其让所有人都为我伤心难过,还不如让我消失在他们的眼前。” 她低声浅浅的叹息,拉起身上的锦被,恨不能将整个身子都藏入其中,她说着说着,渐渐合上眼眸,眉头紧蹙,始终不曾舒展开来。 她不想让任何人看到她的死状。 她不想跟她的娘亲一样,因为她的死,而变成所有人的阴霾。 若是可以不声不响就离开消失在世间尽头,就像是泡沫一样随风而逝,那该多好啊……或许那才是最好的结局。 她希望可以在她死后,将所有的爱,所有的恨,全部带走。 听到赵尚朝着她辞别,她点头应允,却最终还是忍不住伸出手去拉开一道缝隙,安安静静地凝视着他离去的身影,最终无力垂下双手,冰冷的锁链相碰的时候,发出清脆声响,在她耳畔却声若洪钟。 她被幽禁,不止如此,锁链是为了确保她不再失去理智,也是为了保住她的安全。 她的心,渐渐封锁上了。 他的心,最终狭隘地让她窒息。 她不想继续随遇而安。 分歧,来自她已经松了手,万念俱灰,而他却依旧紧紧拉着她,不愿松手。 或许没有人犯了错。 或许她跟他都有错。 但此刻,没有继续追究责任的必要。 雪儿跟琼音照料她无微不至,哪怕她的手上牵引着锁链,甚至无法跟往日异样穿着宫装,但她不必出门见人,能够走动的也只是淑宁宫的范畴,她只能穿着里衣,披着外袍,黑发垂在腰际,清心寡欲,却也常常沉默不语。 为了让主子开心,雪儿每一日都从后花园采来不同的鲜花,插在瓷瓶之中,放在穆槿宁一眼就看得到的桌旁,即便如此,她的眼神停留在花上,眼底也没有任何生机。 秦昊尧去了山东,临行前来到穆槿宁的面前,吩咐身边宫女在他不在的时候尽心服侍她,任何人的命令都可以不理会,只要她们做好分内之事。 他站在穆槿宁的身前,双掌握住她的柔荑,凝眸看着她许久,这两日淑宁宫没有任何异样,虽然看着她双手上系着的锁链心中还有复杂情绪,但终究觉得离开之前这样才安心,在宫外也不必总是牵肠挂肚。 “或许你心中有怨气,不过朕这么做,也是为你好。” 他的初衷自然是好的。 穆槿宁垂下眼眸,不再看他,他的双臂将她环在胸口,锁链的寒意擦过他的手背,他黑眸一暗再暗,将她抱得更紧了,恨不能将她揉入体内。 “何时等你好些了,朕就命人拆掉锁链,上次朕的确是在气头上,你总不会怪朕吧。明日朕去山东,短则七八日,多则十来日,一定回来。有什么想要的,就跟她们说,想念杨念就吩咐她们让赵嬷嬷带进宫来,赵尚送来的新药,一定按时吃。” 秦昊尧轻轻揉着她一头柔顺的黑发,神色闪过一抹宠溺,只是他的神情,穆槿宁却不曾看到。 她当然怪不了他。 “你在宫里静心养病。”他的手掌覆上她的面颊,将吻落在她光洁的额头上,他是一国天子,日理万机,穆槿宁的事已经占用耗费他太多时间,不过他并无怨言,只是想要早日见到她痊愈。 为何即便是他此刻的温柔,都让她的心几乎要停止跳动?穆槿宁扪心自问,放任自己倚靠在他的胸口,双手无力垂下,锁链拖过地面,她紧紧闭着眼眸,不让眼泪流出。 “皇上,你放心出宫吧,我身边这么多人照顾,自然是没事的。”她的嗓音很轻,听上去有些虚弱,如今他越来越忙碌,她也不忍心让他总是为自己伤神。 “那好,等着朕回来。” 他笑着点头,俊脸上总算消失了愁绪,轻轻揉着她的肩头,神色一柔,牵住她的手,眼看着她回到床上。 穆槿宁跟他一道倚靠着而坐,她突地想起在秦王府的时候,他前往南骆平定战乱,她为他缝制了一件大麾,他当下也是这么跟她说的,要她安心等着他回来。 她的眼波闪烁,心中苦涩的滋味缓缓蔓延到身上各个角落,当年哪怕是虚情假意,她至少还是尽心当一个善解人意的妻子。 但如今,她力不从心。 “朕想了几天,有话要对你说,说了才能安心离开。”他紧紧攥住她的小手,他从未想过两个人的生活会如此艰辛,生活百般折腾,让两个人似乎越走越远。不过哪怕穆槿宁如今根本不爱他,他也要她知晓他的心。 秦昊尧的视线紧紧锁在她的身上,她的身上穿着丝绸里衣,泛着柔软温和的白色光泽,身上披着件朱色金丝罩衫,黑发垂在胸口和脑后,温婉迷人,他的心中忍不住一阵纠痛,若是她一直这样,那该多好…… 但如今臣子大多都反对他将后位给穆槿宁,他专制行事,难免引来臣子的议论纷纷。即便如此,他也已经诏告天下,他或许这辈子会有不少后妃,但他依旧坚持,没有人可以取代穆槿宁当他的皇后。 “记得你之前问过朕,你在朕的心中,是否是天下无双,是否是独一无二……朕想告诉你,在这世上,就穆瑾宁这一个女人。”他的嗓音低沉,富有磁性,没有往日的冷漠残酷,他说的话却宛若一阵暖流,虽然让他有些错愕,但还是温暖了她的胸口。他顿了顿,话锋一转,笑着扳过她的面容,黑眸直直望入她的眼底,不容她分心,下一句话,说的更加坚定不移。“就这一个让人动心的女人。” 她没想过他会在此刻告知她答案。 她甚至根本不想听到他心里的答案。 他越是在乎她,结局就越是惨烈。 她几乎已经从开始看到了最后…… 爱之深,责之切。 眼眸流转之间,她无法掩藏自己心中的激荡和黯然,她宁愿他恨她,厌恶她,腻烦她,也不想他越来越在乎她,越来越放不开她。 秦昊尧重重叹了口气,他的指腹无声划过她冰凉的手心,不疾不徐地说下去。“你是做错了事,也曾经让朕气不过,不过只要等你病好了,一切朕都会当做没有发生。你,还是朕心中唯一的那个穆槿宁,如今朕用的手段或许太强硬太偏执,也希望你可以明白朕的苦衷。” 她听着他的解释,知道他对自己已经费尽心机,若是她无法回报他,若是她他日撒手人寰,她无法想象他会多么愤怒。 “若是我这辈子都好不了了――”穆槿宁突地按耐不住,她脱口而出,他的期盼,更让她压抑,几乎是她无法承受之痛。 “朕已经让王氏兄弟出宫寻找民间的名医,总会有好消息的。”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他几乎每日都会派人询问穆槿宁的动向,除了前几天她暗中出宫去见了惠王,她没有任何让人担心的地方,他并未觉得穆槿宁已经是病入膏肓,无药可解。 穆槿宁闻言,却不再开口,最终目送着他离开。 趁着烛光,她默默望着自己左手腕上的那一小块淤青,微微怔了怔,淤青不曾消退,已经有三四天了,若是换做平日,早该祛瘀消肿了。 她的身体……哪怕无人察觉,也已经在走向末路了。 她也说不清楚,到底还有多少时日。一个月,还是两个月? 秦昊尧离开之后,每一日都过的平静,赵嬷嬷也带着念儿来了一两回,她却不愿让念儿看到自己双手上的锁链,让琼音跟雪儿为她用锦被遮挡好了,才笑颜对着念儿,任由他在整个屋子吵闹奔跑。 “娘,义父去哪里了?” 念儿把玩着雪儿递给他的竹条编织成的风车,打开窗户,站在椅子上,将风车握在手中,手臂升得直直的,等待清风袭来,风车呼呼啦啦地转着,杨念呵呵笑着,穆槿宁侧过身子望着,也不禁迷离了双眸。 风车转动,清风似乎也带着她的思绪,她的过去,一幕幕都飞快旋过。 她噙着唇畔的笑容,没有任何不安,低声说道。“你义父有事要忙。” “喔。”念儿应了一声,孩子自然只是随口提提,但穆槿宁这才看清楚,哪怕秦昊尧对杨念而言是一个严肃冷漠的男人,但却也拥有比任何男人更加重要的地位。 何时她当真有了不测,让杨念依赖秦昊尧,自然能让她走的安心。 她抿着双唇,低声唤着念儿的名字,他这才恋恋不舍地从椅子上跳下,将风车放到床沿,琼音弯下腰,将念儿抱着坐在床沿。 “念儿可以背出<三字经>了,娘亲,念儿背给你听听……”杨念看着枕边一本厚实的书册,翻阅了几张书页,越只觉得其中的字大多都不认识,却又突然灵机一动,说的自信满满,宛若夸耀。 双手环抱着穆槿宁的右臂,他语气甜腻,宛若撒娇,穆槿宁实在拗不过他,只能笑着点头,专注倾听。 杨念背的认真细心,字字清晰,口齿清楚,每一个字都不曾出任何差错。 穆槿宁的脸上,渐渐绽放了一朵笑花,她连连点头,夸赞着杨念。“背的真好,如今师傅还在教什么吗?” “师傅说等我认得更多的字之后,再教我四书五经。”杨念躺在穆槿宁的怀中,锦被柔软地贴合着他的背脊,他今日身着橘色丝绸制成的褂子,显得很有贵族少爷的气派和精神头,齐耳短发乌黑浓密,柔和贴在他的头上,梳的整整齐齐。他眉目清秀,眼眸澈亮,天生就长着一张讨人欢喜的面孔。 穆槿宁任由他躺在自己的身边,指尖轻轻覆上他的小手,神色一柔,眼眸满是暖意。 “要跟着师傅专心学习,别让娘亲失望。”穆槿宁轻声嘱咐,手掌缓缓落在他的短发上,揉着黑发,她一脸笑靥,压下脸,在他的耳畔轻声说道。 杨念连连点头,穆槿宁说的,他从来都是听的。 “娘……”杨念拖长了声调,转过脸来看着穆槿宁的笑容,仿佛欲言又止的徘徊。 “什么事?”穆槿宁笑颜看他,握住他软嫩嫩的小手,唯独在这个时候,她的心中盛满了暖和,耐心倾听孩子的心声。 “师傅有一天带着桩子来教书,桩子问我为什么我只有义父,没有爹,娘,你说为什么?”杨念微微皱着眉头,他还是个懵懂的孩子,有很多事,甚至连皮毛都不知,这一句话问出来,穆槿宁顿时眼神有变。 穆槿宁不改笑意,佯装自若,继续问道:“桩子是谁?” “桩子是师傅家的。”他睁大了水亮的眼眸,翘首以盼,等待穆槿宁给他一个答案,等待下回再见桩子,可以跟他解答。 穆槿宁的心口紧缩着,她当然不想这么早就对杨念说他没有爹,而他的生母也不是她,沉默了半响,也只能将面颊贴近他的小脸。“你爹在很远的地方,没有回来――” 即便是拙劣的借口,她也相信哄骗两三岁的孩子已经足够,眼底划过一抹苍凉,如果可以,她希望一辈子都可以不必告知杨念所有真相。 “桩子还问我义父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说义父是皇上,他吓得哭了。”杨念似乎被糊弄过去了,继续说着自己在学堂中遇到的事,满面困惑不解:“桩子后来被师傅打了手心,后来就哭着回家了,我想跟他说,义父虽然很凶,可不是个坏人,桩子为什么要哭呢?” “你觉得义父对你好吗?”穆槿宁脸上的笑容散开来,沉静地问了句。 杨念迟疑着,最终点了点头,那是一个满身威严气势的男人,虽然他偶尔可以见到义父的面,但隐隐约约能够察觉,义父虽然不太笑,但对他很照顾。 “往后一定要听义父的话。”她凝视着杨念的小脸,心中却有一个声音,若是可以,她希望杨念一辈子都对秦昊尧忠心知恩,不会违背秦昊尧。 念儿应了一声,趴在穆槿宁的胸口,望着穆槿宁苍白的面庞,有些不解:“娘,你怎么不下床?念儿很想去花园玩。” “娘亲生病了,不能下床。”穆槿宁柔声说道,再度收回手来,不让杨念看到手腕上的锁链,话锋一转,语气柔软。“你要想去花园,让嬷嬷她们带你去,别玩得太累。” “那念儿也不去了,念儿在这儿陪娘亲。”念儿却贴心至极,穆槿宁闻言,心中仿佛又暖和许多。 这一个午后,念儿就坐在床沿,翻阅着枕边的书册,将每一个认得的字都指出来,穆槿宁也耐性地听着,他时断时续地讲起师傅教书的故事,还有赵嬷嬷答应他养的一条小白狗,只是有些失望,这回不曾将小白狗带来给娘亲瞧瞧。 穆槿宁让雪儿送来了一碗汤圆,杨念尝了一颗,突地想起了什么,非要从雪儿手中夺过汤碗,舀了一颗汤圆,送到穆槿宁的唇边,黑眸子闪闪发光。 “娘你也吃,很甜很甜。” 穆槿宁不曾拒绝,张口咬了一口,糯米香甜,芝麻馅儿润和暖热,只是吃了一颗汤圆,就让她心中满是餍足。念儿说的没错,那一刻,当真觉得很甜很甜。 她如今,已经没有任何不甘心了。 她笑着看杨念吃着点心,一看窗外已经天色不早,便吩咐赵嬷嬷带着杨念出宫。 就在第二天深夜,宫内无缘无故起了一场大火,这一场大火,险些要了穆槿宁的性命。 …… 202 秦王的悔恨 火…… 漫天的火光,肆虐吞噬了外堂内室所有的木制家具,丝绸的帐幔,也很快染上火焰,火光摇曳,舞动,夜晚风大,将火星吹得到处都是。(.) 穆槿宁睁大了眼眸,呛鼻的烟雾让她连连咳嗽,她捂住口鼻,双目之中满是火光的通红,火焰已经蔓延到她的床下,开始舔舐着床脚,锦被和床单一瞬就被点燃,她想要呼喊,却发觉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锁链之上渐渐传来温热的温度,穆槿宁想要离开床榻,只是床脚已然在一瞬间炽燃成低矮火海,她的双手上拖着锁链,一咬牙,从床沿跃下,脚踝处传来骨头折断般的疼痛,她清楚自己崴了脚,却顾不得其他,只身朝着门口走,火焰像是劣性的恶魔,在她身后汹涌燃起,追着她的影子跑。 她的呼吸急促,胸口不断起伏着,只是她伸长双臂,却依旧无法触碰到双门。她在睡梦之中被呛醒,不知是否是睡前不曾关窗,将烛台吹倒才引起这么一场大火,只是她根本顾不得去深究原因,只想尽快逃离火海。 哪怕是死,她想要自己选择,不想被大火吞噬她的身子,惨烈死在淑宁宫中。 因为用力地拖拽,她的手腕处早已被锁链磨得出血,此刻她感知不到任何疼痛,她屏住呼吸,却也拖延不来太久时间,喉咙宛若缺水一般干渴几乎要裂开一般,她的面色涨红,眼底被浓烈的烟雾呛得忍不住泪流满面,烟雾越来越重,越来越呛,她的眼前升起了无边无际的雾气,身后是火海,身前却是一道永远无法触碰到的门。 她呼喊着,但烟气却趁虚而入,将她难过的连连咳嗽。她费力睁大眸子,却忍不住想要闭上眼,她不敢相信,她的性命就会葬送在今夜的火海之中。 她几乎连站立都没有力气,双腿虚软,下一瞬就要跌入火海,锁链上传来越来越真实的火热,她眼波闪光,转过身去,只见床顶上的木架“彭”一声压下来,压住整个床榻,她用力拽了拽,手腕处血肉模糊,但床头却依旧岿然不动,她咬紧牙关,用尽所有力气拖拉着锁链,手腕处的血肉翻开,火辣辣的撕裂疼痛,当下就让她低呼一口气。 她决不能死在这里。 她的眼眶微红,面颊上满是情不自禁流出的眼泪,咬牙再往前走了一小步,步履维艰,眼泪无声落在地毯上,火焰一碰着羊毛制成的地毯,飞快地朝前蔓延,火光几乎要追上了穆槿宁的脚后跟,她环顾四周,偌大的殿堂,却没有她的一席之地,甚至连她的裙摆都被火焰紧咬不放,丝绸被烧焦的气味刺鼻,她的脑海浑浑噩噩,全身酥软,一个名字就在嘴边,但她却又呼喊不出来。她噙着眼泪,身子渐渐不受自控,缓缓倒下,火光宛若巨大的莲花怒放在她的四周,她的眼皮越来越重,双唇微微颤动,最终一片黑雾彻底降临,她失去所有意识。 门,下一瞬被狠狠踢开,琼音跟雪儿奋不顾身地跑进来,一道进来的还有几个当值的侍卫,琼音见状,在看内室的熊熊大火,眉头不皱,第一个冲向内室。取出身上的佩剑,她用力砍向那两条锁链,但也不知到底是用何等质地铸造出来的,哪怕耗尽九牛二虎之力,锁链还是维持原样,只有细微之极的缺口。 琼音也不顾自己的小腿骨上传来热辣辣的疼痛,她皱着眉头,一次次用力,但锁链砍也砍不断,琼音满头是汗,灵机一动,随即咬牙挥舞手中长剑,将整个床头木架全部砍断,这时身后也跟来两个侍卫,两人拖出偌大的床头木架跑出内室,将木架放在外堂,取来长剑砍断木架,这才拖出来长长的锁链。雪儿一看锁链脱离了木架,急忙招呼侍卫背上穆槿宁离开起火的淑宁宫。 这是秦昊尧在山东的第四日。 他一得到消息,当下就从山东出发回京,到第二日的晌午,才回到皇宫。 因为嫌马车太慢,耗费时间,秦昊尧骑着千里马赶回皇城,马不停蹄,直接骑马到他的寝宫,因为淑宁宫在一夜之间烧毁大半,当夜的侍卫请示了留守皇宫的王谢,王谢便让侍卫将人背到秦昊尧的寝宫之内,为她请来宫中的御医。 秦昊尧疾步走入寝宫,宫女太监跪了一地,人人自危,生怕皇上迁怒,殃及池鱼。 她昏迷了一天一夜,依旧不曾醒来,御医说是当下吞入太多烟雾,又受了惊吓,约莫再睡一晚就能恢复神智。 他望着她双手上的白色纱布,铁青着脸,垂着眼一圈圈拆开,纤细手腕上的血肉模糊,让他不忍再看,他的细微动作,似乎已然惹来她的疼痛,昏迷的人儿不禁微微蹙着眉头,睡得并不踏实。 一道叹息,从他的薄唇之中溢出来。 他没想过自己的决定,几乎让穆槿宁面临生死。 听王谢说,正是因为她双手上绑缚的锁链牵连在床头,她无法离开火海,用力挣扎,才会导致双手受这么重的伤,不过所幸她身边的两个宫女和几位侍卫及时赶到,才不至于让她身体其他的地方被火烧伤。王谢也是在侍卫将她带到寝宫的时候,才命人费了许多功夫,将这一对长长的锁链取下。 他转身,望着王谢手中的锁链,后端被火焰燃烧地发黑,前端上血迹斑斑,他的黑眸之中迎来一片惊痛,大手一扬,示意王谢将这对锁链丢去。他再也不想看到这两条锁链——留着它们,只会无时不刻提醒他对她的残忍。 疯的人,或许不是穆槿宁,而是他自己。 他以为捆绑了她,就能让她不再做出任何伤神的举动,至少可以让她安稳度日,可却没想过,她几乎因为这一对锁链,他强加给她的一对锁链,惨烈地死在火海之中。 她是频繁让他盛怒,但他如何忘记,她原本的温柔婉约,明理懂事,善解人意?她会落到如今这般田地,失去理智也绝非她所想,她连自己身处何地都不自知,任何事都不受控制,他远远应该对她体谅,宽厚待她,绝不会是宛若面对自己的敌人一般采纳如此强硬的方法。 他险些害死了她。 若是这场大火烧得更旺更快,若是侍卫不曾及时赶到,若是……后果不堪设想。 她还活着,他还能赶回来见到她,已经是上天对他最大的仁慈。 他的神色莫辨,黑眸宛若幽深不见底的深潭,扬起手,跪着的宫女太监都默不作声地退下,他才得以跟她单独相处。 对于他的残忍,世人都有评说,他也清楚他并非心软之人,只是从未像是如今这么悔不当初。他的性子原本就强硬坚决,每一个决定都是经过慎重思虑,跟他作对的人,绝不会有好下场。 此刻,他比任何一次还要后悔。 敛眉,他面无表情地将方才解开的白色纱布一圈圈重新缠上,不愿再看那些血肉模糊的伤痕累累。他的动作很慢,每每缠上一圈,柔软纱布都会缠绕在他指尖半响功夫,他似乎要等待片刻,才继续缠绕一圈,不像是他这般雷厉风行的性子会做的事。 但他还是在做。 他的动作放慢,也放轻柔,哪怕她身处昏迷,他也不忍她再皱一下眉头。 他不难想象,她被救出淑宁宫的时候,身上的衣裳都被火焰舔舐了大半,她想要逃离,却被绑缚了双手,无法夺门而出,沉重冗长的锁链,几乎要将她拖入地狱之火。她不想认命等死,该用何等的力气才会挣扎成这等惨不忍睹的模样,心中该备受煎熬,甚至是站在绝望的火海之中,那时候,她的心里在想些什么? 是只剩下对他的怨怼吗?! 他紧了紧浓眉,轻轻放下她的手腕,指腹停留在她的眉间,温柔推开她眉间的褶皱,看着她舒展开了眉头,他这才放下心来。 此刻的她,比任何人都更脆弱。 她笑着送他离开,她不曾埋怨他哪怕一个字,她心甘情愿接受他对她的惩罚和自私至极的决定,她苦涩至极地当一只笼中之鸟,含着泪看他拔掉她翅膀上的每一根羽毛。 只因她也承认,并不逃避,她犯下的过错。 甚至,她认为那是她对秦昊尧犯下的罪过。 哪怕她还不曾治愈,她还是一个病人,她也要强颜欢笑,承认她清醒时候根本不会犯下的错,忍耐她不该忍受的委屈。 她并非囚徒,也并非奴隶,但却必须在他的面前压抑自己的心,过如此荒谬的日子。 沉默了许久,他只是坐在床沿,静静地握住她的柔荑,温热手掌包覆着她的指节,秦昊尧虽然看似平静,但内心却暗潮汹涌。 他当真陷入两难。 数月了,他的耐心已经花去大半,有时候的确将话说的太重,对她太过强硬蛮横,他已经铸下大错。 宫女稍后送来的晚膳,秦昊尧看都不曾看一眼,摆放在桌上,过了些许就彻底凉透了。 他从未怀疑过穆瑾宁于他而言,是无比珍贵的珍宝,他从未对任何女人如此上心和关心,若不是因为深爱着她,他何必如此嫉妒和不甘?!他不想让自己的感情落空,付出这么多还是为他人作嫁衣裳,这辈子绝不会眼看着她走入别的男人的胸怀。 他的黑眸一沉,俊美面容宛若雕刻一般,却也没有常人的喜怒,眉梢上浮现些许沉重和疲惫倦怠,他容忍自己闭目养神,却不曾深睡。 他放下身边等待处理的繁重国务,从下午到晚上,一直陪伴在她的身边,等了整整一夜,直到过了三更天,他才察觉手掌中的指节有些许颤动,他蓦地睁开黑眸,低声唤着她的名字。 “槿宁——” 只是一场空欢喜,她的双目依旧禁闭,尾指轻轻颤动过后,也不再动弹,秦昊尧沉默着再度闭上眼,眉头紧蹙,忧心忡忡。 就在不久之后,穆瑾宁幽然转醒,长睫拂动,在眼睑之下映出一片淡淡的黑晕,最终彻底睁开那双眸子。 清澈的眼瞳之内,宛若黑夜一般漆黑,没有任何动人光华。 若是凤凰涅槃,自从火海之中便会永生,她终究不一样,这一场火,几乎毁掉她的面目和性命。 她冷冷望着眼前的光景,虽是深夜,但内室还点着一支蜡烛,似乎只是为了照明,却又不愿太过明亮惊扰沉睡的她。 这儿,是秦昊尧的寝宫。 淑宁宫,或许早已在这一场大火之中化为灰烬,或许上苍用此等决绝的方式,断去她所有退路,为她指明了将来要走的路口。 这座皇宫,已经没有她的一席之地了。 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挽留她。 她敛去眼底的寒意,淡淡睇着眼前的男人,他坐在床沿,她的右手落在他的手掌之中,仿佛因为连夜赶回来疲惫万分,眉头轻蹙,风尘仆仆。 这一幕,多多少少还是让她看着心酸。 或许她早些离开,才是对他的救赎。 他需要的,不是她这样的女人,只会成为他的拖累。他需要的是一个贤内助,能够处乱不惊站在他身畔,为他分担忧愁,嘘寒问暖的女人,而并非总是逼得他怒极生气,耗费太多时间,却又看不到任何成效。 他绝不会有源源不断,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耐心。 迟早有一日会干涸枯寂。 她不想哪怕是安睡,他也总是生一抹防备之心,就像是此刻。 她会毁掉秦昊尧的命运,没有她,他才更像是一个帝王,没有这种无用却拖累的感情,他才能为大圣王朝开辟一个新的时代。 眼波一闪,她将眸光从他的身上抽离出来,她感觉不到任何的疼痛,他的人生太长,在她之后,总会遇着一个别的人。 而她……却无法继续承受下去了,她太累了,太倦了,她无法应付他的争执,无法接纳他的庇护,甚至无法眷恋他的爱意。 天还未亮,秦昊尧醒来,便看到她睁着眼幽幽地望着床顶,他喜出望外,俯下俊脸,凝视着她空洞的眼瞳,在她耳畔低语几句。 “你总算醒了,身子有哪里不舒服的,朕让御医来瞧瞧。” 她似乎这才回过神来,默默望向他眼底真心的关切,清楚他下面要说什么,她却言简意赅,开门见山。 “皇上不必对我惭愧——” 秦昊尧薄唇微抿,一抹宽慰的笑容一闪而逝,他沉声道,急着解释清楚:“朕是操之过急了,你有什么心愿,朕一定帮你达成,当然,绝不会出现上次的事。” 他要的是她全新爱他,他要的是一个爱人,一个妻子,而绝非是一个迫于无奈对他俯首称臣的女奴,他意气用事,让她心中难过委屈,如今也顾不得天子威仪和王族架势,他要她忘记前事,既往不咎。 穆瑾宁却有些不耐,眸子轻轻瞥过他毫无挑剔的棱角,嗓音低哑,因为在火海之中呆久了,烟雾熏坏了嗓子,说话的声音听来颓然冷漠。“你知道我到底想要什么,皇上,只是你会答应我吗?” 秦昊尧当下就怔住了。 他在穆瑾宁的眼底,看不到一丝的柔和,她的眼神冰冷,宛若在今日就要斩断一切情缘。 他没想过她如此生气,也如此的……决绝。 她想要的,是离开皇宫,离开有他的地方,不再让他对她的霸道感情张牙舞爪,她要痛快地活着,不想要任何束缚。 他当然清楚,只是无法如她所愿。 “你一定要朕如此为难?”秦昊尧的嗓音无声变冷,方才的关切,消失无踪。他没想过等候一整夜,醒来时候,面对着穆瑾宁,却必须做出这样艰难的抉择。 他以为她还在生气而已。 当然了,换做是谁,险些不明不白死在这一场大火之中,谁都不会无动于衷。 “皇上不说这世上只有一个穆瑾宁么?”她噙着及其微弱的笑容看他,神态却陌生至极,她低声细语,嗓音破碎哑然,却还是每一个字,都重重击打在秦昊尧的胸口。“为何仅此一个的穆瑾宁要你为她完成夙愿,你还不愿依她?” 他短暂沉默着,在她看来,他是食言了。 但他不愿因为一句君无戏言,而松开手,让她走。 “你要朕同意你走?”秦昊尧陡然间沉下俊脸来,他的喉结上下滑动,眼底一片黯然冷淡,四个字,一如既往的霸道专制。“绝无可能。” 他若是同意她走,他便是放任她彻底消失,只因为他有这样的预感,只要她踏出皇宫,这辈子再也不会出现在他的面前。到时候,他的心中只剩下虚无,放任她在宫外生活,假装两个人之间很早就擦肩而过的平静,这些……他做不到。 “朕已经昭告天下,封你为后,离那天只有五天了——”他不想在这么短暂的期限再生是非,敛去几分不快和阴沉,他让自己看来有些善意。 穆瑾宁的唇畔,浮现一抹冷淡至极的笑容,幽幽抬眸看他,一句话而已,却将彼此都拉入冰冷冰窖。“皇上在意的只有你一个人的颜面而已?他日臣子若是察觉我这幅德行,要皇上废后,岂不是更撕破脸皮?” “你原来在担心这些,有朕在,当然不会容许他们挑剔你。”秦昊尧的语气似乎有些缓和,仿佛这一句话拨开了迷雾,他的唇畔有笑,说的万分笃定从容。 话不投机半句多。 穆瑾宁的脸上,却没有任何动容,她不冷不热地说着,言辞愈发激烈。“皇上心里也清楚,坐在皇后位子上的应该是一个冰雪聪明的女人,绝不会总是劳烦你来救火,更不能让你的皇后,走上德庄皇后的老路。” 秦昊尧闻到此处,已然不耐,猝然站起身来,冷着脸背对着她。她的确一片决绝,否则不会说出这么冲的话来。 他绝不会半途而废。 他相信只要留住她,他们之间错过的感情,迟早会回来的。 离封后大典没几天了,继续争吵不过冲淡他们的感情,他哪怕心中有怒气,也不能流露在脸上。 “朕让人送些吃的来。” 他压下心中的情绪,转过脸看她,语气平复了许多,淡淡说了句,正想离开。他继续留在这儿,只会让她动气伤了身子,他需要她静养好了身子,才能容光焕发出现在臣子和子民的面前。 穆瑾宁凝视着他离开的身影,恨恨地握紧双拳,眼眶微红,心中满是酸涩。 这样的日子,她几乎要忍不住了。 “这场火有什么蹊跷吗?” 秦昊尧走出了寝宫,黑眸满满当当的黯然,他深吸一口气,这才走下台阶,王镭早已在下面等候。 他阴沉着俊脸,面无表情地问了一句,好端端的淑宁宫会走水,实在让人诧异错愕。 “查不到任何古怪之处,应该是内室的烛台被吹倒了,这些日子好多天不曾下雨,天干物燥,夜里风大,将窗户吹开,就起了火。”王镭据实以告。 “烧得很厉害?”秦昊尧睇着他,语气并不过分关心,仿佛只是带过一句。 “虽然侍卫们赶去挽救,但整个内室都烧干净了,若是重新修建,少不了数月。”王镭这么说,只看着秦昊尧黑眸半眯,已然不耐。 他当然没有这么多时间。 不过对他而言,当然也不是无法跨越的难关。改日重新建造一座更加华丽辉煌的宫殿,胜过淑宁宫十倍百倍,若是为了她,又有何难?! “朕让你做的事,你做了吗?”秦昊尧朝着雍安殿的方向走去,若有所思,黑眸之内划过一道锐意。 “李家老夫人在前天过世了,李暄正在忙碌丧事……”王镭皱了皱眉头,说的并不果断。 “等他办完丧事,给他准备一笔银子,足够让他在他乡安稳过活,封住他的嘴,别再动任何不该动的念头。” 秦昊尧停下脚步,俊脸微侧,宛若上天恩赐一般的棱角线条却紧绷着,没有一分柔和暖意。 他绝对无法容忍李暄继续插足,这已经是他能够对李暄做出最大的让步,他会让李暄活着,衣食无忧地活着,但不是在皇城,是离他和穆瑾宁很远的地方。 李暄若是再想生出事端,他绝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属下遵命。” 王镭领了命令,跟在秦昊尧的身边,这一对主仆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暮光之中。 ……。 201 崇宁时日无多 “她怎么样了?” 秦昊尧召见了赵尚,他从山东赶回来甚至没有过一夜,实在急迫,回来见她两人再度不欢而散,最终连处理国事的心情都没有,只能喊来了赵尚。 “在微臣来之前,据说王统领当下就找了梁太医,说槿妃只是受了一些惊吓――”赵尚行了跪礼,跟以往一样,他并未因为如今成为驸马,秦昊尧的妹婿而松散一些,看了一眼身侧的赐座,不曾坐下,似乎坐立难安。 秦昊尧却没有半点耐心,冷冷丢下一句话,生生打断了赵尚的话,不容许他避重就轻:“朕问的是她的病。” “微臣不力,至今找不到解救的办法,前两回的药似乎只有短暂的成效,两三日之后就恢复原状,微臣发觉槿妃的脉象古怪却平稳,如今虽然槿妃不再频繁失去神智,神志清醒,但身体却越来越虚弱无力,若是微臣没猜错的话,槿妃开始吐血,也有一阵子了。”赵尚不曾避讳,哪怕穆瑾宁在众人面前维系着冷静沉着的面貌,但最终也无法隐瞒他,之前从淑宁宫为穆瑾宁诊治后,就总觉得哪里说不出来的古怪,心中清楚穆瑾宁时日无多也让他变得格外沉默,听到穆瑾宁幽幽谈及最后的心愿是出宫也让他不安多疑,直到听到淑宁宫的一场大火几乎要了穆瑾宁的性命,他才恍然大悟。 赵尚直到那时候才想通透,到底在穆瑾宁的手腕处看到的一道阴影是什么――那是绑缚困住她的锁链,因为皇上出宫前往山东,这些日子不想生出别的事端,他才用了此等残酷无情的法子,那一夜,他一宿无眠,最终做出了自己的决定。 秦昊尧蓦地站起身来,面色冷沉,他从未听下人来通报禀明穆瑾宁的病情加重,虽然没有多大奇效,但听赵尚说穆瑾宁开始吐血,身子越来越颓败,他才满心纠痛,身子一紧。 “说的清楚些。”难道是下人隐瞒他?他们没有这么大的胆子,除非是……穆瑾宁有心隐瞒,粉饰太平。 赵尚再度跪下来,一脸死灰,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无奈至极:“微臣救不了槿妃。” “你到如今才在说什么?!”秦昊尧怒不可遏,救不了三个字,几乎撕裂了他的心,他的五指一收,胸口大震,如临大敌。 “皇上以前找的三个名医一束手无策,相信他们之前跟皇上说的话,也是这些。”赵尚沉默了半响,才默默抬起头来,直视着秦昊尧的宛若冰封的黑眸:“他们并非医术不高明,而是说了真话。” 虽然这三人,也因为说了难听的真话而去了地府。 秦昊尧蓦地敛眉,面色大变,赵尚说的都是真的,从宫里宫外大夫那边,他听了太多难听的话了。或许忠言逆耳,他总是听不到一半就将人拉出去斩了,在他看来,这世上没有法子的大夫,就是庸医。 而他留下年轻的赵尚为穆瑾宁诊治,并非因为他医术是一等一的天下无敌,而是因为他比任何人都坚信,赵尚绝不会轻言放弃,他的热忱真心足以胜过许多人。秦昊尧无声冷笑,眼底阴鹜森冷,从薄唇之中逼出一句话来,字字狠毒:“朕因为相信你,才把她交托给你,相信因为你对她的忠心,才能让你比任何一名大夫更用心,没想过你也是一样的没用。” “皇上,据微臣所知,哪怕华佗在世,也无人可以药石解救槿妃,更何况――”赵尚的眼底闪过一道复杂难辨的情绪,他低声说着,突地微微停顿,仿佛若有所思。 “何况什么?”秦昊尧走前两步,眯起冷沉的黑眸,俊美面容上冷若冰霜,一身危险的气息浓重蔓延开来,让人几乎不敢大声喘气。 赵尚却并不闪躲,沉着冷静,仿佛经过深思熟虑之后,才缓缓说下去,每一个字,都不让人怀疑他的用心和诚恳:“槿妃身体如此虚弱的原因,不只是她体内久长的毒药,还有两年多前的那件事。” 秦昊尧冷淡地沉默着,看上去似乎漫不经心,只是心中依旧还有千斤巨石,他右臂一抬,面无表情地解开喉咙口的黑色盘扣,黑眸一沉,他一直说服自己相信事情到最后会有转机,但如今却几乎不能顺顺当当喘口气。 “微臣外祖父是太宗皇帝宫内的太医,在微臣小时候提过一件事,太宗皇帝有一位专宠三年的妃子叫做梅妃,不知皇上是否听说过。”赵尚的目光落在不远处,他压在双膝处的双手突地紧了紧,再度抬起清俊面目的时候,眼底是一派死寂的平和。 秦昊尧的面色稍霁,梅妃跟太宗皇帝之间的感情,所有王族兴许都有所耳闻,只是宫里的人口口相传总是几句带过,无人知晓其中的实情真相。他的眉头微微挑动,薄唇冷漠地抿成一条直线,几乎没有半分柔和神情。似乎对于别人的故事,他毫无兴趣可言。 “梅妃在二十岁那年被嫉妒的陈妃毒害,所有御医都觉得梅妃不可能活下来,唯独微臣外祖父坚持下来,梅妃昏迷不醒宛若废人卧床不起毫无神智约莫半年,半年后突然醒来,太宗皇帝大喜,没几个月之后梅妃痊愈,行动自如,谈笑风生,弹琴唱曲,宛若寻常时候。也正因为外祖父治愈梅妃有大功劳,当年就被太宗皇帝提拔封成为药膳房的大太医。但好景不长,梅妃在一年后,突然离世,身上没有任何致命的疾病和伤口。”赵尚的眼神清平,他并不曾将这个凄美的故事讲得如真似幻,虚实难辨,而是让人听得出真实的痕迹,也正因为真实,而更残忍。他决心要用这个百年前发生的故事,说服眼前固执的帝王。“年幼无知的微臣问祖父,为何梅妃会死。就像是这世上很多人一样,总觉得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自然可以长命百岁。其实不然,外祖父跟微臣说,这世上并非医术可以救所有人,也有医术无法挽救的人。或许是上苍要人死,人就无法继续逆天而行。或许,梅妃一年前的时候本不该醒来,原本就要离开人世,但她却醒来了,只是老天给她留在世上的期限,也是极为短暂的。” 秦昊尧面色冷沉,闻到此处,他睿智聪敏,自然不会听不出赵尚的言下之意,只是……他的心让自己依旧抗拒,根本听不进去。 “两年前槿妃沉湖,是微臣救出来的,或许这件事微臣没有跟任何人说起,其实当下将槿妃救出湖底的时候,槿妃早已没有了气息脉搏。”赵尚读着那一张冷淡疏离的面孔,这一句,脱口而出,石破天惊。 秦昊尧当下就怔住了,往事历历在目,仿佛只要他一闭上眼,就能想到那些过去……他是如何用杨念的性命要挟穆瑾宁,让她在最终醒来,他怎么可能不记得?! 赵尚的意思,若是秦昊尧不曾奋力挽留,穆瑾宁早该死了,死在湖底,哪怕被赵尚救起来的身体,也会在几日之后香消玉殒,变得僵硬冰冷。 这两年,是上苍给穆瑾宁的期限?也是给他拥有她独占她的期限? 想到此处,他几乎在当下,就沁出一身冷汗,背脊的寒意贴着衣裳,让秦昊尧一脸冷沉,黑眸之内满是无法消散的灰暗。 上苍绝不会多给他们一年一日。 “昏迷的那些天,所有御医都说过,人只是吊着一口气而已,何时这口气散了,人就要走了。但第四天的时候,槿妃醒来了,哪怕是学医十几年的微臣,也觉得像是老天网开一面,更像是一个奇迹,按理说,根本就没有这样的可能。”当下,很多人都暗自庆幸,自欺欺人的也未必只是秦昊尧一人,穆瑾宁醒来的欣喜,早已打消了所有的疑虑。赵尚神色黯然地说着往事,心中也不可自已的心酸苦痛。 穆瑾宁会醒来,只是一场梦,这一场梦不是维系了一个晚上,而是维系了两年。 “如今只有一个解释,两年了……槿妃身上的这口气要散了。”赵尚幽幽地说着,他的心口宛若被千百根针尖穿刺,心如血滴,他直到最后,还是冷静地劝说。 没有任何话,比此刻他听到的更刺耳,更难听,秦昊尧已然翻脸,面目扭曲,龙颜大怒,怒气驱使他暴躁怒吼:“朕不管你鬼话连篇,朕只知道,她不是梅妃,也绝不会落得跟梅妃一样的结果!” “微臣将真话说出来,听不听得进去,便是皇上的决定了。微臣比任何人都更不想说出这些话,比任何人都更不想放弃诊治槿妃的念头,只是微臣不才,无力跟天夺命。” “好一个无力跟天夺命!你懦弱无能,当然是你的事,不过朕跟你不一样。”秦昊尧言辞激烈,眼底满是杀意,若不是赵尚是语阳公主的驸马,他一定让赵尚人头落地。他义愤难平,五指收成铁拳,重重一拳击打在赵尚的下颚。 赵尚眼前一黑,只觉得下巴像是断裂一般,他痛得当下说不出话来,唇边开始淌血,撕裂的伤口随着呼吸越来越痛。 但赵尚不顾唇边的淌血,却还是撑着身子跪坐在原地,端正清俊的面目上,是坚定不移的神情:“微臣会尽心伺候槿妃直到最后一日,若是皇上不信,也尽可以再找别的大夫。” “赵尚,你以为你跟语阳成了亲,当了驸马,朕就会容忍你所有的过错?”秦昊尧居高临下地睇着跪在自己脚边的赵尚,冷傲的面孔上,没有任何动容,一句话,便把人推向了不寒而栗的地狱。 他从来都不觉得他的语阳配不上区区一个赵尚,语阳嫁给赵尚,是下嫁。赵尚在成为他们一家子的时候,就理应为秦家做些事,而不是束手无策,无能地让人鄙夷唾弃,更不会是想方设法让他认命,相信穆瑾宁的命运已经被安排好了,他们只能按部就班,绝对不能试图跟老天作对。 “微臣的过错,就是救不了槿妃,若因此,微臣甘愿领罪。” 赵尚没有半分怔然,点了点头,他没有任何辩解,从容冷静地让人觉得陌生,这世上没有任何位子可以一辈子高枕无忧,皇帝太子都会死的凄惨,更别提他一个小小驸马。但凡违逆秦昊尧的人,决不能妄想逍遥过活。 “领罪?”秦昊尧冷哼一声,下颚紧绷,他的神态有几分戏谑,几分调侃,当然更多的是毫不在乎。 他在乎的是穆瑾宁的性命,其他人是死是活,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毕竟要了别人的性命,就能换来穆瑾宁活下来吗? “死罪。” 赵尚紧紧蹙眉,他清楚如今对他不利的情势,没有任何人可以帮他解围,即便是如此,他也不再迟疑。 秦昊尧没料到赵尚说的这么痛快,也有一分错愕,他的黑眸之中闪过一抹晦暗,今日跟赵尚的对谈,实在让他胸口沉闷,太多太多的惊讶沉痛,压得他无力再去迁怒别人。他转过身去,不再让任何人窥探此刻的神情,唯独那双深邃的眼,再无一分光亮,就像是三更天之后的深夜,墨黑的无以复加。 一道波光,在那双黑眸之中一闪而逝,从未有过的失落和孤寂,让他宛若会人从身后打了一闷棍,他哪怕如今支撑着身子站着,也像是随时都要倒下去一样。 摸了摸自己疼痛的穴道,头绪早已纷乱,他眼神一凛,最终说了句:“你先回去,语阳等不到你,又该心慌了。” 赵尚跪了太久,站起身的时候,双膝已然麻木不仁,他暗暗舒了一口气,也说不清楚此刻到底是什么样的情绪作祟,让他茫然若失。 直到赵尚走到门边的时候,他才听到身后那个无比尊贵的男人这么说,宛若低声自语,宛若说服他自己一般的信心满满和残酷骇人。“朕会让别人来看好她的病,只要你今日说的有半句假话,朕也轻饶不了你。” 赵尚头一低,沉默着,他也没想过要得到轻饶,哪怕他如今是语阳公主的夫君。 推开门的时候,他脚步虚浮,却还是咬紧牙关走了出去,只是走出宫的这一路,他看上去都有心事,忧心忡忡。甚至有熟悉的太监对他行礼呼唤他的名字,他也不曾听到。 秦昊尧的信任,他受之有愧。若是用性命终结这一场荒唐的悲剧的话,他也不会有抱怨。 “皇上,该用膳了。” 太监派宫女端来七八道菜肴,整整齐齐摆放在长桌上,这位新帝生活并不奢侈,像极了以前的太祖皇帝,虽然性情冷酷,喜怒难辨,但在生活起居方面,却并不难伺候。 秦昊尧这才转过身来,却不曾走向长桌,只是越过几名下人,直直走出了宫殿,冷着脸走向自己寝宫。 刚走到寝宫门口,已然听到门内不小的动静,秦昊尧不曾停下脚步,紫鹃迎了上来,满目惊恐慌乱:“皇上,槿妃娘娘昨夜一夜没睡,亲手整理了行李,奴婢们拦不住――” 他突地眉头紧蹙,心头一沉,难道她又开始神志不清了?!赵尚的话,还在他的耳畔,不曾彻底平息,如今却又雪上加霜。 不管如何,他还是敛去眼底的寒意,示意宫女打开门来,他这就走了进去,他审视着眼前的光景,俊脸上看不出喜怒。 她本该在寝宫之内精心休养身子,三日后,便是封后的好日子,但为何到紧要关头,她还是让他牵肠挂肚?他冷眼扫过她手中的包裹,看得出很轻便,只有一两套随行的衣裳,没有金银细软的痕迹,哪怕要走,她都走的潇洒。 他从穆瑾宁的眼底,见到几分错愕,他清楚她如今认得他,那便是清醒的,看来遭遇这一场大火之后,她说的也不只是气话而已。 “崇宁,这回朕可以原谅你一次,但你若是不走,就再也不能用这种法子来要挟朕,要朕低头就范。” 他俊脸微侧,黑眸一扫,示意宫女退出去,他冷着脸反手将门关上,若是穆瑾宁想因此而逼他放弃她,那是他此生绝不会妥协的事。 偌大的寝宫危险的安静,隐约听得出彼此的呼吸声,穆瑾宁直直望着他的黑眸和漠然的面孔,他的坚决却让她几乎无法站稳脚跟。 “你是走不出去的,你必须清楚。” 他总是用最尖锐的利剑,毫不留情用力刺入她的软肋,哪怕看着她最无助无痛苦的挣扎,却也不愿松手,不愿放开。 他张开双臂,整个人身上的阴沉气氛,宛若黑色浓烈的雾气将她包围,鹰一般尖锐精明的黑眸定在她的身上,他岿然不动,宛若巨山:“朕绝不让步,这扇门就在朕的身后,你若可以打开走出去,朕就让人放你出宫,你想试试看吗?” 穆瑾宁的呼吸一滞,手掌的轻盈行囊从指尖滑落,一脸死白。她哪怕是习武之人,也绝不会是秦昊尧的对手,更别提她不过一介女流之辈,弱不禁风,如何穿过他身体做成的围墙,走出这座宫殿?! 她眸光敛去,苍白面容上没有任何血色,身上只是穿着一件宽大的银红罩衫,长发披在削瘦的肩膀上,病容无法遮挡的严实。她冷冷淡淡地问了句:“皇上不是很清楚,我根本无心当你的皇后吗?”不只是因为身子的缘故,她根本无法继续爱上眼前这个男人。 “不管你如今在想什么,朕有心要娶你为后就行了。”秦昊尧早已顾不得她的心意,连赵尚都说她活不久了,他此刻没有更多的奢想,心心念念便是将她留下来,用尽一切办法为她诊治身子。他一脸冷酷卓绝,说的干脆利落,她根本无法反驳争辩。 她缓缓悠悠地转过身去,面色茫然,心中被刮得干干净净,什么情绪都不曾留下,任由他从她背后伸出强而有力的双臂,将她整个麻木的身子紧紧拥抱着,越抱越紧,仿佛一口呼吸,梗在喉口,她定定地望向一处,眼前的风景人物,却全部是模糊不清的。 她望着他,突地轻笑出声,笑容很淡很淡,却又有一种无畏的味道。 “皇上,我走得出去。”她缓缓侧过脸来,眼底闪耀着一道忧伤的光耀,但那一道光耀一闪而逝,宛若重重击打在他的胸口,她却再度将眸子转向前方,又让人不忍再看,低声细语,宛若亲切地呢喃:“只要我想,我随时都走得出去。” “朕那么对你,你就那么恨朕,连一天都不想多待?” 他的心中宛若被刀割伤,血流如注,如今哪怕紧紧拥着她的身子,似乎也觉得她越来越轻,根本就无法抱住,更无法保护。他曾经有一刻间想要囚禁她,想要让她一辈子都离不开他,或许他太残忍,但那只是因为……他爱她太深,他无法承受一场空的结果。 但他或许也早已得了病,病的不可救药,爱,让一个人疯魔成狂。 即便如此,他还是无法成全她,让她走,让她离开他的人生。 哪怕矛盾,哪怕争执,哪怕两难,他也确定他要她。 他不想再像是过去一样想念她地活着。 “皇上何必自欺欺人?留着一个根本不会爱你的女人,担心她,呵护她,最后却什么都得不到?我的心早就空了,这一路走来,那个崇宁早就死了。无论皇上等多久,她都不会再回来了。” 闻到如此激烈决绝的言辞,他的脸色大变,俊眉紧蹙,眼里有一股绝望闪动,这让她感到一阵痛心。但即便如此,这世上最伤心的人也绝不会是他,人生的缩影,在她的脑海之中飞快地翻阅过去,她却不愿再多做停留眷恋。 他哪怕铁石心肠,也不会觉得好过,在她说到那个对他一片丹心的崇宁早已暴毙在曲折痛苦的人生转折岔口的时候,在她说起她无论如何都无法再对他生出爱意的时候,在她说着她永远不会爱他的时候……。在她那么笃定地告诉他,崇宁去了那么遥远的地方,一去再不会回头的时候,秦昊尧抱紧她身子的双臂,突然觉得他就要失去她了。 “为何要辜负朕的心?” 强烈的愤怒带着绝望的疼痛来袭,在那一瞬间,秦昊尧完全没办法思考。 他只剩下一种感觉,就是愤怒!为何直到如今,她还是无法让他如愿?!哪怕他们的时间那么短暂而珍贵,她还是恨不得当下就撒手离开他? 她逼得他一无所有,他最痛恨的便是这般无奈至极的感觉,就像是一种诅咒,哪怕他得到整座江山,他也并不知足。 因为他得不到她。 黑眸瞪着她,他极度的痛恨着她,对她的坦白感到被侮辱的狂怒,随即之后,更多的是绝望和失意。 她沉默不语,仿佛独自站在毫无方向的荒野,她的身子缓缓滑下,若不是他的双臂梗在她的胸口,她几乎就要瘫软在地。 秦昊尧当下就觉得不对劲,他眼神一软,急忙将她横抱起,大步走向内室,她还不曾被他抱到床上,便忍不住地侧过身子,大口大口的鲜血从她口中溢出,她的眼前蒙着一层迷雾,根本无法看清他的神情,却也无力顾及他。 一阵短暂的失明,困住了她,她的心口紧缩着,满口都是血腥滋味,紧紧闭着眼眸,直到最后睁开眼来,她的眼前才恢复了迷迷蒙蒙的光亮。 她终究是瞒不住他。 毫无来由的场景,让秦昊尧措手不及,哪怕是面对千军万马,他也不曾如此阵脚大乱,他从不知晓她独自忍耐的是这样的痛苦。 正如赵尚所言,她时日无多,没有人救得了她…… 看着她大口呕出鲜血,疼痛却蔓延在他的身上,他几乎被史无前例地重击击溃,怔然凝视着她,她的身影却越来越虚幻,仿佛是一道随时都会消失的光影。 淡淡的光,笼罩在她的身上,让她宛若从天上下凡来的仙子,她美丽却又虚无,他探出去的右掌,突地有些轻轻颤抖。 没有人救得了她。 他是一国之君,可惜他连自己深爱的女人都救不了。 …… 204 李暄你敢动朕的女人 痛,莫名的疼痛,从身上任何角落钻出来,这样的剧痛,胜过他在知晓语阳的残缺背后的真相……。(.无弹窗广告) 他多想仰天质问,为何上苍要逼着她离开他,用如此残忍的方式!他杀的人再多,也都是一些该死之人,哪怕这辈子当真是满手鲜血,也绝不该报应到她的身上去! 穆瑾宁醒来之后,便看到红了眼睛的雪儿和一脸沉痛的琼音,她明白自己想要隐瞒的事,无法继续了。 唯独她不曾见到秦昊尧,她依稀记得他亲眼看着她吐出大口鲜血,她当真没有任何力气来开口说话,哪怕是一句虚弱的安慰。 即便如此,秦昊尧不曾做出任何让步,御医送来补身子的药汤,她喝药多过吞咽饭菜,这些药让她勉强打起精神。 她清楚,无论如何,她终究还是要当他的皇后。他无法忍受的,是她这辈子都不会回应他付出的真心,他厌恶的,是她始终不肯回心转意,无情狠心。 她却也更明白,她让他如何伤心至极,失望之极。 或许走到这一步,她也不必故作悲天悯人去算清到底是谁亏欠谁的更多一些,这些感情债……哪怕她算清楚了,也于事无补。 她恳请让秦昊尧答应她短住在语阳公主之前的碧轩宫之内,他越来越频繁地出入碧轩宫,仿佛依然能将这儿当成他第二个寝宫,当然,很多时候他只是坐在她的床前看着她,常常不说话不开口。 彼此似乎都清楚,到底他们之间隔着一座多么高大的山峰跋山涉水都无法逾越,但却没有任何人肯先说破。 明日便是册封的日子,此事一拖再拖,外面的臣子相信一定早已对皇宫之中发生的事揣测议论,要想堵住他们的嘴,唯一的法子便是她从容走出深宫,站在他们的面前,免得他们有心诋毁她,更诋毁穆家的清白。穆瑾宁当然很明白,却不知为何,她哪怕走到了最后一个关卡,还是不愿朝着这条路走去,她如今没有任何想要的,对于一个即将赴死的人而言,得到和失去,不过都是过眼云烟。 但她清楚秦昊尧的执着所为哪般。 这几天漫长的宛若数月,隐隐约约的不安和担忧,却总是萦绕着穆瑾宁的周身,她忧心忡忡,因此身子更加颓然败坏。 依靠在软榻上,她在前日吩咐琼音将软榻搬到窗口,只消一推开窗,她就能看到窗口的风景,语阳公主的碧轩宫,虽然常年冷清,庭院之中的风景却是宫里鲜少有的。她沉默的时候越来越长,若有所思,眼底的风景无声转变,她的眼神却从未改变一分一毫。 琼音跟雪儿站在她的身后,两人的眼眶不禁又红了,自打上回她们亲眼看到主子吐出那么多鲜血之后,才明白这一个多月主子是如何隐瞒一切,将痛苦独自忍耐的。也是头一回,她们感受到无穷无尽的绝望,只因赵太医眼底的黯然,早已让众人明白事情的真相。 起风了,雪儿眼波闪烁,取来一件宽大的金色外袍,披在穆瑾宁的身上,如今已经是暖春五月,偏偏眼前的主子从未从严酷的冬日走出,每一回她触碰穆瑾宁的双手,都几乎被那凉意冻伤了。她们满心责备自己的粗心马虎,为何明明很多地方都瞧得出穆瑾宁的不对劲,却又不曾多长个心眼,雪儿的心中满是不祥预感,自己的亲人离开才数月,她对着临终的奶娘发誓,哪怕不顾自己的死活也一定要保护穆瑾宁,但这一个誓言,似乎无法继续承担。(.好看的小说)她的指尖轻轻掖了掖外袍,几乎无法忍耐心中酸涩,蓦地掉转过头,不愿让自己的悲苦袒露在穆瑾宁的面前,免得她触景伤情。 雪儿跟琼音身上的异样,心思细腻如她,又如何会不曾明察秋毫?穆瑾宁逼自己不回头,不去看假装端着换洗衣物而夺门而出的雪儿,视线依旧落在庭院中的海棠上,听闻语阳公主这辈子最爱秋海棠,偌大一片秋海棠,生长的绿意盈盈,周遭的春花烂漫,宛若锦上添花。她弯唇一笑,身边传来些许动静,只见琼音将折下的几支桃枝养在白瓷瓶之中,送到软榻旁的茶几上。 琼音隔几天就采一些开的正好的春花来,春日百花争艳,每次都能换个花样,她的用意很明显,自然是想要让穆瑾宁看到这世间的明丽精彩,免得心生怨念,更无心活下去。 “郡主你看,这些桃花开的多好呀……”琼音强颜欢笑,她比雪儿更能控制自己的情绪,但这件事对任何人而言无疑都是一个重击,哪怕坚韧如她,也在深夜难眠的时候留过好几回眼泪。无论如何,她站在穆瑾宁身边服侍的时候,从不流露黯然神伤,失魂落魄的模样。她私底下问过赵太医,也知晓了让主子濒临疯狂不过是其中一种症状,到最后不止毁人神智,而是破坏一个人的全身血脉,让人血气禁断而死――多么痛苦的死法,或许赵太医还不曾说出更加残忍的地方,只是这一句,已经让琼音心神不宁,寝食难安。 “花每年开,每年败,世人如何夸赞如何诋毁,她都是如此心平气和,进退自如。每一年,总有她的花期,不迟不早,过了花期,也会心甘情愿地凋谢。”穆瑾宁神色平静,唇畔的微弱笑容,却始终不曾湮灭。她观望着瓷瓶之中的几支桃花,每一朵都开的粉嫩娇丽,只是这一回,她却连伸出手去触碰的勇气都没有,她的思绪百转千回,五味陈杂:“人活的短或长不重要,值得就好。” “郡主,您千万不能有这样的想法。”琼音满目沉痛,低声劝道,或许花败了还会再开,但人一旦丢掉了性命,就再也不会出现在世上。 穆瑾宁沉默了半响,才端正了身子,依靠在软榻上的藏蓝色软垫上,晶莹苍白的面庞上没有任何神情,哪怕周遭人什么都不说明,但她却心有明镜,比谁都更明白。“有人觉得自己活得太短暂,是因为还有心愿未了,遗憾终生。而我,心中没有任何遗憾,也没有什么不甘心,活二十年还是三十年,又有何等不同呢?” 琼音扑通一声跪倒在穆瑾宁的脚边,她看着穆瑾宁一天天消瘦憔悴下去,那些疼痛倦意哪怕不能感同身受,她也只觉得心中像是压着千斤巨石一般,这一声呼唤,隐约听得出撕心裂肺的不忍和不舍:“郡主――” “人到了时候,就该走了,放不下并非好事,其实……没什么好放不下的,痛了,累了,就自然放得下了。” 穆瑾宁淡淡睇着琼音脸上的悲恸,回想起自己在几岁懵懂的时候就遭遇了娘亲的死,那个女人曾经让她头一回感知着死亡,却又不知恐惧,而如今,她总算知晓娘亲死前的心,没有任何不甘心,没有任何不舍得,更多的是坦然超脱,因为这辈子没有得到真正的感情,娘亲真的觉得幸福吗?被曾经心仪的男人推入火海,娘亲真的不曾痛惜吗? 就像是她如今总是说忘记了,偏偏很多东西,却越来越记得清楚。[.超多好看小说] 明日,并非是她自己的夙愿,不过是秦昊尧一个人的决定。她走到这一步,根本不在乎什么名分,荣华富贵也只是过眼云烟,或许……对她这样的人而言,将最后的日子耗费在深深宫墙之内,才是最大的残忍。 这一回,她当真是真心想要离开,哪怕是世间的尽头,她想一个人好好看看这世界,过去她的脚步总是太匆忙,太沉重,忽略了许多东西,她并不想最后还是困在这个故地,束缚了自己的身心。 “今天看来要下雨――”穆瑾宁的目光扫过沉默不语的琼音,她自顾自将眸光再度投入到庭院之中的风景,各种鲜花的暗香浮动,她却像是闭塞了口鼻,根本嗅闻不出来。春雨时节雨纷纷,或许明日也不会放晴,只可惜了御花园内的大一片桃花树,一场雨后,枝头又该少了不少姹紫嫣红。 话音未落,蓦地一口气提不上来,穆瑾宁猝然身子一歪,睁大了眸子,喉咙没有血腥滋味,但她却宛若被人掐着脖子,神智几乎要被拉出身子之外,她面色死白,一种虚幻却又极致痛苦的感觉,霸占了她的内心,像是有人大力将她的身子摇晃牵扯,恨不能将她的魂魄抽出她的身体之内。 琼音一看当下面色大变,急忙从茶几上取来两片人参片,送入穆瑾宁的口中,这些人参片都是从药膳房送来的,若没有它们,这些天郡主一定挺不过去,只是或许用的多了,起效越来越微弱了,她不敢往下想下去,只能轻轻抚着穆瑾宁的后背,揉搓温暖她微凉的双手,直到看着穆瑾宁的脸色渐渐缓和一些,琼音才暗自舒了口气。 见穆瑾宁的脸上又有了倦意,琼音弯下腰放平她的身子,为她取来一条柔软的毯子,眼看着她含着人参片合上眼眸,渐渐地呼吸均匀平稳下来。 “今儿个皇上带着臣子出宫巡查江北大堤的监造,天黑之前才会回宫,待会儿午膳就准备娘娘一人的即可。” 一个宫人从雍安殿的方向走来,朝着碧轩宫外的雪儿说了声,雪儿点头,走到一旁跟宫女吩咐午膳准备哪几道菜色,如今穆瑾宁虽然早已没了胃口,吃的比以往更少,但雪儿还是挖空心思找些清淡爽口的菜肴。 “我跟赵太医约好了,要去药膳房取这几日的药,雪,你在这里等候,郡主暂且睡着了。”琼音从屋内走出来,如今去赵太医那里取药俨然成了一种责任,琼音信不过任何人,从来都是自己亲力亲为。 雪儿应了声,目送着琼音离开,推开门去,走入内室,望着已然沉睡的穆瑾宁,她为主子拉好滑落一半的毯子,等待了半响,听到宫女在门外喊她,不愿惊动了主子,她疾步匆匆地走出去。 琼音护着手中的药包,才从药膳房回来,已然看着雪儿面色大变,从远处跑来,气喘吁吁:“琼音,不好了!” “什么事这么慌张?”琼音空出一手来,拉过雪儿的手,不禁蹙眉低问。 “郡主……郡主她不见了……”好不容易平息自己的错愕和惊慌,雪儿的眼底满是泪光,她见琼音疾步越过自己走向碧轩宫,紧随其后。 琼音暗自揣摩着,她走开的时候还不到半个时辰,这宫内的侍卫守卫森严,外人是很难入宫,更别提有心之人。碧轩宫不比淑宁宫,她们搬来住才几天而已,琼音将整个屋子转了一圈,这才发觉碧轩宫的一道窗户半开着,难道……她的眼神一暗再暗,突地不知自己心中的猜测是否成真,她沉默不语,自始至终都是皱着眉头,最终才放任雪儿去喊来当值的侍卫,将此事禀明。 偏僻的一条小路,一对人影疾步匆匆,穿过低矮的花丛,天气越来越阴沉,远方隐约传来春雷声,空气似乎一下子就变得沉闷许多,让人呼吸越来越难。 前面的高大男人身着墨青色太监服,细看之下,他走路的姿态并不自如,更何况还要拉着身后的人缓步前行,走了没多久,他便会停下脚步,回过头来低声询问几番,只因为她实在虚弱至极。 “还行吗?”他低声询问,握紧她的右手,一脸关切。 “我没事,只是许久不曾走动了,喘得厉害。我们快走吧,别耽误了时辰――”说话的嗓音及其轻微,宛若飘在半空之中,她垂着眉眼,小脸逆着光,很难窥探她此刻的神情,她缓缓伸出左手,指着前方,话锋一转:“从这儿转弯往南走,南门出入的人很少,我们就去那里。” “好。” 男人的声音虽然压得很低,却没有任何一分诡谲的阴柔,他凝视着她的眼神,有几分关心,更多的是忧心忡忡。 女子咬紧牙关,无论自己走的多艰难,宛若在泥淖中前行,几乎每一步都会深陷进去,但她却还是抬着脸,跟随着男人的身影,心中的不安焦急让她从未有过的紧张忐忑,明明万事俱备,她却依旧不曾高枕无忧。 “郡主再稍等片刻,前头就是南门了,我已经雇了马车就在宫外不远处等候,过会儿你就能好好歇歇了。” 男人侧过脸来,隐约可见英俊的棱角,他不难看清她眼底的疲倦,更因为她的强颜欢笑而愈发心疼怜惜,他这么说着,宛若安慰。 她淡淡一笑,轻点螓首,南门的轮廓已经映入她的眼中,只有两个侍卫当值守在前方,她拉了拉身上的衣裳,素雅的粉色衣衫,让她看来宛若平凡宫女。 那一条路,在她的视线之中,仿佛是通往天上的路,泛着白光,她微微眯起眼瞳,几乎不能相信这么简单就要摆脱这等苦不堪言的生活。 “我已经准备了出宫的令牌,待会儿不用郡主开口说话,全都交给我。” 他这才松开了手,看似平常地低声说了一句,他既然会踏入皇宫,绝不会是冲动行事,当然是心中满是底气。 这是他最后一次机会,不是为了成全自己,而是为了成全她。 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一旦失去这次机会,或许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她,比她还慌张的人是他自己。 但他决不能流露半丝半毫的不安,这辈子他总是把李家放在首位,跟几代李家人忠于秦氏王族,从未生过异心,如今李老夫人已经撒手人寰,他才看清自己的心。 “儿子,你是不是怨为娘?美月死得早,你好不容易遇到个自己喜欢的女人,为娘却总是不肯点头,怕是你这辈子心里都不好过……”李老夫人临终前一天说过的话,依旧在他的耳畔回响,字字清晰,重重的叹息声夹杂其中,有几度她老泪纵横根本说不下去的哽咽:“但李家几代都是朝廷的臣子,这世上哪里有跟皇室抢女人的道理啊?我们是当臣子的,你不也清楚,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的道理?连性命都不是自己的,更别提别的了……” 他,不想再当任何人的臣子,他活了快三十年,也该顾及自己了。 他想做自己想做的事,想帮自己想帮的人,不必唯唯诺诺,瞻前顾后,看任何人的脸色。 “果然是你。”就在他们即将走到南门等待盘查询问的时候,从身后蓦地传来几人急匆匆的脚步声,一道阴冷至极的嗓音从身后传来,就在五步开外的距离,侍卫一看是皇上来了,蓦地扬起手中的长剑,不让他们走出南门。 秦昊尧站在不远处,身边的四位侍卫已经将南门包围一圈,他冷冷淡淡的眸光,扫过身着太监服的男人,哪怕他长着一张稍显陌生的面孔,他却也认得出人皮面具之下的那双眼睛,因为,那双眼睛在看着他的时候,隐约可见一分恨意,哪怕藏匿的再深,他也瞧得出来。 鹰一般的黑眸之中闪过仿佛与生俱来的狠戾,薄唇边扬起一抹诡谲深远的笑容,他的目光突地透过那个男人的身影,死死落在他身后那一个纤弱身子上,眸光陡然变深。“李暄,朕派人找了你很久了。” 男人蹙眉,收在宽大袖口的双手不禁紧了紧,他面无表情地直视着前方的帝王,腰杆依旧宛若青松般挺直,他察觉到身后女子的脚步有些异样,朝后伸出手去轻握住她的柔荑,以身躯挡住她所有的目光。 这一个动作,还是无声无息地激怒了秦昊尧,李暄出宫之后,便是一个此生绝不会走上同一条路的人,他根本不在乎牺牲李暄,但李暄如今却意图不轨,妄想带走他的女人,这是他无法忍耐的。 “朕让人传出假消息,今日一整日都在宫外,只因为手下无法找到你的下落,没想过你当真按耐不住,来了皇宫。” 秦昊尧的每一个字都透出寒意,如今天气原本就转为阴天,更让人有种风雨欲来的预感,她突然觉得自己的身子更冷了,李暄即便挡在她的身前,但秦昊尧的冰冷目光,却还是像是千百根竹箭朝着她射过来,她的身子再度蜷缩成一团,也无法让他移开令人窒息的目光。 她根本不敢想下去,到底今天是否还能有好的结果。 “怎么?费这么多心思乔装打扮,李暄,你很想当太监是不是?”秦昊尧的眸光落在李暄的身上,一套宫中的太监服,一张陌生面孔的人皮面具,居然就让李暄这个人蒙混过关,进入宫内。他的薄唇扬起不以为然的冷笑,负手而立,宛若跟熟人一般调侃打趣的姿态。 只是这一句轻描淡写却又阴寒刺骨的调笑,已然让穆瑾宁不寒而栗,当然,秦昊尧是个什么都做得出来的人,李暄不为他所用并跟他对立,便对秦昊尧没有任何利用的价值,随时都可以毁掉,随时都可以抛弃。 闻到此处,穆瑾宁直觉那只握住她柔荑的手掌,默默紧了紧,不难察觉李暄的愤怒凛然,她也为之所动,面色死白,柳眉紧蹙。 ……。 205 封后大典 今日,秦昊尧绝不会容忍任何人离开,穆瑾宁清楚,却也更加沉痛。她亲眼看着南门被侍卫缓缓合上,那一条通往宫外的路,也渐渐在她的眼底消失殆尽,宛若从未出现过一般。 她的心,突然在那一瞬间,彻底平息下来。 “要打断你两条腿才会消停?”秦昊尧陡然面色大变,李暄的沉默,无疑是挑起新一轮的战火蔓延,他阴沉着俊脸,一身寒意,肆无忌惮地打量着李暄的身影,隔着那张陌生的面皮,直直望入那双已然隐忍着愤怒的眼,语气,更加狠毒。 他原本不过要手下将李暄永远驱赶出京城,但李暄自己找上门来,一而再再而三跟他作对,他自然不能容忍李暄的过错。 “你走吧,别管我了,你先走――”穆瑾宁眼波一闪,却突地松开了被李暄紧握的手,她的柔荑无声垂落在身侧,仿佛整个身子都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几乎要瘫软在地。但她还是咬紧牙关,正视前方,不让自己看来太过虚弱可怜。 无论是被施加宫刑还是打断另一条腿,甚至是被砍头,李暄继续逗留在皇宫,都难逃厄运。 但穆瑾宁心中清明,如今能够要挟秦昊尧的,只剩下自己。 或许他要的,只是自己留下来,心甘情愿留下来。 李暄的性命,并非是秦昊尧最想要最在意的。 “如今我的心愿,便是你在宫外活下去,其他的都不要紧,你答应我先走。”穆瑾宁见李暄依旧不肯离开,她心中宛若涌起一道沸腾的热意,将自己的心肺都烫伤,她看着李暄转身,抬起眉眼凝视着她,满是恳切。 “郡主,我来就是为了帮你,带你走,怎么能一个人离开?”李暄这才开了口,他这回进宫来虽然做了完全的准备,却也想过最坏的结果,哪怕如此,他还是来了。穆瑾宁如此维护他,更让他的胸口徜徉一阵暖意,却也因为这样的暖意,他的心意比任何一次还要坚决。他之所以会做出这样的选择,他并不后悔。 至少这一次,他做了自己想做的事。即使失败,也死得瞑目。 “你快走吧。”穆瑾宁的眼底满目迷离水雾,这一路上她并不知道还要牺牲多少人,但秦昊尧身上的愤怒寒意,几乎要将她整个人吞没侵蚀。她的柔荑落在李暄的后背,恨不得当下就能推送他消失在自己的眼底,这一句,语音愈发急促慌乱。别说李暄是一介文官,哪怕是一位将军,也不见得可以被识破身份之后逃脱。 “李煊,你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秦昊尧冷眼旁观,似乎已有瓮中之鳖的十足把握,穆瑾宁越是要保住李暄全身而退,他心中的那把火,就越烧越旺。薄唇边溢出这一句话来,他冷冷淡淡地笑着说道,蓦地眼中闪过一道杀意,凌厉阴鹜。 “是我让他走的,有什么事就冲着我来吧。”穆瑾宁强压下心中的炽然热意,她的嗓音清冷,费力抬高自己的声音,努力让当下所有人都听清楚她的话。 “为了李煊,你要跟本王对立?”秦昊尧冷眼瞧着她,唇边的冷傲弧度,宛若每一个字,都要将她推向火海。但同样的,他也并不太过在意,似乎她的威胁,根本不值一提。他不说走,连苍蝇也休想飞出去,至少被砍断两只翅膀再走。 穆瑾宁的眼底没有一分波澜,玉臂抬高,拔起那发髻之内的白玉簪子,将锋利尖端,逼入自己的喉咙。 这是她唯一得以保留下来的东西,是娘亲的遗物,再度回到宫内见着琼音的时候,庆幸不曾遗落,琼音在穆瑾宁消失之后,一直为她保留至今,她想过今日可以侥幸出宫,什么都不要拿走,唯独这一只簪子……没想过,她最终还是用这支簪子来要挟秦昊尧,或许是下三滥的法子,但除此以外,她根本无力化解此刻的危机。 秦昊尧蓦地眯起黑眸,打量着李暄身后的那道模糊身影,他似乎看不清她,却又似乎看的太清楚。俊美无俦的面容上,冷若冰霜,没有一分表情,薄唇抿的近乎一条直线,他只是淡淡睇着,似乎懒得回应,似乎司空见惯。 穆瑾宁环顾四周,一个个侍卫宛若秦昊尧手下的牵线木偶,没有表情,手臂的肌理似乎早已蓄势待发,只要秦昊尧一句令下,手中的利剑,便会砍断李暄的项上人头,她的心中愈发急迫,也愈发无助无力,如今的世道,根本没有人可以抗拒秦昊尧,违背他的人,跟他叫板的人,如何可以侥幸活着?! “皇上觉得我不敢动手?”她紧蹙眉头,面色宛若白雪般晶莹剔透,喉咙似乎被烈火焦灼,她的嗓音一出口,带着些许的颤抖,已然被清风吹散。 对自己,她远远可以更狠。 白玉簪刺入白皙皮肉之中,一颗豆大的浓郁血珠,顿时冒了出来,她用力之大,苍白手背之上的青筋毕现。血液,从白皙脖颈上汩汩而出,将粉色的立领渐渐染红点点,她一脸无谓,更让秦昊尧怒火中烧,即使知晓她时日无多,她想要逃离还是激怒了他最好的耐心,他在意的是她的性命,她也心知肚明,却用来威胁他做出让步,居然让他妥协! “你只记得李煊奋不顾身保住你,朕为你做的,你什么都不在乎――”他的笑,比冷漠阴沉更加强烈的,是满满苦涩愤懑。 穆瑾宁看着他,秦昊尧的神情渐渐模糊了,眼帘之内似乎谁的面孔都看不清楚,她的思绪也有些游离,宛若就要飘出自己的身体之内……这半年来,起起伏伏,兜兜转转,发生了太多事。她早就意料到,王爷会成为拥有江山社稷的上位者。 他野心勃勃,韬光养晦,称王之日,指日可待。 哪怕没有她。 他的命运,早已注定。 “朕的女人,你也敢抢?”穆瑾宁脖子上的鲜血,一颗颗宛若红色琥珀滴落,落在他的眼底,却更像是在他的胸口割上一道道的血痕,秦昊尧面无表情地转向李暄的方向,冷声问道,每一个字,都让人不寒而栗的阴沉。李暄会放弃臣子的仕途,甘愿当一个默默无闻的寻常人,就是为了不再谨守君臣之道,就是为了跟他对抗到底?!他冷哼一声,不屑一顾,根本不曾将李暄放在眼底过,但也是因为这个男人,更让他怀疑穆瑾宁的心,到底是否放在李暄的身上,而不曾在意他的执着。 看来,让李暄废了一条腿,没有要他的性命,他之前终究还是太仁慈了。 “如果你当真喜欢郡主,至少也该问问她到底想要过什么样的日子,但你从头至尾只在意自己,她会变成这样,还不都是因为你!”李暄同样怒不可遏,命运加注在他身上的他可以一笑置之,唯独无法视而不见,站在眼前的或许是一个比惠王更加睿智的帝王,但在感情上,李暄只觉得他是一个不懂得如何去爱人的男人,他的心中因为感情变得更加狭隘,这样的感情,才会是逼死穆瑾宁的真正毒药。 秦昊尧是在用爱的名义,把穆瑾宁逼入死角。 “你有什么资格过问朕跟她的事?”秦昊尧脸色铁青,指着李暄怒斥一声,他愈发不能容忍李暄的叫嚣,他爱穆瑾宁,是他的事,不容任何人来挑刺,更别提李暄不过是一个庶民而已。他实在无法解答,他已经将国母的位子双手奉上,为何穆瑾宁还是一心一意要跟着李暄出宫?!即便是最后的日子,也不愿陪伴在他的身后,非要让他孤独煎熬?! 穆瑾宁见他不肯退步,说的话更重了,一旦王氏兄弟领着大批侍卫来,此事更没有商量的余地,秦昊尧如何会在手下的面前放走李暄?更何况,她无论如何解释,秦昊尧都不会相信她跟李暄之间是清白的,她也不需白费力气。苍白的唇边溢出一句冰冷的话,她的手脚冰冷,血液似乎带走她的生气,她在这一场最后的豪赌之中,早已没有任何筹码,除了孤注一掷之外,毫无他法。“我想皇上不会想要一具冰冷僵硬的尸体吧。” 白玉簪子刺得更深,鲜血宛若溪流,从脖颈淌下,将丝绸领子,染得半面通红。[.超多好看小说]她不是在说笑,也不只是在威胁――她当真下得去手。 她不想因为她的缘故,让更多的悲剧发生。 如果要结束这一切,非要牺牲她的话,她甘之如饴。反正,她是一个迟早要死的人。 若是没有办法让一切回到原点,她只想要一个中庸的结果。 “穆瑾宁,你怎么能拿自己的命来要挟朕?”秦昊尧强压下心中的疼痛和不忍,但他却又厌恶反感她的背叛,他的心中满是复杂纷乱的情绪,理智早已被愤怒吞噬,他低声反问,黑眸之内掠过一片苍凉。 李暄侧过身去,一手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躯,眼底满是动容的光耀,无法掩饰内心的悲悯,她的眸光无声划过李暄的面容,哪怕面对一张陌生的面孔,她的眼底还是闪耀着淡淡的笑容光华。事已至此,她觉得心满意足,这样……虽然疯狂,虽然最终还是碰壁,她或许也该死心,她没有半点遗憾,更不觉得可惜。“我什么都听皇上的,什么都听你的,只要皇上仁慈放他走。” 他不再僵持下去,若是继续对立,她很可能血流尽倒在他的面前,下颚一点,算是妥协,秦昊尧面无表情地朝着她伸出右掌,她的眼底隐约可见淡淡的光影,分不清是否是泪光还是别的,从李暄身后走出,一步步朝着秦昊尧走去,将微凉柔荑放入他的手心。他冷着脸,收紧五指的那一刻,她几乎觉得他就要捏断她的指节了。 “叫御医。” 他朝着手下丢下一句,手掌一扬,等到她彻底松开紧握簪子的手,这才转身欲离去。 “我要看着他走。”穆瑾宁拧着眉头,生怕此事有异,在离开李暄的身后走向秦昊尧的每一步,李暄的目光尽数锁在她的身上,几乎让她的胸口压抑地无法喘气。她转过脸去,试图目送李暄离开,这样的举动,却还是让秦昊尧生起几分怒意,他扳过她的面孔,黑眸居高临下地俯视,冷眸漠然到了极点。她对李暄的关心,已经让他无法沉静地思考,更让他几乎笃定了穆瑾宁的心,全都在李暄的身上。因为李暄断了一条腿,她更是恨他,怨他,不肯原谅他,更不愿敞开心扉回应他的感情。 比起他无法得到她的爱,亲眼看到证实她爱的是别的男人,更让他痛苦。 他的视线扫过穆瑾宁眼底的几分慌乱,伪装自若:“你若信朕,这就跟朕离开,否则,朕会很快改变主意。” 她不禁怔了怔,她太过天真,若他反悔,即便任由她看着李暄安全出宫又如何?他远可以派人出宫追杀李暄,一样可以轻易取下李暄的人头。 他若真心要杀一个人,不必做任何伪善的承诺。 “你会让他活着出去的。”她仿佛还不敢轻易相信,直直望入那一双幽深不见底的黑眸之内,低声呢喃,脖颈上的血迹可怖蜿蜒在她的白皙脖颈上,只是迈动一小步,她就险些觉得自己就快要因此而断气。 秦昊尧最后看着她的眼神,她却越来越看不清楚,看得到的只是一片虚无,只剩下点点的微光,她后来醒来的时候,才知道自己最后是昏倒了,他将自己抱回了碧轩宫,御医为她处理包扎了伤口,才不至于当日就丢了性命。 夜晚,他还是来到碧轩宫看她,哪怕只是站在床头,什么话都不说。穆瑾宁清楚他这回是当真生了气,无论说什么都于事无补,她的话自然也伤他之深,这些天……他们越走越远,她是晓得的。 但她还记得自己的承诺,哪怕到了人生的尽头,一个人该有的担当,该负的责任,还是不该逃避,知道她跟随李暄试图出宫的人并不多,她说过之后什么话都听他的,他若既往不咎还要她当他的皇后,她自然会点头的,他若不想要了,她也会全部接受。 他没说任何决定,她也无法揣摩此刻秦昊尧的心思。 一整夜的风雨,桃花被吹落大半,整个偌大桃花林看上去,有些三三两两的颓废凋零。不过一天而已,跟之前的满园春意,差之甚远。 每一个人,都屏住呼吸等候那一天的到来,她也是。 但在被册封为后的前一天晚上,不知是白日发生的事太过张皇措不及防,她才会做了一个噩梦。 在梦境,那一幕幕光景飞快闪逝而过,她隐隐约约记得,她私自放走太子妃他们,必须承受重罚。 她曾经被关在冰冷潮湿的天牢,跟如今没有任何两样。她不过是沦为他一个人的囚犯,天牢的话,等不了多久便要丢掉性命,但在这儿,她不知何时才是她的刑期。 “把帐幔拉下。我不想让赵尚看到我如今这副样子。” 她听到自己在对谁说话,嗓音很轻,就像是飘在空中,要仔细听才听得出来。 这张华丽的大床上,床头系着的却是两条锁链,她可以下床,只是铁链的长度,正好到门口,所以她无法走出这个宫殿。 一开始的时候,他甚至命人看着她,怕她咬舌自尽,以丝帕堵着她的口。 如今她平息下来,才撤掉了。 她一身素色里衣,黑发垂在腰际,不带任何发簪,也没有任何尖锐的利器在这个宫殿,他笑言怕她气急攻心的时候误伤了他。 或许,他真的怕的是,她以任何方式自尽,死在他的宫里。 …… 梦境像是被人用力颠倒过来,迷迷糊糊的,她又回到了秦王府内,她隐约见到一个人轻而易举提起那个孩童,她双眼一黑,只听得一道冰冷的声音传来,不带任何情绪。“秦王府不得安宁的话,本王会要了他的命。” 她当下就怔住了,睁大的眼底,满是震惊。 那个人很高大,她只能费力抬起眼眸,仰着脖子看他,孩子就在他的手掌上哭闹,只要手一松,孩子就会摔下去。 就会立刻摔死在她的眼前。 “不要!” 不是他的骨肉,他自然不会手软。 那个根本看不清面孔的男人冷淡地道出一句,字字要挟的狠毒:“改不了你盛气凌人的老毛病,孩子也会因你而受苦的。” “王爷要我怎么做?”另一道模糊的身影边,传出轻轻的嗓音,却又透露出无力和羸弱。 孩子就是她的弱点。 “求你了!”她的喉咙被压的越来越紧,就像是一个寒酸之人,被所有的贵族围绕在街巷之中嘲笑指责,那种无穷无尽的恐慌和惧怕,窘迫和艰辛,才是最无能无力的。 穆瑾宁醒来的时候,才发觉自己一身冷汗,梦境虚虚实实,不是百分百的真实,却又比真实更残酷可怕。 她似乎已经分不清楚,到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了。 若不是这两天含着人参片,她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 她,已经积重难返。 没有人逼迫她要撑着一身的病痛和伤起身,但隔天清晨,她还是咬牙沐浴更衣,随后由两位宫女陪伴着坐在铜镜之前,看她们费尽心思为她梳妆打扮,涂脂抹粉,即使这样,这些日子病痛消磨着她,让她愈发憔悴消瘦的面容,也看不出多少精神。一件件地套上华服,沉重华丽的凤袍几乎要压垮她的身子,幸好艳红色绣着金边的立领足以遮挡大半伤口,她宛若泥塑木雕一般由着宫女将好几套首饰送来,她却没有心思挑选,点头示意让雪儿挑了几件便戴在身上,金银珠宝的重量,同样不轻,压着她的骨架不让她的魂魄飘出体内。抿了抿鲜红的唇,或许也因为胭脂的装扮点缀,才让人鲜少察觉她身体的异样。 她这样……就算是他所期待的容光焕发吗? 她这样站在最高处,就能接受百官的膜拜吗? 她的身世,她的处境……往后就再也无人议论交谈了吗? 让她真正惧怕想逃想退后想消失的,当真只是这个皇后的名分,还是秦昊尧让人窒息的感情,还是……她终究不觉得如今的崇宁还能当做什么都不曾发生过站在他的身边? 答案――或许她是清楚的,却又总是自欺欺人。 这一路上,她思绪万千,微微转动脖颈的时候还会觉得疼痛,还会提醒到底昨日的自己,做了什么,如何激怒了他,如何伤害了他。 但她情不自禁,不能自抑。 她曾经那么想要守护的感情,如今却恨不得早些放弃,是什么铸就了这样的自己,是什么让她不假思索就放弃,是上苍不给她白头偕老的时限,还是她当真觉得痛了,自然就放下了?! 她是耗尽了自己的力气走到他的身旁的,他的眼底闪耀着何等的神情,是不屑一顾还是轻描淡写,她却无力去推测,毕竟……在秦昊尧看来,一个懒得虚情假意的女人,或许比虚情假意的女人更加可恨更加可恶。 他是这个江山的主宰,他年轻有为,他英俊睿智,他想要什么样的红颜知己没有? 她生出这般的自嘲,她无力抗拒他,更无力抗拒严酷的上苍,世人被秦昊尧的威严威慑之下,又有多少人知晓如今站在帝王身边的年轻国母,居然是强灌下药汤和含着浓重气味的人参片才站在这儿的?! 秦昊尧想要的是她,以前是这样,而如今,只是不想颜面尽失,哪怕她明日就要死,她也该尽力配合他,充当他的面子,让他觉得体面,或许至少臣子在谈及她的时候,还能啧啧两声说,至少他们看来男才女貌,即使她全身都是瑕疵全身都是不足,即使她卑微,即使她窘迫,即使她…… 繁文缛节不曾出乎意料,在她看来,却又冗长的是头一遭。一口腥甜血液涌上她的喉咙,她生生咽下,眼前再度变成一片虚无,隐约看到人头攒动的景象,她宛若站在街巷之中,在人群之中被带往某一个从未去过的地方,双手空落落的,抓不住任何人的手。她的肩膀被大力撞开,撞得剧烈的疼痛,宛若肩胛骨都开裂了,双手的指节被人用利器穿透一般无法忍耐,她却还是费力睁大眸子,维持红唇边的笑容,哪怕眼前的光亮越来越微弱,哪怕她剩下来的只有这一天,她欠他的,总要还了再走。 耳畔,突地传来一道熟悉的歌谣,似乎有人在她耳边轻声哼唱,那种温柔……就像是慈母在轻轻揉着拍着婴孩的后背,她听着听着,突地双目濡湿,心中隐隐约约有了预感,仿佛自己的日子就要到了,那是谁的倾心呼唤。 这样的日子,到底还要持续多久才结束? 每一日,煎熬的忍不下去的时候,她都会这么扪心自问。或许她在这世上造下的罪孽太多,上天才让她受这般苦难。 但此刻童谣之中的温柔,却让她平息了心。 不知过了多久,她冰冷的手边才传来一个力道,是谁握住了风中摇晃的双手,她默默眯起眼眸,长睫上悬挂着晶莹泪滴,费尽力气打量着眼前的男人,弯唇一笑,却什么话都不说。 她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终于要结束了。 只是直到最后,他的脸上也没有一丝笑容,冰冷疏离的可怕,就像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男人。 他的手掌,也没有任何的暖意,他只是牵着她的手而已,就像是拉着一根绳子。 这一日,是封后大典。 是她曾经倾注了最天真的年华喜爱的昊尧哥哥终于愿意看重她呵护她答应他们要陪伴一辈子的时候,他们的身份也变得无上尊贵,似乎她这辈子的心愿曲折地达成了,似乎他们殊途同归。 但也就在这一日开始,注定他们分道扬镳,被时光被命运冲散。 她深深地凝视着他,即便无法看清他的俊美面容,但他眼底的冷淡,就像是在她的心头扎上一百根一千根针。 她唇畔的柔美笑容,也最后失去了那份暖意,渐渐的垮下来了。 人生就是一桌宴席,上面摆放的即便是千金难求的珍馐佳肴,时候到了,宴客还是要散。 ……。 206 秦昊尧迁怒 “这宫里一定有人走漏了消息,查清楚是谁。(.好看的小说)” 王镭面色凝重,朝着手下吩咐,李暄可以瞒天过海进入皇宫险些带走了皇后,这自然是他身为侍卫统领的疏忽,若不是皇上早有自己的打算,早已揣测到李暄若是试图离开一定选择在最清冷的南门,所以提前从宫外回来了,及时赶到南门,才不曾放走李暄和皇后。 那一日皇上出宫巡查,虽然是在宫中和朝廷都宣告了这个消息,但李暄早已是庶民,他是如何知晓这个消息,背后到底还有什么跟他通气的人,这才值得他们一查到底。若不是臣子,就是皇宫中人,跟李暄站在一条道上的人就在皇上的身边,无疑是最值得深究的问题。 “李暄出宫已经三天了,有他的消息吗?”秦昊尧从雍安殿内走出来,止步在最后一级台阶上,见王镭正在此处等候,冷着脸问了一句。 三天前,因为穆瑾宁以死要挟,他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过看在穆瑾宁如此恳切的份上,当日他当真不曾追究李暄的罪责,容忍侍卫放走李暄。只要这辈子李暄不再跟他们有任何瓜葛纠缠,他也绝非是容不下一条人命。 “李暄一出宫,就回到李家收拾了行李,这两日正在全力清点李家的房产田地,也遣散了李家大宅所有的下人,似乎有清算远走的意思。”王镭据实以告。 “这就好。”秦昊尧闻到此处,下颚一点,俊脸上多了几分缓和,暗自输出一口气,看来这回李暄是想清楚了,穆瑾宁如今已经是大圣王朝的皇后,一国之母,他一个庶民根本不能对皇后有任何心思,既然穆瑾宁想要他活着,他就该领情,远走他乡,不再出现才对。 李暄是一个聪明人,经历了这么多事,这点头脑都没有的话,也只是一个蠢人罢了。 “爷,当真不要继续跟着李暄?”王镭有些不确定,再度追问一句,他跟随秦昊尧许多年,知晓按照他的性情,赶尽杀绝也是捍卫地位和尊严的最好方式,免得后患无穷。但这一回,秦昊尧当真是大发善心,跟往日不同。 “都要走了,给他几日时间整理收拾,也未尝不可。他越是做的谨慎小心,准备的越是充分周到,朕就能看出他的决心――”秦昊尧无声冷笑,他侧过俊脸,望着远处依旧不曾放晴的阴沉天际,一脸冷凝,话锋一转,说的愈发冷酷无情。“走了不再打算回来的决心到底有几分。” 若是仓促离开,说不准何时还会再回来,李家在京城也有约莫百年的时间了,李暄作为长子,若是不打理好了家族产业,才会让秦昊尧起疑心。 京城这个地方,不应该让李暄再流连忘返。 “今日怎么样了?”秦昊尧淡淡睇着不远处的那一座宫殿,那是历朝历代皇后居住的宫殿,之前的那个主人正是德庄皇后,原本宫中的规矩便是一旦帝王册封皇后,不多久皇后就该搬入这座宫殿。 而如今,那里没有半点人气。 他顾虑到穆瑾宁的身子每况日下,不宜总是搬动住所,奔波劳累,才任由她在册封之后继续住在碧轩宫内,将此事日程一拖再拖。 “郡主,你是不是不喜欢那个地方?”雪儿扶着穆瑾宁微微起身,依靠在床头的软垫上,为了让穆瑾宁更加舒适,这些新送来的丝绸软垫都是重新制成的,里面都是洗净熏香过的鹅毛,温暖轻盈。自从册封过后,她们是亲眼看着穆瑾宁连下床的精神都鲜有,又不忍心看穆瑾宁总是躺着,常坐着又实在太过疲累,依靠着这几个软垫,就要好些。 她的低声询问,惹来穆瑾宁的轻轻瞥视,在册封过后,就该选日子搬入皇宫的住所,这是皇宫的规矩。 穆瑾宁当然不会不知道。 但……谁也没有问过她如今的想法,其实,她不曾搬入皇后居住的宫殿没有任何失望,担忧,不悦,相反,那是她求之不得的。 她不确定自己还能活多少天,到了人生的最后关头,她想的比以前更多。虽然秦昊尧给了她皇后的名分,但一旦她当真离开他,他还有那么几十年的人生,总要再立皇后,或许她能做的,就是安安静静地在碧轩宫离世,那座皇后的宫殿――她觉得应该留给以后的人,至少她能保留这段不好的回忆。 至少她可以选择最终归去的地方。 “语阳公主在宫里的时候,常常说这外头的地方都是脏的,唯有她的碧轩宫才最最干净清静,如今住久了,我也觉得如她所言。”穆瑾宁弯唇一笑,嗓音极轻,宛若清风拂过,低声呢喃。 见雪儿沉默不语,眼底尽是无法掩饰的悲恸,她却佯装不知,视而不见,环顾四周,皇后的名分于她而言,没有带来太多的改变。 如今秦昊尧不曾选妃,皇宫才会如此平静,何时选好了六宫嫔妃,或许来碧轩宫的人也不少,到时候她再想如此从容地观赏庭院的风景,也是很难。 她并不嫉妒,也没有更多的资格和精力去嫉妒,她想,千百年来后宫的道理,就是百花齐放,而并非一枝独秀。 当然,这个道理她清楚,秦昊尧自然更明白,她不必说破,只需顺其自然。 穆瑾宁用了午膳,小憩之后,却不见身边有雪儿和琼音的影子,她略微转过头去,低声问了句。“雪儿她们呢?” “娘娘有何吩咐?交代奴婢也是一样的。” 穆瑾宁只觉得红梅的言语闪烁,虽然佯装自然,但眼底满是慌张,她越想越不对劲,无论多么忙碌,自从册封之后,雪儿和琼音从未离开过她的身边,一个白昼一个黑夜,寸步不离。她们两人全部消失在她的视线之内,此事根本就不寻常,她紧蹙柳眉,似乎嗅到些许莫名的焦味。 就像是,一场无形战争开始的硝烟。 偌大皇宫,敢动她的人,除非是他,还能有谁?!不祥预感,顷刻间侵袭了她,支起身子中,一把掀开锦被,作势就要下床。 “娘娘――”红梅扬声大呼,这一道呼唤声又引来了紫鹃,两人当下就红了眼,仿佛阵脚大乱,只因有好些日子,不曾见过穆瑾宁下床走动了。一旦穆瑾宁的身子有个好歹,吃苦受罪的便是她们了,她们不敢怠慢,七手八脚恨不得将穆瑾宁再度扶着回到床上去。 “你们还想瞒着我?” 穆瑾宁冷冷瞥向眼前的两个宫女,她的脾性她们也是知晓的,平日不跟人计较,但凡踩到了她的底线,她也绝不会逆来顺受,每一个字,都几乎是咬牙切齿的坚定呵斥。 红梅和紫鹃低头沉默不语,许久之后,才低声说出了事情的真相,穆瑾宁一听不对,脸上没有任何神情,唯独眼底满是冰冷决绝。[] 雍安殿内,冰冷的白石地面上,跪着两个年轻的宫女,身着墨蓝色的宫装,挽着双髻,正是碧轩宫内近身服侍穆瑾宁的雪儿跟琼音两人。 坐在高处龙椅之上的俊美男人,一身金色龙袍,金冠束发,面容生的再英挺不凡,也无法抹去他与生俱来的冷漠严酷给人带来的威慑。他见两人跪在地上许久不言,愈发不耐,一把丢下手中的奏折,俊长的身子往前倾着,鹰般的墨黑眸子定在她们的身上,冷酷的唇中溢出一句话,不疾不徐地逼问。 “是你们跟李暄通风报信的吧――” 这宫里,大多都是他的人,自从钱公公被受罪惩罚之后,他答应穆瑾宁让钱福禄回家养老归乡,如今能够帮助穆瑾宁跟李暄远走高飞的亲信,也唯有这一对婢女了,她们从来对穆瑾宁都是忠心耿耿的,这一点他从未怀疑过。 那一日的情景,早已成了他的噩梦,穆瑾宁舍生取义用自己的性命要挟他放走李暄,冰冷的白玉簪刺入她细嫩的脖颈,滚烫的血液却宛若从他的皮肉之下沁出喷薄,他永远都忘不了,这种背叛的感受。 他以为最坏的结果是她这辈子都无法重新全心全意地爱他,却没料到更坏的结果是亲眼看着她要跟着别的男人离开他,更为了那个男人,以死相逼,也要保住另一人的性命。 这一对婢女看顾穆瑾宁,忠于职守,尽心尽力,鲜少出过岔子,更别提这个有武艺的琼音,即使在淑宁宫走水那一夜,奋不顾身冲入火海解救自己的主子,更显得前几日发生的事平静的蹊跷。唯独在众人都以为秦昊尧出宫的那一日,她们却短暂地离开了穆瑾宁的身边,各自离开约莫有半个时辰,回来才发觉自己的主子失去踪迹,实在可疑。 “皇上,当天我们的确太大意了,但绝不是我们做的。”琼音看得出秦昊尧一脸不悦,明白今天被秦昊尧的侍卫带来,心中已有沉重念头,皇宫之中往往有冤死之人,只是她不想成为其中一个。对于欲加之罪,她依旧并不妥协。 只是她心中依旧还有愧疚难当,这几日她从未真正询问过穆瑾宁,是否出宫才是她如今最大的心愿。若是她早些知晓,说不准前几日发生的事,她也会帮一把主子。 “皇上,我们没有……”雪儿一脸死白,连连摇头,急着辩解,在秦王府内她便极度畏惧秦王,甚至不敢正眼看那双黑眸,她这辈子从未见过如此冷漠残忍的男人,明白他的铁石心肠,对她们宽待也只是因为主子的关系,如今秦昊尧跟穆瑾宁之间关系淡薄,自然不会给她们当下人的好脸色看。 “即便做了,如今也不会承认,朕见过太多像你们这样的人了。当然,你们对她很忠心,但宫里也有规矩,朕绝不能留着别有用心的奴才,想必你们在一开始这样做的时候,就该想到有这一日了。” 秦昊尧对她们的辩解,根本不屑一顾,似乎全在他的意料之中。他的唇畔勾起不自觉的似笑非笑的神情,眼底的幽深却依旧浓的化不开来,几乎将所有人都笼罩在此般的黑夜之中逃不开去。他漫不经心地调侃说笑,他自信自己看人的眼光不会错,更坚信没有什么人可以在他的面前逃脱该有的罪责。女子总是胆小,为了不受罚,如今自然死咬不放。 只可惜,她们太低估他了,继续容忍她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不是他秦昊尧的行事作风。 他向来公私分明。 他冰冷俊美的面孔,转向一旁,太监随即迎上来,只听得他面无表情地说道:“若是你们承认了,罪责还会轻些,不过,不承认也没关系,你们疏于职守,已经是很大的罪名了。” 他会在穆瑾宁知晓之前,早些处理这两个不知轻重的毛丫头。 这一句,已然带来不小的影响。雪儿转向琼音,眼底满是求救的呼喊,这回跟任何一次都不同,第一回她见识到秦昊尧的残忍,是穆瑾宁落水的那一次,她因此而伤了脚踝,足足一个月才修养好,只是这一回……她觉得事情更不简单,早已不寒而栗。 琼音依旧挺直了腰脊,她看着雪儿的眼神有宽慰,却又有些无畏,这一次大难临头,迟早要来。 见她们相识无语,秦昊尧的眼底愈发诡谲深沉,他的眸光扫过琼音,她的负隅顽抗却并不让他欣赏,他不禁冷哼出声:“有点三脚猫功夫就敢自作主张,挑断她的手筋脚筋,这辈子别想拿剑。” 琼音蓦地愣在原地,秦昊尧是王朝帝王,自然一言九鼎,决不食言,他说出来的话,很难收回去。宛若冰冷的刀剑,已经隔开她的手腕,琼音再有胆识,也很难否认心中有莫名的不安和恐慌。 在琼音眼底见到一丝难以掩饰的软弱和惧怕,秦昊尧的黑眸之内一道冷意划过,没有半分仁慈软化,他继而凝神望着瑟瑟发抖的雪儿,薄唇上扬,他甚至不屑说出她们的名字,只是长指一挑,已然下了不能收回的命令:“这个,不是体贴温顺?送去军中。” 她们忠于穆瑾宁不是错,但错的是,她们忘记了这个皇宫的主人,真正能够操控她们生死的人,是王朝的帝王。 送去军中四个字,早已让雪儿瘫软在地,宫内有些传闻,据说左相宋大人落马之后,他的义女曲琳琅也被牵连其中,据说她为宋大人做了不少违背良心的事,她在烟花之地保住清白之身在秦昊尧看来不过是自抬身价的清高卖弄,在处置宋祁之后,她也被送去了军营,而那里……根本不是人待的地方,据说军中根本不留女人,唯独是被将士消遣的工具――如今,曲琳琅便是这样的下场,而下一个,便是自己?! “听清楚了就动手,朕不想在宫里看到她们。”秦昊尧眼神一瞥,冷冷淡淡丢下一句,随即再度摊开一本奏折,眼底没有任何迟疑。 太监点了点头,渐渐走下台阶,下一瞬就要喊来门外的侍卫,将这两人拖走。 “慢着!” 一道清冷的嗓音,随着双门的推开,传入安谧的殿堂之内,穆瑾宁只是随意批了一件红色的披风就疾步走来,紫鹃和红梅一路跟着,如今缩在穆瑾宁的身后,根本不敢看皇上的眼神。 白色柔软绣鞋跨过门槛,紫色裙裾缓缓摇曳生风,却也不难看出她步步虚浮,穆瑾宁的脚步最终无声停下,不曾垂下眸光望着跪在脚边的两个婢女,她苍白消瘦的面庞上,一脸坚决倔强,今日她甚至不曾朝着秦昊尧行礼请安,刚服下的药丸在喉咙泛出浓重的药味,紧蹙眉头,她忍耐着扬声道。 “皇上这是做什么?” “没有看住你,是她们的失误。”秦昊尧却不曾抬眼看她,更没有任何掩饰的意思,他似乎一贯如此,光明堂堂。更别提如今根本没人敢如此质问,唯独她。“这些是她们应得的。” 穆瑾宁不禁眯起眼眸,眼底之中一片酸辣,让她几乎无法看清他的面目。 他的专制狠毒,随着地位权势的更改,变本加厉。 也有人说她恶毒,但在此刻,她却无法视而不见。 “是我的错,何必迁怒她们?”穆瑾宁费力撑大眸子,眼神清亮,她不曾说谎,此事雪儿琼音并不知晓,秦昊尧对她们的惩罚,实在过重。 “这回还想为她们说情?又要拿你的性命来威胁朕?”秦昊尧重重一拍桌案,他实在难以压抑心中怒火,黑眸冷沉,直直对着她,满目不悦。 她已经没有任何资格跟他叫板,更没有任何筹码要挟他。 一样的伎俩用多了,就没用了。 “皇上该惩罚的人是我……”穆瑾宁垂在身侧的双手,不禁紧握成拳,无力从她头顶上灌下,全身血液倒流,她根本找不出任何的借口,让秦昊尧再度放她们一马。但她又无法容忍如此残酷的结局,毁掉两个真诚善良的女子――因为她的缘故。 只因在秦昊尧的眼底,她也是一个罪人。她的罪,是他认定她无法爱他,却爱别人。她的罪,是背叛他,是侮辱他的付出和心血。她的罪,在于哪怕用尽自己最后短暂的时光,也在践踏他的真心。 秦昊尧的眼底,多了太多太多无法看清楚的神色,他冷眼旁观,挑起墨黑的浓眉,宛若自嘲:“你也清楚是吗?”只是偏偏,他根本无法重罚她!不只是不舍,还有莫名复杂的情绪,让他在感情的面前,判若两人,畏手畏脚。 不要期待什么,这就是她的命运。 此刻的僵持,似乎她根本无力化解。 若她袖手旁观,秦昊尧绝不是说说而已。他的心里有气,这股气自然要发泄出来,因为知晓她命不久矣不能加注在她的身上,却因此而迁怒到疏于职守的婢女身上。 “任何人有错就要罚,即便是我也是同样,皇上应该一视同仁。”穆瑾宁咬紧苍白下唇,疼痛可以让她恢复清醒神智,直视着秦昊尧微怒的俊容,她隐约听得出心中传来断裂的声响,极其细微,似乎在下一瞬,她跟秦昊尧之间的联系纽带,就要彻底撕裂。“皇上是要挑断我的手筋脚筋,还是送我去军中?!” “穆瑾宁!你说的这像话吗?!” 秦昊尧黑眸一沉,怒不可遏,再度拍案而起。她是在挑衅,她一改往日温顺恭从的模样,他根本来不及细想,是否李暄已经让他们之间形同陌路。但没来由的怒气,几乎要将他吞噬在海底,胸口的沉闷无处宣泄。 “既然皇上下不了手,那我就自己来。”穆瑾宁蓦地扬起手掌,用尽全力甩了自己一巴掌,力道之大,使得她当下眼底猩红一片,随即流出泪来。 秦昊尧站在桌案前,他的全身血液像是瞬间被抽走,穆瑾宁的举动,实在让他惊愕诧异。 那一巴掌响亮,更像是掌掴在他的脸上。 她缓缓抬起满是濡湿的双目,淡淡望向他,他的错愕映在她的眼底,她却依旧从容淡然,她并不意外,所以看起来并不惊慌失措。 …… ------题外话------ 晚晚考试考完了,从今天开始恢复更新,大家记得回来啊。 207 秦昊尧的生辰 她什么都不说,只是看着他,他不曾阻拦,她就当默认。(.好看的小说) 穆瑾宁微微弯下腰,朝着跪着的两个婢女一左一右伸出手掌,扶着她们起身,最终,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走出雍安殿内的时候,回忆在她的脑海之中起起伏伏,在秦王府内守护着自己的秘密的时候,她也曾经煎熬,也曾经不安。 她瞒着这么久了。 她憋在心里,从未想过要告诉他实情,因为没必要。但曾经有一天,她好想好想跑着去告诉他,去换回他对她的一丁点信任。 一点点信任,也好。 她多想他哪怕一瞬去相信,她说的话,哪怕一刻愿意去相信,她不曾对他不忠,不曾对他不贞。 哪怕是一个已经挖掉热忱心肠换上铁石心肠的崇宁,在嫁给他之后,即便痛苦,也始终压抑自己的心。 这个世道,女人总是为男人而活,若说这便是千百年来难以改变的天理,在人生的最后一程,她不想沦为这所谓天理的奴隶。 这一路上,穆瑾宁的手脚冰冷,她木然地走回碧轩宫内,面色冷凝地坐在软榻之上,吩咐了宫女她要召见赵嬷嬷,宫女不以为意,以为皇后想念儿子,便出宫请来了赵嬷嬷。 抱着念儿,穆瑾宁退下了别的宫女,只让雪儿跟琼音站在身侧,她自有心思,早就料到有这一天,只是没想过来的这么快。 她的右边面颊一片红肿,但没人敢提这件事,冷着脸坐着半响,也不曾开口说一句话。雪儿宛若做错事的孩子一般低着头,一脸内疚,琼音则皱着眉头,察觉的到主子的不悦,缄默不言,整个室内的氛围,便跟往日太多不同。 “赵嬷嬷,你送她们走,越远越好,别再让我看到。” 穆瑾宁此言一出,琼音跟雪儿当下就变了脸色,谁也不曾猜到,穆瑾宁会做出这样的决策。 “是,娘娘。”赵嬷嬷却不曾多问,点头答应。 “念儿在我这儿玩,何时你回来再进宫接他。”穆瑾宁头也不抬,握着杨念的双手,低声送出这一句,脸上没有任何留恋不舍。仿佛被她驱逐出去的,是完全不相干的人。 “跟我走吧。”赵嬷嬷朝着木讷错愕的雪儿跟琼音说着,拉着她们便要离开。 “郡主,你别生我们的气,下回,我们一定不会牵累郡主――”雪儿从赵嬷嬷的手边挣脱出来,跑到穆瑾宁的身前,跪了下来,嗓音哽咽,双目之中满是泪光。 穆瑾宁挑眉,眼底满是陌生的冷光,扫过雪儿的面庞,没有半分动容,冷哼一声,语气淡薄。“怎么还能有下回?” 琼音闻到此处,咬牙走到雪儿身后,弯腰一把拉过雪儿就走,穆槿宁默默望着她们离去的身影,不理会雪儿频频回头满面泪光,冷冷回过身去。 赵嬷嬷带着雪儿跟琼音出宫,因为有穆瑾宁的命令,侍卫们不曾阻拦,也不曾起疑心。到了宫门之外,赵嬷嬷指着停靠在一旁的马车之内,见雪儿还有迟疑,一言不发拉着她就坐上马车。等马车徐徐驶离城门之后,赵嬷嬷才从一旁取出一个灰色兜儿,塞入琼音的手掌之内,低声嘱咐。“这一笔银子你们带着,作为路上的盘缠。地方我已经跟马夫说了,到了那儿,你们先住下来,有什么缺的就买着用。” “为什么郡主不要我们了?”雪儿见赵嬷嬷不是说笑,目光怔然,低声呢喃。 “是我们做错了。”琼音眼波一闪,直直望着雪儿的面孔,五指紧收,能够感觉的到这个兜儿之中的沉甸甸分量,约莫有好几十两银子,一般的百姓约莫够用好几年的份额,她终于明白了穆瑾宁的良苦用心,而非冷漠无情。琼音沉下脸来,说的坚决:“但不能一错再错。” 赵嬷嬷别开视线,从马车内走出,坐在车外的马夫身边,琼音这才朝着雪儿轻声开口,虽然声音压得很低,却也字字清晰:“我们再留在郡主身边,便是让郡主为难,变成皇上要挟郡主的筹码。我们唯一能为郡主做的,就是离开京城,越远越好。” 至少,此刻这是郡主希望的,否则,皇上若是继续迁怒于她们,穆瑾宁根本无力维护她们。 雪儿这才听懂了,她一直以为是今天雍安殿内发生的事郡主生了气,才会赶走她们,以为是一时之气,如今一听,她们是要离开一阵子了。她默不作声,依靠在车厢内的窗口旁,眼底没有任何的光彩。没想到到最后,还是主子来维护她们,否则,她们如何能逃脱厄运? 马车,渐渐远离京城,最终绕着乡村转了个弯,消失不见。 赵嬷嬷在第二日黄昏的时候才进宫来,杨念刚睡好午觉醒来,穆瑾宁望着紫鹃蹲着身子给念儿喂着一碗芝麻汤圆,她的眼神有笑,笑容温和浅淡。 见嬷嬷进门来,穆瑾宁缓步走到内室,站在窗前,望着庭院之中的风景,低声说道。 “嬷嬷,如今安顿好了她们两个,回来照顾我爹,他年岁大了,又不比别人,身边若没有一两个熟悉的人,一定会慌张极了。” 赵嬷嬷应了声,似乎隐约听得出她嗓音之内的笑声,唯独那笑,有几分无奈的意味。她看着穆瑾宁默默转过身来,浅笑盈盈。“往后若是宫里发生了别的大事,一定瞒住他,什么都别让他知晓,这是我对嬷嬷最后一次的嘱咐了。” 虽然是笑着说着这一番话,赵嬷嬷却心中发凉,仿佛这便是穆瑾宁的临终遗言,让她沁出一身冷汗来。哪怕精明世故如她,此刻也不知如何回应穆瑾宁。 穆瑾宁却黯然地移开了视线,垂眸望着自己的指尖,她当真是消瘦了不少,那一圈碧绿色戒子跟指节之中早已多了一些空隙,苍白纤细的指节愈发尖细。 她垂眸一笑,心中百转千回,柔声说道:“我这辈子一心信任的人并不多,嬷嬷是个严厉狠心的人,但从未叫我失望过。听闻嬷嬷的小女儿生下来就夭折了,在京城也没有别的亲人,就把她们两个当成是自己的女儿吧,她们温顺懂事,往后一定会好好孝敬你的。” “娘娘的话,老奴一定铭记于心。” 赵嬷嬷点了点头,这般说着,见穆瑾宁缓步走到她的身边,淡淡望了一眼,低声道。“把念儿带回去吧,我乏了。” 目送着念儿被赵嬷嬷抱走离开的身影,她安安静静地坐在软榻上,屋子少了雪儿跟琼音,的确冷清不少。不过,她总要习惯,想到此处,穆瑾宁沉默了许久,半响之后,才被紫鹃唤醒,看着紫鹃手中端着的药汤,她接了过来,哪怕没有任何成效,她也要喝下去。 “娘娘,公主来了,您要见吗?” 刚放下空了的药碗,红梅便推门而入,轻声请示,轻点螓首,穆瑾宁以丝帕轻轻擦拭唇角,正襟危坐,噙着微笑看着来人,粉唇轻启。 “还以为你不会来见我了。” 来的正是语阳公主,正在新婚燕尔的好时候,成婚的喜事让语阳公主的眉眼之处多了几分柔和,虽然依旧还有清冷的傲然气质,却也不再显得过分冷漠孤傲。[]一身紫红色的宫装,浅黄色的披风,衬托着语阳公主的面目清秀端庄,她的眼里没有任何的寒意,脸上的气色也比往日好了许多,在穆瑾宁看来,当真是不同了。 语阳公主直直望着眼前的女子,虽然她刻意压下心中的不安和错愕,但她还是扶着茶几缓缓坐下,这些日子没见到穆瑾宁,没想过穆瑾宁变得这么多。 她几乎是一眼就看出穆瑾宁如今饱受病痛折磨,往日美丽娇嫩的女子,如今看来苍白消瘦,憔悴许多。穆瑾宁的小脸没有一分圆润弧度,更显得那双墨黑眸子晶亮逼人,放在双膝上的双手,指节纤细瘦长,指甲却泛着白光。 “今日是皇兄的生辰――”没料到穆瑾宁会追问她的来意,不禁微微怔了怔,语阳公主的眼波一闪,有些诧异。“你不知道?” “是啊,原来是皇上的生辰…。”穆瑾宁闻到此处,愕然在眼底也是一闪而逝,她随即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浅浅一笑,似乎并不觉得身为皇后忽略了皇上的生辰有多失职不尽责,低声呢喃一句,却也无动于衷的让语阳另眼相看。 “本宫是来亲自送一些东西的,前两日也没听到宫里有任何动静,想必是皇兄没有心思过今年的生辰,本宫当妹妹的若是也忘了兄长的生辰,实在说不过去。今天来,也没想道原来你们闹得这么僵。”语阳公主重重喟叹一声,满心沉重,穆瑾宁向来是周到得体的女人,即使如今身子颓败,也不至于忘掉这么重要的日子,如今想来穆瑾宁迟迟不肯搬入皇后的寝宫,只是暂住在碧轩宫内,更觉有蹊跷。她正想探究深问,穆瑾宁却生生打断了她的思绪,一句话,说的干脆利落,并不拖泥带水。 “既然公主是来见皇上的,我这儿就不留公主了。” 语阳公主深深凝视着眼前的女子,几年前的崇宁眼底还有雀跃和热忱,那些真挚温暖曾经触动过她这种久居深宫的心,但如今她却在穆瑾宁的眼底看不到任何温暖的光彩,仿佛她也沦为跟任何一个深宫后妃一模一样的面目。对君王的感情,也分不清是真是假,是虚是实。她无奈至极,心中满满悲凉,缓缓轻摇螓首,连连叹息。“本宫以为这世上有了崇宁,兄长就绝不会孤苦一世,没想过到头来还是一样――” 她并不看重穆瑾宁的身世背景,也早已接受了穆瑾宁,但谁也不曾料到,事情到最后还有这么大的变数。她明白过去的遭遇让自己的兄长变得铁石心肠,任何女人对兄长而言,都不过是一个女人,他绝不会动心,但他唯独愿意对穆瑾宁敞开心怀,这辈子或许也不会有第二人,事到如今,也只是一场空。 “人生还很长,公主何必太早评断啊?该来的总会来,该走的也留不下。” 穆瑾宁闻到此处,眼底却没有任何的凄楚哀恸,弯唇一笑,神色自如地端起手边的茶杯,喝了一口茶,不疾不徐地道出这一句。 她迟早要淡出秦昊尧的世界,越是用心,走的时候就会越累。 “看你也很疲惫,你安心静养吧。本宫没什么心愿,若是今日能够见着皇兄的话,陪他吃顿饭吧,闹成这样不是两个人心里都不舒服吗?” 语阳公主静默不语地望着她,身为旁观者,她却不觉得穆瑾宁当真那么狠心绝情,她跟兄长两个人,更像是彼此拒绝对方,却欺骗不了在心灵深处的真实感觉。 说完这一番话,语阳公主便起身告辞,即便再闹别扭,他们也是夫妻,语阳公主做好了打算,说通了穆瑾宁这边,自然还要去秦昊尧那里劝说几句,人人都说夫妻没有隔夜仇,床头吵架床尾合,但两人的冷战却已经持续很长时间了。 穆瑾宁握着手中的茶杯,依旧坐在原地,直到手中的茶水凉透了,她才伸出手来,轻轻触碰自己的指节上的碧玉戒子,默默将它取下,放入首饰盒内。宛若陷入沉思,她的眼底,掠过一片苍凉,唯独没有任何人看到。 语阳公主到秦昊尧的身边才一盏茶的功夫,虽然劝说了几句,但看秦昊尧的脸色也是铁青,清楚自己兄长的性情,她也不再多说,听一旁的太监说,昨日发生了大事,两人几乎是闹翻了,所以今日即便是皇上的生辰,他也拉不下脸去碧轩宫见皇后。 “皇兄就不能让让崇宁吗?当初谁做当你的皇后你都不要,不是这辈子就认准了她这个人吗?这件事皇兄也有做的不对的,哪怕都是崇宁的错,你若无法宽待忍耐她,又何必封她为后?” 语阳公主走到秦昊尧的身边,一手覆上秦昊尧的肩膀,柳眉紧蹙,言辞之内满是不安遗憾。 “朕会看着办。”这一句,像是搪塞,更像是敷衍,秦昊尧的不耐溢于言表,话锋一转,他丢下一番话。“最近送进宫里来几套首饰,正想要人送去驸马府,正巧你来了,待会儿让人从库房直接取给你。” “我不缺这些东西,皇兄该讨好的人,不是我。这些首饰,还是送给需要的人吧。”语阳公主微微蹙眉,她当然感激自己的兄长,只是她并无太多贪心,皇兄赐给她那么好的驸马府,更帮助她嫁给了喜欢的人,其他的荣华,她并不在意。她深深凝视着眼前的俊美男人,心中愈发复杂,他的心思总是压在最深处,别人无法窥探,其实他在乎一个人,并不会挂在嘴皮子上,可也正是因为这等性情,往往让误会变得更深。 “你又不是不知道,她从不在意这些玩意。”秦昊尧自然听得出来语阳公主说的是何人,眼神骤变,面色变冷,冷哼一声,宛若漫不经心。 “那要看是谁送的。”语阳公主收回了手掌,浅浅一笑,平静地安慰:“我总比皇兄要懂女人的心思吧,崇宁虽然不贪图奢华,但皇兄送的那一枚戒子不是一直戴到今日吗?” 这一句,却蓦地触动了秦昊尧,他言辞隐约闪烁,黑眸定在她的身上:“你跟赵驸马如今关系如何?他待你好吗?” 语阳公主轻点螓首,直视着秦昊尧的俊脸,直言不讳:“我们很好,既然成了亲了,我便不会在意往事,会尽心当他的妻子。” “朕当然别怀疑你会是一个贤妻良母,朕问的是赵驸马――”秦昊尧自然目光如炬,语阳公主这二十年来向来是清高冷傲的,如今身上多了不少光彩柔和,他当然看得出来正在新婚时候的语阳公主过得比之前更好。 “有些事,皇兄不也跟我一样清楚吗?”语阳公主的眼神一黯,她嗓音转沉,将眸光移向别处。 此时无声胜有声。 很多话,都不必说出来才明白。 她会是赵尚这辈子的妻子,最看重的女人,却不是他最爱的人。 “你不后悔?”秦昊尧俊眉紧蹙,面色稍霁,在促成这桩婚事之前彼此都心知肚明,但语阳骨子里的固执和倔强,跟他完全一样,她最终还是选择赵尚,不管是不是要保住赵尚,还是她当真无悔的选择。 语阳公主默默转过身去,眉眼之处没有任何的愁绪,成亲已有半月,赵尚对她很好,让她无法挑出半点毛病,若是不触及他的心中,她想这辈子他们都会相敬如宾,举案齐眉,白头偕老。 “或许因为那个位置是她的,我才可以如此介怀,换做了别人,我想自己一定受不了。明知道那里自己永远进不去,但他这辈子都会把我当成是他的妻子,我也已经心满意足了,绝不后悔。” 绝不后悔四个字,落在秦昊尧的耳畔,他这才换了眼光重新看自己的妹妹,他守护了语阳公主这么多年,或许是时候交给赵尚了。因为,她的愉悦,全部在赵尚的身上。 语阳公主比任何时候都更从容,至少跟赵尚一道生活的每一日都是快活的,也不再觉得孤单苦寂,她明亮的眸子之中闪过浅淡的笑花,柔声说道。“他能对我付出所有,我值得得到的所有,我无法得到的,我也绝不奢望圆满。” 语阳公主走了很久,秦昊尧却还在回想她说过的话,语阳公主的意思他自然清楚,他依靠在椅背上,黑眸合上,薄唇边溢出浅浅的喟叹。 唯独他自己知道,哪怕如今看似的冷落,他也不曾彻底抛弃她。她每日的近况,都会由他的人说给他听,几乎一两日就会召见一回御医,不过情况没有任何好转,或许赵尚说的是对的,整个天下都无人找到解救的办法。 他蓦地站起身来,合上手边的奏折,走出雍安殿,朝着碧轩宫的方向疾步而去。 黄昏时分,穆瑾宁费力收拾了几件过去的绣图,微微怔了怔,好些绣图都在淑宁宫的大火中烧成灰烬……那些,曾经是她想送给太子妃出生的孩儿的礼物。只是没想过,才多久,便物是人非,她的眼底闪过一片泪光,心口一阵紧缩,随即将几件绣图锁在金边抽屉,久久静默不语。 敛去了心头的情绪,她偏过头去,朝着身后的宫女吩咐:“晚膳就别准备了,我没什么胃口,皇上想必也不会来,就别忙了。” 她并非愚钝,每回她睁开双眸的时候,似乎会觉得秦昊尧的气息还在自己的身畔,哪怕红梅紫鹃闭口不言,她也明白他常常在她睡着的时候来看她,有时候是一个时辰,有时候是半夜,有时候来的晚了,天亮前才走…… 他始终没办法狠下心来,或许因为他也知道她时日不多。 冷漠,似乎没有将他们拉的更远。 她许久不曾看过铜镜之中的自己了,不是因为害怕,只是觉得陌生。她能够感知到自己如今的消瘦憔悴,宛若白雪一般苍白无力,仿佛在暖阳的照耀之下,她就会融化消失。 她想的太过认真,身后的脚步声也不曾察觉,直到那人的脚步停在她的身后,她才偏转过脸,淡淡望向他。 即便知晓是他的生辰,她也依旧无动于衷。她给秦昊尧的贺礼……就是尽早割断他们之间的纠葛,放开自己,也放开他。 没了她,他会过得更好。 秦昊尧默然不语,视线落在她纤瘦的身影上,黑眸之内满是深沉的光耀。他的生辰他也无心耗费心思,礼官说要庆贺摆宴他也一口拒绝,她病的这么重,他如何可以坐下来看歌舞升平? 视线落在她交握在双膝上的双手,他的眼神陡然一沉,她右手的指节上,却泛着一圈空荡荡的白光,那里没有碧玉戒子的影子,一种说不出来的压抑沉闷,宛若千斤巨石压在他的心头,她是何时取下的,他居然都不曾察觉。 突地,他像是一瞬间透不过气。 …… 208 天若有情天亦老 秦昊尧缓缓地俯下俊长身子,黑眸落于她的面容上,自然看得出她的日渐憔悴消瘦,即将失去她的恐怖阴霾无时不刻地笼罩着他,哪怕再忙碌再疲倦他都不曾遗忘,但此刻他的心,却当真复杂的无法言语。 仿佛他如今面对的,根本守不住。 坐在她的身侧,他只是淡淡望着她,许久不言,御医早已跟他说过,穆瑾宁过不了这个夏天。 或许,根本看不到木槿花开的光景。她所仅限的时间,比他想象中更加短暂,宛若昙花一现,他似乎想要疏远她,却又不能克制自己心中的感情。 “方才语阳来过了?”秦昊尧压下心头的百转千回,不冷不热地问了句,将视线从穆瑾宁的手背上移开,仿佛不曾察觉的泰然处之。 穆瑾宁轻点螓首,轻轻应了一声,安安静静地坐在原处,几日不曾照面,两人也似乎无话可说。 “你――”秦昊尧的胸口愈发沉闷,她越是沉寂,他却越是心痛,他以为他的真心一定会有好的结果,却没想过上苍会让他们如此分道扬镳。过去的那段感情……如今却成为牵绊彼此的锁链,将两个人捆在一处,却又同床异梦。他顿了顿,嗓音宛若陈年美酒一般低醇,抬起幽深眼,再度望向她苍白面容。“就没话要对朕说?” 他以为李暄就是他们之间最后的障碍,他的手下已经禀明,李暄在今日清晨已经出了城门,他们之间就没有任何问题了,但为何看起来,却并非如此简单? 他的气恼和沉郁,浸透在每一个字眼之上,穆瑾宁闻言,却只是回以一笑,嗓音轻柔。“今夜,我想做一件事,皇上可以陪我一回吗?” 秦昊尧凝视着她的笑靥,说不清已经多少日不曾看到她的笑容,哪怕如今她病容深重,她眉眼之间的笑容还是让他为之一振。 他跟着她走出碧轩宫,她走的极慢,他也刻意放慢步伐,身后不远处跟随着三四个下人,跟的不远不近。秦昊尧不知她所言何事,但自从受封之后,他们哪怕是一起出来散心的时候,也少之又少。 这一条路,他们各自都走了千百遍,却又像是重新走一遭一样。 夜幕降临,她站在御花园的池边,侧转过身来,身后的宫女随即碎步走上前来,提起手边的花篮,秦昊尧趁着灯笼的微光才看清,花篮之中盛放的正是一只只洁白的莲花灯,是用白纸折成的,宛若盛夏白莲盛放,不用想,一定是出自她之手。她的心灵手巧,他是素来知晓的。 他站在一旁,看着身披着紫色披风的穆瑾宁默默蹲下身子,素白柔荑从花篮中取出一朵白莲水灯,从宫女手边接过蜡烛,将水灯上的一截蜡烛点燃,轻轻推送到水面上,她不紧不慢地做着这些事,仿佛没有任何的不耐。 不多久,水面上便微光粼粼,十来个水灯宛若小舟般漂浮着分散,宛若在水上绽放了朵朵白莲,花心内的烛光,点点滴滴汇入人的视线。 “你要朕陪你来,就是为了放水灯?”秦昊尧望着这一派光景,冷冷问了句,他并非黄毛小儿,自然没有这样的兴致,黑眸定在她的背影上,宫女手边的灯笼散发出来的暖光照耀了她一身,他虽然看不到她此刻的面容,却也隐约觉得她放着水灯的时候,唇畔浮着浅浅淡淡的笑。 “这是我花了半个时辰折的,今日是皇上的生辰,特意请皇上来亲眼看看。”她回过脸来看他,眸光浅淡温和,苍白消瘦的面庞,虽然没有任何脂粉的点缀,昏黄的微光却暖和了她面部尖锐的棱角,柔软的唇边,溢出这一句话来。 一股柔和、平静的力量,将他的暴戾之气消去了不少,听着她的声音,他的心里很不可思议的生起一股奇妙的感觉。 像是祥和、像是柔软……像是淡淡的疼痛。 一抹平和至极的笑容,也几乎要压垮了她的唇角,她的眼底一抹苍凉,转瞬即逝。“有人说,若是不顺心的时候,便可以来放水灯,水灯不曾沉下的时候,厄运也会随着水流飘远,不会再停留下来,也可以祈求好运。” “厄运?”秦昊尧突然怔了怔,他在穆瑾宁的眼底,隐约看到别的情绪。 她面对秦昊尧的疑惑,却只是淡淡一笑,随即转过脸去,垂下眉眼,释怀地送走手边最后一个水灯,看着水灯越飘越远,她的心中满是平静。 是啊,他们相遇纠缠,她便是秦昊尧这一生的厄运。 她离开的话,他的人生才会顺遂。 “若上苍当真能够听到朕的心愿,朕并不想要什么好运,只有一个愿望。”秦昊尧扶着她的肩头,看着她站起身来,黑眸定在那一片发光的水面上,眼波一柔,不觉有些感叹。 “皇上,千万别说出来。”穆瑾宁却不曾费心去揣测到底他的心愿是什么,只是顺着他的目光,默默望着那些水灯,眉眼一低,眼底突地汇入一片死寂的黯然,悄声说着,嗓音越来越低,宛若跟自己说话。“说出来的话,就不灵了。” 秦昊尧沉静地凝视着她的身影,心中一阵纠痛,他的心愿,只是她可以活着,可以活得长久……哪怕她让他如此劳心费神,生气恼怒,但他至今无法接受御医说过的话。若是埋藏在心中就准的话,他可以一辈子藏在心里。 她就像在天空飘飘晃晃的纸鸢,随时都会断线飞去,哪怕此刻在他的身边,在他的面前,也像是他永远无法抓牢。 “朕带你去个地方。” 他压下心中的苦痛,不愿让她察觉出自己的异样,冷漠的唇扬起些许弧度,总算让他看来不再寒冷如冰,手掌从她的肩头滑落,准确有力地握住她的柔荑,带她走向远处。 秦昊尧这一路上自始至终牵着她的手,带着她一步步走上听风楼,每一层的宫灯都早已被点亮,看来他早已吩咐下去,准备妥当。穆瑾宁沉默不语,站在最高处,夜风拂过她的面颊,身后的披风细碎作响,眼前满是深沉夜色,各个宫殿尽收眼底,灯火通明却又暖耀不了她的心底。 她并不知他的用意,如今夜色惨淡,是否只为了让她站在高处欣赏一览无遗的夜景。 “彭――” 耳畔传来一声遥远的巨响,她睁大眼眸,响声似乎震耳欲聋,却又陆陆续续越来越真实,她顺着声响的方向望去,在那一边幽暗的天际,从地处腾飞一道道五光十色的光影,在夜空上开出各色的巨大花朵。 她怔住了,她并非头一回看到烟花,皇宫里发生什么喜事都会鸣放烟火,但她看着看着,眼波闪耀,不禁入了神。 秦昊尧侧过俊脸,并不在乎远处的烟火开的多么华丽,他的眼底只有她的小脸,她看的出神,眼底是光怪陆离的光芒,唇畔虽然没有明显的笑容弧度,他却还是移不开视线。 穆瑾宁望着起起伏伏的烟火,却仿佛看到了此生的浮华跌宕,她的思绪在脑海之中游走,不受自控,曾经感情也让她痴迷盲目,就像是贪恋这些烟火的美丽,但……她那时候还不懂太多事。 如今,她早已换不回那些天真。 再娇嫩的花朵,也迟早会凋落。 再璀璨的星辰,也迟早会陨落。 再灿烂的烟火,也迟早会坠落。 今日是他的生辰,他一定为了她拒绝了大摆筵席的规矩,却也因为她而嘱咐下人保留放烟火的习节,只为了让她观赏如此华丽的美景。 想到此处,她的心中还是有暖融流过,她能够感觉的到他的双臂轻轻环住她的腰际,他的俊脸就贴在她的脸庞,他或许想把最好的景色呈现在她的面前,这些日子她却总是让他看到丑陋的东西。 但如今,她望着天际的烟火,心中五味陈杂,就在此刻,她不觉得冷,也不觉得累。 她的眼前一片濡湿,她看似铁石心肠,却也无法掩饰心中的动容,嗓音在风中低哑轻颤:“皇上,我终究还是骗了你,无论你等多久,崇宁都不可能再回来。以前我说过一句气话,这辈子再也不会有跟崇宁一样爱皇上的女人,但我想即便这世上没有崇宁这个人,往后一定会有跟崇宁一样,甚至比崇宁更深爱皇上的女子,一定会有的……” 她就像是那烟火一样,最灿烂的时候,飞到最高处的时候,也就是烟消云散消失不见的时候了。 她像是旁观者,费尽心机说服他。 “这些话,朕不想听。”自然明白她的言下之意,秦昊尧眉头一紧,手掌紧紧覆在她的腰际,一句话打断她的愁绪,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皇上是九五之尊,一国之君,一定会有人一生一世陪伴皇上的。”她苦苦一笑,心中却愈发颓然惨淡,他的霸道,一如往初。以前,她没办法,如今她还是没办法。 “朕是九五之尊,一国之君,却也无法挽留你的心。”他淡淡睇着她,她说的有人,却不是她自己。胸口一震沉闷,重复着她的说辞,只为了证明这世上,她才是他无法挽回的特例。 “反正我迟早都要走的,我的心在何处,皇上何必耿耿于怀?” 她也不再兜兜转转,这个秘密彼此不说,却并不意味着谁还蒙在鼓里。她神色平静地说完这一句的时候,最后一朵烟火也彻底消散在她的眼帘之内,耳畔不再有热闹的声响,唯独风中还残留着淡淡的硝烟气味。 秦昊尧的眼神一黯,面色凉薄,但比起过去的愤怒难忍,这次,他不再追问下去,虽然他很早就知道她给出的答案了。 她努力的呼吸,努力的活过每一天,却终究不能白头偕老,她注定会撒手离去,让他陷入再也无法痊愈的伤痛之中。每当想到这里,他几乎无法再想别的事,但也就在这个时候,他清楚哪怕是一国之君,也无法操控人的生死。 穆槿宁微微扬起脖颈,望着远方的星空,初夏的夜晚,虽然没有任何凉意,却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她的眼神愈发颓然,渐渐变得虚浮,她回到大圣王朝,也有好几个月了,每一日都让自己觉得漫长煎熬,身体的疼痛,也抵不过人情的折磨。 “皇上,放开我吧……我不恨你,更不想当你的累赘。”她任由自己倚靠在他的胸口,默默垂下长睫,削瘦的面庞上多了几分疲倦,她轻声低语,每一个字落在他的耳畔,都格外清晰。“你会是一个有作为的帝王,从以前,很久很久以前,我就这么相信了。” 秦昊尧沉默着看她,一手环过她的胸口,将她禁锢在自己的怀中,她不是第一回说这样的话,但今夜听着,却格外不好过。他几乎已经料定她对自己无情,他的生辰她岂会不知?他更相信即便任何一人都忘记他的生辰,她穆槿宁也不会不记得。虽然她只是折了一些花灯为他祈福,这般的举动,看上去轻描淡写,却也让他心头发暖,对她没有任何怨怼。很多话,从彼此的口中说出来都是谎言,但他们却只能伪装不知。 他的出色,不同凡人,或许才是当年吸引她的缘由。她似乎越来越发困,螓首微微垂下,眼底有泪,她的神情无人看到,心中压抑的复杂情怀,她始终不曾说出。 “这回丢下我,不是你的选择,而是我的命。”她渐渐合上眼眸,眼皮越来越重,如今依她的身子,坐在碧轩宫半日都会乏累更别提如今走出碧轩宫一夜,她清楚自己根本无法对任何人许诺,因为她没有时间完成自己的誓言。对秦昊尧也是一样,即便不谈感情,她也无法将剩下的余生托付给他。重重喟叹一回,心头百转千回,无法言语,她不清楚自己会在何日不告而别,压在心里的话,她或许该早早说清楚,免得落下任何遗憾。“我不想认命,但这回真的没办法……” 这么反反复复筋疲力尽的生活,他也该疲于应付了。 但他越是累,也不愿放手。 “都坚持到现在了,若是放弃,便是前功尽弃。”他黑眸半眯,冷着脸看她,眉头紧蹙,不愿再听她自暴自弃的想法,语气霸道,掺杂几分威吓的口吻,更听的出在意。“穆槿宁,你何时这么软弱了?御医没法子,难道整个天下还没有更高明的大夫?朕一直派人在找,听说西域有个神通的郎中,专治疑难杂症,月初就能请到京城来了,朕一定能救你的。” 穆槿宁勉强地勾起唇角,看不出是苦笑抑或是其他,仔细算来,从宫外来为她诊治的大夫林林总总也有五六位,但他们都找不到对策,至今还相信有希望的人,是秦昊尧吗?不,秦昊尧是个睿智聪慧的男人,他说这一番话,只是要安抚她而已,他即便在意她,如今也居然为了她而说着口是心非的话。 其实她很想说,病入膏肓的人,即便是华佗再世,也是一样,京城还是西域来的大夫,使用的医术手法有何等不同,却也绝对救不了来日不多的人。 她是否该点头,答应他愿意等待下去,哪怕她心知肚明没有任何希冀?! 若这是他想要看到的,最后一回,她该顺他的心意吧。 她已经在他的怀中睡去,宛若初生婴孩般没有任何防备,即便站在几层楼的高处,也没有任何俱意。她沉沉地睡着,秦昊尧弯下腰,将她的双臂搂住他的脖颈,将穆槿宁横抱在身,缓步走下听风楼,将她送回碧轩宫,望着躺在床上的女子,他陷入沉思。 西域有个大夫很有本事没错,但他也无法笃定,是否会像之前那些大夫说一样的话,更不清楚是否又是一个空有虚名之人。 他从来只做有十分把握的事,可这回是破例了,他清楚自己连五成把握都没有,但最终还是说了违心的话。 “我们怎么会变成这副样子?”他的笑意藏匿在幽深至极的黑眸之中,俯下俊长身子,坐在她的床沿,朝着沉睡的她低声询问。 这段感情折磨的人,不只是她一个,还有他。 看着她也会觉得痛,即便如此,他也不愿放她走。 明知道折磨她的不只是她的病,他也是原罪,即便如此,他也不愿目送她跟着李煊离开。 心里头清楚她在宫里并不开怀,她如今的眼神之内没有任何光彩,即便如此,他也不愿让她在没有他的地方生活。 如今的他,当然是很可怕,比无心无情的时候更可怕吧,秦昊尧的目光始终都落在她的身上,不曾移开一分一毫。 他这么问,只因自己找不到原由,却也似乎并不在意找到原因。 哪怕没有原由也好,他只是跟着自己的心,明白这回放手了,就再也见不到穆槿宁了。如今将她困在自己的身边,至少还有些日子,说不准柳暗花明又一村,哪怕只有一分希望,他也不想放弃,若是他放弃,无疑是要她等死。 “不能不走吗?”他的手掌轻轻贴在她日益消瘦的面颊上,原本就纤瘦,如今几乎瘦的只剩下骨架子了,光洁的面容上不见任何血色,她活着也想跟着李煊远走高飞,若是撒手西去也是彻底跟他了断,似乎没有任何留恋的意思。他低问一声,眼底是化不开的担忧和悲痛,重重叹了口气,这么问她的时候,多希望她可笑着点头答应。 但她依旧睡着,呼吸渐渐转重,听闻这两日她连睡得时候都不安稳,常常从噩梦中惊醒,宫女日夜伴随,在她疲倦又无法安睡的时候煎药送来,如今连人参片都不起作用,情况依旧在变坏。 秦昊尧站起身来,直直走到铜镜前,蓦地止步,望着那一个紫檀木匣子,他面无表情,长指一挑,打开匣子,其中只有几件首饰,那一枚戒子就在其中,眼波一沉,他再度合上,沉着俊脸,久久不语。 他终究是没想过这样的结果。 最初的那一枚戒子早已摔碎了,找到再相似的另一枚,也无法延续他们之间的情缘……终究只是他一厢情愿。 她不只是要离开,甚至会是永别。 看到她过早放弃,不要他继续浪费时间在她的身上,秦昊尧却更是觉得力不从心。 西域的大夫还不曾带到皇宫,穆槿宁在几日之后开始昏迷不醒,秦昊尧知晓了消息,便当即散了早朝,撇下文武百官赶赴碧轩宫,御医说她会醒来,只需精心等候,秦昊尧撤了两天内的国事,陪伴在她的身边。 看着她昏迷滴水不进,秦昊尧命令宫女端来撇掉油水的清淡鸡汤,这一回他亲手扶起穆槿宁的身子,喂到她的唇边,却看着汤水多半从她的唇角溢出,她根本不曾咽下些许,唯独在那一瞬间,他的心几乎都是凉的。 “无论用什么法子,三天之内,朕要见到那个西域大夫。” 秦昊尧的面色阴沉,朝着王镭吩咐,他等不及了,更怕穆槿宁等不及。 他的手上满是鲜血,身上也关系了不少人的性命,但从未有这样的无力感觉,面对一个要死的人,他那么不想放手,那么不甘心。 将她的柔荑包覆在手掌之内,秦昊尧退下了所有服侍的人,衣不解带地让她倚靠,他是个不愿回头的人,如今却沉浸在过去的回忆之中。若是多年前他就对崇宁动心,不,即便不曾动心也不曾忽略冷情到那般田地,是否如今就不会是这般无法收拾的田地?! 哪怕当不成夫妻,做不成情人,至少她也可以活的踏实平静,不曾遭遇这么多的厄运颠覆。 或许是上苍当真听到了他的心愿,穆槿宁在第三日的清晨,幽然转醒,她口舌干燥,身体虚弱的几乎说不出话来,但在视线清明的那一刻,见到的第一个人,还是秦昊尧。 她不想让他见到自己死去的模样,宛若一朵盛开娇艳的花朵,从娇丽欲滴到颓败掉落的过程,也像是对彼此的惩罚。 “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他噙着笑,淡淡问了句,眉宇之间的关切心疼,却刺痛了她的心。 她缓缓地摇了摇头,听他说她昏迷了足足三日,但她不曾梦到任何人,任何事,她只是一直走在黑暗之中,不知疲倦地不曾停步,朝前走着,前方却没有任何光明,身后也没有任何人呼唤她的名字,所以她一直走着,一直朝前走着…… 这些话,她不曾告诉给秦昊尧,或许这是不祥的预兆,说出来也只会让人寒心。 自从昏迷过后,他更加频繁地到碧轩宫来,那位西域大夫来过一趟,皱着眉头嘟囔了几句之后,她便再也不曾见到那人的身影。穆槿宁隐隐约约猜得到几分事情的真相,却又闭口不谈,就像是面对一场胜负已定的战役,两方实力悬殊,但惟独秦昊尧一人还坚持不愿投降败北,他的性情坚硬如铁,从不轻言失败,但人的性命又何尝不是最脆弱,不堪一击的? 宫里的莲花,渐渐含着花苞漂浮在水面上,碧轩宫窗前的帘子换成了明亮的金色丝绸,阳光照耀在上面,愈发让人觉得眼前一亮。宫里送来了几套簇新刚刚裁制好的夏季宫装,一件比一件用心精工制作,一件比一件轻盈柔和,颜色都是她平日里最喜欢的,只是她哪怕穿的再好看,也只是终日闭门不出,约莫一整日都要躺在床上,即便无人觉得可惜,穆槿宁都觉得自己糟蹋了这些昂贵柔软的衣料。 她并不想眼看着秦昊尧付出真心还是得到一片荒凉,若是迟早要走,她宁愿早些,别再反复纠缠。 每一日,她的喉咙都像是一扇门一般,渐渐合上,缝隙越来越狭隘,她能够咽下的东西越来越少,即便只是几口微小的饭菜,都几乎要耗费她花去半个时辰之多来咀嚼吞咽。 如今活着,才是苟且偷生,才是生不如死。 她像是生活在荒漠之地一般,总是觉得干渴,宫女送来的炖好的药膳让她口舌之中全是苦味,神志清醒身子却不受自控的时候每一瞬都是苦不堪言,倚靠在软垫之上,如今她甚至拒绝让念儿来见她,她宁愿念儿不记得如今这副模样的她。到了七月初的时候,宫女送来的一日三顿几乎纹丝不动就端出去倒掉,她只能喝得下一些汤水。 因为秦昊尧的执念,她甚至不能头也不回就走。 人最难过的,是连死都不能轻易做出决定。她可以早些摆脱这样的煎熬,自尽的想法,也曾经在她的脑海之中一闪而逝。但他却跟她默契通晓她心中所有的事,似乎早已察觉的到她心中的念头,他每一顿都让一名宫女送到她的手边,如果她绝食,这名宫女就会被带出去领死。 他说过,这世上没有比寻死更轻而易举的事。 但他却不放她死。 她也想过什么都不再理会。 但昨日的早膳不曾用,那个陌生的宫女便死了。 晌午时分,来了一个高瘦年轻的宫女,看上去才十四五岁,端着盘子的时候,手都在抖。 她终究比不上他的狠毒。 只因她费力吞咽了一口雪莲燕窝粥,那宫女趴在地上连连磕了十来个响头,喜形于色,泣不成声。 只有她食不知味。 味同嚼蜡。 是不是该停止了?她无力地依靠在丝绒软垫上,默默翻阅着手边的书册,不比以往,每一个辞藻都漂浮在眼前空气之中,根本看不进去。如今她留在世上的,唯有残留的一具躯壳,还剩下别的什么? 她突地想起自己的娘亲,到底是何等的彷徨,何等的无奈,何等的疲倦,才会没有半点留恋,一口饮尽那杯淬毒的美酒?! 她的心,冷的宛若冰山。 “我知道你爱她。但她,已经不再是以前你爱的那个人了。”她安静地望着一侧,宛若隐约看到秦昊尧的身影,如今虽然隔开了宫中的消息,她也猜得到如今任何人都在劝说秦昊尧选妃,她身子不好的传闻一定人人皆知,生怕她有个好歹,后宫无人,无人为王室延续后代,开枝散叶。 她的粉唇轻启,只是根本没有嗓音传来,越来越粗重的气息磨合穿梭,她是在说给记忆中的秦昊尧听,不管有用没用,她都想劝他让她走,他才能开始新的一天。 “娘娘,你在说什么…。想要什么吗,奴婢马上给你送来。”紫鹃一转头,便看到穆槿宁眼神混沌,双唇嚅动,却听不出她的声音,急忙走到床前,低声询问。 穆槿宁半合着眼眸,长睫颤动,在无人的时候低声呢喃,紫鹃俯下身子,轻轻靠在穆槿宁的面旁,费力听清。只听得穆槿宁的每一个字,都浸透了酸楚之意。 “他原本就是无情人,是我非要让他有情,这便是我的错了……” …… “她当真这么说?” 秦昊尧望着跪在自己面前的紫鹃,侧过身子,望向帐幔之后的女子身影,如今已经是二更天了,他照常询问今日事宜,紫鹃的话却让他听得心中很不是滋味。 若不是穆槿宁,他当真绝不会对任何人动心,他是肩膀上扛着江山社稷的男儿,从不相信什么惊天动地的感情,女人对他而言没有任何不同。 这段感情,当真让彼此都觉得痛了。 看着她日日煎熬,明知道她不容易,他还是不愿心软,哪怕用别人的性命来威胁她不敢放弃最后的希望,哪怕做的残忍无情,他还是孤注一掷。 她早已身心俱疲,因为他,苦上加苦。是否他继续强留,会让她愈发艰难辛苦?!他从未这样问过她。 看着紫鹃低着头,短暂地沉默过后,还是点了点头,她当然不敢造谣。 秦昊尧倚靠在椅背上,手掌一扬,紫鹃这才退开走到外堂,他闭上黑眸,眉头紧锁。 。……。 209 佑爵到来 “东北边疆的问题,爷想好对策了?” 王氏兄弟一左一右站在秦昊尧的身边,王镭率先询问,这几日边疆又闹出了不小的祸事,边界动荡不安,周遭的百姓几乎全部举家迁移,纷扰忧患。 这一次,居然是北国按耐不住。 大圣王朝跟北国这几十年来都相安无事,鲜少有过战乱,虽然北国太子登基之后励精图治,数月来整治朝纲,已有不小成效,一方面暗中扩充军备,一方面平定百姓铲除权重恶官,虽然称不上国富民强,兵强马壮,但已经比他的父皇做出不少作为了。 佑爵是一个有野心的男人,秦昊尧一早就看出来了,只是之前北国跟大圣王朝还不是棋逢对手,或许才不擅自冒犯大圣王朝,不敢造次,谈笑风生之中却也可见有别的心思,也不是真心的恭顺。 秦昊尧眼神一沉,依旧翻阅着手边的折子,墨笔在其上圈画批注,冷冷淡淡地说道:“让北国放马过来,朕从来就不知道什么叫害怕!” 当初佑爵将穆槿宁送出皇宫,原本就不是真心,当年佑爵第一回到大圣王朝的京城来,秦昊尧就看得出佑爵对穆槿宁有自己的心思,后来惠王将穆槿宁和亲远嫁到北国,又是到佑爵的身边服侍,虽然只有数月,但听闻佑爵对穆槿宁及其看重,北国皇宫也有传闻,太子甚至为了穆槿宁,对刘皇后的话置若罔闻,一意孤行。 这回北国将士在边疆造成骚乱,说不准也是佑爵的意思,据说佑爵虽然选了后宫,但至今没有特别宠爱的妃子,一改往日贪图享乐,穷奢极侈,看重女色的恶名,绝不会是毫无缘由。 “如今太平盛世,半年没打仗了,熊大荣最近在将军府一定百无聊赖。朕看就让他带五千将士去一趟边疆,顺道让他带着磨练一下他女儿,说不准还能培养出一代女将,为国建功。” 合上手中的奏折,秦昊尧站起身来,越过王氏兄弟,蓦地止步不前,侧过俊脸来,肃然下令。 “遵命。” 王氏兄弟低头,受了令,这才一道退下。 眼神阴沉,一脸不悦,秦昊尧独自站在偌大的殿堂之内,佑爵暗中在打什么如意算盘,他不难看懂,他新登帝位,安定天下之后,当然会想有一番作为。 只是将主意打到大圣王朝的头上来,算是佑爵失策了。 勾起薄唇的弧度,他无声冷笑,眼底的寒意让人不寒而栗。 午后,他走到碧轩宫内,见穆槿宁衣着整齐端坐在软榻上,她见秦昊尧走来,挽唇一笑,想要起身行礼,秦昊尧大步向前,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她,沉声道。 “在朕面前还逞强什么?” 他想要的,并非她恭敬行礼,而是要她健康平安。 “这套宫装很好看。”秦昊尧的眸光落在穆槿宁的身上,专注地打量一回,一件粉色宫装,上面绣着银色蝴蝶,每一只都栩栩如生,领口和胸前的盘扣都是圆润珍珠制成,在他的眼底闪烁着微光,因为长时间需要依靠半坐着,为了她更加舒适,宫女们不曾为她盘发,一头青丝柔顺地披散在脑后,宛若上等黑色绸缎。没有多余的点缀,唯独小巧耳垂上戴着一对银珠耳环,让她看来依旧娇美,只是略微有些憔悴,但比起前几日,也算是有了几分精神。 他的称赞当然是真心的,他看她的眼神也依旧还有淡淡的余温,哪怕走到如今的地步,他对她还是有感情的。他原本就不是温柔的男人,更不懂讨好女人的心思,王室的男人总是有高高在上的毛病,唯独方才的话,倒是心里话。 闻言,穆槿宁垂眸一笑,秦昊尧不禁微微失了神,过去她的温柔脉脉,也总是让他记忆犹新,如此一低头的温情,似乎比起说尽好话更得人心。或许他当真应该听从语阳的劝说,让穆槿宁一回,不该总是逼得她无路可退。 “如今在皇上的眼中,我这副样子是不是很难看?”她低声呢喃,扬起眉眼睇着他,唇畔隐约有笑容,似乎是在说笑,却又有些认真。 “朕夸得是衣裳,也正是夸的人,这套衣裳,穿在你身上才合适。”秦昊尧一手覆在穆槿宁的肩头,扬声大笑,他们之间,已经许久没有这样的融洽温存了。 穆槿宁浅浅一笑,望向秦昊尧的俊容,不管他是否言不由衷,她心里头清楚如今的自己,已经跟之前不太一样了。外面有多少年轻娇美的贵族之女,臣子之女,几乎恨不得挤破头也要被写上选秀的名单,若是正式选秀的话,宫里也会热闹非凡。 “皇上谬赞了,叫我如何承受得起?”她一句带过,说的轻描淡写,王朝以姿色取胜的女人当然不乏有之,她绝不是令人惊艳的那一个。 秦昊尧但笑不语,从她的双膝上握住她的柔荑,在感情上他宛若一个不善言辞的男人,他并非没见过更美的女人,但没有任何人比穆槿宁更特别。 唯独她一个,即便一身病容也不让他觉得面目可憎却还为她心疼的人。 “皇上来我宫里的时候是不是太长了?”穆槿宁安静地凝视着他,眼前划过无数画面,年少时候看着他骑马狩猎一身甲胄的潇洒英挺姿态,总是让她出奇的安静,周遭的任何声音,仿佛都听不清楚。如今,他已经是一个成熟的男人,让人迷恋的也不只是与生俱来俊美出众的面孔而已。 他也是走了一段曲折漫长的路,才走到如今无上的地位,彻底成了人上人。 她问的平心静气,听不出有其他的意思,秦昊尧的唇畔有一抹笑意,神色一柔,不再阴沉肃然。 “你不想见朕的脸?” “怎么会呢?以前总是觉得看不够……”穆槿宁轻启双唇,眸光一闪,笑容在清明的眼底绽放,虽然小脸依旧苍白,那温暖笑靥依旧让人移不开视线,无法彻底忽略她的天生丽质。 秦昊尧看她一脸自如,将她的柔荑拉近自己的胸口,敛眉看她,神情专注,宛若低声叹息,轻声询问。“朕多久没听你说以前的事了?” 他不想费力寻找,也找不出这段感情的美好,仿佛彼此的用情,不过一无是处,唯独谁都清楚,他们的感情比任何人都真,唯独是错过了最好的时机,一切就被扭曲成了错误。 “朕当年让你很是伤心,若是知晓如今如此曲折,一定早早将你订下,也不会让你平白无故吃那么些苦。” 秦昊尧此言一出,穆槿宁不禁怔住了,她直直地看着他,心口发酸,泪光在眼眸之内闪烁,清泪无声滑落面颊,她觉得自己有些失态,急忙伸出手掌想要抹去眼泪,秦昊尧却拦下她的手,亲自将她的眼泪抹掉,两人四目相对目光交汇的时候,心中各有跌宕。 她勉强撑起唇角的笑容,眼泪却愈发汹涌,仿佛将这些年来忍住咽下的眼泪,全部宣泄出来。她紧蹙柳眉,泣不成声,若是人可以知晓将来发生的事,或许一定会改变原本的选择。若她知道将来的路如此坎坷,一定会放弃这段感情,什么都不要,也不会在人生的苦海中起起伏伏。 秦昊尧长臂一伸,将她搂在怀中,任由她趴在自己肩头哭泣,泪水一次次染湿了他的华袍,手掌轻轻贴在她的黑发上,与其后悔,还不如上苍给他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好看的小说) 他的面目之上,渐渐消沉了颜色,对于真心爱着的人,或许早些坦诚内心的悔恨,也是好事。 其实,他们都是一样的人,一样很早就丢失了爱,过着残缺的生活,只是一个温暖热情,一个冷淡漠然。 这一夜,他抱着她很久很久都不曾松手,他的双臂宛若铜墙铁壁将她困在其中,似乎外面风雪再大,也无法撼动她。黑眸半眯,他打量着她的泪眼,隐约之间,他却宛若身处夜宴之上,又见她身影翩若惊鸿,翩翩起舞,倩影走动旋转之间,眼眸流转,是抹不掉的惊艳。 “若是皇上如今还是这等心意的话,记得下辈子早些将崇宁订下……”她螓首半歪,青丝压在一半面颊上,因为眼眶溢出的源源不断的泪水,这些长发全部湿透,筋疲力尽,眼泪仿佛在这一夜流尽。穆槿宁的眼眸半合着,其中的光彩晦暗晦明,说着这一句话,宛若玩笑啊,却在她的心上,割开一道道的伤痕。 只因,这辈子,一起意气风发,一起白首老去,是离她那么遥远的事。 许是这辈子终究亏欠了他的感情,她如今无法做出任何承诺誓言,根本无法跟他谈论他们的将来。 一句话,把秦昊尧的心都浇冷。“朕不信下辈子,朕能看到的只有这辈子,觉得对不住朕的话,那就尽快好起来。” 她的呼吸,满是冷意,她的心中猛然被大力掏空,她的眼神闪烁,唯独无法让眼泪继续肆虐。 翌日。 “今日奴婢途径御花园,见到宫里的蜜桃都长好了,半个月后就能采摘了,娘娘不是很喜欢蜜桃吗?”红梅满眼是笑,站在穆瑾宁的身后,为穆瑾宁轻轻揉捏着肩膀,低声问着。 闻到此处,穆瑾宁轻轻一笑,笑容及其微弱,微微侧过身子,望向天际的彩霞,眼底一片华彩,心中却没有任何波动。 “娘娘,赵太医在门外,您想见吗?” 紫鹃正从门外进来,朝着穆瑾宁福了个身,低眉顺眼,扬声问。 穆瑾宁轻点螓首,眼看着紫鹃走到外堂,将门打开,赵尚便渐渐从黄昏余晖之中走入她的视线之内。 “东西收到了么?”她笑颜看他,说话的嗓音不若往日清新空灵,仿佛艰难的破碎,字字落在赵尚的耳畔,他一刻间,心头便开始淌血。 “多谢娘娘。”赵尚行了跪礼,缓缓抬起脸来,眼底满是隐忍的痛苦。 在语阳公主与赵尚成亲一个月的日子,她补上了一份厚礼,派人送上驸马府。 “语阳公主前些天去了净水寺,为娘娘求了一个平安符,微臣给娘娘带来了。”赵尚从穆瑾宁憔悴消瘦的面庞上移开视线,低头敛眉,站起身子,将袖口中的平安符送到穆瑾宁身畔的桌面上。说完这句,他才站在十步之外的距离,淡淡睇着她。 她瞥了赵尚一眼,眸光之中的笑容依旧不曾褪去,宽大的衣袖之中探出白皙柔荑,拾起这一枚平安符,不知为何这一抹鲜红,居然刺得她双目酸涩。 “替我谢谢公主的好意。”她轻声细语,将平安符轻轻握在手心,依旧一脸温柔,泰然处之。 “微臣想再为娘娘把一回脉。”赵尚短暂地沉默过后,才开了口,眼底宛若摇曳的风,看不清卷起的到底是什么。 虽然有些怔然,但穆瑾宁看似从容,眼波不闪,朝着红梅紫鹃吩咐了一声:“你们先去外面等候。” “我不想最后还要拖累你,往后就别再来碧轩宫了。”穆瑾宁凝眸望着赵尚为她把脉的专注神情,虽然不愿打扰他的聚精会神,这阵子没见到他,她并不怨恨,相反,是从未有过的安心。 至少赵尚的选择,不会重蹈覆辙,成了语阳公主的驸马,秦昊尧的亲妹婿,念在语阳公主的面子上,他不会迁怒于赵尚。 不必像太子和太子妃一样,在权力的争斗之中,粉身碎骨。 赵尚抬起清朗的双目,定在穆瑾宁的脸上,微微失了神,却很快再度收回了目光,这一次的把脉,比任何一次都更沉默漫长。 其实,根本就没有必要,她的人生,早已没有任何转机。 赵尚的指腹之下,掠过些许凉意,如今已经是夏日,但她的手腕处还是微微发冷,不难想象如今她的手指,像是冰一样寒冷。他眉头紧蹙,心中满是悲痛沉敛,低声道。“御医开的药,哪怕没有成效,还请娘娘千万不能间断。” 穆瑾宁脸上的笑,一分分流逝干净,她每日忍受着痛苦却不能对任何人说,哪怕再难熬也对在意她的人强颜欢笑,根本不是为了自己,没有成效,她每回咽下那些苦涩至极的药汤的时候,也早已知道没有任何成效。 她的脸,苍白如雪,纤毫毕现,鬓角的柔软青丝随风轻轻浮动,她不疾不徐地道出一句。“赵尚,你说……我这样活着跟死有什么区别吗?” 赵尚当下就面色骤变,不禁双拳紧握,心中宛若被大力掏空一般空空荡荡,想要抚慰,却也找不出任何借口。 她的眸光越过赵尚的身子,落在他身后的某一处,对于自己的命运,她并不怨天尤人,更不负隅顽抗,她早已折腾不动了,痛苦……像是一把磨的锋利的刀,刮去她身上所有的棱角。 “我们都是活在谎言里的人。”她低声喟叹,这一声叹息,却听的赵尚心酸至极,话锋一转,为了让她坚持活着,哪怕再难过也要活下去,秦昊尧总是在许诺希冀,这一个破灭了,还有下一个,因为她,他分心太深。 “皇上对我说,西域大夫到了,我就有救了,其实,任何人都救不了我――” 那一双美丽的眼瞳,宛若盛满了太多的苦楚,她虽然年轻,但这半年过得却宛若风烛残年老人般生不如死,即使喝下仙丹妙药又如何?她的心早已伤痕累累。看到他这样自欺欺人,所以哪怕再疼也忍着,只要熬到最后一天,就什么都结束了。 “微臣……也不忍再看郡主受苦。”赵尚的眼神,藏着太深太深的情绪,不只是不安,担忧,怜惜……他随身携带的那一个锦囊,如今就贴着他的胸口,像是一把火烫着他的心,过去的林林总总,历历在目,没有什么比眼看着她衰败凋落更残忍的惩罚。 穆瑾宁默默望着他俊朗面目,知晓自己时日无多,她并非歇斯底里,生离死别是人之常情,粉唇轻启:“你已经尽心了。” 赵尚的心中,愈发不祥,他不曾告知任何人,这几夜他连续做着过去的梦,在梦境之中,她还是年少无邪模样,她总是习惯坐在池边草地上,双手轻撑柔软地面,在春日暖阳下,惬意地闭上了清灵眼眸,粉唇挽起笑容弧度。他站在不远处,似乎只要唤出她的名字,她就会睁开眼回过头来――但每一个梦,他都不曾开口,他只是贪恋地望着她的身影,她微笑的唇,安静时的眼,清风拂过她黑亮青丝,宛若他想要高价收藏的画卷,他不愿打破此刻的祥和平静。 这样的预兆,难道是警示他,她就要马上离开了? “微臣想对郡主尽最后一份心。” 赵尚沉默了许久,这才走近两步,穆瑾宁以为他要离开,却没想过他会走得更近,柳眉微蹙,依靠着软垫,微微斜过身子,清亮的眼眸对着他,喉咙紧缩炙热,迟迟不语。 …… 王镭疾步向前,跟上秦昊尧的脚步,在主子耳畔低语一句,秦昊尧陡然间面色一沉,立马掉头走回雍安殿内。 北国居然派来了使者。 正襟危坐,双门被推开,走进一个挺拔的男人,他一身蓝衣,眉目之间是一派从容,唇角上扬,不掩笑意。 在他的身上,隐约可见意气风发的帝王之姿,哪怕身着布衣,也掩饰不了与生俱来的贵气。 秦昊尧冷冷瞥了一眼,黑眸之内多了不少寒意,唯独不见他有任何的惊诧,似乎佑爵会亲自前来,并不让他意外。 “看来你早就料到我会来。”蓝衣男人正是当今北国的新帝,北国之外的人,鲜少见过他的真面目,他两年前来过大圣王朝,但简单的乔装之后,居然无人认出他的真实身份,他身边甚至不曾带上一个侍卫,更令人不曾起疑心。佑爵笑着说道,神色自如地搬来红木雕花椅子就坐,没有半分拘束戒备。 下颚紧绷,秦昊尧的黑眸扫过佑爵的笑脸,佑爵跟他虽然同是年轻的帝王,但也有太多的不同。他冷傲如冰,而佑爵却亲切如火,他对女人若即若离,而佑爵却对女人来者不拒,他是冷漠无情,佑爵却是风流成性。 他并不觉得佑爵是同道中人,虽然也是一国之君,他如今该以礼相待,不到万不得已没必要大动干戈,造成生灵涂炭,将百姓陷于水火之中,但佑爵的突然到来,还是让秦昊尧觉得此中有蹊跷,有内情。 点头示意一旁宫女奉茶,秦昊尧扬起下颚,俊美面庞上依旧冷若冰霜,让人看不出他如今的心思。“你敢只身进宫,看得出很有胆量。” “我可比不上你说狠话的本事,总是说得人心中发凉。”佑爵扬声大笑,从宫女手中接过这杯暖茶,眯起细长眼眸打量眼前的年轻宫女,毫不顾忌彼此的身份,不禁啧啧说道。“大圣王朝的女人就是美,连一个端茶送水的小宫女都长得如此清秀,真是羡煞旁人,你在宫里一定享尽齐人之福了――” 他不拘一格的孟浪,当下就让小宫女红了脸,急急忙忙退到一旁。 秦昊尧早已清楚放浪形骸不过是佑爵当年蒙蔽敌手视线的把戏而已,他顺水推舟,眼底浮现莫名的笑意,敛眉喝了一口茶之后,才不疾不徐地丢下这一句。“你若喜欢,挑几个送你。” “我若是挑光了,岂不是断了你的艳福?”佑爵这才从宫女的身上移开视线,笑容不变,轻轻咳了一声,嗅了嗅泡好的碧螺春,肆无忌惮地依靠在椅背上,拍了拍布衣之上的尘土,宛若风尘仆仆。 秦昊尧却没有太多耐性,收起了眼底的笑,不冷不热地开口。“你总有你的来由,不如把话说开,也免得各自揣摩。” “听说她病得很重――”佑爵闻到此处,眼神一转,直直望向秦昊尧的方向,不再拐弯抹角,直言道。 这些日子不见,只因彼此都忙于江山社稷,稳固政权,当初他初次到大圣王朝来的时候,也是对秦王的名声早有耳闻,当下他是一个没有实权的太子,而如今他们却旗鼓相当,各自为政。 只是再次相见,他们依旧没有英雄惜英雄的情怀。 ……。 210 崇宁消逝 无论是用何等的法子坐上皇位,无论世人对他们的风评如何,能够主宰天下的人,绝不会是一个简单的对手,更不会是一个没有谋略之人,当然——他们都是从一条血路上一步步走上皇宫正殿的。(.) 佑爵在登基前,忍痛将穆槿宁送走,但并不曾忘记她一日,哪怕他的后宫有了更加美艳的妃嫔,哪怕如今各个女人都想着讨他欢心,他每一日走过御花园的时候,总是会在桂花树的面前停留,想念那短暂数月她在他身边的时光。得不到穆槿宁,但她给了他比刘眉珺更加刻骨铭心的记忆。 她被封为大圣王朝的皇后,两三个月前就传到佑爵的耳畔了,明知无法得到她,但之前是他抛弃了她,把穆槿宁送回秦昊尧的身边——他,一度觉得自己没资格再插足她的人生。 他身为男人,唯一让他介怀欣慰的是,秦昊尧给了穆槿宁世间女子最在意最高贵的名分,若不是对穆槿宁有情,这个皇后没必要非她不可,若用世俗的眼光来看,比穆槿宁身家好背景好的女人,不是没有。 佑爵一直说服自己,她虽然被自己抛弃,虽然无可奈何地回到故地,但终究得到了一个安稳繁华的结果。 只是在几天前,佑爵才得知穆槿宁生了病,大圣王朝的臣子们也因此而不太安分,总是劝说皇上早些选妃。想来此事不寻常,他总是觉得不安,实在放心不下,最终还是离开北国,以使者身份进入皇宫,想见穆槿宁,更不愿将此事波及两国。 “朕的皇后,不该由你来费心担忧。”秦昊尧冷着脸将茶杯放回桌面,瓷杯于桌面相碰发出清脆声响,彰显他的不悦,却只是一句带过,拒绝地斩钉截铁,毫无商量的余地。若只是平凡的担心,绝不会惊动一国之君,秦昊尧眉头一挑,冷眼看他。 “我拿来了北国独有的药材,说不定能派上用场,若不是你封锁消息,我也不会这么晚才知晓,至少可以早些派人送来。”佑爵笑容一敛,秦昊尧的坚决,不给半分情面,自然让他不好下台。他如今忍耐秦昊尧,并非是因为北国弱小,而他清楚若是彼此争执不休,也于事无补,他来大圣王朝的目的,他不想碰壁而回。 “这么说,你是一片好心。”秦昊尧不为所动,不置可否,冷声笑道,佑爵说起北国独特的药材的时候,格外认真,秦昊尧虽然心中不愿,但还是有些动心。 如今,任何一个法子,他都想尝试。 “至少你我都不想看着她慢慢死去。”佑爵凝神望他,唇边的笑容有些敷衍,唯独眼底的光亮依旧有几分恳切动容,他看着陷入沉思的秦昊尧,短暂沉默过后,才再度开口。“你不也这么想?” 佑爵说的,的确入木三分。秦昊尧沉默不语,他们如今唯一相同的心思,便是期望穆槿宁能够活下去,他渐渐压下心中的敌意,眼底的寒冷决绝也缓和许多。 见秦昊尧有所松懈,佑爵才从腰际掏出一个手掌大小的瓷瓶,他平静地放在身边的茶几之上,扯唇一笑,语气宛若说笑。“千里迢迢亲自送来了珍贵药材,也不请我到宫里短住两日?” “朕知道你在想什么,不过不行。”秦昊尧走到他的身边,目光落在这个瓷瓶之上,黑眸一紧。北国是一个寒冷国度,据说偏远的高山之上人迹罕至,却也长着不少珍奇药草,佑爵这一举动,无疑是在示好。他的言语之内没有任何感激之情,即使是佑爵亲自取来的药材,并不一定对穆槿宁有用,即便有用,也不见得他非要答应佑爵让两人见面。 佑爵在秦昊尧的眼下将瓷瓶在手中把玩,眼神愈发深沉,宛若调皮孩童般恣意妄为,侧过俊脸,缓缓问了句。“如果两国交战,不敢说大盛王朝还能屹立不动吧。” 闻到此处,秦昊尧蓦地眯起黑眸,打量着径自站起身来的佑爵,此言一出,他当下就明白边境纷乱,完全是佑爵一手造成的。俊美面容上一片森冷,他冷眼看着佑爵缓步走到一旁的烛台旁,静默不语。 “秦王篡位,幽禁天子,大盛王朝就像是这支蜡烛,风一吹——”佑爵探出长指来,指腹拂过摇曳着光耀的烛光,烛光映入他带笑的细长眼眸之内,话锋一转,他呼出一口气来,烛光瞬息。[]“就毁灭了。” 秦昊尧无声冷笑,即便此刻佑爵在下战书,他也并不惧怕,更不会阵脚大乱,这一句,他说的毫不在意。“北国是敌不过大盛王朝的。”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两败俱伤,涂炭生灵,谁也捞不着什么好处,是吧。”拖长了音调,佑爵不满地回过脸来,大圣王朝的熊大荣将军已经带领将士在边疆叫嚣,他虽然是一个年轻的君王,却也急着训练手下骁勇善战的骑兵,若不是知晓穆槿宁的事,这一场战役,迟早要打响的。 见秦昊尧依旧不曾发话,佑爵的言辞之中也有隐约不悦不耐,扬声问道,他清楚眼前男人的心未免豁达,但紧要关头,不容他们继续拖延。“难不成我还会对她下手?” “人心不古。”秦昊尧的眉头不曾舒展开来,薄唇边溢出一句冷漠至极的评断。 “别以己度人,我只想见她一面,用不着防着我。”佑爵将手中瓷瓶塞到秦昊尧的手中,冷然转身,眼底一片清冷。 “一面,多久——”秦昊尧掂量手中的小小瓷瓶,俊脸微侧,佑爵既然亲自赶来,这瓷瓶之内就不会有任何猫腻,不过即便如此,他还是唤来太监送去药膳房先行检查,再由御医送去碧轩宫。他做事小心谨慎,不想让穆槿宁更雪上加霜。 “说完想说的话。”佑爵多了个心眼,说的含糊。 秦昊尧却不给他任何讨价还价得寸进尺的机会,逼人的黑眸审视着佑爵,字字清晰,句句霸道。“半个时辰之内,不能再久,她坐不动太长时间,也没精力听你说太多话。” 见秦昊尧面无表情地这么说,满目肃然,完全不是说笑姿态,更没有任何调侃的意思,佑爵这回当真是心头一沉,也当真认真起来。 一个宫女为佑爵领路,带着他前去碧轩宫,他打量着眼前的宫殿,一景一物都是极致的精美,却也给人一种太过孤傲,仿佛无人居住的冷清感觉。 “请跟奴婢来。”宫女见佑爵止步不前,转过身来,深深欠了个身。 佑爵笑着点头,随即跟着她走进这一座宫殿,守在门外的紫鹃见来的是个陌生的年轻男人,拉过宫女低声询问,宫女说明是皇上的意思,紫鹃才放行。 他一踏入内室,就见到了她的身影,跟他记忆之中的穆槿宁没有太多不同,唯独她原本就纤柔的身影在此时此刻看来更加瘦削,一件翠色宫装也无法掩饰她的虚弱,她听到来人的脚步声,一抬起眉眼的那一瞬,满目惊诧。 她从未想过,佑爵会来。 她素面朝天,青丝披泻,面色苍白尽显羸弱,巴掌脸在短短半年更瘦了一圈,那双晶莹清澈的眸子,如今更显空旷,宛若一片苍凉。 这绝非他见过最美的穆槿宁,但是他最心疼她的一瞬。 华丽,也无法压过她一身病容憔悴,无法压过她让人力不从心的无力感,仿佛灵魂就要被大力挖出,只剩下一具麻木不仁的躯壳。佑爵咽下喉咙的苦涩,他扶着桌缘坐在她的对面位子,沉默了许久,视线定在她的身上,似乎在确认什么。 “你早已知道了,你在北国不过短短几月,但你一直瞒着我。” 他的这一句话,让对面的女子,面色死白。 他的揣测居然成了真,在北国的时候,她就已经发现自己身上的异样,居然还处处帮着他,维护他,甚至最后也是她提出要主动回到大圣王朝,佑爵从未想过,他的无能居然让一个女人牺牲这么多,当下她已经在忍耐苦痛,他不曾为穆槿宁挡住这些来势汹涌的风浪,更让他愈发自责。 “穆瑾宁,你的心一直都这么狠吗?因为知道自己活不久了,才接受本殿下的心意,什么都依着本殿下,你想过吗?你以为我要你的忠心吗?”佑爵低喝一声,连连追问,眼底泛光,一刻间红了双眼。 穆槿宁从未见过佑爵如此面容扭曲的模样,虽然不无错愕,只是任何人都无法威吓着她,她淡淡睇着他,在他的眼中看到自己的光影,此刻的她,连强颜欢笑也做不出。 佑爵的嗓音在空气中传来,隐约有些发颤,可见他情绪起伏之大,他扬声,不受自控。“你要是死了,这些东西都不值钱,你以为我要这些回忆吗?我要你给我活着!”他清楚当下的情势,让他只能忍痛割爱,他是佑家的长子,他不想放开属于自己的江山,但如今,他恨不得重新作出抉择,哪怕付出不小的代价,也该留住穆槿宁,不该让她寒心离开。 即便,结果都是一样,结局都是她黯然憔悴,渐渐枯萎。至少她不必忍耐被牺牲的残忍,至少她可以得到他的捍卫保护。 当她靠近任何一个男人的时候,都会让人忍不住……意乱情迷。 那一双眼眸,渐渐的敛去复杂的光耀,她的嗓音清冷低哑,在佑爵的失控面前,她却依旧淡然如水:“那就让北国在边疆退兵吧。” “别说退兵,哪怕是跟秦国修好都无妨,百年不再进犯,修好官道,井水不犯河水,只要你答应我做一件事——”佑爵无法压抑心中的苦痛,他比任何一日都更悔恨,喉咙紧缩,心口沉重,他突地站起身来,双手撑在桌案上,俊挺身子朝前倾着,细长眼眸对着穆槿宁的眼,说的恳切。 “什么事?”她眉眼不动,他的身影映在她的眼帘之内,似乎也不过是一道死寂的风景。 “抛弃你在王朝的一切,跟随我去北国。”佑爵不假思索,脱口而出,这句话宛若一块炭火,在他的胸口烫了很久,如今说出来才算洒脱。 “去北国……”她闻到此处,却没有任何感动,挽唇一笑,气息之中传来几分微弱。的确如佑爵所言,在北国的时候,她就觉得自己身子不对劲,只是发觉的时候已经晚了,而如今,对于一个病入膏肓的人而言,在什么地方都是一样的。 大圣王朝,不是她的地狱。 而北国,也绝不会是她的天堂。 “我不像你们这里的男人,只要你这个人,其他的,我不在乎。”佑爵意有所指,他一脸决绝,说的坚定不移。“我已经是北国的皇帝,如今已经比过去更好,将来会比现在更好,大圣王朝救不了你,说不定在北国还有转机。” 穆槿宁默默将脸庞偏过,垂下眼眸,长睫在眼睑下投影出淡淡灰暗,佑爵的话或许是出自真心,却因为是真心,更让她不安。在北国的日子,她已经鲜少去回想怀念,虽然在宝月公主的和风牧场,她曾经有过这样的念头,即便一辈子待在那个地方,活的清净,没有任何纷乱争斗。 “你还在介怀当年之事?”穆槿宁挑眉看他,低声询问,脸上没有任何笑容绽放,宛若将人拒之于千里之外的冷淡疏离。“当年我救你,只是不想让自己这辈子受良心谴责,看到比我更苦的人,就快要死的人,只是想拉一把而已。” “你明知道我为何专程来看你一面,绝不是这么简单——”佑爵紧蹙眉头,胸口愈发沉闷纠痛,穆槿宁极力撇清,仿佛彼此只是有过几面之缘的陌路,他愈发笃定,他当初不曾庇护穆槿宁,自然是伤她极深。 “你也明知我如今是什么身份,无论生死,都会是他的皇后。”穆槿宁的眼神定在他的身上,面色死白,不愿拖泥带水,斩钉截铁地拒绝。 如今北国国力增强,佑爵看似亲切,却也是个有野心的年轻帝王,北国的版图虽然比不上大圣王朝的,但身为寒冷国度的名族,素来以骁勇善战的骑兵闻名。佑爵自从铲除了北国手握大权的臣子,将权力紧握在手,奋发图强,自然不愿北国成为其他国家的囊中之物。自小佑爵便是去他国当了质子,为了不让子孙重蹈覆辙,一定要让北国强大起来。 她已经打定决心,既然没有太多时日,便不愿再跟任何人多做纠缠。 即便,佑爵专门为她而来。 即便,他的感情并非虚无。 “在北国的时候,你有一刻想过这辈子会是我的女人吗?”漫长的沉默过后,佑爵才再度开口,初次来到大圣王朝不经意遇到了她,当年她已经嫁给秦王为妾,他不曾多想,直到她被惠王送到北国和亲,他才正视自己的心。只是周折之后,他跟她还是擦身而过,他的心中是一片荒芜,却还是无法说服自己一言不发就走。 穆槿宁默默望着他的眼,两人四目相接,她依旧是默然不语,但那双平静的眼瞳之内,却早已写好了答案。 或许,他们只是有过一瞬间的默契,有过一阵子的愉悦,但人生原本就很难持久,他兴许该知足。 “你的心意如此坚决,我即便把你抢过来,也胜之不武。”佑爵苦苦一笑,低声喟叹一句,笑容充满苦涩的自嘲,或许坐在高处的男人,心中梦寐以求的都是像穆槿宁这般的女子,一旦认定,生死不弃,寸步不离,全心全意。收回撑在桌案的双手,他站直身子,凝眸睇着穆槿宁黯然的眼瞳,语气万分复杂。“看着你,真让我羡慕他。果然,相处的感情都抵不过可怕的回忆,你始终对他死心塌地,娶你为后,他这辈子没什么好可惜后悔的。” “我哪有你说的这么好?”她平和至极地挽唇一笑,笑靥淡然,宛若盛夏开放在艳阳之下的白莲,皎洁,美丽,荣辱不惊,不会轻易走入任何言语之内的陷阱。无论,是讨好,赞美,还是羞辱,都鲜少能够撼动她的心。 她只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女子,也会为爱而恨,也会为恨而改掉最初面目,在很多人眼中,她有太多不足,根本无法驾驭如今的地位。 缓步走到穆槿宁的身旁,佑爵敛眉,压低嗓音,在她耳畔低语。“在我们北国有这么一句话,救人一命,定有福气。在你养病的这些日子,我绝不会发兵,你安心休养身子,别想太多。” “你能这么说,我自然就心安了。” 穆槿宁扬起脖颈,抬起眉眼,唇畔含笑,她没有资格要求佑爵做出更多承诺,即便是数月的安宁,也已经是他给的极限。 “等我回了北国,会继续派人送多些药材来——”一阵暖流渐渐流淌过佑爵的心头,能看到穆槿宁的笑靥,依旧让他心情复杂。他能为她做的并不多,却也不想见到穆槿宁如此年轻就香消玉殒。 “殿下。” 这一声熟悉至极的呼唤,却生生打断了佑爵的思绪,他的心口泛出莫名的酸意,仿佛寥寥数字,就将他轻而易举拉回了从前的时光。 “我的病,非药石可医。因为跟殿下有些交情,我就不瞒你了,免得你日后失望。”她不曾收回笑容,唇边依旧隐约闪耀光华,神色一柔,心平气和。 佑爵怔在原地,始终不愿相信,正因为如此残忍的话,穆槿宁居然是笑着说出来的,仿佛她跟他坦诚的是平凡无奇的故事,而绝非是她即将走入人生尽头的可怕命运。拳头紧了紧,他还是无法说服自己把她的话听进去,眼底一片濡湿,为何上苍待他如此不公?即便他不会带走她,她也已经活不了太久了?! 为何非要让这个曾经救了他性命的女子如此坎坷不顺? “他一直在白费力气,虽然我以前总是装作不知,却也清楚自己来日不多,兴许就在明日,兴许就在下个月初,虽然并不一定,却也没太多变数。看着他这样,我的心已经很累了,若是殿下也这样,我一定无力承受。”穆槿宁的眼神清明,一眼就看穿佑爵脸上的惊诧错愕和悲恸慌乱,她说的字字清晰,每一个字宛若扎在佑爵的心头,即便是在决心抛弃跟刘皇后之间的情意之时,也不曾有过这般刻骨铭心的伤痛。 他被这般无情的真相击倒,离开的时候判若两人,仿佛心不在焉,灵魂出窍,直到走到半路,才蓦地惊醒,仰天望着湛蓝天际,眼底满是一片惊痛。 碧轩宫的双门,再度轻轻掩上,似乎不曾有任何人来造访。 一片清辉,落在她的脸庞,她默默移开视线,望向菱花镜桌上的那一枚鲜红的平安符,支撑起自己的身子,缓缓走到镜子前,一脸平静地坐下,打开面前的紫檀木匣子,睇着其中的物什,许久不言不语,宛若神游天外。 …… 日子虽然平静,却依旧过的飞快,转眼间,已然是七月初了。 “皇上!” 眼前的景象宛若一瞬间虚华模糊,秦昊尧费力睁大双目,却也几乎要失明般不安,刚上完早朝,和几位臣子商讨了军机大事之后,原本正要用午膳,蓦地听到噩耗,当下他恨不能飞奔到碧轩宫。 耳畔传来太监宫女的呼唤,一路上每一张面孔似乎都被扭曲成悲伤模样,从雍安殿到碧轩宫,并不太过遥远的距离,居然让他走的发了一身汗。 即便如此,他不曾放慢些许脚步,相反,走的更快。碧轩宫的双门,已经被打开,从外堂到内室,服侍的太监宫女跪了一地,个个泣不成声,秦昊尧冷着脸,喉结上下浮动,咽下满满当当的苦涩滋味,口鼻处的呼吸有些急促,依旧不曾平息。 “都给朕闭嘴!” 秦昊尧不悦地皱眉,低喝一声,这些陆陆续续不绝于耳的哭泣声太过杂乱,从头至尾扰乱他的理智和心绪,此言一出,每个下人屏息凝神,个个垂着头,不敢轻易抬头,生怕再度惹恼君王当下就被迁怒拉出去斩了。御医也不免有些畏畏缩缩,他身为医者,早已料到有这么一天,但还是畏惧秦昊尧的威严气势,跪在床前,只能硬着头皮开口,嗓音掩饰不了悲恸和颤抖。 “皇上,皇后娘娘已经……” 他只听得到前面半句,后面的话语,却只看得到御医的嘴张张合合,分明听不清楚半个字。 秦昊尧的脚步不无踉跄,即便被敌军包围,实力悬殊,九死一生的时候,他也不曾如此彷徨失落,他紧紧抿着薄唇,黑眸冷然死寂,一身黄袍无法带给他些许暖意,相反,只让人更觉得他不可靠近的冰冷。扶着床沿,他默默坐下,沉睡的女子宛若平日模样,对,跟前天晚上,跟昨日晚上一模一样……国务繁忙让他无法整日陪伴着她,但这两个月,几乎每一夜他都会来看她,听着她均匀平静的呼吸声,他才安心离开。 只是如今——他探出右掌,停留在她鼻尖的那一瞬,他才惊觉他的手都在轻微发抖,他在心中威吓她无数遍她不许死,但也无法更改如今冰冷的事实。 她,没有任何气息呼吸。 赵尚说过,她或许在两年多前沉湖那回就无法回到世间,只是因为他的威吓逼迫,最后一抹魂魄无法放下稚嫩婴孩,才会恢复神智活过来。但这一口气,如今彻底散了。 她已经走了。 她的身子还留在这儿,就在他的眼前,他伸出手掌还能触碰到她微凉的面容,紧闭的眼眸,指腹落在她眼睑之下的细小红痣上,他仿佛被烫到一般收回了手掌。 像是一个噩梦,他却无法醒过来。 她终究不曾撑到宫中的木槿花开。 她终究还是提前衰败掉落。 秦昊尧轻轻握住她垂落在锦被上的柔荑,她的指节苍白纤细,只是这一回他牵她的手,她不会回应他,不会与他十指相扣,他紧紧闭上眼,心中的疼痛却依旧不曾沉淀,相反,压的越来越重,越来越令人窒息。他重新张开眼,却也看不清楚。 腐蚀内心的,不只是知晓她已经不在人世的悲怆哀怨。 心,被大力拧碎。 无论他的手掌多温暖,都无法暖和她渐渐冷去的手心,她的枕边留有一本半开的诗册,仿佛在昨夜还翻阅了几页,清风从他的身后袭来,将册子窸窸窣窣翻过,吹拂了她鬓角的柔软发丝,宛若她只是跟平日一般小憩而已,一个时辰之后,她便会被宫女唤醒坐起身子。 从清晨到日暮,从日暮到深夜,从深夜到清晨,秦昊尧独自坐在她的身旁,整整一日一夜。 他说不出来,自己到底在等待什么,明知她绝不可能再睁开眼,但他还是在等。 或许他在数月之前就知晓会有这么一天,但突然到来的时候,他依旧被残酷的命运杀的措手不及,阵脚大乱。 默默闭上眼,他宛若身在沙场,在被敌方逼得走上绝路,四面楚歌,灰烬飞扬—— 虽然是夏天,晚上却很冷。 …… 211 朕总是在梦里见到她 “爷,礼官该准备了……”王镭在碧轩宫外等待了一夜,才推开门,走到内室之中,朝着秦昊尧低头行礼,如今没有任何人敢到皇上面前说话,唯独只有心腹王氏兄弟,敢于在如今的紧要关头,说出别人不敢说的话。(.无弹窗广告) 毕竟,人走了,就该入土为安,而不是让人的灵魂总是徘徊在世间,不得安宁。 秦昊尧不曾应声,依旧紧闭着黑眸,眉头紧蹙,宛若依旧沉入疲惫之后的短暂小憩之中,王镭见主子不语,便退后几步,不再打扰他的清净。 过了第二日的午后,碧轩宫的大门被推开,秦昊尧面无表情地从宫内走出来,眼底是一片寒意,宛若千年寒冰一般,一整夜不曾入睡,黑眸之内满是血丝,每一步,宛若走在刀剑上。 即便心中装满了疼痛,但身子却是麻木不仁。 整个偌大皇宫,仿佛一瞬间消减了声音,死寂的宛若沉寂冬日。 秦昊尧缓步走回雍安殿,在踏上最后一级台阶的时候,他突地转过头去,望向遥远的听风楼,隐约还听得到耳畔震耳欲聋的烟火声,那一夜,他拥抱着她一道望着天际的烟火盛开,仿佛时光在那一刻,彻底停止了。 活了二十七年,他一向是心硬如铁,唯独因为穆槿宁,他才懂得心软,即便这段感情让彼此百转千回,即便痛苦也不忍割舍,只是如今世上再无穆槿宁这个人了,他的心门,又该为谁敞开? 直到走入雍安殿内,反手将门合上,他才费力一手撑在金龙圆柱上,宛若耗费了全部的气力,径自黯然沉痛,整个心中宛若被剜掉一块一般流血不止。 巨大的冲击,宛若狂烈飓风,摇晃的世界一夕之间,变成粉末。 她的名字,明明就装在他的胸口,明明已经到了他的喉口,但这回,他始终无法开口再度呼唤一声。 六月十九,秦桢王穆皇后殁,追谥为贞婉皇后,举国哀痛。 秦昊尧站在雍安殿外的高处,他的目光依旧落在碧轩宫内,心中一片荒芜。如今想想,过去他对她的怀疑,实在可笑之极,她的心从来都是干净的,身子是否对他忠诚,他又何必在意?若是过去他改掉如此偏执的毛病,事情就不会如此之艰难。贞婉两字,是他所认得的崇宁,对两人之间这段感情,她是贞洁真挚的,她知书达理,温柔婉约,即便他曾经伤透了她的心,为了他的私心,再痛苦难熬,她还是忍耐到了最终一刻。 她在他的心里,永远都是唯一的结发之妻。 只是到最后,他们无法白头偕老,走到最后。 今日,是要将贞婉皇后送去皇陵下葬的日子,他不曾亲自陪伴,只是让王氏兄弟带着百名侍卫在两道护送前行,虽然离她走了已有整整三日,他却似乎神智混沌,还不曾彻底清醒。若不是礼官和臣子极力规劝,他依旧不想送她走,如今已经是夏日,他若执念挽留她,恐怕也要迟早毁坏人的容貌发肤。 他微微眯起黑眸,一抹浓重的苍凉掠过眼底深处,他紧蹙俊眉,眼看着大队人马护送着她的灵柩出宫门,皇陵在京城东面,并不遥远,约莫半个时辰就能抵达。 到时候,一切都会归于平静。他隐约记得在两人争执的时候,她满目通红,眼底尽是化不开来的苦涩,每一日对她而言都没有任何意义,苦痛将她折磨地伤痕累累,她含着泪看他,这么问。 “你有没有想过我?让我困在这个地方,还不如放我走,或者,杀了我,让我解脱。” 他不过是一个自私至极的男人。 为了留下她,让她在最后的日子里,过的如此艰辛。 而如今,她是否当真觉得解脱?! 她曾经说,人死之后,魂魄会留在风中,停留在最想念留恋的人身边,他的眼底满是惊痛,胸口愈发窒息,缓缓伸出手掌,夏日暖风从他的指缝之中穿过,温暖清新,他艰难地扬起薄唇边的笑。 她果真还在。 就在他的身边。 唯有她,才能让他觉得温暖,这般似曾相识的暖意,一点一滴汇入他的心头,覆盖着他依旧淌血的伤痕。 赵尚的意思是,两年前,那一日她原本不该醒来活下去,是他的残忍,让所有事态逆天而行?!医书上也有这样的记载,曾经遭遇生死厄运的人,在不可能活下来的时候幸存下来,但过了数年之后,会在一夜之间,突然毫无征兆就死去。 当真是应了赵尚的话。 她在沉睡中死去,再也没有醒来。 他们之间的平静生活,在此刻,彻底终结。 虽然,他还有很多话,还没跟她说。 “皇后已故,还是早些让娘娘入土为安吧,否则娘娘在天之灵,也会无法安宁的。”身后的太监低声道,秦昊尧总是看着望着碧轩宫的方向,任何人都看得出他的追思怀念。 他留在碧轩宫一日一夜的时候,他总是想,她最后的一个梦,是否还有他。秦昊尧漠然地转过身来,走入雍安殿内,不再目送,几百人将她送出宫,送去东面的秦家皇陵。 就像当年,他不曾去送她一程,让她独自流放塞外。 这是这回,他无法亲眼看着她被送入皇陵,被送去终日不见光的地下深处,哪怕那里再华丽堂皇,他也不愿看一眼。 心不在焉,手下翻阅的奏折宛若一片虚无,他根本看不进去,突地耳畔传来一声巨响,他怔住了,半响无语。 “你听到了吗?” 太监微微蹙眉,此刻安谧消沉,哪里有什么声音?!“回圣上,奴才听不到任何动静。” 秦昊尧心里头清楚,方才,皇陵的大门,关上了。 沉闷厚重的声音,仿佛是老天都在恸哭,她红颜早逝,香消玉殒的时候,居然还没过二十岁。 宫里的木槿花还未绽放,枝头隐约可见三三两两零零落落的小花骨朵,或许再过五六日就会绽放灼灼光彩。 一如她,坚忍卓绝,颜如舜华。 驸马府。 赵尚从府外回来,没有回新房,沉静地走入自己的书房,桌上堆砌着杂乱的医书和药材,他也无心去看,无力去碰,沉默了许久,唇边才溢出一声重重的叹息。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的木门被推开,亲自端着温热的饭菜走来的人,正是语阳公主,她一身素白衣裳,黑发之上没有任何的饰物,她清秀的脸上,没有任何的神情。 凝视着赵尚的背影,从他的身上她也不难看到他的悲痛,即便他什么话都不说。语阳公主将手中的漆盘端到桌上,低着头将杂乱的医书和药材一件一件都收拾整齐,把菜肴一道道端上桌。 坐在赵尚的身边,语阳公主伸出手,覆在他微凉的手背上,沉默了半响,才轻声道。 “知道你今日不会有胃口,所以本宫让人准备的都是清淡的菜,不管多少,都吃一些吧。” 赵尚的神色复杂,视线落在桌上的碟子上,两菜一汤,的确是简单平淡,即便如此,他也食不下咽。语阳公主看他面色沉郁,唇畔满是苦笑:“也让下人拿了一壶酒,若是你想喝酒,本宫也陪你一回。” 语阳的话,当真说到他的心里去了,或许在这样的日子里,能咽得下的也唯有酒了。 以酒浇愁,什么人都会在想得到的最后的法子,无奈之际,唯有用烈酒了。 婢女端来一壶酒,语阳给赵尚倒了一杯,继而给自己面前的空酒杯也斟满了,她扬唇一笑,笑容却极其浅淡。她举起酒杯,她鲜少碰酒,但在此时此刻,她扬起脖颈,一饮而尽。 赵尚默然不语,也随即端起面前的酒杯,喝了一口,烈酒从口舌之内,灌入了心底,火辣,像是在心里燃起一把大火,将过去的点点滴滴,全部烧得精光。 语阳公主端起酒壶,给自己的夫君再度倒了一杯,她不曾抬头看赵尚的眼,自顾自地说下去。“赵尚,本宫自小就生活在后宫,看着那些妃子从涉世未深,变成贪婪可怕的人。争宠,争权,争地位,什么都能争,什么都能抢,什么都做得出来。” 赵尚拧着眉头看她,在语阳公主想要喝下第二杯酒的时候,他伸出手掌,将酒杯夺到自己的手里,他直直望向语阳公主,她的眼底闪烁着淡淡的微光,不若平日里那么清高傲慢。[.超多好看小说] “公主,别再喝了。” “我不想让自己变得那么贪心。更不想在你的眼里变得那么可怕。”她顿了顿,心中不无酸涩,当真没想过穆槿宁会这么不说一句就离开人世,昨日赵尚到晚上才回来,她也清楚穆槿宁的死,对于赵尚的打击,不见得比对自己兄长的重击还要浅薄。语阳公主呼出淡淡的酒气,似乎喝了烈酒,就让人壮大了胆识,敢说平日里从来不说的话。话锋一转,她噙着笑容,默默说下去。“我知道你的心里,有个位置是留给崇宁的,这辈子,都会留给她。” 赵尚的眉头不曾舒展开来,愈发皱紧,他刚想说什么,语阳公主却再度开了口,宛若承诺,说的格外真切诚恳。“本宫不会强逼你忘记她。” 这世上,爱一个人,不爱一个人,从来都是不能勉强的事,若是可以随心所欲,感情就不会那么复杂难懂了。 昨夜,他不曾到新房来,但她却眼看着书房一整夜的烛光都亮着,也知晓他一夜不睡。 她也是如此。 她也是在昨夜,才隐约想清楚,到底为何赵尚最终会答应这门亲事,他并非贪图权势的人,若是的话,半年前就该答应秦昊尧,也不会因此而被秦昊尧冷遇。 崇宁,才是赵尚答应成为驸马的真正原因。 崇宁在皇宫,他就留在这儿,如今崇宁都不在了,他还愿意留在自己的身边吗?! 她,可从来都不是赵尚爱的那个人啊,即便她有的,是妻子的名分。 “本宫猜想,你或许不愿继续留在京城了,这儿没什么好留恋的,不是吗?”语阳公主心平气和地说着这一番话,哪怕心中还有不忍不舍,但她喝了这杯酒,为人变得更豁达了。 对人宽仁,与人于己,都是好事。 崇宁出了事的话,京城这个地方,皇宫这个地方,都是对赵尚的折磨,还不如趁早离开这个让人难过的伤心故地。她为赵尚想了想,他实在没什么理由留下来。 “公主当真愿意让我走?”赵尚也不再拘束,连连喝了好几杯酒,眼神黯然,心头却复杂之极,他是伤心,但听到语阳说这些话,他同样并不好过。 因为放手让自己喜欢的人离开,那等说不出来的滋味,他也曾经尝过,他比任何人都更能感同身受。 “哪怕你如今就走,本宫也绝不拦着你,你我已经是夫妻一场,若是本宫不能体会你的心,就不配当你的妻子。你已经给了本宫很多了,你也从来不曾辜负本宫,这两个月虽然短暂,在本宫心里却是一段不短的日子。或许,本宫该是时候让你去陪她了……”面色淡淡的发白,语阳公主的嗓音蓦地转沉,她的心头发酸,经过一夜才做出这样的决定,是痛快,却不如她想象中的痛苦。 成全,原来不只是伤痛而已。他们,互不相欠,即便他无法爱她,他也待她如亲人。 赵尚沉下眼来,双手紧紧握住酒杯,这几日做出决定的人,并非只有语阳一个,他唯有见到人生的别离,心痛过后,总会明白一些道理,一些事情。 “还有一件事,本宫要跟你说。本宫已经有了你的骨肉,你若执意要走,本宫也想要等到你看到孩子出生,给孩子起个名字再走――” 语阳公主的脸上没有任何喜怒,她淡淡睇着眼前俊朗年轻的男人,人生原本就该知足,她是一个有瑕疵的人,能有赵尚这样善良的男人为夫君,能幸运生下他们彼此的孩子,即便赵尚无法一直陪在她的身边又如何?有了他的孩子,她可以当做赵尚也在她身旁,余生也绝不会难过。 赵尚的心头,泛出莫名的苦涩和欢愉,宛若水火不容,却又让他激动地几乎说不出话来。他明白男人该有担当,他或许无法欺骗语阳自己的心,却同样无法逃避自己为人夫君为人父的责任。 “公主,我不会离开京城一步。” 赵尚这么说,不假思索,毫不迟疑,语气笃定而坚决,这是他的抉择,说出来,就不改了。他站起身来,绕过圆桌,走到语阳公主的身后,双手覆上她的肩膀,低声道。“当太医的人,居然没有察觉公主已经有了身子,罪该万死。” “你这半个月都在宫里,自然不知了。”语阳公主侧过清秀面庞,凝眸看他,成亲已有两个月出头了,他们不只是夫妻之名,更有夫妻之实,宛若亲人一样,她也没必要瞒着他。 她在半个月前就知道了,只是因为赵尚有心事,她明白为了穆槿宁,赵尚早已焦头烂额,他最多的时候都独自呆在书房,虽然不再为穆槿宁诊治,但唯有她清楚,赵尚还是不曾停止,依旧想要找到解救的法子。 她怀了身子,当然是好事,只是如今不是值得庆贺的关头。她也只是一句带过,哪怕赵尚要走,她也不贪心阻拦。她微微蹙眉,回过身子,压低嗓音,轻声询问:“我没敢去看崇宁,只能问问你,她走的时候,是否安详?” 赵尚低下头,敛眉,眼底一片清朗。 “听说是在睡梦中走的,很平静。” 语阳公主轻点螓首,听赵尚这么说,她的心里也会平息一些,崇宁比她更年轻,人生才走了一段路,就已经香消玉殒,实在令人扼腕痛惜。 “我想说的话,跟公主一样,我们活在京城皇室,身不由己,命运弄人,若想心唯独原本的清明,就不该有太多奢想。”烈酒在赵尚的喉口划出一道火焰,隐约觉得生生的痛,但他还是暗暗舒出一口气来,人或许总是在穷途末路的时候,才会往往看到另一道光。 崇宁的事,自然会让他消沉,但人生在世,不只是有感情而已,还有别的更多的东西,他即将为人父,既然娶了语阳,就决不能轻易丢弃她,让她因为自己而成为一个不幸的人。 “公主,我们要好好活下去。就当崇宁是去了很远的地方,就不会那么难过。” 长臂一伸,探过语阳公主的腰际,他一手轻握她的柔荑,语气轻微飘忽,眼神晦暗不明。 语阳公主微微怔了怔,赵尚是个说一不二的男人,他说不走就绝不会离开她,他如此庇护她跟腹中孩儿,让她满心触动,即便只是责任,只是担当,他能给她这么沉重的承诺,她也甘之如饴。 她睁大清冷的眼,泪光在其中闪耀,最终还是落下泪来,紧紧扼住他的手臂。“你我一起记住崇宁吧,绝不会轻易忘掉她的。” 赵尚心中淌过些许暖意,视线安然地透过语阳的身影,落在不远处,他当然会记得崇宁,她的模样……会一辈子映在他的眼底,无论岁月多么变,她都还是跟最初一样。 …… “皇上,喝几口解酒茶吧,别再犯头痛病了。”太监送来一碗温热的茶水,透着清凉的气味,还不曾走近站在窗前的秦昊尧,已然让他嗅到了浓重的味道,仿佛因此而酒醒。 他的确好久不曾犯头痛病了,也是穆槿宁的功劳,他固执的时候,无人可以说动他,唯有她,说服他接受御医的诊治。 她活着的时候,费尽心思为他着想,好几个月他滴酒不沾,也是因为她。 而如今,他却轻易打破了这样的规矩。 “放着吧。”重重叹了口气,秦昊尧凝望着窗外的风景,花木房的下人已经采摘了桃花林的蜜桃,今年似乎是一个硕果累累的丰收年,蜜桃也比往年长得更多,更好。 他记得,她是喜欢蜜桃的,所以让人采了一些新鲜的,专程送去皇陵。 他已经连着三日做这样同一个梦了。 梦境之中,他总是不经意走到桃花林之中,隐约看到她的身影,他跟随着她的脚步,一道在桃花林穿梭,并不大的桃花林,他却总是无法看到她的脸,也不知到底她要走向何方。 这一回,是他跟不上她。 她一身嫩黄色华服,梳着精美的发式,裙摆在风中轻轻摇曳,肩膀上的紫色云带,腰际系着的白色腰佩,随风舞动,宛若从天上下凡来的仙子。 他试着呼唤她的名字,但是,她似乎不曾听到,不曾回头。 在梦里,他也不知走了多久,兜兜转转,总是绕不出这一片桃花林,到最后,桃花在风中飘散,迷乱了他的双目,他再也见不到她的身影。 她突然出现,突然离去,来与走,都没有任何预兆。 秦昊尧从思绪之中清醒,黑眸之内满是复杂情绪,胸口的情怀愈发纠结难辨,如今一阵清风拂来,再度送来夏日的暖意,他负手而立,扪心自问。 是因为他没去送她,所以她刻意捉弄他吗?每一夜无法安睡,短暂地入睡之后,又是不断地做一样的梦,他只得做起来,吩咐下人送来烈酒。秦昊尧便是以酒浇愁,唯独灌下两三壶酒之后,才会昏昏沉沉地等到黎明。 不送她,并非是真正的绝情残忍。 他至少还可以安慰自己,她并非长埋地下,而是,他放她走,给她想要的自由。至少,即便在她走了十日之久,他依稀还觉得,她在自己身旁。 清风里有她。 烛光里有她。 花开花落的声音里,也有她。 深夜。 “主子又喝酒了?” 王谢走到殿外,见太监将空酒壶端出来,他瞅了一眼,止步不前,朝着自己的兄弟发问。 王镭示意王谢不必再开口,独自从另一个太监手里接了酒壶,推门送了进去。 “爷,少喝点吧。”王镭虽然将酒壶送上桌,给身着宽大袍子的秦昊尧斟了一杯,还是如此劝诫。 离贞婉皇后离开,已经有十日之久了。 每一日,都比原本的还要漫长。 自打皇后走了,皇上就再也没有踏入那座宫殿哪怕一步。更是派人将那座宫殿封了起来,已然成了一座禁地。 “她总是在梦里等着朕,看不清她朕却还是心甘情愿跟随她,但一旦醒来,朕就再也无法入睡,早些把自己灌醉,不是更容易再次见到她吗?”秦昊尧从王镭的手中接过这杯酒,喝了一口,黑眸之内有些复杂的笑容一闪而过,唯有对着自己信任的心腹,才能将这些话说出来。 语阳公主也出嫁了,他的身边,当真有些冷清了。 王镭苦苦一笑,将实情坦诚,他跟随秦昊尧好些年,当然足够了解他。世人觉得秦昊尧可怕的时候,又有谁知晓他用情至深?! “爷的酒量太好,千杯不醉,两三壶酒如何就能醉?” “那今晚你就来陪朕一起喝,或许醉的会快些。”秦昊尧瞥了王镭一眼,笑容不达眼底,的确如王镭所言,哪怕喝下一坛酒,他也不见得当下就醉倒。 并非只是借酒浇愁的意思,只因唯独他醉了睡着的时候,才会做梦,才会在梦中见到她。而自己喝酒的时候,喝的越是多,却越是容易想起过去的事,就越是清醒,黎明一转眼就到,他只能应付了去上早朝,也就又耗费了一夜时光。 “属下相信,爷只消一闭上眼,就能见到皇后娘娘,又何必喝这么多酒?”王镭闻到此处,实在费解,若是秦昊尧想念死去的穆槿宁,回忆之中不应该都是她吗?明知自己酒量不浅还要费劲灌醉,实在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你错了。”秦昊尧扯唇一笑,仰头,将手中的烈酒一饮而尽,喝得痛快,话锋一转,说的冷静。“朕闭上眼能够想到的,见到的,都是不太好的事,唯独在梦里,才不是这样。” 王镭皱了皱眉头,听主子这么说,他也无法反驳,只能继续弯下腰,给秦昊尧再度倒了一杯酒。 “爷好不容易不头痛了,既然娘娘已经不在了,爷也该保重身体。” 王镭低声道,秦昊尧都发令了,他便坐下,一道喝了杯酒。 秦昊尧但笑不语,笑容在薄唇边拂过,继而不见,黑眸之内只有阴沉森然的颜色,那一刻的沉郁,散发出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威严。 头痛,曾经折磨了他好几年。 但如今想想,总比心痛来得好。 这般想着,他当真没什么可怕的,像是一块炭火,已经炽燃了一段时日,如今被冷水浇熄,也最初成了一块没有温度的炭石。 微微扬起脖颈,将白瓷酒杯之中的酒灌入喉口,秦昊尧面色冷沉,夜色映在他的眼底,让他的心,没有情绪起伏,只有寒意深入骨髓。 酒不醉人人自醉。 ……。 212 带我走 “皇上,一百棵木槿已经种植好了。(.好看的小说)往后,娘娘便能看到满园的木槿花开了。” 太监在秦昊尧的面前这般说着,秦昊尧不曾抬头,依旧批阅着手下的奏折,作为回应,只是默不作声点了点头。 在碧轩宫的外围,秦昊尧命人筑起了一道围墙,墙外密密麻麻种上了好几排的木槿,只是等待开花,兴许又要好几个年头了。 世人总喜欢在世间万物上寄托哀思,其实能够看到木槿花开的,也终究只是他自己而已,穆槿宁……她会看得到吗?! 何时,他也做出了这等不像是他会做的事? 他满心自嘲,觉得是多余之举,唯独最后还是将此事放在一旁,他不曾去过皇陵,宁愿相信她只是离开他而已。 “边疆战事休停有一阵子了,让熊大荣做好万全准备,一旦北国进犯,一定要保住疆土不被侵犯。”秦昊尧从思绪之中抽离出来,见王镭从门外走来,黑眸一片阴沉,他开口发号施令,嗓音低沉,言语之内的决绝却不容人怀疑丝毫。 佑爵回到北国之后,东北边疆不再发生任何纷乱,因此秦昊尧也下令熊大荣驻扎在当地按兵不动,北国没有任何动作之前,他们绝不会打草惊蛇。 他不得不怀疑,是否佑爵是因为穆槿宁,才暂且放下心中称霸天下的野心。 只是如今穆槿宁的死讯,或许也已经传到遥远的北国,他们之间唯一牵系的人便是穆槿宁,她宛若楚河汉界,划开两个年轻帝王之间的界限,彼此井水不犯河水。 但如今她早已不在,佑爵不见得会收起自己胸中宏伟蓝图,一方称霸,一方势必要还击,北国追溯根源也是骑在马背上的部落,寒冷贫瘠的国度始终无法满足他们沸腾血液之中的贪欲,佑爵会指使将士南下进犯大圣王朝,也是迟早的事。 不过,鹿死谁手,还不定。 …… 一处幽静的院子,七月的暖热阳光照在屋檐上,隐约可见其后白烟袅袅,如今正是正午的时候,远处的村落,村妇都在淘米煮饭,院前的柴草堆上,有一对孩童爬上爬下玩耍,突地停止了嬉闹,睁大水灵灵的眼睛望向院内。 耳畔,传来一曲悠扬的琴声,正是《高山流水》,一曲完毕,余音绕梁。 孩童张望着,身在偏远村落,他们鲜少听得到这样的乐声,听得最多的,便是出外打鱼的渔夫们的号子声,因此听的过分入迷,乃至他们的母亲在远方呼唤他们的小名也不曾听到,一名圆脸村妇只能放下手中的活计,小跑着走到院子前,对着贪玩的孩童扬声训斥了一顿,才领着他们离开。 院子外的嘈杂声响,并非不曾传到坐在庭院正中的男人耳畔,他的唇角微扬,面孔逆着光,看不清楚他此刻的神情。 连不懂事的孩子都为他的琴声所吸引,为何她却迟迟不曾醒来?!仿佛他的琴声,也无法拉回她迷失太久的魂魄。 他低头,指腹依旧挑拨捻弄,不曾停下,当年他的妻子美月总是称赞他的琴艺,只是她死后,他便不再碰短琴了,无心演奏,更无红颜知己倾听。 屋门掩着一道缝隙,靠窗的木床上躺着一名女子,青丝柔顺披散在她的脑后,身着浅紫色袍子,盖着一件男人的灰色外袍,她闭着眼眸,日晒三竿却依旧陷入沉睡,宛若慵懒妩媚的千金小姐。 下一瞬,长睫轻轻颤动,一道咳嗽声从喉咙溢出,她连连轻咳好几声,心口又痒又疼,让她格外难耐,蓦地睁开眼眸,费力撑起身子。 眼眸之内的黯然和灰暗渐渐褪去,清明点点滴滴汇入眼底深处,她仿佛是一个新生的婴孩,才来到这个世间,这里对她而言,是极其陌生的。 远方,似乎还有鸡鸣声。 这儿,宛若无人之境,世外桃源。 她一定不曾来到这儿。 但她方才分明听到琴声……也不知道,到底是梦,还是…… 她有些着急地环顾四周,屋子并不大,却很干净,打扫的一尘不染。她的眸光最终落在身上的这一件外袍上,看得出来是男人的衣裳,疑惑和敏锐蓦地侵袭她的心。 床边的茶几上,摆放着一个空碗,是米汤的香气,她隐约嗅到,微微蹙眉,咬牙站起身来。 过去,在她的脑海几乎是一片空白。 她清楚自己是谁。 她是穆槿宁,曾经的郡主,当今的皇后,她似乎只是睡了几天,全身疲软酸痛,但醒来之后,她依旧疲乏无力,身子虚弱,不曾好转半分。 她不曾奢望,上苍可以让她恢复成最初模样,一笔勾销她身上要命的疾病。 一手提着这件男人的外袍,她依旧想不起来,到底她经历了何事,如何会醒来便身处此地。或许,她当真无法掌握任何事,一切不如顺其自然。 身子倚靠在墙面上,她轻轻拉开门,望向庭院中央,一个人背向她端坐在树下,膝上放了张焦尾短琴,正在弹奏。 这人的背影,并不让她觉得陌生,她更不曾生出任何敌意。 当然,她是看了一眼就认出来了此人是谁。 “李大人?” 她满目错愕,低呼一声,嗓音自然很轻,但庭院中的男人却还是听到了。他仿佛惊喜至极,陡然间就停下弹琴,将膝上古琴放下,当即站起身来,疾步走向她。 她的心中当然都是疑惑不解,她分明是在皇宫,为何一转眼的功夫,就在这荒郊野外的庭院之中?! 为何,李煊也在她的身边?! “你终于醒了,郡主。” 他扶着她的柔荑,看着穆槿宁坐在床上,他笑着看她,眼底有太多太多复杂难辨的情绪,仿佛是失而复得,仿佛是悲怆哀伤,仿佛是…… 如今,已经鲜少有人唤她郡主了。 “这儿是?”穆槿宁低声询问,直直望着李煊的侧脸,即便不解疑惑,心中清楚他迟早会告知她一切。 李煊扯唇一笑,起身走到一旁的暖炉上,端来温热的米汤,送到她的面前,说的平静自如。“是我当年养病的地方,只是这回没人知道郡主在这儿,连余叔我都不曾告知。” 当然,她在宫外可是一件大事,知道她下落的人越多,她就越危险。 端着这一碗热气腾腾的米汤,不难揣测这几日,她昏迷不醒,都是靠这些清淡的米汤度日,她明白其中自有内情,眼波一闪,却依旧沉默着。 从穆槿宁的眼中隐约看到她的不解神色,李煊站在她的面前,毫不掩饰,跟她坦诚实情。“公主与驸马成亲那一日,郡主也去了驸马府,我曾经在远处遥遥看到郡主一眼,自从那日见了一面,更觉得郡主有难言之隐,私下遇着了赵驸马,才知你在宫中的日子并不舒心。” “上次你来宫里找我,也是赵尚帮的忙?”穆槿宁总算看到了一些眉目,心中起伏跌宕,生出莫名难辨的情绪,过去历历在目,李煊曾经试图将她带出宫去,谁曾料想却在南门之前被秦昊尧堵住了去路,若不是她用性命要挟,李煊也无法从中逃脱。[] “以前跟赵驸马只是寥寥数面,但那回他助我入宫,只可惜没能带走郡主,还让郡主陷入僵局。”李煊点头回应,眼底的平和亲切,仿佛面对一个至亲之人,他低声说道,据实以告。“在回来的路上,遇见了驸马,他对我说,郡主的日子不多了,他这么做,只是想给她赢得一些时间,让郡主看看宫外的天,闻闻宫外的花香,吹吹宫外的风……不想让郡主的最后日子,还过得那么艰难。” 赵尚一直不曾放下她的事,她几乎以为他一度放弃。这些话,质朴却又沉重,听的穆槿宁的心头宛若压着千斤巨石,不能自拔。 这些事,赵尚自然是瞒着所有人。 当然他绝不会对任何人说,即便是他的妻子语阳公主,至少她不必因为知情而担负整件事的连累,若是获罪,他愿意承担一切。他素来都是这般的性子,他看似温和如水,谦谦君子,其实他也有自己的聪慧心思。 “那么,赵尚最后给我的静心丸,是――”她在记忆之中回想了几遍,才找到源头所在,赵尚最后一回来见她,承诺会对她尽一分心,给她送来了消减疼痛的药丸,她对赵尚向来是信任的,自然也不疑有他。如今想想,或许是静心丸上出了问题。她将眸光投向李煊,轻声细语。 李煊低声喟叹,眼神黯然许多,他跟赵尚都是关心她的人,想要帮她,哪怕是最后一段日子,哪怕及其短暂,他们不惜代价,却不奢望得到任何回报。 “是假死药。赵驸马跟我嘱咐过,只消三日三十六个时辰之内,人会再度醒来。只是这一回,郡主醒的有些晚了,我甚至以为郡主都不会睁开眼了。” “我以为你早就离开京城了。”穆槿宁心中百转千回,听李煊这么说,她才感觉自己跟皇宫离得那么遥远,秦昊尧对她的感情,让她冷漠地送走身边很亲的人,好心帮她的李煊,也落得个被驱逐出京的下场,她于心不安,也有一阵子不再听说他的下落。 “是啊,走了,又回来了。”叹息之中传来些许无奈,他笑颜对她,依旧是最初模样,让人心头留有源源不断的暖意。 他终究还是放心不下,离开京城也只是让秦昊尧安心,在半月之后,他悄无声息地重回京城,暗中找了赵尚,说明自己的来意。当下赵尚已经清楚穆槿宁来日无多,他无法医治她,但亲耳听穆槿宁说最后的心愿便是离开皇宫,赵尚才做出了最后的决定。 眼底是一片暖融,宛若三月春光,他话锋一转,继续说道,“皇上会将我驱赶出京,我早就料到了,这是迟早的事,若是能把郡主一道带走,这儿也绝不会留恋。” 穆槿宁突地不知该如何回应,她回到王朝的时候,李煊是一个青年才俊,有锦绣前程,如今――他失去了官位,李家也落魄了,甚至……她的眸光落在他的左腿上,心酸不能自抑。眼神愈发黯然,她柳眉微蹙,如今的情势让她有些为难,因为她自私的心愿,李煊跟赵尚,说不定会落到更坏的结果。她是一个将死之人,自然没有什么可畏惧的,但不愿他们因为自己变得更加不幸悲惨。 见她垂着眼眸,静默不语,李煊直觉地以为她因为他们的自作主张而变得两难,他沉心静气,沉默了半响,才说道。“郡主,赵尚跟我都是想尽心尽力帮你的人,却也无意为你招来横祸。若是你此刻后悔,我愿意亲自送你回宫。” 在等待她醒来的这几天,他对自己一遍遍说,他并不奢望得到她,他只是忘不了她在南门前的眼神,绝望和落寞,全部浸透在她的眼底,或许他这辈子无法忘记,她是如何以簪子深深刺入白皙脖颈,血流如注也非要保住自己的性命。 走到如今,若他还惦念那份虚无的感情的话,才是自私可怕的人。 他会帮你的,若这是他可以为郡主做的最后一件事。 李煊凝视着眼前的女子,他跟赵尚都无力挽回她的不幸,他们做出这般无法原谅的事,初衷只是让她过想过的生活,哪怕……只有一日也好,他心甘情愿,不怨不悔。 “如今,只要郡主一句话。”他一脸坚决,当真是释怀了,不管长短,只是等一个结果。 他在等,穆槿宁做出决定。 不管她说什么,他都愿意陪她去。 默默闭上双目,手中的这一碗温暖米汤,仿佛将她身上的虚弱,一分分击退,她轻启泛白的双唇,她的声音柔和得让他感到安心。 “李大人,带我走。” 有时候,逃避,并非厌恶,并非憎恨,而是……静静地这般想着,她苦苦一笑,掀开帘子,望着道路两旁不断退后的大树。倚靠在马车的一旁,她几乎半日不曾说过话,因为她实在太过虚弱无力,李煊雇来的马车只能载着她走很短的路程,他问过她想去何处安顿下来,她的眼前一片空白,只是说了句。 往东走。 她没有再问,李煊是如何将她带出皇宫来的,是如何精心的计划才会蒙蔽了秦昊尧如此精明的双眼,但她也鲜少再去追究往事,对于她的死,秦昊尧应该是难过的,但――长痛不如短痛,既然她迟早要走,早些离开他,才是给彼此自由。 他们纠缠了许多年,这辈子没有落得个好结果,她也觉得累了,当真只想静下心来看看世间的日出日落,花谢花开。 也容忍她在最后的时刻,自私一回。 他们依旧在往东走,约莫走了五六日了,她忍耐不了长时间的舟车劳顿,马车走不了半个时辰就要停下来,这一路上李煊将她照顾的无微不至,或许她的憔悴,早已透露了她身体的秘密。 有时候一两日,她跟李煊也说不上几句话,他扶着她上马车,他扶着她下马车,他们走过不少地方,对彼此而言,都是完全陌生的经历。 李煊一直陪在她的身边,她说什么都答应,有时候她甚至还不曾开口,只是一个眼神,他便知晓她想要什么。一路上,他们一道看日出,一道看日落,他会在启程之前采一朵盛开的野花给她,他会灌上一瓶山涧泉水给她解渴,唯独很多事,彼此从不谈及。 他是一天天看着她除了清水,几乎什么都不碰,赵尚的话宛若钟鸣在耳畔警醒,赵尚说起过,何时她连水都咽不下的时候,便是她的死期了。 “客栈的小二说,这儿最出名的便是桂花糖,你尝尝看。”李煊叩响了她的门,缓步走到她的面前,从身后取出一个纸袋,递到她的眼下。 穆槿宁噙着浅笑从他的手中接过纸袋,李煊的心思她岂会不知?他是生怕她迟早滴水不进,根本撑不了几日,明知她如今很难下咽,这些糖,或许会让她自如许多。 他已经用尽了心。 有些事一开始就是错的,但只有到了最后才不得不承认。 “李大人,你知晓最东边的地方是哪里吗?”穆槿宁唇畔的笑容变得微弱,她扬眉看他,强颜欢笑。 “郡主怎么会这么问?”李煊望着她的笑靥,伸手取来外袍为她披上,哪怕如今是夏日,她的手还是冰凉,在她的身上,他看不到一分生机。他敛去眼底的黯然神伤,平静地追问。 “以前在塞外的时候,听过一种说法,将死之人若是到达西边极乐世界,就能洗去一身罪孽,下辈子会一帆风顺,得到极乐。”顿了顿,她话锋一转,李煊永远是阳光般温暖的男子,他为她披上外袍的瞬间,似乎又让她想起过去。这辈子的债,或许她永远无法偿还。她的眸光,宛若虚无的空气,轻轻越过李煊的肩膀,落在他身后的窗外,遥远的星空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苍凉。“若是去了东方,下辈子会换一种活法,也遇不着这辈子的故人,即便擦身而过,都认不出来的。” 穆槿宁的话,堵住了李煊的口,他没有深究过,到底穆槿宁要去东方是何等缘由,他一直以为她不过是随口说说。 “这些话,都是假的吧,不管去向何方,能拥有的不过是这辈子。人心总是贪婪,这辈子过得好的,恨不能下辈子同享富贵荣华,这辈子过的不顺心的,也总是自欺欺人下辈子可以咸鱼翻身。” 她扬唇轻笑,眼神沉敛,言语之内满是轻视不屑,她却没有这么多的贪心。 “李大人,明日我们骑马吧,好么?”她压下心中的心事,佯装自若,从纸袋之中捻起一块桂花糖,她装作无事人一般品尝香甜滋味,似乎是不经意地提及。 李煊微微蹙眉,面色一变,别说骑马了,即便是坐马车,她都熬不了太久,他实在不愿答应,拿她的性命来开玩笑。 “答应我吧。”她笑弯了眉眼,如此绚烂的笑靥,他也是许久不曾看到,几乎让他无法抑制心中的苦痛,他不得不告诫自己,她的任何一个请求,他都会点头。 看他最终点头,穆槿宁唇畔的笑花绽放更甚,酒窝之中盛满了知足,送走了李煊,她才放下手中的纸袋,笑容垮下,缓步走到窗前,她没跟李煊说,她心中的感觉。 她不愿再看他为自己担忧了。 她知道,体内毒药即将让她死的痛不堪言。 或许是之前的那段日子太难熬,隐约知晓死期将至的时候,更多的居然是轻松。 翌日清晨,李煊在她的门外等候,扶着她一步步走出客栈,他早已在镇上雇了一匹温顺的灰色骏马,看着她稳当当坐上马背,他才坐上去。穆槿宁微微怔了怔,望着他宽厚背影,渐渐失了神。记得她最初看到李煊左腿的异样时候,他还神色自如地说,幸好他还骑的了马。 那一句话,一刻间就刺得她满口苦涩。 “他对你做出这等事,我心中满是愧疚,但也知道是没法子的事,李大人,或许我没资格说这句话,但还是希望你可以介怀――”她的眼底掠过周遭的风景,青山绿水,天际偶尔还有孤鹰飞过,胸口却蓦地传来一阵灼热的疼痛,仿佛是将滚烫的烙铁紧紧按上她的心口,她忍住疼痛,低低地说。 李煊拉着缰绳,身下的骏马走的并不快,他听得眼神黯然,她言语之中的“他”,自然是说的秦昊尧。 但当初的是交易,用一条伤腿换来自由和得见家人的最后机会,他觉得是值得。 正如穆槿宁所言,当下秦昊尧跟自己的身份,注定了他们没有更加缓和的办法。 “我早已介怀了,郡主。”他淡淡说道,一句带过,说的轻描淡写,清风将他的浑厚嗓音,捎去她的耳畔。 穆槿宁的呼吸一滞,不祥的预感早已侵袭她的心,她强忍住一阵阵的疼痛,撑大水眸,眼前的风景突地变得扭曲虚浮。 …… 213 彼岸花开 “郡主还在想他吗?”不曾察觉到身后女子的异样,李煊勒紧手中缰绳,骏马踩踏在青草地上,前几日下过一场雨,青草的香气弥漫在空中,让人心旷神怡,他英俊的面容上并没有太多的神情,这般问道。他承认自己对穆槿宁有意, 闻言,她费尽全力地微笑,心中却一片荒芜。岁月渐渐迷失了她,可惜她这辈子,总还是记得两人初见的画面。 那一天的桃花,开的真好啊…… 回忆,才是真正可怕的东西。 她坐在马背上,整个身子毫无力气地全部依靠紧贴着李煊的后背,李煊顿时觉得不对劲,转过脸去看她,才发现她的面色惨白如雪,他当下就想停下来,穆槿宁却不肯,双手紧紧拽着他的腰际衣裳。“别停下来。” 李煊心中矛盾为难,他要她别再说话,她却知道自己大势已去,没有多少时光可以耗费,这一路上,一直在说话。 死后,她便会沉默千年,如今趁着她还能说的动,她不想带着心事离开世间。 “这一日迟早会来的,停下来的话,我会更难受。”她仰着脖颈,费力呼吸,喉口紧缩着,如鲠在喉。艰难地说着话儿,鲜血从她唇角溢出,接着是鼻尖,最终连双眼都蒙上血色,流出殷红的血泪来……。她颤抖着手捂住自己的唇,血水却还是从指缝中不断滴落,她不愿污了他的衣裳,看着他的时候,却连他的背影都朦朦胧胧的,视线之内只剩下一道迷幻的光耀,仿佛那便是她最初睁开双眼见到的暖日。 到她最后不开口的时候,他的胸口一震,满心揪痛,正想转身,她却阻止了他。 “李大人。” 她最初便是这么唤他,到头来,她还是这么呼唤他。 “别回头,别回头看我――”穆槿宁的神志,渐渐混沌迷乱,她的眼眸半合着,长睫无力垂着,眼底满是泪光,呼吸愈发急促,她几乎没说几个字就要费力喘气,背脊之上却爬上一阵阵寒意:“我如今这样……一定很难看……可是又很痛苦,很辛苦……我终于还是跟我娘一样,走上一样的不归路。” 七窍流血,就算死,也让人死的可怖。 她宁愿死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也不想让任何人见到她这般的死状。 李煊满心沉痛,紧握缰绳的手愈发用力,手背上的青筋毕现,他实在无法忍耐,正想回头,她虚弱的声音,却再度传来,阻止了他。 “千万不要回头,李大人,你只需记得我最初的样子就好……。而我的心里,也永远会记得李大人的模样,记得在我最无助无依的时候,有人愿意……”她顿了顿,最后一丝笑容从她的脸上流逝,她默默地说,他在她的眼中,最终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愿意给崇宁一分温暖关怀。” 冷暖自知的时候,李煊的出现,始终是她的人生之幸。 大口大口的鲜血,从她口中呕出,她的双目渐渐什么都看不到,仿佛整个人坠入无光地狱。 “带我走去更远更远的地方,什么时候马儿停下了,就让我在那里,看来年春天的花开花落。” 坐在马背上,她的双手已经没有一分力气,根本就抱不住李煊的腰际,无声垂落,她闭上眼去,即使眼前无法看到,心里却还是浮现她刚回京那时候,他牵着马在黑夜行走,她趴在马背上,轻轻抓紧鬃毛,月光洒落,照亮他们前方的路。 那一条路,好像就跟今日的一样长,仿佛是没有终点的路。 他的背后衣裳,沾染了些许温热暖意,他早已分不清,到底是她的眼泪,还是她的鲜血。在她的手垂下的那一刻,她的身子不受控制朝前倾着,压在他的后背上,李煊蓦地愣住了,继而再也听不到她的嗓音。 如她所愿,他不曾停下,即便眼底满是濡湿,即便心口的疼痛折磨地他无法呼吸,他还是任由身下的骏马朝东前行,暖风拂过他的脸,却无法温暖他眼中的泪。 她明知自己会死的惨烈,才不愿将最后的日子耗费在宫中? 她并非是贪图最后的自由,而是……她不想让秦昊尧见到,让她的死成为秦昊尧的阴霾噩梦?! 思绪在李煊的脑海纷乱,他的血脉似乎却因此而沸腾,骏马宛若通了人性,越走越远,马背上的一对身影,也渐渐消失在远方。 苍白的柔荑,从宽大的袖口垂着,随着骏马的前行,轻轻摆动,却透露着颓败苍凉的气息。她宛若木雕泥塑一般倚靠在李煊的背上,唇中溢出的殷红血液,渐渐染湿了他的灰色衣裳,微风卷起她的紫色裙摆,一大滩血迹,仿佛在裙摆上盛开了妖冶诡谲的血莲。 灰色骏马依旧朝前走,朝着东方,艳阳洒落一地,炙烤着大地,唯独无法暖化马背上男人的眼,他面无表情地紧握着缰绳,眼神直直漂浮在空中,无法触及。 太阳落山,晴朗天空染上大片彩霞,宛若斑驳的烟火,粉红的,朱红的,昏黄的光耀,在苍穹上编织成巨大的美丽花纹。 “郡主你瞧,天边的彩霞多美啊……明日一定是个晴天。” 回忆在他的胸口沸腾,始终不曾冷却,她说要他记得她最初的模样,而并非她如今憔悴枯寂模样,他不禁扬起唇边的弧度,他当然记得第一次见她的情景。 这辈子,都绝不会忘记。 在青梅竹马的年轻妻子美月死后,他从不曾想过还会喜欢上任何女子,对美月的情意,岁月的相处多过男女之情,却也让他安于寂寞。唯独见到崇宁的那一瞬,他无法欺骗自己,他当真是有一点动心,无论流言对她如何不利,他不曾动摇过娶她的心。 其实,她说错了,愿意给他一分温暖关怀的人,是她啊……遇着她,是他相信自己还能当好另一个人的丈夫的真正原因。 她曾经提过,前些天下了雨,她并不喜欢阴雨连绵的天气,总觉得像是苍天在哭泣,让人心中不安惆怅。 但明日,天会放晴。 一定会的。 想到此处,胸口的暗袋偎贴着他的心,这辈子,他相信她都在这儿。 那里,是一纸略微泛黄却折叠的整整齐齐的宣纸,上面,是木槿花开的景象。他的体温温暖着这些木槿花,无论外面有多冷,在刮风还是下雪,它们一直得到他最珍贵的庇护。 这一走,他或许不会再回京城了,但只要一闭上眼,他仿佛就置身在故乡的木槿花树下,粉紫色的花朵开的绚烂…… 他心中的一树木槿花,并非朝开暮落,而是永远盛开,永不凋落。 在远离京城的任何一个角落,他都能活的很好,比过去更好。 …… 一年后。 男人缓步走到缓坡之上,他一身蓝色常服,山坡上风大,将他的袍子吹得悉悉索索作响,他不禁眯起清亮的眸子,看得出来他的左腿有些不便,但他还是咬牙爬上山坡,直到走上最高处的平地,暗暗舒出一口气。 眼前,宛若视界一瞬间被打开。 他站在一片绿草地上,海风扑面而来,山坡之下便是陡峭悬崖,他站在不远处观望,因为站在高处,海风带着些许凉意,掠过人的身旁,仿佛是在对谁低声呢喃。 然而他的眼中,并非全是绿意。 更多的,是将人心肠灼热的艳红。 血红色的花,着生在花茎顶端,花瓣倒披针形,向后开展卷曲,这般纯粹的颜色,胜过火焰,宛若是人血浇灌成的诡谲花朵,既神秘,又妖冶。 他是头一回见到这样的花,大片花海只见花,不见叶。 他身后,传来平和缓慢的脚步声,男人转过身去,站在他身后的正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僧侣,身着灰色袍子,宽脸垂眉,一脸善相。 “师父,这是什么花,以前从未在别处见过。”男人淡淡一笑,英俊的眉目之上染上些许亲切,他朝着僧侣点头示意,双手合十,宛若虔心的善男信女。(.好看的小说) 僧侣同样双手合十,低眉顺眼,不曾前行,凝眸望着悬崖边的血红色花海,说的平静。“尔时世尊,四众围绕,供养恭敬尊重赞叹;为诸菩萨说大乘经,名无量义教菩萨法佛所护念;佛说此经已。结跏趺坐,入于无量义处三昧,身心不动,是时乱坠天花,有四花,分别为:天雨曼陀罗华、摩诃曼陀罗华、曼珠沙华、摩诃曼珠沙华。而散佛上及诸大众。” 僧侣的话,并不难懂,男人深吸一口气,眼神幽深,原来,这是天界之花。男人黯然一笑,不免为自己的孤陋寡闻而自嘲,他以为所谓天界之花,就该纯洁无暇,宛若白雪芬芳,圣洁逼人,却不曾想过,是这般艳丽浓重的颜色,似庄重,似妖邪,似迷似幻,让人不知该如何形容。 “施主若要祭奠往生者,便在这儿铭心念经,若有缘,那人便会知晓施主的心意。这些赤团花,也是黄泉路上的往生花,一念生死,不过彼岸之隔。”僧侣说完这一句,从胸怀处取出一本佛经,阳光落在金色册子上,泛着淡淡光耀,宛若佛经在发光一般。 “有劳师父了。”男人再度朝着僧侣低头行礼,从他的手边接过一本金册佛经,目送着僧侣离开。 生与死,只是一人站在这儿,那人站在彼岸罢了。 或许像极了眼前的光景,两座悬崖之间,隔着辽阔大海,只是彼岸,却永远无法相见相遇。这些花……浸透了鲜血一般怒放的光彩,宛若一个个红衣女子,森然站在悬崖边,等候无奈离世的灵魂,牵引着他们去往前方的大海,不再回头眷恋红尘俗世。 也是一年前的今日吧,一转眼,一年的时光,宛若白驹过隙,过的飞快。 七月初。 尘嚣,在那一日全部遗忘。 这般想着,他的心中荒芜一片,再无多余情绪翻转,翻开这本佛经,他走前几步,俯下挺拔身子,盘腿而坐。周遭的赤团花,骄傲地顶着鲜红花颜,随风摇曳,将他衬托的宛若安心静坐在火海之中一样,清风吹乱他以银冠竖着的黑发,他也不曾察觉。 低声诵读佛经之中的每一句,他心无杂念,一脸平和,没有喜怒,没有愤慨,没有哀怨,悬崖下的雪白海浪被大力卷起,撞在悬崖峭壁上,摔得粉碎,水花四溅,他的耳畔传来巨大的声响,他却仿佛不曾听到。 他潜心向佛,也是那日之后的事了。他宛若最忠诚的信徒,相信这世上有因便有果,这一年来走过许多地方,每到一处,一定丢下手边的事,必先去往当地的佛寺佛庙进贡香火,哪怕再忙碌仓促,也必定要在佛门中待上半个时辰,全神贯注诵读了一遍佛经再走。 诵完了佛经,他撑起身子,头也不回走向陡坡,人说心诚则灵,金石为开,他到佛门境地,从来都不假手于人,即便是建在半山腰的佛寺,他也是精心一步步走上去。 虽然,他拖着这条不便的腿,始终无法跟常人一般步伐矫健。 花了约莫半个时辰之后,他才走到山下,一辆马车停在眼前,一左一右跟了两名侍从,马夫见他下了山,随即调转马头。 “公子,我们该走了,时候差不多了。”一名侍从如是说,另一名侍从从马车内取出一丈紫檀木制成的精致拐杖,恭恭敬敬送到他的手边。 男人将拐杖接了过来,撑在左手之下,有了拐杖的支撑,他自如许多,虽然跟他英挺的身子,俊朗面目并不太相称。但看得久了,却也觉得这般精心雕琢的拐杖将他的身份衬得更加神秘,一种莫名的气势萦绕在他的身边,哪怕他不过穿着普通的常服,不曾显露任何一分贵气。 走到马车前,收起拐杖,他没有任何表情,平静坐入马车,两名侍从跟在两旁,渐行渐远,最终彻底消失在山林之中。 大圣王朝的皇宫之内,一名身着黄袍的俊美男人身后跟着一排太监宫女,不远不近地跟着主子的脚步,他仿佛是在欣赏夏日美景,只是御花园的任何一种鲜花,都不曾让他停下脚步。 他的脚步,最终还是停在桃花林之前。 微微眯起黑眸,他径自打量眼前的桃林,已经过了春日,枝头不曾残留一片粉嫩桃花,蜜桃却已经硕果累累,将枝桠压的很低。 国事太过忙碌,他已经许多天不曾来御花园赏景了,居然不知不觉错过了这一年的桃花开,他暗暗的叹息,从薄唇边溢出。 闭上黑眸,眉头紧蹙,暖阳落了他一身,却依旧无法驱散他骨子里散发出来的彻骨阴寒,也是这个时候,她离开了他。 “朕听到了,你的笑声。”他的心这么说,即便他的面前,没有任何人的身影,这么说的时候,神色不禁柔和亲切几分,跟平日的肃然冷淡判若两人,他的心思,让众人素来难以捉摸。闭着眼的时候,似乎从土壤之中升腾出无数片粉嫩桃花,一片片重新装点绽放在光秃秃的枝头,在绿叶之内摇曳闪烁,他的眼前,是春日桃花绽放的最初模样。 不知是否美景太过惑人,让人迷失了心,他不禁扬起了显得凉薄的唇,终日里的阴霾一扫而空,心中清朗豁达。 眼前清风拂过,吹落枝头的花瓣,宛若天女散花的姿态,他淡淡一笑,以及轻极低的嗓音这么说,仿佛说给身旁的人听。“就在这片桃花林中。” 自从他登基之后,皇宫也有不少地方动了手脚,唯独这一片桃花林,他始终不曾对它下手,相反,他的格外珍视,让花木房的下人终日不忘灌溉施肥。 他如今的心情,当真是莫名其妙,他放任自己走入其中,将梦境之中追随她的路都走了一遍,只是梦境跟现实不同的是,梦中的桃花林有她的身影,而现实……没有她。 仿佛是用最残忍的方式提醒他,她早已离开,甚至,已经离开了整整一年了。 他不知,自己居然也会有如此的情绪,仿佛是年幼的孩童,被人扔在茫茫大海一般孤单落寞。 他自嘲低笑,或许他当真是铁石心肠,她刚走的那一个月,心似乎被一片片撕成碎片,他夜夜都离不了烈酒,只是后来,他不再去想念,她也鲜少出现在他的梦境之内。 她走了,他还是一如既往的活着。 甚至他都开始怀疑,他自以为珍贵的感情,当真就那么不可一世吗? 为了得到皇位,为了完成抱负,欲成大事,至亲可杀,还有什么下不了手的。 他从未怀疑过,他这样的人……真的会爱人吗?! 怪不得到最后,她会那么痛不堪言,任何一瞬,都是煎熬。 这些年来,他不曾问过她,到底他的感情,是否让她觉得有一刻的幸福,还是……因为他,因为他的感情,他自私至极的感情,她才变成不幸的人? 面对心爱之人的离去,他不曾萎靡不振,他依旧跟他铁一般寒冷的心,共生共存。 这世上,或许再无人比他更狠毒了。 感情,让他嫉妒,让他发怒,但,也第一回让他明白如何才是揪心的痛。爱,而不得,求,而不得。 桃花林,每一年的春天,都会开的绚烂花朵,每一年的夏日,都会结出甜美果实。 唯独他们的感情,却无花无果,无疾而终。 今日的思绪,格外折磨人,秦昊尧的脚步穿过桃花林,不自觉又来到了碧轩宫的前头,抬起下颚,幽深似海的黑眸扫过眼前的光景。 似乎什么都没变,似乎一切都变了。 这儿原本是语阳公主的宫殿,后来她迟迟不愿在册封后搬入历朝历代皇后的宫内,临终的那些天,也是在那里熬过的。 在整座皇宫里,碧轩宫原本就在偏远的角落,语阳当初就是喜欢无人打扰的清净,如今这儿无人居住,也已然是一座被荒废的院子而已,一道朱红色的围墙隔开了他的视线,碧轩宫的屋檐亭榭就在他的眼前,却隔着一扇暗红色拱门,上面,上了锁。 他几乎已经忘记,开锁的钥匙在何处,如今没有任何头绪。 在她死后,他就没想过有朝一日还要回到这儿,故地重游,当初一意孤行让人封了碧轩宫,甚至不曾追究,钥匙到底在谁人手里,是否有人保管。 围墙的前头,是去年这个时候从别处移栽来的木槿,或许是花木房的下人照顾的好,今年七月初,几乎大半都开了花。 木槿花树,称不上高大,却也算不上矮小。 “你知道吗?以前在朕的眼里,这世上的万种花草,都没有任何区别,因为你的名字,头一回去亲眼看看到底什么才是木槿花,其实,第一眼瞧见的时候,好像没朕想象中的漂亮。”他只是抬起手臂,嗓音低沉,喉口溢出低低的笑,他一副说笑语气。 宫女太监都在他身后百步距离之内,没有他的命令,没有人可以靠近他,靠近这一百棵木槿花。秦昊尧毫不费力就触碰到靠近自己最近的那一朵纯白色木槿,据说白色无杂质的木槿花,才是最为上乘的,花瓣重重叠叠,木槿花素来生的大气端庄,约莫有手掌大小,娇嫩的花瓣在他的手心颤颤发抖,他最终移开手掌,那一刻,他有些心软,不曾将它采撷。 他的神色一柔,幽深的眸光渐渐变浅了,仿佛专心欣赏眼前美酒,花树上绽放的木槿花,花色都不一样,有的鲜红如雪,有的粉红如霞,有的洁白无瑕,光影摇曳之中,色彩斑斓。 去年栽种的时候,花木房的掌事就说,从各处移栽来的一百棵木槿都成活了,没有一棵夭折,虽说木槿原本就坚忍卓绝,但因为数量之多,发生这般的事,是极其不易的,是个好兆头,仿佛她的灵魂附在这些木槿花树上,成为它们茁壮成长的源头。 “似乎是街头巷尾任何地方都能见到的平凡的花,花色不特别,模样不特别,香味不特别,但是站在树下看着花被风吹的样子,却又突然觉得它比宫里头那些个千金难买娇气富贵的牡丹,蔷薇,兰花都美多了。很奇怪吧,不知为何,就是觉得好看。”他说的平静,俊美面容上依旧是似有似无的笑容,他在年少时候,就被套上挑剔苛刻的头衔,或许一切都无所谓,却又或许什么都无法入他的眼,珍贵美丽的东西见多了,却也无法撼动他的心。 他说话的口吻,宛若朝着一个熟悉至极的故人,这般轻松的姿态,也是外人许久不曾见过的。 清风拂过他的耳畔,他骤然静默不语,不过或许人的魂魄会覆在风中也是糊弄人的鬼话而已,他听到的,终究只是风声,而不是呢喃细语。 也许,一年之久,她早已不在这儿了。 她葬在皇陵,已经有一年了,他不曾去过哪怕一回。 他没有世人想象的无情,或许,也没有世人想象的多情。 与北国一战,终究还是打了,这一打,就是整整三个月,最终夺回边疆的那块属地,暂且休战,如今大半年北国都不再进犯,也勉强称得上是和平盛世。 佑爵是个聪明人,他识时务,看得懂时机,明知以如今的势力,还不是大圣王朝的对手,这一仗,或许也不过是让他宣泄心中的苦闷罢了。 这一年,他比往年更忙碌,百姓安居乐业,富国强兵,渐渐的,鲜少再有人想到他的皇位是如何来的。 从思绪之中抽离出来,凝望着这些花的时候,依旧还是温暖着他的胸口,他不知如何解释,不知是何原因。 “皇上,夏妃娘娘在等着您,您看――” 正在此刻,太监不忍打扰主子的清净,走到他的身后,低声说道。 “这儿有更重要的事,让她在外面等着。”秦昊尧闻言,却依旧不为所动,脸上的笑容一瞬间敛去,冷冷淡淡丢下一句,格外疏离。 ……。 214 他只爱她一人 “这儿有更重要的事,让她在外面等着。”秦昊尧闻言,却依旧不为所动,脸上的笑容一瞬间敛去,冷冷淡淡丢下一句,格外疏离。 “是。”太监碰了个钉子,不敢再多言,随即退到原地不动,虽然他看不到皇上到底在处理何等更加重要的事,居然宁愿冷落娇美妃子。 也并非跟军机大臣商讨国家大事,如今的皇上,不过是面对这一片郁郁葱葱的木槿花树而已。 这里,是他跟她可以独处的地方,是宫里的禁地,没有任何人,任何事,比他来见她更重要。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随它去吧。 他对自己这么说,只希望她可以不计较他给她的伤害,如今可以彻底安心欢愉。 翌日。 “爷,小少爷来了。” 王镭在门边禀告一声,话音未落,已然见一个稚嫩男童雀跃走来,他身着湛蓝色的丝绸褂子,个头比一年前抽高一两寸,三岁的孩子,唇红齿白,宛若粉雕玉琢一般,眉眼生的极好,特别是那一双黑亮的圆圆眼瞳,宛若宝石般熠熠生辉,不难想象再过十几年,也会长成一个俊秀的男子。 “义父。” 走到殿堂中央,止步不前,朝着坐在高处的俊美男人行了跪礼,孩子虽小,礼节却已然熟稔,让再挑剔的人,也挑不出半点毛病。 “到朕这儿来。” 秦昊尧的薄唇边,扬起淡淡笑容,放下手边的奏折,正眼看他。 杨念一步步踏上金色台阶,并不费力,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气,不多久就来到秦昊尧的面前,对于这个看似冷漠的男人,他不再心生惧怕,只因这个男人虽然不好亲近,却也从未伤害过他。 秦昊尧伸出双臂,利落地将男童抱起,任由杨念坐在他的双腿上,这一年,他也就见过杨念三四回,看顾杨念的人,依旧是赵嬷嬷,年初的时候,雪儿跟琼音这两个婢女偷偷回了京城,他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穆槿宁人都不在了,他也没必要为难她们。据他所知,如今她们跟赵嬷嬷一道尽心服侍着杨念和穆峯,在那座别院之中过着日子,唯独每隔三四个月,赵嬷嬷会带着杨念进一趟宫,让他瞧瞧杨念。 暗自敛眉,他打量着坐在他腿上的孩童,心情复杂,如今他依旧没有任何皇嗣,臣子催得紧,他也从不当回事,看他如此偏执,这一年才鲜少再有声音。 “这些日子,跟着师傅读书是否用功?”低声问了句,他看起来并非格外关切,宛若寒暄,他并不擅长跟孩童相处,也很难找到相同的话题。 杨念用力点了点头,白白净净的小脸上,满是明朗笑容。 秦昊尧心中多了几分满意,杨念虽然出身不好,却因为穆槿宁的关系,懂事乖巧,安守本分,天性聪慧,即便往后不成大才,也不像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贵族少爷,无所事事,整日里惹事闯祸。 “义父,我娘的病,还未好吗?” 赵嬷嬷用穆槿宁生病不能见人的借口搪塞杨念,孩童想法单纯,不曾怀疑,这般说了几次,也就相信了。赵嬷嬷让宫里的一个太监隔两个月就送一些东西来,说是穆槿宁给杨念的,孩子当下就欢天喜地,当真以为自己娘亲即便在生病,还记挂着自己,也不再吵闹着要见穆槿宁,耐心地等待穆槿宁痊愈。 “是,要再过些日子。”丢下一句,佯装平和,秦昊尧的心头被刺伤,虽不是剧痛,却也让他并不好过,面对如此年幼的孩童,他始终不曾说出真相。 再过几年,等杨念长大,他就自然而然知道一切事实。[] 杨念有些沮丧,眼底满是黯然,垂着眼沉默不语,秦昊尧面无表情地望着他,世人看他无情,穆槿宁却安心将杨念交托给他,其实,最懂他的人,莫过于穆槿宁了。他看着杨念,隐约会感同身受,毕竟他也是很小就没有娘亲的人,寄人篱下活着的每一日,都必须看人眼色,太愚钝太聪慧,都是过错。 她的意思,杨念跟着秦昊尧,这辈子都会过上好日子,或许是对的。 “要再过多久?”睁大了清亮的眸子看他,壮大着胆子,他每次问嬷嬷,嬷嬷也说要过阵子,但这个过阵子,到底是一个月,还是半年,还是一年?他实在不解,总是眼巴巴地等待,虽然院子里雪儿姑姑跟琼音姑姑都对他极好,却也无法替代娘亲。 “义父——”见秦昊尧不回答,杨念的眉头皱成一团,软嫩小手轻轻覆上秦昊尧的手背,不甘心地又问了句。 的确是个头疼的问题,秦昊尧是说一不二的人,哪怕是面对一个孩子,总是食言也并不妥当,日子说的太短,下回杨念恐怕又要追着他问一样的问题,日子说的太长,他难道还能对杨念说她一辈子都不会见他了?! “你娘休养身子,要慢慢来,可急不得,你也不希望你娘生病,是不是?”他放柔了语气,手掌贴着杨念黑亮的短发上,他并不曾以皇帝的威严示人,杨念见秦昊尧这么说,也只能点头,缄默不语。 孩童眼底的失落,映在秦昊尧的眼中,始终让他不无唏嘘,他从未想过自己会有这样的一日,面对一个毫无血缘的孩子,他愿意说些谎话来哄骗。 这是一个残忍的世界,杨念长大之后也会自然而然的明白,如今这般单纯天真的岁月,秦昊尧却不忍一手毁掉。 他扬唇一笑,阴鹜幽深一刻间散去,黑眸之内只是满满当当的承诺,他的笑眼,让他此刻看来愈发迷人,与生俱来的出众面容,也不再有冰冷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意味。“何时你学会了骑马,能骑的很好,那个时候你娘的病就痊愈了。” “骑马?”杨念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他对骏马并非全然陌生,出宫进宫有时坐的是轿子,遇着不好的天气,也偶尔会坐马车,只是他还不知要成长到可以自如骑马的时候,少不了四五年,秦昊尧的承诺早已让他的心雀跃不已,眼底渐渐褪去最初的失望无奈,小手抱住秦昊尧的双臂,不敢置信地重复问了句。“义父说的话当真吗?” “你可以出去问问,义父说的话,比任何人都更当真。”秦昊尧被他的童言童语惹笑了,扬声大笑,指着门口的方向,他沉声道,斩钉截铁。 “多谢义父。” 杨念的心中有了盼头,从秦昊尧的腿上爬下,朝着秦昊尧深深行了个礼,秦昊尧挥了挥手掌,示意他退下。 目送着杨念的背影跨过门槛,走出大门,赵嬷嬷随即缓步走了进来,双膝一弯,给秦昊尧下跪。 “老奴见过皇上。” “朕方才跟杨念说了,何时他学会了骑马,便是他跟她相聚的日子,朕不太会哄骗孩子,他却一定听进去了。你把他看的紧些,别让他靠近马,免得摔了手脚。”秦昊尧的黑眸轻轻瞥了一眼,继续翻开手边的折子,不冷不热地说道。杨念不过是个三岁出头的孩子,手脚还未长开,若是因为相信他的谎言而被马蹄踩伤或是从马背上坠下,那就划不来了。 他的关心,总是用这等的方式,让人几乎察觉不出,唯独赵嬷嬷是个精于世故的老人了,对于人事也不会只看表面,如今心中有数。若不是因为穆槿宁的缘故,秦昊尧也不会对杨念如此上心。 “老奴明白。出来的时候再三嘱咐过小少爷,没想过他还是来问皇上了,是老奴的不是。”赵嬷嬷低着头,站起身来,候在一旁,说的满心愧疚自责。 毕竟杨念的问题,总是为难了所有人。让杨念在宫外生活,便是为了不让流言传到孩子的耳畔,院子清净,没有人来打扰,杨念的身边也总是有人作陪,免得有不相干的人说了不该说的话,让孩子伤心。 “他迟早会问朕的,你挡得住一回,还能挡得住下回?”秦昊尧抬头看了赵嬷嬷一眼,再度低头批阅,听的并不在意,说的漫不经心,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杨念一年一年都在长大,都在变化,若是不问,才是奇怪。 一阵死寂的沉默,弥漫在偌大的殿堂之内,赵嬷嬷见秦昊尧不再说话,生怕自己打扰了皇上处理国事,欠了个身,准备辞别。 “若皇上没什么事,老奴就带小少爷出去了。” “别光顾着孩子,老人也要照看好,她的事,最好能瞒到最后,他年纪也大了,别再闹些事来。” 秦昊尧依旧不曾抬起俊脸,俊逸字体在折子上写出,他淡淡丢下一句嘱咐,听着赵嬷嬷应声离开的脚步声,他才默默叹了口气,胸口仿佛再度变得空空荡荡的。 穆峯虽然不若常人,但毕竟骨肉连心,妻子早逝,唯一的女儿也没有活过二十岁,唯独留下他一人,风烛残年无法享受天伦之乐,也算是凄惨了。 他能做的,便是让穆峯安享晚年,将来的年头衣食无忧。 他的眼神渐渐变冷,愤怒和尖锐,蓦地刺痛他的胸口,他冷着脸端起手边的茶杯,扬起脖颈,一口气将一杯茶水喝尽。 一抹落寞之色,无声无息染上他的眉目。 “他原本就是无情人,是我非要让他有情,这便是我的错了……”服侍着她的宫女曾经说过,她神志不清的时候这般低声呢喃。 这句话,刻在他的心里让他活下去。 若他不对她动情动心,是否不会造下恶业?! 所有的蛇虫鼠蚁一刻间钻入心口去,咬的千疮百孔,他陡然面色大变,疼痛从各个角落蔓延出来,他双拳紧握,也无法压抑下如此汹涌势头的剧痛。 来回反复了几回,他的额头满是豆大汗珠,紧咬牙关,一年未曾犯的头痛病,居然再度要他如此难过。忍痛站起身来,他的脚步也是虚浮,摇摇晃晃走了几步,他才扶着金龙圆柱挺直身子,怪只怪他不曾设身处地为她着想,当年她日夜忍受的痛苦将她折磨的不成人形,他却非要挽留她,不让她轻松地走。 是他的错,他的武断,他的执意,铸成大错。 仰头,大口呼吸,眼前的一景一物都在黑眸之内晕开,他从不让任何人看到他痛苦的一面,但他同样无法否认,她的死,是他一辈子最深的疼痛。 他爱她。 这世间的女人,他爱的,只有那么一个,她的名字叫——穆槿宁。 或许,他没资格惋惜,每回想起的时候都觉得心痛,却还是若无其事,忍痛走下去。 这一日,雍安殿内,皇上从未踏出一步,长门关的很紧,再无一人出入,漫漫长夜,其中依旧灯火通明。 …… “小少爷,你写的是我的名字吗?” 琼音站在庭院中央,杨念上完师傅的课雀跃地将一张宣纸递给她,说这便是她的名字,琼音自小就是卖艺走江湖的出身,即便不是,平凡家的女娃也很难有读书的机会,她拿着瞅了半天,唯独知晓白纸黑字字数是对的,其他的,真的是难为她了。 她有些疑惑,挥舞手中的宣纸,望着坐在秋千架上的杨念,扬声问道。 “琼音姑姑,你的名字可难写了,雪儿姑姑的名字就好写很多,不过你要是跟我学的话,学上七八天也能会写了。”杨念一脸灿烂天真的笑脸,琼音两个字,比划实在是多,他也写的费劲,不过看着琼音拿着名字看了半天,他心中实在可乐。 “谁知道爷爷为什么给我起这么难写的名字,我要学个七八天的话,还不如重新练一套拳术。”琼音瞅了一旁掩唇而笑的雪儿一眼,说的毫不在意,将宣纸收起,正准备放在袖口,回到自己房里贴在墙上,没想到这时候杨念捧腹大笑,几乎直不起身子来。 “琼音姑姑,你把名字拿倒了!” 杨念呵呵大笑,秋千架子随着他的摆动呀呀作响,雪儿紧忙走到他的身旁,扶住他的肩膀,免得看他一个不小心从秋千架子上摔下,有个好歹。 琼音的面色一阵红一阵白,却又不能发作,只能重新将宣纸倒过来,仔仔细细看了一遍,这才小心翼翼地收起来。 “我给琼音姑姑写了你的名字,姑姑是不是也要帮我的忙?”杨念眼神一转,灵光一现,生出了念头,扬声问道。 “小少爷有什么想要的?”琼音不以为意,随口问了句。 杨念收起笑容,端端正正坐着,说的格外认真。“前天我去宫里了,见了义父,他说只要我学会了骑马,就能见到娘亲,琼音姑姑一定会骑马吧,什么时候来教我吧。教书的师傅都夸我学什么都快,说不定学上几天,我就能骑马了。” 这一句话,却让琼音跟雪儿当下就变了脸色。 一阵尴尬的沉默,梗在她们的喉口,雪儿的双目一红,心中酸涩,默默望向不远处的琼音。 主子的死,她们心知肚明,像是一道裂缝,一直留在心里。听杨念的话,每一个字,都仿佛将那一道裂缝拉扯地更大更开。知晓主子已故的消息之后,她跟雪儿都沉寂了很长的时间,雪儿性情柔弱,一想起往事就哭,几乎哭瞎了双眼,而她……因为习武的关系,看来坚强许多。但她却始终不曾放下心中的那个年头,在深夜的时候,她想过要跟随主子离开,至少在黄泉路上有个伴,割开了血脉,若不是雪儿发现的早,她早已不在人世了。 因为赵嬷嬷的一封信,她们最终还是回了京城,嬷嬷跟她们说了一整夜的话,终于说服了她们看着眼前的人过日子,如今她们几人,相互依靠,相互照顾,就像是一家人,日子倒也过得平静。 这一年,对任何人而言,都并不容易。 收回思绪,琼音勉强地笑了笑,嗓音有些低哑,俯下身子,直直望向杨念清澈的眼瞳之中,违心地说着谎话。“可是我不会骑马,不如,明日我就去学,学会了就教小少爷骑马?” “琼音姑姑不是很有本事吗,怎么练骑马都不会?很难吗?”杨念皱着眉头,琼音在他的眼里,几乎是无所不能的存在,她会耍大刀,还会舞长剑,拳脚功夫也很利落,听她说不会骑马,他心中的希冀,全部落了空,面色也有些僵硬难看,宛若下一瞬就要哭出来。 琼音只能自嘲,不顾自己的颜面,轻笑出声。“我当然不如小少爷聪明了,不是连自己名字都看不懂吗?” “琼音姑姑,你明天就去找师傅学,答应我的事,可不能反悔。”杨念从秋千架上下来,眼底满是诚挚恳切,不疑有他,只能顺着琼音的话,要求她给自己承诺。 “不反悔。” 琼音笑了笑,风吹开了她宽大的衣袖,一道狰狞的伤痕在纤细手腕处隐约可见,她自如地拉下衣袖,重重点点头,这才看着杨念走入正屋内,她不免暗暗失了神。 “我们还能瞒着他多久?” 雪儿无力至极的声音,从身后飘来,琼音眼神一沉,转过头去望着她,两人四目相接,眼神交汇的时候,却是同样的无奈。 誓言的另一面,却是谎言。 即便觉得不安,但她们还是只能这么做,别无选择。 “别说了,今儿个是初三,公公马上就要来了,你先出去候着。” 琼音重重叹了口气,沉默了半响,隐约听到不远处的马蹄声,眼波一闪,随即拉过雪儿的衣袖,低声道。 雪儿轻点螓首,不再多言,疾步走到正门外,将大门打开。 “老爷,郡主派人送来了几套秋衣,何时天转凉了就能穿了。”琼音敛去眼底的悲伤,恢复了往日明朗笑容,走向对面的屋子,门掩着,她轻轻一推就开了。 约莫五旬的男人证端坐在靠窗的书案上收拾文房四宝,桌上一大叠宣纸,龙飞凤舞的潇洒字体,让人难以想象是出自他之手。 他闻言,立刻放下手中的物什,急急忙忙站起身来,因为太过仓促慌乱,双膝重重撞上了桌角,痛也不知地赶紧走到琼音的身边,朝着大门的方向张望,见到雪儿正在跟太监说话,笑着送走了从宫里来的太监,他才回过脸来,盯着琼音双手捧着的华服看了半天,却静默不语。 今日的穆峯,比平日都安静许多,以往每次她们说是郡主从宫里送东西来的时候,他每回都会跟孩子般高兴,这会儿什么话都不说,却反而让琼音坐立难安。 “老爷,你怎么了?”琼音微微蹙眉,却不曾流露更多的情绪,只是唇畔的笑,渐渐流失了。 穆峯依旧不曾开口,只是探出右手轻轻抚着琼音手上的几套华服,眼底有难以察觉的黯然,最终手掌停下,宛若陷入沉思。 琼音望着他沉默的模样,心中也有些哀伤,却依旧宛若无事发生,笑着询问。“老爷,待会儿我要出去,途径书斋的时候,给你买些宣纸来吧。” 他呆呆地点了点头,琼音总算暗暗舒了口气,将衣裳放好,正要退出去,只听得他迟疑地问了句。 “我们宁儿过得很好吧……” 琼音背转过身去,心口紧缩着,强忍住这疼痛,咽下满满当当的苦涩,这才以笑靥对他,说的笃定。 “当然了,老爷,皇上对郡主很用心,只宠着郡主一人呢。” 穆峯的双手交握在身前,连连点头,这句让他看来坦然许多,琼音一脸笑容,这才缓步走出去。 关上门,琼音的笑容才从脸上崩落,她走回自己的屋内,伸手触碰桌上的那把佩剑,泪水蕴含在眼眶,她却始终不让眼泪落下,咬牙将佩剑紧紧抱在怀中,方才被掏空的心,渐渐恢复了温度,仿佛胸口再度充满了力量。 她是郡主的护卫,如今无法守护郡主,也会用余生来守护她的家人。 他们会在谎言中,继续活下去。 只希望,郡主在天的另一边,能够见到他们……他们都在努力活着。 郡主她……也会安心的。 ……。 215 再见伊人 “张公子,您看,粒粒饱满,晶莹剔透,这次的米粮还满意吗?若是没什么问题的话,这回您看中多少?” 一位年约四旬的男人,身着土色长衫,朝着坐在主位的男子点头哈腰,身旁是一大麻袋的大米,他亲自捧了一把,送到男子眼下,满脸是笑,可见他对眼前的男子不无敬畏恭迎。 “黄掌柜,你我也不是头一回做生意了,这回江南大丰收,收获的稻米比往年足足涨了两成之多,你的江南米行开了也有十来年了,也该懂这商场上的规矩,每年可从来不定价。你还卖我这个价钱,真让人为难――”男人约莫二十七八的年纪,在商场上来说,也是格外年轻的主顾,一身蓝色长衫,领口和袖口滚烫着银边,穿的并不华丽,也并不寒酸,面目俊朗,眉眼清晰,他的视线轻轻瞥了一眼掌柜手掌的大米,脸上的笑意不减,话锋一转,说的话却让对方当下面色大变,因为仓促,手掌的大米掉落大半。 年轻男子说完就要走,侍从送来一杆拐杖,他面色不变地收在手下,施力从红木椅站起身来,他的身子虽然挺拔,但左腿走动并不利索,只是商场中人看他也是近年来的兴起之秀,做生意很有手段,也不敢谈论到底他是天生伤残还是后来的不幸。 这一杆拐杖并不若古稀老人用的,采用上等的紫檀木质料雕琢成,棱角分明,最顶端镶嵌着一颗幽绿的猫眼石,随着他缓步走动,隐约发着一道绿光,每回在阳光下行走,很难不被那道光所吸引。 他穿的平常,身上也似乎没有佩戴太过贵重的玩意儿,唯独在商场上摸爬滚打的明眼人,只消一看这一杆拐杖,就知晓此人身价不轻,单是那一颗猫眼,就值百两银子。 他拄着紫檀木制成的拐杖作势已然越过黄掌柜的身子,对方一看不对劲,急忙撒了手中的大米,双手拉住男人的左边衣袖,脸上的笑,愈发积成恭顺的纹路,语气急促,已然阵脚大乱。 “张公子,您消消气,千万别走,且慢且慢,都是账房不懂规矩,给我报错了价钱,否则我哪里敢拿您开玩笑,您可是我米行的大主顾。” 年轻男人这才停下脚步,侧过脸来望着黄掌柜,因为他身子挺拔高大,如此的瞥视宛若有些轻蔑的意味,他的脸色不变分毫,依稀可见平易近人的笑容,却又不言不语,不动声色让人揣摩不透他的心思。 唯独拐杖却宛若不经意般驻在黄掌柜的鞋面上,他的力道压在其上,黄掌柜又不敢发作,只能生生忍痛,不敢得罪,急着讨好挽留他:“这样,弄出这档子事,让您不开心了,您若是跟往年要一样的份额,我就卖个人情,少收您五百两。您半年才回一趟江南,这笔银子就当是我孝敬您的,另外,我帮您找了依山傍水的一处好地方,请您在江南短住一阵子,您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吩咐就是,我一定尽地主之谊。” “黄掌柜有这份心就好――”拐杖依旧压在黄掌柜的脚面,年轻男人宛若后知后觉,不曾察觉黄掌柜紧皱着的眉头,自顾自地笑道,依旧泰然处之。“处理好江南米行的事,我可没时间留在江南,黄掌柜想要招待我,我也力不从心。” “张公子跟往年一样马上就要走?”黄掌柜清楚这位张公子的规矩,他虽然在江南赫赫有名,是后起之秀,但据说常年在外走南闯北,江南和北方都有他的商行,一年春天和秋天来两回江南,其余的时间,往往很难看到他。黄掌柜之所以如此紧张,若是今年无法做成这档子买卖,这半年就是荒废了,很难接到这样的主顾。他以为张公子年轻,终究还是低估了这位公子的手腕,到头来还是为了贪图小利付出更大的代价。 “是啊,到时间了。”他的眉眼和顺,扯唇一笑,这才松开手中拐杖,缓步走向前去。 黄掌柜听的一头雾水,也不知张公子言语之中所谓的“是时间了”到底是什么时间,不过也不再深想,急忙喝令身边的账房取来银子,先行送到张公子在江南的别院去。 江南的商贾知晓这位张少锦公子,也不过是三年前的事。对张少锦的身世,很多人都只知道些许,据说这位以前是豪门的贵公子,年幼时候过了一段好日子,后来吃了十几年的苦,过得比寻常人还要艰难。或许也就是因此,仅用几年时光,在商场上打下自己的一片江山,在江南占有得一席之地,当然,富贵的背景也更遭人艳羡记恨,关于他的传闻通常都不是好的。吝啬多疑,挑剔尖酸,人人都说是铁公鸡一个,在商场上,他就从未跟任何人让步过。 到江南审视了这半年张氏商行的行情,跟每年一样,张少锦在江南停留不过十天,一过期限当即启程离开江南。 到第五天的时候,他才抵达东南方的一个不知名的偏远山林,让随行侍从和马夫都在外围简陋的客栈休息,他独自牵了一匹骏马,坐上马背疾驰而去。 唯独坐在马背上,挥起黑色马鞭,策马奔腾,他身影透露出英挺姿态,干练利落,根本看不出他身上的任何残缺。 远处有一座巍峨青山,名叫凤栖山,山峰顶端有一处凸出的巨石,形态宛若一只扑翅高飞的巨鸟而得名,骑马花了整整半个时辰,他才到达山脚下,这儿的山林看似安谧,宛若没有人烟的野林,唯独走到深处,才见到搭建的高高的木楼竹楼,不曾遇着任何人,唯独耳畔先听到风铃声。 每一个楼顶屋檐之下的北方,都悬挂着长长的彩线,底端悬挂着金色铜铃,一旦有风,或清脆或低鸣的风铃声,便会在整个山林之中萦绕传递。竹楼没有安装窗户,只因这儿终年炎热,东南西北四个方向都装着翠绿色的竹帘,所以不太仔细地话,这些木楼竹楼跟山色相映成辉,宛若融为一体般自然,不易察觉。 三年前,便是这些铃声,将他引到了这个地方。 不,或许当初他早已神志不清,或许身下的那匹骏马聪慧有灵性,才会一直跟随着铃声来到这处及其隐蔽的地方,最终,停在这儿。 仔细看的话,更觉这个地方神秘悠远,底楼有阶梯,通往高楼,阶梯的转弯口,都安着素白的牛骨羊骨,第一眼见到的时候,让人心中忐忑,仿佛有种莫名难知的力量在操控一切,若是深夜踏入,更会觉得不寒而栗。 他面无表情地勒住缰绳,骏马停了下来,这才下了马,从马背上的囊带中取出紫檀木拐杖,挺直腰杆,对这儿仿佛熟门熟路,他不曾被眼前几乎建造的没任何两样的楼宇蒙蔽双眼,走上其中的一条小径,身影很快就被一大片幽绿光影埋没。 绕过山涧小溪,他止步不前,眼前是一座尖顶竹楼,跟周围上千个竹楼唯一不同的是,它周身都被刷成鲜明的红色,屋檐下悬挂的纸扎灯笼也是朱红色的,哪怕在深夜,也能一眼就看到它的存在,记忆深刻。 他的左掌扣在拐杖的圆珠之上,五指一收,眼底生出及其复杂的情绪,闭上眼,眼前浮现一抹终生难忘的景象。 这三年来他走过大江南北,也虔心走过百所佛门境地,唯独在一个不知名的地方,他见到了赤团花――开在悬崖边,大片大片,迎着海风,随风摇曳,胜过天边的彩霞,胜过点燃的烛火,满满当当的红色,宛若被新鲜的血液浇灌而生成的,圣洁,高傲,艳丽,却又透露出诡异的冷意。有花无叶,有叶无花,冷傲的纯粹,宛若世间最独特,最冷魅的存在,生,绚烂,死,无畏,让人唯独心生敬畏,一片清明肃穆,再无杂乱心绪。 如今重新站在这座鲜明红楼的面前,他宛若见到用往生花的花液堆砌的楼宇,这等尖锐又凌厉的颜色,仿佛是烛泪,烫伤了他的心。 那些花,开在他踏上的悬崖,对面,是无边无际的大海,零碎岛屿在远方的海中隐约可见,或许彼岸,也是隔着人心的距离。 红楼之下的帐幔,暗红色的,其上绣着金色的圆形图腾,宛若金色长蛇蜷着,随风飘舞,隐约掠过他的眼帘,散发出亦正亦邪的难以辨明的气息。 他从遥远的思绪之中抽离出来,拄着紫檀木拐杖,拐杖敲击在每一级木质楼梯上,发出低沉的声响,他神色平静地走上红楼,一手掀开竹帘,他已然听到人声,是女人的声音,从中听得出冷淡高傲,仿佛生来就是有地位的人,说话的语气不柔软,更不亲切。 “你来了。” 他望向眼前的女子,她约莫四十出头的年纪,黑发之中却不见半根白发,高高盘在脑后,一支素面印花簪子缠绕着厚重彩线,在盘发之内熠熠生辉。她一身暗红衣裳,领口袖口裙摆处镶嵌着一圈白边,一红一白,一明丽,一素净,一鲜艳,一皎洁,唯独在她的身上,在这座红楼之中,才更像是与生俱来就该如此的。若是再年轻二十年,也该是楚楚动人的姿色,如今虽然眼眉和嘴角处不无细纹痕迹,她的神情冷淡,一贯如此,在三年前也是这般,仿佛对外来的人有一种戒备之心,她仿佛生来就是高高在上的,别的人就只是跪在她身前恭敬膜拜的蝼蚁一般。 但三年之后,他早已熟知她的身份,她如此待人接物,也有她的规矩和道理,不足为奇。 红楼在白日的时候,向来是格外清净的,只因它原本就跟其他的楼宇不同,平凡的日子,也无人出现在它的周围,鲜少踏进一步。 她之所以在楼梯口迎接他,并非只是因为在安谧的白日听到他的拐杖击打地面的低沉声响,更是因为――每一年,他来的都是这一日,无论刮风下雨,无论晴天阴天,他都会在这天出现在凤栖山脚下,出现在红楼的楼下。 她这里有她的规矩,别说是自己的族人在节日之外的日子不能打扰她们的清净,外人更是不敢轻易闯入她们的领地,她对眼前这个英俊却伤了腿的男人,已经是最大的开恩了。她在三年前驱逐他出去的时候,就答应他,准许他每年今日来凤栖山下,唯独这一日,若是他错过这一日,他便不能踏入半步,便又要等一整年。 只是,站在她五步之外的男人,是一个守承诺,重信用的人。他从未晚到,也向来是恭顺有礼,进退得宜,更可贵的是他知恩图报,心怀清明,而不像她以前见过的那些外族人,贪婪可怖,丑陋至极。 她因此,对他有些另眼相看,对于外族人的偏见,似乎也因为他而消减了一分。 “跟我来。”她总是如此冷若冰霜,仿佛她在说话的时候,所有人都该静心倾听,若是她不愿开口的话,任何人也休想从她嘴里听到一个字。 丢下这一句,她转过身去,幽然走在长廊上,屋檐下的铜铃随风摇曳,洒落一地清馨,拄着拐杖跟在她的身后,他一边伸出手来,轻轻触碰每一个铜铃,微凉的寒意钻入他的指尖,心中却升腾起莫名的暖意,他嘴边含笑,跟着她转了个弯,见她掀开红色布帘,他头一低,也随即走进内室。 内室看似简陋,或是银色,或是金铜色,每一件摆设古朴醇厚,宛若有些年头了,摆放的整齐,仿佛每一件都有各自的位子,丝毫不乱,显露出异族风情,却又有一种神圣不可亵渎之感。 淡淡的花香,萦绕在他的鼻尖,像是从香炉之内升腾出来的,不像是佛香的气味。 他这辈子不曾嗅到过这种味道,就像是以前从未见过赤团花一样。他虽然好奇,却也不曾像任何人询问,毕竟这个地方,并不能留多话多心的人,任何一个物什,任何一件小事,都或许藏匿着不可逾越的界限,他并非属于这个地方的人,只是一个过客而已,他不想触犯他们的禁忌。 “她们正在仪式,你今日比往年来早了半个时辰――”女人轻轻瞥了他一眼,朱唇边依旧没有任何笑容,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内室的正中有一道阶梯,通往地下,她止步不前,回过身来。 男人闻言,点了点头,扯唇一笑,当真不越雷池一步。“我就在这儿等她,麻烦您了。”他言语之内的恭敬,并非敷衍,也不是经商时候的表面功夫,对于眼前这个女人,他当真是发自内心的尊崇,将她当成有地位的长辈看待。 就在他眼前的那一道阶梯,宛若通往幽静神秘的关口,隐约看得到其中在的光亮,也知道下面有人,他却从未走下阶梯亲眼看看地下是何等的光景。 “我听她说,你是经商之人。” 女人的双足榻上猩红色地毯,她盘腿而坐,身姿宛若青松般端正,就连脖颈也挺得笔直,浑身没有一分松懈慵懒的怠慢。清冷犀利的眸光,仿佛足以洞察一切人性,直直投向眼前的男人,右手一摊,她示意他一道席地而坐,不必拘束。 三年的时光不算漫长,却也称不上短暂,用来考验一个人,或许她已经看到大半。若是身心贪婪肮脏的人,她绝不会容许他第二回踏进她的地盘。 她说的直接,没有任何迂回。 他神色自如,一笑置之,没有任何居高自傲的神情,说的轻描淡写。“不过是一档营生罢了,经商也称不上是值得炫耀的事。” “我对商人素来没什么好感,总觉得他们为富不仁,手段用尽……”她抬高细眉,眼底浮现及其细微的笑,扬起右臂,缓缓悠悠地倒了一杯茶,推到他的面前。 他舒展了眉头,眼神平和,放下手中的拐杖,也不再推脱,坐了下来,端起这杯茶,在这里,他清楚必须入乡随俗,恭敬不如从命的规矩。 “您是讨厌商人身上的铜臭味吧。”他接过她未曾说完的话,平静地说笑,没有任何调侃的意思,更像是在自嘲。 “可以这么说――”女人唇畔的笑,转瞬即逝,她眯起冷淡的眼看他,不禁有些欣赏的意味。“不过在你身上,好似没有这等气味。” 他但笑不语,不知这对于自己而言,是否算得上是溢美之词,他在商场上的角色,也不见得多干净。兴许过不了几年,他也会终究沦落成一个满身铜臭的商人而已。 “听闻你终年在外奔波,你赚的银子,估计大半都花在她身上了吧。”她挑起眼梢,眼底转为深沉,话锋一转,自然而然便转到了那个人的身上去。 他不假思索,说的真心,正视着眼前的红衣女子,字字清晰。“即便全部都用在她身上,也并不可惜。”银两再多,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他三年来走访百家佛庙佛寺,心中也隐约被洗去诟病,很多东西比以前看的更淡。 在最珍贵无价的生命面前,没有更加贵重的东西了。 只要能够派上用场,就是值得。 女人轻轻晃动着手中的木质茶碗,眼神落在沁香四溢的茶水之内,茶叶起起伏伏,她的眼底却没有任何波动,幽幽地道出一句。“今年年初的时候,她就不再喝药了,你往后也不必派人再送这些珍贵药材了,对她也没什么好处。” “那些药材留在族里,若是族人生病,也有用得着的地方。” 他的慷慨洒脱,一如她想象,她荣辱不惊,抿着朱唇,也并不曾感谢,依旧一副冷若冰霜的模样。 她沉默不语的时候,面容上没有任何神情,唯独骨子里的高贵,让人甘于沉静。 他坐在她的面前,跟她一般盘腿而坐,在无人的时候,他的眼底透露出与生俱来的一抹友善,没有任何市侩精明。 如今他是一个信佛之人,也懂得任何贪嗔,都是罪孽。 一切,都顺其自然。 得或失,都是命。 如今他拥有不小的财富,并非人生就没有任何缺憾,白花花的银两并不曾填补他的残缺,余生……他的左腿都是这样,没有任何转机。商场上龙蛇混杂,什么样的人都有,三年前也有满目鄙夷出言不逊之人,只是他依旧挺过来了,如今他走入了另一个世界,就该跟以前一样专注,三年就占得一席之地,的确已经是天大的幸运和顺利了。 “她来了。” 身后的阶梯上传来轻盈的脚步声,唯独听不到人声,女人不曾动身,只是这般提醒一句。 他心头一震,赶忙支起手中的拐杖,撑起身子站直了望向不远处。 她……渐渐走入他的视线,他不禁睁大双目,仔仔细细打量着眼前的女子,即便她的容颜模样不会再有多大的改变,他却还是宛若第一次见到她一样凝视着她。 头顶只是盘着一个素髻,其余青丝垂在脑后,黑发如今已经长到了腰际,依旧宛若绸缎,隐约在眼底闪耀着光泽没有任何珠宝珍簪,唯独一对白色飘带,从素髻之内泻至腰际,她同样一袭红色上装,窄袖细腰,尽显玲珑曲线,唯独跟眼前的女人不同的是,她着素白长裙,胸前的盘扣上系着一拨白色流苏。 他的眸光,最终定在她的面容上,那一双清澈明亮的美眸,胜过三月春水,长睫颤动的时候,宛若枝叶随风摇曳的幽然姿态,肌肤白皙,素面朝天,两颊的血色和粉嫩的双唇,已然胜过别人浓妆艳抹的模样。她神态优雅,每一步都走的平静而端庄,光是看着她,很难猜到她如今的年纪,她仿佛不过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一般。 她的眼……没有经历世事的苍凉和幽深,透露出不谙世事的明亮,热情,温婉,善良,就像是――天际的明月。 ……。 216 你比什么都重要 他每回见她的那一瞬间,都觉得面对的是陌生的人。 她的目光投向眼前的男人,方才平静温和的眼底,却陡然升腾出瞬间的光华,欢喜让那张没有任何笑容的清丽面容,一刻间绽放绚烂笑靥。 “张大哥!” 她呼出一声,无法掩饰心中的欢喜之情,听的一旁有人作为警示轻声咳嗽,她才觉太早原形毕露,只能敛去脸上过分明显的笑,又恢复成方才的冷艳模样,朝着盘坐着的红衣女人低头,双膝一弯,深深行了个礼。雀跃的嗓音也压抑在喉咙,使之听来仿佛毫无情绪没有起伏的清冷。 “红姨,我先去了。” 被称作红姨的红衣女人淡淡瞥了年轻女子一眼,眼底的情绪复杂难辨,似有不忍,也有淡淡的指责,更多的却是很难察觉的神情,她下巴一点,算是回应。 年轻女子端庄转过身子,男人也就跟着她缓步走出内室,走上长廊,她生怕他行动不便,在下楼的时候总是偏过头来,在前面引路。拐杖的声响,一声连着一声,传入她的耳畔,却换来她的无比安心。 “过得还好吗?” 他望着她的身影,她走在他的三步之外,阳光的光在她的身上晕开,站在艳阳下的她纤毫毕现,唇畔扬起一抹明朗笑意。 听到他发问,她止步不前,眉目如画,清浅动人,眼眸之中闪烁着微光,宛若潺潺溪流。 “张大哥呢?” 她在这里过得是一成不变的日子,几乎用不着三言两语就能说个大概,她笑着看他,更好奇的是他这一年过得是什么样的生活。 他不曾回答,仿佛彼此之间的默契不必他多言,跟她相视一笑,他的生活平静,经历揪心之痛之后如今早已大彻大悟,平淡也好过风雨交加,唯独在商场奔波一年,唯独这个时候,他才是真正开怀的。 等待整整一年,只为了等这一天。 “还是老样子。”他眉眼之处都是笑意,一句带过,的确如此,他回想过去的一年,经商的定理一旦摸清,也并无改变,绝不会觉得有任何值得夸耀的地方。 她的心头掠过些许暖意,双足跨过小溪,站在对岸的圆石上,因为灿烂笑靥,粉唇微微扬起,清亮的眼眸也宛若弯月般迷人。 在这个地方她当然并不觉得孤独,同伴们对她都极好,虽然她或许是她们之中最平淡无奇的一个,但她们从未取笑她,看她的眼神里也从未有过轻蔑和鄙夷。 但,每年他来的时候,她总觉得多了一个至亲的人。 “小心些,裙子别湿了。”他朝着她伸出手去,阳光宛若就在他的手心,闪闪发光,她凝眸看他,突地渐渐失了神。 他的眼底,尽是温柔和宽仁,即便常年生活在终年炎热的地方,这种发自内心的温暖关怀,也让她的心头发甜。 “云歌――” 身后缓步走来五六位年轻女子,约莫十七八岁的大好年华,她们身穿跟她一模一样的红衣白裙,发式装扮也看不出任何差别,就连端正的走路姿态,也是如出一辙,仿佛自小就是这般训练有素。 她们唯独模样和声音不一样,其他的,完全一样。 领头的女子朝着站在溪边圆石上的女子唤了一声,原本正望着男子的她,听到清亮嗓音,蓦地回过头去,笑靥不改。 她,便是她们口中的云歌。 “你大哥又来看你了?”女子瞥了一眼站在小溪对面的男人,脸上虽然没有笑容,却也不显得冷漠,她们素来对外族人心怀警惕,不过因为这个男人每一年这个时候都会来凤栖山下,她们见了几回,也就习以为常了。 云歌轻点螓首,神色温柔,成为她们之中的一人,哪怕是能力最为微小的,她也觉得幸运。 左边的一名女子,面若银盘,宛若少女一般稚嫩的长相,她眨着圆圆亮亮的眼,轻声问道:“张大哥,上回捎来的丝帕和胭脂还有吗?” “红姨教导过,做人不能贪心。(.好看的小说)”领头的女子瞪了她一眼,宛若看不过去,说话的语气老成而严厉,宛若第二个红姨。 男人望向眼前装束整齐的几位年轻女子,依旧亲切平和:“方才急着来看云歌了,忘了跟你们说一声,我给各位姑娘带了些小玩意。” 几位女子暗暗交换着眼神,生怕领头的女子再度训斥,不敢再度开口,唯独眉眼之内都是甜美的笑意。 “就在马背的囊袋内,待会儿我让云歌带给你们。平日里,云歌若是做错了事,还请各位姑娘多多提醒。”男人的目光,从她们的身上移开,最终落在站在自己对面的云歌身上,一如既往的暖意,从他的浑厚的嗓音之中传来。 “我的阿哥要是对我这么好,我就不知道有多高兴了,就连阿爹也说我跟阿哥就是前辈子的冤家――”不禁有人连连摇头,低声叹气,看的羡慕极了,感慨自己家里没有这样呵护妹妹的兄长。 “那你去问问人家张大哥,是不是还要一个阿妹呢?”一旁传来打趣的声响,唯独在私底下,她们也像是同龄的姐妹朋友一般相处,不若在天恩楼的端庄冷淡。 “有一个就够了。”他扯唇一笑,这句话落在她们的耳畔,又惹来一番唏嘘,他不是多话的人,唯独每一句话,似乎都暗藏着对云歌的宠溺之情。 送走了这些姐妹,云歌缓缓俯下身子,素白柔荑伸入清澈溪水之中,任由微凉的溪水穿过她的指缝,她低着小脸,他无法看到她此刻的神情。 “张大哥,你说我是不是没有她们的天赋?明明看起来我们什么都是一样的,但我总是比不上她们。” 她的长睫颤动,唇畔的笑容渐渐流逝,低声喟叹,再开朗的人,也有自己的心事。她淡淡睇着溪水底下的各色的碎石子,她突地沉默下来,水面上模糊的人影,不禁让她微微出了神。 她的倾诉,让他觉得有些不忍,却没有任何不舍。他俯下身来,还不曾开口,已然见到她眼神一暗,蓦地用力拂过水面,她的倒影变得扭曲破碎,看不清原貌,她陡然直起身来,望向眼前的男人。 那一瞬,他触及她的眼神,几乎看到了她的心,她即便不说,他也懂得。 他的心,变得更复杂。 “天道酬勤,这世上任何事,不是有天赋就能成功的。”他望着两人之间的这一道细小溪流,彼此相隔不过一臂长的距离,却仿佛在他们中画上了界限。 她,还是站在他的彼岸。 她突然沉默不言,看着他朝着自己伸出手掌来,她最终才介怀,将柔荑覆上他的手心,轻盈纤弱的身影轻轻一跃,宛若飞燕,便从小溪那边到他的身边来。 他有温暖的眼,他有任何时候都不曾冰冷的手,让她在这儿,也觉得自己不是一个人,更不会觉得孤独。 紧握着她的柔荑,两人缓步走在凤栖山下,一前一后,只有两步距离。他嗓音一沉,看她的时候格外专注:“你在我眼中,是最聪慧的,术业有专攻,你学医的天分一定强过她们。” 她抿着粉唇,再无任何沮丧灰心,眼底再度绽放笑意,在红姨手下学习,她的确惊叹红姨的手艺,族内任何人得了病,都会被送到天恩楼。 这儿信奉的是天神,巫医不分家,她们私底下称她为红姨,却也对她不无敬畏,不,整个族内任何人都是心存敬畏之情的。 “张大哥,今晚没有仪式,我给你做几道菜吧。” 他们沿着小溪渐行渐远,女子柔和清润的声音,从山林之中传来。 “好。” 男人顿了顿,却不再迟疑,两人紧紧牵着的手,成为温暖彼此的源泉。他收起了拐杖,有了她,他并不再需要任何的支撑。 有她就够了。 洗净篮子内的菜蔬,甘甜山泉浸透了白米,她听到身后有熟悉的脚步声,这些年来她早已摸出了规律,他的左腿总是走的轻些,右腿总是重些。 她从未问过,张大哥的腿是怎么回事,只因她不觉得有人喜欢被问及这样的过去。 “你坐着吧。” 见张少锦俯下身来,她急忙出手阻拦,却已然看到他帮忙淘洗白米,没有任何古怪的神色,似乎这是稀疏平常的。 “我也没什么做不了的。”他弯腰,挽起衣袖,坐在她的身畔,她见他如此执着,也不再婉拒了。她洗菜,他淘米,虽然正如他所言,都是简单的琐事,两人心头都落入几分平静和祥和,她说着这些日子的近况,他依旧听的专注。 在以前的时候,让她独自在这里活着,说实话他也有些害怕和担心,不过如今看到她生活的比他想象中更好,他这才安心,更不后悔当年的决定。 不过半个时辰,她已然做好一桌饭菜,五道菜而已,放在方桌之上,也显得满满当当了,他一脸是笑,从她的手中接过一碗米饭,吃的津津有味。 每一年他回到这里,她都会给他做饭。 在商场上每年都不知有多少酒席应酬,去过各色的酒楼客栈,不过酒肉而已,吃过再美味的山珍海味,也不过一刻间的记忆而已,只是跟她坐在一桌,品尝几道家常菜,这些滋味却一直挂在他的心上,让他忘不了。 偏过脸,他凝视着眼前的女子,温暖他的不只是这些亲手做的热汤热饭,他毫不吝啬溢美之词,“我看你的手艺又见长了,为了这些菜,往后我要常常来才是。” 在张少锦的脸上,她见到了餍足,事实上她对此并不陌生,哪怕是看似冷漠挑剔的红姨,也曾经夸过她的厨艺。 见他的饭碗空了,她站起身来,再为他添了一碗饭,垂眸轻笑,也知道这是张少锦的玩笑话,并不能当真,否则,哪怕再忙碌,他也绝不会一年只来一次。真相她并不清楚,看到些许眉目,隐约猜测这是红姨对张少锦提出的誓约,要他遵守,毕竟在这儿,事事都有定下的规矩,红姨说一不二,绝不容许擅作主张和得寸进尺的人,任何人都要看她的眼色,不能胡来。 “每月初五,都是我给红姨送饭,有一回,她盯着我的手看,说我这双手天生是好的,无论做菜还是学医,都没什么大毛病。我学的认真,也是因为不像让红姨失望,可每回开启神坛,我总不能得到天神的昭示,每回一闭上眼睛,我什么都看不到,听不到,更感觉不到,脑子里都是一片空白,宛若灰蒙蒙的天,红姨不曾指责我,可我还是想做一些事,让红姨也对着我笑一笑,哪怕不如岚烟那么出色,至少不辜负她的用心。” 她将饭碗端到张少锦的面前,重新坐到自己的位子上,为他夹了一筷子菜,他虽然从未提及,但她懂得察言观色,看他最常夹的菜色是哪些,她就铭记于心,所以如今摆放在桌上的,大半都是张少锦喜爱的菜肴。虽不精致,却也很得他的心。 或许他早已没有勇气奢望更多的,期盼的正是如此的安宁。可以跟她一道穿过山林,越过小溪,谈笑风生,听她讲述近日的烦恼,围在桌旁一道吃顿热乎饭―― 为了今天,他等待了多少时间? 并不轰轰烈烈,如今他的经历,说出去,没有任何稀奇的,像是平凡人每一日会发生的所有事一样,却是他这三年来的所有梦想。 “云歌。” 他端着依旧温热的汤碗,顿了顿,最终还是喝下清淡却鲜美的这碗汤,从容地唤出她的名字。 她放下手中饭碗,轻轻抬了抬眉梢,不过分上扬的双眉让她看来更加温婉平和,静默不语,等待他即将要说的话。 “汤很好喝。” 他却最终还是压下原本想说的话,宛若客人一样称赞她,接二连三,她闻言,弯唇一笑,竟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上回经过一户佛寺,问师傅讨要了一件东西――”两人一道收拾了桌子,静心坐下来,蓦地想起了什么,他从腰际掏出一个小小的红袋,放在桌边。 云歌眼眸一闪,绕过桌边将红袋摊平在手中,掂量得出其中的分量并不重,却也很难让人彻底忽略。 她知晓张少锦是一个商人,或许他有奢华的生活,或许没有,但他从不显露自己的身价,除了前两年每半年就托人送到凤栖山下的药材证明他出手阔绰之外,几乎很难从外表看出他的背景。他每年到族内,给其他姑娘都会捎带礼物,称不上多么名贵,但尽是她们喜欢的,只是……她从未得到过任何一份。 宛若是知晓她的心一样,他明白那些小玩意儿,即便他送了,她也不喜爱。 她迟迟不曾打开红袋,看他的眸光之内闪耀着疑惑和错愕,她睁大清亮眸子,轻声询问:“给我的?” 见他莞尔,她才缓缓将物什从红袋中轻轻倒在手心,是一圈浅黄色的圆珠,每一颗约莫黄豆般大小,以红绳串联。 她仔细望着,不曾开口,安静地判若两人,柔和的黄色光彩,在她的眼底熠熠生辉,就像是阳光的暖意,缓缓流入她的心里。 “开过光的琥珀珠子,能保人平安,心想事成。”他就坐在桌边,他给她带的东西,从来就不在意价值,他在意的是……他将眼神停驻在她的身影上,一抹晦暗,渐渐浮上明朗的眼。 经历过那些事之后,他觉得人相信一些东西,会来的安心许多,也总有宽慰人心的用处。 什么都不信的人,让心变得凶残可怕。 指腹缓缓滑过圆润的珠子,她依旧噙着浅淡的笑容,唯独心头却突地浮现一抹莫名的情绪,她对此一知半解,却也不曾深究。 “谢谢张大哥――” 他拉过她的柔荑,亲自为她戴上这一圈珠子,继而将她的衣袖拉下一寸,将手腕处全部遮盖的严严实实。 “不管你身处何时何地,它都会庇护保佑你的。” 她微微怔了怔,不过一瞬的迷失而已,随即唇畔的笑花一分分绽放,宛若水花激荡,在她的那对酒窝之中摇曳,一手隔着衣袖覆在手腕上,在她看来,这并非是多余无益之举。 即便从一开始,红姨就说过,她们只要虔心,便会一辈子得到天神庇护。 张少锦跟她相视一笑,他一心向佛,不只学会了慈悲,怜悯,更学会了放下曾经贪恋的,眼前的晚霞很美,他如今可坐拥晚霞,这样也很好。 黑夜到来,吞噬最后一丝黄昏余晖,两人相约而行,各个木楼竹楼上可见隐约烛光,照亮了他们前行的路,却也将山林的美丽衬托的迷离。 “张大哥,明天就走?” 她走在他的身畔,一手挽住他的右臂,这么问。 这一路上,她始终都扶着他前行,因为行走在山林之内,如今他不曾用拐杖,每一步走的缓慢,不过即便如此,他的脸上没有任何的吃力神色。 每回来见他,他从不逗留更久的日子,只是过一夜隔天清晨就离开。 “对。”他停下脚步,趁着月光看她,俊逸面目上,是淡淡的笑。 仿佛彼此之间有了默契,很多事她心中有数,却也不会说出口。 “你在想什么?”她看他一阵沉默,宛若沉寂在思绪之内,不禁轻轻拉动他的衣袖,轻声细语。 月光落于她一身,清风拂动黑亮的发,纯白的绸带,前头是一处清澈见底的湖泊,她就站在不远处,纤毫毕现,那双眼眸宛若会说话。 伊人宛若水中仙。 他最终还是但笑不语,走了好一段路,唇边才溢出一道似有似无的喟叹。“凤栖山真是一处好地方,宛若世外桃源。” 如今眼底的静谧山林,山鸟虫鸣,点点烛光,清脆铜铃,幽幽清风,都令人沉醉。 “张大哥,你也可以住下来,我去跟红姨说……” 她眼波一闪,走近他的身前,言辞恳切,她的言下之意,早已猜测到制止他多做停留的人是谁。 “外面还有很多事,等着我去做,实在抽不出身。”他说的轻描淡写,一句带过,面对他,他的确也很难找到合适的借口,让他看来不像是敷衍。 “张大哥,那些事就这么重要么?”她微微拧着眉头,面色泛白,几分莫名的酸楚掠过心头,胸口有些沉闷。 望着她此刻的眼神,他心口一震,但最终还是默默张开双臂,将她轻拥入怀。淡淡的叹息,从他的喉咙溢出,萦绕在她的耳畔,此时无言胜有声。三年前,他答应过红叶的誓言,就该谨守,他不能当一个背信弃义的人。 从他的叹息之中,她似乎知晓事情的真相,察觉的到他的无奈,她素来不是无理纠缠的女子,通晓事理,善解人意,哪怕心中有再多的不平,如今却也渐渐平息下去,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没有任何事,比你更重要了。”手掌覆在她的黑发上,青丝拂过他的鼻尖,她发内的清香,像是盛开在山林之中一种无名的花,让他不禁闭上双眼,在她耳畔低声道。 她依靠在他的胸口,姣好面容上没有任何神情,虽然他的怀抱让人觉得温暖,即便她比任何人任何事都重要,他还是无法留下来,很多事――他们都有心无力。 “我让你失望了?” 回去的路上,她独自走在前头,张少锦跟随着她的脚步,眼前的山林看似每条小路都是一样的,唯独她走的熟稔。 他低声询问,她却不曾回应,沉默的她让人觉得有些陌生和疏离,她……慢慢走入满目星光,继而不见。 他明白她是在生气。 任何人,不管性情如何,都有自己的脾气。 他独自一人站在原地,环顾四周,两旁隐约可见的竹楼仿佛都是一模一样的,他看不出任何差别,凤栖山下族内领地看似平静祥和,实则有它的玄机,若是走错了路,他或许就要在这个山林之中过夜了。 他跟不上她的脚步,她在生气,走的时候更快,而他早已无法跟常人一样步步生风。 只是他还来不及深想,耳畔再度传来熟悉的脚步,她渐渐走近他,身影映入他的视线之内,她轻锁着眉头,眼底的黯然和复杂难以辨明,唯独什么话都不说,只是再度挽住他的手臂,陪同他一步步走向前方。 “云歌――”他的心中也有亏欠,双目深沉,轻轻唤着她的名字,侧着脸睇着她,方才,他并不害怕她会一走了之,即便生气烦忧。 她的善,是生在骨子里的。 “时辰不早了,你明日还要赶路呢。” 她却避而不谈方才的不快,说着这一句,目光直直落在前方,不曾看他,脸上也没有任何笑容。 她当然不会将他留在山林之中,她并非歹毒之人,更不会如此对待自己的亲人。 他独自安歇在林中木屋,她无法继续留下来陪伴他,二更天前就该重回天恩楼,他不曾做无谓的挽留,目送着她提着灯笼,渐行渐远。 将木门关上,他缓步走到床旁,这儿终年湿热,睡觉的时候开着窗,月色落在床上,他却只是坐着,无人看透他此刻的思绪,是否翻腾如海。 清晨,她很早就来,亲手做了一顿早膳,互道珍重后,她送他走出族内,亲眼看着他骑马离开,才回过身走回天恩楼。 “吁――”他低喝一声,勒住缰绳,骏马停步不前,他蓦地调转马头,望向她的方向,只是她早已走了有一段路了。 他安静地望着很长一阵子,英俊的面庞上最终逝去了笑意,直到目送着她走出他的眼里,他才转身疾驰而去。 马蹄踩踏在泥土路上,尘土飞扬,夏日的暖阳早已升的很高,扑面而来的山风,没有任何的凉意。 不曾失去,已经比曾经拥有更加可贵。 一年只是这一天的相聚而已,只是片刻的温暖,足以抚慰他心,足以让他继续等待下一年。 就像是――拨开阴云见明月,往后的日子,厄运消减,他们会过的顺遂。 …… 217 云歌被送入王朝 一月后。 凤栖山下浮现着淡淡的阴霾,一种措不及防的恐慌,像是无法料及何时到来的山风一样,突地席卷了整个大食族。 近百年来的安谧祥和,几乎是一瞬间被打破。 六七名族内有声誉名望的男人,如今正坐在天恩楼的中央,各个面色凝重,眉头深锁,领头的人抽着水烟,等待的神色之中也满是焦虑和不安。 身边的人跟红叶禀明,一得到消息,便独自离开神坛,出现在众人面前,若不是发生大事,各位也绝不会轻易来天恩楼,她走向空位,正襟危坐,哪怕任何时刻,都不见她神色懈怠。 不消几句话,红叶就弄清了他们的来意,这些年来大食族都过得安乐,人人不曾入籍,处在大圣王朝的东南角落凤栖山下,这儿白昼宛若桃源仙境,黑夜宛若幽冥鬼地,常年来无人打扰,男女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没有统领,以巫术最强之人为信奉,宛若天理一般习以为常,一成不变。但近些日子,百里之外居然有官员派衙役追踪了族内男子,话不投机更是大打出手,那名年轻男子活活被打死,更有传闻说大圣王朝即将派将士将大食族人驱逐出去,将东南这一块收入囊中。 听他们说的义愤填膺,满腹不平,红叶依旧不为所动,一袭红衣却无法让她看来有一分人情味,她瘦削的面庞上没有任何神情,嗓音之中透露出与生俱来的冷淡,仿佛置身事外。“该来的,怎么着都会来,若这便是天神的旨意,我会在今夜起坛,倾听天神的意思再做决策。” 抽着水烟的半百男人放下手中的烟管,他没有其他人的气愤神情,冷冷瞥了跟自己平起平坐的红衣女人,直呼其名。“红叶,你是想用天神来拖延时间?难道非要外族人的铁蹄踏进凤栖山下,你才会睁开眼仔细看看我们族人如今的安危?” “你们是什么意思?” 红叶看他如此气定神闲,揣摩着他们一定早已在私底下商讨了一回,才会如此来势汹汹,若换做以前,绝不敢在她还不曾发话前擅作主张。 这百年来,大食族都被外族人形容成凶残可怕的部落,只因鲜少有外族人到达凤栖山下一睹真相,外族人若是莫名闯入大食族的领地,也会迷路走入歧途,那是他们唯一自保的法子。唯独她清楚,大食族凶狠的不过外表的伪装,实则不过是一个平凡的名族,单纯而懦弱。他们手无寸铁,没有技艺防身,有的不过是满心信仰,只是信仰,如何能保住他们的皮肉身躯不被尖锐刀剑刺穿?! 届时,他们这些跟平凡人一样的血肉之躯,不堪一击。 红叶的低喝,让他们一阵沉寂,个个沉闷着脸,皱着眉头,坐在最门口的矮个子面色黝黑的男人最终打破了此刻的安谧,沉声说下去。“我们的意思,把她封为是我族的圣女再把她送出去,将她献给大圣王朝的皇帝,在他身边祈福,为他和他的子民消除厄运,看到我们这么大的诚意,他一定会改变主意,不再进犯。” 红叶闻言,面色一白,手掌重重拍上桌案,全然不愿退让。“大食族的巫女,从来都是生在族内,死在族内,祈福感赐也是为本族而做,她们的地位也不一样,其中最出色的人便会继承我的衣钵,成为下一代的巫医,任何人看了她们都必须心存尊敬,何必对外族皇帝卑躬屈膝,低声下气?” “她原本就是外族人。”有人冷哼一声,说的不屑,他们并不谈及她的名字,唯独用一个“她”,更听的红叶面色愈发难看。 看来,他们是冲着她来的。 红叶面色冷凝,目光扫过眼前一个个面孔,压下心头的情绪,从容说道。“她在我手下已经三年了,为人向来本分,心地善良,既然是天神手中的缘分让她来到我的身边,我就有责任守护她,岂能如此随便待她?” “红叶,你若把她当成我们自己人,为了本族一千多号人的安危,族人原本就该为本族付出一切,她也不是例外。巫女的能力原本就比一般的族人更出色,大食族出现危机困难,你的手下更该身先士卒,为保佑大食族不被外族践踏消灭,哪怕付出自己的性命也没什么可说的,这原本就是几百年前祖宗定下的规矩!”抽着水烟的男人许久不曾开口,他的大姐是上一代的巫医,他在族内说的话也有人听,自然清楚要说服红叶这样的女人,不是简单的。这一发话,更是让他们连连点头,已然同仇敌忾。 否则,没有巫医的首肯,他们擅作主张,也怕族人并不认同。 再不容易,也一定要过红叶这关。 沉默了良久,男人一低头,吐出散乱的白烟,不冷不热地开口,他们的担忧并非毫无道理,跟外族人毫无沟通,更让他们将外面的世道想的格外可怕。“若你还当她是外族人,大食族在凤栖山下安居乐业近百年也不曾遭遇今日这般的威胁和厄运,当下收留有性命之危的人是你身为大巫医的仁心我们没什么好说的,不过听说你还容忍她的兄长来族内探视她,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自从他们两个到了族内,当下的确没任何事发生,如你所言她在所有人眼中都是安分守己,待人亲切的,可是那个她所谓的兄长就难说了,说是经商之人,可是我们盘踞在凤栖山下,从未有人远离本族领地,有谁能够拍着胸脯说他当真就是这样的人?!有谁能肯定他的心里没有阴谋,假借探望亲人之名,实则将大食族打听个仔细清楚?!听闻大圣王朝的君王是个狠毒之人,他若想往收得东南领地,就必先拿凤栖山开刀,我们大食族在劫难逃,无论是被降服,还是沦为外族的奴隶,大食族的命运都危在旦夕。” 红叶听他说出这般冗长的说辞,眼底陡然变冷,半阖着眼,神态宛若祥和,却又无人知晓她此刻的心思。 “难道身为大巫医的红叶你,希望看到这一日吗?!”又有人扬声追问,已然没有太多耐心,恨不能当下就让红叶做出决断。 “无论你的心里是哪种想法,把她当自己人也好,把她当外族人也好,她都跟此事脱不了干系!”抽着水烟的男人直视前方,不曾再看身畔的红叶,他说了这么多,便是这样的结论,在他看来,红叶也不能否认。 “既然是你大力栽培的得力手下,为本族化解厄运,重拾安宁,也是她应做的。”有一道浑厚声音传来,并非每个人都心浮气躁,但的确每个人都满心担忧不安。 “她到我手下才三年,先前又养了好一阵子的病,我发觉她对医术有些天赋,是个可造之材,才有意将她留在身边学习。不过身为巫女,其他的手下都是从小我亲自挑选的,也跟着我十来年了,任何人的能力都比她强大,或许因为跟我们不同,跟着学的再努力,她始终不得要领。若说为本族化解厄运的人,应该从他们中寻找才对。你们不是都心里明白,这种能力原本就是上苍赋予的恩赐,是在出生之后就注定的,靠着学习是学不来的么?!让她留在外族皇帝的身边,岂不是羊入虎口?一旦被拆穿,我族还能逃脱罪名吗?”红叶眼眸一转,眼底恢复了往日的犀利,她站起身来,不急不气,说的格外从容。 她一眼就看穿,他们只是想要把云歌推出去换来大食族的安宁,但这举措并非一劳永逸,更不能让他们高枕无忧。因为欺骗而激怒了外族皇帝,才会是他们真正的末日。 听红叶的意思是可以答应他们送巫女出去以表诚意,但她言辞之内都在维护那个“她”,更让人无法接受,争论地更加尖锐不客气了。 “红叶,你别再强词夺理了!我们愿意一道来天恩楼跟你商讨,便是看在你的面子上,你也心里明白,非要我们说破不成?!这一百年来,巫女从来就是为大食族求安祈福的,一般女子都从不出族,不与外人通婚,更别提巫女了!她们出去的话,一定是白白付出性命,不得善终,这些巫女也都是我们的族人,也都有阿爹阿娘,兄弟姊妹,明知道她们在外面活不长久,还非要她们去送死不成?!” “能力高的巫女,自然有办法守住自己的身心――”红叶的面色愈发沉重,眼底深沉,唯独她依旧不见任何怒气,面对这些族人的咄咄逼人,她处乱不惊。 “红叶,你就别隐瞒了,我们早已知道那件事了!云歌不是你最看重的巫女吗?她是这些年最出众的巫女,年纪轻轻就得到你的真传,但她满腹野心,学成之后就想离开凤栖山,去外面过不同的生活,但是,她出去不过一年而已,死的那么惨,你难道心里不清楚这是上苍对巫女擅自离族的惩罚吗?!”坐在红叶身畔位子的男人冷笑一声,他望向红叶的面孔,将水烟管放在桌上,此话一出,自然石破天惊。 惨痛的记忆,一刻间袭击了正襟危坐的红叶,她咽下满满当当的苦涩,记忆――依旧在她的心中最深处,让她无法遗忘。真正的云歌,早已死了。她想救云歌,但云歌还是死了。 死的时候,她睁大着痛苦惊恐的眼,说她后悔自己偷偷离开大食族,悔恨极了……那天,是红叶亲自收尸的。作为她最出色的徒弟,十二位巫女之中的佼佼者,甚至她将云歌看成自己的亲生女儿,那年云歌的死,也让红叶满心自责。云歌死后一个月后,她独自为自己的爱徒安抚亡灵,在坟墓前做完仪式之后回来的路上,遇着了他们…… 红叶给她起名为云歌,是有自己的想法,云歌的死让巫女的行列缺了一人,这是百年来从不出现的结果,如今有了新的云歌,让十二位巫女不再残缺,依旧完满,她才几乎不再想到三年前的悲剧。 她虽然身为大巫医,她的心也是肉做的,每回看到云歌的时候,她常常沉默,并非她当真不喜欢这个女子,而是――她不免想起真正的云歌。 “云歌是因为染上重病,耽误了时候,跟天谴无关。”她从思绪之中抽离出来,紧蹙眉头,她虽然是大巫医,却是非分明,传达天神的寓意,却也不敢将任何事都往天神身上扯。在她的心目中,天神是宽仁的,慈悲的,他庇护大食族的族人,而非为了惩罚他们而存在。 “如今你怎么说都可以了!云歌的死,便是最好的例子,如何还会有人愿意让其他巫女重蹈覆辙?!”皮肤黝黑的男人抡着双拳,一身僵硬,已然盛怒。话锋一转,更将矛头指向了云歌,“但她不一样,她原本就是外面的人,是跟我们不同的人。哪怕是因为当年红叶救了她一命,她如今回报大食族,也就是回报红叶你,外面的人不是常说点滴之恩,当涌泉相报吗?还是外族人都是满口胡言,胆小虚伪的人?!” “好,别说了,我答应你们。不过你们也说了,任何一个巫女都不想远离本族,你们让我顾虑她们的家人,的确是人之常情。但是,她也并非孤身一人,她的兄长上个月才来见过她,他为人正直,哪怕我的确无法确定他的身份,只是这些年来,他也给族里带来了许多有用的东西,受益之人,正是我们。不管如何,即便要送她出去,总该问问她的兄长。”冷着脸,红叶手掌一扬,所有人都不再开口,她清楚她虽然是云歌的师傅,却也是族人的巫医,他们的生死,一千多条性命,她不能置若罔闻。 “红叶,你知晓那个男人的名字吗?你知晓到底在何处可以找得到他吗?甚至,你知道他就当真是她的兄长吗?我们的眼睛或许没有你的厉害,但我们怎么看都不觉得他们两个长得有多相像。”抽着水烟的男人闻言,低声沉笑,人人都一脸肃然,唯独他并不因为畏惧红叶而阵脚大乱,暗暗抚摸着手边的水烟管,宛若一番笑谈,却又暗藏玄机。“他一年才来一回,我们对他的底细也毫无所知,这人才刚走,要想找到他,同样不是容易的事。再说了,我们没有时候耽搁了,已经死了一个人了,拖延下去若是再惹来新的灾祸,红叶,你一个人能担待得起吗?” 他们当真是被逼急了,否则,这二十年来从未有人来天恩楼叫嚣。 可怕的并非是看不到摸不着的天谴,敌人的侵犯,真正可怕的――是懦弱的人心。 “能进天恩楼的巫女,从头一天到最后一天,对于大巫医的命令,无所不从。我们相信红叶大巫医是一个公道的人,从不徇私忘公,你的手下自然更该服从你,否则,大食族还有什么规矩可言?” 领头的男人站起身来,缓缓朝着红叶鞠了个躬,也不再赘言,随即大步走出天恩楼,其余的五六人也随之离开,留下红叶独自一人。 红叶的手下将天恩楼的大门关上,红叶沉默地坐着,陷入良久的沉思,最终才站起身来,缓缓走下内室的阶梯。 天恩楼看似寻常,唯独在地下挖出了一个宽敞的房间,摆设跟楼上的内室全然不同,红色长桌上摆放着神台,银色神坛之内装满清水,意味着雨水丰润,五谷丰登。墙面上悬着暗红色的绸布,一侧的高大烛台架子上点着整整两排红色蜡烛,对于大食族而言,火是温暖和光明,天恩楼地下的蜡烛,决没有全部熄灭的日子,便是大大的不祥。 她向来果敢干练,做事不拖泥带水,只是这一刻,她突然举棋不定。 跪在地上的软垫上,红叶挺直腰际,一脸肃然,紧紧闭着双眸,两排蜡烛的光,渐渐摇曳在她的她的身影上,宛若将她的染成一团火般。 足足跪了一夜,直到天明,红叶才由着手下扶起身来,一步步走上阶梯,神色之上有些许疲惫。 巫女依旧来的很早,她们是红叶一手教导长大的,样样规矩都铭记于心,年纪最大的都跟了她足足十五年了,这些年轻巫女跟红叶的感情,或许甚至胜过了跟自己的亲生父母。她们对昨夜的事一无所知,依旧一个接着一个给红叶下跪行礼。 红叶的心中的确万分复杂,望着眼前装扮一模一样的十二名巫女,身为大巫医,她有无法推卸的责任保护整个大食族,哪怕牺牲自己的性命,也在所不惜。只是巫医无法踏出大食族一步,否则,她甚至愿意亲身前去。 “我今日有一个决定,大家都听着――” 她的嗓音透露出清冷,视线掠过所有人,最终落在云歌的身上,她当真将云歌当成是自己的手下,哪怕云歌的造诣根本无法跟其他人相提并论。 她的不舍,却无法抵过大巫医的身份赋予她的权力和责任。 当真要将云歌推出这个世界的时候,她居然有些难过,仿佛是三年前,她亲眼看着真正的云歌在自己的面前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巫医素来都是没有感情的人,她们没有子女,没有丈夫,一辈子都在庇护族人,传达天神的旨意。 她以为自己也是一个出色的巫医,直到看到弟子云歌的死,她心痛的时候才明白,她也只是一个凡人。 不过,昨夜她请示了天神,天神不曾给她任何厄运的昭示,或许云歌这次离开,并非是死路一条,或许柳暗花明又一村,或许云歌可以峰回路转前途一片,或许云歌才是可以挽救大食族岌岌可危命运的救星――结果,并不可知。 她最终,还是唤出了那个女子的名字,这两个字而已,居然有些轻微的哽咽和颤抖。 众人都察觉到了,她们若不是因为心思细腻缜密,情绪丰富,也不会被选为大食族的巫女。 “云歌。” 站在最后的女子没有任何迟疑,除了无法跟其他巫女匹敌的能力,她从未觉得自己是不同的,听到红叶呼唤,她并不曾意识到即将发生在她身上的是何等可笑的命运,相反,因为可以庇护族人,她满心自豪。 红叶亲自将世代相传的一对绞丝镯子从匣子之内取出,为云歌带在两手的纤细手腕上,她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在内室之中回响,宛若山谷回音,令人无法忽略,其余的巫女,无不安静聆听。 跪在红叶的面前,云歌眼底的平静和决心,还是微微刺痛了红叶的心,她的无畏――让她比任何巫女更出色,即便,她没有任何上天恩赐的能力。 红叶几乎笃定了,这个“云歌”绝不会成为一个平凡人。 但愿她今日的决定,不会是另一个错误。 “天神之女弟子云歌,为天神钟爱,从今往后便是大食族的圣女,为吾族奉献身心,灵魂……”手掌覆在云歌的左肩,红叶压下心头的情绪,直直望着云歌那双过于美丽动人的眼眸。 各位巫女都转向跪在中央的云歌,朝着她恭敬行礼,久久不曾起身。 整座天恩楼比往日更加安宁。 云歌默默抬起眉眼,望着眼前的女子,站起身来,探出双手,红叶亲手为她扶正黑发上的白色绸带,指尖拂过她的柔亮黑丝,朱唇渐渐上扬,肃然的面孔也因此缓和几分。 她微微怔住了,当她以为唯独获得能力跟别的巫女一样的时候,红姨才会对她笑一笑。 但此刻,她见到红姨笑了,即便再细微,她也看到了。 “云歌会为吾族奉献自己的身心和灵魂。” 说完这一句,她如释重负,双眸清亮,粉唇边绽放一道安宁的笑意。 “在外小心些,别被贪欲蒙蔽了心,无论得到什么,失去什么,都是天神的安排,自在在心就好。”红叶俯下身子,压低嗓音说出一句,随即越过了跪着的云歌,冷淡地离开。 这便是她看了云歌三年给她最后的忠告和嘱咐,希望不是毫无用处。 只愿,无论外面的世间多么险恶,多么丑陋,她都不会迷失自己的心,都会保留如今的纯真和热忱。 希望――她不会成为第二个云歌。 …。 218 云歌面圣 “大食族?” 坐在金碧辉煌的殿堂之内的俊美男人俊眉微蹙,这个名字似乎在哪儿听过,如今却想不太起来,他终日国事缠身,并不能将事事都放在心上。[.超多好看小说] 王镭站在他的身侧,点头,将实情说的更清楚。 “爷,通往东南属地必经之地是一个叫做凤栖山的地方,山下居住的便是大食族,据说世代以巫术闻名,外族人一旦踏入大食族的领地就会被诅咒而死,前些日子当地的县令让手下去追踪大食族的部署,跟大食族人发生了冲突――” 若想往东南方扩张疆域,就要攻下凤栖山,那里不只是地形险峻,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更别说盘踞山下的是神秘莫测的大食族人,如今矛盾重重,很是棘手。 秦昊尧拧着眉头,合上手中的奏折,不再看一眼,他的心中有宏伟蓝图,他要的不只是如今的大圣王朝,他想将秦氏王族变成主宰九州的人。 若是一般的人,派遣几千将士,花不了一个月就能将其攻克。 他想的,并非常人所想。 别人惧怕的是传言中凶残阴沉的大食族人,惧怕的是所谓的隐秘巫术,惧怕的是上古天神降临到自己头上的厄运和死亡,他顾虑的从来不是这些可笑的东西。 他登基还不到四年的时间,本该休养生息,巩固朝政,与北国一战,终究是打的过早了。据他所知,盘踞在东南,西南更远的属地,约莫还有五六个蛮夷外族,人数不多,最大的外族也不过五六千人,因为在偏远的地方,多年来都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哪怕外面改朝换代,也对他们毫无影响。他们不对任何帝王臣服,始终是井水不犯河水。 他若想扩大版图,要攻下的一定并非只是一座凤栖山,大圣王朝的兵力,拿下他们轻而易举,让他们血流成河,也并非不成。 只是……大圣王朝跟大食族如此悬殊,一旦动了大食族,其他的外族一定心生惶恐,不免影响如今世间的太平安乐,与其硬攻,不如安抚降服。 “爷。” 从门外走来的,正是王谢,他见秦昊尧陷入沉思,静默不语,缓步走上阶梯,压下身子在秦昊尧的耳畔低语几句。 方才才传来的消息,大食族的首领愿意将本族的圣女送到王朝,为帝王抵挡厄运,求安祈福,以示诚意,只为了帝王因此让步,不动大食族分毫。 当日的早朝,因为此事,自然就一发不可收拾了,对此,不少人都满心怀疑不安。 “皇上,听闻这大食族每一个族人自小就学的是巫术,大食族将圣女进贡给圣上,一定抱有不可告人的野心。那巫术可是看不到摸不着的,一旦下了诅咒,更是很难解开。能够陪伴皇上左右的女人,决不能来历不明。要是圣上龙体他日有何损伤,到时候再来追究,怕是后患无穷。” 秦昊尧的俊颜上闪过一道晦暗,黑眸中依旧坚决不移,没有任何动摇,若是大食族当真有阴谋,意图谋害君王的罪名,足以让他铲除大食族,开辟通往东南方的大道,也可起到一个杀鸡儆猴的用处;若是大食族没有阴谋,将族内最高贵的圣女献出,是不小的妥协让步,更是诚心示好,他给大食族一个台阶下,化干戈为玉帛,安定民心,他们自当感恩戴德,往后收复他们,把他们变成自己脚下的子民,也就不难了。 “朕倒很想开开眼界,看看大食族的圣女,到底有没有三头六臂,通天本事。” 他冷冷淡淡丢下一句,斩钉截铁,说一不二,不再听从臣子的劝诫,随即站起身来,走下金色阶梯,下了早朝。 礼官选了月末的黄道吉日,这一天,便是大食族的圣女要进宫的日子。臣子们听闻在大食族地位最高的便是大巫医,其次便是供奉的圣女了,也是大巫医最看重的弟子,传闻将大食族描述地满身邪气,哪怕所谓圣女,也不曾让他们放下疑心和惧意,宛若大食族的人,都是毒蛇的化身,一到了黑夜,就会幻化为妖魔鬼怪。因为好奇和怀疑,他们站在两侧观望,并非是发自内心来迎接,更是要亲眼审视到底这一切是否都是那个邪恶凶残的部落的阴谋诡计。(.无弹窗广告) 因为皇上的命令,宫门早已打开,派遣到凤栖山口的侍卫,一共十八名,跟在前后左右,将她护送到皇宫。守在宫门口的侍卫早已让出了道,任由她如此自由潇洒地进宫去,不曾拦阻。 秦昊尧坐在雍安殿外,依靠在金色龙椅之内,身后的两名宫女举着孔雀羽毛制成的高大羽扇,扇来徐徐微风,两侧站着王氏兄弟,腰间佩戴着长剑,他们是他最信任的护卫和属下,一旦有危险降临,一定奋不顾身保护帝王的性命安危。 他一袭金色龙袍,金冠束发,俊美无俦的面庞上没有任何笑意,更显得尊贵而冷漠。阳光落在他的一身,却又无法融化他藏匿在眼底的千年寒冰,他跟臣子不同,没有不安,没有怀疑,没有惧怕,没有担忧,有的――只是几分淡淡的好奇,他好奇的是,大食族到底是何等的民族,他才能更改完善心中的谋略计策。当然这些,他会从这位大食族的圣女身上找到答案,找到最好的法子应对,之后大食族自然不攻自破。 这,不过是他的野心,不过是他完成心中计划的第一步而已。 她,渐渐映入了众人的视线之内。 她骑在高大骆驼身上,身子端正,不见任何慵懒携带。骆驼走的并不快,缓缓从皇宫的正道走来,候在两侧的臣子们见到她的时候,突地不再议论纷纷,毕竟到底她的身上是否藏匿着不可猜测的魔力,他们谁也不知。 女子一袭宽松的白色雪衣,腰际缠着一圈灰白绸带,脚着白色软靴,唯独领口袖口绣着红色长蛇盘踞的图腾图纹,格外显眼。她梳着大食族女子惯用的发式,素髻偏在一侧,一朵荷花样式的簪子,缀着乌黑青丝。一对白色绸带,从黑发之中垂下,披在脑后黑发之上,随风轻舞。 他们都想看到她的容貌,唯独并不曾如愿,一张用细小圆润的珍珠密密麻麻穿成的轻软罩子,系在耳际,宛若蒙面巾一般严严实实遮挡住那双清冷眼眸之下的面容,让人无法窥探她的面目,仿佛他们都不配见到她的脸,更显高贵神秘。 由远及近,那清脆铃铛声不绝于耳,只因她手腕脚腕上,都各自戴着一个银亮色的绞丝镯子,上面的小巧铃铛,宛若串成一首勾魄的乐曲。 光是看着,都觉得赏心悦目,方才还在私底下说她是巫女,是妖女的几位臣子,也居然沉迷其中,不能移开视线,几乎当下就没有了任何自己的想法。 不仅仅是她一身的异域风情的装扮,就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人,那双幽深却又疏离的眸子,更是透露着与生俱来的冷漠高傲,虽然自己的族人不过一两千人,而面对大圣王朝这个广阔的国度,她却没有半点卑微之感,骨子里不妖不浪的漠然,全然不曾惧怕。 就是这样的她,遏制了任何人对她的评头论足。 秦昊尧淡淡睇着坐在骆驼背上的白衣女子,因为隔着一段距离,他的双目之中只有她的轮廓,甚至无法看清她的眼神。他的耳畔传来浅浅的银铃声,并不觉得喧嚣聒噪,相反,有一刻间的时候,是可以安抚人心的。 偏过俊脸,他朝着王镭给了个眼神,王镭随即走下层层阶梯,等着骆驼走到他的面前,吩咐人搬来圆凳,女子从骆驼背上而下,轻轻踩踏在圆凳上,白裙曳地,双足踏上白石路面的时候,她才缓缓扬起了纤细脖颈,深深望着坐在高处的男人。 眼前的阶梯,足足有三十级吧,她在心中估算,更觉那个帝王宛若是坐在云端,而她不过是他俯视的芸芸众生般渺小,他们――离得远不可及。 白色软靴踩上第一个阶梯,她平复了自己的心,心中默念着每一日都要诵读的法则,即便背的烂熟于心,她在越来越靠近他的时候,总觉得胸口有些沉闷。 红叶巫医在送别她的时候说过,她不必对任何人低头,除了――大圣王朝的君王,她为大圣王朝的皇上祈福,宛若在天恩楼每一次的仪式一样。她佯装自然,但她心中清楚,在离开大食族的那一日开始,这一路上,她没有任何一天过得比在天恩楼更加快乐安心。 一种莫名的恐慌,总是萦绕在她的身畔,隐隐约约,似有若无,却又让她无法彻底忽略。 唯独让自己的心平静下来,她才能应对这个她从未经历的世界,这儿不是大食族,在她踏入宫门的第一步开始,就注定了她必须禁闭自己的心门。 外族人,对于大食族而已,是比虎狼更加贪婪可怕的动物。 素白色的身影,宛若天际的云彩,轻盈纤细的身影,映入了秦昊尧的眼底,他瞥了一眼而已,黑眸之中有些不耐,他双目犀利,善于洞察人心。只是看一眼而已,在这位圣女的身上,他并不曾看到任何一分传闻中的邪魅诡谲,相反――他觉得眼前的女子,纯真干净的就像是一张白纸一样。 如此年轻的女子,当真能具有多少常人没有的深不可测的“能力”?!他的唇畔扬起莫名轻蔑的笑意,黑眸愈发深沉,口口相传的,总是夸大其词。 她站上最后一级阶梯,不再向前,如今才将这个君王看的更仔细,见到他的那一瞬,也跟世人一样惊讶于他的俊美无俦和英挺年轻,他拥有让人如痴如醉的皮囊,只是她当下就心头一沉,他看起来没有自己想象的温和宽仁,而是――并非善类,他不曾肃然望向她,目光不过顷刻间就从她的身上移开,神色透露些许松懈,也正是全然不将她放在眼底的傲慢。 哪怕她顶着大食族圣女的头衔而来,也没有任何两样,在他的眼底,她只是一个蛮夷外族女子而已,不堪一击。 在他的身上,她很快得到了这样的答案,心中的不安几乎要突破原本的平静,粉唇的嚅动,也突地停下了。 他不经意扬起黑眸,再度扫了一眼,看她不曾下跪行礼,珍珠制成的面罩之后,隐约能看到粉唇暗动,他不曾敛去脸上的笑,只是那些笑容变得更深沉阴冷,逼人的目光逼近她的双目,他慧眼如炬,不难察觉其中的异样,冷然开口。“朕第一回看到在朕面前念念有词的人,你暗地里在说什么,难不成是对朕下咒――” 王氏兄弟面色凝重,蓄势待发,身子紧绷,若是主子一下令,或许他们手中的利剑就会砍下这个藏着不可告人阴谋不自量力的女人的头颅。 闻言,云歌面色一白,心头宛若被史无前例的寒意包围,几乎让她无法喘气,她直直望向那一双黑眸,不善的阴霾甚至要将她体内的魂魄全部吸入,她以为下一瞬就会粉身碎骨,她并非铜墙铁壁,不过一具肉身,更别提她是只身一人走入皇宫,若是此处早已安排了陷阱,今日便是她的忌日。 她唇边念着的,不过是让自己安宁平静的念词,根本并非任何诅咒,即便是,那个人也不会是她――她不知为何红叶巫医会封她为圣女,她在巫女之中不过能力最微小的,她有何德何能?! 只是,她并不想见这位帝王的第一面,就妥协退让,让他从此以后更加小看大食族。 “怎么不回答朕?”他紧蹙浓眉,不远处的白衣女子依旧不曾开口,也不曾下跪行礼,磕头求饶,相反,她只是安静地站着,他原本以为不过是一个空有虚名的女人,如今,却惊觉他无法看清那双眼眸之中的情绪。 秦昊尧见她依旧无动于衷,沉默不语,透过她的眉眼之处看不到她脸上有任何神情,他突地豁然开朗,眉头舒展开来,低声沉笑,愈发不屑一顾,戏谑地露骨刻薄,已然让她觉得难堪。“大食族的圣女,原来不过是一个哑巴。” “当君王的人,我以为是谨言慎行的。” 她眼底的敌意一闪而逝,微微眯起双眸打量着眼前邪肆的男人,清冷的嗓音从珍珠面罩之内溢出,渐渐的随风而逝,这一句,听来同样并不动听,但却打断了他的笑声。 她并非哑巴。 不开口还好,一开口,并非恭顺之人。秦昊尧在心中冷笑一声,蛮夷之地的外族愚昧无知,一定将这些女人当做神祗般供奉,言听计从,她们才会如此娇贵高傲,不可一世,哪怕独身面对一国之君,她居然也并不表露心中的诚挚。 听她言辞带刺,他更加笃定来自荒野山林的她,根本不懂皇宫的规矩,他不免看似仁慈温和地提醒她一句,实则很想看看到底她是否无论处在何等境地都是一如既往的泰然处之,处乱不惊。“这世上的任何人,见了朕都该下跪――” 她闻到此处,不禁拧着眉头,任何一个君王,都无法容忍不敬的举止,她禁闭双唇,双膝一弯,跪在他的面前。 “朕不是心胸狭隘的人,你初次入宫,很多规矩都不懂,朕就不跟你一般见识。” 他的眼底涌入更多晦暗的颜色,面无表情地丢下这一句,随即站起身来,拂袖而去,宫女太监急急忙忙跟着他走去,殿堂之外再无一人,唯独她依旧跪在原地。 他是给她一个下马威,让她如此深刻地察觉到走入这一座华丽辉煌的皇宫,她是如此的孤立无援。 或许她将来的日子并不会好过,毕竟她即将面对的是一个并不好惹的帝王,念在她初次入宫的份上,他不曾深究她今日犯下的过错,但往后,他的言下之意,绝不轻饶,一定会让她将这些所谓的规矩铭记于心。 他要她知晓的是,不管在大食族她拥有如何高贵非凡的身份,在他面前,她都应该摒弃一切过去,必须臣服于他。 直到臣子渐渐散开,她才站起身来,几乎无人想到她被独自留在这座陌生的宫殿里,没有皇上的吩咐,根本不会有人来理会自己。 但怎么办呢?她还是要学着生存下来。 缓步走下雍安殿,她站在白石路面,环顾四周,伸出双手轻轻抚摸着乖顺的骆驼,这才牵着骆驼走向前方。 半路上遇到不少宫女宫人,他们偷偷瞥视着她,不敢太明显,显然他们对她有些惧意,而她又何尝不是?她不曾想过,这座宫殿似乎根本走不到头,比整个大食族的领地还要宽敞,一眼望不到边。 微微蹙眉,她不免有些气恼,走的累了,便将骆驼牵着走到湖边,她独自坐在巨石上歇息了许久,才有一个宫女找到了她,请她去往她的住所。 宫女低着头,领着云歌走向最偏远的宫殿,走到半路的时候,云歌经过一个地方,宫殿门前竖着高大的红墙,拱门紧紧锁着,墙外是一排排的花树,里里外外长得郁郁苍苍,花开了大半,还有些许依旧绽放在枝头的绿叶之中,更多前些日子盛开后凋谢的花朵贴着地面,宛若奄奄一息,残败颓然,她微微怔了怔,突地心中有些不太好过。 “姑娘,这儿不能停下来的。” 宫女听着身后的脚步声渐渐放慢,蓦地面色有些难看,唯独她转过身去,却不曾抬起头,只是扬声提醒。 云歌将视线移开,不再看着这个古怪的光景,如他所言,每个地方都有自己的规矩,她不能不识相。想到此处,她敛眉,牵着骆驼,紧跟着宫女的步伐,来到一处院落,她没有任何行李,宫女低着眉眼,望向她空空落落的双手,继而不言。 哪怕是最偏远的宫里,华丽的屋子依旧胜过大食族的天恩楼,也比天恩楼更宽敞,想着她一人要住在此地,她不免觉得暴殄天物,太过奢侈。 “若是有什么缺的,姑娘可以跟奴婢说。奴婢先行告退,姑娘早些歇息吧。”宫女见她正在暗暗打量眼前的屋子,急急忙忙地福了个身,恨不得当下就跑出这个屋子。 从宫女找到她的那一瞬开始,她就看清楚了,只是不曾明说。云歌不曾转身,手心贴在红木圆桌上,她眼神清明,宛若黎明前的那一道光。“你害怕我吗?” “奴婢不敢。”正想退下的宫女面色一白,低着头,望着自己的脚尖,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气氛格外尴尬。 “你的确是不敢。”云歌缓缓侧过脸,唇畔有笑,只是笑意不达眼底,语气愈发冷淡,话锋一转,她说出真相。“不敢看我的眼睛。” 宫女蓦地默不作声,被说中了心事,有些慌乱,当下她不知该如何回答,她被掌势的太监告知要来服侍这个大食族的圣女,的确害怕,可怕的传闻说,巫女都具有迷惑人心的法术,可以轻而易举操控人心,为她所用,所以,近身之人一定不能看她的双眼,否则,一定大祸临头。 沉默了些许时候,云歌暗暗输出一口气来,扶着桌坐下,眼神落在远处,轻声低语。“你不必这么怕我,你是来帮我的人,我绝不会跟你过不去。” “多谢姑娘。”宫女的嗓音之内,听得出轻轻颤抖,仿佛带着哭音一样。 云歌苦苦一笑,这位宫女终究还是怕自己,听到自己说不会害她,她居然还出言感谢。云歌到皇宫只是头一天,对任何人都不能轻信,更不能将他们当成是淳朴的族人一般掏心掏肺,只是见这个宫女如此防范自己,她多少有些不自在。 她――似乎才是他们眼中的怪物,即便她并不丑陋。不,或许丑陋和美丽,她在他们眼中都是一样的,一样的邪,一样的可怖。 “方才你们皇上也看我的眼睛了,若是因此而有灾祸的话,你也不会是头一个――”云歌的手掌从桌上滑落,轻轻置于自己的双膝上,清冷的嗓音因为从珍珠面罩钻出,听来有些不近人情,她佯装自然,不让人察觉她的喜怒,在这个地方,不比大食族,她注定没有可以真心以待的人,也休想跟任何人倾诉衷肠。“不过,若是低着头不看我你才觉得心安,那也就随你吧。” 宫女的面色依旧不太好看,始终不敢抬头,眼前的女子冷若冰霜,不过这一席话,虽然并不动听,但也让她偷偷松了一口气。的确,这位巫女是冲着皇上来的,如何会难为她们这些微不足道的下人? “奴婢不打扰姑娘了。” 云歌听到宫女的脚步越来越远,最后一道声响,是关门的声音,她安安静静地坐在屋内,别无一人。 在大食族,人人见了她们都要弯腰行礼,而这儿,人人见了她都避之不及。 她住在宫内,整整一个月不曾有任何人来看过她,唯独那一名宫女按时给她送来饭菜,收拾完了就走,来来回回说的都是那几句,从不多话。 若不是她记得在天恩楼学的一切,独自生活的时候,将这座无人的宫殿当成是天恩楼,每一个时辰该做何事,她都照做,每一日都过得充实,从不虚度光阴。 夏末的黑夜,隐约还有些燥热,宫女送来了沐浴的热水就走,跪在洒落月光的窗前默念了几遍颂词,只是这个月总是闭门不出,既然宫里人避之不及,她也不愿出去多费口舌。 微风将窗户吹得咦咦作响,云歌合上窗户,正打算将双门关上,望向门外的深沉夜色,皎洁月色在她的眼前铺了一条大路,仿佛是引着她前去般迷人开阔。 她毫不犹豫跨出门槛,缓步走出自己的宫殿,这一条路,她又再度经过了那座宫殿,见四下无人,她不禁走近树林,踮起脚尖,只是宫墙很高,她无法看清藏在墙后的光景。她退后几步,抬眸望向这些花树,一个月前曾经绽放的花朵,如今看不到任何一朵。 秦昊尧不禁紧皱眉头,隔着远远的距离,望向碧轩宫的方向,他也有好几个月不曾来这里了,今晚跟公孙木阳商讨了军机大事,身边的太监问了句今夜要去哪里过夜,他没说任何话,独自走了出来。 但如今,他见到碧轩宫的门口,站着一个女人。 若不是因为她一袭白色,夜色再深沉也无法让他视而不见,她背对着他,及腰黑发,白裙轻扬,若是胆小的下人见了,说不定还以为自己在夜里撞着鬼了。 他始终只是冷冷地看着,宫里人知道他的忌讳,碧轩宫早已成为一座禁地长达三年之久,没有任何不长眼的敢在这儿止步。 眼前的,当然不是他宫里的人,他们没这个胆子。 不要命的女人。 他在心中冷斥一声,眼前浮现那个女人初次进宫的场景,她的冷傲在他看来,更像是愚昧无知。 若是她有通天的本事,不是早该知晓这个地方她来不得?!更该看到她在这里停留这么久,会为她带来惨痛教训?! 可见,她也不过如此。 他几乎一个月没想起这个女人了,早已忽略她的存在,没想到她在宫里活的自在逍遥。 “谁让你来这里的?” 冷到极点的低沉嗓音,从身后传来,宛若一阵寒风,穿入她的黑发,她显然没想过有人会来,受了不小的惊吓,顷刻间转过身来。 …。 219 云歌取下面具 她眯起双眸,废了不小的力气才看清眼前的男人是谁,不禁面色一沉,如临大敌。 “我会离开的。” 他不再罗嗦,一脸森冷寒意,近乎冷漠地发号施令,驱逐她离开木槿花树下。“马上滚,否则朕决不轻饶你,无论你是什么人。” 他们如今不过是第二回见面,但敌意,却像是猛地在他们之间炸开的惊雷一样,让她几乎无法预见往后的日子,到底还能如何平和相处。 在那一双幽深胜过夜色的黑眸之内,她无法看到自己的身影,仿佛他根本不把她放在眼底的高高在上,不为所动。圣女头衔于他而言,没有任何的意义,那么,他为何答应大食族的请求,为何让她进宫却又从不曾让她为他祈福求安? 她轻挪脚步,不愿过分激怒眼前的尊贵男人,她离开树林,皎洁月光将她的身影披上一层银光,站在月色之下,她脸上的珍珠面罩每一粒米粒大小的浅白珍珠都闪耀着微光,因此她的面目宛若也会发光一样,天地之间的圣洁,在她的身上焕发出来。 “你不能杀我。”冷冷淡淡地丢下一句,她跟他保持距离,她突然理解了红叶大巫医为何在她离开大食族前封她为圣女,不只是让皇帝看到大食族的诚意,更是为了保护她自己…… 可惜,她从未在这个年轻君王的身上见到任何的尊崇。所谓圣女,不过是凡夫俗子。 “你以为朕会害怕所谓的天神惩罚?朕向来不信这些――”他无声冷笑,再俊美的面庞,此刻也因为黑眸之中无边无际的阴鹜更显得扭曲邪佞。 若是苍天有眼,若是天上有神,至少会宽仁待人,或许,穆瑾宁就不会死。 她拧着眉头,面色愈发难看,这个男人软硬不吃,铁石心肠,她当真不知该如何接近他,若是他眼中的一丝杀意,早已让她不寒而栗。 若连杀机都无法察觉,或许她死也不冤枉。 如鲠在喉,她无法再多说一个字,她转身就走,心久久难以平复,直到许久之后,她才停下脚步来,望向那片花树,那个男人依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冷凝的面色渐渐缓和了几分,让他看来不再跟方才那般狰狞可怖。 “若为追忆,何必当初――” 背后这一道清冷嗓音,从风中袭来,宛若一阵寒意将他从思绪之中拉开,他不得不打断了所有的回忆,冷着脸转头看着说话的女人。 她不知道这个君王身上发生的故事,但她能从他的眼底,从他的身上,看到他的悔恨和痛心,很奇怪的――就像是天神总算眷顾了她的身体,她能够拨开头顶的迷雾重重,感知前方的光耀。 她似乎可以看到他的过去。 哪怕,只是一瞬间而已。 秦昊尧不禁眯起黑眸打量着她,这一句话居然轻而易举戳中他心中最疼痛的伤口,他不动声色,眉头渐渐聚拢,继而舒展开来,他不冷不热地丢下一句。“朕可不太听得懂你的话。” “你不是在怀念一个人吗?根本不在你身边的人――” 她不假思索说出口,他深夜来到这个地方,绝不会是在漆黑夜色中赏景,无人到来的夜晚,更能放开自己的心,去想一些事,想一些人,不必在意别人目光。而眼前的这一座宫殿,平白无故如何会封锁高墙,紧闭双门,甚至连宫女都交代这里绝不会停步多看一眼,仿佛是一个闹鬼的地方?! 与其说是天神给她的启示,不如说是她对人心合理的揣摩罢了。 秦昊尧冷凝着脸,一步步逼近,她一开始的确被他眼底的阴暗吓退,连连后退了好几步,皇宫中人对碧轩宫缄默了好几年了,不会有任何多嘴多舌的人告知一个外族人,那么――她又是如何知晓这些事的? 但,他的愤怒,早已压过了他的好奇。 她突然不再后退,逃避永远不是最好的法子,她以那双清丽眼眸对着他阴冷的面孔,眼底的神情,似宽仁,似仁慈,似明净,她摆出一副慈悲模样,宛若神佛般试图洗涤他心中的幽暗角落。 他几乎有一瞬间,要沉溺入那一双过分美丽的眼眸之中去,就像是诱导他一步步跟随着她,走入一泉清亮的湖水,但越走下去,越是难以抽身,最后那些冰凉湖水,没过了他的脖颈,大口大口灌入他的口鼻,要他溺毙。 只是他的自制依旧胜过常人,他突然黑眸一闪,一刻的恍惚失神继而不见,他长臂一伸,毫不费力地扼住她的脖颈,五指用力,她当下就痛得睁大双眸,面色泛白。 “大食族的圣女,你给朕听着,朕这辈子从来不信鬼神之说,更不信邪术歪道,朕现在就能让你死,你这张嘴还想说什么?” 他的目光骇人幽冷,每一个字都令人不寒而栗,力道一分分加大,看着她紧蹙眉头的痛苦神情,在贞婉皇后死后,没有任何人再在秦昊尧的面前提起她,眼前这个微不足道的外族女人当真是激怒了他,他甚至完全不在意她的死活。 “你这辈子不想解开那个心结?”她费尽全力吐出虚弱的气音,他一身杀意,她的呼吸愈发艰难,她或许当真会死在他的手中――她死不要紧,可是,她还有想见的人,她还有对大食族的责任,她的死无法化解大圣王朝跟大食族之间暂时平息的矛盾,甚至,会让一切事变得更糟更坏。 心结。 就在她渐渐无力合上眼眸的那一瞬,看着那张面色如雪的面庞,她拧着眉头痛苦至极的瞬间,他突然松开了手,指尖残留些许烫意,似乎在方才伸入了炽烈的火中。 秦昊尧找不到任何理由,为何在最后一刻会心软,会下不了手,即便如此,他依旧不肯相信那是她以巫术作祟,操控他的身心。 这世上,没有如此荒唐的鬼话。 她弯下腰,双手覆上自己的脖颈,那里正传来一阵阵的灼热,大口喘着气,直到半响才恢复了神智。 她只是垂死挣扎,却没想过最终的那一句话,居然当真让他撤了手,不曾当场就掐断她的脖子,尽管这件事对他而言没什么难的。 “心结,你能解?”他冷笑连连,敛眉,笑意褪去,他面无表情地系好华服袖口的扣子,负手而立,她的窘迫映入那一双黑眸,他依旧无动于衷,甚至不曾伸手扶她一把。 他宛若说笑的语气,跟方才的狰狞扭曲判若两人,更显此人喜怒反复。的确,云歌的任何话都像是玩笑,贞婉皇后已经离开世间三年出头,人死不能复生,这个心结――他自然会带入坟墓去。 她清楚话不投机半句多,但她既然已经答应大食族进宫,就要保住自己,同样保住整个大食族。 她不能太看重个人的喜爱和厌恶。 “你的心并不平静,是因为你还有遗憾,还有后悔,还有想挽回却明知不可的事……” 云歌的粉唇轻启,眼眸之中的情绪渐渐褪色,宛若对待任何人的平静温婉,方才的敌意和抗拒,也早已压下心头,她说的极为诚挚,使出浑身解数想要让眼前的君王放下心防。 秦昊尧突地静默不语,他微微侧过俊脸,她说的听来似乎是人人都说得出来的冠冕堂皇,只是没有人任何人知道――对于过去的那个人,对于过去的那些事,他除了藏在心中缅怀之外,更多的是悔恨,他的确想要挽回。只是,他却也比任何人都明白,那是在梦境中都不会出现的天方夜谭。 他似乎要转身离开,不再理会她,甚至她猜测着他下一句就要她滚开,恶狠狠地逼得她慌不择路,但她等待了许久,他却迟迟不曾开口。 “你――”他顿了顿,右掌依旧残留些许温热,一个月,他几乎忘记她还在皇宫之中,除了初次进宫的时候,他若不召见她,她根本不可能出现在自己的面前。但,不知是她说的这些话沉入他的心让他无法解释心中的纷杂情绪,更不知是否方才四目相接那一刻他总觉得那双眼会将他拉入痛苦的回忆,他突然对她有些好奇。“叫什么名字?” “云歌。” 她轻声回应,话音刚落,已然听到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远,他只是随口问问,不曾放在心上。(.) 或许下回再见到他,又该隔上几个月,说不准下次见到他的时候,他还问起她的名字。 他是一国之君,忙于国事,对巫女的偏见,兴许根本不会再想起她。 她在大食族也是最安分守己的巫女,如今到了宫里,更是不想给自己惹麻烦,云歌不再多想,疾步匆匆地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回到寝宫,见秦昊尧面色有异,王镭跟着主子走入屋内,见秦昊尧坐在床沿,手中端着茶杯,陷入沉思,却什么话都不说。 “爷,已经三更天了,该歇息了。” 王镭压低嗓音,诚心劝了一句。 贞婉皇后死后,主子的精力都放在国事之上,一年后,因为王室皇嗣也是一国之君无法忽视的大事,最终才听从了臣子的建议选了妃子。如今已经是第三年了,身为一个正年轻的帝王,他的后宫佳丽却只有四位妃嫔,屈指可数,近年来虽然也有大臣的女儿长得娉婷乖巧,讨人喜欢,他却依旧无将人数扩充的意思。但即便纳了后妃,这三年来主子鲜少去宠幸各位娘娘,更多的时候是独自在寝宫过夜,至今没有任何后妃怀有皇嗣,皇宫也是冷冷清清的。在这三年里,任何人都觉得秦昊尧过的舒坦自得,其实,并非如此。 “你还记得那个巫女吗?” 秦昊尧依旧端着手中的茶杯,抬起俊脸,若有所思,冲着王镭询问。 “属下记得。”王镭点头,毕恭毕敬地回应。 “她住的是葑桦宫,不说那里年年都闹鬼吗?”秦昊尧的眼底满是清冷之意,唇畔扬起一道无声息的笑容,却并非显得亲切迷人,相反有些邪佞的意味,并非友善,幽幽转动手中的茶杯,黑眸愈发幽深。话锋一转,他的笑,源源不断从喉咙溢出,仿佛是觉得此事好笑至极,很有兴致。“朕如今看她还好好的,派去的宫女不也说她过的怡然自得?” 葑桦宫,处于整个皇宫的最北面,最为偏远冷清不说,宫前的一片竹林长得很好,却也因此挡住了宫殿的大片阳光,那儿才会成为阴气最重的宫殿。不止如此,太宗皇帝时候的老太妃曾经在那座宫中自缢,之后搬入其中的贵人也不得善终,沉湖而死,更有好几个值夜的宫女经过听到鬼泣声音,大病一场,往后就再无任何人敢住在那儿了。 她居然住在那座宫里住了一月之久。 王镭不曾迟疑,说出自己的心里话。“爷相信她当真如传闻所言,是深不可测之人?” “称不上是深不可测的,但朕发觉她有点意思。”秦昊尧扬了扬斜长入鬓的浓眉,俊美面庞上升腾起戏谑的冷笑,那名叫做云歌的巫女的确有些神秘:“至少不那么乏味。” 王镭站在一旁,听秦昊尧这么说,竟不知该如何回应。他望着主子面孔上的笑容,哪怕其中藏匿的多少是捉弄的恶意,是要看所谓的巫女出丑丢脸多过于对巫女的关心,但这些笑容,他这个当下属的,也是许多日子不曾见着了,更觉珍贵。 “明晚,你把她带来。” 丢下这一句,秦昊尧示意王镭退下,和衣而睡。 他并不愿意承认,那位巫女的身上有一种莫名的魔力,居然让他有了兴趣,而并非继续视而不见―― 在她说他的心结的时候,他并非毫无触动。事实上,他比任何人更想看清楚自己的心,他真心爱的女人死了,但他却活的很好,他有嫔妃,有后宫,他无法承诺的,更显得他面目可憎。 心中的负累,是那段感情,还是穆瑾宁? 若说巫女通灵,可以跟鬼神说话,那么他想要知晓的,也唯有穆瑾宁……即便这一切听来如此可笑。 …… 他居然会这么快就召见她。 出乎意料。 云歌跟随着这个前来传达旨意的侍卫,来到皇上的寝宫,皇上还不曾到,她独自站在外堂等候,宫女们站在两旁低着头,对于这般情景云歌早已习以为常,他们将她当成是怪物,她何必自怨自艾?心平气和地打量着四周,皇上的住所并没有她想象中的极尽奢侈,她弯唇一笑,觉得自己对人偏见太深,高高在上的统治者,并不人人都是同一种,突然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她收起笑容,恢复成往日清冷模样。 “你来了。” 秦昊尧越过云歌的身子,目不斜视,直直走入内室之中,她微微怔了怔,觉得只身去皇帝内室不太妥当,可看他头也不回,只得一咬牙,最终还是跟了进去。 “朕想了想,觉得你的话也不是全无道理,你说朕有心病,不如就由你来治愈朕的这块心病――” 他坐在圆桌旁,薄唇边隐约可见诡谲深远的笑意,见她低头不语,宛若迟疑,那一道笑意愈发难以捉摸,最终幻化为恶意的冷漠和旁观。 微微蹙眉,云歌抬起眉眼,顿觉为难,她的确跟着红叶学了些巫医治人疾病的皮毛,不敢说略有所成,更别提心病是心中郁结而成,如何以药石医治? “关于已死之人,你们有什么说法?”秦昊尧左手肘压在桌缘上,他看着十步之外的女子,她似乎总是忘记要跟他下跪,身影透露出傲然和端庄,唯独此刻那双眼眸之内,没有昨夜见到的陆离光芒,让整个人都黯然许多。她整日都带着那个珍珠面罩,无人看清她的真实面目,但不知为何,单单看她的青丝,身影,眉目,他断定她并非面容丑陋之人――当然,哪怕是,也跟他无关。 死人。 云歌陡然心中一沉,晦暗一刻间涌入那双眸子,胸口愈发沉闷。据说红叶大巫医曾经让弥留之人重新活过来,但她从未亲眼看到,她毫无感应的能力,微不足道,当然不曾安抚过任何亡灵。 他给自己提了一个难题,她束手无策,苦于应付。 “皇上要我跟亡灵说话?”她淡淡问了句,不让精明的君王看出她此刻的一筹莫展,她不愿说谎,却又很难跟眼前的男人坦诚自己的境遇,生怕一千多个族人跟她一道因为欺君之罪而掉脑袋。 她时时刻刻不敢忘记,自己来到这儿的初衷。 “你做得到吗?”眉头轻挑,侧过俊脸望着她,他的嗓音愈发低沉。 秦昊尧也觉得古怪,虽然他从不信这些荒唐的传闻,但在试探她的时候,突然也有些期待。 她缓缓摇头,说的平静,视线却不曾移开他的身影:“在大食族,已死之人的魂魄会在三日之内散去,若是想悼念的话,也该在三日之内,过了这个期限,哪怕是大巫医,也毫无法子。” 一阵死寂的沉默,夹在他们两人之间,他面无表情,似乎沉入自己的世界,烛光打在他俊美无双的面容上,却无法柔化他身上的寒意深重。 不知是否她再度激怒了他,云歌迟疑着,继续说下去,宛若劝诫他别再执着沉迷。“他们……有自己要去的地方,有自己要走的路,若是迟迟不放,会让他们更辛苦。” 秦昊尧闻言,不禁轻笑出声,心中却一片苦涩,时光总是流逝,无论谁走谁留,谁生谁死,岁月从不等人。他回想总觉得她离开才是昨日的事,算算日子,居然三年之久了――或许当真是他太顽固,太偏执,他从未去过皇陵,看看如今她安睡的地方,如此压抑的苦痛,却被他葬送在无人可见的角落。 云歌觉得他的笑,没有任何戏谑,冷漠,讽刺,刻薄,相反,她又见到了昨夜转身时候看到的那种神情。不知为何心头紧缩着,她不再满身敌意,嗓音之中透出些许无奈和同情:“大食族有种说法,若是被迫留在世上的魂魄,是永世孤苦无依,不得安宁的,既然人都不在了,苦苦挽留又有何益?” “人走了,就不该在意有关她的任何事,你说的没错,看的也比朕超脱。” 她的话,宛若清风,并不尖锐,宛若潺潺溪流,汇入他干渴的心,终究还是点醒了他。 穆瑾宁离开他,不是三天,不是三个月,而是三年多了。 经过这么久,什么都不会留下来了。 黑眸之中喜怒难辨,他紧紧凝视着眼前的女人,求而不得才是他真正的阴霾。 一道低沉的嗓音,从秦昊尧的喉咙溢出,他拍案而起,却不见任何愤怒,他如今的举动,都是多余的。 他相信她会过得好,她便会过得好。 听皇上这么说,她才暗暗舒了口气,眼底的松懈,却也不曾逃过秦昊尧的双目,他扬唇一笑,点头示意她坐下。 “皇上问的人,是你很在意的吧。”她试探着询问,或许彼此都不是信任的关系,不过想到那一座宫殿,自然应该是后宫女子的住所,应该是她的心中所爱吧。她不被天神眷顾,或许只能以敏锐的心去感觉万事万物。秦昊尧不曾回应她,似乎觉得疲惫,径自解开外袍,褪去一身尊贵颜色,依靠在软榻上,旁若无人地打开一本册子,还未看进去一个字,她的声音依旧飘在空中,让他很难不分心。“忘记才是最好的怀念。” “坐。” 秦昊尧已经许久不曾对人敞开心扉,他素来不太相信任何人,眼前的这个女人却几乎句句深入人心,如今看她,也不再那么厌恶了。冷淡地丢下一个字,他看她总是宛若青松,站的笔直,多看几眼也觉得累了。依他看来,她并非是心怀不轨之人。 她有些迟疑,在天恩楼学的规矩,让她很少时候可以随心所欲,不过如今能够掌控她生死的人便是当今皇上,她便不再拘谨,坐在圆凳之上。 “在朕的面前,就没必要不以真面目示人了吧。” 他冷冷淡淡地开口,说的漫不经心,他的头痛病不曾断根,三年内也曾经犯了好几次,如今肩头酸痛,心口沉闷,已然又有预兆。黑眸几乎已经半阖着,他的神色是满满当当的疲惫,女子身上清脆的银铃声,却并不曾让他愈发烦躁不安,相反,听得久了,宛若是听着一首曲儿。 云歌看他几乎就要陷入沉睡,犀利逼人的双目不曾落在自己的身上,这才平心静气地扬起双手,自如地解开脑后的细长绸带,取下脸上的珍珠面罩。 秦昊尧并不在意她的长相如何,她不过是他手下的一颗棋子,在他还未想好如何施展拳脚的时候,他可以暂且留着她的性命。 他的确是困了,睡意深沉,眼前只有女子身影的淡淡光影,她的面容宛若烛光星星点点在闪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爬上他的身子,他险些以为自己快要陷入梦境,才会看到她的身影―― 他费劲地眯起黑眸,突地面色一变,在他彻底看清眼前的女人的那一瞬,他猛地半坐起身,睡意全无,不止如此,仿佛是有人从头顶泼下冰水,他紧抿着薄唇,几乎无法开口。 心中,早已被措不及防的震惊和错愕占据。 是巫女施展的幻境,还是古怪的巫术―― 他居然在巫女的身上,看到了穆瑾宁的脸,即使在梦境之中他都不曾看的此刻这般清楚的那张脸。 他的目光胶结在她的身影上,宛若渔网般将猎物困在其中,不敢置信的是,如今安然坐在他面前的,是跟穆瑾宁一模一样的女人。 相似的并非只是面目而已,如今仔细观望,她身上的任何一处,都跟他记忆中的穆瑾宁没有出入。 甚至,那眼睑之下的细小红色泪痣,也不曾抹灭。 他几乎认定了,她就是穆瑾宁。这世上相像的人或许不少,但她跟穆瑾宁,根本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清楚只消再看几处身体的痕迹,他就能查证确定她是否是他魂牵梦萦的那个女人,但他最终还是压下眼底的震惊,继续打量她,任何一个细节都不放过。 但奇怪的是――她即便跟穆瑾宁那么相似,她没有任何的消瘦颓然,面容姣好,像是他见过穆瑾宁早年刚回大圣王朝的时候,而没有任何被病痛折磨的憔悴。 她跟穆瑾宁最不相似的地方是……她没有穆瑾宁的眼神,她看他,也不过是看一个陌生人。 这,让他不只是震惊,更是痛心。 ……。 220 云歌咬伤秦昊尧 云歌侧过脸,望着红烛上跃动的光亮,将珍珠面罩轻放在桌角,她只当皇上已经入睡,独自理着心中的事。 她突然想起了张大哥,如今她也已经离开了大食族,若非这件事,巫女是一辈子无法走出凤栖山的。 愿意答应红叶大巫医,不只是因为对大食族的忠诚和责任,更是因为张少锦。她期盼着看看张少锦过的生活,他所在的世界…… 她想的太多太认真专注,秦昊尧紧紧锁在她身上的视线,甚至丝毫不曾察觉,垂下长睫,素净小脸上没有任何神情,她幽幽地探出一口气来,不知自己到底要等多久,才能打听到张少锦的下落。 一道阴影,渐渐压上她的身子,她眉头轻蹙,蓦地抬起脸来,不知何时开始,他居然不再软榻上小憩,已然站在如此靠近她的地方。 一阵不祥的预感,蓦地从心中窜出来,只因她触及的那双黑眸,宛若暴风雨来临前的死寂消沉,却又让她真切地感觉的到风雨欲来山崩地裂,她睁大双目想要看清他,他看来并非是愤怒而是―― 她看不透他此刻的异样。 猛地站起身来,他就在自己咫尺之间的距离,让她无法继续往前走哪怕半步,唯独只能后退,只是圆桌抵住她的腰际,似乎看出她想要逃走的意思,他冷着脸一把扼住她的纤细双手,颀长身子倾向前方,她无可奈何仰着脖颈,几乎被他逼得无路可走。 双掌离开她的手腕,他却不给她喘气的机会,下一瞬陡然紧紧扣住她的腰际,将她整个轻盈身躯提起来,让她坐在圆桌上,他往前挤入两步,俊脸越靠越近,两人的鼻尖几乎就要触碰到,分享着彼此的气息。她顿觉不对劲,男女之间如此暧昧的姿态,她也是头一回遇着,方寸大乱,不知如何应对。唯独脑海之中的思绪,源源不断腾空,怪不得他会将她带入寝宫内室,怪不得他退下了所有的宫女,怪不得他不以为然在她面前宽衣解带―― 不安,怀疑,汹涌而上,把她推向火海。 她有愤怒,也有惧意,但此刻愤怒显然占了上风,不愿沦为如此卑鄙妄为的男人的肆无忌惮摆布的奴隶,她扬起手掌,重重甩上他的巴掌,清亮的掌掴声,回想在她的耳畔。 根本不曾理会面对的男人会如何龙颜大怒,她急忙从圆桌上走下,双腿一软,却顾不得其他,夺门而出。 但只是在她即将打开门的那一刻,身后的右臂将她的身子搂住,左手捂住她的双唇,呼救的声音还未从口中溢出,已然被他封住。 云歌当真是阵脚大乱,在大食族任何族人对巫女都不敢语出不敬,巫女之中也不乏有长相清丽的年轻女子,但族里的男人见了她们,向来都毕恭毕敬,无人敢做如此张狂的举动,哪怕连妄想都是罪过。 这一巴掌,的确是打醒了秦昊尧,他以为是幻境,是梦里,但面孔上的火辣疼痛让他不得不承认,这并非是虚幻。 她第一眼看他的时候就知晓这人并非善类,却没想过他骨子里居然是如此放浪形骸,哪怕是外族的圣女都想染指……云歌的性情倔强,拼命挣扎,用尽全力咬住他的右手,他却依旧不曾放手,直到血腥味弥漫在她的唇上,知晓她咬的极重,但身后的男人该是多么色欲攻心,才连疼痛都察觉不到依旧不肯撒手?! 想到此处,她更觉自己逃不了今晚的厄运,眼前的光景因为泪光而渐渐模糊起来,唯独在最后那一瞬,她突然隐约看到了张少锦的笑容,心中满腹委屈,若是给她一个重新选择的机会,她宁愿老死在大食族,哪怕当一个默默无名的巫女,也绝不会想要走出凤栖山。 红叶大巫医说过,外族人的心都是黑的,个个贪婪,胜过毒蛇般狠毒。 她说的没错。 正在云歌的思绪愈发混乱的时候,她唇上和腰际的双手,却突然松开了,她不无错愕地转过身去,望着他低垂的右手,手背上的牙印宛若刻痕般深刻,鲜血一滴一滴地顺着指节落下,坠在猩红色地毯上。[] 她狐疑地将眸光从他的手上,移上他的面孔,一刻间而已,她身子僵硬,全然不敢置信。 在他的脸上,没有她预期的扭曲狰狞,抑或是恼羞成怒,甚至是淫邪可怖――有的,居然是宽慰至极的笑。 她从未见过他这样的笑脸。 不是冷笑,嘲弄,而是当真舒心的愉悦,她不禁眉头深锁,更觉满心戒备,他喜怒难辨,反复无常。 他手背上的鲜血,依旧在淌下。 云歌瞥了一眼,默默挪动脚步,眼前的俊美男人更像是豹子一般,若是她动作太大,等待她的或许是扑身而上的结果。此刻正是深夜,即便她夺门而出,寝宫之外的侍卫也会将伤害君王的自己团团围住。 “你说你叫什么名字――” 秦昊尧不再惹怒她,她满目敌意抗拒,宛若丛林中头一回见人的小兽般草木皆兵。他来不及追究真正的原因,如今才察觉的到皮肉撕裂的疼痛,他抬起右手,淡淡睇着手背上的牙印,却再度扬唇一笑。 他望着她,薄唇边溢出这一句询问,嗓音低沉,落在如今安谧的空气中,更显字字清晰。 她的眉头皱的更紧了,不曾回应他。 他们只是宛若山林中的野兽和猎物,相持不下,陷入僵局。她一动不动,他也不曾伸开爪牙。 “云歌?”秦昊尧不忍看她如此紧张忐忑的模样,终究扶着软榻坐下,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淡淡睇着她,不管是不是一个人,他都渴望极了,不管如今的自己或许看来令人惧怕他也管不了那么多,他只想盯着她看,一刻都不移开视线。 直直望着那一双不再阴冷刻薄的黑眸,云歌更觉不寒而栗,他的亲切,对于一个只见过两次面的女人而言,当真是过了火了。她宁愿他不记得她的名字,将她当成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也不愿他将自己的名字念得如此熟悉,仿佛他们是亲密无间的关系,仿佛他会成天呼唤她一样。 他们每一次见面,都是剑拔弩张,不欢而散。她不喜欢他高高在上的无形压迫,在秦昊尧的面前,她在大食族的经历,根本不足以应付这般难以讨好多疑无情的帝王。 她的背脊依靠在朱色圆柱上,绞丝银镯重重撞上柱面,发出惊慌的响声,他的视线让她嗅到毫不松懈的虎视眈眈,她自然更坚决不移,双拳已然紧握:“对,我是云歌,大食族的巫女,哪怕你是高贵的皇帝也好,你休想动我的念头。” 云歌――听上去很动听清灵的名儿,跟她也有几分匹配,秦昊尧这般想着,不过他依旧更喜欢穆瑾宁三个字,那三个字,早已深深刻在他的心里,哪怕何时他不再想她了,不再怀念她了,甚至无法再梦到她了,只要他还活着一天,只要他的心还有温度,她的名字就会一直在那儿。秦昊尧想靠近一些将她看的更加仔细,唯独她蓄势待发,伺机而动,穆瑾宁是善良温婉的性情,若不是因为世事相逼,她也不会变的八面玲珑,绵里藏针。如今站在他眼底的女人,满身带刺,外族的尖锐凌厉,覆在她一身,血性刚烈,似乎早已做好准备跟他同归于尽,粉身碎骨浑不怕的决裂。 他不能操之过急,他一定要将此事查的一清二楚。 大食族跟大圣王朝之间,原本就有矛头,就像是一把烧起来的炭火,只要他再逼近一步,那把火就会燃成炽烈火海。 “朕没有要伤害你的意思。”他神色一柔,因为眼底不曾散去的温和笑容,那张原本就俊美的面孔愈发迷人,缓缓站起身来,还未朝前走动,她却再度往后退了好几步子,秦昊尧只得就此作罢,不再靠近她。(.) 这一句,说的发自真心,只是……在云歌听来,并非善意。她并不了解这个年轻的帝王,但是也听闻他是为了登上皇位不顾兄长侄儿死活的人,再好看的皮囊之下,藏匿了一颗歹毒的心。这种人,一定会以牙还牙,她咬伤了他,他如何不会伤害她?他一定会费尽心机折磨她,让她生不如死。 而她,根本没有反抗回击的能力。 大食族人生性单纯,就连谎言都是罪过,而眼前的男人说的话却每一句真的,他喜怒无常,伪善邪恶,他突如其来的亲切示好,更让她毛骨悚然,仿佛以为她是孩童一般哄骗引诱,就能达成他的可恶企图。 她不只是愤怒,更是厌恶憎恨,如今来看,族人对外族人的惧怕,也不是毫无道理的。统治者大圣王朝的皇帝,也是贪婪丑陋的人,她还能相信谁? 大圣王朝势力强大,大食族根本不是他的对手,难道因为与生俱来的强弱,就注定被强者鲸吞蚕食,戏弄践踏,大食族就非要忍辱负重?!“狗皇帝,你以为大食族将我献给你,你便可为所欲为?像你这样卑鄙无耻的人,根本不配得到天神的庇佑!” 云歌依靠在窗前的长台上,一手藏匿在身后,暗暗摸索着长台上的摆设,一个冰冷的器皿触及指尖,她毫不犹豫,蓦地紧握在手,抓得越来越牢固。无助和愤怒顷刻间占据了她的身心,她宛若被逼到了悬崖边上,而这一个寒冷的器皿以黄金打造,握在手中如此沉重,但她不断提醒自己,这是她最后的救命稻草。 若是他继续逼迫,她无法忍气吞声,任由他操控摆布。 秦昊尧扫了一眼,她的怒骂不过是最无力的反击,云歌在身后的动作自然洞察在心,但他却佯装不曾发现,今夜,她准备好了顽抗到底。 他从未如此迫不及待,要不是在漫长的死心之中,他还在想念穆瑾宁,此刻也不至于如此失态。 “云歌,你不必对朕太过提防,朕之所以如此激动,是因为你跟一个人很相似。”秦昊尧抬起黑眸,扬唇轻笑,平复了心绪,言语之内流露真挚。此刻他更加坚定了,这并非虚无的梦境,当然,不是梦就更好了。 她紧紧拧着眉头,面色冷凝,没有任何的温柔,视线不经意垂下的时候,她清楚地看到他右手上的血流,宛若蜿蜒小溪般映在她的眼中,不过她没有任何同情,这些都是他咎由自取。 她并非俎上鱼肉,不能任他宰割。 秦昊尧压下心中想要从她的口中逼出更多的真相的念头,他看着云歌,自然矛盾又急切,哪怕是她说三天三夜,他也会推去国事倾听三天三夜。只是他最终还是放下自己的执念,唇畔的笑容依旧平静至极,转过头去,他欲唤来殿外的侍卫:“如今不早了,朕这就让人送你回去歇息。” 他只消一声令下,侍卫就会在途中毫不留情地杀了她,她已经无法辨别真伪,更不知他的哪些话可信,哪些话不可信。她若是轻信了他,遭来灭顶之灾,因为这么卑鄙丑恶的男人而死,她会觉得太不值得。 她闻言,依旧无动于衷,冷若冰霜的小脸上不曾流露任何轻松神色,更是吝啬哪怕一丝笑容。对他的仁慈和宽容,云歌没有任何的感恩戴德,相反,背后的手将沉重器皿几乎攥出一手的汗,她宛若一根绷紧的弦,蓄势待发。“看来你还是信不过朕。” 她的确信不过一个残酷的男人,昨夜她就见识过了,秦昊尧的冷血无情,几乎当下就掐断她的脖子。 “这样,朕为你想个折中的法子。今晚你就留在这儿,朕也不出去,没有朕的许可,不会有人进来,当然无人会动你分毫。”秦昊尧沉默了半响,最终才开口,说的话却让云歌更觉错愕,他对她的体贴,为她设身处地,跟昨夜几乎要她性命的那个人冷酷男人根本判若两人。 为何她在那一瞬,突然觉得他看她的眼神之内有一分温柔?!仿佛是对着一个极为熟悉,也极为疼爱的人?!难道他说的是真话,她当真跟他的故人长得相像?!她的心有些动摇,却不曾被秦昊尧的话撼动,安安静静地盯着那张过于俊美的面孔看,紧蹙的眉头始终不曾舒展开来,冷冷发问。 “你呢――” “朕就坐这儿,你要累了,就睡会儿。”秦昊尧仿佛将他们之间划了一道界限,他语气笃定,绝不越界。哪怕她的口中说出来的是满满的敌意,落在他的耳畔,也并非是无法容忍的大事,秦昊尧都没有任何怒气,他也没有心思追究这个小女人对他这个一国之君不存任何尊敬,此刻他的眼底心里,装的满满的,都只有她一个人。他根本不顾自己的颜面和所谓的威严,全心为了消减她的不安,极力安抚。 云歌的眼波一闪,抿了抿干涩的唇,心口紧缩着,连呼吸都是小心翼翼的。他实在体贴,却不知这一切是否又是他心中的诡计,她如履薄冰,不敢轻易答应他。 看着她脸上微妙的变化,那双美丽清澈的眼瞳仿佛点亮着一把星光,秦昊尧突地低笑出声,他虽然不忍,但愈发安心了,话锋一转,他沉声问她。“怕朕趁你睡着对你下手?” 不知该说他太懂得人心,还是果真心中有这样不堪的想法,他总是知晓她的心里在想些什么,他的直率和自如,令云歌更不敢掉以轻心。 秦昊尧撇开视线,唯独转过俊脸的那一瞬,唇畔的笑容更深不可测,黑眸柔和许多,不见任何戾气。“要不怕累,就整夜看着朕,何时朕靠近你一步,就用好你手中的利器,千万别手软。” “你以为我不敢?”他毫不在意的口吻,宛若要看她的玩笑,准确地刺中她竖起的心墙大门,云歌面色骤变,他若是将她想成毫无节气的懦弱女人,那便是他最大的错误。大食族虽然弱小,却有自己的节操,她也是如此。紧握器皿的右手,指尖渐渐染上烫的火,不悦浮现上她的眉头,一切礼数都被她抛之脑后。 他的笑,沉入喉咙,坠入心间,只是这回他不再开口,针锋相对不过是两败俱伤的结果。他明白她一定敢,只因他无法走入她的眼底,她对他有的,只是抗拒和怀疑。他在云歌的身上见到了,他不过是一个可恶的陌生人的事实。 他不怪她,她必须保护自己,他也希望她不受任何伤害和威吓。 就像是一场即将打起来的战争,势必由他来喊停战。 说完这一句,秦昊尧便坐在软榻上闭目养神,最后索性躺着安睡,修长双腿交叠着,俊美面孔之上一片安宁。 云歌见状,等待了许久,也不见他有任何动静。 他似乎要让她放下对他的戒备,她垮下肩膀,暗暗舒了口气,面色不再那么苍白,毫无血色。视线直直地锁住秦昊尧的身影,哪怕看着他自在入睡,云歌也不敢太过松懈,将沉重的金色器皿抱在怀中,再疲倦也不愿放下心防。 冷静下来的时候,云歌的心纠结复杂,她不明白自己的这双手到底做了多少无法原谅无法理解的错事――她明明为了保全自己的部落而挺身而出,却一再挑衅惹怒大圣王朝的国君,他是万人之上的主宰者,人人见了他都要下跪,他的身体是决不能有所损耗的金贵龙体,她的下场……自然是死罪。 他当真会宽恕她吗?可是她全然毫无办法,今夜发生的事太过突然,她不堪重负,无力反击。如今,天神也不曾庇护她,她几乎成了杀人凶手。若不是他悬崖勒马,她怀中的器皿或许会染上男人的温热鲜血,届时,她如何活着出宫?!她从未跟任何人坦诚,她以为只要她恭顺,只要她做好分内的事,迟早可以化解两族的矛盾,迟早可以离开皇宫,到宫外寻找张少锦的下落。 她心中的希冀,原本就很微小,却也让她支撑了这么多冷清的日子,因为有这样的念想,她才不曾觉得孤独寂寞。 “是你逼我这么做……是你逼我的。”望向秦昊尧的方向,她低声呢喃,眼底一片苍凉,双目濡湿,从未有过的绝望霸占了她的心,体内的力气已然被一瞬间抽走,她依旧不愿弃械投降。 这是她最后的自尊心了,即便无法守住自己的性命,她也要守住它。 在这个陌生的宫殿,根本无人会帮助她,终究是她把外面的世界想的太简单了。 今夜她不再是大食族的圣女,她一无所有了,不过是个再平凡不过的女人,即便这样她还有骨气,还有不愿被践踏的顽固。 这一夜,太过漫长。 直到桌上的红烛流尽眼泪,直到窗外透过一丝晨光,她满目酸涩,却还是站在长台边守望着。 他不曾食言,不曾越雷池半步。 到了早朝的时候,门外依旧有太监低声提醒,秦昊尧坐起身来,不曾让宫女进门来服侍他,径自换了件黄袍,梳洗过后,便走向门边,仿佛不曾见到云歌一样。 云歌睁大水亮的眸子,数着他的脚步,他每每往前跨一步,似乎她心头悬着的千斤巨石就能减轻一分重量,他打开双门的那一瞬,她已然听到自己呼出的叹息。 秦昊尧却在此刻停下脚步,侧过俊脸,一脸肃然。眸光落在半空之中,不曾看向站在远方的云歌,他的嗓音愈发低沉。“云歌,朕既然给了你承诺就会遵守。昨夜的事就当没有发生过,往后你在宫里的日子,绝不会难过。” 她狐疑地望着那个男人的俊挺身影,却不知为何看到几分疲惫,仿佛这一个晚上,他也不曾安睡片刻。她不知为何突然有这样古怪的念头,她总能在他的身上感知到一些眉目,粉唇轻启,她却依旧发不出任何声音,她当真是无言以对。 承诺?!他为何愿意给她承诺?他总是让她无法看透,但她的心中所想,他却又总是一点即明。 “当然,你自会怀疑朕说的话。但你在朕的宫里,除了相信,还是相信。” 秦昊尧丢下这一句就走,本该是冰冷的威吓,她却不曾听到任何的严厉,他说的平静,更是中肯。 的确如此,她只身在宫内,无法自主,信与不信,或许原本就没有任何分别。 放下手中的黄金器皿,她轻轻走到门边,打开一道细小门缝,望着寝宫之外的光景。 一位侍卫发觉了秦昊尧手背上的血迹,追问了一句,只见他冷冷道:“没事。” 他果真不曾提起她的名字和她的罪错,说的云淡风轻,疾步匆匆走去雍安殿的方向。 见他走远了,云歌才大大松了口气,双臂满是酸痛,一夜未眠让此刻的她更是疲倦乏累,在无人的宫殿之内,她形单影只,孑然一身。 扶着圆桌缓缓坐下,陷入沉思,她仔细将昨晚的事回想了几遍,与其战战兢兢,坐立难安,不如泰然处之。 他说过,她只有一条路可走,就是相信他。 她哪里还有选择的余地?! 这些年来,秦昊尧还在秦王的位子上的时候开始,他从未像今日的早朝一样力不从心,总是神游天外。臣子的话,就萦绕在他的耳边,他紧锁眉头,总是分心,大臣看他面色有异,不敢再多言。 一下早朝,秦昊尧就急急赶往寝宫,身后的侍从都跟不上他的步伐,推门而入,一眼就看到坐在桌边的云歌,阳光从窗外洒落一地,整个屋子都显得暖意十足,黑夜已经结束,白昼已经降临。 不是梦境,不是幻境。 她还是她,不曾跟泡沫一样消失不见,他看得到她的姣好面容,甚至可以听得到她平静的呼吸―― 他以为她会离开。 但他更高兴她还留在这里。 ……。 221 秦昊尧确定是她 “我想了一夜了,有些话想对皇上说。”率先开口的人,却是云歌,她淡淡睇着他,眼底有些黯然,更多的是坚决。她花费一整夜和一整个清晨的功夫,说服自己暂时妥协:“无论是大食族还是我自己,都无意冒犯皇上,大食族有一百年前定下的规矩,本族巫女终生都是独自一人,若是有任何的变数,都会遭遇天神谴责。我不想自己坏了本族的规矩,更不愿皇上因为不知此事而陷入厄运……” “朕说过,不再追究――”明白她的无奈之举并非诚心实意的示好,秦昊尧淡淡一笑,打断她的话,话锋一转,他更说出自己的决定。“朕会命人前往漠城大食族,送去百辆米车,牛羊药材,让他们不必担心大圣王朝会惊扰他们原本的生活,当地官吏也不会再纠缠你的族人。” 秦昊尧的转变,云歌听了,已然不只是震惊和错愕了。 一种莫名的情绪,缓缓覆上她的心,云歌轻蹙柳眉,微微怔了怔,直直望向那一双深不可测的黑眸,不知是否该继续怀疑他的别有用心。 “皇上你……”她顿了顿,有些迟疑,有些困惑,迷离惘然的眼波之内,闪耀着淡淡的光华。 “要问朕到底想要什么?”秦昊尧越过她的身子,佯装自若,余光却暗中瞥过她疑惑不解的神情,一道晦暗闪过黑眸。若说她是一个毫不相干的女子,如何连每一个神情都惊人的相似?他转过脸的时候,黑眸之内再度恢复了平和,他寓意颇深:“朕只是很感谢他们做出让你进宫的决定。” 因为云歌,他可以不打大食族这个部落的念头。 若是眼前的女子就是穆瑾宁,那么――葬入皇陵的又是谁?! 秦昊尧突地面色一沉,紧了紧双拳,身子绷紧,黑眸之内覆上无穷无尽的阴暗深沉颜色,更显不近人情。 自打那日起,秦昊尧不曾再对她提出任何非分的要求,只是他召见她越来越频繁,一个月后,甚至每一晚都让王氏兄弟将云歌带入他的寝宫。 宫中人说,圣女陪伴皇上的时候,皇上总能安睡,自打她进宫后,御医不曾被宣召一回,皇上的头痛病也有了很大的好转。 更有人说,是大食族的圣女法术高超,有安神解除灾祸疾病的能力。 他对圣女的器重和宠信,让人看不出眉目,但在云歌看来,他至少的确履行自己的承诺和誓言。虽是每一个夜晚出入寝宫,他们的交谈并不多,他的要求――只是她陪伴他一夜而已,他不曾逾矩。 只是,在后宫之中,已然掀起不小的风波。 自从圣女入朝,再无一人得到皇上的宣召,似乎她们早已被秦昊尧遗忘的彻底。 夏采薇,便是其中之一,当年选秀,她是被皇上选中的第一人,她的身世背景并不与众不同,爹爹也不过是一个四品的官吏而已。但据说,皇上看到她的第一眼,就选中了她,如今也已经两年多了,皇上并非多情的男人,后宫总是冷冷清清,明年的选秀或许又是草草了之。 进宫后半年,她就问过宫中的老人,皇上为何一眼就认定了她。 是因为她的眉眼之处,跟已故的贞婉皇后有几分相似的神韵,她才会在那么多更美更娇贵更有背景的贵族女子之中脱颖而出。 这样的理由,哪怕埋藏在心中两年,至今她也不曾释怀。 跟一个死人长得相似才获得恩宠,让她如何不耿耿于怀? 每回坐在铜镜前看着自己的容貌,她有些不快,却又有些好奇,不快的是即便自己不愿被跟已故皇后摆在一道,但她终究是因此而得到皇上青睐而坐上妃位的唯一一人,好奇的是,到底那位已故的皇后,到底拥有何等的美貌和才情,才让皇上至今不曾忘怀。 世人以为皇上选了妃嫔,建了后宫就已经死心释然了?! 夏采薇清楚根本不曾。 这三年,贞婉皇后从来不曾离开皇上的心里。否则,他何必找一个神韵相似的替身?这世上,何时缺过更美丽更年轻的美人?!他若当真忘记了,后宫也不会如此冷清,若当真忘记了,为何至今不曾有一人怀得皇嗣,若当真忘记了,为何总是在贞婉皇后的忌日禁闭寝宫大门,闭门不出?! 封锁的碧轩宫,栽种的木槿树,他常常去的桃花林――他的怀念,藏在很多地方,哪怕他从来不说,也已然成了他的禁忌,无人敢问。[.超多好看小说] 他可以拥抱妃嫔过夜,但那些不过是虚情假意,他的心里……任何人都走不进。 这么想着,门外传来走动声,夏采薇默默回眸,掌事公公急急忙忙下跪行礼。 “这个月,皇上去过别的宫里吗?” 她轻轻问了句,虽然隐约知晓了答案,但还是要求证一回。 太监如实回答,不敢隐瞒:“回夏妃娘娘,皇上没去过其他娘娘那边。” 夏采薇蹙眉不语,面色有些难看,皇上也不曾到过她的宫里,过去再冷漠疏离,至少一两个月会来一趟,这次当真是不合常理。 “本宫问你一句,那位大食族的圣女当真夜夜都被皇上留在寝宫,过了一夜才出来?”她沉默了半响,心中的不安越聚越多,几乎让她喘不过气,她跟皇上的情分也称不上多么浓烈,夫妻感情淡如清水,却也是她如今坐到这个位子唯一的庇护。 对以巫术闻名的大食族,她同样觉得邪的很,圣女进宫足足两个月了,但听闻她除了被皇上召见之外的时间,都留在葑桦宫,那里可是个闹鬼的地方,根本无人敢踏入一步,生怕沾上了晦气。因此,夏采薇至今不曾见过盛名之下的大食族圣女,不过哪怕她有通天的本事,也总不会是三头六臂的了不起。 “是,娘娘。”太监自然不敢隐瞒夏采薇,后宫的妃嫔虽然只有区区四位,但唯一的妃子便是夏采薇,他精于世故,自然懂得察言观色。 皱着眉头,夏采薇回过身子,打开面前的匣子,从珠玉首饰中挑了一件黄金链子,暗中掂了掂分量,才将其放在桌角,低声轻问。“知道她在里面做什么事?” “皇上退下所有的下人,整个寝宫内无人可进,奴才也无法知晓。”太监看夏采薇皱眉,自然清楚身为妃子的她心生怀疑,他擅作主张地揣摩:“奴才心想,或许是圣女在寝宫内做些仪式,驱逐浊气厄运,让皇上心朗气清?这是极其隐秘的,皇上才不让任何人在场吧。” 听来也不是太过牵强,只是孤男寡女同处一室,夜夜如此,难免不让人觉得古怪。夏采薇沉下心来,眉头依旧不曾舒展开来,看似忧心忡忡。“没有侍寝过?” “娘娘请放心,她绝不会侍寝的,没人敢动巫女的身子,听说会惹来血光之灾。” 太监的话,总算让夏采薇不再怀疑,的确,那个女子再圣洁再强大,每每想起都觉得阴寒邪恶,仿佛是不能激怒的人,更不会全心臣服,跟她们是全然不同的女人。她轻点螓首,若有所思,幽幽说了句。“这倒是奇了怪了。” 不过,无论别人怎么说,她还是想亲眼见见这位圣女,到底是何等的人物。 “你去给我把她请来。” 丢下这一句,夏采薇不再说话,她见圣女并非只是确定对她没有任何威胁,她还有自己的心思。 云歌被领到这一座宫殿,就趁着宫女前去禀明的空挡,她站在宫前,微微抬起头,望向头顶上金光闪闪的匾额――“卓明宫”,阳光洒落她一身,白皙小脸上的颗颗珍珠反射出柔和的光芒。 她似乎懂得为何红叶大巫医要她在人前戴着珍珠面罩了,并非只是看来尊贵神秘,更可以让精明的人难以看透她的神情,她将真正的自己藏匿的更深,在这座处处是陷阱处处是危机的宫里就越安全。 宫女很快就出来了,在她面前领路,她跨入门槛,走过宽敞的外堂,宫女掀开七彩珠帘,她头一低,走入内室。 坐在正中的女子,约莫十八九岁的年纪,一袭正红色宫装,高高盘着乌黑的头发,发丝一分不乱,好几只细长雕花金钗在发内摇曳生姿,她略施薄粉,眉眼清丽,称不上是绝佳的美人,却也有清雅如兰的风情。夏采薇一手搁在矮桌上,她打量着越走越近的云歌,看她不曾对自己行礼下跪,也并不曾盛怒。 云歌也是在路上才知晓,这位夏采薇是当今皇上的妃子,王朝泱泱大国,坐拥妃位的女人居然只有一位,让她觉得意外。 夏采薇弯唇一笑,见云歌进宫两个月也不曾换下原本的装束,当然明白皇上都可以容忍她穿着这一身不顺眼的衣衫在宫中生活,可见这个女人已然得到皇上信任,如今她召见云歌并非贪图这个外族女人对她下跪,她自有自己的目的。 云歌一袭白裙,黑发垂泻在脑后,脸带珍珠面罩,白裙上的红色长蛇图腾格外刺眼,夏采薇不知该说此人圣洁无瑕,还是妖魅邪气。 “圣女请坐。”夏采薇眼波一闪,随即绽放笑容,显得并不高傲难以亲近,命人赐给她座位。 闻到此处,并没有任何迟疑犹豫,她安静地坐下,将眸光望向对方,似乎是等待她先开口,而她有足够的耐心等候。 宫女送来了上等的碧螺春,云歌望了一眼,皇宫的生活是样样讲究精致的,却也不曾让她在大食族的日子相形见绌。幽幽暖意和茶香萦绕在她的指尖,她却依旧不曾端起茶杯喝上一口。 云歌的沉默寡言,让夏采薇无法看透到底她在想些什么,也因为无法彻底看清她的面容神情,要察觉捉摸对方的心思更加艰难,唯独那一双清浅的眼瞳生的美丽,哪怕同为女子,她都觉得足以为之艳羡,其中冷淡清幽的光华,没有任何的热情,宛若另一种风情。 “听闻圣女手法高超,能力非凡,本宫有一事相求,不知可否请圣女帮本宫一回?”夏采薇噙着温和笑意,言辞之内显得此人很有礼数,并非傲慢之人。虽然身为妃子,但她却不摆任何架子,总是平易近人。 云歌心中不解,却不曾表露在眉目之上,低低开口。“娘娘请说。” 偏侧过身子,夏采薇靠的更近,以一手遮挡住,在云歌耳畔低语一句,云歌蓦地眼神一沉,满心惊愕。 这位后妃居然问她讨要求子的秘方,或许不只是如此,她要的是以不可捉摸的幻术而因此怀上皇嗣的绝佳机会。 “圣女不必惊讶,本宫也是刚刚知晓你擅长的不只是巫术,也有医术……”夏采薇说的中肯,不管是巫术还是医术,只要能够达成目的,她也在所不惜。 云歌沉静不语,不知该如何收拾残局,如今夏妃娘娘说的绝不可能是这么简单,否则,她远远可以让御医为她做事。 大食族的巫术――让人惧怕,却也有让人想要利用。 若是她拒绝,夏妃娘娘自然断定她没有跟自己交好的诚意,便是敬酒不吃吃罚酒,跟夏妃娘娘作对。 “这可是有风险的,娘娘。”她在天恩楼虽然不曾得到天神眷顾,但巫术在大食族之中被传的绘声绘色,宛若的确有此事,巫术,可正可邪,可以做好事,伸张正义,也可以为非作歹,红叶大巫医说过,学习之人一定要拥有一颗赤忱干净的心最为重要,巫术决不能逆天而行,扭曲世道的黑白是非,否则,将巫术拿来害人,才是对天恩楼的最大侮辱亵渎。在正统的巫术之内,的确有治愈疾病,与天求子的法子,她知晓法子,只是没有通灵天赋的自己,恐怕也是失败。 更何况,巫术从来并非一劳永逸。若用医术来调养夏采薇的身子,她所学的皮毛又如何跟宫中御医的医术技艺相提并论?!一旦答应了夏采薇,不过是惹祸上身。 她再度陷入两难。 只是她的言语之内的婉拒,似乎夏妃娘娘不曾听出来,她依旧笑容不减一分,亲切的口吻让人难以拒绝,她的眼底沉入几分淡淡的哀伤和忧郁,看来多了几分楚楚可怜的姿态。 “但也有希望,不是吗?只消你尽力而为,哪怕失败,本宫也不会怪罪于你。” “娘娘,容我仔细考虑。”云歌平静的心湖中,宛若淅淅沥沥下了一场雨,不再那么平静。踌躇纠缠了她一身,到最后,依旧不曾果断答应,她移开视线不再看夏采薇,听闻后宫女子大多工于心计,城府之深,只是夏妃娘娘没有她想象中的阴毒残酷,夏妃娘娘在她的面前,更像是一个迫不及待想要孩子的母亲。 “好。”夏采薇闻言,却没有勃然大怒,她看来宽容至极,笑着拉过云歌的手,将手中的物什放在云歌的手心,轻声嘱咐了一句。“收着吧,回去好好想想。” 一阵沉重的寒意,镶嵌在云歌的手掌心,直到她走到夏妃娘娘的宫外,走回自己的宫里,她才张开左手,只见一条黄金项链躺在其上,金光灿灿,看得出价值不菲。 她当真好奇的是――宫里有四位妃嫔,进宫最长的人也有两年多了,为何没有任何一人怀有皇嗣?若说是夏妃娘娘的身子无法怀上皇子才如此急迫,那么其他三位娘娘呢?难道她们都有一样的疾病? 想到此处,云歌蓦地眉头紧蹙,手中的黄金链子就像是幻化为一条黄金蛇,朝着她吐出猩红的信子,下一瞬就要咬伤她的手腕。 她突然受了惊吓,手掌一扬,金链子抛在半空,重重摔在地上,发出低低的哀鸣。 她被自己心中的那个一闪而过的念头吓坏了。 难道――后宫妃嫔无法孕育皇嗣的根源所在,并非是她们,而是……当今皇上?! 心中莫名的复杂,一缕缕浮上来,飘飘忽忽,摇摇晃晃。她不知自己是否该觉得庆幸,对于一个一国之君,这自然是天大的隐疾,他正在壮年,不过至今没有一位皇嗣,若是长此以往,这并非好事。 但云歌却突然扬起唇畔的笑意,不是幸灾乐祸,她只是见到了她即将要走的路。 只要帮助皇上拥有皇嗣,她便是最大的功臣,届时,他一定会放她自由,也会帮她寻找张少锦的下落吧。 他说过,他会信守承诺。 他们不过是各取所需,公平的交易。 听到门边的动静,秦昊尧抬起俊脸来,来人正是王谢,半月前他秘密离开皇宫,正是因为受主子之托,暗中前往皇陵。 “朕让你查的事怎么样了?”秦昊尧淡淡睇着自己的得力属下,为了等这一日,他放弃妄自揣测,只为等待真相,这其中的蹊跷,他必当掘地三尺。 “回主子,皇陵中贞婉皇后的埋葬之处,属下已经亲眼查证,灵柩之中只有皇后的那身凤袍――”王谢顿了顿,他亲自去往皇陵,费了不少力气才潜入安葬皇后的地下,只是在辉煌的地下室内,看到四处陪葬的金银珠宝,锦绣衣裳,数量之大,规格之多,看得出来皇上对贞婉皇后的用心,希望她在另一个世界也过的锦衣玉食,一辈子不受苦。皇陵原本就是王族重地,代表历代王族的威严,皇陵之地绝不容许外人踏入,若是有胆大之徒敢对皇陵不敬,破损皇陵,更是满门抄斩的重罪。皇陵外面都有侍卫终年把守,平日里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若不是因为他因为皇上的命令,即便身为大内侍卫他也无法让皇陵的守卫放行。 但直到王谢一步步走到皇陵深处,打开皇后的灵柩,他几乎全身血液倒流般惊愕。灵柩之中,空空如也,没有任何人的尸骨,金色枕头上躺着的,是一套鲜红色的衣裳……其上绣着凤凰,镶嵌着的珍珠宝石哪怕在黑暗之中还熠熠生辉。 唯独,并无佳人身。 王谢将真相全盘托出,心中不无唏嘘:“那里没有皇后娘娘,只是一个衣冠冢。”当初带领侍卫护送贞婉皇后前往 衣冠冢,这三个字,已然像是一把尖锐的刀,在他不曾设防的时候准确地刺入他的要害。秦昊尧紧闭黑眸,眼前不禁浮现三年前的一幕,再无比亲眼看着心爱之人遭遇死亡更同不能自抑的悲伤了。 他是亲眼看到穆槿宁断气,失去呼吸没了脉搏直挺挺躺在碧轩宫内,他甚至说服自己一遍又一遍,她还会醒来,但是足足等待了一天一夜,她依旧不曾醒来。在第三日的时候,他最终也没有办法,夏日炎热,生怕她的身体有所损耗,更是对她的不尊,后来才点头让人送走他。 他绝不可能犯下这么大的过错,将还有一口气的人送入皇陵。 听了王谢的话,秦昊尧几乎已经笃定,如今留在宫中的云歌,正是他从不曾忘记的穆槿宁,他的贞婉皇后。 只是,他无法容忍身边有心藏阴谋的人,居然连他都敢放肆戏弄,让他足足错过穆槿宁三年多。他即便无法理清其中的缘由细节,但已然想到一个人,秦昊尧蓦地面色阴沉,冷凝骇人,几乎整个身子都散发出来幽暗的气息。 “把驸马带来。” 他丢下这一句,眼神一分分地变得晦暗不明,桌上的茶水渐渐转凉,宫女正要重新来添茶,秦昊尧却手掌一扬,冷淡拒绝。 赵尚走入雍安殿的时候,已然看到秦昊尧站在不远处,他负手而立,全然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 正要朝着秦昊尧下跪,耳畔突然传来一阵仓促的脚步,赵尚刚要抬起脸,却已然被重重甩上一巴掌,赵尚不无错愕,站在原地。秦昊尧的面孔上满是愤慨怒意,狠绝生冷地低喝一声:“混账!赵尚,你胆子不小,连朕都敢愚弄!” 赵尚心头一沉,一阵死寂的沉痛宛若暴风雨般袭击了他,甚至让向来彬彬有礼的自己忘记下跪,他怔了怔站在原地,被掌掴的唇角已然撕裂拉伤,唇角浮现血丝的痕迹。 原本秦昊尧对赵尚的确是冷冰冰的,似乎总是介怀当年赵尚曾经拒绝语阳,即便在自己跟语阳公主成亲半年之久,也不曾改善两人之间的疏离,直到语阳公主的孩子出生之后,秦昊尧才不再计较往事,将整个药膳房都交给赵尚,他的确也做的极为用心,虽然年纪轻轻,却也赢得众位御医心服口服。 被秦昊尧掌掴的那一刻,赵尚似乎还不知到底所为何事,但直到看清楚秦昊尧如此怒不可遏的神情和凌然寒意之后,遥远的往事几乎翻腾而上,拥挤在他的胸口,他咬紧牙关,满口的血腥气味,让他不难察觉如今的危险气氛。 “你一定很想知道,到底朕怎么会知道的――”秦昊尧无声冷笑,神色愈发扭曲,打一巴掌也无法泄心中之恨,即便将赵尚拉出去砍头也不见得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他龙颜大怒,指着赵尚扬声训斥。“你真以为语阳生了孩子,朕就要把你当成菩萨来奉养,幸好孩子还很小,朕杀了你再为孩子找个父亲,一点不难!” 赵尚无声无息跪在他的面前,面色肃然,久久不语,他或许也不曾奢想可以隐瞒秦昊尧一辈子,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违背自己的初衷做出当年的决定,这三年来,他的心同样不曾踏实过一天。 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 “微臣没有脸面为自己找任何借口,皇上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赵尚说完这一句,闭口不谈,不再将过往翻出来,既然犯了大错就不该反唇相讥,负隅顽抗,他生性正直洒脱,并非好事之徒。错了,他甘心认罚,哪怕是死。 “朕最后问你一句,你把贞婉皇后带到什么地方去了!”秦昊尧冷冷瞥了一眼,赵尚跪在他面前,自然是供认不讳,他怒气难消,这一切都已经证实,当年穆槿宁的死,背后是有不少隐情的。 “微臣不知。”赵尚实话实说,只是这一句话音刚落,早已激怒了秦昊尧,赵尚的避讳,在秦昊尧看来,更像是对秦昊尧的恶意挑衅。 “一问三不知,赵尚,朕以前怎么没看清楚你是这么一个人!” 秦昊尧蓦地移开他视线,斥责一声,不愿再多废话,冷冷朝着门口扬声道。 “来人,把他关入天牢!” 他的愤怒,已经无法让他念及他们之中的语阳了,当真无法原谅赵尚。 “爷,公主若是知晓驸马的境遇……” 王谢的话,只不过说了半句,如今秦昊尧却根本听不进去任何话,黑眸扫过一眼,冷哼一声。“朕若不公私分明,大义灭亲,怎么让天下人尊崇?!” 此言一出,哪怕是候在两旁的王氏兄弟,也不敢再多言,主子看来早已有了决定,谁也无法说服主子。 欺君之罪,本该处斩。 哪怕是驸马,也绝不会成为特例。 ……。 222 朕要你搬来一起住 秦昊尧一路上思绪万千,虽然清楚是赵尚在暗中捣鬼,但依旧无人知晓所有的真相,一路上都心有芥蒂,前头的太监领着路,不多久到了那一座作为偏远的宫殿面前。 竹林长得极好,微风徐徐,沙沙作响,光影从竹林中透出,斑驳亮点落在地上,如今正是初秋,地面上也有些被夜风吹下的黄色竹叶,黑靴踩踏在路上,他愈发无法理清心中的情绪。 他推门而入,环顾一周,却不见云歌的身影,坐在桌旁打量一圈,他精心等待。 目光突地停在铜镜前,一道金色光辉映入他的眼中,心存狐疑,他站起身来,缓缓走过去,桌上摆放着一条黄金项链,虽然称不上眼熟,但明眼人一看就知晓是宫中之物。 云歌进宫才两个多月,因为不想让她太过疑心自己的用意,他不曾让她搬出这座宫殿,也不曾赏赐给她任何珍宝,这一条黄金链子又是从何而来?! 看来,宫里已经有人开始打她的主意,暗中找上了她。那人出手如此大方,似乎不是随意给的。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他没想过宫中的险恶,已经缠上云歌 放下这条金链,秦昊尧面色一沉,果断离开屋子,绕过宫殿,随着耳畔的声响,走到宫殿的后门,便看着她正在那儿。 她正俯下身子,右手捧着一汪清水,身旁卧坐的骆驼正在乖顺地吞咽这些清水,她的脸上不见任何不耐,淡淡笑着,眉眼之处透露出往日鲜少看到的平和,仿佛跟这一头伴随着她一道来到大圣王朝的骆驼感情甚好。 在她的背影之上,隐约感觉的到骨子里的善良热忱,胜过夏日暖阳,他驻足许久,却只是默不作声地观望,如今每回见着她,他总是五味陈杂,百转千回。 下一瞬,他却听到她轻轻的叹息声,不禁胸口掠过一片措不及防的沉闷。 云歌俯下身子,与骆驼对望着,心生惆怅,如今她似乎早已摆脱了最初的险境,但她独自一个人的时候,还是会觉得孤单。骆驼进宫之后,似乎水土不服,她不懂如何给牲畜治病,看着它一日日的暴瘦下来,最终连站都站不动了,她也不无不舍难过。 即便她没有妄自菲薄的习性,但如今,她还是会觉得自己无助疲惫,孤立无援。 就像是这一头骆驼一样,来到一个全然陌生又毫无同伴的世界,似乎不会有柳暗花明的时候。 她垂下长睫,素白双手拨开铺在地面上的一层厚实鲜草,她又深深望了一眼,这才转过身去。 身后的男人不知从何时来的,已经站在离她咫尺之间的距离,她不过转个身而已,几乎生生撞上他的胸膛,她像是见到毒蛇一般,急急忙忙退后几步,方才的温柔模样一分不见,她的恭顺,也带有几分防备的意味。 “朕有话要问你。” 秦昊尧很清楚,眼前的难关丝毫不比三年前的难以逾越,他面前站着的是一个全新的人,她的眼底她的心里没有任何记忆的痕迹,她竖起的高大心墙和骨子里的坚决倔强,都让他们恢复成往日模样,几乎是一种奢想。但云歌自然不会知晓,眼底收入她的任何一个防备神情的时候,秦昊尧的心中尽是痛心。 他冷冷丢下这一句,继而转身,径自走入宫内。 君王的命令无人可以违抗,她眉眼一低,不远不近地跟随着他的脚步,走入一旁的宫殿,人人都以为因为她的身份,皇上才对她另眼相看,其实,每一个晚上,她不过是坐在他的床畔,等待他入睡而已。 她甚至什么都不曾做过,为了他。 但古怪的是,秦昊尧居然如此轻而易举地释怀了她曾经犯下的对皇帝不敬的过错。 难道当真是她错怪误会了他?他身为大圣王朝的君王,阅人无数,整个天下的女人,都等着他青睐欣赏,她不过是偏远外族的女子,哪里比得上那些官宦之家,贵族之家的大家闺秀?如今见过夏采薇之后,她也隐约看得到她跟她们是不一样的。 他若是贪图美色,风流潇洒之人,绝不会对她别有用心。 秦昊尧打量了眼前的女子一番,径自倒了一杯茶,黑眸扫过茶杯的时候,才发觉茶壶之中没有一星点茶叶沫子,她这些日子喝的都是清水。他蓦地扬起俊眉,神色平和,不再有咄咄逼人的冷情。“自从你到朕的身边,朕当真觉得神清气爽,身子也轻松许多――” 可是,她还什么都没做啊?!坐在他身边熬过每一夜的时候,她不过在心中默念在天恩楼学的安抚人心贪欲的颂词,一晚上约莫要念上一百遍出头才能迎来第二日的黎明,除此之外,她整夜都守护着身边的烛台,不曾让烛火熄灭半分,在大食族,有光亮的地方,就象征着有希望,有温暖。 “朕命人给你重新找了个住所,这里离朕的寝宫太远了,每回走动都花费太多时间。”秦昊尧冷静沉着地开口,一切在他心中早有打算谋划,他不着边际地要将她网罗在自己的掌内。 耗费时间――这并非是可以说服她的理由,她在皇宫除了在夜晚陪伴皇上,几乎再无事可做,不过一个闲人而已,她自然有大把大把的时间,也从未觉得这里离寝宫太过遥远,冷清之地却也是非少,她并无任何不满。云歌不曾流露拒绝和踌躇,她似乎依旧泰然处之,轻声问了句。 “皇上要我搬去哪里?” “朕的偏殿。”那双黑眸,陡然间望入云歌的眼底,霸道专制,根本没有让人考虑反悔的意思,见云歌张了张口想要说什么,知晓她的推脱延迟的理由,他岂会不了解?成竹在胸,他面无表情地丢下一句,堵住了她的嘴:“那里什么都不缺,现在就可以搬进去。” 他暗藏的迫不及待,似乎证实了云歌揣摩的隐情,她不疑有他,虽然觉得这一切过快,但还是只能点头答应。 他不只是因为想要无时不刻见到她而已,将她纳入自己的庇护范围之内,秦昊尧更是为了宫中的难防暗箭,错伤了她。 跟随秦昊尧的这一路上,云歌都不曾说话,凝视着这个男人的背影,她突然有些好奇,他看起来极为年轻,也不知如今到底是多大的年纪了…… 她脑海之中的想法太多,以至于秦昊尧突地停下脚步来的那一刻,她依旧不曾察觉,还是直直往前走,在看到他的时候,她突地面色一白,却已然来不及止步,秦昊尧却视而不见,就在她即将触碰到他的胸口那一刻,他的双手轻握她的肩膀,她被迫无法靠近一步,微微怔了怔,抬起眉眼望着这一个俊挺的男人,他黑眸之中的一道晦暗,却一闪而逝。 握住她肩膀的双手,就像是两块烧得发烫的炭,越来越痛,却也越来越热,仿佛要将她如今的皮肉都烧成灰烬。她只觉不对劲,正想看清他此刻不同往日的神情,却又无法辨明。 他,对于她而言,宛若一个高深的谜团,她根本无法解开。 在双手碰着她身子的那一刻,秦昊尧不知为何心中升腾出如此之多的暖意,如今手掌心停驻在她削瘦的肩线之上,居高临下地望着她,透过低矮的衣领几乎可以窥探她光洁的锁骨,他多想真真切切地拥抱她一回,恨不能将她揉入自己的体内,多想真真切切地吻她一次,确定她的气息依旧温热,但无论如何渴望期盼,他最终还是生生压下心中的欲望。 他不想再吓走她了,哪怕是铁石心肠的秦昊尧,再也不想承受多一回失去所爱的疼痛了。等待再痛苦再压抑也好,他都不想失去最后的希望,阴阳相隔,分离诀别的滋味,并不好。 面无表情地抽离了双手,仿佛无所动容,他回过身去,继续朝前走,似乎方才不曾发生任何事,他的过分冷静,让云歌渐渐放下了心防。若是他对自己有意,根本不会等待这么多日子,如今他不过是把她当成是一个巫女,若是神志清醒的话,没有任何男人会愿意碰巫女一根手指头的,毕竟谁敢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下颚一点,宫女推开寝宫偏殿的大门,他侧过身子来,薄唇边扬起一抹看似温和的笑容:“进去看看,有什么地方不满意的,朕让他们马上给你换。” 闻言,云歌越来越觉得受宠若惊,她的付出似乎不值得皇上的关切,更别提她甚至称不上是一个对他言听计从的女人。但她还是迎着秦昊尧的目光,缓缓走入门内,白色长裙曳地而行。或许因为是皇帝寝宫的一部分,朱红色的雕花大床,两旁拉着紫色帐幔,翠玉屏风上是花开富贵的巨型图纹,精致又贵气,花梨木质地的桌椅擦得一尘不染,细长的红木花架上摆放着一株秋海棠,任何一处都是美丽的,看得出来是精心安排,哪怕一件茶具,一个花瓶,也不曾胡乱摆放。 当真是跟她原先住的地方,有天壤之别。 她回过头去看他,秦昊尧依旧站在门边,他唇畔的笑容不曾消失,相反,看她的眼神愈发平静从容。 她如何会不满意?!回过头去,云歌的心中再度升腾起莫名复杂的情绪,对于巫女而言,她们素来过的是深居简出的日子,在皇宫的生活,早已奢华过了头。 “这些衣裳……”她绕过屏风,看到一旁的长台上摆放着好几套颜色鲜亮的丝绸宫装,折叠的整齐,其上绣着图纹都是以金银线纳底,颇为华丽娇艳,心头划过一抹狐疑,她再度转身看他,低低问了句,实在疑惑不解。 “朕看你身上的衣裳有些破损了,派人给你送了一些,是用去年库房多余的绸缎做的,你既然站在朕的身边,总也不能穿的太随意。” 从秦昊尧的言辞之内,她似乎不该多心,就像是偶尔会一道出现在众人面前人,她也该穿的一身光鲜…。只是,这些所谓库房中多的用不了的绸缎,为何颜色质地都如此上乘,她的手掌轻轻拂过摆放在最上面的那套桃红色宫装,反复摩挲,更觉不像是一般的料子,更不像是随意的做工。眼下的几套衣裳,就像是那些后宫女子身上穿着的,即便看到夏妃娘娘穿的,也不见得有这样精细用心的做工。 女人都有爱美之心,任何人见了,恐怕都恨不得当下就换上,只是云歌却不曾为之心动,她在大食族,每一个巫女看来都是一模一样的,没有比较,没有高低,身穿的也向来都是巫女的巫服,几乎没有时候会穿别的衣裳,也就没有美丑之分。 她来到的,是一个眼睛都来不及看的浮华世界。 要是在大食族,她或许一辈子都穿不上一件如此华美的丝绸衣裳,但她紧紧盯着这些物什,却也不曾有将自己身上白色布衣长裙换下的念头,正如贫困简单,也从不让大食族人觉得羞耻。 心中一片清明,她蓦地抬起眉眼,直直望入那一张笑着的俊脸,说的坚决笃定。“巫女在向天神求安祈福的时候,必须心怀崇敬,巫女是不能随意换下巫服的。” “在这里你可以做你任何想做的事,不过晚上到朕这儿来的时候,尽管穿的随意一些。”秦昊尧见她无所动容,显得顽固而执着,他点头,做出最大的让步。望着那一张一模一样的面孔,他不曾拿皇上的威严气势来压迫她,话锋一转,说的轻描淡写。“朕虽然不懂你们的事,但若是当真对天神崇敬,是放在心里的,跟穿什么衣裳毫不相干。” 云歌默然不语,他言之有理,如今她早已远离漠城凤栖山下,总是跟皇宫的规矩格格不入的话,难道就能保护自己了?!她必须守住的,是自己的心。 垂下眸子,望着身上的白衣白裙,因为每日换洗,不显脏污,但裙角已然开了线,她前些天刚刚重新缝好过。 她是夏末来的,如今已经是初秋,只穿这一套巫服,的确觉得有些凉意沁入体内。看到宫女送来了沐浴更衣的热水,她听到门外的脚步声,秦昊尧已然扬长而去。 “姑娘,往后有换洗的衣衫就放着吧,奴婢会为你送去浣衣房的……”这回来的宫女面生的很,并非上次那一位,看来在宫中有好几年了,做事说话都很亲切温和,一脸善意。 云歌依旧不太习惯有人服侍,吩咐宫女在门外等候,她独自褪下衣裳,沉入温热清水之中,沉静了许久,才起身将身子擦拭干净,取了一套最为素净的白玉色宫装,穿上里衣,再将袍子披在身上,她思虑了些许时候,才轻轻系上一颗颗白色盘扣,她见着夏妃娘娘的时候,曾经见过一回她的装束,想来是这么穿没错。 这些美丽的衣裳,的确没有想象中的令人难过,云歌望着铜镜之中的自己,脑海中蓦地灵光一现,她心生狐疑,不禁轻蹙眉头。 即便皇上说的理由都说得通,是让宫中裁缝随意做了些新衣裳赠与她,免得让她看来太过寒酸可怜,只是――右手缓缓从肩膀游离往下,直至腰际腰线,该窄的地方不过宽,该宽的地方不过窄,任何一处的尺寸,都是刚刚好的合适得宜。 即便宫中的裁缝都经常裁制的都是后宫女子的宫装,但各位后妃的高矮胖瘦也不尽相同,个人都有自己的尺寸,那位裁缝不曾来为她丈量过,如何能将一个完全没见过的陌生女人的衣裳做的如此贴身合适,跟量身定做没任何两样?! 在皇宫呆的越久,就越觉得谜团之多,骇人听闻的古怪事那么多,总是才平息一件,又冒出来第二件。 但或许能够为她解答的,就只是皇上一人了。 她来到秦昊尧寝宫的外堂,正有两位宫女在摆放晚膳的碟盘,她们见着云歌来了,站得毕恭毕敬,点头行礼,对云歌的出现丝毫不觉得不寻常。她们最近见过最多的女子,或许并非后宫的几位娘娘,而是眼前的巫女。 只是如今,她们的眼底闪过一些错愕惊讶,但随即很快就平复了,云歌缓缓越过她们,走入内室。秦昊尧紧锁眉头,正在思虑之中,听闻轻盈熟悉的脚步声,不经意抬起黑眸,望向内室的门口。 若是他第一回见到她,以这等装束走到他的面前,他一定以为是穆槿宁死而复生。 以前他就对穆槿宁说过,看过那么多后宫女子,却觉得她穿宫装最有韵味,如今她不曾选任何一件娇艳美丽的宫装,一身玉色的宫装,细腰宽袖,束领长裙,将她衬托的宛若天上明月一般高雅素净。唯独不太一样的是,她不曾盘着大圣王朝女子的发式,黑发依旧垂要腰际,脸上也照样不曾取下白色的珍珠面罩。 这是他吩咐宫中裁缝按照穆槿宁被惠王封为槿妃时候去裁制的衣裳尺寸而做,的确是有自己的考量。后来穆槿宁被奉为他的皇后,但生了重病,容颜憔悴,身子消瘦的不成人形,生前穿过衣裳又全部陪葬在皇陵,如今宫里一件不剩。如今的云歌看来不再弱不禁风,虽然依旧纤瘦却不孱弱,看她身上的宫装如此合身,他更是满心欢喜,就像是他好不容易挖出来的一件珍宝,却不小心丢失了,如今充斥在心中,尽是失而复得的心情。 云歌紧紧盯着眼前的男人,他眼底一抹笑容转瞬即逝,但她还是看得出来,他喜欢看她穿宫里的衣裳。 即使什么都不说,人的眼睛,比任何东西都更诚实。 “相信皇上一定知晓本族最有能力的人是大巫医,巫术靠天,医术在人。听宫里人说皇上犯有头痛病,若皇上愿意,我可以为皇上诊治一番。”云歌安静地坐在他的面前,佯装自若,不曾察觉秦昊尧眼中的笑,她淡淡睇着他,没有一分矫揉造作的痕迹。 像极了穆槿宁会说的话,好几年前,也是她执意要他治好头痛病,在宫里任何人都拿他的执拗偏见没办法的时候,她总是为他着想,温柔体贴,善解人意。 秦昊尧不曾迟疑,将右手置于桌上,笑意更深:“大食族的医术,也是把脉?” 云歌一笑置之,却不再开口,这世上治病救人的法子有千万种,但根基都是同出一脉,她默默将指尖置于他的脉搏上,她沉默许久,正要开口说话,秦昊尧却眼波一沉,左臂一伸毫不费力取下她身上的珍珠面罩,见她不快蹙眉,他笑着丢下一句,依旧霸道专制。 “朕说过在朕面前,就不需要这个了。” 不再跟他陷入争执,云歌暗自收回了手,唯独眉峰依旧不曾舒展开来,是她实在学艺不精,技不如人,还是…… “朕的头痛病还有得治吗?”秦昊尧黑眸轻轻撇过,依旧漫不经心地说笑口吻,似乎置身事外,说的是外人的事,根本不曾放在心上。唯独当真在意他的人才会如此追究,只要能够再度见到她,这辈子被头痛病纠缠到底也无畏。 帮他把脉,并非只是看他是否患有头痛病的症结,而是―― 云歌幽幽地望向他,终究还是无法继续说谎,她直觉有些羞于启齿,但一想到这是她唯一可以得到皇上欢心从而实现心中愿望的机会,她只得硬着头皮说下去。 “皇上,我这儿有个秘方,对你的病说不定有用……” 秦昊尧目光如炬,更别提如今云歌的脸上没有珍珠面罩的遮挡,她的眼神,她的神色,她的闪烁其词和伪装自然,都是再熟悉不过的,他根本是看了两眼,就心中有数。 他没有耐性等她说完,一把扼住她还不曾彻底缩回的手,黑眸冷然发出逼人深沉的光耀,却没有往日的温和亲切。 她的心头一沉,心中所想再缜密,在秦昊尧的面前,她总是无所遁形,根本无法掩藏内心的不安忐忑,还有迫不得已说谎的自惭形愧。 云歌因为震惊和错愕而闪闪发光的那双眼,却更证实了秦昊尧的猜测,他在她宫里见到的那条金链,以及她主动要求为他诊治疾病,还有她如今的惭愧……让他一刻间就僵硬如铁,心中的暖意也早已冻结成冰。 ……。 223 下辈子朕为你情断愁肠 云歌,即将成为后宫女人手中的棋子,被操控利用的工具,而他,正是她即将下手的对象。[.超多好看小说] 他的心,仿佛已经坠入地狱,他的面色难看铁青,唇畔连冷笑的弧度都早已消失不见,他蓦地站起身来,用力一拉,云歌宛若毫无重量的云彩,被拉到他的面跟前,他的俊脸越靠越近,却没有任何表情,此刻的他,唯有眼底有她看不懂的神情,他是个果断决绝的人,说话不留余地。连连的逼问,早已让云歌面色死白:“你想说什么?怀疑朕的问题?朕有什么问题?” 手腕处传来疼痛,肩膀也被压的很不舒服,云歌想要逃避他太令人窒息的目光,他却扳过她的脸,不然她逃脱。 两个人,是头一回对视这么久。 哪怕她对他抱有敌意也好,厌恶也罢,他的一举一动都会让她的心七上八下,他的话她也无法全部信服,但秦昊尧相信,若唯一可以证实他的心的,全都在他的眼底,若是他们当真还有残留的默契,她至少能从他的眼底看到些许才是。 不让自己陷入那一双幽深似海的黑眸之中,云歌冷不防地将手抽了出来,她不安地站起身来,此刻才发觉,她突然后悔自己的擅作主张。 “这就是你刚刚找到的新法子,帮你在宫里立足?一旦朕拥有皇嗣,你就成了那些女人的恩人,也成了朕的恩人,更是整个大圣王朝的恩人,你是这么想的?告诉朕!” 他哪怕不曾扬声大吼,不曾震破她的耳朵,他的嗓音向来低沉,这一次,每一个字,都更像是在云歌柔软的心头,插上一刀。 她安静地凝视着他,压抑夺门而出的念头,或许她当真是用错了法子,或许她的方法的确见不得人,也不光彩,更不值得拿出来炫耀,因为惭愧,惭愧的说不出任何话来,她只能满心复杂地望着他。 她并不愿意,让自己在这一座广阔辉煌的宫殿之内,变成另外一副模样。 他们两人,心中都不顺利,站在两边,互相僵持。 秦昊尧的脸色真是难看,但她同样并不曾欢愉半分。 就像是天意弄人一样,秦昊尧连连低笑,扶着桌案再度坐下,依旧无法平复自己的心。她居然答应协助别的女人,不管巫术也好,医术也罢,她想要达成的是――让后宫女人尽早怀上他的骨肉。 这,当真令他寒心。 一阵漫长的沉默过后,秦昊尧才开口,依旧冷冰冰的,没有一分缓和的意思。“你如今心中的念头,是对朕最大的侮辱。”任何一个男人遭遇此事,谁不会勃然大怒,更别提一国之君。 被戳中了心事,她以为自己只有羞愧,只有心虚,但心中如今徜徉的……是她无法理解无法读懂的情绪。云歌低着头,被他识破,她当真无法抬起头来面对他,遭遇此事之后,他兴许会马上收回对她的一切照顾和关心。 更别提,她心中那一点微弱的希望。 她全盘皆输,只因她不该打皇上的主意,如今早已覆水难收,她说什么都来不及了。 “你身边那条金项链,就是她们给你的,你若想要这些东西,朕会给你,想都不想就可以给你比她们能许诺给你十倍,百倍,千倍的……你想要吗?不妨从朕这儿来拿。” 秦昊尧不知是失望,更是心痛愤怒,数十种不同的情绪捆绑了他的心,让他愈发难以自控,说出来的话也变得刻薄难听。 她从不曾听过如此伤人的话,那条她落在原本宫里的金链,当真成为如今咬伤她的毒蛇。在秦昊尧的面前,她变成一个丑陋卑贱的女人,他已然是收敛了怒意,但他身上的冰冷寒意和失望情绪,更像是尖锐的刀剑,她无论怎么躲,都躲不开,总会受伤。 穿着他赏赐的柔软美丽的衣裳,得到他的允准住在离他那么近的宫里,而她,却被他冠上了身在曹营心在汉的罪名,永世不得翻身。 他当然觉得她这样的人无耻之极。 他当然会觉得任何的关心,付出在这样的人身上,都是不值得的浪费。 她或许什么都没有,但她还有最后的自知之明,哪怕失去了一切,哪怕如今已经不再清澈干净,她也不想糊里糊涂再多一道罪过。云歌不再垂着眉眼,而是淡淡望向秦昊尧,粉唇轻启,嗓音透着清冷气息。“或许皇上往后再也不想见我,即便是这样,我也理解。我犯下的错,我一定承认,只是我不曾答应任何人,也并非她们的说客。” 不管他信不信,她该说的,都说了。 云歌转身就走,几乎慌不择路,走到偏殿,伺候她的宫女见她这么快就折回路来,正想跟上去询问,却只见云歌面无表情地将门关上,让宫女吃了个闭门羹。 但只是一刻间而已,哪怕只是在猛地合上的门缝之中窥探到一眼,那名宫女也蓦地全身发冷,呆呆站在原地。 她方才……见到了什么?!她简直不敢相信。 是……见鬼了吗?! 她,不是别人,正是三年前伺候皇后的宫女之一――紫鹃。 秦昊尧独自坐在内室之中,清楚如今打开门走出去,只消一两百步子就能走到她的偏殿,但不知为何,他依旧不曾迈动一步。他的强硬,他的霸道,他的专制,他的睿智,他的缜密……如今,什么都没有,只有愤怒和难过。 那一个精巧的珍珠面罩,她不曾带走,遗落在桌上,他不动声色地取过来,黑眸之内满是起起伏伏。 烛光宛若最柔软的丝绸,覆上他轻放在手心的面罩之上,若是她带着面具,他很难看清她的心,但方才,他不是看得很清楚吗?哪怕这一切都是真的,哪怕她当真收下了后妃的东西,也只是需要靠山和依赖。 他透过她的脸,穿过她的眼,都能看到她的无奈和无助,还有……满满当当的苦涩和委屈。他如何会不知晓,她独自在宫里生活,每一日都是孤独辛苦的?! 这一切,实在太过讽刺。 他该生气,到最后,不只是生气而已。 哪怕再想坦白他的心,他最终还是生生压下了,放任自己倚靠在椅背上,紧闭黑眸,他的手紧紧攥着这一个珍珠面罩,这一夜,也就这么过去了。 卓明宫。 “本宫以为圣女还要考虑多些日子,没想过你这么早就来了。” 夏采薇含着笑容,桌上的早膳吃了一半,如今才是清晨,在后宫个个女人都是过的闲散幽然的日子,她放下手中的银色汤匙,淡淡望向从门外走入的云歌。 她当然是有了七八成把握,笃定云歌前来,一定如她所愿。 只是当云歌走近,夏采薇的笑容渐渐凝结在脸上,突地心里泛出莫名的怀疑,云歌的眼眶下有一层阴影,面色也并不好看,似乎是一夜不曾睡好的憔悴。 “我来,是为了归还这样东西。”将手中的金链放在桌上,云歌清晰地看到夏采薇脸上不再有任何笑容,她当然明白自己的意思。云歌却没有任何迟疑,更对自己即将擦肩而过的富贵安定生活不抱任何留恋不舍,她冷静沉着地开口,无所动容。“我为皇上把过脉,知晓这些事情,不是我该做的。” 夏采薇蓦地扼住自己的衣袖,她的眼底满是寒意,突地站起身来,桌上那一圈金光灿灿的光芒,几乎要刺伤她的双目。 “本宫的意思你还没听懂?”夏采薇眼底的决裂,也只是一闪而逝,她继而再度浮现很浅很淡的温和笑容,一如往昔,像是面对一个初次乍到的单纯丫头,她必须手把手地以主子的姿态交代清楚,她即将面对的世道和规矩。“药膳房那么多御医,如何轮得到你?皇上的身子自然是安然无恙的,不然那些御医如何舔着脸拿这么多年的俸禄?!” “我当然明白娘娘要我做什么,我能做的,是为皇上祈福,愿天神早些将皇嗣送至宫中。”云歌安安静静地望着那一张笑脸,但此刻对着夏妃娘娘,她的心里是冷的,她只觉得自己是暂时被蒙蔽了双眼。夏妃娘娘,看似温和得体,其实,她不会对任何无关紧要的人付出无畏的关心,言语之中的熟络,也不过是利用的途径而已。夏采薇来的,都是软刀子,云歌实在后悔至极,她到如今才看清楚。顿了顿,她再度凝神看夏采薇,语气愈发坚决,毋庸置疑地不近人情。“其他的……我不能做。” 云歌不再理会夏采薇眼底的不悦,她转身就走,或许红叶大巫医早已料到外面的浮华,会动摇她的心,外面的阴谋,会遮住她的眼。她越走越快,几乎是小跑起来,身边经过的任何一个宫女太监,都在一刻间变得模糊不清,她越跑越快,就像是她常常在凤栖山下的山林之中奔跑一样,耳畔也会传来清风的声音,安抚她也会踌躇也会孤单的心。 “我倒想看看,到底她能高傲到什么时候。” 夏采薇蹙眉,冷幽幽地开了口,她率先对巫女展示自己的诚意,却没想过被人糟蹋,她容忍这个冷冰冰的巫女不少日子了,但巫女的决定更像是对自己的轻视。 无法成为为自己所用的人,那便是站在跟她对立的那一方了。 不确定是否这个巫女当真有这么高的气节,还是她被更好的条件说服成为别的后妃的棋子,这些,都已经给夏采薇无关了。 她会让巫女知晓,找错靠山的话,在宫里的日子会比之前更难过。 这里并非荒山野岭,而是大圣王朝的皇宫,在这儿单纯的人不能活,愚蠢的人不能活,过度自傲人也不能活,虽然需要付出一些血泪才能学得这些真理,但她很快会让这位与世无争的巫女明白这些教训的。 任何人想要在宫里站住脚跟,都不会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 在宫里跑了许久才停下脚步,云歌弯下腰,低声喘着气,不知是否跑了太长的路,她整个人都有些轻飘飘的,再度扬起脖颈的时候,她如今才体会到,并非应有尽有的日子就能让人过的快活,她扬声轻笑,眼底的阳光让她晕眩,几乎要昏倒在地。 但她还是坚持下来了。 她不知自己能够在这样的宫里活多久,但只要她活着的一日,她不想给大食族丢脸,不想给所有的巫女丢脸,哪怕懦弱,不当无耻之人。 她有她的路要走,哪怕跟他们走的是截然相反被他们鄙夷唾弃的路。 伸手覆上自己脸上的珍珠面罩,她一夜不曾睡着,坐在床上不言不语,所以知晓宫女在半夜瞧瞧开了门,似乎不为了打扰她,将东西放在桌上就走。 他的意思,不言而喻。 他不愿看到她攀附除了他之外的所有人,她原本的面貌,甚至根本不谙世事的愚蠢,他都希望她保留。 为什么? 他会这么做? 云歌在这一个晚上,问了自己无数遍,皇上对她所作的照顾,甚至无法理喻的容忍,她都找不到任何答案。难道因为他见过太多变得一模一样的女人,所以才对如今的她有了兴致和玩味?! 他甚至不曾强求她改变。 轻轻叩响了寝宫的大门,屋内没有任何声响,她正想转身离开,就在此刻,她听到身后的开门声。 肩膀僵硬,几乎让她无力回过脸去,跑的累了倦了,她最终还是只能来这一处。 偌大的皇宫,只有这一个地方。 “进来吧。”秦昊尧丢下这三个字,径自走入寝宫,俊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云歌深深吸了口气,才跟着进去。 如今已经是黄昏时分,她这才察觉自己跟无神野鬼一般留恋在宫里居然大半天了,她沉默着坐着,秦昊尧只是深深凝视着她,两人没有一个愿意开口,却也没有一个愿意扬长而去。 他在她的眼底看到,她并非是一个唯利是图的卑鄙女人。 她在他的眼底看到,他并非是一个不择手段的肮脏君王。 没有人点亮哪怕一只烛火,窗外的颜色,渐渐变得幽暗,黑夜降下帷幕,一开始她还看得清楚他的面孔,但再过了半个时辰,黑暗中他的轮廓她无法触碰到。 就像是,她的眼都变成了黑色。 即便这样,他们还是僵持着。 看不清他此刻看她的眼神,她不必虚伪,冷淡,只消跟每一夜一样陪伴在皇上的身边,虽然这一次有些不同,他不曾平静入睡,而是坐在她的身前。 他的执着淡化了他一身寒意,让她突然没有那么多俱意,她最终鼓起了勇气,想要开诚布公,但一阵低沉的嗓音,传到她的耳畔,或许因为夜晚过于安静死寂的关系,每一个字都格外清晰,却又听得出往日不曾察觉的感情。 “不要相信任何人。” 紧紧攥着巫服,他的话,似乎可以劝服她,但即便不相信任何人,她的下场就不会变的悲惨吗?!她终究――是离开雁群的孤雁而已。云歌安然地想着,心中却没有任何怨怼。 “云歌,除了朕,任何人说的话都不要相信。” 秦昊尧依旧望着她,哪怕是在黑夜,他依旧可以抓牢她的身影,胸口掠过些许沉闷,如今的境况格外糟糕,但都来得及挽回。 闻到此处,云歌这才察觉跟预期料想的有些出入,他不只是劝服她,不只是告诉天真的自己这个皇宫存活的规矩,而更像是……他不会坐视不管,哪怕外面的暴风雨再大,他也会为她撑起一把伞,让她不被风雨动摇,不让她觉得冷,也不让她觉得难过。 他的这一句,更像是将她纳入自己营内的承诺。 即便他的声音听来算不上是温柔,但云歌还是觉得温暖,宛若在无助狼狈的时候,能有人扶一把,就已足够。 “平白无故的受到皇上的恩惠,云歌无时不刻想要报答。不管别人在想什么,哪怕因为巫女的头衔往后还会有人找上我,我也会断然拒绝。”云歌交握着双手,她厌恶说谎,当初见到夏采薇的时候以为她是急切想要孩子,以为她是一个慈母,身为女子,云歌更是理解夏妃的心愿。但此刻,她突然更想相信眼前的男人,哪怕他看来是一个无心无情的人。秦昊尧是整个皇宫的主子,他最有资格教训自己,但他至今不曾,她当然心怀感激。她并非毫无血肉的人,两个多月的日子,让他们不再针锋相对,不再处处多疑。 秦昊尧不假思索,脱口而出,跟往日谨慎缜密的君王判若两人。“朕信你。” “皇上为何相信我?可否为我答疑解惑?”这三个字,宛若在透着凉意的秋夜之中,他信她,她甚至一头雾水,不着边际,这句话为何说的如此轻易?! “只是想要相信罢了。”随着他的话而来的,还有轻松的笑声。唯独在无人看到的阴暗夜色之内,他才能不必隐藏掩饰对她的真心,三年前……争吵,对立,冷战,痛苦,让他们彼此煎熬,因为他的自私,他让她苦上加苦。如今,他不想再走过去的路,不想再犯过去的错。 云歌很清楚,他依旧不曾告知她答案。 “云歌。”他低低呼唤她的名字,黑眸在黑暗之中隐约可见星星点点的光,他面对她的瞬间,总是心头柔软,再冷漠无情的心肠,也几乎化为一滩清水。 这一回,他会毫无保留,只求彼此能有一个完满的结果。 他当然知道她在听着,细微的银铃,就像是风吹过的声响,宛若在人耳畔低声细语。 “你相信前世今生吗?”他这么问,似乎并非闲谈,并非没有任何用意。 云歌怔了怔,如鲠在喉,不知该如何开口。 沉静在她给的沉默回应之中,秦昊尧扯唇一笑,唯独此刻黑眸之中满目荒凉,心中一片荒芜,她自然不曾看到,更不能感同身受。 他并不相信人还有下辈子。 他曾经对穆槿宁说,他要的只是这辈子,哪怕再短暂,他也会把她留在自己身边。就像是一双有力的手,一分分扣住心爱之人的脖颈,让她的呼吸越来越重,几乎要窒息而亡。 而她许给他的,只是下辈子。她笑着跟他说,下辈子他一定要早早订下她。 如今再次相见,相隔三年之久,世事变更,却容颜不改……这,是否就是他们约定的下辈子? 无人知晓这一个秘密。 在他守在断气的穆槿宁身旁的那一夜,他绝望之际,满心凄楚,即便她死,他也无法跟她而去,那也是这辈子他最对不住穆槿宁的地方。 唯独他记得自己跟她说的最后一句――“下辈子换朕,为你情断柔肠。” 那是他对穆槿宁的承诺,如今,是他该履行承诺的时候了。 自从见着了她,他才觉得如今的日子过得有滋味,哪怕是愤怒生气,又有何妨?!这三年来,面对后宫妃嫔,没有欢喜,也没有愤怒,他对于她们而言只是皇上,只是皇宫的主子,从来就不是丈夫。她们对他而言,只是后妃,只是可以同床共枕的女人,从来就不是妻子。 他不曾让彼此待在黑夜太久,点亮桌上的蜡烛,唤来候在外面的宫女,如今已经是深夜,没过多久,宫女端来了专门为皇上做的宵夜。 “朕看你也该饿了。”秦昊尧看着她的面容,不禁莞尔,看似寻常的一句,却早已让人觉得窝心。 云歌望着他推到自己面前的碗碟,无论多么困窘,他总是明察秋毫,什么都瞒不过他,如今放下了心防,她将他动了筷子,眼波一闪,才握住银箸,夹了一口菜。 在宫里,似乎每一日都会发生古怪的事,就像是她不过是一个外族女子,进宫不过三月,居然能够得到皇上的恩赐,跟他一道用膳――她无法预见,到底将来还会发生何等样的奇迹。 但她对秦昊尧的敌意,不曾越变越深,他虽是一个冷漠的君王,喜怒无常,但他对自己并无恶意。 甚至――她已经得到他足够多的眷顾。 说来也不该,她居然在今夜,觉得像是回到了自己的家,这个虽然看起来很难相处没有半点人情味的男人,却自始至终让她安心,不再忐忑难堪。 ……。 224 朕不曾用对的方式来爱你 “朕看你这身装束上的图腾有些古怪,给朕说说看。”等着宫女收拾了桌子之后,他们一道走回内室,秦昊尧似乎当真不曾将她当成外人,解开身上的黄袍,躺上床去。 云歌垂眸,久久望着领口的红色图腾,娓娓道来:“大食族因为百年来都住在凤栖山下,山野之中猛兽不少,为了保护自己,大食族世代尊崇蛇为神兽,每年都有节日给神蛇送去祭祀的礼品。这图腾也是出自久远的习俗,族人若在山中遇到神蛇,决不能宰杀,一定要放行,以示诚意……” 秦昊尧看似只是随意询问,倚靠在床头,神态透露出淡淡的慵懒疲惫,听上去也是漫不经心,唯独他清楚,穆槿宁是极其惧怕蛇的,在秦王府内有一回屋内进了一条小蛇,她当下就大惊失色。而她可身穿绣着红蛇图腾的巫服,从未流露出任何喜恶,一切都如此泰然处之,难道也是伪装?! 眼前的女人,根本不是跟穆槿宁相似之人,而正是穆槿宁。 但她除了长相相同之外,任何一处,都更是陌生的。 若是穆槿宁遭遇贵人相助,九死一生之后,哪怕想要回到大圣王朝,也绝不会用这样的法子跟他重遇,更没有必要假装跟他毫不相识,即便……她对他有所怨恨,她的性情他再清楚不过,一定不会绕这么大的圈子来让他深陷其中。 “朕对巫女一事很感兴趣,你是否也是自小就被族内的大巫医挑选出来,学习了许多年的巫术?” 秦昊尧黑眸半眯,不疾不徐地开了口,他看上去并非十分专注,因此云歌不曾放在心上,据实以告。“是。” 她的答案,却让秦昊尧的眼底闪过一道晦暗情绪,他只觉得此事太过古怪,但依旧不愿相信她是跟穆槿宁毫无关系的人。他不愿放弃,眉头轻抬,俊美面容上浮现自在笑容。“你既然是大食族的圣女,在巫女之上,对巫术自然精通。” 心中有些为难,云歌垂着长睫,不知该继续逃避还是将一切坦诚,紧紧握住双拳,她沉思的模样,落在秦昊尧的眼底,却让他愈发心痛。 哪怕看着如此相似的神情,哪怕看着一模一样的面孔,他却还是处在煎熬之中,还是处在无边无际看不到尽头的等待之中,他没有哪一日停止过对她的想念,没有哪一日不再费力克制想要将她拥入怀中的渴望,他可对任何人都残酷无情,唯独这一次,他看着她的时候,必须一遍遍说服自己,等待的越长,结果会越好。他不能容忍,功亏一篑,白忙一场。 他却还在伪装,装作不曾在意她,压抑在心中深处的那些感情……就像是埋葬在地下几十年的美酒,一打开,谁都为此沉迷沉醉。他当然想告诉她一切过往,不管为何她抛弃了那些过去,他都想重拾那段感情。只因他无法欺骗自己,没有任何一个女人,会在离开三年人世之后,还占据着他的心。他当然是爱她,爱的比他能够理解的,比她更加感知的更深更重。 若她就在此刻坦白,她的巫术能力是巫女之中最微不足道的,所谓的圣女头衔根本名不副实,拉出任何一位巫女都比她出色,是否皇上会龙颜大怒,以欺君之罪诛杀她,大食族一千多人男女老少,也会被她连累获罪?!云歌轻锁眉头,心中自然有苦衷,微微含笑,却不曾回应。 “皇上如此看重云歌,是看重巫术的威力吗?” 许久之后,她才幽幽问出一句,为了保护整个大食族,她不能坦诚一切,却也不愿口是心非,哪怕此刻有苦难言,也是说的委婉。 毕竟,很多人都以为她以巫术见长,但却无人看过她施展巫术神乎其神的技艺。 秦昊尧没想过她会反唇相讥,半合的黑眸陡然睁开,一片深沉看的云歌心中一凉,正襟危坐。 “你觉得朕除了看重你所学的巫术,还能看重你身上的什么?”他不禁莞尔,眼底的深沉渐渐荡开,恢复了往日的清明,不再有半分阴鹜。 云歌被这一句话激的哑口无言,面露难堪,微微咬唇,她静默不语。多么可笑,她从未得到的巫术,居然成为庇护她的工具,宫中许多人害怕她,却也因此不敢擅自与她为敌。 秦昊尧再度扬起唇畔的笑容,他还不能坦诚真相,但心中早已回应了她的疑惑,他看中的――是她这个人。 “皇上还不想睡吗?”云歌看夜色已深,低声询问,往日这个时辰,他早已安睡,而今晚,他们的交谈却漫长许多。 “朕还无睡意。”秦昊尧的视线依旧不曾移开她,只是他善于掩藏眼底的炽热,才不会让她察觉他心中的感情。如今也是言不由衷,当然是谎言,一整日忙碌下来,不免满身疲倦,却因为想多看看她,多听听她说话,他才耗费许多时间来陪伴她。 云歌垂眸一笑,不再冷若冰霜,虽然还不能跟皇上说些贴心话,但她不再战战兢兢,她轻声开口,寓意很深。 “每个人的心结,都是因为别人的过失,或是自己的过失。” “说的可真准。”秦昊尧睇着她,方才那一闪而逝的笑容,却映在他的眼底许久,那是她都不曾察觉的笑靥,却是他好几年不曾见到的珍贵情景……哪怕在梦境之中,他也不曾看到她的笑容,这是让他至今耿耿于怀的。 无论他的感情多么自私,甚至太过霸道,太过专制,让她不曾觉得舒心自在,而现在,他想要让穆槿宁得到幸福,不让这段感情无疾而终。唯一相同的是,他绝不会放弃她,更不会放开这段感情,他这辈子,绝不会将自己挚爱的女人拱手于人。他坚信,若是他都无法给的,别的男人更无法给她。 “皇上的心结是前者还是后者?”她抬眸望向他,眼底的清澈眼波,宛若清风拂过的清浅自然,他不经意望入其中,心中再度生出往日的感情。 他苦苦一笑,并不避讳,说的简单,却也深刻:“是朕的过失――” 不管她是否记得过去的点点滴滴,他说的都是发自真心的话,他也是当真想要挽回一切,希望一切都不会太晚。 “朕从未用对的方式去爱她。” 此话一出,云歌的心中溢出些许酸楚,他虽然向来冷漠刻薄,盛怒之下更是让人不寒而栗,她见过他最阴沉扭曲的面容,亲身经历过被他身上凌厉的杀意震慑的险境,却还是被这一句话打动了心。 就像是那一回,他站在那座封锁的宫殿之前,他的眼神之中满满当当尽是悔恨和怀念,她很难忘却。 她不知如何评断,被这样看似铁石心肠的男人钟爱宠溺,是幸运抑或不幸。 什么样的女子,是否颜如舜华,高雅如兰,才情满满,才能让这个男人变得如此深情款款?! 秦昊尧已然入睡半个多时辰了,他的话总是萦绕在她的耳畔,不曾散去,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望向他,窗口传来的动静蓦地打破她的思绪,云歌转过身去,凉意从窗中投来,原来是窗户被风吹开了。她将窗户关上,正想悄无声息离开他的寝宫,脚步却突地停下来。 她的目光,轻轻落在他的身影之上,他只着白色宽袍,和衣而睡,叠在大床内侧的锦被依旧不曾打开丝毫,这样睡上一夜,难免不受凉。 缓缓靠近床沿,她俯下身子,伸长双臂将锦被拉开,正想为他盖上锦被,蓦地打消了这个念头,像是触碰到火焰般缩回双手,这些过于亲密的事,并非是她的指责,她是巫女,并非伺候他的侍女。 她不该跟任何人袒露自己的真心,哪怕说她高高在上,清高冷傲也好。 顷刻间转身离开,云歌掩上大门,脸上毫无血色,急急走向偏殿。 秦昊尧听到她的脚步声,这才睁开黑眸,身旁已经空无一人,他只是浅眠,不曾深睡,侧过宛若精心雕刻一般的俊美侧脸,他一手覆上显得有些凌乱的锦被一角,仿佛其上还残留着她指尖的体温。 他越来越想她,哪怕云歌前脚才走,哪怕那不绝于耳越飘越远的银铃声还在耳畔飘荡。 这样的想念,秦昊尧也无法确定到底何时才能彻底停息,到底如何呵护深爱一个女人,才会无法放下?! 无论她在这三年多的岁月之中到底遭遇了什么,不管她这辈子是否可以变成他所认识的那个穆槿宁,不管到最后她到底会不会记得他们的感情,他都会等下去。 卓明宫内,一片死寂的沉默之后,总算有人开了口,坐在正中的依旧是夏采薇,她虽然聪敏细腻,却并不果断。 她身畔端着茶杯喝茶的女子,跟她相仿年纪,却不若夏采薇纤瘦得宜,双目清亮,脸盘有肉,不过于瘦削纤弱,看似还有几分少女般的稚气和天真。这个女子一袭桃红色宫装,双颊绯红,软嫩丰盈的唇因为胭脂的颜色而更鲜红欲滴,宛若正在绽放的红色玫瑰一般,看来更是娇俏可人,这位女子,便是比夏采薇晚一年进宫的祺贵人戚湄祺,生于名门望族的她,从小就很有自己的主见,却也因此而染上颐指气使的毛病。 后宫四人之中,夏采薇地位颇高,但她常常难以做出决策,她出身并不优越,处事更小心软弱。而这位身世家境都胜过她如今却屈居贵人之位的祺贵人,跟她关系最为密切,常常为她出谋划策,若将夏采薇比作后宫的将领,这位祺贵人,便是陪伴她左右的军师谋臣。 听了夏采薇的话,祺贵人皱了皱眉头,夏采薇虽然在巫女面前受挫,却也是唯一见过巫女的人。如今巫女除了面圣,别的人一概不见也是皇上的口谕,更见两人的关系并不淡薄。“若是能让谁怀上皇上的骨肉,秦室王族得以开枝散叶,不正是可以证明她法术高人一等的最好法子吗?可是巫女却不愿开坛设法,这又是为何?难道皇上已经得知了此事,加以阻拦?!” “是啊,对巫女而言,没有任何害处。可她却不肯答应,对本宫送她的东西也没有半点动心――”夏采薇轻轻叹了口气,眼神愈发惨淡,若皇上知晓她暗自托付巫女的事,绝不会让她过这些天的消停日子,一旦此事败露,她就更难获得一个皇子傍身。她并非恶毒之人,只不过是为了让自己有一个依靠。 毕竟皇上,她所嫁的男人……这辈子都不会让她安心依靠。 “该不会是她太贪心了,想要借此敛财?”祺贵人挑了挑细眉,脸上不见半分愁绪,红润唇畔有笑,更显有几分天真无邪的味道。不过从她嘴里说出来的话,却并不单纯。 夏采薇将茶盖子轻轻覆上茶碗,她将眸光投向一旁的祺贵人,微微苦笑,几日前她的确心存不快,但静下心来想想巫女的身份已经不可同日而语,若是走错了棋,她失去妃子头衔的话,便是不值当的。只是她自从进宫之后,除了皇上对她不冷不热之外,还无别人敢给她脸色看让她颜面尽失,心里的这一口气,她实在无法咽下。今日恰逢祺贵人来给她请安,她便毫不设防说起了那件事,不过想要同仇敌忾罢了,宣泄胸口的闷气。“本宫看她不是这么个意思,像是当真不肯帮本宫做事。” 祺贵人眼眸一转,一道晦暗在眼底转瞬即逝,她唇畔的笑容一分分扩大,语气平和,却暗藏玄机。“我就怕这件事没这么快就过去……若是她缄默不言也倒省心,就怕她会把这个当成是要挟姐姐的筹码,待往后胁迫姐姐,那就麻烦了。” “她已经是皇上面跟前的红人了,能天天见着皇上的面,你我空有后宫虚名,夫妻头衔,居然还不如一个小小巫女――她心中得意还来不及呢,还能胁迫本宫什么?”夏采薇被祺贵人点醒,冷笑一声。 虽然话这么说,但夏采薇心中的确落得几分不安,就像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她焦头烂额,就怕不曾得到自己想要的,却又被背后捅一刀。夏采薇眼底的情绪,早已落入祺贵人的视线,她伸出手来,轻轻握住夏采薇的柔荑,一脸温和亲切,宛若可以感同身受,沉思半响,才幽幽开了口。“姐姐莫说这些丧气话,皇上不过是被巫女蒙蔽了双眼,搞不准她在我们面前故作清高,暗地里却用巫术迷惑皇上的心,有皇上当她的靠山,她当然不把姐姐放在眼里了。” 夏采薇轻点螓首,望入祺贵人的眼底,被她的真挚感染,半响说不出话来。巫女的清冷傲慢,宛若出淤泥而不染的满身清新,都让人心不快,可是正如祺贵人所言,谁又知晓这个来自偏远蛮荒之地的巫女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她当真是如此纯洁,还是看似比谁都干净的身子之内,其实藏着一颗毒辣阴邪的心?!一想到云歌脸上的珍珠面罩,甚至不曾以真面目示人,夏采薇更相信她是一个两面三刀口是心非的伪善女人,一旦被包藏祸心的巫女反咬一口,她岂不是遭来一个天大的麻烦?! 心中不禁百转千回,进宫已经两年多了,明知自己为何被皇上甄选,封为妃子,但她从未有一日觉得快意。虽然不愿当一个死人的替身,但若不是因为她的这双眼睛长得跟那个人相似,她也不会比其他三位后妃多得侍寝的机会。可谁有能知晓,就连深夜侍寝,她看得出来皇上对她没有半点感情,每回侍寝前后,皇上身边的心腹太监送来的总是避孕的药汤。 她――不过是一个毫无权力的妃子,若不曾尽早生下皇嗣,她在后宫的余生便是虚度……她要继续等那个人吗?等一个对她根本没有半分爱意的男人,等一个对她从未笑过的男人,等一个唯独看着她眉目的时候才能不再冷漠如冰的男人,等那么一个心里只有贞婉皇后的男人?! 贞婉皇后已经死了三年多了,皇上等了这么多日子,夏采薇也已经等了两年多了,总要有人先打破这种死寂。 想到此处,委屈不能言的苦涩秘密,让夏采薇藏在桌下的左手,愈发紧紧攥着裙角,指节泛白,可见力道之大,隐忍之痛。不再拖泥带水,优柔寡断,夏采薇的脸色骤变,蓦地敛去眼底的温雅,她扬声问道。“依你说,此事该怎么办才妥当?” “杀鸡儆猴。” 祺贵人听出夏采薇的言下之意,垂眸把玩着手中的茶碗,她满目带笑,圆脸上绽放笑靥灿烂,宛若少女姿态。 …… 云歌驻足在长廊的拐弯处,她看着两个婢女从不远处走来,两人看前方无人,肆无忌惮地谈论着方才看到的事。 声音飘到云歌的耳畔,她将身子藏匿在圆柱之后,静静听着。 “这里不是戈壁荒漠,养着这一头骆驼,总有些奇怪。”站在左面的宫女摇头,一脸无奈。 “也是啊,怪不得病死了呢。”另一个宫女点头附和,在皇宫的日子总是一成不变的沉闷,自从这位巫女来了,宫里也多了不少很难解释清楚的新鲜事,譬如――巫女住在闹鬼的宫里长达两月,跟个没事人一样,譬如――巫女的坐骑骆驼不明不白死在后院,譬如――有人说服侍巫女的紫鹃曾经亲眼见了不干净的东西,已经生了好几天的病,但无论再要好的姐妹去探望,她也闭口不说到底在深夜看到了什么…… 云歌已然忍耐不住,清楚她们说的跟她有关,提起裙裾疾步匆匆拦在她们的面前,冷声逼问。“我的骆驼呢?” 两名宫女顿时吓得脸色死白,低着头不敢看眼前的女子,若不是以为周遭无人,给她们再多几个胆子,也绝不敢谈论这位巫女,只因有人揣测,紫鹃一定是疏忽了巫女,才被巫女下了幻术见到诡异的景象大病一场。这位巫女,早已成了无比可怕的人。 “已经死了……郑公公派了人正在打扫。” 一名宫女缩着肩膀,小心翼翼地回应。 话音刚落,云歌面色一凛,脚步越走越快,最终奔走起来,来到曾经住过的宫殿面前,正撞见两位太监一前一后将推车推向宫门的方向,见巫女站在他们的面前,他们最终停下来。 双手撑在推车一侧,她弯下腰,紧蹙眉头,紧紧盯着推车内的那一头骆驼,骆驼身子高大,不比寻常兽类,宫里最大的拖车也只能装下它半截身子,另一半毫无精神地耷拉着。骆驼呆滞地睁着眼,应该死了已经有一两日了,皮毛上有一滩一滩的血迹凝结着,发出腥臭的气味,方才这两个太监便是皱着眉头走过来的,因为这一座宫殿实在鲜少有人经过,骆驼死了好几天才被发现。 七八天前她才刚来给骆驼送一些新鲜绿草,在它身畔的水盆之上装了满满一盆清水之后才走,骆驼的确看来有些水土不服,但病的并没有这么严重,更不会死。这一个月来,无事的时候云歌来照顾过好几回,已经开始好转。原本骆驼就是困在沙漠中好几个月都坚强生存的动物,不会那么脆弱,也是在它的身上看到了她也可以自强不息继续活下去的机会,但没想过……就在她放下心来的时候,居然发生这样的事。 她如今看到的是什么景象?云歌铭心自问,她的眼底闪耀着微光,胸口有些沉闷的疼痛,不知来源何处,只是因为她仁慈不忍的心,只是因为看到骆驼的死吗?!她很清楚,并非如此。 是――跟她一道进宫的骆驼,不明不白就死了。 这就是她的下场?! 他们终究不属于这个地方,温顺,善良,纯真,是无法在这个宫里活下去的。 “姑娘……”两个宫人候在一旁,本以为这个巫女会为自己的坐骑流一滴眼泪,甚至会拦下他们要她独自陪伴骆驼一些时候,只是半响之后,只见云歌抬起脸来,珍珠面罩之后的面孔看不到任何的神情,是愤怒,悲伤,还是……痛惜。 只见她冷淡决绝地转过身去,年轻的太监不知该如何称呼她,只能呼唤一声姑娘,却无疑是吃了个闭门羹,她甚至不再转身哪怕是看他们一眼。 “你们会把它送到哪里去?” 她的嗓音清冷,没有任何情绪,一句话而已,再轻描淡写不过。 “公公嘱咐了,把它送去城东的山下葬了。” 其中一名太监回应了,以为巫女会有为难他们的举动,但不过等来她的淡淡一句。 “辛苦你们了。” 他们目送着她离开,等她走远之后,才继续推着推车缓缓前行。 云歌独自走到长廊,眼眸轻垂,脚步虚浮,依靠着圆柱而坐,心中的酸涩,许久不曾散去平息……她不是没有任何的难过,只是骆驼已经死了,总要被埋葬,山下的确也是个好地方。 这是给她的警告吗?! 五指一收,她咬紧牙关,这一回不想的预感比任何一次都来的更加猛烈,她若是此刻还蒙在鼓里的话,就不只是纯真而已,而是真正的蠢货了。 这个宫里,处处繁花似锦,处处精致辉煌,却又处处暗藏杀机。 云歌默默闭上眼眸,面色越来越难看,她越是慌乱,就越会失去方向,一旦迷失在这座迷宫之内,她就休想活着走出去。 她足足在长廊边上坐了大半天,因为独自沉静在自己的心绪之内,她甚至不曾察觉长廊下滴答滴答开始落下晶莹雨滴,雨越下越大,直到雨水溅到她的脸上,微微的凉意紧接着滴到手背上,她才从思绪之中清醒过来。 她的眼底,太干净太透明,就像是从天上坠下的雨滴,不曾沾染任何世俗之气,直接落入她的双眸之内。 她似乎已经与世隔绝好些年了。 坐在长廊约莫有三个时辰了,她就像是不遵循宫中定理的飞鸟,宫中来去自如,却又无人能够确切地掌握她的行踪,停留在一个地方的话,又往往会留很久才走。 秦昊尧站在不远处望着她,一个时辰前,他正在商谈军机大事,听身边的宫人说起外面下了大雨,特意给几位臣子送来了伞。正因为如此,他突然想起云歌,她总是独来独往,身边又没有照顾的人,他给她找的宫女也生病有好一阵子了,担心她一个人在宫里迷了路,抑或是被淋了雨受冻狼狈,秦昊尧派人找了大半个皇宫,如今才看到她。 ……。 225 朕正在被惩罚 她就坐在长廊栏内,白裙从腿上垂坠而下,螓首依靠在朱红柱面上,微微仰着脖颈,额头的青丝无声滑落,被风吹拂在鬓角缓缓摇曳,她的眼神透过雨帘,却落在很远的地方,任何人都无法触及的地方。 她当然不曾淋着雨,但不知为何,秦昊尧不动声色地望着这一幅画面,却更加心疼她。 她从不示弱,从不抱怨哭泣,但他明白她的孤单寂寞。 他们的心……一直都是紧紧贴在一起的。 云歌探出手去,雨水宛若断了线的珍珠一颗颗落在她的手心,她心中的酸涩苦味却越聚越多,莫名的滋味在心口徘徊徜徉,不知是什么在怂恿她,在操控她,她无声站到走廊的另一方,朝着前方摊开那一双素洁柔荑。 在雨声之中,似乎藏着一首曲子,隐约引着她,走出茫然无边的雨帘。情不自禁蹙着眉头,她闭着双目,尽心倾听下雨的声响。 滴答。 滴答。 滴答…… 仿佛她也曾经站在某一处的屋檐下躲雨,也曾经伸出手去接着那些微凉的雨珠,任由雨水轻抚她掌上的指纹,再度沿着指缝滑落,坠下,最终溅起细小水花。 就像是在等待……漫长的等待,唯有听着下雨的声音,在心中默念一百遍,不,一千遍一万遍的时候,雨还在下,那人,还不曾来。 不知是否因为雨水的关系,她的眼底,浮起来一片白色的水雾,雨势渐大,落在耳畔的雨声却更加清晰。 “你在等谁?” 身后的一道低沉嗓音,带着别样的苦涩情绪,划破此刻的宁静,她陡然间转过脸去,望向声音传来的地方,已然大惊失色,双目微红,满眼濡湿。 他几乎以为这一场大雨,让时光飞快倒转,他凝视的不是云歌巫女的身影,而是崇宁的背影。 她……在最纯真珍贵的年岁,对他付出了无价的真心,他不曾看到的――就像是站在宫里的长廊下,她总是在等他。 她只是在等他经过而已,下雨,下雪,晴天,阴天……她一直都在这儿,只因她除了这个法子,已然无处安放她的这段纯洁又固执的感情。 她的眼底,到底下了多少场大雨,到底他让她经历了多少回的伤心落寞,失望心痛之后,才让她不愿再回首,哪怕只是一次,哪怕只是最后一回,也不愿再去回想那个秦昊尧了?! 她不给他任何机会,其实,也是不给自己任何机会。 最初的崇宁……已经在这一场时光的大雨之中渐渐走远,他无论怎么呼唤,无论怎么挽留,就像是即将停下的大雨,即将放晴的天空,他根本无力操控。 她从不轻易落泪,但不知是因为骆驼的死,还是因为宫中的险境,或是因为她突然地想念大食族,更是因为这一场让她无法了解自己心迹的突如其来的大雨,她居然满目泪光,被秦昊尧打断了她惆怅零碎的心境,云歌蓦地收回已然充盈在眼眶的眼泪,紧紧闭着粉唇。 秦昊尧就站在她十步之外的距离,他深深凝望着眼下的白衣女子,极尽疯狂的想念和渴望早已让他失去理智,心中满是酸苦滋味,哪怕铁石心肠如他,他已无法自控。他的眼底同样蒙着一层烟雾,就像是远方雨天相接的地方,大雨冲刷在地上,拉起一道巨大的白色帐幔,眸光胶结在她的面容上,哪怕隔着面罩,他可以看透她眼底的惆怅和孤寂,毫无保留。 疾步走向她,一把扼住她纤细手腕,他的眼底迎来一片惊痛,无法再继续忍耐他对她的愧疚和悔恨,疼爱和怜惜,秦昊尧蓦地将她拉入怀中,喉咙紧缩,让薄唇边溢出的嗓音格外低哑厚重,轻易地钻入她的耳中,沉入她的心内。“你在等朕?” 对于他而言,得到她,更迫切。 他迟早要跟她坦诚一切。 云歌的身子重重撞在他坚实的胸口,面颊贴着他的华服,一片凉意从肌肤上深入血肉之内,他的心跳那么坚定地穿过她的眼眸,她从未跟任何男人靠的这么近过,除了张少锦,这世上再无一人拥抱过她。 只是,她当然不在等任何人,为何听秦昊尧这么问,她也险些以为自己坐在下雨的长廊等了整整半天是为了等一个人?!她越来越混乱,却也越来越慌张。 她怔住了,脸色划过一抹苍白,睁大水亮而透露出满满当当慌乱的眸子,不等他双臂环住她的身子,她已然咬紧牙关,奋力挣脱开来。 她不敢置信地睇着眼前的男人,眼底盛满了不快和愤怒,悲伤和厌恶,这些情绪太过厚重纯粹,只是当秦昊尧一眼看穿的时候,却已然来不及了。 “槿宁――”秦昊尧满心沉痛,正欲拉住她的手,她每一回看着他后退,总是让他觉得像是多么可怕的人,只是这一回,她却再度挣扎,这一个陌生的名字,早已将她推入万丈深渊。 她头也不回离开长廊,奔走在大雨之中,雨水跟她融为一体,单薄的白色巫服紧紧贴在她的身上,玲珑曲线毕露无遗,黑发因为雨水的湿润而贴合着额头和面颊,她隔着雨帘看那个男人,他的那一声呼唤,却依旧在自己耳畔不断回响。 她根本摆脱不了他炽热的目光,虽然巫女触碰情爱是族内大忌,但方才秦昊尧的眼底,他的冀盼和渴望,早已让他化成一团熊熊大火,她稍稍一碰的话,就会化为灰烬。 但她很清楚,他看着的并非巫女云歌,而是他言语之内的槿宁……或许,也正是他曾经提及过的,她与之相似的那个女人。 瓢泼大雨,丝毫没有变小的趋势,她呆呆站在雨中,身上的凉意,比不过被他眼神烫伤的疼痛。 她当然全都明白,恍然大悟,他为何会如此器重她,哪怕她对他出言不逊,甚至掌掴伤害君王都依旧活的好好的,不是因为他对巫术惧怕,更不是因为他对巫女有了兴致,而是因为她的这张脸。 这张――跟他过去相识的女人有几分相像的脸。 她能够存活至今,更得到他诸多宽待,跟她毫无关系,只是因为她是他寄托哀思的替身而已。 在秦昊尧对着云歌喊出穆瑾宁的名字当下一刻起,他就清楚他已经犯下大错,他眼看着她不堪重负跑入大雨之中,擦过她衣袖的手掌无力垂下,什么都握不住,除了此刻湿漉漉的空气。 这一切,简直都是笑话!紧紧攥着拳头,雨水从云歌的头顶上浇下来,一刻间浇熄了她对秦昊尧好不容易才生出的安心,此刻,尖锐的防备因为源源不断涌出来的怒意而将她割伤,她清楚自己心头在淌血,雨水从黑发上滑下,悬在她的长睫上,雨水淌入眼睛让她觉得克制不住想要流泪的酸涩,但她却无法对他宣泄心中的怒意――自然,若不是他将自己当成是死人的替身,她绝不可能安然无恙地活到如今。 秦昊尧不顾雨势渐大,冲入雨帘之内,看着被大雨淋得湿透的云歌,他自然满心不舍怜惜,可看她如此盛怒抗拒,他若是在今日就将所有的真相坦诚,她又如何承受?! “你是一国之君,九五之尊,我只是一介平民,但我也有我想要守住的东西,我从未奢望从你身上得到更多,即便这样也不行吗?” 秦昊尧心如刀割,她的话,跟穆瑾宁说过的多相似,在她弥留之际,她笑言他是一国之君,九五之尊,哪怕她不在他的身边,也同样会有很多女人爱他。[.超多好看小说] 而如今的云歌也是一样,她同样在拒绝他,把他推开在高大的心墙之外。 她的眼神制止秦昊尧走的更近,因为寒意侵入体内,粉唇发白,一脸苍凉,毫无血色,她苦苦一笑,不知是因为被无缘无故当成另一个人的替身而心酸难过,还是因为他对她的宽容豁达,也曾经触动她,只是如今,这些都变成破裂开来的泡沫。 她在这一片白茫茫的雨水之中,突然看不到将来要走的路――喉咙紧缩,胸口熟悉的沉痛再度袭来,拼命拉扯着她的心,哪怕她正承受着大雨淋着,也不肯放她松一口气。 秦昊尧紧蹙眉头,云歌的面色惨白难看,若是她继续淋雨,自然会大病一场,是他的莽撞冲动坏了所有的事,要打开她的心防何其之难,如今哪怕眼看着她再度将心门封锁,他也无法怨天尤人。大雨从他俊美无俦的面孔轮廓上滑下,也不顾身上华服全部湿透,薄唇紧紧抿成一线,他突地下了决心,依旧朝着云歌的方向走去。 云歌忍痛抬眸看他,他坚毅的俊脸上没有任何神色,唯独那双黑眸之内晦暗不明,因为无法看清他的喜怒,她更觉得他难以捉摸,不管他们之间的距离到底多远,也不管他们错过的时间到底多久,他决不能再容忍她再一次跑出他的视线。 就在云歌转身离开的那一瞬,秦昊尧从身后紧紧抱住了她,俊脸紧紧靠在她的螓首之上,双臂宛若铁链般困住她的身子,环住她纤细腰际,彼此冰冷的面孔相贴着,黑眸愈发深沉,哪怕她再如何反抗他也从未放开她,他自然比任何人都更坚定,云歌就是她。 他对她太了解,她的面容,她的身子,她的背影,她的眼神,她的笑靥,她轻锁眉头的惆怅,她弯唇微笑的欢喜,每回他抱着她不禁变得僵硬青涩的身体,他都知道,他从未忘记过一分一毫。 没有任何人跟他的契合,会胜过穆瑾宁。 云歌撑大惊慌至极的双眸,她肃然平静淡然,波澜不惊,但身后男人的举动,是最大的威胁,她不敢再轻易动弹。在她看来,大圣王朝的君王早已变得疯狂,他把她当成是自己记忆中的女子,更不愿回到清醒的世界,他宁愿一错再错,而绝不后悔将她一道拉入泥淖一起沉溺。 直到察觉怀中的女子不再挣扎,秦昊尧才轻轻扳过她的身子,俊挺身子对于眼前娇小纤瘦的女子而言宛若最好的庇护,他微微压下身子,俊美面容之上一片阴霾,俊脸越压越下,越靠越近,云歌早已屏住呼吸,在心中默念宁心安神不受诱惑的颂词,但念了几遍而已,他的鼻尖几乎已经贴着她发凉的鼻端,她再也无法逃脱他的视线,雨水从他的脸上不断浇下,却突然让她的视线愈发清晰。 他紧蹙俊眉,视线紧紧锁住她的身子,她的一举一动,她每一个闪烁却又试图让自己更坚定的眼神,都无法再推开他。薄唇总是看来冷漠无情,刻薄疏离,只是这一刻,他的眼眸宛若幽深的一口井,她不小心跌入其中,再也无法幸存。 雨水浇透了彼此的身子,唯独那一双黑眸之中的火焰,却从未浇熄,相反,越烧越旺,莫名复杂纠缠的情绪萦绕其中,云歌越是看的专注,却越是心疼。 她心口的疼痛,愈发决裂,为了不再被诱惑动摇,云歌紧紧闭上双目,在大雨之中轻轻颤抖,他的手也是冰冷的,缓缓贴上她的面颊,他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极尽宠溺呵护,却又让她更为之不寒而栗。绝望至极云歌满心怨怼,两个多月的平静假象,也早已被今日的一场风波搅乱,她得不到任何该有的尊重,她如何保住自己不被强权强势压倒?!他的霸道,根本就像是一张网,而她,是一尾鱼,费尽力气也逃不开。 她并不喜欢雨天。 每一个下雨天,她的心都会变得沉闷,但却不如这一回,心痛如绞,就像是一把尖锐的刀,并不刺中要害,而是一道一道往心上割,痛苦难耐极了。 秦昊尧的神色复杂,眼底满是苦涩和不忍,四年前她从北国回来,那一日也是下了一场大雨,他也是跟今日一样早已在等待她,什么都不说只是抱着她,他不是擅长花言巧语的男人,更从不讨好任何女人,但他一直相信,她什么都能懂。 “皇上!皇上在这儿,快,把伞拿来!” 远处传来一阵嘈杂,秦昊尧侧过脸,从大惊失色跑着过来的太监手上接过伞,撑在云歌的头顶上,她缓缓睁开双目,抬高柔荑抹去脸上的雨水,她依旧看着他,眼底却是一片冷意。 秦昊尧为她撑着伞,两人一道回了寝宫,这一路上云歌都不曾开口,在她看来,如今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没用了。 她任由两名宫女为她换下身上湿透的衣裳,眼眸之中尽是冷淡眼神,她只觉好笑至极,她根本无法三言两语就为他解开心结,如今,却最终还是搭上自己,越沉越深,无法自拔。 无力地依靠在床头,她轻轻扯开衣袖,望着手腕上的那一圈浅黄色琥珀珠链,疲惫的心才得到些许宽慰,张少锦似乎是为了让她往后的日子一帆风顺,心想事成而特意赠与她,而如今,她根本无法说服皇帝,也让自己陷入困境。 门被打开,有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云歌转过身去,不愿看来人的面孔,咽下满满当当的苦涩,藏匿在锦被之下的双手早已紧握成拳。 “不管我跟那个人有几分相似,请皇上看清楚,我并非她。若是皇上不自重的话,迟早会受到上苍惩罚。” 她的嗓音透露出冷淡的清灵,这个皇帝并非愚蠢之人,只是被情所困,理智根本敌不过感情。但他对任何人深情也好,绝情也罢,都是跟她毫无相干的事,身为巫女,虽然可以倾听世人的苦难,但绝不会对任何人过于亲近,哪怕这个人是一国天子。 这是她对自己的威胁,只是哪怕如此,秦昊尧还是见到她的纯良。他自然更能看清云歌的心,她如今除了威胁他之外,别无办法。他不再朝前去,默默盯着那一道倩影,那么大的雨,都无法浇熄他对她的渴望,压抑了三年多的渴望,但他不能再把她逼得更紧。闻到此处,秦昊尧的唇畔溢出这么一句,不像是玩笑话。“朕一直在等着惩罚。”如果是她的话,且放马过来,他绝不还手,定会安心接受一切重罚。 或许,他如今就在受着惩罚。 看到心爱的女人就在自己的面前,他却什么都不能做,甚至一回回被她的眼神刺伤,在这一场战役中,他是失势的那一方。没有任何一回,更让他品尝这么沉重的挫败和失望。 说完这一句,她听到秦昊尧的脚步声越走越远,随即是关门的动静,她的力气和耐心在这一刻全部用磬,陡然挎下肩膀,面色素白,咬牙取下脸上的珍珠面罩,将它狠狠丢下床脚。 她即便始终戴着面具,他看在眼底的还是记忆中的人影,她总算明白,为何他在私底下召见她的时候,总是不让她戴着――只因,他想在自己的脸上,找到几分已故之人的影子。 …… “舅舅――” 奶声奶气的童声,从门外传来,不等身畔的女子松手,女娃就已经挣脱开了,奔向殿堂最高处的金色阶梯。 秦昊尧闻言,当下就放下手中的奏折,他站起身来,走下阶梯,小女娃扑向他,双手紧抱着他的双腿,呵呵直笑。 见到她,秦昊尧冷淡疏离的面容上,也再无任何严峻,缓和亲切几分,弯下俊挺身子,一把利落地将女娃抱起。 这个女娃才两岁多,正是语阳公主的女儿――心羽,天生爱笑,跟性子清冷孤傲的语阳公主没有任何两样,这双圆圆亮亮的眼眸一笑起来就像是天上的弯月,胖乎乎的小脸更显可爱,跑了这一段路,脸颊上已然是一片绯红。今日穿了一身嫩黄色,每每走动起来,更像是一尊讨喜的金元宝似的,每当心羽进宫的时候,宫里总是热闹许多。 “把孩子带去花园。” 一道冷冰冰的女声打破了此刻的宁静,秦昊尧这才顺着声音望过去,站在殿堂之下的女子不是别人,正是他的亲妹妹语阳公主。 秦昊尧俊脸上的笑容,一刻间消失,面无表情地将心羽放下,女娃眼巴巴地仰起头望着一言不发的秦昊尧,睁大了清亮的双眸,几乎要哭出来一样。语阳公主身边的婢女见状,也不敢得罪任何人,只能低着头,急急忙忙将心羽抱走。 “有什么事就快说。”秦昊尧淡淡睇着语阳公主,依旧站在原地,却也不曾主动靠近,他当然明白语阳公主来所为何事,他这个当兄长的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语阳的性情。没什么要紧的事,她绝不会随意出现麻烦他。 语阳公主一身青色宫装,梳妆得体,如今已经是一个女娃的娘亲,清冷面容上多了些许祥和,看来更加友善,她看着眼前的兄长也是最亲的人,心中不无矛盾两难,她冷冷淡淡地开口,要一探究竟。“前几日我就问过王镭了,皇兄的意思,这回是要让赵尚死在天牢里了,有侍卫拦着,我也不能见他一次面。孩子已经整整十天不曾见过爹了,在驸马府吵闹的实在没有办法,我才带她来的,皇兄就不能给我一个明明白白的说法吗?” “他犯得是欺君之罪,赵尚有这么大的胆子,无法无天,任意妄为,就没想过朕有朝一日会六亲不认?”秦昊尧闻言,并不意外,冷哼一声,随即转身走上一级级阶梯,重新坐回金色龙椅之上。俊美面容不近人情,一身无法驱散的寒意,哪怕来的是自己的亲妹妹,他也没有任何动摇犹豫的意思。 语阳公主不禁轻蹙眉头,面色覆上片片死白,心头一沉,更觉此事棘手,她这个当妹妹的,如何会不懂若不是赵尚惹怒了兄长,兄长绝不会不顾自己的情面,将赵尚打入天牢,甚至也不为她和心羽着想――因此,她在驸马府虽然每一日都过得不安,但还是希望何时皇兄消了气再来劝说,秦昊尧是个固执的男人,当年为了自己的婚事就诸多为难过赵尚,幸好这两年心羽的出生拉近了彼此的关系,他也渐渐把赵尚看成是半个自己人。语阳公主深知在秦昊尧的气头上,她若是进宫,无疑是雪上加霜,火上浇油,只是没曾想过,等了十天,终究还是一样的结果。 秦昊尧冷冷瞥过一眼,扬唇一笑,唯独这笑容没有一分亲近宽容的意味,言下之意更是寒冰般决裂。“朕可以让他当这个驸马,当然也可以废掉这个驸马。” ……。 226 你没资格当后宫之首 “赵尚这些年来对我关怀备至,药膳房的事也极为尽心,我实在想不到到底他有什么过错。”语阳公主不甘示弱,走前几步,急急说道。若她就此碰壁不再多费口舌,赵尚怕是这辈子都不见天日了,哪怕能够保住性命,这辈子跟罪人一样关在天牢之中,又跟废人有何两样?!她满心沸腾,几乎不能自控,满目凌然,不禁扬声逼问。 脸上生出几分不悦,秦昊尧从未跟语阳公主有过这么大的分歧,见语阳公主如此言辞激烈,他的黑眸之内满是阴鹜颜色,周身散发出来的威严让人几乎不敢直视。 “错的人是皇兄……”语阳公主不再压抑自己的心,眼底有泪,却依旧倔强开口,如今两人各自站在悬崖边,总要有一方妥协。她若不为赵尚说话,皇兄何时下了决定的话,一切就都来不及了。 秦昊尧满心不快,面色铁青,言语之内已然听得出不耐的敷衍:“语阳,朕向来公私分明,若因为他是驸马就不追究他的过错,朕能够取信于民吗?” 语阳公主明白秦昊尧这么做,一定是有他的道理,赵尚也肯定承认了自己的过错,秦昊尧才会毫不手软,只是对于自己的夫君,赵尚向来是个善良本分的男人,人人都说他仁心仁德,他如何会铸下大错,十恶不赦,无法原谅?!秦昊尧是她的大哥,更是开了一条血路而走上皇位的天子,这辈子,他却绝不会留下对他不忠的人,他绝不会对背叛他的人宽待,斩草除根的残忍,也只是不得不做的事,这是秦昊尧的原则,也是注定他能够站在雍安殿的真正原因。 沉默了许久,语阳公主无奈至极,只能孤注一掷,冷然说道。 “皇兄的心里一定是这么想的,哪怕赵尚死了,你也能给我找更出众更有情义的男人,毕竟这世上没有什么人不可取代。”没有任何迟疑,话锋一转,语阳一改往日慈母模样,咄咄逼人,全然顾不得其他:“但崇宁走了都三年多了,皇兄即便纳了妃子,又当真忘记过她哪怕一天吗?!崇宁对皇兄有多么重要,赵尚对我就有多么重要,更别提他是心羽的父亲,我不想心羽没有亲生父亲被人数落取笑。” 语阳公主的话,的确正是秦昊尧心中所想,被戳中心中的伤口,这不像是语阳公主的初衷,因为赵尚,她太过着急,才会如此出言不逊,不怕激怒自己唯一的兄长。为了救赵尚,她不惜搬出崇宁来对付他,可见这回要跟他反目成仇。 “心羽往后是王朝的公主,绝不会被传闻祸害一生――”秦昊尧撇过脸去,面无表情地丢下一句,干脆利落,看似依旧不为所动。身为心羽的舅舅,他会把心羽当成是自己的女儿来看待,一辈子荣华富贵,什么都不缺。 但语阳公主不提及崇宁还好,错就错在她提了三年都不曾提的人,每当看到云歌,秦昊尧更是不曾原谅宽恕赵尚一刻。 “我早知劝不了皇兄,也是做好了准备进宫的。”语阳公主见哪怕搬出崇宁也不曾劝服秦昊尧,她的面色更加难看,不过在驸马府想了这些天,她不是没有私心的念头。她直视着秦昊尧的方向,一颗颗解开青色宫装的盘扣,只着一件素衣。 秦昊尧见状,黑眸之内突地覆上些许阴冷至极的怒气,只听得语阳继续说下去。“皇兄若是觉得为难,我来帮皇兄了结此事。既然驸马犯下大错,无法饶恕,皇兄没理由冤枉赵尚,我自然绝不会再问。” “你这是做什么?”秦昊尧拍案而起,龙颜大怒,根本不打算再听下去,俊颜扭曲,更显可怕。语阳这一身素衣,绝非无缘无故穿的。 “心羽就交给皇兄了,皇兄绝不会让她饿着冻着,能养的衣食无忧自然好,吃些苦也无妨,孩子可以长得更好。”语阳公主的脸上没有任何愁绪,她毅然决然,哪怕不曾抬高嗓音,声音落在殿堂之内,也是字字清晰,落在秦昊尧的耳畔,更胜过钟鸣般沉重。“成亲的时候,我就答应驸马,这辈子不离不弃,身为一国公主,总不能食言吧。” 不等秦昊尧开口,她垂眸望向身上的素白衣裙,微微失了神,专注而恳切,让人很难不动容。她不怨恨秦昊尧,却同样不会苟且偷生。“皇兄若是决定要杀赵尚,我收拾了他的后事后,会一起随他去的。” 秦昊尧清楚她的性情,他们本是同根生,语阳虽是女子,但同样倔强不屈,若是赵尚死了,她既然说的出,当真会自尽的。 “他值得你这么做吗?”沉默了良久,秦昊尧才压下心头怒火,沉声问道,在他看来,语阳爱赵尚更甚,也为这段感情付出了不少,身为高贵的公主,远不必如此。他再蛮横无理,再冷漠无情,终究不想看到语阳穿着这身素衣死在他的面前,他已经体会过一回眼睁睁失去爱人的苦痛,不愿再忍耐一回失去亲人的滋味。 “那么崇宁呢?皇兄不会跟我说吧,但我们都心知肚明,心照不宣。” 语阳公主轻轻叹了口气,眼底有微微的泪光,喉咙溢出的嗓音听得出些许哽咽,苦苦一笑,兄长哪怕在她看来,也是宛若大山般坚决冷硬,铁心石肠的男人。 但那段感情,却也伤害他最深。 “皇兄若是可以切身体会,就能知晓我们都清楚那个人值得,才会如此执着。”语阳公主的心中满是悲怆苦涩,若说四年前她只是孤独地爱慕着赵尚,四年后他们已经是同舟共济互相关怀的夫妻了,感情不曾变淡,相反越来越契合,知晓自己是他除了崇宁之外最爱的女人,她却也从未不甘过,因为在这段感情这段婚事之中,付出的人并非只是她一人。 赵尚更喜欢的人是崇宁……在他们之中,早已不再是秘密。随着崇宁的香消玉殒,他们也渐渐释怀了。但他的心里装着崇宁,并不意味着他就会对语阳公主苛待冷淡。 只因人的心,人的感情,是无法被左右的。 “娘,花花……”身后传来小女娃的声音,她方才被娘亲和舅舅脸上难看的神情吓坏,被婢女带入御花园游玩也心不在焉,费力折了一朵紫色的秋海棠,小跑着走来。如今正是牙牙学语的时候,正因为说话总是含糊不清,更让人忍俊不禁,唯独这个时候,没有人笑得出来。 语阳公主缓缓俯下身子,伸出手掌轻揉女娃头上柔软的短发,眼底满是柔光,若是无法说服皇兄,她愿意陪伴赵尚走一趟黄泉路,无怨无悔。将心羽交给自己的兄长,她当然没半点不放心的…… “去送给舅舅。”语阳公主默默扬起红唇,神色一柔,压低嗓音嘱咐一句。 心羽点点头,不懂娘亲交代的寓意,乖巧听话,举着小拳头紧紧攥着的这一朵紫色海棠花,朝着秦昊尧走去。 语阳公主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她素来如此倔强,世人只知她多么冷情孤僻,却不知她用情至深,比任何人都善良心软。 他们……真是亲兄妹,对自己坚持的事互不让步,到最后,难逃两败俱伤的结果。 秦昊尧黑眸半眯着,紧紧盯着心羽费力抬高手臂送到他面前的那朵海棠,冷峻的面容上再无任何神情,余光扫过对他甜甜笑着不知此刻发生了何事的毛丫头,心羽才两岁多,就像是个嫩芽儿般讨人喜欢,看到她……他偶尔也会想起崇宁跟他的第一个孩子,因为世事的戏弄而从未降临在这世上,崇宁虽然从来不说,但他更清楚这也是她耿耿于怀的遗憾。 “舅舅!”心羽看他迟迟不曾从自己手中接过这一朵海棠,小手臂实在酸痛,她不禁皱起眉头,扬声大喊。等待太久,她举得手都疼了呢。 秦昊尧似乎在回忆之中被猛地拖拽出来,他冷然清醒,猝然站起身来,双手撑在桌案上,阴沉黑眸对着站在殿下的语阳公主,迟迟不语。 她是在威胁他,用心羽和她自己的将来威胁他。 …… “夏妃娘娘就在门外,皇上要见吗?” 太监小心翼翼地询问,懂得察言观色,方才送走了一脸冰冷的语阳公主没多久,如今皇上的脸色难看,整座偌大宫殿似乎还未散去硝烟气味和清冷气息,这个时候夏妃娘娘到这里来,指不定皇上不愿召见她。 黑眸一暗再暗,一道晦暗不明在俊脸上一闪而逝,秦昊尧下颚一点,太监见状,急急忙忙走出门去传召夏采薇。 “有什么事?”秦昊尧的目光落在夏采薇的身上,俊脸上没有太多神情,淡淡问了句。她身着一袭水金色宫装,自然是经过精心装扮,却又不让人觉得太过奢华隆重,更看得出此人的优柔寡断,心思细密。 “臣妾今日有件事,不得不提。”夏采薇拧着眉头,开门见山,转过身子去,身后的宫女双手捧着红色漆盘,缓缓走近,太监从宫女手中接过漆盘,紧接着一步步走上阶梯,送到秦昊尧的面前。 陈列在漆盘之内的,是一个白色布偶,身穿金色宫装,有鼻子有眼,隐约看得出是后宫女子的打扮,布偶的背脊之后贴着一道白色布条,其上用朱笔写着夏采薇三个字,一起摆放着的,还有两三张泛黄的符咒,上面写的满满当当的红色字体龙飞凤舞,潦草张狂,很难看清写的是什么,只是乍眼看上去,还是让人不寒而栗。 布偶的身上并非纯白崭新,而是处处可见泥土的痕迹,只是比起泥土的气味,这个漆盘上暗中散发出来血腥的味道更加刺鼻难忍,不禁让人怀疑,这些红色的字体,根本并非朱砂,而是用血液为墨蘸笔写出来。 任何人看到这些东西,都会觉得不祥和阴森,更让人不禁怀疑,这些血……又是来自何处。 见秦昊尧眸光深沉,眉头紧蹙,一脸不快的阴沉,夏采薇心中大喜,这才垂下眉眼,一脸愁绪,轻声说道。 “这是今儿个花木房的宫女到卓明宫前来除草栽花的时候挖出来的东西,看上去已经埋上好些天了,觉得此时不一般,不敢妄加揣摩,臣妾就亲自来见皇上。” “这是巫术?”秦昊尧无声冷笑,黑眸陡然间变得阴鹜森冷,一手打翻太监手中的漆盘,勃然大怒。 漆盘摔落在地的巨响,传入夏采薇的耳畔,他的盛怒不曾出乎意外,但每回看到他阴沉的一面,她还是多少会惧怕。 她的心轻轻颤抖,却还是佯装自然,满目无助:“请皇上为臣妾做主。” 秦昊尧冷冷打量着眼前女子的神情,唇畔的笑容一刻间敛去消失,唯独夏采薇不曾看到,他的眼底除了阴鹜怒意,更多的是冷漠和无所动容。 他更像是一个旁观者,久久不曾开口,无动于衷。夏采薇突然生出些许窘迫,她默默抬起眉眼,压下心虚和优柔寡断。面对这个男人,她总是觉得两人之间有一道巨大的鸿沟,无法逾越,论长相,论学识,论历练,论地位,这个男人都是人上人,只是他不动声色的时候,她终究无法窥探他心中的念头。若她不继续坦诚真相,就此潦草收尾的话,便是浪费她一番苦心。 夏采薇的眼波流转之间,尽是动人光彩,宛若泪光一般,楚楚动人,惹人怜惜。秦昊尧看着她的眼眉,初次见到夏采薇的时候,觉得她的神韵跟崇宁有三四分相像,但如今一看,她跟崇宁,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这般想着,他的心再无半分动容和柔软,无动于衷地站在高处,面无表情地听着她浅浅叹息。 “这半月来,臣妾总是身子不适,头昏乏力,见了好几回御医,也无人说得出个所以然。见着这个,臣妾总算知晓,原来是糟了小人在背后算计。” “朕看着这些东西,也觉得寒心。”秦昊尧从夏采薇的身上移开视线,将阴鹜的双目朝向地上的布偶与符咒,足足看了许久的功夫,才不冷不热地丢下这一句。 夏采薇一听,自然是觉得他生出了怜悯之心,脸上的惧怕不曾彻底消失,仿佛依旧是她的恶梦,她的眼底隐约有闪烁之意,轻声细语道:“一定是她,皇上,否则这宫里谁懂得这些巫术?” “人一定在宫里,可是还没到断章取义的时候。”见夏采薇如此笃定自信,秦昊尧冷冷相望,俊脸上却没有任何怜香惜玉的温柔,此话一出,当下就让夏采薇变了脸色。“在朕看来,她没有这么做的理由。” 夏采薇不曾料到他会更偏向那个巫女,巫女进宫才两个多月,可是她进宫已经两年多了,她平日安分守己,秦昊尧也该相信她才对,为何平白无故相信那名外族巫女?!根本就不合理。她的面色掠过一些凉意,此事没她想象中的顺利,她不免有些慌张,平息了心中的起伏,苦苦一笑。“皇上不是心中清楚,她的手里握有什么吗?能用巫术害人的,也只有她一人了。” 她若是显得太过咄咄逼人,也迟早会露出马脚。 秦昊尧闻言,扬唇一笑,显得漫不经心,巫女身怀巫术,的确如此,但他不曾见过哪怕一回。哪怕云歌擅用巫术,也不会来害人。只是这些想法,他没必要告知任何人,心知肚明即可。 夏采薇怔住了,为何他不曾流露出任何的愤怒和不快,甚至一脸毫不在意,也完全没有为自己的后妃做主调查清楚如此隐晦之事?!她原本以为此事有七八成的把握,如今再看,她当真是低估了那位巫女在皇上心里的分量。 只是已经到了雍安殿内,她愈发不愿知难而退,挫败而归,抬起白皙面容,直直望向秦昊尧的眼底,她一脸肃然,义正言辞,扬声说道。“皇上不愿为臣妾主持公道?若是不找出始作俑者,后宫自会鸡犬不宁,届时又恐皇上劳神费心。” “这事是谁做的,朕的心里已有眉目,不过念在她谨守本分,朕想就这么算了。”秦昊尧依靠在椅背上,仿佛有些疲倦,黑眸半阖着,不紧不慢地开了口。 “皇上,心生恶念,有害人之心的人若是不给她些教训,她定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害人,宫中便会永无安宁,人人惶恐。无论她是冲着谁来的,都不能在皇上的宫里如此放肆妄为,她的眼底根本没有皇上,皇上又何必处处维护为她着想?!”夏采薇听的义愤填膺,仿佛一身正气,如今看清楚,果真皇上想袒护巫女,她心中生出些许不快。眼前不禁浮现巫女清高冷漠的姿态,如今想来,更是皇上惯出来的,若是皇上不处处容忍她,她早就在宫里毫无立足之地了,哪里容得她这么趾高气扬,目中无人?! “是啊,夏妃,你的眼里还有没有朕?”秦昊尧顺水推舟,不疾不徐地道出这么一句,嗓音低沉慵懒,却让人无法忽略其中的威严气势和邪惑气息。他似乎是在说笑,唇畔还有笑容,只是当夏采薇定神一看的时候,才发觉那一双黑眸早已睁开,其中满是精明和阴沉,那一张笑脸也愈发令人不寒而栗,毛骨悚然。 为何他言语之内的主角,居然成了自己?夏采薇满心错愕,他所说的知道是谁做的,根本就不是指的巫女,而是――她!即便从一开始就知道是她的精心布局,秦昊尧却还是佯装自若陪她演这么一出戏,更笑言愿意放她一马,只为了激怒她让她自己说出绝对无法饶恕的话来?! 夏采薇喉咙紧缩,面色死白,就连双唇都泛着无力的苍白,她眼神闪烁,却不愿功亏一篑,总是心存侥幸,不愿承认。“皇上……皇上觉得臣妾太多事?” “你的确多此一举,朕看在你这两年不曾做什么错事,想要息事宁人,但如今想想你说的也不无道理,若是不惩戒犯错之人,你迟早还会继续酿成大错。”秦昊尧不屑一顾,冷哼一声,面色阴沉,站起身来,绕过书案,一步步走下来。他当初选中夏采薇,并非因为她的才学品貌,而是因为她是一个善良软弱的女人,在贞婉皇后死后一年他迫不得已选了后宫,却不想再面对那些个为了权势变得狠心毒辣的后妃。 如今,夏采薇的变化,多少还是让他后悔了。 这一座宫殿,更像是一个巨大的染缸,待得时间久了,任何人都会被染上颜色。一向恭顺柔弱的夏采薇,居然也会想出陷害人的计谋,而这一个结果,却是秦昊尧不愿见到的。 “朕若是把你宫里的所有下人一番拷问,你说会不会有人出卖自己的主子,说出真相?写着你名字的布偶,染血的符咒,都是你的主意,埋在宫前地下,也是你自己动的手吧。”秦昊尧站在夏采薇的面前,愤怒却并不让他看来暴跳如雷,相反的,正是因为每回如此阴沉死寂,更让人不敢逼视。他的语气戏谑,却同样让夏采薇抬不起头来的惧怕,这个男人心机深沉,哪怕脸上是笑,也可以在转眼间让人死的惨烈,如今他是一国之君,但他是如何从王爷变成国君的,他的狠心毒辣,同样绝非虚名。 秦昊尧一手覆上她的肩膀,能够轻易察觉到掌下的身子僵硬,更知她并非毫无动摇,冷凝的面孔上,怒气一分分扩大,压低嗓音,逼近夏采薇的面目:“你想做的,只是冤枉她。朕突然想听听,到底你为何想置她于死地――” “皇上――”夏采薇终究没有更多的胆量颠倒黑白,秦昊尧的言语之内已然不耐,若是再继续负隅顽抗,哪怕死不承认,他也可以轻易让她生不如死。他并非不曾给她机会,只是她太过贪心,应该在他愿意放她一马的时候回头是岸,是她要的太多,太快。 秦昊尧就是这样一个男人,在他给好脸色看的时候,她就该见好就收,否则,她会失去一切。她脸色死白,当下就跪在秦昊尧的面前,肩膀上的手掌更像是千斤巨石,压得她心都痛了,她只能低头求饶,嗓音轻颤:“是臣妾错了,是臣妾做错了。” 居高临下地望着她,薄唇边上扬的弧度依旧显得生冷孤傲,对跪着求饶的夏采薇,没有半分动容,仿佛他的心是铁做的,两年多的情分也无法让他轻易改变决定。 “皇上终日都让巫女陪伴左右,给了巫女太多优待,有人说巫女擅长迷惑人心,就像是淬毒的蜜糖,长此以往,一定会压垮心智,臣妾就信了……不想让皇上有所闪失,身为后宫之首,臣妾想为皇上肃清耳目,因为太过心急,才会用错了法子。” “会这么想,也是可难为你了。”秦昊尧连连低笑,只是一脸鄙夷嘲讽,更让夏采薇浑身不自在,在他的眼底,她根本看不到自己的影子,就像是一颗随时都可以丢弃的尘埃。他的眼神深沉诡谲,透露出一股莫名的不快,就像是一把磨得锋利的匕首,往她胸口刺入。“不过,是谁跟你说过的,你是后宫之首?” 夏采薇蓦地愣住了,抬起惨白小脸,久久望着站在自己面前的男人,他高大俊挺的身子几乎将所有的光明都挡住了,他俊脸上的神情也很难看清,唯有那一双犀利深沉的黑眸,就像是一个巨大的黑洞,将她的所有神智都吸入其中,她愈发无力彷徨,根本就不知该如何回应。在后宫,其他三位都是贵人,唯独她一人坐拥妃位,她理直气壮的念头毫无差错,哪怕宫中其他人都把她奉为最高处的后妃,到底是哪里说错了?!她当真是找不到头绪,即便要跟皇上认错,也束手无策。 “是你进宫太晚了?还是你太愚昧无知,竟然忘了朕册封了皇后?”秦昊尧的嗓音愈发冷沉,宛若千年不化的寒冰,看她一脸无辜迷惘,更觉她恭顺娴静有余,才学聪慧不足,心中对她的容忍,也早已到了尽头,更生出几分厌恶之情。 夏采薇平日的确不是爱出风头的女人,为人处世也很有分寸,但如今后宫之首这一句,已然激怒他,她已经越过他的防线,而他无法容忍她的自作主张和自以为是。 闻到此处,夏采薇身子一震,秦昊尧当着她的面缅怀提及贞婉皇后,这也是头一回。但他对贞婉皇后的想念,她并非头一回在他的眼底看到――在他看着她的面孔的时候,仿佛他的眼底映入的却是贞婉皇后的脸,这两年多来的酸苦,一瞬间涌上身体最高处,哪怕她并非真心喜爱皇帝,但也早已安于命运,此刻当真是觉得此生无望。 哪怕余生还有好几十年,也不意味着他可以将她当成是心爱的妃嫔,更不意味着她可以得到更多的宠爱和呵护…… 哪怕贞婉皇后死了几十年,说不准皇上也不会再立新后,后宫之首――实在可笑,永远都会是一个早已埋葬地下随风而逝的死人。 “你有什么资格成为后宫之首?” 秦昊尧的言语透露出刻薄和尖锐,冷漠地越过她的身子,不再看她。 一句话而已,胜过冬日的冷水从她头顶上浇下来,令跪在原地的夏采薇血液倒流,手脚冰冷麻木,沉默了许久,也无法开口说出一个字。 “朕以为你是她们之中最有自知之明的,没想过到头来还是一样的,既然妃子的位子让你觉得你是后宫之首才擅作主张为朕着想,册封你为妃子,似乎还是朕的错了。”他的一字一句,极尽讽刺,秦昊尧直视前方,望着眼前的风景,心中一片平静。话锋一转,他已然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此言一出,石破天惊。“朕会收回来,免得你胡思乱想。” 夏采薇双目泛红,一步错,步步皆错,她付出的代价实在太大,闻到此处,不禁呼吸一滞。 “往后你跟她们没任何两样,朕的事不需要你插足。” 秦昊尧的言辞之内,依旧是分道扬镳的冷漠,宛若面对的是一个属下,他高高在上,发号施令,而无人可以跟他平起平坐。 她终究是一个外人。 两年……她走不进他的心,或许即便二十年之后,她也不过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妃嫔,绝不会有任何的分量。 直到夏采薇彻底清醒过来,门外的婢女看皇上扬长而去,满面胆怯地走入殿堂之内,扶起面无血色的主子,夏采薇双腿一软,紧咬牙关。 但这还不是最坏的结果。 若是被皇上知晓她曾经试图说服巫女让她怀上皇子,秦昊尧所做的,就绝非降她一级的处罚,而是……对于厌恶的人,他一定会斩草除根。 她该觉得庆幸?!夏采薇苦苦一笑,脚步虚浮,若不是她生出一个贪念,若不是她急着摒除巫女这个障碍,她也不会走到这一步。 ……。 227 朕的真心你感觉不到 秦昊尧来到偏殿的时候,已经过了三更天了,原本正准备回寝宫歇息,却听闻云歌生了病,昨日的那一场大雨让她受了风寒,他当下就直接赶赴她的屋内。 她当然已经入睡了许久,他安静地关上门,独自走入她的内室,掀开床头拉上的帐幔,他坐在云歌的床头。 已经三个月了。 他们之间的关系,似乎总是一根紧绷的弦,始终不曾缓和些许。他一旦无法容忍漫长的等待,哪怕是眼神之中流露出来的冀盼,也会让她再度竖起心中的防备。 如今是个最好的时候,她看他沉睡的时候更多,唯独此刻,他可以安安静静地看着她的睡颜,不必总是看她惊惶的模样。 探出右手,轻轻覆上她光洁的额头,伺候她的宫女送来了药汤,喝了两三回,察觉的到云歌如今退了热意,总算让他暗暗输出一口气。指腹从她的额头无声滑下,落在她的面颊上,他缓缓俯下身子,将俊脸贴在她的柔嫩面颊上,此刻能够真切地感觉的到她的存在,她的体温和她的身体,他才终究相信上苍已经将她送回他的身边了。 他依靠在她的床头,从锦被之中拉出她的柔荑,正因为沉睡而摊开轻松的五指,他将小手放在他的手心,仿佛她的任何一道掌纹都将跟他的相互贴合,哪怕她从不承认,他也知道是她,是她回来了。 这一次的难关,比起三年前,有过之而无不及。 要让他靠近她满心防备的心,要让她对他有所释怀,更要让他们回到以前的生活,这一切自然并不容易,难上加难。 “会让你重新爱上朕的。”眼眸落在她的身上,他的神色一柔,黑眸变沉,以往的阴鹜漠然一瞬间消散,俊脸也看来亲切许多。 他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与其相信成事在天,不如相信谋事在人。 若是在崇宁的心目中,那个昊尧哥哥早已走上跟她不同的路,早已迷失了那段最纯真无暇的感情,他愿意竭尽所能,让她拥有这世间的一切,还有――他的一切。 三年前,他为她做的是在太少太微不足道。 甚至他曾经有失控的时候,甚至希望她一夜之间,就忘掉所有人,无论是李煊,无论是赵尚,无论是佑爵……。只因他生怕最终他也无法得到穆瑾宁的心,生怕……他付出的感情付出的心血付诸东流,被彻底践踏。 上天让他如愿以偿了。 她果真忘记了所有人。 甚至,忘记了他。 秦昊尧的心中满是苦涩滋味,五指一收,将云歌的柔荑轻握住,他沉默不语,只是跟过去一样守在她的身边,倾听她轻盈细微的呼吸声。 但她明显睡得并不好,眉头轻蹙,偶尔在睡梦中还轻声咳嗽,她的一举一动总是牵引着他,他不忍心看她眉峰紧蹙,在看她难过翻身的时候,也不忘为她拉高锦被,不让她着凉受冻。这世上再无任何女人,值得他做这些事。 为了相爱的人,受些苦也无妨。秦昊尧依旧握着她的手,默默打量周遭的光景,他前些日子派人送来的几套簇新宫装依旧还在原处,她自从察觉他对她的异样关心之后就再也不肯穿上大圣王朝的宫装,不愿再被他当成是另一个人看待,或许往后也会一如既往地抗拒他。 清晨醒来,云歌缓缓睁开双眸,并无往日精神,一脸病容,因为一场大雨她感染了风寒,如今虽然不在发热,却总是咳嗽,身子虚浮无力。听到外堂有动静,她不禁满心防备,坐起身子望向外堂的方向,最后端着早膳进来的却是从她住在偏殿第一日就服侍她的宫女,听闻这十几天她生了一场大病,宫里才会派来其他的宫女为她做事。 “你的病好了?” 云歌低声问她,看她面色变好,看上去当真是已经痊愈。 “是,姑娘。”宫女朝她一笑,将早膳摆放在桌上,缓步走到云歌的床沿,扶着云歌起身,走到屏风之后洗漱一番,才目送着她坐在桌旁用早膳。 “反正我这边有人就够了,你若还没有力气的话,再多歇息几天吧。[]”面色沉静,云歌开了口,嗓音听来有些厚重低哑,她原本就性情温和,善解人意,她在这座皇宫也只是一个寄人篱下的外族人,没有资格对下人颐指气使。 “姑娘,奴婢的名字叫紫鹃……” 身后传来一道柔软又微弱的声音,听上去并不理直气壮,甚至若是不细心听的话,很容易忽略。 云歌闻到此处,蓦地放下手中银箸,她心生狐疑,更觉突兀,回过头去望向这名叫做紫鹃的宫女,只见宫女的脸上依旧是温和恭顺的笑容,似乎一切都是理所应当的。 为何她会突然告知自己她的名字?!因为她在自己身边服侍了好些天云歌都不曾记得她的名字,让她觉得不被尊重和正视?在这个陌生的皇宫,云歌原本就是一个外人,虽然住了三个月时间,她却不清楚任何人的名字。 不过眼前的宫女一脸善意亲切,不像是别有用心,凝视着云歌的眼神也透露出友善,云歌跟她四目相接,垂眸一笑,她轻点螓首,算是知晓。 “不过,紫鹃,你为何跟她们不一样?”云歌沉默了许久,直到紫鹃开始收拾桌子,她才沉声问道。 “姑娘说的话紫鹃听不明白。”紫鹃一脸怔然,眼底有些许闪烁之意,看来不无惊吓错愕,端着碗碟毕恭毕敬地站在一旁,宛若犯错之人般惭愧。 云歌早已起了疑心,她初次被夏采薇召见的时候也以为夏妃娘娘是一个温和亲切的女人,却没想过夏妃满心贪婪欲望想要利用自己,这宫里的每一个人她都不该太过轻信,她被逼迫着学会怀疑每一个人,更加小心翼翼,才能保护自己不再踏入险境。 她噙着一抹浅淡温柔的笑意,将心头的情绪压得更深,不让任何人轻易看出,双手捧着温尔茶杯,云歌的眸光轻轻瞥过紫鹃的脸孔,说的漫不经心,不以为然。“自从我进宫以来,帮我打点生活起居的宫女也有三四位了,她们根本不敢太接近我,更无人敢抬起脸直视我的眼睛,生怕被巫术蒙蔽心智,丧失理智。” 紫鹃凝视着云歌的一举一动,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更觉云歌跟贞婉皇后太过相似,不只是天生的面貌,哪怕是常年来养成的习性习惯,都如出一辙。之前太过分心,没料到云歌会突然咄咄逼人,她不敢多想,随即开了口:“因为奴婢知晓姑娘心地善良,绝不会害人。” “你为何知晓?我对你而言,交谈甚少,根本是称不上知根知底的人。你虽然被派来照顾我,但我并非大圣王朝之人,你也绝不会毫无理由对一个外族人忠心耿耿,当这宫里其他人都相信我非纯良之辈,为何偏偏你可以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知道我就是善良之徒?”云歌蓦地放下手中的茶杯,茶杯边缘轻叩在桌缘发出不小的声响,落在安谧的屋内更显响亮。 云歌的脸上笑意全无,又是一副冷若冰霜的模样。她的视线紧紧锁在紫鹃的身上,不难看出紫鹃受了不小的惊吓,面色灰白,眼神晦暗不明,即便如此,她还是闪烁其词。 “奴婢没有别的意思,奴婢天生愚笨,想的不仔细,也不会说话,不知哪些话说重了,哪些话说轻了……”一看云歌一脸不快,紫鹃紧紧缩着肩膀,想也不想当下就跪了下来,满心惶恐。 云歌却并不奢望她对自己下跪,她要的也并非是身为主子把下人掌控在手中的权力,她缓缓俯下身子,一手拉住紫鹃的右臂,眼底一片隐忍的晦暗。“紫鹃,你分明知道些别的东西。” 紫鹃仿佛觉得右臂之上被烫伤一般疼痛难忍,她不经意抬起头,撑大了眼眸,望入那一双晦暗晦明的眼瞳之内,那浅浅淡淡悠悠然然的波光,一瞬间将她拉下船只,整个人浸透在无边无际的深海之内,她想要挣扎,却发现终究无法违抗云歌。 面无表情地取下脸上的珍珠面罩,眼底透出像是被蒙在鼓里而愈发不悦的冷然,云歌的左手不禁暗暗用力,将面容凑得更近,哪怕紫鹃想要逃避她的视线,也始终无法摆脱这一张面容。云歌眼瞧着紫鹃的面色愈发难看,双唇轻颤也说不出任何一个字来,就像是……见鬼了一样,云歌见状,也不想再继续折磨紫鹃,她试探的结果已经太过显然,不需继续为难这个宫女。 一手拉起她的右臂,紫鹃缓缓站起身子,云歌站着面对紫鹃,她轻轻喟叹,没有怒气,说话的口吻也是平静许多。 “你是不是觉得我跟一个人长得相似?” “姑娘――”被戳中心中想法,紫鹃更是大惊失色,上回深夜见到云歌从皇上的屋子离开,宛若皇后附身,也正是因为那件事,她发了梦魇,休息了十来天才养好身子。总以为是自己看错了,更有人说是中了邪,她也就渐渐淡忘了,但贞婉皇后对她们当下人的从未打骂过,为人正直更让她们信服,紫鹃说服自己或许只是因为怀念贞婉皇后才会看到她的身影,将巫女误当成贞婉皇后。只是没曾想过,方才云歌取下珍珠面罩的那一刻,她真真切切见着了那张脸,哪怕回忆中的皇后面容已经变得模糊,却也从未陌生过,她如何还能伪装镇定自若,自欺欺人? 不用紫鹃回应,云歌已经从她的神态之中洞察一切,却因此而更加沉静下来,既然所有事都无法更改逆转,她总是逃避抗拒,还不如正视。她浅浅一笑,眸光之中的灰暗渐渐退去,恢复成往日的清澈动容:“既然你告知了你的名字,我也没必要事事防着你,就当是礼尚往来。记住我的名字,我是云歌。” “云歌姑娘……”紫鹃幽幽开了口,对她的宽容满心感激,盯着那张面容,越看越入神,仿佛面对的便是死而复生的皇后。至少她很庆幸,这位跟皇后如此相似的女子,不但容貌美丽脱俗,性情也是同样的温和淡然,而非歹毒狠心。如此想着,心头涌起暖流,这辈子没想过能再活着见到贞婉皇后,当初皇后如此年轻就香消玉殒,让宫中人也是扼腕叹息,常常怀念,只是这几年,无人再敢在皇上的面前提起贞婉皇后。 “你也别怕得罪宫中的主子,这件事,我是听皇上提及过的。如今看你有心事,一定知晓更多的详情,只是想问个清楚罢了,不想面对皇上,总是一头雾水,不知所云。”云歌弯唇一笑,沉住气,神色自如,垂下长睫的时候,眼底涌入些许复杂情怀,自有心思。若是她不搬出皇上来,任何一个下人都绝不敢轻易开口告知她内情。既然如今事情已经一发不可收拾了,与其死的不明不白,还不如弄个明明白白。 见紫鹃终于放下了防备,云歌才抬起清亮眼眸,唇畔扬起一抹清浅笑容,更让人无法从她姣好面容上移开,更难以怀疑她真正的用意:“我到底是跟谁相像?” “云歌姑娘,是……是贞婉皇后。” 紫鹃沉默了许久,才低低开了口,见云歌轻锁眉头,她突地心中也有些不安忐忑。 云歌的确已经猜测到会是跟皇上有过亲近关系的故人,但紫鹃说起是一国之母的时候,她还是不无错愕惊诧。如今一想,原本厌恶至极的那个男人,似乎又不显得无法原谅的可恶了,他对自己的妻子有情,实在太过想念,才把自己当成是皇后,也是人之常情。 “你见过贞婉皇后?”淡淡睇着紫鹃,云歌宛若无事发生一般轻松自然,压下心头纷杂的情绪,神色柔和,显得并不难亲近。 “奴婢在皇后的身边待过约莫一年。”紫鹃据实以告,暗中说服自己移开视线,不过无论如何也是心生古怪,似乎越看巫女云歌,越是觉得坐在她面前的就是贞婉皇后,她几乎一瞬间无法分清虚实了。 原来是以前伺候的主子,怪不得这个宫女看到了她没那么害怕,兴许是这位皇后生前宽仁待人,不过云歌因此而愈发好奇了,继续追问。“既然如此,你一定对贞婉皇后很熟悉了,以你来看,皇后与我到底有几分相似?” “在奴婢的眼里,有九分相似。”紫鹃眼神闪烁,不敢将话说的太满,毕竟皇后是皇上最在意的人,她的一言一语都该小心谨慎,不想陷入麻烦。 云歌闻到此处,眼眸一暗再暗,不禁怔住了,半响无言,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曾经伺候皇后的宫女都这么说,难怪皇上总是把她当成是已故皇后,似乎顺理成章,只是她愈发无奈,不知如何才能摆脱困境,容貌无法更改,可她又不愿给自己招惹是非,更不想因此而与皇上纠缠。 “碧轩宫。”她幽幽开了口,只见紫鹃当下就双目微红,似有泪光,眼前的女子若不是皇后的灵魂攀附在她的体内,为何她会提及这个地方? “那是哪里?”云歌自然看得出紫鹃面露哀伤,秦昊尧深夜站在那个宫前的一幕总是刻在她的心里,很难摆脱,压低嗓音轻声问。 “之前皇后娘娘是住在碧轩宫的――”紫鹃的言语之内隐约有无奈至极的喟叹,她抬起濡湿的双眸,如今虽然过了三年了,但说起贞婉皇后,她还是心中泛起些许难过。“我们也是在碧轩宫里送走了娘娘……” 紫鹃不敢再多言,见云歌陷入沉默,便急急端着碗碟走出门去。莫名的情绪压得她心中沉痛,云歌并不善于与男人走的多亲近,秦昊尧每回看她的眼神都能烫伤她,她除了避之不及之外,更是满心苦恼,更觉得辛苦。 哪怕宫女不曾提及更多的往事,她也不难想象,当心爱之人离开人世,那个男人是多么痛心。即便他看来总是冷淡霸道,但他的感情却不像是虚伪建造的海市蜃楼,闭上眼,每回想起他无法容忍别人停留在他的禁地的时候,他的狰狞暴怒,乃至是眼底的杀意,当下觉得他多么残忍,如今却不会再觉得他多么可怕。 因为他的心里有情,他的任何举动,都不是没有缘由的。只是……她很难让自己置身事外,更不知这件事对她而言,是好事,还是厄运。 她可以理解他,却不能继续充当他告慰自己的美梦。 无论如何,她是全新的人,是陌生的毫不相干的人,他再怎么不舍得再怎么放不下的那个女人……早就死了。 秦昊尧走到云歌面前的时候,发觉她的脸色虽然并不好看,却也没有一分怒意,她安静地坐在桌边圆凳上,听到他走近的脚步声,她缓缓悠悠地抬起眼眸,平静至极地望着他。 他只觉得她今日有些不对劲。 珍珠面罩放在桌角,她虽然一副病容,看来有些憔悴,唯独眼眸是格外清亮的,人看来也十分清醒。 她不曾躲避,就用这一张面孔对着他,就用那一双明澈的眼瞳望着他,正大光明,堂堂正正的。 他的胸口一阵紧缩,他这辈子没有惧怕过任何人任何事,哪怕千军万马就在城下,他也不曾动摇过。但此刻,在她的凝视之下,他却有了害怕,害怕他眼神,他的话语,他的任何一个举动,都会伤害到她。 那些,都不是他的初衷。 “听闻你不愿见御医――”秦昊尧眉头紧锁,坦诚自己来的真正目的,他永远都记得那半年他跟穆瑾宁的纠缠折磨,因为一场病,一场让她变得疯狂也让他变得崩溃的恶疾,他每一日都不想失去她,却又总是无法容忍她想要离开他背叛他的行径。如今对着哪怕只是生了风寒的云歌,他也并不放心,一大早就吩咐手下去带来药膳房的御医为她诊治,只是她拒绝了。 她拒绝,他就更担心,不言而喻。当然,他希望她这辈子都不要再生病。 云歌却没有任何的抗拒,浅浅一笑,说的云淡风轻:“风寒这种小病,我能把自己治好,只要让人按照我写的把药找来就对了。”她并不觉得自己的身份,还要劳烦为皇宫各位主子奔忙的御医。 “也好。” 秦昊尧下颚一点,坐在她的对面位子,两人眼神交汇的时候,也会让他胸口堵塞,几乎喘不过气来一样。那种滋味――跟他亲眼看着躺着却不再醒来的穆瑾宁的时候,是一样的。 为何哪怕见到她,见到这三年多来过的好好的,活的好好的穆瑾宁,他还是会觉得心酸?! 不想继续拖泥带水,云歌正襟危坐,幽幽道出一句。“我已经知晓贞婉皇后的事了。” 秦昊尧并无意外震惊,黑眸定在云歌的脸上,一言不发,沉默,让他看来更加危险。 烛光落在他身上的龙袍,将这一个天子的身影打上一层淡淡的光耀,让他看来更加尊贵无疑,云歌的脸上一片安宁,听闻一国之君可以坐拥天下美人,哪怕后宫三千也未尝不可,后妃们在宫中也是极力取悦皇帝,争夺宠爱。她终于想清楚,为何夏妃娘娘想让她用不设防的法子求子,因为宫中的秘密,知情的人并不多,更无人敢揭开真相。 其实,至今没有一位后妃怀上皇嗣,都是皇帝的意思。 虎毒不食子,他明知自己需要皇嗣,却又生怕那些女人母凭子贵,迟早会有人看中皇后的位置……但那个位子,他一定想要留给贞婉皇后,哪怕臣子逼得再紧,他也还是一意孤行。 像他这样将江山扛在肩膀上的男人,绝不会不知道皇嗣的重要,如此铁石心肠的男人,却会做出这样不利于巩固政权的决定,实在让云歌讶异。 秦昊尧沉入自己的思绪,眸光渐渐变沉,他虽然不想操之过急,知晓内心再如何渴望也只能顺其自然,生怕事情太急太快会让她更痛苦。但她或许迟早会知道真相,不必让他亲口说起那段充满悔恨和痛心的过去,已经是对他最大的宽恕了。 俊脸上没有任何喜怒,黑眸之中也最终退去了热忱,在云歌的眼中,他看到陌生的疏离,还有熟悉的坚定。他们拥有的默契,让他几乎可以猜到,她接下来会说些什么。 “因为贞婉皇后我身处异乡不曾过得艰难,相反,得到皇上许多优待和包容,我当真是心存感谢。”云歌鼓起勇气,心头百转千回,哪怕被驱逐出去,哪怕沦为比如今更落魄的人,她不想让为情所困的人更遭遇命运的戏弄。她话锋一转,面色凛然,她不想畏畏缩缩,不想唯唯诺诺,哪怕只是一天,她要当的是巫女云歌,无论被多少人误会她都要当回那一个堂堂正正的女子。“但无论如何,贞婉皇后已经不在人世了,或许每一次见我都会让皇上见到她,但说穿了,我不是可以卷入此事的人,说实话,我不愿意。” 她不愿意。 她比秦昊尧想象中,更来得决绝,或许因为身为巫女,那些死板冰冷的规矩更束缚了她的人性――她看来,比穆瑾宁冷漠多了,像是从不会为任何人动情。 他跟贞婉皇后的故事,只是他们之间的故事,丝毫不能动摇影响她,她可以倾听他的倾诉不甘,却不会干涉任何红尘之事。 “我无心让皇上困扰。”见秦昊尧无动于衷,云歌生怕他依旧执迷不悟,嗓音放柔,轻声劝慰:“但亦不愿当一个替身,我亦无法看着皇上越陷越深。” “朕的真心,你难道感受不到一分一毫?”秦昊尧并未震怒,听她说了这么多,才冷冷问了一句。 “我能够感受的到,但也只能到此为止了。”云歌的双手置于双膝之上,轻轻交握着,哪怕别人看不出来,她也清楚自己太过紧张。眸光沉敛,她若是置身事外,或许也会被他的神情而感动,但她清楚他们之间不该再近一步。 胸口一股冲动,让她将自己的安危置之脑后,见秦昊尧依旧无语,她突然站起身来,满目纠结。“皇上,我不能做出任何违背真心的承诺。” “朕没有要你做出任何承诺,朕只是要你继续留下来――朕若是让你觉得不自在,往后一定不会了。”这是他能够做出最大的让步,秦昊尧说着这一番话的时候,俊美面容上的神情,当真让云歌胸口沉闷,似乎他的眼底只容得下她一个人。 但……她努力说服自己这些都是虚无,她绝不会贪婪别人的东西,这些都是贞婉皇后应得的,她不该心生艳羡,更不该出手触碰。 “当做什么都不知道,继续留在皇上的身边,当真就能解开你的心结吗?” 云歌无声苦笑,咽下满满当当的苦涩,面色苍白如雪,转过身去,不再看秦昊尧哪怕一眼。她像是一个祭祀品,一个活着的有呼吸有气息有体温的祭祀品,用来祭祀那段死去的感情。 这世上,自欺欺人何其之多! …… 228 朕给你真相 “朕会如你所愿的。” 她用背影对着他,让秦昊尧愈发难以割舍心中情怀,阴沉着脸,最终还是站起身来,丢下这一句话,拂袖而去。 执着,有时候也是一种病。 云歌重重叹了口气,敛眉垂眸,跟他对峙实在惊险,如今病还未好,又沁出一身冷汗。卸下一身重负,坐在床沿,唯独胸口的暖热依旧不曾彻底消退。 任何一个巫女,都不该对别人的事太过好奇投入,否则,无法做出正确的指引,她们会笑着听下去,告诉他们如何化解,却不会为他们言语中的故事而打动自己。不会为之愤怒,不会为之悲怆,不会为之感动,更不会为之伤心。 她们高高在上,其实,她们不懂感情。 秦昊尧是一个说话算话决不食言的皇帝,这一日之后,他当真鲜少在夜晚召见云歌,她被授予在皇宫自由行走的权力,但为了不在宫里遇着他,云歌甚至鲜少出门。 她有自己的想法,只要不让他总能见着她的面貌,他就不会继续再在回忆中沉浮,也不会因此而更加想要得到根本不能实现的慰藉。 他对她冷淡疏离许多,秦昊尧自然明白两人同住屋檐下却鲜少碰面的真正原因,她既然不想再见他,他也不愿再咄咄逼人。 但他并非对她一无所知,她身边的宫女每一日都会前来禀明,每一个时辰,她习惯做些何事,听闻她在暗中还为他祈福,日日如此,哪怕没有亲眼所见,也可想象出她虔心模样,他不禁会心一笑。 冷漠的躯壳之下,她还是拥有一颗善良包容的心,或许正因为这样的女子,才能让他如此放不下。 说不清有多少个夜晚,他从雍安殿内出来的时候,经过她的门口,总会负手而立,情不自禁地驻足观望,哪怕透过那一阵光影,也依旧根本无法看到她的倩影,但他依旧习以为常。 至少如此,他便心安。 在御花园不期而遇的那一日,已经又过去一个月的时间了。云歌见到他,显然坦然许多,不再满心防备,螓首一低,算是行礼。 “朕已经很久没来花园赏景了,陪朕走走,不算过分的要求吧。”秦昊尧淡淡睇着眼前的女子,看得出她身上的白色巫服是簇新的,而非之前的那一件。 他比云歌所想的更周到用心,似乎察觉到她不愿再穿宫里后妃穿的衣裳,之前的几套都是碰都不碰的摆设,直到云歌见到紫鹃送来几件平常的衣服,令她惊讶的是还有好几身跟巫服一模一样的衣衫。她问了很久,紫鹃才坦言是趁着自己生病闭门不出的这些日子,将她不穿的巫服送去给宫中的师傅,按照一样的尺寸式样布料重新做了几身来更换,哪怕是上面的红色图腾跟之前的相比也看不出任何两样,料子不但加厚了,一针一线也都更扎实更工整。 哪怕紫鹃不说,云歌也知道是皇上吩咐她这么做的。她进宫的时候孑然一身,什么都没有,如今已经是入秋时节,他又看得出她的介怀,这才想了法子,既不让她窘迫,也不让她难受,让她舒舒坦坦地过日子。 唯一的那件巫服已经变得残破,穿着也总是觉得冷,如今身上暖了,当真心里也是暖和的,她并非不近人情,用如此隐晦的法子,都是设身处地为她着想,这般考虑之后,他的心意自然也就接受了。 “云歌恭敬不如从命。” 她弯唇一笑,心内平静,毫无起伏,依旧戴着珍珠面罩,跟在他的身后,盈盈走上架在湖面上的曲桥。既然紫鹃都说她跟皇后如此神似,她更不愿让其他人看到她的真实面目,免得徒增麻烦。 “朕看你似乎有心事。”两人默不作声地从曲桥一端走向另一端,他突然停下脚步,秦昊尧轻轻瞥了云歌一眼,他目光如炬,总是可以洞察一切。 “你的女人杀了我的骆驼。”云歌早已发觉自己无法隐瞒自己的心,古怪的是,他总是能够听到她心中的声音,时间久了,她也不再挣扎。 “塞外骆驼多得是,再找一头来便是了。”秦昊尧扯唇一笑,回过头去继续朝前走,说的轻描淡写,自然不用说,他也知晓到底是谁下的手,不过因为降为一级,夏采薇安分许多。 “宫里太大,没有骆驼,我走不过来。”云歌的眼底闪过一道灰暗,脱口而出,她退让了这么久,也该看看他是否跟她一样下了决心。 若是这一句被外人听了,难免不会觉得是女子对依附男人的任性撒娇,秦昊尧也觉得有些古怪,却不曾生疑,正见王镭带着五六名当值的侍卫经过此地,他干脆利落地嘱咐一句。 “王镭,去马场牵匹马过来。” 王镭望了站在秦昊尧身后的女子一眼,他是秦昊尧最得力的属下,自然知晓主子为何独独亲近这个巫女的关系,他点头,独自退下。 不多久,他便牵着一头骏马过来,云歌的脸上没有任何神情,只听得秦昊尧神色飞扬,洒脱笑道:“这匹马跟你的骆驼比起来,总该不逊色吧。” 云歌轻轻蹙眉,他们虽然鲜少照面,但她的话,他却依旧放在心上,他的冷漠,不过是表面的伪装,他的心境……从来不曾改变。 “差强人意。但没有我的骆驼高大。”走到骏马身下,默默扬起脖颈观望,正因为他对她如此在意,百依百顺,她更不安更忐忑。唯独不愿流露任何欢喜的情绪,免得让误会更深,她的面色凛然,不冷不热回应了一句。 这一头骏马,看来是很好的种血,通体雪白,唯独马鞍和缰绳是朱红色的,当真是一头及其漂亮的马儿,她不禁在心中低呼一声。 伸出柔软双手,轻轻覆上白马的鬃毛,骏马突然调转马头对准她,将马脸靠近她,云歌不禁睁大双眸,对着那双更加清澈的眼睛瞧。 她怔了怔,望着眼前的这一匹马,仿佛有声音在心中说,马儿的眼睛就像是山间清泉,卷翘睫毛煽动的那一刻,她几乎认为它有灵性,有情绪。 但骏马对她并无恶意,她把手掌贴向骏马面颊的时候,它任由她做出如此亲昵举动,甚至在她的手离开的那一刻,主动将头凑向她的脸,仿佛是在嗅着她身上的气息。 秦昊尧站在一旁观望,看似冷淡的面容上,渐渐有了别样的复杂情绪。很多事,看似巧合,实则都是命中注定。 “你骑着它在皇宫走,照样会很悠闲自在,威风八面。” 低沉嗓音从她身后传来,打破了云歌的心绪,骏马高大,却对她如此温顺,再怎么想要拒绝,她很难放下对白马的喜欢之情。还未开口,已然听到秦昊尧再度说道,嗓音之中隐约有笑声。“看来它在讨好你这个主子,你就收下吧。” 云歌静默不语,素净柔荑一遍遍摸着骏马身上的雪色皮毛,的确应该是觉得高兴的事,为何她的心头却又泛出来莫名酸意?!她凝视着骏马水汪汪的眼,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悠然心生,她的眉头舒展开来,或许当真万物有灵,她跟这头骏马有些缘分。她弯唇一笑,笑靥明朗清净:“它有名字么?没有的话我给她起一个。” 黑眸一沉再沉,秦昊尧眼看着事情如他谋划的渐入佳境,俊美面容上总算有了难得的笑容,让他看来愈发迷人英俊。“叫白雪。” 很普通的名字,没有任何悬念。云歌回过脸去,指尖一阵濡湿,已然见着白色骏马正在舔舐着她的肌肤,当真是及通人性,这一幅柔和乖巧的模样,又让人如何视而不见?! “叫雪白吧。”她深深望着高大的白色骏马,唇畔再度生出自然的笑容,她不假思索的回应,毫不矫揉造作。 秦昊尧的眼底含笑,深沉地望向她,她若是伪装,如何这般自如? 真的像是假的,假的却又像是真的。 根本分辨不清。 或许只要她留下来,他根本不在乎是真是假了。 过去的,就当做是一场梦,梦醒了,就好了。 “今日天气极好,你我去骑马场走一圈。” 看得出云歌对白马的喜爱,秦昊尧扯唇一笑,在他的眼底云歌见不到任何炽烈的感情,也就放下心怀,轻点螓首,答应了他。 唯独走到骑马场,云歌不免心中忐忑,她骑过骆驼,却不曾骑过马。转头偏向站在马场边缘的秦昊尧,她却又不知该如何求救,都怪她看了新奇之物太过忘我,侍从看她面色有异,不禁轻声安慰。“白雪虽然是塞外来的马,但养在京城已经四五年了,原本母马性情就要温顺许多,姑娘尽管放心坐上去就是了。” 云歌暗暗舒出一口气,在侍从的服侍下稳稳当当坐在红色马鞍之上,侍从在马下牵着白马缓缓走向前去,骑马走了一周,他还是站在原地看着她,眼神专注,一如既往的和蔼亲近。甚至,看似深情款款。 她吩咐侍从离开,双手紧紧攥着缰绳,第一回骑马,却从未如此安心过。这头白马似乎早已认清她是它的主子,没有半点任性和脾气,雪白的马蹄踩踏在枯黄的草地之上,它并不曾驰骋奔走,就像是能够察觉坐在马背上的主子的心绪一般善解人意。 秋风拂过她鬓角的黑发,她从未想过骑在马上比双足踩踏在地上更踏实,不知是因为骏马的顺从,还是因为――他一直在望着她,哪怕白马越过他的身前让她无法看到他,也可以察觉他的温暖眼神落在她的背上。 黑发被吹散在风中,一缕青丝遮挡着她的双眸,她突然觉得风似乎将她眼底的眼泪吹出来,眼底一阵濡湿,她以为他已经走了,猛地调转回头去,他却依旧站在原地看着她。 骑着马,走了好几圈,白马渐渐加快了脚步,她的心跳也随之加快,呼吸一滞,仿佛下一瞬就要从马背上跌下来,但却不曾。双目之中的濡湿渐渐退去,她的眼前恢复了往日的清明,只是心中若有所失,就像是被大力掏去一块,显得空空荡荡。她不清楚,到底这是什么样的情绪。 她从未骑过马。 但她却又不像是初次驾驭骏马的慌乱,相反,越是时间长久,她越是自如自在。 双手放松,她一手执起缰绳,低喝一声,身下的骏马随即小跑起来,最初有些心慌,但最终越来越娴熟。 心中猛地生出异样的情绪,背脊上再无温热,她突地眼波一闪,急急喝住了骏马,白色骏马顿时停下,云歌蓦地掉转过头去,这才发觉――那个地方,早已空无一人。 不知何时,秦昊尧已经离开了。 混乱的气息,胸口暗暗上下起伏,坐在马背上,她半响怔然,什么都听不清楚,除了自己愈发沉重的喘气声,被风送到自己耳畔,一声胜过一声的沉重。 混乱的并非只是她的呼吸,还有她的心。 侍从满面是笑,疾步走到她的身畔,奉承的话却只是飘散在空中,她一个字也不曾听进去。 沉默了半响,她只是冷冷淡淡地问了句:“贞婉皇后会骑马吗?” 从侍从大惊失色的面孔上,她得到了答案,她失魂落魄地下了马,眼神幽然地望向这一头对她顺从至极的白马,哪怕过了这么久,她的心还不曾彻底平静下来。 这又是他的试探?! 试探到底除了这张脸,她跟他心爱的女人到底还有多少相似之处?!这就是他的招数?! 那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眸,渐渐涌入更多的灰暗,一眼看不透,她头也不回地离开骑马场,不想生出更多的眷恋。 她居然又中了他的计。 如今说什么都没用了。 卓明宫。 祺贵人由着两名宫女簇拥着盈盈从门外走来,见夏采薇坐在软榻之上,神情颓败地摆弄着桌上的还未开花的水仙,她一脸焦虑,急急忙忙站到她的身边,满目惆怅。 “这些日子没见姐姐,怎么成了这副样子?” 夏采薇见祺贵人握住她的手,她触碰花叶的双手落在半空,指尖像是被蛇咬了一口,她缩了回来,冷冷淡淡瞥了祺贵人一眼,毫无光彩的双唇勾起的笑容,也没有任何亲切的意思。 “你来干什么?看我的好戏?”她原本就没有自己的主见,的确是想给巫女一个教训,可要不是祺贵人在她身边敲边鼓,她没有胆量做欺骗皇帝的错事,错就错在,她太相信祺贵人。在宫里面壁思过的这个月,她开始怀疑祺贵人的不良用心,若是将她除掉,无疑是除去最大的敌人,其他两位后妃都绝不会是祺贵人的对手。想着这些,她当然觉得祺贵人此刻前来是幸灾乐祸,而提不起任何兴致来。 “姐姐真是把我的好心当成恶意,姐姐失势,难不成对我有半分好处不成?唯有姐姐的日子越来越好,我才能沾点光。上回我是真心想帮姐姐,可也不曾料到皇上对巫女如此信赖,如今看来,情况越来越糟了。方才我听人说,巫女的骆驼死了,皇上不但赏赐了巫女一匹好马,甚至还亲自陪伴她去骑马场骑马。”祺贵人见夏采薇蓦地缩回了手,一副鄙夷不屑姿态,不禁面色一沉,但随即眼底再度升腾往日的光华,天真清纯,她蹙着眉头,说的格外真诚恳切。 “你可别再来激我,哪怕是皇上赏赐她一座宫殿,我也不会再去多事。”哪怕听了有些不快,但她还是压下心头情绪,夏采薇无声冷笑,将目光从祺贵人的身上移开,目光专注地凝视着这一盆翠绿的水仙,言语之内满是酸味。她不比祺贵人有好的背景,既然如今进宫当了后妃,就想安安稳稳过些日子,经过这一回事,她总算看清自己没有那么多的聪慧计谋,与其算计,不如脚踏实地安分守己。 “姐姐如今真是什么火气都没了,皇上对姐姐总有夫妻情意,在我们中,也是最看重姐姐一人,但对巫女可没有任何感情,姐姐还当真怕了她?!”祺贵人搬来圆凳坐在夏采薇的身边,面色凝重,重重叹了口气,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祺贵人的话,却刺中了夏采薇的心,她们都羡慕她,实则不知她心中苦不堪言,仅凭着跟贞婉皇后眉目相似的缘由,她当真可以享受一世繁华?!为何她偏偏觉得,皇上跟她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被时光冲的越来越淡了?听那些传闻,总觉得皇上对巫女有意,虽然人人都说这是不合理的事,但秦昊尧是个霸道强势的男人,他素来一意孤行,这件事说穿了,也不是不可能,历朝历代,哪怕卑贱宫女蒙受恩宠也可以在一夜之间麻雀变凤凰,若是皇上看中了,巫女也是女人,有何不可?天子的心原本就跟风一样飘忽不定,不会总是专宠一人。 见夏采薇神情惨淡,意兴阑珊,祺贵人默默阿安抚她,字字清晰。“皇上啊,是看惯了千方百计讨好他的女人,如今看着一个反其道而行之不冷不热的主儿,才有了兴致。” “你见过她?没见过如何知道的这么巨细无遗?”夏采薇不再顺着祺贵人的话,她如今多了个小心,侧过脸来看着她,似乎没有任何动容。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撞见几次,那位大食族的圣女,从来都是冷冰冰的,我从未看到她笑过,这样的女人有什么好的?将圣上迷得晕头转向。” 祺贵人眼底波光一闪,满目真挚不改,言语之中不无唏嘘。她自然不难看出夏采薇对她防备,却也生怕如今就失去这个盟友,她早已想好了两条路,若是可以鼓吹怂恿夏采薇除去新的敌人自然最好,如若不能,也有夏采薇顶着罪名,免得栽到自己的头上来。 “我们如何揣摩圣心?如今我想清楚了,哪怕是皇上当真对巫女有意,也就随皇上去吧。”夏采薇打量了祺贵人许久,才站起身来,语气疏离,不冷不热,似乎逆来顺受。 祺贵人见两人话不投机,只能讪讪离开,心中满是不甘,她向来居高自傲,觉得自己在后妃之中无论容貌,身世,才学都是最上等的,却迟迟得不到皇帝的眷顾。夏采薇天性软弱,并非能够掌控后宫之人,有朝一日皇上对夏采薇不再眷恋,那便是她出头的日子。因为此事,皇上一定会冷落夏采薇,虽然不曾达成祺贵人的心愿,却也能让她获得更多被宠幸的机会。 这个后宫,哪里有真正的姐妹亲人?!她们原本就是不太一样的,来自不同的家族,名门望族跟殷实之家从来就不可同日而语,夏采薇没有野心,但她不一样。 在进入这个皇宫的头一天开始,她就知道,一旦有人倒下,对她何其不是一件好事?唯有人倒下,她才能踩在那人的身上,站的更高。 脸上天真无邪的神情,一刻间全部消失,祺贵人面色不悦生冷,跟方才的真挚恳切判若两人,朝着自己的宫殿走去。 秦昊尧刚从雍安殿内走出来,便看着不远处站着一人,她一袭白衣,似乎更显得圣洁无暇。他黑眸一暗再暗,这些日子她能躲着就从来不见他,今日却在路上等着他,看来的确是有话要说。 朝着云歌走去,他扬唇一笑,俊脸上没有任何不自在的神情,关切询问,似乎对她的关怀不需要任何理由。“在这儿等了多久?这么冷的天,怎么不去真的寝宫候着――” 云歌拧着眉头,她当然清楚皇帝并非善类,城府之深远不是她可以想象的,她跟他来软的,他就跟她来硬的,她跟他来硬的,他又总是如此神情关切,让人根本无法拒绝他的诚意。这个男人,实则软硬不吃,看到她的时候,根本不曾忘记自己的算计。 她再怎么顽抗,都根本跑不出他的手掌心。 见云歌一脸冷漠,只是淡淡睇着他,根本不曾言语,不曾流露半分不耐,秦昊尧薄唇边的笑意更深,语气平和许多:“你想问朕为何不告而别?朕跟几位大臣有要事相商,看你骑马正在兴起,才不曾告知你。” “皇上明知我要问的是什么。”云歌的眉峰紧蹙,眼底没有任何温柔脉脉,她不再避讳,直言相告。 “朕如何知晓你心里的想法?若是要揣摩每个人的心思,朕可忙不过来。” 秦昊尧闻言,却只是一笑置之,宛若说笑的口吻,说的轻描淡写,独自越过云歌的身子,朝前走去。云歌见状,心中愈发不快,急急跟了上去,不打算再将所有事都憋在心里,她在秦昊尧面前常常出言不逊,若说真话逆耳,这也绝不会是头一回。 “皇上不是又在拿我跟贞婉皇后作比较吗?她一定擅长骑马,对不对?”一阵苍白拂过她的面颊,她扬声问道,让他无法视而不见,置若罔闻。明知自己并非这个男人的对手,不过哪怕这是难解之题,若无法让他清醒承认她跟贞婉皇后没有任何关系,这辈子她或许就永世无望出宫了。 前头的男人突地停下脚步,他冷着脸望向她,黑眸幽深,眼底是不甘和迟疑,但最终还是不再理会,行走的步伐更快了。 “皇上不是亲眼目睹了,我根本就是头一回骑马,马术糟糕极了。”云歌抬起眉头,努力跟上他的脚步,想尽一切法子说服他。她来自偏远山林,从未骑过马,但他们言语之中的贞婉皇后就不同了,一定是官宦之家的大家闺秀,优越的身世一定让她养成潇洒姿态和丰富才情,根本无法摆在一起相提并论。 “的确很糟糕。”低沉的笑声从前头传来,他不曾恭维讨好她,他的取笑,却让云歌尴尬不已,她咬牙忍耐,不无挫败。 不过若是就此放弃,他一定更不肯放下心中介怀。 一转弯,前头便是皇帝寝宫,云歌看他脚步不曾停下,似乎有些心急。 她眼神游离,不免生出些许疑心,因为有了心事,不太跟得上秦昊尧。 “朕今晚有客人,你要跟来?”秦昊尧站在寝宫门口,终于转过身来正对她,他的眼底有一丝笑意,却又听来称不上是最热切地欢迎。 云歌眼波一暗,哪怕心中再迫切,也实在无法厚颜扫皇帝的兴致,她垂下螓首,正欲转身就走,突然听到身后的男人发了话,嗓音低沉,像是让她胸口一沉,迈出的那一步,就像是落了空。 “你不是追问朕到底真相是什么吗?” “朕可以给你看所谓的真相,如果你想。”眼神锁住她的身影,秦昊尧冷冷淡淡地丢下一句,却不再是轻描淡写的口吻,云歌原本打算要走,但他的话就像是数百上千的丝线,缠住了她的双足,她直觉的一阵寒意爬上她的背脊,面色发白。 ……。 229 一家团聚 “当然,你若是怕真相不好看不好听的话,朕绝不强求你,至于你在宫里想躲多久就躲多久,朕不逼你。(.好看的小说)” 他的意思太过明显,疯了的人不是他,而是处处逃避真相的她。 哪怕这是激将法,但的确也打动了她。 她有什么可怕的?!唯独让皇帝放弃,她才能走出困境。云歌转身过来,见秦昊尧已经推门而入,没有任何迟疑,随之走入皇帝寝宫。 “义父。” 一道稚嫩的声音从内室之中传来,云歌从外堂的屏风之后走出来,不知为何觉得古怪不安,见了秦昊尧,正在下跪行礼很有礼数的人是一个约莫六七岁的男孩,他身着暗红色华服,个头比同龄的男孩稍稍高上一寸有余,虽然年纪还小,却看得出很有教养,行宫中跪礼甚至比云歌还要娴熟得体。 “起来吧。”秦昊尧淡淡说了句,朝着男孩伸出一手,男童这才从地上起身,自如抬起脸来。 云歌暗自打量了他一番,揣摩着他是王族之后,看他眉目清俊,那双眼睛炯炯有神,一脸聪慧相。 这位就是皇帝言语之中的客人?! 可是她依旧云里雾里,不曾看到任何真相的眉目。 男孩的目光越过秦昊尧,这才留神到不远处站着一个女子,身着白衣白裙,身影纤柔,长发披泻,男孩不禁微微皱眉,如今他知晓了义父的身份,不再像是以前那么懵懂,进宫的时候也常常撞见其他的后妃娘娘,这几年来认识了好几张不同的陌生面孔,而眼前这一个,又是新来的娘娘吗?! 他将脸转向秦昊尧,他当真无法发自真心喜欢这些娘娘,越是这个时候,他越是依赖秦昊尧。 他哪怕无法将眼前的世道看得很清楚,只是隐约知晓,义父的身边绝不会只有娘亲一人。 一阵死寂的尴尬,在三人之间缓缓游离,正在这个时候,四名宫女从门外走来,将外堂圆桌上的酒席布置好,秦昊尧不动声色,只是他自己清楚,他等这一天,等的太久了。 “今日是谁带你进宫的?”秦昊尧走向外堂,男孩跟着他一道走出去,他的询问,听上去似乎有些感情,不再是事不关己的敷衍和寒暄。 “嬷嬷跟我一道来的。”男孩说的平静,但走到一半,蓦地回过头来望向站在最后的云歌,至今不曾听到义父说起这个女子的来历,但他却突然生出好奇之心。 云歌突然觉得自己格格不入,心生退意,但只听得秦昊尧一边坐下,一边吩咐:“这是朕的义子,名叫杨念。如今时辰不早了,你也留下来用晚膳。” 他的义子?明知他至今没有子女,后宫也格外冷清,却没想过他有这么大年纪的义子,既然没有血缘至亲,为何会需要收养一位义子?!对于国君而言,皇子之间的勾心斗角已经防不胜防,多一位外姓的王室成员,岂不是埋下一个混乱的惊雷?! “如今也没有外人在场,把它拿下来。” 秦昊尧打量了云歌一番,看她迟疑了半响才坐下来,黑眸一暗再暗,不冷不热说了句,云歌无法违逆他,最终取下脸上的珍珠面罩。 孩子看她取下面罩,虽然并不想亲近这些娘娘,但还是睁大了双目看她,想瞧瞧她是否长得比其他的娘娘更美丽明艳。后宫的几位后妃都是漂亮的,当然她们对他都很温柔,只是讨厌却是没来由的,不想被义父教训,他才什么都不说。 秦昊尧径自握住银箸,夹了一口菜,独自咀嚼品尝,杨念脸上的任何一个神情,都全部汇入他的眼中。 云歌在杨念的眼底看到一分怔然,他总是盯着她看,目不转睛,让她愈发不自在,手中的银箸似乎像是金块,压的指节酸痛,她迟迟不曾夹菜,也不曾吃上一口饭。 难道她长得很怪异,为何这个初次见面的孩子总是望着她?! 杨念总觉得这个女子不同以往的后妃娘娘,如今看到她的真实面目,看着她的眉,她的眼,她的鼻,她的唇,他突然将她跟模糊中的身影交叠在一起,他总算知晓,为何她看来那么眼熟―― 小心翼翼喝了一口清汤,因为身边坐着的孩子目光太过古怪,云歌更是食不知味,味同嚼蜡,她放下手中汤匙,终于将脸对准他,狐疑地凝视着他。 但不知为何,他发觉她看着他的时候,黑亮的眼内涌出清晰泪光,云歌愈发手足无措,她不过是看他一眼,只要知晓为何他看自己如此入神,甚至前头摆放着这么多精致菜肴也不为所动,若是换做其他孩子,一定只顾着自己用晚膳了。 宫里人人见了她害怕,却也鲜少表现的如此明显,他们觉得她阴森高傲,又是手握巫术的巫女,几乎无人敢亲近她。她也知晓此事,却没想过她在孩子眼中也是如此可怕――她一看他,他便要哭出来一样! 这就是他要给她看的真相?这世上唯独他一个人把她当成可以亲近可以宽待的人,其他人……根本不会对她多花心思。他要她知晓的就是,这座浩大的皇宫,唯有他会在意她,在别人眼中,她只是令人畏惧的巫女。 秦昊尧要因此而挫败她心中的傲气和骨气?! 孩子眼底的泪光宛若浪花一般一层层涌上来,明明不像是爱哭的俊秀男孩,却对着她流眼泪,她本不知该如何安抚孩童,被他这么一闹,更是毫无胃口,恨不得当下就起身离开。 “娘――”杨念心中遥远的记忆虽然变得模糊,却因为看到这个女子而渐渐清晰,过去的碎片一片片恢复到原位,他午夜梦回都梦到的那个温柔美丽的女子,那个永远用别人无法替代的亲切口吻呼唤他为“念儿”的女子,那个不知何时面容已经刻入他的心里,时光可以冲淡儿时记忆,却无法彻底磨灭一切痕迹。 他的喉咙紧缩着,三年来都不曾喊出口的呼唤,蓦地随着满心酸楚苦涩的哽咽而溢出喉口,这一声哭诉,让云歌当下就垮下脸来。 秦昊尧见状,放下手中筷子,眼神阴鹜,默默看着眼前的光景,他虽然至今不曾说出任何一句话,但同样胸口沉闷。 杨念陡然间从圆凳上走开,双臂紧抱着云歌的身子,她想要挣扎摆脱,却又生怕力道太大伤着这个孩子,只是任由他抱着也不是办法,不禁将眸光转向秦昊尧的方向,但却只在秦昊尧的脸上,看到无动于衷。 孩子依旧一声声呼唤着她,就像是被抛弃的雏鸟,孩子是最不会伪装的,温热眼泪宛若积压了好多年,这一回陶陶大哭,湿了她的巫服。 哭到最后,孩子没有任何力气,却依旧不依不饶地哭着喊着,歇斯底里,喉咙都哑了。 这个孩子抱的她这么紧……哪怕她根本不认得他,孩子的真挚和眼泪,还是多少能够触动她的心,柔化她的漠然,渐渐的,她也就说服自己,让这个孩子拥抱倚靠,只因她看他如此伤心欲绝,她到底还是无法硬下心来。 不知为何,她不忍心,也不舍得。 或许她对任何人都心存怀疑,心生防备,但没必要连无辜幼小的孩子都一道抗拒。 “这个孩子怎么了?”云歌压低嗓音,直直望向秦昊尧,柔声问道。 “你该不会怀疑这个孩子也是朕找来动摇你的吧。”秦昊尧一眼就可以洞察她的心中念头,他的黑眸之内满是冷沉,沉着地说下去:“朕或许在你眼底不是个单纯的男人,但这个孩子应该跟朕不一样,你不是看得清楚吗?” “娘……你的病好了吗?”孩子不曾理会两人的对话,一把抹去眼角泪痕,抬起哭红的双眼,怔然凝视着,幽幽问道。 他至今还记得当初人人都说娘亲生了一场大病,需要静养身子,任何人都不能见她。该开始的时候杨念一有机会就会进宫,但等了无论多久,也无法见到穆槿宁一面。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长大了,在宫外学的东西多了,进宫不再频繁,唯有每年年关被接进宫来过新年的时候,才会问自己的义父。但秦昊尧从来都是一句带过,但总是派人送来最喜欢的糕点,说是娘亲吩咐的,这样杨念每年过年都是高高兴兴的回去。如今长大了,有了自己的想法,他愿意精心等候,却不曾怀疑过义父的话,哪怕只有一次。 她多想对着这个孩子一口否决,她根本就不认得他,为何他会冲着她喊娘?!更别提,她根本不曾生病,又该如何回应他?! “朕不是答应过你,只要你一学会骑马,就让你见你娘?”秦昊尧看着云歌困窘疑惑的神情,不再逼迫她,拉过杨念的手,沉声道。 “多谢义父!”杨念破涕为笑,双眼转为清明,娘亲能跟他一道吃饭,他当然没什么不满足的,连声几句也喊得秦昊尧极为欢心。 “你又哭又闹的,怎么让她安心吃顿晚饭?” 秦昊尧笑着看他,心平气和地说着,如今看着这一幕,更觉杨念跟穆槿宁之间的感情可贵,虽然不是亲生,但养育之恩或许胜过了血肉亲情,三年多的时光,也无法阻碍长大的杨念一眼就认出自己的母亲。 “娘,多吃点,念儿给你夹菜……”虽然隐约从云歌的脸上看到些许生疏,但杨念却不以为然,一脸笑容,满心欢喜地坐着,朝着云歌献殷勤,没过多久,云歌面前的饭碗上已然满满当当都是菜肴,就像是堆成一座小山。 云歌不知该如何下手,并非让她寒心难过的困境,只是这一切太过突然太过让人惊愕,眼底一片迷惘,默默望向这个男孩,他眼底的炽热太迫切,他唇畔的笑容太真挚,几乎堵住了她的唇,她只能默认,而不忍再惹他放声大哭。 “今天回去我要跟外祖父,琼音姑姑,雪儿姑姑说娘亲的病好了,下回我们一道进宫来看望娘亲,好么?” 杨念自顾自地说着,全然不曾发觉云歌的眼神游移,沉浸在一个人的欢喜之中,这种等待太久来之不易的欢喜太过巨大,几乎让他飘飘然来。 孩子言语之中涉及的名字太多,她根本来不及一一数清,但每一个对她而言,都是陌生的。 秦昊尧终于来为她解围,神色不变的泰然,淡淡说道:“杨念,你回去什么都不能说,过些日子再说,否则,朕往后就不让你进宫。” 杨念虽然无奈,却也只能听从秦昊尧的话,他默默点了点头,不过没多久,又绽放出笑容,毕竟其他事都已经抛之脑后,眼底就只有娘亲一人。 “让赵嬷嬷带你去歇息,明日再出宫。” 见秦昊尧已然发了话,杨念再不舍,也只能离开,他从小就认识的这个男人,这个像是父亲却又不只是父亲的男人,向来都是一身威严,说一不二。 这一顿晚膳,的确是让她错愕惊慌,哪怕男孩走开许久,云歌还是沉默不言。 “你就没想过,朕从未欺骗过你,欺骗你蒙蔽你的另有其人?” 秦昊尧走到她身旁的时候,她才从思绪之中清醒过来,缓缓抬起眸子,深深望向他的俊脸,眼底却满是复杂情绪,让人不再忍心将所有事都在这一夜告知她。 他怕她根本无法承受。 云歌不为所动,如今的自己愈发混乱,安安静静地坐着,再度从秦昊尧的身上移开视线。即便在别人眼中这是一场感人的团聚,但在她的心里,却也只是掀起些许不解的起伏而已。 沉默许久,她粉唇轻启,噙着唇畔的笑容,只是依旧不曾失去理智,从不让自己过分投入过分动容,揣摩了许久,她当真是慎思谨言:“这是贞婉皇后的孩子?他会认错,也是因为我的面容,但皇上隐瞒他又能如何?他总会有一日明白我并非他的母亲,到时候难道他就不再难过伤心?方才,我察觉了皇上的善意,才不曾将实情说出,但往后……我跟这个孩子也没有必要再见面了吧。” 无论是善意恶意,她不想再说谎。 大食族的规矩,说谎者,死后必定下地狱。 她扶着桌缘站起身来,朝着秦昊尧轻点螓首,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去,正想离开。 她或许看来不近人情,却也很难违背族内的束缚,即便身在宫内,她也常常以天恩楼的礼法要求自己,毕竟她跟大圣王朝的人并不一样。 “朕跟你并非只是露水夫妻,你我相识爱恋已有十余年,朕看过你的每一面,你觉得朕当真会分辨不出一个长相相似的人还是自己的妻子?”秦昊尧却一把扼住她的手腕,将她拉回来,身子挡住她的前路,一脸阴沉不悦,直接挑明了,不留任何余地。她根本不相信他,防备之深,在于她的身份和长年来的阅历习惯,她真诚,直率,却也比他想象中更加顽固。 根源,在于她总是把自己当成是大食族的巫女,以巫女的一言一行要求自己,从来不走入他们的世界。 云歌被他的手掌扼的生疼,他霸道毅然的姿态对她而言更是无形之中的压迫,她面色愈发难看,满目抗拒,一旦谈及他的过往,他们总是相持不下,针锋相对。在云歌看来,那是秦昊尧的过去,而不是她的过往。 “朕不想太操之过急,让你受伤,但如今看来,不告诉你实情是实在不行了。” 她只要退一步,他就进一步。 一阵不安的恐慌,从身体各个角落涌出来,云歌一把甩开他的手,她不愿总是处在弱势,更不愿总是被当成另一个人。她当真无法再容忍一天,哪怕粉身碎骨也要将自己拉回原本的位子,她怕的是……她以一人之力,最终无法做回自己。他太过来势汹汹,对过去太沉迷,太危险。 “我是大食族的巫女!”云歌扬声喝道,她也是有脾气的,被迫离开自己清净的生活,如今是天翻地覆,昏头转向,纠缠在别人的过去之中,已经让她越来越疲于应付。躲,她做的也只能是躲,只因根本惹不起一国之君,她从未觉得自己如此卑微,被命运戏弄! 即便可以得到他的宠爱关怀又如何?那些都本不该是属于她的,她又如何需要抢夺另一个女人应得的一切故作安心地活下去?! 秦昊尧危险地沉默着,那一双阴鹜至极的黑眸,定在她身上,不满看到的只是她转身倔强的背影,满身寒意,嗓音冰冷,没有往日的温和。 “从现在开始,你不再是了。” 这一句话,石破天惊,更是在云歌即将恢复平静的心湖中丢入一块巨石,只是她还来不及深究为何这句话听来为何让人心神不宁的时候,他已然再度扳过她的身子,双手捧住她的面颊,俊脸猛地靠近。 不是出于愤怒,不是出于急切,而是当真失望之极,在她的固执面前,他几乎没有用武之地。 他吻了她。 这就是他的言下之意,巫女这辈子不能嫁人,更不能跟任何男人动心动情,也绝无男人敢碰巫女一根手指头,虽然这一百年来大食族的禁忌便是巫女跟族内男人生情苟且,但一百年内也从未有过如此大胆的巫女。 他俊美面容就在咫尺之间,封住了她的粉唇,两人的唇相互贴合着,她就像是一刻间坠入火海之中,当他的唇触碰到她的时候,几乎是碰上一块刚烧热的炭火。 他突然抽离开来,正在云歌正以为他就要放她一马的时候,他却紧紧把她的面孔扳到自己的面前,再度吻上她,只是这一回,远比方才的蜻蜓点水来的更激烈,更火热,更强势,更霸道。 他分享这她的呼吸气息,他捧着她的小脸让她无法逃避,若说这三年多他并非没有拥抱过一个女人,也有了自己的后妃,但他从未吻过她们。 她们之中也有温柔怯懦的,聪颖有才的,也有清丽脱俗,纯真娇俏的……但她们只是他的后妃,只是他的女人,却不是他最爱的人。 他深深吻着她,三年多来哪怕从来不跟别人诉说,甚至不容许任何人提及她的名字,但唯一无法否认的,他从未淡忘她,她的死带给他的悔恨和绝望有多深,从未停息的想念和眷恋就有多深――他此刻的吻就有多深多浓烈多缠绵。 一开始她还记得反抗,只是哪怕耗费了不少力气挣扎,他死也不肯松手,双手落在紧紧扣住她的腰际,越环越紧,越抱越用力,恨不能这一夜都抱着她入睡。 云歌自然可以感觉的到他的用心和用情,只是并非同情怜悯他丧失爱人之痛,她就非要跟他一起自欺欺人。身为巫女,从来没人敢打她们的主意,哪怕顾盼生情也是该被族人拉去天恩楼赎罪的大逆不道,更别提他此刻如此放浪疯狂的举止…。 “巫女应该冰清玉洁,守身如玉,事情都闹成这样了,你还心心念念想当巫女?”秦昊尧总算放开了她,从她口中抽离出来,唯独双手依旧不曾离开她的腰际,虽然早已确定她便是穆槿宁,但方才那一个吻,更让他深信不疑,更加势在必得。他的语气似有揶揄,唯独深情款款的眼神之后,闪过一道精明。 他不是耐性极好的男人,但这回他不想跟三年前犯一模一样的错误。 “你非要把我逼到毫无退路?”云歌缓过神来,对他的举止没有半分欢喜之情,有的只是厌恶和反感,重重抹去唇上属于他的气息,她双目泛红,嗓音不稳,手脚冰冷。若是在大食族内,她早该被驱逐出去,丢掉的或许不只是巫女的头衔和身份,更是她的性命。 “朕只是要你想明白,你入宫的缘由是什么?”秦昊尧的双臂依旧环住她的身子,黑眸冷沉,脸上没有任何笑容,他说的直接,毫不伪善。话锋一转,他的言语更加深刻刺耳:“不就是为了挽救大食族,朕都答应你了,也这么做了,还不够?送你进宫的他们,根本就没想过有朝一日你还能回去,不是吗?你已经完成了自己的责任和使命,留在朕的宫里,早该抛弃你过去的身份,你需要知道的,是你。” 她。 云歌只觉越来越无法听清楚他的言下之意,那一双黑眸透露出诡谲深远,意味深长,甚至险些动摇了她,说服了她。“原本的你。” …。 230 她被他吻了 她,是云歌,出生以来就在大食族生活,幼年被大巫医红叶选为巫女,聪敏善学,安分守己,她唯一的心愿,便是得到天神眷顾,跟其他巫女成为一样的通灵之人。 只是眼前的男人说她不是她,她需要找到的是原本的她,她不禁苦笑,她为何要丢弃如今的自己去找寻一个根本不复存在的过去的自己?!他不过是想在她的身上找到悔不当初的过去,而这一个吻,在云歌看来,已然扬起了越过雷池的硝烟。听她的语气,他若是不放她,她这辈子休想出宫,哪怕再久,也要充当他怀念的傀儡。而既然他已经碰了她,说不准将来还会发生多么可怕的事。 他想得到她。 她再愚钝,也绝不可能无法看清楚。 “已死之人也可以死而复生吗?哪怕我是巫女,我也从未亲眼看到过,你居然这样相信?我说什么你都不信,却要我相信你所说的,你真是霸道之极。”云歌吐出来的每一个字,都是生冷的,用如此冷漠的面孔对着秦昊尧的时候,他心中依旧觉得疼痛难忍。 但无论如何,他都要忍下去,否则,他依旧无法拥有她。 “我就是我,没有过去跟当下之分,你即便得到我又如何?”她只觉得命运弄人,心中一片仓皇悲怆,五味陈杂,他的爱,他的情,并不可恶,但成了她的枷锁。云歌不知该如何让他知难而退,她毫无办法,在他的黑眸之中见到摇晃的光影,她胸口的疼痛愈发裂开来,泪眼朦胧,却并非楚楚可人的求饶和退让,因为心愈发坚定,她的话也听上去愈发尖锐冰冷:“皇上,你眼前的这位圣女,并非完璧之身。” “是吗?”闻到此处,他淡淡一笑,笑意不达眼底,没有任何诧异和恼怒。 “大食族的每一位圣女,都要用处子之身献给巫神,在祭祀大典上得到巫神的眷顾,这是历来的规矩。”她无法窥探他的心,她已经无法阻拦他的癫狂,但她不想再让任何人觊觎她的身子,不想再成为大食族的罪人。 秦昊尧无声冷笑,却又不只是嗤之以鼻,揶揄嘲讽:“大食族的规矩,还真是多得数不清。”古怪而森冷的规矩,哪怕在秦昊尧听来也是不寒而栗,巫女不能动心动情,却如何将贞洁献给巫神?除了跟男人苟且之外,便是对自己下最狠的方式,若这个习俗是真的,他突然觉得这些巫女可怕之极,又可悲之极。她们一定跟云歌一样,哪怕并非冷若冰霜,也极难虏获芳心,只因大食族的规矩……让她们变成一个个冷漠却又狠心的女子,放弃自己爱人的自私欲望,却为整个部落无私奉献最美好的年华,她们……真傻,却又当真崇高伟大?! 云歌自然知晓大圣王朝国富兵强,版图之大,几乎是凤栖山下领地的千百倍,哪怕是平常人也是看清外族人,更别提这个野心勃勃的帝王。大食族,除了可怖的巫术传闻之外,便是贫瘠,无知,荒蛮。 但明明心知肚明,听到他的浅叹,看到他眼底的鄙夷,她多少还是不好过。 秦昊尧却不给她分心的机会,这一夜注定漫长难熬,还不如一次问个清楚:“这些谎言是谁对说的?” “大食族没有人敢说谎。”她脱口而出,每一个字,都像是她对他的嘲弄,唯有在这儿,她分不清真假虚实。 “若你并非处子之身,你不该仔细想想到底是谁拥有你的纯真?神无法眷顾你,唯有――”秦昊尧清楚若不打消她顽固的念头,就无法让真相得见天日,若她的心中有神,便是此刻最大的阻碍。“男人。” “无耻!”眼波一闪,她怒极攻心,此刻,她像是满身是刺,他一碰就缩着身子,越来越觉得力不从心,他的话,像极了血淋淋的侮辱,哪怕连着掌掴,也不及这些话的羞辱。 “朕知道这些话并不动听,你身在大食族内才会对此恭顺听从,你的身上处处都是未解的谜题,朕可以一个一个地给你解开。”秦昊尧一手覆上她的肩膀,面色凝重,说的格外诚恳。 云歌只觉得自己头重脚轻,这一个晚上而已,她接二连三的承受重击,如今又被打破了巫女身上的礼法,她脑海一片空白,更无法控制自己心中情绪,口不择言。“若我是贞婉皇后,全然陌生,错过前世,如你所说感情如此深厚,如此刻骨铭心,哪怕我第一回没有认出你,也该重新喜欢上你不是吗?可是并非如此,我绝不会爱上你。” 秦昊尧的手掌,缓缓从她的肩膀上移开,无力垂在身侧,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独他的眼底无声转冷,嗓音听来愈发沉闷孤寂。“朕真的让你这么厌恶反感?” “对一个要强加给我一段我都不认识的过去的人,对一个强取豪夺的男人,我如何不厌恶?”云歌噙着冷漠的笑看他,极度的愤怒和无助让她判若两人,不再温和从容,却也不曾歇斯底里,她只是冷静地说出这些话,却因为冷静,更显残忍。 他依旧不曾开口,俊容上没有任何动容,哪怕是听到她说厌恶的那一刻,他只是沉默。或许这便是上苍给他的惩罚,惩罚一个他深爱的女人不记得他们过去的艰辛路程,甚至厌恶他。 眼前再度浮现他曾经掐住她脖颈的一幕,她知道若是他得不到,一定会下狠手。云歌紧紧闭上眼,微微扬起白皙脖颈,将生死置之度外,全然没有任何惧怕。“我听说过,在这宫里谁忤逆了君王的意思,就会被砍头。既然我走到这一步,也不怕你杀我。” “多像啊……” 秦昊尧盯着她的脸瞧,连连低笑,似乎觉得这一幕太过可笑,更是自嘲,笑声愈发肆无忌惮,长久徜徉在整个殿内。 跟过去发生的,多么相像。 她从来就不怕死在他的手上。 他不愿放弃,但在今夜,几乎看不到任何希冀……再微弱的光,也丝毫见不到。仿佛两个人在黑夜之中行走,明明咫尺之间的距离,却因为没有一点光亮,而错失了彼此,甚至是擦肩而过,也不曾察觉自己那么近的距离,就是自己最在意的那个人。 “朕让你走。” 他转过身去,不再看她,心中一片荒芜,他们之间的鸿沟之大,误解之深,根本容不得他争辩说服。他说的越多,做的越多,越是让她抗拒不快。 她像是刚从鬼门关走回来一趟,头昏眼花,脚步虚浮,双腿都软了,缓步走到门口,费力打开门,扶着门框正想迈过门槛,下一瞬一阵黑雾侵袭了她的身子,整个人瘫软在地。 身后的声响,打破了秦昊尧的思绪,他疾步跟上去,看她双目有泪,眼神游离,面色苍白如雪,宛若大病初愈,不禁愈发自责愧疚。 弯下俊挺身子,秦昊尧一把将她横抱起来,直直走向内室,扬声大喝:“来人!召御医!” 秦昊尧下颚一点,示意御医离开,他方才说的话还在耳畔回响,御医说是她受了不小惊吓,受了重击之后才昏倒的,事情到这般田地,也绝非他所想。 但让他更不安的是,当他顺道问及她的身子是否虚弱是否还有其他病症的时候,御医说她虽然纤瘦,身子却并不羸弱,唯独……她的脉象稳健。 这才是他的狐疑之处。 不想让人传出是非,哪怕是御医,也不曾见着她的面目,如今在无人的时候,他才轻轻扯开帐幔,坐在她的床沿。 三年前穆槿宁病的那么重,哪怕找寻了不少天下名医也没有法子,但如今云歌的身上没有任何异样,更显此事蹊跷。 就像是无数个夜晚一样,他又陪伴了她好几个时辰,他当然同样疲倦,将那些过去翻开来的时候,痛苦的又何止是她一人?!只是哪怕再辛酸,他还是守着她,紧紧握住她的柔荑。 过了午后,她才幽幽转醒,睁开双目的那一刻,她的双目空洞无神,仿佛这一具皮囊中,再也没有她的灵魂。 秦昊尧眼底有笑,比起昨夜的失控,平心静气,神色温柔地抚着她的及腰长发,低声说道:“还记得当年送你的那匹马驹白雪吗?今年初春的时候,它产下一头小马驹,也是通体雪白,没有一根杂色鬃毛,就等着你给它起个名字呢――” 躺在床上的女子,静静听着,神色没有动容,唯独那干涸的眼底,淌出晶莹泪水,她以为自己醒了,其实她还在梦里。 在,秦昊尧永远都不肯醒来的梦里。 …… “爷,驸马来了。” 王镭的声音在门外传来,秦昊尧抬起俊脸,眼看着两名侍卫在门边停下脚步,赵尚独自走入殿堂。虽然如今被打入天牢成为罪人,但天牢的狱卒对他并不严苛,关押了这些日子,虽然神色颓败,一身憔悴,唯独那双眼依旧满是正气,一片清朗。 “语阳来为你求情,朕改主意了,你回驸马府去。但朕并非原谅你,你想必也心中清楚,要不是因为语阳跟心羽,朕不会放了你。”秦昊尧冷冷淡淡地丢下一句,关押赵尚整整两个月,虽然看他清瘦许多,但秦昊尧依旧觉得这些都是赵尚罪有应得。至少,比起自己这几年的艰辛和痛苦,赵尚区区两个月的牢狱生活,算不上什么重罚。 “微臣对皇上犯下的过错,的确无法得到皇上的宽恕,在天牢每一日都反省悔过――”赵尚跪在地上,面色凝重,在天牢过的孤独沉寂的生活,不曾被严刑拷打,唯独想念自己的家人,他并非铁石心肠,自从跟语阳成亲,如今一家三口,其乐融融。[]他虽然没有任何颜面为自己赎罪,只是想起妻女,心中还有些不舍和眷恋。 “若是回到那一日,你还是会做出一样的抉择,赵尚,你以为朕不了解你?”秦昊尧闻到此处,虽然并不怀疑赵尚日日反省,但即便世事可以倒转,也不见得赵尚会背叛穆槿宁,虽然这辈子只能将心中的喜欢藏匿埋葬,也绝不会在做出任何有悖常理的事,但他一定将她摆放在第一位。他的脸上一抹似笑非笑的神情,却又显得冷漠如冰,他冷哼一声,满是调侃口吻。 “微臣惶恐。” 赵尚无法否认,低着头,双手置于双膝上,沉默良久之后,才低声道。 “朕今天就放你回驸马府跟妻女团聚,不过,朕只要问你一件事――”秦昊尧一口饮完杯中茶水,他面无表情地放下茶杯,俊眉紧蹙,眼底一片幽深莫测。“当初皇后的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若知不不言,言无不尽,朕可以暂不追究这件事。” 这都是三年前的事了。赵尚没想过可以一辈子隐瞒,如今皇帝愿意饶恕他,不再拆散他们一家,已经是最大的让步。他独自沉浸在遥远却又历历在目的过去,这三年过的很漫长,却又像是一眨眼的功夫而已。如今想想,贞婉皇后也已经走出他们的视线这么多日子了,他不无唏嘘,五味陈杂:“微臣并非一直都在说谎,贞婉皇后之所以如此痛苦,是因为中了毒。微臣暗自揣摩,许是惠王发觉槿妃心中的全盘计划,在将她远嫁北国和亲的时候,就给槿妃喝下了毒药。毒性难解,微臣找了很久时间的解药,才发现毒药会让人濒临癫狂,宛若疯人,不但痛不欲生,煎熬数月之后,会……七窍流血而死。” “说下去。”秦昊尧的黑眸之内所有光华全部消逝,不禁紧握双拳,过去的疼痛――是多么伤人,他从未忘记,只是这一回,赵尚说的巨细无遗,他也曾经怀疑是惠王下的毒手,因为崇宁在报复了所有人之后,坦诚了自己不过是虚情假意,惠王痛下杀手,在她不知情的时候让人给她送去了毒药。所有御医都说过崇宁熬不了多久,过不了那个夏天,只是……他不知她会死的那么惨烈,而他看到的崇宁,是安详平和地睡过去,只是没了呼吸,没有脉搏,再也没有睁开眼而已。 这……自然就是赵尚做的手脚,但即便没有赵尚,她同样会死,赵尚只是在她的死期之前,孤注一掷豪赌一回瞒过所有人的耳目,让她出宫去。 就在这里,秦昊尧终于找到了一些眉目。 赵尚的心中满是孤寂和叹息,自从那一回,他再也不曾见过她哪怕一面,但他总是说服自己,说不准在宫外她过的欢愉,每一日都是开怀的。但无论如何,都无法淡忘,那位让许多人记得的崇宁郡主,早已慢慢走失在茫茫人海了。 但是他们的心里都有她,他们都记得她的明艳笑容,因为想要她走的很平静,他们才放开了手。不知哪一日是崇宁的忌日,他不曾有一日祭奠过她,只是每到年关的时候,他都会想起她,仿佛她还站在湖边,身着青色宫装,顾盼流连,楚楚生姿。最痛的,并非此生无法得到她的感情无法跟她在一起,最痛的,是他发现自己极尽所能也无法挽救她的那一刻。 “微臣去看望皇后的时候,她说起过想出宫的心愿,微臣犹豫了很久。”赵尚淡淡一笑,三年之后再想起来,他如释重负,人生当真是谁都无法掌控的,他一介太医不能,这个一国之君也不能。 “你的意思是,你只是瞒天过海让她不知不觉出宫去。”秦昊尧不疾不徐地丢下一句,他的俊脸上没有任何动容,似乎没有勃然大怒,只是下一瞬黑眸陡然半眯,眼底的寒意让人无法逼视,他扬声大笑,却比指责谩骂更加骇人。“你让贞婉皇后的皇陵,成了一座衣冠冢,赵尚,你当真是了不起,让朕刮目相看。” “微臣迟迟想不通,为何皇上会突然想起过去的事……”赵尚满心狐疑不解,当下能够瞒过秦昊尧,因为丧爱之痛,秦昊尧从未去过皇陵,为何都这么多年了,他还会旧事重提? “赵尚,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朕如今,对这句话深信不疑。” 秦昊尧已经知晓实情的大概,赵尚也坦诚的确是将穆槿宁送出宫去,皇陵也没有她的尸体,如今这一切都可找到线索。不管是三年还是三十年,她都会重新回到他的面前,不管以何等身份何等性情,这就是命中注定,阴差阳错,但绝不会再让他错失一回。他的面色冷沉,语气笃定,似乎成竹在胸。 赵尚谢恩离开,这一路上都不曾想通透,到底秦昊尧最后的那一句话,是什么用意。 脚步停驻在偏殿门口,秦昊尧望入其中,如今正是午后时分,初冬暖阳洒落一地,像是整个屋子都点亮了好多蜡烛一样,地毯换了金色嵌花的,看上去不但华贵,更让人心中多了几分暖意。 如今一袭藕色外袍,身着素色长裙,纤细女子垂着长睫,铺展在烘漆圆桌上的是一副画卷,显然是多年前画的,只是因为保管得益,十分珍惜,这幅画卷没有任何破损,金沙宣纸依旧白皙不曾泛黄老旧。 画卷中的女子,身着朱色宫装,其上绣着金色牡丹,显得贵气娇丽,身披浅灰色皮毛坎肩,眉目如画,身影纤瘦。女子站在金色宫殿屋檐下,殿前一片白雪皑皑,她望着的远方,似有微弱的余晖。 她已经足足看了一个时辰了。 “这是四年前的冬天,朕让画师给她画的,那一次刚下了雪――” 秦昊尧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不禁也绕过桌子停步在她的身畔,深深望入这一张画卷,在穆槿宁生了大病之后才送到他的身边,如今,他原物奉还。 他当然是在让步。 他不再将那个“她”,强加在云歌的身上,退一步,只愿她更加自在。 的确是相像极了,云歌紧紧蹙眉,指尖无声划过画中女子的鬓角,画师的功力极好,几乎纤毫毕现,似乎她可触碰到女子的乌黑青丝。 她不像是在观赏别人的画卷,而是看着自己的画像。她从未穿过如此娇艳雍容华贵的华服,这一头常年不过挽个素髻抑或垂在腰际也自如的青丝,从未跟大圣王朝的后妃一般高高盘着发髻,朱钗珠花样样不少,戴在她的发间却又不显得累赘,她更相信自己的眼神也从未透露出世事看透一般的沉淀安宁,她也鲜少跟画中女子一般微微含笑,仪态大方得体,貌若天成。 她们找不出任何一处的不同,却又似乎有不少异样。 她不过是大食族一个小小巫女,而“她”却是泱泱大国的一国之母。 她自然可以怀疑这画卷的真伪,但这回却不再如此妄加揣测。她不曾抬起头来看秦昊尧一眼,更不曾开口说一句话,她依旧沉入在这一张画卷中的风景之中。 她突然开始动摇,一砖一石砌成的高大心墙,几乎要在此刻崩裂一道巨大的缝隙,她不知自己在这个分不清真假的皇宫之内还要撑多久,或许到最后……她也终究会被秦昊尧说服?!越是相持不下,身处弱势的云歌越是身心俱疲。 他耗费这么多的力气和心思,只为了对她证明他没看错人,只为了证明他们之间纠缠的感情并非虚假,可是一想起要当真面对这一个男人,她依旧满心彷徨。一月前他趁她不备吻了她,给她带来的打击和沉痛至今不曾平复,如今每回触碰到那几套巫服,更是义愤填膺。 只要能够证明她并非贞婉皇后,他一定会放手,想到此处,云歌这才粉唇轻启,这是她最后的法子,若是还行不通,她或许只能认赌服输。 “皇上可以帮我找一个人吗?” 秦昊尧不无意外,她已经好几日不曾开口对他说话,能够听到她的声音心中也平静许多,扬唇一笑,俊脸更迷人。“要找什么人?” “是我的兄长,名叫张少锦。”云歌幽幽抬起黯然的眼眸,对着那一双涌入笑容的黑眸之内,她每回在最孤立无援的时候,常常会想起张少锦,原本不愿将他牵扯进来,但她早已无回击之力,能想到的也只有在宫外的张少锦一人了。 兄长?他对穆瑾宁足够熟悉,她是穆家唯一的女儿,根本没有任何兄弟姐妹。她语中的兄长的名字,是全然陌生的,却也让他生了疑心。 “好,朕马上命人帮你找。” 秦昊尧朝她一笑,一诺千金的豪爽潇洒,却不曾换来云歌的倾心,她看来忧心忡忡,似乎并无太多的感激之意。 “这幅画卷――”她开了口,将画卷仔细卷好,将画轴递给秦昊尧,意思太清楚了,她要将画卷归还他。 “原本就是要给你的,想在那年你过生辰的时候给你的……”秦昊尧却不曾接过,将画轴轻轻推向她的身前,喉口溢出的嗓音格外低沉,富有磁性,听来却又有些苦涩的滋味。他似乎有话还不曾说完,只是突地意识到什么,笑着转过身去,缓缓走出了她的屋子。 这幅画……贞婉皇后都不曾见过?!原本就是要给她的,但贞婉皇后不曾熬过那个夏日,更不曾熬到木槿花开的时节――云歌已然用自己知晓的细节,拼凑出渐渐完整的轮廓。 她总是矛盾的,明知这个男人是深爱贞婉皇后的,他的感情从来都不是虚伪的,她似乎也能够感知到因为皇后过早离世他心中的悲痛,哪怕他从来不说,她可以从他的神情和眼神之中看出来。 但她却又固执己见,若是他当真深爱一个人,就不该随意挑选一个空有相似皮囊的替身为他延续这段珍贵不可亵渎的感情,更不该将无辜的人推入苦海。 “皇上。”这回开口,心中没有愤怒,没有厌恶,只有平静。她轻声呼唤,已然走到门口的男人身影不禁停下来,他胸口一震,几乎是以为崇宁在喊他。 他迟疑了许久,心口纠痛,不知是否该回头,没有人看到的那一刻,他的黑眸之中隐约有光,每回在梦境之中看到她的时候都一样,他常常跟随着她的脚步……但走到最后,每次都会发现只剩下他一个人,她不知在何时就消失不见了。 他多么怕……他什么都不怕的人居然那么怕……怕虚幻的梦境成空,怕一回头,怕一转身,她站着的地方,只是一片空白。 风依旧在吹,枝头的桃花依旧绽放的很美,但他从来都走不出那一片总是春天的桃花林,就像是身处迷宫一样,他找不到方向,看不到出口。 那是他的梦魇,不是随着日子的流逝就可以忘记的梦魇,她那么早就离开他,他的生活似乎都是新的,当一个有作为的帝王,让自己的子孙后代继承他的江山,却因为没有她,像是没那么重要了。 他迟早会建立后宫,会拥有皇嗣,拖延,不是最终的法子。他再自私,他不只是一个平凡男人,更是一国之君。 秦昊尧最终没有回头来,他打开门,不言不语走了出去,反手将门掩上,门被风吹上,她眼底也渐渐再无一分光彩。 将画轴放回桌上,画卷中的每一处都是及其陌生的,紧握在手中的时候,就像是攥着石块般沉重。云歌静默不语,在他将门关上的那一瞬,她似乎也将自己的心门再度合上。 “云歌姑娘,奴婢把热的茶端来了。” 紫鹃走近云歌身旁的时候,笑着说道,只是发觉她若有所思,不曾开口回应,不敢打扰她,将热茶倒了一杯,放在她的手边。 “娘娘――” 云歌蓦地怔了怔,她猛地抬起头来,方才听到紫鹃的声音,让她大惊失色,几乎打翻手边的热茶。 “姑娘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紫鹃听到身后的动静,急忙弯下腰,扶正在桌上打转的瓷碗。 紫鹃就站在她的身边,她话音刚落,关切地凝视着自己,云歌轻蹙眉头,她以为是靠近自己的紫鹃,但这些日子她从未呼唤过云歌一声“娘娘”,所以方才,她才如此慌张错愕。 是她听错了吧。 紫鹃的神情,根本不似这么喊过,一切都是误会而已。 云歌无声无息地垂下眸子,重新握紧这一杯热茶,这么快就到了冬天,穿着单薄的秋衣也会觉得冷,站在风里也会觉得冷,心里似乎也总是涌上一阵阵寒意。 继续留在这个是非之地,秦昊尧说她会找到迷失的过去,而她却越来越觉得,她即将失去如今的自己。她知道面对这样的自己,秦昊尧也会觉得欢喜,却也会觉得痛苦,但她又何尝不是?她也很辛苦。 第一回在睡梦中醒来的时候,看到了守在她身边的他,只是那一瞬,她再度紧闭上眼眸,不让他发觉。她从未想过她在安睡的时候,他会走入她的屋内,更不敢深想到底这是头一回,还是……他明明知晓她并非他心中的那个女人,为何还是故作迷惘?!她的话,说的还不够清楚吗?她曾经这么计较,但如今,她已经不再多心了。 他想要守护的,也只能趁着她入睡的时候来守护。 他已经退到这般田地了,她还能说什么?! 喝完一杯茶,云歌缓缓走入夜色,独自一人坐在庭院前的秋千上,脚尖轻轻踮起,清风卷起了她的黑发,拂过她的长睫,抿着干涩的唇,不知为何总是觉得心中空空荡荡的。 她微微愣了愣,不知从何时开始,她总是会在无人的时候,怀念回想过去的日子,或许一成不变,或许枯燥,或许简单,或许乏味,但……她从来不回觉得心痛。 谁说的君王无情。 她看是君王多情。 …。 231 朕会弥补你 “这么好的血燕,一日日炖好了,再一日日端出来,真是可惜啊……”一名宫女微微蹙眉,她是被指派到御膳房做这等吃力不讨好的活计,足足有七八天了,将精心炖好的血燕粥送到偏殿,却又无功而返,她如何能不叹息?!那位巫女实在不近人情,明明是皇上的恩赐,她却毫不领情。[] 身边的另一名宫女则端着的是新鲜的糕点,她正从御膳房过来,如今正是冬日,还有一个多月就到年关,她只能走的很快,才能不让糕点变冷,只是这些殷勤,却依旧无法触动住在偏殿的巫女,见过来的宫女微微止步,她不禁压低声音说着,不让对面过来的宫女继续抱怨。“皇上是一根筋,你又不是不知道,皇上笃定了她一定会收,我们多走几趟也是值得的。” 众所周知,这位巫女过的是极其清净平淡的生活,身上看不到半分奢华的影子,她们相识的宫女紫鹃正服侍巫女,人人都以为巫女苛刻挑剔,难以伺候,紫鹃却总是笑着摇头,说巫女并不难以讨好。 可是……这一回回送去又被退回来的美食珍馐,难道还不说明巫女极难取悦?! 两位宫女相视一笑,心中的意思不言而喻,擦肩而过。看这个阵仗,若是哪一日巫女成为皇上面前最大的红人,她们也绝不会惊讶。 云歌依旧在等待,只是自从她请求秦昊尧为她找寻在宫外的张少锦之后,连着五六日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她对张少锦,原本就是极其信任依赖的,从未过问过他如今在何处营生,他们之间的感情让她从不怀疑他,很多话不必说也心知肚明。但如今……她不禁开始惧怕,连大圣王朝的君王也无法找寻到他的踪迹,他常年在外奔波,走过许多地方,不知何时去,也不知何时来。 每一日,她都在等待从宫外传来的消息,只要张少锦出现了,就能打消秦昊尧的所有迷思,云歌总是如此期盼。 只是不知为何,她今日没有任何理由,如今却站在宫廷马厩前。 那一匹白色骏马在最中央的位置,她匆匆扫过一眼,一下就找到了它。 她捉了一把干净的干草,递到骏马的面前,唯独在无人的时候,她才可以不在任何人看她的目光,无论是惧怕的,是冰冷的,还是炽燃的。 挽唇一笑,她的神色自如,眉眼之间的沉重愁绪褪去七八分,轻声呼唤:“雪白,你当真认得我吗?” 骏马仿佛听得懂人话,鼻尖哼出白色热气,它睁大着清澈的棕色眼瞳,打量着眼前的女子,轻轻嘶鸣一声,随即低下头去咬住云歌手中的干草,大力咀嚼吞咽。 “可是在这儿待得越久,我几乎自己都不认得自己了……”云歌垂眸一笑,满心自嘲,轻柔拍了拍双手的草屑,她朝前走近几步,太多不同的话充斥在她的耳畔,她越是坚持己见,就越是受伤。 一闭上眼,似乎就能听到那一夜,他强势霸道却又热烈深沉的吻,还有他说过的话,从那一日开始,她就不再是巫女了。 再度伸出素白柔荑,她安静地张开手心,任由骏马继续吞吃她手心的干草,她几乎无人可以诉说,只能对着它,倒出心中的苦水。 “好痒……”她不禁轻笑出声,酒窝毕现,笑的很甜,似乎还嫌吃的太少不够,白马舔舐着她的温热手心,惹得她无法继续再想不快的记忆,笑声越传越远,几乎飘到了空中。 白马突地停下来,再度哼出白色氤氲,抖抖双腿,似乎早已做了万全准备。将水汪汪的眼对着她,云歌脸上的笑容不曾彻底消失,却又一刻间迷失在骏马眼底的人影之中,她无法看清自己的面容。 她手腕一转,自如解开了系着白马的绳索,白马随着她而一步步走出马厩,侍从正从另一方赶来,一看是巫女,急忙退到一侧,也不再多言。 皇上的命令,无人敢违抗。 她在前面走,白马在身后跟,她青丝飞扬,它白鬃摇曳,明明该是多么突兀的景象,一路上也有不少宫女太监看到,满目惊诧讶然,却又无人敢指指点点。 她的手里没有任何的绳索,更没有马鞭,就像是具有无法看到的可怕力量,足以操控指挥这一匹马。 无论她走向何方,这一头白色骏马都不紧不慢地跟着,她不顾众人目光,白马也像极了她的性子高昂着头,不卑不亢,边走边喷出白色热气,步步稳健。 她坐上马背,骑着高头大马缓缓走向前方,任何人都不敢朝她看,她毫不在意,正如任何人都无法改变她。 既然他一定要给她万丈荣光,万千宠爱,那她就全部接纳,她何必躲避世人目光?!他们的评头论足,她无论何时都逃不掉,与其躲躲闪闪,不如让他们看个清楚,也免得他们在暗中谈论。 骑马绕着皇宫围墙走了一大圈,最终又经过了那个宫殿,她如今坐在马背上,趁着阳光足以将宫殿的名字看的及清楚,碧轩宫……听来似乎是个清冷幽静的宫殿,唯独朱红色围墙太过高大,前头又种着满满当当的百余棵木槿,她实在无法窥探一分宫中风景。 这些日子,她并非对贞婉皇后一无所知,却也并不愿意知晓过多,但这个宫殿成为禁地的理由,木槿的来由,一切都是为了祭奠贞婉皇后――穆瑾宁。 白马继续朝前走去,冬日午后暖阳照在她一身,不再让她觉得寒意入侵,不远处的光影蓦地闪过她的眼底,眼神转沉,她低喝一声,白马缓缓停下脚步来。 这座宫殿……如今只剩下一半支架,被烟火熏得灰白,另一半宛若残垣,透露出莫名的颓败和可怖……这么大的一场火,或许当年也死了不少人。她想到此处,不禁肩膀发酸,喉咙干涩紧缩,背脊宛若毒蛇缓缓爬上,一阵阵蚀骨般的可怕感觉,宛若千百根树藤有力地蔓延其上,将她从头到脚捆绑起来。 她虽然依旧正坐在马背上,却像是失去了知觉一般,动也不能动,说也不能说。 但在这个地方,并没有要兴建宫殿的意思,就让它如此残败,如此颓废,如此……楚楚可怜地向人展示着自己的软弱。 偌大的皇宫,建造的金碧辉煌,宏伟雄壮,唯独这一座被大火烧毁的宫殿,断壁残垣,让人觉得满目惊痛,心中不无哀怨悲愤,似乎被困在这个牢笼之中,孤独了千百年一样! 如今她心中的感觉又是从何而来?!就像是被天神眷顾,醍醐灌顶,一刻间开了窍。压下这些太过强烈的沁骨冷意,云歌紧紧闭上眼眸,原本紧蹙的眉头却渐渐舒展开来。 好亮的一点烛光,烫伤了她的眼皮,蜡烛的烛泪,摇晃飞溅出来,每一点都像是火星子一般烫人。是谁拉扯着厚实帐幔,整个人的身影瘫软在地,唯独没有任何一声哭号,身影摇晃奔走之间,仓皇之间又打翻了不少物什,东西滚落在地,也有摔得粉碎的尖利声响,身影有些迟疑,火,早已拦住她的去路……满目鲜红,鲜红的火,鲜红的烛泪。被烛光照亮的整个墙面,折射出那个身影无助之际地想逃脱的痕迹,每一步都走的踉跄狼狈,从各个角落涌出来的火舌,困住了她的身子和灵魂,一片狼藉。 愤怒,怨恨,慌乱,她却都感应不到。 “要这样结束吗?” 墙面上的身影越走越远,却再也不再朝前走去,沉重的声响――逼得云歌不得不费力去找寻,去找寻为何她的脚步蓦地听来又沉重缓慢许多的真正原因。 那两条长蛇,困住了她的双足,白皙的脚踝处,是斑斑血迹,比烛光比火海更加鲜明刺眼的颜色――长蛇紧咬着她不放,让她每一步都走的格外艰辛,云歌几乎看不出此人还有求生的勇气。 或许她早已安然接受。 云歌根本无法看清原本的衣裳是何等颜色,只看着大火将她包围,四面楚歌,她站在中央,唯有立足之地的小片空地,火光肆意,将她染上火一样的明亮。失望,也极尽的洒脱,不再让她负隅顽抗。 哀伤,寂寞,像是两把锋利冰冷的刀剑,一刻间刺入云歌的双肩,她猝然身子朝后仰,若不是双手紧紧抓住马鞍,一定会当下就摔下马去。陡然间睁开双目,脸色一片死白,她满目泪光,方才她感受到的是什么?! 怨,悲,苦。 可怕却又太过真实的场景,涌入她的心海,云歌睁大双眸,想要发出声音,粉唇嚅动,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她见到了什么?!她听到了什么?! 一个弥留之际的灵魂对她的倾诉?!就在这个烧毁的宫殿,就在这个残破之地,她居然能够感觉到如此强烈的苦涩…… 缓缓摊开手心,云歌早已不知自己被这一个幻境引入其中多久时间,但此刻她早已沁出一身汗来。 她更相信这不只是一个噩梦而已,而是一个人真正的梦魇。 她相信这是真的,而非虚构。 心中一刻间被塞入太多太多的莫名情绪,渐渐转阴的天,从四处席卷而来的寒风,却无法逼退她方才的百转千回。 冷冷抬起眉眼,云歌望向那个悬挂在高处的金色匾额,依稀可以看得出这个地方,似乎曾经是辉煌得意过的,如今却落得惨败而归。 “淑……宁……宫……”她眯起眼,费力将匾额之上的每一个灰暗的大字读出来,沉默了许久,最终还是跳下马去,见四周无人,急急走入荒凉的庭院之中。 似乎冥冥之中,有一种力量,在牵扯着她,让她到这个地方一探究竟。 她却又不知自己到底在寻找什么,扶着摇摇欲坠的门框,她踏在起伏不平的地面上,尘土将猩红色的地毯掩埋大半,俯下身去,她也清晰地看到地毯周边的灰烬残骸,证实她方才看到的是十足的真实。里面的桌椅摆设还有留着一些,却也各有损坏残破,打量了一番,她突然听到前头有一阵脚步声,急忙将身子掩在圆柱之后,等那人渐行渐远之后,才走出了这个宫殿。 回来的这一路上,云歌都显得忧心忡忡,神游天外,在淑宁宫门口突然袭来的那些情绪……实在让人费神,若是别人,会当真以为自己撞了鬼,但她是巫女,更相信这些只是残留下来的痛苦感情而已。 但她突然很想知晓,那些被风都吹不散,被火都烧不灭,被雨都浇不熄的寂寞和疼痛,到底是从何处而来―― “该死!你不长眼睛啊!” 一道满怀愤怒和不屑的声音,打破了此刻的平静,也将云歌彻底从方才的思绪之中扯了出来,当她发觉前头有人影闪过的时候,猛地拉住缰绳。 骏马不曾踩踏着任何人,猛地扬起马首,前蹄几乎踩踏在半空,呼吸一滞,云歌不曾平复自己的心,睁大双目,冷眼瞧着马蹄前的人。 一个粉衣宫女扶着自己的主子慌乱跑到一旁,见身边主子柳眉轻蹙,脸上掠过一阵苍白,宫女生怕被主子责怪,当下就指着她大骂,却在看清马背上云歌的装扮那一刻,蓦地脸色大变,缄默不言。 “宫里怎么会有人敢骑马?也不是荒郊野外,竟然如此莽撞粗鲁――”发话的是这位女主子,身着浅紫色宫装,身披黑色兔毛坎肩,容貌姣好,杏眼樱唇,面若银盘,珠圆玉润,一看就是出自富贵之家的小姐,看人的眼神也不无颐指气使,这番话虽然是笑着说的,却尽是旁观的指责。 云歌自然听得出此人言语之中的不快和不屑,她翻身下马,方才是她太过分心,才不曾发觉前头的路口有人横穿过来,的确是她的过错。疾步走到她们面前,淡淡睇着眼前的女子,她虽然是头一回见着她们,却还是诚心致歉:“你们没伤着吧――” “伤是没伤着,不过……真的是被你吓着了。”说话的人正是这位女主子,她便是常常亲近夏采薇的祺贵人,一早就看清了是巫女,方才的指责抱怨,是说给巫女听的,如今一改惊吓的面容,浅浅一笑,无人看透她眼底的精明。人人都知道,巫女在皇上心目中的位置是极重的,之前夏采薇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葬送了自己妃位,可见皇上更加信任这名巫女。她哪怕是伪装受伤前去皇帝面前哭诉,也不见得皇上会偏袒她为她出气,到时候惹来皇上的厌恶怀疑,那就更不值当了。 “是我的不是。”虽然话不多,但云歌看来的确心事重重,话音未落,宫女却急着出头,不禁为主子叫不平。 “我们主子是祺贵人,我们要去御花园赏景,原本走的好好的,要是被你吓出来什么好歹,你能负得了这个责任吗?” “多事。”祺贵人睨了侍女一眼,低叱一声,不让宫女继续为难巫女,她转过脸来,望向云歌,笑容渐渐绚烂绽放,她看来更加可亲可近,没有半点架子。“既然不是有心冲撞,也不是人家的过错。圣女的名号如雷贯耳,如今总算是见着你了。” 云歌淡淡睇着眼前的神态有几分天真的女子,她不动声色,祺贵人在自己的眼前,让身边的宫女当了恶人,而自己却开解她们之间的误会,若拿夏采薇跟眼前的祺贵人来比,夏采薇的心机城府,身份更尊贵,但远远比不上年纪更轻的祺贵人。 “好了,我们也不耽误你的功夫。若是圣女今儿个能见着皇上,就帮我跟皇上问声好吧,说玉清宫的腊梅花都开了,何时皇上有功夫的话,请来玉清宫瞧瞧。” 祺贵人噙着一脸笑容,说完就走,不曾赘言,唯独留下云歌一人,她静静地望着远走的那对主仆身影,在这件事中祺贵人不曾刁难自己,这一个招数,是以德报怨――为了让自己心中内疚亏欠,要自己在皇帝眼前为祺贵人说一句好话。 云歌这般想着,回过身去,停在白马的身下,伸出手轻轻抚着白马的鬃毛,不曾流露任何情绪。 后宫看似冷清,人的心里,却到底热闹。 蓦地被方才脑海之中一闪而过的念头击过身子,她原本就对后宫生存的规矩懵懵懂懂,上回险些被夏采薇陷害,如今一眼就看穿祺贵人的心术不正,难道只是她对任何人都多了一份疑心,还是因为秦昊尧的那一句――任何人都不要相信,只能相信他?! 她从未想过,哪怕一次,若她就是贞婉皇后。 若用贞婉皇后的眼去看这些后妃的把戏,若用贞婉皇后的心去度量这些后妃的计策,那个女子……会如何做?!哪怕再仁心仁德,身为皇后,心胸宽广,也不见得可以容纳坏心的妃嫔吧,但却又日日都必须面对那些一道分享夫君的女人,宽容仁慈,的确该让人信服。 “云歌姑娘,皇上找你呢,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皇上该等急了。” 一路上思绪不断,刚刚走到皇帝寝宫前方,紫鹃已然在路上四处张望,急急忙忙给云歌福了个身,牵着白马走去一旁。 “朕听紫鹃说你出去散心了,常去宫里走走是好事,不过下回让宫女陪你一起去。”云歌推门而入,秦昊尧正坐在外堂的椅子之上,随手翻阅着一本诗词,听到她的脚步声,这才放下书册,抬起俊脸来,看着她笑言,原本那么苛刻疏离的男人,在面对她的时候,却总是笑的。似乎能够见着她,对他而言是一件开怀的好事。 他对她的微笑,他看她的眼神,他说话的语气,都能看到他的感情,云歌明白他依旧不曾改变心意,比起过去的顽固偏执,如今她平和淡然许多。毕竟她的反抗较真,在一国之君的面前,都更像是班门弄斧的可笑无力。她的眼底没有任何热切和暖意,淡淡问了一句:“皇上等我很久了?” 这一次,她不打算再逃。 秦昊尧看她的目光放柔,俊美面目愈发迷人,他的语气向来笃定自信,从不优柔寡断。“不算太久,反正你一定会来。” 当然,她除了回来,还能有什么容身之所?!云歌淡淡一笑,嗤之以鼻,却不曾被他迷惑人心的俊脸蛊惑,虽然看穿了祺贵人的用意,不过既然是她险些撞倒祺贵人,这个顺水人情她坐又何妨?! “方才在路上见着祺贵人了,她让我跟皇上说,玉清宫的腊梅开了,请皇上去观赏。” “朕不是不让你跟她们有任何来往吗?” 秦昊尧却蓦地笑意转冷,他闻言不曾有任何敷衍的宽慰,有后妃记挂着他似乎并非好事,他紧锁眉头,面色铁青,低喝一声,就像是威吓。 云歌不曾想过他会勃然大怒,她的确也并不喜欢跟后妃打交道,但听到他无端端的指责,却像是做错事的是她,虽然迟迟不言,不曾为自己辩解,但她心中始终落入几分委屈。 “皇上既然厌恶她们,又何必娶她们?既然娶了她们,又何必不让她们其中哪怕一人生下皇嗣?” 沉默了许久,云歌才冷冷地开口,心中愈发混乱。 秦昊尧这一个男人,失去了挚爱,心里却一直只有容下一个人的位置。 时光的消逝,绝不容许他如此矛盾两难,越是纠结,就越是痛苦。她突然后悔自己的出现,至少再艰难,他即将开启新的生活,再想念故人,他也终究会看习惯新人的笑容,而并非如今紧抓过去的沙土不放。 握的越是紧,手中的东西越是容易碎。 “哪怕当年皇上明明清楚,贞婉皇后根本就不会回来了――”他的禁忌,无人敢触碰的禁忌,唯有云歌生生揭开秦昊尧的伤疤,血肉模糊。 他蓦地站起身来,逼近她的身子,脸上的笑容格外牵强,黑眸之内闪过一道晦暗,宛若失而复得的激动:“你不是已经回到朕的身边了吗?你说你是云歌也好,朕清楚是上苍把你送回来了,朕过去对你犯下的过错,会弥补你的。” 前半生,崇宁已经毫不亏欠他了。 后半生,他愿为她抚平伤痕苦痛。 云歌继而不言,她越过秦昊尧的身子,走到一旁去,轻轻推开窗户,望向遥不可及的远方。 淑宁宫的废墟之上,一只浅白色的蝴蝶缓缓飞过,短暂停驻在屋檐上,不多久再度划过朗空,消失不见。 看到这一幅画面,云歌不知为何,突然一阵心痛。 …。 232 朕当然想得到你 已走入玉清宫,祺贵人就冷下脸来,纯真的面容上再无一分可亲笑容,她的杏眼之中满是不屑鄙夷,想起方才发生的不快,嗤之以鼻地调笑。 “生在蛮夷之地,果真没什么教养。” “娘娘,有没有伤着,让奴婢瞧瞧——”宫女见主子面色难看,急忙跪下来,祺贵人将双足翘在圆凳之上,根本不理会献殷勤的宫女,她眼神一沉,自有心思。 探出素白柔荑,从茶几上的果盘之中取来一个蜜桔,沉下起来,眼看着宫女为她敲着腿儿讨好她,祺贵人慢条斯理地剥着橘桔子,她比夏采薇进宫晚了一年,但却更会看眼色。夏采薇不曾捉摸对方性子和背景就贸然进犯,惨败也是情理之中的下场,而她在暗中已经打量这名巫女许多回,虽然一样心急,却也是耐着性子来的。 若是得罪巫女,便也是得罪皇帝,她可落不到一分好。巫女跟皇帝同住一宫,总是让祺贵人察觉到几分诡异的关系,哪怕巫女从未侍寝过皇帝,也不知皇帝到底对巫女存的是什么心,但这绝不会是一件寻常的事。 将一瓣桔子轻轻送到红唇边,她噙着笑容,唯独眼底没有半分暖意,幽幽地说道:“她骗不了我的眼睛,跟皇上之间分明有什么事,否则,皇上对一个巫女再器重,也绝不会一次也不去任何人的宫里过夜。这三年来,臣子们不知催的多急,后妃之中今年若再无人怀上皇嗣,臣子们也不是那么好打发的……” 哪怕皇帝对贞婉皇后再怀念,也迟早要丢弃一个死去的女人,抛弃一段死去的感情。 哪怕对她们从未有过多么深刻的感情,也迟早要为将来的皇嗣挑选一个得体的娘亲。 这……才是理所应当。 夏采薇优柔寡断,如今又被皇上嫌弃厌恶,精神颓然,自暴自弃,整日缩在卓明宫修身养性,终究不是能成大事之人。 后宫妃嫔太少,不过四人而已,最后脱颖而出的人除了自己,还能是谁?! 想到此处,她不禁暗暗扬起唇边的笑容,吞咽的这一片桔子,也格外的香甜润口。 …… “朕可以等,如今你人是回来了,可还不记得我们以前的那些事,等你何时记起来,哪怕你记不起来。只要你想,朕可以昭告天下,将所有都恢复成三年前的样子。” 云歌的耳畔,一直回响着秦昊尧最终离开时说出的这一番话,她知晓他对自己的在意,但听他如此承诺,哪怕是事不关己的自己,似乎也有些感动。 三年多的时光,以为一切都变了,但那个男人还是愿意把这一页翻到三年前的样子,依旧让她当他的皇后。 他只不过是在等她点头。 这一夜,她还是无法睡着,在大食族也偶尔有过这样的境况,约莫两三月犯一次,只是彻夜难眠并非可怕疾病,她总是在心中默念巫法念词,不知要念到几百遍几千遍的时候,才能等到黎明到来。记得有一回的辗转反侧异常难熬,伴随着剧痛,痛得在地上打滚,她的哀号惊醒了身边的同伴,巫女为她找来了红叶大巫医,巫医是如何为她安抚疼痛她早已不记得了,只是能够隐约记得四五个巫女围着她盘腿而坐,嘴里念念有词,一室通明,火红的烛光在她的眼底摇曳,巫医温暖的双手覆在她的双耳上,让她几乎听不到外面的任何声音。 巫医声音就在她的耳畔,却每一个字都顺着她的指尖,落到她的心里去,乍然听上去像是念着驱邪的念词,而如今仔细想来,大巫医说的却像极了是——“不好的回忆就丢下吧,别再执迷……” 再也不会有不好的回忆。 这一句话,到底是何等用意?!捞起一件灰色外袍,披在身上,她提着灯笼,每回无法安睡的时候,她习惯出去走走,时间会走的快一些。 前头传来巡视侍卫的脚步声,她不想招惹麻烦,只为了自己难以开口的怪癖,云歌眼波一闪,身子一闪,藏匿在树后,等侍卫们走远了,她才掉头走向相反的方向。 她的脚步,最终停在这一个被大火烧毁的宫殿,这一座让人觉得心头沉重的废墟前面。 盈盈走入其中,手中的灯笼随风轻轻摆动,云歌推开半掩的门,像是走入一个山洞,一眼望过去,无止境的黑暗。 眉头轻蹙,白日来到这儿都觉得心中并不舒坦,更别提深夜来临,唯独月光从破陋的屋檐之中洒落星星点点的光耀,除此之外,她必须提高手中的灯笼,才能清晰地看清屋内的光景。 每一处,都印上了她的足迹,她环顾四周,将每一个角落都走遍。 她不知这么破败的宫殿,为何单单吸引了自己。(.)云歌总觉得心中似乎有个声音再问,却又从来听不清楚那一道声音。 沉静在自己的心绪之内,云歌的脸上渐渐落上几分失落,她总觉得自己是在淑宁宫里寻找一样东西,但找了许久,她也找不到。 即便,她根本不知自己想找什么。 这些日子以来,她似乎越来越混乱了,因为秦昊尧非要将她暗入贞婉皇后的身体里面,她分不清别人,也分不清自己。 这样下去,她迟早会变得疯狂。 垂眸,无声叹息,云歌缓缓转过身来,蓦地看到身后站了一个男人,她低呼一声,手中的灯笼骤然摔在地上。 灯笼之中的蜡烛歪倒,烛火将单薄的灯笼纸舔舐起一个破洞,随即窸窸窣窣升起了一束光火。 云歌蓦地低下头去,想要伸出手去,火势渐大,灯笼已然被烧了大半。 火光刺入她的眼底,门外一阵风袭来,突地让火扬起,几乎一刻间就烫伤了她的指尖,不多久,火冲的更高,一鼓作气,像是火要扑在她的脸上来,云歌脸色骤变,身子朝后仰,双掌撑地,狼狈跌倒。 火。 到处都是火。 火光照在她的眼底,从各个角落像是来势汹汹的海浪一样涌来,一层层,一波波,突然将她困在绝境。 她的喉咙紧缩着,双唇轻启,望着四处的火焰,却突然又放弃了呼喊。 站在孤岛一般的小小空地之上,有很长的时间,她只是站着,只是……等着,并非等人来救她,而是……等待别的。 火热的疼痛,真实又热烈,从她的脚踝处传来,更像是将她的心肠放在大火上炙烤着,她的眼前濡湿一片,大火却几乎要将她眼底仅有的泪水也要舔舐干净。 被迫被放弃,被迫放弃,不是因为不再爱了,而是无法继续爱了。 “朕吓到你了。” 熟悉的低沉嗓音传来,他原本要去偏殿看她,却没想过看着她提着灯笼独自走出自己的屋子,秦昊尧不远不近地跟着她,看到她走入淑宁宫,才停下脚步,不曾跟进来。 但在废墟之外等了很久,也不见她出来,生怕她有个好歹,才走入其中,没想过她突然回转过身来,受了不小的惊吓。 火光就在此刻彻底熄灭,将整个灯笼烧毁,耳畔只剩下寒风呼啸的声音,她满心惊恐,她这才看清楚,四周根本没有任何火光,唯独有些许火星子留在原处。 缓缓睁开双目,男人的手掌就在她的眼下,她当真险些无法从方才的一幕险境之中清醒过来,咽下喉咙的干涩,就像是找到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她将柔荑覆在他的手掌之中,任由他搀扶着她起身。 屋顶之中透过来的几缕月光,撒在他的身上脸上,云歌安安静静地凝视着他,柔化了他原本的阴沉森然,他的俊脸上有笑容,还有看她迟迟不语多少的担心,她看着他,不再觉他冷酷残忍,霸道专制。她突然不记得他是一国之君,他更像是一个眼底心里只装着一个女人的普通男人。 “先出去再说。”秦昊尧不曾看透云歌此刻眼底的情绪,只觉得在月光下那双美眸闪闪发光,让人看来如此动人,他五指一收,紧握着她的柔荑,朝着门外走去。 他静静地在前头领路,她默默地在后面跟随。 她的脚踝不再隐隐作痛,方才的火海也更像是一瞬间引起的幻境,早已消失不见,破碎石路虽然并不平稳,漆黑黑夜虽然难以看清前路,唯独皎洁月光照亮他的背影,唯独他紧紧牵着她的手带着她离开这个残破的宫殿,让她不再惧怕不再恐慌。 她突然转过身去,望向门内的光景——那里没有嚣张可怕的火海,没有肆意飞舞的火舌,没有……一个人站在空地之上的寂寞。 秦昊尧的声音,再度将她拉回了现实,两人已经站在宽敞大路之上,他的嗓音之中有淡淡的叹息,却又不曾有责怪的意味。 “你终究还是想起这个地方来了。” “我没有,我只是经过这儿,有些好奇而已。”云歌迫不及待想要辩解,不想因为自己根本说不出理由的荒唐举动而再度被他纠缠,一句带过,不无仓促。 “朕跟你说过,哪怕你没有回忆,往后也会好好待你。朕其实一直在担忧,若你重游故地,或许总会想起零零散散的片段,里面会有好的回忆,或许更多的是不好的……”秦昊尧不曾松手,正对着她,锁住她的黑眸之内似乎有月光,否则如何会如此明亮?!他明白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顽固的女子,大食族的巫女身份让她更难动心动情,只是他依旧还有担忧,生怕她无法想起所有的曾经,包围她的只有可怕的阴霾。 淑宁宫,并不是一个满是美丽回忆的地方,在这里,他险些害死自己最爱的女人。不只是她的阴影,更是他这辈子都无法原谅自己的过错。 在秦昊尧的目光之下,她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胸口一阵沉闷。他的诚恳,他的真情,若她还无法察觉,实在太过愚昧愚钝。 “无论你最终会想起什么,朕都希望你可以坚定自己的心,不要害怕,不要逃避,那些都是真的,无论美丑,无论善恶,都是曾经发生过的真实的事。”秦昊尧沉心静气地开口,若是他此刻有些许不真诚,云歌一定会发觉,但越是听下去,却越是被触动,他的嗓音多少有些低哑,仿佛再铁石心肠的男人,谈及过往也有些动容。他坚决笃定地承诺,风雨早已散去,他们会看到的一定是晴天:“朕答应你,往后,就只会有好的事。” 云歌无法解释自己心中激涌而出的莫名感动是什么,仿佛她当真跟他一起经历过许许多多的事,好的,不好的,开心的,伤心的……秦昊尧不想否认,方才看她走入淑宁宫的一瞬,的确满心纠结,并不好过。 按住她的双手,到最后十指紧扣,方才站在火海的迷幻之境中,像是被人扔在茫茫大海一般孤单落寞,突然消散,她不敢置信地低头望着彼此交握住的双手,突然清醒过来,猛地扒开他的温热的手,冷若冰霜地越过他的身子,她越来越迟钝了……他强加给她的记忆和身份,这个宫殿似乎处处都流淌的诡谲气息,让她与很难控制自己的理智。 秦昊尧目睹着她离开的身影,她的脚步仓促,几乎不敢在他身边多逗留哪怕一瞬,沉默半响,虽然每回看着她惊慌离去都是一样的感受,但他还是很难忍受和习惯。敛眉,沉重的叹息再度从薄唇边溢出,不曾追上去,站在月光之下,他一身沉重寒意。 莫名的疼痛,就在腰际传来,直直涌上心口位置,云歌面色死白,疼痛难忍,只能停下脚步,缓缓蹲下身子,宛若找不到出口的迷途幼童。 咬牙煎熬许久,她的脸上没了任何表情,疼痛渐渐散开,似乎最难过的时候已经过去。 寒风吹过她的外袍和长裙,云歌在寒风凛冽之中忍不住瑟瑟发抖。 最终默默提起裙裾,望向自己光裸白皙的脚踝,微凉的左手缓缓触碰上那一寸肌肤,突然失了神。 月光就在自己的脚边,照亮前路,她微微眯起眼眸,因为忍痛而濡湿的双目,仿佛看到那一幕——淑宁宫废墟之上飞过的那一只白色蝴蝶,微微发光,像是突然停在了她的脚踝,她生怕吵走了它,不禁屏住呼吸。 眼眸一闪,长睫颤动,她缓缓张开紧贴的指缝,专注凝神,终于看清楚——脚踝上的淡淡伤疤,像是曾经伤及血肉的伤口,最终被时光的药治愈,留下来的不再是丑陋的血肉模糊,只有浅浅的却又不曾磨灭的伤痕。 她突然咬紧牙关,喉咙几乎要发出悲怆至极的哀鸣,但她费尽力气忍住了,紧紧握住口鼻,她从未留意过身上的由来已久的疤痕,那些在她一睁开眼的时候就存在的印记,她却根本说不出来如何得来的。 她失去的——是如何阐述这些背后故事的能力。 而她却又无法说谎。 她以为她在淑宁宫前突然感觉的到是一个灵魂心中的孤独和痛苦——难道,会被时光跟这些伤疤一起埋葬的可怕的回忆?! 她不敢再想下去,触碰到脚踝处的细小伤痕的时候,她甚至能够感觉的到一丝丝心痛。 紧紧闭着眼,云歌面色死白,在月光之下纤毫毕现。几乎可以预见,她的下场一定很惨烈——沉浸在别人的过去之中,她不止找不到自己的踪影,迟早会崩落癫狂。 不远处站着的男人,再度锁起眉头,只是看着她无法直起腰的身影,只是看着她蜷缩成一团的背影,她的疼痛……他还是可以感同身受。也曾经想过不再告知她任何过往,就让她跟云歌一样活着,他的胸口沉闷,默默走向前去,俯下俊长身子,将她拥入怀中,她轻轻的战栗,似乎烫着他的心,要刻到他的灵魂深处去。 他什么话都不说,只是在寒风之中拥着她,她咬牙忍住所有疼痛,就像是被大力拔掉身上每一处鳞片般的血肉疼痛,此刻根本也顾不得到底是谁抱着她,至少他将她抱得那么紧,似乎可以为她分担一些痛苦,他身上淡淡的檀香味,应该是从熏过香的华服上飘来的,云歌的思绪渐渐散开,天南地北,昏天暗地,双眸最终无力合上。 朦胧之中,似乎有人捂住她的双耳,她再也听不到任何声响,心不再那么烦躁,越来越平静。沉入心中的,只有铜铃被风吹响的歌声。 疼痛,阴霾,噩耗,在这一刻全部消失。 这是命运的警告。 秦昊尧望着他拥在怀中不再挣扎不再发抖的女子,她像是睡着了,像是安静下来片刻而已,晶莹面容上的神情却依旧并不好过,光洁额头上满是汗水,他伸出手掌,为她擦拭。若是如云歌所言,她并不曾想起任何一段回忆,她只是来到淑宁宫而已,为何会如此失态?! 淑宁宫,只是她广阔回忆之中的冰山一角而已,她便已经无力承受,若是继续下去,还会发生什么?! 他当然更想得到的是穆瑾宁,云歌虽然跟他心目中的皇后是同样一个女人,但她的心里,却没有哪怕一丝一毫对他的感情。 但他已经不能再逼近一步了,那段感情,唯独他一个人记得,唯独他一个人还守着。 哪怕他如此寂寞,他也不忍再让她痛苦。 云歌在半夜醒来,发觉自己已经躺在偏殿的床上,身边空无一人,烛火还在桌上摇曳着,她坐起身来,眼底敛去所有的光华,幽深黯然。 她发了一身的冷汗,如今除了辗转反侧的酸痛之外,再无剧烈的痛苦,方才的那一幕……她在深夜造访淑宁宫,她遇到秦昊尧,就像是做的一场梦而已。 但云歌却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这是真的。 这座宫殿似乎到处都埋藏着可怕的地雷,她只是毫无缘故地走近,都会被炸得粉身碎骨。 若何时她变成了贞婉皇后的影子,都是秦昊尧那个男人造成的。 眼底汇入越来越多的无声息的幽暗,这一回,她亲自选择结束一切,不再让任何人牵着鼻子走。 心中的决定再艰难,也比不过想起这些日子的煎熬更艰难,云歌暗暗纠着身上的锦被,心中的愤怒和冲动,早已让她的胸口灼热一片。 翌日。 秦昊尧当真觉得意外,自从云歌进宫三个多月以来,向来都是他召见她居多,鲜少有过她主动让他去偏殿见她。 想到此处,薄唇边扬起一抹笑,步步生风,意气风发。在昨夜他似乎预见彼此之间的路还太过漫长,没想过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紫鹃笑脸盈盈地吩咐几位宫女将酒席安置好,对于这位新主子,她及其尽心,或许是因为云歌跟贞婉皇后一模一样的面容,哪怕云歌总是看来冷若冰霜,她也不曾畏惧生怕。 皇帝一来,所有的宫女都知趣地退出去,这是她们谨守的规矩,将门掩上,秦昊尧一眼瞥过这一桌丰盛的酒宴,心中疑心更甚。 耳畔传来轻盈脚步声,他负手而立,站在原地,不再走近一步,抬起黑眸打量着眼前的女子。 她依旧一袭素色银边衣袍,唯独腰际朱红色的腰带让人移不开视线,简单梳着一个素髻,其余青丝从脑后挽过,垂在胸口,在秦昊尧的面前,她不再戴珍珠面罩,脸上没有任何笑意,光有淡淡的疏离。 “如你所言,我已经很难再当大食族的巫女了,也很难再回去了,我一个人的路,要好好走下去。” 她站在他的对面,极其平静地开口,长痛不如短痛,人总是因为得不到而耿耿于怀,一旦得到,才会发觉此事根本没那么简单。 秦昊尧狐疑地望向她,他以为她回心转意,如今一看,并非如此。再多的诚意,再多的真挚,他依旧无法打开她的心门,他眼底的笑,全部消退开来,紧抿着的薄唇,再无多说一个字。 “我受够了。”云歌望着眼前虽然俊美却又深不可测的男人,面无表情地丢下这一句,哪怕在那双黑眸之中看得到一抹寒意阴沉,知晓她的再三拒绝会伤他的心,但她只是想诚实一些,更不想当被他记忆操控的木偶。 “你不就想得到我吗?若不给你,我迟早会在你给的所谓回忆里溺毙。你想要,我就给,往后别在我面前说什么贞婉皇后的名字了。” 云歌绽放在唇边的笑容几近枯涩,她可以输,却不想连自己的名字自己的过去都无法守护,这一句,将秦昊尧的冷静,几乎要一片片撕成碎片。 他不敢置信地凝视着云歌的眼瞳,那双明明美丽的眼,却不无决绝狠毒,那些狠毒并非对别人的残忍,而是对她自己。他几乎可以听得到她心中的叫嚣,不快愤怒,狠戾尖锐——狗皇帝,不必假惺惺的了。你不就是要这个吗? 黑眸一暗再暗,所有的柔光像是被疾风卷走,他淡淡睇着她,眼看着她一步步退后,走在内室的帐幔之后,突地停下脚步,她背转过身。 云歌冷着脸解开腰际红色腰带,一手扯下肩头的衣裳,窸窸窣窣,白衣滑下,黑发垂在腰际,遮挡玉背的部分风光。 雪肌之上,在他眼底蔓延开来的是一副花图,听闻大食族的女子,出生之后就要在后背画上花图,每个女子身上的花样的都不一样。 如今,他是亲眼看到了。只是她明明是外族女子,为何身上也会有这一幅图画?! “这是什么花?”他的低沉嗓音从不远处传来,让云歌意外的是,他并不曾流露任何色欲熏心的丑陋姿态,相反,在此刻他还坐得住。 在绿叶中花开绚烂,细碎密集,乍看下去,很像是紫藤花,偏偏这世间没有紫藤花是开在草间的,更没有是幽蓝色的紫藤花。 一种清冷幽然的美感,在黑发半掩之下,格外引人入胜。 “菱灼。”她侧过晶莹面庞,却看他只是观望,而不走近,仿佛在欣赏的,是一幅画,而并非一个人。“是在我族内才有的花。” 大食族的女子,一个人,便是一种花。秦昊尧这才站起身来,他当然想得到她,更别提她就在自己的眼前,如此楚楚动人妩媚生情的模样,哪怕她此刻再清冷,他也很想拥有她的全部……但他若是今夜拥抱了她,这辈子就彻底失去她了。 他的神色一柔,压低嗓音询问,他并非善良温柔的男人,从来都不是谦谦君子,他会想一整夜彻底占有她,缱绻缠绵,却不会是此时此刻。哪怕体内窜出莫名难以自控的冲动,哪怕只是看到玉背的隐约风光,也足以让他险些失控。 他终究是个男人,并非圣贤,更别提眼前的女人,他已经失去三年之久。 “洗不去?” “是用特制花液作为原料,当然洗不清。”云歌冷漠地回应,他的脚步每每靠近一步,她都能够察觉心的紧缩,甚至呼吸都不太自如,她要的不过是一回解脱,他若能得到她,用这样卑鄙不入流的方式,她也不必再为他的那些动人的回忆徘徊踌躇。 “不碍,花在你身上绽放,很美。” 他一步步逼近,最后站在她的身后,缓缓压下俊长身子,云歌几乎都能察觉他温热的气息很快地掠过她的背脊,她不曾回过脸去,只是紧紧皱着眉头,心越来越慌。 秦昊尧却不曾做出任何过分举动,只是长臂一伸,无声无息将白袍捞起,披在她的后背上,将她整个身子都遮挡起来,将那一张美丽的画图也全部遮掩住。 她不懂,明明常常用那么炽热的目光看她,他对她的渴望和想念,从未被时光冲淡,为何他居然没碰她? 皇宫的人见了她,都有些害怕,生怕她的手里有害人的巫术,可以操控人的生死。人,总是最怕那些看不到摸不着的东西。 但他从来不害怕,既然如此,为何不碰她? “想听真话?”哪怕不曾看清她此刻疑惑不解的神情,秦昊尧还是说中了她的心事,他扯唇一笑,黑眸之中落入几分寂寥和失落,唯独云歌依旧背着身,不曾看到。 “你说的对,朕没有哪一日不想得到你,但——”他顿了顿,扳过她的身子,将红色腰带从她紧抓不放的柔荑之中缓缓抽出,继而环过她的腰际,亲自将红色腰带束好,他看着她装束整齐,才望向那张不无错愕的小脸,沉声道。“还是以后再说吧,朕不想强逼你。” 他走出内室,重新坐回外堂的酒席之旁,自斟自饮,两人说开了也好,免得她对他再多疑心。 他对她自然没有别的恶意,他不过是把她当成是前半生最喜欢的女人而已。她依旧不曾结束这一切,云歌默默闭上眼,满面悲凉,心中的声音越来越微弱了。 这世上自然会有相似的人,但绝不会有这样一模一样的人。但她眼睑下的那一颗细小红痣,后背上隐藏在花图之下的旧伤,多少还有凹凸的旧痕,早已证明她并非相似的女人,而就是让他魂牵梦绕的那个女人。 秦昊尧早已洞察一切,因为证实了,才能容忍她此刻的逃避。 云歌怔然地站在原地,他为她披上外袍系上腰带的那一刻,他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君王,他的呵护宠溺,不言而喻。 他不曾给她任何羞辱,却也将心中的渴望直言不讳。 云歌的目光落在那个独自饮酒的俊美男人身上,迟迟无法言语,突然有一瞬间的迷惘,似乎他给的真相,才更像是真相。 ……。 233 解开对秦昊尧的怨 “不过,你可别再生出想一辈子当巫女的念头,否则,朕可饶不了你。[]” 放下手中酒杯,秦昊尧敛眉低笑,他抬眸看她,眼底不无炽热和深沉,这一句露骨的话语,却让云歌不无尴尬。 半个月前,他吻了她,为的就是让她打消秉持巫女的那一套规矩,他言语之中暗藏的寓意,更像是若她继续固执己见,他会再度吻她,或更亲密更激烈的法子。 这世上恐怕没有一个人,会提出如此恶劣的威胁方式,哪怕他不过是玩笑话。 “过来坐,你我并非外人,朕说过许多次了,是夫妻。”秦昊尧见云歌有些踌躇,率先开口,眼看着云歌缓步过来,才移开视线,一句带过。 夫妻……所以她才不曾得到任何羞辱?相反,无论她做任何事,他都可以宠着她惯着她,不只是他的女人,妻子——似乎是他更看重的人。 哪怕后宫妃嫔也无法跟他平起平坐,一个君王可以有三千后妃,却唯有一位有资格跟皇帝平起平坐的皇后,并非只是因为爱她,当年他才册封穆瑾宁为后。在秦昊尧看来,穆瑾宁虽然也是贵族女子,却并不娇贵愚笨,她有阅历,有贤能,更是在塞外吃过苦而愈发坚强卓绝的性子,对于皇宫,她因为厌恶其中的暗潮汹涌,勾心斗角,更没有太多野心,却又有毫不逊色任何人坐镇后宫的手腕和头脑。 关于她年幼就背负的罪名,在他追谥穆瑾宁为王朝贞婉皇后的时候,就已经昭告天下,一笔抹去了穆家多年前的罪,更将穆峯封为逸国公,将穆郡王府以前的院子田地统统还给穆家,穆峯也可安享晚年,不必再穷困潦倒,看人眼色。 一桩无辜的罪名,扣在穆家已经七八年了,逼得郡王府中道落魄,穆峯穆瑾宁父女各自贬为罪人,一个是痴傻之人,一个是还不足十五岁的女子,各自在偏远之地尝尽人世酸苦。如今得到平反,也是他能帮穆家做的最后一件事。 云歌垂眸,安静地坐着而已,方才的事,虽然是她迫不及待想要结束才做出的决定,但总有自取其辱的意味,沉默了许久,总算平复了心中波动。她幽幽抬起眼眸,淡淡睇着眼前的男人,一桌好菜分文未动,云歌看着秦昊尧自斟自饮好几杯,想要劝说,却又不知该如何劝说。 “能告诉我那座淑宁宫发生了什么吗?” 她终于压抑不知心中的狐疑,柔声开口,此话一出,秦昊尧手中的酒杯似乎沉重的像是千斤石块一般,他没想过云歌会问,默默放下酒杯,他将幽深的黑眸转向她。 她一开口问的,并非是任何一桩他跟穆瑾宁之间称得上美丽或是甜蜜的过往,而是那件事,那件他总是无法释怀的事,是浸透了穆瑾宁心酸苦痛,惧怕颤抖的阴霾。 哪怕说完真相云歌会更惧怕他,更闪躲着自己,秦昊尧也没想过要粉饰太平,轻描淡写一句带过,既然云歌就在自己面前,他还不知反省过去的错误,这辈子哪怕再度失去她自己也不值得原谅。 他一定会弥补她,那不是一句空话,既然她想要知晓,他当然会全部告诉她。 好的,不好的,善的,恶的,统统告诉她。 哪怕她听了,会因此而更加厌恶他,他不想再隐瞒她任何事。 秦昊尧说的很冷静,虽然那一段回忆已经是四年前的事了,但仿佛还在昨日,他的一字一语,透过低沉的嗓音,默默穿透到云歌的耳中。 她不只是震惊而已。 她更不只是压抑而已。 她更不愿意这一个悲剧,是曾经发生在自己身上的。 听上去这辈子曾经得到万丈荣光的贞婉皇后,到底身上还有多少鲜为人知的伤痕和辛苦?! 跟她相像的,并非只是一个光鲜亮丽的皇后头衔而已。 秦昊尧已经走了很久了,云歌没有任何勇气追问更多的,她不曾落泪,更不曾指责,甚至,她的脸上没有任何神情,置身事外的那一刻,才不会真正察觉到无法言语的孤独和寂寥。 哪怕知道她会因此而疏远他,哪怕这些过去对于云歌而言是无力承受的,哪怕她根本已经很难去分辨孰是孰非,那个男人没有任何犹豫,果断地告知她详情。 跟她在淑宁宫感觉得到的那些画面……几乎是一模一样的。他不曾说谎,虽然他远远可以这么做,反正她是一无所知的。 过了半夜,屋外又有淅淅沥沥的下雨声,云歌在床上辗转反侧,最终还是坐起身来,独自想了许久,却也最终发现是徒劳,无法理清越来越乱的思绪。 秦昊尧在宫中长廊下曾经问过自己,她在那里等谁……她在下雨的那一日等了整整半日,连自己都不清楚是否是在等待一个人,而他却轻而易举地说出她心里的每一个自己都无法捕捉到的情绪和念头,若不是及其熟悉的人,这未免太可怕。 如今下雨的时候也是如此,她在漆黑的夜里不曾点亮任何一支蜡烛,唯独走到窗边将窗户打开,静静地站着凝视窗外的雨天。 她突然不太记得那一个下雨天,她在长廊下坐着,到底心里想了哪些事……但那时候的心跟今夜的一模一样,心中空空荡荡,似乎少了什么,却又说不上来。但她不愿被秦昊尧的话语去牵引自己,她更想自己去查明,到底她跟这座宫殿,跟大圣王朝是否有长久的渊源……或许她在下雨的时候如此失落当真是因为想起一个人,当真是在等候一个人。 但她根本不确定,那个人——是否就是如此渴望贞婉皇后回来的秦昊尧。 想到此处,将素白柔荑探出窗外,她仰着小脸,望向窗外的迷离夜色,对于这座宫殿的抗拒,似乎越来越少,越来越平静了。让她介怀的……是另一个女人的过去。她默默闭上双眸,长睫被风中的雨水打湿,仰着脖颈许久,那张苍白小脸渐渐湿了。 他们之间的,似乎有些微妙的变化,她已经不害怕了。只因她早已了解,秦昊尧对她只有深沉的爱意,没有恶意,无论她要求什么,他都会百依百顺,看在贞婉皇后的面子上。 她在宫里待得久了,在路上也会偶尔遇见一两个后妃,她们虽然无人敢为难叫嚣,但看她的眼神再仓促,云歌也是能够察觉到一些敌意。这些眼神……不管是出自何人眼中,早已将矛头指向了云歌。 时间长了,什么样的传闻都会出来。 巫女的头衔,当初会让人心生可怖,但如今——巫女进宫已经四月,没有一位后妃得到皇帝的宠幸,这让臣子们更多了揣摩怀疑的借口。 皇帝对巫女的器重,似乎变得不再寻常,甚至有人心中揣测,皇上是被大食族的巫女的妖术摆布,鬼迷心窍。后妃稀少,皇上又鲜少宠爱她们,皇嗣一事原本就玄乎,巫女一来,更是让此事变得难上加难。 这两日初见秦昊尧,云歌也能感觉到他身上事情变得更糟糕了,哪怕他鲜少在自己面前提及,她终究按耐不住,走入他的寝宫,低声询问。 “我继续留在你身边,迟早会让臣子跟你反目,为何不早些告诉我?” 她并非在乎他们强加在她身上的“妖女”两字太过难听,从最初进宫那一日开始,就注定她这一个唯一的外族人在大圣王朝的宫里,是格格不入的,他们害怕也好,敬畏也罢,她不在乎谣言蜚语。 只是,她的存在,的确打搅了秦昊尧一成不变的帝王生活,他是一国之君,除了忙于国事之外,更该宠爱后妃,更该拥有子嗣,秦昊尧看似年轻,却也约莫是三十而立的年纪,王族比寻常人家更看重开枝散叶,跟秦昊尧这般年纪的贵族男人,早已妻妾成群,最大的儿女都该有八九岁的了。更别提,他身上帝王的特殊身份,哪怕是一日,也容不得他拖延敷衍。 秦昊尧放下手中的书册,扯唇一笑,俊脸更加迷人温和,他说的从容,再紧张急迫的事在他的口中说出来,似乎也不过是一笑置之一句带过的稀疏寻常。“你的身份与众不同,他们对你有所怀疑也是寻常。” 过去在册封穆瑾宁为皇后之前,就让她听到不少难听的罪名,而如今,臣子即便在他面前抱怨几句,他也会为云歌捂住耳朵,不让她听到。 “他们在你面前说我的罪名,是否迷惑帝王,阻扰皇上宠幸其他后妃,更让皇嗣一事迫在眉睫?”云歌看他说的轻描淡写,不禁眉头紧蹙,更走近几步,匆匆追问个究竟。哪怕不曾亲眼看到,她都可以预见那些陈腐大臣眼底的唾弃和鄙夷。 “他们怎么说,你不必在意。”秦昊尧深深凝视着她脸上的愁容,心中划过一丝不舍,一把拉过她的柔荑,要她坐在圆桌旁的位子上,随即松了手,不让她太过介怀。 他一年到头原本只会眷顾数次后妃,并非毫无节制的男人,更并非不能将任何女人当成是暖床的伴,男欢女爱,原本只不过各取所需。自从云歌出现,他哪里还想得起那四位后妃?!他心中的孤寂,并非是任何女人都可以安抚填补完整,唯有见了云歌,他哪怕是独自过夜,也不再觉得难以入睡,不会哪怕入睡都是满心悔恨。 如今也不再梦到她了,笼罩在他身上的阴霾,似乎有了守得云开见月明的征兆。 “身为臣子,他们希望朕得到皇嗣,顺应天理。”他冷然丢下一句,端起手边的茶杯,品着茶,他并非正人君子,也并非荒淫无度,至少在治理国家上面颇得民心。心头划过别样复杂的情绪,话锋一转,他轻轻瞥了云歌一眼,许诺一句。“何时你不觉得那么难过了,朕会跟他们坦诚你的身份……” 他比任何人更想昭告天下,贞婉皇后没死,他的皇后还在,他不必在意臣子的叨唠埋怨,自然可以理直气壮地宠爱自己的皇后,皇嗣一事,也不过是朝夕之后的结果,如今他面对的难关,到时候不过是小小门槛而已。只是他不愿将云歌过早推到众人面前,时机成熟,会让她少受争议,他不想再有任何人对她评头论足,让她伤心。 “皇上就从来不问问我心里是怎么想的?我说过我有个兄长,为何皇上迟迟不曾将他找来?”听秦昊尧的语气,是在等待最佳时机,便可以让云歌坐到贞婉皇后的位子上去,云歌按耐不住,不快地开口询问。只是,语气不如以往冲撞,只因他给她足够尊重,她更不该总是咄咄逼人。 “云歌,听着,朕答应过你的事,就绝不会食言,否则,朕就不必答应你。”秦昊尧脸上的笑容一敛,眼底的深沉像是一张网,胶结在他的身上,每一个字都是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无意惹来他的不悦,云歌直直望向那双虽然冷漠却又笃定的黑眸,轻点螓首,若一国之君都无法找到张少锦,凭借她的一己之力,更是海底捞针,渺无希望。 “朕的手下还在找,那个名叫张少锦的男人,你只消静心等候,迟早会找到他。”秦昊尧从云歌的身上移开视线,敛眉,重新望向手下的奏折,只是在这一瞬,眼底晦暗不明。 当然,一旦自己的手下找到张少锦,他自然不会是云歌的兄长,却也唯有从这个张少锦身上,秦昊尧才能找出当年的所有真相。 或许,张少锦算是云歌命中的贵人,或许不是。 不管如此,一旦有张少锦的消息,第一个见他的人,应该是自己。他会查明一切,然后,让一切顺利回到原位。 云歌看他再度沉默不言,不动声色地将心中所想问起:“到时候,云歌希望皇上可以平心静气听听张大哥的话,若云歌并非皇上一心一意要找的人……” “若你并非贞婉皇后,你想让朕放你出宫是吗?”秦昊尧头也不抬,微凉薄唇边溢出一句,他的确善于洞察人心,更因为对崇宁的足够了解,他哪怕不必看她的眼神,也可以揣摩出她心里的念头。 “保护大食族是我的初衷,只是如今云歌已经无法当一个纯粹的巫女了,留在宫里更没有任何理由,若是皇上宽待,我会跟大哥一道出去生活。”云歌明白自己已经无法继续站在巫女的行列之中,被迫辜负了红叶大巫医的期望,但所幸大食族不曾因她而遭劫,如今完成自己该做的,她早些离开,才能将这座皇宫恢复成最初模样。 她只是一个无意间闯入的过客,不管多久,她总要离开。 “好,朕答应你。” 秦昊尧果断回应,他的不假思索,脱口而出,斩钉截铁,甚至让云歌总觉得他有些心不在焉,更不像是认真模样。 但看他正在处理国事,她不忍再打搅他,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正想起身告辞。秦昊尧的低沉嗓音,却在此刻传来,将她拦下。 “朕有那么可怕吗?坐着吧,你问了想问的,朕正好也有话想对你说。” 再度被他识破,云歌更觉一阵难堪,她暗暗舒出一口气来,如今神色自如,不再心怀忐忑。 秦昊尧将俊脸转向她,他答应让她出宫能让云歌露出如此轻松神情,他不该是喜是忧,心中难免自嘲,却不曾流露任何沉郁神情,他说的平淡:“有件事瞒着你很久,当年你生了很重的病,朕不曾提及。如今想起来,也该让你见见他们——” “你想让我见贞婉皇后的家人?”闻到此处,云歌的心中落入些许沉重,上回无意间跟杨念打照面,孩子抱紧她恸哭,纠缠半宿,她虽然不忍,却还是无法凭空接纳突如其来的一切,接纳这些全然陌生的家人。她根本无法在那么了解贞婉皇后的亲人面前伪装,孩子懵懂幼稚,秦昊尧几句话就骗过了,但若换做了别人,她如何堂而皇之地欺骗?! “朕不会贸然做出你不喜欢的决定。朕的手下就在外面等你,半日之内就能抵达。”秦昊尧笑着起身,双手覆在她削瘦肩膀上,低声交代。 不知为何,他接下来的这一句话,轻而易举地扫清了云歌心目中的多少不安。她侧过脸去,望着那张近在咫尺的俊脸,黑眸幽深,却没有任何阴鹜阴沉的冷意,有的只是诚挚和恳切,满目动容:“朕要给你看的,也是当年没来得及给她看的,或许她对朕心中难免有怨恨,哪怕你不是她,朕也想将此事彻底了解。” “我去。” 一阵短暂的沉默过后,她眼神清明,嗓音清冷,答应了秦昊尧的话,对于一个尚不完全了解的男人,或许等待她的是龙潭虎穴。 她贸然答应出宫,兴许会有危险,但她更想了解秦昊尧的心结,因为如今,他的心结也成了她的。 目送着云歌走远的身影,秦昊尧的脸上再无任何神情,唯独黑眸幽深不见底,眼看着王镭带她前往宫门,他才总算安心。 她离开的太过仓促,原本他准备等她病情好转再跟她说的,没想过那年便是两人阴阳相隔,情缘斩断…… 不管最终云歌是否可以跟穆瑾宁一样回心转意,这件事是他欠她的,如今该让她知道真相。 跟随王镭走出宫门,上了马车,云歌看着这辆马车没有任何马夫,是由王镭亲自驾车去的,一定生怕外人将行踪泄密,更觉她待会儿要见的人并不一般。 “姑娘在车上歇息会儿,到了地方卑职会叫醒你的。” 王镭见云歌在车里坐稳当了,才坐在马车前,低声说道。 云歌闻到此处,轻轻垂下手,帘子被放下,王镭她见过不少次,是跟随秦昊尧最忠心的侍卫统领,若不是重要的大事,秦昊尧绝不会派王镭出马。 她在一路上想了许多,半日的时辰耗费在马车内的确令人疲乏,等她悠悠转醒的时候,马车已经停下。 云歌睁开迷蒙双眼,耳畔似乎听到有孩子在念诗,念得是秦风,一板一眼,字字清晰。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 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掀开帘子,她环顾四周,安安静静地打量眼前的风景,马车停在一片蒹葭后头,前面是个明净湖泊,冬日清晨结着冰,如今已经是黄昏时分,唯独岸边还有些许冰冻。若是秋日前来,一定是极为美丽的画面,湖水粼粼,芦花满天,水天相接。 她拢了拢身上的外袍,取下脸上的珍珠面罩,缓缓走下马车来,王镭正在一旁等候,她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不远处坐落一个院子,单门独院,窗明几净。 在蒹葭前头吟诗的孩子,正是两三岁的女娃,她的手中把玩着一支干瘪的芦花,身着紫红色小袄,梳着双髻,见这一辆马车就停靠在她家门口,一左一右站着一男一女,不禁扬声问道,没有半点惧怕生人的意思。 “你们找谁?” 方才念诗的清亮童音,便是出自这个孩子之口,云歌凝神看她,淡淡一笑,看她的装扮这家不过是普通人家,却并不若村野百姓,孩子这么小就能诵读诗词,不但是与生俱来的聪慧,更是爹娘极重栽培。这世上,唯有贵族官宦之家,才准许女孩子读书认字,平凡百姓家中的女子,不识字的居多。 只是一句话,却当真问倒了云歌,她将眸光转向王镭,看他的意思,就是这家人了。 “孩子,你家有人吗?”云歌俯下身子,一手轻轻贴在女娃脸上,这个孩子生的极为漂亮,浓眉大眼,肌肤白皙,唯独说话做事不见半点娇气,这么丁点大的孩子,却似乎有种巾帼之风,虎头虎脑像是个男孩一样。 “我娘在呢,跟我来。”女孩点点头,领着云歌便走向前面的院子,云歌转过头去,却只见王镭依旧守在原地,不曾跟上来。 她的眼眸一暗再暗,随即转为原本的清明,孩子蹦蹦跳跳跑的很快,一眨眼的功夫,已经推开掩着的红色木门,跨过门槛,转身回来等着云歌了。 “娘,来客人了。” 女孩眉目开朗,朝着里屋喊了一声,聪慧老练,比起同龄孩子少了几分稚嫩,多了几分沉着。 隐约听到女人的声音,在里面应了一句,云歌依旧站在天井之下,打量着这个院子,走入其中,才发觉比外面看起来更加宽敞整洁。院子里满是花草盆栽,为如今孤寂的冬日增添一抹生机盎然,云歌默默俯下身去,在她脚边正是一盆水仙,含苞待放,她看着实在喜欢,不禁伸出手去轻轻触碰,唇畔也渐渐有了笑意。 女子的脚步声,停在外屋的门边,她眼看着蹲在天井观赏水仙花的那一道身影,脸上的笑容蓦地僵持不见,她不敢置信,更不敢惊扰了赏花的女子,轻手轻脚走在一旁,反反复复将其看了好几遍,正想再靠近,却因为太过仓皇,踩到一旁的花叶,细微的声响早已惊动了云歌,她见这家的女主子已经走到她的身边,不禁站起身来。 两人四目相接,云歌望着自己在她眼底的光影,不曾开口,只是淡淡望着,径自沉默。 “你……”女子约莫二十岁的年纪,样貌跟女娃相似的娇丽,盘着妇髻,一身藕色长裙,罩着一件轻软的白色小袄,她在看清来人的面目那一瞬,几乎当下就红了眼眶。 云歌早已不再觉得奇怪,自然这个女子,也是贞婉皇后曾经相识的故人,她淡淡开了口,不再赘言。 “皇上让我来看看你——” “我听闻你已经……”女子怔住了,但如今眼前的人明明是真真切切的,几年前她刚在这个地方住下不久便听闻京城传来的噩耗,贞婉皇后于那年夏日离开世间。难道其中还有隐情?!女子不再多想,弯唇一笑,眼底的泪光更重,拉过云歌的手一道走入外堂。“快进来坐,外面太冷了。” 眼看着女子为自己特意生了暖炉,云歌有些过意不去,见那个女娃甜甜笑着坐在暖炉一旁喝着糖水,她的目光迟迟无法从女娃的身上移开。 见云歌总是盯着孩子看,女人从厨房端来一碗芋头糖水,送到云歌面前的桌上,一边柔声说道。“她叫星曜,是我的女儿。” …… 234 崇宁解开心结 “她很标致。”云歌这才将眸光移开,是真心的称赞,落在说话的女人身上,虽然出现在这么偏远安宁的地方,但这个女人的身上没有一分农妇的气息,依她来看,她若是精心装扮,更像是一个大家闺秀,出身名门望族也绝非不可能。 她自然想不通,到底为何这个女人会沦落到这般田地,安于如此朴实无华的生活,在云歌的眼底,眼前的美丽女人,更像是一出生就含着金汤匙的富贵小姐。 “当年我跟你说自己怀了身子,整个皇宫也就你可以相信托付,唯有你为我们想法子,帮我们出宫去――”女人坐在云歌的身边,四年时光,梗在她们之间,虽然如今再见穆瑾宁,多少有些生疏,但她从未把穆瑾宁当成是外人。有些人,遇见的时间并不长,却可以走入别人的心里去,就像是穆瑾宁这般的女子。她轻轻覆上云歌的手掌,眸光平和柔顺许多,岁月的磨难,世事的变化,都会渐渐改变一个人的最初模样。 她是夏侯柔,是夏侯家闺秀,在年少时候就跟昭明太子秦玄相识相爱,最终促成这一桩金玉良缘,她也曾经意气风发,也曾经享受过人世间最美的繁华,但直到最危险最落魄的时候,她才知晓自己到底最后能抓住的是什么。 云歌根本就不知道这个女人的身份,但她说的如此动容,她也安安静静地听下去,女子突然停下来,望着云歌丝毫没碰的芋头甜汤,眼波一闪,似乎有些愧疚。“星曜爱吃甜汤,今日我才做的,你若不喜欢,待会儿我让人做几道好菜……” 夏侯柔清楚崇宁如今是过着最衣食无忧的生活,皇叔虽然待人苛刻,对自己心爱的女人却从来是慷慨用心的,在宫里面她样样不缺,哪怕是点心也可作出一百个花样来,哪里还看得上村野之中的这些粗茶淡饭?! 那种困窘,却一刻间刺伤了云歌的心,她同样慌乱,捧起这一碗甜汤,垂眸一笑,不想让自己看来太高傲不好伺候,轻声说道。“我没说不喜欢。” 夏侯柔虽然不曾看清云歌眼底的神情,但听她这么说,多少放下了心中的愧疚,眼看着云歌喝下温热香甜的芋头汤,她的神色愈发缓和温柔。回忆从来不曾变得遥远,总是就在她的眼前,却也因为每次回想都更觉得惊险,如今才更加珍惜。 “后来我们被皇叔找到,将我们关在行宫,日夜都有侍卫把守,一夜突然被人接走,我们惊慌不已,最后才知晓,那些人是宋大人派来的。” 云歌自然无法知晓这个宋大人是何许人也,听女人的语气,隐藏着愤怒不平,像是因为这个宋大人,吃了不少苦。 “真正怀有不良用心的人,正是左相宋大人,他见风使舵,左右逢源,却唯恐天下不乱。他让我们住在宋家的偏院,我们闭门不出,见不到一个外人,心神不宁,生怕再度被皇叔找到一定不会轻饶殿下与我。他看出我们的惧怕,整日说服殿下南下在江南建立自己的政权,跟皇叔对抗,更鼓吹殿下相信来日方长,可以东山再起,从皇叔手中夺回江山。那时候,殿下也是毫无计策,若不是鬼迷心窍,只得相信宋大人的诡计,害的星曜险些无法出世――” 女人重重叹了口气,当年他们都有错,如今回想更痛惜。她将眸光转向坐在暖炉边的小女娃,庆幸的是星曜出生了,不但不曾有任何损伤,更比别的女孩子更聪慧,也更加懂事乖巧,她想到此处,唇角微微上扬微笑的弧度。 云歌进宫已经四个月了,秦昊尧从来不曾苛待她,总是让人送来时下最新鲜美味的珍馐,她总是拒绝,并不觉得自己的身份如此金贵,应该得到这样不合时宜的对待。宫里的菜肴自然道道都是精致的,但却不及此刻的这一碗甜汤,浓郁的桂花香,芋头香,随着香甜的汤水滑入心中,不止驱散了寒意,更让她满口满心都是甜的滋味。 女人从云歌的手中接过碗来,想起九死一生的光景,晶莹的双目之中陡然变得黯然,她根本无法掩饰自己的愤怒:“我们跟随宋祁的心腹到了江南,谁曾想过宋祁那个歹毒小人,在京城一知晓皇叔已经在追查我们的下落,恐怕连累到他,生怕皇叔知晓他暗中的阴谋将他抄家诛九族,居然让心腹欺骗殿下与我,把我们带上船,一不做二不休,船到湖心的时候把我们推下去,想神不知鬼不觉地害死我们。” 云歌交握着双手,蓦地将双目对向这个女人,她似乎开始领会眼前女人的身份,而言语中的皇叔――是秦昊尧,当今天子?!那么……她紧蹙眉头,眼底满是困惑不解。 “因为自己的私心,而被人利用,是我们太片面大意。” 她想起往事,说的当真是中肯,并非因为太子是自己的丈夫,是自己心爱之人而极力抹掉那些过错。她的真诚,让云歌更投入地倾听夏侯柔说的话,即便她依旧对夏侯柔说的那段过去一知半解,那并非是她曾经插足的时间。 无论是当年在宫里被幽禁的时候,还是在宫外暗无天日地躲藏,更别提那些从未停息的不安和惧怕……恐惧,不只是来源于雷厉风行做事果断不留情面的皇叔秦昊尧,更是来自他们如今根本无法共存的身份,还有昭明太子心中的不甘。夏侯柔一直跟随着秦玄,对自己的夫君甚为了解,知晓殿下的一念而已,已经是走上了错路。 她身为昭明太子的发妻,也明白自己夫君的苦痛,父皇贬为惠王,被皇叔幽禁起来,最终得病撒手人寰,母后德庄皇后被查明这些年来的入幕之宾是父皇的侍卫统领,最终被父皇赐死在宫里……而原本应该是昭明太子的江山社稷,因为父皇跟皇叔之间的争斗,跟太子擦肩而过,他甚至必须躲躲藏藏,畏畏缩缩,无法保护自己的妻子,更无法保护自己――那些日子,是昭明太子最痛苦不堪,也是最迷惘的时候。 神色一柔,她轻轻俯下身子,覆上云歌的双手,在她生病孤独疼痛的时候,在她发觉自己怀上太子骨肉惊恐不已的时候,也正是眼前这个女人,用这一双温暖的手紧握住她,安抚她,指点她。这世上,哪怕亲生姐妹也没有如此义气相挺的度量和胆识,甚至因为瞒天过海让他们夫妻出宫,皇叔勃然大怒,一定也让崇宁诸多为难。 但她当下当真只能求崇宁,皇叔眼底只有崇宁一人,若崇宁都不愿帮他们,她不怕死,只要跟殿下一起死就是幸福,只是无法放下还不足月的腹中胎儿。“殿下也很累,心里也很苦,若我当妻子的还不站在他这边,这世上还有谁心疼他呢?哪怕我也清楚,殿下不是皇叔的敌手,我也万万不能说这些话。” 夏侯柔苦笑着说出心里话,心中满是酸楚苦涩。若是这辈子无法看到崇宁,这些心事迟早都会腐烂在肚里,她喜欢太子,自然是可以同甘共苦,只要能一家子和睦团聚,她并非贪图繁华奢华。 “当年,一定让你受累了――”夏侯柔眼底含泪,双膝一弯,跪在云歌的面前,年幼进宫,她见过许多人,心生尊崇的人却很少,但这个跟自己年纪相仿的女子,却是她这辈子不能忘的贵人恩人。 云歌急忙站起身来,觉得承受不起,想扶她起来,坐在暖炉旁的女娃见状,小跑过来拽着夏侯柔的衣袖,不愿看娘亲跟人下跪。夏侯柔不曾起身,却一把抱住星曜,让她一道跪在云歌的面前。 “这是我们欠你的,若没有你,也不会有星曜。” 她说的字字清晰,落在云歌的耳畔,更是将千斤巨石投入她的心湖。她原本就是平静的,但如今却很难压下莫名起伏的情绪,见状,也不免百转千回。 “孩子刚出世的时候,我给她起了个小名,叫阿宁,望她能跟你一般善解人意,聪颖宽容。”夏侯柔默默抬起眼眸,望向手足无措的云歌,唇畔噙着一抹温和至极的笑意,那些笑容软化了云歌的心,她低声说道。 “你快起来吧。” 眼看着夏侯柔最终站起身来,半响无语,她径自拉过星曜的小手,仔细打量着眼前的女孩。[]寒冬腊月,虽然穿的厚实,但孩子的手背上和脸颊上有细微的皴裂,她看了许久,也于心不忍。 解开脖颈上围着的灰色獭毛围脖,亲自为星曜围在脖子上,云歌垂眸,轻轻抚着星曜红扑扑的小脸,弯唇一笑。 “娘,好暖和……”星曜睁大闪亮的双眼,转过身去朝着夏侯柔绽放笑颜,贪恋地一遍遍抚摸着脖子上的柔软围脖,一副新奇的模样。 夏侯柔咽下心中的苦涩,如今他们拥有的只是平静安宁的生活,称不上富裕,殿下原本就有渊博学识,如今在学堂里为孩子们授课教学问,一年也赚不上几两银子,她在家帮忙做些家事,栽种一些花草拿去市场贩卖,一家三口也可衣食无忧。那些她前半生不必担忧就能得到的金银细软,丝绸首饰,都已经离她越来越遥远,遥远的像是上辈子的记忆一样。 她当然知晓,穆瑾宁并非要她一声感谢而已,夏侯柔走到一旁,为云歌倒了一杯茶,轻声埋怨。 “只是这孩子站没站相,坐没坐相,喜好也尽跟个男孩一样。闺名是殿下起的,想让她跟星辰般闪耀,与众不同,不过总觉得她长大了也不像是个贤淑闺秀……着实担心了许久。” 云歌笑颜对着甜甜笑着的星曜,她的心中没有任何敌意,哪怕只是初次见到他们也再无戒备,轻笑出声,脱口而出。“无妨,这原本就是天性,我小时候也是调皮的很……” 夏侯柔笑而不言,将茶水端到云歌的身前,不以为意。 云歌蓦地怔住了,她方才说了什么话?她小时候也是如此调皮……那是谁种在她心里深处的记忆?! 她突然手脚发凉,急急忙忙站起身来,眼底满是仓惶。 “时辰不早了,我该走了。” “你难得来一回,吃了饭再走吧,虽然没什么好菜。殿下待会儿也要回来了,你们也四年没见了,多少吃点也不算白来一趟――”夏侯柔不无窘迫,正打算忙活一桌酒菜出来,却听到云歌如此匆忙就要离开。 “不了,我还是回去吧。”云歌转过身去,说的坚决,不为动摇,望向窗外,天际的余晖似乎也终将被夜色彻底吞噬。 如今已经是冬日,天黑的格外早。 夏侯柔自然善解人意,将云歌送出外屋,想起皇叔越是霸道决裂,越是用情极深。“既然你坚持要走,我就不拦你了。你在宫外时间太久,皇叔一定会担心的。” 云歌才走到天井,夏侯柔蓦地叫住了她:“崇宁。” 云歌藏在袖口的双手紧握成拳,无声转过头去望着抱着星曜的端丽女子,她的眼底有笑,似乎还有别样的情绪闪闪发光:“别再怨皇叔,这件事不是他的错。若不是他的手下及时赶到,奋不顾身跳入湖里将我们救起来,我们如今不过是两具被鱼虾吞噬的死尸而已。第二年,皇叔亲自来见过我们一次,我们当真甘心了,也不恨他,世事难料,皇叔不曾赶尽杀绝,容忍我们活着,已是天大的仁慈。”况且,跟这世上其他人相比,他们一家并非穷困潦倒,更非捉襟见肘,有心爱之人陪伴,哪怕只是吃些粗茶淡饭,也是好日子。 这就是秦昊尧要她前来的目的? 这就是秦昊尧深知贞婉皇后对他的心结和怨怼?! 这世上,除了秦昊尧和他的亲信,一定无人知晓太子跟太子妃还活在世上,并有了孩子。 否则,总不乏有心之人,闹得天下不宁。 当年的贞婉皇后,对秦昊尧多有误解,定是以为他蛮横专制的缘故害死了这对夫妻,害死了太子妃腹中胎儿…… “崇宁,珍重。” 夏侯柔看着云歌的身影越走越远,不禁红了眼眶,呼吸一滞。或许这辈子,京城的故人再也不会来探望他们,只因……他们已经是死去整整四年的人,昭明太子和太子妃,已经躺在皇陵整整四年了。 或许崇宁来看她,也是最后一次了。 云歌坐上马车,王镭调转马头,朝后驶离,对面迎着走来一个年轻男人,清俊高瘦,身着蓝色布衫,虽然俊朗,却看上去有些羸弱。 常年无人经过他们的院子前,他心生狐疑,马车跟他擦肩而过的时候,他仔细看了一眼,这一辆红色马车不曾停下,骏马越跑越快,似乎是坐在里面的主子急着去赶路。 “柔儿……今日学堂的孩子都回家去了,明日我就可以歇一阵子,专门陪陪你们。” 打开门去,他朝着外屋望去,却只见夏侯柔抱着星曜,依旧望向马车驶离的方向,脸上隐约可见泪痕,他走向前去,扶住夏侯柔的肩膀,察觉到星曜脖颈上的美丽皮毛,疑心更重,不禁低声问:“谁来了?” “是崇宁,夫君。”夏侯柔跟他目光交汇,秦玄胸口一震,两人相视许久,彼此不言。 漫长的沉默,夹杂在他们之间,秦玄自然也不会忘记,记忆中曾经讨人喜欢喊他“太子哥哥”的少女郡主,那个年纪轻轻就坐上妃位的槿妃娘娘,那位得到皇叔册封后位却不久就离世的贞婉皇后…… 那个,他们都放在心里的崇宁。任何一个不同的时候,似乎都会展露不同的面目,或纯真,或世故,或凌厉,或坚决,但唯一不曾改变的,是她赤忱的心。 皇宫,不管任何人的身份如何,地位如何,一旦牵扯到自己的利益,几乎无人会为别人而舍身犯险。那座像是用世间最高贵的黄金打造的宫殿里,屋檐墙壁,亭台楼榭,每一片砖瓦都是冰冷的,人心自然也是冰冷的。 “怎么不留她?”秦玄从夏侯柔的手中接过星曜,苦苦一笑,淡淡问了句。 在经历过人生的劫难之后,在一夕之间失去太多东西之后他曾经不甘心,曾经愤怒冲撞,直到皇叔的手下找到他们,将他们从黄泉路路口拉了回来,更派了两个手下照看着一无所有分无分文的两人,直到星曜出示,皇叔的手下才离开江南前去京城复命。 他对皇叔是满满的怨恨,身为太子,从懂事的那年起他就知道父皇迟早将整个江山交给他,最初秦昊尧甚至是他最为崇拜的一位皇叔,他厌恶其他皇叔的贪婪或者纨绔,更厌恶他们哪怕无能还眼高于顶只剩下自夸的本领,他们高贵的并非只有流淌在脉搏里的血统而已,他清楚身为帝王者,要有自己的抱负,更要有自己的才能。 曾经是秦玄年少时候就放在心目中的榜样,秦昊尧是最年轻的王爷,跟皇帝的年纪相差约莫十多年,跟太子相比,也只是虚长几年而已,却也是这一位年轻的皇叔,将秦玄心中的宏图全部打破,那么轻易地就打破。 夏侯柔转过身去,独自走到桌边收拾茶杯,眼神一黯,茶水已经变凉了,唯独穆瑾宁不曾喝上一口,只是始终捧着茶杯温暖自己的手心而已。 “定是不肯,或许是皇叔在宫里等着她吧,她不能晚归。” 虽然夏侯柔总觉得这回来的穆瑾宁有些生疏,比过去沉默寡言许多,似乎若不到必要的时候,她都不必开口说话,更多的时候,穆瑾宁只是在倾听,或是凝视不语。 “让你跟着我,受了不少苦,星曜也是――”这一句话,这四年里他从未说过,在他还是一国太子的时候,说自己想说的话,似乎更加简单。而如今,这些话总是梗在他的心里,让他并非跟过去一样意气风发,理直气壮。 夏侯柔闻言,满心感动,她当然有不少担忧,秦玄是个正直的男人,心里也有自己的想法,只是比起皇叔,他少了历练,更少了魄力和手段,自从被宋祁陷害甚至差点连累妻女一道丢了性命之后,他在如此平静更是平淡的生活之中消磨了斗志,如今在镇上跟孩童们讲讲诗词,不可否认,这并非是他自从冠上太子头衔曾经憧憬过的生活。但隔了四年听到他的心声,她当真觉得这些年的静心等候和陪伴都是值得。 “当初喜欢殿下,若我说只是喜欢殿下的人而已,你会信么?”夏侯柔挽着秦玄的胳膊,将螓首依靠在他的肩膀上,眸光清浅动人,她并非扭捏做作的性情,寻常闺秀难以开口的动情话,她说的平静自如。爱恨,原本就该分的清楚,更是人之常情。 “我相信。”秦玄扯唇一笑,清俊面容多了有温度的宠溺,他点了点头,扬声笑道,说的愈发坚决。当年一见钟情的爱恋,新婚就遭遇了诸多是非磨难,他们却依旧不曾放弃对方,始终不离不弃,正因为苦难,他们爱得更深,手握得更紧。“都相信。” “爹,来的那个是谁?”星曜转动着手中的灰白色芦花,似乎觉得太过无趣,突然眼底灵光一闪,将软绵绵的芦花靠近秦玄的耳廓,扬声问道。 秦玄对这个跟他们一道经历了人生最大的辛苦之后降临的女儿格外宝贝,不曾勃然大怒,甚至没有半点脾气,更不觉得不耐。星曜虽然不是男孩,在秦玄看来,她不比皇族任何一个皇子逊色,失去了皇宫这片肥沃供养的土地,哪怕是在普通的家里,他也相信有自己和妻子,可以将星曜养育的很好,会让她不曾怀有任何怨恨不甘地成长。 而星曜身世的秘密,是被埋葬一辈子。 他们,因为互相拥有彼此,在那么冷的冬日,哪怕不是日日生着暖炉,也不曾觉得孤单难过――或许,这才是他失去所有身份给予他的,而最终不曾错失的宝物。 他不禁莞尔,夺来星曜手中的芦花,在她脸上搔痒,惹来她蜷缩闪躲,轻灵的笑声落在秦玄的耳畔,此事也就不了了之。 他终究不曾告知星曜,或许在那一刻,他也有些惶惶然,不知该如何说起崇宁。是一个少年时候跟妹妹一般的女子,而如今却是皇叔的妻子。 或许他即便说了,星曜这个刚满三岁的女孩,也不会懂得。 过去的事,可以全部忘记。 他以前常常回想,若是他还在东宫的时候,又会如何?! 他失去的是世人艳羡的身份和地位,只是成为太子成为皇帝又如何,一辈子兴许也等不到一个对自己真心的人。 想到此处,豁然开朗,醍醐灌顶,秦玄释然一笑,他在今日开始,彻底将所谓的高贵血统抛之脑后,他不再是昭明太子,他不过是一个教书先生。 前世已逝,他只待朝夕。 秦玄走到夏侯柔的身边,轻轻环住她的身子,将她拥入怀中,在她耳畔低声诉说。“我们再要个孩子吧,柔儿,这样星曜也不会觉得孤单。” 他身在帝王之家,兄弟姐妹的感情淡泊如水,他不想让星曜也如此孤独地长大,虽然父母是最尊贵的皇帝皇后,但他却从不觉得那个宫里,是有人情味的地方。 他会让星曜过上比住在宫里好一百倍一千倍的生活,更温暖,更甜蜜,像是天国一样欢愉的生活。 夏侯柔正在摆弄碗碟,突然怔住了,她虽然笑着,却又不断淌出眼泪来,四年里最痛苦的时候,她也鲜少落泪,不愿让心中苦闷的夫君还要对自己劳心费神,但听闻他说出这一句话,当真确定过去都已经过去,他们之后再也不会为了曾经失去的而恋恋不舍,可以彻底将那些繁华当成是从未出现过的一样,她将面容贴在秦玄的身上,双臂紧紧回抱着他,纵容自己像疯子一样哭个不停。 她知道,经过四年,漫长又短暂的四年,他们终于从那一场噩梦之中醒来,最终将一切是非黑白都彻底放下。 他们……会过上更新更好更知足的生活。 比得到更重要的,是珍惜。 人的一辈子,曾经拥有过最好的东西并不值得炫耀,有些东西来的太早也并不持久,像是过眼云烟,美丽却又虚幻。 身畔的人来来去去许多个,来的早晚都不重要,更重要的是来了之后,不再轻易离开的。 …… 235 你是不是想起朕了 “琼音姑姑,我见着娘亲了。(.无弹窗广告)” 闻言,正牵着一头灰色小马驹过来的女子眼神一暗,她随着声音望过去,趴坐在庭院树下石凳上的男孩说的一本正经,琼音默默回过头去,执起马梳给前头的马驹梳着灰白色鬃毛,前两年杨念总是缠着她要学骑马,孩子太小,她不敢造次,便一道骑在马背上手把手教他,但多少有些敷衍。 如今杨念六岁了,今年春日她们花了一笔银子去马市挑选了一匹马驹,杨念骑了许多回,越来越娴熟老练,再过不了几年,自然就可以骑着马去狩猎了。 一转眼的功夫,她们也快要二十岁了,赵嬷嬷为雪儿说过两回亲事,只是雪儿都一口回绝了,这两日赵嬷嬷总是沉着脸,看来实在可怕。琼音想到此处,不禁微微含笑,比起几年前,雪儿褪去了原本的懦弱青涩,而她褪去了最初的莽撞冲动,她们越来越懂得如何将这一家子的老小照顾好,即便谁都不说,她们是各自清楚愿意在这一家待到老死的。 赵嬷嬷看似是个严厉毒辣的妇人,实则不然,这些年相处下来,雪儿跟琼音都将她当成是最可信的长辈般尊敬,也明白她把两人当成是女儿般看待。这两年皇上为老爷及穆郡王府内都洗清了冤白,穆家原本的几处院子和田地也物归原主,赵嬷嬷总是忙里忙外,每年忙着去讨要租钱,仔细算算,一年也有几百两上下的进账,应付这一家子的开销已经足够,还能有不少的余钱。 即便如此,赵嬷嬷也不曾多招一两个下人为穆家做事,她常常说,她们三人就够了。 日子……似乎是越过越好了,只是琼音每回午夜梦回,都觉得心里空空的。杨念不只是说过一次曾经见过穆瑾宁,但琼音除了感伤之外,却不曾当真,如今听得多了,她更是不假思索地安抚劝说。 “小少爷,你上回就说过了,是在梦里边吧,娘亲跟你说什么话了?” “不是,上次嬷嬷带我进宫的时候,义父留我在宫里吃饭,我真的看到娘亲了。义父还说,是因为我刚学会骑马,他才让我见娘的。”杨念见琼音无所动容,不禁急的从石凳上跳下,站在琼音的身前,说的理直气壮,义气凛然。 琼音冲着他笑,神色一柔,杨念说的巨细无遗,她虽然不相信,却也不想让孩子扫兴伤心,认真询问。“小少爷上回回来可没说啊——” “义父不让我跟任何人说,琼音姑姑,是你教我骑马的,所以我先告诉你,你可不能乱说,不然,义父就不让我再去看娘亲了。”杨念见四下无人,踮起脚尖在琼音的耳畔低语,一脸神秘,再三嘱咐,似乎这是个天大的秘密。 琼音眼波一闪,见杨念说的如此恳切,她也不禁心中起疑,杨念是她们看着长大的小主子,不但聪颖懂事,从不惹祸,更没有贵族少爷的恶劣品行。他说的有始有终,琼音自然无法继续怀疑他,却想着后宫后妃好几个,留在皇帝身边的自然是她们,当年贞婉皇后离世的时候,杨念才刚满三岁,如今怕是连皇后的脸都记不清楚了。 唯独这般想着,琼音也不敢直言,对于无人可进宫面见穆瑾宁,她们对杨念早有一番说辞,原本就在隐隐担心,若是杨念再大些,这些谎言总会不攻自破。 “小少爷,你看清了吗?娘娘已经病了好几年,你也好几年没见过她了,该不会是认错人了吧。” “姑姑你不信我?下回我跟义父说,等娘的病彻底养好了,一定让你们也瞧瞧,到时候你就不会说我看错了。”杨念紧紧拧着眉头,生气地扭过身去,他如何会认错自己的娘亲?! “我相信小少爷,只是没想过娘娘终于养好病了,是高兴,太高兴了,才语无伦次。”琼音放下手中马梳,疾步匆匆走到杨念的面前,俯下身去,跟他平视,一脸笑容,语气很急,似乎当真是激动姿态。 既然是谎言,那就说下去吧,琼音深深凝视着杨念的小脸,心中的滋味更不好受,或许等杨念长成少年郎,他迟早会知道一切。 但等到那个时候,漫长的时光,也迟早会冲淡最初的伤心,也就过了最悲伤的时候。 “娘娘看起来好吗?”她噙着沉重至极的笑容低声追问,哪怕是不存在的,她也不曾流露真正情绪。 “娘亲就坐在我旁边,看上去根本就没有生病……” 琼音一时语塞,黯然神伤,她看杨念说的眉飞色舞,他说起的场景就像是她们午夜梦回的幻境,她们也曾经跟上天祈祷过无数次,只是最终还是落得这样的结果。 杨念突然拉住琼音的手,脑海之中灵光一闪,有了新的念头:“我又想娘了,姑姑,你陪我进宫去吧。” 如今快到年关,赵嬷嬷总是忙的无暇分身,只是在穆家的事上她总是亲力亲为,雪儿大清早就去药馆为老爷抓些补药,每到寒冬,穆峯总是连日咳嗽,老毛病迟迟不见好。整个屋子里,就只剩下琼音一人照顾杨念,上午学些诗书义理,午后琼音教些防身武艺,杨念学什么都快,如今样样学过的都有模有样,日子也就这么过去了。 “小少爷,今天还去去师傅那里做功课,也没有皇上的口谕,皇上若是知晓我们擅自进宫生气就不好了——” 琼音却不知该如何拒绝,她跟雪儿原本早已被皇上一怒之下驱逐的罪人,若不是穆瑾宁耗费心思让她们去外面躲藏一阵子,她们早已生不如死。[.超多好看小说]虽然近年来暗中回来京城生活,就像是空气一般不发出任何声音活着,但琼音总觉得皇上知晓她们的行踪,只是穆瑾宁已经离世,他当做不知道这两位婢女的消息而已,也没有任何缘由为难她们。 带小少爷进宫的事,向来是赵嬷嬷办的。 琼音心中并无底气,再度走入那座皇宫……也没有任何资格和脸面,站在那个最尊贵的男人面前,她们只是一颗尘埃,在他愿意放她们一马的时候就该感恩戴德,而绝不该再贸然出现,给脸不要脸。 她原本不想再进宫,害怕的是,那些伤人的回忆,让人触景伤情。 杨念却不依不饶,看不清琼音脸上的为难和悲哀,缠着不放:“我们去偷偷看一眼,很快就回来……义父忙于国事,不会知道的。” 胸口像是被千斤巨石压得无法佯装自然,琼音怔然望向眼前的男孩,说了好几年违心的谎言,似乎也可以自欺欺人的不痒不痛,她突然不知如何拒绝杨念。 …… 他一袭紫衣束身,黑发以金冠束着,黑色披风随风飘扬,俊美面目并无太多柔情,骑在高头大马之上,手持金翎,意气风发,玉树临风。 她抬着头,仿佛那一刻的阳光,已然刺伤了她的双眼。 朝着他的身影,她弯唇微笑,泪水却无声落下,眼底却不无迷失,仿佛坐在马背上要远走的,是她心里的昊尧哥哥。 而他这么一走,就永远不会回头,永世不会回来了。 “云歌姑娘——” 云歌蓦地睁开眼眸,看清站在床旁的女子正是紫鹃,无言地望向窗外的明朗日光,她只觉得满身疲惫,昨夜三更天才回宫,一觉醒来就已经是日上三竿的时辰了。 依靠在床头,云歌沉静在思绪之内,若有所思。昨日坐着马车,去了一个渺无人烟的地方,宽广的天地之间,似乎只有那一个院子人家,满目枯萎灰败的蒹葭,略有薄冰的湖面,苍茫天际,还有那个被唤作“星曜”的讨人喜欢的女童,她以为自己不过是看了一眼就能忘记,如今才发觉自己根本忘不掉。 但不知为何,似乎见了她们,云歌当真心里多了几分安心,哪怕她根本找不到任何原因。 是因为这一日奔波太过劳累,还是应付几个自己根本不认识的人身心俱疲,她回了偏殿之后沉沉入睡,才会做到那一个梦。 她似乎梦到了秦昊尧那个男人。 古怪的事,如今一件接着一件,昨日在那个院子面对星曜娘亲她脱口而出自己年幼时候也极为淘气的话也让云歌耿耿于怀,她……说出了不像是自己会说的话,但她却又从未跟任何人坦诚,她的回忆是短暂的,是单调而破碎的。就像是一块被摔得粉碎的菱花镜,很多都是藏匿在心底深处,无法拼接在一起,在大食族的生活是一成不变的,她对幼年的记忆也宛若其他巫女一般平静而一帆风顺,更从未想过要怀疑自己过去的人生。 她进宫已逾百日,跟秦昊尧周旋许久,哪怕片刻曾经被他对贞婉皇后的真情触动,她却从未将他放在心上,为何昨夜却居然梦见了他?! 越想越不对,这些事并非只是古怪,更让自己不安和惊惶,红叶大巫医跟自己说过,年幼时候在一场仪式之中,她被巫神附体,因为幼小身子无法承受昏迷了整整半个月,醒来之后就总是很难记住发生的事,直到近年来才好些。 这是她最后可以守住的东西了,一旦她自己都怀疑她的那些虚无过去,她如何还能义正言辞理直气壮地面对秦昊尧?! 唯独云歌垂眸望着枕头上的泪痕,心中不无触动,不过隐约记得是分别的梦,那个梦……让她落泪的梦,此刻根本无法想起,似乎两个人都不曾开口说话,却让人辗转哀恸。 蓦地掀开锦被,云歌静坐在床沿许久,昨日她已经完成了秦昊尧的托付,他对贞婉皇后于心有愧的心结,她也算是代替贞婉皇后将此事了结,从过去到现在,似乎总有一种冥冥之中的力量在提醒她,告诫她,千万别沦为秦昊尧的替身,否则这辈子难以解脱。如今想想也已经一个月了,皇帝的人为何还不曾找到张大哥的下落,更让她狐疑,更觉此事有所蹊跷。 趁着紫鹃去取来早膳的空挡,云歌匆匆披上外袍,走的越来越急,通往宫门的路她走过,如今也更加熟悉。 她走到宫门之前,远处有两位侍卫守着,每一个出宫的人都要经过仔细盘查,最前头的当值统领跟王镭相同的面孔,手握长剑对着她。但她清楚,这个是王谢,王镭的同胞兄弟。她因为常常在皇帝身边的缘故,也跟此人打过几回照面。 王谢瞥了云歌一眼,当下只是觉得古怪,为何她会来到宫门之前,皇上并未下旨让她出宫去。 “姑娘要出宫去?” 他例行公事,问了一句,虽然同样清楚这个女子的真实身份。 “皇上方才答应我,让我出宫去看望孩子——”云歌急中生智,想起那个六七岁的男孩跟贞婉皇后的关系,她刻意说的自如,不让自己太过慌张,只想着如何蒙混过关。[.超多好看小说] 她当然不愿说谎造业,但自从她进了宫之后,一切都变了,巨大的恐慌,已经让她不能自抑,迫切地想要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去。 她说的平静,言语之中的孩子,也像是说的杨念,王谢狐疑的目光,紧紧锁在她的身上,若是她有半点心虚,他也早该查明。 “皇上说只要这么讲就可以了,还是你们要重新请示皇上?”云歌藏在袖中的双手紧握成拳,她突然想起手腕那一圈金色琥珀,仿佛每一颗琥珀珠子,都开始微微发烫,她双目专注,望向王谢的眼底,却没有任何闪躲,既然已经开始了,她当然希望自己能有逃脱险境的好运。 王谢怔了怔,说不上为何,这一刻云歌的眼神,像极了贞婉皇后,他不免有些动摇,正要点头让手下放行,远处突然传来一些嘈杂生,他不免生疑,再度将冰冷的面孔转向云歌,一手拦在她的身前,改变了主意。“若姑娘不着急,就等卑职的手下问过皇上再说,这是我们这里的规矩,还望姑娘见谅。” 云歌的眼底眸光一灭,面色如雪,她只能忐忑不安地站在一旁等候,不愿流露自己的心虚,嘈杂声越来越近,她不免也跟随着众人目光一道望去,没想过当真是冤家路窄。 秦昊尧身着黑色华服,镶着金边龙纹,束着金冠,脚踏黑靴,剑眉斜长入鬓,黑眸严峻幽深,薄唇紧抿,步步生风。他看来依旧意气风发,俊美不凡,身后跟随着约莫二三十人,浩浩荡荡朝着宫门走来。 她的背脊贴在冰冷的墙面上,暗自偏过脸去,不想让他看到自己,却又不愿太过刻意,免得一旁的王谢发现她身上的古怪。 “皇上……”王谢一开口,不过两个字而已,已然像是千百根针一刻间刺入她的心口,云歌呼吸一滞,心中越来越沉重,根本不敢去看秦昊尧是何等的神情。 秦昊尧大手一挥,王谢不再说话,他的目光落在躲在一旁的纤瘦女子,黑眸愈发阴沉冷然。 云歌只听到一片死寂的安宁,不知发生了什么,等待了许久,最终缓缓转过头去,面色死白,已然看到秦昊尧大步朝着她走来。 “走吧。”他淡淡看向她的面容,一手握住她的柔荑,带着她走出宫门去,她不知他到底要带她去向何方,他的俊脸上没有任何神情,看来更加危险。 哪怕她跟他心爱之人相像,他是一国之君,总是招惹他,他绝非没有自己的脾气。 等云歌走出宫门,这才被前头的仪仗吸引,前头的宽敞大道两旁站着约莫五六十名侍卫,身穿墨黑色常服,整装待发,金色旗帜在两侧迎风飞扬,他依旧在前头走,紧抓不放的手让她却如临大敌。 一头黑色骏马被侍从牵来停驻在前方不远处,秦昊尧径自坐上马去,朝着依旧不太自在站在马下的女子伸出右掌,她环顾四周,这儿四周都是他的人,若是她再违背他的意思,他一定新帐旧账一起算。 再不甘愿,云歌也只能握住他的手,他拉她上马,坐在他的身前,面无表情地环过她的腰际紧抓缰绳,黑马缓缓前行。 身旁的侍卫,也随即动身,一干侍从跟在后头,约莫百人的架势,实在不容小觑。 而云歌哪怕已经被迫跟他同坐一马,也根本不清楚他到底要带着她去向何处,可是方才的一幕实在太过惊险,她不敢贸然开口,这一路上看他冷淡如冰,不曾开口,更是坐立难安。 秦昊尧自然再明白不过,方才是看到了什么境况,虽然心中不快,却也不曾开口指责怒骂,她对他的戒心之重,远不是一年半载就可以消减的。他的目光扫过身前的倩影,哪怕两人靠的那么近,她一路上也从未松懈半分,挺直了身子正襟危坐,不愿跟他有任何触碰。 直到半路上,秦昊尧才冷然开口:“在宫里闷坏了?” 云歌无言以对,她似乎该对这个男人觉得愧疚,可更不想将自己的一生平白无故埋葬在大圣王朝的皇宫。秦昊尧越是在意贞婉皇后,就越是不会放过自己,只要他一句话说不曾找到张少锦,她岂不是百口莫辩?整个天下都是他说了算,她又有什么法子违抗一国之君?! 云歌漫长地沉默着,虽然秦昊尧或许早已猜到她出现在宫门的真实原因,他却不曾揭穿她的把戏,淡淡睇着她的侧脸,看她不开口,黑眸一沉,左手扬起马鞭,策马奔驰。昨日之事,她不说,他亦不问,仿佛两人都早已将它抛之脑后,释怀淡忘。 “朕的手下已经找到他了。” 秦昊尧冷不防地丢下一句,前方便是狩猎的山林,他黑眸冷沉,一脸肃然,没有任何说笑的意思。 云歌猝然回过脸来,心生狐疑,直直望向他的俊脸,试图审视他眼底的诚意,为何单单是今日,他告知她有关张少锦的消息?她不想多疑,却也更不想任人摆布,秦昊尧此举抑或只是为了挽留她,他才拿张少锦的行踪当幌子而已。 “三日之内你在宫里就能见着他。”秦昊尧重重一扯缰绳,暗中咬牙切齿的愤恨,压下几分单薄的怒意,他自然清楚这个张少锦绝非云歌的亲人,一个男人在云歌身边待了这几年,更让云歌如此依赖看中,如何让他不气愤不嫉妒?!她对自己没有半分在意,即便在云歌的心里没有他的存在,这数月他是如何待她的,要换做别的女人,也该改变心意,不再冷若冰霜。 云歌闻言,如释重负的神情,缓和柔和的眼神,却再度刺伤了秦昊尧,他冷着脸低语:“这下可以安心了吧?” “你要去何处?”一阵尴尬,夹杂在两人中央,云歌看他满脸不悦,又知自己有错在先,垂着长睫,目光平静地地望向前方,淡淡问了句,对于他的怒意,她却不曾多想,只当是在宫门口的不期而遇激怒了他。 “去狩猎。”秦昊尧的余怒未消,他跟穆槿宁之间的感情不知何时才能回到过去,若是这三年之久她的心里又有了别的人,他更觉此事更不单纯。 “为何要带上我?”云歌柳眉轻蹙,方才在宫门口,他一旦戳穿她,更不必带她前来狩猎。他的举动如此自然,周遭的人才不曾怀疑她用心不良。 秦昊尧冷哼一声,说的轻描淡写:“朕不说穿你,不想让你没脸面,也不想让朕颜面尽失。” 他的解释,似乎没有太过在意她维护她偏袒她处处为她着想的意思,但云歌明白这是个嘴硬心软的男人,他再生气,也从未将愤怒发泄到她的身上来,一个君王可以如此忍让她一个女人,已经是仁至义尽。 云歌如今对他不免刮目相看,他看似冷漠霸道,阴沉专制,却也有体贴细心的一面,心里不免淌过些许暖意。只是正在此刻,只听得身后的男人嗓音如冰,致人于千里之外的不近人情。“你要不是她,即便长得一模一样,朕也会放你出宫,朕若连这点信用也没有,如何当一国之君?” 原本想说的歉意,却因为他的这一番话被堵在喉口,云歌紧抿着唇,眼神无声转冷,秦昊尧似乎暗指她太过多心,眼高于顶,若不是他想要证实她跟自己心爱之人的关系,他根本不会对她如此上心。 “朕会给你一个交代,不过今日,朕难得出来狩猎,皇亲国戚文武百官都在——”他不过说了半句,言下之意云歌岂会不领会?他是要自己别扫他的兴致。 一到狩猎场,云歌当真见着不少臣子已经在等候君王的到来,他们的目光跟随着秦昊尧的身影,自然也不曾避开坐在马背上的自己,约莫十来位皇亲国戚,看她的目光也异常复杂。她的心中当下就一沉,秦昊尧已经跃下马,看她有些踟蹰,索性双臂圈在她的腰际,将她抱下马来。 秦昊尧的这一举动,更是让当下所有人都眼神骤变,原本传闻就说皇上格外宠信外族巫女,如今一看,更是相信此时不假。王族狩猎大会,参与者动辄百人,却也是跟皇室极为亲近的大臣与王室成员,巫女跟皇上寸步不离不说,连出宫都要紧跟在后,更是两人同坐一马,哪怕是最受宠的后妃也不曾有如此让人艳羡的待遇—— 众人却又不敢窃窃私语,只能面面相觑,各自心里落了个明白,皇上既然不是贪图女色之人,必定是这位巫女有不小的来头,才能将冷情帝王迷得团团转……只是巫女这个头衔,总让人于心不安,虽然皇帝向来一意孤行,众人还是生怕越是反对,皇帝就越是想将巫女提上位去。 侍从将箭筒和弓箭送了上来,秦昊尧再度上马,几位王爷臣子也都骑上马拿上弓箭,鼓声一起,约莫二十匹马齐齐朝着山林奔去,狩猎场实在广阔,不过一会儿,这些人便各自消散在众人眼底。 云歌被侍从领到一侧的空地上坐着,今日的天气晴朗,风也不小,张着灰色帐幔,免得让女眷们吹着寒风。女眷们也坐着十来人,各自装扮光鲜亮丽,高贵典雅,不管年纪如何,都是人人雍容华贵,气质不凡。 无论身处何地,她总是格格不入,女眷们也无人敢擅自跟云歌说话,哪怕今日云歌并未身着巫服,她似乎也是散发出生人勿近的冷然寒意。见云歌在外人面前总是戴着珍珠面罩,不让任何人看到她的真实面目,更在心中揣摩巫女必当性情古怪,难以亲近,也不知到底是用了何等见不得人的阴暗妖术,才能让百炼钢化为绕指柔?! 云歌不难察觉女眷们的深沉心思,却也不以为意,她若是想要跟她们亲近,想要跟她们过一样看似美丽富贵的生活,她就不必费尽心思跟皇上辩解她并非贞婉皇后,只要她点头,自然可以坐拥繁华。 淡淡望向远方的山林,鼓声渐渐平息下来,一道跟随的侍从的声音,却此起彼伏,谁猎着了野鹿还是狐狸,云歌当初有些拘谨,不过见得久了,才发觉也不必如此坐立难安。正邪难辨的身份,让她拥有难得的安宁,听闻秦昊尧猎得的猎物也是不少,云歌不禁揣摩,看来他更年轻时候也是文武双全的男人,如今二十位王族臣子,几乎无人可以跟他匹敌。半个时辰之后,众人回来歇息一刻,几位王爷翻身下马,走到各自的王妃身边,年轻王妃浅笑吟吟,亲手倒了暖茶送到丈夫身边,亲力亲为,哪怕高贵如她们,也为贵族夫君做足了面子,更显夫妻和睦,琴瑟和谐。 秦昊尧还未下马,已经有精于世故的太监端着茶水站在马下,跟着秦昊尧说着话,不知他们在说些什么,云歌只是察觉到秦昊尧将眸光望向她的方向,黑眸冷沉,云歌心中一沉,佯装自若打量着前方空地上摆放的各色猎物。 哪怕待得再久,她也不过是自得其乐,不能融入其中。她的与众不同,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即便跟这些女眷们坐在一道,也似乎不打算跟任何人往来打交道。 侍从面色有变,从秦昊尧的身边走来,将精心准备的暖茶送到云歌的面前,女眷们不无诧异错愕,看她的目光自然更加复杂,只是碍于当下不敢谈论。 云歌端起这杯暖茶,明明该是为他准备的茶水,他却让人先送到她身前,眼看着秦昊尧走到一侧,王镭在他耳畔低语,他陡然间面色一沉,默默走向前去,似乎跟王镭有话要说。云歌心中起了疑心,揣摩着是否是跟张少锦有关的消息,她捧着茶杯,径自起身,缓缓跟了上去。 将身子藏在树后,她屏息凝神,秦昊尧跟他的手下就在十步之外的距离,只是他的嗓音极低,她根本听不清,王镭听的连连点头,突地眼神一变,将头转向大树的方向。 云歌身子一闪,背脊紧紧贴在树干上,她平息了心虚和不安,正要继续转过去瞧,却发觉秦昊尧已然走到她的面前来。 “你找朕有事?” 压下心头慌张,云歌眸光一转,默默将手中捧着的茶杯举高,送到他的眼下,轻声说道。“皇上该口渴了——” 秦昊尧闻言,不禁微微蹙眉,俊美面孔上生出莫名复杂的神色,多年前,崇宁刚从塞外回来,不但性情变得更加恭顺温婉,更是不再对他一人执着。他是何时觉得嫉妒失望的,或许正是在那一年的狩猎大会上,亲眼看着她给李煊奉茶,那等低眉顺眼柔美娇俏的贤妻模样……像是一把怒火,在他心中点燃。 世事,自然可以改变很多人的最初模样,更可以将过去的感情雕琢成另一番姿态。 她曾经对着他过早地交出了自己的心,直到伤痕累累,她不敢再爱,不敢再要,心中的仇恨不甘,委屈疼痛,让她眼底的泪水都幻化为各种笑意,她的心坚强了,也坚硬了。那份感情……还当真可以感动她吗?! 秦昊尧淡淡睇着她,从云歌的手中接过这杯茶,却不曾松手,手掌包覆在她的柔荑之外,两人一道握着青瓷茶杯,他手心的暖意,几乎要融化了她的骨肉。 云歌眼底的笑,一分分被冲淡,他们四目相接,眼神交汇,暖日的光耀渐渐撒入秦昊尧的黑眸之中,让他看她的神态愈发清晰起来。 就在那一瞬,云歌蓦地想起了清晨做的梦。 一阵措不及防的心酸,蓦地冲上心头,她只觉得鼻酸,双目发涩,突然有些手足无措,猛地撤回手来,转过身去,哪怕茶杯摔在地上,茶水溅湿了她的裙摆她也不自知。 五指紧收,她双拳紧握,不管背后胶结着的目光多么专注多么烫人,云歌只是木然朝前走去,彼此的手触碰的那一瞬,她却从未觉得如此孤寂。 方才在云歌的眼底,秦昊尧明明看到些许慌乱和触动,他不忍再让她疾步离开,大步朝着她追去,一手扼住她的那一瞬,却遭到奋力甩开,她对他的触碰从来都是抗拒,唯独今日他在她的眼底见到泪光。 他突然感觉她并未走远。 他突然看到了一丝希望,哪怕她不再记得过往,甚至不再记得他,他们已经分别太久太久,对于那一刻死寂的心也是如此,而此刻,那颗心似乎开始苏醒了。 他向来理智,或许该说精于算计,得不到的付出,要适可而止,否则会越陷越深。 唯独他还是想拉回她。 不计付出,不计代价,也依旧迫不及待想要拉回来的人。 每回看到她转身,他却更想紧抱她。 “你是不是想起什么来了?”脚步决绝地拦下她,嗓音低沉宛若狩猎前的鼓声,每一声,都是重锤敲打在她的心头,秦昊尧满怀希望,双手覆在她的肩膀上,压下俊脸看她,不愿放过此刻她脸上的任何一个神情。 肩膀,顿时被他的双掌压的疼痛,云歌噙着泪眼看他,即便梦中她朝着他落泪,但此刻的她绝不会,生生咽下那些无法控制的惆怅哀伤,眼底的动容,也不过转瞬即逝。 “没有。” 秦昊尧听到她果断又决绝的回应,不过两个字而已,却将他的最后希望,全部浸透到无边无际的阴暗之中。 “皇上永远也不必期望我能想起什么,不属于我的过去,我又如何会想起来?” 痴人说梦而已。 云歌直直望入他的眼底深处,淡淡一笑,眸光清浅,她轻叹一声,听来多可惜,更像是说着别人的事。 她当然在否认。 只是这一个神情,却让秦昊尧看到了穆槿宁,而并非巫女云歌。 活着的穆槿宁。 穆槿宁的神态,一颦一笑,看似温柔却又犀利的目光,看似平静却又深沉的心底,过去的痕迹……都在云歌的身上复活,哪怕只是星星点点的光,还是将秦昊尧的眼彻底灼伤。 “朕一定会让你想起来的。”紧紧锁住云歌平静离开的身影,他被留在原地,秦昊尧沉默了许久,一脸阴沉肃杀。 既然开始了,就决不能停下,否则,便是前功尽弃。 ……。 236 秦昊尧找到张少锦 “祺贵人娘娘……云歌姑娘正在沐浴,您待会儿进去吧,别让小的为难…。(.无弹窗广告)”紫鹃已经陪着笑脸劝说了一番了,不过前来的祺贵人却没有一步停留,相反,她依旧不紧不慢地走上偏殿的台阶。紫鹃服侍了云歌两个多月了,自然深知云歌的习性,歇息或是洗漱的时候,不愿有人贴身伺候,她只是知趣地守在门外。不过今日不知是吹了什么风,将祺贵人吹到偏殿来了,何时开始祺贵人跟云歌姑娘交好了?! “我如何会让你为难?这么冷的天,你要我在外面等着不成?若是我吹了风受了凉,你担待的起?”祺贵人的脸上没有一分盛气凌人的神情,她噙着温和纯真的笑容,将眸光转向紫鹃,因为这一幅带些稚气天真的面目,让她看来比实际年纪更小几岁,也更容易让人放松对她的敌意戒备。 只是她这么问的时候,紫鹃还是不免不寒而栗,这宫里手握重权的人或许冷漠残酷,但总是以笑示人的,并不一定就是纯良之人。 紫鹃不过一个资历尚浅的宫女,在宫里还不过十年,哪里能够理直气壮回应祺贵人暗中的咄咄逼人?!她低下头去,只能眼看着祺贵人将偏殿的大门推开,旁若无人地走入外堂,找了一处位子坐下。 “还没好吗?我还要等多久?” 祺贵人百无聊赖地取来一本书册翻阅,却没有半个字看在眼底,她等了一会儿,隐约听得到内室之中细微的动静和脚步声,她将眸光转向候在一旁斟茶的紫鹃,不冷不热地问了句。 “没想过我这儿会来客人。”云歌自然听到外堂的喧嚣,黑发上的水珠还不曾彻底擦干,披上宽厚的素色外袍,从内室走了出来。 祺贵人见了云歌,悠然站起身来,脸上的笑容不曾消减,冲着身边的老宫女说了句:“看来我来的真不是时候,早知如此,我该改日再来……” 若她说的是致歉的话,云歌却无法听到任何一分歉意。 云歌打量着祺贵人身边的这名宫女,似乎从来不曾见过的陌生,年纪不小,身材肿胖,不像是祺贵人身边的那些年轻宫女。老宫女也望向她,虽然不敢是短暂一瞬,见云歌正在审视她,她随即移开视线,看似恭敬。 “若娘娘愿意继续等候片刻,容我再穿件衣裳再来见您。” 云歌眼神一暗再暗,佯装自若,她内心如此不安的真正原因,是因为太过仓促,沐浴之后她不曾取来放在桌上的珍珠面罩,将真实面目掩饰遮挡,这几个月来,她早已习惯了不向任何人袒露自己的真心,而如今却被祺贵人看到了自己的容貌?!不过她又心存侥幸,祺贵人也是这一两年内进宫的女子,自然不曾见过贞婉皇后,更不该看出她的任何古怪之处。 “这是当然,快去吧。”祺贵人挽唇一笑,依旧一脸纯真,随即从云歌的身上收回了视线,平静地端起茶杯,静心品茗。 待云歌再度出来见祺贵人的时候,她已经穿的整齐,黑发以一只银花簪子高高挽在脑后,脸上依旧戴着珍珠面罩,她默默坐在祺贵人的身旁,轻声问道。 “不知娘娘来找我所为何事?” 祺贵人笑颜对着云歌,缓缓放下手中茶杯,不禁心中暗笑,这宫里有谁人不知道昨日皇帝不曾带上任何一位后妃出去参与狩猎大赏,唯独――眼前的巫女,更有人说皇上跟巫女在别处单独待了好一会儿才出来,根本无人知道发生了何事。 一时间,传闻来势汹汹,几乎要将整个后宫的屋檐掀开。 若巫女也能被皇上宠幸,自然是天下最可笑的事,只是这个天下荒谬荒诞的事,也从来不乏有之。 “这些日子我总是难以安眠,几乎夜夜梦魇,这趟来,便是想要问问巫女有没有什么法子,让我不再过的这么辛苦。” 祺贵人眼神一转,眼底多了沉郁幽暗,面色覆上一阵难堪,单单看着她的神情,似乎当真有这么一回事。 “娘娘无法安心,是因为宫里发生了一些事吧。”云歌扬唇一笑,面罩掩藏了她此刻的笑意,随口说出,却让祺贵人当下脸色更加难看。 祺贵人没想过,这位巫女说的如此入木三分,虽然不曾将她心中所想的话全部点破,但看她的神态,分明是知晓自己心中的不甘。 “我想这些天吃不香睡不好的人,也不只是我,巫女既然可以洞察人心,就该知晓我说的谁才是始作俑者,已经让后宫的秩序都陷入混乱。” 眸光闪烁,眼神不着痕迹地落在眼前云歌的身上,方才祺贵人也看过一眼云歌的真实面目,不知来自外族的女人居然并非生的粗枝大叶,相反,云歌的容貌姿色搁在后宫也是不算普通,清丽脱俗,清雅如兰,若是好好装扮,夏采薇之流也显得比她更平凡小气了。想起来,皇帝一定见过云歌的长相,或许当真被这位巫女吸引也不无可能,即便巫女并非利用任何的妖术抑或是别的下三滥的法子,走到如今的这一步,祺贵人依旧不觉得她被所有人冤枉怀疑而可惜。 进宫也快两年了,祺贵人是头一回觉得整个后宫都岌岌可危,危险的……不只是她一人,危险的是如今依旧享受着高贵地位的四位后妃,若是她们被断了后路,这世上或许再无女人可以试图走入后宫来。 云歌静静听着,祺贵人说的并不直接,但云歌还是听清了祺贵人指桑骂槐的用意,她的眼神一刻转冷,垂下长睫,幽然开口:“娘娘心中所想的那个人,当真是始作俑者吗?给她扣得这桩罪名是否太仓促了?”在所有人的眼底,那些罪名似乎跟皇帝没有半分关系,有错的人,有罪的人,都是她。 “因为这个人,皇上再也不来看任何一位后妃,就好似后宫没有任何妃嫔,我们受些冷落委屈不在话下,只要有人怀有皇嗣,为秦家开枝散叶,倒也是值得。”祺贵人噙着莫名的笑意,侧过身子来望向云歌,她杏眼一瞥,娇软嗓音突地听来不近人情的生疏。“别的女人,哪怕当真一朝得宠,朝中也不会有人答应不明不白的皇嗣。” 无论是夏采薇,还是祺贵人,她们真正关心的就是自己的地位如何保住,如何早些得到皇帝宠爱,最后想要的结果,也是母凭子贵,荣华富贵而已。只要达到目的,可以颠倒黑白,不顾别人的心,是否可以践踏。她们……都是一样的,殊途同归。云歌如今一看,总算知晓秦昊尧不让她接近任何一位后妃,那是因为他早就将后宫的规矩看得通透,后妃原本就是皇宫的一景一物,可以增添春色美景,但他却不曾将真心给她们之中任何一人。 云歌沉默了半响,一脸冷若冰霜,眼底没有任何动容,不紧不慢地说下去。“进了后宫,得宠失宠原本就该是凭天由命,各凭本事,江山代有才人出,更别提这皇宫了――娘娘,这个道理,不是本该比我这个外族人更清楚吗?流水无情,落花有意,这是流水的错,还是落花之罪?” 祺贵人闻到此处,脸上的笑容早已消逝彻底,实在觉得尴尬,眼神一沉,再无往日的纯真亲切。 这些话,实在不像是巫女说起的,她只是满心狐疑,不明白为何这一瞬,她堂堂一个贵人,此刻却压不过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巫女。 “原本见着巫女,我当是个明事理的人,看来是我多心了,你也是想着自己的私心……” 祺贵人突然觉得不耐,似乎自己再继续待下去,就会将原来面目全部暴露在巫女的面前,最终可悲可笑的人物,就当真成了自己一个跳梁小丑。 她无声冷笑,站起身来,也不顾往日仪态,气冲冲地丢下一番埋怨,便扬长而去。 祺贵人来找自己的真正企图,云歌目送着她离开的那一瞬,才当真开始怀疑。打着要巫女为祺贵人看病的幌子,实则指责自己霸占皇帝,阻拦皇帝前往后宫宠幸后妃,祺贵人要只是想到这一步,实在太意气用事。再说了,祺贵人也没有达到自己的目的,这就匆匆离去,看得出来当下是不愿再跟巫女起任何争执,免得巫女当真放在心上,去皇上面前告一状? 心中疑云重重,祺贵人这回的计策,似乎并不简单。 祺贵人一路上都面色凝重,跟往日的娇俏柔和判若两人,直到走入玉清宫,老宫女将门一关,这才急急走到祺贵人的身旁。 “怎么样?看出什么究竟没有?” 祺贵人这一路上等待了许久,心头实在难耐,实在无法压下心中疑惑,匆匆问了一句。 “老奴看出来了,皇上之所以宠爱这位巫女,是因为她的长相――”老宫女深思熟虑,想了许久,也不敢胡乱开口说话,方才看了巫女一眼,当下就恨不能吓出来一身冷汗。若不是巫女也瞅着她,她更想多看几眼。 祺贵人听宫女这么说,心中更不甘愿,说话的口吻也尽是嗤之以鼻的不屑。她既然可以找到一位资历很深的宫女为她办事,如今看老宫女支支吾吾,岂会不知晓是什么意思,她懒懒地从手上取下一个金丝手镯,摆放在桌角,老宫女一眼撇过,顿时喜笑颜开。“比她更美更艳更有姿色的,也不曾见皇上动过心啊,你这么说就想打发我?” “老奴说的不是这个意思,老奴当下看到圣女的时候,也是心里一机灵,后来在路上总是想,总算想明白了。”老宫女一看赏赐如此之重,自然不敢怠慢,此言一出,祺贵人当下就变了脸色,眼神满是敌意。“圣女长得跟过失的贞婉皇后极为相似啊。” “你可看清楚了?” 祺贵人不敢置信,拧着眉头,冷声追问,总觉得巫女进宫之后就浑身不对劲,如今自然找到了缘由,只是这个缘由实在让人太过惊讶。 “老奴几年前见过皇后娘娘好几面,绝不会看走眼。”老宫女连连点头,一脸恳切,说的格外笃定。 “拿去吧,记住嘴可闭紧些。”祺贵人将金丝镯子提在指尖,冷冷淡淡地说道,老宫女捧着金丝镯子毕恭毕敬地应了声,急急退了下去。 没想过,后宫来了这么一个惹事的主子,对她们而言,无疑是迎来了一个劲敌。 简直是晴天霹雳。 祺贵人无法压下心中的震惊,原来皇帝跟巫女之间,居然是藏着这么大的秘密……怪不得巫女在任何人面前都戴着珍珠面罩,一定是皇上已经察觉一旦宫里人发觉此事,会掀起惊天巨浪,闹得皇宫鸡犬不宁。 不过……对她而言,此事不是坏事,祺贵人唇畔的笑容,渐渐变得深沉莫测,看来愈发诡谲深远。 自从被皇上训斥之后,她当真收敛反省,她并非本性贪婪,只是如今越来越觉得很难有自己的出路,既然当初被选进宫的原因只是跟贞婉皇后的眉目相似,或许她早该猜到自己会有失宠的一日。皇帝何时不再怀念贞婉皇后,何时起就不会再记得宫里还有一个夏采薇。 这么宽慰了自己两个月,她的心愈发平静,也不愿再被任何人利用,而去为难往后后宫进来的任何人,或许那些女人……甚至比她更加感激皇帝,也更加在意皇帝。 夏采薇没想过这么久祺贵人没来,本以为祺贵人已经死心了,只是如今……却又来了卓明宫,坐在她的面前的人。不是祺贵人又是谁?! “别先急着赶我走,我有要紧的话要跟姐姐说。” 祺贵人满目是笑,总是让人看不到她的城府之深,她的语气亲切友善,根本无法让人怀疑她的真正用心。 “我不想再搅和那些跟我无关的事,我没有祺妹妹那么多心思念头。”夏采薇站起身来,淡淡睇着祺贵人,正如秦昊尧所言,她没有资格希冀后宫之首的位子,她并非胆识大过聪慧的女子,从来都知道谨言慎行,她想她这辈子都不想再跟秦昊尧争执,或许,她更不愿看到他勃然大怒而更显得苛刻无情的模样。 哪怕感情异常单薄,过去至少还能赢得相敬如宾的名声。 桌上的水仙花已经开了,如今正是隆冬,哪怕屋子里生了暖炉也不觉得太过温暖。 “事到如今,我有任何心思也不行了,我想整个皇宫……也没有人敢打巫女云歌的念头了,姐姐可别再担心。”祺贵人深深叹了口气,神色慵懒地倚靠在椅背上,对夏采薇的战战兢兢小心谨慎不以为然。 夏采薇眼底满是迷惘,今日祺贵人的神态比起往日颓废许多,像是遇到难关一般挫败没有精神,她却不愿再轻易被祺贵人煽动怂恿,神色依旧冷淡至极,置身事外的坦然。 祺贵人猝然将眸光转向夏采薇的眼底,她仔仔细细打量着夏采薇的眉目鼻唇,不禁暗中跟面对巫女云歌的匆匆一瞥相比较,如今一看,她并不觉得夏采薇跟云歌长得过分相像,哪怕是夏采薇的眉目,乍见上是相似,但眼神神韵却又不尽相同。她的目光在夏采薇的脸上停留太久,她不禁轻笑一声,连连喟叹,语气沉重不堪。“如今姐姐还蒙在鼓里呢,真是可怜。” 可怜?! 这世上如何会有人说后妃可怜?!夏采薇怔住了,但或许她们即便道不同不相为谋,但每一个后妃的心中,都有一些说不出来的苦衷。有时候,她无法否认自己的幸运,但幸运的反面,也是不行。 “我们都很可怜――”祺贵人轻轻覆住夏采薇的柔荑,一脸楚楚动人,眼神闪烁着浅浅的光耀,说的动容急迫:“皇上之所以不再待见姐姐,是宫里有了比姐姐更能让皇上想起贞婉皇后的女人。” “祺妹妹……”夏采薇闻到此处,不无触动,清楚祺贵人是出身名门望族,年纪虽小,但心机城府不见得就跟看上去那么纯真,心中欲望也比自己更强烈,一个贵人头衔,不是她要的最终结果。 她知道祺贵人的一些底细,却又不想知道更多的。 她当真更喜欢过安分守己的日子,哪怕这是秦昊尧对自己最平淡的称赞。 她以为没人知道自己当年被封为妃子的真正原因,原来知道的,不只是自己一人,祺贵人如今才开口提及,更看得清祺贵人也是一个对任何人有所保留的女子。 这样的女人,夏采薇更想早些敬而远之,或许如今看清也不算太迟。 “我似乎说出了姐姐心里多年的秘密,但姐姐,你我的好日子或许就要到头了。皇上找到的,是比姐姐更像贞婉皇后的女人。” 祺贵人扬起弯弯柳眉,含笑不语,在这个宫里,非要走弯路吗?她看到了一条捷径。这两年都被当成替身的女人,如何容得下另一个更出色的替身?! 她还是想借刀杀人。 祺贵人走了已经半个时辰,夏采薇的耳畔却依旧都是她方才听到的话,她知道一些祺贵人的底细,正如祺贵人也知道她的秘密。的确,她从未觉得自己是被秦昊尧宠信的,但不得不说,要不是贞婉皇后的缘故,她或许甚至不能顺利进宫,更别说位及妃子。自从祺贵人来过之后,夏采薇每一日都是矛盾的,讨厌自己跟那个女人相似的容貌,却又生怕这个比她更相似的大食族圣女,夺了她的风头恩宠,夺了她在后宫生存的路子。 谁都害怕,谁都于心不安,谁都无法守住自己如今手中握住的繁华而继续高枕无忧,这才是宫里最可怕的地方。即使拥有,也不知何时会彻底失去。 …… 雍安殿。 秦昊尧打量着站在殿堂中央的男人,他跟自己相似的年纪,身着藏青色常服,披着黑色皮毛外袍,银冠束发,左手拄着一根紫檀木拐杖,从他一走进殿堂的时候,秦昊尧便发觉此人脚步并不灵活。 “你就是张少锦?”秦昊尧扯唇一笑,站起身来,一步步走下金色台阶,踏上铺着厚重猩红色地毯的地面,他步伐稳重,话音刚落,便侧过脸去,示意一旁的太监退下。 男人抬起头,不曾回应,更像是默认。他似乎是因为初次进宫而拘谨,抑或是因为腿脚并不灵便,早已忘记了该朝着一国天子下跪行礼。 “如今如何谋生?当一个商人?”秦昊尧却不以为意,更不曾暴跳如雷,他越过这个英俊却有残缺的男人,不疾不徐地问了句,仿佛是对这个男人的身份好奇不已。 男人的脸上没有任何惊慌张皇,眼前的天子,也无法让他多半分失态,他沉默了许久,才扬起唇边的自如笑容,仿佛跟平日里一样,面对的不过是一个商场上的敌手而已。“正是。” “朕还是更想叫你以前的名字,李煊。”秦昊尧低笑出声,笑声低醇,从喉咙溢出,他负手而立,扬起俊脸,深沉莫测的目光透过眼前的男人。他指使手下千方百计在江南江北的商场找了许久,才找到这一个名为张少锦的男人,当然,他并无耳闻也是自然,只是张少锦在商场之中,已经是一个名声不小的名号。 ……。 237 她放在心里的人是你 天子最后的那一个名字,却让站着的男人当下胸口一震……三年多了,已经没人再这么喊他,在他打算离开京城去往别的地方的时候,他就已经打算抛弃他的姓名。 并非只是不肖子孙,他不过是将这个名字埋葬在心里而已,他如今要做的事,不希望是以李家长子的身份做成,更不想商场上还有人拿他的身份更拿李家的过去来做文章。不但免去不少麻烦,也断了不该有的猜疑,如今在商场小有所成,他却将得失看得更轻,哪怕有朝一日失去一切,也绝不会留恋。 他只会当做――被拿去了这三年来属于张少锦的东西而已,而并非他李煊的。 秦昊尧早已对云歌口口声声的那位张大哥猜忌许多日子,费劲波折找到这个人,比起陌生人而已,他却更喜欢跟故人的重遇。他既然能跟李煊面对面地说话交谈,自然早已知晓有关“张少锦”这个人的一切,他知晓李煊拥有比过去李家名下的财富更多的荣华富贵,李煊当年变卖属于李家长子的院子田地远走他乡,如今的身价足够让他荣归故里,但李煊没有……他在江南,在江北都有自己的院子,但几乎每个月都奔波在外,鲜少停留长住。 或许,因为李煊从未将那些地方,当成是他的家。 “李家的祖辈若是知道你抛弃了姓名,当一个卑贱的商人,地下有知的话也怕不会瞑目。”秦昊尧想到此处,眸光一灭,脸上再度只剩下森然笑意,他说话依旧刻薄讽刺。 “李家早已容不下一个对天子不忠之人。”被戳破了真实身份,李煊却更加平静,他当然从未忘记过自己的过去,以前曾经是惠王手下的臣子,更是惠王的得力亲信,但不知何时起,他突然厌恶了沦为棋子被操控的命运,厌恶了必须跟秦昊尧剑拔弩张的日子。 伴君如伴虎,没有任何一名天子,会是自己忠诚的靠山。若是继续当李煊,一辈子也只是一颗棋子,他甚至无法为动心的人做哪怕一件事。 李煊淡笑出声,神态愈发自如平和,仿佛看不到他对世事的任何一分恨意和怨怼。 秦昊尧不禁微微眯起黑眸来看他,喜怒难辨,在王朝之中,身为官者,地位自然高人一等,而为商人,哪怕拥有再多财富也被宗室贵族不齿。 “若朕知道你会跟赵尚联手对付朕,暗中动起她的心思,朕当初一定不会放你活着出京城。”秦昊尧俊美面容上的笑容依旧不曾消散,唯独跟他熟悉之人才知晓,他越是笑得迷人,心中的计策就越是毒辣残忍。当年穆槿宁无意间看到李煊的伤,对自己怨恨不已,李煊曾经试图进宫带她走,不料人算不如天算,最终还是被拦在南门之内,穆槿宁也正是哀求他放过李煊的性命,以死要挟。或许他跟李煊原本就不是可以共处朝堂的君臣,他于李煊,没有知遇之恩,李煊于他,也不曾报效朝廷。能够蒙蔽了他的眼睛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不过是利用当年挚爱的死对秦昊尧的打击过重他不曾多放个心眼,才会造成如今啼笑皆非的可笑结果。 但,无论是赵尚还是李煊,他们戏弄天子的罪名,他都无法原谅宽恕。 “皇上也是念在她的份上,不想她听到我的噩耗再生郁结,才让我活着,不过我如今回想,当真感激皇上的恩情。”李煊清朗眼底的笑,陡然敛去,他在被秦昊尧的手下找到的时候,也不曾有过逃过一劫的奢望。敢在秦昊尧头上做手脚的人,绝不会有幸存的机会。 哪怕那个人是他。 更听闻赵驸马也因为得罪了皇帝而被关入牢狱两个月的时候,更可见秦昊尧是个不近人情的帝王。 他们都不曾轻易说出她的名字,各自心照不宣。 秦昊尧闻言,会意一笑,他当然想要李煊的命,四年前也是,四年后更是,他也曾经问过自己,当初不是说要像对待蝼蚁一样,生生踩死他吗?怎么又改主意了?正如此刻李煊所言,他放过李煊,是因为穆槿宁。不想让她更怨恨自己,谁知道反倒被他们愚弄―― 笑,一刻间变冷,黑眸愈发阴鹜冷沉,秦昊尧的指节紧握,额头青筋毕露,森冷逼向李煊,一手打断李煊手下的紫檀木拐杖,昂贵的拐杖当下就碎裂成两段,重重摔在地上。 这根拐杖,就像是李煊的命运。 “朕也觉得该从你身上收回这份恩情了。”他无声冷笑,哪怕木刺刺穿他的指节,手背上开始淌血,但因为愤怒之极,用力之大,他如今不曾察觉半分疼痛。 他让李煊多活了四年。因为穆槿宁,他可以容忍李煊活着,但如今,他的这点仁慈却换来了李煊的欺骗和戏弄。 他们绝不会知道,哪怕铁石心肠,冷漠刻薄的他,也会在穆槿宁离去之后分外痛苦,当然,他们不懂,他们也不配懂……赵尚能够苟活在秦昊尧的眼下,自然是因为语阳公主的缘故,不过他没有第二个妹妹,李煊犯了跟赵尚同样的罪,可就没这么好的命了,如何奢求自己对他网开一面?! “那一日,我也险些以为她会死,死在马背上,死在我的身后。她那日说了许多话,很多我已经记不得了。在马上,我曾经问过她,是否心中还有皇上,她虽然辛苦地说不出话来,但我都听得到她心里的话。” 曾经是朝中前途一片的青年才俊,最终离开仕途甚至被迫离开京城,左腿更是这辈子都走得不方便,最初在江北的商场上做事的时候,哪怕走任何一步,都比人家要艰辛百倍。鄙夷,不屑,伤人的话,伤人的眼神,他也不知听过几回,看过几回,一年到头几乎没有一天是闲着的,他得到如今的财富和历练,也并非只是他人口中的天赋异禀,正是用手下的这根拐杖,支撑着自己软弱的左腿,更支持着他曾经一刻软弱的心。 李煊缓缓俯下身子,释怀一笑,拾起断成两截的紫檀木拐杖,他并非天生的废人,哪怕性格正直,必须独自忍耐在听着他人非议的时候,继续朝前走,才会走到如今的地位。当然,身处商场哪怕拥有金山银山,商人也不过是以买卖为营生的人,是下贱的,是卑微的,是一个名门望族子弟永世无法炫耀的资本。如今,他并非没有拐杖他就寸步难行,只是这根拐杖陪着他三年了,他是拄着这一根拐杖,在面对任何一个陌生的对手,他都不给任何人以他的缺陷为谈资的机会,与其让人发现之后才嘲笑,他便是拄着拐杖,让众人听着由远及近的声音再来认得这位张少锦少爷。他将自己的不足,果断又坚决地放在他们的面前,既然这份不足会跟随他几十年余生的时间,他没必要躲躲闪闪,还不如堂堂正正。直到如今,但凡跟他做生意的人,听到这一阵拐杖声响,即便不敢说个个心服口服,却也无人敢轻易跟他叫板。他不要别人多余的怜悯同情,却是用这根拐杖,重新在众人眼前挺直了腰杆说话。 秦昊尧劈断这根拐杖的时候,李煊还是多少有些心疼,他感觉的到秦昊尧的沉默,他想皇帝自然是若有所思,否则,或许当下他就该承受跟这根拐杖一样的重击,只是哪怕他弯着腰,背脊之处也没有任何痛意袭来。他最终站起身来,一手紧握拐杖,面对勃然大怒的秦昊尧,眼底没有任何俱意。 凝眸瞧着李煊的动作,黑眸之内凝结成一片阴沉雾气,他面无表情,耐着性子听完李煊的这一番话。秦昊尧再想让外面的侍卫将李煊直接斩首,却也因为李煊突然说起三年前的往事,他不曾冷然地下令。的确,李煊迟早都能杀,但李煊死后,他就无法知晓有关当年穆槿宁离开皇宫发生的所有事。哪怕这些话听来,每一个字都会化为一把锋刃,割开他当年丧妻之痛。 李煊沉溺在遥远的回忆之内,嗓音越来越低,叹息却越来越沉,这些话他并不想一辈子压在心里,哪怕他一样要死,他不想将这些真相带入自己的坟墓去。“没有人知道为何病的那么严重的时候,她还想出宫去。直到我听到她越来越沉重浑浊的呼吸声,哪怕仰着脖颈也无法呼吸,察觉到我背后的湿意越来越重,血腥味在风中越来越浓,我才突然知道她离开皇上的真正原因。” 秦昊尧闻到此处,胸口一阵闷痛,像是平白无故受了几拳,忍耐着对李煊出手的冲动和愤怒,他冷眼凝视着说话的李煊,若不是李煊一脸肃穆沉痛,他几乎已然要低叱李煊别再说下去。 穆槿宁离开自己的原因,他心知肚明,若是由李煊说出来,无疑是对他的讽刺挑衅。 “她甚至不让我回头看她一眼,也不愿让马儿停下来,她说只要我记得她最初的模样,却不想我看到她此刻的样子。我想,对我也是如此,更别提对皇上了。” 李煊的这一句话,石破天惊,分明跟秦昊尧几年前听到穆槿宁亲口说的不同,他当年知晓的是,无论如何,她都无法再度爱他,与其一辈子被困在他的身边,她更想离开重获自由……秦昊尧心痛如绞,几乎脑海之内一片炸开的空白,他费力凝神专注地望向李煊,这些年,他一直在嫉恨李煊的出现,但他却从李煊的口里听到了什么?! “她不想死在皇宫,跟她娘一样,七窍流血,血尽而亡。”李煊心中不无感慨,他听从穆槿宁的话一直往东走,直到马儿停下来再也走不动的时候,才将穆槿宁从马背上抱下来,他在山下的小溪边浸湿了她随身携带的白色丝帕,为她擦拭满脸污血,他依旧记得,当年的手寒冷如冰,巨大的沉痛让他无法抑制发抖的双手。他这才彻底察觉,穆槿宁生的不像是一般的病,承受的也并非一般人可以忍耐的痛苦。 但那一瞬,血色划过他的指尖,血像是凝结在他的心里,哪怕是发妻美月的死,也不曾让他看过如此让人寒心至极的一幕。美月是病逝,与生俱来的弱不禁风,是死在他的怀中,笑着离开的,而穆槿宁却像是跌倒在血泊之中,脸上,手上,胸口的衣裳上,全都是刺目的鲜红,她脸色死白,眉头紧锁,唇角眼角血泪可见,分不清何处是血,何处是泪。 秦昊尧不难想象当下的情景,哪怕不是亲眼所见,他同样不比亲身经历的李煊更好过哪怕一丝一毫,他背脊一凉,额头却愈发火热,像是感染了风寒,唯独身体越是无力,头脑却越是清晰。否则,李煊的话也不会越来越清晰,宛若烙铁般突如其来地重重印在他的心口,血肉被撕裂融化的痛,逼得秦昊尧无法舒展紧蹙的眉头,他勉强自己背过身去,不让任何人看到他痛苦至极的神情。 “想来皇上早年也听过这样的传闻,她的娘亲其实是被毒酒害死,而那时候,她也就在屋里,哪怕年纪还小根本不记得也不懂得。亲眼看着至亲的人死的那么惨烈,或许才让她终生无法介怀。我说的这些,皇上自然明白。” 他跟穆槿宁之间,感情不浅,怨恨也不小,他怨她总是践踏他的真心,无论他对她多好多么宠爱,穆槿宁也似乎总是视而不见。在他只爱她一人的时候狠心离开他,他怨她无论如何她也不想陪着他共享天下,他怨她哪怕是皇后的位子也无法让她舒心一笑。 他怨恨的,其实应该是自己。 他无法找到真正可以挽留她的东西。 原来他一直疏忽了,一直误解了她。 秦昊尧如今早已没有心思去深究到底如何处置李煊比较合适,听来沉闷低醇的嗓音,划过良久死寂的半空。“为何告诉朕这些?” “那一日,是我最痛心的时候,只要能看着她活着,我都欣慰不已,遭遇任何事也不会让我比那天更不好过。”哪怕,秦昊尧一道命令就可以要他死。李煊要让秦昊尧知道,他坦诚一切,并非求的秦昊尧的原谅宽恕,他敢作敢当。李煊的胸中汇入暗暗的炽热,他将手中的拐杖越握越紧,沉声说道,依旧神色不改:“我告诉皇上这些事,是希望皇上知道之后,知道她遭过的罪和苦,往后……比过去更珍惜她。” 李煊当然知道天子的心里有她。 她,值得有一个人这么对她。 “朕不用你来教。”秦昊尧低喝一声,依旧不曾转身去看李煊,紧紧闭上黑眸,胸膛中已然暗潮汹涌,几乎让他窒息难言。沉浸在一个人的思绪之中,他面色愈发铁青,他宠她爱她,不是不知道因为他,那些年,她苦上加苦。 “无论走到哪一步,皇上的分量,终究还是比我在她心里的重。” 李煊淡淡望向秦昊尧的俊挺身影,心中却生出更多的复杂情绪,若他跟秦昊尧没有任何缘分,他也愿意承认秦昊尧比惠王更能担当整个天下,他们之间的恩怨……他却从来不想牵扯到穆槿宁。 他宁愿自己在感情上,从来不曾如此高尚,他不想让,却也无法给自己一个更好的交代。 “李煊,你是不是笃定她如今活着,都是你的功劳,朕怎么着也不会动你这个大功臣?”秦昊尧缓缓转过身来,阴鹜眼眸之内满是调侃戏谑的笑意,更显他绝不可能如此轻易罢手,他当然明白穆槿宁这些年绝非是独自逍遥,更无法否认李煊的话带来的重击和震撼迟迟不曾从心中消退,但也对穆槿宁的怜惜却也绝不会让他可对几年前的事一笑置之。 “我是当做臣子的人,绝不会不懂欺君之罪的厉害。”李煊的心中落入几分寒意,他知道这一天迟早要来,他不抗拒,否则,他至少会想方设法拖延时日不被秦昊尧的手下找到。 “你跟赵尚说的话如此相像,一个个都是一人做事一人当,朕还当真拿你们没办法。” 秦昊尧说起的,像是说笑,而并非认真的,落在李煊的耳畔,清楚天子当然有千百种方法让他活着,然后折磨他。就算要他死,也有千百种刑罚。 他认得的秦昊尧,不是一个软弱之人。 “不过,朕答应她让你见她。” 秦昊尧面色冷沉,说的坚决,既然答应了她,他一定做到,他们之间的纠葛……迟些日子再计较。 李煊无言以对,如鲠在喉,他想说他跟她或许不见面更好些,既然她阴差阳错被上苍再度送回秦昊尧的身边,或许注定他们之间缘定今生,无法更改,更无人可以拆散,他还如何要继续期盼?!当然,秦昊尧要他跟她见面,不只是因为一言九鼎,更是希望他将真相对她全盘托出,免得他们再生不合。 在张少锦从这个世上消失的那一日,云歌也不复存在。 他们……经历人生聚散,终究还是要回到最初的位置。 李煊驻足不前,望着坐在湖心亭中的女子身影,这一场又是时过数月的团聚,却又是一场难以再见的别离,身边的侍从低声提醒他一句,让他不得不缓步走上曲桥,不再只是凝眸看她,心生不舍。 就在那一日,他迷失在凤栖山下,被一位巫女看到神情凄凄的自己,以及躺在小溪边满身血污的女子,巫女去天恩楼找到了红叶大巫医,那一夜,格外漫长。而矛盾,也让他的心中愈发痛苦,红叶说她还有及其微弱的气息,说她还不曾成为一具死尸,他的心,燃起疯狂的希冀。 每走一步,耳畔隐约还有争执,他早已顾不得自己闯入的是何等鬼魅可怕的境地,哪怕是鬼门关,也恨不得可以将她的生死彻底改写。 “她反正也马上就要死了,不如就让我试试看。”初见红叶的冷漠,让他从未见过有这般毒蝎心肠的医者,哪怕,当下他还不知何谓巫医。在红叶的言语之下,她冷淡一瞥,像是看着的不过是一头即将病死的骡子或是马。 “她是一个人,是一条鲜活的生命!你说试试看?!”他也是这么多年第一回如此暴怒,愤怒让他看来更加失态,他甚至感觉的到,那一丝微弱的希望……就在他的指缝之中缓缓溜走,他又急又气,口不择言。 “是人,我若不试,很快就要咽气,变成死人。”他的语出不逊,也无法让红叶疏离冷淡的口吻多一分热络或是关切。她对外族人,原本就没有任何的好感,人,在她眼底,也只有两类之分,活人与死人。 他依旧可以察觉当下的心痛如绞,无法呼吸,格外清醒的,只有双耳,依旧听的清楚。“若是能够活着,那是她的幸运,如果救不活,反正也是她的命运。” “你要多少银两?”他,最终答应试一试,他不想看她咽下最后一口气,从一个鲜活的人,变成一具彻底冰冷僵硬的尸体,他更不想当真将她葬在此处,等待看来年的花开花落。“我自当倾其所有。”他想把自己的诚心,先放在前头,哪怕最终结果不如意,也绝不会亏待这位大巫医。 他依旧难以忘记那一瞬红叶转过眼来看他的笑,其中深刻的不屑,让他从未如此痛恨自己的市侩。“一个月前,我手下的一名圣女死了。一个月后,居然遇到她,或许便是上苍安排。若你愿意让她以圣女身份在我族内,我便愿意为她续命。”银两,在大食族里面,并非是最为重要的东西。 “只要你答应不动她。”他不知是否可以为她做出决定,如今她已经跟死人毫无两样,无论呼唤她一百遍一千遍,她也不会回应,甚至,她手臂上的血脉都开始发青,微微凸起,让人看了更觉寒心。他如今想的最多的,就只是抓住这一丝最后的希望,往后如何付出承诺,他已经来不及深想了。 “你以为我族的圣女,是什么?”红叶无声冷笑,不再看他,眉眼之处尽是高傲清冷。见他最终点头,红叶缓缓坐下,一身鲜红巫服就像是一把火,照亮了他黑暗无光的心。她面无表情地伸出手掌,覆在平躺着的女子的眉心之处,眼神黯然,冷声说道。“这是大食族最强的一种巫蛊。若这也救不了她,寻常的那些药物根本没有半点用,到时候死的话,便是老天要收她去黄泉。” 他再度点头,见两名巫女领着他出去等候,他只能回头看了一眼,最终恋恋不舍地离去。 他从未见过巫术,人人惧怕口口相传可以无端端害人的妖术,如今却也将弥留之人的性命拉回世间的好处,李煊也是从这一日开始,不再那么狭隘,更不再有对任何蛮夷的偏见,因为那些都是毫无道理的。 他在天恩楼的前面,整整坐了一夜,等了一夜,直到天明。 他只是记得,天恩楼里面的铜铃声,一夜都在回响,天恩楼之中的红艳烛光,一直到天明也不曾熄灭。 “虽然救了她,她体内的毒性,是用蚀心蛊强制压下的。” 见到红叶大巫医从天恩楼的帐幔之中走出来的那一瞬,他呼吸一滞,手足无措,等待她的那一句话,他似乎不只是在等待一个结果。 蛊―― 红叶的话,让煎熬到黎明的他,一时间慌了手脚,他当然是如此希冀,却不曾相信,她当真还能被救活。他,还不曾彻底失去一切。 “没有人可以跟老天抗衡。往后还会有诸多痛苦和劫难,没人可以先松一口气,你也继续担惊受怕吧。”红叶说完此话,再度走了进去,惜字如金。 她居然活下来,这一夜都不曾断气。 不是大食族的族人,能够抵御巫蛊的,一百个人中也不会有三人。那些话,也是后来从红叶的口中得知的,他自然问过,巫蛊还要种几回,红叶说,到第三次的时候,就彻底在她体内落脚了。 第一回,让她整整三个月都昏迷不醒,他不忍离开,却又不得不离开,天恩楼从未有过男人出现,一个外族男人多留几日对天恩楼所有的巫女都是一场灾难,他对红叶心存感激,更不愿叨扰,因为想要穆槿宁继续活着,兴许有一丝希望也好,他将她抛下,独自离开。 他在辞别的那一日,望着依旧躺在床上不曾有半点神智的女子,低声问红叶:“若她有幸醒来,大食族最强的蛊,会折磨她吗?” “当然了,我们从出生之后就开始种蛊,才会百毒不侵,她活了二十年才种到蛊,自会不好过。”红叶据实以告,生性孤傲正直,没有粉饰太平的习惯。“若她能够幸存,过了最难过的关口,蛊会控制一个人的心智,要是她的意念坚忍不拔,蛊会转向她较为脆弱的地方,比如――一个人的记忆。” 他怔住了,心中并无踌躇难过,哀伤痛觉,但无论如何,他如今想着的,只有她可活着的将来。其他的,谁也管不了那么多。 “这个因人而异,也许是一部分,也许是全部。”红叶看他不无担心,才多说了一句:“我不必将话说的太满,先看看她能不能挺过头三个月再说。” 否则,多说无益。 他笑了笑,却并不轻松,哪怕这是他等待煎熬的这些日子第一回笑,听她或许还能活着,自然是值得高兴的事。即便,他不忍她继续痛苦,但为了活着,他们都该忍耐。 “到每个月最难过的日子,体内的蛊会蠢蠢欲动,那几夜她会被很不好过。但平日的时候,跟常人并无两样。”红叶缓缓俯下身子,将女子的柔荑轻轻松开,柔嫩手心之中的那一道口子,像是蜈蚣般狰狞可怕。她轻描淡写地说了句,算是对辞别之人的最后告慰:“已经是不幸中的大幸了,放心吧,她若能活,是天神赐予的性命。有了蚀心蛊,一般的毒药,是根本奈何不了她的,会活的很长久的……比世上很多人还要长久。” 他闻到此处,不禁笑着点头,对红叶的话无所怀疑。若她当真可以跨过这个难关,遭遇了这一场暴风雨之后,一定每一日都是艳阳天。 “不知何时我能来接她?” 他低低问了句,满心愧疚,面对一个救她的恩人,他却不得已要开口询问,他当然觉得自己不像话。 “五年。”红叶在女子的手心之上写下一个奇怪的字体,朱红色的字,像是远古的古怪字符,在穆槿宁的柔软手掌内熠熠生辉。 他点头,五年时光,不算短暂,却也不是等不来的漫长。 若是五年时光可以让她忘却所有的疼痛,治愈所有的病痛,是值得的年月。 “我该走了。” 他深深鞠了个躬,不知该如何对红叶表示自己的感激,他能做的,就是无论多么想念多么不舍,他也不能纵容自己多留哪怕一刻。要想保护穆槿宁,就该保护整个天恩楼。 “一年来看她一回,这是我答应你的事。” 他胸口一震,在走出天恩楼的那一刻,暖热的风吹过他的耳畔,他不禁抬起头来,望向天际的朗日,明晃晃的太阳,映入他的眼底,几乎让他无法看清前方的路。 低笑出声,心中多了几分宽慰和坦然,他就知道,一定会是晴天。 ……。 238 她不再当替身 “张大哥!” 她的雀跃,像是天底下千金难寻的珍宝,在那双美眸之中熠熠生辉,把他从沉重的回忆之中拉回来。 就像是今日。 也是个晴天。 人世间的事情,是不可预知的。 他以为上苍给他一个期限,他以为他可以在五年后拥有她,这世上没有穆槿宁跟李煊,只有张少锦跟云歌。 原来,这也是一件绝无可能的事。 蛊,坚决地驻守在她的心里,让她重新活着,却跟以前一样坚强,一样固执,一样聪慧。 他从未想过,上苍给秦昊尧的期限,却只是三年。 三年,她被送到秦昊尧的面前,如此痛苦地重遇之后,他打定决心等待的五年时光,也就成了一场美丽的虚梦。 “我早早就在这儿等你了,只是你跟皇上说了这么久的话……”云歌绕过白色石桌,仔细打量着不远处的男人,他走的极慢,她正好奇他随身的拐杖去何处了。笑着这么说着,不等他开口,云歌已然迎着走到他的面前,一手挽住他的左臂,跟他一道走过每一段曲折的曲桥。 他扬起唇畔的温暖笑容,寒冷的冬日,让他说话间溢出白色暖气,他停下脚步,侧着转向云歌的方向,自从上回离别,如今又是半年过去了,这回他再看,觉得云歌变得些许不同。 或许该说,她不太像是他这三年内认得的巫女云歌,而更像是之前的穆槿宁。 “让你等急了,对皇上有些话不得不说。”他的话听来有礼而谦卑,他对任何人总是如此温文有礼,只是这一回,云歌却从中听出些许生疏。 她似乎听到了歉意,哪怕他不曾说出来,她却还是可以感知,但云歌却又想不清楚,为何他会对自己心怀惭愧。 心中隐约有些刺痛,她却忍耐了不祥的预感,默默挽唇一笑,神色一柔,过去的冷若冰霜那一面,却顿时消失无影。她暗暗舒出一口气来,不无舒心坦然。“你来就好了,把所有真相都告诉他了吧,不然我在这儿很是为难……” “是,全部都告诉了他,所有的真相。”他直直望向云歌的眼眸之内,落在半空的手掌,却不再自如地置于她的肩头,他将手缩了回来,放回身侧,唯独此刻,笑容变得僵硬。他说给秦昊尧的真相,却并非她所期盼的真相。 差之毫厘,失之千里。 但这一道细小的裂缝,会渐渐扩张,最终变成一道鸿沟,无法逾越,夹在他们之间。 他们要留在的两个世界,是截然不同的,天壤之别。 云歌垂下长睫,粉唇边的笑容更深,望着他们两个人拉长在地上的影子,她的眼底渐渐生出柔和光耀,轻声说道。“我总算放心了,皇上答应过我,只要你跟他说出实情,只要你能够为我证实我不是他所想的人,我就能跟你走。反正大食族也回不去了,往后我就跟张大哥一道生活――” 她的话,明明是美好的,却又伤的他更深。那样的生活,他走不进去,她更走不进去。他无声无息地执起她的手,她却不禁怔住了,满心疑惑不解,往日多温暖的手,此刻却满是凉意,是因为大圣王朝的冬天更冷吗?! “云歌,接下来我要跟你说的话,兴许你很难接受,不过希望你能够相信,我绝不会对你说谎。” 他的目光更深,他指尖的凉意,却一分分渗入她的肌肤,云歌闻到此处,心中一片莫名恐慌,仿佛被人生生挖掉一块血肉一样空落落的。 她似乎已经可以猜到,到底他对自己要说什么。 他更加不舍,在看到她眼底的泪光之后,或许走到这一步,大家都已经心照不宣。他佯装自若,唯独心中却并不轻松:“你不是云歌,你的名字是穆槿宁。真正的巫女云歌,早就死了。” 她早已血色全无,她并非头一回听到这样的名字,在皇帝的口中,她听过好些遍。她僵直地站在原处,双目酸涩,手脚发凉,却又流不出任何一滴眼泪。[] 但他说的却更加仔细,连她如今的姓名,她如今的身份,全部是假的,是一个已死之人的。 她是一个替身。 她不想当穆槿宁的替身,但他说她就是穆槿宁。 她只想一辈子当云歌,但他说她才是云歌的替身。 每回在她为自己无法拥有神力的时候,红叶大巫医看她的眼神,她这一瞬才隐约明白。红叶透过她的皮囊看着的,是一个被延续下来的名字,是一个活在云歌名下的崭新灵魂,哪怕她再愚笨,再无法摸清巫术的门道,红叶也从未训斥过她。不只是不忍心,不只是舍不得,只是……红叶对巫女云歌的偏爱,是她最宠爱最得力的弟子,因为得到这个名字,而她也受着这么多人的眷顾而活着。 她的思绪混乱,紧抿着发白的唇,眼眸之中一片濡湿,他的每一个字,浸透了辛苦的感情,跟秦昊尧之前说过的如出一辙。“他对你说的,都是真的。不管好坏,都是过去发生的往事。” 他不难看到她的神色异样,挽在他左臂的柔荑,轻轻滑落,无力地松开了他,在她温暖柔软的小手彻底拂过他的衣袖那一刻,他不无动容。 他们这三年来像是亲人一般相互依赖,而如今,似乎是结束一切的时候了。 “你,也不能跟我走,而我,也不能带你走。”他只能这么说,看她神情恍然,更是担忧。他顺着她的目光,望向她盯着看了许久的两个人的身影,哪怕如今两人之间有了不小的分歧,三年的感情即将分崩离析,光是瞧着两个影子,却依旧觉得他们好亲近。 这一句话,是他听来最残忍的,却唯有残忍的分别,才能让她回到原来的地方。 “你原本就属于这儿,属于这个皇宫。”他轻拍她的手臂,嗓音沉稳,一脸平静,宛若兄长对妹妹一般的关怀叮咛,却从未逾矩:“逃跑的人,有我一个就够了,你该留下来,这儿还有牵念你的人……” 她真正牵念的人,为何不是张少锦?!为何他口口声声,她有更加牵念的人?! “你不是我的兄长,你也不是――”后面的话,她早已嗓音哽咽,再也说不出来。她的胸口,蔓延着无边无际的苦楚,不知是被告知自己另一段过去和身份而难过,还是早已预知她跟张少锦无法一道走出皇宫的结果难过。 他不无感伤,不无眷恋,这三年时光,虽然不曾常常见面,但他们却更加亲近,并非身体的亲密,而是……他们的心紧紧贴在一起。他把她当成是真正的亲人来守护,他或许当真无法彻底忘怀,这一个短暂却又漫长的三年,在那个无人打扰的清净世界,他是张少锦,而她是云歌,他们只知道还有彼此还有对方,相依为命,相互关怀,上苍给他这段时间或许就该满足,而并非自私想要夺掉她最终回去的良机。“相信我,你更眷恋的地方是这里。” “那你呢――”她一想起自己要孤身一人留在这座皇宫,不免心生后怕,她眼波生情,更难以克制孤立无援的孤独和无奈,嗓音越来越轻,总有种不好的预感,仿佛这一回别离,他们就很难再见。“你不陪我留下来吗?” “我不是可以留在这里的人。”他再不舍,也要放手,朝她一笑,依旧是原来稳重温暖的男人,仿佛一切都不曾改变。 她闻言,满目失望落寞,这三年来在大食族一个人撑下来不管多么疲惫多么灰心,她都可以遥想那个在远方的男人,等候一年一度他来探望她的日子,而如今,他却要走,而要她留。 他默默转过身去,安静地走向前方,察觉不到她跟上来的脚步,他不习惯,却也还是努力说服自己慢慢习惯。往后,再也不会有人跟随他一道走过山林,走过小溪,走过铺着月光的小路,无论他走的多慢,她都没有任何不耐,曾经一度觉得走路让他看来不同,却也是曾经让他越来越喜欢以自己的习惯走路的真正原因。甚至在深夜,他也习惯了一个人出去走路,在商场上遭遇的一切,仿佛只要走一段足够漫长的路就能彻底平息忘怀,而在他走路的时候,也并不孤单冷清,仿佛身旁总有她,一步一步地跟着他,陪着他,哪怕他不用说那些麻烦事,她也都可以静心倾听,帮他化解心中不平。 直到走入湖心亭,他才说着这一句,过分的宁静坦然。“他,是你同样可以依靠的人。” 没有他,她不见得孤单,更不见得不幸福。 她望着他远离的背影,心中百转千回,他的决绝她岂会看不出,甚至都不愿多看她几眼。他一定是铁定了心,要将她留在这里,她沉默了许久,最终扬声说道。“我想过要当张大哥的拐杖,在张大哥要走更加艰难更加不平的路时,想要寸步不离站在你的身边,在拐杖都使不得的地方,若有我的话,张大哥可以走的稳健,每一步都从容安定。” 他当然满心触动,他们之间原本就没有必须和解的误会,过去的每一日,他都并不贪心。“有你的这一份心,就够了。” “张大哥――”她眼眸之内是一片空无,整个人都好似只剩下一具空壳,似乎藏了一肚子的话要说,却又一句也说不出来,到最后,她甚至只能呼唤他的名字。即便,或许这个名字也不是她了解他的全部。 “我们分开了以后,也各自好好活吧。往后若还有生病难过的时候,别忘了跟他说,他不会看着你无动于衷的。” 他交代了一句,甚至不再转身看她,继续朝前走去,通过湖心亭,朝着另一方的曲桥走过去。而她依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目送着他走。 他们一起生活的每一日,都是短暂而有限的,像是一本从第一页就可以翻到最后一夜的单薄书册,掂量在手中却那么有分量。结果,他们分别的方式却如此草率仓促。 甚至,没有一个人说要离开,没有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说珍重。 他们就这么分开了。 但他的嘱咐,就在她的耳畔,他依旧是一个记得她会偶尔觉得孤寂的人,是一个偶尔会忍受比常人生病更痛苦的疼痛的人,他的关怀……哪怕他无法付诸在她的身上,却不意味着他当真忽略遗忘。 是否她也该知足?! 她当真挤不出一滴眼泪,似乎隐约能从他的毅然决然中感觉的到,并非每一场别离,都是心碎悲伤的。 走的足够远了,他才停下脚步,前方来的人正是王谢,只身前来,不曾带任何一位手下,自然不曾引起别人的察觉。他望了一眼王谢,对方哪怕不曾开口,他也明白是何用意。暗暗点头,他暗暗舒出一口气来,跟着王谢一道往前走,不管这人是否是带他去黄泉路的使者,他都不想反抗,也不想挣扎。 湖边的树下,站着一个挺拔的男人,他一袭金色常服,腰际系着黑色腰带,俊美无俦的面孔上没有任何动容神情,身份异常尊贵。秦昊尧凝视着远处的场景,许久没有移开视线,两人的一举一动都锁在他的视线之内,李煊已经走得很远了,但她还站在银灰色曲桥上,遥望着李煊远走的方向,他无法看清她此刻的神情。 他冷然走上曲桥,步步稳健,走到她的身后,双手覆上她的肩膀,黑眸深沉莫测。或许他也该多谢李煊的出现,他那么想念的人,终于要从云歌的壳子里走出来了。 “他都跟你说清楚了。” 低沉的嗓音,从身后传来,云歌眼眸一闪,眼底再无任何人的身影,她默默转过身来,眼神空洞,仿佛此刻面对的,是她从未见过的陌生人。 “你说什么――” 秦昊尧紧蹙眉头,她的神情恍惚,面色全无,看来像是大病初愈的人一般无精打采,哪怕只是听听她没有力气的说话声,也让人于心不忍。只是他不想再让她活在虚无和虚假之中,原本他也想静心等候,只是没想过他越是如此打算,她便越是想要逃避,甚至已经生出了出宫的念头。 “那个人难道不是你心心念念想见的张少锦?”无声放下双手,黑眸满是肃杀之意,他指着李煊远走的方向扬声问道,俊脸满是不快,若李煊是个明白人,也该知道他跟她如今的境况堪忧,更该将真相全部开诚布公。 “是。但他说的话,是你威胁他这么对我说的吧。只要张大哥说我是贞婉皇后,一切都可以大白天下,我不必再费力去找你所谓的过去,可以对你百依百顺。为了不让过去的自己悔恨,会安分地留在皇宫,你是这么期盼的,不是吗?”她扬起白皙小脸,宛若晴天霹雳,她根本无法理清这么多思绪,心中沸腾着不知名的情绪,连连问道。 见秦昊尧冷着脸不言不语,她面色一白,一把紧抓住他的手臂,神色哀戚,宛若求饶:“现在收手不行吗?就当我从未来过宫里不行吗?” “你听朕说,你这辈子都想不起来也没关系,但你当真谁的话也不想相信,抛弃自己真实的身份也在所不惜?”秦昊尧一手扼住她的纤细手腕,将她整个人都拉近自己的胸口,压下俊美面容,黑眸逼视着她的双目,哪怕那双美眸之内满是泪光他也不为所动,阴沉着脸,在她耳畔逼问。 他的气息,伴随着说话的暖热,烘热了她的耳廓,她双耳通红,他的每一个字都汇入血脉之中,沉淀在心湖之内。 她当真手足无措,若是平日,她哪怕不相信任何人,也绝不会怀疑张少锦。可是若是相信张少锦的坦诚,她就必须从今日开始,重新成为他语中的贞婉皇后,或许那才是让她畏难的真正原因。不只是应付皇宫一切陌生繁杂的礼数,应付任何一张不知善恶的面孔,更要应付每一个人心中打着的算计阴谋,最终,她还要去熟悉和亲近眼前的男人。 “朕如今不是要你变成她,你原本就是她,跟你说这些话的也并非张少锦,他的名字叫李煊,他是……曾经是大圣王朝的臣子。”他看她静默不语,神态却比方才平静安宁许多,不禁心生希望,抓紧她的双臂,神色一柔,低声说道。 她的心中满是疑惑,哪怕问个三天三夜,或许也无法让她理清所有的条理,就像是一块明镜,她手捧着的不过是一堆被打破了的碎片。要将每一片放回原处,她根本不敢奢望。 她的心也很疼,即便如此,她却无力反击,一直充斥在她脑海的零碎过去,变得比羽毛还要轻盈,越来越没有分量,像是只需一阵大风,就能将她紧抓不放的往事全部吹散在风中。 眼底有浓的化不开来的悲伤,她无力地任由自己被他搂在怀中,她当真无法否认的,是越想回想却越是模糊的那些岁月,她甚至开始怀疑,到底她身上还有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她如今是什么样的年纪,意气风发的年华,又散落在何处?她扪心自问,却根本答不上来。 她除了相信,别无他法。 他俊挺的身影,在云歌的眼底渐渐晕了开来,他拥她入怀,此刻不再察觉她有半分的挣扎和逃避,他的心中多了坦然和释怀,薄唇边也渐渐有了宽慰的笑容。“朕早已料到这些事对你而言太沉重,你不愿接受不愿相信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你会惊恐不安,不过无碍,朕会在你的身边陪着你。” 咽下满满当当的苦涩,她的目光透过他的身子,落在远处,在今日,她注定要抛弃云歌这个不属于她的名字。张少锦说过,云歌早就死了,云歌的名字和身份曾经庇护了她三年,她至今再不舍,也是心存感激,如今也该物归原主,原物奉还。 秦昊尧并非看不清她此刻满是心事,忧心忡忡,不过既然要做,就要做个彻底。 “跟朕回去吧,太阳要下山了,别又得了风寒。” 他搂住她的肩膀,低声说道,她默默凝眸看她,却又什么都不说。她明明想说她并无秦昊尧言语之内的那么弱不禁风,身在大食族的这三年时光也鲜少的病,但他眼底的怜惜,却又软化了她心中的防备。 仿佛,她在他的眼底,是一颗值得珍惜的明珠,若不好好呵护,掉落在地上,就会粉身碎骨,变成一滩粉末。 “我想看看日落。”她却不想过早回去,婉拒了他,朝前走去,独自坐在湖心亭的石凳上,越是混乱,她越是想独自品尝。 秦昊尧跟着她走上前去,望向她专注却又安宁的面容上,他自然觉得这样的情景并不陌生,几年前她病的厉害的时候,他也陪她看过日出日暮,无论国事多么繁忙,他此刻也想陪伴她多会儿。 在大食族,她更多的时候跟其他巫女一道生活,偶尔一人看着山中景色的时候,也从未觉得视线如此开阔,她自然无法分辨,到底何地的风景才是最为美丽迷人的。 静心坐在石凳上许久,直到夜色彻底染黑了她的眉眼,冬日的冷风也让人很难坐住,她才缓缓起身,望向那一双比夜色更幽深莫测的眼眸。 “我的名字是――” 她的眼底褪去最初的冷淡和抗拒,恢复成往日的沉着冷静,他对待她耐心至极,可见两人感情至深,她犯下的任何过错他都不曾惩罚过她,再盛怒也不曾将怒火宣泄在她的身上。她,早已看到了他的真心。 “穆槿宁。”这一个深深刻在他心里的名字,唯独在此刻他说出来,是觉得她也会将这个名儿铭心记住。他扬起唇边的笑,笑意越来越深,此刻不再不安,他终于在她的眼底,看到了他清晰的身影。 她轻点螓首,站起身来的那一瞬,几乎要跌倒一般脚步踉跄,秦昊尧一把扶住她的双臂,看着她必须将这三年的时光狠心撕碎,陌生不安地走入对她而言是全新的生活,他自然一样痛心。 轻轻甩开他的手,她挺直腰杆,咬牙走向前方,每走一步,她就将胸口的碎片,丢掷一片,从湖心走到湖岸,她的身子只剩下一具空荡荡的皮囊,再无其他。 独自走入偏殿,她将那一张珍藏的画卷再度摊开在桌上,桌边的烛火将画卷之中的女子照的明艳动人,仿佛屋檐上的白雪渐渐开始融化,女子梳的一分不乱的青丝似乎也渐渐随风浮动,纤毫毕现…… 她就是穆槿宁。 她就是画卷中的贞婉皇后。 她经历了那么多事,也曾逃离到千里之外,但最终还是回到这儿来了。 张少锦或是李煊,已经对她不重要的,他跟她说,她属于这座皇宫。 粉唇边的笑容像是一朵初开的桃花,她含着笑意,缓缓拂过画卷上的一景一物,心中不无触动。 她已经没有任何退路,只能朝前走。 一下早朝,秦昊尧就迫不及待地赶回偏殿,紫鹃正从里屋走出来,见皇帝来了,恭恭敬敬地福了个身,将门轻轻推开。 他突地放慢了步伐,打开门的那一瞬,偏殿就像是一处幽深无底的山洞,他一眼望过去也望不到尽头。脚步踏入其中,外堂的一桌一椅,花架屏风,似乎都是簇新的。内室门口的紫色帘子拉开了一半,他不必走入也可以窥探里面的光景,那一道倩影正坐在铜镜前,他以为遭遇过昨日之事,她会彻夜难眠,更不会这么早就下了床。 似乎有些不同,让他不禁半眯起犀利的黑眸,打量着眼前的女子,她身着一袭浅蓝色碎花宫装,罩着白狐坎肩,默默走近她,直到他彻底从铜镜之中看清她,不无震惊。 铜镜中的女子梳好了头,黑发高高盘在螓首上,一只白玉蝴蝶停驻在她的黑发之上,栩栩如生。他的目光缓缓往下移,原本就清丽脱俗精致娇丽的面容上了淡淡的脂粉,看来愈发美丽,让他魂牵梦绕的面孔,就在他的眼前,他几乎此刻才将梦境之中从不转身看他的女子彻底看清楚。她微微扬起脖颈,从铜镜之中望着身后男人的神情,他向来不近人情的面容上多了几分柔和亲切,那种神情像是――憧憬了许多年的,终于成了真。 ……。 239 秦昊尧的柔情一面 俯下俊长身子,秦昊尧的双掌覆在她的肩头,将俊脸默默贴近她的面颊,跟她一道望着铜镜之中两人的影子,昏黄的光耀,打在两人的脸上,仿佛他们便是伉俪情深。 她从未见过自己这般的模样,长到腰际的长发挽成后妃的发式,露出白皙脖颈和肩线,居然也并不难看。方才紫鹃为她打开一整盒的首饰的时候,她甚至不知该出手选择哪一个簪子,哪一朵珠花,满心惶然,最终还是紫鹃为她选了一只素色的发簪,或许是深知她以前的喜恶,她也就任由紫鹃为她精心装扮。穿上簇新的宫装,她也是望了铜镜之中的自己许久,自然知晓每一套都是俏丽好看的,只是这些冬衣自从进了偏殿,她就从未想象过自己穿上的模样。他是个一意孤行异常固执的男人,哪怕秋日送来的宫装她几乎不曾动过,到了冬日,却还是有人将几套做好的冬衣送了过来,紫鹃舍不得退去,一直瞒着她藏在衣柜。 如今,似乎一切都派上了用场。或许当真如他所想,她迟早都会低头,都会妥协。 这些精致的冬衣自然穿着暖和,昂贵柔软的皮毛坎肩也让她看来愈发雍容华贵,不像是来自山野的外族女子,哪怕如今让画师给她画一张画卷,她或许自己也无法分清楚,谁真谁假。 她在秦昊尧的眼底,见到了他对这个女子的感情,哪怕她无法回应,他亦不曾遮掩。她在他的面前,越来越难以开口,很难将他当成是此生最爱的人来对待。 拢住了她的肩膀,他从背后轻轻环抱住她,哪怕察觉到她的拘谨和僵硬,他亦不曾松开手。他的拥抱越来越紧窒,她即便不必回头,也可以透过眼前的铜镜看清他此刻的神态,心中不无煎熬,只因他几乎要将她揉入体内一般用力。他许久不言,只是从背后紧紧抱着她,一如那日初次看到她真实面目的时候。 他的温热气息,萦绕在她的耳畔,他的双臂有力而温暖,将她禁锢在他的胸前,这一切――不再像是梦。 轻轻扳过她的身子,让他能够更加清晰地看清眼前的女子,哪怕再细微的痕迹,他亦不愿错过忽略,他的指腹缓缓拂过她的柳眉,描画着她美眸的轮廓,停留在她眼睑下的细小泪痣,她就像是当年离开他的时候,一模一样,三年的时光,不曾让她看来憔悴而苍凉,相反,或许因为过着单纯的生活,她毫无心机地过活,更是显得年轻,宛若还不到二十岁的年纪。 他的俊脸一分分靠近她,两人的鼻尖几乎就要相贴着的亲密无间,她从未跟人如此亲近,长睫不免敛着,不敢直视他看她的眼神,只因他的眼神那么炽热,就像是其中烧着一把火一般。 她甚至分不清彼此的气息,他的手掌紧紧扣在她的腰际,往日冰冷漠然的黑眸定在她的脸上,看着她的眉目,看着她手足无措的神态,似乎在等待,等待她许久之后才鼓起勇气抬起眉眼看着他,他眼底的动容和迫切,那把火烧的更加旺,似乎要将她烧成灰一般决裂。 “朕看你,仿佛不曾等了三年这么久,你还是老样子,朕都生了皱纹了。”他低声沉笑,笑意从喉咙溢出,也自然感染到了她,她很少看到他如此开怀大笑的时候,或许因为国君的身份,或许因为他原本就是如此冷淡的性情,很多时候哪怕他是笑着的,更多人也只是被他的威严气势所折服。 她以为他拥有整个天下,毫不费力就可以得到这世上的一切,财富,权势,人脉,女人,他也该比天下的任何人都更随心所欲。只是为何单单听他这么笑言,她却满心酸楚?! 他分明是在笑,是在自嘲,只是心中难过的,却变成了她。 秦昊尧在世人的眼底,或许依旧是俊美非凡,玉树临风,他自然还是一位年轻的帝王,她却从未发自真心地仔细瞧过他,眸光落于他的俊脸上,正如他所言,他的眼角有细微至极的纹路,只是不仔细瞧,根本看不出来。不过他已经是约莫而立之年的男人,历练和魄力让他看来更加果断,这并非是另一种魅力。 她还是老样子吗?!她不禁轻声问自己,却依旧没有任何印象,若是深处深宫的女子,最惧怕的便是红颜易逝,三年时光……如何让女子不曾渐渐老去呢?!或许当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她的容貌才不曾因为岁月而更改憔悴。 他的眼底有笑,俊脸更加迷人,这张上天赐予他的英俊面孔,此刻更是显得温柔,往日的阴鹜残酷,一分不见。 他似乎也是可以亲近的男人,而绝非高高在上的帝王,万人景仰,俯首称臣。 “如今见了朕,还觉得可怕?”他自然洞察一切,能够察觉她心中的畏缩,她眼神的闪烁,彼此的面孔靠近的那一瞬,她更是屏息凝神的小心翼翼。(.好看的小说)他眼底的笑容敛去几分,不像是兴师问罪,低沉嗓音拥有平和人心的力量。 她不知该如何回应,从昨日开始,她下决心抛弃属于云歌的过往,既然她并非巫女,就不该顶着别人的姓名苟且偷生。 迟疑着,她的眼神清明,缓缓摇头,粉唇轻启,却又不曾发出任何声音。 “或许对于很多人而言,朕是一个可怕之人。”他执着她的素白柔荑,跟她坐在一道,俊脸上喜怒难辨,黑眸之内隐约闪烁着一道动情的光华,他扯唇一笑,话锋一转,说的轻描淡写。“朕不希望在你眼底也是如此。” 他看她的眼神如此专注关切,让她沉溺在他的目光之中,仿佛他这一辈子,能够放在眼底的女人,就唯有她一人而已。她默默垂下螓首,若有所思,再度抬起眉眼的那一瞬,他却已然攫住她的精巧下颚,俊脸压下,当下就封住她的粉唇。 哪怕是将自己灌醉都无法忘记的痛失的女人,如今就在他的眼前,他如何可以不动情?!哪怕他很难容忍每次要吻她,她都一脸受惊的模样,但此刻他还是无法抑制自己的心,自己蠢蠢欲动的心,急切想要拥有她的心―― 她睁大眸子,他的吻总是霸道,上回险些让她无法呼吸,这回他却由浅入深,缓缓带着她,牵引着她,他似乎当真对她足够熟悉,总是知晓如何让她动心的颤栗,一开始她当真是极为抗拒,只是双手根本无法推开他,她甚至不知该看着何处,不经意望入那双深沉的黑眸之内,见到的并非任何邪气的神色,他的想念,他的期盼,他的眷恋,他的回忆……仿佛在那双黑眸之中暗暗升腾出来,她越看越清楚,心中的抵触渐渐被安抚宽慰,直到她在那双眼中看清自己的脸。 他不曾让她太沉迷,从中抽离出来,望着眼前那双迷离的眼眸,薄唇边的笑纹更深,他握住她的柔荑,两人一道起身。她心头突然有些愧疚,仿佛过去的执着不攻自破,她为何不继续怀疑他,而被他眼底的感情蒙蔽了心?!他的华服之上被熏过香,有淡淡浅浅的檀香味道,方才靠的那么近的时候她闻了许久,心中却暗暗浮现起莫名的熟悉。 仿佛她当真在何处闻过一个人身上的檀香味。 想到此处,她轻蹙眉头,他们既然过去是夫妻,她就不该抗拒他的索求,哪怕如今对他还是不够熟悉了解,她不该总是冷若冰霜,不近人情。 她并非一开始就想相信,但秦昊尧跟张少锦的话,全都毫无破绽,再说了,若秦昊尧只是想得到她,根本不必花费这么多的心思,他是一国之君,自然不怕不择手段。只是相处了这些日子,她的眼也看得出,他怜惜她,呵护她,关心她,更处处忍让宠溺,让她不得不信,他们当真是夫妻,他想要找回来的,也不只是一个随时都可以冷落忽略抛弃的女人而已。 他并非贪图一时之乐。 否则,他不必总是克制自己对她的渴望,不必总是介意她还根本无法全部接纳他的宠爱,哪怕霸王硬上弓又如何?他从来都是独来独往,一意孤行的男人。 紫鹃叩响了门,轻手轻脚送来早膳,比起往日,糕团点心多了好几样,一碟一碟摆放在圆桌上。她有些疑惑,望向走向桌旁的男人,如今已经下了早朝,他还不曾用过早膳?! “朕原本就是在等你,这几道都是你平日爱吃的小食。”秦昊尧转过身来,一笑置之,见她依旧止步不前,光是看到她的眼神,他就能知晓她此刻心中在想些什么,为什么而困扰。 见穆槿宁站在他的身旁,紫鹃退到一旁,将整个内室都留给他们两人。数月之内她也曾经偶尔跟他一道用膳,并不太过拘谨,却也很难怡然自得。这回是她第一次以他妻子的身份坐在他的身旁,更显得她实在难以担当妻子的责任,坐在他的身旁,她却对他知之甚少,而他,哪怕时间已经过去好几年,他却还是可以轻松记起她的喜好。 她深深望着摆放在自己面前的几道精致的点心,怔然望了半响,她却连自己的喜恶都不知晓!迟疑地夹了一块桃红色的蒸糕,每一片柔软的蒸糕做成桃花花瓣,花瓣贴合在白玉碟子的底部,就像是开了一朵桃花般,明明是万物枯朽的冬日,看着这一朵盛开的桃花,仿佛盎然春意已然就在窗外。 她小心地咀嚼品味,宫里的每一道菜都做的极为细致精巧,样貌不差,滋味也绝不会差到哪里去,她似乎当真喜欢香甜的味道,品尝到是让自己舒心愉悦的滋味。不经意抬起连,却发觉他筷子都没动,眼神胶结在她的身上,目光深沉地望着她。她微微敛眉,抿着唇,脸色不太自在,正想放下手中银箸,不愿自己看来太没礼数。 “不用太在意朕,朕原本就不太喜欢这些。”他扬唇一笑,神情平和,以眼神示意她不必太拘礼,说话的神态轻松自如。 他吩咐下人准备的尽是她这些年来无法在大食族这等山野之地尝到的膳食,以往他的任何殷勤却总是被她拒绝,而此刻她愿意接纳过去的身份,他才发觉自己像是毛头小伙一样迫不及待想要讨好心爱的女人。 他自然没想过他也会有这样一天。 他从来都是自负地活着,不必讨好任何人,也鲜少顾及别人的感受,独来独往,我行我素,唯独在这段感情之中,他不再那么傲慢,愿意用真心去守护她。 她再度拾起已然放下一瞬的银箸,重新夹了另一块白色的果子酥,细细品尝,她当然知晓他在期盼什么,若她能够变成原本的穆槿宁,他或许会更安心。 只是这些味道,虽然甜美,却依旧无法勾起她任何一丝记忆。 或许,那些记忆像是从未驻足在她的心底,所以才会那么轻易就连根拔除,连半点蛛丝马迹也不曾留下。 她这般想着,若有所思,一不小心衣袖掀翻了桌上的粥碗,待她听到碗盘碎裂的声音,面色大变,急忙弯下腰去拾起一片碎片,秦昊尧见状,不禁途生堪忧,当下就俯下身子,一手捉住她的柔荑,语气笃定决绝。“不要碰,小心受伤。” 她马上就缩回手来,在他的脸上隐约看到一丝不悦,仿佛是因为她太过莽撞。 他拉着她起身,秦昊尧似乎也察觉他让她受了惊吓,不曾松开捉住的柔荑,沉默半响,继续说道:“让宫女来收拾就好,别亲自动手。” 她的确总是忘记,宫中后妃即是人人艳羡的地位,身边至少也有两三位侍女伺候,更别提若是后宫之首,自然是所有后妃都要对她心怀恭敬的尊贵身份,当然是一个金贵的女人。 紫鹃听到其中的动静,急忙赶来,利落地收拾了地上的碎片,哪怕是再小的事,他也丝毫不能容忍她受伤,她不难从秦昊尧的眼神言语之中感触到他的在意和贴心。 她本以为这是一个铁石心肠行事残忍的君王,相处的日子越是长久,他似乎跟自己暗自揣摩的不太一样。 冷漠的面孔之下,也有柔情一面。 她便是秦昊尧所爱的女人吗?即便身为皇后,一国之母,或许两人也不过是相敬如宾,感情淡薄,两者之间,并无理所应当的关系。皇帝多宠爱后妃,往往跟发妻并无深情。她这般问自己,望着秦昊尧的身影,可是看他的一举一动,又实在难以起疑心,他眼底的宠溺之情,又何来作假?! “爷。” 门边传来王镭的声音,秦昊尧一听,自然知道是有大事发生,他的手掌从她的肩膀上移开,释怀一笑。“晚上朕再来看你。” 她轻轻点头,随之起身,将他送到了门边,眼看着秦昊尧脚步仓促,面色冷凝,步步生风,渐渐走出了她的视线。 卓明宫。 秦昊尧冷着脸走入这座宫殿的时候,气势腾腾,跪在外堂的几位宫女宫人都察觉到了,今日天子心情不好,看来待会儿又不免一番争执。 “你们都出去。” 发话的人正是夏采薇,她一身素白衣裳,黑色发髻上没有任何的饰物,见秦昊尧来了,她低声支开身边的下人,人多嘴杂,今日,她自然是要问个明白。 “朕看你不像是生重病的样子。”秦昊尧走上前,利落坐在窗前的红木椅上,他打量着眼前的清丽女子,冷冷一笑,说笑的口吻却让人更加难堪。 “是臣妾的心病。”夏采薇望着眼前的俊挺男人,瘦削小脸上愈发苍白,毫无血色,她在秦昊尧毫无感情的目光之中,缓缓跪了下来。 并非所有的后妃当初进宫都有满腹心机,她不过出身卑微的官吏之家,当年想着若是能够一举成为后妃,也可暗中照料家族,第一眼见到皇帝的时候,她跟这世间所有的女人一样,被他的年轻英俊而折服,或许当下她当真是对秦昊尧动了心。 但这世上并非动心,就能成就一段良缘。那些许情意,早已在这两年多的时光之中被渐渐耗费消散,这个男人――像是一辈子都无法取悦,而她似乎隐约可以感知他冷酷心中埋葬的痛苦,却也因此而更加沉迷,她甚至以为,只要她用心,往后她可以替代死去的贞婉皇后,得到他的感情和珍惜。 原来,一切都是她的奢想。 他将那些感情和珍惜,全部锁在心里深处,哪怕贞婉皇后死了,他也绝不会延续赠与另外一个女人。 他可以给她们后妃的位子名分,他可以赏赐她们华服珠宝,唯独她们得不到他发自内心的宠爱,哪怕是她夏采薇也不是例外。 “既然是心病,就该找御医找找根源所在。”秦昊尧闻到此处,却没有任何动容,无声冷笑,根本就不在意,哪怕只是口头上的敷衍言辞,他也吝啬给予伪善的关怀。 他依旧介怀夏采薇数月前以巫术害人的罪名陷害云歌的伎俩,他从来都当夏采薇是个有教养有分寸的女人,也没有太多的野心,安于现状,才会将她册封为妃,只是这两年多时光的淬炼,没想过夏采薇多了贪婪和野心。 “这些日子,臣妾在宫里一日三省,的确是臣妾做了不该做的事。”她弯下腰,恭恭敬敬地行了礼,跪坐在地毯上,只是双膝上的寒意依旧让她不禁暗暗发抖,她眉眼轻垂,恭顺地说道。“皇上虽然从来不说,但臣妾早就知晓,皇上之所以从几十位秀女中选了臣妾为妃,并非因为臣妾的容貌才情,更并非因为臣妾的身世靠山,而是因为臣妾跟已故的皇后长得有几分相似。” 秦昊尧闻到此处,俊容上却没有多余的喜怒,他只是听着,却不曾开口回应。 “这般的恩宠,让臣妾感激,却也总是战战兢兢,知晓或许并不长久。臣妾进宫两年多,不曾为皇上分忧解难,如今回想,自惭形愧。经历那件事后,臣妾不会再擅作主张,遭人利用,请皇上千万放心,臣妾绝不会犯一样的过错。”她再三地跟秦昊尧表明忠心,言辞之中可见真感情,的确也让人满心动容,可以察觉她的悔恨之心。 “夏贵人,你到底想说什么,摆明了说,朕没有太多时间。” 他下颚一点,冷声说道,夏采薇虽不是太过冰雪聪明的女人,却也称不上愚笨。她的一番话,他信与不信,其实并不重要。他对所有后妃,都从未彻底坦诚过,他可以宠她们,却也时时刻刻让她们知晓,他随时都可以收回在她们身上加注的一切,一旦何人过线,他绝不会有半点眷顾留恋。 他的直接露骨,总是如此伤人,哪怕是对女人,也鲜少设身处地地关怀。 “臣妾清楚皇上的心里,只有贞婉皇后一人,此生绝不敢造次多心。臣妾若是让皇上厌烦了,请皇上一定明明白白告诉臣妾。”夏采薇心中满是悲怆,进宫两年多,也不曾让秦昊尧对她另眼相看,更不曾真正地赏识她,否则,也不会三番五次地剥夺她为他生下皇嗣的机会。 哪怕在后宫衣食无忧,没有希望的日子,才当真是索然无味的。 秦昊尧眼神如炬,见夏采薇说的如此哀切,黑眸直视着她,早已洞察一切。“你会说这些话,自然是听到了宫里的传闻――” “后宫本该有来来往往的人,才不显得冷清,臣妾向来是觉得人多更热闹一些,也比如今好。皇上找到心仪的女子,也是天大的喜事。”夏采薇垂着眉眼如是说,静心想了好几日,她最终不曾再度被祺贵人怂恿,能够在后宫守住如今的贵人头衔已经难得,皇帝何其城府深沉,她动任何心思他岂会不知?!她是经历过秦昊尧厉害的人,祺贵人三言两语不过助长她的不甘和嫉妒,只是沉静下来,却很难让她再次去碰那么大的风险。 “这些都是真话?”秦昊尧挑眉看她,不置可否,眼底的神采诡谲深远。 “是臣妾的肺腑之言。”夏采薇抬起眉眼,眼底不无惆怅黯然,轻声回应,一脸诚恳。身为女子,哪怕跟秦昊尧的感情未必多深,却也会心存嫉妒。只是若自己在秦昊尧的眼底没有半点分量,自己却在嫉妒之中越陷越深,一定是不会有好下场。与其余生守着空闺跟其他后妃一样等待一个绝不会再来的男人,还不如早些让她死心,免得再生枝节。 秦昊尧却也丝毫没有讲好话的意思,他顺水推舟,好整以暇地望向跪在身前的女子,不冷不热地问了句:“若朕当真厌烦了,你有何等打算?” 夏采薇没想过皇帝当真会坦诚早已对自己毫无兴致,不禁心中一沉,更觉自己前途渺茫,此生无望,一时气结,垂着螓首,面无表情地说道。“臣妾愿意常伴青灯古佛……” “既然你有这等打算,朕也可以成全你。”扬唇一笑,他说的果断,似乎不愿多言,蓦地站起身来,就要扬长而去。 “皇上――”夏采薇愣住了,急忙身子一转,跪着爬前几步,锁住即将离开的男人身影,满目惊慌。她不过是想要秦昊尧一句承诺,哪怕是再微小的也可,至少可以捍卫她如今的地位,她说要当佛门弟子,多半是赌气的气话。她最终低估了秦昊尧的冷酷残忍,他绝不会念及旧情,一日夫妻百日恩,却是一句无用的话,他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男人。 “夏贵人,你跟着朕也两年有余了,还不了解朕,朕最厌恶有人在朕面前说空话,说假话。”秦昊尧走到半路,才停下来转身看她,他泰然处之地望向她,没有半分同情怜悯。“这样看来,你哪怕跟朕一辈子,朕也无法彻底相信你。” 夏采薇顿时全身冰冷,素衣之下的娇躯微微发抖,听得出秦昊尧的言下之意,她如今当真后悔惧怕,生怕秦昊尧圣旨一下,当真让她去宫外寺庙修身养性。自从贞婉皇后死后,他的确迟早要找一个可以担当大任的后宫女子,只是她悟性不够,也没有让秦昊尧安心的魄力,根本无法坐镇后宫。只是……难道他已经找到了真正欣赏的人?!所以,此刻也毫不在意抛弃她?! “朕还是先前那句话,你本性不坏,也无野心,朕原本看中你,便是看中你心中的宁静。”秦昊尧冷着脸,居高临下地睇着她,夏采薇心中的那些小心思,他岂会不知?!不过他始终不曾残忍对她,只因三年前让她进宫的人便是自己,如今有这样的结果,是他种下的因。既然如此,他也该好好处理此事。他想到此处,黑眸之中愈发阴鹜:“如今你心境已乱,继续在宫里待下去,朕总有一日会收拾你的烂摊子。” 到时候,她或许会变成一堆灰烬。 她也越来越觉得自己陌生了……她总是觉得秦昊尧不近人情,如今听来,他说的一点不错,实在中肯,她不过是小官之女,从小就过着安乐平和的生活,勾心斗角于她而言格外陌生,为了保护地位生出嫉妒之心也并非她所愿,只是情非得已。她根本无法为自己辩解,如此战战兢兢地活着,从未过过一天安生日子,此生又有什么好快活的?!再这样下去,她必当面目全非,若是犯下大错,皇帝自会收拾她,她也会走向绝路。 若皇上已经笃定抛弃她,也不必多言,或许一切还有转机,夏采薇深深俯下身子,说话有气无力,眼底有泪。“皇上,臣妾知道错了。” “朕让你明日就出宫。”他淡淡丢下一句,转过头去,不再看她。 这已经是对她最大的仁慈了,对将一生都葬送在后宫的后妃而言,或许宫外才能维持她们的最初面目。 夏采薇明白他的决绝,更明白他不曾说出来的怜悯,他不曾把她送去佛门,而是让她出宫,便是给她重新生活的机会,她哪里还敢讨要其他的恩赐?!她噙着眼泪,望向这个男人的挺拔背影,嗓音轻颤。“皇上,臣妾可以问一句,那个女人对皇上如此重要吗?” “你们跟她不一样。” 他负手而立,沉默了许久,最终道出这一句话,随即朝着正门走去,不再停留。 夏采薇瘫软在地,她似乎不太明白,皇帝的这一句话,足足跪了大半日,她才突然领会秦昊尧的这一句话,为何她们会跟她不一样,除了贞婉皇后,这世间再美的女人,也是一样,再相似的女人,也是一样。唯独…。 皇上如此精明深沉,根本不会被任何人迷惑欺骗。 夏采薇突地低声笑出来,满面是泪,她最终想清楚了,独自一个人低声呢喃,嗓音破碎:“不是巫女云歌,而是贞婉皇后吗?” 她没有料到,天子居然亲口承认了,不是跟她一样,都是贞婉皇后的替身,否则,绝不会平白无故蒙受如此浩荡皇恩。 既然如此,她还有什么不甘心的?!她不过是充当了他想念的木偶罢了,一个梦也做了两年多的时光,如今梦醒了,他愿意让她全身而退,她更该悄无声息地退开。 她是头一个,却不会是最后一个,那个女人一回来,其他的后妃不过名存实亡。 让她抉择的话,她宁愿出宫,也不愿孤独地耗费自己半生,在这一座――会将人染成各种颜色的皇宫里。 若她是一个比湖水还宁静的女子,她如今渴望的,是皈依宁静。 ……。 240 朕带你下江南 她站在湖边,垂着眼眸,深深望着水中的女子倒影,不禁神游天外。 穆槿宁――她渐渐熟悉了那个名字,那个原本就是她的姓名。 秦昊尧不曾用完早膳就匆匆离开,后来她才知晓,他是去夏贵人的宫里。 她当然不在乎。 她如何会在乎? 哪怕成为他的皇后,也迟早要习惯这样的生活,她嫁的男人并非寻常百姓,即便贵族也是三妻四妾妻妾成群,世人从来也是见怪不怪,更别提一国之君,艳福不浅,看遍满园春色,自然不甘一枝独秀。 更别提,她不过是安于现状找到了自己的过去自己的名字自己的身份罢了,她对这位有名有实的天子夫君,哪里来的感情呢?! 只是为何,水中的女子,却眉头深锁? 是有心事吗? 宫里的日子并无她想象的深不可测,在秦昊尧的暗中庇护之下,她根本不必面对任何风波和谣言,锦衣玉食,宫里如今风平浪静,似乎没有任何需要她忧虑之处。 但为何她看来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他宠她纵容她,无论她要什么,他都会给。 手中的碎石子,丢向水中,她冷着眼看着水中倒影变得曲折破裂,只是女子的眼神,似乎隐约还有一丝哀怨之情。 她紧蹙柳眉,心事重重,毅然决然地转过身去,紫鹃从远处迎了上来,在穆槿宁的耳畔低声细语一句。 她闻言,当下就面色大变,疑惑不解地转过脸去,有些不敢相信,低声询问。“此事当真?” 紫鹃望向穆槿宁,面色凝重,点头应了一声:“奴婢刚听卓明宫的姐妹说的,不敢有假。” 皇上将夏贵人赶出宫去了?穆槿宁径自揣摩,夏贵人在暗中做的事,一定是被秦昊尧拆穿了,一怒之下,才对后妃如此重罚。天子无情,哪怕可以专宠一人数年,何时厌恶了腻烦了,随时都能将人扫地出门。世事无常,这皇宫里的事,就更加说不准了。 繁华,就好似过眼云烟。 一松手,就什么都没了。 她该觉得庆幸?还是应该以夏贵人为鉴,更加谨慎小心,哪怕秦昊尧对她格外用心,她也不该恃宠而骄?!毕竟无人可以否认,皇上这么做,不无杀鸡儆猴的意思,是要其他三位后妃安分守己,做好分内之事,不再编派祸事,那么她呢?!她是否也在被威胁警告的对象之中?!哪怕过去再如何被他专宠,无论是后妃还是皇后,都不过是一个女人,皇上的耐性自然是有限的,更有自己的底线,不管谁 正在她心绪纷杂的时候,阴天不知在何时已经转沉,寒风瑟瑟,哪怕穆槿宁穿的厚实,也似乎无法抵御寒风,两人急急往回赶,刚走到偏殿屋檐下,雨点便开始打落。她默默站在屋檐下,说不上为何,一遇到下雨天,她当真心情就消沉许多。 雨下的并不大,寒风中卷来细小雨滴,因为冬日骤冷的关系,更让人无法在风中伫立太长时候,紫鹃看她沉溺在自己的心绪之中,也不再劝阻她回屋,从偏殿内取来一件连着风帽的白色披风,披在穆槿宁的身上,她似乎依旧不曾察觉,眼波之内依旧是一片黯然神色。 紫鹃不知穆槿宁到底在看什么,偶尔有几个宫女护着手中搬运的物什,脚步仓促地走到长廊下躲雨,再过一会儿,再无人经过寝宫前,灰茫茫的天底下,万籁俱静,安静的连一句人声都听不到。万物枯寂的寒冬,仿佛被泼上了灰暗的颜色,在天地间拉上一道浅灰色的帘子,也在人的双眼之内拉上一道暗色的帐幔。 她好奇的,自己到底是一个何等样的女子,而秦昊尧……又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 他们到底因为何等的缘分,才会互相喜欢呢?!他们之间到底还有多少事,美好的,甜蜜的,丑陋的…。 到时候,当渐渐揭开那些记忆的时候,她当真可以全部承受接纳?!不管好的坏的,她都愿意看清这样的自己吗?! 逃避的人――终究还是她自己?! 他对自己的心意,说穿了没什么了不起,时间一过,再深的感情也会变淡消退不是吗?!明明那么睿智决绝的男人,既然看透世事,便不该如此执着,到底他执着的真正原因为何?!只是想找回往日痛失的女人? 她回到宫内约莫半年了,她什么都不曾记起,或许哪怕待在这儿一辈子,她也不见得可以想起过去发生的一切。(.)唯独她站在被火烧毁的淑宁宫前面的时候,她隐约能够感觉到那一夜噬心般的痛苦,既然她并非能够感应到别人过去的巫女,这些自然就是残存在她心里的点点滴滴。或许,当真是她的梦魇吧,因为太过深刻,太过悲哀,太过无奈,太过心痛,才会留下这一小块碎片,深深扎在她的心深处。故地重游,触景生情,她才感知到些许遗留的绝望和寂寞?!若在当下,比火焰还要旺盛的在心中不曾熄灭的,到底是对那个人的留恋,还是更想早些彻底解脱的失望和痛苦,她依旧无法才彻底理清楚。 在面对冰冷又火热的死亡的时候,她心中是否还有想念不忍放手的人?!而那人,又是宠爱她的秦昊尧吗?! 她在这座宫殿里要掘地三尺挖出来的真相,比他告诉她的更多更深。 “娘亲――” 长廊口传来男孩清亮的声音,将穆槿宁从繁杂的心绪之中拉了回来,她一时想不起这个声音在何处听过的熟悉,默默顺着声音和脚步声望过去,灰暗的天色之下,红色的长廊屋檐下,有一个女子正在收起打着的伞,而朝着偏殿跑来的,正是上回见过的五六岁大的男孩。 穆槿宁顿时呼吸一滞,脸上血色全无,孩子离她越来越近,她却全然不曾准备好如何应付他,她仿佛站在悬崖上,寒风迎面扑来,卷起她的裙摆,风雨更加无法躲避,她心生退意,脚步无法控制,却明明是往后退了一步。她虽然愿意成为自己是穆槿宁的事实,却还无法将过去的人,过去的事串联起来,见到这些跟陌生人无异的故人,她当真是手足无措。 孩子却看不清女子面容上的一丝惊慌,依旧雀跃地冲向她,跟在他身边的婢女却停在长廊口,忘记了打伞,也不曾拉住孩子,更不曾劝阻半分。 跟在杨念身边的,并非赵嬷嬷,而是琼音。 再过两日就要过年,被杨念缠着久了,她也想让孩子完成心愿,哪怕只是见到一位长相相似的新后妃也无妨,终究是让杨念心想事成,也就硬着头皮陪着杨念进宫了。来的路上就开始下雨,宫门口的侍卫一看是杨念,不曾多问几句,因为这么糟糕的天气,侍卫也不曾发觉她…。或许,如今这宫里,已经鲜少有人还认得出她来了。毕竟,贞婉皇后都走了三年多了,她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婢女,又如何会被人念念不忘?!跟着杨念走了一路,零零星星下着小雨,她也不知为何心底如此难过,并非因为时隔四年再回宫这么简单,她更为杨念难过,难过这么小的孩子就没了爹娘,难过往后的每一年新年,陪伴的人就只有他们而已。他们对杨念再好,又怎么比得上自己的娘亲呢?! 听杨念在前面连声呼唤,心情激切,正想跟上去一看究竟,甚至做好了为新来后妃赔礼道歉的打算,谁想过不经意看了一眼,就什么都顾不得了。 那位站在偏殿门前的年轻女子,身着蓝色花样的宫装,罩着白狐坎肩,后背上披着白色披风,她素雅却又娇美,清纯脱俗,那面目那神韵那身影――根本就是穆槿宁! 琼音呆呆站在原地,全身血液倒流,背脊上一阵阵寒意袭来,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目光锁住那个女人,眼看着杨念跑向她,拉住女子的柔荑不放。 看的更久,琼音才发觉什么都像真的一样,唯独杨念一脸欢喜想念,却跟女子脸上的木讷怔然,甚至是一闪即逝的慌张失措完全两样。她这才迎了上去,从穆槿宁的身边拉回杨念,杨念一脸不快,虽然还是乖顺地站在琼音身前,眼神依旧落在穆槿宁的身上。[.超多好看小说] “琼音姑姑你看,这不是娘亲吗?” 穆槿宁闻到此处,不禁望向眼前的年轻婢女,淡淡睇着,也觉得脸生,此刻身边没有秦昊尧,自然无人为她打圆场,她能够察觉这位婢女的审视眼神,那种眼神――她并非第一回见到,在很多人的眼底,她看过许多次。 惊吓,惊喜,庆幸,舒心,还有隐隐的不安和担忧。 看得多了,她似乎也渐渐习以为常。 见婢女不曾开口说话,穆槿宁沉心静气,不愿让自己看来太过冷淡,缓缓俯下身子,艰难地默默打开双臂,杨念自然当下就撒开了琼音的手,一脸笑容,迫不及待跑着扑向穆槿宁的怀中。 琼音也不知何处不对劲,仿佛分不清此刻是真实还是虚幻,只能站在一旁看着穆槿宁稍显冷淡地拥抱着杨念。 人,似乎说变就变了,她曾经无数次看过穆槿宁对杨念的神情举动,如今却只觉得像是敷衍般的礼数,像是毫无关系的两人,他们之间却没有任何共存的感情。 “义父不知道我进宫来看娘亲――”小手臂环抱着女子,他亲近地贴着穆槿宁的肩头,在她的耳畔撒娇,他虽然比其他孩子更知道分寸礼仪,唯独在娘亲的面前,他还是想要撒娇。 既然答应要成为真正的穆槿宁,她就要付出,而并非只是承受接纳,抑或是索取。被一个孩子拥抱的时候,她并非抗拒排斥,亦不曾反感生厌,这个眉清目秀的男孩,并非一个可怕的故人。 因为迟疑而愈发沉重的手掌,最终轻轻落在杨念的背后,她凝神关注地听着孩子跟她的撒娇示弱,却又生疏地安慰说服:“没事的。” “待会儿义父来了,娘亲能跟义父说,让念儿留一个晚上再走吗?”见穆槿宁答应为他说情,不禁灵机一动,又开了口。孩子再乖巧,也懂得在至亲的人面前得寸进尺,他搂着穆槿宁的脖颈,话儿让人忍俊不禁,像是像人讨要蜜糖的孩子一般难缠。 原来,他叫念儿啊……穆槿宁不禁又怔然了,挽唇一笑,跟这个孩子相处,似乎也没有她以为的那么艰难煎熬。握住杨念的小手,她的心中五味陈杂,又茫然又无畏,迟迟不知该如何抚平心中的涟漪。 她或许该相信她们。 哪怕开始会很麻烦很艰难,却是她注定要走的路,她总不能在云歌的名字下躲藏一辈子,无论结果如何,她该认清自己,也该认清她的命运。 她淡淡一笑,缓缓直起身来,这才将目光转向候在一旁的婢女,她轻轻一瞥,目光不曾长久停留,柔声说了句。“让他陪我一会儿。” 琼音立即低下头去,轻轻应了一声,眼看着穆槿宁牵着杨念一道走入偏殿,暗暗舒出一口气来。 “你叫琼音是吧,外面这么冷,也一道进来吧。”女子正要关门,突地看到屋檐下迟迟不曾动弹的婢女,她看着此刻风雨交加雾蒙蒙的阴雨天,于心不忍,低声开口。听孩子唤她为琼音姑姑,穆槿宁记得她的名字,也只是刚才的事。 “是。”琼音恭恭敬敬应了一声,再度直起腰的时候,已然看着女子领着杨念走入了内室,她眼波闪烁,半响不能言,心中满是酸涩委屈。主子看她的目光,呼唤她的口吻,分明是看到一个陌生人。 或许那一瞬,谁也来不及追究到底这个女人是谁,是否当真是她以前的主人,琼音只记得自己仿佛鬼使神差一般,恍恍惚惚跟着走入了偏殿。她原本只是想带着杨念看一眼就走,如今却谁也舍不得先说离开。 明明是一模一样的人。怀着这样的心思,琼音在一旁凝视了许久,看着穆槿宁吩咐紫鹃取来一盘精致的点心,噙着笑意让杨念过来吃点心,虽然她看似亲切,却依旧不像是一位慈母,琼音拧着眉头,忧心忡忡。女子平静地听着杨念说着近日来发生的琐事,沉默寡言,唯独少许时候才轻声回应,任何人都能一眼看穿她的生疏。琼音心生不安,趁着端茶的功夫走近了再瞧,眼前的女子自然像极了主子,虽然沉静内敛,却是容光焕发,宛若出水芙蓉,山涧幽兰般大气得体,她的脸色很好,也不曾看到穆槿宁眼底的些许荒凉和孤寂。 而当年她们照顾病的厉害的主子,是亲眼看着一日日的时光将一个娇美的年轻女人折磨的憔悴消瘦,那双总是让人温暖的眼眸也渐渐变得黯然神伤,谁都知晓主子有心事,却又无人敢点破,最终也只能看着主子越来越虚弱…… 心口纠痛,琼音强忍住回忆往事的悲痛,端着茶水的双手暗暗颤抖,她的异样引来穆槿宁的瞥视,琼音佯装自若将茶水送到桌上,随即低头退后。 “你怎么来了,要是让皇上见了,又要大发雷霆了――”紫鹃抽了个空,轻轻拉开琼音,两人走到外堂,她实在不忍心,极力劝道。她们一道共事过,谁都难以介怀当年皇上扬言要处置琼音跟雪儿的往事,哪怕如今风头过去了,琼音也绝不该有这么大的胆子进宫来,何况皇帝常常来偏殿,这岂不是要撞到枪口上去?! “我只是想看看。”琼音言简意赅,跟紫鹃四目相接,她说的意思,当然紫鹃清楚。 “听我一声劝,还是趁皇上没来,你们先走吧,别再多生事端了。”紫鹃面色难看,默默摇头,几乎是将琼音推向门口,她们做下人的,这些年也养成了察言观色的习惯,皇上对贞婉皇后的在意,是谁也抹杀不了的事实。但下人既要忠于皇后,又不能违逆皇上,这就是两难的事了。过去皇上怀疑琼音雪儿瞒着别人为皇后跟李煊开路,龙颜大怒,她们险些送了小命。“当年的教训,你难道这么快就忘了?” 琼音有些迟疑,也知晓紫鹃是出自一片好心,她最终只能点了点头,正要走入内室去把小少爷带出来,已然听到门外不小的动静,眸光一灭,几乎忘了呼吸。 推门而入的人,正是秦昊尧,他比人料想的来的更早了几个时辰,外堂的一侧站着两个宫女,他不以为然,匆匆撇过一眼,走了几步突然回过头来,阴沉着脸望向紫鹃身边的婢女,猝然黑眸一沉,扬起手掌,重重袭上她的面颊。 “谁让你来的?!” 掌风之重,让哪怕有武功底子的琼音措不及防,当下脚步不稳,跪下双膝,甚至不敢抬起眉眼看天子。 听到外堂的不小声响和男人的训斥声,穆槿宁拉着杨念疾步走了出来,不知到底出了何事,跟着孩子一道来的婢女跪在地上,右边面颊有着明显的红肿,嘴角破了皮,皮肉翻卷,殷红血珠冒出来,琼音也不动手擦拭,更不反驳,沉默不语地跪在原地,一动不动。似乎即便这个男人出手更重,哪怕她会死在他的手里,她也不会哼一声。 “姑姑!”杨念哭喊了一声,穆槿宁蓦地伸出手掌,轻轻遮住孩子的眉眼,不让孩子看到这般冰冷残忍的画面。她不知缘由地望向秦昊尧,他一脸阴沉,浑身寒意,如此盛怒的模样的确让人不敢多言,甚至不敢靠近。 “皇上。”她的脸上再无笑靥,见他满目阴鹜,把孩子交给紫鹃,她缓步走向前去,迷惘看着这个男人,低低唤了一声。 “朕不想看到你,滚。”秦昊尧转过身子,对着下跪的琼音发号施令,每一个字浸透了令人不寒而栗的阴测威胁,对他不忠无法做好分内之事的奴才,他并不需要。曾经犯下错帮助穆槿宁离开皇宫的人,他更不想饶恕。 “你们先回去吧。”穆槿宁心生不宁,面色晦暗,如今满屋子尴尬死寂,她又不知该如何为这位婢女解围,见天子如此生气,她只能顺水推舟,一手拉起琼音的右臂,见琼音一脸死白,像是在生生忍痛,她急忙吩咐一句,示意紫鹃送他们离开,不想让事情变得更糟。 等待了许久,唯独屋内只有他们彼此的时候,他冷着脸走向内室,坐在桌旁,自顾自倒了一杯茶,她站在他的身后,打量着他让人却步的阴沉面色,她并非头一回见着他生冷神情,踌躇了许久,才柔声询问。“她做了什么错事吗?” 秦昊尧沉默不语。 穆槿宁惊魂未定,身为主子,自然可以随意处置下人,但他如此迁怒一位婢女,更显度量不大,她满心狐疑,这位婢女如何会惹怒天子?! “她是你的婢女,也是你的护卫。” 彼此静默了许久,秦昊尧面无表情地放下手中的茶杯,怒气渐渐消退,他才丢出这一句。 她突地心口紧缩,并非只是因为依旧不曾认出这个婢女而心生愧疚不安,而是……她不知为何如此紧张忐忑,紧紧盯着眼前的男人,甚至不敢靠近。 似乎当年做错事的人,是她。 他站起身来,慢慢靠近她,黑眸锁住这一道倩影,当他要说出往事的时候,他同样胸口沉闷,并不好过。 “过去的事朕不会追究――” 这一句,压在她的心里,他明明过了几年还不曾彻底释怀,明明对婢女余怒未消,明明――他不曾谈及往事,但她却还是满心寒意。 这一夜,她的心宛若窗外的天际,阴阴沉沉,灰灰暗暗。 仿佛,她对他犯下过不可饶恕的错误。 他们之间……并非只有互相喜欢,互相包容的日子,就像是如今的天气,并非日日都是晴天,有时候,也会刮风,也会下雨,也会一刻间骤冷,让人觉得无论生着几个暖炉,还是觉得冷。 他们之间的危机,让她险些窒息,根本不知是否该继续追问下去。 是否……她曾经辜负了他?! “朕只要当下。”敛眉,脸上的冷沉消去些许,面色依旧凝重,他直视着穆槿宁的眉眼,黑眸之内一片深情。 感情,就像是一把双刃剑,会给人温暖柔情,也会给人锐利伤害。 她将心事压着,不曾问他到底为何将夏贵人驱逐出宫,他是一国之君,做任何事自有他的道理。 不露痕迹地将柔荑从他的手掌之中抽离出来,她转过身子,眸光一暗,只是在下一瞬,已然听到秦昊尧冷静发话。“朕已经拟定了日程,待开春时候,朕带你下江南。” 烟花三月下扬州。 她凝眸看他,光是听着,便恨不得憧憬春日的江南美景,小桥流水人家。只是天子微服出行原本就极为难得,随行所带的都是极为信任之人,她当真没想过可以跟随他一道出宫去。 “朕想兑现过去的承诺而已。” 秦昊尧止步在她的身后,信誓旦旦,当年她病的很重,这也是他跟她提及的事,虽然最终未能实现。 他有自己的算计,再过些日子自然要对所有臣子开诚布公,唯独不能让巫女的身份跟她有任何牵扯,否则有心之人唯恐天下不乱,一定会在她的身上做文章。 他等待了许久,最终等到她噙着笑容点头,总算是放下一件心事。 “张大哥出宫了吗?” 她神色一柔,轻轻询问。 “当然,他不也是个大忙人吗?” 秦昊尧扯唇一笑,说的自如,右掌轻轻贴在她的背脊之上,神色从容。 “若没有张大哥,也绝不会有今日的我……”穆槿宁望向他,他洞察一切,她心中的念头根本就无法隐瞒他,但她却很难看清他的心。她不无踌躇,说出这些话来的时候,似乎也万分艰难。 哪怕知道他一定会对她有求必应,她依旧不愿总是求他。 他搂着她纤细的腰际,俊脸缓缓靠近她,跟她目光交汇,神色一柔,沉声道。 “朕还能不懂你的心吗?” 她问的,似乎不过是多余的,他既然是最在意她的人,自然会为她着想,绝不会让她为难。看着那双坚定沉静的黑眸,她褪去了心底的不安,心中归于宁静,深深望着他,最终没有了任何戒心防备,朝着秦昊尧回以一笑。 不知何时开始,在他的身边,她的确很安心。 ……。 241 两人一起过除夕 事情自然并不好收场。舒残颚疈 在翌日早朝上,秦昊尧做了决定,昭告臣子即日起就要将圣女送出宫去,留守安隐寺,为大圣王朝祈求安邦泽国。念及大食族奉上最尊贵的圣女的诚意,大圣王朝不再攻下东南的属地,凤栖山下圈给百年来生活在此地的大食族人,一方面,保护他们的清净生活,另一方面,也接纳他们的朝拜进贡,把他们当成是大圣王朝的子民无异,一旦大食族有难,也会派人送去必需的物资。 他自然在等待时机,只要巫女一天不曾被送走,他要对文武百官宣告穆槿宁还活着的事,就更不容易。唯有再过些日子,等待世人将大食族的巫女曾经进宫一事淡忘,他会将过去的一切,都还给穆槿宁。 当然,不只是他需要时间,她也同样需要。 一切来得太快,她根本无力附和,更无力招架。 跟圣女进宫时候的排场一样,雍安殿下的路旁站着近百位侍卫,臣子们也聚在一道,哪怕不敢谈论,但皇上送走圣女的举动,还是赢得人心,同样是留着圣女为王朝祈福,还不如把她安置在千里之外的安隐寺,没有必要将那么危险的人物留在皇帝身边,他们总算都舒了一口气,从今往后也不必担忧巫女蛊惑天子,乱了宫闱。 秦昊尧坐在雍安殿外的高处,圣女跪在皇帝的面前,毕恭毕敬双手接过皇上赏赐的全金经册,她依旧一袭白衣白裙,圣洁无暇,黑发在风中轻轻飘舞,脸上戴着精致的珍珠面罩,依旧一身纤弱却又浑身散发出来高傲超脱的气质。在几百人的注目之下,她悠然起身,捧着全金经册,从最高处一步步走下来,通往宫门的白石路面上,她走的镇定自若。她来的时候便是这般不近人情的清傲,走的时候也不见半分狼狈不堪,直到宫门之前,她才坐入马车,渐渐离开众人视线。 巫女进宫已然有五个月了,来的时候是炎炎夏日,走的时候是寒冬腊月,臣子们目送着这一位自始至终不曾以真面目示人的神秘外族女子,各自神色轻松许多,不管曾经的传闻多么耸动,闹得皇宫并不太平,但不可否认以如今的情势来看,传闻并不可信。至少皇宫一切如常,他们还是相视一笑,他们信任的天子是个铁石心肠眼底只有江山社稷的君王,如何会轻而易举被女人迷惑?!或许他们接下来该担心的,还是后宫的皇嗣问题,而并非这位微不足道的巫女。 那辆白色马车渐行渐远,最终在几位侍卫的护送之下,彻底没了踪影,自从这一日过后,宫里宫外也鲜少有人谈论那位离去的大食族巫女。 天子的这一举动,自然瞒过了世上所有人,唯独后宫之中的祺贵人,听闻皇上的决定并不安心。 她由两位宫女陪着在御花园走动,昨天大食族的圣女已经顺利出宫,见证此事的人约莫百人有余,她却依旧忧心忡忡。这些臣子都不曾知晓这位巫女身上的蹊跷,谁能说得清楚到底送走的那个女人,是否就是巫女云歌?!她面色一沉,眼底的神情就更不单纯,讳莫如深,要是那个老宫女不曾眼拙,所言属实的话,巫女跟死去的贞婉皇后如此相似,皇帝如何舍得放她出宫?!原本对巫女那么器重,不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既然皇上如此在意巫女的那张脸,又如何会放弃在这个巫女身上缅怀过去喜爱的女人?! 除非这位巫女已经让皇上觉得腻烦厌恶,或是没了任何兴致,亦或是跟被赶走的夏贵人一样,犯下了不小的错误,皇上才勃然大怒,不想再见到她。 夏采薇离开的时候,她们三人都去探望了一会儿,谁也不曾料到,比其余三人进宫更早地位更高的夏采薇,会头一个离开后宫。谁也不知道,到底夏采薇做错了何事,惹恼了皇上,落得这样的下场,天子一道圣旨让夏采薇出宫,似乎顾及往日夫妻之情,不曾昭告天下真正的原因,也引来不少人暗中揣测。 两位后妃先行离开,夏采薇跟祺贵人一道走出卓明宫的庭院,身后几个宫女太监正在搬掉一些夏采薇常用的物什,夏采薇淡淡睇着身旁的祺贵人,对这个向来往来亲密的女子也说不上厌恶或是喜欢,如今人走茶凉,她再计较祺贵人的那些小伎俩,也是无事生非。毕竟,这一日之后,她再也不属于这座后宫,任何人不会让她嫉妒悲哀,她也不会再成为任何人眼中的威胁和阻碍。 她是夏采薇,进宫之前没有任何其他的名字头衔,离开的时候也不带走任何一个名号,她原本想着这一天会格外凄凉,却没料到自己竟会如此宁静看穿。 走到前面的小路口,夏采薇这才转过身来,轻轻拉住祺贵人的双手,她笑着看祺贵人,更让祺贵人心生疑惑,想不清楚为何夏采薇临了要离开后宫,还能在最后关头笑得出来。祺贵人眼神一暗,不曾将疑惑表露在脸上,依旧一脸纯真,眸光平和。 “你送到这儿就好了,不必再送。”夏采薇低声说了一句,轻拍祺贵人的手背,再无任何介怀。 “姐姐在宫外如何安生呐?每每想到此处,我都为姐姐担心。更别提,人言可畏——”祺贵人低低叹了口气,满目担忧,看来忧心忡忡,心事很重。 看着祺贵人,夏采薇也不在意到底她是虚情假意还是真情流露,噙着清浅笑容,柔声说了句。“去年我爹辞官回乡,家中也有一处清净庭院,我与兄长姊妹感情都好,这两年来书信从未断过,想必过日子并不为难。” “那我就安心了。”祺贵人听了一句,却不曾放在心上,挽唇一笑,眼神更加恳切从容。 “你若听我一声劝,你我也有一两年的交情,我既然要走了,就好心再送你一句。”夏采薇安安静静地打量眼前的娇俏女子,这后宫只要有人在,就绝不会停息暗中争斗,她突然觉得自己抽身出来,一身轻松,皇上让她全身而退,或许这才是不幸中的大幸。 “姐姐有何等的金玉良言,我且侧耳倾听。”祺贵人的眼底,一抹晦暗一闪而逝,她依旧噙着笑容,看来亲切近人,回握着夏采薇的柔荑,在外人看来,两人依旧感情不浅。 夏采薇沉默了许久,才敛去脸上的笑容,心中百转千回,意味深长地道出一句:“你若知足便可常乐,此生衣食无忧,只是……人心不足蛇吞象,你千万别落得我这样的下场。”她不是不知祺贵人打着何等主意,若是祺贵人按兵不动,或许还能守住如今得到的,若是她还有野心,他日做了错事,就没有自己这般幸运了。 “姐姐不必多心。你一路好走。”听夏采薇这么说,似乎已经看穿自己的心思,祺贵人心中一沉,眼底的笑容冷却几分。不过祺贵人并不在意,她不过说些场面话,如今她如何还会在意一个被赶出宫去的寻常女人?!再唤夏采薇一声姐姐,也只是给她最后一份薄面罢了,其实在她心里,根本就不再把夏采薇放在眼底了。这般想着,她的话也就敷衍冷淡许多。 夏采薇一眼就看出祺贵人的心不在焉,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她并非蒙在鼓里不知,浅浅一笑,再道一声珍重告辞,便由着宫女簇拥着送出宫去。 …… 他日夏采薇说过的话,依旧在祺贵人的耳畔回响,她眼眸一暗再暗,脸上没有任何的纯真神情,自有心思。 “你不过是嫉妒我如今安好在宫内,你却被迫驱逐出去,落得个两手空空……我如何会跟你一样沦落至此?!你也实在操太多心了。”祺贵人无声冷笑,沉心静气地抬起右臂,优雅地从腊梅枝头采撷一朵金黄色的软嫩梅花,攥在指尖,细细打量。腊梅花香气浓郁,但凡走过之人,都必将染上一层香衣。她既然已经被选入宫内,就要像是这腊梅花一样,流芳百世,可不愿做那些庸俗无味的繁花,哪怕是看了几眼摘在手中也没有任何印象。若将她比作是水,她亦不愿做潺潺清水,要做就做那沁香茗茶。 安分守己,毫无所求,不过是一些碌碌无为之人。没有野心之人,或许不会失去太多,却也注定得不到太多。 她并不觉得跟夏采薇一般安静度日,就能体现自己的与众不同,跟湖水一般宁静的女人……这世上何其百个千个?!这些女人哪怕入住后宫,也不会留下任何痕迹,像是夏采薇,她走后皇上甚至不会怀念她一两日,抛弃的时候也没有任何不舍,皇宫之中来来往往许多人,唯有当真能做大事者,才能让人铭记在心。 她绝不甘做无味之花,不做无味之人,她要守住的,并非如今的一切,还有更多更多。 转念一想,她的唇畔笑意更深,她的手中似乎握着格外重要的事。 她绝不善罢甘休。 祺贵人专程去了一趟皇上的寝宫,只是如今她已无法随心所欲地出入偏殿,只能止步在长廊口,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就能看到寝宫前守着的侍卫。这回她的运气并不好,她揣摩着哪怕她去了,寝宫门口的当值侍卫并非因为她是后妃而松懈半分,皇上虽然在雍安殿内处理国事,但这些侍卫自当听从他一人的命令,不会对别人网开一面。 她在长廊口等待了许久,看似是在欣赏风景,一旁的宫女看着如今已经是吃饭的时辰,提醒了一句,她却因此而长了个心眼,冷着脸继续等候。 果不其然,到了午膳的时候,一名绿衫宫女从偏殿走了出来,在门口顿足盼望些许时候,正有一位宫女迎面而来,手里端着装满精致菜肴的红色漆盘,将漆盘转交给了绿衣宫女这才离开。 祺贵人见状,脸色更是难看,这些事原本就不合理,定是偏殿还藏匿着一人,才会一日三餐都准时往里面送。 不曾听闻宫里进了什么新人,即便来了,也绝不会平白无故地跟天子同住一屋檐下,这该是何等的地位非凡,才能有这么大的面子?! 她只是这般想着,不用耗费太久的精力,已然想到了是何许人也。 只是守卫森严,她根本没有机遇前去证实自己的猜测。生着闷气,她的细眉拧成一团,一脸的不甘心,只是哪怕在这儿等待一整夜又如何?祺贵人暗暗舒了口气,又在当下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原路返回。 “姑娘,奴婢让姐妹带来了这些,您瞧瞧——”紫鹃在午后捧着一个红色漆盒过来,笑脸盈盈,放在穆槿宁的面前。 “真是手巧……”眉眼有笑,轻声呢喃,她眼看着紫鹃轻轻打开盒子,木盒其中是剪好了的厚厚一叠红色窗花,是各式花样,每一张都有吉祥寓意,精致小巧。那双素白柔荑捻起一张,在烛光之下细细打量,紫鹃取来一小碟米糊,两人以米糊沾着后,一张张摊放在圆桌上,紫鹃搬来圆凳,穆槿宁踮起脚尖,轻盈站在凳上。紫鹃在凳下将窗花传给穆槿宁,穆槿宁从紫鹃手中接了过来,抬高双臂,凝神关注地将一枚枚正红色的窗花贴在窗棂上,指腹柔顺地滑过窗花,每一张窗花都贴的平整。 穆槿宁有半响怔然,指缝缓缓张开,望着刚刚贴好的一朵窗花出神,眼底划过一抹复杂之极的神情,指腹下隐约有些凉意,窗棂上贴着各样的窗花,此情此景有些莫名其妙的似曾相识,她陷入沉思,秦昊尧在此刻来了她也不曾察觉。 他走进内室的那一瞬,正好见着她站在圆凳上,轻点脚尖,指掌下是一张张红色窗花,他负手而立,不禁也陷入回忆,到底是何时看过相似的光景。 他记得有一年年关,他来她的屋里看她,她正在床上小憩,他不曾唤醒她,看着她的面颊上沾着一朵红色窗花,不禁莞尔,拿这事取笑她。 他记得有一年,他也说不清为何去了塞外找到她当年住过的地方,屋子破旧不堪,窗户上的窗花也因为时光的流逝,变成了颓然的暗红色,让人看了更觉心酸。 而如今……。一切,都唯有他一个人记得了。 她蓦地回过神来,脚步不稳,圆凳猝然晃动起来,眼看着自己就要狼狈摔下,紧闭双眼,早已做好吃痛的准备,这回自己太过分心,自然会摔得惨痛。 只是她却不曾重重摔在地上,紫鹃的低呼声就在耳畔,她察觉自己坠下不过一瞬,却被一双有力的双臂接住了,她慌张地张开双目,却看着接住她的人正是他。 她深深望入那一双黑眸之内,眸光清亮,她似乎忘记了,他虽然贵为天子,却是年少时候就学过武艺,深藏不露,身手不凡。 下一刻,他将她放下,她垂下眉眼,自如地挺直起身,腰际似乎隐隐发烫,那是他双掌接住她紧抱住她的地方,她克制压下心头的慌乱情绪,恢复往日的平静。 秦昊尧的眼眸不禁转沉,等待自然是漫长的煎熬,他们这些年来经历了那么多事,藏匿在心里深处的感情也是沉淀之后的厚重复杂,并非一时半会就可以让彼此回到之前的情分,手掌从她的宫装上滑下,冷静地走在她的前头。 紫鹃紧紧低着头,不敢抬起脸来,生怕天子又将怒气发泄到她的身上来,这等杂活本该是下人来做,虽然是穆槿宁开口要亲手贴窗花,她才勉强答应。但一旦出个好歹,天子一定责罚伺候主子的她,方才的情况,实在看的她心都快跳出嗓子眼来了,大惊失色,如今还不曾彻底平复。 秦昊尧打量了整个内室一眼,今日他也松懈,不再整日忙于国事,快到晚上了,身边人早已吩咐要在偏殿布置一桌酒菜,只因今夜就是除夕夜。 身边礼官提醒过他,按照往年规矩,应该在殿内准备几桌宴席,皇亲国戚也好在宫里共聚一堂,他一口拒绝,懒得应对这些繁文缛节。 这是他们重遇的第一个年关,他自然更想跟她一起过新年,只有他们两个人,唯有跟她团聚才是团圆,其他人……他并不一定要见,王族之中,过去跟他交好的也鲜少有之,几位王爷更是不齐心,不过是一些仰仗着自己的血统就作威作福的贵族,不过他们的无用,倒也省了他不少事。 “过来坐。” 他朝着不远处的穆槿宁说了句,看着她盈盈走来,坐在自己的身畔,拉过她的柔荑放在他的双膝上,黑眸平静,低声问道。“这两天过的是否习惯?” 她噙着浅淡的笑容,轻点螓首,任何人过着如此优渥任性的生活,过着主人的生活,还能有什么不习惯呢?!她若说在皇宫的生活还不称心,那才是矫揉造作。 如今她见了他,不再总是冷眼相对,说话也不再冷若冰霜,神情恭顺平和许多,偶尔有笑,但秦昊尧岂会看不出来,自打进了宫,她从未开怀笑过。他想让她过好日子,这并非空话虚话,只因他想念她灿烂笑靥,也有好几年了。 但如今,他却不知到底能给她什么,才能让她开怀。 “朕突然想下棋了,来人,把棋盘摆好。” 秦昊尧起了兴致,吩咐一句,她微微蹙眉,看他说的这么笃定自如,自然是因为他知晓她会下棋,两人过去也一道对弈过好些回吧。她看着紫鹃小心翼翼地将茶几上的茶碗点心撤走,放平棋盘,她将眸光转向秦昊尧,他看来似乎很有兴趣。 她自然不能扫他的兴。 “不会也没事,朕可以一步步教你,多下几盘就会了。” 一眼就看穿她的心思,秦昊尧敛眉,说的轻描淡写,将黑子放在她的手边,这些年来跟他一起对弈的人不多,在女子之中,穆槿宁的棋艺,算是颇得他心的了。 不过,如今就大不同了。 她静默不语,两指间夹着这一枚光滑的黑子,还不曾开始,她却已然能够预见结局。如今现学现用,她再聪慧也没用,又如何能够赢得了眼前这名足智多谋精明睿智的男人?! “我不是以前的那个人了,面对同样的事一无所知,一无是处,正如对着这盘棋一样,根本无从下手。即便这样,皇上还是愿意如此耐心地一件件教我吗?”她的视线落在还空着的棋盘上,沉静地说道,眉目之上一片沉敛,幽然说道。或许教会她跟他下棋并非难事,但要让她将过去样样精通的事都学会学精,哪怕花上五年十年的功夫,就能变回原本的模样吗?! 秦昊尧直视着穆槿宁的面孔,每回看她陷入混乱和不安,他都万分舍不得,或许穆槿宁就是穆槿宁,得到一切的她与市区一切的她相比,没有重要卑微之分。刻薄的唇畔扬起明显的笑意,他说的笃定而自负。“只要你愿意学,朕就有耐性教。” 当然是让人心安的话,穆槿宁听着,抿唇一笑,听他细细讲着下棋的规则,头一盘他却丝毫不让,她更是输的凄惨,面色并不好看,她硬着头皮跟着他再下第二局,看他如有神助,她更不是他的对手,紧蹙眉头,他却似乎不曾看清她的神色,神色自如地要来第三回。 “累了?过去跟朕下十局也不会累的人就是你了——”挑眉沉笑,他毫不在意地丢下一句,眼看着紫鹃将棋子理好,他匆匆一瞥穆槿宁蹙眉沉思的模样,一副说笑口吻。 她原本总是抗拒听他谈及他们的过去,或许觉得今生也不会再去触碰的遥不可及,或许觉得要回到过去更是绝无可能,但这一回,她却听出他强压在心中的苦涩之情。明明是一个人,却根本无法跟以前一样生活,面对她他更多了苦恼。 见穆槿宁默然不语,像是连输几盘生了闷气,他不禁扬起薄唇边戏谑笑意,扬声问道。“还是要朕让你几颗?” “不用,认赌服输。”她回绝地笃定,推开紫鹃的手,她一脸坚决地将黑子白子分开在两个木碗中,哪怕次次都输,也是堂堂正正的。 秦昊尧的眼底满是欣赏和欣慰,对着这个女人,他才不必把她当成是一个寻常的女人,跟她相处从未让他觉得单调乏味,这辈子也见过不少才情不浅的闺秀,但他却喜欢跟穆槿宁对弈,或许就是因为她从未给过他任何情面,回回都是动真格的。 正如当下,她认输,但赢得时候,也是一脸无恙,坦然平和。 这天下,有谁有这样的胆量敢赢天子的棋?!他就是喜欢她这般倔强的性子,明明长得柔弱,却并不软弱,有时候全然不输男人的好胜。 人人都说他是个挑剔的男人,当然,他这辈子自负骄傲,不是好的东西,他不要,不是最好的东西,是无法留在他身边陪衬他的,因此,他才会不惜一切想要重新得到穆槿宁。 得到过去错失的那一段,她给的死心塌地的感情。 在这段感情的面前,野心,报复,恩怨,纠葛,全部要让开路,哪怕心里有怨恨,也无法停止心中的爱意。 穆槿宁放下手中的黑子,她望向对面的男人,他的眼底是笑,却并没有玩味的神色,每回他们单独相处,他都不曾显露往日冷淡刻薄的模样。输的彻底的人是她,但并非因为回回都赢他才眉开眼笑,似乎更有隐情。 跟深爱之人在一起或许每一日都是开怀的,只是……她还没有这样的感知。 下了好几回棋子,他们下好了最后一盘棋,她自始至终都是输的,不过到后来,她的确也觉得兴头大涨。几位宫女端着一道道精美的菜色进了偏殿,将圆桌上摆的满满当当,偏殿烛台上所有的蜡烛都点亮了,色彩斑斓的宫灯被点燃其中的蜡烛,整个偏殿都照的比往日更加明亮。 大食族没有这么多繁琐的规矩,除夕也没有太多的讲究,于巫女而言,也只是一个寻常日子,甚至不会回自己家里吃个团圆饭,不过看宫女太监从前两日开始就忙里忙外,将这一天看的这么重,她也暗自揣摩着是个不同寻常的时候。 紫鹃端来温热清水,穆槿宁安静地洗清双手,随即将柔荑擦拭干净,正转身回头看着他的那一瞬,蓦地听到耳畔有人扬声呼喊,并不冷静,更像是有些癫狂。 “皇上在意的只有你一个人的颜面而已?他日臣子若是察觉我这幅德行,要皇上废后,岂不是更撕破脸皮?” 她蓦地脸色死白,捂住耳畔,紫鹃看着穆槿宁的神色不对,轻声询问,但只是一瞬间的功夫,穆槿宁回以一笑,明明只是一句声音,明明听上去很急促很激烈很模糊,但此刻回想,却又字字清晰,宛若谁当着她的面喊了声,她环顾四周,宫女们候在一旁等待差遣,在她身跟前的就只有紫鹃一人,到底是谁在说话?! 是谁,在对着谁争吵?! 吵得不可开交,仿佛没有人可以解围。 ……。 242 终生难忘除夕夜 是谁,在对着谁争吵?! 吵得不可开交,仿佛没有人可以解围。 秦昊尧说过的,似乎渐渐开始了,缓缓出现了。好的,不好的,当然,不好的片段更多,更杂乱,更沉痛。 他的目光转向她,不曾发话,看她木然地站在不远处,眼眸缓缓打量着四周围,一脸迷惘彷徨,明明已经洗净双手,却还不曾坐到桌旁来。 时光……仿佛也停了下来,不再朝前走动。 本该热闹非凡的日子,他却不曾想过会有这么一段安谧的时候,安谧的――足够他在回忆之中起起伏伏。 她原本就是那么偏激的人吗?至少在这一句争吵之中,她并不觉得自己是足以得到他如此之多的关怀,她不像是那么好的人,不像是可以稳坐皇后之位的人。 若是不要,就该在一开始的时候就全部推翻,既然已经走到这般的情面上,既然他们两个感情如此之深,为何那么尖锐地相处?!她,原本的她……到底是哪副德行?! 甚至,臣子们会想要建议皇上废后这么严重?! 她突然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比之前的更加浓烈,更加可怕。 暗暗舒出一口气,她的眼底恢复成原本的平和,波澜不惊,将没有任何水痕的双手再度在柔软白巾上轻拭一遍,她仿佛不曾发生任何事,自如地朝着那个男人走去。 不管说谎的是谁,秦昊尧抑或是――她零碎破裂的星星点点的记忆,她突然不再彷徨,不再后怕,迟早都要知道一切,总比混混沌沌过完余生的好。他说哪怕她不记得也无所谓,她也是这么想的,不过若是时候到了,她也会全部接纳,不会闭上双眼,不会捂住耳朵,全部都会去看去听。 不过她首先要做的事,是分清楚到底是谁在撒谎。是否跟秦昊尧描述的那般,他们郎情妾意,分离比去死更痛苦。 “今日起,朕跟你总算和解了,来年一切都会更好。” 从秦昊尧的笑容上看,他当真是有了很高的兴致,甚至今夜喝上了酒,唯独跟往日不同的是,他亲自为她斟了一杯。 她垂着长睫,知晓自己不该拒绝,皇帝给她斟酒,她自然要喝,更该不见任何迟疑,喝的痛快。 “新年里因为高兴,偶尔喝几杯也无妨。”秦昊尧看她若有所思,连连低笑,话锋一转,调笑的意思不明而喻。“朕给你倒的,还能灌醉你不成?” 听他的话,他们做了多年夫妻,他了解她的一切,即便是给她倒酒,他也自有分寸,知道在第几杯的时候,就该停手了,他并不想见她醉酒失态的模样吧。 她神色不变的泰然处之,默默举高精致的白玉酒杯,她粉唇轻启,柔声说道。“第一杯,我祝皇上来年事事顺心,心想事成――” “好一个心想事成,朕也希望如此。”他的眼底深沉莫测,久久看着她脸上的柔和神情,心中的尖锐强硬,在她的面前,一切都化为虚无。他如今唯一的心愿,唯一的心事,都在穆槿宁的身上。 他的黑眸之内,隐约燃起几分炽热,只是这回,她也看着他,她多么想将这一个喜怒无常却又诡谲深远的男人看清楚,看清楚他的每一面,不但是对穆槿宁的心疼怜惜,喜欢包容,还有更多――谁说这世上感情就是甜蜜美好的,谁说这世上回忆都是缠绵眷恋的,世间的任何一样东西,任何一个人物,都该有许多面。 人的脸,会笑也会哭。 但这个男人看着她的时候,常常是笑着的。不管对着别人多么冷酷,多么不近人情,她见到的不是一样的男人。 第二杯,她主动端起酒壶,换做是她起身倒给秦昊尧跟自己。她的心中百转千回,却又压下莫名惆怅的情绪,唇畔的笑容一分分缓缓绽放,凝视着那凝重黑眸,她再度开口。 “第二杯,敬王朝国泰民安,天下太平……” 秦昊尧半眯起黑眸,一抹复杂之极的笑容转瞬即逝,潇洒扬起脖颈,一饮而尽。 “第三杯,朕来说,朕希望你平安。”他将酒杯斟满,话音刚落,便将眸光望向她,她抿唇一笑,心中自然不无触动,正想低头喝酒,只听得他继续说道,寥寥数字,却让她突地被这一口酒呛到眼泪溢出。“一辈子。” 他的心愿,身为一国之君的愿望就如此单纯吗?并非希望她可要回到之前的模样,跟他一道过上过去的生活,就没有别的奢想,只要她一辈子平安?! 好的坏的。 她突然都想彻底揭开。 三杯酒,给她这些年来不曾有过的勇气和果断。 “再喝下去该醉了。”见穆槿宁依旧执着酒壶,给他斟满酒杯,酒壶口继而对准她的空酒杯,秦昊尧目光沉敛,却一手遮住酒杯,不让她继续倒酒。 他明白她的底限,若是过线,漫长一夜什么事都做不成。 “没想过宫里的酒这么好喝。” 她的笑容更深,更甜美,唇畔的酒窝之中宛若装满了蜜糖一般,只是看了一眼,几乎就要神魂颠倒。秦昊尧深深地看着她,明明绝非不可方物的绝美,却总是让他无法放开。 这一句话,更显得孩子气,仿佛无论时光流逝的多快,她永远都有年少崇宁的那一面,让人心痛,也让人怜惜。 “贪杯并非好事――”秦昊尧却不忍她喝醉,沉声说道,看她还是不依不饶倒了一杯,他手腕一转,将她的酒杯紧握手中,一口喝完。 “皇上把我的酒喝了,如今贪杯的人可是皇上。”他的过分庇护,却成了她反过来调侃他的借口,眸光清浅动容,秦昊尧笑颜对她,放下手中酒杯,让宫女将酒壶都撤了,免得他们还有争执的原因。 夜色,渐渐深了。 跟随着秦昊尧的脚步走出寝宫,走了很短的一段路,绕过御花园的树林花圃,眼看着前方有光,高大的树上挂着十来个宫灯,红红绿绿,烛光将整个御花园照的很亮,一旁候着两三位侍从,她只觉有些古怪,步伐不曾放慢,走到中央的时候才彻底看清楚。 摆放在中央空地上的,是一座白色的孔明灯,听闻街巷之中有这样的习俗,年前年后要放文灯。 走近两步,穆槿宁蓦地转过头去望向身后的男人,他驻足不前,负手而立,一名宫女捧着文房四宝过来,等待她动笔。她清楚这是皇上的意思,不过先下笔的功夫也让给她,她当真有些无法承担。 将手中的墨笔沾上香墨,她的目光变沉,秦昊尧看她迟迟不动笔,是在等待他,也就不再迟疑,朝着她走过去。 “皇上陪我一起吧。”她轻声邀请,秦昊尧下颚一点,算是回应,提笔走到文灯的另一面。隐约可以看到她的身影映在灯纸上,眼看着她沉下目光,等待了半响,才走近文灯,一脸认真地写下几行字。 秦昊尧将眸光抽离出来,墨笔写在灯纸上,沙沙作响,字体龙凤凤舞,更有几分张狂意味。 对视一眼,将手中的墨笔放回宫女手中的漆盘之内,穆槿宁眼望着一个太监弯下腰,紧握手中火把,小心翼翼地点燃油布。 火焰越生越旺,文灯膨胀胀起,文灯渐渐飘起,穆槿宁跟秦昊尧站在对面,彼此拉住文灯两角,透过明亮的火光,她望着那个俊美的君王,唇畔也有愈发明朗的笑意。仿佛心存默契一样,四目相接之后,两人一道撒手,文灯冉冉升起,升上夜空,像是一座明灯,越飞越高,最终到了苍穹的最高处,宛若是一颗闪闪发光的星辰一般。 她扬高了脖颈,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这一座可以祈福的文灯,灯已经飞的很高,很难看清各自写在灯纸上的墨字。 在灯上写出自己的夙愿,祈求心愿可以达成,人人都是这般祈求来年丰收平安。 他们各自不知对方到底写的是什么心愿,心照不宣,彼此也不曾追问对方,给两人一个余地。她安安静静地收回了目光,放天灯是顺利的,听闻文灯越是放的高,上苍就越是容易看到上面的祈愿,心愿更容易达成。 那一座天灯,就像是她看上去是空空荡荡的心,只消一把火,就能全部点燃升腾,看似那么单薄的天灯,也可以承受那么火热的炽燃,也可以放得高高在上的地步。 除夕夜,虽然很冷,寒风瑟瑟,星空却很是明朗,明月悬挂在天际,她在御花园树上的宫灯之下,却丝毫不觉得染上些许寒意。 仿佛方才靠的天灯太近了,火光热意,也已然感染了她。白皙面庞上浮现绯红,宛若少女般娇俏美丽,清风浮动,鬓发轻扬,她跟随着秦昊尧一道走向前方,一路上没有别人经过,唯有他们两人,的确也清净许多。 “点了天灯,人人都能逢凶化吉――”穆槿宁走了一路,最终坐在点着宫灯的长廊边,她的眸光清澈,神色温柔恭顺:“皇上也信吗?” “以前朕什么都不信,如今想来,也该信一些东西。”秦昊尧一句带过,说的轻描淡写,这个世道格外艰辛,人情冷暖,没什么信得过的,或许因此在秦昊尧的身上,从来就没有半点人情味。 闻到此处,她暗暗点头,如今平息了心中的起伏,方才的一幕却依旧历历在目。点燃的火光,像是偎贴在她的胸口,彼此凝视却又被点燃的双目,哪怕只是一瞬间,也让她察觉到他藏匿在心的深情。 他坐在她的身畔,目视前方,彼此不曾开口。 烟火声,一声接着一声砰然划破天际,穆槿宁不禁循着声响去望,远方正在放烟火,如此浩大的阵势,她在心中揣摩当然是秦昊尧的授意,侧过脸去望向他,他也在欣赏一朵朵绽放在夜空的烟火。 红红火火的烟火,从地面仓促冲上云霄,宛若巨大的花朵一回回在天际绽放,映入她的视线之内,她看得久了,脸上再无任何神情,不禁再度陷入怔然。 这一幕,的确美极了。 这样的日子,是她在大食族不曾经历过的繁华。 侧着俊脸,秦昊尧看了些许时候,烟花再美,不过转瞬即逝,终不持久,他终究更想看她,更想看真真切切的人。哪怕她回到他的身边,他们或许也要走上一段很久的路才能有所结果,轻轻拉住她的柔荑,目光沉敛,不疾不徐地说了句。“有一段想要找回来的感情和回忆,朕不放弃的话,你也可以答应朕不松手吗?” 烟火,让深夜不再安谧,热闹嘈杂,只是哪怕在这样的环境之下,她却依旧听清楚他说的话,一字不漏。 明明称不上是甜言蜜语,明明算不上是海誓山盟,但这一番话落在她的心头,却格外沉重,分量不轻。 垂着螓首,她的目光锁在他的手掌上,大手包覆着纤细柔荑,她自然可以感知他的体温。 听着他说话,她居然忘记了继续观赏天边璀璨的烟火,寒冷的夜晚,他说话的时候也会吐出白色氤氲,让她不免有种错觉,似乎这一个宛若千年寒冰铸造的男人,这么铁石心肠难以接近的男人,说的话也是令人心头一暖。 “这世上没有人比崇宁更爱慕朕,以前你是这么说的,如果你也离开朕的话,朕会更孤独的。”紧握她纤细指节,她对他而言,自然变了很多,不过两人之间再细微的进展,对他而言也是一桩好事。他神色渐柔,扯唇一笑,明明说的轻松,在穆槿宁听来,却不无心痛无力,仿佛任何人都无法阻拦他挽留她。 她有些疑惑不解,蹙眉看他,为何坐拥天下江山的男人也会孤独,还是――这些不过是他讨人欢心的玩笑话,他想要任何东西,都如囊中取物,他想要任何女人,也不难左拥右抱,燕瘦环肥,孤独……君王也会孤独吗?!而秦昊尧,更不是愿意在人前示弱的男人,此言一出,她自然对他刮目相看。 执着去喜欢一个人,哪怕痛苦也无法停止爱意,并非易事,哪怕他这辈子可以拥有别的女人,并不意味着他心有余力去重新爱另一个女人。秦昊尧清楚,他不难得到别的女人,但对他能有真心的,又有几个 “皇上能再说一遍吗?我不太懂皇上的言下之意。”她的嗓音很轻,宛若蚊呐,她不再惧怕闪避,有些话,不如问个究竟,听个清楚,也免去无畏揣摩。 “你没听错,是啊,朕很孤单。”他话音未落,再度紧紧握住她的柔荑,丝毫不肯再放开,握的她指节都痛了。 两个都孤单的人在一起,却只会更寂寞。 即便对他没有任何一分敌意,要重拾往日情感,更是艰难。只是这些话,依旧藏在她的心里,他们一道依偎着,宛若是感情至深的情人。 烟火声越来越小,最终天边也不再绽放硕大美丽的花朵,一切归于宁静。他见她面露疲惫神色,一手揽过她的肩头,让她的螓首靠在他的肩膀,一切都如此自然,真情流露。 他对她,并非心存恶意,而她于他,也没有他可贪图的。哪怕如今迷失了感情,她也已经相信他的确是她的亲人,可倚靠可信赖的亲人。 长廊下宫灯随风摇曳,彩线流苏轻轻舞动,整个皇宫被深沉夜色笼罩,一片静寂无声。两人的身影映在长廊上,被光线拖得长长的,小鸟依人,她倚靠在他的肩膀上,宛若亲密无间的新婚夫妻。 不知不觉,已然过了三更天,谁也没想过要回寝宫过夜,仿佛要守着黑夜到新的翌日清晨,不过,时辰越晚,寒风更重。秦昊尧扬起背后的黑色皮毛披风,将纤细女子的身子都圈在自己的胸口。她不再反抗,或许是当真已经入睡,螓首从肩膀处滑落,细微的,一寸一寸地越压越下,最终抵在他的胸膛,披风将她的大半娇躯遮挡的严严实实,她的气息轻盈温暖,宛若暖炉中的火焰一般烘烤着他的心口,如今这个地步,也根本分不清楚到底是谁为谁取暖。 寻常人家有守岁的规矩,在除夕夜一夜不眠,直到清晨,不过皇室之中却鲜少有之,只因他们生来就有世人梦寐以求想要的,哪怕不必如此虔诚也有享受不禁的繁华富贵,贵族跟百姓,根本就并不是过着一样的生活。他不过是喜欢跟她相处的时候,哪怕不必开口,只是这么静静坐着,也从未让他厌倦生厌。 “睡着了?” 他许久之后才低声沉问,不过怀中的人儿不曾答话,秦昊尧暗暗舒出一口气来,俊脸上浮现似有若无的笑意,眼底晦暗更深,那一双有力的双臂将她抱的更紧。他们当真是等到了天明,她睁开惺忪睡眼的时候,发觉自己一夜不曾被冻醒,只因自己身处他的怀抱,披风将寒风挡在她的身外,更暖和的――却是他的身体,他的胸膛。 将披风轻轻拉开一道缝隙,螓首从披风之内钻了出来,如今天才刚亮,正是冷的时候,她好奇抬眸,望向这个男人,没想过他依旧清醒,一夜未睡。 “此刻的风景,好吗?” 他瞥视了怀中的人儿一眼,再度将眸光转向苍茫天际,穆槿宁坐直了身子,顺着他的眼神望过去,如今天际才浮现了鱼肚白,夜色跟晨光宛若共存在苍穹一般。比起昨夜的星空,天色分明亮了许多,却还残留三分混沌,仿佛天地之间隔着一道灰色帘子,天上一处有月亮,一处有太阳,看来格外相似,当真是鲜少见到的奇景。 她安静地点头,是值得一夜不眠而亲眼看到的景色,不过她有些疲倦,过了三更天便困意袭来,约莫在他的怀里睡了许久。 “皇上一夜不曾睡么?”她噙着清浅笑容看他,他拍拍她的肩膀却笑而不言,她的笑容一分分流失干净,微微失了神,凝视着他许久。 她值得他守着一夜吗?! 秦昊尧依旧正视前方,说不清他守护了许久而看到的美景,是此刻眼前的景色,还是――她。她初醒时候的纯真笑容,就足以报答他等待好几个时辰的辛苦了。 “过去除夕都是一个人过的,也不觉得有何不同。皇上陪我过除夕,没想还有这许多花样。”她当然知道感激他的关切用心,只是既然他们是夫妻,说一句感谢未免太肤浅苍白。“昨夜的天灯,星空,烟火,每一样都很美…。” “你走之后,每一个年关,朕也是一个人过的。”新年对他而言,亦不曾有过别的新意,昨夜对他而言,同样是印象最深的一次除夕。他顿了顿,站起身来,俯下俊挺身子,将身上的皮毛披风彻底披在她的身上,神色凝重,下一句,说的宛若誓言。“将来的每一年除夕,朕会陪你。” 她的心中百转千回,五味陈杂,沉默了许久,见秦昊尧就要离开,突然站起身来,追问了一句。“皇上对我向来都是这样吗?什么事都依着我,宠着我。”或许再绚丽的画面,也经不起时光的磨耗,但她却突然有种预感,仿佛这一个除夕夜,她终生难忘。 一起写祈愿,一起放天灯,一起看烟火,一起等天亮……是他们两个人一起做的事,他给她的温暖,并非容易遗忘的。 男人的披风将她整个身子都笼罩地严严实实,纤细身影站在他的面前,两人对视许久,她却最终不曾等到秦昊尧的回应。晨光在他的眼底渐渐放亮,那双总是幽深不见底的黑眸,似乎也不再那么难以洞察。 她或许是出于好奇才问出口,秦昊尧俊脸上的神色不变,却只是为她拉紧披风,那一刻,他的眼底有太多太多东西,她始终无法分辨清楚。 ……。 243 两人下江南 如今已经是三月天,连日来的暖阳融化了半月前下的一场大雪,送走了冬日,迎来了春意。(.好看的小说)舒残颚疈哪怕清晨,水面上也不再浮着薄冰,满地枯黄渐渐被绿意取代,光秃秃的枝头也勃发了新芽,宫里池边湖畔尽是绽放大丛金黄璀璨的迎春,再过些日子,御花园便会百花争艳,隆冬的寒意褪去好几分,却也远远称不上是温暖的,清晨和黄昏时分依旧会捎来不少凉意。 琼音端着水盆从屋子里走出来,泼洒在庭院中的花圃上,突然见正门轻掩着,她不禁蹙眉,在心中埋怨雪儿几句,揣摩着定是雪儿出门前忘了将门关好。走到正门前,听到人来人往的脚步声,刚过完新年,远处的市场上人声嘈杂,她将螓首探出去瞧了一眼,却突然看着一辆红色的马车由远及近驶来,停靠在门外的大树下。 不以为然,瞥视了一眼,她正要将门关上,却听到有人下马车的声响,他们的院子并不在最热闹的地方,换做平日,这儿唯有经过的马车,却鲜少有停在附近的马车,她转眼一想,突地多了个心眼,转过头去望着从马车下来的人。 只是这一眼,当下让琼音怔住了,来的不是别人,正是穆槿宁。 紫鹃正低声跟她说着什么,仿佛是确定就在此处,穆槿宁笑着点头,将眸光望向眼前的院子,虽称不上是大门大户,在外面看来也足够宽敞。朱红色的木门上了新漆,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门上贴着簇新的对联,并不像是寻常人家买来的,龙凤凤舞的字体格外潇洒张狂,门楣上挂着两个朱红色灯笼,悬着金色流苏,在风中飘动,并不华丽,却也让人心头一暖。 穆槿宁并未太久驻足观望,缓步走到前头,吩咐紫鹃在马车旁等候,正想叩门,没想过琼音端着水盆正站在门内,两人目光交汇,不禁各自无言。 “你是……”她在脑海之中搜罗这个婢女的名字,神色自如,在宫里头一回见到这个婢女印象深刻,不只是秦昊尧对这位婢女的愤怒,更是这位婢女眼底的坚决倔强吸引了她,听秦昊尧所言又是过去服侍她之人,她不禁神色渐柔,轻声说道。“琼音。” “是,主子。” 琼音脱口而出,才发觉自己失言了,不免有些尴尬,如今她不再是穆槿宁的婢女,穆槿宁也不再是她的主人,只是习惯……并不好改。 穆槿宁看琼音低头不语,似乎满心愧疚,伸手轻触琼音的胳臂,挽唇一笑。“我们进去吧。” 琼音闻到此处,连连点头,将正门彻底打开,领着穆槿宁走到外屋,将水盆放下,急急忙忙为穆槿宁倒了杯茶,轻声问。“您是来看小少爷的吗?不过小少爷去师傅那儿做功课了,要到晌午才回来。”嬷嬷,雪儿,杨念都不在屋里,唯独自己和老爷在家,若穆槿宁此趟来是为了见杨念,自然是不巧。 穆槿宁闻到此处,却不曾锁眉,淡淡一笑,捧着茶杯看向琼音。“我出宫时候不长,下回再来看他,往后这样的机会有的是,也不急于一时。” 琼音有些拘谨无措,以前从未如此,只是时隔三年再见穆槿宁,隐约能够察觉穆槿宁身上的异样,她心事重重,却也不敢多嘴。上次在皇宫撞见了皇上,皇上依旧不曾介怀当年之事,她便不再擅自进宫,生怕给主子带来任何烦忧。 “你见了我,也有诸多疑惑吧,不过如今不是时候,我也不能为你答疑解惑,索性就别问了。”穆槿宁打量着眼前这个年轻女子,她虽然是个婢女,却有一身英气,眼底的坚毅更让人欣赏,或许这才是当年她能够成为自己护卫的原因。她以眼神示意琼音走过来些,安静地拉过那一双略显粗糙的手掌,垂眸细看。 “只要主子安好,其他别的都不重要。” 琼音不曾将双手缩了回来,眼底不无酸涩泪光,穆槿宁的指腹轻柔拂过琼音手上的硬茧子,不只是每日做着琐碎家事,兴许更是多年来习武留下的印记,只是手腕处一道阴影掠过穆槿宁的眼底,她不禁好奇地拉开琼音的衣袖,当下就眼神一暗再暗。 一道红色的伤疤,曝露在穆槿宁的眼下,像是一条丑陋的血色蜈蚣般缠绕在琼音的手腕,光是看着疤痕,就知道当下伤的不轻,并非只是肤浅的皮肉之伤。 琼音猝然将手抽离出来,匆忙走到一侧,急急说道。“昨日雪儿买了苹果,奴婢去洗些苹果出来。” “别忙了,我坐会儿就走。” 穆槿宁自然看得出琼音的尴尬慌乱,借机走开,不过多久就送上素净果盘,招待的格外周到。(.好看的小说) “那个伤疤是哪儿来的——” 琼音蓦地怔住了,利刃割开血肉的疼痛,鲜血汩汩而出的过去,她似乎已经淡忘,她的确不愿提及,苦苦一笑,一句带过。“以前做事的时候,不小心把自己伤着了,毛手毛脚的。” 明明看起来做事利索干脆的婢女,更有身手,不像是个初来乍到七手八脚的鲁莽黄毛丫头,此刻看得出琼音不无苦衷,哪怕另有隐情,穆槿宁也不再追根究底,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伤痕都有秘密,哪怕她是主子,琼音是下人,她也不想咄咄逼人,在别人的伤疤上撒盐。 “你带我去见见他吧。” 琼音站在一旁,低着头专注地为苹果切着果皮,突然听到穆槿宁不疾不徐地开了口,始料不及,险些切到了自己的指尖。 自然明白穆槿宁的来意为何,琼音不敢拒绝,亲自领了穆槿宁走到外屋后的房间,大门敞开着,庭院之中的大树下摆放着一套桌椅,一个男人约莫五旬,穿着厚实的灰蓝色棉衣和长衫,眉目之间依旧还有几分俊朗,虽然黑发之内也有不少银丝,看上去并非老态垂暮。 他正在桌上摊开一幅幅书画,前些天下了几场雨,他生怕珍藏的书画卷受潮,趁着今天这个艳阳天,将十来副卷轴取了出来,细心地将砚石压在书卷上,免得风大将卷轴吹乱毁坏。 陪伴着穆槿宁一道站在不远处,眼看着穆槿宁缓步走向那个男人,琼音的神情愈发复杂难辨,沉默不言。 绕过男人的身子,穆槿宁的步伐越来越慢,越来越轻,最终驻足在男人的身旁,从一侧的画桶内抽出一个画轴,解开红线,轻轻打开,是前朝名家的《野鹤图》,出笔细致中不无洒脱豪迈,两三只黑白色野鹤在草间踱步,或又张开双翅翱翔天际,看了许久,不禁也羡慕起野鹤的自由潇洒来,怪不得常人常常艳羡闲云野鹤的日子呢。 男人将目光转向穆槿宁,突然将手中的砚石紧握住,满目怔然,却又不善言辞,紧紧盯着观赏着画卷的娇丽女子,半响之后才低声唤出一句。“宁儿啊……” 她听着他低哑哽咽的声音,脸上没有任何神情,默默望着他,男人看了她自然满目动容,甚至热泪盈眶,但——她的眼底依旧干涸,没有任何一滴眼泪。她刻意在这个男人的脸上找寻跟自己相似的痕迹,但看了许久,心头也没有任何的触动,男人走前两步,正想拉住穆槿宁的衣袖,又发觉手中还拿着砚石,不无苦恼,想了会儿,最终将砚石朝着地面一丢。 他的困惑,他的迟缓,他的怔然,他的激动,他与生俱来的单纯和年纪根本无法相配,他的一举一动,愈发让穆槿宁觉得不太对劲。 哪怕——他们已经好几年不曾相见,哪怕他的激切情有可原。 他一把捉住穆槿宁的柔荑,还不曾开口,已然满面是泪,泣不成声,只是握着她的手,颤抖的厉害。 “是,我来了,我先扶你坐下吧。”她噙着温和笑容,手腕一转,扶着穆峯坐在桌前的红木椅子内,恭顺有礼。 “宁儿,他们都说你生了大病,都好了?”穆峯却不愿坐下,刚坐到一半又随即站了起来,手掌轻触她的肩膀,又轻拍她的手腕,他一脸张皇混乱,像是乱了阵脚,穆槿宁当然看得出来他的满腹关心,只是他的关切却又跟常人不太一样。 看来所有人都隐瞒了穆峯整整四年,隐瞒贞婉皇后死去的噩耗,他活在过去的虚假之中,只知道自己的女儿病的严重无法跟任何人见面。 “好了。”她的笑容更深,将眸光转向他,将轻笑出声。“这不看我好好的吗?” 一脸平静地掏出腰际的白色丝帕,送到穆峯的手掌之内,看着他擦拭满面泪痕,神色一柔,“这回我是来看看你的,你近来无恙吧。” “我一切都好,他们对我都很好,你在宫里就放心吧,上回我去看你娘,墓园修的齐整,路也铺上了砖,栽了大树,两道开了很多花,再过阵子天暖和了一定开的好看,淑雅定是欢喜。你可别忘了,要谢谢皇上…。”穆峯望向眼前的女子,突地想起了什么,虽然在生人面前沉默寡言,只知道摆弄书画,但唯有面对自己的亲人,他才打开了话匣子,说个不断。 穆槿宁看着他越说越激动,甚至手舞足蹈,全然不若五旬的男人该有的稳重得体,她眼波一闪,虽然不曾心生厌恶不耐,但似乎一切越来越明朗。(.好看的小说) 她几乎已经猜出了七八分。 皇上还为穆家休憩了墓园?!她从未听过此事,听来这些年皇上鲜少召见穆峯,哪怕他是穆槿宁的父亲,唯有杨念因为义子的关系而偶尔进宫面圣,她总觉得皇上不曾跟穆家走的多近。其实……他做了很多事,比她能看到能听到更多的事。他并非想要任何人知道,更非需要别人的感激,但此般举动,却如何不让人对秦昊尧另眼相看?! 她始终都面带笑意,仔仔细细听着他说了许多话,再见她的激动,已然让他始终坐立难安。琼音为他们端来了茶水点心,穆槿宁坐在穆峯的身前,从琼音手中接过小刀,不假手于人,将苹果切了果皮,分成几块,摆放在碗碟中,继而塞入穆峯的手中。 面对这个同样陌生的男人,她已不知该如何表明自己的心,自己的感情。 只是她看得清楚,穆峯在尝到她切好的苹果的时候,毫不掩饰心头的欢喜愉悦,笑的开怀,仿佛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都笑开了。他的任何一个神色举动,都是发自内心,笑的时候也比别人更开怀,哭的时候也比别人更伤心,他根本不知该如何掩饰压抑。 或许,他也不必掩饰压抑。 “我该走了,你也休息会儿。”见时辰不早了,穆槿宁擦拭了双手,缓缓起身来,她认真嘱咐,走过琼音的时候,又说了句。 “你好好照顾他。” 男人的神色一阵慌乱,他不曾去送自己的女儿,蓦地转身跑向自己的屋内,将柜子抽屉一个个打开,琼音见穆峯仓促忙乱的身影,也只能折回来去扶着他,更不知到底他在翻箱倒柜寻找何物。 穆峯找到了一个红色布包,急急忙忙追出门去,像是迷途的孩子忙乱地东张西望。就在此刻,穆槿宁已经上了马车,紫鹃轻声放下帘子,朝着马夫说道。“回去吧。” “宁儿,宁儿啊……” 马车徐徐驶离穆家别院,穆槿宁垂着眼眸,显得格外沉静内敛,却突然听到马车后有人正在疾呼,她眸光一沉,扬声喝道。“快停下!” 马夫当下紧紧勒住缰绳,马车很快停在路旁,紫鹃为穆槿宁卷起红色布帘,扶着穆槿宁走下马车。她转头望向身后,马车已经走了好一段路,穆峯却喘着粗气追了这一段,如今面红耳赤,声嘶力竭,满头大汗。 她突地心口纠痛,轻蹙柳眉朝着他走去,不知他为何追着马车跑了这么久。 穆峯甚至顾不上抹掉额头的汗水,一手拉起穆槿宁的柔荑,要她摊开手心,另一个紧紧攥着的拳头,缓缓松开来,像是跟她献宝的孩童一般,他的眼底也有她无法忽略的异于常人的亮光。 那一道亮光,并非来自泪水,却看的穆槿宁很不好过。 颤抖着手从红包之中抖落出一件玩意儿,他一脸是笑,更是语无伦次。“这是你喜欢的,你喜欢的,拿着吧,拿着带进宫里去吧。” 躺在她手心的,是一对珍珠耳环,珍珠并不硕大,比起她在宫里见过的那些珠玉首饰,更是逊色许多,纯白色的珍珠镶嵌着银边,细致典雅,宛若两颗漂亮的星辰。她不知这对耳环到底背后有何等的缘由,却也不再去问。 站在穆峯的面前,她对这个男人的心绪始终莫名难测,她却不想让他伤心,神色自如地抬高手腕,笑着将这一对珍珠耳环戴在小巧耳垂上,圆润珍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将原本就面容姣好的女子,衬托的更加清灵娇俏。 她朝着他微笑,眸光温暖,他也沉默下来,不再唠叨罗嗦,在这个年轻美丽的女人身上,他仿佛见着几分那淑雅的影子。 他再度陷入自己的世界去,目送着这一座红色马车越走越远,这是他最终去当铺赎回来的珍珠耳环,过去就是穆槿宁的首饰,他虽然无知愚昧,却记性不坏。 那一年,他们在京城重遇,三年的颠沛流离,将各自折磨的不成人形,他在宁儿的眼底看不到往日的明亮,虽然清澈却又更多时候是黯然的眸子,让人心生不舍。他们这一对父女,都是罪人,在陌生贫瘠的塞外生活,最终幸运回到故土。宁儿在他面前总是笑的,仿佛不曾经历过任何悲惨的往事,更比年少时候更懂体贴安抚。 那一日,他掏出自己三年来帮人干活攒着的一大把铜板,心急地要帮宁儿赎回一对珍珠耳环,铜板却散落一地,他们父女就在别人的调侃下,在他们的同情目光下,趴在地上捡起每一枚铜板,最后,他们遇着一个年轻男人,他极力想要守护宁儿,但那个男子眼底的阴暗,一身的高贵寒意,却更让他惧怕。 到最后,他们落魄回去,谁也不再说起,谁也不再记得他口口声声提过的那一对珍珠耳环。 如今,他总算完成了自己的心愿,他不知自己可以为宁儿做多少事,但他也想尽责,哪怕无法想清楚当年发生的事,但他还是内疚自责,觉得是自己拖累了唯一的女儿。 他不知如何跟女儿表明愧疚,唯有看着她戴上耳环的时候,他似乎才彻底放下心事,仿佛他的女儿从未经历过坎坷的命运,跟过去一样,什么都不曾改变。 在淑雅生下这个女娃的时候,她看着窗外的木槿花,为她起名为穆槿宁,她笑着轻叹:“夫君,你看,木槿花开的多安宁啊……” 他无法理解淑雅说的话,更至今不曾知晓花,如何会开的安宁,他只能同样连声笑着应了几声,他唯一懂得,是这个名字念起来很好听。 他笨手笨脚,却还是想要去抱那个襁褓中的女娃,孩子突然呱呱大哭,他更是心急忙乱地想要将女娃塞入那淑雅的怀中,缩着肩膀像是做错事的孩子,一脸担心受怕。 “都怪我,哭是不好的,淑雅,我让她哭了……”他像是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背转过身,不敢再看那个白嫩的女娃。他自小就知晓自己跟别人不一样,更生怕自己的与众不同,频频吓哭孩子。 与其成为吓坏孩子的怪物,他宁愿不再靠近这个孩子。这就是,他可以为孩子做的所有事。 “笑,未必是好的,哭,何尝是坏的……”那淑雅一脸柔和笑容,低声呢喃,只是她的这一番话,又有何等个中滋味,怕是在场无人可以听懂。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指腹为女娃刮去眼角泪水,笑道:“我们宁儿的眼泪,就像是珍珠,是世间珍贵的宝物,如何会是坏的?” 唯有那淑雅,可以说服他,安慰他,可以让他改变心意。他闻言,无法从妻子口中听到任何责怪他的意思,这才小心翼翼轻手轻脚走到床边,趴在床沿盯着这个孩子看,看了许久许久。 宁儿的眼泪,就像是珍珠。他依旧记得这一句话,依旧不知那只是自己善良妻子说服他的戏言而已,他当真如此认为,那淑雅的话,他从未怀疑过一分一毫。 在宁儿满七岁的时候,奶娘给她打了耳洞,他兴致勃勃地专程出了门,买了这一对耳环,趁着宁儿睡着的时候,放在她的床头。 那时候,宁儿渐渐开始懂事,也渐渐开始疏远他。 他常常见着宁儿红着眼睛回来,却又不肯在他面前掉眼泪,总是倔强转身。他能够感觉到她的身上发生了不好的事,他为她做不了任何事,唯有变得更安静,唯有更远地退后。 那会儿开始,他再也不曾见过宁儿戴着这对耳环,她细小的耳洞之内,没有任何的饰物,明明是爱美的年岁,明明是想要装扮的年纪,她却再也不曾戴过。 他们之间的那一条路,越来越漫长,越来越遥远。 获罪那几日,郡王府一夜之间遭了劫难,他们沦为身无分文的人,甚至,连庶民都不如。他们说,他的女儿被贬为官奴,他追问了好几句,也不曾清楚什么是官奴,但他知晓,那绝非好事。 临走的那一夜,奶娘帮着他们将身边能变卖的东西都当了,圣旨一下,郡王府的东西却丝毫不能动,他们更加捉襟见肘。奶娘来看望过他,给他偷偷递了几两银子,作为防身之用。奶娘叹了口气,清楚穆峯还在等待穆槿宁,但穆槿宁说过她不会再来,如今彼此的身份也不再方便,她只能独身前来。 “小姐把那对耳环当了,老爷,千万收好了,到了危急关头再拿出来用……” 他张了张嘴,什么话都说不上来,万不得已的地步,他们已经走上了穷途末路。 “那她,她呢……给她吧……”满心悲痛,把银子推向奶娘,他词不达意,他也想把好东西留给女儿,但却办不到。他多想成为女儿的倚靠,但他却总是让她烦心忧愁。 他更觉自己是个累赘,他给宁儿的,是她同样被人取笑被人鄙夷的命运。 “是小姐让我给老爷的,放心吧,老天爷不会没眼睛的,小姐也不会吃苦的。”奶娘同样红了眼眶,说完这一番话,也最终被赶走了。 穆峯一回到京城,就想着要去原来的当铺将那对珍珠耳环赎回来,时隔几年再看着这对耳环的时候,这对跟宁儿眼泪一样晶莹美丽的珍珠的时候,他的宁儿,却不会再落泪了。 笑,未必是好的。 哭,何尝是坏的。 他的耳畔,突然又传来那淑雅的声音,他怔然地站在原地,眼底早已没有马车的踪影,他的嘴角扬起迷茫笑意,跌宕之后终团圆,脸上却满是热泪。 “老爷,我们回家吧。”琼音扶着穆峯,两人一道转身离开,朝着别院走去。 …… 一国之母的人生是何样的,名门望族,宗室贵族,大家闺秀,该有多么过硬的身世背景,该拥有多么引以为豪的家族势力,该称得上多么响当当有权有势的名门之后,才能跟一国之君般配,来之前想了很多,这个孩子并非皇帝亲生也让她望而却步,亲眼看到自己的亲人更让她无法介怀,并非觉得丢人现眼——只是她当真更难以理解皇上了,把她放在皇后的位子上,一定遇到了不少阻碍。 她,在那些挑剔严格的臣子眼里,称不上是最合适的人选,或许,甚至称不上是光彩的。 “怎么想着去见他?” 秦昊尧望着坐在对面跟他对弈的女子,从木碗中挑出一枚白子,不着痕迹问了句,似乎并不过分在意,她方才出棋太慢,显然是分了心。 今日早上她出宫去了穆家别院,他岂会不知?! “没理由不去见他啊,他是我的亲生父亲……”她从沉重的思绪之中醒了过来,挽唇一笑,眼底的神采愈发明艳,处乱不惊,沉静肃然。 穆槿宁垂下眸子,若有所思,脸上的笑一分分淡去,将棋子紧握在手心,棋子仿佛开始发烫,让她很难继续专注下棋。 看得出她的粉拳紧握,不无心事,秦昊尧伸手覆上她的柔荑,他并非真心隐瞒穆峯的存在,只是觉得时机还不成熟。他黑眸一黯,沉声道:“朕本来是想告诉你的。” 他似乎不曾坦诚,但落在她的耳畔,却又像是已经将一切都告知了。她幽然抬起眼眸,安安静静地看着他,沉默了半响,才松开手心,将棋子推向前方。 “皇上怕看我伤心介怀,才会迟迟不告诉我吧。”她看来没有任何悲痛难过,这一番话,也是说的及其平和。 秦昊尧接着走的这一步棋,却并不专心,她眼波一闪,眼底的灰暗更深,低低说了句。“当下见了,的确有些震惊,不过有亲人在世,总比孑然一身来的好。他……也有别人看不到的才华横溢,不管别人说什么,他不是一无是处的人。” 她的心思更深,唇畔有浅淡笑花绽放,嗓音清冷,字字决绝。“这就是我的身世,我的背景,皇上不必怕我知晓会难过,我却担心皇上因为这些更艰辛——” 在外人看来,他们并不匹配。 她的言下之意,却让秦昊尧的神色一敛,指尖的棋子迟迟不曾放下,他面色凝重,眼底深沉莫测。 “别说了。” 他突地站起身来,一脸肃杀,似乎有几分不快,穆槿宁自然知晓自己失言,也随即支起身子,眼看着他拂袖而去,她却不曾再跟上去。 这世间,感情在很多东西的面前,是最脆弱的,不堪一击。 她的出身,除了秦昊尧不在乎,这世上的所有人都会把它当成是一件把柄。 默默一笑,她咽下满满的苦涩,伸手轻轻触碰耳垂上的圆滑珍珠,心中尤为沉重。 这几日,秦昊尧的心里有事,她也隐约瞧得出来,但她却无法为他分忧解难。他必须耗费这么多的心力来守护她的时候,她感激涕零,却又更觉不安。 三月底,天渐渐转暖,满城春意盎然,湖边的垂柳绽放青色枝叶,秦昊尧处理了连日来的国事,已然将所有事都部署万全。 从今日开始,天子要去江南微服出巡,两辆马车已经在宫门外等候,秦昊尧留下担当大任的王镭驻守皇宫,而王镭的同胞兄弟王谢则护驾出宫,原本就是暗中出行,不必劳烦众人簇拥,兴师动众,有幸陪同天子出宫的除了足智多谋的公孙木扬之外,还有药膳房的一位庄御医,以防这漫长路上有人得病受苦。 太监宫女已然将几箱子物什搬去了马车上,候在一旁,等了许久,天子终于出现,不过他身旁还有两位女子,一个年纪大些,一个年轻些,身着常服,主子出行自然需要宫女服侍打点,众人见了也不以为然,不曾多看一眼。 等待马车驶离城门,穆槿宁才掀开一侧的帘子观望窗外景色,她盘着素髻,一袭浅粉色上衣,下身着宝蓝色宽裙,一如宫外女子的装扮,端庄得体,雅致娇丽。她遥望着天际,春风吹拂着她鬓角上的软发,她望着一路上的春景,唇畔有笑,眼神清朗。 ……。 244 深情香吻 在这时,秦昊尧不免也神色温和,不禁扬唇一笑,观望着她满心期盼的笑靥出神,这一瞬,他似乎又见着了年少时候的崇宁,她的眼底还有希冀,还有不曾被世事险恶浇熄的光亮――那些光亮,仿佛在她的眼底点亮了一颗颗星辰,他望入其中的话,总是觉得那双眼睛美极了。 “这些日子,我们一行人出门在外,一路上不会惊动太多人,不过去几个可信的臣子府上住,免得引来骚乱。出了宫,要改改称呼,他们亦不会喊朕皇上,你可别忘了。”秦昊尧这般笑道,上个月的不快早已抛之脑后,轻松卸下身上重负,他跟崇宁相识这么多年,也鲜少跟她去过别的地方。这是他迟早该兑现的承诺,更希望看她开怀欢喜。 听着身后的笑声,她这才放下窗口帘子,安然地坐回原处看他,有些狐疑不解。 “那我该怎么说――” “你年少时候,总是叫朕昊尧哥哥……”他漫不经心地提醒一句,宛若说笑调侃,此言一出,却也不禁心中生出几分莫名沉闷。他的笑容敛去,深深锁住她的眉目,她再细微的神情变化,也逃不开他犀利的眼神。 她闻言,眼底的绚烂笑意,却突地变淡了,似乎不无踌躇迟疑,更觉无法开口。 那四个字,梗在她的喉咙,明明听来多么甜蜜亲近的称呼,却不知为何让她心情沉重不堪。 “这么难开口?”秦昊尧不再取笑她,或许当真是遥不可及的过去,自从崇宁从塞外回来,她几乎再也不这么喊他。而如今呢,他是她的夫君,是一国之君,或许也不再是她眼底的昊尧哥哥了。很多事,看似都在原处没动过,其实全都不一样了。 她垂下眉眼,小脸上没有任何娇羞神色,更没有对往日记忆的沉溺怀念,她淡淡说了句,笑意却不达眼底,似乎不过自嘲。“年少时候不懂事,皇上还要拿我取笑吗?” “如今觉得别扭了?”秦昊尧笑颜对她,她垂眸时候,依旧让他见着她原初的娇柔面目,或许一开始,是崇宁一厢情愿,将心交付于他,他曾经不为所动的,如今也很难再重新获取。 “皇上跟我,都不再年少了……我若再跟以前那样不懂礼数,岂不是更可笑了?” 她说的轻描淡写,若是一切都停留在年少时候,做任何一件错事都可以被原谅被饶恕的话,如今她却不愿不想。 她喊不出口。 他们,不再年少轻狂。 秦昊尧淡淡睇着她,她眉眼之内一闪而逝的苍凉,他并非头一回见过,诚挚的感情……却在最初的那几年尸骨无存,不得善终。 他再继续留恋过往的时候,可笑之人是他罢了。 她虽然还在他的身边,但当年的那些炽热之情,还留在她的胸口吗?! 至少此刻,他感觉不到。 一路观赏沿途风景,他们停停走走,并不急着赶路,他们宛若寻常百姓一般穿街走巷,穿过闹市人流,她驻足观望的时候,秦昊尧也会停下脚步,陪伴她一道看着世间百态。 他们穿过街道,在茶馆中喝着江南碧螺春,在江南有名的酒楼杏花楼品着杏花酒,在花市的面前欣赏百花斗艳,见她弯下腰一盆盆细细打量欣赏,秦昊尧也不曾流露半分不耐,她不愿耗费他太久时光,转了一圈就等着跟他一道离开,秦昊尧却丢下一笔银子,为她选了好几盆素雅兰花,王谢跟御医各自抢着搬了一盆,宫女也搬了一盆,她抬眸看他,微微蹙眉,低声劝道。“我们这一路上也没地方安置啊――” “千金难买心头好。”秦昊尧瞥了她一眼,不以为然,随口说道。“既然喜欢,为何要丢下?” 穆槿宁当下就无言以对,他向来如此,皇子出身的秦昊尧,想要得到的就非要得到,不要的也会彻底毁掉,他――并不会拱手于人,更不会承让。 喜欢,不一定要得到,他或许这辈子也不会领会,更不会改变。 但这就是他。 她抿唇一笑,看着众人将兰花搬入马车内的时候,她的确是满心喜欢,眉眼之处的笑容,点亮了整张小脸。 马车徐徐开动,因为几盆鲜花的点缀,宽敞的马车之内宛若春日花房,几道阳光穿过窗口帘子照在他们的脚边,她不禁闭上眼,嗅着兰花的清香,满心餍足。 他神色自然地将她拥入怀中,她的长睫微微颤动,但最终还是不曾睁开眸子,越来越习惯身处他的胸口肩膀,再无半分忐忑。 吻上她的那一刻,她的眼眸半合着,更添几分妩媚,他更加动情,这几年对她的想念宛若奔腾野马一般根本无法克制,他越吻越深,温热手掌在她的裙袍上游离,反复抚摩着她的背脊,他的霸道迫切来势汹汹,突地让穆槿宁察觉越来越多的火热,他眼底的火焰,指掌间的炽热,都几乎将她猛地推入情欲火海。 他以前就说过,他想得到她。 但他不曾强逼过她。 “槿宁――”他的嗓音低沉许多,听来愈发迫切低哑,他低声唤她,大掌蓦地探入她的粉色衣衫之内,陌生的肌肤触碰,他当下就能察觉她的僵硬青涩。 她突地按住他的手掌,满面绯红,不让他更深地攻城略地,眼眸直直望向他,她知道他素来随心所欲,只是此刻正在马车上,车外还有马夫跟侍卫,他们哪怕过去是夫妻,她也没有如此的胆量。 “朕还不能拥有你?”他并非不悦,她胸前的盘扣已经解开了两粒,春衣单薄许多,袒露出一片素白里衣,可隐约可见其中粉色兜儿的阴影,更是春光大好。他沉下黑眸看她,冷静低问,体内的火热却依旧不曾彻底消散。 “皇上,我……”她一时气结,突地不知该如何解释此刻的拒绝,他们是夫妻的事实早已在她心里根深蒂固,唯独已然半年了,他们始终没有夫妻之实。她清楚他是为她顾虑着想,只是――她如何能说她的心依旧在抗拒?! “朕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此趟回去,会把她们赶出宫的――”秦昊尧自然再无任何兴致,他冷着脸松开了手,指腹之下触碰着的雪肌再吹弹即破,心中的渴望再深再重,他又如何会强求一个女人?!他依旧记得她问过他,是否在他的心里,她是天下无双,世间唯一。 他过了这几年,悔恨之余突然想明白了那件事,她要的,或许就是天下无双。 “后宫三千,也不为过,皇上说我是坐在后位的人,我并非担心这个。”若她是一国之母,绝不会要天子撤掉后宫,更别提如今后妃不过区区三位而已。她不想秦昊尧误解更深,神色一柔,轻声说道。“皇上要我答应无论多久都不离开,既然如此,我自始至终都会是皇上的人,皇上就不能再给我多些时候么?” “你的器量倒是大的很。”他不冷不热地丢下一句,面色沉郁,穆槿宁的善解人意,在此刻却似乎还有弦外之音。 “皇上的心里有我,便是我该铭记的。”她抽身出来,抬起柔荑将盘扣系好,整好衣裳,心中自然越来越清楚这个道理。千百年来,又能有几个天子一辈子对着一个女人? “肚量大的人,是皇上才对。”她说的真心诚恳,她绝不会要求秦昊尧将所有后妃都驱逐出宫去,如今的她不会这么做,以前的贞婉皇后就会更懂事理,更知此事的分量,更明白分寸,更不会让天子为难。她眸光一转,不无感慨万千:“念儿并非皇上亲生,皇上不也视如己出?” 他对她的信任和宽容,她自然会守着这个男人安安静静地过一辈子。他是一国之君,能做到这份上尤其不易,若不是看在她的份上爱屋及乌,也绝不会收杨念当义子,只要他一天在皇位,杨念往后的前途就不可限量。 秦昊尧对她这么好,她若再不领情,就是忘恩负义的女人了。或许,他们过去的那段感情……她也没有必要再去深究了。 她垂下长睫,微微抬起双臂,从他的身后轻轻搂住他的脖颈,将螓首轻靠在他的肩膀上,两人靠的那么近,他的呼吸声也就在咫尺之间而已。秦昊尧胸口一震,他对她念念不忘,哪怕她不必费心迷惑,只是一个示好的举动,却再度轻易撩拨了他体内克制的感情。一刻间的不悦,虽然不曾彻底消失,但还是缓和几分。 他抬起右臂,轻轻拉住圈在他脖颈上的柔荑,冷淡的黑眸之中不无动容,或许这辈子不曾想过会为了一个女人,为了一个女人而左右自己的决定,只因他喜爱她,怜惜她,舍不得她。 她哪怕无法重拾过去和感情,也绝不会背叛这个男人,她不是没有良心的女人。她什么都要重新学起,或许到最后终究会如他所言,感情的事却很难说,不过,这世上很多事,比感情更重要。 她将面庞贴在他宽阔的后背上,神色一柔,轻轻合上眼眸,低声呢喃。“虽然还不知道所有的事,皇上对我,万分包容,我若心肠狭隘,如何对得住皇上的用心良苦?” “朕哪怕往后常常去别的后妃那里,你也不吃味?还是根本不在乎?”他将俊容转过去,面对着她,两指攫住她的下颚,仔仔细细看着这一张姣好面容,明明像是玩笑话,却问的认真。 “顺应天理的事,我如何会嫉妒?”她望入那一双黑眸,眼波幽然沉静,她不想因为她的缘故,秦昊尧让后妃成为后宫的摆设,长此以往,一定会鸡犬不宁。 她亲口说不会嫉妒。但看着她跟别的男人有所纠缠,他却嫉妒的要死。 “朕有话要问你。”秦昊尧扳过她的身子,面色一沉,脸上再无任何笑容,说的镇重其事。 “朕如今还未有皇嗣,你知道是何等原因――”他紧握她的柔荑,不再有任何迟疑,眼神坚决。 “我知道。”她轻点螓首,她已经不再是巫女云歌,对他的偏见,也渐渐抹掉了。若他的身子有恙而无法得到皇嗣,这几年早该另想出路。秦昊尧是一个城府深沉的男人,绝不会容忍这般的大事动摇他的皇位根基,要是果真如此,他也会找到应付的对策,并非坐以待毙。 后妃得到皇帝宠幸却没有怀有皇嗣,都是秦昊尧的意思。 “你知道就好。” 他轻轻喟叹一声,她依旧一如往昔的冰雪聪明,哪怕他不开口,不解释,她也能揣摩他的心思。 他这么做,也不过是还自己一份心安,如今她能懂,能领会,他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皇上是为了我才这么做,皇上跟我是夫妻,就该相濡以沫。”她将手掌从他的手心抽离出来,继而将手掌覆在他的华服之上。 夫妻之间,更多的是迁就和包容,跟情人之间的互相喜欢,想要掠夺和霸占的感情,全然不同。 临到天黑之前,他们到了江南的权家,权厚德是二品官吏,正如他的名字一样,厚德载物,为人正直,也是秦昊尧由来已久的亲信。在秦昊尧还是秦王的时候,早已暗中支持秦王,他笃定最终能在权力争斗之中胜出的是更有手腕魄力的秦王,秦昊尧成功登基之后,也让权厚德连升两级,加官进爵,为此更对秦昊尧忠心耿耿。 权大人为他们安置了厢房,半月前就得知天子从京城一路下江南,沿途会暂住在几个臣子家中,但凡被天子挑选上的官吏,自然都早已做好万全准备,天子对他们如此信任,他们自然不敢怠慢。 虽然天子说过只要简约素净的院子即可,但他们也早已将厢房打扫的一尘不染,桌椅摆设,有自己的规格,花了不少心思。 按照天子嘱咐的,权大人挑选了三处屋子,并不紧挨着,正中的是天子下榻的房间,两外两个屋子,则是侍从御医跟宫女的屋子。 在正门口,权大人跟夫人亲自在外等候,等到了徐徐驶来的马车,看着一旁骑在马上的王统领,自然清楚天子已经驾到。 后面那一辆马车率先停下来,一位宫女,御医,近臣公孙木扬,王谢也随之下了马,众人候在一旁,都在等待天子。 走下马车的人正是秦昊尧,他身着蓝色华服,高大俊挺,宛若寻常的贵族,只是却不见他走向前来,脚步停驻,眼神望向车内,似乎还在等人。 一名女子扶着马车门框,盈盈走下车来,她身着粉衣蓝裙,容貌较好,看似温婉明艳,虽不若后妃般雍容华贵,却也不若寻常宫女一般平淡无奇。权大人暗自揣摩,若只是宫女,绝无法跟天子同坐一车,定是跟天子关系匪浅的女子,天子宠幸女人原本就不值得大惊小怪,不过这几个月宫里都不曾传出奇怪的传闻,更不知这个女人到底是何等出身。 权大人这么想着,也不曾多看一眼,天子的女人哪怕如今还没有任何名分,他们也该心存恭敬,千百年来一朝得宠就变成凤凰的女人,也不少。他不必奉承拍马,却也决不能用老眼光看人。 “微臣已经让人全都打理好了,这一路上舟车劳顿,下人稍后就会将晚膳送到房里,皇上还有什么吩咐吗?” 权大人朝着秦昊尧说道,毕恭毕敬,见秦昊尧大手一挥,径自走入正门,不曾发话,看来的确是累了。 “各位也早些歇息。”朝着身后的几人一道说道,目送着几位跟着管家走向厢房的方向,才吩咐仆人将正门关上。 “有劳权大人了――”笑呵呵说话的人正是公孙木扬,面对着权厚德,两人都在朝中为官,也并非是头一回见面。 权大人与公孙木扬一道走向外屋,权厚德见周遭无人,才问了句。“公孙大人,皇上说了打算住几日再南下?” “约莫五日。”公孙木扬一脸笑意,据实以告。“今儿个天色不早了,皇上一定想好好歇息,看起来一路上很累了。” “不过,公孙大人,那位是……往后要被皇上册封的娘娘吗?”拉过比自己更年长的臣子,他支开了自己的妇人,压低嗓音探问一句。 天子有新宠,对臣子而言,并非坏事,传闻中天子虽然选了后妃,但感情并不深,至今没有皇嗣,更令人忧心,如今有了宠爱的女人,或许皇嗣就有望。 “权大人不是比我这个老头子还年轻好几岁吗?怎么如今眼睛不利落了?”公孙木扬扬声大笑,指着一脸不解的权厚德,一副说笑口吻,却不曾将此事点破。 公孙木扬虽然是天朝中一等一的聪明人,但言下之意,却让人颇为疑惑,他说的委婉,自顾自坐在圆桌旁,不再谈及此事。哪怕他看得明白,皇帝一天不曾诏告天下,他亦不会将这个秘密告知任何人。天子有自己的打算,臣子决不能揣摩圣意。毫不客气地坐下,自顾自倒了两杯酒,满目是笑。 “权大人,难得有这个大好机会,不如我们两个喝几杯?不喝点酒,养好精神,我这把老骨头哪里经得起折腾?” 权厚德虽然心中好奇,却也深谙其中的规矩,笑着点头,连连说好,不再多问。 趴坐在窗前,从马车里搬来的兰花整整齐齐地摆放在长台上,为整个屋子增添几分典雅幽香,眼看着窗外的夜色越来越浓重,身后下人将酒席布置好了退出门去,她才静静转过脸来。 “别吹风了。” 一听到他的低沉嗓音,她噙着温柔笑容看他,将身子探了出去,轻轻关上木窗。 自从知晓他是自己的亲人之后,她也鲜少再冷眼相对,秦昊尧对她而言,没有爱恨之分,她不再厌恶,也不再远离。 这一路上,每一日都是快活的,比起在皇宫的沉闷和未知的危险而言,她无时不刻不是开怀的,哪怕只是一道静静走在街巷小道,看着人来人往的闹市,在每一个摊贩的面前驻足看看那些不值钱却又新奇百怪的小玩意儿,都很开心。 她这两日频频绽放笑靥,更让他觉得娇俏可人,他发觉自己越来越在意她,或许如她所言,他们都不再年少,感情不再轻狂,随着时光而沉淀下来,却也经得起时间的考验。他们之间牵系着的,除了感情之外,更有同甘共苦共度难关的经历。 “朕看再过些日子,你就要回回赢朕了……” 晚膳过后,两人又一道下了好几盘棋,虽然穆槿宁几乎还是次次都输,但至少不再跟一开始输的惨不忍睹,秦昊尧的夸赞,却让穆槿宁唇畔的笑意更深,更是不好意思。 “皇上就不要再取笑我了,我都快输的抬不起头来了。”她的眼底满是笑容,将棋子一颗颗地收回,不禁轻声抱怨。“皇上次次都赢,根本就没有悬念――” 她自然觉得有趣,不过就怕秦昊尧觉得无趣,他们原本就并非对弈的势均力敌的敌手,偶尔能赢了一回,已然能让她不觉挫败。 “这可不是赌棋,你输了也不曾吃半点亏,朕回回赢也没占你一点便宜。不如,最后这一盘棋,咱们来赌一回。”秦昊尧拉过穆槿宁的柔荑,脸上浮现一抹诡谲深远的笑容,让他此刻看来有些不善,用心叵测。 今夜来了五盘棋,她只是赢了一次,原本就没有多大的把握,她不以为然,随口问了句。“皇上要赌什么?” “你要赢了朕,朕回京之后定会给你一份厚礼,你若输了也不要紧,不过你要回报朕……”秦昊尧的黑眸之内一派幽深,的确好久不曾跟她打趣,如今在宫外,他们也可随心所欲,不必在意条条框框。 穆槿宁当真思虑许久,最终轻笑一声,“我怎么听着,似乎我必输无疑?” “你不说过愿赌服输?” 秦昊尧的语气多了几分玩味,更多了几分轻松和调侃,更像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的用意之深。 “既然皇上都发话了,我就赌这么一回。” 话音未落,穆槿宁已然将第一颗棋子摆放在棋盘之上,她自然不怕输,哪怕是输了,正如秦昊尧所言,要回报他的话,她也会这么做的。 这一盘棋,她却下的格外小心翼翼,其实并不在意输赢,看秦昊尧说的那么认真,她当真以为自己会输。 但没想过,她却赢了这一局。 “等我们回京,朕会给你的。”他说的慷慨大方,双臂环住她的纤细腰际,把她圈在自己的身前,输了却不见半分恼怒不快。 “我只是说笑,皇上不必放在心上……”穆槿宁轻声辩解,她并非贪图他说的那一份厚礼才恨不能赢了他,他给她的宽待,已经是她这辈子得到最重的礼物。他可以视而不见她的出身,她的孩子,她还想贪图什么?! “朕也愿赌服输。” 秦昊尧却搬出她的话来,扬声说道,笃定坚决,眼神愈发真挚。 他要给她,原本就属于她的名分。 垂下眉眼,她深深凝视着他,亲密无间地宛若年少时候般依赖着这个男人,坐在他的双膝上,两人的身子贴的这么近,宛若新婚夫妻一般恩爱,如胶似漆。 “朕下回一定会赢你,到时候就绝不轻饶你――”他说的格外惋惜,今夜的良机他却不曾紧抓不放,但下次就说不准了。 对着她光洁的眉心,他轻轻一吻,随即离开她的脸,专注深情地凝视着她一眼,看着她眼底的柔光,他再度捧着她的小脸,深深吻了上去。 经过这一回劫难,他曾经错过她两个三年,命运当真是捉弄了他好几回,但却不妨碍他越来越喜爱她,年岁虽然增长,却似乎又回到年少时候动心动情,爱恨,就没有过多原因 他更想真真切切得到她的真心,若是这一回,他不会再伤害她,而她也不再辜负他,他们才能白头到老。 再难熬,他也想亲自等到这一日来临。 苦尽甘来。 深夜,她依旧不曾入睡,明明已经累了,思绪却依旧格外清晰。望向身边已经睡着的男人,她缓缓支起手肘,淡淡望着秦昊尧,心情莫名纷杂起来。 “你……。还认得我吗?” 她微微怔了怔,随即那双漂亮的眼瞳之内有了越来越多的光彩,她唇边的笑,一分分聚集出灿烂的笑靥。 “昊尧哥哥――” 她终究还是选择遗忘。 仿佛忘却才是良药。 “起风了……我们回宫去吧。”他笑着看她,说话的语气,是格外的温柔。 她却轻摇螓首,弯唇一笑,柔声说道。“我还想看夕阳落山。” 她该跟他说,她终于想起一切了吗? 还是,她依旧自欺欺人,隐瞒一切,继续当那个把感情付出的透彻的崇宁?胸口的疼痛,仿佛是一根倒刺,留着它也痛,拔出去更会血肉分离。 她心中的伤疤,依旧还在。那道伤,来自他,也来自她自己。 他也心知肚明,他不再是她的昊尧哥哥,却还是一如既往地温柔待她。 他们,是不是要这样过下去?! 一个清醒,一个迷惘,她甚至不知他笑着的时候,心中是何等的滋味。 只是,昊尧哥哥从来就不是一个温柔之人。 …… 总是想起这一个梦,梦中的自己什么都记得,但醒来之后,也发觉不过是一个虚无的幻境而已。 “朕看你做了噩梦,满身是汗。” 说话的正是秦昊尧,他已经起身许久,换好了一身紫色华服,坐在桌旁喝茶。 她低头审视,单薄的白色里衣果真已然紧贴着身子,沁出一身冷汗,倚靠在床头许久无言。 突然有种预感,仿佛那些回忆,走了之后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正如她依旧还是穆槿宁,却不再会唤他为昊尧哥哥了。 或许,这才是她该变成的样子。 在皇宫之中,存活最久的,不会是年少时候的爱恋纠缠,当初的感情再美丽再浓烈,也不过是一份回忆。 而在宫中生活的男女,哪怕在野心,在权力,在一回回的争夺争斗中都不会被冲淡被取代被扭曲被消磨掉的,绝对不是最初的那份感情。 而是直到最后一刻,还依旧愿意守护对方的意念。 而是直到最后一瞬,无论这世上是否还有更多更好的,还依旧不会将对方抛弃的坚持。 皇宫之中的感情有很多种,而因为天子的关系,或许就更多了,最终能在后宫立于不败之地的并非一定是皇后,也并非一定是专宠后妃,任何人都可能因为天子的一念之间,变成炮灰,变成泡沫,变成众人口中缅怀痛惜的过往。 想到此处,她不禁垂眸微笑,肩膀无声垮下,她突然一阵轻松,不再想去追究过去的一切。 她已经在秦昊尧的身上,得到任何人都得不到的东西了。 她不在乎往后还会有更年轻更娇美的后妃,对于往后必须留在后宫的她而言,最可怕的并非后宫三千。 最可怕的是……哪怕空有陪伴几十年的岁月,却依旧无法挽留天子的心。 ……。 245 我再不辜负你 在权厚德的府上住了四五日之后,众人再度南下,这回走的并非陆路,而是水路。 在运河口,早已有一座装饰华丽宽敞的画舫,几人坐在后船尾,而秦昊尧跟穆槿宁单独坐在画舫舱内,这一日正是清朗的天气,水面上波光粼粼,宛若洒落了一层金粉,闪耀着柔美的金光。 清澈的涟漪,随着画舫的前行,在水面上一道道泛开。 画舫之内准备的一应俱全,茶水瓜果,糕团点心,生怕天子在这路上百无聊赖,棋局也摆在一旁,甚至在茶几的角落上,还摆放着一套文房四宝。 坐了许久,他们一道走出画舫内,两人站在甲板上,前方水天相接,两旁河岸花红柳绿,春意萌生,暖风徐徐,吹得人心头柔软。 站在秦昊尧的身边,她静静望向远方,听闻要在水上过一夜才能到江南,她不禁在脑海之中,勾勒黄昏和夜景。 他没想过她会有这样的念头,从午后便搬来宣纸笔墨,静静坐着描画水上风光,勾起唇畔的笑,他一言不发倚靠在她的身边看她。 穆峯虽然痴傻愚笨,但书画的功底在宗室之中也是有些名气的,只是世俗目光,却容纳不了这一个才华横溢之人。正如以前穆槿宁耿耿于怀的,这个世上,是没有公平可言的。在册封穆槿宁为后的时候,众位臣子皆反对的原因,也有穆峯的关系,他们生怕皇嗣的血脉之中,也会继承穆峯的痴傻。 哪怕穆槿宁生性聪颖,也无法让臣子放弃对这件事的攻击和后怕。 仿佛唯有血脉之中流淌着世代传下的权势,王族才能愈发强壮。 他也曾经跟世人一样,从未正眼瞧过穆峯,哪怕穆峯也是出身贵族,但如今想想,出身残缺不是罪名,至少穆峯跟那淑雅生下的女儿,比别的女子更冰雪聪明,善良动人。 眼前的风景,生动地呈现在宣纸上,一笔一画,都透露出男子也赶不及的潇洒张狂,他原以为她的画笔细腻成风,现在看来,却有令人另眼相看的洒脱。 他的目光渐渐从宣纸之上移开来,定在她的脸庞,她聚精会神,专注的模样,并不陌生,却还是让他沉迷更深。她时而抬眸观望,时而垂眸打量,她的眼底有淡淡光影,暖阳照耀她一身,仿佛将她的目光也温暖柔化了。 秦昊尧不禁陷入怔然,如李煊说言,那年他亲眼看着她七窍流血,已然去了一趟鬼门关,自己至今无法淡忘李煊的话,如今看她这么安宁从容,他亦百感交集,心中更多的是庆幸。 只有她活着,他们才能再续前缘,秦昊尧永远忘不了当年打开碧轩宫的大门,走入那一座冰冷的宫殿,触碰到早已没了呼吸的她,哪怕她走的再安详平静也无法让他停止悔恨和内疚……。还有很多事没来得及跟她一起做,还有很多梦没来得及一道实现。 站在偏殿门口,他每回都等到里面的烛光暗了才走,有好几回明明已经举起右手,想要叩响她的门,最终却还是垂下了手。 但自从他们一道出了宫,走在大圣王朝的皇土之上,过着寻常人的生活,情势,似乎一天天在变好。 他曾经问过自己,那么好的女人,他为何会伤害她…… 他在意的到底是她,还是更痛恨她的心不在自己的身上。 或许原本这世上并非所有事,都会有答案。 痛过了,才知道穆槿宁当年有多痛,有多难过,他才不会继续冷漠地当一个袖手旁观之人。 面对感情,不是空有满腹野心就能霸占拥有。 这些年来,他们都在改变。 因为世事的转变而改变,因为对方而改变。 他却忽略了,在他已经不再是那个昊尧哥哥的时候,她也不再是当年的崇宁…… 他们看到了更加真实的彼此,让人温暖的想要拥抱的一面,也有令人痛恨的争执不休的一面。 但情意,却还不曾消失。 他的心里,只有抱负,只有权力的欲望,从年少时候就如此,只要他得到整个江山,他就不再心有缺憾。 他为何还要耿耿于怀她迟迟不曾呼唤的那个名字?!在崇宁眼中的昊尧哥哥,却从来都不是一个值得她怀念的男人,他不懂情爱,从来也不曾看懂崇宁眼底的悲伤和等候,这样的他,如何不会错失崇宁的心?! 一路走来,若是崇宁跟昊尧都已经远去,已经看不到他们的踪影,已经杳无音信,如今留下来的他们两人,历经了艰辛疼痛之后还能在一起,会是比年少时候更值得守护的结果。 这一个午后,他们都不曾开口,他自然也觉得轻松,在暖春的下午回想往事,闲散惬意,画舫随波逐流,在这些日子里,他不再是一国之君,卸下身上的担子,一路上看着这些年来不曾看过的风景百态,喧嚣热闹,三十年来从未享受过寻常人的平淡滋味,却也并非让人难以忍耐和万分厌恶。 “昊尧……” 仿佛有人在唤他,秦昊尧猛地睁开眼,这才发觉自己身前站着的正是穆槿宁,她笑着看他,他支起身子,才发觉自己在椅子内睡着,身上还有她为他盖上的外袍,随着他坐起身子而轻轻滑落。 他的目光陷入的,是让他至今魂牵梦萦的美丽眼眸,胜过眼前的水光山色,其中的潺潺溪流,水帘波光,更是安抚了他醒来空空落落的胸中寂寥。 如今已然是黄昏时分,太阳都落山了。 他睡了好一会儿。 却又像是才刚刚睡着。 只是这一次醒来,前尘往事,仿佛早已被丢弃在千里之外,遥不可及。 “你方才……叫朕什么——”他突然想起什么,捉住眼前的素白柔荑,他越来越确定,那一声呼唤,却并非在梦境之中。 “前几日皇上不是说出宫在外,免得再生事端,不如就随意些吗?还是……皇上不喜欢?”穆槿宁微微怔了怔,不过随即眼底再度升起柔美笑容,就势坐在他的身旁,将笑脸转向他,轻声询问。 秦昊尧自然心头大喜,这半年来,从未见过穆槿宁主动示好,哪怕在独处的时候,她也总是有所保留,矜持拘束,两人鲜少跟夫妻般亲密无间。从她口里喊出来的,也不外乎“皇上”两字。 或许她永远无法记起故事的开头,至少也该记得故事的结尾……穆槿宁画完手下的画卷,转过头去的时候,已然发觉秦昊尧早已陷入小憩,她蹙眉凝视,仿佛当真能够心领神会他的孤寂。 时光……一分分流逝而去,水声潺动,鸟语花香,画舫朝前驶去,无声无息抚平了她心中的起伏,这一座华丽的画舫上,她却见不到其他人,听不到别的人声,仿佛唯有他们两人坐在船板上,再度回眸的时刻,仿佛草木更深。 她挽唇一笑,白皙面容上笑靥清浅明朗,愈发娇艳动人,她生怕失了礼数,让天子恼怒,这世上谁也不敢对天子直呼其名。这世间哪怕是寻常人家,女子对丈夫也该心存尊敬,以夫为天。 见秦昊尧不曾盛怒,相反,她在秦昊尧的脸上看到的,是一抹震惊,随即而来的,似乎是欢喜之情。 紫色长裙曳地,她俯身坐在秦昊尧的面前,这些时日,她已经想的够清楚了。得失,她不再看重。 “过去的伤心事我不想再回想,更不想再心生惋惜,永远都在后悔,如何活的坦然?人不是应该守着拥有的而活着吗?如今皇上给我的,我更该知足。” 秦昊尧见她这么说,更觉心中一片热流淌过,神色一柔,这世上能说好话的人实在太多,但此刻他却当真为穆槿宁说出来的这一番话所动容,人人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他以前总是不屑一顾。看来,这辈子他最难过的关卡,也是眼前的女子了。 “伶牙俐齿,朕可说不过你。”总是冷淡的俊脸上有了笑意,低沉的嗓音从喉咙口溢出,他的确也是开怀。 原本就俊美的面孔上,正因为舒心笑容而更显得不难亲近,过去他身上的戾气和气势格外煞重,让人常常忽略了他天生的好容貌。 在心爱的女子面前,他居然也会词穷,他不免自嘲几分。指着穆槿宁身后以砚石压着的宣纸,他低声吩咐:“画好了,拿过来给朕瞧瞧——” 穆槿宁闻到此处,却不免有了歉意,走到后头将画纸护在胸前,盈盈走了过来,却不曾交托给秦昊尧。 “还没画完呢,方才耽误了时辰。” “方才朕可不曾打扰你作画,怎么被耽误了?”秦昊尧扬声大笑,神情飞扬,他也有过不少女人,唯独跟穆槿宁独处的时候,他是愉悦安定的。身在帝王之家,他自然知晓不该为儿女情长而误了大事,男女之间也绝非要感情才能相容,但此生能有一位红颜知己,自然更是千金难求的好事。 “偶尔也曾失神,总觉得眼前的是此生从未看过世上最美的风景……”她见秦昊尧已然伸手,只能将宣纸送到秦昊尧的手掌上,噙着笑容望向他。(.无弹窗广告) 秦昊尧敛眉,扬起手中的画纸细看,跟她一道出宫,的确是做对了,她的眼底不再有心事重重的阴影和沉郁,不再跟以前愁容不展,一路上两人也渐渐亲近了。 朝政大事固然重要,但他也不想让她成为笼中之鸟。 午后这几个时辰,她留下了两张画作,一张是晌午时分的风景,一张是黄昏时候的美景,果真如穆槿宁所言,望着第二页上落霞与孤鹜齐飞的景致,迷蒙的夜色似乎就在眼前,跃然纸上的是是夕阳西下,一尾鱼从水中跳跃而出,溅出晶莹清澈的水花。 “早知有这样的风景,朕也不该犯困才对。”秦昊尧轻抚画卷,满面春风,这一尾鱼身上的鳞片纤毫毕现,岸边的粗略风光跟湖中飞鱼的细致相映成辉,更觉画有巧思,他低声调笑,言语之内不无惋惜,因为小憩而错过如此灵动美景,总是身处深宫,这般浑然天成的景致倒也难得一见。 “鲤跃龙门……”他顿了顿,更觉此中有深意,下颚一点,对这幅画作更是爱不释手。穆槿宁并非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大家闺秀,但却继承了穆峯对书画的造诣,书画虽略显粗略,却也看得出几分灵气。 “还未完成,若是能上色就更好了。”她轻声浅叹,眸光一黯,她从未知晓自己还能这样的才能,当下不过是想着将如此美景留在画卷之中,待往后进宫也可留在身边怀念来江南游玩的日子。如今深究,她自然是穆峯的亲生女儿没错了,她对穆峯没有任何怨恨,或许自己笔下的功夫,也是继承了穆峯所爱。 “前面就该是烟州,如今时辰不早,正好让人将画舫停在岸边,用了晚膳后,朕陪你一道将画上色。”秦昊尧看清她眼底的惋惜,转念一想,也有了对策。得到天子的命令,半个时辰之内,画舫就停靠下来,众人下了画舫,去了就近的酒楼用了晚膳之后才回到画舫之上。 宫女遵循主子吩咐,买来了各色画彩,秦昊尧果然兑现承诺,画舫之内点亮了烛火,将宣纸铺在长台上,两人倚靠而坐,专注地为画纸添上颜色,身为皇子出身,秦昊尧在文武之上皆有涉猎,虽然鲜少时候有这等的闲情雅致,不过两人的默契更胜从前,知音难求,他当然想当能懂她心之人。 望着她握笔垂眸的神色,他不禁眼底再生情意,将手中的狼毫沾上红彩,为残阳着上嫣红颜色。 “朕以前最看不起舞文弄墨之人,不过,文韬武略,都有用武之地。能将这世上精妙景致画的栩栩如生,也并不容易。”秦昊尧称赞了她一句,穆槿宁年幼时候就无娘亲抚养,父亲又不是一般人,她向来是孑然一身,虽然因为宫中习气而染上几分骄傲任性,不过如今看透世间繁华,她最终归于宁静,荣辱不惊,才学惊艳,能长成这样的才情,已然让人另眼相看。 “事是寻常事,就看跟何人一道……”穆槿宁将眸光转向秦昊尧的脸上,眼底波光浅浅,却愈发动人,神色温柔,低低笑言。“在别人看来,或许也是件无趣事。” 哪怕她并非热情如火的性情,哪怕她不必费力取悦,她的这一番话,说的再矜持晦暗,他也不难领会她的言下之意。 在他听来,就已经是动听的情话了。 王谢站在岸边,解开了岸边的绳索,随即跳于画舫的甲板之上,将绳索绕回原地拴好。画舫在夜色之中,缓缓朝前行,舱外一前一后挂着两个灯笼,宫女将其中的蜡烛点上,宛若点亮了两颗硕大的明珠一样。 拨开窗旁的竹帘,穆槿宁瞥视着画舫之外的夜色,宛若视野更加开阔,她抿唇一笑,再度转过身子,望向已经上色的宣纸,两侧的诗词提笔,尽是出自秦昊尧之手。 墨迹未干,从竹帘之中吹来的清风将宣纸吹得窸窸窣窣,她起身为秦昊尧斟茶,此刻安谧无声,只剩下轻轻水声。 “有些话,我能问吗?”她迟疑着看秦昊尧喝下暖热茶水,最终才开了口。这一路上一直带着的几盆兰花,依旧在窗口送来迷人香气,更加让人心旷神怡。 “问吧。”揣摩着穆槿宁突然想要过问自己的过往,秦昊尧不曾多想,淡淡睇着她,神色自若。 “皇上戎马骁勇,亦勤政多年,如今坐拥江山,虽说是天下苍生之幸,为了皇上跟皇嗣,更不该一意孤行。承蒙皇上不离不弃,恩泽厚重,我穆槿宁此生绝不负你……社稷得来本是不易,如今天下太平,风调雨顺,臣子劝诫皇上,也全是为皇上和子孙千秋着想,忠言逆耳,皇上本不是听不进去直谏之人,为我耽误皇家开枝散叶也快四年了,此趟带我出宫下江南,也让我看清皇上对我的情意。等皇上回宫之后,皇嗣一事决不能拖了,恐怕这朝中局势有变,天下也因此而动荡不安。”她神色恳切,轻轻覆上他的手掌,字字清晰,她既然能得到天子的恩宠,更不该成为一个自私之人,两人四目相接,真情流露,再无一分掩饰。话锋一转,喉咙紧缩,心生迫切,她凝眸追问。“就算是为了我,皇上就不能改变心意吗?” 这件事原本就是两难,帝王之家不比寻常家族,每一步棋都该下的谨慎小心,否则,这世上也没有千秋万代的太平。他也不再是少年帝王,长则十五年,短则十年之内,按照宫里的规矩,他也必定该立下东宫太子。 一手贴在穆槿宁的肩头,秦昊尧下颚一点,他面色凝重,明白她并非说笑,也是真心实意为他着想,夫妻两人更不该心生猜忌。“你是个思虑周全之人,朕又岂会不知?人言可畏,这事也拖不来几年。”见穆槿宁粉唇轻启还要说什么,他却已然站起身来,一手扶着穆槿宁的身子,难为她身为女子还要为皇嗣担忧,他自然心领神会,却还是不愿多谈几句,冷淡地敷衍道。“朕知道你一片好意,回宫再说吧。” 穆槿宁看他面露不快,也不再开口,跟随着秦昊尧的脚步,一道走向舱外,秦昊尧为穆槿宁掀开珠帘,她头一低,莲足踏上木阶,走上甲板上之上。画舫周身涂上了朱漆,甲板周遭立着雕花木栏,悬挂在船头船尾的红色绸缎更显古朴。 她抬起头来,在水上行舟,唯一的光亮就来自于头顶上挂着的明月,月光皎洁银亮,撒在画舫之上,一并将整个天地包容在迷雾般的银光之内,乍眼看上去,前方的河水,就像是一条通往天尽头的白玉石路,恨不能让人踏上去,一步步走向天边。 她多想亲眼看看,这世间是否当真有尽头。 “若不是跟随皇上出宫,也不曾妄想能看到这般的奇景……”她的眼底也盛满了无暇月色,淡然超脱,白皙面容更胜过寒雪,姣好容颜宛若清水芙蓉,清风拂面,衣袂飘飘,宛若是下凡来的精灵一般。纤细青葱玉指指着眼前那一片银光幻象,神色一柔,眼底愈发清明,宛若倾诉,轻声细语。“你看,这一条月光之路,像是能够通往月中宫殿,能去见那嫦娥仙子呢。” 穆槿宁的言语,乍听上去有些孩子气的天真,他顺着她的目光移到望过去,前方的江水的确宛若一夕之间被填平,变成一条通天大道,开阔平坦,只是若是有人因此等美景而迷醉,流连忘返,或许就会丢了一条性命。 “若整日待在画舫中,安闲耗费光阴,虽然一路顺风,却也只是蹉跎时光。竟也不知这短短一日之内,到底有多少风云骤变,我们若不出来,也没想过外面是几重天呢。”她沉迷其中,朝前走了两步,仿佛这一瞬将紧闭的心门打开,心中坦荡,眉眼愈发柔顺安然,粉唇边噙着的笑花,宛若四月天开的桃花一般俏丽。 秦昊尧闻言,不禁侧过身子,将视线全部锁在身边的女子身上,她眼底的祈盼,明明淡然若水,却又看的他百转千回,唏嘘不已。他身在帝王之家,兄弟反目冷遇,少年时候就身处军营,虽为看似高贵皇子,却因为出身卑微,更不受先皇器重,实则戎马多年,勾心算计,部署谋划,他并非一出生便是帝王之后,却也一路破军斩将,杀出一条血路来。而穆槿宁,明明一介女流,若是寻常贵族之女,双指不沾阳春水,不知世事深浅等待媒妁之言嫁于一个门当户对的夫婿,这辈子相夫教子,永享荣华,也绝不会有这等的心境。她经历的……辛苦磨难,颠沛流离,或许是一般的贵族女子几辈子也难以品尝的复杂滋味。 她正想往前走,眼底有泪,站在她身旁的他却一把扼住她的手腕,不让她继续迈前半步。 “别再朝前走了。” 秦昊尧沉声道,像是劝说,更像是警告。她在他身边,绝不该留恋别处,哪怕是这天上。 穆槿宁挽唇一笑,当真不再朝前半步,她缓缓弯下腰去,打量着水中的倒影,夜色之深,她无法看清自己的身影,只见水光浮动。 她或许生性自由,喜欢当那闲云野鹤,水中游鱼,不过这人生,从来都不是尽善尽美。既然打定决心要进宫,她就不该只想着毫无责任的自由。 他看着她的倩影,面色骤变,身子一震,几年前她遭遇的沉湖一事,几乎将她带去地狱,如今看她垂眸望入水中深处,不禁更是胆战心惊,双臂扶住她的肩膀,力道更大了几分。 她被秦昊尧大力扳过身子来,抬起清亮眼眸,深深凝望着他,她自然看得出他眼底的深沉和在意,轻笑出声。“有护栏围着,我又不会出事……” 既然她大难不死,更不能无谓而活。 人生有幸,能看到世间的一景一物,一花一木,只是人本性多贪婪,欲望作祟,眼底只看到的物欲横流,再美的风景,到的了眼底,也进不来心底。 她日日夜夜面对一个对她有求必应的男人,自然没有任何可以挑剔之处。 皇上虽然愿意守护她,但她身边的那些故人,必当该由她来守护。唯有她答应此生绝不会分离,绝不辜负,才能保住自己,亦能保住故人。日后之事,谁也不能妄自揣测。风云,是说变就变的。 秦昊尧搂住她的纤细腰际,趁着月光打量怀中的女子,一手轻轻拂过她鬓角的柔软发丝,将被风吹乱的青丝拨到耳后,俊颜越压越下,每一回看她面临险境,他都心惊肉跳。只因他,曾经亲眼看过她跟脆弱的美玉一般,在他的眼前摔得破碎。 “刚进宫的时候,仿佛觉得宫里的月亮也不如宫外的好看,其实只是人的心变了,心若是不变,宫里也有宫外难得一见的美景,也有世人难以领会的别致……”他虽然从来都不说甜言蜜语,但如今看他的眼神和动作,已经心满意足,此刻跟他相依相偎,扬起白皙小脸,她的眼底满是温柔笑花,更显楚楚动人,明艳娴静。“皇上对我的心不会变,我对皇上的心自然也是一如往昔,绝不更改,只要能跟皇上为伴,宫里宫外又有何等的区别?” 闻到此处,他的确心中尽是暖流,明明春夜之中偶尔还有几分凉意,他却像是身处七月炎炎夏日一般温热,她一句她对自己的心一如往昔,绝不更改,仿佛过去的芥蒂,已然顷刻间抹掉,他等待这么久,不过是等待穆槿宁的心重新回到自己的身上,本以为还要等待许多年,但他却在今夜得偿所愿。 黑眸之中的火光,愈发明亮炙热,他紧紧扣住她的身子,只因她不再拒绝他,更是头一回说出一辈子的承诺。 嗓音一沉,他的胸口愈发火热起来,仿佛恨不得将这个女人揉入体内:“你当真想清楚想透彻了?” 她的目光透过秦昊尧的身子,望向一侧水中的月影,神色莫名转沉,幽然地说道。“不像是这镜花水月,看着漂亮,却不中用。皇上将我捧在手心,处处维护,这等深情我如何辜负?” 他揽住她,将俊脸贴在她的螓首之上,薄唇贴上她柔软发丝,他曾经嫉妒生恨,更曾经一度觉得她的心里没有他,践踏了他的感情,不过往日的嫌隙再大,这段感情诸多波折,换来她的绝不辜负,他同样心中千结百转,仿佛为她做一切都值得。 她的双眼,此生只会看他一人。 “人若是不心胸开阔,在任何一个地方都会画地为牢,自我叨扰,自寻烦恼,皇宫何尝不是人人艳羡的好地方。人不管身处何地,都有坎坷烦忧,这就要看是否有人愿意放过自己了。”那双柔荑缓缓抬高,一分分靠近,最终贴上他的华服,轻轻抱着他,两人相拥,她一番感叹,宛若后知后觉。 他的感情,或许不是最好的,却是最沉重最浓烈的,他曾经看着她一日日憔悴,一日日消瘦,但当下的他,无法容忍她想要离开他的念头。而上一回她愿意主动拥抱他,又是何时的事了?!他被感情蒙蔽了眼,遮挡了心,感情有好处,也有害处,逼得她想尽法子远离自己。 他觉得她的离开就是背叛,心碎之余又何尝没有怨恨?!离开,却也可能是为了更好的守护。 他紧紧闭着黑眸,面色喜怒难辨,此刻的美景他也无暇再看,唯有让她的体温彻底包容自己,两人的身影贴合在一起,站在甲板之上,月光照入他们的心里,暗暗的,仿佛将各自的伤痕全都填平补好。他的铁石心肠,他的阴沉冷漠,他的自私刻薄,却因为这一个拥抱,安抚了他这些日子来的急躁和不耐。 “此趟下江南,我才看清执着的人是我自己,一直都是我伤了皇上的心。” 将螓首贴在他的胸口,环住他腰际的双手越握越紧,十指紧扣,她垂下长睫,嗓音透着一股子清灵的味道,唯独此刻,无人看清她的神情。 ……。… 246 秦昊尧再生杀意 翌日晌午,他们的画舫一到扬州,扬州的苏府便派人在码头等候,苏永更是亲自在此地恭迎天子到来,几辆马车徐徐驶离码头,约莫半个时辰,就抵达了苏府。 苏家早已准备好了宴席,众人用完午膳之后,刚到厢房坐下,已然听到门外有一阵人声,王谢将叩响了门,跟秦昊尧说了几句,穆槿宁见他神色有异,便站起身来,秦昊尧匆匆说了一句便走。“苏永找朕有事相谈,你先在这儿等朕,要是乏了就先睡,朕谈好了就回来。” 她什么话也来不及说,便目送着他离开的身影,她生在京城,却并非羸弱娇躯,骑马的时候,在马背上也不觉疲累,但是走了两日水路,整个身子昏昏沉沉。细想这两日,在画舫上也没有任何胃口,她自然是不适,也不知是昨夜跟秦昊尧一道在甲板上迎风过夜的关系,还是水波颠浮惹来她的无力虚弱。 宫女送来了茶水,服侍着穆槿宁沐浴更衣,为她擦拭了及腰长发,喝了茶水之后,总算恢复了几分精神,穆槿宁才支开了她,安静地留在屋里。独自一人环顾四周,这苏府比起权大人的府中更加精致,她方才一路走来的时候,也见着苏家的花园,宛若江南园林般,每一处风景都自有文章,锦绣典雅。这厢房也更宽敞古朴,房里正巧有个书架,她站在书架前,仔细挑选了几本诗书,转身坐在烘漆圆桌上,轻轻翻阅手边的书册,只是沐浴之后愈发慵懒松懈,眼底干涩,不过翻看了几页,便愈发疲倦,她想着不如小憩片刻,待会儿见了天子,也不会面露疲态。 厢房的大门,无声无息被人推了开来,来人约莫二十五六岁的年纪,身子高瘦,玉冠束发,一袭翠色华服,腰际系着一枚红线系着的拳头大小的和田玉佩,彰显此人身份不同寻常。看来一身富贵,唯独身上却看不到任何正气,眉目虽然生的不差,唯独神情眼神之中,可见纨绔之风,轻浮之气。 他正是扬州臣子苏永的二子,苏振,他已然在庭院之中打量等待许久,方才跟随父亲在码头等候天子,他自然并非出于对天子的恭敬,而是自有心思。仰仗着身为朝官的父亲,他自小就衣食不愁,平日里借由吟诗作赋出入文人之流,文采并不出众,却学了一身纨绔风流恶习,自从弱冠那年起,他成了亲,娶了望族之女,妻子是个软弱的闺秀,对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放纵,虽然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却也贪恋温柔乡,娶了好几位小妾。他在码头毕恭毕敬跟着苏永大人一道等候天子大驾,不过是想瞧瞧天子是否带着宠妃一道下江南,若有的话,他也可一窥后妃之色,是否当真倾国倾城,闭月羞花,沉鱼落雁。 不过父亲说过,后宫的三位后妃还在京城,许是没有携带女眷,他正是满心不耐,正想要走,那座画舫就靠了岸。他匆匆一瞥,这画舫上来人并不多,却多为男人,唯独有两名女子,只是一见着头一位女子,更觉惊为天人。虽然身着素雅裙袍,并未后妃的半分雍容华丽,三千青丝也不过是挽着素髻,只有一朵粉色珠花作为点缀,只是哪怕一身简约装扮,也无法掩饰她的丽质天生。另一位宫女则年长几岁,约莫二十四五,身着浅蓝色袍衫,并无两样装扮,长相却平庸许多。 苏振揣摩着这两位自然就是宫里来的宫女,天子身份尊贵,无论到了哪里都需要有巧手贴心的下人照料,这些是理所应当。自从码头一眼之后,他们随即跟着回到苏府,父亲说跟天子有事相商,原本已经准备回别院的苏振,却走到半路上,还是折回来了。他听闻管家说从宫里来的所有人都住在西厢,便鬼迷心窍地偷偷来了西厢,只因已然半日过去,他依旧更想真真切切窥探那个娇俏宫女一回,匆匆一瞥,已然让他心头发痒。方才他躲在暗处,见另一名宫女走入这件屋子,许久之后才出来,想必两个下人正是在同住一屋。推门而入,他心声不宁,反手将门闩插上,一步步走入内室来。 那名女子正趴在圆桌上小憩,他走近那一抹倩影,躲在帐幔后驻足探望许久,女子也不曾醒来,他总算放下心来,肆无忌惮地打量这一个女人。她的青丝披散在脑后,还有些许湿意,因为方才沐浴过后,如今只是身着素白里衣襦裙,身上披着一件松散的藕色宽袍,他每走近一步,更觉她身上的淡淡香气萦绕在自己的身边,他望向屏风之上的氤氲,水汽还未彻底散去,他仿佛已然看到妙龄女子褪下衣裳沐浴的玲珑身影,让他愈发不能忍耐心中燥热。总算到了她的面前,她闭着双眸,长睫浓密卷翘,在眼睑下投下淡淡阴影,小脸白皙细致,吹弹即破,因为舟车劳顿,此刻她睡得安稳香甜。螓首枕着柔荑,宽大袍袖之内的白嫩手臂可见些微,他不禁眼底一热,明明看着纤弱的女子,却比看上去更加玲珑有致。 喉结滑动,他双耳通红,他出生江南之地,美丽动人的女人自然是见得多了,原本以为北方女子健硕高大,却没想过宫里还有这么清灵纯真的女子,宛若是生在江南水乡的小家碧玉,清新娇美,婉约灵动。他宛若被勾去了魂魄,手掌覆上沉睡女子的柔荑,她的指尖纤细光洁,并不粗糙厚实,更让他心中一动,眼底愈发涌上满满当当的贪婪和欲望。 他向来都喜爱美人,虽然家中已有几人也终究有了腻烦,看着这个女子,她眉目如画,身上仿佛没有世俗气味,更不像是终日见的那些庸脂俗粉,仿佛她是一派清流,浑然天成,虽不是惊为天人的绝美容貌,却是越看越无法自拔。 他实在难以忍耐,见捉住她的柔荑她也不曾清醒,愈发贪心起来,他蓦地压下脸去,放肆地吻上女子的面颊,将她轻轻扳过身子,更是稀里糊涂就壮大了胆子,一掌抬起女子的腰际,要强吻上她的嘴去。 她突地睁开眼来,在睡梦中察觉到身旁有人的动静,她还以为是秦昊尧回来了,如今一看,顿时大惊失色。这个男人她根本不认识,一身华服却又满目不堪情欲,她正要张口呼救,男人见东窗事发,自然也阵脚大乱,却蓦地捂住她的粉唇,不让她喊出声来。 男人的力道自然强过她,他见女子正要挣扎,生怕将此事闹大,但又转念一想,宫女不过是宫里的下人,只要他软硬兼施,她自然不敢将此事抖落出去,毕竟对她也没半分好处,结果也不过是草草了之罢了。这般想着,他安下心来,在女子耳畔低声说道。“你要老老实实的,少爷我就放开你,不然,你我都没好果子吃。” 穆槿宁睁大美目,身子宛若绷紧的弦般紧张,如临大敌,双拳紧握,沉静下来,听他这么说,她只能默默点头,此人贴着她耳朵说话的当下,她却只是一阵作呕的厌恶。 苏振看她如此顺从听话,当然心头大喜,将她放开,看她只是远离两步,并未曾呼喊,更觉这个宫女哪怕被占尽便宜也绝不会将此事说出来,在大庭广众之下蒙羞。他的脸上有了笑意,故作亲近地说道:“少爷我打听过了,宫里的娘娘一个都没跟出来,你是皇上的贴身侍女吧,据说皇上对后妃格外冷淡,这点事儿我们还能不领会吗?一定是想着宫女也是有机会蒙受恩宠的,你长得这么美,难道还甘愿当一个下人?” 见他绕着圆桌要走过来,穆槿宁不理会他的言辞,当下就退后几步,面色死白,沉默不语,她突地回想起方才似乎有什么软物贴在她的面颊上,她更是心中恼怒厌恶,以手用力擦拭,她冷眼瞧着这个年轻的贵少爷,身子不由暗中颤抖。 “宫里的宫女要都跟你似的,那皇宫一定是个好地方啊――”男人眼眸一转,低声笑着,言语之内的恶俗丑陋,更是让人无法容忍,哪怕他身着华服,在穆槿宁的眼底,他也只是一个蛇鼠之辈,肮脏下流。 穆槿宁当下自己被惊吓坏了,但并非此刻毫无头绪,失了神智,她见他突地朝着相反方向走来,不禁将脚步挪移,看他停下脚步,她也不动声色地将背脊倚靠在圆桌前,跟他保持七八步的距离,眼神瞬间变得凌然。 “你不想想,要是皇上不宠幸你,你一辈子都只是个宫女,大好韶光耗费在深宫之内,岂不可惜?你若是将少爷我伺候好了,我跟父亲去说,求求皇上放你自由,让你留在苏家,岂不美哉?往后,你可不用再做下人的事,能当主子,吃山珍海味,穿绫罗衣裳……”苏振不曾察觉穆槿宁眼底的惊慌早已散去,那双眼眸已然只剩下清冷涟光,依旧噙着痴迷笑容,看她站起身来,走动之间,外袍翻动,衣袂飘飘,视线定在女子白皙的脖颈下的一派风景,光洁锁骨,肌肤细腻白皙,宛若上等的白玉,更让苏振看的眼红。[.超多好看小说]明明不过是一个美貌的下人,身上却看不到一分粗糙,相反,她长得细皮嫩肉,让看的男人眼馋,他恨不得当下就把她压在桌子上,好好宠爱几分。 他揣摩着下人的心思,他们不过是想要获得衣食不愁不劳而获的富贵生活,布置了一个精美的陷阱,等着这个小宫女往下跳,他向来喜新厌旧,只在乎得到,得到之后冷落还是抛弃,那可不再是他此刻要想的事了。 他突地扑了过来,一把拉住穆槿宁的衣袖,贪婪地捉住她的柔荑,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她撕裂开来。 手腕处,就像是被支架在火上炙烤一般疼痛难忍。她不禁咬紧牙关,横眉冷对,眼底一片清明,不过一瞬,那份清明转变成冷漠的坚决,她面对的,是一个虎狼般的恶棍。 而她,则是他盯上的猎物。 她已经没时间去想到底他是如何进来的,又是怀抱着何等的不堪心思,但言语之中她知晓此人的身份,看他一身贵气,能够随心所欲出入苏府,便是苏永的儿子。他口口声声说她是宫女,只因如今无人知晓她的真实面目,但即便如此,他的恶意,已经过了线。这世上并非唯有尊贵的人才必须得到正眼看待,而卑微之人……却不过是杂草,被任意践踏。 她用尽全力,一把甩开他的手,眼底有泪,满目猩红,低声喝道,因为愤怒,喉口宛若火烧般干涸,像是要裂开来一般。“你是什么身份,居然敢在我面前大放厥词――” 苏振蓦地怔住了,脸上一阵难堪尴尬,他更加怒火中烧,此生也见过不少有才有貌的女人,其中也有故作清高的才女,至今无人敢如此拒绝怒骂,哪怕是生性刚烈,也绝不敢如此嚣张放肆。他冷哼一声,却逼得更近,此刻再无耐性讨好殷勤,暴露了真实性情。一个下女,目不识珠就算了,不但不领情,更是毫不留情地咒骂,他更是怒气难消,愈发难以抑制心中的火,不管是怒火还是欲火,他此刻没有任何念头,只想要征服这个女人,让她再也不敢如此不识时务,眼高于顶。他指着面色死白的穆槿宁冷喝一声,一脸鄙夷不屑:“宫女的脾气可不小,你跟你的姐妹一道来,若不是因为你有点姿色,我可也不会看上一个区区宫女。苏家在扬州的地位那可不是一般,本少爷慈悲心肠,不计较你出身下贱,你也该适可而止,识相的话就该乖乖过来!” 穆槿宁全然不屑一顾,她已然全身血液倒流,明明是春日,却越来越冷,心也是一片寒意侵袭。她咬牙,眉头紧蹙,字字决绝,几乎像是要咬碎牙齿一般厌恶至极:“你父亲苏大人怎么生出你这么个下流胚子!” “混账东西!”苏振怒不可遏,实在听不下去,哪里容得下一个宫女训斥他,他手掌一挥,因为愤怒力道更大,一巴掌就将她打的面颊偏向一旁,青丝凌乱。 看她总算不动弹了,面容扭曲的苏少爷一把拎起她的衣领,又是狠狠扇了一巴掌,他平日鲜少如此暴躁,毕竟几位美妾对他也是有求必应,个个都巴不得讨他的欢心,只是这些年来学术不精,对苏家也没有贡献,长子精明能干,让他更觉在苏家没有地位可言。而如今,更是事事不顺,居然被一个奴婢训斥,如今若连一个奴婢都无法摆平,他哪里还有颜面可言?! 看着眼前女子宛若被风雨击败的残花一般落在自己的手里,他哪怕空无学术,至少也有主子的威严,双手扒开她的外衫,他打量着青丝遮挡一半的小脸,那双眼,宛若空洞无物,他冷声笑道,右手攥紧她的白色里衣:“这下你倒踏实了……” 呼吸……越来越急促,越来越火热…… 她们在跑,恨不能插上双翅飞向远处……恨,自己只是凡人,只能跑,不断地朝前跑,决不能停下来,哪怕绣鞋之中溢出血汗,也决不能停下…… 停下来,哪怕不是死,是比死更可怕,更不堪的厄运。 “那个可是京城郡主,样子多娇啊,京城里的女人果然不一样,到底是用金银养出来的――” “哪能跟那些粗妇相比?听说这些夫人小姐每日都用燕窝,你没看她长得多水灵,要不是平日里嬷嬷看的严,也不会拖到现在……” “反正她这辈子也只是个奴婢,白白让她走了,也太可惜了,反正被丢到官府来的都是回不去的人了,你们也别再拖拖拉拉,快点去追!” “她不会告诉嬷嬷去吧!赵嬷嬷翻脸起来可不认人!” “看她也没这份胆量,你们要再想这么多,待会儿我可不让你们碰啊――” “叫你别喝这么多,走路都走不好,把火都熄了,路都看不清,快些把火照亮,别让她们跑远了!” “我可没喝醉,待会儿裤腰带解了,可比你们两个都精神哈哈哈……” “哎,掉下去个人,好像是跟在她身边的丫头,我也没看清。” “管她呢,死了再好不过,神不知鬼不觉,天知地知也免得有人碎嘴,这样你们还怕什么?” “对,从这儿滚下去定是没命了,死了更干脆,这就是无头案了!” “蠢货!如今你还留着火干甚?!快把火把熄了,别让人看到山中有光,一路追来,坏了你我的好事!” “好好,不过我们到底谁先来啊……” “她怎么哑巴了?” “废话,她可不是觉得羞吗?大家闺秀都这样,哪能没羞没躁的――” 砰。 坠入山底,命悬一线。 “紫烟!” 谁来救救我? 谁来救救紫烟? 谁来救救我们? …… “你虽然是个女儿家,倒有些慧性,药草药性教了你才半月,居然就有这样的领悟,要你是男儿,我倒也会把你当成弟子了。”有一道惋惜的苍老声音,在耳畔传来,药馆子里不过是找一个打杂的下人,原本不曾正眼瞧过这个丫头,没想过比留在身边一年有余的男弟子更聪慧心细,实在让他另眼相看,只是这学医也有规矩,向来不收女弟子,否则,或许此女还能有一番作为。 “师傅,我可不能学医,我……”她淡淡一笑,继续收拾着手边的药材,笑意却极尽苦涩孤寂,顿了顿,嗓音低哑,这些日子常常在梦中哭泣,嗓子不知不觉就坏了。“没有仁心之术。” 从医馆出来,这些日子的等候,已经到了最后。安静地坐在炉边整整一个时辰,她在深夜,将草药熬煮成一锅清澈的汤水――有毒的汤水,面无表情地将温热的汤水灌入壶中,眼眸之内只有木然。 她是一个狠毒之人。 她忘记的,是这样的真相。 …… “你――” 血,像是通红的珊瑚珠子,一颗颗掉下来,滴在青色地面上,就像是画了一幅红梅图。 苏振双目欲裂,胸口的刺痛让他不敢置信,他的眉头皱成一团,低头去看,到底是什么让他痛的不肯忍耐。 金色的烛台,尖锐的顶端是冰冷的,一截红烛被大力压到烛台底部,大半尖顶全部没入他的胸口,血水汩汩而出,沾湿了他的华服,温热的血液从他体内一滴滴溢出来,他仿佛也没了力气,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 “你个贱人!” 他突然面露凶相,更想奋力扼住她,他却蓦地呆住了,此刻看到的到底是一双何等的眼?!里面……没有任何温柔水光,有的,是浓浓的恨意,还有的……是冰冷的杀意。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神。 正在他震惊失神的时候,眼前的女子青丝散乱,面颊红肿,双目幽暗,下一瞬,只见她咬牙使尽全力将他胸口的金色烛台全部拔出,然后,更用力地刺向他的脖颈―― 一片热血,喷洒在她的身上,她的脸上,她的眼底仿佛也汇入几分血色,她宛若没了魂魄一般,看不到,也听不到。 她蓦地垂下双手,金色烛台摔在地上,哐当一声,格外脆亮。她怔了怔,脚尖踏上血滴,在看不清眼前男人的嘴脸,她呼吸一滞,更往后退了几步,猝然瘫软在地,整个人倚靠在墙角,戴在纤细手腕处的那条金黄色的琥珀手珠断了线,一颗颗坠下,滚了一地。 “紫烟……”她紧闭着眼,不知将这个名字呢喃了千万遍,心变得空洞,宛若被丢入寒冬冰窖之内,她什么都做不了,唯有在四月春日的时候,瑟瑟发抖。 …… “如今是什么时候了――”隐约之中,不知是梦境还是真实,她只觉有人扶着她,从冰冷的冰窖之中起身,坐上了温热的床榻,她明明睁着眼,却只能看到一片虚无。 “已经是二更了。”说话的声音,自然是万分熟悉的,只是她依旧无力想起,到底是谁在她身边。 “二更了……”她轻点螓首,幽然回应,仿佛已经在迷雾之中走了许多年,而许多年之后,这一场迷雾还未彻底散去。 她走来走去,都是在原地打转,还以为――自己走了比别人更远更长的路呢。 “槿宁。” 到底是谁,在此刻抱着她,她蓦地如临大敌,一把推开,冷若冰霜地转过头去,她无端端生出许多烦恼,许多……她以为自己早已忘掉的烦忧之事。 她把那些事,都埋在地下,无人问,她亦不说。 至少,不是什么值得夸耀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是丑事。 他已经看着她这一整夜都在失神,仿佛魂灵已经去了九霄云外,他根本无法将她唤回来,他看着她沉溺在过去,那最难以忘怀的过去之中,他紧蹙浓眉,用力拉过她的柔荑,将那一双柔荑包覆在温热的手掌之内。 他刚到的时候,她只字不言,浑身发抖,她像是神志清醒,却又浑浑噩噩。 他看清她面容上的红肿,看清她眼底的杀意,看清她手上的鲜血的时候,当下就明白到底发生了何事。 “你如此伤心介怀,只是伤心了这么多年,人不能死而复生――”秦昊尧满目惊痛,这些年来,没有任何人知晓到底为何崇宁跟紫烟一道去了塞外做官奴,唯有她一人回来,她有苦难言,忍受这么多白眼和苛责,只字不提。 她守护的并非只是自己的清白,更是紫烟的清白,她哪怕自己蒙冤受屈,明明贞洁身躯,纤柔双手,也要顶起担当罪名,也要抚养紫烟之子。 床上的女子只是静静听着,仿佛不曾听进去,唯有定住的双目之中,留下一行清泪。 这就是她的心结。 他知道,这世上唯有他一人知道,紫烟死的那一日,崇宁也一并死了。 只是这些年,他也不曾说起。 或许不提,才是最好的。 “你累了,先躺下,天亮了我们就回京――”为女子披上锦被,他低低说了句,她依旧神色迷惘,也不知要何时才会恢复清醒。站起身来,秦昊尧重重叹了口气,宫女前来禀明屋子无缘无故被锁上了进不去的时候,他几乎满心寒意。 他担心的,是穆槿宁跟过去一样选择死路。 踹门而入,他见到的却是在角落蜷缩着身子的她,屋子中央倒在血泊之中的陌生男人,还有……那个满是鲜血的金色烛台。 “看着她,一步不能离开。”朝着宫女丢下一句,秦昊尧一脸阴沉地走出屋子,如今还未天亮,只是他已然等不及了。 他当下就可以要苏振的性命,但,他绝不会这么做,死,对一个人而言,是最容易的事。 他要那个男人活着,活着比去死更能折磨一个人,要那个人生不如死地活着。 那一双黑眸之内,只剩下肃杀之意,他在迷离夜色之中挥动衣袖,步步生风,身上的寒意,浓得化不开来。 ……。 247 我不想留下遗憾 整个外堂之中,几乎无人敢大声喘气,下人们全部被退走,只因黄昏时分苏府出了一件不得了的大事。[.超多好看小说] 默不作声跪在中央的正是苏永跟苏夫人,他们已经跪在这儿一个时辰有余了,自然是领罪的意思,他们已经来不及深究到底这个女子是何等身份,哪怕是宫女,能够随天子出宫说不准也是宫中有资历的亲信红人,天子难得出宫游玩,惹的天子盛怒,更是不可饶恕。 听到天子走近的步伐声,苏永抬起头来,见天子面色铁青难看,更是心中被千斤巨石压着,诚恳地问了一句。“皇上,微臣已经找来了扬州最好的大夫,那位姑娘可能受了惊吓,不如让大夫去看看姑娘……” 苏家在扬州虽然是个有名望的家族,但他跟京官相比不曾得到天子的器重,好不容易天子下江南选中在苏家下榻暂住,只要他招待周全,往后自然也有升官的机会。他花了一整个月整治苏家,在天子面前绝不愿意出现任何的纰漏疏忽。如今全都完了,别说还指望此生加官进爵,怕是苏家也要被二儿子全部毁了前途。一想到此处,他不禁满心痛惜,仕途尽毁,如今已经活了半辈子,在朝中小心谨慎,从未得罪任何人,也从未为自己树敌,以为可以因此而得福颐养天年,想来想去也没想过是断送在自己的儿子手中。苏府有两位少爷,长子精明圆滑,做事可靠,而四十岁的时候得到二子,可谓是老来得子,自然对他太过宠溺,苏振常年在风流书生之中打转,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哪怕府里有四五个妻妾,他还是常常跟着那些没出息的文弱书生沉迷温柔乡,要不是没有头脑,也不会做出这等难以企口的丑事来。 如今苏振被送回了屋子,身上被烛台刺中两处,却不曾伤及要害,至今还昏迷不醒,但没有性命之忧。只是却苦了他们夫妻,还要为儿子领罪,请求天子不必将苏家赶尽杀绝。 “不必了。”猫哭耗子假慈悲,秦昊尧冷眼瞧着跪在身前的苏永和夫人,无声冷笑,说的斩钉截铁。 “若是这位姑娘得了病——”苏大人壮着胆子说了句,也不敢陪着笑脸,自然看得出天子眼神之内尽是阴鹜沉郁,自己的夫人也早已吓得全身发抖,不敢吭一声,荣华富贵没了还是小事,要是苏家也获罪成为罪人,树倒猢狲散,要想再有如今的地步更是想都别想之事。如今不求求天子,此事更是无望,苏大人见秦昊尧一身寒意,说话自然更加小心。“微臣忘了,皇上身边有御医,不知御医是否开了药方,微臣马上派人去药铺取药,这可不能耽误……” 如今哪怕是让他亲自出府为那位女子去提药材,让自己的夫人为她熬煮药材,两人一道去下跪跟她赔礼道歉,请求她别把不快之事放在心上,只求能够让天子消气,就当此事不曾发生过。哪怕这个女子只是个下人,但打狗还要看主人,自己儿子愚钝不知这礼数道理,他活着几十年绝不会不懂世事险恶。苏永自然知道苏振罪有应得,虽然是自己的亲儿子,想要维护刚刚从鬼门关走回来的苏振也没有法子,毕竟是苏振犯错在先,见了女子娇丽姿色就犯浑,这种事也不是可以栽赃到那个女子身上去的。当今天子睿智狠毒,他们若是不表明诚心还想走歪门邪道的话,苏家就会在一夕之间,粉身碎骨。 到了这个地步,他们绝不敢轻举妄动。 坐在正中席位上的秦昊尧瞥视了眼前的苏家夫妻一眼,眼底没有任何动容,苏永的战战兢兢落在他的视线里,他却没有半分同情怜悯。这世上有些错误可以被饶恕,可以被原谅,可以当成是没有发生一样,但有些错误,永世不能饶恕。 低沉的嗓音,从他的喉咙溢出,除了怒意森然,更有些许疲倦。“你们绝不会知道到底犯了什么过错,虽然跪在这儿,却也是一知半解。” 苏永皱着眉头,闻到此处,他却突然不懂天子的言下之意,他自然知晓苏振犯了何等过错,要怪也只能怪苏家没有教养好他,让他不识时务,不知好赖,哪怕自己已经成亲,美妾也有几个,还敢动皇帝身边的人。 看着苏永面色凝重,愁眉不展的模样,秦昊尧拍案而起,龙颜大怒,方才来的都是软刀子,此刻满目怒气,俊容狰狞,指着跪着的苏家夫妻低喝一声。“苏府的二少爷,真不像是你亲生,道德败坏,色欲熏心,连朕的人也敢打主意。” “子不教父之过,当然是微臣的过错,犬子不懂事理,胡作非为,扫了皇上下江南的兴致——微臣没有脸面请求皇上饶恕犬子铸下大错,只是微臣这个儿子是老来得子,虽然学术不精,但并非用心歹毒之人,还请皇上……。”苏永再度深深磕了个头,说的更为动容,不过当下出了事他也去瞧过,苏振一定只是沾了点手上便宜,不曾当真强势霸占了姑娘,虽然称不上毫发无损,但看她不过是受了点惊吓,而当真受伤之人,可是他的儿子。他也是头一回见过这么勇敢的奴婢,居然敢用尖锐的烛台伤人,虽说是被逼到绝路才这么做,但刺中两处不曾手软,哪里像是卑贱的下人?!只是这般想着,他也不敢将心中狐疑说出口来,此刻可绝不会再生枝节。 只是天子却没有耐性听完,生生打断,秦昊尧已然不想再听,冷声说道。 “苏家自然要被连累,朕是公私分明的,你这些年来在朝中并未做错事,朕看在你勤勤恳恳二十余年的份上,不会与你为难。” 苏永闻言,心中大喜,倒也大舒一口气,毕竟这事情虽然闹得不太愉快,终究那位女子不曾受伤,也不曾当真被儿子羞辱,苏家不能全身而退要受一些委屈也是难免,但总算是将此事平息了,跪在这儿身子都快木然了,此刻一身轻松,却也不敢轻易表露在脸上:“皇恩浩荡,微臣自当尽犬马之劳。” “至于你儿子——”秦昊尧自然不难看清苏永眼底的如释重负,他唇畔的冷意更重,话锋一转,将矛头指向罪魁祸首。苏家若是有了污点,他不在乎一锅端,但既然苏永也是个谨慎之人,不如给他一条活路,让他念在这份恩德上,老老实实做人。 “今日,朕不想动手,免得脏了朕的手。” 苏永闻言,当下身子一震,紧紧攥紧衣衫一角,似乎听来是留下苏振小命的恩惠,但为何他的心里却又汇入更多更多的担忧和不安?! 越过苏永的身子,秦昊尧从腰际掏出一物,将一把银匕首丢在苏永的面前,面无表情,薄唇微启。“这是你们苏家的家务事,自己看着办,朕即日起程。” 皇上虽然不曾说哪怕一句狠话,但此时无声胜有声,他当臣子的,又岂会不知这个男人的厉害之处?哪怕是自己的兄长的江山也可夺来,哪怕侄子东宫太子也可算计,哪怕心爱女人病故的时候也不曾送一段路的天子……是这世上最无情的人。 这分明是要自己奉上诚意,让自己当侩子手。天子离开了,整个外堂再度恢复了平静,此刻众人约莫已经在厢房收拾东西,打算马上离开扬州苏府。 苏永瘫软在地,这一阵等候,实在是让人担惊受怕一夜,苏夫人的啜泣声振聋发瞶,让他更觉此事严重。 天子龙颜大怒,根本没有饶恕苏振的意思。 “老爷……。皇上这是什么话啊……怎么把刀子丢出来了……”苏夫人大惊失色,看着地上的那把匕首,更觉满心绝望,掩面痛哭。 “还不是你往日纵容他惹来的祸事?你还有什么脸面在我面前哭啊——”苏永心中有气,眸光定在苏夫人的身上,大力挥动衣袖,面色难看,重重叹了口气,费力地从地上爬起来,那把匕首在地上闪烁着幽幽的银光,仿佛只要看一眼,就把人的眼睛刺瞎一样。 “老爷,就算是我的错,你也不能袖手旁观啊,可是我们的儿子,振儿他不是外人啊,是我们的亲儿子啊,是我当年险些难产为老爷生下的儿子啊……”苏夫人看苏永面色生硬凝重,微微怔了怔,更是抓紧了苏永衣袖,嚎嚎大哭。 “慈母多败儿,你错了,我也没做对,不过如今不是说孰是孰非的紧要关头。这回若是再做错,别说儿子,苏家也逃不掉。”苏永扒开苏夫人的手掌,眼底满是苦涩,事情已经发生了,也不容他们逃避。 门口正有一道身影,缓缓走过来,苏永一看来人是公孙木扬,急急忙忙迎了上去,公孙木扬是秦昊尧登基之前就找到的老臣子,如今也是功臣,更是一品官员,想必说话也比自己更有分量。苏永看此事艰难,不如跟公孙木扬求救,把他当成是救命稻草。 “公孙大人——”他满心急迫,走到门口给公孙木扬做了个揖,开了口。 “苏大人,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不过我劝你还是别说出口的好。”公孙木扬望了苏永一眼,笑着摆摆手,他不等苏永说话,已然将他拒绝。只因苏永蒙在鼓里,雾里看花,才有贪心想要成功化解这件祸事,在公孙木扬看来,苏永实在愚钝至极。 苏永怔住了,公孙木扬是朝中最有智慧的臣子,他这么说,若不是决心看他苏家的笑话,就是当真觉得此事到了无法化解的地步。 公孙木扬走近苏永的身边,压低嗓音,眼底一片幽深诡谲:“惹事的不就是苏少爷吗?皇上没有要他的性命,苏大人就该感恩戴德了,要是留着苏少爷的命根子,苏家可说不定就要断根了……我也不能再说了,苏大人自己揣摩着办吧,皇上为之震怒你我都心里明白,要不是同朝为官,我也绝不会对苏大人开这个口,免得好心当作驴肝肺呐……” 说完这一番话,公孙木扬便咳了几声,负手离开,苏永走前几步,目送他离开,想必是一干人等已经打算离开了。 “有劳公孙大人提点。” “告辞。” 公孙木扬不曾回头,随口辞别一声,苏永不再走前,默默无言。 此刻,天边才浮现淡淡晨光,周遭一片安宁,门口传出走动的动静,唯独苏永却出手揽住自己的夫人,他们本该去送送天子,但如今是没有任何资格了。 他突地下了决定,折回了外堂,俯下身去拾起地上的那一把银色匕首,咬牙走出了门,面色难看,脚步仓促。 “老爷,老爷你你这是要去做什么啊?老爷,你该不会真的要去吧,振儿还没醒呢——”苏夫人哭红了眼,小跑着跟在苏永的身后,方才苏永跟公孙大人说的话她听的似懂非懂,但如今看苏永的面色,已然让她手脚发凉。 “这样做,他才能活,你我才能活,苏家才能活。还是我们一道去死?”苏永走到半路上,才回过身来,此言一出,苏夫人只能含着眼泪站在路上,不再跟去。 他千算万算,也没算过苏家会遭此劫难。 …… “你身子不适,我们改走陆路,不过就要多走几日了。” 马车之内,秦昊尧朝着怀中的女子说话,嗓音很低,仿佛是生怕惊扰她的睡梦。她依旧闭着双目,宛若是陷入沉睡,只是……他似乎知道她还醒着。 她陷在那些尖锐又冰冷的碎片之中,停下来也痛,朝前走更痛,碎片扎进自己的皮肉之中,鲜血淋漓,痛不欲生…… 唯独痛,也不想睁开眼,也不想醒过来。 这整整半日,他从未松开紧握的手,只是即便如此,她的柔荑还是冷若寒冰,秦昊尧将她从苏家扶着出来的时候,她宛若大病初愈,毫无力气。 那些痛苦,那些很难忘怀也无法抛弃的过去,她以为早已忘却前事,没想过……它们还在原地不动。 她没有资格觉得那么痛苦,只因真正为她挡掉厄运的人是紫烟,真正痛苦的人也该是紫烟,她不过是……头一回真正体会到紫烟不曾说出来不曾哭出来的那些苦……不,或许哪怕经历此事,她也无法体会完全。 她的身之痛,如何去跟紫烟的心之痛相提并论?! 她的狠毒阴暗,又如何去跟紫烟的一片赤心相提并论?! 秦昊尧见怀中的女子缓缓睁开双目来,唯独她的眼底并无任何情绪,定定地望着一处,这世间原本就是无奈之际,身在平凡之家或许可以快意而活,身在名门望族或许终生不能自已,富贵,繁华,生死,到底又是握在谁人之手?! 高兴的时候,就该开怀,痛苦的时候,就该落泪,原来这也很难。只是活在宗室之中,最常说的,不就是情非得已?!笑的时候,并非满心欢喜,哭的时候,也并非哀怨痛心,更别提那些情意了。 主仆之情,男女之情,知己之情,亲人之情……她得到的,失去的,这辈子或许都无法理清楚。 整整一日,她都不曾开口,唯独攥紧他袍袖的双手,从未松开一分一寸。 她又何必自欺欺人?!她年少时候最初的愿望,不就是在那座皇宫之中?!她最初的心愿,不就是成为秦昊尧的王妃?!她有的,是赤忱情意,却也有玲珑世故。 这一场虚梦,也该彻底清醒了,她满心坦然,一日不曾进食,却也被颠簸地疲倦,再度在马车之内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她仿佛是睡了太久太久——穆槿宁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的午后,马车停靠在官道绿荫之下,车外隐约可听到人声,却并不嘈杂。她扶着门框,下车的时候脚步一软,车夫看到她下车,正欲开口喊来前方休息的众人,她却拒绝了。 定是看她睡得实在是沉,他才让人歇息一阵,并不曾过急赶路。望着那个站在树旁的俊挺身影,她突地一阵心酸,明明是大好的日子,几年来皇上头一回微服出行,要不是她,也不会将此事毁坏的如此彻底。 众人出宫的这一路,各自高兴欢欣,如今却是草草收拾了行李,急着将她送回宫里,免得再生是非,仓促慌忙,也无暇顾及返程的风景。 是她扫了众人的兴致。 这般的机会,原本就不是说有就有的,秦昊尧虽然性情冷漠霸道,但勤政爱民,常常忙碌国事,并非总是想着游山玩水,看歌舞升平。 “姑娘,让微臣再为你把一回脉吧,方才你睡着,微臣也不敢叨扰。”御医见穆槿宁站在马车前面,缓步走了过来,毕恭毕敬地说了句。 “不必了,我并不曾生病,只是有些累。”穆槿宁挽唇一笑,轻声婉拒,虽然面色苍白,但眼神却恢复了往日的清明。她的身子,她自己知道,伤人的,也是她自己,她哪里会生病受伤呢?! 她,只是被突如其来的记忆刺伤了而已,只是因为那些太过不堪厚重的往事而吓懵了浑浑噩噩而已。 站在前头大树下的天子听到身后的说话声,不再陷入思绪,转过身去凝望一瞬,朝着马车旁的女子大步走来,看她依旧面色死白,整个人贴靠在马车之外,仿佛弱不禁风,不禁更生怜爱之意。 “这官道周遭并无好的酒楼,朕已经派人去前头寻找,正好一路颠簸,下车来走动走动——待会儿,你可不能再任性不吃。”秦昊尧敛眉看她,为她拉拢披风,大手覆上她轻垂在身侧的柔荑之上,她身上的凉意,却依旧让他不能放心释怀。 她口含丁香,笑眸看他,安安静静地听着他说话,神态没有半分惘然迷失,眼神安静,她的前半生,在海中沉沉浮浮,却也不该用后半生来悔恨。 “我定是又犯浑了,居然睡着这么久才醒。”穆槿宁垂眸轻笑,虽然说话依旧有气无力,却也不比昨日的混沌痴迷,字字清晰。 秦昊尧听她这么说,也不禁扬唇莞尔,昨夜看着地上染血的烛台,更是满心痛惜懊悔,他对自己也不无怨怼,这些年来……他对崇宁生过许多回误会,她的情意,她的气节,她的尊严……其实,都是他自找的烦恼,他比任何一回,还更要释怀。 很多话,不少事,她不说,他就不问,但这辈子——他都会放在心里。他知道她的苦,但此刻却也只有一个想法,就是她尽快将过往淡忘,往后的日子还很长。 “皇上陪我去一旁走走吧,如今全身疲乏,周身酸痛。”她回握着秦昊尧的手掌,如画眉目之中,愈多似水柔情,轻声邀请。 她如此盛情,他又如何舍得婉拒?!他下颚一点,自然答应了穆槿宁,两人携手前进,官道上的人并不多,也并无喧嚣,两人绕过官道旁的一棵棵大树,这一路上,他频频转过俊脸看她,她直视前方,唇畔含笑,并不像是强颜欢笑,苦中作乐。 但即便如此,他还是若有所思,在苏府发生的事,哪怕不曾让苏振占得她的便宜,他也知晓她也并非只是受了惊吓这么简单。她明明是失魂落魄,愁肠百结,柔肠尽碎。 只是此刻,他在穆槿宁的脸上,见不着半分孤寂落寞,伤心欲绝,仿佛她那糟糕的记性,又将才发生之事,全部忘却。 “皇上怕是又因为我,一夜不能睡——”穆槿宁缓缓俯下身子,坐在官道路旁,抬眸望着身旁的伟岸男人,满是愧疚之情。 秦昊尧也随之走上前两步,坐在穆槿宁的身侧,一夜不眠并非会让他憔悴伤神,真正让他憔悴伤神的,是她,是看着她的自己。 将柔荑拉至他的胸前,他跟她一道并肩坐着,他跟她四目相接,眼神交汇,唯独看到她的眼底深处,那淡淡的惆怅,亦无法掩饰。 “朕已经为你教训了苏家,别再为那件事耿耿于怀了。”他的语气决绝笃定,说的霸道专制,一如往昔。 他会让那位胆大包天的好色公子哥,这一辈子都无法再起色心,活着,也只是活着而已了。而苏家,也绝不敢再生是非,毕竟他们有错在先,更该安安分分,不再提及此事。 她的眼底一黯,眸光渐失,她只是有半响的怔然,幽然叹息。“提它做什么?” 秦昊尧静默不语,唯有揽过她的肩头,她神色平静地倚靠在他的肩膀上,望向远处的山峦,眼底愈发幽深,轻声浅叹。 “又让皇上为我费心伤神……” 她原本不愿因她而让君臣心生嫌隙,君臣之礼原本就是千百年来的规矩,得力的臣子能载舟,亦能覆舟,她不想引人非议。 “朕原本想让你来江南看看美景风情,想见你欢喜模样,到头来却让你比出京的时候更加憔悴消瘦,这不是朕的初衷。” 她沉默了许久,才听到秦昊尧这么说着,听的她心中沉痛,他对自己的宠爱怜惜,也并非是一朝一夕的事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吃过饭后,我们继续启程,走得快些也用不着五日,就能回京。”前方青山绿湖,天水相接,只是如今秦昊尧瞥视一眼,也全然不会再觉得景色怡人。 穆槿宁垂着螓首,此事若不能化解,这辈子都是心中的疙瘩,她自有心思,此话一出,自然让秦昊尧另眼相看。“若皇上当真问我的打算,我不想仓促回京。” 她险些为此而生一场大病,更是失魂落魄一整日,怎么看都并非无恙,秦昊尧这么揣摩着,面色愈发沉郁。 “既然来都来了,不如将江南的繁花似锦都看个一遍再回京——”穆槿宁眼底的笑意更深,全然没有矫揉造作的意味,这一番话,发自真心:“也不会留下遗憾。” “你的身子——你若想再来,明年开春再来便是,不必强撑。”秦昊尧深深望向那双满是笑容的美眸,却还是拒绝,她向来懂事体贴,善解人意,自然是不想众人败兴而归,才出此言。“原本这回下江南,也多半是为了你,只是如今你心思深重,身体无力,朕没有闲情逸致在江南逗留。” 穆槿宁的心中不无触动,或许很多事彼此心照不宣,但命运最终还是将他们两人牵系在一起,百转千回,五味陈杂,原本的苦涩,却渐渐回了甘甜。 此生,她像是品味了一片苦瓜,总是觉得苦不堪言却还要强颜欢笑,到后来,苦涩,也渐渐变成了清新的甜味。 对于命运,她曾经咬牙切齿地痛恨厌恶,对于命运,她曾经无力至极地苦涩承受,对于命运,她如今却是再无杂念,唯有感恩戴德。 至少,她并未曾彻彻底底失去一切。 至少,她至今还被人捧在手心地呵护守望。 她却不再奢望第二回下江南,自由——是对于那些心有枷锁的人而言的,而她,不知何时,已经解开了那一道道枷锁。 眉眼弯弯,她扬起白皙小脸,挽唇一笑,娇俏可人的面容上,宛若亲密姿态,更惹来他的暗暗悸动。 “皇上不说愿意成全我所有心愿?江南的风景我还只是看到千万种之中的几种罢了,此生有幸可以不顾俗世,快意赏景,更何其有幸能跟皇上一道看日出日落,看春水长流……我不想辜负皇上带我来江南的一片好心,更不想辜负这大好韶光。” 他很难继续拒绝她。 他凝视着她,就在这四月暖阳之下,就在那温柔眸光之下,他的心,也化为一滩柔水罢了。 当年崇宁的目光也是如此,笑容也是如此,在那春日暖阳下面,在那柔美桃花林内,她宛若误闯入深宫的翩翩飞蝶一般,宛若从桃花之中飘来的仙子一般,她……她的身上有灵气,有令人动容的纯真笑靥,也有——不羁的洒脱,或许她生来是自由,当时她还不曾看透世事,更不曾生出飞蛾扑火的绝望。 那时候,她还不知风云无常,她还不知这世上没有出路的日子到底要如何煎熬度过——她不经意地冲撞,却惹来他的无端厌恶,只当是她精心布置,年纪虽小却城府深沉,跟后宫的女子一个样。 她死心塌地的追逐,宛若狂蜂浪蝶,惹来他愈发不快,甚至从未真真切切地用双眼看过这个女子到底是个何等样的少女,他也认定她跟其他的贵族少女一般,不过是贪图王室的富贵荣华。帝王之家……哪里有真情可言?不过都是利益权衡之下的各取所需罢了。 他并不是一个好恋人。 若说崇宁辜负他的心意,还不如深责他最初的漠视不理,如今的情缘纠葛,也是当初惹来的祸根,当下再多烦忧,也是命中注定。 秦昊尧望着她眼底的光影,那些脉脉柔情,宛若潺潺溪水,哪怕此刻官道之上并无一枝桃花,他也仿佛在那一瞬,见到漫山遍野的桃花林。 他的胸口闷痛,心如刀绞,惊觉自己的在意和情意如此之深,才会迟迟无法忘怀初见一面,贪心的,痴迷的,又何尝不是当下的自己?! ……。 248 缠绵春晓 “仔细回想,朕跟你的确辜负了大好韶光,如今虽不是年少轻狂时,也不该亏待了自己,难得出宫一回,自当尽兴而归。” 他侧过身子,事已至此,两人快意而活,哪怕在宫外只有区区数日,往后在宫中生活,至少也给穆槿宁一段思恋怀念的回忆。他身为天子,肩膀上扛着整个王朝,并不能跟平常男子多加陪伴,回了京城,他自有事情要办,到时候,或许又免不了一场恶战。 无论如何,他要将贞婉皇后的名分,再度追加到穆槿宁的身上,哪怕无法许诺她天下无双的诺言,他会让世人知晓,他的皇后,只能是她。不过此事自然不易,并非轻描淡写,届时,怕又节外生枝。 “多谢皇上――”她眉目动容,原本就姣好的面容之上,更是娇俏可人,说来也奇怪,仿佛这几年的岁月,不曾在穆槿宁的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似乎她离去的三四年时光,也不过是躲在桃花树中休憩长眠,如今醒来,还是离开时候的年岁,二十岁的容貌,芳华正娇。 崇宁原本就是这样的女子,玲珑伶俐,纯心嘴甜,当年也是个讨人喜欢的少女,他突地再度神游天外,谁也不曾想过会有这么一日,铁石心肠的男人居然会回想起那段过往,愈发不能自抑。 “皇上?”她看他凝视着自己入神,不禁柔声询问,身上淡淡丁香香气,随着她靠近而愈发迷人。 “不去扬州,听闻苏杭也是难得一见的好地方,我们就去那里。”秦昊尧脱口而出,要改变决定不过是一念之间,笃定决绝,潇洒从容。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他本不该去扬州,如今改道,或许来得及。 “一切都听皇上的。” 她轻点螓首,笑靥如花,两人仿佛互诉衷肠的少年情人,直到这一日,再无任何介怀,再无任何芥蒂。 “这回不住大臣府上,反正也无人知晓我们的身份,每到一处,不去驿站就去客栈,你意下如何?”秦昊尧看她如此坦然轻松,总算落下千斤巨石,她心思缜密,比起愁眉不展,将心事藏在深处更是寻常,不过她对苏杭之地兴致很高,他自然愿意顺水推舟,完成她的夙愿。 “我都听皇上的。”她巧笑倩兮,不像是敷衍说谎,此言一出,更是令人心中生出异样甜蜜的情愫。 秦昊尧神色一柔,扬唇笑道,率先起身,朝着她伸出手掌,眼看着她将柔荑轻放在他的手心,仿佛是无数次的默契,他五指一收,将珍宝紧握手中不放。 “动身吧。” 第三日的时候,他们便到了苏州,如秦昊尧所言,不曾惊动当地任何官吏,不但可以随意走动,也可暗中探访民情,更是一举两得。 让秦昊尧庆幸的是,接下来的数日,果真再无见到穆槿宁伤心迷惘姿态,他们相处的更加融洽亲近,一路上不曾遭遇任何麻烦,比意料之中更加顺利。 她果真是许久不曾过过这么随性而活的日子了,入住在客栈之内,也不必总是惊扰众人,他们两人常常共进共出,形影不离。 “没有那几个拖油瓶,也倒是耳根清净许多――”刚走出客栈大门,便听得秦昊尧扬声说道,明明是说笑口吻,此刻听来却格外认真,仿佛是说的真心话。 “王侍卫不是还在身后跟着吗?”穆槿宁挽唇一笑,眼神清澈,忍俊不禁,朝着身后望过去,其他人自然不用说,唯独王谢身为大内侍卫,每次他们出门,他都不近不远地跟着,有时候他们玩得兴起,常常忽略身后还有人跟随不离,她压低嗓音,轻声提醒。“他日夜这么辛苦,可别让他听着了,该多伤心。” “又没让他跟着。”秦昊尧说的冷淡刻薄,唇畔笑意更深,他并非文弱书生,也有一身武艺,身为天子身边侍卫簇拥,他才深藏不露,不必动手。不过如今神在宫外,哪怕惹上麻烦是非,也能为身旁女子消灾避难。王谢跟着一路,不过好在他识相,也不会扫两人兴致。 话音未落,两人袍袖擦拭而过的那一瞬,他已然毫不费力地捉住她的柔荑,下一瞬,轻而易举地跟她十指紧扣。 她垂眸一笑,温柔染上眉梢面颊,唇畔旁的酒窝更深,她经过此事,自然是下了决心。既然他们纠缠了这么多年,或许当真便是一生一世的夫妻,此趟回京,她不会再生任何心思,哪怕宫外再热闹,她也不必心生羡慕,也可安于深宫。 两人在宫外流连忘返,总是忘了时辰,这一夜便是如此,正是当地的节日,街巷之中摆满了摊铺,小贩各自笑容满面地吆喝着,两道上悬挂着几十个灯笼,将黑夜照的宛若白昼,路上行人宛若江涌,人声嘈杂,热闹非凡。 他们的脚步,穿梭在每一个摊铺,将那些江南水乡的细小玩意儿,看的一个不漏,两人最终驻足在一个贩卖各色花样灯笼的小贩子面前,见他们细细打量着每一座灯笼,约莫七旬老人急忙笑脸迎人。 “两位客官,这些灯笼可都是我跟家里的老婆子一起扎做的,价钱很公道,要是看中了就买个吧。”老人虽然已是古稀年岁,满头白发却也看来依旧健朗,动作也并不迟缓。 穆槿宁闻言,神色平和,抬起眼眸,撇过挂在高处的每一个灯笼,灯笼有的是很寻常的样式,但有的形态各异,特别有趣,有做成蝴蝶样式,金鱼样式,莲花样式,多半是为了讨爱美女子们的欢心,艳丽别致,想必老人也已经有几十年的手艺了,做的灯笼扎实又好看。她越看越喜欢,到最后见着挂在最中央的那一个灯笼,不禁微微失了神。 那是一个桃粉色的灯笼,制成了桃花的样子,在其中点上烛火,仿佛是桃花的花心会发光发热一般,更照的这朵硕大的桃花像是半透明一般美丽,她看的仔细,眼底渐渐盛满了光耀,仿佛烛光也染着她的双目,烘热着她的双耳。 秦昊尧故作沉默,又怎会看不出穆槿宁心中的欢喜,更别提他第一眼看着这个桃花样式的灯笼,也是身子一震,如今正是桃花盛开的时候,而又总是勾起他过往回忆。他不等穆槿宁开口,已经伸长手臂,将这一座桃花灯笼取了下来,毫不费力,随即塞入穆槿宁的手中。 “客官,这个桃花灯笼做工比较费时复杂,要十文钱一个,其他普通的灯笼只要三文钱一个……”老人看年轻男人已经将灯笼取下,喜出望外,今夜的生意并不好,他自然想要做成这笔交易,耐心地解释。 秦昊尧生生打断老人的话,俊脸上没有任何神情,毫不客气地冷声问道。“你说这些灯笼都是你们夫妻一道做的,为何却只见你一人做买卖――” 穆槿宁没想过秦昊尧会这么说,轻轻拉住秦昊尧的衣袖,他们不过途经逗留而已,哪怕不买也无妨,不想秦昊尧的刻薄言语,让七旬老人尴尬难堪。这些做买卖的人早起摸黑,生活并不容易,更别说老人这样的年纪,哪怕他说些煽情动人的话多做几笔同情交易,也并不可恶。 “我家老婆子腿脚不好,前两天下了雨,双膝就更是疼痛,只能卧床不起,我从村上过来,也要走上半个时辰,又怎么能带着她?”老人却没有半点不快,笑脸不变,不假思索,说着这其中的缘由,神态自如,不像是说谎。“要是好天气,她也会跟着。” 穆槿宁垂眸,出手抚摸着手边的桃花灯,神情专注地听着,淡淡一笑,不管老人说的是真是假,她都当成是真话来听,提起自己的妻子,老人的言语之内似乎不无抱怨之意,但在她听来,却又不无暖意。 “春天的时候,村头的那几棵零散桃树开了花,她就想着要做这种桃花灯,做三个一般的灯笼的时间,也只能做好一个桃花灯,所以每回我这铺子上,桃花灯并不多,有时候那些小姐们先行买走了,后来的人就没得买咧,这也可是要看个人运气。”老人宛若黄婆卖瓜,自卖自夸,这几十年的手艺,虽然不曾为他带来大富大贵的日子,却也满心自豪,说的磊落堂堂正正。 “就要它了。”秦昊尧话音刚落,从腰际掏出一枚银子,放在摊铺上,随即拉过穆槿宁转身就要走。 老人趁着灯笼的烛光打量一番,蓦地面色大变,追了出来,拦下秦昊尧跟穆槿宁,将银子推到他们面前。“客官,这桃花灯虽然是这里面最贵的,不过我说了,是十文钱一个,今晚还未卖出几个灯笼呢,散碎钱两不多,还请客官给个零碎铜钱。” 而这个身着华服的男人丢给他的,却是一锭十两白银,他哪怕卖上一年的灯笼,也不见得可以赚上十两银子,他做了几十年的灯笼,也从未看过如此出手阔绰之人。 “如今天还算不上太晚,半个时辰之内赶回去的话,还来得及。”秦昊尧打量了天色,冷冷丢下一句,将视线抽回来,重新落在老人的身上。 老人愣住了,见哪怕追了出来也无人收回他手心的银两,不禁有些不解,又追问了一句。(.)“客官,你说的是――” “老人家,你早些回去吧,留她一个人在家里,冷冷清清的。还不如回家陪她一道扎灯笼呢,反正今夜的生意也有了,回家也有交代。”穆槿宁看老人耿直老实,并不见钱眼开,脸上更多了温柔笑靥,轻声说道。 “可是……这一大笔银子,实在是太贵重了,我要扎多少个灯笼啊……”老人依旧不肯收下,他的生意都是几文钱的买卖,如今满手的茧子也从未拿过五两以上的银两,这十两白银,放在手里自然是沉甸甸的。 穆槿宁闻言,更觉老人朴实无华,仁心宅厚,眸光深沉,唇畔绽放淡淡笑花,低声安抚。“你就收着吧,我头一回见着这样的灯笼,千金难买心头好,我们自然是觉得值得,才会买的。” “那就多谢两位客官了,我这就回家去了,嘿嘿……多谢多谢了。”老人看他们如此决绝,也不再违背他们的意思,千恩万谢之后,就回去收拾了摊铺,兴高采烈地离开了。 “哪怕到了这个年纪,还愿意守着寒门扎着灯笼,夫妻相伴相偎相依,一道出门一道归去,看着他们,真是羡慕――” 穆槿宁提着手中的桃花灯笼,跟秦昊尧并肩走着,她心中百转千回,不无感慨。 “有什么羡慕的,都那么一大把年纪了,还在扎灯笼过日子,你的想法实在跟别人不一样。”秦昊尧的笑声转沉,他的黑眸转向身侧的纤弱女子,语气听似鄙夷不屑,眼底却又有几分欣慰。 “我是说,两人朝夕相对几十载春秋,谈及对方的时候,还能脸上有笑,毫无厌烦之意,还能因为另一人不在身边,牵肠挂肚,实属不易。”穆槿宁停下脚步,仰起小脸看他,眸光清浅,楚楚动人。 “人人都说寒门夫妻百事哀,你却羡慕他们――”秦昊尧话是这么说,唯独自己心中,也有相同的心思。他生性城府深沉,很多事都放在心中,这世上也很难有事可以打动他,不过方才看着那个古稀老人,他也不知为何会如此慷慨解囊,自然是冲着什么才会有如此不同寻常的举动,却又很难说清楚是为了什么,此刻,他自然愿意听听她的说法。 “这些个灯笼个个扎实,每一根竹藤都是纤细合宜,却又经久耐用,做了几十年的灯笼,却不曾偷工减料,敷衍度日,可见是勤恳之人。看过人世间多少场风景,老夫老妻的眼底还能看得到春日花开,将灯笼做成各等世间万物的模样,对这世道没有厌恶,没有看轻,将世上之美高高挂起,让人人得见。我想那位老夫人年轻时候也是生性自由之人,心灵手巧,我看着这些个灯笼,就知道她这一生过的并不遗憾。”穆槿宁透过灯笼纸,望着这灯笼中的红烛,眼底覆上迷离之色,心中虽无愁绪,却有一片天地。 贵族之家不愁荣华,一辈子不会尝到寒门之苦,困窘之迫,成婚之后,相守一生,却也有多少有情有义的夫妻?不过是守着世间的规矩过一生,也并非如此快活惬意。 秦昊尧看着她,她说的不疾不徐,不紧不慢,像是轻描淡写,却又令人深思而感。眼前的女子,曾经过了几年衣食无忧的生活,但未满十五就被获罪连累,一夕之间沦为轻贱奴婢,原本该是在花间赏景扑蝶的时候,她却在塞外终日劳碌,眼底也没有一分春色暖意,只有一大片光秃秃的树。 本该最自在的大好年华,她却为虚无罪名,付出最美的春秋岁月。 而如今,他想补偿她这段失去的自在年华,哪怕只是在江南逗留大半个月而已,也想要彻底补偿她。 “你就不怕他不过说些耸动的话,骗你买的这一个灯笼――”秦昊尧眼底的笑意更深,漫不经心地打趣调侃,市井小民也不见得个个心地纯良,七旬老人也不见得就不懂买卖之中的道理,既然在集市上买卖灯笼多年,或许那些话也不过是让来回走动的人流停下来买他家灯笼的幌子罢了。 “我只是觉得很美罢了。”穆槿宁自然也不确定,那个老人说话是否千真万确,不过他们在苏州不过待上几天而已,对于这个江南水乡而言,他们不过是匆匆过客,也绝不会在意老人的真话假话。她将眸子对着那双幽深黑眸,神色动容,浅笑吟吟,说的格外动情。 秦昊尧静默不语,伸手覆上她桃花一般的面庞,倒是此时此刻,站在人流之中,夜光之下,他真是觉得她美极了。 “我只是突然想,不管贫寒富贵,糟糠夫妻也好,富贵夫妻也罢,能够在几十年之后,还有这番自得其乐,不卑不亢,到底是手握千金还是扎作灯笼,还有谁在意呢?守着对方过日子,从意气风发到满面皱纹,这样的结果也很美。”她眸光一闪,自然不难从他的眼底看到几分深沉火焰,她却并不闪躲,继续说下去。话锋一转,她的脸上汇入几分轻松之意,她对自己并不贪慕穷奢极侈,对别人却也不愿都斤斤计较,她说的坦然,并无所谓。“想到此处,是十文钱还是十两银子,倒也不再重要。” 看秦昊尧一阵沉默,唯独凝视着她,穆槿宁脸上的笑意,渐渐被冲淡,心中突然生出些许不安,幽幽说道,一笑置之。“我说的话,在你看来,是否太过孩子气?总是欠考虑,欠思量的呆话傻话,是一些可笑之极的话而已吧。” “不管是呆话傻话还是可笑之极的话,都是一些真心至极的话。”秦昊尧沉声道,手掌从她的面颊上滑下,短暂停留在她的肩头,最终拂过她的衣袍,跟她一道提着这粉色的桃花灯,眼底满是恳切忱挚。 穆槿宁闻到此处,不禁垂眸一笑,两人一道走在汹涌人流之中,唯独两人紧握着手,十指相扣,不曾被人流冲散。 她的心头,生出千百种莫名的情愫,明明不过是在集市上走走停停,看看有趣的玩意,偶尔经过酒楼,还能听得到其中江南女子的唱曲声,街巷之中有百人走动,手中灯笼的光耀在她眼底闪烁摇曳,她却突然恍然如梦,步步虚浮。 仿佛是天可怜见,此趟下江南,陪伴着她的那个男人到底是谁,是大圣王朝一国之君桢帝,还是过去她朝思暮想的昊尧哥哥,她有时候,常常分不清楚。 她依旧不记得凡尘往事,只是心中落入忐忑,而最终,走完这一条繁闹的街巷,她心中只剩下平静和释怀。 他自然是宠极了她,她俯下身来看孩儿们喜欢的玩意儿,他也从未有半分不耐,宫里虽然什么都不缺,但鲜少能见着这些游戏。她也曾学着以纸兜捞鱼,静心下来竟也捞着一尾鱼,见一旁有个孩童眼巴巴望了许久也不得,穆槿宁便将这一尾鱼赠与孩子,见着孩子喜出望外地跑开,她也不禁笑弯了眉眼。 穿街走巷,两人一道猜了灯谜,得了几件不值钱的小木偶,她也满心开怀,柔声说道。“正好回去可给念儿耍玩。” 杨念并非她亲生,她却从来都是一位仁心慈母,至今秦昊尧也无法揣摩,到底此刻的穆槿宁,是否知晓过去之事,若是知晓,又知晓多少,不过两人都愿意将杨念视若己出,哪怕不是血肉之亲,也会让杨念顺心长成。 在月色之下,他们鲜少交谈,人声繁杂,要说上几句也很难听清楚,还不如四目相接,毕竟他们已经足够了解对方,一个眼神,一个神情,便能读懂对方的心思。 他们在画舫之上,迎接着月色,他听她说出心中承诺,仿佛等待这些年的宝物终于到手的安然笃定。此刻看着她的脸,分明周遭如此喧嚣,他却安静不言,她的眉目如画,此瞬正在摊铺上挑选纸扇,他定神瞅着,不禁想起一句诗句来。“婵娟湘江月,千载空峨眉。” 他们回到客栈的时候,她怀抱着许多玩意儿,走到圆桌旁,双臂一松,约莫十来样小玩意散落一桌,她将这些一样一样摆放好,抬起玉臂,将那座硕大桃花灯支在窗边,更觉心中餍足愉悦。 “朕很久没见到你这么开怀了――”秦昊尧好整以暇地望向她,倚靠在门边,双臂环胸,她一颦一笑,尽是发自真心。 “这些新奇有趣,头一回见到,的确开心欢喜。”穆槿宁听到他的嗓音,回过脸来,眼底尽是淡淡光耀,让那姣好面容看来愈发温柔。 秦昊尧胸口一震,朝夕面对让人更难以抑制心里深处的感情,他朝着身前的女子一步步走去,双臂圈住她的纤细身子,不知是今夜的夜色迷人,还是今夜他们走的太近,让她在自己的眼中,愈发明艳动人,也愈发清雅如兰。 他毫不迟疑就吻住了她,吻到深处惊觉她不但没有闪避,更任由他莽撞行事,那双阴鹜黑眸愈发深沉,视线宛若大火般烫人。 手掌一把揪住她胸前衣裳,不曾用一分力道却已然扯下好几颗盘扣,他心中的情感宛若千丈浪般汹涌袭来,再也顾不得往日说过的承诺,如今月色正好,他不想耗费春宵。他的俊脸越下越下,跟她鼻尖相贴,两人一道分享着对方身上的气息呼吸,他吻得更加动情,双手已然探入她的衣袍之内,顺着女子纤柔光洁的里衣,探入的更深更深之处去。 她从他给的吻之中清醒过来,却又在下一瞬,被他的浓烈沉重的感情,卷入更大的漩涡之中,他心中激狂,这四年来的等候和怀念,痛苦和欢喜,早已深入骨髓,当真让他宛若夜间恶鬼,他的确是饿极了……那些想念,那些虚无的梦境,那些过去的点点滴滴,都无法安慰他,都无法让他餍足,只是仿佛光是吻着她还不够,他对她的渴望,掺杂着歉疚,掺杂着迷恋,掺杂着痛到极致的悲苦,掺杂一个人度过每一日没有她的孤独枯寂,如今光是吻着她,又怎么够?! 他霸道地封住她的呼吸,彼此气息宛若千丝万缕般纠缠不清,他一把扯下她的单薄外衫,突然定在她的眼底观望,他此刻的饥渴,此刻的想念,宛若烙铁般烫伤她,她自然知晓下一瞬会发生什么,却又不再决绝,任由他的双掌在她娇躯上游离逗留,挑起彼此心中的星星点点的火光。 她合上眼眸,双手却垂在两侧,什么都抓不住,唯有抓住那无形无色的空气,时光飞逝,她竟不知他也如此伤怀,如此动情。 一把横抱起她,他大步走向床榻去,将她放在床上,他细细打量着衣衫凌乱的女子――他这辈子唯一用过心去爱过的女人。俊长身子缓缓压下,他突地抬起右臂,扯下床头帐幔,白色帐幔滑下金钩,突地将七八分烛光隔离在帐外,这床榻之内的光亮,也唯有足够他们看清彼此的面容而已。 解开她脖颈上的绸带,他再度深深俯下英挺身躯,任由两人青丝纠缠,笑望着那如花美貌,他的神情是别人不曾见过的温柔笃定,他的双手与她的柔荑交握,越握越紧―― 良宵美景,情深男女,难免忘情纵情,两人纠缠身影投影在白色帐幔之上,宛若新婚夫妻一般如胶似漆,难分难舍。 这一夜自然漫长,不过对于秦昊尧而言,却是短暂,比起他失去她的四年时光,他根本就无法餍足。唯独跟她相对,才能填补他心中空缺,或许这才是他无法真正喜爱后妃的原因所在。 他不知自己到底吻了她多少回,更不知自己到底拥抱了她多少回,唯独到最后,桌上的蜡烛流下最后一滴烛泪在深夜之中熄灭,他们才相拥而眠。 晨光从半掩着的窗户之中投过来,洒落在桃花灯上,如今已经天亮了,雕花木床上的男人起了身,这些年来他从未习惯贪懒晚起,哪怕昨夜纵情,他亦不曾贪睡。 耳畔传来些许动静,穆槿宁也悠悠转醒,睁开眼眸,柔荑轻轻拉开身前帐幔,望向这个宽敞屋子。 地上床上男女的外袍里衣满眼都是,满目狼籍,更不难回想起昨夜他近乎粗鲁的索求,她正欲起身,却惊觉背脊上一阵凉意,轻轻蹙眉,再度将整个肩头都缩回红色锦被之中去。 秦昊尧回过脸去看她,已然见着帐幔再度拉上,他不禁扬唇一笑,俯身拾起一件女子外衫,却已然看到地上星碎的几颗红色盘扣,将外衫丢下。折回长台前,他敛眉打开行囊,里里外外选好一套衣裳裙袍,悉心送到帐内去。 他们自然不是新婚燕尔,只是错失了她几载春秋,更让他难以抑制心中感情而已,她的青涩总是让他动容疯狂,越发不能自拔,不愿善罢甘休。她如今,自然是满身疲倦,被折腾一夜,他也不忍再取笑调侃。 看他递来一套衣衫,从粉色兜儿到素白里衣,蓝色外衫紫色内裙白色布袜,一件不少,穆槿宁更觉几分窘迫,也只能将衣衫穿整齐了,才掀开锦被,拉开白色帐幔的那一瞬,便见着站在床沿之外的秦昊尧,她眼底一热,更不知该如何面对他,更不知该对他说些什么话。 在宫里头,他的身边不乏有人伺候,周到懂事,如何有人敢奢望天子为她送上衣袍,她如此想着,俯下身子穿上白色布袜,只为掩饰心中的忐忑。 秦昊尧却同样压下身,黑眸直视着她的模样,紧紧不放,昨夜他狂浪不羁,只因她不曾拒绝他们回到最初的位置。 他的目光,更让穆槿宁不太自在,仿佛那是一张宽大的渔网,将她罩在其中,她毫无出路可走。 她并非只是羞赧,只是窘迫……他的探索,他的霸道,宛若将她推入火海,一整夜都香汗淋漓,柔骨折腰。 …… 249 他想让她生下皇嗣 她并非只是羞赧,只是窘迫……他的探索,他的霸道,宛若将她推入火海,一整夜都香汗淋漓,柔骨折腰。舒残颚疈 “皇上——”突地低呼一声,她不敢置信地抬起眸子望向他,他取来床下的一只粉色绣鞋,捉住她的莲足,为她穿上,面色大变,她急忙缩回脚来。哪怕她是一国之后,也绝不能够差使天子做这种事……他们再如何情意绵密,也只是过去的事,绝不会恣意妄为。 秦昊尧却并不理会她的慌张失措,专制地拉过她的另一只莲足,将这一双小巧绣鞋端端正正地穿好,这才抬起俊脸来看她,目光幽深莫测。 “你我曾经有过一个孩子。” 她当下就怔住了,曾经这两个字,却听出他不曾提及的心酸。 那些酸味,宛若陈年的醋,在她的心头打翻一整坛子,那是她不曾记得的过往,却依旧让她措不及防,更是阵脚大乱。 “很多事,错就错了,来不及弥补,来不及补救。”秦昊尧清楚眼前的女子已经打开心扉,对他再无防备敌意,他们朝夕相处,时刻陪伴,也渐渐有了感情。他的心中沉痛,并非所有错失的,他都毫无所谓,大手覆上她的柔荑,他说的认真。“但唯有这件事,朕希望还不是太迟。” 粉拳紧握,她的指节上拂过一层凉意,她迟疑着望着他,暗暗咬牙,她看得到他眼底的期盼和希冀,那些情意的分量自然很重,让那双黑眸看来愈发墨黑不见底。 “朕是天子,亦是你的夫君,朕想得到你的缱绻情意,亦不愿让彼此心生嫌隙。”秦昊尧扬唇一笑,从容告知,眼底熠熠生辉,她不忍移开视线。 她自然是一刻就听出了秦昊尧的言下之意。 他可为她穿绣鞋,是因为将她当成此生唯一可与他平起平坐的女人,在这一段年久的感情面前,他丢去了君王的高高在上,任何滋味,他要跟她一道品尝,任何难关,他愿跟她一道化解。 她沉溺在他的目光之中,混混沌沌,迷茫枉然,不知过了多久,才默默轻点螓首。 在苏州逗留了六日,第七天的清晨,众人收拾了行礼,坐上马车继续南下去了杭州。 杭州的金光寺是当地有名的神奇的佛门之地,听闻只要善男信女诚心许愿就能得到善果,来到杭州的第三日晌午,他们也跟着众人去了金光寺。 跪在佛堂,她紧闭双目,祈求这辈子相见相识相知的人都能有好的结果,祈求自己的亲人长寿安康,深深俯下身子,虔心膜拜叩首。 临走之时,付了一笔香火钱,见一旁有人在抽签结语,她盈盈走向前去,公孙木扬揽住众人,前往出口等候。 “这位姑娘,你想算何事?家事,还是姻缘?”结语之人笑着询问,他在金光寺寺庙前当解签人已有十年时光,也有察言观色的本事,一般年轻的小姐前来,多为自己的姻缘大事。 “家事。”她的姻缘……早已是命中注定,没有算计的道理,若是连自己的心都看不清楚,要别人来透过解签领会,也未免太过可笑。她轻声说道,从签筒里面抽了一支,既然来了佛门,她也不过是想得到一个指引,不管成与不成,信与不信,准与不准。 “是支上上签,历经磨难,惜福团圆,是上好的签呐——”结语之人看了半响,满目笑容。 她掏出五个铜板付于此人,无论是上上签,还是下下签,是否灵验,不过是给人一分心安。 “姑娘,今年会有大喜事的。” 正在此时,秦昊尧已然走到她的身后,听的解签之人如是说,不禁眸光一灭。 “多谢吉言。”穆槿宁从椅子上起身,挽唇一笑,端庄有礼。 解签的男人望了一眼站在她身后的男人,目光幽然转沉,随即笑着说了句,指了指头顶上的天际,说的稀疏平常。“这跟我是没有半点关系,都是老天爷做主。” 她的身上还会有喜事?!她觉得如今得到的,已经是全部了。 跟着秦昊尧离开金光寺,马车穿行,她想到此处,不禁疑惑全消,人便是如此,问了总是想,不问又总是不甘。 一切,不如顺其自然。 “方才那个人跟你说了什么话?”秦昊尧靠近她的面颊,在她耳畔低低地问了一句,看她若有所思,有些好奇。 “我抽了支好签,他当然是说些好听的话了。” 穆槿宁从思绪之中抽离出来,回以一笑,这一路上还算是风平浪静,过去的坎坷忐忑也早已释怀,若是看在此刻的情势上,他们此趟下江南,的确是极好的事,说是上上签也不为过。 历经磨难,终能惜福团聚,这一句话放在他们身上,也是恰当万分。 在杭州一切顺遂心意,两人泛舟湖上,穿行赏景,夜夜缱绻,缠绵悱恻,秦昊尧宛若将四年的情意都付诸在她的身上,两人更是情意绵绵,寸步不离。 唯独在万籁俱静的深夜,春宵苦短,他恨不得深深将她揉入自己的体内,再也不愿错失她,每每见着她眼底的柔光,他更加动情,难以自拔。 青丝披泄在玉背之上,他一手撩拨,望着穆槿宁背上的花图,细细打量几回,这藏匿在密密麻麻的枝叶中的幽蓝色花朵,不只是美丽,更是神秘。温热手掌贴上其中一朵幽蓝色的小花,黑眸一沉,穆槿宁背脊上多年前的疤痕,并未因为花颜的遮挡而全然消失不见,出手抚摸的时候,还是能够察觉。 她或许这辈子都不会跟任何人谈及当年在塞外遭遇的事。 更不会跟他说,不管她是记得,还是早已遗忘。 身后的男子的手掌贴在她的腰际,她原本已经沉沉入睡,此刻转过身来,睁开惺忪睡眼,淡淡睇着他,不知为何已经过了二更天,他还没有睡意。 随着她的转身,两人赤诚相见,锦被无法将她的身子遮挡的严严实实,一分不露,他依旧毫不费力地窥探到几分春光。黑眸一沉,将她拉到自己的胸前,两人身子紧紧贴着,毫无缝隙,俊美无俦的面容上没有任何沉重深远神情,唯有贪欢享乐的随意散漫。今日去西湖赏景,春色无边,当然让人心旷神怡。只是不无遗憾,满湖的荷花还未盛开,他们来的不是时候,若是夏日前来,定是看到无边无际的莲花。他们这两日将杭州出名的地方都走过,不必忧心国事,自然过的潇洒逍遥。 “皇上怎么还不睡?”她轻声问道,青丝随性地垂在胸前,白皙无暇的面容上只有淡淡的倦意,眸光平和。 “若是平常人,终日周游各地,随性而活,或许也不必总是面临抉择,更不必总是忧心忡忡。”秦昊尧不禁有感而发,将她抱在胸怀,幽然叹道。下江南才半个月,只是跟穆槿宁游山玩水,每一日都是快活,他原本只是为了兑现承诺而带她出宫,其实从被奉为王爷的那一日开始,他就不曾度过如此快意的生活。在皇室韬光养晦,勾心斗角,却又要费力保住自己的权势地位,并不容许他生出半分松懈怠慢。 “这些话像是别人会说的,却单单不像是皇上会说的。”穆槿宁听着他说出这一番话,不禁再无睡意,哪怕只是这半年来的相处,她了解这个男人,他绝不是贪图享乐之人,更不曾跟前朝帝王一般穷奢极侈,眷恋美色。粉唇轻启,她只觉得出乎意料之外,若说她喜爱自由是性情中人的话,秦昊尧身在帝王之家,出生那日就注定要在权势谋略之中过一生,如何会羡慕起这等闲散的日子?虽然过得惬意舒心,只是沉迷其中之人又有何等作为伟绩可言?! 她所认得的天子,样样都是出众的,唯独这性情难料,脾气难测,虽然常常面临抉择,但唯有在每一次抉择中胜出,才能步步为营。 她眸光轻柔,挽唇一笑,在安谧的深夜轻声细语,仿佛像是清风拂面,在他耳畔倾诉衷肠。“皇上的肩上有江山社稷,是大圣王朝的主人,为国事担忧,为百姓操心,一国之君,是群龙之首,如何能过这种潇洒生活?皇上自有君王的担当,又如何跟游途浪子相比?” 秦昊尧看她一脸严肃认真,神色动容,不禁低笑出声,压下俊脸,两人也不过咫尺之间的距离,亲密无间,他不禁出声赞赏。“朕当初册封你为后,从未后悔过,也没有看错人。” 身为皇后,自然要身心开阔,想的比一般的后妃更多,看的比一般的后妃更远才能胜任。身为后宫之首,绝不会私心过重,野心过沉。 “皇上假装说这些,不过是要试探我么?”穆槿宁脸上的笑容一敛,她原本就有几分疑心,也并非浪荡文人,如何会艳羡闲云野鹤的日子?如今一听,只不过是秦昊尧的存心试探罢了,他要看的,只是她不过是一个只懂得吹枕头风的女人,还是一个分得清是非曲直的女人?!她突然有些气结,更是无言以对。 秦昊尧更是不禁扬声大笑,或许这世上人人都有自己的脾气,他也不想看到她总是压抑自己天生的脾气,他喜欢看她绽放笑靥,喜欢看她黯然失神,更喜欢看她也会生气,也会动气,才更像是一个鲜活的人。 不过,他也并非全是试探的意思。 这些话,也有几分真心之处。 笑意转沉,低声喟叹一声,他将下颚抵着她的光洁额头,直视前方,这些话早已在他心中酝酿了许久,如今才得以说出来。(.无弹窗广告)“若朕说也有一刻间想带你走过浩荡皇土,想看完这世间所有的山,所有的水,所有的花开,所有的草绿,所有的日出日落,所有的星空浩瀚,哪怕只是一瞬间,朕也跟常人一样想过跟你一道过那种只羡鸳鸯不羡仙的自由日子——” 从未想过从秦昊尧的口中听到这样的心迹,他并非甜言蜜语,油嘴滑舌的男人,更鲜少顾及女子心事,虽然感情是真,却也常常一意孤行。她并不是容易被触动的心肠,只是此时此刻,穆槿宁只觉心中宛若分崩地裂,那些坚固执着的心墙,似乎也有崩溃的迹象。她心中纠结,却又只能扬起唇畔的一抹笑意,低低呢喃。“皇上能愿意这么想,就已经让我心满意足了。” 只羡鸳鸯不羡仙——这一句话,却被放入她的心中,无论原本的心境多么平静,仿佛轻而易举撼动了她自己的世界。 “看你如今总是对着朕笑,而并非心事重重,朕放心了。前几个月,朕常常扪心自问,你我是否还能回到从前,从这些日子看来,此事并不会无望。”秦昊尧这般说着,双掌探过她的身子,将锦被裹紧彼此紧贴不离的身子,这才闭上黑眸。 他们……是否还能回到从前,这是她从未想过,不愿想不敢想的事。 如今换成是她夜不能寐了,穆槿宁暗暗叹了口气,她如今能够体会他的孤独,像他这样的男人……可以拥有不少女子,却并不一定会爱上许多女人,孤独的不是身体,而是心,而是灵魂。 跟随天子下江南的众人,似乎都清楚他们两人的关系,虽然他们只是唤她为姑娘,只是心知肚明。即便是服侍他们两人的那位宫女,一路上并不多话,却向来对她毕恭毕敬。 翌日清晨,她刚刚起身,坐起身子,拉开帐幔,却不见秦昊尧的身影。天刚亮,秦昊尧已然穿戴整齐跟王谢一道出外练武,这些年来,他并无晚起的习惯,许是生怕惊动了她,他特意吩咐宫女晚些时候再进去。 她也并非总是慵懒贪睡,只是几乎每一夜缠绵悱恻,直到夜深才入睡,在苏州那夜更是厉害,清晨起身的时候身子无力极了。因为夫妻的名分,她自然不该总是拒绝他,这一日总归要来,更是理所应当。 宫女进门来,准备了衣裳为穆槿宁宽衣,帮她梳好了头之后,随即端来早膳,照顾的无微不至。 这个宫女明雨进宫已经十来年,做事利落得体,还未满三十岁,已经是个有品级的掌事,她将散落在地上床上的衣裳一件件拾起,只要看看这屋子内散落一地的衣衫,就不难看出昨夜的激烈云雨,她抿唇一笑,却依旧不动声色,整理床铺。 “明雨,这一路上多亏有了你。”穆槿宁侧过身子,淡淡望向宫女的身影,轻声说道。 “这都是奴婢该做的。”宫女站直了身子,欠了个身,有礼数地回应了一句。她转过身去,身为下人,却也看得出来在江南苏杭两地逗留的日子,皇帝跟穆槿宁的感情越来越浓,过去这几年后妃虽然得了皇上临幸却也不曾坏上皇嗣,但见天子对穆槿宁如此厚爱,这皇嗣之事怕是也会柳暗花明。天子也是一样,因为感情的深浅,厚此薄彼。 服侍了穆槿宁半个月时候,明雨对这个女主子也有了好感,虽然过去也曾经服侍过后妃,但鲜少有后妃如此平易近人,宽待下人。哪怕性情温和的后妃,不苛责刻薄已经是下人的福分,但那些女主子心中都有一条再清楚不过的界限。主子就是主子,奴婢永远都是奴婢。 “姑娘,皇上待您这么好,如此看重您,必能为皇上第一个生下皇嗣。” “皇嗣……”正在吃着早膳的穆槿宁蓦地如鲠在喉,面色稍变,她低声呢喃一句,猝然掉转过头去望向说话之人。 “奴婢说错了话,请姑娘千万别放在心上。”明雨见穆槿宁回头看她,俯下身子,作势就要下跪道歉。 “没事。”穆槿宁回过身子去,眼神一暗再暗,再无任何胃口。她至今不曾想过皇嗣之事会跟自己有关系,或许原本其中还有她不知晓的秘密。 秦昊尧在前些日子说过,他们曾经有过孩子。 曾经而已,有过而已,但是……那个孩子并不曾幸存。 原因——无人告知。 错失那个孩儿,也曾经让她悲伤,也曾经让她觉得终生遗憾吗?她这么问,心中却一片死寂,没有任何声音回应她。 她突然觉得坐立不安,放下手中筷子,她交握着柔荑,不无紧张忐忑。背脊之上,顿起一阵凉意嗖嗖。 为何她隐约觉得……那是自己的过错,是自己铸下大错,不可原谅不可饶恕的过错…… 在她怀着秦昊尧的亲生骨肉的时候,她到底是何等的心境,平静,幸福,宽慰,满足,欢欣,翘首以盼,抑或是——她突然害怕了,不敢再深想。 “姑娘,有样东西奴婢一直留着,也不知您要还是不要。”明雨见穆槿宁不曾盛怒,便默默起身,从袖口之中掏出一个小巧的白色布袋,将布袋轻轻放在桌角。 “是什么?”穆槿宁随口问了句,将眸光转向明雨的身上,淡淡一笑,将布袋之物倒出,约莫十来颗黄色琥珀珠子,掉了出来。 她深深凝视着,脸上再无任何笑容,她当下自然是魂飞魄散,根本无暇顾及那个屋子里的其他人,其他事。 探出柔荑,穆槿宁垂着眼眸,面无表情地将每一颗珠子拾入手心,仔细数了一下,总共十一颗,陷入了思绪之内,若有所失。 “奴婢看是姑娘身上之物,也不敢擅作主张,当下看姑娘失神憔悴,奴婢更不敢多问,所以就偷偷将这些散落在地的珠子捡起来收好,只是奴婢不知是否还有不曾见着的珠子滚落到看不到的暗处,或许不曾将所有的珠子都拾起来,还请姑娘恕罪。”明雨当下见苏府厢房大门紧扣,敲响了们却无人应答,顿时感觉不对劲,急急忙忙去找了王侍卫,众人毁了木门踏入一看,更是知晓里面发生了大事。明雨是细心的宫女,在穆槿宁的身旁见着这些散落在地上的琥珀手珠,等到了无人的时候才收好在身边。 穆槿宁将这些圆润冰凉的珠子全部握在手心,眼底迎来一片惊痛,挽唇一笑,笑意却不达眼底,低低喟叹一声:“你又有何罪之有呢?只是我不知……留着这些珠子,是好事,还是坏事啊……” 这是张少锦这三年来唯一给她的贴身之物,说是去了灵验的寺庙求来的开光之物,能为她挡掉厄运灾难。 这么想来,或许也有道理,至少那个苏振,不曾在她的身上占着任何便宜。 当真是这一条珠子带来的好运吗?就像是张少锦那个人一样,从未说起过自己的心事,只为了默默守护她。即便,他只能守护短短春秋岁月,他也无怨无悔。 她当真是陷入两难。 明雨见穆槿宁左右为难,不知为何这几颗珠子居然惹来她沉默半响也不曾开口,她低声细语。 “姑娘若是要留着,奴婢找根红线将其重新串起来就是,姑娘若是不想再要,奴婢就帮姑娘去丢了——” “留着吧,不过也不必麻烦你再串着,放在我身边随身携带就好。”穆槿宁闻到此处,将白色布袋打开,松开手心,看着一颗颗黄色珠子全部落入袋中,神色淡然,轻轻说道。 或许这些加持过的佛物,还能再有别的作用。 这一顿早膳吃的,自然是忐忑不安。很多事,她以为不是问题,其实就像是这一条琥珀珠子一样,不管她想还是不想,它都在那儿,它总还是一个不曾彻底解决的问题,是一个无法彻底安心的难关。 秦昊尧对她是百依百顺不错,她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也是没错,只是如今她才无法不怀疑,那日别过之后,张少锦是否当真顺利出宫,毫发无损——她凝视着这一个手边的白色布袋,她记得清楚,却不曾流露在脸上,琥珀珠子原本有十二颗,如今少了一颗,便不再完整,是否也暗中提醒她,其实……那件事中还有玄机?! 天子跟她说起,张少锦其实不是张少锦,他认识的是李煊,曾经的朝堂臣子——臣子带走一国之后,让天子悲痛三余年,这是……欺君之罪。 欺君之罪,也能被天子饶恕吗?! 她蓦地面色全无,血色全失,紧紧抓住这一个柔软布袋,眼底深沉肃然,明明是毫无分量的珠子而已,此刻却沉甸甸的,宛若跟铅块一般。 难道这宫中的尔虞我诈,哪怕是夫妻之间也难以赦免? 听到门外的脚步声,穆槿宁将布袋放回床头枕下,支开了宫女,亲自走到门口迎接秦昊尧。 从秦昊尧的手中接过长剑,置于长台,穆槿宁一边听着秦昊尧的笑语,一边为秦昊尧倒了清茶。 “少年时跟着武将习武,之后出入军营,练兵打仗,一转眼,十余年过去了。在宫中身边众人拥护,好些时候不曾练武,如今跟王谢比武过招,倒也落得一身舒坦。”秦昊尧一身潇洒气势,坐在桌旁圆凳上,从穆槿宁的手中接过茶水,痛快地一饮而尽。 穆槿宁笑脸相迎,秦昊尧虽是皇子出身,却并无纨绔之风,他强大,勇猛,是整个大圣王朝的主宰,也有一身武艺,听闻过去常常亲自出征沙场,骁勇善战,精于谋略,对王朝而言更是一名大功臣,如今他坐拥江山,才会如此安稳,收的人心。 若是内心羸弱之辈,身份再高贵又如何,也免不了皇位被有心之徒觊觎抢夺。 纤柔素手为秦昊尧解开紫色金边的腰带,她淡淡笑道,从容地将他的外袍脱下,到门外吩咐宫女送来热水,以便让天子沐浴更衣。“皇上一身是汗,外袍都湿了,快些把外袍换下来。” 秦昊尧敛眉,低下黑眸望着身前恭顺温柔的女子,唇畔扬起深沉笑意,渐渐搂住她的双肩,她抬眸看他,娇美面容,秋水美眸,已然让人心中蠢动,她只是跟他长久相望,亦不言语。 就在此时,宫女推门而入,送入洗浴热水,穆槿宁从秦昊尧的怀中抽离出来,与宫女一道准备完全,客栈虽然是最上等的雅间,自然也不比大臣厢房古朴雅致,虽然宽敞,也唯有木质屏风阻隔。 宫女退下之后,穆槿宁亲自为秦昊尧宽衣解带,见他坐入浴桶之内,她才走近两步,亲手为他解开头上玉冠,将他的黑发浸入温热清水之中,凝视着他宽阔的后背,她不禁微微失了神。 “有心事?”秦昊尧见她坐在身后却不再言语,温柔指腹停留在他的黑发之内却不再动弹,秦昊尧侧过俊脸,随口问了句。 “我哪里有什么心事。”她一口否决,轻笑出声,起身取来木梳,为天子梳理黑发,她心里之事,如今根本就说不清楚了。 他们在杭州也不会再久留多日,与其如今展露心迹让天子勃然大怒,还不如将此事留到回宫之时再说。 “明日皇上还要出去练武吗?”以柔软白巾为秦昊尧擦拭着后背,粉唇轻启,穆槿宁问的随意。只是,她的心中百转千回,却又无人得以诉说,眼底隐约可见淡淡愁绪。 “怎么这么问?”秦昊尧浓眉轻蹙,彻底转过脸来看她,跟穆槿宁四目相接。 穆槿宁敛去眼底的轻愁,挽唇一笑,嗓音清灵,落在秦昊尧的耳畔,更是动容至极。“我也想跟着去看看,皇上的飒爽之姿——” “有何不可,明早朕叫你一道去。” 秦昊尧没想过她是这般用意,心中狐疑一扫而空,扬声大笑,这两个早上他不想惊动她好眠,毕竟她身子纤弱,连夜霸道索求,她怕是难以招架。 刚为秦昊尧穿上里衣,门外便传来王谢的声音:“爷,薛学清大人在外等候,要见吗?” “既然来了,就让他去酒楼候着,一道吃顿饭。” 秦昊尧闻到此处,神色自若,薛学清是当朝三品文官,也算是个有头脑的人,此趟在杭州逗留游玩,薛学清得知这个消息,自然赶着要前来一尽地主之谊,他也不必拒人于千里之外。 “遵命。” 王谢得了命令,随即离开,穆槿宁在屋内听着,取来常服为秦昊尧穿上,“是朝中臣子吗?” “正是,待会儿你陪朕一道去。” 秦昊尧系好腰带,扬唇一笑,说的格外自然。 王谢在前方领路,几人徒步走去前方不远处的怡丰楼,不愿让人引起注目,薛学清也在雅间等候,一见到天子,已然要下跪行礼。 “在宫外这些礼节就免了,起来坐吧。”秦昊尧越过薛学清的身子,并不在意繁文缛节,如今在江南,也不必追究细节。 薛学清起身,却生性谨慎得体,依旧弓着腰,不敢正眼看天子,连连致歉:“微臣实在愚钝,居然不知皇上来了杭州,望皇上恕罪。微臣是杭州人,本该在几天前就面见皇上,领着皇上将杭州本地的风景看个尽……” “不必了,那些地方朕都去过了。”秦昊尧却大手一挥,拒绝了臣子的殷勤,与其跟臣子一道前去赏景游玩,还不如跟至亲之人随性走走转转。 薛学清继续陪着笑脸:“真是招待不周,微臣后知后觉,只能在酒楼布置一桌薄酒,实在是汗颜。” 话音刚落,薛学清才直起腰,在秦昊尧的示意之下坐在位子上,坐在桌上的人除了天子之外,还有同朝为官的公孙木扬,作为宠臣,跟随天子一道出宫自然是不奇怪的,薛学清默默扫视一眼,却蓦地心头一沉。 坐在天子身边另一个位置之人,却是一名年华正好的娇美女子,约莫二十岁的年纪,宛若宫外女子一般打扮,湛蓝色华服上衣,下身藕色长裙,虽不奢华华丽,却也宛若江南女子般柔情似水,温婉淑静。他正在心中揣摩此女气质天成,不像是天子的贴身宫女,虽然没有金银堆砌而成的贵气,却也没有一分卑微。 ……。 250 秦昊尧这才懂得情为何物 “皇上,容微臣自罚三杯――”薛学清撇开心中的狐疑,自告奋勇地给自己斟酒,三杯之后,亲自为天子倒上酒,继续说道。(.) “容微臣敬一杯酒。” 秦昊尧喜怒不形于色,薛学清不是得宠的臣子,也并非他反感厌恶的臣子,就当是他的一片好意,他举起手中的酒杯,品了一口。 “这酒……倒是有些不同寻常。” 入口的,并非是一口烈酒,秦昊尧径自品着,更觉后面的劲道宛若潺潺溪水,连绵不绝,清新之意,仿佛令人置身于大海之上的山顶,海风扑来,在如今四月底的温暖春日品尝此酒,更是心情愉悦,惬意自如。 俊脸上,渐渐多了缓和神色,他黑眸一扫,嗓音之中可听到称赞的笑意。 “这是微臣从府上带来的酒,哪怕喝多了也绝不会有损身子,这才给皇上带来的。”薛学清见天子欣赏,不禁眉开眼笑,再度起身为秦昊尧斟酒。 穆槿宁哪怕不曾端起面前的酒杯,也隐约可以嗅到众人酒杯之中的酒气,并不若一般烈酒汹涌刺鼻,相反……是温柔的,安静的,清淡的,她沉迷其中,也不禁有些疑惑,这宛若水酒一般的酒液,到底品起来是何等的滋味,她突然想知道,到底秦昊尧说的不同寻常,是怎么个不寻常法子。 “的确是清新扑鼻,绵柔甘冽――这是薛家家仆酿造的酒?”秦昊尧喝了第二杯,径自凝神望着白瓷酒杯,宫中的佳酿他也尝过许多种,或许这就是南北方的区别,北方的酒,热辣炽烈,南方的酒,宛若清流,的确有不小的差别。 “这酒到底是如何酿出来的,微臣也并不在行精通。不过,酿酒之人就在门外,她也很想见皇上一面……不知是否有这个荣幸。” 听薛学清这么说,穆槿宁不禁将眸光望向他,不知为何,明明是寻常的引荐之话,落在她的耳中,却不再简单。她不动声色,看着坐在对面的公孙木扬,他的眼底似乎有无法看清的深意。 她心中一凉,垂下眼眸,下一刻就听到秦昊尧的嗓音,笃定平静。 “那朕就给你个面子,让他进来。” 穆槿宁听到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只是好奇为何一个家奴的脚步如此轻盈,不经意地抬起眸子来,望向门边的方向,却有些意外。 意外的人,自然并非穆槿宁一人,秦昊尧将来人瞥了一眼,冷声笑道,不无调侃的意思。“这可不像是你的家奴啊,薛爱卿――” 穆槿宁的目光紧紧锁在来人的身上,名门望族之内,谁也不会想过酿酒之人会是一名鲜丽女子,在穆槿宁看来,她还不满二十,身着粉紫色的罩衫,素金色长裙,黑发挽着素髻,发式并不繁杂,一半青丝梳的整齐,垂在胸前。细细打量女子的面貌,当真是江南柔情似水的女子,清秀的脸上五官精致,峨眉美眸,莲步盈盈,渐渐走入众人的视线。 若说这一坛酒出自此女的纤纤素手之下,才可服众,这桃花酒……应该是女子所做,而其中的心思……也唯有女子才懂。少女怀春,爱慕才俊,期盼白头到老的金玉良缘――那些都是这个年纪的女子期盼的事,才使得此酒清淡如水,却又品味长久,女儿家的心思细腻,哪怕再平淡的滋味,其中也能藏匿千万种的千结百转。 她酿出这等佳酿美酒,将自己的心血浇灌其中,或许也是在等待。 薛学清见皇上看了女子一眼,也不禁满目是笑,兴致大起,娓娓道来。“让皇上见笑了,这是微臣的女儿,在她十三岁开始就已经酿造了好几种酒,也是她的天赋。微臣不是自夸,皇上如今喝的是桃花酒,但凡喝过之人都赞不绝口,爱不释手,这桃花酒在杭州城小有名气,更有富贾之流一掷千金只为得一坛桃花酒,女儿却不愿将这些酒,跟钱财扯上关系,硬是不肯。” “这酒也像极了令千金的品性,温文端庄,并无市侩之气。”秦昊尧将酒杯放在桌角,黑眸半眯,打量着眼前的端庄女子,一笑置之。 “皇上赞誉了,她只是喜欢做些别的闺秀不爱做的事,承蒙皇上不弃,还为她说好话――”薛学清自然心中满意至极,天子夸赞一句,便自然说明对女儿有意,他女儿虽称不上是沉鱼落雁之姿,但自从及笄之后,薛家也有许多前来求亲之人,若不是女儿心高气傲,不愿嫁给凡人,她也不会至今待字闺中。[] “美酒在地下埋了一年,到开坛的那天,半个时辰也不能少,若是给凡夫俗子品尝,也只会当它跟寻常酒馆中的水酒一样大口咽下,还觉得它不够力道,如今等到了识货之人,这一整年的等待也是值得。” 说话之人正是杭州薛大人的千金小姐,薛月敏,二九年华,她的嗓音清亮,少了几分娇媚柔软,字字清晰,果真有一番傲气。 这一番话当然说的隐晦,穆槿宁挽唇一笑,这薛家大小姐将自己比作埋藏在地下等候多年的佳酿,并不唏嘘感叹自己待嫁年华的漫长,却更暗示自己等待一个良人的赤忱之心。薛家大小姐的言下之意,不管等多久,只要等到最好的买家,识货之人,便不再是明珠暗投,便是最大的值得。 这在杭州城炙手可热有银子也买不来的桃花酒便要一整年的时光,而这位大小姐则等待了快要二十年,自然是将自己比作美酒之中的绝品,绝品自然要等身份不一般的人来品尝。 穆槿宁将眸光转向秦昊尧,她或许还不曾将王族之中的所有事的规矩都理清楚,但却在如今的氛围之下,她隐约知道,薛家小姐在等待的懂酒之人,到底是谁了。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罢了。既然她都听懂了,天子更是不难揣摩薛家的毛遂自荐的用意,她不必说话,只需看天子的决定就好。 秦昊尧不再看站着的薛月敏,眸光直直落在身侧的穆槿宁身上,那一瞬,他的眼底没有薛月敏的笑靥,也没有看另一旁公孙木扬诡谲深远的神色,唯有穆槿宁平静的眉眼。 “不过,朕过去犯过头痛病,御医说过朕不能多碰酒,而且有人也对朕说,要朕往后少喝酒,朕答应了那个人,就不该食言。今日是薛爱卿给朕敬酒,朕就喝了,不过再好的酒,也绝不会贪恋第三杯。” 穆槿宁心中的空缺,仿佛是一瞬间被填满了,被秦昊尧的目光关注着,他的言语之内说的那个人,也自然是指自己。过去那个人,对秦昊尧说要他不再喝酒,为他的身子着想,而他却铭记在心。她只觉得此刻手脚都是温暖的,心里更是暖和安宁,深深凝视着他,唇畔的笑容一分分清浅绽放开来。 再好的酒,他也不再贪恋。 她或许这辈子不需要别的山盟海誓,这一句话,就已经足够。 哪怕此刻一干人在只有他们懂得这句话的含义,他还是当着众人的面,说给她听,言语之内的决绝笃定,无疑是让她不必猜忌,不必伤感。 闻到此处,见天子的目光落在别的女子身上,薛月敏眸光一灭,脸上多少有些变化,不过却不敢多言一句,薛学清见天子果真不再喝酒,这番话也是再好不过的拒绝,也唯有讪讪一笑,在酒席之上再不敢提及女儿的事。 酒席散了之后,薛学清走到酒楼之下,府上的马车已经在外等候,他上了车,薛月敏已经在车内,她急着开口,问了一句。“爹爹,那位可是后宫的娘娘?” “我也不曾见过那几位后妃,不敢断定,不过看两人情意笃深,想来也八九不离十。”薛学清叹了口气,只怪自己到最后才看清,早知天子带后妃出宫,他要唱着一出戏的话,至少该先摸清楚这位后妃的脾气,不然,此事就不好收场了。后妃若是能够在天子耳畔吹吹枕边风,或许此事就有希望。 “那爹爹为何还要开那个口?岂不是让女儿为难。”薛月敏更觉难堪,拧着眉头,心中自然有些不快,她虽然不曾亲眼见着,但也是大户人家的出身,望族之中的妻妾之中已经很难相处,恨不得事事争锋,后宫争宠更可见一斑。聪慧的后妃,还能看不出这次爹爹献酒实则献人的意思么?若是想要保住自己得宠地位,一定会在背后扇阴风,哪里容得下新人进宫夺取自己的风头?! 他们这一回,怕是算错了计谋,怕是弄巧成拙了。 皇上有意,后妃拦阻的话,也没有几分把握。薛月敏不无悔恨,在酒席之上,不曾仔细打量着那位后妃,后宫之中能得宠的红人,定是心思细腻,善于心计之人,是否能有宽阔胸襟,也是未知之事。 这一路上,薛学清跟薛月敏两人,各有心思。 直到马车徐徐停在薛家门口,薛学清睇着自己的女儿,沉默许久,意味深长地说了句:“皇上下江南,也是几年难得一回,听闻宫里今年又没有要选秀的准备,看来皇上是不打算再册封几位后妃进宫了。既然如此,皇上如今才刚来了杭州,我们就有一线机会。” “皇上的眼底只有那位娘娘,我们薛家还能有什么机会可言?在酒桌上说的那句话,爹爹是没听清楚其中涵义,女儿可是听的一分不差。”薛月敏见薛学清还不曾彻底死心,面色更加惨白,身为大家闺秀,自然也有傲气和心气。 薛学清见状,面色凝重,急急追问一句:“所以你才说身子不适早早就下楼来了?” “我以为一国天子,总该看到别人看不到的绝妙之处,只是敏儿并非是他杯中之酒,我们又何必再送上去自取屈辱?”薛月敏别过脸去,越说越清傲,她并非无人追逐,更不是毫无才情,如今虚度光阴十九载,不过是心高气傲,不愿随波逐流而已。而天子却不曾为她动心,自然是让她心中不悦至极,满心寒意。 薛学清见女儿又在闹小姐脾气,也不无介怀,指着薛月敏冷冷说道。“能让皇上看你一眼,就是你今生的福分,不管是喜是忧,难道我们还要让这个大好的机会白白流走么?” “流水无情,落花有意,古往今来,这等一厢情愿的情事,都不会有好结果的。”薛月敏的脸上闪过一道不屑和苦涩,她将螓首轻轻靠在马车内侧,她原以为自己会让天子眼前一亮,惊为天人,往后可以随他一道前往京城皇宫,原来这一切,不过是她一个人的奢想。她是再好的美酒,也只能留在杭州城内,进不来皇宫的大门。 薛学清径自揣摩斟酌,这件事比他想的更不容易,薛家有女初长成,他之所以选上长女,长女有智谋,有主见,要是能进宫当后妃,薛家自然更能发扬光大。“我若是再去跟皇上提这件事,皇上自然不乐意。” “爹爹不说那个公孙大人在皇上心目中有些分量,他智慧过人,有身份资历,不如就着此事去跟公孙大人商量一回,问问他如何做才能达成所愿,又不会为我们薛家遭来灾祸,能顺顺当当地将此事化解了最好。”薛月敏蓦地想起什么,转过身来,眸光之内尽是希冀的光耀,轻声说道。 “还是我女儿聪明。只是这公孙木扬年纪虽大,却一点不犯糊涂,总是说些虚实难辨的话,朝中也鲜少有人能够投其所好,他若说不愿插手此事,我一时半会还想不出到底要怎么讨他的好呢――” 薛学清皱着眉头,由薛月敏扶着下了马车,缓步走入薛家,薛月敏看他如此担忧,不禁笑道安抚。“这世上谁还没有一个爱好呢?这事女儿是帮不了爹爹了,只能劳烦爹爹花心思好好想想。” “这是女儿的终身大事,若能成就这桩喜事,爹爹颜面有光,自然要为女儿出一把力。”薛学清舒展了眉头的褶皱,跨入门槛,在仕途之上若要有所功劳成绩那是难事,若是能倚靠女儿而飞黄腾达,薛家不难成为一等一的名门之家。“多谢爹爹。” 薛月敏闻到此处,这才满面是笑,宛若春风拂面,既然皇上还不是马上就要离开杭州城,她就不该太早自怨自艾。 …… 秦昊尧跟穆槿宁一道走在西湖边,朗风徐徐,这几日都是难得的艳阳天,若不是晌午的酒宴又生是非,他们或许也不会各怀心事。 穆槿宁见他走的越来越慢,最终停下脚步来,止步不前,两人站在凉亭之内,径自沉默了许久,她才第一个开口:“我看那位薛家小姐,有才有德,心灵手巧,贤淑得体,皇上当真不再继续考虑一下?若你对她有意,也可将她带去京城――” 秦昊尧闻到此处,并非勃然大怒,而是眼神幽深地凝视着说话的女子,黑眸落在那双清灵的眼眸之内,穆槿宁不等秦昊尧开口,直接说道:“皇上莫要再问这些是否是我的真心话,也莫要为这些话而气恼。我只是事后想想,皇上身边多一个善解人意的妃嫔也未尝不可,多个人多分关心体贴……” “朕知道你在担心何事,船到桥头自然直,任何事到朕的手里,都会有办法。”秦昊尧捉住她的柔荑,说的自然而然,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想动那个念头。 穆槿宁清楚他们总有一日会面对这样的情景,该来的迟早要来,在江南度过快一个月的时候了,她跟秦昊尧朝夕相对,总也有些感情,此番征询天子的意思,不是生气,不是无理取闹,更不会无端端地闹脾气耍心机。经历磨难之后,她说起此事,也当真坦然释怀了。 秦昊尧在穆槿宁的身上,只见着坦然,他的心中仿佛更是复杂难辨,也不知该是觉得大松一口气。 “皇上想给我一条出路,想让我过比任何人都更安逸的生活,将心比心,我亦不愿因我之故,将此事闹得无法收场。”穆槿宁将螓首倚靠在他的胸前,神色温柔,说的深情温柔。“皇上不必太过在意我的想法,若是薛小姐颇得你心,就把她带回京城吧,不管名分如何,我不愿皇上往后心生悔恨。” 她或许不能为天子做许多事,既然如此,又何必困住彼此?哪怕是念着旧情,她也没有任何道理独占他。 “朕等了你四年了,你也该看出来,朕不是没有耐性。”秦昊尧淡淡说了句,轻描淡写,却是发自真心。 “我已经让皇上耗费了四年的大好时光,万万不会让皇上再耗费更多的时间。”她神色恳切,既然此生无法尽善尽美,不如坦然潇洒一些。 见秦昊尧依旧面色沉郁,黑眸之内尽是冷然,宛若寒冰一般枯寂。 他这些年来能遗忘就遗忘,能忽略就忽略,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见穆槿宁如此坦然,看她说的如此深刻,他的确应该做出一个决断。毕竟这件事,也不是能拖就拖,拖上一辈子。 素白柔荑轻轻贴上他的华服上,她凝视着秦昊尧外袍上的银色图纹,眼底再无任何尖锐,佯装不知秦昊尧的不快忌讳,低声细语。 “我唱首曲子给皇上听,好么?” 秦昊尧将低头看她,轻轻搂住她的娇躯,她自然也是担心他动怒生气,这回说了真心话,还想着要来讨他的欢心,他除了应允,也只能是应允。 “要唱什么曲子给朕听?”他抬高下颚,望向不远处的屹立不动的身影,王谢站得足够远了,不管好赖,他这是头一回听穆槿宁唱曲,他可不想有人跟他一起倾听。 “前些日子我们在酒楼听到的那首江南小调<镜花缘>。” 秦昊尧静心听着,当日听到的时候的确有些印象,江南酒楼多有唱曲歌女在晌午和晚上出没,只为了唱些江南小调拿些赏钱,歌女口一出,嗓音清亮,眼神犀利,有腔有调,唱得出悠远温柔,也唱得出铿锵有力,那一夜那位歌女唱了五六个曲子,他如此回想,也想不起,到底哪一个曲子叫做<镜花缘>。 只是听着,他却渐渐沉入了思绪之中,明明是温婉哀怨的曲调,却像是一场无边的梦境,将过去的点点滴滴编织成一张巨大的红色绸布,紧紧缠住了他的双目,他情不自禁地闭上黑眸,这一刻,只是听她的声音,只是听她的曲调而已。 他,突然恍如隔世。 其中的哀怨,疼痛,愤怒,心碎,无奈,化作字字泣血般的苦,曲调一转,却又有了玄机,柳暗花明又一村,之前宛若镜花水月的繁华过眼云烟,最终曲调转为平和安详,却又让人不禁揣测,到底是何等的结局。 不过十来句,却将一个女子的心境,说的百转千回,他微微蹙眉,双目之前蒙着的那块红色绸布,仿佛轻轻拉开,他再度睁开黑眸来,眼底一片清冷,目光犀利。 “何时去学的这曲子?”’歌女唱这一曲的时候,他不以为然,而当穆槿宁哼唱出来,他却觉得格外符合彼此的心境,或许是穆槿宁亲口吟唱的关系,更是入木三分,铭心刻骨。他淡淡睇着她,眼底的阴郁早已消散,扯唇一笑,低声问道。 穆槿宁说的轻松,浅笑吟吟,她也只是随性而唱,自然比不上歌女的浑圆唱腔。“当下觉得这曲子的调也好,词也妙,或许是在江南歌女之中流传吟唱,登不上大雅之堂,但却是朗朗上口,精妙绝伦,回来后想着这些字词,也不知为何就记着了。在西湖边唱一首这样的小调,也不顾去管是否得体高雅,只为皇上尽兴就好。” “皇上消气了吧……”见秦昊尧沉默不语,穆槿宁话锋一转,柔美面容绽放笑靥,哪怕秦昊尧有气,此刻也不会发泄到她身上来。 “你的话朕放在心上,朕自有打算,也知晓你的心意了。”秦昊尧一句带过,自然是再度拒绝重提此事,不过也不曾迁怒于她。 穆槿宁正欲从他的胸怀之中起身,秦昊尧却黑眸一沉,长臂一伸,将她朝着身前轻扯,她自然再度撞入他的怀中,她自然花容失色,双手贴在他的胸前,娇美小脸几乎要贴上他的俊脸上,她微微怔住,望入这双幽深不见底的黑眸之内,此刻那双眼之内没有阴鹜,没有肃杀,只有笑意。 他自然是不过要看她的笑话。 他的双臂扣在她的纤细腰际之上,越握越紧,稍一用力,便将身子纤弱的她抱上他的双膝,半斜着身子倚靠在他的身前,如今周遭并无往来行人,无人打搅他们的单独相处。每回看她无措,他总是觉得有趣。 穆槿宁两手相贴在秦昊尧的华服之上,噙着温婉笑意望着眼前一脸笑意的男人,他此刻的笑容称不上是温文有礼,却满是邪妄,饶有兴味,她不禁计上心来,轻声调笑。“皇上当真能放下那清新绵柔的桃花酒吗?” “薛学清打的如意算盘,你真当朕看不清,不过不得不说,第一口桃花酒下肚,确实不俗。”秦昊尧好整以暇地瞥视了一眼,顺水推舟,说的理所应当。 “酒不俗,人更不俗,皇上在这两日,就更该思量几回。”穆槿宁同样坦荡,女子若是没有几分才情和特别之处,又如何在天子的眼中脱颖而出,又如何能得到皇帝的情意。她似乎早已深谙此事,更懂宫中的规矩,每一个女子都是一种花,在皇上的面前各展风姿,后宫更像是御花园,百花争艳,百花齐放。每一种花,却又何尝不是另一种花的对手,容不得一人过分展露锋芒,唯有这样,后花园才能归于平静。哪怕这些不过是流于表面的平静,而暗地里,却是暗潮汹涌。 这样的平静,虽然得来不易,却也是一人制约着另一人,后宫之内,容不得一枝独秀,容不得一人专宠,容不得独占鳌头,容不得一人将所有的荣耀全部夺走。 她清楚,身为天子有他的难处,有他必须遵循的千百年来祖宗定下的规矩,有身为天子必须谨遵的道理,他们……若是在一起的话,这些问题就一辈子不能逃避,唯有坦然正视。她若是成为秦昊尧的女人,自然也该遵循宫规,这些规矩……不是谁想推翻就能推翻的,坚固的宛若巨石,只要天地还在,这些规矩就不会变,也不能变。 早晚都要面对他再娶后妃的事,这位薛家小姐虽然脾气高傲,但看得出也是胸怀才情的女子,又是大家闺秀,知书达理,跟秦昊尧也称得上是相配的。 再傲气的女子,见了天子,还不是要折掉身上的清傲,温顺恭敬宛若羊羔?! 她突然想起了被秦昊尧赶出宫去的夏采薇,也不知曾经的夏妃娘娘身处何地,后宫生活宛若一场虚梦,得到多少并不重要,或许说不准何时就会失去,一无所有地离开,甚至……一失足成千古恨,连性命都难保。 后宫,是一座御花园,或许不止如此,还是一盘艰难的棋局,赢过了别人,才能在后宫无恙活着,所以个个人才奋不顾身,绞尽脑汁,想方设法地想要避免输掉全局的命运。这一局棋,有输有赢,就是没有和。 千百年来就是如此,人越多,这盘棋才越热闹,从未看过后宫只有一人守护着这一盘棋的先例。 她不该成为他的枷锁和牵绊。 后宫的大门,从来也不是只为一个女人敞开的,就想是朝堂,也从未不是只有一个贤人,这世道,弱肉强食,男人,女人,都一样。 能够在任何一个地方占得一席之地的就是胜者,不管用何等法子,何等计谋,何等算计,赢得人就是强者,输的人就是弱者,胜者为王,败者为寇,那就更是亘古不变的道理了。 想到此处,她不禁心中一凉,不知为何突然生出这些感悟,仿佛是经历了痛彻心扉的事之后才衍生的大彻大悟。 这些规矩,这些道理,是残酷的,是冰冷的,是尖锐的,却又――是最沉重最坚固的,活在天地之间的每一个人,彻底领悟的是否就是玲珑世故,看不透的是否就是天真无邪?! “朕看你最近常常神游天外,有什么不适一定要找御医。”秦昊尧一手覆上她的面颊,见她分心失神,突地眉头一皱,关切询问。 “我只是被西湖美景迷醉了而已――”她侧过脸去,眼神落在不远处的湖畔,眼神清亮,再度望入那温柔的湖水光景,唇畔的笑容却越来越深。 迷醉的人,又何尝不是他?秦昊尧这般想着,哪怕身处江南,每一处与众不同的风景,也不曾让他忽略她。 最迷人的,又何尝不是她?最美丽的风景,又何尝不是心上人眉目之内的一颦一笑? 他的黑眸深沉,顺着她的目光一道望向西湖,半响无言,花费了许多年,才彻底体会了情为何物。 ……。 251 秦昊尧为她考虑周全 “看公孙大人如沐春风,定是有好事发生,朕没猜错吧。(.好看的小说)舒残颚疈”回到下榻的客栈,见公孙木扬在楼下徘徊,秦昊尧跟他坐在临窗的同桌,淡淡瞥了公孙木扬一眼,不疾不徐地道出一句。 “皇上英明。”公孙木扬见此刻楼下并无宾客,双手一恭,压低苍老嗓音,低声笑道。 “这儿只有你我二人,直说无妨。”秦昊尧此趟下江南带着公孙木扬,并非他是开国功臣的关系,而是公孙木扬睿智有才,胸中不无锦囊妙计,在宫外也能商量大小事宜,倒也方便。 公孙木扬眸光一暗再暗,脸上再无笑意,不若往日谈笑风生模样,说的有几分恳切:“老臣倒是不贪慕富贵,两袖清风,不过就是有一个东西痴迷一生,老了老了,也更加欲罢不能。” “朕知道你贪杯,是贪酒如痴吧。”秦昊尧取笑一番,当年找到公孙木扬耗费他许久功夫,能请他出山已不容易,他虽然是个铁石心肠冷漠的男人,但对于有才有贤能之人,他却器重宽待,深谙君臣之道,他坐在帝王之位,身边不能没有左膀右臂。而公孙木扬,则是他的亲信之一。 “老臣倒是想效仿那酒仙太白,就是不够资格……”公孙木扬闻到此处,不禁低笑一声,摆摆手,连连摇头,他虽有旷世之才,却并不是过分张狂自负之人。 秦昊尧黑眸一沉,公孙木扬年纪虽大,却是生性自由,很多话说的像是玩笑,却言有深意,他冷眼瞧着他,从袖中掏出一枚腰佩,放在桌上。“这是上等的和田玉,皇上看看,是否是上乘之物?” “这不是朕上回送你的那一块。”秦昊尧不曾将腰佩上的玉佩拿起,不过扫上一眼,就觉此物陌生,并非出自宫中。 “是薛家的大手笔——”公孙木扬苍老的面容上再生笑意,却不像是收到贵礼的喜笑颜开这么简单,他顿了顿,话锋一转,将薛家的真正目的道来。“只为了老臣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 “为何人美言?”秦昊尧闻到此处,心中一片清明,冷冷淡淡地扯唇一笑,笑意却不达眼底。 公孙木扬看天子故作不知其中深意,看来只能由他将此话说开,他收薛家的宝玉为假,不过是一个幌子,实则借宝玉要在天子面前直谏一番。他笑意一敛,一脸肃穆,再无说笑意味。“自然是为了那酿造足足十九年等待君子来品的陈年佳酿桃花酒了,兴许这坛桃花酒搁到了宫里,埋在后宫之下,滋味还能更美味更清爽呢。” “你怎么跟薛学清说的——”秦昊尧自然知晓那桃花酒暗指的是何人,薛家以宝玉为鱼饵让公孙木扬美言几句的用意为何,薛家的心思虽然不光明磊落,却也不是可恨可恶,后宫妃嫔也大多来自官宦之家,他压下心中的起伏,唇畔的笑意依旧不减一分,看似温和从容,实则自有算计。 而公孙木扬却收下了这一块宝玉,若要中饱私囊,远不必将此物拿出来抛砖引玉,看来是有话要对天子说。秦昊尧不动声色,静候臣子开口坦诚心迹。 公孙木扬知晓眼神幽深,意味深长地说道。“老臣倒是当真愿意来当一回说客,这朝中鲜少有人有胆量劝皇上再觅美娟,不过老臣是向来敢说别人不敢说的,敢做别人不敢做的。” 秦昊尧闻言,释然一笑,公孙木扬这一把年纪,直言敢谏,性情洒脱,他是秦昊尧的心腹,秦昊尧的确尊敬他,也看重他。 “老臣随性而活几十年,若不是钦佩皇上胸中才略,也不愿意抛弃颐养天年的时候,告别青山绿水,到这朝中为官,老臣知晓皇上至今动情的只有一人,也想跟她白头到老,这本无可厚非,天子有情,更是万民之福,天下之幸,老臣不像他们鼠目寸光,绝不会在这上面做文章。皇上在贞婉皇后死后这几年,虽然建了后宫,选了后妃,也不过是敷衍臣子而已,对她们没有什么真感情,如今若是苍天有眼,将一切都恢复原状自然是最好的。”公孙木扬睿智精明,此话一出,自然是说出这些年来压在心头的真心话,很多话他不曾过早说出口,不过是等一个最好的时机。 他目光如炬,早已猜出这个女子便是当年的贞婉皇后,只是若是追究起过去的那些事端,一定会牵连众人,怕是不好收场。他语锋一转,言辞更加犀利,不再婉转。“只是真正的症结,就在她的身上,她若能为皇上产下皇嗣,不管是皇子还是公主,便能安抚文武百官,天下也就安稳了,大臣们更不会如此焦虑不安。” 公孙木扬怀疑的是,皇后虽然命格高贵,但实则纤弱之身,很难孕育子嗣,这虽然涉及皇宫秘密,但他不畏惧揣摩圣心的后果,今日要将这件事的厉害之处,全盘托出。 “朕心中有数。”秦昊尧眉头一皱,右手执着茶碗,径自品茗,不言不语。他不是外姓皇亲,他是比任何人都知晓皇嗣的重要,任何人的担忧顾虑,他都早就想清楚了。 公孙木扬等待了片刻,将此事更是掘地三尺,说的入木三分。“皇上定是误会老臣的心意,若换做别人,哪怕在皇上昭告贞婉皇后还幸存于世的消息之后,也会有人伺机而动,他们等不了太久,短则半年,长则一年,若是贞婉皇后回宫后还未有任何动静,总会有人提出要皇上废后这等话的。而老臣,恰恰不是这么个意思,老臣相信皇上看人的眼光,才会跟随这些年,更愿意在朝堂之上为贞婉皇后说话,想跟皇上一道保住贞婉皇后。要保住她,也不是没有法子,虽然在寻常人家,女子若犯了七出之罪,自然是要被一封休书休离,但这是皇上的天下,此事也该由皇上做主。” “爱卿果然最明白朕的心。”秦昊尧突地紧握手中茶杯,不再愁眉不展,笑着称赞一句,公孙木扬深的他心,是因为此人懂得变通,而非愚笨迟钝之人,明明这一把年纪,却睿智精明,胜过他人。这个天下是他的,虽然短时间之内不能动摇规矩根基,但再难的事,也会有法子解围,他若连喜欢的女人都无法保住,也妄为一朝君王,还如何有担当天下大人的胆识? “老臣并不愿问及天子男女情事,但皇宫本是如此,男女之情亦关乎天下安危,社稷苍生,皇嗣一事毫无着落,皇上对天下子民也无法交代。”公孙木扬轻轻叹了口气,眉间尽是一片担忧,皇帝的良苦用心,就怕上苍不愿将此事变得圆满。“此趟下江南,老臣看得出来皇上对她的真情,此事毫无进展的话,不只是流言可怕,可怕的是人心呐…。” “你的意思是——”秦昊尧目光冷沉肃杀,直直望着眼前老人的面孔,突地背后一凉,不难察觉公孙木扬眼底的深意,一脸森然,方才一刻间的温和,早已转瞬即逝。 公孙木扬眉目之间的肃然不变一分,这一路上,他静心观察,天子跟她日日相对,天子之所以不曾马上昭明她的真实身份,只是不想皇宫再度掀起巨大风浪,但此趟回宫,天子自然不会再拖泥带水,届时,朝堂之上必有一番争辩。“若是今年之内还无消息,皇上也该想想别的法子了,皇上可以给她名分,她可以继续当一国之母。不过将生下皇嗣的女子尊为妃子,将皇子过继到皇后的身边,从出生那日就开始跟随皇后,这样便能两全。” “这么做,当真能够一举两得?”秦昊尧不屑笑道,这样的命运听来多么熟悉,不正是在他身上发生的吗? 他的生母,不过是区区美人,更是命运多舛,年纪轻轻就成为后宫的一缕幽魂。而他被迫跟随当年的皇后娘娘生活,即使这样,也不曾消灭他心中对皇后的记恨,他们名义上是生死亲生的母子,他从年幼时候就过着极其孤独的生活,皇后跟太子都不曾将他放在眼底,实则等他羽翼长成,也不过是她随时可以丢弃陷害的棋子,甚至,早在多年之前,就想要他的性命——不过是因为,她察觉了他暗藏的锋芒。 他如何还让自己的子嗣,继续面对这样的命运?! 不过是为往后的江山,埋下一颗惊雷而已,到时候,说不准又是一场血雨腥风。若是那位妃子依旧活着,皇子长成,自然更看重骨肉亲情,若是被妃子操控,沦为一颗利用的棋子,江山自然更难安稳。若是他将这位生下皇嗣的妃子赐死,这事能够保住秘密多少年?一旦透了风,皇子满心仇恨,记恨他的话没关系,但若是记恨穆槿宁,这就没完没了了。不管是前者后者,都不是完满的结果。更别提要穆槿宁一辈子抚养别的女人生下的孩子,她自然视如己出他是放心的,但人心可谓,若是真心付出却被反咬一口,那更是他如今的失误。 他看过许多后妃的悲惨结局,不想穆槿宁也走到那一步,到时候,她空有皇后的名分,也是一世寂寥,满心荒芜。 秦昊尧敛眉低笑,若是到了最后关头,一定要选一个生下皇嗣的女子,也该选柔弱之人,哪怕以狸猫换太子的瞒天过海之术,也定要将皇嗣名正言顺地搬到穆槿宁的名下,而这个秘密,会埋葬在地下,永无天日。 “即便是出于这等顾虑,也不该选薛家长女,她虽然有几分才气,但心胸狭隘,没有大将之风。即便能够为我朝产下皇子,依她的性子,绝不会善罢甘休。即便将皇子双手奉上,也一定会将暗藏祸心。即便封她为妃子,她如此清高的心气,自然不会服气,整日想着母凭子贵,后宫到时候怕是更鸡犬不宁吧。” 秦昊尧三个即便,早已道出心中的打算,他在酒桌上看过薛月敏几眼,薛月敏是个高傲的女子,只因生来便事事顺利优越,家世也好,长相也好,又有众人刮目相看的才情,便当真觉得自己是这世上无人可比的妙人。要是册封她为妃子,他日绝不会安于被夺走亲生骨肉,若是将薛家小姐带回宫去,无疑是给自己,给穆槿宁,自找麻烦。 公孙木扬听秦昊尧将此事说得清楚,无言以对,果然是他多心了,秦昊尧想的远比自己考虑的还要深。 他笑了笑,言语晦深:“皇上终究还是为她一人考虑周全。” “行了,若是今年还是毫无进展,就按你说的去办。”秦昊尧却不愿再谈及此事,显得很不耐烦,已然站起身来,毫无表情地走上楼去。 “哎,真可惜,可惜极了,这么好的美玉,却只能看,不能摸啊……”公孙木扬对着摆放在桌上的玉佩长吁短叹许久,独自喝了几杯茶,面色凝重地将腰佩往袖口一塞,走出客栈去。 薛月敏站在外堂等待许久,忧心忡忡,突地见薛学清从正门外走来,不禁喜出望外,噙着笑意盈盈走前。“爹爹,你可回来了——” “公孙大人把玉佩还回来了。”薛学清瞅了薛月敏一眼,心中的夙愿落空,他同样沉闷失望,叹了口气,坐在正中的位子上。 “怎么?薛家的传世之宝,他还看不上?”薛月敏满心期待,却没想过这般结果,拧着眉头,脸上的笑容一刻间崩落,这世上如何还会有这般贪心不足蛇吞象的臣子?也妄为他是天子器重的近臣了。 “他不是这么肤浅的臣子,只是皇上……”薛学清欲言又止,公孙木扬将玉佩送回的时候,虽然只是一句带过,但他也已经揣摩的到其中的真正原因。 这一句话,仿佛是对她的埋怨,对她的苛责,对她的侮辱,层出不穷地涌现上心头,薛月敏木然地站在一侧,见女儿面色难看,眼神含泪,他不禁起身安抚。“女儿啊,别难过,更不要泄气——” 他也知晓女儿心高气傲,不愿下嫁平凡人,但这回他也已经尽心尽力,薛月敏含着泪光看他,迟迟不言。正在薛学清以为薛月敏早已打消了这个念头的时候,她却正襟危坐,庄重地说道。“女儿想到第二个办法了,如今皇帝身边的红人,若是连公孙大人都无法说动皇上的话,就只剩下那一个人了。” “你是说——”看女儿的神情不若说笑,薛学清不禁再度耐性地追问了一句。 “定是那娘娘从中作梗。”薛月敏这般说着,心中不无冷笑,她向来自诩甚高,低声自言自语,更是字字激切。“只见新人笑,哪听旧人哭,她在深宫自然是深知这个道理,不想再有人跟她分享皇上的恩宠,她这么想是为了她自己,倒也说不上是错,只是她这么一想,就断了我们的路了。” 薛学清暗暗点头,那位后妃薛家不曾去疏通,也完全没必要为薛家铺路,女儿说的正有道理,后妃如何愿意无缘无故说服天子,不过是痴人说梦。 这宫里,女子也是人,眼里心里在乎的唯有自己的利益,无私之人,又能找到几个?! 薛月敏将柔荑轻放在薛学清的肩膀上,垂眉凝神,低低说道。“反正这投其所好也已经开了头了,这回,我会亲自去投石问路。” “你要跟那位娘娘交好?”薛学清见女儿说的如此笃定,突然也衍生了希冀,从未见过女儿如此在意这桩婚事,过去为她选的那些个男人,她个个不满意,没想过她心中是有这般的胸怀,他若当真能够促成此事,薛家往后前途似锦,也不必再说。 “就让女儿去试试看吧,否则就再无机会了。等他们回了京城,我不想到时候再后悔……”她是大家闺秀,也有从小生在骨子里的矜持,但更是生性高傲好强,不愿落人之后。 就算输,她也要输个明明白白。…… “姑娘,楼下有位小姐,趁奴婢下楼问小二吩咐茶水的时候给我递了个条子,说要给奴婢的主子看一眼……奴婢也不知该不该收,但还是拿了,要不奴婢这就撕了吧。” 明雨不无踌躇,手中紧紧捏着一张信条,也不敢递过来,如今天子不在屋内,跟公孙大人正在隔壁对弈,她也不敢擅作主张。 “拿过来。” 穆槿宁淡淡开口,从明雨的手中接过这张纸条,缓缓打开,细细盯着这上面的每一个字。 “你去楼下,请那位小姐上来。” 看完这张信条,她说的平静之极,吩咐明雨一声,等待明雨走开,她才揉了这张信条,正襟危坐,迎接来人。 一个女子身着蓝色丝绸的绣花长裙,宛若秋水一般娴静动人,她默默低着头,盈盈走了过来,唯有走到穆槿宁的面前,她才抬起眉眼。 “薛小姐,你我不过一面之缘,你为何会来找我?”穆槿宁噙着脸上的笑意,浅笑吟吟,不等薛月敏开口,已然开门见山,针锋相对。秦昊尧每回找公孙大人对弈约莫只有一个时辰,她不想拖泥带水,让此事变得更为难。 “娘娘如此坦率,也是巾帼英雄一样的人物,想必我来找娘娘的用意,娘娘早就知道了。”薛月敏朝着穆槿宁深深福了个身,她是薛家的长女,哪怕妾室所生的那些个兄弟姐妹,也向来对她恭敬有礼,若不是她此趟是专程为了求这位娘娘,她也不必这般低声下气。 薛月敏虽然看似恭顺,但落在穆槿宁的眼底,却是另有玄机。她挽唇一笑,轻声打趣:“该不会是为皇上来送酒了吧。” 闻到此处,薛月敏却是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自然尴尬难堪,如今转念一想,献酒是虚,献人是实,这个后妃前日就看出端倪来了。 穆槿宁淡淡瞥了薛月敏一眼,方才是说笑,这回便是说真心话了,不疾不徐地开了口。“我分明记得皇上说过,酒,对他是有害无益的东西。” “娘娘觉得我对皇上而言,也是有害无益的人?才加以阻扰?”薛月敏心中有气,却不曾表露在脸上,方才的恭顺渐渐退去,唯有骨子里的清傲,愈发显然。 “薛小姐,我跟你并不相识,你这般妄自揣摩,看来也很是小气。”穆槿宁笑意一敛,她并不担心秦昊尧将宫外女子带入宫去,亦不在秦昊尧面前抹黑薛月敏一句,薛月敏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实在让人生不出喜欢。 “我对娘娘是不太了解,今日相见,我看娘娘是个真性情之人,我亦不愿在娘娘面前耍些小伎俩,贻笑大方,此趟前来,我给娘娘带了一份礼物。”薛月敏看穆槿宁一脸薄怒,收敛了心中不快,沉静地说下去。 薛月敏是个清高的女子,说来并非穆槿宁同道中人,不过她倒是直率,穆槿宁沉默半响,眼底的眸光愈发深沉。 “什么礼物?”穆槿宁并无半分在意,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她很想看看,薛月敏这回前来为何如此成竹在胸。 薛月敏咬紧牙关,双膝一弯,跪在穆槿宁的面前,虽然朝着她下跪,却没有半分卑贱姿态,依旧清傲如竹。“就在娘娘眼前。” “你?”穆槿宁眸光一灭,脸上再无任何喜怒,微微挑眉,看来薛月敏是孤注一掷,是来讨自己的欢心。 “娘娘是皇上面前的红人,这世间的珍宝也绝不会放在眼底,薛家的确有些家底,不过是殷实小富之家,却也难觅得能进娘娘眼底的不俗之物,思来想去,我想这份礼物,才不会有所差错。”薛月敏言辞真挚,眼底灼灼,说的再认真不过。 穆槿宁垂下长睫,轻轻偏过螓首,望向那窗外景色,她依旧在过去跟现实之中浮浮沉沉,没想过靠近天子的地位,已经为她惹来了不少的难关和麻烦。她心中自有心思,轻声喟叹,但她却并非被薛月敏所打动,若是以前,她兴许还会动心,哪怕无法答应薛月敏,也会好言相劝,自从她看清镜中的自己到底是何等的面貌,她的仁慈……说不定在将来的某一日,便成为抵住她脖颈的利刃。“薛小姐的想法可真是妙,怪不得能酿造出清新的美酒,人人只道金银珠宝就是贵礼,哪及一个人双手奉上的忠心诚意?” 很多事,她做不了主,只能无动于衷。她如今理清了跟几个故人之间的关系,常常在独自一人的时候思前想后,若不是当年想要帮助太子跟太子妃,想出计谋帮助他们出逃出宫,也不会惹来这么多事端,甚至险些害的他们一家子溺毙在江南湖底。更别提,她跟薛月敏并非熟识之人,她若是引荐薛月敏进宫,这个女人会一辈子感恩戴德地活着,还是寻得机会就要铲除异己?而她跟秦昊尧之间的情分,也会因此事而撼动。 “娘娘慧眼,我亦不拐弯抹角,说些违心的话。若是娘娘肯为我在皇上面前说几句,若一旦心愿达成,往后我便是娘娘这边的人,无论娘娘要天上的星星还是水中的月亮,我都会尽心去做,此生绝不会有二心。”薛月敏洞察着穆槿宁的神情,说的愈发动容,舌灿莲花,顺其自然。 薛月敏果然是一个心思细密的女人,她奉上自己的心,其实说的不是这么简单,要找一个忠实的奴婢何其容易,薛月敏示忠心的更是——她身后薛家的人脉势力财富,只为了能成为后宫的女子。不曾拿来任何珍宝,显得这般行径与众不同,毫无铜臭,更显忠心可鉴。 她跟自己表明的,是她这辈子不会成为穆槿宁的敌人,永远都是她的盟友,无论后宫纷争多么险恶,多一个人的支持,总比多一个人的敌对来的安全。 若是别的后妃,一定会多多少少被薛月敏的举动所打动吧。穆槿宁轻锁眉头,凝视着跪在自己身前的年轻女子半响,才站起身来,扶着她起身。 薛月敏唇畔的一抹笑意,虽不明显,却还是不曾逃开穆槿宁的眼底,她扶自己起来,自然便是应允了她的建议。 穆槿宁不动声色,仔细审视着这个女子,突地想起秦昊尧前些日子说过的话,身为天子,有自己的责任,必须面临许多的抉择。 而她,往后也会面临诸多抉择,秦昊尧让她相信,这世上唯有他可完完全全地信任。 “若是皇上来问我,我亦不会劝服皇上选择薛小姐你。”穆槿宁的下一句,却宛若惊天霹雳,打的薛月敏血色全无,振聋发聩。 “娘娘——”她低呼一声,不知此事到底何时开始不再顺利,更不知她到底错在哪儿。 “往后,皇上身边是需要有人服侍,但不是薛小姐。”穆槿宁释怀一笑,直直望着那双不无错愕的眼眸,不难看出薛月敏的惊慌。 那是,以为自己可以赢得整盘棋,却突然落败的神情。 “身为女子,我看得出来薛小姐是个有才之人,或许在杭州城内也是佼佼者,你的傲气原本没错。天下女子何其之多,若是都是一些庸俗之人,亦不会让皇上多看一眼。”顿了顿,穆槿宁将眸光从薛月敏的身上移开,她眼底清冽肃然,嗓音清冷:“只是,酒香不怕巷子深,你的傲气若不能得来圣上欢心,你就该另谋出路。正如你所言,再好的酒,也希望等一个识货之人,而并非被人胡乱买走,嫌弃厌恶。” 薛月敏方才被泼了一盆子冷水般麻木不仁,她微微怔了怔,这些话原本是为了讨好天子在酒席上说的,为何穆槿宁将它再说一遍,却又有了别的用意?! 只听得穆槿宁淡然笑着,她转头看着怔然的女子,眸光更盛,仿佛火光乍现。“为何说到这酒薛小姐如此在行精通其中之道,用在人的身上,就稍显迟钝呢?” 张了张嘴,薛月敏却发觉自己像是词穷,竟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她的面色白了白,更是无言以对。 “后宫繁华美丽,这是薛小姐心里想的吧,你当真亲眼见过哪怕一回吗?”穆槿宁走近一步,眸光大放异彩,宛若咄咄逼人的气势,从温柔婉约的身子骨里散发出来,逼得薛月敏几乎想要后退,根本招架不来。“若没有亲眼见过,你这般聪明的女子又当真相信世间传闻,口口相传?哪怕用眼睛看过,你又相信这并非海市蜃楼,一时幻境,当真时时刻刻都如此令人艳羡?” 薛月敏从未这么近地看过这位后妃,这个女子眼底的烈焰,仿佛要将她燃烧殆尽,烧成灰来,她突地胸口一热,拳头紧握。 “你若是哪一日被折断了这一身傲骨,会痛不欲生的——” 穆槿宁回过身去,不再看她,眼底渐渐褪去了火焰的光耀,恢复成往日的平静温和,她深深望向临河风景,眼下的河水极致温柔。 但再温柔的河水,一旦到了雨季,也常常成为吞噬千家万户的洪水猛兽,成为人人惧怕的灾祸。 她不愿伪善而活。 若是别人觉得这是可怕一面,也就随他们去吧。 她或许是自私,想过几天安生日子,也想让天子过安静无忧的生活。 他既然无意,她又何必忤逆他? 拒绝了薛月敏,看似残忍,却也是最好的决定。 穆槿宁这般想着,突然一身轻松,她并非十足厌恶薛月敏这个女子,她同样欣赏薛月敏的巧思才情,但不知为何,说出最后那一句话的时候,她居然也能感同身受其中刻骨般的心痛。 仿佛,谁在无边无际的岁月之中,也被命运用力折断了傲骨,曾经痛苦至极地苟延残喘,甚至连自己最初面目都全部抛弃。 ……。 252 她找到归宿 “女儿,你这么早就回来了?”薛学清正在书房翻阅文书,听到门口的脚步声,猛地丢下手中墨笔,袍袖一挥,疾步绕过书桌,走到门边,薛月敏正站在门口,看起来神色黯然,有些疲倦。(.)舒残颚疈 “爹爹,我累了,想回房歇息了。”薛月敏朝着薛学清微微福了个身,眼底一片孤寂之意,讪讪开了口,正欲转身离去。 “娘娘怎么说?”薛学清见女儿这般神态,自然了然于胸,不过还是想要知晓其中事态的进展。 “我原本要去说服她,没想过最终却被她说服了。”薛月敏这一路上尽是百转千回,只消一闭上眼,就不难回想起那一刻的眸光乍现,宛若惊世之光,那一番近似咄咄逼人的逼问,让她无言以对,最终只能折服。她的心中尽是自嘲,她将此事想的太单纯太天真,不过是一时意气,哪里经得起时光的打磨?若是当真过上极尽孤独的日子,这满腔才情无人欣赏,还不是苦守空闺,届时不能自已,更是得不偿失。既然天子根本不欣赏爱慕她,她即便挤破了头进了皇宫,又能有多少胜数?她这些天是被愤怒和不甘蒙蔽了眼,从来都是她拒绝别的男人,觉得不可一世,更觉天子没有看不上她的理由,才会如此积极,其实……她不过是想要一个互相倾慕互相赏识的良人,过琴瑟和谐的生活,整日怨怼生恨,并非她心之所愿。 这些日子身处的迷雾,总算散尽了,她下马车的时候,虽然一身疲倦,却又甘之如饴。她本以为这位娘娘是一个温和近人的女子,更以为她生性柔弱,只是人不可貌相,虽是江南女子一般温柔似水的美貌,骨子里却又有深谙宫规的强硬,是个柔中带刚的人物。 她走近两步,双手覆上薛学清的衣袖,眉目之内满是黯然神伤,当下离开的时候有过不甘心,更有过愤怒,但不知为何,那位后妃赶走她的那句句真言,却在脑海之中越来越清晰,个中滋味,她也越来越品尝的出来。那些——并非只是威慑她的谎言,并非只是给她一个下马威而已,那个女子……仿佛也深明自己的心境,仿佛也经历过这些心绪和煎熬,每一个字都入木三分,说到她的心坎上去。 “我突然不想离开杭州城了,爹爹。”她扬唇苦笑,轻声浅叹,她是眼高于顶地过了十九年,说得好听是自恃过高,说得难听是不曾顾虑过自己,不曾顾虑薛家,她将自己忽略的孤独都埋入酒坛之内,埋在地下,却从未正眼瞧过那些个欣赏她爱慕她的男人。 若无人赏识,她空有一身才气又能如何? 这世上有很多事,都是意义用事犯下的过错,到时候再想要反悔,就来不及了。 她依旧记得穆槿宁说的最后一句话,“你若是哪一日被折断了这一身傲骨,会痛不欲生的——”,她是薛家长女,正室所生,哪怕几位姨娘在她面前也不敢挑衅争锋,只为了爹爹在众位儿女之中最看重她,这十九年来,她向来是高高在上地活着,沉迷在自己的世界里,从未真真切切看过自己的人生。 一旦进宫,宫里的女人出身官宦之家的不是少数,比薛家更高的更荣耀的身世也不乏有之,若是无法在宫中立足,在嫔妃之中也就是最低等的地位,她并不习惯跟人低声下气地毕恭毕敬,若是由此成为一个压抑心中清高傲气的唯唯诺诺的后妃,她怕是会成为一个迷途失魂,她如何能够容忍这一辈子卑微,毫无足道? “女儿,这想进宫也是你的意思,怎么总是变卦?”薛学清虽然是暗中大舒一口气,却还是覆上薛月敏的肩膀,有些说笑的意味。 薛月敏跟自己的父亲轻轻抱了抱,在他耳畔低声说道,神情动容。“我想方设法进了宫,未必能够过我想过的日子,她说的没错,后宫像是一座围城,外面的女人都想进去,进去的却又很难出来——” 薛学清从女儿的言语之内,听的出后妃对着女儿说了在皇宫生存的险恶,他许久静默不语,最终看此事成不了了,也只能换种说法。“我今日也是心神不宁,若是此事还未成之前诸多难关,我也生怕哪怕你进了宫,之后的日子过得更艰辛,你也是知道的,在薛家人人都敬畏你,要是去吃苦,我还是舍不得你——服侍天子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你既然放下了,我们也不必将此事放在心上,就当皇上此趟没来过杭州城内。” “多谢爹爹不责怪女儿不成事。”薛月敏再度朝着薛学清福了个身,在他的注视之下,跟着贴身奴婢缓缓离开了。 薛学清脸上的笑意,随着眼前的倩影渐行渐远而崩落消失,没想过那位后妃,居然如此强硬。 这事不曾成功,也有他的疏忽之处,至今还不曾知晓那位后妃的出身背景,到底是何许人也。 或许这当真是薛家没有前途似锦的缘分和福分。 …… 在杭州城逗留了七八日之后,众人也看回宫的日子渐渐近了,彼此收拾好了,从杭州一路北上返回京城。 除了在苏家遇到的不快之外,此趟下江南足足一个月时间,也称得上是平静顺遂。 马车徐徐停在宫门之前的时候,穆槿宁走下马车,她凝视着眼前的朱红色宫门,如今正是晌午十分,五月初的暖阳将这高大宫门照的熠熠生辉,远处的金碧辉煌的宫殿重影,让人站在此前总是心生敬畏,仿佛这是世间最美丽最繁华的地方。 或许她也曾经每次都生出万千感慨叹息,哪怕她如今什么都不再记得也不想再记得,宫门为她敞开,或许还保留了当初她进宫时候不同的心境。 年少时候定是喜欢这皇宫的吧,而如今经历艰难险恶之后,她还会觉得这座皇宫有它独到之处,让人流连忘返,不能自拔? 她这般扪心自问,却听不到哪怕一句回应。 她仿佛是站在一道分界线上,她即将离开自由逍遥的世界,走入宫门之内,往后就无法继续贪图自在随性,无法继续徘徊犹豫。 她一旦踏入宫门之内,就要重新去过以前的日子,她不禁微微眯起眼眸,朱红色的光耀洒落在视线之内,宛若迎来一片惊痛。 径自沉默许久,哪怕心中百转千回,哪怕胸口溢出复杂难辨的情绪,她亦不拖泥带水,优柔寡断,抿唇一笑,盈盈跟随着他的脚步,走入其中。 她如今还有什么放不开的? 都是徒劳的。 心中的空白,迟早有一日,会彻底填埋的。 繁华荣光,宛若千丈彩绸,在白灰色的石路上铺了一地,她心中的思绪最终沉淀在深处,她踏上那根本不存在的彩绸,亦步亦趋,寸步不离。 分明是离开了皇宫一个月了,但没走到一个路口,她却还分得出自己要朝着何方走去,她也不再抗拒心中时有时无的真心感受,跟随着秦昊尧一道走向寝宫去。 那一日,薛月敏来过客栈,秦昊尧不是一无所知,公孙木扬的屋子虽然跟他们的那间上房隔了两间,并不隔开太远,连着赢了公孙木扬三盘棋后他就打算走,但打开门的时候,他看到了薛月敏失魂落魄地下楼去,不想他回去的太过突兀,他转过身去,继续与公孙木扬对弈,直到半个时辰之后才回屋子。 薛月敏前来所为何事,他不必亲耳聆听,也不难揣摩,之前薛家为了能让女儿再有进宫的机遇已经劳烦公孙木扬开口,此事失败了,薛家小姐居然会亲自来请求穆槿宁,要穆槿宁帮她一回。 以前的槿妃……心中有满腔热情,另一面却又是冰冷寒意,她理智聪慧,镇静从容,知道大是大非,知道进退攻守,可有情,亦可无情,原本就是当后妃的材料。他唯独不知道,穆槿宁是如何拒绝薛月敏的,她早已不再是以前的槿妃,她的世界脆弱混沌,比过去更加温和,主见也少了,怕是根本不知该如何拒绝别人的提议吧。 或许他笃定毫无希望的事,并非一定没有任何转机。 他对薛月敏没有半分喜欢,这是实情,拒绝的笃定,却不过是因为私下里的原因,不只是因为她性情高傲,自以为是。他不懂女儿家的细腻情事,只知道他个人的喜好,他喜欢看春日里桃花开的满枝满眼,满目柔软娇嫩的粉色,却不喜欢有人在花开正好的时候将桃花采撷下来,浸泡在酒液之中,继而埋在地下一整年再开封。 哪怕这是别人眼底的精巧心思,在他心里却完全没有任何意义。 “今日朕让人在宫里摆了一桌宴席,你我一月在外,舟车劳顿,正巧有人极尽心思给我们接风洗尘,朕不曾拒绝她的好意——”秦昊尧一走进寝宫就开了口,身为天子若是常常松懈,这江山也恐怕迟早会动摇,明日早朝他就准备要说起穆槿宁的事,既然如此,今晚也该让语阳他们好好看看她了。 她不是见不得光的人,名分,富贵,荣耀,尊崇,过去一切曾经属于她的,他都会还给她。 “皇上说的是语阳公主?”将手边从江南带回宫来的物什打点清楚,穆槿宁转过身子,淡淡望向说话的男人,并不过分意外。 她在宫里这些日子,对秦昊尧也多少了解,其他的皇族兄弟姐妹她并不清楚,倒是天子有一名亲妹妹,叫做语阳公主,几年前刚刚嫁做人妇,住在宫外的驸马府里,不过常常进宫,皇宫后妃众多,兄弟姐妹自然也众多,并非一母所生,自然心有嫌隙,毕竟唯有同胞兄妹的感情才是真感情。(.好看的小说) “你就当成是一家人吃饭,不必有所负担。”秦昊尧扬唇一笑,从容回应,别的兄弟姐妹跟他也无深情,不过是仰仗着他过着不劳而获的富贵生活,并非所有人,都是他心目中的家人。 柔荑将两张折叠的整齐的宣纸摊平了,她的目光落在那曾经在画舫之上描画的风景,午后的温暖春水,黄昏的彩霞苍穹,如今看来也是为之心动的美景。 他终于要将搁在彼此之间的这层纸捅破了。 让她去面见他至亲的亲人,这是早晚都会发生的事。 而后呢……她不难想到秦昊尧要做的事,或许到时候,又是一番不小的风波。她的心中轻轻叹了口气,随即将眸光转向他,挽唇一笑,轻点螓首。 午后,穆槿宁回到偏殿,紫鹃将屋内收拾的一尘不染,干干净净,她小憩片刻,再也无法安睡,便起身来,吩咐紫鹃为她重新梳了个头,换下在宫外穿的装束,身着一袭银蓝色钩花的素雅宫装,静静坐在窗边的软榻之上,等候了一盏茶的功夫,听到门外传来的声音,她便当下就站起身子。 该是时候了。 她亲自打开门来,黄昏时分,天色还不算太晚,天际的晚霞宛若宫里上等的红色紫色的绸缎,瞬息万变,一刻间可以变出千百种不同的花样来。 不过只是匆匆望了一眼而已,她不再留恋,跟随着领路的太监,不疾不徐地走向赴宴的宫殿里头去。 “他们已经在里面了。” 在门口遇到了从另一处走来的秦昊尧,他满意地看了穆槿宁一眼,她的装扮跟后妃一模一样,虽然很多事她还不曾跟过去一般精通,但如她所言,她既然进了宫,就绝不留恋宫外的洒脱世界。 她朝着秦昊尧挽唇一笑,一前一后走了进去,酒宴在正中央,上面已经摆放好了十道凉菜,两旁也有位子,几人的身影短暂映入穆槿宁的眼底,隐约听到孩子的嬉笑声,还有女子扬声安慰的声音。 “舅舅——舅舅——” 女娃眼尖,一下就看到走进门来的秦昊尧,许多日子不曾见着秦昊尧,她更是满面甜甜笑容,麻利地从娘亲身上爬下来,朝着秦昊尧的方向跑去。 “心羽,你慢些……” 语阳公主也实在拿她没法子,她生性沉郁,前半生过的并不欢心,总是过着一个人的孤独生活,把自己的心也封锁在冷冷清清的碧轩宫内。而心羽却跟她完全两样,她有着自己没有的开朗性情,宛若艳阳天一般,乐天知命,也从不耍脾气。在驸马府内她常常教导心羽要有大家风范,不过,久而久之,也似乎觉得女儿有这样的性情是好处,就索性由着她去。天性如此,她又何必束缚捆绑,扼杀女儿的天性? 像她这么孤傲的活着,并非好事,也绝不值得再传承到心羽身上去。 这个女儿,最是黏人,在驸马府里喜欢缠着自己的爹爹,进了宫里就非要缠着秦昊尧这个亲舅舅,哪怕跟秦昊尧这么冷淡无情的男人,她也可以尽兴撒娇,或许这也是孩子的福气,她才是个几岁大的毛丫头,根本不知自己的舅舅是一国天子,是一个何等的人物。 语阳这般想着,或许往后女娃长成了,这宫里的规矩也就了熟于心,也不会再这么缠人了。 她的目光顺着心羽望过去,才跟随了两步,突地停下脚步来,方才还担忧心羽如此莽撞的性情迟早要摔跤,但目光瞥到一旁的女子的时候,心里就早已没了这份担忧。她当下就怔住了,秦昊尧神色自如地俯下身子,小女娃扑到了他的怀里,不顾语阳的面色死白,径自将胖乎乎的小女娃抱在双臂之间,如今无旁人在场,这是他们一家子的事,鲜少有人看得到他如此的一面。 “让人上菜吧,都别光顾着站着了。”秦昊尧不冷不热地嘱咐一句,门边的宫女得了命令,便传出话去,准备马上要将热菜上了上来。 赵尚缓步走到语阳的身边,他自然也满心震惊诧愕,却依旧不言不语,扶着自己的妻子走到酒桌上坐下,一阵漫长的沉默,夹杂在众人之中。 唯独女娃不知到底发生了何事,依旧笑嘻嘻地坐在秦昊尧的双膝之上,毫不怕羞地缠着秦昊尧,要秦昊尧给她夹平日里最爱吃的菜,女娃吃的津津有味,毫无顾忌。 “怎么一个个都干坐着?语阳,你要给朕接风洗尘,怎么这么安静?”秦昊尧的视线,不着痕迹地撇过众人的面孔,不以为然地打趣。 语阳公主却迟迟不曾握住手边的银箸,目光紧紧锁在穆槿宁的身上,眉间的褶皱越来越清晰,她根本无法理解秦昊尧的这个决定,撇过脸去,冷冷说道。 “皇兄,本宫实在不知,到底该说些什么,一个夏采薇就够了,如何还……” “语阳,你别说了。”赵尚却按住语阳公主的手,清朗双目望向坐在秦昊尧身边的女子,他的心中落入别样情怀,蓦地起身来,跪在秦昊尧的面前,过去的疑惑不解,此刻全部清楚了。“皇上是见了她,才知道当年微臣犯下的过错,既然事已至此,定是连李煊也找过了……” 秦昊尧闻到此处,眸光瞬间变冷,却仿佛不曾听到赵尚的话,他不动声色地继续夹了一块五香牛肉到手边的碗中,心羽虽是个女娃,但生性胃口就好,吃的胖乎乎的,却依旧招人喜欢。 赵尚的话,语阳公主听的一知半解,她突地想起前几个月亲自为赵尚求情的情景,皇兄口口声声说赵尚犯下欺君之罪,罪不可赦,要不是她以自己和心羽的性命相逼,皇兄或许还不愿放赵尚出天牢。她蓦地满心寒意,手脚冰冷,明明应该是其乐融融的酒宴,此刻却宛若鸿门宴般杀气腾腾。 她不禁拧着眉头,狐疑地再度望向身边这个女子,看的越是仔细,心中的惧怕却仿佛更是成了真。这个女人,并非是长的比夏采薇更像是穆槿宁的女人,而是任何一处都一模一样的女人—— “驸马,朕只是跟你们一道吃顿晚饭,没有别的意思,你可不要吓到了心羽。”秦昊尧冷哼一声,将赵尚关在天牢两个月也不能解心头之恨,若是他想追究,赵尚如何还能活着看到他的妻儿,他不是秋后算账的人,更觉赵尚大动干戈,将此事闹得不可开交,不得他心。 “夫君,你先起来,这事还未彻底明白呢。”语阳公主同样心中不安之极,不过若是来问及赵尚的罪名,秦昊尧也不会当着孩子的面,至少在她还像是心羽这么大的年纪的时候,也是秦昊尧静静守护的。他是一个无情之人,对自己的亲人却不是铁石心肠的男人,语阳是最了解的。 正在此时,小女娃的眼前一亮,一名宫女端来了一碗热气腾腾的汤碗,白烟遮挡了她的双目,她无法看清到底其中是什么,转过红彤彤圆脸,指着那汤碗轻声问道。“舅舅,那是什么?” 秦昊尧不再理会公主跟驸马,这数月不见心羽,心羽这个天真无邪的丫头倒是分量更重,看来在驸马府过的日子很好,顺着女娃目光望过去,眼底生出明朗笑意:“酒酿汤圆。” “心羽给舅舅捞一个汤圆。”心羽探出半个身子,费力地从汤碗之中舀了一颗汤圆,孩子虽小,却懂得讨好舅舅。 明亮的大眼瞅了瞅坐在秦昊尧身边的女子,她头一回见过这个女子,扑闪扑闪着长睫,见穆槿宁朝着她微笑,她又探出了身子,舀了一颗汤圆到穆槿宁面前的空碗之中,眼巴巴地望着穆槿宁,穆槿宁舀了这一颗汤圆,正想往唇边送,不过女娃还是看着她,穆槿宁垂眸一笑,凑过身子,将汤匙送到女娃的嘴边。 心羽倒也不认生,闻着糯米汤圆的香甜味道,又突然改变了念头,小口吃着软嫩汤圆,大眼睛却还望着穆槿宁。 “慢点吃,别噎着了。”穆槿宁神色温柔,宛若慈母模样,轻轻说道,等待心羽慢慢吃完这一个汤圆,没有半点不耐烦。 语阳跟赵尚四目相接,彼此不言不语,语阳公主看穆槿宁对心羽这么耐心,心羽虽然是生性开朗,却也不是对任何人都撒娇耍赖,这宫里除了讨好秦昊尧之外,可不太对别人这般亲近温和。 或许,当真是过去积累的缘分。 这么看来,这个女人便是穆槿宁无疑。语阳公主放下心中的担忧狐疑,为秦昊尧夹了一筷子菜,体贴地说道。 “皇兄不是最喜欢吃这一道糖醋小黄鱼吗?” 秦昊尧看了她一眼,下颚一点,语阳放下银箸,望向穆槿宁,她仿佛不曾听到一般,继续给心羽喂菜,语阳更觉不解。崇宁向来体贴周到,皇兄的喜好除了她这个妹子,就没有比崇宁更知晓的人了,可是这一顿宴席,穆槿宁虽然也给秦昊尧夹了几口菜,却并非都是秦昊尧最喜爱的,崇宁如此细心之人,段段不会出这样的差错纰漏。 “心羽,过来吧,坐到娘亲这边来。”语阳公主不再纵容心羽缠着秦昊尧跟穆槿宁,朝着胖女娃招招手,心羽却不愿,许久不曾见着舅舅,看娘亲一脸凝重,更是不愿到语阳身边去。 “我要跟舅舅一起。”心羽摇摇头,她哪里知晓此刻众人之中各自的心思,胖乎乎的双臂抱着秦昊尧,几乎要哭出声来。 “难得一回,就依着她吧,你跟孩子耍什么脾气?”秦昊尧的笑意一敛,这才将女娃放下,冷声斥责。 “就是皇兄太宠着她,本宫生怕往后也无人可以压制她,如今也该收收她的性子,不能对她百依百顺了。”语阳公主也不知自己为何心中有气,重重叹了口气,将心羽拉到自己的身边,一脸忧心忡忡。“至少,进了宫的时候,不能这般没有礼数,若是下人见了,岂不是要说本宫家教不严?” “都是自家人,心羽还小,你往后教养她的时候太长着呢。” 秦昊尧面色一沉,心羽这般的无邪性子,他却并不厌恶,更不想让心羽跟语阳公主一样活得孤寂冷清。 穆槿宁不禁放下手中的碗筷,她将眸光追随三四岁大的女娃,女娃脸上没有了笑容,虽然站在语阳公主的身侧,却显得格外委屈,她见状默默蹙眉,这一顿宴席,比她想象之中更加煎熬。 正在她径自陷入深思的那一瞬,秦昊尧不难察觉身边人儿的踌躇失神,冷冷低喝一声,不近人情。“朕知道你们满心疑问,但今晚朕不想旧事重提,若是谁还想再生是非,当下就出宫去。” “皇兄是聪明人,你做的决定,定是不会错的。”语阳公主将心羽抱在怀中,她眼神清冷,扬声说道,一脸决绝。她短暂地沉默着,牵扯唇边的笑意,说的不咸不淡。“皇兄连我们一并瞒着这大半年了,过去的事皇兄愿意不再追究自然是最好的,我们还能有什么话要问呢?往后后宫安稳平静,才是我们的心愿。” 听着妻子说出这一番话,赵尚同样心中沉痛,他没想过……穆槿宁当真还活着,那毒药分明无药可解,暗中将她送出宫去,他淡淡睇着如今仿佛无事发生的穆槿宁,不禁喉口干涩,苦于难言。 他已经放下了,彻底放下了,上苍让崇宁毫发无损地重回他们的视线,岂不是上苍之恩?! 秦昊尧隐约能够察觉语阳公主心中的不满,他冷着脸看她站起身来,将心羽放下。 “你这辈子都会待在皇兄的身边吧,崇宁——”语阳公主独自给穆槿宁倒了一杯茶,举起手中的茶水,深深望向那一双熟悉至极却又突然生出几分莫名陌生之感的眼眸深处去,她顿了顿,心中满是苦涩,不知是喜是悲,噙着唇畔的笑意,她清冷地说下去。“本宫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闻到此处,穆槿宁不知困住自己的,到底是语阳公主塞到她手边的这杯茶水,还是那些太过纷乱根本无法理清的情绪,她还来不及多想,已然听到秦昊尧拍案而起,满目不悦。“语阳!” “这么多年了,不也该有结果了吗?” 语阳公主看着秦昊尧盛怒模样,她将手中茶水一饮而尽,无声冷笑,连连后退几步,双目通红,如临大敌。 她夹杂着轻颤的哽咽,微红的眼眶,映在穆槿宁的眼底,她突然一时间手足无措,阵脚大乱。 赵尚见妻子离开,朝着秦昊尧行了礼,也随即追了出去,秦昊尧仿佛无事发生,起身来再度抱起女娃,朝着心羽朗声笑道。 “心羽,今年生辰想要什么?” “糖娃娃——”女娃很好哄骗,一谈及爱好之物,又恢复了明朗笑容。 穆槿宁心事重重,转过身去,望向门外那苍茫夜色,语阳公主这么问她,仿佛过去,她曾经背叛过她的皇兄一样。 她并不喜欢这样的揣测。 “皇上,我去劝劝公主吧。”她对着秦昊尧这么说道,总觉得此事是因她而起。 “语阳就是这个脾气,过去也是这样,改不了了,随她去,驸马自会安慰说服。”秦昊尧却断然拒绝,要穆槿宁去说服,生怕语阳再生事端。虽然语阳不是坏心之人,但她定是气恼身为亲兄妹,他将崇宁归来一事瞒了这么久,更想不通崇宁如今还活着,皇兄还不肯轻饶赵尚。 心羽又瞅着穆槿宁看了几眼,实在忍不住了,趴到秦昊尧的肩膀上,跟秦昊尧咬着耳朵。 “舅舅,她是谁啊?” “心羽往后见了,可要叫她舅母——”秦昊尧长生大笑,说的再自然不过,穆槿宁闻到此处,却是万千感慨。 心羽并不疑心,甜甜笑着,冲着穆槿宁大声喊道,“舅母……” 穆槿宁缓缓伸出柔荑,轻轻贴在心羽的面颊之上,她笑弯了眉眼,心中不无动容,取名为心羽,心中轻羽,是一个极尽宠溺的名字。 往后,她便也是这一家子的一份子了。 她走近两步,将身子靠近心羽,柔嫩面颊贴上孩子的圆脸,她的心中也生出安宁的情绪,仿佛她漂泊许久,最终要找到了归宿。 253 后位之争 “语阳,在这儿静一会儿就回去吧,别让皇上等久了。(.无弹窗广告)” 赵尚陪着语阳公主在御花园的凉亭之中坐了半响,彼此静默不语,他看天色不早,才起身走到语阳公主的身侧,低声说道。 语阳公主一脸肃然凝重,拉住赵尚的手,满目决绝:“我不想过问夫君前些年到底在崇宁的身上做了什么,为何明明人人都说崇宁死了,但如今她却好端端地站在你我的面前。我只是气糊涂了,也是一时懵了,夫君你跟我说实话,那个人到底是不是崇宁――” 听她这么疑惑不解,赵尚握住语阳发凉的双手,若要将过去的事全部托盘而出,怕是要说上整整一夜,如今在皇宫,自然人多眼杂,怕隔墙有耳,他只能长话短说。直视着语阳的双眼,他满心动容,这四年时光,正如语阳所言,人人都当崇宁死了,他也将过去的事深埋心底,不再想起。 方才看到穆槿宁的那一眼,他或许当真是震惊,只是再无别的念头,能够跟她此生再见,他感恩戴德,不敢有任何非分之想。经过这些年的分分合合,磨难艰辛,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知足常乐,不该心生贪婪。 他压低嗓音,见周遭无人经过,才徐徐说道。“当年我瞒着你,不愿东窗事发之后连累你,没想过这一瞒就是好几年,虽然做了那件事,但想着何时陷入危机至少会把你推到一边。定是半年前皇上阴差阳错找到了崇宁,那时候才开始怀疑的。” 语阳公主闻到此处,不禁蹙眉,面色一白,赵尚的确是个光明磊落的男人,敢作敢当,她心中的隐约担心,如今总算消散几分。他们已经当了四年的夫妻,夫妻感情不浅,如今也有了个开朗的女儿,半月前更是知晓自己又有了身子。夫君是药膳房的御医,从来都是对她悉心照顾,赵尚的心事她四五年前就知晓,自然不会在在陈年往事上闹文章。她若是连这点心胸都没有,当年也不会跟赵尚成亲,成为夫妻。听赵尚这么说,像是他的性情,她心口一震,无言以对。 赵尚轻轻叹息,对崇宁的生死,他不曾说谎,的确一无所知。“不过这些年来,我亦不知崇宁还能摆脱厄运活在这世上,当年送她出宫去,四年来没见过她一面,亦不曾见过李煊一面,不知发生过这么多事。” “照夫君说的意思是――”语阳公主神情激切,回握住赵尚的双手,话锋一转,并不怀疑赵尚的坦诚。“夫君也是蒙在鼓里?” 赵尚陷入回忆,四年内的心结是――眼看着自己最初动心的女子面临死劫到底没有任何法子救她,更觉自己的身份可笑之极,明明是宫中御医,却空有一身医术,为许多人治过病,却最终只能违背自己的医德,找来假死药蒙蔽圣听。 “当年以我所学的医术来看,的确是束手无策,才会出此下策,只为完成她临终夙愿……皇上知道此事,当然是龙颜大怒,我早已料到了。” 语阳公主也是知晓崇宁的死,是他们都不想看到的,她心中掠过一片苦涩,若不是亲眼看到,她也不相信这世间还有这样的蹊跷事情。语阳公主站起身来,或许崇宁活着更好,他们都可以如释重负,也不必再看皇兄一个人孤独,她的唇畔扬起一抹苦笑:“不管怎么说,崇宁能够活着也是不幸之中的大幸了,看来她跟皇兄之间,果真还有未了的情缘。” 赵尚见妻子相信了,轻轻拉过她的柔荑,神色一柔,宽慰她:“语阳你本不该跟皇上争执,他将此事隐瞒的彻底,定是因为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难关。”赵尚当了四年的驸马,更能体会语阳跟天子之间的感情,不管秦昊尧在别人眼底是何等样的天子,不管秦昊尧对别人如何不留情面,对语阳公主向来是百依百顺,别说驸马府修葺的多好,更对他们的女儿宠爱至极,他这番话说的自然是中肯的。 “我方才不过是就事论事……要说是皇兄跟崇宁在这半年里并不顺利,却又不像是这么一回事。”语阳公主这下心中生出愧疚,或许这四年来,她跟赵尚至少还能夫妻相依相伴,谁也没有皇兄过的更孤单更难过,今夜是他们在宫中团聚的时候,四年不算一段短暂的时间,语阳心知肚明,这是一个特别的日子。只是方才,也不知怎地,她就闹了脾气,一气之下离开宴席,这本不是她的性情会犯的错,或许她也没资格说心羽,她这个娘亲妄为金枝玉叶,也没什么礼数。 赵尚却一语中的,说出语阳公主心中所想,他们当了这么久的夫妻,日久生情,又岂会不了解自己的妻子,虽是一国公主,人人都觉得语阳公主冷漠孤僻,其实她不过是孤单太久,骨子里却是个贤妻良母。 “你是觉得这个崇宁有些生疏吧。” 语阳公主轻点螓首,凑近赵尚的耳畔,这件事自然不能张扬,是宫中的秘密。“按理说我们四年没见有些生疏也是理所应当,不知为何,看着她,我就是没来由的不安。” 赵尚闻到此处,在酒宴之上也能感同身受,虽然穆槿宁依旧看似温柔,但他静默不语地旁观许久,也能看出个中蹊跷。他眉头一皱,却将这些心思藏在心里,只听得语阳公主眼神幽深,继续说道。“她若能回来最好,毕竟这些年来她走后,皇兄也没有更中意的女人,心里头迟迟不曾放下崇宁过。” “我们回去吧,心羽要再等不及,就要难过了。”赵尚笑着揽住语阳公主的腰际,前些日子刚为她把了喜脉,明年就要为心羽添个弟妹,自然对语阳公主更加关怀,无微不至。语阳不是扭捏造作的女人,这回宴席之上不欢而散,怕也是因为这些天不曾安睡,情绪起伏。 语阳公主闻到此处,不禁轻声一笑,倚靠着赵尚一道走回去,低低埋怨。“你跟皇兄都一样,张口闭口就拿心羽当幌子――” “皇上这么喜欢心羽,不正是你我的福气?往后心羽长成,有如此照顾她的亲舅舅,不是一件大好事吗?语阳你的担心,自然是多余的。”赵尚陪着语阳一道走入夜色,身影渐渐被黑暗吞噬,只听得他如此笑言。 等待两人一道走入殿堂之内,见秦昊尧跟穆槿宁依旧坐在一旁,两人正好奇为何一路上不曾听到心羽的笑声,相视一眼,望向坐在软榻之上的穆槿宁身上,这才见着了心羽。不过心羽却早已睡着,此刻正在穆槿宁的怀中躺着陷入香甜梦乡。 “这丫头实在有福,也没个心眼,吃完了就睡得这么沉,也不想着要回驸马府。”语阳公主走近穆槿宁的身侧,垂眸望着躺在穆槿宁怀内也能睡得垂涎的女娃,这一番话,听似抱怨,实则浸透身为娘亲的无限宠溺。 秦昊尧却冷着脸,一阵数落,这明明是语阳提议为他接风洗尘的宴席半途而废不说,语阳却如此任性,还不急心羽这个丫头来的稳当耐性。“朕看没个心眼的人是你,如今都是当娘的人了,也能放心把孩子丢下。” “皇兄又不是外人,本宫只是坐久了心里很闷,才会出去散散心的――”语阳公主听秦昊尧这般训斥,也不曾将心羽接过来,声音缓和许多。今晚之事,错在与她,她也不敢反驳争辩。 就在下一瞬,赵尚笑着为自己的妻子解围:“语阳这些日子正在害喜,在驸马府内就鲜少有胃口过,身子不适,心中情绪自然也是多变。皇上不必太过责备,过了这阵子就会恢复常性,往后她自然不会如此冲动。” 穆槿宁默默抬起眉眼,望着说话的男人,他约莫还不到三十岁,一身锦绣紫色常服,身为驸马,却在赵尚身上看不到半分奢侈的富贵,面容俊秀,一身儒雅温文的君子气息。听说,年纪轻轻的他,几年前就当上了药膳房的大太医,从来都是宽仁有德之人,不只是因为皇亲国戚的身份沾了光而已。 在她看来,不知是否是精通医术的男人,更不知是否有这份贤能坐在药膳房大太医的位子,她能看到的,是他是一个温柔之人,一个对妻子关切备至的男人。他的关心,不卑不亢,自然而然,传闻大多驸马几乎人人惧内,只因金枝玉叶尽是傲气之人,驸马们唯有逢迎自己的妻子,才能过上安逸生活。 秦昊尧闻言,瞥了赵尚一眼,他跟赵尚称不上有太深的交情,不过听他这么说,秦昊尧自然也不再怪罪自己的妹妹,语阳每回怀上孩子都害喜的厉害,当年生下心羽也是受了不少活罪,看语阳面色的确不好,想来此事不会有假。 “心羽往后有个伴,也是好事。驸马你知道语阳补身子缺些什么,从药膳房领着。”他不冷不热地说了句,方才正因为有了心羽,他们跟着个贪食的女娃一道用了晚膳,倒也其乐融融。 自从跟心羽说了穆槿宁是她的舅母之后,女娃便缠起了穆槿宁,非要她给女娃讲宫外的事。穆槿宁实在没办法拒绝,便跟她说起在江南的见闻,起初心羽听的格外专注,只是孩子哪里有长性,不过半个时辰之后,就犯了困意,缠着穆槿宁抱着她睡觉,这一睡已然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了。(.) “多谢皇上关心。”赵尚笑着回了一句,哪怕没有天子的吩咐,他身为语阳的丈夫,也一定会将妻子照顾周全。 “天色已晚,你们也别再出宫了,让人准备房间陪着心羽住下吧,明日再走。好不容易睡着了,别再吵醒了她。”秦昊尧面无表情地吩咐了一句,长兄为父,他也是看着语阳从一个毫不懂事的女娃长成淑女,看着心羽,自然更多了往日情怀。 语阳公主闻到此处,心中暖流淌过,笑着答应。“皇兄说的话,我们岂敢不从?” “把心羽抱去屋里睡吧,这丫头分量不轻,越来越沉了。”秦昊尧眼神一瞥,落在心羽的身上,这丫头倒是一脸福相,或许乐天知命之人更是知足。不过对于抱着她的穆槿宁而言,这个女娃却也容易让人招架不住。 “多谢皇兄在这儿陪着心羽。”语阳公主取出腰际的丝帕,为沉睡的女娃擦拭唇角的垂涎,神色一柔,朝着秦昊尧说了句。 秦昊尧不曾应声,目光一扫,语阳公主心中有数,转过脸来,望着细心照料心羽的穆槿宁,最终放下心中介怀,柔声开口。“谢谢你,崇宁,心羽看上去很依赖你,她平日鲜少跟生人这般耍赖,看来她是真心喜欢你。往后你我都是一家人,她若是跟今晚一样让你为难,你也别再依着她,抱着她这么久,你一定累极了。” “我并不倦,跟心羽在一块儿,我也觉得高兴。”穆槿宁挽唇一笑,将心羽交给语阳,虽然双臂酸痛,她却并不在意。 目送着这一家子离开,秦昊尧才覆上她的肩膀,神色一柔,低声说道:“语阳平日里不是难以相处的人,之前跟你的情分也不浅,今晚的事,别放在心上。” 她回以一笑,语阳公主虽然乍看上去冷傲不好亲近,但最后那一番话,似乎也有跟她和解,解除误解的意思。 偌大的殿堂之内,只剩下秦昊尧跟穆槿宁两人,宫女为他们奉茶之后便退下了,将门掩上。 穆槿宁不曾开口,笑着望向身边的男人,隐约可以从他的眼神之中看出来,他对语阳公主的关切和在意,哪怕――他从来都不会将藏匿在深处的感情,毫无遮掩地放在众人的眼前,她更隐约能够知晓,他有话要说。她不是不曾留意到语阳公主走路时候的姿态异于常人,虽然并不明显,却也看得出是个有故事的女人。 “每每看着心羽这个丫头,朕总是会想起语阳小时候的样子,只是心羽比语阳开朗很多,在朕看来,是大好的事。年幼时候,语阳因为身体的关系,总是被其他兄弟姐妹冷落,更不乏有人当众取笑,她跟着一位妃子生活,妃子虽然不曾苛待她,但也不曾将她当成是亲生女儿对待,朕跟语阳的生母不是权重者,因此在众位兄弟姐妹和妃嫔眼底,也几乎不曾将我们当成是必须多看一眼的人。长此以往,她才会变得不愿跟那些势利刻薄之人相处,只说碧轩宫是这宫里最干净的地方,也不愿常常出去见人,这些年将一个人的孤寂生生吞下,她虽有金枝玉叶的荣耀,却活的从来不曾舒心。”秦昊尧沉默了些许时候,喝完了手中的暖茶,沉入过去的回忆,虽然看似神情自如,言语之中却又不无感慨。 她不知自己是否第一回听他说起自己的出身,哪怕不是第一回,但他却说的如此仔细,仿佛是绝不会跟别人提及的身世。关于秦昊尧,她应该知晓更多更深,但如今,她比一无所知好不了多少。或许世人对出生在帝王之家之人都有源自骨子里的偏见,总觉得他们定是无忧无虑,锦衣玉食,其实,也不见得如此。穆槿宁眉目安详,捧着手中的热茶,凝神看他,只听得秦昊尧俊脸上浮现一道笑容,不疾不徐继续说道。“出于这个缘由,朕也想对心羽更好,看她吃得好睡得好仿佛天塌下来她也能够过得好,朕更加欣慰,总觉得这是把亏欠语阳的全都还给心羽了。” “心羽在皇上的庇护之下,将来自然会成长的更好更顺利。” 穆槿宁神色温文,轻声笑言,不知为何,心中居然也有了触动,她仿佛对秦昊尧说的话感同身受,心羽的性情不太像是出自皇室的娇气女娃,宛若一枚小太阳,温暖的像是五月天,喜欢跟人撒娇,嘴巴也甜,在她身上看不出被皇室繁文缛节绑缚的枷锁,宛若跟邻家女娃般平易近人,没有半点娇生惯养的坏习性。她跟心羽相处了一个晚上而已,也很难拒绝那么可爱的女娃,原本以为以自己的境况要去应付一个陌生的孩子对自己而言是一件难事,唯独身临其境才发觉出乎意料的轻松。或许,这世上千千万万的难事,只需真心面对。 “你走的时候,他们还是新婚夫妻,如今心羽都这么大了,朕不得不承认,时间过的很快,犹如白驹过隙――”秦昊尧沉静地望着眼前的那一张温柔笑靥之上,他认识崇宁的时候,心中满是不曾施展的抱负,整个人阴郁肃然,从不对任何人坦诚真心。或许他如今的地位,更是如此,绝不会有完完全全信任依赖的人,哪怕同床共枕的女人,也决不能得到他的真心,这世上,君王便是高高在上,对后妃能宠溺万分,亦能冷漠转身,对任何人都能宽容,亦能刻薄。 权力,掌握在他的手里,这世上的千百年前的帝王,鲜少有多情种子。 她沉寂在秦昊尧的微微喟叹之中,不禁浮想联翩,仿佛在沉默之中,两人走在宫中幽静小径之上,身边再无旁人,彼此不言不语,走了许久许久…… 时光,仿佛在她的心里停下来了。 她在大食族日日祈福,做一个对天神虔诚的纯真巫女,如今想来或许也是上天的安排――这三年,诚心安静地俯首称臣,不知将那些念词诵读了多少遍,不知以圣水将双手身子洗清了多少回,不知对着圣坛到底长跪了多少时辰,其实,这些都是为了洗清她双手之上的血污,在隐秘的地方,她过着毫无野心毫无欲望的清净日子,斩断了跟红尘俗世的所有牵绊。 这三年,让她重拾平静,那些日子于穆槿宁而言,绝不会毫无益处。这世上很多事都无法预知,就像自己明明走的那么远,最终还是回到了最初的地方。 穆槿宁侧过身子来,清水美眸望入秦昊尧的幽深眼底,她的唇畔有若有若无的笑容,将身子靠向他的胸口,双手覆上他背后的华服。是否过去即便对这个男人有些残留的感情,两人之间也有过不少误解,是否甚至有时候也会对他的严酷残忍而咬牙切齿地痛恨,她自从回宫之后,脑海之中常常浮现这般的念头。 人……常常有很多种无奈,或许在她陷入了别人的危机时,根本无法顾及他,当她埋怨生恨的时候,当她在陷入巨大悲恸无法自拔的时候,她定是恨过他吧,哪怕只是一刻间,哪怕没有人知道,她还是真的恨过他的残忍。 帝王之家的可恨之处,是哪怕夫妻之间,也鲜少能够交心地活着,他们各自生活在比世上很多地方还要温暖的宫殿里,但心,却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越来越凉,越来越冷。 秦昊尧曾经是她年少时候最初爱慕上的男子,但在她心底的热意渐渐冷却的时候,在她也无法抑制事事苍凉抑制让她自私地幸福活着的时候,他们哪怕日夜相处,哪怕朝夕面对,心中的隔阂和距离却越来越远。 帝王原本就是绝情之人,他手中的权力越大,就越不能顾及太多情分,否则,他必须越过的难关就越多。为了大业达成,至亲可杀,他于公,庇护着整个江山整个天下数万子民,于私,他可不顾血缘至亲,不顾流言蜚语。不管他对别人如何残忍,不管他坐在皇位上如何专制,对她而言,秦昊尧不是那么坏的男人。 她,也曾经成为他的困扰吧。 秦昊尧突地胸口一震,微微的湿意沾染在他的华服之上,他却不曾压下俊脸看她,长睫之上隐约有晶莹之光,穆槿宁眼眸半合,定定望向一处。 如今这样也好,不必总是沉溺在冗长回忆之内。 秦昊尧一手搂住她的肩膀,暗自敛眉,俊美无俦的面孔上,人在江南的时候,他就从未放弃心中的打算,一旦他回宫,就要在早朝之上昭告文武百官,将此事大白于天下,事不宜迟,怕有变数。贴着他的胸膛,她聆听着秦昊尧的心跳声,总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仿佛过去她也曾经跟他这般亲近地倚靠着他,依赖着他,默默不言。 翌日,紫鹃陪着穆槿宁走去御花园赏景,开口提议的人是穆槿宁,只因秦昊尧曾经提及,宫里的桃花林每年逢春开花的时候总是宫里最美的风景。 只是前往江南错过了桃花始盛开的日子,如今枝头上只剩下三三两两的迟开的桃花,地上却是大片的粉色,宛若在地面上铺上了一片巨大的桃色绸缎,她隔着不远不及的距离,望着眼前的桃花,只听得身后的紫鹃轻声叹息。“姑娘若是早些回来,景色比如今还要好呢――” “如今看上去虽然开的散碎,不过也并不难看,反正来年春天还能有桃花盛开,又何必心急?” 穆槿宁挽唇一笑,轻声说道,并不在意。在她的眼底,那些桃花枝头上,却仿佛全部绽放了满满当当的桃花,本以为自己站在桃花林前会有心绪万千,但是最终没有半分惆怅伤怀。 “皇上才刚去早朝吧。”她转过身来,朝着紫鹃问了句,神色自若。 紫鹃笑着点头,看穆槿宁走向前方,她寸步不离。 从江南回来的那一日,走过皇宫的每一个角落,仿佛明明是刻骨一般的熟悉,但此刻再看,似乎又变得朦朦胧胧。 这般的古怪感觉,唯独她一人知晓。 或许在过去也是如此,她以为自己对深宫足够熟悉,足够了解,其实远远并非如此,皇宫之中的秘密,千百年来的隐晦,又岂会是她一人可以掌握?! 就像是这桃花林,开花时是一番模样,凋谢时候又是另一番姿态,这座皇宫也有千千万万种样子,白昼之下金碧辉煌,黑夜之内阴沉肃杀。 “姑娘,前面就是景福宫了。”紫鹃看着眼前的宫殿,听从穆槿宁的意思在宫里随便走走,穆槿宁的步伐很快,她几乎跟不上去,等待穆槿宁停下脚步,她抬起眼一看,不敢迟疑,低声说着。 穆槿宁扬起白皙脖颈,微微眯起眼眸,站在景福宫的正面,她的心里异常死寂,没有欢喜,亦没有悲痛,同样的…。她不曾生出任何一分艳羡。 她眼底的笑意,渐渐流逝干净,穆槿宁幽幽地道出一句感叹:“这儿就是景福宫啊――” “姑娘,正是。”紫鹃顺着穆槿宁的目光望过去,从穆槿宁的言语之内,察觉不到她对过往的任何留恋。 “这座宫殿,便是历朝历代皇后生活起居之处。”身后,有一道娇软的嗓音传来,打破了此刻的安宁。 穆槿宁眼眸一黯,冷眼望着越走越近的女子,此人正是祺贵人。祺贵人淡淡望了穆槿宁一眼,仿佛早已知晓此事的镇静,她将眸光收回,安静地说道。“以前住在这儿的,是德庄皇后,就是不知道往后住在这儿的该是谁人了。” 以前的贞婉皇后,册封之后不曾住进景福宫,于情于理,都让人费解。 “虽然不曾亲眼见着,但宫里人都知道,大食族的圣女已经出宫了,去往佛寺静心为大圣王朝的子民祈福安康。”穆槿宁的脸上再无任何笑意,祺贵人话音刚落,蓦地逼近她的身子,脸上纯真的笑靥转瞬即逝,以唯有两人能听清的嗓音低声逼问。话锋一转,穆槿宁不难看清祺贵人眸子之内的尖锐敌意,她宛若好奇地发问,仿佛天真无邪:“你还在宫里,那出宫去的那个又是谁?” 穆槿宁突地记起,正是眼前的女子,知晓她是如何进宫来的。 原本温和的眉目之内,突地生出一片肃杀之意,穆槿宁噙着笑意直视着祺贵人,并不曾后退半步,相反,她越走越近,两人的华服相贴,祺贵人见状,不禁蹙眉正欲挪动脚步,穆槿宁却一把扯住她的衣袖,望入祺贵人的眼底深处去。 “每回走过景福宫,你的心都如此平静吗?还是――”穆槿宁的嗓音清冷,粉唇轻启,这一番话落在祺贵人的耳畔,却让祺贵人的眼底一片幽冷。“也曾经想过有朝一日可以搬进景福宫内?心中的那个念头,至今还是根深蒂固吗?” 她在祺贵人的身上,嗅到了独特的味道,将锋芒藏在纯真的表象之下,宛若冬日腊梅花绽放的浓郁芬芳,在心中深处的……欲望和野心的气味。 祺贵人陡然面色骤变,入宫的后妃,或许也有想在宫里过安生日子的,但跟她一般不想浑浑噩噩被人踩在头顶过一生的想必更合情合理。只是,哪怕跟自己有过频繁往来的夏采薇,也从未如此窥探她的心事,更未曾这般连皮带肉地撕掉她在宫里的面具。 ……。 ------题外话------ 迟到的新年祝福,希望大家新年快乐,心想事成,晚晚在这儿给大家拜个晚年! 254 穆槿宁对祺贵人警告,别想奢望后位 她不曾阵脚大乱,眼眸流转之间,恢复了往日的平和,淡淡睇着跟自己靠的很近的穆槿宁,神色透露着几分玩味。 “这些话,实在不像是圣女所言。” “我不过是将你心里的话说出来而已,你应该一直在等待这个良机,如今我站在你的面前,你该不会只是想问问看,到底出宫之人是谁这么简单吧。”穆槿宁冷眼看她,跟祺贵人这般迂回周旋,她突然心生不耐,比起夏采薇,祺贵人才像是为后宫而生的女子,她虚与委蛇,却暗藏祸心,纯真无邪,却又歹毒狠心。 “我或许知晓为何皇上大费周章,瞒天过海,只为了神不知鬼不觉将你留在宫里。”祺贵人的视线越过穆槿宁的身子,她握有独一无二的把柄,自然胸有成竹,有十足的把握。哪怕没有法子将穆槿宁连根挖出,她也要从此事之中谋利。 穆槿宁沉默不言,祺贵人心机深沉,曾经带着一位老宫女闯入偏殿,只为了瞧瞧到底她的真实面目,有何等不可辨明的玄机。听她这么说,也不只是故弄玄虚而已。 祺贵人的目光,定在不远处的金色屋檐之上,她轻轻挑眉,幽然说道。“你拥有的,是我们都没有的,你有骄傲的资本,在这宫里,得势之人就是天。” 似乎是称赞,但听起来,却并不让人心中舒坦。穆槿宁清楚祺贵人并非甘心当臣服之人,果不其然,不过下一瞬而已,祺贵人的话锋愈发凌厉,毫不留情:“为了你这样的人,一国天子居然还隐瞒了所有人,独独为你一个人,撒谎骗了整个天下――” 在祺贵人眼底,穆槿宁不过是一个无权无势的外族女子,不过因为一张皮囊而已,一朝成仙,鸡犬升天。这般根本不值一提的女人,如何能得到如此之大的殊荣?! “不管往后到底宫里是否瞬息万变,情势如何,不管到底是何等样的女子走入景福宫成为一国之母,我都不希望是你。”穆槿宁突地松开了紧紧揪住祺贵人衣袖的柔荑,她对祺贵人的厌恶反感,更是无声无息地加深,她的心中再无起伏,眼底的波澜愈发汹涌,每一个字,都冰冷犀利,她定定地凝视着祺贵人的面容,轻笑出声,全然不屑。“皇后,决不能是像你这样的女人。” 祺贵人拧着眉头,面色愈发难看,她数月之前见过这个圣女,虽然有些不近人情地孤傲,却也不曾如此咄咄逼人,言辞之内全然不给人留下任何余地。她在暗中派宫女等了好几回,自从皇上下江南,就再无人将膳食送去偏殿,祺贵人早已猜测到,皇上对圣女如此厚待,定是将她一道带下江南游玩,她若还不有所对策,定会坐以待毙。既然冤家狭路相逢,她也不妨将话都说开。 “夏采薇曾经找过你,或许是想让你使劲浑身解数帮她一把,但你自然是回绝了,她一时吞不下这口恶气,才会萌生了蠢念头,栽赃嫁祸与你,被皇上一眼看穿,反而丢了妃位。她之所以会被驱逐出宫,你敢说其中没有你的功劳么?!” 两人眸光交错,祺贵人的眼底再无任何一分柔弱和楚楚动人,此刻两人都再无笑容,针锋相对。 夏采薇是个内心懦弱之人,当年会想去求助穆槿宁,只是为了求子秘方,这自然是最愚蠢的心思。这座皇宫做主的人是皇上,每回她们蒙受恩泽之后都会被逼着喝下一碗浓郁药汤,送来的人是皇帝身边的公公,没有一回忘记过,她们又有谁至今蒙在鼓里,并不知晓这其中的明堂?!不想想如何抓住天子的心,相反去投靠根本不可靠看不到摸不着的巫术,是夏采薇太过心急,相信了歪门邪道。 夏采薇的下场,是祺贵人亲眼看到的,或许在后妃之中,称不上最惨烈的,更无法得到祺贵人的哪怕一丝一毫的想念和怜悯。 她不同情这个一年多来以姐妹想称的女人,因为在很小的时候,她就懂得一个道理,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这一番话,却不禁让穆槿宁微微蹙眉,陷入沉思,狐疑的目光无声息地掠过祺贵人的面容,祺贵人的指责愈发厉害,险些让她也以为自己葬送了一位后妃的余生。(.) 她垂眸轻叹,无人可以看透穆槿宁眼底的光影,越是细想,越是觉得蹊跷。她的神情平静之极,美目在暗处聚集了星星点点的零碎散光,再度抬起眸子望向眼前的年轻女子,清澈的眼底凌厉乍现,宛若七月天的灼热烈日,根本让人无法直视。“个中细节,你真比我还清楚。夏采薇出宫,对她而言是解脱,对你而言,你却越陷越深了――” 并非每一个女人,都不愿生活在深宫,像是祺贵人,野心和欲望充斥着她的心,支撑着她在后宫之内等待出人头地的那一日。 以夏采薇的名义,将怒气发泄到穆槿宁的身上,仿佛祺贵人才是一个至情至深的女子,仿佛她言语激烈不过是要为含冤出宫的夏采薇讨得一个公道,她是如此堂堂正正地站在自己的面前,如此义正言辞地斥责自己,如此愤怒难当地看着自己,像是……祺贵人不过是同仇敌忾,不过是为人出头。穆槿宁的眸光一瞥,神色一柔,不禁轻笑出声,眉眼之上浮现出些许轻蔑至极的神情。“少了一个夏采薇,你心里很是庆幸吧,至少往后跟你分享恩宠的人,走了就再也不会回来。我并不知晓夏采薇为何被罢了妃位,多亏了祺贵人你,我顷刻间就明白了此事的来龙去脉。” 祺贵人面色一凛,方才她居然失言了,本以为穆槿宁会花容失色,无言以对,甚至惊慌失措,但如今无言以对的人,却成了她自己。 “听闻夏贵人在宫里的时候,跟你最是相好,怂恿她做出错事的人,在她身边煽风点火的人,不正是你么?”穆槿宁拂过她的肩膀,眸光一沉,夏采薇已经是成了后宫的过客,自然没有谈论她的必要,但她突然察觉的到,其中还有文章可做。话锋一转,笑意藏匿在眼眸最深处,她说的自然而然,仿佛她早已看过数十个数百个祺贵人,对她的心思,她的行径,她的如意算盘,也再熟悉不过,没有任何一分生疏。“不管是夏采薇,还是我,能除掉一个半个,对你而言都是渔翁得利。” “人说,巫女手中的妖术,能让人陷于迷失的幻境,我真不知道,如今我眼底看到的你,跟皇上眼底看到的你,是不是同一个人。原本清傲的像是天上的仙子,但此刻你的精明世故又谁人可比?若说女人善变,我又如何比得上你呢?”祺贵人稍显圆润的面孔上,没了随和笑意,虽然看来并不刻薄,但她眼底只剩下敌意,数月不见,她发觉圣女远比自己揣摩想象中更加深不可测。 祺贵人的意思太过明显,她们两个谁也不必指责对方,不过是一丘之貉。祺贵人不光明正大,她亦不正气凛然。 “你绝不会心愿得偿的。” 祺贵人转过身去,朝着雍安殿的方向望过去,眼底再过些时候,早朝就会结束,今日很难风平浪静。 穆槿宁顺着祺贵人的目光望去,隐约察觉的到身边女子心中的打算,怕是在如今全部坦诚之前,祺贵人就已经部署万全,将此事彻底大白于天下,到时候,她不过是下一个夏采薇,得宠一时也迟早要面对驱逐出去的命运。 “景福宫已经空了四年多了,若是你有能耐,便是你的囊中之物。你是像贞婉皇后,哪怕一模一样又如何?你终究不是她。更别提,贞婉皇后都不曾住进景福宫哪怕一日,你以为你一个外族女子,又能如何了得?”祺贵人挽唇一笑,淡淡说出,缓步走向前去,不再回头。 见祺贵人离开了,紫鹃才从不远处小步追来,主子说话宫女自然不能探听,如今看穆槿宁脸上无笑,眉目深重,不禁轻声询问。 “姑娘――” 穆槿宁望着祺贵人走远的身影,不禁柳眉轻蹙,若是祺贵人城府深沉,今日这一番话绝不会是空口白言,她定不会一时贪图嘴上利索,看祺贵人成竹在胸,自己或许不该过分轻敌。眸光一灭,她转向紫鹃,低声说道。“你该知晓祺贵人的身份吧,说来听听。” 紫鹃微微怔了怔,方才被支开在一旁等候,她隐约听到有人谈论贞婉皇后的名号,心中早已落入几分不安,哪怕是自己,也无法分清楚贞婉皇后跟眼前的云歌姑娘,她沉默了些许时候,还是将实情说了出口。[.超多好看小说]“祺贵人的亲舅父,正是陆路提督大人,她的父亲,是从三品太仆寺卿……。” 听了紫鹃的回应,穆槿宁是有些意外,原本想夏采薇的身世也称不上强硬,而这个贵人,背景却宛若一座大山般沉重。她的眼底黯然几分,嗓音渐低,眉间生出一抹愁绪。“果然是个有来头的女人,说话的底气也胜过夏采薇,她怕是等不及将我扳倒。” 祺贵人定会将她还在宫内的消息,磨成一把锋利的宝剑,为的是――刺中她的要害。 紫鹃听主子这么说,更是焦虑忐忑,急急忙忙劝道。“姑娘不如跟皇上禀明,心中有何等委屈,千万别一个人担着啊……” “如今去说怕也来不及了。” 穆槿宁摇头轻叹,淡淡一笑,想起方才祺贵人眼底的一抹讳莫如深,祺贵人定在这数月之内跟家族阐明要害,而今日是皇上回宫的第一个早朝,早朝之上,怕早已开始了唇枪舌剑。 即便此刻她在雍安殿外候着皇上又如何?该发生的,逃也逃不掉。 穆槿宁在偏殿足足等了一天,也不曾见着秦昊尧的面,或许是夫妻的情分笃深,心中还有几分默契,她能够感同身受他的艰难,更不想贸然出现,让他更加为难。 他定是想早些给她一个交代,而并非让她在皇宫之内,当贞婉皇后这个头衔的影子,不明不白地苟且偷生。 “皇上怕是不来了,姑娘要早些歇息吧。” 紫鹃看穆槿宁坐在床沿,虽然换好了干净的白色里衣,却依旧愁眉不展,似有心事,也不愿看她如此煎熬,走近两步,轻声细语。 皇宫依旧如此安宁,似乎无事发生,越是这样,她的心却越是不安,仿佛是暴风雨即将来临,屋子里闷得喘不过气一般,每一口呼吸,都一场湿热。 “你去把窗子打开。”吩咐了一声,见紫鹃前往打开窗户,她才掀开单薄的锦被,坐上床去,穆槿宁平静之极地躺下身子,紫鹃将桌上的蜡烛吹灭,她的眼前再无光亮,一片漆黑。 哪怕就在身畔,一墙之隔,她却也不知道,到底秦昊尧是否在寝宫之中,是否还在批阅奏折,是否早已安睡。 她沉默了许久,却也很难入睡,百转千回,辗转难眠,约莫到了三更天之后,她才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清晨,天刚刚亮,穆槿宁便起了身,将外袍披上身子,打开门来,望向寝宫方向,门外依旧没有任何动静。 紫鹃端着水盆从一旁走过来,顺着目光望过去,柔声说道。“皇上在上书房,怕是晚上在那儿睡下了。” 穆槿宁默然收回了视线,随着紫鹃走回偏殿之内,她清楚紫鹃说此话的意思,她并非担忧秦昊尧在别的后妃身边过夜,她当真担心的是……到底昨日的早朝上,发生了何事。 “姑娘请留步,请随奴才到上书房去见皇上一面。” 未到晌午,门外传来动静,紫鹃打开门来,来的正是秦昊尧身边的太监荣公公,她笑着点头,不敢怠慢,一道去了上书房。 荣公公将大门打开,候在一旁,穆槿宁眼神扫过殿内的景象,秦昊尧正坐在书案前,桌上堆着一摞子奏折,看她来了,将手中毛笔丢下,当下就站起身来,眼底有了笑容。 “这一个月积压了不少事,昨日朕没去看你。如今还早,朕跟你一起吃顿午膳。” 秦昊尧说的太过自如,仿佛没有任何多余的事,昨日也只是无数个日子其中之一,不需要任何解释。 穆槿宁望向他,眼神轻轻撇过那约莫十来本的奏折,国事烦忧,他无暇顾及别人,若是忙起来,当真不会想起她。 “皇上一夜没睡?”她低声询问,神色一柔,若是他觉得时机不成熟,是绝不会跟她透露半个字的。 既然知晓他的性情,她也不必庸人自扰,他定会将此事办的妥当。 “早上睡了两个时辰。”秦昊尧扬唇一笑,说的潇洒,揽过她的腰际,一道走到中间的位子坐下。 “皇上看来很憔悴,定是睡得不好吧。”穆槿宁却根本笑不出来,轻蹙柳眉,眼底的光华,渐渐被黯然取代。 秦昊尧闻到此处,不以为然,见几名宫女将菜肴一道道端来,他见她静默不语,再度说了声。“今日朕让杨念过来,你们也有两个多月没见了,他也一定想念你了。留他吃顿晚膳,御膳房知道他平日里喜欢的菜色。” 他既然提到了杨念,要她跟杨念相处,便是心中有事。穆槿宁挽唇一笑,不再多言,陪着秦昊尧用了午膳,随即离开了上书房。 坐在偏殿也不知多久,宛若大难临头一般魂不守舍,直到耳畔传来紫鹃的开门声跟杨念的呼唤,穆槿宁才回过头去。 “娘亲――” 穆槿宁朝着杨念微笑,忽略了门外的一道身影,她伸出柔荑拉住杨念的双手,嗓音清冷。“你来了,功课学完了吗?” 杨念直率地点头答应,他已经是快七岁的男孩,也比同样年纪的孩子更加懂事,在学业上勤奋踏实,好学善思,他也习惯无法日日看到自己的生母的生活,约莫一个多月才能进宫跟生母相聚,或许是在更早的时候,杨念就暗暗明白了他的与众不同。他没有爹,只有娘亲,还有一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义父,年幼的时候还会好奇,还会追问娘亲,但如今他不再问了,仿佛自己也隐约知道了答案,既然如此,杨念不想让娘亲伤心难过。 “明日自将今日的补上,娘亲不必担心。” 他的语气,宛若大人般笃定中肯,穆槿宁看着眼前的男孩,不禁心生欣慰,或许他的身世不若贵族少爷般高贵,但注定了杨念懂事的更早,才六七岁的孩子,已然不必她事事嘱咐交代。只是即便如此,她还是耐下心来,悉心交代周全。“不要捣乱,不要贪玩,不能松懈偷懒,不能让义父生气,师傅教你的都要仔细去学,更不能骄傲,知道吗?” 杨念安静地听着,话音未落,他不禁笑出声来,扬起小脸来,满心诧异不解。“娘亲今日怎么了?” 穆槿宁也说不出来自己的心事是什么,不过如今知晓杨念跟自己的关系,她当真想将杨念留在自己身边生活,既然如此,她就绝不会将那个秘密公诸于世,哪怕自己忍耐到最后一天,也会将紫烟的儿子抚养成人。 她不想再逃避着过日子,往后,不管是好事坏事,喜讯噩耗,顺遂艰难,她都要认真面对。 头一件事,就是要将四年内不曾加注在杨念身上的心思,重新放回在杨念身上,她还是这么想的,不想让杨念从小就孤单落寞。 她轻轻覆上杨念的头顶,将他揽在怀中,低声细语。“我只是教你往后如何为人处世,义父待你恩重如山,这几年又是专程派人去招来的师傅,你跟别人学的没有任何两样,往后是否能够学成有出息,就是你的本事了。” “娘,这些念儿都知道。”杨念连连点头,对穆槿宁向来乖巧听话,从不违逆她的意思,他的眼底清亮宛若月光,宛若男子汉般说出誓言。“义父对念儿很好,念儿往后定会保护义父,也会保护娘亲的。” “不管娘亲做什么事,都想保护念儿你,娘亲……想把这世上最好的东西都给你……”她微微顿了顿,这一番话不只是她的心声,更是替死去的紫烟说的。 眼前的这个孩子,是紫烟拼了自己的性命生下来的儿子,不管前事如何,她在心里答应紫烟的,这辈子不会忘记。 哪怕这世上,早已无人记得紫烟是谁。 若是如今跟念儿说,并不是最佳时机,又恐再生是非,但紫烟才是杨念的生母,过几年等杨念长大成人,她也不想将此事瞒着一辈子,至少该告诉杨念,或许没有人会跟她一般痛彻痛悟,到底紫烟生下这个儿子是如何的牺牲。紫烟的双眼看到的世界是丑是美,是善是恶,她根本分不清楚,但穆槿宁却真心希望,杨念会得到紫烟的庇护,这辈子过的安稳,哪怕不是一帆风顺,也不必经历太大的劫难。 紫烟牺牲的不只是自己的命,她让穆槿宁看清――到底何谓感情,哪怕那些感情血肉模糊,两头为难,但还是分得出轻重,还是做得出取舍。 “紫鹃,把我从江南带回来的东西分给念儿吧。” 紫鹃听了主子吩咐,便答应了一声,将柜子里的物什一样一样取了出来,端到杨念的面前。 “那位在门外等着的是什么人?” 穆槿宁站起身来,这才察觉门外有一人等候了许久,心生疑惑,越过紫鹃的身子,低声询问。 “那位是赵嬷嬷,将少爷带回宫里来的就是她。” 听了紫鹃的话,却似乎依旧不曾为她解开疑惑,知晓是自己认得的故人,她默默走向门去,打量了这个妇人一番。 这个被称作是赵嬷嬷的妇人,年纪也不轻了,约莫有五旬,满头银丝,面目生硬,看来有些凶狠,并不慈眉善目。 赵嬷嬷早已听琼音说起过此事,新年里处理好穆家所有的事宜,等待了许久,终于从宫里传来了天子的召见,她有几分怀疑,才早早带着小少爷进宫来。 “嬷嬷将他带的很好,不枉我对嬷嬷的信任。” 此话一出,赵嬷嬷不禁眼神一变,她才匆匆以眼角余光瞥了穆槿宁一眼,正想着如何跟她开口说话,没想过穆槿宁先行开口。 “这是老奴该做的,答应了娘娘的嘱托,老奴哪敢违背?” 赵嬷嬷低着头,沉声说道。 “嬷嬷何必跟我这般客气?”穆槿宁挽唇一笑,一手将木门彻底打开,像是嘱咐,更像是命令。“进来说话。” “我不是之前那个穆槿宁,不必等嬷嬷劳心费神,我就开门见山了。我身上有许多不足,往事也大多不记得,暂时还不能将念儿接入宫中,或许让他跟着你们在宫外生活也更好……”穆槿宁眼看着赵嬷嬷走入偏殿之内,示意紫鹃将门掩上,才压低嗓音,朝着赵嬷嬷开口,直言不讳。 “娘娘是有福气之人,必当重拾往日荣光。”赵嬷嬷抬起脸来,说的利落干脆,如今年纪又更大了,满面沧桑,严厉在眼底褪去,她看来恭顺许多。 穆槿宁闻到此处,不管是不是奉承话,也不过听听而已,平心静气地说道。“事到如今,我反而一点也不在乎那些东西了。” “娘娘可以不在乎,正如天下不能一日无君,后宫又岂能常年无首?”赵嬷嬷陪着穆槿宁走入内室,见杨念正在玩耍穆槿宁带回来的玩偶,听到穆槿宁说的如此超脱,不禁面色一白,后宫之中要想跟天下一样太平,必须有一个镇得住的主子。而穆槿宁错过了这几年的皇宫生活,要想再回到过去,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穆槿宁淡然一笑,打开窗户,望着庭院前的人来人往,仿佛身临其境般出神,身后的赵嬷嬷低声劝道。“在老奴看来,这个位子只能娘娘来坐。” “我就当嬷嬷说的是真心话。” 她面无表情地回过脸来,眼底再无任何温和,冷冷丢下一句。 “才四年而已,娘娘已然让老奴认不出来了――”赵嬷嬷皱着眉头,望着眼前的倩影,她依旧记得穆槿宁初到塞外官府的时候,还不到十五岁,那么娇气的少女,沦为官婢,原本绝不会有翻身之日,却有朝一日被册封为一国之母,简直是天方夜谭。 但她知道这件事都是真的,穆槿宁摔了多少回才爬到这个位置,又怎容他人觊觎垂涎?!如今穆槿宁的淡然洒脱,却是格外陌生。赵嬷嬷的言语之内,有隐约的叹息声。“娘娘得到一切是吃尽了苦头的。你或许不记得了,或许是不想再想起来,可是老奴身为旁观者,娘娘吃了这些苦就该守好自己得到的,不只是为了小少爷,不只是为了娘娘自己,更是为了娘娘往后的孩子,为了将来的皇嗣。” “嬷嬷定是不知,此事是有多难。”穆槿宁却被蓦地刺中心事,她垂眸苦笑,眼底一片黯然神伤。 …… 255 离别的缠绵 赵嬷嬷自然知晓穆槿宁在担心什么,这也是人之常情,她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将来的事根本说不准,娘娘不如放宽心,也并非走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的确并非山穷水尽,身为后妃,真正无路可走的时候,也是天子绝情相对的时候。穆槿宁转念一想,赵嬷嬷看似严厉,实则费心指引。她自然也厌恶祺贵人的挑衅嚣张,但还不是最佳时机,祺贵人在她面前说的那些话也无人指证,打草惊蛇并非她本意。更别提祺贵人的背景强硬,祺贵人做事小心谨慎,说些狠话也无人拿她处置,而穆槿宁亦不愿在秦昊尧面前再说祺贵人的是非,他担忧的事就够多了,何必跟他再添烦忧?能让祺贵人的舅父跟父亲都无法为祺贵人说一句饶情的话,除非祺贵人罪行无法饶恕。 否则,祺贵人在后宫,就永远都是她眼底的一根刺,此人城府深沉,心术不正,祺贵人野心之大,甚至恨不得当景福宫的女主子。 “不瞒娘娘,老奴三天前做了个梦,梦到娘娘站在一泓山泉前,泉水清澈见底,老奴正想走前几步跟娘娘说话,没想过一缕白光突地从山间劈开,将娘娘整个人都罩在那一道白光之内……依老奴看,这是吉梦啊。” 赵嬷嬷笑着说道,将那个梦境说的巨细无遗,试图打动沉默不语的穆槿宁。 “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穆槿宁轻蹙柳眉的时候,赵嬷嬷仿佛能够洞察她的心思,在她的耳畔低语一句。 “娘娘就是这个有心人。” 穆槿宁唇畔有笑,唯独这一抹清淡笑意不达眼底,默默移开视线,久久沉默不语。 上书房内,公孙木扬一走进其中,太监便将门关严实了。 公孙木扬一得到口谕,半个时辰不到就赶入宫中,如今坐在红木交椅之内,如今的事,自然万分棘手。 “皇上,这朝中谣言满天飞了,也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说寺里的圣女是假,宫里还藏着圣女,更说皇上有意将圣女封为后妃,只是因为圣女的长相酷似已故的贞婉皇后…。一旦近日皇上提议要恢复贞婉皇后的往日荣耀,定会有臣子心存不满,称她根本就不是贞婉皇后,一个外族女子如何能被奉为一国之母?自从太祖皇帝建国之后,严禁王室跟外族蛮夷通婚,皇上定然也不会违抗祖宗定下的规矩。”公孙木扬忧心忡忡,今日早朝已然为此事闹得纷乱,皇上才不会早早离开。“届时,皇上如何证明她就是贞婉皇后,已经离开四年之久的贞婉皇后?” 秦昊尧面色不快,眼神森然阴鹜,扬声喝道:“如何证明?朕就是最好的证明。” “只怕臣子们不领情啊皇上。”公孙木扬并非庸人自扰,这件事,看着简单,实则尽是难关。“老臣知道皇上一旦回宫,定会马不停蹄地准备此事,不过,还是请皇上将此事放一放,等待最佳的火候――” “朕是一国之君,更在四年前就册封她为朕的皇后,不过把她应得的还给她而已,就这么难?” 秦昊尧拍案而起,俊眉紧蹙,俊容之上满是肃杀,咬牙切齿。 公孙木扬的话并不动听,却是格外中肯。 他实在不悦至极,原本打算好的,一旦从江南回宫,就向整个朝廷昭告她的存在,数月前将圣女送了出去,就是为了无人再在外族圣女上做文章。他算计地如此精细,以防臣子起疑心,此行下江南也可让臣子们分心,此事就绝不会变得如此棘手。 到底是谁,在背后捅了他一刀?!知道穆槿宁的真实面目的人,他觉得哪怕彻底牺牲,也死有余辜。秦昊尧黑眸一沉,一抹杀意显而易见,他冷着脸转过身去。 公孙木扬沉默不语,此事泄露必有内情,这宫里得以见过圣女真实面目的人并不多,到底是谁将这个篓子捅了出来,传到臣子的耳边,此人的确应受重罚。他的眉目之中,再无任何松懈,沉声说道:“皇上,要想查明此人倒不急,也不难,如今最重要的头等大事,是北国将士的叫嚣,北国人如此自负嚣张,还不到三年时间,又已蠢蠢欲动,完全不将两国盟约放在眼底,纵容将士所为的人,定是北国皇帝。” 那一道满是寒意的背影,依旧不曾转过来,没有人看清君王此刻的神色,仿佛公孙木扬的话,他根本不曾放在心上。[.超多好看小说] 等待了片刻,公孙木扬语调高扬,苍老厚重的声音回响在整个偌大的殿堂之中,更是让人很难忽略此事已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皇上心里下了决定吗?” “朕以前如何没看出来,他是这么一个有韧性之人?”秦昊尧这才转过身来,面色冷然,双目阴郁,唇边扬起一道无声冷笑,言语之内的“他”,自然就是北国的年轻君王佑爵。这两年的太平似乎已经到了头,佑爵又犯了老毛病,按耐不住。 北国本是游牧民族部落占据了北方领地建立的国家,常年生活在寒冷之地,北国人生性勇敢坚韧,北国的领地原本就不若大圣王朝如此富饶多产,佑爵由太子之位顺利登基之后,励精图治,整治朝堂,诛杀手握重权的外戚,更是将兵权握在自己和心腹近臣手中,北国虽是小国,但在六国之中,北国的骑兵阵是最有威力的,骑兵骁勇善战,个个马上功夫精湛,三千骑兵,无往不利。 多少年了,北国之人守着寒冷贫瘠之地,佑爵定是来了大圣王朝之后,惊觉大圣王朝的黄土之上,物产富饶,遍地财富,才会在登基称帝之后,总是叨扰边疆,点起狼烟,心术不正,不过是期望打了胜仗之后,能够占领大圣王朝的一片领地,让北国子民远离寒冷贫瘠。 自从两人登基之后,他不厌其烦,两国之内大大小小的战役,也打了两三回,本以为佑爵会安分守己,不料佑爵还是没有自知之明。 “北国来势汹汹,若没有做好完全准备,绝不会如此莽撞,意气用事,听闻此事,老臣总是觉得不安――”公孙木扬站起身来,走前两步,神色愈发激切。 秦昊尧闻到此处,冷哼一声,言语霸道专制,满是天子威严。“北国的狼子野心,哪怕被一把大火烧毁了,春风吹又生,看来不给他们一些厉害瞧瞧,大圣王朝将来永无宁日。” “老臣也觉得皇上说得有理,北国之辈,若是避让,他们定当更嚣张轻狂,虽然战争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但决不能让北国小瞧大圣王朝,若是赢了这场战,定会一劳永逸。” 公孙木扬的眼底满是欣慰欣赏,北国之君虽然张狂,所幸的是大圣王朝的君王,亦不软弱懦弱,在大是大非之上,唯有态度强硬,才能服众,才能担当大任,不让大圣王朝沦为铁蹄之下的废墟。 既然要出征,自然要在朝中武官之内挑选几位武将,公孙木扬径自揣摩,不疾不徐地说道。“可惜的是,熊大荣将军却在这个关口生了病,格外强壮的人,这回病的都上不来早朝,怕是很难带病出城。他的女儿是年轻女将,虽然有些历练,恐难驾驭所有将士,武艺非凡,但出兵并非倚靠一人蛮力技艺,而该有对全军的统领的本事,要想士气大振,她充其只能当个副将,在一旁协助,决不能当统领将军。” 秦昊尧端起手中的茶杯,面无表情地喝了一口,眼神幽深不见底,脸上喜怒不见。 “不如让张奇去?他比熊大荣年轻几岁,身子骨也强硬,智谋精明,身为三军统帅,倒也合适。” 见君王似乎有自己的心思,公孙木扬在朝中有作为有前途的武官之中又找寻了一番,提出了最佳人选,哪怕熊大荣不曾生这一场重病,朝中也是时候该栽培年轻有为有勇有谋的武将。 “这一回,朕想做个了断。” 秦昊尧大手一挥,黑眸之内尽是肃然之意,丢下这一句,当下就让公孙木扬面色骤变。 “皇上是想――”公孙木扬自然是有几分狐疑,此话一出,石破天惊,他不敢置信,视线落在天子的身上,心中暗潮汹涌,低声问道。“御驾亲征?” “就这么定吧。” 秦昊尧不愿再多言,明日早朝,他自当将这个决定诏告天下,面色依旧透露出一抹冷然,仿佛愈发不耐。 “皇上御驾亲征,定然能得民心军心,宫里再多的流言蜚语,也会随着皇上带兵攻打北国一事而烟消云散,皇上此举,自然是一石二鸟的好计谋。”公孙木扬转念一想,如今皇宫跟朝内看似一览无遗的平静,但无风不起浪,怕是皇宫下面早已暗潮汹涌,后妃,皇嗣,每一件事都能拿出来做不小的文章,北国一战,皇上一旦亲自出征,臣子们当然更在意边疆战事,至少这阵子是消停了。 公孙木扬想到此处,不禁满目笑意,说的爽快。“老臣毛遂自荐,自动请缨,跟皇上一道去阵前――” 秦昊尧闻言,眼底的阴鹜彻底退却,扬声笑道:“你年事已高,跟随将士跋山涉水,日夜行军的日子,如何忍耐?这一场仗,没有个把月根本无法解决,朕这一走,也怕宫中有事无人做主,有人再生是非,你且留下,朕也好将朝中事务交给你代为办理。” “皇上定是不放心后宫……”公孙木扬笑着点头,他是朝中年纪最大的臣子,或许是老人的性情了,做事并不急躁莽撞,想的也比常人周全许多。秦昊尧身为王爷的那些年,也常常出入军营,征东讨西也不过是寻常之事,只是如今不同以往,心中有了记挂,出宫在外难免不放心。秦昊尧心中嘱托的到底是何人何事,哪怕不必言明,公孙木扬也心照不宣。 既然如今贞婉皇后的事还不曾坦诚,更不是时候废弃后宫抛弃后妃,古往今来,后妃不能无缘无故出宫,除非无子,无德,犯了大错,数月之前夏贵人出宫天子不曾昭明她的过错,但众人揣摩是夏采薇触怒了天子,才不曾说起此事。后妃原本就不过寥寥数人,若是没有她们的罪证,的确不该将众人驱逐出去,于情于理不合。后宫若是再生事端,便是她们有福不享,自找死路了。枪打出头鸟,天子原本就在找寻从中作梗之人,秦昊尧一旦出宫,那人既然等待压制穆槿宁,皇宫无主的大好良机定会再度伺机而动,天子看似是不放心穆槿宁单独应战怕她受了委屈,要公孙木扬留意宫中事宜,自然是要将此人从浩大的皇宫之中揪出来,杀鸡儆猴。 天子的算计自然是深不可测,宫里,宫外,都有一场恶战要打。 秦昊尧望了公孙木扬一眼,眼底满是霸道笃定,不容任何人质疑。“朕虽然是御驾亲征,可不想宫里还有麻烦,让深陷沙场的朕分心,公孙爱卿你定能不负重托,再棘手的事,也能给朕办好了。” “老臣明白,皇上请放心。” 公孙木扬朝着秦昊尧深深行了退礼,见天子不再多言,他才退了出去。 他并非只是想平定江山而已,后宫之地,看来也需要一扫而尽了。秦昊尧这般想着,重新提起手中御笔,身边的太监荣公公将圣旨铺的整齐,在一旁研好了墨,看天子奋笔疾书,写下这一道圣旨。 穆槿宁在偏殿已经等了一整日,紫鹃劝她早些睡下,她却独自在内室坐了许久,已经过了二更天,她似乎知晓他若是想来,早该来了。 回到这个身份,难上加难,正如昨日的赵嬷嬷所言,她过分超脱,对名分荣耀都没了在乎守护的欲望,正如即将面对战场的将领一般,没有了得失心,没有了想要打赢的勇气和野心,她若是这般软弱,又如何应付宫中的层层难关?! 门外的脚步声,蓦地将她从思绪之中拉了回来,她急忙从桌旁站起身来,疾步走到门边,将双门打开。 站在门外的,果然是他。 秦昊尧匆匆打量了穆槿宁一番,她依旧身着浅蓝色的素雅宫装,头发一分不乱,默默扬唇一笑,面色自如。“都这么晚了,朕正想着该不该进来,你定是已经睡下了。” “我并无睡意,想等等皇上。”穆槿宁弯唇微笑,等待秦昊尧走入偏殿,才将门关上,轻声问道。“皇上如今才处理好了国事?” “事情很多,不知不觉就忙到这会儿。”秦昊尧跟她并肩走到内室,黑眸一瞥,她的床上锦被依旧叠的整齐,他直直走向床边,坐上床沿,沉声说道。 “皇上如此为国事操劳,我却无法为皇上分忧。” 穆槿宁神色一柔,站在他的面前,他的神色透露出几分疲倦,她自然是看得清楚,眸光清明,眼神之内不无动容。 赵嬷嬷说过,皇天不负有心人,而她就是这个有心人,是想过跟大食族巫女一般过懵懂安稳的生活,还是过跟贞婉皇后一样招架应付后宫层出不穷的阴谋诡计,她以为自己已经做了抉择,其实并没有。 “走到这一步,皇上跟我都一样不容易,我很想守护自己想要的。”默默将双臂环住他的脖颈,她俯下身子,将螓首轻轻贴在他的脖颈,不知是否他穿过夜色的关系,华服之上尽是一片凉意。 她的这一番话,听上去是动了真情,这半年来,从厌恶猜忌到依赖安心,他们之间每每拉近一分距离,都是格外艰辛。她也曾经迟疑茫然,但深宫无情,并非她觉得自己什么都不要,就能落得圆满的结果。她不想争夺,但无奈别人想要从她手中夺去一切,若是如此松懈轻敌,难道要等到失去一切才追悔莫及?! 秦昊尧轻轻叹了口气,今日的决定最终还是压在心中,不曾对她言明,只是将她的柔荑拉下,拉近她,细细审视着她眼底的真挚。 “你想守护的,朕自然不会摧毁。”他轻轻握住她的手腕,仿佛对待易碎的玉石一般小心翼翼,满怀珍惜,黑眸之内满是柔情蜜意。 “朕这些天冷落你了?”他扬唇一笑,手掌覆上她的白皙面庞,低声询问。自从回宫之后,他鲜少跟她见面,更是不曾在她身边过夜,在宫中她原本就没有陪伴的人,定是孤单寂寞了。 黑眸一沉,等他御驾亲征之后,她自然就更孤独寂寥,虽然不舍,他亦不能更改决定。 穆槿宁却摇头不语,眉眼之处隐约可见几分黯然落寞,任由他将自己拥入怀中,心中虽然空无一物,但却因为他的拥抱,汇入几分暖意。 “你要留朕过夜?”秦昊尧一手抬起她的小脸,黑眸幽深,唯独脸上没有任何笑意,目光沉重地罩在她的身上,几乎令人不堪重负。 “皇上会留下来吗?”她抬起晶亮的眸子,一脸柔美笑靥,她仿佛是期盼了许久,抓住他华服的柔荑,不禁更紧了紧。 话音未落,秦昊尧已然捧住她的小脸,霸道地封住她的粉唇,近乎粗鲁地扯开宫装之上的盘扣,他的手掌已然从裙摆之下游离至上。 仿佛,他们又回到了江南苏杭之地,他不必为任何原因压抑心中的情感,因为四年的生死相隔,他的感情从未真正宣泄清楚,错过……或许不是最痛,而是知晓这辈子错过了再也无法见到再也无法听说只能苦等根本不可信的下辈子,才是最痛。 他当然会留下来,因为他在她的眼底看得到,她也想让他在偏殿过夜。 哪怕并非少年时,亦不知为何这份感情经过这么多的坎坷难关之后,愈发纯粹,愈发浓烈,宛若干柴烈火般如胶似漆。 桌上的烛影摇曳,两个身影投影红色帐幔之上,交叠缠绵,更不能分。 小别胜新婚,他知道这一日迟早要来,但为了往后的太平,他不愿优柔寡断,当断不断。 缠绵过后,他亦没有任何睡意,黑眸转向倚靠在身边的女子,手掌在她的光洁肩头上轻轻抚摩,低声说道。 “在想什么?” 穆槿宁闻言,侧过身子来,直直望入秦昊尧的黑眸之内,轻声呢喃。“突然想起念儿昨日跟我说的,往后想当一国大将军,保卫王朝,保护皇上您――” “你听了他的话,是何等看法?”秦昊尧扯唇一笑,这些话自然是好听的,也不枉费他对杨念的栽培,若不是因为穆槿宁的缘故,他根本不会对一个毫无血缘之亲的孩子如此费心。杨念虽然在宫外生活,或许对他也有益,做事规规矩矩,懂事得体,学业上也格外用心勤恳,哪怕往后不是大智慧人,引对了路,绝不会成为一个纨绔奸佞之人。 穆槿宁眸光一闪,眼底愈发温柔脉脉,低低说着。“他有宏图大志自然是好的,与其碌碌无为,不如学有所成,也可报效皇上,不辱皇上在念儿身上花费的心血。” “过去你对此事却是反对,不想让杨念舞刀弄剑,不愿看他学武艺,生怕他有个三长两短。”秦昊尧低笑出声,记得在秦王府内,她的确是过分小心谨慎了。 “人总是会变的……”穆槿宁垂眸一笑,说的再自然不过,话音未落,轻轻抬起眸子望向身边的俊美男人。 这无声一望,却让秦昊尧的心中再度增添几分暖意,他无法拒绝她的温柔笑靥,彼此四目相接,自然再生情愫。 “皇上对我有恩,对念儿有恩,原本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但想来夫妻之间,原本不必如此耿耿于怀。不管过去发生了何事,皇上都会原谅我吗?” 穆槿宁垂下长睫,眼底黯然几分,轻轻问了句,她过去犯下的错,是从未彻底站在他这一边,无数次对立,消磨了两人的感情,哪怕这些不过是她将一片片的碎片理清看到自己的原貌之后的痛彻心扉,她也想要跟他阐明心迹。 “朕何时说过你错了,既然你没错,为何要朕的原谅?”秦昊尧却压下心中的纷杂情绪,黑眸之内尽是宠溺神色,唯独他无法视而不见,她恳求自己原谅的时候,他的胸口一阵闷痛,心底宛若被千百跟银针扎着一般疼痛难忍。他将她拥在怀中,抱的更紧,五指深深陷入她的墨黑青丝之内,愈发动情,嗓音低哑迷离。“自从你回来之后,不是顺顺利利的吗?往后也定是如此。” 穆槿宁却不禁陷入淡淡怔然,仿佛真相并非如此,不过既然他全然不提,她又何必紧紧相逼?若她的不安,她的忐忑,她的心酸都是错觉,她宁愿如此。 她当真不知自己的命运,在别人眼里看来,是幸运,抑或不幸。幸运的是,不管经历了多少事,错过了多少年,她最初动心的男人,如今呵护她,深爱她,将她放在心里,无可取代。不幸的是……她已无法去跟任何人任何事询问答案,到底她的心,是否也有秦昊尧…… 但如今,她只能依靠秦昊尧,这是最好的法子,也是唯一的法子。 “你是朕的皇后,朕答应你一切都会归于原位。” 她眼眸一黯,突地心中生出些许疲倦,正想闭上眼安睡,却突地听到这一句话,穿破了她的双耳。 这自然是最大的承诺。 她如何还要奢望其他? 攀附在他肩膀上的双手,越抓越紧,她紧紧闭着双目,平息着自己的气息,不让任何人看到她眼底的那一片濡湿。 秦昊尧察觉的到她的异样,她素来如此,哪怕有心事,也是一人独自忍受。往后,也该让人着力培养杨念,不管杨念出身如何,他是穆槿宁一人带大,血脉之中也有跟穆家相同的几分血缘,杨紫烟虽然默默无闻,他更是不曾亲眼看过,但对穆槿宁一片忠心,日月可鉴,哪怕他这么铁石心肠,也很难不为所动。若没有紫烟忠心守护,这辈子他也可能不会再跟崇宁相遇……若是那等苦难落在年少崇宁的身上,兴许她此生绝不愿意回京城,不过在塞外苟且偷生罢了。 “朕一定会让一切归于原位。” 他面无表情地将她的螓首推向自己的肩头,语气愈发深沉地道出这一句,黑眸之内只剩下一片阴寒之意,晦暗晦明,无人看清到底他的心中,在想些什么,又在算计什么。 “皇上。” 千言万语,不过凝成一双温柔的美眸,不过温暖了这一句胜似夫君的称呼,明明该是高高在上的称谓,此刻落在秦昊尧的耳畔,却宛若独自深处六月的暖阳之下,浑身上下都是温暖的,都是惬意的。 他的心中愈发不能抑制翻腾汹涌,感情有好处,也有它的害处,他还是秦王的那些年,征战东西南北九死一生从未有过任何牵绊。 但如今,他有了牵绊,有了想念。 将那一个念头埋藏在心头,不愿此刻说出看到她的愁绪神伤,秦昊尧再度翻过身子,俊颜压下,深深吻上了她。 一想起会有数月无法看到她,无法拥抱她,秦昊尧吻的越发深情,愈发霸道,手掌宛若炽燃烙铁一般从她光洁的娇躯上游离而过,最终停留在穆槿宁的背脊之上。 凹凸不平的伤痕,已经有好些年了吧,如今与他的手心相贴,居然还能让他如此耿耿于怀,心焦心酸。 他不想再让她面临这般的痛苦。 绝不会再因为他的绝情,她再度坠入地狱,痛不欲生。 穆槿宁的伤疤,他知道藏在何处,这辈子不说也无妨,知道她会痛,他更谨慎呵护。 ……。 256 相思之苦 “姑娘。舒残颚疈” 紫鹃的呼唤,传到穆槿宁的耳畔,带着些许仓促慌乱,她却不曾回应,不曾分心。 花木房的宫女送来了几枝开的早的栀子花,穆槿宁亲自将栀子花插在青瓷花瓶之内,怡然自得,面色自如,她不禁挽唇一笑,越看越喜欢。 紫鹃听主子将她叫来身边,缓步走到穆槿宁的身旁,眼看着穆槿宁手里攥着白色丝帕,将翠绿叶片轻轻擦拭着,花瓶之内注入一半清水,翠绿枝叶之中绽放着四五朵硕大丰厚的栀子,每一朵都盛开的直率坦然,让人在惊叹栀子的美丽之前,就早已被它的芬芳勾走了魂魄,若是庭院之中栽种着几株栀子,五六月份,定是满园香气,身处其中,甚至不愿离去。 穆槿宁垂着眉眼,眼神柔和光亮,宛若山间清泉,幽幽闪着光辉,噙着浅笑,幽然说道:“早上摘下来的栀子,枝叶繁茂,花瓣上还带着露水呢,紫鹃你来看看,不只是花香沁染,更是皎洁素雅,怪不得这世上许多人最爱栀子。” “姑娘,栀子花是很美——”紫鹃蓦地怔了怔,穆槿宁的话也只是听进去了四五分,她方才听到了奇怪的传闻,当然魂不守舍,眼前青瓷花瓶之内的这一把宫里今年开的最早的栀子花,也无法让她安心欣赏,她顺着穆槿宁的话应了一声,说了一半不知该如何继续称赞。宫里已经发生了火烧眉头的大事,她方才听到了,还不相信是真的,再三抓着宫里的姐妹追问了几遍,这才确信自己没有听错。 穆槿宁这才从紫鹃的言语之内,察觉到些许异样和踌躇,她缓缓放下手中的丝帕,独自起身,双手环住这一个青瓷花瓶,走到墙角的花架前,将花瓶放在花架上,径自打量,一脸平静。“你平日里可不支支吾吾的,有什么事就直说吧。” 见花瓶已经摆放妥当,紫鹃眼眶一红,这才低声说出口来。“皇上就要御驾亲征了——” 穆槿宁的柔荑依旧落在栀子花之上,满手余香,紫鹃的话仿佛跟她擦身而过,她根本不曾放在心上,更不曾在意。 “你在说什么玩笑话?”穆槿宁不以为意地丢下这一句,眸光一扫,依旧扬起脖颈望着比她个头还高的花架,像是栀子这般高洁的花,就该放在高处,明明是圣洁无暇的花,却突然看的她双目一热,鼻尖泛酸。 紫鹃连连摇头,明知此事让人心头一沉,宛若晴天霹雳般很难接受。天子御驾亲征也不是走一天两天,但总是离别。她低下头,轻声说道,恭顺姿态宛若犯错之人是她自己。“姑娘,这都是真的,宫里人都知道了……奴婢最初也是不信,但是皇上在早朝上就跟臣子们商议好的,绝对没有假。说是后天就走了,张奇将军跟范宏将军一道前往,作为领兵的统帅,皇上有这左膀右臂,定能凯旋而归——姑娘……” 最后这一声急声呼唤,是紫鹃不经意抬起眼来,看着穆槿宁的身子一个踉跄,脚步虚浮,整个人重重靠在纤细红木花架上,沉重的青瓷瓶在花架上剧烈晃动,顿时就往下摔落。紫鹃当下面色死白,扬声大喊,眼瞧着青花瓷瓶摔了下来,花瓶原本不轻,其中又装了一半的清水,自然更是分量重了。 “姑娘小心!” 紫鹃话音未落,已然见着青瓷瓶重重落了地,摔得粉碎,清水随着青色瓷片飞溅而出,那一大把栀子,也被摔得狼狈不堪。 几乎是一口气悬在心口,紫鹃直直定在眼前的景象,那青花瓷瓶根本是擦着穆槿宁的肩膀摔下的,她急急忙忙跑到穆槿宁的身前去,上下摩挲着穆槿宁的宫装,生怕横飞出来的瓷片误伤了穆槿宁。 穆槿宁默默蹙眉,她仿佛依旧还不曾回过神来,眼底一片茫然若失,紫鹃如今已经俯下身子去查看是否她里里外外是否受了伤,只听得一道清冷嗓音传来,没有任何喜怒悲伤。 “你说,后天就走?” “是,姑娘……”紫鹃应了一声,这才暗暗舒出一口气来,她不曾发觉穆槿宁身上任何一道伤口,方才看青瓷瓶险些砸伤穆槿宁,如今一地碎片也靠的穆槿宁那么近,当真是吓坏了。还好,不过是清水湿了穆槿宁的裙角和绣鞋,她当下就起身走到衣柜前,取来一双簇新的绣鞋,为穆槿宁换上。 “这么快?”穆槿宁拧着眉头,眼底的迷雾全部消散,她一把拉过紫鹃,非要问个究竟,哪怕是要御驾亲征,不过两日时间准备,是否太过仓促。 紫鹃也不知该如何回应,只能轻点螓首,穆槿宁突地松开了手,面无表情地越过紫鹃走向内室中央。 “这次是什么名堂?为何而战?” 压下心中的复杂情怀,穆槿宁坐在软榻之中,一脸忧心忡忡,淡淡问了一句。 “据说是北国总是在边疆闹事,背弃前两年定下的约定,皇上不堪其扰,便决定出兵。”紫鹃据实以告,她不过是一个小小宫女,要将此事挖的多深,那也不见得,她不过知晓一些皮毛。 穆槿宁轻轻叹了口气,垂下长睫,不禁一脸黯然。既然是皇上在早朝上做出的决定,想来也很难改变了,边疆告急,此事自然更加紧要,千钧一发,哪里容人等待太久时间?若是失了先机,怕是后悔莫及。 他的肩膀上,扛着整个江山整个天下,自然不容许有人挑衅张狂,试图打王朝皇土的主意,领兵出战,也像极了是他会做的事。 紫鹃见穆槿宁独自安静坐在软榻上,急忙取来扫帚,将地上的满地瓷片利索地打扫干净,只是看着那一大把栀子花,她突地不知是否该将它们全部丢掉。 “你去重新把它们装一个花瓶,依旧摆在远处,别让花架上空空的。”穆槿宁瞥了忙碌的紫鹃一眼,脸上再无方才的笑意,虽然已经沉心静气,但心中依旧沉闷万分,并不舒坦。 “好。” 紫鹃恭恭敬敬地回应,手握这一大把新鲜的栀子花,走到外堂找了一个白玉瓷瓶,小心翼翼地将栀子花装了进去。 穆槿宁微斜过身子,倚靠在红色软垫之上,她明明不曾受了任何惊吓,但听了紫鹃的话,自己却像是连着走了好几天的路一般憔悴疲倦。一手搁在软榻上的矮桌上,紧紧闭上双目,她清楚这一切都是真的,昨夜彼此的缠绵似乎还在眼前,他的誓言也依旧字字清晰,而不过是一个晚上而已,她却听到这般让人心头沉重很难开心的消息。 哪怕不是噩耗,哪怕她相信他定会凯旋归来,当下她的确是失了神,这个装满栀子的瓷瓶是如何摔下来的也毫无头绪。 秦昊尧自然是昨日就下了决定,即便如此,昨晚留下来过夜的时候,他确实一个字也不曾告知她。 她的身子似乎麻木不仁,因为想回到最初的身份,她小心谨慎地扮演着贞婉皇后的影子,哪怕这份感情还不是最为熟悉的,她理所应当地享受着秦昊尧给她的所有宠爱和宽待,却鲜少付出过自己的真心。 哪怕在江南,当下察觉到薛家想将长女献给皇上当后妃的时候,她也是麻木的—— 疼痛,从身体上不知名的角落窜了出来,牵出了千万种不同的滋味,她仿佛顿时醍醐灌顶,至少她知晓,她听到秦昊尧要去上战场的消息,如今已经静坐了许久之后,她才陡然开始觉得疼。 “呀,姑娘你怎么受伤了,奴婢罪该万死,方才怎么没见着……”紫鹃已经做好了不少事,打扫了地面,洗清了花枝,将白玉瓶安安稳稳地放在花架上,又细心体贴地倒了一杯枣茶,送到软榻中央的矮桌上,眼角余光不经意扫过,再度大惊失色。 穆槿宁的耳廓之上,有一道鲜明的红色血痕,想必自然是飞溅出来的瓷片刮伤的,紫鹃再度垂下眼,当真不敢置信,为何方才穆槿宁一个字也不曾提及。 “别大惊小怪,方才我没觉得疼。”穆槿宁不曾伸出手触碰左边耳廓,说的自然而然,浅浅一笑,并非言不由衷,口是心非,她对秦昊尧这个男人,哪怕越来越信任越来越依赖,不可否则,他们之间还是隔着一层纸。 但如今,她明白,因为他即将离开,她的心里很不好受。或许因为他是自己丈夫的关系,她对他毫无心防,却又不曾想过哪怕一刻,要将自己丢失的感情一并找回来。 她以为,原本的自己,多多少少是恨着秦昊尧的,曾经爱的多深,恨就有多深,如今她回来了,她不想再生是非,只想安分守己地活着,感情与她而言,是一种奢侈。 她此刻心中的感受,蔓延到身上任何一处的感受,当真是惆怅感伤吗? 只因——她依赖的男人,就要离她远去?即便不是很长的时间,她也如此多愁善感?! 她突然觉得自己不像是自己。 那么……这些情愫又是为何而滋生出来,不过是要她变得更加混乱更加迷惘?! 紫鹃取来了伤药,以温热白绢擦拭穆槿宁耳廓上那一道血痕上的血色,尖锐的细小的疼痛,当下就让穆槿宁紧蹙柳眉,紫鹃见状,急忙轻声询问。 “姑娘,要请御医来吗?” “不是小伤吗?”穆槿宁挽唇一笑,说的自如,唯独脸上的笑靥转瞬即逝,她静默着,任由紫鹃为她耳廓上的伤痕涂上伤药。 药抹上去的那一瞬,并非毫无感觉,只是方才得到的消息,已然宛若阴沉的天,即将下雨的轰隆雷声响彻天际,振聋发瞶,她也无法再顾及别的。 她仿佛再度被丢入迷离幻境之内,能够牵引着她继续回到现实的,便是那双手之上浓郁芬芳,之后紫鹃在她身边问了几句,穆槿宁也不过是随口应付。 一顿午膳,她不过是吃了两口,就放下手中银箸,原本心中空空如也,如今却被充斥了太多太多她一时半刻还不知该如何招架的情绪,她似乎是生了病,耳廓上的炙热再也不曾停下过,整个身子都开始发烫。 她依旧无法找到如此惊魂不定的原因。 他不过是要离开一阵子而已,他不过是去沙场上打一仗而已,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回来。 但为何……她仿佛有过同样的心境?穆槿宁悠然若失,柔荑轻轻覆在自己的心口,眼神一暗再暗,沉溺其中许久,还是无奈之际,偏偏自己残碎的记忆之中又没有这般的画面,她无迹可寻。 上书房内。 荣公公在天子的耳畔低语一句,秦昊尧放下手中奏折,下颚一点,荣公公得了天子的意思,急急忙忙走到殿堂门口,将门打开,迎来了穆槿宁。 “您来了——”荣公公笑脸相迎,自然也是知晓此事,如今虽然还不能唤穆槿宁一声娘娘,但也不能失了礼数,在他看来,穆槿宁迟早都是上位者,如今也不能将人看低。 穆槿宁默默走了进来,端着手中的红色漆盘,缓步跨过门槛,安静地走到秦昊尧的身边,将红色漆盘放在桌角,端出一盅,轻声说道。 “这两日天气突然就变热了,这一盅绿豆莲子羹,可以消消暑气。” 她正要打开盅盖子,秦昊尧却一把压下她的柔荑,不让她打开这一盅,紧紧握住她的手,黑眸之中隐约有炽燃的火光,紧紧锁在她的身上。 “朕过会儿喝。”秦昊尧扬唇一笑,笑容依旧温和,仿佛彼此之间,不曾发生任何事。 “皇上国事繁忙,不过还是要注意自己的身子。”穆槿宁朝着他微笑,四目相接的时候,她自如的宛若依旧蒙在鼓里。 她正想将柔荑从秦昊尧的手里抽出来,他却更用了几分力道,抓的更紧,秦昊尧打量她一番,面色沉郁,沉声说道。 “这么快就要走?” 这一句话,却像极了她说的,在她知晓,秦昊尧很快就要前往沙场的时候,她也这么问,他这么快就要走? 她微微垂下眼眸,眼神清澈平静,轻点螓首。“我在这儿,皇上又怎么处理国务?” 秦昊尧看着她,她的眼神她的神色,仿佛都是平和婉约,她说的当真是真心的,一刻也不想留。 他突地松开了手,穆槿宁也没有任何迟疑,抽回了柔荑,将红色漆盘收在手中,转身而走。 “你终究还是知道了。” 秦昊尧站起身来,望向穆槿宁越走越远的身影,闻到此处,穆槿宁的脚步却不曾停下,她怔了怔,在荣公公打开门的那一刻,她还是走出了上书房去。 他瞒过了一天又如何? 她迟早都会知道。等到了后天,他身着甲胄,坐在高头大马上,带着不知几千几万的将士出征,当她看到的时候,岂不是更难过更伤心? 穆槿宁淡淡一笑,笑意缓缓逝去,步伐越来越从容。她没有任何生气的理由,正如所有人都说的,她婉约大方,知书达理,他的离开,不过是为了大圣王朝的安危。 她独自一人走在御花园之中,走到半路上,只觉满心疲惫,突地俯下身子,停坐在湖畔的白石上,手中的红色漆盘,无声落入湖中,她却蓦地怔住了,眼看着漆盘在眼底消失不见,一道道涟漪,在她的眼底轻轻荡了开来。 暖风拂过她的眼,眼底却一阵干涩,湖中的睡莲莲叶碧绿,莲花是粉红色的,含苞待放,不用多久就会开花,漂浮在水上,宛若是一人的巧手折叠而成的粉红色水灯,听人说,将水灯放入水中,水灯飘得越来越远,往后的人生便会顺遂,等何时水灯沉入水中,就能彻底将厄运带走。 她浮想联翩,眼眸之内却一片濡湿,这样的祥和的美景,落在一个人的眼底,只有她一人流连忘返,倒也可惜。 身后的脚步声,不疾不徐地停在她的身后,穆槿宁安然地转过身去,望向不远处的男人,那个男人她见过一面,是语阳公主的驸马。 “今日天真好。” 先开口的人是赵尚,他一袭青色常服,墨色的花纹显得低调又得体,今日不曾身着御医的装束,更显得平易近人,面容俊朗。 穆槿宁缓慢至极地勾起粉唇旁的笑意,虽然很浅淡,却也将那张失去神情的姣好面容衬托的更加生动明艳,她淡淡说道。 “赵驸马,你今日是来药膳房取药的?” “正是。”赵尚回以一笑,说的自然而然,在她回过身子的那一刻,眼神却一瞬间黯然下来。 方才说不清楚,看到在湖边静坐着的女子倩影的时候,他为何心中浮起难以辨明的情绪。 当崇宁还是个少女的时候,他只要想找她,找遍整个皇宫的时候,总能在这儿找到她。 或许,他们之间的过去,也是时候结束了。 就像是一块石子,沉入了水中的幻影,过了一阵子,水面恢复了平静,连一道波纹都看不出来。 很多事,都消失了,都变故了,其实,又有一些人,一些事,还停留在原本的地方。 赵尚的心中,仿佛经历了一场无声的暴风雨,看着那一个纤弱身影,心头百转千回,沉默了许久,他最终转身,正欲离去。 “语阳公主的身子还好吗?” 赵尚亦不曾转身,眼底落下一片温热,暖风拂面,方才一刻间的落寞,也不过是一念之间。 他听到湖畔的女子,柔声询问,听得出几分关切。 不曾赵尚开口,穆槿宁眼神不变,粉唇轻启,再度开了口。“你要好好待她——” “微臣谨记于心。” 赵尚笑了笑,转身而去,穆槿宁不过小脸微微侧过,眼神却不曾掠过他的身上,听到他的回应,她也默默点了头。 “微臣先行告退。” 赵尚恭恭敬敬朝着她行了退礼,仿佛没有任何异样,谦谦有礼,温文得体,在他温和的身上,无人挑得出毛病。 他,只是语阳公主的驸马,而她,是当今天子的女人。 他以为上苍已经彻底将那段过去收回去了,至少如今他还不觉得一无所有,他们都会在原地生活,却并非守着过去而活,更重要的,是当下,是将来。 或许,往后在众人都找不到她的时候,他的心里还有这个秘密,他还能头一个找到在湖畔坐着的她。 这,或许不是最悲伤的再遇。 一切,在最开始的时候,就早已注定。 穆槿宁垂下长睫,心中的愁绪随风而去,她轻轻叹了口气,从湖畔站起身来,挺直腰际,望向身后的风景。 赵尚已经走得很远,足够远了,转过那个角落,就再也看不到了。 她将视线抽了回来,脸上再无任何神情,周身尽是暖阳之下的暖意,也渐渐驱逐了先前的凉意和愁绪。 她不再纵容自己失神太久,若想在这座皇宫里生活,就该冷静清醒,忘了所有过去,不知是喜是悲,但最终还是要面对如今的生活。 穆槿宁朝着相反的方向走过去,步伐越来越快,离别总是伤,但她只能忍耐,除了忍耐,也没有别的法子。 “紫鹃,我上回将那些琥珀珠子放在何处了?” 一走进偏殿,穆槿宁便四处翻找,微微蹙眉,低声问道。 “奴婢放在这个盒子里了。”紫鹃见她如此神色仓促,急忙走到一侧的长台之下,拉出一个抽屉,将小巧的盒子放在穆槿宁的面前。 她接了过来,神色有一瞬间的怔然,轻轻打开盒子,十来颗黄色的琥珀珠子安静地躺在其中,在阳光下闪耀着淡淡光辉。 柳眉轻蹙,将这个盒子紧紧护在胸口,哪怕过了这么久,这些珠子也仿佛能够生出温暖人心的火焰,她紧紧抿着粉唇,眼底一道幽深,久久不曾散开。 那些在大食族日夜诵念的念词,突地从心中生出来,她头痛难忍,面色死白,连连后退几步坐入软榻之内,一手紧紧扣住矮桌桌角,在天恩楼做过不知多少回的祭天仪式,在脑海之中沉沉浮浮,忽明忽暗,但最终还是一闪而逝,无法为她换来几分心安。 一切,都变成了幻影。 “红姨……” 她不知自己为何又走入凤栖山下的天恩楼内,仿佛有人等候了她许久,耳畔的铜铃声也清晰脆亮,随着她的走动,脚下的木板也发出细微的声响,清风将红色布帘吹在半空之中,她越走越近,从楼下走到楼上,铜铃之上系着的七彩流苏拂过她的面颊,扫过她的肩头,她默默眯起眼眸,打量着楼上的风景。 圣坛上的烛光,依旧将整个屋子都照的光亮明澈。 她转了无数次身,环顾四周,低声呼唤,但红叶大巫医却不曾走出来,更是不曾见着任何一个相伴的年轻巫女,整个天恩楼,寂静无声,空无一人。 她知道自己已经回不去了。 红叶在她临行前的吩咐,她没有忘记,却早已逾越。 她不知何时开始,有了贪心,比洪水猛兽更加可怕的贪心。 她奋不顾身,想要抓住自己过去拥有的一切,想要保护自己在意过的人,不想再看到任何的悲剧重演。 天恩楼之外,下了一场很大的雨,她的眸光一灭,安静地从楼中走了出来,耳畔的铜铃声更是响亮。 她面无表情地走在倾盆大雨之内,任由雨水浇灌而下,却依旧浇熄不了她心中的那一把火。 她从梦境之中走了出来,走到了现实,从天恩楼,走到了皇宫。睁开双目的时候,眼神清亮,她没有半分错愕,随着她的半坐起身,身上的薄毯子也随即滑落在地。 此刻的偏殿如此安静,安静地就像是梦境之中的天恩楼一样。 “您醒了——”紫鹃从外堂走了过来,见穆槿宁已然醒来,笑着轻声说着。 穆槿宁垂眸,轻轻拉起地上的薄毯,若有所思。 紫鹃见状,眸光游移,不曾隐瞒穆槿宁,直言相告。“皇上方才走了,看您睡着,就不曾叫醒您。” 穆槿宁不曾言语,站起身来,从内室走出外堂,推开门去,视线之内再无秦昊尧的身影,如今正是他最忙碌的时候,自然没有太多空闲。 她不愿让他分心。 粉色绣鞋跨出门槛,她站在偏殿的屋檐之下,眼前偶尔有人经过,见一个太监捧着一套衣物从台阶之上一步步走上来,她眼眸一闪,朝着紫鹃说了句。 紫鹃点了头,走到前头去问了声:“你是干什么来了?” 太监瞧了瞧站在紫鹃身后女子,毕恭毕敬应了声:“奴才是来送皇上的大麾,裁缝一天一夜赶制出来的,可为皇上在行军途中抵御风寒。” “拿来吧,我们交给皇上,劳烦你走这一趟。”紫鹃神色自如,伸出手来,太监虽然有些迟疑,见紫鹃如此笃定,再看看穆槿宁面色凝重,宫中早已有些风声,他也不敢得罪。最终只能将手中之物,转交给紫鹃。 穆槿宁站在圆桌旁,伸出手来,抚摸着这一件黑色大麾,眼底的光华越来越暗。如今正是五月天,白昼温暖惬意,但是夜晚行军扎营,难免寒意入体,有大麾护身,便能叫人安心。 “把剪刀拿来。” 朝着紫鹃说了一声,紫鹃虽然不知穆槿宁意欲为何,但还是顺从地从女红篮内取出一把银色剪刀,送到桌上。 “你出去守着。” 紫鹃点了点头,看穆槿宁如此平静,也只能退下,守在门外,等候穆槿宁的吩咐。 这是宫中裁缝所制,针脚工艺自然是一等一的绝活,大麾是里外两层,掂量在手中分量不轻,也能防风防寒,若是在下雨时候,也不会被淋湿了身子。 她的指腹,一寸一寸地游离在大麾之上,眼神一黯,将大麾披在身上,她眼看着铜镜之中的自己,黑色大麾太过厚重宽大,将她整个人的身子都笼罩住。 那一刻,她的眼底有一抹光亮,闪过其中,却让人分辨不出喜怒。 纤纤十指解开脖颈上的系带,将大麾摊平在桌上,银亮色的剪刀握在手中,面无表情地剪开大麾。 这一夜,大麾整整齐齐折叠在桌上,再无别人去碰。 穆槿宁等待到了二更天,他亦不曾再来。 她亦不再等,吹熄了桌上的烛火,躺在床上,和衣而睡。 并未因为离别,时光过得稍稍慢些,相反,这最后一天,还是及时来了,不曾迟来一瞬。 清晨,她早早起来了,站在偏殿门前,寝宫的大门依旧紧紧闭着,似乎他昨夜又不曾回来。 如今战事在即,身为天子,他当然无暇顾及她。 转身的那一刻,她突然听到些许的动静,寝宫的大门打开了,她侧过脸去,望着正从中走出来的俊美男人。 只是一瞬,彼此的眼神相胶结着,她淡淡撇过视线,朝着秦昊尧微微欠了个身,这就要走入偏殿去。 秦昊尧面色一沉,疾步朝着她走去,一把扼住她的纤细胳臂,力道之大,将她整个人的身子都拉到自己的眼下来。 “昨日皇上不曾回寝宫,一人过来将皇上出征的大麾送来了,我为皇上先行收下,这会儿我给皇上送过去吧。” 穆槿宁的眼底却并无喜怒,神色平静之极,眸光掠过秦昊尧的面孔,等他松了手,她才走入外堂,将桌上的大麾捧着走近他。 “皇上原本不必瞒我。” 荣公公走前两步,从穆槿宁的手中接过大麾,他自然不会不知趣,退到寝宫的门口去。 “若连这件事也无法理解,皇上就没必要将我拉回来,我就更不值得皇上如此宽待。” 穆槿宁的眼中有笑,微微扬起脖颈,抬着晶莹的眸子望着眼前的男人,低声细语,千万分的柔情,似乎全部藏匿在她的视线之内。 “我会在宫里等着皇上凯旋归来。” 他们彼此安静地凝神望着,她的温暖笑靥,扫除了秦昊尧原本的不安担忧,他还不曾开口,她便已经开了口,说的如此笃定。 他们之间,还有若有若无的夫妻之间的默契,秦昊尧的黑眸一沉,抬起右手,手掌贴在她的面颊上,神色动容。 他一直在等,等她的死心塌地。 “皇上不在宫里的时候,我会心里想着皇上,过好每一天。” 直直看着那一双黑眸,穆槿宁将柔荑贴在他的手背之上,眼眸盈盈脉脉,粉唇边绽放柔美笑容,心里愈发复杂汹涌。 天子不在的时候,她或许会深陷可怕的陷阱和歹毒的阴谋之中。 或许有人,一直在等,等这个天赐良机。 他离开了,就再无可以保护她的人,那双护在自己的头顶的羽翼张开的下一瞬,她睁开迷茫的眼,将会看到的是何等的景象?! 无论如何,哪怕他不在,这一回,她会亲自守护自己的东西。 秦昊尧默默地望向她,许久不言,藏匿在心中的心思,也莫过于此。既然她答应的如此真挚诚心,他又何必再多做嘱咐?! 除了她,他没什么不放心的。 将穆槿宁拉入怀中,秦昊尧压下俊脸,手掌贴在她的黑发之上,嗅着她淡淡的发香,这一个拥抱,总是让人心中惆怅伤怀,明日就要别离,他们却各自沉默。 “明日出了宫,皇上不必再想念我。”穆槿宁倚靠在他的胸口,垂下眼眸,眼底无声无息再度涌起一片水雾,一股子冷傲在眼底一闪而逝,她粉唇轻启,嗓音清冷,字字坚决。“身在战场,千军万马,刀剑无眼,心无旁骛,皇上定要答应我。” “朕答应你。” 明明是别离,他在穆槿宁的脸上看不到一滴眼泪,或许他为了大圣王朝驱逐外敌,本是应该笑着相送,他答应穆槿宁的第一件事,居然就是一旦坐上战马,就把她从心中抹去。 明明是残酷的话,从穆槿宁的口中说出来,却藏匿着一股子不小的力道,他的心中满是温暖,此去一别,又该有数月无法相见,却也并非是悲伤的离开。 指腹轻柔地拂过他胸口的金色龙形花纹,贪恋着这一个怀抱,她的眼底愈发温柔,心,却越来越坚硬。 ……。 257 两人别离 翌日清晨。[] 天还未亮,穆槿宁已然起身,昨夜两人相拥而眠,她隐约觉得耳畔似乎传来遥不可及的号角声,睁开双眸再静静倾听,却什么声音都听不到。 洗漱过后,坐在铜镜面前梳头,上了脂粉,由紫鹃服侍着,挑选了一套桃红色娇嫩明艳的宫装,丝绸其上是素面,并无华丽花纹,将穆槿宁衬托的更加娇艳美丽,却没有半分浓重的庸俗。 听到床上的动静,穆槿宁示意紫鹃从门外候着的太监手中取来衣物,端在手中,盈盈走入内室。 穆槿宁亲自为天子宽衣,从里衣到外袍,她事必躬亲,垂着眉眼,伸手抚平他身上衣衫的每一道褶皱,送来的是男子坐在马背上也能行动自如的装束。外衣黑底金边,肃然之中却又不失贵气,一身飒爽英挺。 秦昊尧的黑眸,自始至终都定在她的身上,她却鲜少回视过一眼。她一脸专注,心平气和地将一条龙纹素面腰带系上他的腰际。默默转身,从紫鹃的手上漆盘内取来一对暗紫色的护袖,秦昊尧抬起手腕,她抬起眉眼,柔荑绕过他的手腕,将紫色护袖套上窄袖,往后哪怕在马背上拉弓射箭,耍刀弄剑,也轻便得体。 穆槿宁没有半分分心失神,再度转过身子去,望向漆盘之上的金丝软甲,双手紧紧抓住,分明轻盈,但她知晓,到了紧要关头,这一个金丝软甲不可或缺。 为秦昊尧套上这一个金丝软甲,无论他是否有一身武艺,无论他的武功是否深不可测,她亲眼看着他穿上它,会更加安心。 最后的一件,是银亮色的盔甲,紫鹃端着过来的时候,双手都在发抖,可见其分量不轻。穆槿宁还未探出手去,已然听的秦昊尧冷然说话,不愿看她太过劳累。 “朕自己来。” 她缓缓退后两步,不再多言,安静地看着他独自穿上这一套连身盔甲,自然很沉重,但正是因为沉重,甲胄才能成为血肉之躯前面的厚实围墙,才能为人化险为夷。 穆槿宁不知自己是否看过秦昊尧这一幅模样,银色甲胄在眼底熠熠生辉,英姿挺拔,肃然正气,他原本就是上苍厚待的男人,拥有不俗的面目,浑然天成,武将大多粗鲁莽撞,但他看来却并非如此。 朝着他扬唇一笑,将大麾系在他的身后,黑色大麾垂到双膝,罩在他的身上,柔荑轻轻拂过他胸口的一道褶皱,她眼眸一闪,唇畔的笑容更深。 “朕该走了——”秦昊尧轻微握了握她的柔荑,却握住一抹凉意,黑眸一沉,他轻轻覆上她的后背,神色一柔,回以一笑。 她什么话都不说,目送着秦昊尧走出了偏殿,身边的太监为秦昊尧端着银色头盔,一道走下了台阶。 清风拂面,卷起他的黑色大麾,银色甲胄在阳光之下,格外耀眼,他每走一步,便是离她越来越远。 “我们就不去送送皇上了吗?”紫鹃皱了皱眉头,站在穆槿宁身后低声询问,见秦昊尧跟侍从已经走到寝宫前头最后的一级台阶,身前的女子却依旧不为所动,无动于衷。 “送到这儿就好了。”穆槿宁淡淡一笑,不是她不愿再陪着秦昊尧多走这一段路,而是,她在这一段路上,看着他离去的身影就已足够。 从寝宫到宫门,需要走上一盏茶的功夫,若是无法一下子将她的影子从心里头拔出来的话,走上这一阵子,坐上高头大马离开的时候,她相信他就可以不再想起她了。 战事紧急,容不下儿女情长,更别提,他们之间的感情深沉,并非经不起时间的考量。 她安然地转过身子,走入偏殿之内,安静的殿堂,听不到任何的声响,静的让人心中发慌。 穆槿宁坐在软榻之上,双手交握着,眼底只剩下一片安宁神色,紫鹃在身边站着,约莫整整半个时辰不曾听到穆槿宁开口说一个字。 宫外的号角声,似乎再度响彻云际,回想在穆槿宁的耳畔,或许两人相处半年,也有了互相依赖的情感。 那些情感,让她品尝到眼看着他离开的滋味,是咸的,是苦的,仿佛像是眼泪的味道。 但她的双眼,至今都是干涩的,仿佛是一口干涸的井,不曾凿的更深,始终无法溢出一滴水珠。 秦昊尧骑在马背之上,身下的棕色骏马健硕丰美,线条流畅,一身银色甲胄,黑色大麾披在身后,更显器宇不凡,他勒住缰绳,调转马头久久凝视了身后的皇宫一眼。 万千情愫,在一刻间涌上了心头,他冷着脸,没有任何神色,沉声喝道。 “驾——” 手中缰绳一扬,马鞭挥下,发出响亮的声音,马蹄踏上灰白色的路面,天子一动身,身后的两个武将,也随即喝了一声,随着天子疾驰而去。五千士兵,都早已在城门之外等候,此趟前去,势必大胜归来。 自从秦昊尧出宫之后数日,皇宫里一派平静祥和,每个人都在自己的位子上做自己平日的事,似乎知晓她一人孤单落寞,语阳公主也常常进宫来看她,每回来都会带上心羽,有她们陪伴,日子也过的很快。 “本宫看你面颊消瘦了许多,这几日在宫里头都没好好用膳吗?要是身子不爽,宫中的御医都是精明之人,你若因此而顾虑,不如让驸马为你把把脉,在这些天里,将身子调好。” 语阳公主抱着心羽,一道走入偏殿之内,两人今日身着同一匹料子裁制而成的紫色宫装,公主清丽之姿,心羽天真之颜,这一对母女实在让人很难移开视线。 刚刚坐下,语阳公主打量了穆槿宁一番,不禁微微蹙眉,连声询问。如今宫里似乎冷清许多,皇兄走之前虽然不曾托付,但她却不愿将崇宁一人丢在深宫,想着她几年出宫在外,或许一时无法适应宫内生活,她便常常来探望。 “我身子无恙,让公主多多费心了。”穆槿宁眸光一柔,说的轻描淡写,一句带过,朝着心羽那个丫头伸出双臂,心羽笑着扑到穆槿宁的怀中,甜甜唤道。 “舅母——” 语阳公主闻言,不禁面色一沉,当下就偏过脸去,示意自己的婢女到殿外守着。她急忙低声追问,心中陡然生出几分不安。 “这话是谁教你说的?” 见娘亲一脸凌然,没有半分笑意,心羽委屈至极地呢喃,眼底似有微光。“舅舅说的……” 穆槿宁轻轻握住心羽的软胖小手,见语阳公主如此在意,脸上的笑意也渐渐流逝干净。 语阳公主朝着心羽唤了声,等待心羽坐在她的身旁位子,柔荑捂住心羽的嘴,朝着穆槿宁苦苦一笑,显得忧心忡忡。“这宫里耳目众多,皇兄定是想着解决了边疆麻烦之后,必定会恢复崇宁你往日的名分。心羽这个丫头没有心眼,若是在别的地方也这么胡乱说话,本宫怕就怕再给皇兄生了祸事。” 心羽拼命摇着头,不愿被捂住嘴巴,脱了个空,总算从语阳公主身边逃离了,一眨眼的功夫,再度钻入了穆槿宁的怀中。小妮子并不懂事,唯独天生性子依赖爹爹和舅舅,既然这个女子是舅母,她当然也将对舅舅的那一套耍泼耍赖,全部使到了穆槿宁的身上去。 语阳公主见穆槿宁的眼神黯然,突地心中自责愧疚,觉得自己把话说重了,眸光一转,语气顺势平和几分。“本宫没有针对崇宁你的意思,在本宫的眼底,你是本宫的皇嫂,是心羽的舅母。只是本宫从小就生在皇宫,知道这人人嘴皮子上的厉害之处。这个地方,只要一张嘴,能把死的说成是活的,能把活的给说死了,皇兄至今隐瞒众人你的身份,想必是在等待成熟的机会,哪怕本宫帮不上你们任何忙,也不想坏事。” 穆槿宁默默无语地望着语阳公主,却并不生气,秦昊尧曾经说过,她们之间有些渊源,也并非不合,语阳的性子看似古怪孤僻,对自己当真没有任何恶意。她这般想着,神色平和,轻声说道。“或许这些话说出来公主也不信,我最初并未奢望后妃之位,甚至是后位,我也并未放在眼底。” “本宫哪里是怀疑你用心的人?皇兄是本宫的亲兄长,一母所生,本宫比任何人都更希望皇兄能跟深爱的女人生活。你不在的时候,皇兄的确建了后宫,选了嫔妃,但相信对你余情未了,身为天子,他有不少苦衷,很多难处,本宫只是希望你我都能为皇兄考虑的周全。”听闻穆槿宁这么说,语阳公主面色一白,她生怕上回的不欢而散,引来崇宁的无端揣测和不安,紧忙辩解。 穆槿宁垂下眼眸,挽唇一笑,她相信语阳公主说的都是真心话。将心羽抱上自己的双膝,拿着从江南猜灯谜带回来的小玩偶逗乐了心羽这个小妮子。 她明白语阳公主是让她放开心怀,或许女人,更懂女人的心思,这种本事,不用学,不用教,是与生俱来的。 “这些话,本宫在看到你的时候就想说,碍于皇兄在场,他们男人定然不懂我们女人的想法。你我同为女子,你回来之后看到后宫都变了模样,还能不伤心吗?不过只要皇兄的心在你这儿,无论将来有多大的变数,任何人都动不了你的。”看着心羽如此喜欢亲近穆槿宁,语阳公主的脸上也渐渐有了笑容,她诚心宽慰穆槿宁。 穆槿宁抬起眸子看了语阳公主一眼,语阳公主的猜测也不是毫无理由,若她还是之前的贞婉皇后,若她不过是在人世间糊里糊涂走失了几年再回宫来,她是该有几分伤心落寞。但她不但不记得前事,跟故人离别的原因,还是生离死别,哪怕对秦昊尧的感情再深,她还能奢望身为天子,永世不娶?!她并非如此不可理喻的女人。 “谁能想着你们到了这个时候,还要饱受别离相思之苦?”语阳公主喝了一口茶,轻声喟叹,哪怕身为旁观者,她亦不忍心见到此刻的情势。 紫鹃送来一盘香气四溢的桂花糕,心羽很是贪食,连连吃了五六块也不曾餍足,穆槿宁看着她如此天真模样,唇畔的笑意更深。她不知自己是否也有过心羽这般纯真无邪的时候,只要一叠桂花糕就能心满意足,不需要算计,不需要猜忌地活着。或许因为没有,才如此羡慕。 语阳公主见状,也不知为何看着穆槿宁如此善待自己的女儿,她更加自责,更加内疚,仿佛自己才是小肚鸡肠的女人,她如今在驸马府安静地生活,有这般讨人喜欢的女儿,还有温柔有情的驸马。但崇宁却不同,别提这些年她到底是如何生活,更无自己的亲生骨肉,名分也不曾定下,当真是落魄至极。她不禁凝神相望,轻声问了一句。“你若是觉得孤单,不如本宫跟心羽搬入宫里短住些时日——” 不管语阳公主是随口提及还是真心关切,穆槿宁都于心不忍,虽然如今语阳公主看来才两三个月的身孕,但越是这个时候,就越该行动小心谨慎。她的笑靥温柔,全心为语阳着想,无微不至。“公主如今身怀六甲,还要带着心羽,绝不能太过操累,我在宫里头一切安好,你能偶尔来看看我已心存感激。”“看着你抱着心羽的时候,本宫仿佛觉得心羽是你的女儿一般——” 穆槿宁蓦地怔住了,她紧蹙柳眉,面色白了白,不知语阳是何等意思。 “从过去看你对杨念的耐性,本宫就觉得在这世上看过的人中,崇宁你是最好的母亲,本宫不喜欢说谎话,这话是真的。” 语阳公主默默笑着,眼底再无清冷之意,一脸柔和,说的不无动容。 穆槿宁跟她相视一笑,对过去的自己无论是赞誉,还是谩骂,她都能承受,却也不过是听过就算了。 她不再是之前的崇宁,这个秘密,或许他们会守到老死吧。 语阳公主拉着心羽,缓步走出偏殿,听闻宫里的栀子花都开了,心羽远远就嗅到了花香,非要缠着语阳公主前去看花。 两人一道去了御花园,心羽拍着双手站在栀子花丛之中,孩子性情单纯,不曾察觉语阳公主眼底的沉郁。 她比崇宁虚长几岁,却总觉得自己不如崇宁,当年崇宁打动自己的原因,此刻居然成了让她嫉妒的真凶。 她不如崇宁美丽娇艳,也不如崇宁温婉柔和,哪怕对待心羽,她都觉得自己不如崇宁般有耐心。 崇宁,是一个无论到什么地方,仿佛身上都有美丽光芒的女子。她好多次都想问,到底崇宁身上的美丽光芒,来自何处…… “语阳公主,您进宫来了,所为何事啊?” 一道温和纯真的嗓音,从身后传来,打破了语阳的心绪,她转过身去,缓缓走来的女人,正是有过数面之缘的祺贵人。 祺贵人满目笑容,原本就长得和善的面目,很难让人对她心生防备,一袭嫩黄色宫装,将她衬托的宛若少女般娇嫩可人。 “本宫只是随意来宫里转转,来皇宫不必需要什么理由吧。”语阳公主对祺贵人也没有反感,却也没有喜欢,她说话素来如此,二十多年不曾说过圆滑精明的话,也不是玲珑的性情。 不过此言一出,落在别人的耳畔,当然就有轻蔑孤傲的意思了。 “那是自然。”祺贵人的脸上却没有任何尴尬难堪,依旧一脸笑靥,她俯下身子,眉目之内尽是友善之情,朝着心羽笑道。“御花园的花儿很漂亮是不是?要我摘一朵给你吗?” 语阳公主轻轻瞥视了一眼,栀子花香气浓重,她站了一会儿就有些难以忍受,不等心羽开口,一把拉过心羽就走,说的冷淡直接。“你们继续赏景吧。” 祺贵人刚摘下一朵皎洁的栀子花,还不曾送到心羽的面前,见语阳公主要走,急忙起身,笑着欠了个身,只等语阳公主拉着心羽越走越远,她脸上的笑容,才渐渐消失干净。 “人人都说她目中无人,傲慢无礼,今日一见,还真是不假,可非虚名在外啊。”祺贵人将手中的这朵栀子花丢给身边的婢女,神色陡然不耐,说话的语气不无调侃戏谑。 不过是一个腿残的公主,如今仗着自己兄长的关系,成亲也是皇兄赐婚,否则,皇宫里这么多公主,到了二十岁还未嫁出去的也就语阳公主一人,当真是花中奇葩,实在不知道这位金枝玉叶到底为何如此孤傲,甚至都不愿正眼看人一眼,似乎无心跟她寒暄。祺贵人这般想着,面色愈发难看起来,眼底的友善,也早已转瞬即逝。 “平日里可遇不着语阳公主,她并不常来宫中,主子不必担心再跟公主相遇。”身边的婢女见主子不悦,低声劝了一句。 “她绝不可能是想着来赏景才进宫的,如今皇上出征在外,她却频频进宫,方才也是言辞闪烁,定有隐情。” 祺贵人顺着语阳公主的背影望去,眸光一闪,更觉其中有些古怪。若不是为了觐见天子,难道是来见偏殿的女人? 那个长相酷似贞婉皇后的女人? 她再度仔细回想,语阳公主的确是从皇帝寝宫前头的那一条路上过来的,她的心头一沉,愈发不快。 语阳公主不是喜欢跟后妃多打交道的女人,为何偏偏却如此照顾那个卑贱的外族女子,只是因为长相的关系,居然就得到这么多别人无论怎么期盼也得不到的东西? 上天未免太不公平,若是同为后妃,谁能得到皇帝眷顾恩宠,也是各凭本事。若是一年多的苦等用心也不如一个进宫数月的女子,换做了谁,也绝不会甘心的。她该自怨自艾吗?只因为自己不曾长了一张酷似已死之人的面孔?! 她的柔荑落在栀子花的花丛之中,蓦地一手折断好几片叶子,眼底愈发幽暗。原本以为自己丢下的把柄,足够震撼朝堂,只是被北国挑起的战事压了过去,不过掀起一阵涟漪,如今又无人再提,人人更加关注皇上御驾亲征,前方的战报,才是最紧要的。 叶子窸窸窣窣被扯下,被那双无情柔荑摔在地上,再以白色绣鞋狠狠碾过踩踏,面目全非,也不能解祺贵人的心头之恨。 一旦天子归来,后宫之事,定会得见天下,她当真是不曾料想,天子如此冷情的男人,居然如此长情。贞婉皇后已经离开人世好几年,为何天子还是无法将她放下?这世上,难道还找不到一个女人,可以让皇帝忘却一个死人吗?! 她进宫之前,贞婉皇后就已经死去两年,她不曾亲眼瞧过贞婉皇后一眼,也不知让天子至今耿耿于怀的女人,是何等的人物。 定是从天子身边得到了从未有过的宽待和宠爱,那位巫女才如此嚣张跋扈,甚至警告她别想贪图景福宫的位子。 跟她一道进宫的其他两位贵人,更是不必放在眼底的对手,原本她在寥寥数位后妃之中,定是最出色之人,可惜自从这个女人进了宫,她就再无得到皇上临幸。 她虽然还年轻,但若是能够怀上皇嗣,自然在宫里才有说话的分量,才有让人臣服的底气。 但可惜,天子如此薄情,又早已出宫在外,这个念头当然是不可行了。 婢女在一旁候着许久,祺贵人将绿叶扯得零零散散,她一阵心疼,也不知该如何开解,陪着笑脸问道。“主子是喜欢这栀子吗?要不奴婢给主子摘些回去放着,这样满屋香气了……” “你这是学谁人来我面前卖这等乖巧?”祺贵人轻扫一眼,冷淡扯出笑意,纯真面容却因为冷笑,愈发难以亲近,更显得高高在上。她是从小就有心机的大家小姐,更懂见风使舵,在有用的人面前,她可笑的天真,在没用的人面前,她又何必伪善? 婢女嗓音很小,显然怯弱胆小:“听闻前些日子花木房的姐妹也折了几枝,送去了偏殿,后来又来问奴婢了,奴婢说主子素来不喜欢栀子的香味,就给退了。” “你怕什么,我又没有怪你的意思。”祺贵人冷眼相看,再无笑意,自从那回在景福宫前生了嫌隙,被试穿了心中的打算,她就愈发厌恶穆槿宁,如今狠狠握紧那一朵栀子花,面色冷凝,几乎是咬牙切齿说出这一番话。“我跟她势不两立,她喜欢的,我如何会喜欢?她不过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外族女子,这宫里的任何一件东西,在她眼底都是最上等的,我难道跟她一般见识不成?” “主子自然不会喜欢这等俗物。”婢女生怕主子在自己身上泄恨,低着头,附和道。 “你往后出来的时候,多多留意偏殿的动静,哪怕她不出来,她身边的那个宫女你也留心着,一有风吹草动就来禀明。” 祺贵人将手中揉碎的栀子花丢入花圃之中,白色芬芳支离破碎,随着清风而逝,她冷声嘱咐,再无半分温和。 婢女低低应了一声,祺贵人这才转身离开,婢女追了几步,扶着祺贵人一道前往玉清宫。 …… “紫鹃,皇上出宫已经是第几日了?” 这几日闲来无事,跟着紫鹃学起女子的刺绣,打发时间,仿佛自己也深谙此事,一绣便是大半日,手艺也渐渐再无拙笨。 穆槿宁放下手中的女红,看着紫鹃送到自己身边的燕窝粥,不禁皱了皱眉头,不曾喝一口,只是自顾自问了句。 “今日是第七日了。” 紫鹃认真地回应,穆槿宁闻言,默默不语,眼眸一黯,轻点螓首。“想来这两日已经到了边疆了。” “姑娘不必劳心,皇上身边有两位武将分忧,定能打赢了班师回朝的。”紫鹃笑着说,虽然天子一走,这皇宫难免有些冷清,索性并无出任何事端。 她们,似乎就只剩下等待这件事可做。 “您就多少喝一点吧,皇上临走前吩咐御膳房的每日都给您做一道补品,口味算是清淡的,便是不想看您憔悴。哪怕是为了皇上,姑娘您也不能让自己瘦下去了……” 紫鹃将盅盖打开,言语之中满是恳切,这几天穆槿宁消瘦了些,她整日伺候,当然再清楚不过,连日来穆槿宁的胃口越来越差。 听紫鹃这么说,穆槿宁也不再拒绝,喝了几口燕窝粥,柔声轻笑。“夏日暑气越来越重,再过半月烈日炎炎,流的汗多了,那岂不是更瘦了?” “姑娘还有心思说笑,奴婢就怕您胃口不好,身子不适,劝您让御医来瞧瞧脉,您又不肯。”紫鹃拧着的眉头,看她喝了几口,才算如释重负。 穆槿宁看她最终舒展了眉头,挽唇一笑,又将刺绣拿在手中,眉目平和。“我哪里有那么金贵?” “在奴婢的眼底,您就是全天下最金贵的主子。”紫鹃不假思索,这一句话却是脱口而出。 “你说以前伺候过我一年半载?我怎么不记得你是这般油嘴滑舌的人?” 穆槿宁轻轻瞥视了紫鹃一眼,唇畔的笑意更深,一脸温和从容,自如地打趣道。 正如在秦昊尧临行前她说过的承诺,她会在宫里好好的生活,不要他担心哪怕一瞬。 她会在这儿,等着秦昊尧回来。 她为何会消瘦,她亦不明白,是否当真应了那一句话——想念令人瘦。 不管她是否对他生出了感情,她不可欺骗自己,她想念他,每一日都会想念他,并非只是想兑现她说过的承诺。 那是,她无法控制的心。 那是,她无法理解的心事。 ……。 258 佑爵出现 秦昊尧带着五千士兵到了边疆安营扎帐,出宫外的第十六日,两国之间打了第一场仗,大圣王朝粮草丰厚,做好了完全准备,初战告捷,大圣王朝不过百余人的死伤,但北国约莫有五六百人的死伤,更是虏获了一名女将。[]舒残颚疈 如今已经是深夜,秦昊尧面无表情地走过营帐之地,银色甲胄在月光之下更显明亮,他走步不慢,总是步步生风,身边的孙奇将军紧随其后,低声询问。 “皇上要将那位女将单独看押?” “她还是嘴硬,不肯说出自己的姓名身份?”秦昊尧俊眉轻挑,神色自如,漫不经心地问了句,似乎并不放在心上。 “回皇上,这位女将左臂受了伤,方才体力不支昏迷了过去。”孙奇皱了皱眉头,初战却没有见到北国皇帝的影子,相反,来应战的是光国将军和一名年轻的女将,这位女将虽然面生也不过二十岁出头的年纪,但比男人都更勇敢,马术精湛,更是耍的一手好鞭子,英姿飒爽,一条用的熟练的鞭子,甩下了不少坐在马上的将士,战场混乱,更有人因此而葬送在马蹄之下。最开始,的确死伤几十名将士,不过亲自跟这位女将较量之人正是孙奇,他暗自揣摩,这位女将运用最娴熟的只是这一尾鞭子,拳脚功夫却相形见绌,他跟这位女将打了好几十回合,最终刺伤了她的左臂,她从马背上摔落,再度仰头的时候,孙奇手中的利剑,早已抵住她的脖颈。 若不是敌国将士的身份,或许中肯的说,这个女将也是女中豪杰,巾帼英雄。 “先把她的病治好,哪怕是要死,也得等朕用完了这颗棋子再死。”秦昊尧扯唇一笑,黑眸之内满是肃杀和阴鹜,一切都在他的计谋之中,他自然胸有成竹。他对战北国的光国将军宋允隆,对方的武艺不曾后退,相反,还有不小的进展,此趟若不是宋将军压阵,北国定是输的更加一塌糊涂,狼狈不堪。他不让身边的孙将军和范将军追上穷寇,便是想引蛇出洞,既然他都耗费这么多的时间到了边疆,不惜一切也要将躲在后面的佑爵逼出来,这一场较量,其实该是他们两个人的。一个女人不足挂齿,但他首先要知晓这个女人对于北国而言的地位和价值,或许,她也会是一颗好用的棋子。 孙奇跟随着秦昊尧行走在夜色之中,秦昊尧审视的仔细,站在伤兵营前驻足观望,比起北国死伤五六百人,大圣王朝不过伤了百余人,算是胜负悬殊。 “死伤多少?”秦昊尧从帐前走了一圈,突地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望向身后的孙奇,冷然开口。 孙奇朝着营帐前的小兵招招手,取来了一本册子,他趁着篝火的光芒,翻阅其上登记的人数,低着头回应道。“死三十四人,伤八十七人。” “虽然初战胜了,但不可掉以轻心,越是这个时候,北国越是会想出下三滥的把戏。什么样的人当皇帝,就有什么样的不入流的诡计。派更多的人看好粮草,照顾好伤患,每一日的练兵都不能松懈怠慢,以朕看,不过五日,他就会按耐不住,再送战书来的。赢是一定的,但赢得多漂亮,才是朕真正关心的事。”秦昊尧下颚一点,走过一座座营帐,眼神凛然,话锋一转,说的更是决绝。“伤患更少,才是大圣王朝的实力,朕一开始,就没想过要输,下一次,定要打的更漂亮。” “微臣自当效力。”孙奇的声音浑厚,中气十足,这个男人,今年正是三十五岁,身子高大,却并不魁梧,双目有神,蓄着胡子,身为武将之中最年轻的一个,也是熊大荣一手栽培出来的,自然就理所应当成了效忠于秦昊尧的一派。他走了几步,前头就是偌大的练兵场,虽然看似简陋,不过是以木栅栏围成的寸草不生的一大片空地。他话锋一转,说道:“微臣已经将抓到的四名受伤的将士捆绑在练兵场上,如今正有人再严刑逼问,皇上,想必不用多久,哪怕她死鸭子嘴硬,总有人会说出她的身份的。” “做得好。”秦昊尧的眼底闪过一道赏识,扬起薄唇边的笑意,熊大荣虽然是个榆木脑袋,脾气又臭又硬,但上苍赋予他跟野熊一般一身是胆的莽撞和勇敢,自然是大圣王朝最勇猛之人。没想过熊大荣的手下孙奇,比起熊大荣有了几分头脑,他自然不怕对牛弹琴,这一仗之后,想必他就能对孙奇委以重任,孙奇往后也能独当一面。 残忍,只要能达成所愿,也并非是不能用的法子。 上了战场,男人跟女人,都是一样。那名女将也早该知道这样的下场,并非有人会因为她是女儿家的身份,怜悯仁慈,给她一条活路走。至少在秦昊尧的立场看来,她既然做出这样的决定,就并非是如此天真愚笨的人。 “到时候,看看她到底是何等来头,若是北帝在意的,她就能再活几天,朕拿她还有用处。若不是北帝在意的人,到时候别再留着她,朕不想营内还要分米粮和人手照顾敌人。”秦昊尧径自算计,黑眸之内幽深似海,晦明晦暗,走早练兵场的中央,他环顾四周,一脸森然地丢下这一番话。 “微臣遵命。” 孙奇低下头,一脸肃然,再度抬起眼的时候,见秦昊尧已然负手而立,抬头看着头顶的星空,若有所思。 他从还是个少年的时候,就已经出入军营,很多人都以为他会死在那些战役之中,圣母皇太后,先皇,或许整个皇宫之中,除了语阳,再无一个人希望他活着。戎马一生对于武官而言,或许听来是轻描淡写的经历,唯独他亲自品尝过那些身为皇族不曾体会过的滋味,最艰难的时候,也曾经受过不轻的伤,也曾经流过不少的血,也曾经被困在荒山野岭之中长达数月,也曾经陷入埋伏九死一生—— 但从未有过一次,他觉得自己跟星空如此近过,仿佛只需长臂一伸,就能轻易将璀璨山货的星辰摘了下来。 他的眼前,仿佛浮现了那一双眼眸,笑的时候,也似乎是上苍将星辰镶嵌在其中,会发光,会闪烁,会散发出柔和灿烂的光耀,悲伤的时候,也会发光,泪光点点,悲怆苦痛,那时候,她常常垂下长睫,将那些痛苦全部遮挡掩埋。 他离开皇宫才半个月,就已经开始想念她,是背弃了自己答应她的誓言,或许有些可笑,却并不可耻。 有很多次,他也曾经从疾驰的马背上重重摔下,尖锐的兵器也曾经深深刺入他的胸口抑或手臂,烈日高照的时候,也跟所有的将士一样挥洒汗水,汗如雨下。躺在沙土之上,他的眼底永远只是那一个太阳,若是夏日,便是火辣耀眼的令人无法睁开眼,若是冬日,便是冷冷清清淡淡的没有半分暖意,每一次看到的时候,他的脑海之中都是一片空白。 最危险的时候,他的脑子里眼前都是一片虚无。 哪怕当真是如他们所愿,他死在战场上是最好的最干脆的死法,他也不过是做一个孤独的鬼魂。 人人死前,至少该有一两个放不下的人吧。 只是多可惜,他却没有。 哪怕那一瞬,敌人的利剑长矛刺穿他的喉咙,他的眼底也只剩下那一个太阳,或热辣或冷淡的太阳,再也不会浮现任何人的身影,任何人的神情,任何人的微笑或是眼泪。 他就在那些个深陷危机的时候死去的话,或许并不冤枉,只是如今想来,那么死去的话,他也会很可怜。 不管他曾经得到多少,曾经失去多少,多少人想要看他死,多少人又死在他的手里,他都不想再追究。只是这样艰难又无心地活了几十年,死的那一瞬,都无法看清自己为何而活,除了抱负,欲望,权力,江山,地位,那些都是无法彻底看清的东西,都是在眼底无声无形的东西,甚至看不到一道光影,为了这些很难拥有却又看不清原貌的东西就不明不白地死,他会不会觉得冤枉? 生来只有一双能看到这些东西的眼,生来只有一个能嗅到这些气味的鼻,血腥,嫉妒,丑恶,贪婪,任何一样东西,都有各自的味道,但他若是不曾遇到她的话,或许闭眼的时候,也不会想起任何一个人的面貌。 如今,哪怕是蒙着他的眼,他也毫不费力能够想起她的一颦一笑,她的嗓音也就在自己的耳畔,隐约可听到低声呢喃,似乎他们之间,并未离得多远。 他如今所在之处,是大圣王朝跟北国的边疆,把它称为不毛之地也当之无愧,所以古往今来,这儿除了延城外,也有了另一个名字,叫做鬼门关,意思是这儿的人要想多活一日都艰难,土地之中也唯有红薯的收成可以让这儿的百姓活下去。当然,秦昊尧很清楚,佑爵看中的并非这一块土地,他在意的是南下更为富饶的土地,在意的是属于大圣王朝也可通过抢夺方式夺来的财富和温暖。通过攻克延城,就能一路顺畅南下,这才是佑爵的狼子野心。 他从来都是小心谨慎,至少每一步,都要求是稳扎稳打的踏实,没有把握的仗,他从来不打。 这一次,是他鲜少有过的心境,他突然不想恋战,想要速战速决。 “皇上,天色已晚,今日一战,打的厉害,想必皇上应该疲惫了。”从另一个营帐之内走出来的粗壮男人,正是范宏,他也是大圣王朝的将军。跟张奇不同的是,他并非师从有“野熊”之称的熊大荣将军,秦昊尧当年入军营的时候,他已经是大圣王朝的副将,如今到了四十多岁,却是头一回跟着天子出征。 秦昊尧扬唇一笑,语气戏谑,却在说笑之中,已然有了让人无法忽略的气势。“在范将军看来,朕果真如此疲惫,不堪一击?” “范某在行军途中看到的,跟十多年前一样,皇上还是跟邱罗一战的时候,意气风发,一模一样。行军的时候日夜不分,连夜赶路的时候,皇上精神抖擞,数十年如一日——”范宏低声笑道,陷入过去回忆,当年也有皇亲国戚在军中历练,但无人跟秦昊尧一般,浴血沙场,仿佛当真将性命彻底弃之脑后。 秦昊尧闻到此处,却不过轻描淡写地卷起唇畔的笑意,黑眸愈发凌然犀利,他这才转过身来,视线定在范宏的身上:“朕许久不活动手脚,还能跟十年前一样吗?” “这天下有许多人,自以为练出一身好武艺,都以为自己能在战场上胜出,就能天下无敌。打仗功底是自然重要,却也少不了精明的战术。”范宏说的自如,自有自己的心思,时间一长,长年累月处在安逸的生活之中,人的功底当然会有后退,只是眼前的天子正在壮年,也不曾如别的君王贪图女色美酒,在行军途中,不曾因为天子的关系而放慢行程。在他眼底,几乎看不到十余年的时光,在天子身上刻下太重的痕迹。只是当年那个满怀抱负的少年,如今终于达成所愿,更有一国之君的气势罢了。 他淡淡瞥了说话的范宏一眼,眼神愈发幽深灰暗,脸上没有任何神色,他依旧站在练兵场中央,月光铺在地上,夏风出来没有半分暖意,不若白昼般温暖,身上黑色大麾厚实贴身,早已将凉意隔绝在外,不曾入侵身子。 “皇上在今日,是给光国将军陈鸣一条活路走。只是,见手下女将都被俘虏了,他本有营救的心思,但看情势对他不利,还是带着剩下的将士回去了——”范宏一脸肃穆,说起今日的情势,揣摩地仔细,丝丝入扣。“若是他继续恋战,不但救不了这位女将,更自身难保。” 秦昊尧一笑置之,不冷不热地说道。“在你看来,陈鸣也不像是这样的人。” 哪怕是敌人,也该查个清楚,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 “虽然不是同道之人,但陈鸣素来是看重全局的人,也从不优柔寡断。如今一想,总觉得他的后面,还藏着一人。此趟回去,他定是跟那个人一道商议此事,那人值得陈鸣如此尊敬,甚至不敢擅作主张,当然是不一般的身份。”范宏的眉峰之间浮现一道褶皱,他眼神平和,但心中早有起伏。 秦昊尧低声笑道,黑眸之内满是自负,神色不变,泰然处之:“范宏,依你看,朕能把他逼出来吗?还是他甘愿当一只缩头乌龟?” “北国派出光国将军,倒是情理之中的事,他的功夫在北国也是有些名气的,战术也不差。也不知是否是轻敌了,居然派了个没有多少历练的年轻女将当光国将军的副手。微臣一直在猜想,是否这名女将也跟皇帝有些关系,是他想要重用之人。”范宏的心中不无困惑不解,至少在战场上,不是不能用新人,但是除非有很大的把握。一旦新人落入险境,很可能将整个情势都逆转过来,没有功劳不说,更可能变成一个拖累。 “一国之君,连朝中的臣子都不放过?还真是君臣不分家。”秦昊尧闻到此处,言语更加露骨直接,自从佑爵还是太子的时候,就已然风流成性,在女人丛中流连忘返,如今当了天子之后,亦是如此多情。暧昧,在言辞之中流转,佑爵会用女将出征,似乎其中不无猫腻,更像是纵容私情,他无声冷笑,满是调侃不屑。 范宏见天子脸上有笑,却更显诡谲深远,他站在天子的身边,短暂地沉默着。 “北国京城到这儿,少不了四五日的时间——”秦昊尧估算着,黑眸之内一片平静,径自走向自己的营帐,成竹在胸。“不过朕想,不用三天,他就会露面。” “皇上的意思是,北国皇帝如今就在营内?” 范宏领会了天子的寓意,望向身前这一道挺拔高大的身影,银色皎洁的月光洒落他一身,大麾宛若夜色般深沉地包覆在他的身躯上,他神色自如,步步安定,运筹帷幄,已然做好了万全准备。 秦昊尧自然不曾回答,不过似乎此时无声胜有声,范宏越走越慢,直到营帐面前,他才停下,不在往前。 眼看着天子不曾回过头来,停步在营帐之外,王镭将门帘拉起,秦昊尧头一低,便走入其中。 桌上的油灯已经点亮,秦昊尧坐在长榻之上,从怀中取出一卷羊皮图,趁着光亮细细打量,黑眸愈发幽暗。大圣王朝若是猛虎,北国便是野狼,出闸猛虎要将野狼要死,也会筋疲力尽,到时候不过是两败俱伤。 或许还有一段不短的时间,是两国共存的现实,他对佑爵素来没有多少好感,但北国也并非如今可以蚕食鲸吞的猎物。 若是他猜想的不错,佑爵就在北国阵营之中,公国将军回去定是请示佑爵,到底如何应付此刻不容乐观的局面。 王镭送来了一壶暖茶,如今虽是五月底,但晚上还有些凉,暖热的茶水喝下肚,也可为人驱寒,秦昊尧喝了一杯,突地听到营帐之外的动静。 两人一道走出了帐内,秦昊尧眯起黑眸,朝着一方望过去,那儿正是伤兵营,火光毕现,更是传来马蹄的声响,骏马的嘶鸣声,帐外的篝火架子倒下来,灰白色的营帐全部被火海淹没,出动了约莫百余名士兵,将伤兵一个个扶着背着救出来,有人被帐布压着了,有人被大火烫伤了,有人被推倒在地,有人被别人踩踏在地,恸哭哀号,顿时不绝于耳。 “快去那里。” 秦昊尧却不为所动,仿佛这几十号伤兵的性命在他的眼底,不过是轻如鸿毛,他蓦地转身,阴寒着俊脸,朝着王镭吩咐一句。 王镭领了命令,急忙朝着另一个营内奔去,不多久之后,他跑到秦昊尧的面前,单膝跪地。 “爷,营内的女人被劫走了。” 话音未落,从自己帐内走出来的范宏急急忙忙跑来,低呼一声:“皇上!微臣才刚躺下,怎么听说那名女将被声东击西劫走了?” 秦昊尧冷着脸,却仿佛此事跟他毫无关系,他不为所动,他俊眉紧蹙,在范宏看来,更不是自己可以插嘴的时候。帐内守卫跟平日无意,但出了这样的岔子,自然让他颜面尽失,恐怕天子重罚责怪。 孙奇从练兵场的方向疾步走来,朝着秦昊尧匆匆行了礼,沉声说道。“皇上,微臣刚刚审问出来,那个女将的真实身份——” “她是什么人?”秦昊尧闻到此处,微微扬起下颚,一脸阴郁神色,伤兵营一片狼藉,众人将那些伤兵都扶到前方空地上躺着坐着,军中大夫领着弟子穿梭忙碌,有伤的严重的,如今也是奄奄一息。 “她是北国公主……名叫宝月公主。”孙奇据实以告,严刑逼供之下,也不见得能有几个英雄。 秦昊尧的眉头舒展开来,黑眸之内的沉郁,缓缓散尽,他无声冷笑,喜怒难辨。“那好,朕就去会会那个宝月公主。” “皇上,那位公主不是已经被劫走了?微臣刚派人去追,也不知是否能追到,不如您先回帐内等候片刻。”范宏皱着眉头,面色不快,好不容易打了第一场胜仗,如今的夜晚,正是大家都安心歇息的时候,没想过又是闹得如此鸡犬不宁,北国险恶用心,这一招数不过是想乱军心,实在可恨之极。 “朕说过,一定要防着北国下三滥的把戏。”秦昊尧将目光转向孙奇,冷然说道,神色不变一分一毫,继续朝着前方走去,却是越过自己的营帐。 见身边的范宏依旧毫无头绪,孙奇才笑着压低嗓音说了句,跟他一道前行,说出实情的真相。“范将军,皇上暗中吩咐我们故意在营内传出消息,是将女将单独看押在那个帐内,其实里面的人,只是一个身着女将甲胄的小兵,身上血迹斑斑,衣衫凌乱狼狈,帐内不曾点起蜡烛,乍眼看上去分不出真假。” “你们这是何时做的?实在是妙计啊,皇上早知道北国之人回来营救?”范宏这下才恍然大悟,仰起头望着天际的星辰,压低嗓音,双目发亮,傍着张奇的肩膀,连他都瞒过了,自然是瞒过了所有人的眼睛,此事唯有秘密进行,才能让敌人中计。 “哪怕北国来了细作,埋伏在营内,通过别的将士知晓的消息也是假的,他趁着众人入睡的时辰去营救的人也是假的,仓促之间,他不过是冒着性命危险白来一趟。方才范将军派人去追赶,那人若是单枪匹马,无法迎战,或许还有性命之危,赔了夫人又折兵。”张奇的脸上有了笑意,短暂停下脚步,在范宏的耳畔低语几句。“如此一来,杀鸡儆猴,以儆效尤,看到自己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北国也不会如此嚣张,不再把大圣王朝放在眼底。” “皇上英明,早就猜到北国会有这样的动作。” 范宏扬声大笑,更觉心中舒坦开阔,跟着张奇一道跟随在天子的身后,这空地之上扎了近百个营帐,除了几位将领的不太一样,其他的看上去没什么两样。秦昊尧拉开帐布,头一低,便走入其中一个。 这儿是堆放粮草的营内,不毛之地除了红薯之外再无其他,从京城带来的瓜果蔬菜牛羊肉,更是支撑战役的奠基,这一路上多亏了粮草丰厚,足足坚持了半月的日子,如今第二批粮草已经在半路上,这些便是这几日的供给。 粮草的后面,留了一道空隙,王镭从外面走了进来,手里持着一盏油灯,将此处照的更亮堂。在灯光之下,秦昊尧打量此处,缓步走到那一道空隙的面前,俯下俊长的身子,将那名昏迷的女子细细审视了一番。 为了将此事做的像是真的一样,女将身上的甲胄头盔全部被扒下来,如今身上不过穿着白色里衣,张奇先前丢了一件士兵的蓝色布衣,她如今正半躺着,盖着这件宽大的布衣,原本竖着宛若男子的发髻,经过一场战乱,发丝凌乱,秦昊尧抬起她的下颚,冷眼看着,女子约莫二十来岁,浓眉大眼,五官称得上是深刻的,若把她比拟成一种花,绝非是柔嫩娇丽的,至少也该是带刺的玫瑰。她英姿飒爽,肌肤也宛若常年在外晒得,并非闺秀般的白皙如雪,而是蜜色,她左臂有伤,额头发汗,看来哪怕陷入昏迷,也正不好受。 这个女人,居然是金枝玉叶? 秦昊尧俊眉紧蹙,原本在下一回交战的时候,为了羞辱敌国将士,他远可以当着他们的面将女将杀死,不过,既然她有这般不同与常人的身份,或许是上苍垂怜,她就还能安乐地再活一阵子。 来劫走假公主的人,被伪装成公主的小将刺伤了腹部,后面又是阵阵火光,追兵连连,看到小将并非他要找的人,当下就把他摔下马背,疾驰而去,只为了活着回去复命。 “他走了也无碍,至少他还能用这张嘴告诉佑爵,他听了,定然更加气急败坏。” 坐在长榻之上,秦昊尧朗声大笑,将士前来禀明此事,他不曾觉得急乱,相反,到了这个地步,他才是处在上风的人。 宝月公主在他的手里,他就不怕见不到佑爵,这回打了一场胜仗又如何,此事不连根拔出,往后定会后患无穷。 佑爵,才是这些祸事的主事者,才是真正的心腹大患。 笑意,在黑眸之中聚拢,分散,最终沉入不可见的深处,秦昊尧大手一挥,手下离去,他冷然躺在坚硬的长榻之上,闭上眼去。 连日的行军,短暂地休息,白日打了一场仗,晚上又闹了一场事,他哪怕是十年前,也该累了。 他终究并非铜墙铁壁。 “王镭——” 他不曾睁开黑眸,低声喊了一遍,守在他帐外的身影走近两步,掀开门帘问了句。“爷有何吩咐?” “京城……没来一封信?”秦昊尧轻描淡写问了一句,仿佛隐约有了困意,嗓音愈发低哑,这古往今来,若是要送达想念之情的,也唯有鸿雁传书了。 “没有。” 王镭想了想,如是说。 秦昊尧不再开口,枕着瓷枕,和衣而睡。 她说过,不要他出征在外还为她担忧,要他在离开皇宫的那一天起就将她的痕迹彻底从心头抹去。 或许没有信,才是个好消息。 哪怕她会咽下委屈,若是出了事,公孙木阳也自会跟他禀明。 秦昊尧这般想着,扯唇一笑,最终落入了安心,呼吸渐渐平稳。 两个时辰之后,帐外的天,也渐渐放亮了,甘露凝结在青草之上,篝火燃烧了一夜也渐渐熄灭了。 营帐之外巡视当值的士兵,也开始轮番换了人,在军营之中,到处都是公平的。一个昼夜,两人替换,统领统帅也是过着粗糙的生活,跟士兵吃一模一样的饭菜,巡查军营,巡视练兵,怪不得无论哪一个朝代,在军营之中的军心,才是最坚固的。 正因为天子都是如此,士气大增,练兵的号角声响起,秦昊尧也已然从帐内起来,哪怕再疲惫,他亦不曾放纵自己哪怕一日。 他是这么活下来的,是这么死里逃生的,能够在父兄的冷遇,妃嫔的陷害之中活下来,得到了整个江山,他自然是最残忍无情的人。 哪怕是对自己,也不会懈怠。 哪怕此刻天刚亮,一片祥和,他也不会忘记,这儿是战场,这是随时都会死的地方。 他微微眯起黑眸,负手而立,一脸冷然,遥望着那片灰蒙蒙的苍穹,大麾垂下,包覆着他整个俊挺身子,眼神幽深似海,无人能够窥探他此刻的心思。 ……。 259 秦昊尧跟佑爵的交易 “皇上,今日是第三天了。[]” 张奇跟在秦昊尧的身后,陪同天子巡查练兵,这军营之中自然没有半分懈怠,清晨练兵一次,午后练兵一次,每次整整一个时辰。 哪怕是在初战告捷之后休整的这几日,他们同样摩拳擦掌,在任何一个将士的脸上,都见不到一分慵懒。 张奇问的是,为何明明知道自己的妹妹在敌人的阵营之内,为何北国皇帝还如此耐得住,北国的军营之内仿佛没有任何动静,就像是那一晚的暗中造访,跟他们没有半点关系,不曾发生任何事般安心。 听到张奇的话,秦昊尧却不曾停下脚步,漠然地环顾四周,除去伤兵跟守在营内的人,这偌大的练兵场上集结几千将士,每一回看着,他的胸口之中,都宛若可以激起惊涛骇浪一般。 “张奇,你见过北国皇帝吗?”秦昊尧沉默了许久,才侧过俊脸来,不冷不热地问了句。 张奇低下头,面色一凛,沉声道。“回皇上,微臣没见过。” “他很着急,但越是着急,就越想着故弄玄虚。”秦昊尧眸光一黯,自从当年崇宁得重病的时候,佑爵来过一趟大圣王朝,知晓她生的病并不一般,甚至只身前往皇宫,当年他不曾跟佑爵计较,毕竟他前来并无恶意,才放佑爵一马。如今算来,哪怕两国交战,他也不曾见过佑爵一面。算起来,也有四年了。他当然知晓,佑爵对崇宁,并没有那么简单,这些年来,佑爵知晓了崇宁的死,再怎么不甘心,也只能死心。大圣王朝对北国而言,无疑是一块丰美的肥肉,但也并非心急就能吞咽的下,或许过去还念在跟崇宁的旧情上,佑爵虽然有这样的念头,却也总是遵循两人之间的约定。大圣王朝没了崇宁,就只是是佑爵必须顾及的敌国而已,他下手自然更不必留情。 但崇宁又活着回来的奇迹,秦昊尧并不想告知佑爵,若不是他急着要告知天下恢复穆瑾宁往日贞婉皇后的荣耀,他或许想要一辈子隐瞒下去。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大圣王朝知晓贞婉皇后还活着,佑爵哪怕远在千里之外,又如何会永世不曾听说?他要在这之前,将佑爵的心,彻底踩踏,让他往日的情意,再无半点死灰复燃的机遇。 “他明知已经被逼到了绝路,但还是痴想再找一条退路。” 秦昊尧冷哼一声,不以为意,眼角余光扫过几千个将士同时操练的宏伟景象,丢下这一句话,佑爵自然也明知,不管是三五日之内出现,还是拖延几日,自己定会等待佑爵出现,佑爵不出来的话,宝月公主也没有性命之忧。 佑爵也明白宝月公主如今是握在秦昊尧手里的人,在这颗棋子还有用处的时候,没人会伤害她。 “她的情况如何?” 秦昊尧话锋一转,黑眸冷沉,哪怕宝月公主是女子,他也没有半分怜香惜玉的意思。 孙奇不假思索,看守敌国女将的士兵天一亮就来禀明,他面色阴郁,谈及此事,并不顺利:“昨日人醒过来了,也有了神智。人退了热,左臂的伤口也上了药。只是自从人醒过来,就什么话都不说,昨日的晚膳跟今天早上的早饭,她都没吃一口,原封不动地被端出来了。” 那个被沦为阶下囚的女人,不但是一国公主,又是能上战场的女人,若没有半点泼辣性子,倒也让人觉得奇怪了。秦昊尧听了,神色不变地沉静不语,再强硬野蛮的女人,也终究是个女人,并非他看轻女子,在千百年来能在战场上敌过男人的女人,屈指可数。 只是沉默过后,从冰冷刻薄的薄唇边溢出的话,更是不近人情,冷叱一声,对佑爵没有任何好感,对佑爵的皇妹,自然就更无任何好感。 “真是个倔强的女人。知晓自己身在敌营,居然还敢浪费军营里的米粮,这样的人也没必要怜惜她,既然她喜欢逞强,就饿上她几顿。” 不过即便宝月公主狠心绝食,也无法让他觉得她可敬,这一股子与生俱来的野性跟勇气,倒是跟她的兄长佑爵有些相似。 孙奇面色凝重,应了声,对天子言听计从,毕竟在战场上,敌人就是敌人,不该心存怜悯仁慈。女将无论有没有公主的身份,她都只是一个战败的俘虏,能够活着就已经该感恩戴德,哪怕换做别人,也不见得会同情宝月公主。 “实在忍耐不住,但还想活下去的话,她就不会在朕的面前耍这等的公主脾气了。”秦昊尧并不觉得奇怪,能耍的那么一手好鞭子的女人,是绝不会太快低头屈服的,不过,他并不在意这个女人如何反抗挣扎,她一旦激怒了他,就只会落得更惨烈的下场。反正这些麻烦,也都是她自找的。 温热的饭菜她也不想多看一眼也不想吃一口的话,在这么荒凉的边疆,往后这几天,她连一碗冷饭也得不到。 除非,她开口恳求。 除非,在这几日之内,佑爵亲自出现。 “皇上,再过四天左右,粮草就能到了。”孙奇见天子默然不语,耳畔的呼和声音振聋发聩,秦昊尧走下练兵场,闻到此处,眼底愈发笃定坚毅。 秦昊尧并不曾再去看宝月公主,巡视了一周军营之后,他走入自己的帐内,听完范宏报告了一遍军中事宜,他便独自翻开手中地图,再度细细审视了周遭地形和路线,自然而成的关卡,若是佑爵来的话,这一仗就变得有趣许多。 军中派人送来的午膳,比起宫中的饭菜简约不少,不过因为他的天子身份,菜色虽然不能多变,每日三菜一汤,并不难以下咽,倒也足够。 午膳用到一半,门外就传来王镭的声音:“爷,有一个人想见您,说是您的故人,已经四年没见了。” 秦昊尧扯唇一笑,放下手中筷子,唯独俊脸上的笑容随即敛去,他面无表情地喝了一口热汤,冷淡地说道。 “让他进来。” “爷,他也不肯自报姓名,属下总觉得这个人很古怪,会不会是北国派来的细作?”王镭却满心狐疑,追问了一句,这个蛮荒之地哪里会有天子的故人?若他记得没错,天子也是头一回到这个地方来,而且那来人一看就鬼祟轻浮,不像是正气之人,这样的不入流的男人,如何会跟天子打交道?毕竟如今北国被逼急了,说不准又会想些下三滥的法子,若是有人潜入军中,暗中打探了消息,或许更会影响胜负。 四年没见了,又是熟悉的故人,倒不会是细作,只是自动送上门,而他又很想见的人而已。 四年前,他也是冒充北国的使者之名,如此贸然又莽撞地出现在皇宫的门前。 “让他进来,若是他有什么放肆的举动,以你的功夫,也能当下就制服他。” 秦昊尧却不以为惧,仔仔细细将手中的地图卷好,收在枕头之下,正襟危坐,神色自如。哪怕是来一个身怀高深武艺的人,他也不会害怕,更别说佑爵没有武功底子,要是佑爵当真行刺的话,也是轻举妄动,自找死路。即便秦昊尧不动手,王镭出手的话,也远可以将意图不轨的人千刀万剐。 王氏兄弟被他器重信任,成为他的心腹,绝不会没有任何理由。 王镭听天子说的如此笃定安然,也不再多言,朝着身边的士兵点了点头,示意去将那个至今拦在营外的男人带过来。 从帐外走来的男人,身子高瘦,一身灰蓝色布衣,头戴锥帽,锥帽却不曾遮挡他原本的面目,秦昊尧只是看了一眼,就能看到那双带笑的细长双眼,佑爵在他看来,不过是一只笑面虎,虽然有些阴谋诡计,但也成不了太大气候。 至少,这一场仗,他是赢定了。 “故人,坐吧。”秦昊尧低声笑道,手掌一摊,神色自如,仿佛看到这位故人,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没有半分意料之外。 男人缓缓取下头顶上的锥帽,面容虽然称不上跟秦昊尧般俊美,不过五官深刻,因为常常挂在脸上的笑容,见过他的人,也很难会将他遗忘。这一身布衣穿在他的身上,格格不入,无法掩饰遮挡他与生俱来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贵气。他淡淡打量了营帐一番,哪怕是主帅的营内,也如此简朴,他扯唇一笑,盘腿而坐,扫视了一眼矮桌上未曾扯下的饭菜,说的随意至极。 “来的早了些,你还没吃完饭呢――” 秦昊尧将身前的矮桌一推,他的笑容一敛,满目冷沉寒意,调侃打趣道。“你要来见朕,还要乔装打扮?” “不过是要来的时候顺利些,倒也没想太多。” 佑爵扬声大笑,说的话毫无戒备,毫无心防,毫无禁忌,仿佛依旧跟过去一样逍遥自在,似乎他们两个人,像是有不浅的情分。 “长话短说,朕也不想浪费太多时间,你我都不是悠闲的人,不是吗?” 秦昊尧眼神一变,却再无任何耐心,佑爵闻到此处,低头不言,那双狭长的眼眸之内,却满是冷笑。 “你是比朕更直接的人,既然如此,朕也不再赘言。”佑爵自顾自从矮桌上取了一杯茶水,看看清水之中,只有几片茶叶子,皱了皱眉头,又将茶杯放回了矮桌上。他话锋一转,开门见山,他跟四年前相比,多的是身为国君说一不二的气势和威严,哪怕站在别国皇帝面前,他也没有任何动摇。(.)四个字,让秦昊尧黑眸一沉:“会退兵的。” 退兵。如今佑爵所言,让退兵变成一件轻而易举的儿戏,但秦昊尧清楚,他自可痛快打上几回,堂堂正正赢了北国,北国成为战败之奴,还不是一样要退兵?! 更别提,佑爵是一个天生喜欢耍小聪明的人,油嘴滑舌。 “哪怕是当了一国之君,朕也不觉得你的话半点可信。总是骚扰边境,朕不厌其烦,本是为了跟你了结此事,没想过你北国也无人可用,居然让公主出马。”秦昊尧面无表情地望向他,既然宝月公主可以将佑爵引来,说明就并非是兄妹感情淡薄,他无声冷笑,言语之内更是不屑鄙夷。 似乎佑爵的所作所为,在秦昊尧看来,根本摆不上台面。 “大圣王朝的人,都是这么看轻女子的吗?在朕的北国,只要有勇有谋,男人女人都一样,有才能者,都能升官进爵。”佑爵不再谈及退兵话题,仿佛为了秦昊尧看轻宝月公主的事情,愈发不满,义正言辞,一番谩骂,耳根子都红了。 秦昊尧冷眼旁观佑爵义愤填膺的模样,静默不语,若说人本性难改,用在佑爵的身上,最为合适。 佑爵指着秦昊尧,冷着脸,像是勃然大怒,继续说道:“朕有这般能耐的妹妹,是朕的幸运,也是朕的骄傲,派她出征,又有何不可?” “你来,是想用退兵的条件,换回宝月公主?”秦昊尧却没有跟佑爵谈论宝月公主的意思,更不想跟他周旋太久,一句话,直言不讳。 “不过,不知道,朕的妹妹是否在敌营之中茶饭不思,这两日生生消瘦了一圈?”佑爵却不置可否,话锋一转,虽然脸上还有笑意,但显然话锋更加犀利,似乎十分担忧。 “你想见宝月公主,也未尝不可。”秦昊尧点头,说的决绝,俊容上不曾有任何神情,站起身来。 “你还不曾说出你的条件呢,放了朕的皇妹之后,你要朕休战?”佑爵的唇畔勾起一道似笑非笑的神色,再度逼问一番,依旧盘腿而坐,不曾跟随着秦昊尧起身,若是一番谈判,他还不曾得知秦昊尧想要得到的。 这样的话,并不公平,他或许还是希望看到各取所需。 “大圣王朝何时如此畏畏缩缩?你且放马过来,朕不要休战,朕只要你我一分胜负,决一死战。” 秦昊尧掀起门帘,仿佛是下逐客令的意思,他黑眸半眯着,冷冷打量了佑爵的身影,这一番话,听来自然是很有底气,也很有霸道的专制味道。 “看来这些年无人跟大圣王朝作对,你也孤独的很。”佑爵不曾转身,从容地道出这一句,不无喟叹,秦昊尧的势在必得,让他根本不在意是否打接下来的战役,但前几年的战役,秦昊尧不曾亲自出征哪怕一次,佑爵更好奇的是,为何偏偏这回,能够劳烦秦昊尧出动,远离京城,就为了跟自己见一次面,打几次战。 秦昊尧望着远方的那一道光,迷离的,像是梦境之中的幻影,佑爵不是需要他咬紧牙关费力招架的人,这一回,他就当佑爵又在装傻。 “当真要朕挑明了说?北国后妃足足有二十位,皇后贤惠淑德,人人赞誉,而你已有三个子嗣,一儿两女。你过的如此逍遥快活,却唯独对大圣王朝紧紧相逼。” “说起此事,你自然甘拜下风,这些年了,听说宫里还没半个皇嗣是吗?朕可从未觉得此事有多难的啊,美眷如花,不正是享齐人之福的好时候吗?”佑爵闻到此处,不禁连声大笑,他笑的不能自抑,似乎这是这世上最最可笑的传闻,仰头大笑,甚至一边拍着大腿也不能抑制心中的开怀。 佑爵的如此放肆恶意,或许身为男人,就该怒不可遏的,更别提对天子而言,也并非是光彩的事,秦昊尧却不冷不热地看着他,宛若十来岁轻狂的少年拍腿大笑的张狂模样,无动于衷。 “佑爵,这四年来,你过得比朕舒心。”秦昊尧面对着佑爵,沉默了许久,只等佑爵笑够了,周遭恢复了安谧,他才不疾不徐地说道。从帐外传来的一道白光,打在秦昊尧的侧脸上,他陡然黑眸冷沉。身为有身份的男人,往往不太会背对着别人,而佑爵却毫无顾忌地背对着他而坐,他也不知该说佑爵愚钝,还是盲目。 “这世上每个人都羡慕当天子的,若当天子还不舒心,还能有谁更开怀?”佑爵笑着转过脸来反问,眸光一黯,这一句听来,更像是毫无用心的敷衍。 “身为太子的时候,想要什么,还不一定的得到,但身为一国之君,想要什么,不就是轻而易举的吗?” 佑爵看清这个男人脸上的寒意,他眼底的笑意一敛,冷淡地直起身来,走近两步,逼近那双骇人的眸子。 “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吗?佑爵――你直到如今,四年之后,还这么想?你不像是这么单纯的人。” 秦昊尧的眼底愈发多了不屑,嗤之以鼻,一把推开佑爵的肩膀,若是他要佑爵这一次停战,也枉费他做这么多准备。至少,他要的并非是一时的边疆安宁,连契约也可以不顾,从佑爵的嘴里说出来的话,又能有几分真的呢? 佑爵自然清楚,秦昊尧所指的是什么人,当年他在北国听说贞婉皇后死讯的时候,已经晚了一个月了。不久之后,他就册封了北国皇后,每一年的选妃嫔,他都会精心挑选,正如秦昊尧所言,他坐拥很多女人。 他想得到的,似乎全部都到手了,唯独……有时他也会突然想起,在一处荒凉的院落之内,那一道素白的身影,遥望着远方,他在她的眼底,看不到希冀,唯有冰冷漠然的绝望…… 她终究是死了。 哪怕是身为大圣王朝的君王的女人享受一辈子的荣华富贵也好,他也可以多多少少听到她的传闻,但如今,什么传闻都不会再有。 他跟秦昊尧见过的穆瑾宁,并不是同一个女人。 他拥有的记忆,也并非秦昊尧所能够得到的。 “看看谁输谁赢,再笑不迟。”秦昊尧冷然说道,佑爵漫长的沉默之中,他隐约知晓佑爵是在回想谁,又是因为想起谁,眼神愈发黯然。他话锋一转,更是霸道:“朕厌恶麻烦,关于边疆之事,决一胜负才是爽快。” “你说到如今,还不曾说出条件。”佑爵不以为然,秦昊尧从来都是如此自负,但从言语之中透露出来,大圣王朝早已做好万全准备,这般想着,佑爵的言语之内稍显冷淡:“胜负,又是何等的结果?” 秦昊尧跟佑爵之间只有三步距离,他冷冷地望着眼前的男人,从一开始到如今,他们都没有任何英雄相惜的情怀,两人都是一国之君,手中捏着的都是百姓的性命和江山的前途。 他面无表情,冷眼看着佑爵,字字卓绝:“大圣王朝要是赢了,朕不要你任何承诺,只要你放弃还未解开的心结,在这儿彻底做个了断。而宝月公主,将成为大圣王朝的人质,朕将她带回京城,你若不愿看她死在异国他乡无人收尸的话,自然不会跟这次战役一样轻举妄动。你若再纵容将士在边疆胡作胡为,朕会将宝月公主的人头,送回北国。” 佑爵仿佛觉得又听到了一个可笑之极的笑话,仰头大笑:“你怎么笃定一定会赢?” “大圣王朝输了的话,朕自当让宝月公主毫发无损地回北国。”秦昊尧说的斩钉截铁,胜负之间,似乎只要佑爵不轻举妄动,宝月公主可以活得长命百岁。 “如今不是可以讨价还价的时候,你怎么说,朕都要应你。”佑爵的脸上,笑容渐渐变得微妙浅淡,冷哼一声,“先让朕看看她。” “既然你来了,当然要看看她再走,确保她在敌营之中还活着。” 秦昊尧冷着脸朝着门外的王镭嘱咐一句,佑爵拿起锥帽戴在头上,神色自如地越过他的身子,明目张胆地走出帐外。 这儿聚集着几千将士,哪怕没有这么多,身手利落的一人就足以取他的性命,他是没有半点武功底子的皇族,虽然称不上羸弱,却也算不上是多么强硬。他从来不信任别人,更别提是秦昊尧,或许他如此贸然出现在秦昊尧的面前,危险更大,很可能被抓住跟宝月公主关押在一道,以此要挟北国将士投降。直到方才,从秦昊尧的言语之中,知晓他要的是一场断绝所有后患的输赢,太轻而易举得到的胜利,太显而易见的计谋,都不是秦昊尧部署的。 秦昊尧的目的,是要彻底了结过往的心结。 真可笑,这世上除了秦昊尧,再无人知晓自己的心结,偏偏是这样的一个男人,到如今也不能简单地称之为敌人的男人,还能想到他有这样的心结……佑爵的脸色愈发难看,随着王镭的脚步走到营内,他走近依旧半坐着的女子,俯下身子,如今细细打量,除了左臂上的伤口,身子略微有些消瘦之外,幸好宝月公主身上再无别的伤口。 “皇兄……你怎么来了……这儿不是久留之地,快走,快回去……” 宝月公主连说话的声音都很轻,身子虚弱,唇色发白,她费尽全力一把拉住身前的佑爵手臂,似乎是想要当下把他推开。 “他若想杀朕,早就动手了,不用担心,他虽不是可信之人,至少不会有这样的念头,他总是高高在上,傲慢无礼,他是无法容忍自己做出如此可耻之事。”佑爵将手掌轻轻贴在宝月公主的面颊上,视线扫过她左臂上早已包扎的痕迹,细长的眼眸愈发幽深,在军营之中,药是不亚于粮草般珍贵的东西,宝月公主受了伤,秦昊尧还让人给她送药,还派人来为她诊治,不曾置之不理,不管不问,说明秦昊尧谋划的,当真是要一场胜负。 或许该说,秦昊尧这般自诩聪明的人,轻而易举的事,他并看不上。 “虽然不是什么好地方,不过,朕要你把这儿当成是北国的营内,他们送来的饭,要吃,他们送来的药,要拿。宝月,活下去,等着看看这一场胜负。”佑爵握了握宝月公主的柔荑,他的眼底依旧是满满当当的笑意,仿佛也有了尽心准备,对待跟自己感情最好的皇妹,不是亲生胜似亲妹妹的宝月公主,他的确看重她。 这一次,他也想要彻底了结,输赢,都是一种了结。 “都是我让皇兄如此为难……”宝月公主轻轻叹了口气,她厌恶自己如此虚弱的模样,她是北国的刁蛮公主,虽然脑子并不伶俐,但素来是最勇敢的皇女。而如今,她却躺在敌人的阵营之内,连握住鞭子的力道都没有。 “宝月,哪怕是为了朕,也要活着。”佑爵再度站起身来,眼底闪烁着一道苍凉,他扯唇一笑,笑容却再无往日的半分温度。 宝月公主若是早早绝食死在这里,他的心结也怕是永世无法解开。哪怕是为了他,宝月公主也该活下去。 同样期待一场真正的胜负的,除了秦昊尧,还有他。 不再多言,佑爵稳步离开了宝月的营帐,跟随着王镭再度走回秦昊尧的帐内,秦昊尧冷冷淡淡问了句。 “人还活着吧,虽然听下属说早上还有一口气,但她这么任性,也说不准还能活几日。” “为了解开这个心结,你当真不择手段,还是跟以前一样歹毒。”佑爵听着秦昊尧刻薄的言辞,却没有半分愤怒,或许能够坐上这个位子的人,都并非生性纯良的人,他不冷不热地嗤笑一声,此回交易看似平凡,唯独用在自己的身上,可见其用心之深。 秦昊尧是在利用自己过去的软肋,因为在年幼时候当过楚国的质子,知晓在他国生存多么艰辛,宝月公主虽不是自己的同胞妹妹,但也是跟自己情分最深的公主。为了出征而遭此劫难,秦昊尧是在跟他豪赌,到底谁才更无心无情。 他自然比不上秦昊尧,只因他还想宝月公主活着。 这一次北国若是赢了,那是最好,若是输了,秦昊尧也不容他有东山再起,卷土重来的一天,一旦边疆再有纷争,佑爵若是心存阴谋,或许当真会收到宝月公主的项上人头。佑爵相信,秦昊尧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人,砍掉一个女人的脑袋,也不会让他有半分自责愧疚。 “若是你当真看重自己的皇妹,知道战场没有任何一定的事,还要她冒死上战场,或许她也不过是你手中的一颗棋子。”秦昊尧无声冷笑,一脸阴郁,这世上说他狠毒的,大有人在。不过他并不觉得佑爵有这样的资格,身为王者,多多少少都是铁石心肠的。 “别说的你我都一样。”佑爵却突然不耐,低喝一声,走出帐内,再无任何伪善笑容,丢下这一番话,并不武断,更像是下了决心。“五日之后,决一胜负。丑话说在前头,你可要当心,朕虽然没有你这一身好武艺,但不见得你可以高枕无忧。” “送客。” 毫不理会佑爵耍狠的要挟,黑眸一沉,秦昊尧的薄唇边溢出这两个字,下了逐客令,帐帘重重垂下,将两人的俊伟身影彻底隔开。 王镭默默地从帐外走来,撤了饭桌,见秦昊尧枕着右臂躺在长榻之上,他低下头,恭敬低声说了句:“方才看北国皇帝说的如此笃定,爷在五日之后,定要小心防范他,说不准他又在耍什么阴谋――” “他出了全力,朕这回来边疆才有意义。” 秦昊尧缓缓闭上黑眸,他要让全天下都看看,到底大圣王朝跟北国,谁强谁弱。 当然,还有一个暗藏在心里的心思,哪怕往后佑爵得知他昭告天下的消息,也绝不敢再打不该有的念头。 跟边疆的纷争一样,他不堪其扰,这一回,是要彻底连根拔除,哪怕春风再吹,也无法生出半分绿意。 他并不惧怕北国,不惧怕佑爵,正如佑爵一样。 但一山不容二虎,迟早都会有这么一天。 ……。 260 崇宁有喜 温暖的五月阳光,洒落在她的身上,周遭的芬芳融化在暖阳之中,她默默睁开眼眸,撑起双手,发觉自己一袭桃红色宫装,独自躺在百花深处。她仿佛做了一场漫长又安宁的好梦,蓦地醒来,只听得由远及近的马蹄声,苍劲有力,她不禁喜出望外,站起身来观望。 只是,这一望,却让她满心寒意,失落孤寂。 骏马,越来越近,在她的眼底也越来越清晰,那匹马自然是秦昊尧离开时候所坐的坐骑,但马背上却空空如也,没有任何人的身影。 穆瑾宁蓦地醒来,垂下眼眸,观望着自己,她还是身着今日清晨换上的青色宫装,不像是梦中的自己身着桃红色的衣衫,那梦自然是荒诞不经的。 沉默着独自坐了一会儿,穆瑾宁掀开身上的单薄锦被,正想下床,才发觉自己沁出了一身的汗。如今是五月底了,天越来越热,她原本就不喜欢炎炎夏日,午后一场小憩,没想过会做了这么久的梦。 “姑娘,这是从宫外送来的桑葚,新鲜的很,不知您是否喜欢――” 紫鹃端着一盆桑子走过来,满面笑意,穆瑾宁站起身来,缓步走到桌旁,探出素白柔荑,纤纤素手取了一颗,送到自己唇畔。 桑葚各个紫红发黑,长得丰满硕大,品尝起来也是甜美多汁的滋味,她笑着看紫鹃,神色一柔,轻声说道。 “你也来尝尝看。” 紫鹃笑了笑,应了一声,却迟迟不曾动手,身为宫女,即便是主子的应允,也不敢跟主子同桌用膳,这是宫里头的规矩,若是主子赐了些东西,她也要等主子不再吃了,才能端走品味。 “看姑娘自从皇上走后就再无胃口,奴婢让御膳房的人炖了一碗糯米粥,其中放了些山楂片,想来会解热开胃,待会儿就会送来了。” 紫鹃见穆瑾宁又拿起了绣图,神色安宁地坐在桌旁绣着牡丹花,这些日子,她亲眼看着主子越绣越好,这些白绢上的花样,也是越来越栩栩如生。她怔然望着,轻声开口,身为伺候穆瑾宁的贴身宫女,她自然是想尽办法想要穆瑾宁多吃些东西,皇上离开还不满一月,若是主子继续这般消瘦下去的话,她哪里逃得了这份罪责?! 穆瑾宁不曾抬头看说话的紫鹃,眸光定在白绢之上的红色牡丹花上,垂着长睫,眼神平和,低声细语。“方才,我做了个梦――” “姑娘做了什么梦?”紫鹃问了句,此刻却很难看清穆瑾宁说话的神情,仿佛还沉溺在方才的梦境之中,她不免有些好奇,若是一般的梦,穆瑾宁自然不会提及。 “宫里头送来了捷报,是几日之前吧。”穆瑾宁眼眸一转,眸光愈发幽然,彩线用尽,她安静地穿针引线,手中的动作蓦地停下,轻声问道。 紫鹃一听主子又是在担忧前方情势,笑着安抚:“初战告捷,姑娘安心好了,奴婢看这一仗定是我们赢得,皇上定会驱逐了北国将士,胜利归来的。” “你说的若是能成,当然我就要信你了。”穆瑾宁轻笑出声,站起身来,柔荑轻轻拂过紫鹃的肩膀,神色自如。 “趁着大好春光,我们去御花园看看牡丹花。” 紫鹃再度笑着扶着穆瑾宁,陪着穆瑾宁走到外堂,她再度折回来,取了一件黑色金边的镂空披风,为穆瑾宁披上,两人一前一后迈出偏殿。 缓缓走入御花园,如今正是赏景的好天气,若不是后宫的妃嫔不过屈指可数的人数,兴许她也会再遇到几个后妃,穆瑾宁这般想着,站在花木房的下人精心布置的花圃前。 每一年春日,四五月的时候,是宫里牡丹花开的最好的时候。 这样的念头,在脑海之中浮现出来,也并非费心挖掘,一切自然而然。埋葬在身体的任何一个角落的秘密,被一场浩大的冰雪封住了,她越是在暖阳之下站的越久,似乎能够听到冰雪融化的声响,仿佛总有一天,那些埋藏在深不可见的地下的盒子,总会暴露在她的眼前。 “这一种牡丹花叫――莫争春,听闻是宫里最上乘的牡丹花,只要这种牡丹花一开,春日里的任何一种花,都顿时失了颜色。” 紫鹃耐心至极地解释着穆瑾宁手边这一朵牡丹花花名的由来,穆瑾宁精心听着,缓缓俯下身子,凝神观望着手边这一朵紫红色丰美厚实的牡丹,花心是金黄色,宛若几十只紫红色的蝴蝶站在金色高台上,一道扑扇着翅膀,在风中微微摇曳,宛若欲说还休的娇俏少女,更加风情万种。 莫争春。 明明是花的名字,却更像是一种威胁。穆瑾宁微微蹙眉,低声喟叹,她不曾将如此高傲美丽的花朵从叶柄上采撷而下,或许没有这般的霸气,没有这般的傲慢,这花就活不下去了。 “这般霸道的名字,几乎让世人以为,它根本容不得别的花,它一枝独秀,开的再美,也不过单枪匹马。要是没有别的花的衬托,春日只有它一种花,也不会再觉得它多么别致了。” 紫鹃站在一旁恭恭敬敬地听着,脸上的神色,略微有些古怪,她不禁环顾四周,生怕穆瑾宁的这一番话,被怀有恶意的人听了去,再生是非。 “这牡丹花的名字,是谁起的?”穆瑾宁不再触碰那一朵牡丹花,眸光流转之间,是一派黯然,不过转瞬即逝。 “是德庄皇后起的……听闻德庄皇后格外喜欢这牡丹。”紫鹃见四周无人经过,却还是小心地靠近穆瑾宁的身子,在主子的耳畔低语一句,哪怕德庄皇后已经不在皇宫之中,哪怕如今已经没人再传出关于德庄皇后死因的古怪传闻,但每一年春日,还是无妨这牡丹花的绽放和凋零。德庄皇后的死,大多是说因为犯下了无法让皇帝饶恕的过错,无法再面对皇帝,在景福宫之中自尽,当年却也有人说,德庄皇后的死,是因为皇帝赐死。当然至于为何皇帝跟皇后会翻脸,从夫妻变成敌人,也有人揣摩是因为当年槿妃的关系。 当年的槿妃娘娘,正是如今站在她面前的女子。 当然,此事已经过去好些年了,再古怪的传闻,也只是传闻而已,是真是假,是绝无法查清楚的。 德庄皇后。 是否每一个坐在后位的女人,都会有这般的想法,无论后宫有多少后妃都没关系,反正是无人可以跟她抢夺这般的地位这般的荣耀,春日百花齐放的时候,也绝不会有人肖想鳌头的气势。 站在这一株牡丹的前头,她静默不语,几乎有一瞬间,看到牡丹花高傲的姿态,还有……凋零的惨景,她默默闭上眼去,花圃中的芬香,像极了方才梦境之中的,沾染了她一身,几乎每一根发丝都嗅得到那些花香,也就是那个时候,将她整个身子,都吞没在寂寞里。 见穆瑾宁闭上眼去,仿佛是嗅着满园香气,看来今日跟着主子出来赏花,让主子的心情愉悦,紫鹃这般想着,也不觉笑了开来。花木房的下人们整日都跟宫里的这些花草打交道,本以为上位者都喜欢牡丹花,只因牡丹象征富贵,其实,他们也想的太过浅显。 穆瑾宁在下一刻睁开清眸,绽唇一笑,白皙小脸上再无任何神情,安安静静地挪动脚步,漠然地越过这一朵牡丹花,她将眸光望向别处去。 其他的花圃中,也有开的很美的牡丹花,还是想争着这一分春色,不管流言如何,不管世道如何,它们还是毫无异样勇敢地绽放。 这世上,并非强权之下,就没有反抗,或许越是霸道,反抗就越是彻底。 恩威并施,软硬兼施,就能捍卫自己的位子了吗?人总有一两个把柄在世,更别提在皇宫之中,很难活的宛若白莲般出淤泥而不染,但最重要的是……那个把柄是握在何种人的手中。那个人,会不会因为情意消退之后,就彻底毁掉一切。 若是坐在那么高不可攀的位置上,还能心存仁慈,是否就行不通呢?!缓步走出花圃,不知为何她再无任何心思欣赏眼前的美景,安然地走向前去,远方的一个身影,却引来穆瑾宁微微怔然,她朝着紫鹃问了声:“紫鹃,你给我看看,那个是不是公孙大人?” “奴婢看是他没错。”紫鹃认真地看了一眼,默默连连点头,回应了声,突然有些疑惑,只是微微皱了皱眉头,不解地呢喃了一句。“如今皇上不在宫里,他也常常进宫吗?” 穆瑾宁眸光一凌,她示意紫鹃别再跟着,独自随着公孙木阳的身影望过去,连连跟了一段路,她才扬声呼唤。“公孙大人,请留步。” 公孙木阳听到身后的声音,蓦地停下脚步,转过身来,见来人正是穆瑾宁,笑着问道。“姑娘找老臣?” “前方的消息,一定是公孙大人知道的更早吧,不想在宫里等候不知何时才来的战报,我想兴许在公孙大人的身边可以听到更多的话。” 穆瑾宁的眸光幽深,噙着浅淡温柔的笑意,看着身前的老人,在战报来到宫里之前,定是先到了公孙府上,公孙木阳是文武百官之中唯一可以有幸跟随天子微服出巡的人,若她没有猜错,秦昊尧出宫的时候,一定会嘱咐公孙木阳,将大小事宜都暂时交给公孙木阳打理。 “请放心,我们有很多胜算。” 公孙木阳沉默了半响,脸上的笑容却微微凝住,他最后说出了这一番话,大圣王朝在国力上就跟北国并非实力悬殊,北国的骑兵阵是六国之中有名气的,却也并非因此而能夺得胜利。 穆瑾宁蓦地心中一沉,公孙木阳正欲转身离开,她的心头却愈发压抑沉闷,公孙木阳脸上的笑容,仿佛有些苦衷。 “前方是出了什么事吗?” 已经走了两步的公孙木阳却蓦地身子一僵,他皱了皱眉头,沉下脸来,更想当做不曾听到一般朝前走去,却又听到身后的那一道嗓音,清冷无惧。 “哪怕是发生了不太好的事,先传到了公孙大人的府上,公孙大人也会仔细权衡,若是传到宫里会造成混乱不堪的景象,一旦传到宫外去,自然就更加覆水难收,所以,大人就不会说,全部压着。”穆瑾宁紧紧盯着公孙木阳的身影,她的猜忌怀疑,不知何时已经在心中暗潮汹涌,她不免双手紧抓裙裾, 从战场上传来的好消息,自然会送到宫里来,但若是有了坏消息,为了宫里宫外的安宁,公孙木阳定会拦下来,暗中做出相应的谋略和决策。 她当然喜欢风平浪静,但不喜欢被蒙在鼓里。哪怕是太过谨慎细密的心思遭来无端厌恶,她也想知道哪怕一句真话。 “这是没有的事――”公孙木阳不曾转过身来,轻描淡写地说完此言,更想疾步匆匆离开皇宫。 “当然,我没有任何证据,也没有听到任何风声,每一日都安心地在宫里,若说跟皇上有些默契,才会如此发问,于大人而言,也是听来可笑的。”只因为一个梦境,她便追随着公孙木阳说了这么些本不该她说的话,她明白此刻公孙木阳也有多少不耐,紧紧拧着眉头,面色愈发苍白。 “老臣还是那句话,皇上要您安心等候,自有皇上的道理,如今才一个月,战事还不曾结束。”公孙木阳重重叹了口气,正如穆瑾宁所言,所有战报传到他的手里,传到宫里,或许会引来些许恐慌,他自然该做一些筛选,这是他的职责。 她在这一个月内,从未写过只字片语给前方阵营,并非她毫不在意毫不关心他的安危,只是生怕她一旦写去书信,会更让他多少分心。哪怕看似绝情,她也不曾做。 她眸光一闪,缓步走到公孙木阳的身前,神色恳切,说的不无动容。“我相信皇上会打了胜仗回来,但这世上有很多事,也是保不准的。” 公孙木阳眉头的沉重,愈发的明显,他的目光深沉,落在穆瑾宁的身上,越来越难以辨明到底是何等的情绪。 “公孙大人定是难以理解,但即便这样,身为一名女子,我也要说。”穆瑾宁明白在宫里,很多毫无缘由的揣测和不安,都会成为禁忌,就像是对着天子人人都会说奉承话恭维话,天子出征在外,也人人相信他会凯旋回来,但即便如此,人是血肉之躯,并非能够躲避一切厄运,若不是她觉得公孙木阳可信,她也绝不会坦诚自己的心迹。若是遭遇了有心之人,定会怀疑她是在暗中诅咒天子,她实话实说,也并非不是在冒险。她短暂地沉默着,神色愈发迫切,她根本等不及了:“我并非是逼迫大人跟我坦诚绝密之事,只是,若是皇上一切安好,公孙大人就同我说这一句……” “一个月内,已经打了第二仗,大圣王朝终究赢了北国,虽然不太容易――老臣只能告诉你这些。”公孙木阳见穆瑾宁的眼底满是晶莹的光耀,哪怕不曾落泪,她当真是焦急心慌的模样,又是真情流露,他不免有些于心不忍。 若第二回也是大胜,为何宫里还没有传来喜讯?穆瑾宁心生狐疑,却又不愿怀疑公孙木阳的话,他不像是满口谎言的人,他们一道在江南度过足足一个月的时候,哪怕说不上十足的信任,至少也有几分理解。 “公孙大人是在避重就轻吗?”穆瑾宁却并不满意公孙木阳的回应,明明看得出来公孙木阳知道些什么,但是他有他的苦衷,他有他的谨慎用心,她这般想着,双手将裙裾攥的更紧,因为过分用力,指节愈发发白。眼底褪去了那些急切,恢复了往日的清明,她的嗓音愈发冰冷:“我想知晓的并非谁胜谁负,而是皇上是否毫发无损。” 见公孙木阳依旧面无表情,沉默不语,似有隐情,穆瑾宁更是背脊发凉,否则,他不必如此有口难言。“大人果真有事瞒着我。” 越是不知真相,她就越是心中难过,最坏的打算,最坏的想法,都会在此刻侵袭过来,宛若狂风骤雨般让她如此孤独无助。 公孙木阳轻声喟叹,缓缓望向远方的宫殿,眼神诡谲深远:“最无法保住秘密的地方,就是皇宫了。” “我无意让大人如此为难。” 穆瑾宁苦苦一笑,心中像是下了一场雨,整个身子都被淋湿了般冰凉,她低低道出心声。或许那些消息传到宫里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会让人心不安,但她还是想要打动公孙木阳,哪怕只能知晓个大概,她还是不愿放弃。 “老臣知道皇上跟您的感情,更不想隐瞒你,若是您执意要知晓,老臣就告知您一人――”公孙木阳也很难继续铁石心肠地拒绝她,更能感同身受她如此焦虑的感受,暗暗大舒了一口气,神色自然地说道。 “公孙大人告知于我,宫里知道的人就只有我一人。”穆瑾宁这才恢复了笑容,眼眸清亮潺潺,如释重负,不管除了什么样的事,总没有比她总是蒙在鼓里胡思乱想来的更不好过。 “老臣自然相信您。这儿来往人太多,恐怕隔墙有耳,不如去偏殿,老臣详细告知您。” 公孙木阳瞥视了周遭,眼眸一转,脸色冷沉,穆瑾宁轻点螓首,两人一道走向偏殿。 “老臣就不再瞒着您了,皇上在这回受了伤――”公孙木阳不曾坐下来,见紫鹃站在门外候着,他才说出实情。 此言一出,穆瑾宁自然眸光一灭,双手无力垂在身侧,脸上的笑容一点一滴全部消失殆尽。她若不是扶着身畔的椅背,或许当时就会瘫软在地,她压下心中的起伏,轻声问了句: “要紧吗?” “军中来的人也只是一句带过,说是被北国皇帝的火枪所伤。此趟北国如此有底气,没想过是北国皇帝暗中得到了火枪,练习了精准的枪法……这的确是我们都不曾料到的。”公孙木阳将自己知晓的全部坦诚,不过哪怕皇帝受了伤,也依旧鼓动士气,将这一仗打赢了,可见皇帝并非一般人物。 “多谢公孙大人了。”穆瑾宁缓缓扶着椅子而坐下,她或许当真并非铁石心肠之人,如今眼底迎来一片惊痛,却还要强颜欢笑。“紫鹃,你去送送大人。” “您不必过分担忧,军中有手法精练的大夫,药材粮草也已经抵达,绝不会有别的事端。” 公孙木阳说完此言,朝着穆瑾宁行了个退礼,随即走了出去,紫鹃送了他一路,直到宫门前才折了回来。 在她看来,秦昊尧是个强硬的男人,只是听闻火枪威力无穷,哪怕他身着金丝软甲,也只能防范刀剑,如何防得住火枪?! 她拧着眉头,一脸死白,若是正如公孙木阳所言,北国之所以挑衅引起战乱,是因为皇帝秘密暗中练了精湛的枪法,便是生生要秦昊尧的性命无疑! 做了这个梦之后,居然又得知这样的消息,穆槿宁呆呆坐着,却又不知这是祥瑞,还是不好的预兆,此梦若是虚假也不必再想,就怕是难以化解的噩梦。 “娘娘……” 迷惘之中,似有人低声呼唤。她蓦地清醒过来,望向说话之人,正是身边的婢女紫鹃。若不是太过着急,她也绝不会喊穆瑾宁娘娘,平日里,她都谨守本分,不想让穆瑾宁太在意往事,从来都是以姑娘两字相称。 紫鹃送了公孙木阳,再回来打开门的时候,已然见到穆瑾宁眼底泛光,木讷地坐在椅子上,仿佛失魂落魄般。 她当然不知穆瑾宁听到的,是何等的消息,蓦地皱了皱眉头,给穆瑾宁倒了一杯暖热的清水,送到主子的手边。 唯独指尖触碰到穆瑾宁的手那一瞬,才发觉触到一片冰冷,她心中慌忙,再也不敢拖延,夺门而去,跑到药膳房请了御医前来把脉。 御医跪在穆瑾宁的面前,他正是前些日子跟天子一道下江南的人,隐约知道这个女子跟天子之间理不清的关系,却也至今缄口莫言。静静地把着穆瑾宁的脉搏,眼底愈发幽深,沉默了许久,才抬起眼来看着神色冷淡的她。 “这些天不见,看来您很疲惫,人也消瘦了。”他将手抽离开来,规规矩矩地跪在原地,每一个字,都格外谨慎。 “我不曾生病,自己的身子,自己最清楚了。”穆瑾宁心中有了心事,自然忧心忡忡,她站起身来,冷冷淡淡说了句:“劳烦你专程来一趟,都是紫鹃太胆小。” “微臣要恭喜您了。”御医见穆瑾宁不曾放在心上,知道此事的厉害,急忙道出事情的真相,不敢隐瞒,如今宫里能够怀有皇嗣的女人,将来的地位自然不可同日而语。在此事的刀剑上,他但凡出半点差错,往后别说前途尽毁,性命也难保。 穆瑾宁盈盈走向前方,坐了许久,脚步依旧有些虚浮,她蓦地掉转过头,视线匆匆掠过一脸笑意的御医跟满目惊诧的紫鹃,冷然问道。“你说什么?” “您有了喜脉,已经一个多月了。” 御医的这一句话,更是将穆瑾宁推入了水火不容的境地,方才她刚刚得知天子受了伤的坏消息,如今,却又知晓了她甚至不曾奢望的喜讯。 她甚至觉得此刻太过欢喜,也不是最好的回应。 紫鹃微微怔了怔,很快恢复了神智,疾步走到穆瑾宁的身边,笑着感叹:“这真是天大的好事……阿弥陀佛……” 穆瑾宁站在原地,依旧不言不语,她的脸上没有任何喜色,近乎漠然。听着紫鹃细碎地嘱咐御医抓些补身子的珍贵药材,欢喜雀跃宛若冬日里的麻雀子,她眼眸一转,却依旧无动于衷。 越是珍贵的东西,来的越是迟。 越是珍贵的东西,也越是脆弱。 “御医,你可定要开些好方子,主子好些天没有胃口了。这些日子你就多来几趟,要用点心,往后若是皇嗣临盆,你可是头一等大功臣。” 紫鹃忙里忙外,比起平日里更加热情,正如她所言,似乎这本该是天大的好事。 但,对于别的人而言,这可是天大的坏消息。 等御医离开了,穆瑾宁才让紫鹃走到自己的身畔,眼眸冷沉,幽然说道。“往后你去药膳房抓药的时候,要仔细小心,若有人问及,你就说是治风寒的药。” 紫鹃见主子如此忧心忡忡,也没了任何笑意,低低应了一声,方才她高兴过头了,没想过如今天子并不在宫里,主子如今再无任何庇护,名分还不曾恢复,更是岌岌可危。躲在暗处的敌人,一旦知晓穆瑾宁怀上皇嗣,兴许会迫不及待地使出诡计。 …… 261 秦昊尧生死未卜 砰。 一道白烟,从那把火枪之中冒出来,宛若冬日里的氤氲。 佑爵只觉得虎口一震,一股子酥麻,从蜷曲的五指之中蔓延到紧握的手掌,宛若一阵激流,飞速穿梭到自己的手腕手肘肩膀后背,他的身子不受自控地微微后仰,微眯起的左眼彻底睁开,他缓缓放下手中的精致火枪,用力的臂膀僵硬,整个人木然地坐在高头大马上。 周遭,还是厮杀声,漫无天际的厮杀声,仿佛像是烟雾一般,飞腾上远方的天际。 佑爵的脸色一白,再无任何表情,抬起细长双眼,他观望着此刻头顶上的那一片天空,灰蒙蒙的,仿佛再过半日就要下一场瓢泼大雨。 一年前,北国剿灭一批山贼,他在偶然之间得到这一把火枪,山贼头子是因为掠夺刺杀了一个西洋人才得到,要挟西洋人交予他制弹丸的法子,日夜傍身,以这支火枪夺取不少人的性命。最后,北国杀了山贼头子,这把火枪落在他的手里,跟军中的旧式火枪相比更强。佑爵要近臣仿造造出弹丸,每一日都练习,出城狩猎的时候也改用火枪,不用弓箭,火枪自有它独到的威力,更快更准,当然,也更狠。 火枪之上,扎着一圈圈布条,右掌之上的茧子,也最终难以消磨殆尽,自从拥有这把火枪,他已经练习了整整一年了。 他瞄准的人,是大圣王朝的统帅,大圣王朝的国君——祯帝秦昊尧,并非跟他素面不识的那个人。 跟他称不上有一分交情的人,身为两个国家的主宰,或许称为敌人更可信,也更容易让人理解。 今日,是他跟秦昊尧约定决一死战,生出胜负的日子。 方才,他带领身后的将士冲入敌方,骑兵阵骁勇善战,一刻间,宛若水火无法交融,人仰马翻,刀光剑影,无数人的鲜血,喷洒在干燥的空气之中,洒落在马蹄之下的尘土上。 身为敌人,身为永远对立哪怕结盟也无法掏心掏肺相处的身份,佑爵知晓,他杀了秦昊尧,抑或是秦昊尧杀了他,都是理所应当的事。 佑爵并无任何武艺傍身,他出征的那日,自然士气大增,身着金色甲胄,红色大麾,他身骑棕色大马,跟秦昊尧截然相反。 秦昊尧就在几百步之外的距离,他身着银色甲胄,黑色大麾,一脸阴冷,气势腾腾,佑爵眼看着他策马奔腾之际,手中的凌厉利剑早已一路上砍下数十人的脑袋,血光四溅,他宛若从血雨之中勇冲出来,俊美却又冰冷的面目,宛若这么多鲜血也不曾沾染上他黑眸之中的森然阴鹜,也不曾让他砍杀敌人的挥舞,稍稍迟缓一些。 佑爵冷眼瞧着光国将军陈鸣冲向秦昊尧,两人毫不留情地过招,秦昊尧在战场上的英武名声,他早年前就听说过不少,如今却也是亲眼看到他的英姿。同样身在帝王之家,秦昊尧已经出入军营的时候,他才刚摆脱楚国质子的卑微身份。 两人身手不分上下,只是佑爵也看得出来,秦昊尧今日势在必得,手上动作愈发凌厉,毫不拖泥带水,招招狠毒,陈鸣虽然还招架得住,却也吃力许多。 就在这时候,他缓缓掏出怀中的火枪,就在离秦昊尧不远的地方,将枪筒对准了那个男人。 这一枪,并不准,弹丸带着刺鼻味道,刮过他的大麾,打中秦昊尧身后的一个小兵,小兵当即就扑倒在地上,脖颈上穿了一个大口,血流汩汩而出,呼吸愈发艰难。 秦昊尧不曾回过头去,唯独面色愈发阴沉扭曲,手中的力道更大几分,眼角余光瞥过不远处的佑爵身上,眼前的陈鸣身手不差,更是难缠,陈鸣以死相护佑爵,哪怕如今被秦昊尧刺伤右腿,血流如注,他亦不曾放弃对秦昊尧的攻击。 咬紧牙关,秦昊尧举高手中的利剑,黑眸一眯,朝着佑爵的方向,狠狠投掷过去。 一名眼尖的小兵奋不顾身地扑上来,利剑刺入他的后背,随即双目一翻,倒地咽了气,佑爵的骏马受了惊吓,朝后退了几步,鲜血溅了佑爵一身,他却不曾放下手中的火枪,拇指毫不迟疑地扳动了。 砰。(.无弹窗广告) 这是第二声,瞄准的人,依旧是秦昊尧。 秦昊尧刚刚打落陈鸣手中的长剑,下一瞬,却蓦地胸口一震,他拧紧眉头,刺鼻的火药味,让人心生厌恶。 不远处的孙奇一看不对劲,急忙疾驰而来,将陈鸣打落在地,一掌劈下,孙奇再度回过头去,秦昊尧依旧还坐在马背上,清风扬起他身上的黑色大麾,他覆上自己的胸口,那儿依旧包覆着厚实的大麾,他触碰到的,并非是温热的鲜血。 而是……一把金色的光,宛若太阳之中研磨出来洒下的金粉一般,细密的,闪烁的,温柔的,坚硬的,躺在他指纹深刻的手心之内。 面色一凝,秦昊尧的眉头更重,这些,并非出自弹丸,他却又无法看清到底是什么,到底来自何方。 风,更大了些,毫不费力就将秦昊尧手掌之内的金色粉末全部吹散,只剩下些许粘在他的掌纹之内,隐约闪着光。 见状,心中大呼不好,孙奇的双眼一红,见秦昊尧有些怔然,他护主心切,咬紧牙关砍杀着朝着这儿冲来恨不得为北国建功的将士,当下满面血红。在另一处杀敌的范宏一看,也急忙策马赶来,挥舞手中大刀,当下杀红了眼。 一股温热的疼痛,在他的心口处蔓延开来,秦昊尧费力地睁着黑眸,无力地垂下右手,方才那一枪,打中了他的心口,大麾破了一个洞,这些金色粉末飞扬而出,仿佛在秦昊尧的眼底洒出一道恢弘金光。 他依旧望着自己的胸口,这么近射出来的弹丸,银色甲胄也无法抵御其力道,崩裂出一个口子,他的耳畔依旧传来厮杀声,黑眸一沉,正想开口让孙奇范宏趁胜追击,喉咙口溢出的一道气息,却是苍白无声,再无任何声响。 秦昊尧这一张口,却像是动乱了身体内的每一道安静血脉,滚烫的热流,从心口溢出,穿出金丝软甲,穿出银色盔甲,穿出厚实大麾,一滴一滴,滴在骏马的鬃毛上。 “皇上!”孙奇大吼一声,眼看着秦昊尧的身影有些摇晃,面色愈发死白,视线往下移动,锁在秦昊尧的心口上,如今那儿淌出血来,更可见并非一般小伤。 佑爵瞧着负了伤依旧跑到自己身前来保护他的陈鸣,他面无表情,朝着陈鸣奔来试图偷袭的小将,再度应声倒地。他手中的火枪,哪怕不是无一虚发,却也射杀了十余名将士,他的臂膀愈发僵硬生疼,常常带笑的脸上,也没有任何笑意。 为了保护秦昊尧,如今已经有不少身手利落的将士涌到天子身边,护送天子回去,避免让他再遭行刺。 对准了另一名大圣王朝的将士,佑爵再度专注地射出了一枪,这一回却不曾射中,偏着设想一旁的草丛之中,虎口愈发疼痛,他短暂地放下手中的火枪,枪筒上滚烫发热,宛若烧起一把火。 “此战,一定要胜。” 秦昊尧面色死白,侧过俊脸,用尽身体之内所有中气,一把紧紧拉住护送他离去的范宏右臂,朝着范宏咬牙喊出一声,因为他费力说话,心口的鲜血更是炽热溢出。 在五日之前,佑爵就提醒过,他不能太过轻敌,自己当真不曾想过,毫无身手的佑爵的秘密武器却是这一把火枪,比起旧式的突火枪而言,更威力无穷。 佑爵定是勤练许多日子,才有如此精准的枪法。 “微臣定不会辜负皇上嘱托——” 范宏用力点头,面色凝重,两匹骏马一道小跑着回到远方阵营,秦昊尧的眼前已然是一片虚浮,无法看清一草一木,在马背上的颠簸也更让胸口剧痛难忍,他唯有咬紧牙关,右手掌紧紧捂住胸口的伤口,只是无论压得多紧,那些湿热的殷红血液,还是不断地从身体中流出来,从他的指缝之中溢出来。 他一路支撑着,直到了范宏引着他到了正营门口,范宏翻身下马,喊来正守在营外的王镭帮忙,就在那一瞬,身后缓步停下的骏马上,秦昊尧的身子朝一侧倾着,陡然摔下地面。 那一声,让范宏跟王镭两人一刻间坠入冰窖之内。(.) 王镭当下面色大变,见秦昊尧躺在沙土之上,右手已然松开,无力垂在身侧,他紧忙以自己的双手压在秦昊尧的心口上,眼看着往日那双犀利狠戾的黑眸,渐渐失去了光彩。 “快叫人来!” 范宏的粗声大吼,还在耳畔,宛若清晨练兵时候的号角声,悠扬而厚重,这一声拉的很长很长,伴随着低低的回音,一直不曾消失。 秦昊尧咬牙闭上黑眸,一直在等,等到范宏的声音越来越低,最终越来越清晰的,变成了他的喘气声,像是独自骑着马跑过了一个山头,气息越来越混乱,或许因为呼吸的艰难,他的心绪也渐渐被捣乱,平日里再理智的自己,也很难理清此刻的情绪。 他再度睁开黑眸,眼前的人影闪逝而过,似乎从别的地方跑来好几个人,他们手忙脚乱,似乎遭遇了比打输了此战更坏更糟糕的事。他听着自己越来越急促的呼吸,直至他的眼前扬起一道黑雾,将自己猛地拽入黑不见底的深渊。 躺在暖热的平地之上,眼底的黑雾渐渐散去,胸口的温热渐渐溢出,有人撕剪开他身上的大麾,解开甲胄和金丝软甲,他清楚自己的神智很快就要消失殆尽,他依旧望着天际,直到秦昊尧最后看清那一个明亮的太阳。 那是……很明亮,很温暖,很清澈的太阳。 像是暖炉一般,哪怕深处孤独寒冷的孤寂深冬,也依旧可以偎贴着他的心脏,特别暖热的依靠着他,唯独依赖着他一人。 不知何时开始,从未有人真正走进过的心,也终于不再拒绝她的靠近,向来都是紧紧关闭的心门,也终于为她而彻底敞开。 他的思绪依旧混乱不堪,他不知自己该回想些什么,是那片这辈子都觉得最美丽的桃花林,是至今愧疚遗失在半路上的那一个装满少女心思的锦囊,还是……她曾经待在手上的那一枚碧玉戒子,看着她垂眸微笑的时候,他也仿佛满心骄傲,觉得那是他此生给过她最好的礼物,胜过这世上一切的山盟海誓,至少他以为,他给她这段感情,会是他此生最珍视的—— 千万幅画面,仿佛一刻间从那个血肉模糊破碎的伤口之中冲撞了出来,胜过猛虎出闸,宛若走马灯般飞快地旋转,他微微眯起黑眸,却无法彻底看清任何一幕情景,无数个春秋,无数个夏冬,无数个日夜,他们一道走过的那些花开的时节,一起看过的夕阳西下,一起在画舫上坐着观望的皎洁圆月,一起在积雪很厚的宫里十指相扣一前一后走过的冬日,一起在高楼之上凝视着那片绚烂烟火…… 突然,走马灯不再转动了。 他隐约看到一片木槿花,白色的,粉色的,紫色的,红色的花朵,犹如各种颜色的星火一般绽放在自己的眼底,他环顾四周,仿佛置身于碧轩宫的门前,却满心困惑不解。宫里的木槿花向来要在六月底才开,今日才五月底,他正诧异为何今年的木槿花这么早开,若有所思,突地听到身后熟悉又轻盈的步伐声。 隐约,有人盈盈走来,莲步轻摇,裙裾随着摆动而发出的细微窸窸窣窣的声响,黑发上的玉钗衔着的珠链轻轻摆动摩挲,那人越走越近,越靠越近,他几乎都能察觉的到,她的脚步停在他的身后,只要他一转身,就能看到她。 只要他张开双臂,就能拥抱她。 他正想回过头去,只是整个人的身子都像是胶结凝住了,哪怕只是一个转身,只是一个回头,都始终没有办法…… 满心的孤寂,从心中激发而出的痛苦难耐,一刻间全部涌出来。 天黑了,满数满枝头的木槿花,缓缓开始凋谢。 他一直在悔恨,他的心结一直都在,就像面对朝开暮落的木槿一样,在她将花容绽放在他眼下的时候,他不曾看上一眼,当他回过头来想再看的时候,因为错过了好的时辰,因为已经晚了,木槿花全部凋谢了。 …… 玉清宫内。 “主子,昨日奴婢见到紫鹃那个丫头了……”宫女默默端来了为主子研磨的上等珍珠粉,将白玉碟放在桌上,在祺贵人的耳畔低声说了句:“她急匆匆地从药膳房里走出来,手里拿了一包药材。” 并无任何在意,祺贵人淡淡一笑,神色自如地探出柔荑,眼看着宫女俯下身子,将调和好的珍珠粉涂抹在她的指尖:“她病了?” “奴婢去问了,说是患上了风寒,如今头疼脑热的,就让御医开了方子,拿了药回去熬煮。”宫女垂着眉眼,仔仔细细地做着自己的活计,轻声说道。 “风寒?”祺贵人却冷笑一声,全然无法置同,调侃戏谑;“不过是得了风寒这般的小毛病,居然还要让人专门伺候着,如此谨慎……” 话音未落,祺贵人蓦地敛去眼底的笑容,她凝神望向这一碟子的珍珠粉,突然的静默不语,却让宫女不无担心不安,低声询问。 “主子怎么了?” “你亲眼看过御膳房的药方吗?”祺贵人的心里生出了怀疑,蓦地取来桌上的白绢,将柔荑上的珍珠粉全部擦拭干净,她冷眼瞧着身边的宫女,冷声问道。 “奴婢不曾——”宫女说了半句话而已,已然见到祺贵人站起身子,她绕过圆桌,从长台上取出文房四宝,匆匆写了几句话,将裁好的宣纸折叠的整整齐齐,再度走过来,往宫女的手中一塞,眼眸黯然。 “把这个交给朱太医,天黑了再去。” “是,主子。” 宫女虽然不知其中到底写的是什么,但还是对自己的主子言听计从,她默默将宣纸揣入怀中,祺贵人见状,才扶着圆桌坐下,神色渐渐平静下来。 她若再深宫之中没有半点人脉,也枉费她耗费不少银两,挤破头想要进宫来,百年来,这些宫里的人,总有可以用银两拉拢的,有时候人心,也并非千金难求。 她此刻心中狐疑的事,也并非毫无依据。 祺贵人端着一盏热茶,沉下眼眸,思前想后,总觉得何处不太对劲。自从那位外族圣女进宫之后,约莫半年时间,却鲜少听到惊动药膳房的御医给她开药,鲜少听闻她生病的消息,更何况——似乎听谁人说过,在大食族内,巫女也会学医,像是风寒这等的小病,根本不足挂齿。 难道进了宫里,这么快就学会入乡随俗,过起高贵的生活,而不再依靠她过往所学的技艺?! 祺贵人用了晚膳,就目送着身边的宫女离开玉清宫,心不在焉地拨弄着手下的琵琶,她弹了一曲西江月,弹了一半便意兴阑珊,直到门前传来急促慌乱的脚步,她才起身将琵琶放回原处。 “主子,这是朱太医写给你的药方。”贴身宫女推门而入,疾步走到祺贵人的身前,将这一张朱太医写下的药方放在桌上,恭恭敬敬地说道。“是趁着庄太医走开的时候,他看了一眼记下来的。” 祺贵人从柜子里的精致木盒之内取出一颗猫眼石戒指,包在白绢之中,一脸宁静地递给宫女,若不是做事可靠的下人,她也不会留下。 “明日是朱太医当值的时候,你把这一包东西送过去。” “奴婢记得了。”宫女笑着应了声。 “我乏了,你先退下吧。” 祺贵人不冷不热地支开了服侍的宫女,见宫女走开,将门关上,她才将那张药方打开来,摊平在桌上,趁着烛台上的烛光,将每一味药都看个清楚,最终眼光凝结在白术,紫苏几字,却在她的心中刻上了几道刻痕。 她自然不懂医术,但她却也看得清楚,这一张药方,并非是为了治愈风寒那么简单。 一想起那个女人站在景福宫的面前,警告自己别再奢想后位的凌厉眼神之内满是冷意,祺贵人蓦地坐立难安起来。 这个宫里,每一个后妃都不曾怀上皇嗣,但这个女人却有了身子……即便临幸圣女是皇上的意思,她不也该跟她们一样喝下那碗药汤吗?!为何,偏偏她有了身子?为何皇上偏偏对她如此厚待,如此纵容?为何皇上偏偏要这样一个卑微的女人生下皇嗣? 难道……又因为那张相似的面孔,她甚至可以不劳而获得到别人苦心期盼都无法觊觎的巨大荣耀?如今朝中对皇嗣如此看重,哪怕她身份卑微,一旦生下皇嗣,她也可能母凭子贵,登上高位。 到时候——一旦品级高于身为贵人的自己,那个女人如何会让自己过些安生日子?定会以悬殊的身份,一辈子压在她的头上,将她狠狠践踏。在这个宫里,无论过去如何低贱,人人素来只认地位不认人,后妃必须对比自己品级更高的女人言听计从,哪怕对方要求下跪行礼也不过分。 那个女人如今的确还没有任何的品级,但只消皇上回宫,一切就都无法改变了,到时候看在皇嗣的面子上,臣子们也不敢再对她挑剔什么,定会依着皇上一意孤行,哪怕她的身份上不了台面,也会让她享受永世的荣华富贵。 祺贵人想到此处,不禁面色愈发覆上苍凉,她将这一张药方紧紧捏在手里,咬牙切齿地痛恨嫉妒,眸光一灭,她将这一张药方全部撕毁,冷着脸丢在桌上。 她若继续如此纵容,别说更高的位子,哪怕是如今贵人的头衔,说不准也会被彻底夺走。 “说我在奢想景福宫?”她一把拨开内室的珠帘,圆珠在自己指掌之间滑落,带来一阵凉意,祺贵人眼眸幽然,淡淡问了句:“那你呢?” 明明是一个外来之人,理直气壮地站在景福宫的前头,却像是要声张正义似的,就像是——要守护住自己的东西似的。 …… “你去宫外给我把杨念带过来,你在宫外不能久留。还有,帮我把这封信交给名叫琼音的丫头,就说是我的意思,让她去一趟公孙木阳大人的府上,把信亲自交给他。” 穆瑾宁自从清晨的时候,就坐在圆桌上写信,等待紫鹃将滋补身子的早膳送来,她神色平静地嘱咐一声,将这封信送到紫鹃的手里。 紫鹃顺从地应了一声,随即走了出去,穆瑾宁目送着紫鹃离开的身影,才暗暗输出一口气来。 三日之前,她刚刚知晓自己有了身子的消息,但这几日她睡得并不安稳,也不知是为腹中的孩儿隐隐担忧,还是为在前方战场上受伤至今不知是否安然无恙的天子担忧,身在宫里,她也清楚到处都有别人的耳目,她的身上没有任何名分保护,的确举步维艰。 这宫里的大多数人,只知道她是跟随天子从江南回来,以为她是天子的新欢,并不知其中隐情,一旦有心之人想要肃清后宫,趁着天子不在的时候将她扫地出门,也不是全然没有机遇。 如今她能够相信的,就唯有公孙木阳一人,他是天子的心腹近臣,亦不会鄙夷看轻她跟她腹中的孩儿,等到他见到她的信,也该知晓一旦宫里有事发生,该如何应对。 到了晌午时分,天开始转阴,不知不觉就开始飘起雨。 穆瑾宁推开门,望着撑着伞拉着杨念越走越近的紫鹃,神色平和,扬唇一笑。 杨念个子虽小,走路的脚步却是很快,到了台阶上,更是三步并作两步地走,紫鹃拉着他,想要将伞全部撑在他的身上,不让他被雨水打湿,不过即便如此,他还是挣脱出来,跑在雨里也毫不在乎,只为了更快地接近穆瑾宁。 她的手掌覆上杨念身上的翠绿外衣,眸光变得柔软,手心下的微微湿意,让她不无愧疚自责,她轻柔握住他的小手,拉着他一道走入偏殿。“都怪娘亲,下雨天还要让你进宫来……快进来把外衣脱了。” “娘亲,好些天没下雨了,前天我还跟雪儿姑姑打赌,说近日定会下一场大雨,结果我赢了。”有时候,杨念也会显露出六七岁孩子的童真无邪,正如此刻,他任由穆瑾宁取来白绢为他擦拭脸上手上的雨水,笑个不停。 哪怕她没了过去,也终究被孩子的天真笑脸所打动,很多时候……他们是心灵相通的。 穆瑾宁垂着眉眼,轻轻抚摩着杨念的小手,一脸温柔,唇畔的笑意愈来愈深,如今,她想要相信,上苍终究还是仁慈的,还是要给她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 像是她这样的人……也有可能得到幸福。 ……。 262 崇宁摔下台阶 用完了晚膳,穆瑾宁陪着杨念在长廊走了一段路,杨念突地兴起,说起琼音教会他的一套拳脚功夫,噼里啪啦耍了一整套,穆瑾宁看着,满目是笑,看他倒是学的有模有样,不禁为他击掌。 杨念的双眼在黑暗之处依旧闪闪发光,他耍了一套拳法,此刻手脚发热,面颊红扑扑的,见娘亲为自己击掌,更是喜笑颜开,来了兴致:“娘亲,琼音姑姑说我的骨格不弱,若是勤练的话,又能保护自己,还能保护别人,一举两得,多好啊――” “你就不怕受伤?娘亲只是担心你。”穆瑾宁弯唇一笑,粉唇轻启,专注看他的眼眸之内尽是柔和光彩,掏出丝帕为他擦拭满头大汗,如今正是六月初,天气格外暖和,稍稍一动弹,便是沁出汗来,杨念生来就会流很多汗,仿佛这也是她曾经知晓的。 哪怕离开三年多,她跟这个孩子此生的缘分,怕是永远都解不开了。 杨念任由穆瑾宁为他擦拭满脸的汗珠,他却模糊地嘟囔一句,“娘亲,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穆瑾宁闻言,却哑然失笑,俯下身子,拉过杨念,将他圈在自己的怀中,心中百转千回,迟迟难以平复自己的心境。跟杨念相处的日子越长,见面的次数越频繁,就不难发觉杨念如此少年老成,眼前的男孩才七岁而已,分明还是不曾长大的孩子,在她或是其他人的眼底,杨念如何不是一个孩子?可是他却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安慰自己,他竟然宛若反过来照顾自己的男子汉一般,言谈如此老练。 “我以后会有比琼音姑姑更好的身手,这世上没有任何人敢欺负娘亲。”杨念安静地依靠在她的肩膀上,小手贴着她的宫装,渐渐平息了急促的呼吸,这一句温热的话语,便是从这个孩子的口中说出来的。 穆瑾宁怔了怔,她放开了双手,深深地凝视着杨念,低低问道。“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娘亲,我知道义父也娶了别人,娘亲不要不开心,念儿一直会陪着娘……”孩子或许依旧有些懵懂,还不领会后宫之事,但这两年隐约依旧知晓了,义父的身边,并非只有一个娘亲,还有其他的一开始根本不认识的女人。虽说义父对娘亲也很好,但此事看在孩子的眼底,他却耿耿于怀。杨念说的格外认真,紧紧抱着穆瑾宁的身子,下一番话,却是说的近乎咬紧牙关:“若是她们有谁让娘亲受委屈,念儿不会放过她们,义父也不会放过她们的。” “这些话从哪里听来的?”穆瑾宁唇畔的笑容依旧不曾褪去,她眼神温暖,宛若四五月的阳光,她轻轻揉着杨念的黑发,神色格外温柔。 “琼音姑姑说过,练武者,不能善恶不分,更不能恃强凌弱,但要是有人耍坏,有人作恶,一定要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杨念趴在穆瑾宁的肩头,一手遮挡着,字字清晰,跟她说着不曾说过的悄悄话。 穆瑾宁不以为然,她已经知道琼音是忠于自己的护卫,身为武者自然比其他人更加坚强,手上握着利器的时候,并不能任性妄为地伤害别人,但同样没有任何理由,忍受被别人伤害的痛苦。她轻哼一声,神情平和:“还真是像极了她会说的话。” 兴许琼音说的没错,防人之心不可无,害人之心不可有。 如今,她就正是在处这个关键时刻。 “琼音姑姑没读过书,也不会写字,不过这两年我教她写了一些字……”见杨念站起身来,穆瑾宁轻轻拉住他的手,如今雨已经停了,她正要送杨念出宫,或许让他在宫外生活也不是坏的决定。听身边的男孩这么说,她笑着点头,话锋一转,低声问道。 “你跟他们相处的好吗?” “雪儿姑姑能记得我最爱吃的米一道菜和点心,琼音姑姑可以陪我一道扎半个时辰的马步,赵嬷嬷虽然不太长笑但跟奶奶一样,外祖父每回教我丹青都很有耐性,我画的不好他也从不说我――” 从杨念的话中,她不难想出杨念在宫外的生活,他们在这些年来早已成为真正的一家人,穆瑾宁缓缓走在长廊,眼眸之内闪过一道黯然的光影,紧握着杨念的手,两人的身影拖得长长的,直到她走到长廊口,才停下脚步,身后的紫鹃疾步跟了上来。 “把念儿送出去,交到嬷嬷手边,地上路滑,你们不必急着赶路。” 仔细嘱咐了一遍,见紫鹃牵着杨念的手渐渐走入自己的视线,穆瑾宁不再走前一步,微笑着看着杨念回过头来,格外心安。 她独自走回原路,长廊上只剩下自己一人的身影,屋檐上滑落的雨珠,点点滴滴,悬在高处的宫灯是各种花色,统一花样,哪怕如今已经是黑夜,还是不难照亮了她前方的路。 穆瑾宁走完这一段长廊,缓步踏上台阶,正要再往前走些才到偏殿,那黑暗的角落,一双极细的手猛地伸了出来,抓住她的脖子。这速度太快了,谁也来不及反应,她已经被扯向了无人察觉的暗处,此人也用了不小的力道,将她狠狠地撞在微凉的墙面上。 后脑被撞得生疼,她不禁眯起眼眸,掩藏不悦的凌厉眼光,几乎咬紧牙关望向这个躲在暗处的人。 还不等她看清此人的面目,对方已然一个巴掌,狠狠刮在她的脸上,她不敢置信,在来人还想打第二回的时候,她却咬牙紧紧扼住那人的手腕,此人虽然蒙着面又是逆着光躲在暗处,无法看清这人的面目,唯独此刻才察觉手腕很纤细,来人是用尽全力想要羞辱她,但穆瑾宁也不曾甘于忍耐这些委屈。 正如杨念说过的,若是惹恼了她,她也会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 穆瑾宁面色冷然,面颊上的红印渐渐浮现出来,紧紧扼住这一只手腕,两人相持不下,自然清楚男人绝不会有这么纤细的手腕,虽然是女子,后宫女子本该娇弱金贵,哪里来的这么大的力道?! 只是被逼急了,身处险境,穆瑾宁一样不曾宛若她看起来的那么弱不禁风,她的牙关越咬越紧,那人见无法继续掌掴她,再度扬起左掌,穆瑾宁眼眸一闪,眼疾手快,再度紧扣住那人的左手腕。 那人的眼底愈发灼热发亮,哪怕身在黑暗之处,穆瑾宁也清楚那是无法遏制的汹涌怒气,此人的来意穆瑾宁依旧不清楚,是否只是看她不顺眼想要给她一些教训,还是……当然,她的竭力反抗,自然是让此人不快至极。 穆瑾宁费尽全力,一把推开此人,她内心闪过一道惊慌,此刻安谧无声,前方的路上没有任何人经过,若是继续僵持下去,对她自然没有半点好处。 她不曾呼救,生怕惹怒了这个人,此刻她不只是想着自己,更要想着腹中一个多月的孩子,这些天她心事重重,甚至不曾察觉到自己身子的异样,只是如今御医都说了,她身子虚弱必须更加小心。 来人似乎是看清穆瑾宁的一刻间的分心,又听到朝着这儿走来的脚步声,更是不愿放弃此刻短暂的良机,蓦地追上穆瑾宁。 听到有人疾步匆匆的折回来,她已经猜到是紫鹃回来,转身恨不能将来人的蒙面巾全部取下,谁知却看到对方眼底的狠毒和决心,那人双手猛地推向穆瑾宁的胸前,她一个踉跄,绣鞋一滑,在湿滑的台阶上连着翻滚几回才停下,穆瑾宁的眼前一片黑雾,再无任何光影。 那人听那一阵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冷眼瞧着滚落到一半台阶上的女子身影,盘发凌乱,宫装上沾染着台阶上的雨水,她的面色死白,仿佛是昏厥过去了。那人这才仓促走向另一条路,身影一闪而逝,如今没有屋檐遮挡的路上,都是湿漉漉的,可以将所有的足迹彻底掩埋在雨水之中。 紫鹃正在赶回偏殿的路上,还未走上台阶,已然看到穆瑾宁斜躺在台阶上,她不过是走开去送走了杨念,回来的路上也加快脚步,并不曾耽搁多少工夫,没想过一回来便是看到这般的景象。紫鹃望着面色发白的穆瑾宁,当下就双目泛红,俯下身子用力扶起穆瑾宁,扬声呼喊:“主子!主子你怎么了!” 穆瑾宁只剩下及其微弱的心绪,她的眼皮很重,整个身子都是麻木僵硬的,下过雨的台阶,抵在她的背脊之上,冰冷又坚硬,无论想怎么睁开眼都睁不开,唯独右掌还是搁在自己的小腹上,她从未觉得如此痛苦过……仿佛曾经那么不容易得到的珍宝,马上就会消失在下一瞬。 仿佛走入了一片荒野,眼底看不到任何的光景,心也渐渐变得荒凉了。 紫鹃陷入一片混乱,急急忙忙去了药膳房,正在去的半路上看到了赵尚,她转念一想,如今赵驸马是天子的妹婿,跟主子也算是一家人,又是药膳房的大太医,还不如找赵驸马更加安心可靠。 “驸马爷――”紫鹃神色惶恐,一把拦住正从药膳房出来要出宫的赵尚,若是此事落了个糟糕,一并有关之人,肯定逃不了被问罪的关系。 赵尚趁着微弱的烛光,望向眼前的这位宫女,宫里的宫女很多,但他依稀觉得这个宫女他见过一两面,有些脸熟,在脑海之中搜寻着这个人的名字,低低问道:“你是……紫鹃?” “是奴婢,驸马爷,方才主子摔了一跤,您如今能随奴婢去看看吗?”紫鹃喜出望外,连连点头,嗓音愈发低哑哽咽,她当真是急的阵脚大乱:“若您赶着出宫,那奴婢再去找今日当值的御医……” “事不宜迟,我跟你去。” 赵尚却不曾听完紫鹃的话,折回药膳房取了药箱跟着紫鹃疾步走入夜色之中,两人很快回到了偏殿。 紫鹃推开门来,方才她不愿惊动太多人,独自扶着穆瑾宁走回这一小段路,如今穆瑾宁正躺在床上,宫装脏污湿漉,面色苍白如雪,紧闭着双目,任由紫鹃怎么呼唤她的名字也不曾醒来。 “她这是怎么了?” 赵尚将药箱一放,直直走向穆瑾宁,拉开袖口一寸,不过是手掌有些擦伤的血痕,全身上下没有更厉害的伤口。他审视了一番穆瑾宁的面色,一脸凝重,片刻之后,他坐在紫鹃为他搬来的圆凳上,为她把着脉搏,侧过俊朗面容,问了一句。 “奴婢只是走开了一会儿,没想过回来的时候,看到主子失了神智躺在台阶上――也不知为何,好好的会从上面摔下来,早知路面如此难行,奴婢就该拦着主子,让她留在偏殿就好的。” 紫鹃带着哭腔说出这一番话,赵尚光是听着,也不难心中困惑,才下了半天的雨,若说走路不慎摔倒也是再正常不过的,只是他的眉头皱得更深,宫里的许多事,看似寻常,却往往没有那么寻常。 他的面色骤变,陡然间将眸光对准紫鹃,一抹难以置信的神色,渐渐浮现在他的脸上:“她有了身子?” “是,驸马爷。”紫鹃怔了怔,却又不敢隐瞒他,也深知自己在这个关口,无法隐瞒他。 “宫里的人知道吗?”赵尚眉头的愁绪,依旧不曾消散开来,他的面色稍霁,追问了一句。 药膳房的御医,各司其责,哪怕是大太医,也鲜少过问其他御医,除非有天子的指令,几名御医一道为宫中人诊治,才能交涉别人所写的药方。他被瞒的彻底,任何风声都不曾察觉。 “三天前请了庄太医来看过,也开了保胎药,说是主子身子有些虚弱,奴婢正担心呢,日日都熬煮着药给主子补身子,谁曾想过会出这档子事……都是奴婢罪该万死……”紫鹃双腿一软,跪坐在地上,连连两个掌掴,她当真是悔恨极了。 “别吵了。”赵尚冷然打断紫鹃的忏悔,从穆瑾宁的手腕处将手移开,利落地打开药箱,冷然说道。“幸好这事还有得救。” “驸马爷,您是说主子肚里的孩子还在?”紫鹃见赵尚的脸上有些不快,停下自责的动作,默默朝前爬了几步,低声询问。 “或许要这个孩子,也是她的意思。”赵尚的眼底,闪过一道黯然,他望着穆瑾宁苍白的面色,并非摔了一跤便会小产,只是这些日子正如紫鹃所言,穆瑾宁的身体羸弱,凡事都要小心谨慎,否则,便会追悔莫及。 摔下去的时候,她定是拼命维护,保住这个孩子的人或许并非是上苍庇护,而是她自己。 “阿弥陀佛……老天保佑……”紫鹃闻到此处,心中的巨石坦然落地,不禁感激涕零,急忙朝着门口的方向,连连俯身膜拜,口中念念有词。 赵尚沉默了半响,凝神望着她,如今她虽然昏厥,伤的并不重,但不用一个时辰就会醒来。“往后,你别再去找别的御医,所有的药材我都会从药膳房带来,你只需候着煎药服侍她便是。” 紫鹃应了声,急忙跪在床沿,为穆瑾宁擦拭手掌上的血迹,从赵尚的手里取来伤药,轻轻洒落在血痕之上,随即为穆瑾宁包好了伤口。 赵尚从药箱之中找出一瓶药丸,按入穆瑾宁的口中,继而递给紫鹃,压低嗓音交代:“每隔五个时辰,给她送服一次,是滋补身子的药,别忘记了。” 紫鹃皱着眉头,将瓷瓶紧紧握在手中,眼底依旧还泛着泪光,一开始是担心惧怕,恐慌焦心,如今却是心怀感激,久久不能言。 “还有,你不能对任何人袒露今日的事,一个字也别提。”赵尚眼眸一沉,一手覆在紫鹃的肩膀,清俊面孔上再无往日温和笑意,满是肃然,字字卓绝。“就当做,今夜不曾发生任何事。” 紫鹃虽然还不能彻底领会赵尚这般吩咐的用意,却还是点头答应了,她正起身送赵尚离开,走到外堂他停下脚步,沉声道。“待会儿我出宫的时候,会让王统领跟掌事说一声,明早再派一个宫女前来帮你,你别走开,专心照顾她,有事就差使别人去做。” “奴婢明白了,多谢驸马爷。”紫鹃在宫里待了好几年了,赵尚的名声素来很好,如今看他样样想的周到细心,也更相信他。 “她若是半夜醒来,你多多劝慰她几声,跟她说一切安好,如今唯有养好身子,才是最紧要的事。” 赵尚说完此话,才打开门来,走出了偏殿,他走在出宫的路上,眉头紧蹙,看来不无心事。 他曾经犯下欺君之罪,也宛若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若是这次他能在险恶宫中一路庇护穆瑾宁腹中的孩儿直到天子回宫,或许也是他赎罪的最后一次机会。 他并未任何不甘,在人生的迷途之中走了这么多年,这是他最清楚自己要做什么的一日。 无论如何,他也要保护她,不让这个孩子无端陨殁。 …… 黑色金边的军旗,在风中摇曳,其上一个苍劲的“北”字,可见这之后大片营帐身属哪国。 佑爵身上的金色甲胄还不曾卸下,红色大麾在风中轻扬,他走入其中一个帐内,躺在长榻上休息的人正是光国将军陈鸣,他在战役之中左肩受了伤,如今白色纱布缠在肩头,连衣裳也穿不了,一听到帐内的脚步声,陈鸣当下就坐起身来,正欲朝着佑爵下跪行礼。 “免礼。” 佑爵的眼底掠过一片笑意,神色依旧从容,他缓步走到长榻边,淡淡望向陈鸣,说了声:“将军为了朕,可是吃了不少苦。” “微臣只是做了分内的事,这点小伤,何足挂齿?”陈鸣言语洒脱,话音刚落,便见着佑爵将眸光转向别处。陈鸣在意的并非自己在战场上受了重伤,而是这一仗,并不曾获胜,昨夜耿耿于怀,更是夜不能寐的不安,见佑爵有些心不在焉,他更是面色凝重:“没能给皇上打一场胜仗,微臣心中羞愧至极――” “在战场上,胜负哪有一定的?朕不是不通情理之人,况且这回朕是亲眼看到朕的将士人人勇猛,浴血奋战,如何还会挑剔你们?”佑爵扬唇一笑,语调抬高,说的毫不在意,轻描淡写。 陈鸣闻到此处,默不作声,重重叹了口气:“可惜微臣不曾保护好公主。” “一切顺其自然,不必强求。”佑爵敛眉,脸上失了任何表情,他的眉头舒展开来,再无任何愁绪,说的自然而然。“当初,是宝月公主执意要上战场,朕劝过她,在战场上危机重重,会受伤,甚至会死。但最后,她铁了心要来,朕才应允了她。” 陈鸣揣摩着天子的意思,千百年来,在战场上死去的英烈千千万万,沙场上的确有过许多悲剧,生死离别,只是亲眼看着宝月公主被敌国抓住,他也想要挽救宝月公主。只是如今,天子似乎在袖手旁观,并不曾在意自己的皇妹沦为别国的俘虏。 “朕答应了祯帝决一胜负,哪怕他身受重伤,大圣王朝还是赢了,朕又如何推翻自己的承诺?” 佑爵扬起唇畔的笑意,眼底磨灭了幽深,他浅浅地喟叹一声,心事落在更深处。 “皇上……”陈鸣沉默了许久,凝视着佑爵的身影,良久才再度开口:“皇上是故意答应让宝月公主出征的吗?” 佑爵的狭长双眼之内,浮现一抹异常诡谲深远的光影,他打量着陈鸣,干笑了两声:“朕可没有这么歹毒的用心,毕竟她是跟朕最亲的人,若是她死在战场,让朕亲自给年轻的皇妹收尸,朕岂不会是后悔终生?” 陈鸣一看佑爵的眼神有变,急急忙忙站起身来,跪在佑爵的面前,一脸肃然。“微臣失言了,望皇上恕罪。” 佑爵抬着浓眉,瞥视了跪在自己身前的陈鸣一眼,泰然处之:“谁都想打这场胜仗,将公主光明正大地接回来,虽然结果并不顺遂人意,相信宝月也会理解朕的。” “微臣担忧的是,宝月公主在大圣王朝会有诸多委屈――”陈鸣跪在原地,道出心中的担心。 “朕向来都擅长将不好的事想成是没那么坏的事――”佑爵站起身来,一手扶起陈鸣,一脸平静,宛若调侃的意味。“这妮子说一辈子不要嫁人,总是留她在身边,朕也觉得麻烦。让她在大圣王朝生活,别总记挂着一个和丰牧场,也总要让她见识一下别的人,别的事,说不定会遇到中意的男人,开始新的生活,身为女子,她才会有希望。” …… 263 崇宁反击 “皇上这么说,也有皇上的道理。[.超多好看小说]舒残颚疈”陈鸣候在佑爵的身侧,看天子如此从容,虽然脸上硬是挤出一分笑,但终究不无尴尬。天子的话总是虚实难辨,却不难看到两人的兄妹之情。 “宝月公主在祯帝的手里,他不过是为了威胁朕,让朕不敢轻举妄动,倒不见得会为难一介女流。” 佑爵的眼神定在某一处,他从来不承认自己对秦昊尧有半点信任,正如秦昊尧对他素来充满敌意,他们哪怕是对立一辈子,也绝不会以和为贵。但他却又相信,宝月公主哪怕到了大圣王朝,异国他乡,不会遭遇任何苛刻和刁难。这种心境,自然是莫名其妙的。 秦昊尧说自己比他更舒心坦然,其实这四年,他的心愿就是如此,心结解开了,他才能放下往事恩怨。 他终于也要彻底忘却那个女人了,那个一直活在他遥远记忆之中的白衣女子,已经死了很久了,唯独在他的回忆之中,她眼底的孤寂冰冷,与世界对抗的恨意,还是如此的鲜活。她像是一只翩翩白蝶,短暂地飞入北国皇宫,与他为伴,日日快意,最后离开的时候也全然将他的忧愁带走,他却也再找不到她存在的痕迹。 宫里的那棵桂花树越长越高,枝叶繁茂,他常常驻足观望,仿佛那儿还有她的片刻身影。 佑爵突然觉得一阵轻松快活。 “明日启程,你的伤不轻,骑马总是艰难,坐马车回去吧。”佑爵笑着吩咐这一句,心中却有了打算,光国将军一心护主,哪怕这一场不曾赢了敌方,陈鸣也该得一分荣耀。 “皇上,我们就这么回去了?这场战就算我们输了?真是不服气不甘心啊。”陈鸣面色难看,恨恨地叹了口气,他出征不少回,但这次,始终难以介怀。 “依你看,难道将士们还全力以赴?”佑爵却突地有一抹不耐,他噙着笑意转身看陈鸣,却是令人不难察觉天子的威严。 此话一出,陈鸣自然发觉自己不愿认输,全然不像是一个老将,一切都本该堂堂正正的,战争已经结束了,胜负,也已经摆着了。 佑爵看陈鸣默然不语,两人心知肚明,败,若是还不肯认输,不免更加可怜卑微了。 他的嗓音骤冷,看不出脸上有过多喜怒,不冷不热丢下一句:“倒是这一枪,足够要他半条性命,彼此了断了过往,这场胜负,不只是胜负,更是得个痛快。” 这一番话落在陈鸣的耳畔,他却听的云里雾里,根本无法领会天子的深意。火枪的威力当然是不容小觑的,他跟祯帝交过手,当下看祯帝骑马都不太利索,跟原本的狠毒身手相比,潦倒狼狈许多。伤处在要害,否则祯帝定会坚持到最后。 “皇上如何知晓桢帝不会难为公主?被大圣王朝抓了去,哪怕不会沦为阶下囚,也定是活的凄惨。” 见佑爵要走,陈鸣面色堪忧地追问了句,已然走到帐外的佑爵却不曾停下脚步,缓缓走开了。 他不是正人君子,他相信秦昊尧也称不上是正人君子,但他并不过分担忧宝月公主他日到了大圣王朝,会如所有人担忧的……她将会活的凄惨。 说不准,柳暗花明又一村。 想到此处,佑爵扬起唇畔的笑,眼底恢复了往日的神采,乍眼看上去有些轻浮,似乎难以担当重任,似乎到任何一个时刻,他都最为自私,只为了保住自己,他什么人都可以牺牲。 就像是那年——他目送着穆瑾宁走出北国皇宫的时候,转过身的时候,他哪怕留下眼泪,也不再去追,也不曾将即将离开的她拉了回来,说一句哪怕他这辈子都是一个无用的君王,他也绝不会牺牲自己喜欢的女人。 过了这些年,他似乎不常想起此事,也不再耿耿于怀。 天子正是如此,一辈子会牺牲不少人,很多人的性命前途捏在天子的手里,不过是棋盘上一颗颗棋子而已。(.) 但他牺牲了她,时光冲淡了他的自责,愧疚,不安,或许一辈子,都是一道伤痕,哪怕不觉得疼痛,但一直都在那儿。依照她的性情,面对此事,不会对他谩骂,或许甚至不会投来满是泪光恨意的眼神。 哪怕她都不再人世了,也不会再愤恨他曾经推掉她牺牲她顺水推舟送走她了,这世上,就只剩下他一个人,还记得这件事。 这一场胜负已分。 他是个常常耍赖的人,还是太子殿下的时候就常常如此,说着别人不懂的话,他可以对任何人都笑,对任何事都笑,他做事不按常理,在别人眼底是任性妄为,哪怕身为天子也是这样。 一方面,他励精图治,整顿朝纲,肃清贪官污吏,一方面,他在数年之内频繁挑起对大圣王朝的战争,明明还不曾到达跟大圣王朝抗衡的势力,他却依旧这么做,甚至毫不理会几年前定下的约定,反悔……他也做的再自然而然。 或许这次,是他耍赖反悔的最后一次了,也是他任性妄为的最后一回。 他要送走的并非只是记忆中的她,还有记忆中的佑爵太子。 他独自站在北国阵营的最高处,默默闭上双眼,他宛若午夜梦回一般,神游天外,流连在塞外那一个破败的小屋庭院之中,再无看到白衣身影坐在树下,望着遥不可及的天空。今日想来是不同的日子,他目送着那个女子将木门关上,她漠然地停下脚步,手掌轻轻覆上门上的红色对联,下一瞬却是转身就走,坐上了停在不远处的马车,越来越远,最终消失不见。 他知道她要去何地,那个比起北国更温暖更富裕让她更痛让她更爱让她更刻骨铭心的地方。 她终于要跟他辞别了。 他也想好好地送她一回。 死,是甚至不带只字片语的别离。 他仰头大笑,睁开满是苍凉泪光和迷离笑容的细长眼眸,朝着那远方用力挥了挥手,笑声不能自抑,仿佛这般笑着,也不再会觉得残留哪怕一丝一毫的孤寂情怀。 他突地听到一声巨响,响彻云际,就像是冰山崩落滑下海底,就像是山峰裂开喷吐火焰,就像是——这世间,这天地之间,一花一草,一景一物,全部被一笔抹掉,全部消失彻底的巨响。 孤独,绝望,痛苦,疲惫,全部消失。 愉悦,欢喜,心动,依赖,全部消失。 …… 大圣王朝的偏殿之内,过了三更天。 穆瑾宁幽然然醒来,她由着紫鹃扶着依靠在床头,迟迟不知该开口说些什么,口中弥漫着淡淡的药草味道,她想了半天,想着或许是甘草和白术的味道,也不知自己为何会生出这般的念头,仿佛是不用绞尽脑汁,就能跃然脑海的轻而易举的想法。 她不无迷惘,缓缓扬起自己的手腕,望着已经被包扎好的手掌,想必是摔下台阶的时候擦破了皮肉。 “方才是谁来为我诊治——” 她问起的第一句话,却是这个,一想到躲在暗处将她狠狠掌掴的那个人,一想起将她费力推下湿漉台阶的那个人,一想起那个自己还不曾看清真面目的罪魁祸首,她就食不下咽,夜不能寝。 她总觉得此事并非如此简单,她对这宫里的人,并不信任,明明知晓她有身子的人是一道下江南的庄太医,若是她被无端陷害,谋害皇嗣之人,第一个就要算到他的头上去,到时候他还能躲得掉一死吗? 哪怕再被人指使也好,穆瑾宁终究觉得庄太医不会如此糊涂愚蠢。 如今穆槿宁怀着身子,偏殿里所有的一等一的茶叶都封起来,她端着一杯温热的清水走到穆槿宁的面前,见穆槿宁看了一眼,不曾接过去,紫鹃顿时心慌起来, “回主子,奴婢本来正想去找庄太医的,但还走到药膳房呢,就见着了驸马爷,所以……”紫鹃怔了怔,面色一白,并不会说谎,生怕主子责怪自己。几日前,主子交代过,并不想招摇,但她却阴差阳错让驸马爷介入此事。看看穆槿宁的面色并不好看,自然是追究此事。 穆槿宁瞥视了紫鹃一眼,眸光更深,嗓音清冷。“知晓此事的人,是语阳公主的夫婿赵驸马?” “奴婢当下是真心急坏了,生怕耽误了时辰,是奴婢擅作主张了。” 紫鹃“噗通”一声跪在穆槿宁的床前,此事非同小可,但当下主子已经陷入昏迷,不省人事,她只能胡乱做了个决定。 穆槿宁想起发生的事,越来越不安,心中的寒意层层起伏侵袭,宛若万丈巨浪,将孑然一身的自己猛地卷入了大海。 她能肯定,那个推她一把的人,定是皇宫中的女人,即便她蒙着脸,即便她不曾开口,看似无迹可寻,但并非就没有任何蛛丝马迹。 跟别人透露此事,才为自己招来灾祸的人,只有两个。 若不是庄太医,就该是眼前的宫女紫鹃。 自有心思,她的眼神渐渐变冷,面无表情地从紫鹃的手里接过这杯清水,却捧在手中不曾送到自己的唇边。 这个宫里,到底有什么人,是彻头彻尾完完全全可以相信的? 庄太医,跟自己没多少交情,在宫里人还不知道她身份由来的时候,他确实是跟随他们在江南足足一个月,亲眼看到更多不为人知的内情,也知晓天子如何善待她。在药膳房待了十余年了,若是算计皇嗣,他是为自己找一条不归路。 而紫鹃……是声称过去曾经伺候过自己的宫女,为人热情,做事周到,是她为自己找来庄太医,是她为自己抓药方,是她在自己身边忙来忙去,尽心尽力,在她没有胃口的那些天,是紫鹃绞尽脑汁,挖空心思为她找寻开胃的新鲜菜色,不忍看她日渐消瘦。她分明是听从自己命令去送走杨念,正在那个空挡才有人袭击自己,按理来说的确很难怀疑紫鹃,看来是清白的。 若是这两人都值得信任,她又该怀疑谁?! 见穆槿宁久久不曾开口说话,跪在地上的紫鹃缓缓抬起脸来,偷偷望了穆槿宁一眼,过去就伺候了穆槿宁将近一年的时候,这个女主子鲜少将怒气宣泄到任何人身上,哪怕是下人。唯独能够揣摩出来她心生不快,便是她不动声色,静默不语的时候,正如此刻。 她不敢再追问主子如何摔了这么重的一跤,将螓首低的很低,低声细语。“驸马爷有话要奴婢转达给主子——” “他说了什么话?”穆槿宁眸光幽然,粉唇边溢出这一句,却有几分敷衍和心不在焉,她只知自己定是从高处摔下,想着一个多月的身子,不过是一场空欢喜,定是自己在毫无神智的时候,就彻底跟这个孩子断了缘分。 她怪不得老天,她本笃定自己此生再无儿女缘,上苍让她如此艰难地怀上了身子,怀上了天子的骨肉,但她终究低估了这个深宫的恶毒之处。 若她最多个心眼,再多一分谨慎,也不会沦落被人宰割的悲惨地步。 她只能责怪自己,错失良机,失去这个孩子,虽然至今不曾察觉任何疼痛,但心里的痛苦,却是无法磨灭的。 悔恨,就像是这双手上的伤口,哪怕已经被包扎地严严实实,也抹上了膏药,甚至不过几日就会痊愈,疤痕越长越淡,但还是蔓延到身上的任何一处,深刻地让人哪怕忘了身体上的伤口,也忘不了心里的悔意,更忘不了对始作俑者的恨意。 紫鹃瞅着穆槿宁的脸孔,看主子愁眉不展,定是担忧腹中孩儿,她不敢再隐瞒怠慢,急忙开口:“驸马爷说一切安好,让主子放心,如今最紧要的是养好身子。” 一切安好。 穆槿宁的眉头紧蹙,耳边掠过这四个字的时候,为何她却无法一展愁眉,快意开怀?如今还不知自己走入何人的阴谋陷阱之中,她又如何能彻底安心? 她不愿轻易猜忌自己身边的人,但在出了此事之后,她却也长了个教训,她更不愿轻易相信身边的人。 只因,她在明,那人在暗处。 她才是处在下风之人。 皇上在前方沙场上生死未卜,更不知何时才能班师回朝,哪怕他即刻回京,最快也要十天工夫。 哪怕是一刻间,也会有人将她推下高处,也会有人将她推进万丈深渊,若是一心期盼天子归来,只会将自己陷入更深的困境,只怕躲在暗处的人更要狠心践踏谋害。 怕只怕等不到天子,她就已经失去腹中还未成形的孩子了。 要将那个人彻底挖出来,她才能安心扎根在深宫之中,此刻发觉自己怀上皇嗣,却将她的处境变得更艰难。她想将保住自己,更要保住自己的孩子,但谁又说得准呢?在险境之中,说不定连自己将会命悬一线。 深宫之中的女子,当主子的虽不多,但下人约莫有百名以上,此人若是由被主子唆使的下人,藏匿在宫里就更难发觉。宫里后妃只有三位,每人身边两位宫女,若是想要详查,也怕要花费一番功夫,只是若是听从主子的意思,为了逃脱罪名不让任何人怀疑到自己身上,若用跟自己看似没有主仆关系的下人才更干脆利落。这样一来,若要从百余人中找到那一人,有如在海中捞针。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她若要逃过一劫,暂不可轻举妄动。不过闪躲逃避,却也不是永久的法子。 “赵驸马说过他何时再来么?”她将身上的红色锦被拉高一寸,淡淡睇着紫鹃,哪怕她到最终的关口,不得不怀疑紫鹃的头上,她也不想让人察觉出来。要当真是紫鹃受人操控,一旦发觉她暗中的猜忌,要想加害与她,是最快不过的事。“起来再说。” “驸马爷说每日都会抽空来为主子把脉诊断。” 紫鹃从地上起身,轻声说着,据实以告。 “知道了。”穆槿宁将手中的水杯放在床沿上,眸光清浅,脸上的神色却略显疲惫,她躺下身子,吩咐一句。“我乏了,等天亮了再喊我起来。” 紫鹃弯下腰来,为穆槿宁盖好锦被,吹熄了内室桌上的蜡烛,却又不敢离开偏殿,便静静地在外堂坐着等候。 黑暗,染上穆槿宁的眉眼,她的心中百转千回,等待偏殿之内安谧无声的时候,才默默抬起右手,覆上锦被摩挲着锦被上的花纹,咽下口中满满当当的苦涩。翌日清晨,赵尚早早就来到偏殿之外,正巧紫鹃从里面走出来,看赵尚果然带来了一个宫女,她朝着赵尚福了个身,走到一旁吩咐这位年轻宫女做事,赵尚独自走入偏殿之内。 穆槿宁已然装束齐整,坐在软榻正中,她淡淡瞥了赵尚一眼,唇畔的笑容浅淡柔和。“昨日的事,多谢驸马帮我一回。” “这是微臣分内之事。”赵尚脸上有笑,比起前几回,神色越来越自如。穆槿宁示意他坐下,不必拘礼,赵尚也索性坐在一旁。 见赵尚坐下,穆槿宁眼眸一转,仿佛狐疑好奇,轻声问道:“赵驸马给我服下的药,不知是何明堂,我是否可以问问?” 赵尚却并未心生不快,如今天子不在宫中,她又在这个时候怀上皇嗣,自然更加小心谨慎,为了赢得她的信任和安心,他并不在意对她坦诚。俊朗面容上满是笑容,友善而温和,谦谦有礼,“此药可安胎安神,补气固元,在怀上身子三月前服下,对身子虚弱之人可有滋补效用,更不会对孩子有任何坏处。” “听上来,我可以全心相信依赖驸马爷。” 穆槿宁闻到此处,直直望入赵尚的眼底,冷然开口。 他原本就是一脸善相,一身正气,并不像是会在暗中挑起事端之人。语阳公主的夫婿,严格说来,也是半个家人,没任何缘由来算计她腹中皇嗣。 “经过一夜休整,微臣能为您把一回脉吗?” 赵尚不再赘言,神情言语之内尽是恳切真挚,昨夜回驸马府的时候,他亦不曾安心安睡,生怕此事再有变数,今日并非他在宫中当值,但他却比往日更早进宫。 她不曾拒绝他,轻点螓首,眼眸一暗再暗,朝着赵尚缓缓探出右手,看着他神情专注地位自己把脉。 “脉象平稳,唯独微臣方才说过的,血气不足,需要精心调养,这些天切记不必过度操劳,也不必太过专注在任何一件事。微臣看桌上有不少绣图,不如让紫鹃先把它们收起来,往后再绣不迟。” 赵尚看着穆槿宁的双目,哪怕她的眼底并无过去的暖意和信任,他也不曾遮遮掩掩,言语之内满是关切体贴。 “语阳公主有你的照顾,怪不得我看她当真很安心。”穆槿宁将右手抽离出来,神色动容,柔声笑道。 “如今宫里还没有传来皇上何时回来的消息,短则半月,长则一月,并不一定。宫内总有看不到的危机重重,微臣前思后想了一整夜,正想跟您说,若是不嫌弃的话,让微臣带您去驸马府短住一段时日。”赵尚看穆槿宁不曾提及昨夜之事,他却不愿相信那是简单的意外,他说的委婉,实际在为穆槿宁找一条退路。 穆槿宁见赵尚这么说,不禁微微怔了怔,不过眼底的怔然转瞬即逝,她再度绽唇一笑,轻声细语。“那岂不是又麻烦你们?” “如今语阳也有了身孕,微臣一时间照顾一人,还是照顾同样怀着身子的两人,是丝毫不麻烦的。您到了驸马府,语阳跟心羽都能陪您过几天安心休养的日子,等你把身子养好了,元气大增,也不会如此虚弱。等到天子回朝,也会欣慰不已。” 赵尚敛眉,神色平和,不再看她,这一番话说的让人很难拒绝,当真是为她着想。 “你心里的这个打算,是否跟语阳公主商议过了?”穆槿宁是有些心软,眸光一闪,握了握手边的软垫,低低问了句。 赵尚的眼神闪烁,言语之中有轻声喟叹和迟疑。“昨夜回去的时候,公主已经睡了,微臣不曾跟她说起……依语阳公主的性子,此事定会痛快答应。” “我不愿贸然成为任何人的累赘,暂住驸马府也不是一件小事,你总得跟公主一道商量好了再来跟我说。你这么做,先行来问我,做的有欠思量。”穆槿宁面色一沉,却冷然回绝了,驸马府是语阳公主跟赵尚的府邸,更别提语阳公主如今也是需要静养的时候,赵尚虽然是一朝驸马,却也不能如此独断决定。 “这两日,微臣会跟公主说起此事,若是公主知晓昨夜发生的事,也一定会为您担心的——” 赵尚站起身来,一脸担忧,见穆槿宁拒绝,他更加不安。哪怕他每日到偏殿来,一日有整整十二个时辰,谁又说得清楚,何时不会又发生让人寒心的意外?! “既然驸马爷如此诚心,我也不好逆你的意,若是语阳公主也答应,何时觉得宫里住的闷了,我会去驸马府的。” 穆槿宁沉默了半响,才沉声说道,住到驸马府内,她当然就能安心,毕竟语阳公主是秦昊尧唯一的亲妹妹,也绝不会为难她。躲在驸马府,宫里的敌人也不见得可以如影随形,继续陷害与她。 但这并非是她此刻最大的心愿。 她想要尽快查出此事的幕后黑手,彻底,将那根刺拔出来,这般她才能永绝后患,这般她才能让腹中孩儿顺利长成。 “那好。”赵尚朝着穆槿宁行了退礼,双目之内一片与生俱来的平和,很难让人对他生出厌恶和敌意。“微臣先行告退。” “驸马爷慢走。” 穆槿宁起身来,淡淡一笑,目送着赵尚走出偏殿外堂,久久凝视着他越走越远的身影,紫鹃从门外走来,走近穆槿宁,在她耳畔低语一句。 她螓首一点,示意紫鹃让此人进来,她缓步走到软榻前,眼底的温柔暖意,渐渐消退下去,光洁的白皙面容上,神色愈发自如。 …… 264 佑爵放弃求而不得 “公孙大人,此事在你听来,又该做如何的决策?” 穆槿宁将昨日之事,跟来偏殿的公孙木扬全部坦诚,眼看着公孙木扬的面色越来越难看,她转过身子,冷眼旁观。 “老臣来晚了……”公孙木扬重重叹了口气,听的心中起伏,他在府内收到穆槿宁的来信,知晓她怀有皇嗣,当真恨不得那日就赶进宫来,只是那日又收到军报,他忙碌了许久,如今满心复杂愧疚。 穆槿宁话锋一转,缓缓走近两步,凝眸一看,连公孙木扬都给她下跪行礼,自然是为自己的疏忽自责,不管她是何等身份,如今所有人在意的,是她腹中皇嗣。“所幸,我的身子并无大碍。” “您是说皇嗣――”公孙木扬蓦地抬起头来,穆槿宁此刻在皇宫定是无人可信,又遭遇如此危难,能够保住皇嗣,已经是不太容易的事了。 此刻,站在他面前的女人,似乎跟他在江南时候见着的并不太一样,她一脸坚决,看似平和的眸光之中却又透露出冷意。 公孙木扬当下就回过头观望,见偏殿的大门关着,紫鹃又守在外面,想来这话没有任何人听到,唯有自己。他缓缓直起腰来,挺直身子,望向满目寒意的女子,眼下的危机,已经将她推到了悬崖边。 皇宫看似平静祥和,实则阴险凶恶,他不难体会穆槿宁此瞬的心情,最惧怕的时候并非是摔下台阶的那一刻,或许是醒来发觉皇嗣还在但找不出敌人更不知下一回的险境何时何日何地发生的那一刻。 见公孙木扬若有所思,她不动声色,越过公孙木扬的身子,短暂地沉默着。 “公孙大人,你既然是深受天子尊敬和信任的臣子,就该在此刻帮我一回吧。”打破了此刻的沉默,穆槿宁将眸光移向别处,她安静肃然地道出心中的想法,这一句话,虽然听似恳求,但不如说更像是上位者对臣子的嘱托命令而已。 他说的笃定,脸上再无往日谈笑风生的散漫,他知道此事的厉害,哪怕穆槿宁不是天子临走前的嘱托,他身为臣子,也有责任保护这个脆弱的皇嗣。 “老臣绝不会纵容宫里有人想做这等大逆不道的恶事。” 皇嗣原本就是珍贵,古往今来,哪怕妃嫔也无法自行处置怀上的龙子龙女,唯独能操控此事,宫里素来只有皇上跟皇后两人。这几年来大圣王朝虽有后妃,却无皇嗣,他不难揣摩到底是何人所为,是何人的意思,只是众人只敢对后妃指指点点,却不敢挑破此事。 “前方战场上的消息不便透露给我听也无妨,眼下我想的事,就只有如此千方百计不让这个孩子离开,但在这宫里,天灾人祸……到时候谁都说不清。保不住皇嗣的母亲是最无能最懦弱的母亲,保不住皇嗣的臣子是最无能最懦弱的臣子,要是再有一次是非祸端,我跟公孙大人的处境,就是这么可怜吧。” 穆槿宁淡淡睇着公孙木扬,不疾不徐地说道。她当然担心天子,但他远在千里之外,她再如何担忧,也无法一刻间飞到边疆查看他的伤势。独自一人身处皇宫,她常常心里空空如也,如今给她些许告慰的,便是腹中的这点血脉了。 “不如老臣为您找一个避难之地,直到天子回来,至少先保护您的安危――”公孙木扬想了一刻,为她出谋划策,不过只是说了半句而已,穆槿宁却轻摇螓首,不予置同。哪怕这回,人人都劝她惹不起,也该躲得起,但她始终更想将罪魁祸首抓个现行。 穆槿宁扬唇一笑,笑意却不达眼底,她的眼底清澈逼人,字字坚决,句句笃定。“公孙大人给我的计策,却不过是下策。每个人都是如此,被打了就觉得疼,想要躲在角落,哪怕保住了皇嗣,也不过是被人笑话。” 公孙木扬听她这么说,不禁被她此刻的眼神震慑住,明明看来像是温和泉水的眸光,也会凌厉如刀锋,他六十多岁的人见了,也突然觉得她没有那么简单。 看公孙木扬坐着默然不语,自有心思,穆槿宁凝成坚毅的眸光,唇畔的笑意更深,几句追问,更是咄咄逼人,全然没有让公孙木扬敷衍而过的意思。(.无弹窗广告)“大人,真凶还在一天,我就无法彻底安心,您担保我出了宫就毫无后患?说不准那人拥有不凡的人脉,这世上只要有银两,再派人谋害又有何难?要是我听从大人的建议出了宫,在宫外有什么好歹的话,岂不是连累大人遭罪?” 公孙木扬花白眉头皱成一团,他从未见过这个女子如此坚毅固执的一面,她能走到皇后的位子,定是有她的能耐,哪怕被夺去一切,骨子里的性情,却不会改变丝毫。一旦被人触怒,她并非听之任之委曲求全的女人。 “暂时我不想出宫,宫里虽然危险,宫外也不见得能安然无恙,既然如此,也没任何两样了。”穆槿宁的笑容一敛,顿时再无一分温柔可亲,眼底满是阴霾肃然,宛若冰冷的将人拒之于千里之外。 公孙木扬一看她这身上浑然天成的上位者气势,不免身子一震,仿佛从大食族归来的圣女云歌的影子,在这半年来渐渐消退散去,就像是被全身上了彩泥一般的泥塑,拨开一片片干裂的彩泥,渐渐看到的却是其中全然不一样的另一个人。 上苍既然给她这样的良机死而复生地回来,想来她要夺回原本就属于自己的一切,也并非难事,这宫里的女人,除了聪慧之外,比的也是谁更狠心,软弱的人,哪怕生死都被握在别人的手里,不想改变现状的话,一辈子都是被人踩在脚下的玩物。 “老臣会暗中查明此事――”公孙木扬想到此处,急忙表明自己的忠心,天子看重她,如今她又怀着身子,哪怕此事再棘手,他也不能再拖。这宫里为人处世更该小心,决不能随意得罪任何一人,哪怕是……后宫的女人。 “那日像是老天都帮着她,刚下了半天雨,她逃离的方向早已埋没在雨路上,不剩半点痕迹,像是无头悬案,很难查清楚她是受谁指使。我知道此事很难,不过公孙大人是朝中最聪明的人,一定瞒不了你。” 穆槿宁的唇畔绽放一道笑容,温和柔美,看着她笑靥的时候,方才的凌厉眼神也早已不见,她笑道,说到这个地步,公孙木扬也无法拒绝。 公孙木扬点头答应,前方战场的消息已经让他忙的团团转,却又不能告知她战场上的形势,天子嘱托的事,他也不能卸下。 “如今看不到我,亦听不到有关我的消息,那人定会怀疑,到底是否奸计得逞。”穆槿宁亲自倒了一杯茶,送到公孙木扬的手边,公孙木扬急忙站起身来,仿佛承受不起,她淡淡说道:“这是从江南带回来的碧螺春,上次见大人很喜欢,方才吩咐紫鹃泡了一壶。” 原本在偏殿,怀有身子的她这些天都不再碰茶,要不是看重公孙木扬,将他当成是尊贵的客人来招待,她也不必如此客套。 一边品着碧螺春,一边听着穆槿宁的言辞,公孙木扬的眼底愈发幽深黯然。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这是兵法,用在险恶的深宫,不知是否能有用处,他不再轻易开口,按耐得住,更想看看这个女人如今想的多深。 见公孙木扬不置可否,她淡淡瞥了一眼,碧螺春的清新香气,还萦绕在空气之中,仿佛让她想起在江南的那段时光。那段时光越是美好越是温暖,就显得深宫越是严苛越是凉薄,但即便如此,她也要咬牙夺来一席之地。她相信公孙木扬此刻沉默,并非不愿助她一臂之力,只是公孙木扬深沉莫测,深明大义,她不必耗费力气说动他,只要是他觉得对的觉得该扶持的,他早已有了决策。 “想来她此刻坐立难安,可是昨夜前来诊断的又并非是药膳房寻常的御医,她不知此事进展,下一步棋子就更难走了。” “若是让真凶揣摩出来,您身子大损,皇嗣不再,便是给那人送去一颗安心丸,不会再加害于你――”公孙木扬不疾不徐地开了口,手握手中的茶杯,此话看来虚实莫辩。 “若是那人生性愚蠢,或许会觉得高枕无忧。不过我想她还是会怀疑的,我闭门不出,对她而言说不准只是一个陷阱,安心是一时的,她更想早日亲自确认,我是否已经如她所愿……她是个小心的人。[]”穆槿宁陷入沉思,一脸沉郁,蓦地眸光大盛,宛若山涧潋滟。“公孙大人,你说若是如此不安,那人是不是迟早会出现?” “老臣觉得此事也不一定,若是此人出现,要是发现实情,再下狠手的话――”公孙木扬更是担心。 “我更想知晓那个人的真面目。”比起不知何时会再来的危机,她更想将那个人从茫茫人海之中抓出来。穆槿宁冷然抛下这一句,公孙大人直直望向那张虽然姣好却没有任何笑容的面孔,突地心头浮现一阵凌然寒意。 公孙木扬看着她,她说要自己将罪人揪出来,似乎要假手于人,将自己的身家性命都托付于他,但不知为何,他似乎更觉她分明是知道一些内情。 玉清宫内。 “还不知皇上何时才回来吗?”祺贵人端坐在铜镜之前,听到身后的步伐,缓缓靠近自己,她淡淡问了一句。 宫女低低应了一声,见祺贵人的面色更难看,低着头站在一旁,不敢说任何话。 “我让你打听的消息呢?”祺贵人将一条松石绿链子挂上自己的脖颈,比对了一下,将华服上的金珠项链取下,挽唇一笑,铜镜之中的女子虽然称不上是让人惊艳的美貌,却也看来纯真友善,温和可亲。 “清晨驸马爷去了一趟,出来的时候脸色很难看,紫鹃终日忙着照顾自己的主子,都不曾出门来露过面,更别提圣女了――”宫女在偏殿外足足观望了两个时辰,她据实以告,巨细无遗。“偏殿里像是出了什么事,否则午后每一日她们都会出门去御花园赏景。” “还有谁去了偏殿,你留意过吗?”祺贵人闻言,突地敛去笑意,圆亮的眸子之内满是清冷,她朝着身后的宫女瞥视一眼,仿佛不是无意间问起的寻常。 “驸马爷走了不多久,公孙大人也来了。”宫女拧着眉头,仔细回想,最终想起在一天之内,还有别的客人到了偏殿。 祺贵人身在官吏大户之家,对王朝显贵,朝廷红人当然不会一无所知,公孙木扬虽然已经是一个老人,却是天子最信任的臣子。她骤然眼神转沉,大惊失色:“公孙木扬?” “对,主子。”宫女点点头,不知为何主人突然变了脸色。 祺贵人幽幽叹了口气,宛若同情怜悯姿态:“看来当真是出了大事――” 天子不在宫里,圣女孤立无援,想着找到公孙木扬,自然是将自己的难处都说给公孙木扬听了,公孙木扬就会为她主持公道。只是可惜了,无凭无据地说她曾经怀上皇嗣,如今被人陷害,数月的身孕化为一滩血水,公孙木扬那么精明深不可测的人,当真会相信这一番听来全然不值得相信的话么? 公孙木扬又岂会为了一个外族女人的话,跟后宫嫔妃对立?圣女没有半点身世背景,唯有一张长得跟已故皇后的面孔,没有皇嗣,她什么都不是。无论哪个后妃的身后,都有家族身世,哪一个比不上她? 不过,她还不能太早下定论,把人逼到了绝路,她真想此刻就去看看那个女人的脸色。 她真想听听,是否还能那么不可一世地跟她说,别再妄想景福宫―― “鸳鸯,你来看,是这对玉环好看,还是这对金兰别致?”祺贵人取出两对耳环,放在桌上,问了宫女一声。 “奴婢觉得玉环好看,翠绿明亮的,很配主子的肤色。”被称为鸳鸯的宫女怯怯地说了句,却是真心诚恳,这位主子伺候起来向来不省心,不过看主子还有闲情逸致问这个,今日倒是心情不差。 闻言,祺贵人扬唇一笑,却是径自挑了那对金兰戴在丰润耳垂上,鸳鸯见状,再度低下头去,莫名生出些委屈,早知如此,还不如不要问自己。 她跟着祺贵人快两年时间了,又不是不知祺贵人的任何喜好,她的主子向来不愿沦为寻常人,卑贱奴婢喜欢的,堂堂主子如何会喜欢?她自然无法容忍跟下人一般的品味。 “主子,宫里要来客人吗?”见祺贵人费心装扮,光彩明艳,鸳鸯小声问了一句。 “若不是有客人来,我还不能装扮自己了?”祺贵人冷冷淡淡看向她,嗤之以鼻,随即站起身来,发号施令。 “今日,我想去转转御花园。” 鸳鸯不敢再开口,自己伺候的主子一向如此,看似友善平和,一旦有一句话说错了,便会连着不安好几日,她跟在祺贵人的身后,寸步不离。 祺贵人难得有了兴致,昂扬地观花扑蝶,仿佛从小就生在宫里的女子一般,御花园的美景,更是让她满脸是笑。 “把我扑到的蝴蝶都装好。”祺贵人嘱咐一句,鸳鸯连连点头,手忙脚乱地将蝴蝶装入一个空瓷瓶之内。 祺贵人出身名门,自然见过不少贵家小姐扑蝶的模样,没一个是动真格的,仿佛只是欣赏自己扑蝶时候的美丽身影和落入别人眼中的那一瞬惊艳,实在是矫情。要是真心喜欢,为何又从不将蝴蝶握在手中,若是不喜欢,为何又追逐地耗费许久力气? 祺贵人一身松懈,唇畔笑意更洒脱明朗,不过她不一样,她喜欢的,就要得到,就要占有。正如这些留恋在花丛中的蝴蝶,正因为流连忘返,才被她捉住,置于瓶内,成为自己的玩物。 “这些蝶儿要是饿了怎么办?吃树叶还是花瓣?”鸳鸯透过手中瓶口的网兜,望向其中,里面的两只蝴蝶飞上飞下,扑着双翅,唯独无法离开那个瓷瓶,看来格外可怜,她不禁幽幽地低声自语。 “瞧你一脸蠢样,我让你把它们放好,可不是要养它们――反正也活不过几日,装着拿回去放在玉清宫里看看,不是正好?” 祺贵人只觉得鸳鸯愚蠢又可笑,冷哼一声,她素来都是做了决定就要走到底的性情,全然不在意这些蝴蝶的死活,在她看来,让她欢喜新鲜几日就已经足够,蝴蝶这般脆弱的生物,迟早是要死的。 再无任何利用之处的东西,就是一堆废物,到时候扔掉就好,也不可惜。 …… “皇上,一切都已经准备得当。” 陈鸣朝着佑爵下跪行礼,分出胜负的第三日,他们已经遵循天子的命令,打点一切,午后就准备出发,回去北国京城。 俯下身子,佑爵从自己站在的树下拾起一片树叶,仰起头来,从树叶之中的空洞透过视线,天际的太阳充盈其中,宛若树叶上的一个橙红色斑点,他扯唇一笑,在如此荒凉的扎营之地,百里之内只有这么一棵树,实在看来孤寂荒凉。 “朕当真想念宫里的花梨木大床,丝绸被褥,热的时候还能喝着凉茶,这些天在这儿睡得腰酸背痛,哎哎哎,要是在这儿住上一年半载的话定会早生华发啊……”佑爵的眼底,一抹苍凉转瞬即逝,他将手中的落叶潇洒地一扔,神色慵懒地伸了个懒腰,大声叹气,自然而然,宛若十来岁的少年一般抱怨个不停,言语之中却又不无风趣洒脱。 陈鸣呵呵一笑,倒也不再说话,从地上起身,眼前这位天子喜怒无常,捉摸不透,不过却不如过去传闻之中那么纨绔风流,不成气候。 “光国将军也好早些回去,朕给你一个月的假,可别落下一辈子的病根――”佑爵指着陈鸣,说的慷慨大方,自如越过陈鸣的身子,笑声不绝于耳。 明明败下阵来,但在天子的身上,却看不到任何一分挫败和失意,他依旧意气风发,谈笑风生之间,宛若没事发生,不过是在边疆走了一遭而已。 “我们走之前,皇上就不想去再看公主一眼,从今日开始,皇上跟公主就很难见面了……若是桢帝不近人情,不肯答应,微臣自会想个办法――”陈鸣站在佑爵的身后,面色越来越凝重,他虽然满心自责,但自始至终天子不曾指责他半句,此战输了还不是最严重的,他们大部分人马可以今天就返回原路,但宝月公主却成为他国人质。 “如今能想到的办法,还不是最莽撞最冲动的法子?上回试图营救宝月公主不是被识破了?再好的计策也不会用第二次,更别说派几个高手去又如何,定是羊入虎口,弄个人仰马翻。宝月公主要是被藏在几千人之内,一时半刻很难找出来,即便找出来了,也无法顺利带走。” 佑爵背着身子,不曾回过身来,无人看透他此刻的神情,但这一番话却让陈鸣哑口无言,无法应对。 他们似乎只剩下洒脱离开这一条路,才会不显得那么狼狈可笑。大圣王朝此回不追穷寇,已经算是天大的仁慈,毕竟他们此刻所有的心思,都在天子的身上,战场上的生死,是无法成为恩怨的,这是千百年来的规矩。 佑爵的脸上,再无任何喜怒,他默默眺望着远方,如今敌方阵营根本无法看清,他扬起唇边笑意,低声自语。 “宝月会恨朕吧,也只能让她恨几十年了。” 身为敌国质子,是很痛苦,没有自由,看人眼色……对自己而言,却并非是最坏的时刻,最坏的时刻,是被北国的刺客跟踪尾随想要让他死在异地的那一日。敌人,也会是至亲之人,至亲之人,也同样可以跟敌人一般冷淡。 对自己而言,那段时间,让他学会如何活下来,将所有的情绪想法全部掩埋在笑容假面之下,若是他没有被推出去成为质子又会如何?他会更有才能,能够顺利登基?希望对宝月公主而言,亦是如此。 绝处逢生,这便是他对她最大的寄望。 北国女子早嫁,十五六岁已成人母的也不乏有之,宝月公主虽然是金枝玉叶,却太任性洒脱,如今二十来岁还不曾找到夫婿,朝中的男人久闻“刁蛮公主”的名声,也无人愿意娶她。他自然可以为她赐婚,但更怕那些男人不会善待她,不敢违背天子的意思娶了她,也会长年累月地冷落她,勉强的姻缘逼得宝月公主过着更不如意的日子。宝月公主看似野蛮,却并不刁钻,只是朝内朝外的人言可畏,传闻比比皆是,宝月公主不堪其扰,这两年索性请求皇兄,独自搬出宫去,不再跟那些看似亲近实则势利的后妃相处,一人住在和风牧场,偶尔他派人找她,她才进宫来觐见。她说要上战场,要当女将,便是要亲自打碎那些传闻,她要当巾帼英雄,只为了证明她可活的比男人更强,哪怕没有夫婿,她亦可过的快意。 宝月从来都不在他面前流一滴眼泪,但他却知晓她心里的委屈和失落,再洒脱也好,终究是寂寞的。 “朕自是这辈子见不到她了,除非跟大圣王朝交好,不过,朕不想这么做。” 佑爵想到此处,仰头大笑,手掌一扬,脚步愈发仓促,听来依旧跟孩子般任性妄为,身后的红色大麾在阳光之下,依旧万丈夺目。 见佑爵走的步步生风,仿佛恨不得当下就离开边疆,陈鸣站在原地,也不再多问,不远处的阵营,所有将士都已经收拾好了营帐,肃然列好队伍,等着即刻出发。 不过半个时辰之后,浩浩荡荡的三千人马,便从边疆启程,踏上归程,黑色的北国旗子,在风中摇曳着,将士们经过一个多月的行军打仗,个个面露疲色。 能活着回去,自然也是最好的结果,所以一整日的行军,比起来的时候走的更快了些。 佑爵一手拉着缰绳,挺直腰骑在马背上,望着前方将士手持的那一支在风中高扬的旗子,不禁眼神愈发黯然。他抬起手抹去额头的汗水,手心之内的这一道深刻的血痕,映入自己的眼底。 他出手覆上自己的胸口,从怀中取出那把火枪,在途径一个小湖时,他面无表情地将那把火枪丢入湖中,火枪渐渐沉入湖中,泛起一阵涟漪,最终消失不见。 他跟秦昊尧之间,已经全部了结了。 他要秦昊尧清楚,他的洒脱,并非真正坦然。秦昊尧的冷漠就是绝情,他的多情未必就是舒心。 只是从今日开始,他当真要过坦然的日子,开心的日子。一手握住挂在马背上的水壶,他仰头喝了几大口,将这壶中的清水全部喝完,仿佛心中这些年来的求而不得,也完全被浇熄。 ……。 265 秦昊尧醒来 一座营帐之外,跪着数十个将士,他们并非普通小兵,都是有义气的小将,个个面色凝重。 经历一个多月的艰辛,每个人都晒得黝黑,如今又是晌午时分,六月天更热,他们已经整整跪了半个多时辰了,个个汗如雨下。 “北国将士已经启程了,我们当真不拦下他们,放他们走?”站在帐内的人唯有三人,一个是范宏,一个是张奇,另外一人,便是军中的大夫。此刻说话的人,正是范宏,他面色冷沉,转向张奇,显然义愤填膺。 “胜负已分,拦下北国将士又如何,再打一场?如今紧要的事,难道是这个?”张奇不快地皱眉,他站在这儿已经大半天了,同样沉默不语,此刻才说话。 谁都知晓,北国将士大队人马刚刚走,这么大的动静,他也并非察觉不到。在军营中历练多年的人,对任何风吹草动都格外细心,北国将士也似乎没有半点遮遮掩掩的意思,离开的堂堂正正。 “范将军想着拦下他们,也朝着北国皇帝胸口刺一刀?这样就公平了?”张奇见范宏还是不死心,眼神扫过范宏发红的面孔,显然自己的话惹怒了范宏,两人对视一眼,这些日子谁也顾不得刮清脸上的胡子,看着范宏也眼眶发黑,胡子拉碴,更显疲态,张奇虽然比范宏小了十年年纪,但在军营之中,两人却也是莫逆之交,交情不浅。只是在是非面前,各有自己的决断。 见范宏面色通通红却不再说话,显然在咬牙,张奇暗暗叹了口气,低声说道:“赢得人是我们,灰溜溜回去的是北国的人。沙场上总有人受伤,总有人死,范将军不是比小弟更明白这个道理?” 范宏被张奇的一番话,说的哑口无言,他胸口有一口恶气没出,否则如何连胜两回,他都咬紧牙笑不出来? 他的嗓音低哑,似乎是渴了一连几天,沉闷地说道:“我们已经等了这几天了,皇上他……” “皇上吉人自有天相,不是头一回上战场,每次都能逢凶化吉,咱们就再等等吧。”张奇将手掌搭在范宏肩膀上,言语之内溢出一道浅浅叹息,眼神愈发黯然。 “两位将军,你们别起内讧,要吵架的话,到远些的地方去吵吧,实在不行,打一架也行。你们在这儿,我也很难静下心来啊……” 这回说话的人并非生着闷气一脸不快的范宏,也并非眼神沉郁的张奇,而是跪坐在长榻的面前,为人针灸的大夫,这人叫老邱,原本是个江湖郎中,自从进了军营之后,二十多年都做着这个行当,如今已经快五十岁了。他包着灰色布巾,黑发杂乱不堪,身材矮小,身子倒是健朗。老邱一边扎针,一边埋怨,虽然是个普通的郎中,医术却不差,平凡人看不出来,他每每扎上一针的功力,跟宫中的御医相比,毫不逊色。 “老邱,我看是你医术不行啊,早知如此,我就该禀明公孙大人,让他送个御医来,每日都看你扎针,都三天了,什么名堂都没有――”范宏走到老邱的身后,俯下身子,眉间的愁绪更深,他不像是说笑,更是不无鄙夷。顺着老邱的目光望过去,几乎是在老邱的耳畔低语几句,似乎生怕惊扰了眼前的男人。 如今躺在长榻上的人正是当今天子,不过赤着上身,只着黑色长裤,胸口有一个可怖的血窟窿,老邱三天前把腐肉挖出来,还有那一颗弹丸。 但已经三天了,天子还不曾醒过来。 老邱轻微捻转着手中的银针,脸上没有任何神色,慢条斯理地说道:“范将军,北国皇帝手里的那把火枪再强,也不过比一般的突火枪厉害,要有事的话,三天前就有事了。老邱技艺不精,为此丧命也没什么好说的,你从京城找个御医来,这路上再快也要花费六七天吧,哪怕他到了,就当真比老邱出手伶俐?你可担着这个风险,老邱可不想插嘴,你要信不过,如今去送信也是来得及。” 范宏闻到此处,更是被这连番数落的面色铁青,军中人个个都是真性情,但若是天子当真有个好歹,老邱无法妙手回春该死,护驾不利的他们更该死,为此掉脑袋的恐怕并非老邱一人。(.)打胜仗又如何,天子的安危才是最紧要的。 “我有些胸闷,先出去透透气――”范宏大步走到帐帘前,此话一出便要走,一抬帘子,跪在营外为首的小将听到脚步声,蓦地抬起头来,扬声喊道。 “范将军,张将军,兄弟们都吵翻天了,他们已经把那个女人绑起来了,她就跪在练兵场上,其他兄弟们闹着要见两位将军――” 范宏一看帐外的情势,更是心中沉闷,瞪大了满是血丝的双目,喝道:“混账!谁让他们胡闹,还反了不成?” 领头的小将坦诚,据实以告:“兄弟们说,皇上身负重伤,迟迟不醒,就是北国皇帝暗中耍诈害的,大家都知道了这个女人就是皇帝的妹子,说是要拿这个女人的性命,一命抵一命!不能让她还在我们营内喘着气,喝着水,吃的下米粮,睡着安稳觉!” “你们吵什么吵?这里面是什么人你们还不清楚?触犯了军规,你们一个个都想受一阵好打是不是?”范宏还想怒骂一阵,不过突地想起方才老邱的埋怨,他只能压低嗓音,指着他们责怪。 张奇在这一刻,也从帐内走了出来,眸光一沉,扫过眼前跪着的十来个小将,明白他们自然知道这个营帐的主人是皇上,否则,也不会傻傻跪在帐外这么久,却没有人说话,每个人都是汗流浃背,双唇干裂。 “范将军,你我总要走一趟,这几日士气大落,大家心里都不好受,你单单骂上几句,也是没多少用处的,治标不治本。” “正在气头上,我倒要看看,他们是不是真的反了――” 范宏骂骂咧咧说了一句,疾步走向练兵场的方向,这些小将这才敢起身,个个双腿都软了,却还是个个面色肃然地跟着范宏而去。 张奇浓眉一锁,朝着帐外的王镭嘱咐一声:“王统领,我们先走开一会儿,要有事,你就找个人来叫我们。” 王镭头一点,不再作声,他忠于职责,跟随天子出生入死这些年,天子这回却是伤的最厉害的,这三日,他总共睡了不过两三个时辰,其余的时间都守在天子的帐外。 两位将军一走到练兵场上,才发觉偌大的空地上人山人海,不过却并非嘈杂热闹,就像是平日里练兵时候一样,横队纵队列的整齐,唯独中央统领审视练兵时候站着的高地上,束着一个木桩,木桩上以手臂粗细的麻绳绑缚着一个女人,她没精打采地垂着螓首,双膝跪地,高高束着的黑发凌乱,身上依旧穿着素白里衣。她宛若人群中的一抹白,周遭却是四千将士,此情此景,实在突兀至极。 她虽然是战俘,却也是一国公主,在战场上因为想救下自己的将士而被反击,被抢了手中鞭子,杀了身下战马,如此狼狈不堪地败下阵来。在敌国营帐之内,她亦不曾活的安心,不过自从天子出了事之后,已经有三天没有人给她送过饭菜,她已经三天滴米未进,如今哪怕是别人把她大卸八块,她也没有半点力气。曾经有一身飒爽英姿的女将,如今也已经没了半条性命,要是继续饿个一两天,也许她就会成为一句冰冷僵硬的尸首。 张奇见状,眉头的愁绪更深,只听得四千将士异口同声,这一句听来振聋发聩,几乎是响彻云际。 “请两位将军给兄弟们一个说法!” 范宏跟张奇对视一眼,四千将士站在他们的眼前,每个人心中都不痛快,要是激怒了他们,怕是要起内讧。这些将士都是有备而来,心中的怨恨也积压了三日了,如今才宣泄出来,自然是再也等不及了。 张奇扬起手掌,将士们不再说话,他的面色冷沉,指着那个奄奄一息的女人,扬声说道:“在战场上没有男女之分,没有老幼之别,是敌人就该杀,是兄弟就该护。但如今我们已经赢了,已经结束了,你们睁开眼好好看看,她不过是我们抓到的一个战俘,正如其他的几十北国人一样。不杀战俘,这也是大圣王朝军中近百年来树下的军规,凡是无视军规者,轻则杖责五十,重则人头落地。” 一片鸦雀无声。 容纳四千人的偌大练兵场上,除了各人的呼吸声,什么声响都没有。在军中,也有一套规矩,军规至高无上,不容人践踏无视。 范宏喘着粗气,面色涨红,低哑的嗓音扯开了也并不好听,沙哑破碎:“你们想要借此泄愤,但将怒气发泄在这个女人的身上,我们跟北国人的行径还有什么两样,啊?” 漫长的沉默,扬起在风中,沉闷,也仿佛是在天际罩着一块灰色的幕布,让人很难轻松呼吸。 “我张奇素来不看轻女人,也不欺负女人,更不想滥杀无辜。你们以为杀了她天子马上就醒过来?留着她皇上就迟迟昏迷不醒?在张奇看来,这不是义气,不是勇敢,是无知,是荒唐!况且,如今皇上还在营内,没有皇上的口谕就擅作主张杀人,你们还要不要脑袋?!这是皇上的决定,要杀她的话,一旦皇上开口,什么时候都可以。”张奇一连几番喝问,更是句句深刻,入木三分,身为将军,他不会将四千将士推入深渊,就像是天子,不会将自己的子民置之不理。 若是天子醒不来,这朝代怕是也要更改―― 范宏看众人满身大汗,个个双目撑裂,眼底似乎藏着一团火焰。他抹去脸上的汗水,举止粗狂:“兄弟们,范某没有张将军这么会说话,但这回,范某跟张将军一拍即合,他说的就是范某要说的话。她死不足惜,反正北国皇帝都已经丢下她不管不问,便是承认这一次的胜负,留着她还有用,你们一把火烧死她又能如何?你们就算把她的心挖出来又如何?” 张奇眼底闪过一道黯然,望向范宏,静默不语。 “若是这个法子有用,她难不成是皇上的克星?范某可不信邪,你们与其在这里瞎吵吵,还不如给我滚回营帐睡一觉,养足精神,等皇上何时醒来,也决不能让皇上看你们这副鬼样子!”范宏又将众人训了一顿,众人看着他,知晓这朝中武将中,野熊熊大荣将军发起狠来最让人害怕的,范宏将军就是第二个。 张奇一脸肃然地跨上高地,他抽出腰际的长剑,一剑砍断女人身上的绳索,继而解开身上的黑色大麾,将大麾披在这个女人的身上,他环顾四周,朝着一名小将喊了声:“周宗,你来扶着她走回去,给她喝点水,晚上的时候再送一碗粥去。” 周宗应了声,扶着宝月公主,极度缓慢地走出练兵场,范宏见将士们还愣在原地,当下就喝了一声,示意所有将士都回到自己的帐内休息。 “混账玩意儿!我都多少年没发火了!”范宏怒声骂道,将练兵场上的一颗碎石子踢到半空中,嘴里不停地抱怨,跟张奇一道走回天子的营帐。 张奇却显然沉静许多,以他们两人在军中的年份来讲,此刻虽然是平息了喧嚣,但意气用事是不行的,若是再过个一两天,军中的情势会更难控制―― “范将军,老弟有个想法,皇上还未恢复神智之前,不能奔波劳累。不过将士们一道陪在这儿,恐怕再生是非,不如你我之中一人先带着他们回京,在城外扎营等候,这儿留守百人,等待天子清醒过来也能走动的时候,再回京城回合,你说怎么样?” 张奇沉默了许久,眼前就是天子的营帐,他突地停下脚步,说出心中的想法。 范宏闻到此处,蓦地转过身来,拧着眉头看向说话的张奇,面色凌然。“皇上御驾亲征,但却要我们抛下皇上先行离开?张老弟,这次我跟你想的不一样,军中之人,从不背信弃义。” 张奇见范宏固执不答应,此事变得更加棘手,再度叹了口气,蓦地发觉帐外已经没有王镭的身影,顿时面色大变,急急忙忙撩开帐帘,走入帐内去。 老邱跪在长榻前,同样跪着的人是王镭,张奇不敢置信,眼光一闪,望向长榻上去。 长榻上已经躺了整整三天的天子,如今已经睁开了黑眸,他的眼神没有往日的严厉狠戾,此刻看上去,称得上是平静之极的。 范宏也顺着张奇的目光一看,当下就跪下去,心中起伏汹涌,整个身子都宛若火烧一般骇人,他当然喜出望外,用尽所有力气喊了声:“皇上,您还好吧――” 秦昊尧默然不语,他冷冷淡淡地瞥了周遭一眼,范宏的这一声实在响亮,几乎是震得他双耳发烫。过了半响,他察觉到自己的胸口有些疼痛,如今清醒了之后,整个胸膛仿佛只剩下一个空空的骨架,他宛若拖着这样的躯壳走去了万分遥远的地方,如今哪怕一丝一毫的失而复得的惊喜,全部被疲倦和疼痛取代。 他不知自己到底睡了多久,开口的第一句话,却是这个。 “他们走了?” 张奇却明白,天子所问的是北国人,他点头回应:“回皇上,他们走了。” 范宏看秦昊尧神色平静,沉默了半响也不曾言语,以为天子不曾听清楚,又说了句:“北国的人,已经走了快两个时辰了。” “扶朕起来。”秦昊尧的嗓音低沉,黑眸渐渐涌入些许沉郁,一听天子发话,王镭急忙起身,将秦昊尧扶着做起来。 “传朕的话,今夜犒劳全军,去镇上买几十坛水酒来,两位将军陪兄弟们喝几杯,休息一晚,明日回朝。” 秦昊尧望向跪在自己身前的几人,俊美无俦的面容上却没有往日的光彩,看来的确是个大病初愈之人,他的嗓音听来依旧冷沉,或许对他而言,胜利,原本就不是出乎意外的大事,更不值得大惊小怪。 这回先说话的人是跪着的老邱,他直言不讳,并不曾太顾及眼前男人的身份。“皇上,您的身体还不能跟上行军的将士们,这么做实在太勉强……” “勉强?”秦昊尧闻到此处,俊脸上虽然没有一分怒意,只是从薄唇中溢出这两个字,更让人无法揣摩圣心。 张奇正想开口为老邱说几句好话,老邱是在自己的军营之中好几十年了,虽然说话不懂礼数,直来直往,却不是坏心肠的人。只是老邱已经抢在前头回答天子的话,顽固的像是一块臭石头,又臭又硬,似乎从不担心自己的失言,会触怒天子,为自己惹来祸端。 “这一枪已经很准了,若是再偏离一寸,老邱就束手无策了。皇上,世上有句俗话,伤筋动骨一百天,更别提您身上的伤了,您若要回去,至少也该等这胸口上被挖掉的血肉复原重生再说――” 秦昊尧扬唇一笑,不知是能活着见到这些人心中有些高兴,还是遇着这么个顽固的老头,这回脸上的笑虽然只是一瞬间,却也当真让自己如释重负。他的黑眸幽深,打量着矮小瘦干略有几分邋遢的平民百姓老邱,他是高高在上的天子,但并不看轻自己的子民,更别提若没有老邱,他兴许已经命丧黄泉。 沉默了很久,秦昊尧才淡淡睇着他,问了句。“老邱,朕问你一句,朕明日启程,会死吗?” “这……”老邱直视着眼前的天子,从来见着任何人都不会支支吾吾的自己,突地不知该如何回答,他早已听说,皇上龙体欠安在宫里都是禁忌,更别提说起生死之事。 秦昊尧唇畔的笑容弧度,一刻间消失彻底,此刻自己依旧虚弱,他从未受过这么重的伤,也从未如此狼狈羸弱过,虽然有些可笑,却不可耻。他耗费了不少力气,这一番话并非只是对老邱说的,更是对在场所有人说的。 “你也明白,朕若是当真过不了鬼门关,兴许会死在这里,但既然朕醒来了,就无大碍――” 张奇跪在原地,也不开口,若有所思,只听得秦昊尧继续说道:“朕如今骑不来马,回去只能坐马车,这回行军不必心急赶路,一天的行程走上两天三天,朕没什么吃不消的。” “皇上……” 见范宏还想说什么,张奇却覆上他的肩膀,两人眼神交汇,如今天子的命令,他们本该遵循。 “范将军,你我出去准备吧,明日要启程的话,今日可不能偷懒了。” “皇上,您先歇息,微臣这就退下了。”范宏朝着秦昊尧行了礼,见天子下颚一点,他们便一道走出了帐内。 秦昊尧将眸光转向依旧跪着的老邱,一脸肃然,字字清晰。“老邱,这回你有功,朕回京定会赏赐你。” “谢主隆恩――” 老邱连连磕了几个头,随后识趣地离开,整个偌大的帐内,唯独王镭还站在一旁。 他从来都是事事小心谨慎的男人,十年来久经沙场,更从未像是这一回这般归心似箭―― 他如今依旧觉得满心沉痛的,或许是在自己闭上眼的那一瞬,更不知自己是否还能睁开眼来,模糊虚幻却又美丽的令人心痛的光景之中,他迟迟不曾看清的那张容颜……至今,他依旧耿耿于怀。 “爷,来信了。” 王镭俯下身子,从怀中取出一封信,这般低语。 秦昊尧俊眉紧蹙,胸口被挖掉一块血肉的地方,原本空空如也,如今却被一片温暖的春光填满,仿佛生出了暖热新鲜的青草。 他接了过来,只是打开一看,就知这并非是她给自己写的信,不免有些失落。 信,是公孙木阳写来的。 他认得公孙的字迹。 军报往来,也是去了公孙的府上,公孙木阳若是没有难事,绝不会擅自写来信,想到此处,秦昊尧的黑眸愈发冷沉,视线落在信纸上,很快地扫过几行。 “来送信的人传了公孙大人的口信,这封信一直在卑职手里,只为了等爷醒来。何时皇上身体无恙,再给皇上看。” 王镭的话音刚落,已然见秦昊尧将信纸折好放在一旁,他俊美面孔上没有任何神情,唯独浓眉紧锁,半响无言。 不过数百字而已,却像是将那些个字都烙印在自己的心头一般难以磨灭。 他刚刚从鬼门关走了一趟回来,却不曾想过会在这个时候,得知有关她的喜讯。 他们并非少年夫妻,此回听闻她有了身子,他更是心中情绪万千,难以辨明,宛若惊涛骇浪一般,将他的理智全部埋在海浪之下。 他居然也生出了难以自控的欢喜,恨不能当下就回到京城,恨不能当日就走入偏殿看她,只是心中的欢喜之情,却渐渐被一抹阴霾覆上,他面生不悦,只因有人在暗中算计他的亲生骨肉。 “朕要回信,你去准备――” 他阴沉着俊脸,发号施令。很多事都无法预料,正如他不曾知晓她还会“死而复生”,正如他不曾料到他们之间还会有孩子,公孙木阳虽然寥寥数字一带而过,只为了要他宽心,不必过度焦虑,但宫里这潭水有多深,他绝不会不知。 黑眸宛若墨黑的宝石,乍眼看上去宛若没有任何喜怒,秦昊尧敛眉,坐在长榻上,神色莫辨。 但这一瞬,他的心中暗潮汹涌,欢喜夹杂着愤怒,快意抱紧着悲痛,他茫然之间,恍若隔世。 如今他远在千里之外,无法成为庇护她的大树,但至少有了他的亲笔书信和口谕,京城中再无人敢刁难她,陷害她。 他们能够回到过去。他更加相信,上苍既然让他们有了孩子的牵系,一切都会慢慢变好,或许比过去更圆满。 在秦昊尧看来,九死一生,再获喜讯,这是他们两人重修于好的征兆。 将墨笔沾上墨汁,他凝神望着王镭摊平在他前方矮桌上的那张信纸,不再思虑,敛眉,薄唇抿成一线,奋笔疾书。 宫外的这一场仗已经结束,如今就只剩下宫内的这场恶战。 他会将所有人,所有事,都放回原位。 …… 266 崇宁报复祺贵人 “这都第几天了?你说她还是闭门不出,半个人影都见不着?” 祺贵人冷冷淡淡地望向给自己调制着一碟珍珠粉的婢女鸳鸯,沉默了许久,才轻声问了句。(.好看的小说)宫里最近这两日实在太消停,没有半点风吹草动,鸳鸯每日都会去偏殿守一会儿,但是回复主子的消息,却从来都没有更改。 “回主子,已经第四天了。除了让人送一日三顿的饭菜之外,频频出现在偏殿的人,便是赵驸马了。” 鸳鸯一边说着,一边为祺贵人的双手涂抹上珍珠粉,祺贵人虽然位份不高,但却是出身名门,对自己的容貌发肤极为看重。用御医开好的药草沐浴,用上等的珍珠粉研磨涂抹,日日不曾耽搁,就长相而言,祺贵人不过中上之姿,并非是令人难以遗忘的美人,甚至让她耿耿于怀的是,她与生俱来的肌肤虽称不上是最为白皙的,却因为保养得宜,鲜少看得到一道细纹,光滑娇嫩。 “驸马爷专程为她治病,药膳房的任何一名御医都无法插足……”哪怕她能在药膳房安插一个人脉,也无法再动任何手脚。祺贵人眸光一暗再暗,低低呢喃,话却只说了半句,过分的安宁……却突然让她开始心生不安。 她不知到底那个女的的葫芦里,在卖什么药。 那天雨下的那么大,天黑的时候路上还湿漉漉的,一个人从十来级台阶上滚下,自然是摔得厉害,如何还能保住腹中孩儿?! 但无法亲眼见证,她如此精明世故的心,又如何能当做心愿达成?皇上离开皇宫已经一个多月了,说不准何时就要回宫,她若不早早将此事办妥,无法将那个女人腹中的祸害铲除,他日巫女以这个皇嗣斩获皇帝的心,她就更难得到皇上的恩宠。届时,她的野心,也不过是一块濒临腐烂的血肉罢了。 赵驸马为那个女人诊断病情,他却决计不会跟自己泄露只字片语的,用钱财可以拉拢的人脉里面,却无人可以拉拢赵尚。他在宫里待了也有十多年时间了,但素来不沾惹朝中是非,除了守着药膳房的事务,便是回他的驸马府当人人皆知的好夫君,好父亲。 偏殿的大门一关,她根本无法看清其中发生的任何事,祺贵人由着鸳鸯扶着躺下身子去,软榻之上铺着红色绸布,她默默闭上双眼,轻蹙的柳眉依旧无法卸下,那是她午夜梦回都无法放下的颜色。不管爱恨,在宫里活下去,只因她比任何人都更喜欢那一抹红。 那……华丽端庄,看过一眼就再也忘不掉的凤袍。 “主子的脸色越来越好了,吹弹击破,就像是这珍珠似的……”鸳鸯将珍珠粉涂抹上祺贵人的脸庞,一边笑着说着恭维话,自己伺候的这个主子,从来就不缺金银,虽然喜怒无常,两面三刀,但却比任何一名后妃都出手阔绰。 当年夏妃娘娘生辰的时候,属相为羊,其他后妃送去的都是一两件做工精致的首饰,没想过祺贵人送上一只上等白玉雕出的羊羔,约莫有一整个拳头大小,成色透亮,雕工上乘,当下见到的人都目瞪口呆,更是不敢小觑祺贵人。 祺贵人在鸳鸯的面前虽然不是善良的主子,但在宫里人的眼底,却鲜少有人厌恶祺贵人,她出手大方,玲珑世故,向来笑脸迎人,见人说人话,没什么可挑剔的,在陌生的人面前,从不流露真心,自然也无人知道祺贵人背后一面。 药膳房的朱太医,便是这般缘由跟祺贵人越走越近,他见钱眼开,一开始祺贵人远离娘家,但从小就习惯了这些养颜的窍门,便派人去找了个御医,暗中帮她打点此事。这两年后妃太少,宫中的六名御医自然也少了不少事,朱太医将自己所学的医术,常常帮祺贵人写了几个驻颜妙方,又是擅长恭迎奉承之人,一套溜须拍马的本事藏在骨子里,频频将祺贵人捧上天了。与生俱来拥有美貌的女人不想红颜逝去而注重养颜,而祺贵人则是觉得自己天生不足让人惊艳的美貌而愈发看重自己脸上的纯真痕迹。见驻颜药方有些用处,祺贵人对他向来慷慨,无论她有什么话,朱太医都是言听计从,这一趟,他帮祺贵人做事,也是理所应当。 祺贵人听着鸳鸯的话,白皙的面容上却没有任何神情,就姿色上而言,她几乎没有任何资格去跟别的女人媲美斗艳,那是……她在还是个少女的时候就明白的事,哪怕是那个来自蛮族荒野的外族巫女,那张面容也比她更美丽几分,若说贞婉皇后是那么一张面孔的话,谁也不敢笃定,皇上当年并非是迷恋上皇后的面容才对她如此一往情深。 在刚进宫的时候,她原本是欢喜雀跃的,在得知自己在好几十人之中脱颖而出,她不可一世,眼高于顶。她甚至一整夜不曾入眠,忐忑又高兴地收拾了行李,离开了娘家,住在玉清宫之内,几个后妃原本就冷清,也常常往来,在她见到夏采薇跟其他两个贵人的那一刻,她的笑容,却一刻间消失彻底。 她突然不知,只是匆匆看了一眼的天子,是如何写下自己的名字,她的容貌甚至比不上夏妃娘娘,江南女子的纤细柔和,精致清丽,全部在夏采薇的脸上可见无疑。 她有的,不过是一脸纯真灿烂的笑靥罢了,或许端庄,或许贤淑,却并非美丽的女人。 但她更相信,她存在在皇宫之中,有自己的道理。只要能够存活下来,活的越久,就并非只是靠那一张面皮,而是靠自己的本事了。 要得天子的临幸,天生面目生的再好如何,不耗费金银打点,再美的面皮也会皱纹滋生,到时候哪怕只是一个年轻的女人,也能轻易打败。 她虽然不是宫里最美的女人,却是宫里最年轻的女人,这一身吹弹击破细致的肌肤,珠圆玉润的丰美身子,也是她的资本。 不管下多少本钱都没关系,不管任何一刻,只要让她能够留在皇帝的心里……只要哪怕是一瞬间也好,让她能让皇上觉得她与众不同。在深夜,吹熄了烛火的玉清宫内,面对她也会让天子忘却所有女人的存在,她并非最美丽的花颜,却是最娇嫩的花颜。哪怕皇上只是临幸了一两回,也不会在深夜将她认错是别的女人――她也是在去年才知道夏采薇的心事,长得跟贞婉皇后有两三分相似那又如何,被册封为妃又如何,被皇上临幸的时候,只能甘愿当一个死人的替身,没有半点尊严,还不如她,一颦一笑都是自己做主,不拘泥,也不谨慎,哪怕不够美,也绝不稀罕那跟别人相像的眉目。 哪怕只是贵人的头衔,她也要天子记得,她是她。 看上去,摸上去,都是她,而并非是别的女人。 祺贵人只是静静地躺了一会儿,并未陷入小憩,在玉清宫等待的日子,是她能够见到皇上的仅有的几个夜晚的千百倍,但她的怨恨,却比任何人都少。善于记恨的人,是因为笃定自己的机会越来越少,来一次,就少一次,而她却并不这般认为,哪怕是再小的细微之处,若能挽留住一条线,一条将皇上的脚拴在玉清宫的线,不管是隐藏的多深,她都等待放长线,钓大鱼,不愿一切努力都白费,不愿一切都付诸东流。 每一个人,似乎在宫里的时候一长,都更喜欢留恋过往――但她不是,她坚信不曾来到的日子,一定比过去更好。 睁开眼,鸳鸯已经取来清水白绢,为她擦拭脸上和手上的白色痕迹,彻彻底底都擦拭干净之后,又继而取来香味浓郁的香膏,祺贵人将其抹上自己的面庞和脖颈,继而是双手,每一寸肌肤,每一根指缝,几乎都反复摩挲,她沉静看了些许时候,等待白色的香膏全部沁入肌肤之下,才站起身来,眼神一顿,毫无任何征兆地开了口。 “去偏殿。” 鸳鸯急急忙忙洗净双手,跟了上去,她紧皱着眉头,不知为何祺贵人突然想起要去偏殿,她虽不懂其中的事由,却也隐约察觉的到主子跟住在偏殿的那个女人,并非投缘。 祺贵人停下脚步,冷眼瞧着鸳鸯为她打开门来,她这才迈出门槛去,淡淡说了句。“礼多人不怪,不打笑脸人,我都到了她门口,她也不能让人赶我走。” “我们就这么去吗?主子?若是被人撞见了――”鸳鸯更觉唐突,不过虽然质疑,却是压低了嗓音,每每当她劝主子的时候,遭来的不过是一顿刻薄的斥骂和指责罢了。 “难道关心她到底出了何事,也会被栽赃成多难听的传闻?” 祺贵人却已经做出了决定,全然听不进婢女的劝说,鸳鸯被无端说了一回,也不敢再开口讨骂,只能默不作声地跟随祺贵人前往皇上寝宫。 到了寝宫,祺贵人望向周遭,并无侍卫把守,唯独偏殿的门口站着一个面生的宫女,面色肃然地守着门。 “你去跟她说一声。”侧过脸来,朝着鸳鸯吩咐一句,祺贵人的眼底再无任何笑意,一刻间冷若冰霜。 她要去,当然是堂堂正正地进去,要自己的婢女去光明正大地禀明,而非鬼鬼祟祟,在那个女人的面前,她没有什么可闪烁其词的。 鸳鸯点了头,疾步走向前去,跟守门的宫女说了几句,宫女打开门去走入内室,将外面求见之人跟穆瑾宁说明,等待她开口。 穆瑾宁这两日更是疲乏,听了赵尚的话,每日服下补元利于安眠的药汤,抛弃心中的所有不安和担忧,这段时日,唯有一心思地想着腹中的这个孩子。无论紫鹃端来了明明精致她却依旧没有任何胃口的膳食,她都逼自己将这些吞咽下去,若是她继续这般瘦弱,对腹中的孩子也没有半点好处。 刚醒来不久,服下安胎药,却听到门口的人声,随即见守门的宫女走进屋子请示她是否要见祺贵人,她将手中的空碗递给站在身侧的紫鹃,默不作声。 终究是等不及了。 而她,也有要见祺贵人的理由――她怀疑祺贵人,但并非两人不合就能随意将罪名扣在祺贵人的身上,她需要的是,证据确凿。哪怕不能一刻间找到真凶,她也想看看祺贵人能否逃脱嫌疑。 “让她进来。”穆瑾宁弯唇一笑,开了口,嗓音清冷。 紫鹃扶着穆瑾宁依靠在床头,为她贴心地拉高身上的红色单薄锦被,候着站在一旁。 宫女走出去,门掩着,婢女鸳鸯为提着裙裾缓步走上台阶的女子推开门去,红色的裙摆划过门槛。 穆瑾宁眼眸之内,平静至极,唇畔的笑容敛去了几分,她将眸光望向越走越近的祺贵人,瞥视了一眼,却不再审视。 祺贵人依旧一脸纯真笑容,眼神清亮,实则暗中打量穆瑾宁,见她只着白色素洁里衣,黑发垂在脑后,脂粉未施,身披一件嫩绿的外袍,半坐着依靠在床头,而身畔的婢女紫鹃则手里捧着一个空的碗,像是刚喝过药。 “不知你来,所为何事――”穆瑾宁开口一如以往,没有伪善的亲近,更无故作的冷然,仿佛心头也平静无波。 “算来也有十来天不曾见你了,难免有些担心,想着你该不会是病了吧。毕竟在宫里,见不着各自的亲人,也该有个互相照应,你说对吗?”祺贵人也不避讳,默默望向坐在床上的穆瑾宁,唇畔的笑容依旧可亲,这一番话说来也是极其自然,仿佛两人是和睦的姐妹。 “那就多谢祺贵人关心了。我只是受了风寒而已,一连歇息了好几日,精神都差了。如今天气又热,人更加懒惰,就不再出门了。” 穆瑾宁的脸上浮现些许不快,却也不过是转瞬即逝而已,这般微妙的神情却不曾逃过祺贵人的双目,她全都看在其中,却也无疑是落个几分安心。 在她看来,穆瑾宁满心不悦,似乎是发生不好的事,却又不愿让人察觉出来,不过是在费心隐瞒,而她们之间的交情,也不值得穆瑾宁对自己坦诚她的遭遇。 “风寒虽不是大病,可也该小心些,并非吃药沉睡就是对身子有利,更不该倦怠,这么好的天气出去走动走动,出了几身汗身子骨自然就好了……” 紫鹃放下手中空碗,走到圆桌前,不管来人是谁,她身为婢女都该做好礼数,斟了一杯茶水,送到祺贵人的手边。 祺贵人打开茶碗盖子,茶碗之内有淡淡的香气,她一看,是碧螺春,不禁眉头轻蹙,不免生疑。若穆瑾宁当真怀上皇嗣,为何偏殿至今还泡着茶水?宫里样样事情都有规矩,都按照古法来做,有孕之人为了身体着想,也会戒掉喝茶的习惯,若不是早已猜到有客人来,桌上也不会准备着茶水。她虽然有了疑心,却还是笑着说出劝慰,紧紧端着茶杯,幽幽赞叹了一声:“这真是我喝过最好的碧螺春――” “也称不上是极好的,不过是从江南茶园得来,吃个新鲜罢了。” 从床旁传出穆瑾宁的嗓音,宛若这碧螺春一样,清新优雅,宛若久住在深宫的女子,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是看似平静,但仔细品味,却藏着深沉的玄机。 穆瑾宁淡淡笑着,笑容不达眼底,看似不过是随口一提,却又让祺贵人不难陷入难堪,随同天子江南出巡,本就是难得一逢的机遇跟恩赐,若是拿出来炫耀定会羡煞旁人,偏偏穆瑾宁仿佛只是在讲起这碧螺春的来源,自然而然,却又毫不隐晦。 “能随皇上去江南,真是很大的福分……”祺贵人不曾有半分怒气,丰润红唇边有一道笑容,幽然说了句,仿佛有几分艳羡,并不流露自己此刻的情绪。 穆瑾宁抿唇一笑,笑容却并不显然易见,眼神宛若清风般拂过祺贵人的脸,不留痕迹。紫鹃安静地端着午后的点心碟子和空药碗,朝着穆瑾宁说了声,便暂时走开了。 “今日天气很好,刚生过病的人就该走动走动,不如你我去御花园走走……说不准看看美景,心情畅快,身子也就好了。”祺贵人笑着道出这一番话,看似好心,看似以德报怨,实则她却清楚若是小产,眼前的女人定会事事小心,必要休息个把月,定不会答应自己。若她答应了,说不定此事还有隐情。 穆瑾宁眼眸一转,垂眸微笑,低声呢喃:“你要来扶着我么?” “你说什么?”祺贵人却怔住了,仿佛方才自己听岔了,凝眸望向床上的女子,不敢置信她会对自己发号施令。 “既然祺贵人如此盛情,不如你来扶我下床,身边的婢女走开了,周遭也没有第二个人可以帮我一把。” 穆瑾宁缓缓地抬起清澈的眸子,凝在祺贵人的身上,她唇畔有笑,不见半分盛气凌人,更看不出她有半分刁难祺贵人的意思。 见穆瑾宁似乎被自己说动了愿意下床走动,祺贵人更是好奇至极,生怕眼前的女人不过是演一出戏蒙蔽自己而已,她若是此刻拒绝,说不准就失去了试探的大好机会。 祺贵人依旧噙着笑容,站起身来,缓步走到床旁,探出右手去,只是还未触碰到穆瑾宁的身子,已然被穆瑾宁出手扼住手腕。她蓦地蹙眉看穆瑾宁,眼底满是错愕怔然,嗓音不免转轻,不以为意地问了句:“怎么了?” “祺贵人的这双手,当真令人难忘――”穆瑾宁垂眸望着如今自己紧握的柔荑,她眼波一闪,一道灰暗在眼底一闪而过,她毫不吝啬溢美之词。“想必是从小就过着最优渥的日子,两手不沾阳春水,也不曾做过粗活,居然生的如此细腻柔滑,就像是上等的丝绸一般。” 而她如今扼住了祺贵人的手腕,才发觉祺贵人并非身子纤细的女子,手腕也称不上是极细,跟那一夜的人并不是同一个。更别提那夜两人相持不下的时候,穆瑾宁耗费不少力气,弄伤了对方手腕处,过了这几日,那人手上的伤口定还不曾消失。只是祺贵人的右手上,没有任何一道伤口,光华细致,看来她也极为看重自己的身体发肤,不会让自己轻易受伤留下疤痕。虽然亲自出马更能泄恨出气,但祺贵人这般从小就颐指气使的性情,又如何会让自己涉险? 祺贵人见穆瑾宁看了太久,不禁有些不太自在,蓦地将手抽离出来,转过头去吩咐一声:“鸳鸯,你来帮一把手。” “是,主子。” 鸳鸯点点头,乖巧顺从地走了过来,穆瑾宁暗中瞥了她一眼,这是常常跟随祺贵人的婢女,她见过了几次,也并不陌生。 穆瑾宁坐直了身子,将手搭上鸳鸯的手,鸳鸯搭上自己的手那一瞬,穆瑾宁的心头猝然生出莫名复杂的情怀,鸳鸯身子清瘦,手脚细长,只是宫女都身着窄袖的衣裳,她若不撩开鸳鸯的袖子,无法看到她的手腕上是否有伤疤。 “主子,你怎么起来了?” 紫鹃的声音在门口一起,伴随着手中的碗碟摔落地上的清脆声响,祺贵人跟鸳鸯不免都回头去看,穆瑾宁轻轻扶起鸳鸯的手腕,见着那一道红色的细小疤痕,不禁眼神骤变,她蓦地松开了手。 “御医说过不能吹风,还是先躺着吧。”紫鹃急急忙忙地走过来,满目焦急。 此言一出,祺贵人不禁面色难看,如今更是虚实难辨,看紫鹃如此担心小心,仿佛她的主子当真没了孩子。失去孩子对女人而言无疑是不小的伤,远不是休息两日就可以恢复的,只是若她小产,为何还要让自己扶她起身,仿佛她当真要跟自己去花园赏景的? 难道,只是要试探自己,戏耍自己?!她虽然神色自如,却仿佛能够窥探自己的心思般深不可测。 祺贵人蓦地想起这个女人的真实身份,她曾经耿耿于怀的,为何这些日子却忘了? 眼前的女人并不一般,而是外族巫女,她心里藏匿的心思,当真是那么简单的么?若是谁惹恼了她,难道她不会用最肮脏最可怕的方法置人于死地? 穆瑾宁脸上的笑容,映在祺贵人的眼底,不禁让她坐立不安。 仿佛被穆瑾宁扼住的手腕处,游离过一丝莫名凉意,随着血脉而窜向身体各个角落。 “那就对不住了,紫鹃,你送祺贵人出去吧。过两日我有了力气,定会跟祺贵人一道去赏花的。” 穆瑾宁淡淡一笑,神色平和,此言一出,下了逐客令。 “身体是最不能勉强的,既然如此,我也不强求了。”祺贵人不冷不热地说了句,随即转身离开,一路上,她轻轻摩挲着右手腕那一片被穆瑾宁触碰到的肌肤,仿佛又痒又痛,她越想越不对劲,蓦地停下脚步,看了看,却并无任何异样。 她走入了玉清宫内,心神不宁,将方才的情景全部想了个清楚,突地手腕处传来一阵刺痛,她微微拉开自己的衣袖,蓦地满眼惊恐。 右手腕上已然起了一片红疹,满是密密麻麻的疙瘩,原本光洁的肌肤宛若在一刻间变成猪肝色,起起伏伏的粗糙难看。 “鸳鸯!” 她大喊一声,花容失色,一刻间就面色骤变。 “主子怎么了?”鸳鸯低头一看,眉头凝成一团,抬起眼眸,望向祺贵人,话锋一转:“这是怎么回事?不如奴婢去请朱太医吧。” “慢着!”祺贵人冷冷地喝道,眸光一灭,她独自坐在玉清宫之内,沉默了许久。她刚去了一趟偏殿,回来便见到这般可怕的景象,她不疑有他,除了是那个女人,还能是谁?! 这是她给自己的警告。 那个女人并非天性纯良,她是大食族大巫医的弟子,巫医不分家,这回用医术的小伎俩来让她吃些苦头,但下一回呢…… 她会用巫术来害人吗? 天子不在宫里,巫术看不到摸不着,没有人能断定会发生何等样可怕不可收拾的惨事,不为外人道的外族诅咒,祺贵人不敢断言有,亦不敢断言这世上就没有。 她似乎到了骑虎难下的时候,那个女人怕是早已开始怀疑到自己头上来,这些天越是安静,其实是在密布阴谋。祺贵人狠狠咬牙揉搓着右手腕上的那一片奇痒肌肤,仿佛心中也愈发不舒服起来,眸光凌厉,今日,是自己送上门去给她羞辱了。 既然两人都撕破脸皮,也不必伪善相处。 既然那个女人回击了,这一场仗就已经开始了。 她们水火不容,谁也不能跟另一人共存。 祺贵人想到此处,才停下手来,只觉得右手腕不再奇痒,而是掠过一阵阵难忍刺痛,她微微怔住,千百个红疹已然开始出血,可怕极了。 这是她的报复。 怨气多深,才会如此狠毒? ……。 267 秦昊尧想当父亲 灰蒙蒙的天色,笼罩着天地之间的万物,大圣王朝的阵营就在一片迷离虚幻之中,如今还早,约莫半个时辰之后才会升起太阳。 她缓缓睁开眼,眼底的光景从朦胧变成真切,本以为自己已经死了,若她已经死了,她就该彻底摆脱这个鬼地方。 但可惜没有。 她还在这个帐内,唯独不同的是,周遭的杂物已经打点清楚,堆放在一处角落,似乎为了迎接何事才这么收拾整齐。 她记得的事,并不完整,她记得自己冲锋杀敌,她记得为了救下北国人而被抢夺手中鞭子,失去鞭子的自己,宛若失去武器的将军,她狼狈落地,狼狈地被利剑逼近喉咙,狼狈地成为敌国的战俘。 出征的决定,没有任何人强求,是她心甘情愿的,哪怕知晓在战场上会遇到险难,甚至兴许会死在战场上,白骨长埋。 她没半点迟疑,跪在皇兄面前请求让她出征,杀尽大圣王朝之辈。 她的鞭法,出神入化,已然在北国为第一人,她素来独来独往,虽然是北国的金枝玉叶,她不过有一个“刁蛮公主”的名号,她知晓很多人怕她。怕她的粗鲁,怕她的直率,怕她的野蛮,怕她的不近人情,怕她这耍的利落的一手鞭子――皇兄娶了二十位妃嫔,个人有个人的长处,唯独有一件事是一样的,她们都不喜欢自己,更不愿跟她亲近。 当然了,场面上的话谁都会说,场面上的姑嫂都会做,但她一眼就能看清没有一个人是真心的。她们多数都是大家闺秀,出身也好,家教也好,却又跟自己完全两样,她们多多少少受了家族的熏陶影响,几乎没有人是看得起自己,迎合寒暄,也只是因为皇兄的关系,只是因为她跟皇兄是胜过亲兄妹的交情。但即便如此,她不愿跟后妃交恶,北国皇宫之内已经许多年没有祥和气息了,皇兄有了后宫,有了皇嗣,她身为皇妹,总也不能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若冰霜。她努力地跟后妃们相处,这样的平静日子,倒也维持了半年多,亲自打破这阵宁静的人,是她自己。 若不是有一回,她折回宫里去,只为了取回自己落下的东西,正好撞见几位妃嫔毫无顾忌地谈论她的事,她也不知这些女人个个美丽端庄,居然也能说出那么尖锐凉薄的言语,哪怕她刁蛮任性,那些话也让她心如刀扎。她当下就变了脸色,不顾皇后在场,疾步走到哪几个妃嫔的面前,甩了每个人一巴掌,推倒了桌椅才愤然离去,哪怕皇后娘娘开口要挽留她要劝慰她也不听。 那一夜,她自然是在宫里更出名了,害怕她的人也更多了,但正因为皇兄知晓了此事,也不曾偏袒那几个后妃。此事索性就不了了之,后妃们惧怕她狠毒的手,从今往后,她就再无听到她们讨论自己了。 她是宝月公主,无论贫贱高贵,都受不了别人当面侮辱抑或是背后谈论,她生性直率,更容忍不了妃嫔的多嘴势利,阳奉阴违。这就是她的弊病,但她也知晓,她就像是一颗沙子,虽然在蚌壳里磨练了很多年也终究未曾变成一粒珍珠的有光彩的沙子而已,丢弃在一堆大大小小的珍珠之内,她便变得更加不同了,这般致命的不同……为难自己,为难皇兄,自然也为难那些个性情迥然不同的后妃们。 皇兄不曾指责她半个字,也不曾提及那件事,但她明白宫里的事,皇兄怎么可能不知晓?! 比她更年幼的公主,也已然成为人妇,她住在宫里,没一个人开心。她更不愿自己成为皇兄跟后妃之间的阻碍,这是迟早的事,皇兄本该更偏袒自己的女人才对,而并非她这个任性的皇妹。 从那一回之后,她就再也不住在宫里了,一夜间将所有的物什都搬上马车,赶赴和丰牧场,专心看管她的牛羊马匹。皇兄曾经亲自来牧场看过她,只是她依旧不曾答应回宫,她原本就不过是一个卑微的牧羊女的孩子,若并非父皇出宫见着她的生母,自己也只是一介贫民,命运不会如此悬殊。 佑爵无法说服她,最终还是跟过去一样,依了她的心愿,唯独皇兄召见她,她才偶尔进宫去。 她的心中再气愤,终究不愿插入皇兄的后宫,终究不愿插足皇兄的家事。 “你确定这回不是跟朕赌气,才要去战场?”佑爵的话,依旧回响在宝月公主的耳畔,她无力地闭上双眼,一遍遍地问自己。 她上战场,只是想跟别人证明自己,只是想抹去身上的污点和不可靠的传闻,赌气吗?她不是那么娇滴滴的女人,二十来岁的女人,又如何会跟皇兄耍这等的女儿家脾气?再说上战场杀敌并非小事,她再鲁莽冲动,也绝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去赌气。二十多年来,她从不厌世消极,对宫里朝中任何事没有野心,并非她就没有自己的想法和主见。 她如今成为大圣王朝的战俘,甚至不知等待她的会是生存还是死亡―― 在最后一战上,她虽然不曾亲眼见着,但已然知晓了胜负,皇兄手中的火枪击中了大圣王朝的皇帝,但大圣王朝的将士们却还是破了北国的骑兵阵,让北国败下阵来。 大圣王朝之中,一片死寂,明明容纳四千人的阵营,安静的像是没有一个活着的人,连一声喘息声都听不到。仿佛这儿,就只有她一人,宛若她身处的是一个虚幻的阵地,周边个个帐内都没有人。她无力地坐在堆着杂物的帐内,满心寂寥,更有些不安和慌张,自从战役结束之后,甚至准时送饭来的人,也迟迟不见踪影。 她原本不曾打算活下来,在大圣王朝的阵营内之后,甚至一度想要绝食寻死,只因她知道在敌国中活着或许比去死更加折磨自己。军中更是没有任何人同情怜悯她,只会将她当成是北国敌人,在她拒绝了两顿饭之后,就再无人来给她送过水米。 她很疲惫,更觉心累,一整天不曾吃过东西,再强悍的刁蛮公主,也不过沦为一只无害羔羊,在朦朦胧胧的梦境之中,她睁开眼见到了皇兄,佑爵的眼神,脸上的笑容一如既往,他安慰她,要她活下去,等待北国胜了将她接回去。 她是在这样的希冀之中挺下来的,直到最后,她明白这并非是一场梦境,而是皇兄当真冒着危险,独自来了敌国阵营,只为了安抚她,不让她轻生。 秦昊尧被火枪伤的厉害,每一日的等待都漫长的像是一年,宝月公主明白如今无人给她送饭送水也是自然,他们义愤填膺,如何容忍她还能活着?此刻哪怕她不吃大圣王朝的一粒米,不喝大圣王朝的一口水,她也是罪人,哪怕只是安安静静地活在这个角落里,哪怕只是无力疲惫地呼吸喘气,也是罪,无法饶恕的罪。 她没有力气爬出这个营帐之内,哪怕不曾出现在他们的面前,她也坐立难安,哪怕她口鼻间的呼吸那么轻,她也不敢松懈,不知何时会有人冲进来,将她刺死。若是她此刻爬出这个藏身之所,说不准更是死的凄惨。 到了第三日,她更是连坐着的力气都没了,浑浑噩噩,这回她当真觉得自己要死了,这回定是没办法逃离险境了。 何时被大圣王朝的小兵们拖着身子到练兵场,她并不是毫无感觉,被人拽着手臂,在粗糙暖热的地面上拖行了很长一段路,她的整个背脊腿根都宛若火烧般疼痛,她总归是女儿身如何能经得起这般毫不怜惜地鲁莽举动? 无法容忍的疼痛,为她拉回一分神智,她痛得满身大汗,眼眸半开半合,她无精打采,没有半分精神,被人狠狠在背后踹了一脚,软绵绵地跪下了。她忍痛皱了皱眉头,费力将眸子睁开,她隐约看得清楚有人将她宛若粽子一般严严实实地绑缚在木桩上,拳头般粗细的麻绳宛若一条巨蛇般蜿蜒绞杀了自己。黑发凌乱,她透过发丝之中的缝隙,望向四周的景象。 到处都是人……围绕在她的周遭,仿佛她就是一个竖起的箭靶子,再明确不过的目标,等待众人扬起手中的弓箭,迎接她的――将会是万箭穿心的下场。 她注定逃不开这一个死劫。 她离开北国已经一个半月了,在死前的时候,突然有一刻间,想念她的国家。 但想这些又如何呢?在敌国的阵营之内,再也不会有人帮她一把,再也不会……死在敌人的阵营之内,是再理所应当的死法,也好过一辈子在流言之中折磨难过。[] 这回上苍总算是垂怜她,给她一次痛快的死法。她至少不曾受过任何屈辱,是被战争杀死的,死的光明正大,哪怕没有流芳百世,也足以堵住北国所有人的嘴。 只是这一回,她等的时候……未免太漫长,甚至她已然走入了一片白光之内,她知晓那并非是寻常的梦境,一旦彻底消失在其中,她也不必再眷恋这个世间。 那儿是白茫茫的,宛若成千上百只白色羊羔紧紧贴在一道,她垂着螓首,闭上眼去,尾指动了动,早已分不清虚实,只为了轻轻触碰那一只怀中的羊羔。 刚刚勾动了尾指,却不曾触碰到白色柔软温暖的羊羔,只是有人的脚步声越来越重,最终停在她的身前不再走动。 她不曾抬起眉眼,如今她是俎上鱼肉,总是任人宰割,哪怕来人手中挥舞的是冷冰冰的大刀,于她而言也绝不会有任何不同。 只是她的身子之上,不曾传来任何疼痛,也没有任何一处裂开,更不曾有一滴温热的鲜血往外流――仿佛有人俯下身来,为她松了绑,她原本就没有任何力气,身上的麻绳断开的那一瞬,她摆脱了背后的木桩,也缓缓倾倒了身子,却不知是谁,一双粗糙却又厚重的双手,微微扶住了她,随即她的身上被覆上一层暖热,下一瞬,她便再也没有任何神智了。 被一名小将扶着,她几乎是拖着步伐回到帐内,昏昏沉沉地睡到天黑,才被那名小将唤醒,周宗将手中的清水端到她的唇边,她再也不抗拒,将那一大碗水全部喝下也觉得不够。她宛若被逼到了死角的困兽,又饿又渴,又累又乏,周宗悄悄送来了米粥,见她还无力气端起碗,他也耐心地端到她的嘴边,等待她一口一口地将米粥咽下。 过了二更天,她渐渐有了力气,虽然喉咙口的嗓音还是虚弱,她看周宗要走,急忙用尽全力喊了声:“多谢你了……” “不用谢我,你真正要记在心里的人是张将军,他开了口,我才敢送这些东西来。”周宗匆匆忙忙说了声,见她恢复了神智,定是再无性命之危,便匆忙离开。虽然他也有些同情这位敌国公主,但要没有将军发号施令,她或许今日晌午就已经死了。而如今再如何怜悯她,彼此的身份势不两立,哪怕战役结束,他也不能跟她走的亲近,他只是奉命来照顾她的人,更不能跟她相处的太过熟络。 宝月微微凝眉,如今只剩下一个人,她想象着外面定是夜色浓重,星空璀璨,唯独她依旧不能迈出一步,去好好瞧瞧天上的月亮。 她再度昏昏沉沉地倒下身子,如今的心里,却不再寒冷如冰,脑海之中满是那个贵人的名字。 张将军。 这回大圣王朝出征,皇帝是军中统帅,而随同伴随左右的,是两名将军,一个是范宏大将军,另一个便是张奇将军。 她知晓自己定是见过他的,在战场上见到的他,到底是何等的模样……她却怎么也记不起,整个身子宛若一滩烂泥,整个脑海宛若一片泥淖,她便是跌入黑雾之中,几个时辰后才醒来。 她将这些回忆,由远及近地回想了一遍,一边等着天亮,一边等着他们对她的处置,她隐约能够猜出,今日大圣王朝的人,就要动身班师回朝,虽然,天子才在昨日醒来,但显然他已经迫不及待要回去了。 大圣王朝对她而言,遥远又陌生,若她是谨守规矩安静贤惠的公主,怕是此生都不必经历这样的劫难。她在脑海里搜寻了一番,却蓦地记起一个女人的容颜,宝月公主咬牙费力支起自己的双手,眼神一凝。想起她的和丰牧场,这辈子也曾经有人坐在牛羊群中,从她手中接过刚出生不久的软嫩白羊羔,眼底的温暖笑容,那是真心的喜欢。 可惜那个人,命运坎坷,原本该是远嫁北国和亲的妃子,最终大圣王朝翻脸不认,又将她接了回去,后来不知为何,她就成为当今天子的皇后,更可惜的是红颜薄命,还没过二十岁的生辰就病逝了。 她并不心思细腻的女子,只是当年对这件事而言,她或许是最近的旁观者,她看着皇兄在那段孽缘之中痛苦却又难以放下了那么多年,若不是那个大圣王朝的女子,或许刘皇后如今还操控着皇兄的情感,操控着整个王朝的命脉。皇兄留恋着刘皇后,更是留恋一段不曾得到的过去,但因为那个女人,他一手斩断了那些有毒的回忆,整个人更加果敢利落。皇兄登基虽然是大势之趋,但那个女人难道就没有半点功劳吗?! 她隐约看得出来,当年皇兄看那个女人的眼神,跟如今他看任何一名后妃的眼神都不同,但如今再去追究这些,也是无益。 皇兄看似轻浮,又能对几个女人有过真心?或许那些后妃,又有几个能对他真心? 后宫,原本就是一笔很难算清的帐。 宝月公主还未从思绪之中抽离出来,帐门口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帘子一掀开,便见着了周宗的面孔。 “你自己能走了吗?” 他扯着嗓子,扬声问了句,满头大汗,似乎在外忙碌了很久了,嗓音之内满是粗重的喘气声。 “我能走了……”宝月咬牙直起身子,嗓音依旧不曾恢复往日的中气,身上的黑色大麾滑落,她眼眸一闪,不知心中生出一抹莫名的冲动,俯下身子将大麾拾起。 “那就快走吧,想到你如今没力气跟我们一道行军,堆放东西的几辆马车之内有一辆东西不多,还能坐个人,张将军刚刚说起,我这就带你去。”周宗看她极为缓慢地挪动脚步,突地有些不耐,老成地教训了一番:“不过我话说在前头,你可不要妄想逃跑,不然不但连累了我,还亏了张将军的一番苦心――” 她敛眉,默不作声,她这般破败的身子,别说逃跑了,就算是跑了,还能回得去北国吗?! 她不想认命,但胜负已分,皇兄已经尽力,能救她的――就只剩下自己了。 走出营内的时候,天际的明朗天空,万里无云,今日又是一个好天,她仰着头,张开双臂,贪婪地汲取着这些充满希冀温暖的阳光。 她即将要跟随大队人马去大圣王朝,或许到时候迎接她的便是漫长的牢狱生活,或许这是她最后几天能够见着这世间万物,她自然要用自己的双眼,双手,好好感觉触摸一番,往后,才不至于追悔莫及。 夏日暖风拂过她身上的黑色大麾,她的甲胄早已在上回就被扒下,如今只着一身素白里衣,军中没有女子,她也没有任何衣裳更换。若不是有这件男人的大麾罩住了她的身体,她实在狼狈至极。 望向远处的几座马车,周宗的脚步太快,她跟了几步就落下来,周遭将士有的见了她个个面色难看,虽再无人斥责谩骂,但她能从那些人的眼神之中看出,他们对她的恨意依旧不曾消退。 避开他们,她咬牙费力跟上周宗的脚步,无数道尖锐的目光跟她擦肩而过,她急于找到那个藏身之所。她知晓自己此刻定是丑陋不堪,好几日不曾梳妆打扮,定是跟怪物一般可怕,她暗暗叹了口气,她只是一个人质而已。 “就是这一辆马车了,何时全军停下休息的时候,我会给你送吃的来。”周宗的脚步停在一辆马车前,转过头来,朝着她说道。看她面色黯然,憔悴至极,他实在不忍心,从怀中掏出一小包干粮,塞入她的手中。她昨日才喝了一大碗粥汤,如今行军路上可哪有新鲜粥汤给她?他将自己的干粮留着给她路上吃,眉头一皱,这就转身要走。“这个就给你吧。” “你对我实在是好,请收下这个,算是我的心意――”宝月公主低下头,从轻颤的右手之上取下一枚金戒,她宛若男儿般利落活着,鲜少带那些累赘的朱钗首饰,日日不离身的,唯有这一枚看似简约的戒指。 “我只是可怜你……”周宗却一把推开她的手,丢下这一句话,当下就看着她面色骤变,他有些愧疚,低声说了句:“家中也有长姐,所以可怜你,但你的东西我绝不会收的,你就自己留着吧。” 周宗扭头就走,似乎是因为她的举动而生气了一般,这个小将约莫刚满二十岁,只是他的面目却生的格外稚气,宛若少年一般。 她望着周宗远去的身影,原本苍凉的心中,却蓦地淌过涓涓细流,她无力至极地扯唇,勾起唇畔极为细微的笑容。 绝望吗?! 她这么问自己,却也不知该说什么。 掉转过头,她凝视着远处统帅们的身影,他们人人骑着骏马,身上依旧着坚硬甲胄,在阳光之下,泛着光亮。 她知道其中,必有一人是张奇将军。 她转过身去,坐上那一辆马车,如今过着的生活,已经比她想到的好了许多,或许她该知足。 哪怕她并不知晓,自己还能活多久――是否终究要将自己的尸体,葬在大神王朝的皇土之上。 但她已然不再害怕。 号角响起,四千余人离开了边疆阵营。 最前方的两位将军一左一右骑着马,行军放慢了脚程,中间是一辆马车缓缓驶离,秦昊尧支起身子半坐着,面色依旧很差。 正如老邱说过的,其实他是在勉强自己,火枪的厉害,远比看来的更深。 马车才开了几里地而已,他外袍的胸口之上,已然溢出点点血色,胸前缠绕的白色纱布上泛出新鲜的血腥气味。 秦昊尧俊眉紧蹙,面色依旧掠过苍白,昨日已经将信派人送回京城,手下骑着千里马,定能在四日内赶赴京城。 在他还无法回到京城的时候,他的信会更快一步,会成为庇护她跟她腹中孩儿的最有用的利器。 他却比昨日,更迫不及待地想见到她,他不在的时候,孤独地留下她一人的时候,她定是彷徨无措,紧张担忧。 他仿佛手捧着一颗跋山涉水才找到的珍宝,脆弱又美丽的珍宝,让他每一步都走的小心翼翼,他痛恨一切离别割舍,他们之间隔了千山万水,他无法在她最需要自己的时候陪着她,保护她,这才是他最心痛的时候。 这场战牺牲了大圣王朝一千人,北国二千余人,不管如何都已经彻彻底底地结束了。 了结――这些年的恩恩怨怨,全部了结了。 他跟佑爵一样,是一辈子都无法亲近的人,身为两个君王,此回将他们之间最后身为牵连的那个人,也彻底斩断。 他突然一阵心安,不再察觉胸口的疼痛,紧紧闭上黑眸,紧咬牙关,艰难地忍耐满身不适疲惫。 只要他一声令下,自然全军停下休息,但他此刻所有的心思,都是能够尽早回去。 这辈子绝不再让她独自面对险恶困境,那是他跟上天发过的誓言。 他突地想起那日在战场上中了佑爵的火枪,他覆上胸口,见到的却是满手的金色粉末……如今那一幕依旧让他疑惑不解,他迟迟想不清那些到底是什么,又是藏在何处,但此刻想起,仿佛那些都是美丽的庇佑之物。 庇佑着他不曾在战场上遭遇不测而死亡,庇佑着他不曾残忍地将刚怀上身子的她丢下在人世间,庇佑着他不曾再度失去这辈子最在乎最心爱的女人。 她说起过,她会在宫里等他,在他还未回去之前,她定不会有事。离别时候他看着穆瑾宁,她的眼神之内,分明都是这般坚定的话语。 过去,他们两人都有错。 那个无缘的孩子,至今想起,他还会心疼后悔,而如今,他已经不再是过去的秦昊尧了,他期盼和渴望着她腹中的皇嗣。 虽然还很遥远,一想起那个孩子降临的日子,他纠痛的胸口处,却传过一阵陌生至极的暖热和开怀。 闭着黑眸的俊美男人,在马车的颠簸之中,宛若陷入小憩,唯独刻薄的唇畔,渐渐有了微弱的上扬弧度。 天际的太阳,越深越高,如今穿过一个山岭,行军的战士们依旧肃然安静地朝前走去,前方领军的将军副将身下的马蹄声,像是回音般回响在途径的山谷之中。 …… 268 崇宁得知李煊下落 公孙木阳过了晌午时候进了宫,来到偏殿,穆瑾宁默默望着他,端坐在软榻中央,神色平和地端起手中的药汤,喝了一口,静默不语。 不过几日功夫,他再度来面见她,必不会是为了无谓之事。 “老臣找到了三个可疑之人,已经将她们关押看管,若是您今日想看,当下就可以――”公孙木阳这几日并非不曾进宫,而是将此事的来龙去脉都想了个通透,将宫中所有的宫女下人都查了一番,那个时辰不在自己位子之上的人,唯有三人,看似跟她绝无半点关系,但若要深究,就免不了严刑拷问,他自然不能擅作主张,要征求她的意思。 穆瑾宁从公孙木阳的手中接了写着这三个宫女名单的白纸,看了一眼,却尽是完全陌生的名字,她连一眼都不曾见过的人,都在不同的宫里做差事,甚至鲜少有机会见到她,这三人之中当真会有真凶?! 她放下手中的药汤,神色自如,轻轻说着,不见喜怒。“我虽不想冤枉无辜之人,但此事可大可小,要是饶恕此人,往后这宫里还说不准要发生什么大事来。这样吧,公孙大人,你领她们每人换一身夜行衣,蒙着面,到我面前来给我指认,虽然没见过她的真面目,却也记得她的身形大概。” “老臣这就让人把她们三人带来。” 公孙木阳站起身来,走出偏殿,吩咐荣公公将已经关了半日的三个宫女带到这儿来。不消一刻钟的时候,穆瑾宁便见着这三人,她偏过头,要紫鹃把两扇窗都关上,屋子里一片安谧无声,大好的阳光被阻隔在窗外,看不到一分,整个屋子顿时黯然几分。 正如她所想,这几个宫女都换上了黑衣,也以蒙面巾蒙上了脸,穆瑾宁起身,缓步走过每一个宫女的面前,细细审视。 她记得跟她面对面的时候,那个人约莫比她高了两寸的个子,她的手腕纤细,更该是身子拔长瘦弱之人,只是这靠右的两人,一个个子比她更矮小,一个跟她约莫一样。穆瑾宁皱了皱眉头,脚步重新停在最后这一人的面前,拉起她的衣袖,右手轻轻扼住此人的手腕,面色却越发难看起来。 这人虽然身形跟那人差不多,但骨架稍大,她一手扼住的手腕,并非瘦弱之人般纤细,穆瑾宁眼神一暗再暗,转过身去,久久不曾开口。 “有您要找的人吗?” 公孙木阳见穆瑾宁背着身子,无人可以看到她此刻的神情,更因此无法而揣摩她的心思,但此刻偏殿里面如此安宁,过分的安宁,似乎预示着此事并非水落石出。他花白的眉毛皱成一团,低声追问。 当然,这件事原本就棘手,越是简单的事,就越是难以破获。很难查到真凶,只因除了穆瑾宁再无别人见过那个人,又是下过雨的晚上,出行的下人本就寥寥无几,几乎都在自己的宫里服侍主子。此人是宫里的人,知晓来回巡视侍卫出现的时辰,自然会刻意避开这个时辰,也没有侍卫见到形迹可疑从偏殿离开的凶犯。这桩案子,就像是无头尸般,不是几天之内就能出结果的。光是让掌事协助他调查此事,就已经惊动整个宫里的人脉,这三个宫女哪怕不是穆瑾宁要找的可疑的人,本该当值的时候却不在位子上,逃脱了嫌疑之后,她们也少不了挨一阵打。 穆瑾宁缓缓摇了摇头,她不曾转过身子,不疾不徐地道出一句:“她们不是我要找的人,大人放她们回去吧。” 公孙大人朝着荣公公使了个眼色,荣公公再度将这些宫女带下去,见周遭再无外人,公孙木阳才沉声追问。 “您心里,是否已经有了怀疑的对象?” “有是有,但她并不在公孙大人的名单之内――”穆瑾宁幽然转身,盈盈走回软榻前,直直望入公孙大人的眼底深处,此言一出,公孙大人自然面色大变。 他没想过这个女人,心思如此缜密,她并非一无所知,而是要看看此人是否会被他查出来,自己没查出来,倒是让她看了一回自己的笑话。 他明明已经查的万分仔细,但还是有了漏网之鱼,公孙木阳想到此处,他并不知晓她跟宫里的何人交恶,谋害皇嗣当然是几位后妃最有嫌疑,但凡事若是如此想当然,也或许会让真凶逍遥法外,为此,他才不曾过问她的私事。公孙木阳沉默了半响,才打破这阵安宁,眼底没有任何一丝笑容,显得过分严肃。“这也并非不可能的事,若是主子袒护,说了假话,就能将那个下人的行踪彻底掩埋干净。” “公孙大人准备如何办理此事?”穆瑾宁的面色平和,从矮桌上摆放着的绣好的几张白绢,挑选了其中一张白绢,递给公孙木阳,他起身接了过来,这一幅绣图,水面上游着一只彩色鸳鸯,他眼神一暗,已然明白了她的言下之意。 这宫里,定是有一个人,名为鸳鸯。 若是此事属实,别说这个为虎作伥的下人,哪怕是她的主子,或许也难逃重罚,毕竟那三个妃嫔不过是贵人身份,并非难以撼动。 公孙木阳笑了笑,满脸皱纹更加明显,说的轻描淡写,宫里人一旦犯了错,很难追究人情。“宫里自有严格宫规,也没几个硬骨头可以扛得下来。” 若是由公孙木阳去做的话,也免去她不少麻烦,见鸳鸯莫名消失不见,祺贵人会更加阵脚大乱。 到时候,求救无门的话,祺贵人还不是要主动出现在她的面前?!但或许,她也会不顾鸳鸯死活,想要将此事彻彻底底埋葬在地下,依旧随性自在而活。 祺贵人是一个狡猾又伶俐的女人,就像是百兽中的狐狸一般,若是兴师动众去质问祺贵人,她绝不会说一句真话。最终不了了之,说不准鸳鸯碍于主子威严,也死咬不放的话,光凭严刑逼问,也是让此事变得不太光彩,更不站得住脚。到最后,说不定死的,也只有一个卑微的鸳鸯罢了。 她轻轻喟叹了一声,眉眼之上覆上淡淡愁绪,赵尚说过她不能太过专注于一件事上,放宽心休养身子,过些惬意从容的日子,但因为此事,她如何能跟彻底宽心?!哪怕那一次推她的人是鸳鸯,却也无法彻底证明紫鹃是否暗中跟祺贵人有所牵连。 看来,她似乎要掘地三尺,才能将所有事都查个清楚,祺贵人至今能毫无痕迹地做了这些事,身边绝不会只有一个鸳鸯罢了。 她,不但要除掉祺贵人而言,而是要将对她有害的所有人,全部连根拔掉。 这个宫里,跟朝堂是一样的,唯有肃清宫闱,才能在宫里立身。若是毒蛇咬人,拔掉它有毒的利齿,也只是第一步,最终也不会留下这其中的任何一人。 她的眼波一闪,正因为有事要做,她最近不再觉得等待天子回来太过漫长,哪怕她的耳边也没有听到任何风声,她依旧相信,秦昊尧定会回来的。 他答应了,要她在宫里等着他,就绝不会再狠心将她抛弃。 若她连自己的丈夫都不相信,她还能相信别的人吗?!她相信他一定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说不定再过几天,她一醒来就听得到整个宫内的喧嚣热闹,她一打开门,就会看到疾步朝她走来的秦昊尧。 他对她的情意,自然是无法一笔抹去的,她也知道她在秦昊尧的心目中分量有多重,若是他得知自己怀上了他的亲骨肉,或许会更高兴更开怀吧。 若她不曾失去那些过往回来,看到他建了后宫,娶了后妃,会嫉妒会生恨吗?仿佛是上苍安排,她揭开了皇宫的秘密,为何后妃不曾怀上皇嗣的禁忌,她哪怕不记得过去的一切,又如何不能被如今的秦昊尧而感动?! 他虽然娶了她们,虽然临幸她们,却不愿让她们生下皇嗣,明知道等的人早已消失天际,再也不会回来,但他还是这么坚持了三年时间――很多话,他已然不用亲口对她说,她也能猜到七八分。她已经不愿再颠沛流离,或许她迟早要安定下来,就像是这世上任何一个最平凡的女人一样,相夫教子,和睦融融。 “若从这个下人入手,我希望大人暗中去办,只有她招认了,你我手中握有确凿证据,才能找到真正的罪魁祸首。”她的视线,掠过那一扇禁闭的窗户,仿佛哪怕闭上双眼,也不难看到外面的暖热阳光,为了蒙蔽祺贵人,她当真是许久不曾去看过御花园的风景,想必如今湖中的莲花已经盛开,锦鲤在莲叶之下自由游来游去。眼神蓦地敛去了清澈,一道凌厉一闪而逝,穆瑾宁话锋一转,说的愈发坚决:“哪怕那个人再狡猾,两方对质,我想她也定是百口莫辩,要将她治罪,是光明正大,堂堂正正地治罪,不会有任何人被冤枉,更不会有任何人被栽赃――” “您想的实在周到,老臣在这两日就会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公孙木阳满心欣慰,在穆瑾宁的身上看到了她的坚毅勇敢,利落果断,仿佛温柔纤弱的外表之下,隐藏很深的锋芒,渐渐散发出来了不容小觑的光芒。 本以为她是单纯的杀鸡儆猴,却不曾想过她真正想要的是树立真正的规矩,并非毫无人情的迁怒,而是不放过一个有罪之人,也不能冷眼旁观宫里再多一个无辜替死羔羊。他突地心生敬意,这个女人越来越靠近那个位子了,原本他还在担心,以她如今的地步,还没有掌控后宫的能力,或许在四年前,她就已经是个出色的人选,要管理这些事,对她而言早已熟谙于心。 公孙木阳有些困惑,仿佛每隔几日见着穆瑾宁,更觉她越来越深不可测。 不知何时开始,她变得越来越不同,仿佛她已然从巫女云歌的躯壳之中彻底走了出来,而走入了穆瑾宁的影子,或许是――她腹中的孩子充裕了她骨子里的勇气,更让她显得与众不同,仿佛这个世上没有一个人手里捏着她的命运,她的命运……捏在她自己的手中,她绝不假手于人。 公孙木阳行了礼,随即离开,紫鹃见他走了,才从宫门外走进来。穆瑾宁仿佛无事发生一般,轻轻瞥视一眼,心中愈发平静无波。她自然不想怀疑这个婢女,但如今的处境,若是太依赖任何人,或许都将把她推入万劫不复之地。 “主子,奴婢已经请来了王统领……”紫鹃朝着穆瑾宁福了个身,她言语之中的王统领,便是留守在宫内的王谢,她听了穆瑾宁的嘱咐,在公孙木阳跟穆瑾宁单独谈话的时候,去宫门口找了王谢。 “快请他。” 穆瑾宁眼神一凛,弯唇轻笑,眼看着紫鹃将外堂的大门打开,迎了王谢进门。 “你先出去守着门。” 穆瑾宁丢下一句,等待紫鹃走开,她才仔仔细细打量着眼前的男人,宫中的王统领有两位,他们是双生子,面容长得一模一样,很难分辨到底谁是谁。 “王统领,请坐。” 王谢身子站的笔直,宛若军营中的将士一般,训练有素,哪怕椅子就在他的身边,他亦不曾坐下。穆瑾宁见状,才笑着开口,却听着王谢摇了摇头,说的冷静沉着。 “卑职还是站着吧,不知您有何吩咐?若是公孙大人说的那件事,卑职的确失职,等爷回来,卑职会前去请罪的。” “我要你来,不是要问你的罪,你远不必如此担心不安,我这儿也没外人,何必如此拘束?”穆瑾宁虽是笑着问出这一番话,但王氏兄弟是秦昊尧的心腹,又是习武之人,自然更加固执坚强,她的笑容,在眼底一分分加深,话锋一转,嗓音愈发清灵逼人。“我只是要问你一个人的下落――” “您请说,但凡卑职知道的,定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王谢语态恭顺,回应的果断。 穆瑾宁脸上的笑容,蓦地崩落开来,她冷眼盯着眼前的王谢,开门见山,不再迂回。“他的名字叫张少锦,或许你们叫他……李暄。” 王谢不曾看她,虽然肃然的脸上依旧没有太多神情,但眼神已然有了细微至极的变化,穆瑾宁看他久久沉默不语,更觉自己这些日子的担忧,不是毫无理由的。心中生出更多的惧怕,她知晓秦昊尧的手里握着太多人的命运,可以轻易操控人的生死,她的面色一白,不满王谢的沉默,扬声问道。“你不认得他么?以前皇上派手下找过他,我也在宫里见过他,我只想知道,那日他是否当真安全无恙地出了宫?” 王谢微微蹙眉,缓缓抬起脸,望向面前的女子,他自然记得过去李暄蒙混过关混进宫里,险些将穆瑾宁带出宫去,那回有牵连的人都受了责罚,他,虽是宫中侍卫统领,却也不曾逃过一顿鞭笞。 如今天子不在宫中,他每一日都不曾掉以轻心,至今不曾查出陷害皇嗣之人,没想过穆瑾宁又逼问往事,他更是心事重重。 她清冷的嗓音,宛若磨光的刀刃般刮过他的耳畔,他直觉双耳刺痛,宛若双耳裂开流血一般:“如今,他到底是生,还是死?” 王谢的眉头越皱越紧,此事非同小可,但如今看穆瑾宁面色死白,他更不愿刺激了这个女子,若是好不容易保住的皇嗣再有个好歹,哪怕他以死谢罪,也无法取得天子的原谅和饶恕。但他跟兄长这辈子都忠于天子,此事原本就是绝密,没想过过了这几个月,穆瑾宁还耿耿于怀,突地问起,杀了个回马枪。他以为她早已认定李暄出宫过了好日子,她才从未表露于心,独自活的惬意畅快,原来竟是从未放下这个念头。 若换做别日,哪怕面对穆瑾宁,他也绝不会透露一个字,但如今情况又大为不同,她和腹中的孩儿,都是他必须保护的对象,她们都不能在此刻出事。他将李暄的行踪埋在心里,她一旦动怒,伤了身子,他如何面对天子?! “王统领,因为你的失职,才让人钻了空子,险些将我腹中的孩子害死。”穆瑾宁的眼神无声转冷,冷冷瞥了他一眼,平静眼神之中却又可见肃杀之意。她幽然喟叹,说的格外笃定,字字清晰坚决。“但只要我想,我就可以保护自己的孩儿,绝不会让别人伤害它,只因我已经打定决心。我跟你说这些话,我想你会明白的。” 王谢无声点了点头,既然她愿意保护这个孩子,便是在意皇上的亲生骨肉,定会不离不弃地留在宫里,而不会动出宫的念头。 看王谢面色有些缓和,这一番话无疑是一颗定心丸,她要从王谢的嘴里挖出那一句话,自然是不易的,他这般对秦昊尧忠心耿耿的属下,无论如何也不愿将此事全盘托出――唯独,她要他感觉的到,服从她,并非就是背叛秦昊尧。她更要王谢知道,她跟秦昊尧不只是夫妻,夫妻之间也可能不齐心,也可能同床异梦,但往后秦昊尧更是她孩子的亲生父亲,她答应保护皇嗣的真正缘由,是愿意迎接新的生活,将过去全部埋葬。唯有让王谢确认此事,他才不会如此固执。 穆瑾宁神色一柔,眼底的凌厉尖锐敛去,低低问道:“你是否担心你透露了此事,我会再生事端,害你难做?不管结果如何,我绝不擅作主张,即便要跟皇上说起,那也是我跟皇上之间的事,跟你无关。” 王谢清楚今日走入了偏殿,就无法回头,看她言辞凿凿,不像是会再度背叛皇上,他咽下些许苦味,最终才暗暗舒了口气。 “我再问你一遍,他在宫里,还是在宫外?”穆瑾宁冷然开口,王谢宛若铁打的人般,或许哪怕是严刑拷问也不见得会说出秦昊尧吩咐之事,言语之中愈发不耐,仿佛心中升起了火。“你方才不是说的好听,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王谢看她心生不快,不敢再惹恼她,见她话锋凌厉,他一刻间跪下,眼底起了波澜:“他还活着。” 心中的千斤巨石,在这一刻砰然落了地,她紧紧抿着唇,眉头之中的愁绪,却又不曾彻底舒展开来。 “他在何处?”活着,并非一定舒心惬意,也可能受着常人无法忍耐的痛苦和折磨。穆瑾宁的脸上没有任何神情,仿佛平静却又仿佛漠然,开了口,淡淡问了句。 王谢并不迟疑,他透露此事,却又不能巨细无遗全部坦诚:“卑职不能说――” “天牢?”穆瑾宁粉唇亲启,却看王谢面色愈发难看,她逼得再紧,怕他也不会再开口,也更显得自己咄咄逼人。她的唇畔拂过一抹浅淡笑容,唯独笑意却不达眼底,不冷不热地丢下一句。 “既然你觉得为难,那我就不问了。” 王谢从地上起身,正欲开口离开,穆瑾宁扫视他一眼,看着他转身走了几步,才冷冷说道。“王统领的失职之处,并非在于那一夜你的手下无人察觉有人等候在偏殿,至今不曾找到真凶,而是都半个月了,你恐怕也不知,我这偏殿外头,有人在暗中监视吧。” 若是他当日就掐断源头,也不会惹火上身。王谢蓦地停下脚步,不再朝前走,身后的那一道平和的目光,却已然不知何时开始,烫伤了自己的背脊。 王谢满心自责,要是发觉偏殿之外总是有人监看,将那可疑人查出来的话,此事也不会发展到这般田地。 “退下吧。” 穆瑾宁淡淡望向他的身影,不再多言,移开视线,缓步走到圆桌旁,将那幅绣着鸳鸯的丝帕,折叠整齐,放回原地。 抿着唇,她眼底的黯然,愈发深沉,若鸳鸯是祺贵人借以害人的手足,那这一回,她先要砍掉祺贵人的手足。 “怎么又翻出这些绢子来了?主子难不成又想刺绣了?” 紫鹃刚走进内室,便看到穆瑾宁的动作,微微蹙眉,轻声问了句。 鸳鸯若是祺贵人放在明处的左臂,紫鹃是否又是祺贵人藏在暗处的右膀?!如今不只是要防着在外面豺狼虎豹,时时刻刻都会靠近自己的紫鹃,她也要防着。 除非,到彻底可以洗清紫鹃身上的嫌疑那一日。 “这些日子不能刺绣,有些手痒,拿出来瞧瞧解解闷。”穆瑾宁柔声笑着,将装有绣图的小匾递给紫鹃,神色愈发自如。 “主子也不能出去,总是呆在屋子里很闷,不如明日奴婢去接杨少爷进宫吧……” 紫鹃绞尽脑汁想着,自从穆瑾宁摔了一跤之后,任何人都要她更谨慎小心,但真凶一日不曾浮出水面,他们就只能守着偏殿闭门不出,也是没有法子的法子。 穆瑾宁笑着轻点螓首,答应了她的提议,她一切都跟以前一般自如,仿佛不曾发生过任何事。 紫鹃能够看到一切,她的欢喜,她的愤怒,她对祺贵人的抵触和怀疑,她如此想要保住腹中孩儿的渴望和希冀。 她就要紫鹃看不到她的任何保留。 若紫鹃不是任何人的耳目,那往后偏殿也会这般安宁。若紫鹃当真是别人的耳目,不如让自己顺藤摸瓜找到更多的线索,在此之前,她没必要打草惊蛇,给自己添麻烦。 “对了主子,今日送走赵驸马的时候,我看到了鸳鸯――” 穆瑾宁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她侧过晶莹精致的面庞,望向说话的紫鹃,却依旧泰然处之。 若紫鹃当真是包藏祸心之人,她一定会透露些许消息,为了证明自己的忠心,不让穆瑾宁疑心。穆瑾宁想到此处,脸上有一抹狐疑,轻声细语:“发生了奇怪的事吗?” “看她匆匆忙忙去了药膳房,为祺贵人拿了药,祺贵人几天前才来过,如今生病的倒是她了。” 紫鹃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低声埋怨了一句,穆瑾宁听了,却也不曾放在心上。她仿佛什么事都告诉自己,丝毫不会隐瞒,是自己这边的人。 “若是听说祺贵人生了很重的病,改日我们也该回个礼,登门拜访,去探探她的病。” 穆瑾宁越过紫鹃的身子,伸出手,轻轻拂过紫鹃的肩膀,淡淡一笑。 唯独在无人看到的那一瞬,她的眼底只剩下满满当当的晦暗,穆瑾宁停步在窗前,独自推开窗户,暖热的阳光也无法暖化她心中的寒意。 ……。 269 崇宁掌掴祺贵人 玉清宫。(.)舒骺豞匫 “茜莹,你去看看鸳鸯怎么还不回来——”祺贵人微微蹙眉,玉清宫里半个月的珍珠粉已经耗尽,刚刚用完午膳,便嘱咐鸳鸯去药膳房朱太医的身边拿下半个月的珍珠粉,只是等了许久,也不曾看到鸳鸯的人影,她不禁愈发不耐,吩咐身边另一个宫女去将鸳鸯找回来。 茜莹应了一声,风风火火地跑了出去,只留下祺贵人一人坐在玉清宫内,她心生不快,轻声抱怨。 “让她去拿点药,去了都大半个时辰了,平日里倒是手脚利索。” 哪怕朱太医今日当值正巧去了别的宫里为人看诊,鸳鸯若是伶俐,也该去先折回来再说,闹得她心中如此不安。 不安……是自从前几日去过偏殿才有的心境,甚至这几夜都不曾安眠,想到此处,祺贵人的面色更差,掀开自己的右臂衣袖,望着那一片暗红色的疹子。朱太医亲自来看过,说是中了一种花粉的毒,奇痒无比,若是抓碎了就更不见好,幸好这疹子虽令人难过,但并不要紧,只要按时服药约莫半个多月就能痊愈。唯独让祺贵人最厌恶的是,朱太医开出来的药奇臭难闻,每回喝下都让自己恶心欲呕。 祺贵人当然笃定是去了偏殿惹来的祸,接连几日都恨得牙痒痒,偏偏如今要想再去偏殿质问,却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常常出入的话,更容易被人看出其中的玄机。她对穆瑾宁的恨意,更是浓烈的化不开来,仿佛是知晓她最珍视自己的肌肤,朝着这个地方下手,虽不是涉及生死的报复,却也可见那人用心深沉,并非善类。 只是她好奇的是——为何穆瑾宁这么一个来宫里才半年多的外族女人,又鲜少打听后宫的事,如何知道她的喜恶?!为何做事如此准确,如有神助,仿佛她才是被暗中监视之人?! 不过心中的疑惑不解,宛若一个找不到开头和结尾的线团,全然纠结缠绕在一起,若是穆瑾宁是以此法子要挟报复,若是在穆瑾宁要自己去床边扶她的那一瞬将有毒的花粉洒在自己的右手腕上,为何穆瑾宁的手上却不会生出这般可怕的疹子? 祺贵人耐着性子继续喝茶等候,只是一盏茶的功夫都过去了,茜莹才失魂落魄地回来,祺贵人往她身后去看,却依旧不曾看到鸳鸯的身影。 “主子,奴婢去了一趟药膳房,但药膳房的御医说鸳鸯领走了珍珠粉,半个时辰前就离开了。奴婢找了别的几条路,也不曾看到她,只能回来问问主子,到底奴婢该去何地找鸳鸯——” 茜莹调来玉清宫的时间没有鸳鸯来的长,见一道服侍主子的宫女不见了,她更是一头雾水,宛若迷途的孩子般不知该跟谁求救,想来想去,走了不少冤枉路,结果满身汗水,也还是只能折回原路来了玉清宫。 闻到此处,祺贵人蓦地站起身来,这些日子总有不祥的预感,鸳鸯虽然愚蠢,但做事却麻利,因此她才习惯将事情交给鸳鸯去做。但鸳鸯不过去了一趟药膳房,却无端走开一整个时辰,她怎么想觉得此事不寻常。 宫中下人都懂一套规矩,若是在自己的位子上走开太久时候,被掌事姑姑张氏知晓的话,定是要挨打的,张氏动起手来,可是绝情毒辣的,所以宫人宫女才不敢做错事。鸳鸯这般胆小怕事的性情,往日叫她做什么事都格外利索,绝不会因为在御花园看到了美景而流连忘返这等无趣的理由而耽误了主子的正事,要主子等候一整个时辰之久,那她就并非只是蠢笨,而是不知死活了。 “鸳鸯有没有什么要好的姐妹?”祺贵人端着脸,圆眸子之内满是肃然冷意,她不想过早阵脚大乱,不冷不热地问了句。不到万不得已,她更不想惊动别的人。只因——鸳鸯这个蠢丫头,虽然愚笨但做事可靠的丫头,掌握她不少的秘密。 茜莹皱眉,回想了半响,才开了口:“据奴婢所知,鸳鸯姐没有要好的姐妹,奴婢跟她说话的时候,她也常常爱理不睬……” 一句话,道出鸳鸯并不跟人和睦的事实,或许除了在玉清宫内忙碌祺贵人的事之外,鸳鸯就只是一个没有自我的宫女,亦没有姐妹,胆小怯懦却又孤独。(.) 祺贵人却不曾仔细听完这一句话,鸳鸯没有要好的同伴,这就意味着她想找的线索就此中断,如今茫然无措的跟茜莹一模一样。 偌大的皇宫,她并不知道日夜服侍自己的鸳鸯去了何处,她并不只是挂心想念自己的婢女,而是想到鸳鸯走开这么长的时间,让她心生不宁。原本就胸口沉闷,身体疲惫,鸳鸯迟迟不出现,她当然更加愤怒不悦。暴躁蔓延过她的血脉,双目肆意地扫过玉清宫门前无人经过的道路,心中迎来一片惊痛,她不禁冷声喝道,:“这个蠢丫头还能去哪里?让我如此担忧费心,看她回来不好好治她!” “奴婢再出去找找吧,主子。” 茜莹看祺贵人面色如此难看,更是心中发憷,缩着肩膀低低问了句,见祺贵人不置可否,但已然是默许了,她急忙逃离出这个令人窒息的屋子,若是天黑之前无法找到鸳鸯,整个晚上她独自服侍祺贵人,更是日子难过。 这一夜,最终茜莹回来了,她只身一人,疲惫不堪,祺贵人只是看了一眼就知晓她不曾看到鸳鸯的人影。 茜莹送过来的一顿晚膳,祺贵人也吃的毫无胃口,不过五六口之下就命人撤了桌子。鸳鸯是午后离开的,仔细算来已经整整半天了,茜莹追问了句是否要去请示掌事姑姑张氏,但祺贵人却摇头拒绝,跟往日一般洗漱齐整之后,照样回到床上歇息。 说服自己再等一个晚上,若明日鸳鸯还不曾回到玉清宫,怕是——这宫里不一般的人找到了鸳鸯,并扣留了她。 翌日清晨,祺贵人一睁开眼,便看到已经端来清水准备服侍自己洗漱的茜莹,她拉起身上的锦被,依靠坐在床上,半响面色肃然,背脊爬上一阵阵凉意。 鸳鸯无故消失,说不定……东窗事发了。 鸳鸯那么蠢笨的丫头,哪怕是严刑拷打,都不会将她吩咐的事全盘托出?!祺贵人这般想着,捉住鸳鸯的人,若要得到鸳鸯的证词以便与自己对质将她问罪,一个夜晚已经足够,她哪怕此刻再去搬救兵,也于事无补。 若是鸳鸯有点血性,在被逼问的时候咬舌自尽,说不准自己就可以免去这些罪责,只是……祺贵人不敢笃定,鸳鸯是如此忠心甚至甘愿为自己去死的仆人。 若没有十足的把握,人心都是自私的,鸳鸯怕是已经招认,她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先行去偏殿一趟,将所有的罪名都加注到失去踪迹的鸳鸯身上。 反正此事暴露之后,总要有人死才能平息,她在后宫的地位决不能因此而撼动,前思后想,还不如死一个不值一提的下人,若可以将此事彻底掩埋,倒也是值得的。 牺牲鸳鸯,成全自己,这是祺贵人脑海之中一刻间闪过的念头,自然而然,甚至没有半分迟疑和纠结。 “主子今日要穿哪一身衣裳?” 茜莹从一旁悬挂着的宫装上选了几件,祺贵人冷眼旁观,扫视一眼,却不曾选一件艳丽精美的宫装,而是不以为意地说了句:“最素雅的那件。” “你去张氏那儿一趟,就说鸳鸯一整夜不曾回来,怕她出了事,让张氏查查清楚。” 避开茜莹的手掌,嘱咐了一声之后,祺贵人亲自更换了宫装,一等茜莹回来,便已然神色黯然地坐在铜镜之前了。 祺贵人只着浅淡藕色的宫装,黑发挽在脑后,发式并不繁琐,发团上只有一只素面金钗,早膳都不曾用,就急急忙忙地赶赴偏殿。茜莹不知祺贵人所为何事,云里雾里地跟在她身后,也不敢轻易开口询问。 紫鹃听到偏殿之外的动静,从内室走到外堂,打开一道门缝,看门外的宫女凑到自己身边,耳语一句,她点了头就回去禀明穆瑾宁。(.好看的小说) “祺贵人说有要紧的事要见您——” 穆瑾宁闻到此处,眼眸一暗再暗,唇畔扬起一道浅淡笑花,她这两日虽然睡得很浅,却也不曾辗转反侧,相比自己而言,祺贵人定是惊慌失措,不安至极。 “我们也不该让她久等,外面的天太热,她定会吃不消吧。” 随着轻盈又略显仓促的脚步声越走越近,穆瑾宁不动声色地打量了眼前的祺贵人一番,今日的祺贵人衣着清雅,头上身上也鲜少有金银首饰,不施脂粉,因为清晨走的很快,鼻尖上冒出了细小的汗珠,她似乎是热锅上的蚂蚁,为了何事而着急地团团转。穆瑾宁的唇畔微微含笑,依靠在软榻之上,神色自如,轻轻问了句。“昨日才听紫鹃说起祺贵人的宫女去药膳房取药了,祺贵人似乎身子抱恙,怎么一大早就到我这儿来了?” 祺贵人一脸怒气冲冲,再无往日柔和笑靥,仿佛真情流露,专程是来为鸳鸯讨个公道。“我来你这儿,当然是来问鸳鸯的下落。她是服侍了我两年的婢女,一整夜不曾回玉清宫,我如何能不担心?” “我跟鸳鸯无冤无仇,为何要找她?”穆瑾宁闻到此处,不禁轻笑出声,无动于衷,既然祺贵人今日送上门来,她倒要看看祺贵人如何摆脱罪状。是否这宫里,身世权势就能只手遮天,是否哪怕做了罪该万死的祸事也可以保住平安。 “虽然是玉清宫的事,所谓家丑不可外扬,但既然你要我说个清楚,我也就不再兜兜转转了。”祺贵人见穆瑾宁脸上有笑,说的散漫随意,仿佛根本一眼就看穿了她的说辞,但她还是压下心中的愤怒忐忑,神色平静,若总要有人下地狱才能堵住悠悠之口,那人必定是鸳鸯。而她,自然要抢在鸳鸯的前头,洗清自己身上的嫌疑。“前阵子有一天下了雨,等雨停了我让鸳鸯去将莲子羹端来,但她却迟迟不曾回来,后来还是我差茜莹去的,却如何也找不到鸳鸯。直到一个时辰之后,她才回来,眼神直直的,我看她不太对劲,但无论怎么问,她都不肯说实话。” 穆瑾宁的笑容一敛,祺贵人除了要将为自己卖命的宫女送入地狱,更是为了不让此事牵连到自己。不过她也并非不曾料到祺贵人会推脱罪名,让公孙大人早些留下鸳鸯,如今看来,留着鸳鸯还有用,否则,说不定鸳鸯会无缘无故死在宫里,祺贵人也会说鸳鸯是引咎自尽吧,那就更死无对证了。 鸳鸯若死,此事就更难查证,祺贵人无论如何造谣说谎,也无人怀疑到她的头上去。只是这一把如意算盘打得再精妙,在穆瑾宁的面前,也不过是一场好戏罢了。祺贵人自然不会知晓,鸳鸯不但没死,更已经成了握在穆瑾宁手里的棋子,更不会料到鸳鸯会成为咬伤自己主子的毒蛇。 谁牺牲谁,这事还不曾彻底见分晓。 “近日来公孙大人来查那日晚上谁不在各个宫里,我知晓肯定是暗中出了事,但不愿一个鸳鸯牵累玉清宫,就说了谎话。”祺贵人看穆瑾宁静默不语,眸光一沉,面色愈发激切。话锋一转,她更显咄咄逼人:“公孙大人频频出入偏殿,想必此事必定跟你有关,鸳鸯不见了,我不上你这儿找,还能去何处?” 平日里看祺贵人对鸳鸯颐指气使,却没见过鸳鸯不见,祺贵人如此担心急躁,穆瑾宁抿唇一笑,缓缓开了口,并不急着辩解。“人心都是肉长的,我若拦着你不让你找,你定于心不安。你想要找鸳鸯,那就找吧——” 穆瑾宁的从容大方,却出乎祺贵人意料,她心中厌恶抵触更深,宛若一片源源不断的阴霾,彻底将她笼罩。 “怎么不找?”看祺贵人无动于衷,穆瑾宁的眼底再度升腾起莫名诡谲的笑意,她亲切询问,更像是言有深意。 祺贵人无声冷笑,她如何会这般愚蠢,若是当真将偏殿搜了一遍,不但落了不小的罪名,更看上去荒诞可笑罢了。偏殿是皇上寝宫的一部分,试问这世上有谁敢搜查天子寝宫?!她虽然顶着寻找婢女的幌子而来,却不能因此假戏真做,轻而易举上了穆瑾宁的当。 她说的斩钉截铁,傲气自如:“你不会将人藏在偏殿。” “你不找找看,如何知晓我没有将你的鸳鸯藏在偏殿?”穆瑾宁眸光一闪,神色一柔,循循善诱,仿佛哪怕被人搜了住所,她也没有半点怒气。祺贵人纵然有不凡身世背景,心中却也还是被宫规束缚,还是被天子压阵,绝不敢肆意大展拳脚。这一回若是牺牲鸳鸯保住自己,也算是祺贵人赢了,但她不愿让祺贵人赢得如此轻松快意。她见祺贵人有一瞬怔然,她心中更加笃定,幽幽说道:“我看你来兴师问罪是真,寻找鸳鸯是假。” “你到底把鸳鸯怎么样了?”祺贵人已然不耐跟穆瑾宁周旋,更觉自己无力招架,看不透穆瑾宁眼底的晦明晦暗来自何处,她拍案而起,面色死白。 一阵死寂的安谧,充斥在整个偏殿之内,紫鹃跟茜莹候在外堂,面面相觑,方才被主子支开了,却也不敢胡乱插手。 “我何必刁难一个为虎作伥毫无主见的宫女?”穆瑾宁双目如炬,缓步走近祺贵人,默默打量着祺贵人的神色,沉默了许久之后,才这般笑着问道:“你怎么不问问,我到底想把你怎么样?” 此处一出,仿佛是猛地将祺贵人推入了水底,她猝然睁大圆目,面色死白,但她清楚,就像是被按住螓首沉在水中无法呼吸一般窒息,呛得难过极了。 说服自己,穆瑾宁说的不过是一些要挟人的话,威风八面,却也只是吓唬人而已,这个女人根本就没有任何名分,若是没有皇嗣傍身,臣子们根本就不会答应皇上将她立为后妃。祺贵人压下心中的不安和忐忑,回以一笑,若如今比的就是彼此的气势,她不想自己败在这个外族女人的手下。 对于一个在大圣王朝没有根的女人,她何必畏惧对方为了自保而说出的狠话?!祺贵人的脸上渐渐崩落了苍白,眉眼之处也恢复了往日的清明伶俐,她轻摇螓首,低低笑了笑,在祺贵人看来,穆槿宁的要挟更是可笑,邯郸学步一般的可笑,既然不是后宫之人,还学着算计别人的话,就是愚蠢和无知了。 “你……没有处置我的资格。”唇畔的笑容转成鄙夷不屑的冷笑,祺贵人冷眼看她,这几个字,几乎是咬牙切齿地挤出来的。 就算穆槿宁心中想着要把她大卸八块,也只能想想而已,再如何被皇上宠信,对方没有任何任何名分,她当下哪怕让穆槿宁给自己下跪,也全然没有任何人敢指责自己。在宫里头,名分就是地位,就是荣光,就是命运。 穆槿宁却没有任何的诧异和错愕,深宫宛若世间的江湖一般,藏龙卧虎,若她没有跟这个皇宫的那些渊源,同样的处境,必定会败给祺贵人,说不定会沦为被祺贵人压制的一个懦弱傀儡罢了。 嗤笑一声,她的眸光渐渐变得幽深似海,光洁美丽的面庞上看不到任何一丝怒意,穆槿宁的视线久久锁住祺贵人,粉唇轻启。 “你想的太过侥幸——” 祺贵人如今越是固执,下场就越是难看。她殊不知自己再如何挣扎栽赃,自己也已经到了垂死之际。 祺贵人从未看到过穆槿宁如此的神情,仿佛是悲悯可怜,仿佛自己只不过是一个最卑微最可怜的人而已,她既然已经打算将所有的事都推给被穆槿宁扣住的鸳鸯,就没什么好心软的,为何总觉得穆槿宁的手里,还捏着她的把柄?! 她哪怕可以强颜欢笑,却无法遏制心中深处源源不断生出来的阵阵寒意,眉头紧蹙,不曾流露心绪,咬紧牙关,淡淡睇着穆槿宁。总觉得穆槿宁似乎在自己的面前放下了诱饵,等待自己陷入其中,几乎自己也要被穆槿宁虚实难辨的眼神蒙蔽动摇,几乎无奈地走投无路,就要过早投降叩首。 穆槿宁慧眼如炬,不难看出祺贵人谨慎小心的性子,她微微含笑,柔声询问,唯独字字见血。“你以为天子不在宫中,就无人敢查此事,就无人敢过问此事?你料定我哪怕吃了闷亏也束手无策,阵脚大乱,只因我如今没有任何名分,而你虽然只是一个区区贵人,但背景身世却强硬的让人感慨,换做这宫里的任何女人,都不敢轻易动你。” 没想过会被识破心中所想,祺贵人满目愕然,她坐在原地,那一瞬间,却如坐针毡。 “你——” “我没有处置你的资格,那么皇上呢?你做了错事,皇上是否可以处置你呢祺贵人?”穆槿宁眼神一凛,一把扣住祺贵人圆润肩膀,她的嗓音陡然变冷,不若方才般温柔,凌厉气势也不若勉强架起来的骨架子一般脆弱,仿佛她的凌厉坚强,也是与生俱来的。 这眼神,这神色,这逼问的话锋,根本就跟过去的巫女蜕变太多,判若两人。但祺贵人定神凝视,眼前的女人分明没有任何更改,似乎只等时机一到,这般令人刮目相看的威仪,宛若冰冷尖锐的刀剑,千百把刀剑一刻间刺入祺贵人的身子,仿佛当下就将祺贵人定在椅背之上,寒冰般的刀锋,似乎已经从祺贵人的胸口刺入后背,她的眉头越皱越紧,却依旧不让自己为此而动摇,哪怕背脊上的寒意更重,下一刻就会压垮她一般,她也绝不低头,冷声道。 “你少搬出皇上来吓我。” 祺贵人一心坚韧,是个很难动摇的人,她聪慧伶俐,精明世故,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在选择什么,在放弃什么,在牺牲什么,正因为她很有主见,来软刀子自然是不行的了,就像是她的言辞,她绝不会受到任何的惊吓而全盘托出。穆槿宁清楚自己面对的,绝不会是一个软弱的女人,能够在后宫之中等待整整两年时间依旧野心满满,心自然是坚硬如铁。 “真是不巧,昨夜鸳鸯已经供认不讳,王统领连夜将朱太医从暖和被铺里抓出来的事,怕是你还不知道。” 穆槿宁唇畔的笑意敛去,她的面色看来格外疏离冷淡,这一番话说出来,更是冰冷而刺耳。她本是有耐心的人,不过为了腹中日益成长的孩子,她同样并不恋战,今日就要做了了断。 一听到朱太医三个字,祺贵人宛若被晴空霹雳击中一般,她突地一阵口渴,已经到了火烧眉头的时候,她很难无法相信穆槿宁的话——哪怕他们连夜拷问鸳鸯,鸳鸯居然连一夜都不曾撑过,轻而易举就将所有事都说出来!居然如此狼心狗肺忘恩负义地拖主子下水!但祺贵人转念一想,若穆槿宁如今是要以鸳鸯说出实情来当诱饵,却又不像是说假话,毕竟朱太医跟自己的关系,一般人并不知晓。 若昨夜鸳鸯面对的是一场痛苦的严刑,她此刻也不见得有多轻松,双手已然沁出汗来。 她面临的,又何尝不是软硬兼施的无形之中的刑罚?! 她分明要保住自己的地位,但她却又不得不承认,此刻像是站在山脚之下,她脚下的地面,已然裂开了巨大的缝隙,山头的巨石滚落,她的双耳嗡嗡作响,这些年来她从未心生动摇,但这一回……她险些当下就要神魂出窍,茫然若失,眼前的那一条路,越来越狭隘,越来越虚浮,最终,被巨石堵住了唯一的出口。 不等祺贵人理清杂乱心绪,正在她分心的这一瞬,“啪”,一道清亮声响,回响在偏殿之内,祺贵人愈发怔然,坐在椅子上的身子一晃,几乎要连人带凳摔倒到底,她心中一凉,怒睁双目,一手捧住自己的左面颊,不敢置信这是眼前的女子所为。 她居然被穆槿宁掌掴了。 穆槿宁的力道不小,并不若她看来那么弱不禁风,若不是当真怒气怨恨很深,自己脸上火辣的疼痛也绝不会如此清晰,被掌掴的屈辱已然让她无法忍耐。这是祺贵人进宫两年之中,唯一被人掌掴的一次。 “这下还给你。” 穆槿宁挺直了身子,脸上没有任何神情,眸光清浅,冷眼相看面前的女子,却没有半分同情怜悯,冷若冰霜地丢下这一句话。 她忍受的委屈,绝不会白白吞咽到腹中,否则,这宫里就暗无天日,再无正气。 ……。 270 崇宁治罪祺贵人 “你不是好奇公孙大人到底所为何事大动干戈吗?那一夜,我出了事,有人便是这么待我的,甚至将我推下台阶。舒骺豞匫” 从祺贵人的眼中看到她不敢置信的惊诧错愕,仿佛从出生以来,就再无受过任何人的掌掴,她处在震惊之下,还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而穆槿宁的眼神愈发冷沉,恨不能咬牙逼出这一句话。 祺贵人的左边面颊上,渐渐浮现出淡淡的手印,茜莹听到内室的动静,不顾紫鹃阻拦,已然冲入了内室,祺贵人一手紧紧扣住红木椅子的扶手,瞥视了即将跑向自己的茜莹,不愿让任何人看到她此刻的惨状,既然此事说破,也无人能够插手,冷声喝道:“滚出去!” 茜莹当下就怔住了,祺贵人素来脾气不好,自己却也从未见过祺贵人勃然大怒的模样,像是已经被激怒的野兽,伸出了自己尖锐的爪牙,谁再逼近谁再止步,那尖锐的爪牙就会祸及旁人。她哪里还敢停留,面色掠过一阵难堪,掉转过身就跑出了偏殿,自从走入偏殿之后,就宛若是走入了一个冰窟窿,她站在外堂已然察觉到内室的冷意,根本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厉害的事。 穆槿宁的唇畔扬起浅淡的笑意,淡淡睇着眼前发生的景象,神色愈发自如。祺贵人原本就不是众人眼底看到的那么简单纯真,但哪怕是惩罚祺贵人,她也不会顾着泄私愤,而是要祺贵人心服口服。 她会亲手,将祺贵人脸上的伪善面具,一片一片撕下来,她独自知晓祺贵人的狠毒也无法给祺贵人定罪,唯独证据确凿,众人都看出祺贵人的真面目,此事才能尘埃落定。 穆槿宁眼波一闪,直直望入祺贵人眼底的愤恨,若是平日里,祺贵人是个善于将自己的心藏匿在深处的妃嫔,当着人面,喜怒向来不会流于言表,如今满目怒火,自然是动了真气,也顾不得再伪装下去了。 “你也觉得平白无故受这一巴掌冤枉吧,毕竟那一夜,动手的人可不是你。当然了,你从来都是下人服侍的主子,做任何事都不必自己亲力亲为。这等可疑的事,更不会亲自出马,脏了自己的手,但整件事,你绝不会不知情。”穆槿宁冷言冷语,她打上祺贵人的这一个巴掌,自然也是由来已久,祺贵人至今缄默不语,她话锋一转,说话更重。“出手的虽然是鸳鸯,但她一个宫女,若没有你的指使,她如何敢莽撞出手?你定是吩咐过她吧,该掌掴我几下跟你禀明之后,你才能舒心愉悦?” 祺贵人原本并非沉默寡言的性情,她冷着脸,不自觉地紧咬牙关,只是如今她不愿轻易开口,虽不想忍耐这一巴掌,但她更想看看穆槿宁到底手中有何等的能力,至今不愿承认自己已经输得一败涂地。 “这次,是我掌掴你,因为你贪念太重,恶从心生。”穆槿宁冷然丢下一句,她毫不在意跟祺贵人结下梁子,毕竟此事即将要解决,她不如将事情都说破,不像是祺贵人,都是在暗地里动手脚。 “鸳鸯对你动了手,你就不想想是她自己的念头,为了逃避罪名,才嫁祸于我?鸳鸯虽然是我的婢女,但从来都不与人亲近,性情有些古怪也是真的,难道下人做的所有错事,都是主人吩咐的不成?这世上有这样的道理吗?” 祺贵人扯唇一笑,笑容透露出些许漫不经心和慵懒,她忍耐被掌掴的所有屈辱,眼底的怒火归于平静,仿佛已然被熄灭。 “当然不一定,反正鸳鸯也已经在门外了,不如我看看你们两人如何对质?” 穆槿宁清楚祺贵人依旧嘴硬的原因,是因为她不能过早投降过早认罪,一旦她认罪,就再无翻案的可能。她不气不恼,神色转柔,粉唇轻启,此言一出,候在外堂的紫鹃便将门打开。 开门的声响,落在祺贵人的耳畔,她的心中拂过一阵不安忐忑,却又伪装无事发生,正襟危坐在红木椅子内。(.) 想过如今看到的鸳鸯哪怕还有半条性命,定也是不人不鬼的凄惨模样,那缓慢沉重至极的脚步,听来就令人心酸,从外堂到内室这么一段路而已,那个人却走了许久,祺贵人甚至有一刻间不太耐烦起来。 来人仿佛是只剩下一具驱壳的行尸走肉,神色落寞地跪下,身子僵硬,下跪的时刻骨节的的声响清脆。 祺贵人冷眼扫过,见鸳鸯头发凌乱,面部肿胀,眼周微微发黑,却只是这般跪着,除此之外,看不到她身上有任何的血迹伤痕,祺贵人的心中生出狐疑,鸳鸯只是像是一整日整夜不曾闭上眼休息过的憔悴疲倦而已,根本不像是受过严刑拷打的惨不忍睹。 “鸳鸯,你昨晚说过的话,还要在自己主子面前说一次,否则,这件事就对不拢了。” 穆槿宁望着跪在自己脚边的宫女,扶着圆桌安然坐下,一脸祥和,低声细语。 “对我动手的人,是你吗?” 鸳鸯没有开口,只是沉默了许久之后,最终点了点头,依旧木讷寡言。 穆槿宁眸光一沉,话锋愈发凌厉,目光全部锁住跪下的鸳鸯身上,嗓音清冷,并无任何温柔。“我跟你并无冤仇,是谁让你这么做的?昨夜你说是祺贵人,可祺贵人说这全都是你自己的意思,跟她无关。” 鸳鸯闻到此处,缓慢至极地抬起头看来,身子一震,仿佛是在发抖,却又不只是害怕的颤抖而已,她缓缓地偏过头去,望向依旧安稳坐在椅子内的祺贵人,她虽然穿的比往日素雅,神色却一如往昔,没有任何的异样。 她紧紧盯着自己的主人,睁大双目,满眼之内尽是血丝,一脸倦容,她看着祺贵人的神情,有几分愤怒,有几分陌生,更有几分惧怕和寂寞。 祺贵人的目光扫过鸳鸯一眼,鸳鸯看自己的眼神,是格外陌生的,她见到的仿佛不像是贴身服侍自己的鸳鸯,是完完全全的一个陌生人,这般的眼神,是祺贵人无法容忍的诡谲,害的她周身不寒而栗。 鸳鸯抬了抬眉头,那是祺贵人常常在鸳鸯脸上见到的神情,每回被自己数落谩骂的时候,鸳鸯就会抬起眉头,满目慌张,一脸仓皇。 但鸳鸯却不曾摇头,她用尽全力地点头,干涩的唇边最终吐出两个字,虽然声音很轻,却还是不难让殿内的人听清楚。“是她。” 祺贵人在鸳鸯的口里,只是一个字,她,不亲近,很陌生,没有半分低眉顺眼的恭迎和尊敬。 实在听不下去,祺贵人猝然起身,一把重重地推倒,满心愤恨,怒骂道:“你看看清楚,我可不是你想栽赃就能栽赃的人,若是在我身上打这等主意,你可不会如愿以偿。” “奴婢一直很想问问……自己服侍的主子,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鸳鸯蓬头垢面,唯独那双眸之中,满是复杂的幽暗。她说完此句,像是低声呢喃一般,当真是疑惑不解,神情愈发恍惚,眼底的幽暗渐渐退去,迷离空洞:“你哪怕要奴婢为你做事,也从不讲清楚,你说因为她而心中不顺,每回见了都要动气。你让奴婢去教训一番,让她不再如此嚣张,奴婢就答应了,就像是以前一样,你说的任何话,奴婢都言听计从。” 祺贵人冷眼望向旁观的穆槿宁,心中愈发难过,鸳鸯胡言乱语,明眼人一看鸳鸯就有问题,仿佛疯癫一样。 但无人劝服鸳鸯,不让她说下去,鸳鸯突地轻笑出声,眼底再无任何俱意,她平日里从未一次说过这么多话,仿佛把几年来的话都说了出来,到最后,更听得出来满是哭腔,宛若孩子般无助无奈,嚎嚎大哭。 “能为你做越来越多的事,奴婢心里是高兴的,奴婢觉得你越来越相信奴婢了,奴婢就能跟着你一辈子。这宫里也没有任何亲近的人,反正我们当下人的,也只是守着主子而活……这回才知道,其实你从不信奴婢,否则,奴婢再怎么愚蠢,也不会犯下这样的错,你怎么不跟奴婢说她肚子里有了皇上的孩子?你让我推她摔一跤,不是要她难过而是要她的孩子去死?你怎么不跟我说,就因为我是个宫女,为你出气我死不足惜?!” 穆槿宁的眉头轻蹙,看着仿佛有些疯癫的鸳鸯,听了这么多,也觉得鸳鸯可怜又可恨。可见鸳鸯在宫里再无倚靠亲近的人,连自己的主子都毫不心软地抛弃掉自己,她自然会崩溃,只因能支撑着她活下去的理由,已经全部消失。鸳鸯的脾气再好,又如何容忍自己一直被戏耍,甚至不知真相就彻底被牺牲?!祺贵人无声冷笑,心中的震荡波澜再重,她不知为何,鸳鸯的那些话落在她的心头,居然有这么大的分量,只是她依旧咬紧牙关,冷笑声扬起在自己的耳畔,也觉得寒冷而陌生。 “你的废话可真多,早知道你是这样的人,我就不该用你。” 祺贵人的话,无疑激怒了神情恍惚的鸳鸯,她陡然间从地上爬起来,转了个身,双手紧紧拉住祺贵人的袖口,眸光一暗再暗,发红的双目几乎要裂开一般神情激切,歇斯底里。“你定是想我是个死不足惜的叛徒,当下人的不是该为了主子做尽一切事而没有半句怨言吗?可我原本不想说的,一个字也不想说的……哪怕杀死皇上的孩子绝非我本意,我也该一言不发地俯首认罪,我原本也是这么想的,这一切,你我会走到如今的地步,怪我吗?不——” 祺贵人费力推开鸳鸯,彼此都用了不小的力道,嘶啦一声,自己的衣袖也被彻底撕开,右边袖口被扯开紧抓在鸳鸯的手里,正因为撕开好大一段袖子,祺贵人这几日急着治愈掩盖的那一大片暗红色的疹子,也彻底暴露在眼下。 鸳鸯耗尽体内所有的力气,宛若一刻间有了这十多年来都没用过的胆识,宛若野兽一般扬声大吼,一脸扭曲,费力挥舞手中的那半截衣袖:“事情变成这样,都是你的错,都怪你!” 紫鹃正欲跑来保护穆槿宁,生怕癫疯的鸳鸯误伤了穆槿宁,穆槿宁却微微摇头,以眼神示意她别再轻举妄动,如今鸳鸯的神情狂烈,动的念头却并不在自己的身上。她不想拦下鸳鸯,只是因为鸳鸯这样卑微的下人,也该有个公平的结果,她的供词,该听的人是祺贵人。 该好好听进去的人,是祺贵人。 “我不怕为你去死,真的,一点也不怕。”鸳鸯通红的眼底,淌出清泪,她费力扯断手中的衣袖,骨子里的懦弱却丝毫不见,癫狂狰狞。 她每每逼近一步,祺贵人就后退一步,正因为祺贵人在鸳鸯眼底看到的,身上瞧见的,是面对一个疯子才能看到的狂热和偏执,她不曾料到的是,平日里唯唯诺诺懦弱胆小的鸳鸯,有朝一日会变成这等的模样。 “那你为何不那样去做?” 祺贵人暗中将身子绕过圆桌,鸳鸯这一番表白忠心,却让人更不寒而栗。若是遇着了疯癫之人,她便是处于下风,跟疯子哪里有道理可讲?!她眉头紧锁,鸳鸯不曾被严刑逼问,为何流露疯态?难道,她养在身边的人,原本就是这样一个疯子吗?! 她压下心中复杂又慌乱的心绪,冷声反问,看来疯子也擅长说些假话,既然鸳鸯不怕死,就该将这个秘密藏在心中,为了保护自己的主子去地狱,至少不会在此刻互相撕破脸。 鸳鸯如今却还有几分清醒,听祺贵人追问自己为何不牺牲自己的性命保全主子,她更觉悲惨凄凉,满心寒意,她苦苦一笑,双唇皲裂,齿缝之中尽是鲜血:“因为我知道,哪怕我为你死了,你也不会记得我,不会记得过去有这样的叫做鸳鸯的下人为你扛下死罪。因为我终究看清了,你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狠心的人……” 祺贵人,不会饮水思源,却会过河拆桥。 哪怕自己死了,每一年的忌日,祺贵人会愿意缅怀她一番,吩咐下人烧些纸钱吗?!绝不会。 鸳鸯这般想着,更是扬声大笑,觉得自己可笑之极,她虽然被人摆布,但终究是错了,她愿意为这样的错付出所有代价。哪怕她这般愚蠢的人都能认罪,而祺贵人却迟迟不肯说出真相,就像是遭遇百年难得一遇的洪水灾害,她也会站在自己的尸体之上,抬高自己的身子,只为了将自己不必面临灭顶之灾。 她若为祺贵人付出真心,付出性命,不求回报,只因为她是奴婢,而祺贵人是主子,一切理所应当,但她死就死了,连千分之一的回馈也得不到。 鸳鸯两个字,是祺贵人一手就能抹去的痕迹。她看过祺贵人温柔的狠心,纯真的毒辣,所以相信这一切,都绝非自己杜撰。 “你跟在我身边两年了,我当真千算万算,没算过你会背叛我——当然,像是你背叛的如此彻底,我更是小看你了。”祺贵人看着鸳鸯的疯状,无声摇头,连连苦笑,六月天却冷得全身发抖,走到这一步,已经全然再无翻盘的可能。 鸳鸯就像是一个鱼饵,随即朱太医也落了网,正如穆槿宁算计的,人证物证皆有,哪怕今日她不亲口承认,此事也不会再有变数。 “疯的人不是我,是你啊——” 鸳鸯仰头大笑,眼底的阴影灰暗更重,她颤抖着手,指着对面恨不能当下就逃出偏殿的祺贵人,在祺贵人的眼底看得到鄙夷和厌恶,还有……远离的心,她更觉无法忍耐,在自己为祺贵人做了这么多事之后,自己还是无法赢得祺贵人的半点同情。 “那些蝴蝶都死了……” 穆槿宁面色一沉,鸳鸯似乎有几分清醒,又有几分疯态,只见鸳鸯突地俯下身子,蹲在地上,掩面痛哭。 除了鸳鸯,似乎没有任何人知道为何她突然悲伤欲绝,蝴蝶又是何等的寓意。 “被闷在那个瓶子里,没得吃没得喝,活活地被害死了。”鸳鸯边哭边说,双肩抖动的厉害,这一番模样,更是宛若孩子般可怜,穆槿宁似乎也很难将她跟之前那个下手并不心软的祸首想到一块去,见鸳鸯反复无常,八九不离十定是已经疯了。 祺贵人看着鸳鸯,往后退了几步,鸳鸯谈及扑蝶之事,当下她只看出鸳鸯的神色黯然,却不曾料到此事居然让鸳鸯动摇了心,她当真无法理解。 “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两年了,我尽心服侍你,但你稍不满意,就是掌掴,有一回力道之大,我的齿牙都断了,和血吞下去的时候,你不会知道有多痛。你说我没有过去服侍你的丫头手巧伶俐,我在改,一直都在改,想让你越来越满意,越来越喜欢,你又知道吗?”鸳鸯愈发语无伦次,她的思绪混乱,很难将两年内的所有委屈所有苦水都道出,她连连抹掉脸上的泪痕,热泪盈眶,苦抖了声音:“我只是个奴婢,你常说我傻,常笑我笨,像是我不懂为何别人扑蝶不过是游戏而已,而你要当真将它们装入瓶子里,放在自己看得到的地方观赏,甚至过不了第三天,它们就死了,在你的眼里,我不也跟它们一样吗?你看到蝴蝶都死了,我甚至没听到一句叹息。我死了之后,你也会这样,不是吗?” 祺贵人一时气结,无言以对,但直到此刻,她也将鸳鸯当成了疯女,如今满心紧张,鸳鸯的话她哪里还听得进去?! “我小时候无父无母,被舅母卖到宫里当下人,没有谁愿意走近我,但我素来都是这样活下来了。这世上只要有一个人对我好,我就知足了。我想把主子服侍的好,也想跟主子走得近些,但什么都不会改变,从来就没有改变过。” 鸳鸯说完这一番话,已然耗费了自己所有力气,瘫软在地,抬起红肿的脸,满脸泪痕,泣不成声。的确看来让人不免心碎,鸳鸯活了十多年,却也不过是只字片语的人生罢了,实在是孤独至极,可怜之人。 正因为鸳鸯对祺贵人不设防,才会落到为虎作伥的地步,一个愚钝的人跟一个精明的人,他们之间的输赢似乎一早就注定了。 “你给我闭嘴!”祺贵人恶狠狠地咒骂一句,她根本没有心思去打听鸳鸯过去的生活,在她而言,鸳鸯已经是背叛的罪人,已经是跟自己势不两立的人了。 “原来你连我的话,都不想听,你对我就连这些耐性都没有——”“正如你也从不看看那些濒死的蝴蝶,哪怕你见着了它们奄奄一息,也不过扭头就走。你不知道它们会痛,会挣扎,也会不想这么死,正如你不知过去是如何待我的。” 这两年来,她之所以能够容忍祺贵人的性情,是因为她对祺贵人还有依赖,但如今她有的,只是绝望,痛苦,还有满满当当比起过去更沉更重的孤单。 祺贵人其实从未看得起过自己,别说是两年,哪怕自己服侍到祺贵人死的那一天,她鸳鸯也只是一个蠢笨的下女罢了,祺贵人是绝不会对自己交心的。但鸳鸯如今要祺贵人知道的,是祺贵人在自己的眼里,也绝不会是一个本性纯良的人,不是值得自己卖命的人。 这世上没有谁愿意天生当仆人,并非下人就卑贱,并非主子就完美。 “你日日要我用那些美丽珍珠研磨成的粉末保养手和脸,哪怕冬日里都要我一早起用冰水浸泡洗清的药材,你糟践了这么多好东西,肌肤宛若水般娇嫩,似乎能滴出水来,但你要记得,你用这样的手,这样比很多人都更好看娇嫩的手做了很多坏事。我是从你进宫就开始服侍你的人,我知道不管自己的主人是什么样的人,身为下人只能服从,只能言听计从,唯命是从。如今我告诉你,你不就是出身好些吗?不就是投了好胎吗?若你要跟我一样,生在贫苦之家沦为奴婢,你能这么胡作非为吗?哪怕生了冻疮还要研磨那些珍珠粉,一遍遍清洗药草,这双手在冬天都快烂了,你又夸过我一句吗?” 鸳鸯话音未落,已然见祺贵人面色死白,鸳鸯像是一个讨不到糖儿变了脸色的孩子,不管好赖将能讲的不能讲的话全部说出来,完全不顾自己在外人面前抬不起脸来,祺贵人更是气愤不已,羞愧难当。 “这些都是我的心里话,我全都说了,也能走了吧——” 鸳鸯撑住自己双手,站起身来,轻轻问了句,脸上泪痕未干,方才疯癫的模样却敛去几分,很难有人说清,到底鸳鸯是真疯还是假疯。 “对你,我当真心中有愧,害死了你的孩子,我罪该万死,我虽卑贱,但知杀人偿命。哪怕这并非是皇上的骨肉,往后我为这个孩子丧命也没什么好悔恨的。” 鸳鸯不再去看祺贵人,将身子转向穆槿宁,朝着她恭恭敬敬俯下身子,重重磕了个头,她或许称不上纯良之人,但在祺贵人口中再不堪,她不会不愿服罪。 “紫鹃,你带她出去。”穆槿宁眼眸一暗再暗,眼底没有任何光彩,如今已经水落石出,也没有再看谁打落水狗的戏码了。 紫鹃轻轻扶着鸳鸯,还未走上两步,蓦地大呼一声,穆槿宁跟祺贵人两人一道再度望过去,只见紫鹃扶着的鸳鸯已然身子发软,缓缓倒下,无论紫鹃如何用力,也无法将她抱住。穆槿宁疾步走过去,俯下身子一看,鸳鸯睁大双目,浑身都在抽搐。鸳鸯的身子贴在地面上,右手紧握的一只银簪,如今沾了血,鸳鸯却还是不肯松手,定是一开始就藏在身上的。 鸳鸯说完了话,如今在转身的时候,趁她们都分了心的那一瞬,右手中的银簪朝着自己面孔深深刺下,正中眉心。 …… 271 崇宁想念皇帝 “快去喊人来——”穆槿宁朝着紫鹃吩咐一声,银簪尖利,刺得很深,血流不止,流的满面都是,甚至血污染上鸳鸯的眼,她不死心地睁着眼,穆槿宁轻轻覆上她的手,看着鸳鸯面容扭曲,满目痛楚,于心不忍。舒骺豞匫 “我王鸳鸯害死了你的孩子,这就算是一命偿一命……对你下手这么狠,我也不敢要你宽恕,但求自己死的安心。” 一边说着这一番话,鸳鸯已然吐出满口鲜血,她在昨夜几乎咬舌自尽,只是自己还未看到祺贵人,她既然要下地狱,也想着跟自己的主子一道下去,她孤单了十七年,这回走上了黄泉路,也想有个伴。她总归要死的,不过贱命一条,更无法跟陨殁的皇嗣相提并论,没那么金贵,但她的确诚心忏悔。 “你虽犯下大错,但认罪受罚,犹未为晚。你要这回能活下来,我答应帮你请求皇上,你死罪可免,你若这回活不下来,我也想你走的安心,别再记挂罪孽,在外面当孤魂野鬼。正如你说的,希望你下辈子可以投好胎,生在好人家。”穆槿宁缓缓贴到鸳鸯的耳边,嗓音很轻,宛若低语呢喃,她顿了顿,看鸳鸯气息开始乱了,她眸光一灭,说道:“你并没有害死我的孩子。” 鸳鸯的心,被这一番话抚平了,她的气息越来越慢,越来越平静,如今她即便是死,也死的安心。她只知杀人者,下了十八层地狱,是要受尽痛苦,或许待会儿去了黄泉路,也不必历经磨难,费力地扯起唇边的笑容,目光落在依旧站得很远的祺贵人,她的笑容陡然僵住了。从满是鲜血的口中,挤出这一句话,她再无任何话可以交待:“我为你做了这种蠢事,到头来你还是看不起我。” 祺贵人闻到此处,更觉鸳鸯的口中未曾说出的,更像是恶毒的诅咒,她的双目几乎要裂开一般,死死地盯着自己的方向,眼底只有祺贵人的身影。 “别再说话了——”穆槿宁凝眉安慰,她只想要祺贵人认罪,本意并不想逼鸳鸯死的这么惨。 鸳鸯的口中,缓缓溢出一道温热血流,她没想过自己陷害的人,居然还愿意安慰临死的自己,她的气息,在这一刻凝注,只有进去的气,没有出来的气。鸳鸯睁大的双目,再也不曾闭上,紧紧握住在右手中的银簪,突地落了地,只因那手再无丝毫力气。 那一声清脆,似乎是将鸳鸯的寿命,也画了个圆满。 紫鹃刚带着御医过来,却也迟了写,人已然已经咽了气。 鸳鸯终究是死了,咬舌自尽,不过活了十七载。 穆槿宁清楚,鸳鸯是犯下了错,但她死的如此凄惨,她也没什么不能原谅这个宫女了。 鸳鸯的错,是在她太爱太看重自己的主子,只因为这世上再无她可爱之人。 主仆之情,或许跟男女之间的感情也有些许类似,在看到迟迟无法得到回应,等到的只是无尽头的挑剔和苛责之后,这段情意总有变味的一日,这两人,也总有分道扬镳的时候。 “鸳鸯——会起这样的名字,可见她心里有多孤单,单只鸳鸯如何独活,必定是要找个伴,才不枉费在人世间走一番。没有双亲,没有姐妹,连主子都抛弃葬送了她,她又如何能死的瞑目?” 鸳鸯的尸体已经被侍卫搬走,她死的很干净,不曾在偏殿上洒下过多自己的鲜血,穆槿宁凝视着众人离去的身影,才低声喟叹。 “你当然可以笑我,你笑我养了个疯子,最终害了自己!”祺贵人昏昏沉沉,亲眼看到鸳鸯死在自己面前,哪怕不曾悲苦自责,也受了不小的打击。她依旧不愿踏前一步,根本无法抹去鸳鸯最后的眼神,绝望痛苦又怨毒的眼神,几乎浑身的力气都已经被一刻间抽走,她的这一句反驳,也尽显无力。 “鸳鸯说的没错,一开始被人带走,她知道东窗事发,生怕害了你,三更前木然地跪着,宛若泥塑。”穆槿宁此刻望向祺贵人,更觉祺贵人可恨,冷冷淡淡地问了句:“你不知鸳鸯为何过了三更天才说话吗?她原本一直闭口不言,就像是个哑巴。公孙大人给她五个时辰的时间,答应她五个时辰之内若她的主子寻找过她,就放他回去。只可惜,她等了足足五个时辰,也不曾等到你,她仿佛不曾存在一样,消失了,甚至没有任何痕迹。” 这一番话,宛若箭在弦上,知晓脱了手,就要刺中祺贵人心中的要害,穆槿宁瞧着祺贵人面色宛若死灰,话锋一转,心中百转千回。原本这件事,或许不会落得这般田地,祺贵人的手里也曾握有赢的机会,但最终她做了错的抉择,便覆水难收。 “她心里很怕,怕自己不明不白抵了死罪,跟被你折磨死的蝴蝶一样。[]她笃定哪怕没有任何人察觉自己不见了,你这个当主子的,至少还发现,至少该找找。她唯一笃定的事,最终却落了空,你又有什么资格责怪她?” 祺贵人到了这会儿,自然无言以对,她的眼底仿佛被抽走了往日的光彩,整个人黯然无光,无精打采。只听得穆槿宁冷声道,字字决绝尖锐:“我可以让你今日就死,或许鸳鸯很想跟你做个伴,在我眼里,无论是宫女,还是妃嫔,犯了死罪就绝无两样。” 费劲力气地抬起眉眼,望向不远处的穆槿宁,只见穆槿宁从一旁柜子里取出一封信,缓缓打开,展示在祺贵人的眼前,嗓音冷淡却有力。 “这是今早公孙大人专程给我送来的信,皇上亲笔所写,更可看做是天子口谕,一旦有人谋害算计皇嗣,我跟公孙大人一道商议就可处置。” 祺贵人偏着螓首,神色有一刻间的呆滞,仿佛根本不敢置信,穆槿宁早就勾结公孙木扬,将此事做的严严实实,密不透风,皇上的亲笔书函都到了穆槿宁的手里,皇上勃然大怒自不会念及旧情,如今捏着自己性命的人,便是眼前的女人无疑。自己要是跟鸳鸯一样,就在偏殿悄无声息地死了,她的父亲舅父再为自己求情还能有用吗?!如今宫里的情势,已经翻天覆地都变了,有了天子口谕,别说公孙木扬会帮着穆槿宁除掉敌手,侍卫掌事,宫人宫女,有谁敢跟穆槿宁作对,有谁敢为自己说话?! 自己跟鸳鸯,当真是走到了一样的境地。 “公孙大人已经看过信了,你还怀疑这其中真伪的话,死到临头,也未免太多疑了。”穆槿宁看祺贵人的目光全部锁在自己手中的书信上,她不免轻笑出声,唯独话音未落,已然看着祺贵人噗通一声,双腿一软,朝着自己弯膝下跪。 “我一念之间犯了错,但我真的不想死——” 穆槿宁神色自如地收好了书信,一步步走到祺贵人的身前,她从未看过祺贵人屈服的模样,当然觉得陌生至极。 她不动声色地凝视着祺贵人,浮想联翩,祺贵人的身上,会有她过去的影子吗?就这么跪在原地,渴望地仰着脖颈,双目中柔美动人,甚至可见泪光痕迹,或许会呼救求饶,或许不会。哪怕不会求饶,眼底的眼泪也像是在为自己求情,求眼前的上位者给她最后一次机会,她绝不再犯,只要饶了她,她什么都答应…… 穆瑾宁这般想着,眼底幽然更深,却蓦地扬起右手,毫无迟疑地挥了下去。 毒蛇哪怕流出眼泪,毒液还在体内,绝不会消失。 眼眸一闪,穆槿宁这些天来的痛苦,也不曾因为第二次掌掴而泄恨,她的孩子得来不易,却险些因为祺贵人而命丧黄泉,她的言语之内满是凄冷决然,双目幽深难测:“这一巴掌,是打你不该算计皇嗣,算计我的孩子。是你动了不该有的念头,坏了宫里的规矩,丝毫没有怜悯之心,我如何相信你会忏悔向善?” “你觉得我不配拥有皇上的恩宠,不配怀有皇上的骨肉,但你知道我这一路是怎么走来的吗?”遭遇此事的愤怒,压在心头,穆槿宁不曾纾解,见祺贵人还想蒙混过关,更是难以遏制心中怒气,她的右掌心隐隐发热,她咬牙说道:“那些过去虽然不值得炫耀,但绝对比你辛苦得多,我付出了多少,又失去了多少,我在被人踩踏的时候,是活在夹缝中的,你绝对没有尝到过那些滋味,这是你的幸运,你却并不惜福,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生事。” 她怀上皇嗣,不要这个孩子的人,只能是皇上,若皇上这么说的话,她想留也留不住——无论如何,皇上跟她之间的事,祺贵人不能插手,也轮不到祺贵人插手。 “你嫉妒我,没有任何身世背景的女人是无法在后宫立足的,这么想的吧。”穆槿宁凝视着祺贵人眼底的泪光,她却没有任何动容,言语之内愈发冰冷无情。“说穿了,你不过是一介贵人,更不曾得到皇上临幸几次,你仰仗着家族豪门的靠山,若想安安分分地活着,就不该如此作威作福,惹祸上身。” 祺贵人当真是乐极生悲,她以为穆槿宁没了皇嗣,自己就能有上位的机会。由此可见,真正愚昧的人是她自己罢了。 哪怕她可以相信鸳鸯临死的疯话和忏悔,她可以因此而原谅饶恕鸳鸯,但穆槿宁很难再相信祺贵人,因为在祺贵人的身上,没有什么是真的,心,眼泪,愧疚,全部都是假的。 祺贵人恸哭出声,眼泪一滴滴落在地上,却也软化不来穆槿宁的心,她居高临下地望着这个倩影,不疾不徐地说道。“我不想看你再多更多的恶事,做更多的坏事,将整个宫里闹得鸡犬不宁,直到一切都被搅浑之后你才明白这个道理,因为不知你何时才能明白这一点。如今我全部告诉你,也免得你犯更多的错,一失足成千古恨。” 祺贵人浑浑噩噩地跪着,自从自己进宫来,就再无掉过一回眼泪,如今透过地上的模糊光影看着自己,也觉得陌生,她本该傲然挺到最后一刻,但最终还是没了所有底气。一旦知道她谋害皇嗣,自己的父亲和舅父,也没有脸面为她在皇上面前求情,她若是早些求饶,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不知穆槿宁到底要跟她说何等的箴言,她几分迷失,几分清醒地听着,双手几乎撑不起自己的身子,暗中发抖。 “不管我有没有皇嗣,这辈子都在你的上头——不管我有没有名分,这辈子都是在你的上头。” 穆槿宁清楚自己若是心软,让祺贵人依旧留在宫里,哪怕孩子生下来之后,她还是要防着祺贵人,对罪人的仁慈,姑息,不见得会有好结果。 这一句话,强硬的像是千斤巨石,压在祺贵人的身上,原本哪怕察觉自己情势急转直下也不曾料到眼前的女人早已洒下天罗地网,只为网罗自己。而自己就像是沾上那张蜘蛛网的飞蛾,哪怕不会马上死去,但迟早都是死路一条。 她蓦地体力不支,瘫软在地,从清晨开始,这整整半日心神不宁,紧张忐忑,终究是挺不下去。 “我如今不会处置你,先将你禁足一月,等皇上会来,自会处置你。” 祺贵人昏迷了过去,隐隐约约听到穆槿宁的最后一句话,将她如此发落。紫鹃喊来了两名侍卫,将她拖出了偏殿,带回玉清宫幽禁。 偏殿刚刚死了个鸳鸯,虽是死在外堂,但终究不太吉利,更别提如今主子身怀六甲。紫鹃心中想着这有些忌讳,劝慰了穆槿宁几句,带着她走到御花园,不多久赵嬷嬷将杨念带了过来,各自坐在凉亭坐着,赵嬷嬷帮着安置好了酸梅汤和点心,在暖热的阳光下,杨念坐在穆槿宁的身畔,紫鹃与赵嬷嬷说了声,就悄声回了偏殿,跟另一个宫女一道齐力将偏殿重新打扫了一回,洒水拖地,开窗扬尘,将屋里子的死角全部擦拭的一尘不染,花架上瓷瓶之内放置的昨日采来的鲜花也全部换下,生怕留下些许晦气。 上午发生之事,自然不曾彻底忘却,只是有杨念陪伴的时候,总是轻而易举就将不开心的事情忘了。 她身怀皇嗣的事,整个宫里知晓的也不过屈指可数的人而已,哪怕面对赵嬷嬷跟杨念,她亦不曾提及此事,多一人知晓,便是多一人担忧。 夏日炎炎,宫里却总有层出不穷的应对法子,一过了六月中旬,宫里的主子就能喝上冰冻酸梅汤,酸爽可口,其中不乏梅子的酸味,桂花的香气,糖水的甜味,大人小孩到了夏日,觉得最舒爽的饮品便是这酸梅汁了。 宫外的寻常人家,哪里会在夏日找得到冰块,酸梅汁自然不难做,但冰镇酸梅汤能喝着,就必定要是大户显贵了。 杨念也是头一回在宫里喝着,穆槿宁给他倒了已经是第二杯了,杨念也是一眨眼的功夫就喝了个精光,穆槿宁看他喝的尽兴,不禁神色一柔,笑着拉过他的身子,双掌覆在他的肩膀上,压下螓首,轻轻问了句。“这么好喝吗?” “娘亲怎么不喝啊?光是倒给念儿喝。天这么热,娘亲也喝一杯吧,念儿给娘倒。”杨念的个头在这两年抽高了不少,站在石桌前,手臂一伸,毫不费力就能够着石桌中央的碗内,大碗内的冰块还不曾彻底融化,放在高处的茶壶就是置身于这些冰块中,每倒出一杯酸梅汁,都是凉爽依旧。 看杨念为自己倒了一杯酸梅汁,她抿唇轻笑,却并不拒绝。如今有了身子,吃的喝的都要万般小心,赵尚交代过有诸多忌口,她决不能太马虎,毕竟前些日子毫无食欲,自己也清瘦了许多,腹中孩子才两个月,好不容易保住了,更该让孩子健康成长,她这个要当娘亲的人,决不能松懈。 “娘亲不喝吗?”杨念满心好奇,瞅着穆槿宁,她却是连手都不曾碰上茶杯,他的眼底不无失落。 “如今还不渴,过会儿再喝,你先去别处玩,我跟嬷嬷有些话要说。” 轻轻拍了拍杨念的肩膀,她这般交代,杨念点头答应,依旧乖巧懂事。 “嬷嬷,我有事想问你——”看杨念走开了,穆槿宁才示意赵嬷嬷坐下,微笑着问了句。“数年前紫鹃也在宫里当我的婢女,你识人无数,目光如炬,以你来看,紫鹃是个可信之人吗?是我这边的人吗?” 若是紫鹃跟祺贵人有关联,方才就该被拆穿,但宫中险恶,此事教会她再不可亲信于人,虽不能过分苛待下人,却也不能对身边的人没有任何防范。到孩子顺利临盆必须怀胎十月,这才开了个头,往后漫长的八个月,她的身边,该走的人要走,该留的人才能留。 现在的她,已经可以保住自己身边的人,所爱的人,也不愿自己腹中的胎儿再承受任何一回伤害,这个孩子虽然生性坚强,不曾过早离她而去,但她身为娘亲,更该事事为孩子着想。 “见过几回面,以老奴来看,这个紫鹃丫头是个善良的奴才,称不上聪颖,也称不上特别,但收在身边当使唤之人,应该是没错的。听您这么说,难不成是她做了错事?”赵嬷嬷不免生了疑心,方才看穆槿宁不曾喝半口酸梅汤也是不解,她对念儿向来温柔,杨念给自己娘亲倒了酸梅汤,换做别日,她定会喝的,如今穆槿宁问及紫鹃的人品也是可疑,赵嬷嬷毕竟是历练丰富之人,似乎察觉到些许蛛丝马迹。 “我只是随口问问,毕竟嬷嬷看人更准。”说完此话,穆槿宁垂眸一笑,从糕点盒子里挑了个细细品尝,却唯独不曾喝半口冰镇酸梅汤。 “老奴过去在宫里也待过一阵子,有些规矩也懂,宫里下人不少,但陌生的人是很难全心信赖的,哪怕耗费一两年,也不一定信得过。”赵嬷嬷沉默了些许时候,低声说道:“若娘娘最近有些担忧的事,不如老奴给娘娘支一招,明日起让琼音暂时住到宫里来照顾娘娘。她不但手脚思索,反应也快,还有武艺在身,在宫里走动带着她,想必娘娘也安心不少。” “琼音是个忠心可靠之人,她若能来伴我左右,是不错的法子。只是皇上见不得琼音,上回琼音贸然出现在宫里,皇上龙颜大怒,险些出了大事——”穆槿宁若有所思,琼音过去是自己的护卫,并非普通丫鬟,比起一般人更能保护自己周全,她也是这么想的,赵嬷嬷提了一样的说法,她也做了决定,唯独有了些许顾虑。上回琼音来了偏殿,被皇上见着,当下就被驱逐出宫,穆槿宁不想让皇上动怒,更不想让忠于自己的琼音受委屈,她既然是中间人,时隔多年,也该将这个梁子给解了。琼音是自己的人,被皇上如此冷遇,也是因为皇上当年不曾对自己动怒而是迁怒于她们,穆槿宁想到此处,眼神一暗再暗,不禁嗓音转沉,低低叹了口气。 “此事也是由来已久,但让琼音进宫来为娘娘效力,为娘娘分忧解愁。往后等天子回宫,琼音也算是将功折罪,说不定还能解了皇上这些年来的心结,让琼音她们继续跟在娘娘身边伺候娘亲,便是再好不过了。老奴看琼音知晓此事,还不曾告知雪儿,但两个丫头这两年都念着娘娘,当年将她们从城外接回来的时候,憔悴的没了原本模样——”赵嬷嬷想起过往,不无唏嘘,她见过不少人,忘恩负义的多,忠心耿耿的少,穆槿宁当真是养了两个好丫鬟,胜似姐妹。 “那就照嬷嬷说的去办。”穆槿宁笑着轻点螓首,神色平和,柔声说道:“先让琼音住些日子,等何时皇上回宫了再说。” 赵嬷嬷闻到此处,笑着点头,沧桑古板的面容上因为笑容而柔和许多,她再度凝望着穆槿宁一眼,平心静气地劝道。“这回看着娘娘,比上回清瘦不少,还望娘娘自个儿珍重身子。” 穆槿宁挽唇一笑,看着杨念在不远处的花圃中玩耍,她宽心不少,今日天还未亮,公孙木扬已然亲自将皇上的亲笔书函送到偏殿,无疑是为自己送来保驾护航的珍宝,她凑着晨光匆匆看过一回,若没有皇上的口谕,怕祺贵人也不会这么快就俯首认罪。 她当然对公孙木扬也心存感激,若不是他暗中写信去军中,皇上也不会得知此事,更不会写信只为保护千里之外的自己跟腹中孩儿。 她并非铁石心肠毫不想念天子,更非毫不担忧在战场上负伤生死未卜的皇上,而是不愿让他担心,从皇上可以给她写信的地步来讲,定是性命无忧,直到今日清晨她才彻底从阴霾之中走出来。 将怀中的信重新取出来,坐在暖热阳光下,穆槿宁轻轻扫过风景一眼,周遭的清澈湖水一览无遗,栽种的莲花已经全都盛开了,洁白无瑕的,粉嫩娇俏的,朵朵美丽,偶尔有清风拂过,扫去炎炎夏日的几分热意,莲花颤动,更觉俏丽清纯。 她比清晨更仔细地将这一封信审视一遍,只因信是要通过公孙木扬的之手,其中不过约莫百字而已,他自然不曾多费言语讲到自己的近况,此封信更有下达命令的意思,她将他亲笔所写的每一个字都细细看过,这一封狂草,她应该是极为熟悉他的字迹,看到的时候才无任何陌生之感。 在信中,他不过提及她一句而已,穆槿宁却也不难察觉他整封信中对自己的关切和思念,公孙大人说天子已经在行军回来的路上,想必十天内就能回朝,她等了快两个月了,无法彻底安眠的时候也终于要到了头。 她问过公孙大人,到底天子受了何等的伤,公孙大人一句带过,说自己也并不清楚,不能胡诌,只道皇上已经渐渐痊愈。 将信再度收好,放入怀中,眸光浅淡温柔,穆槿宁听到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将目光望向远处,杨念正从曲桥上走过来,满身暖热阳光,小小的整个身子都在发光般,这一副景象,却是有些古怪诡异。 她突地有些恍惚,仿佛觉得杨念是上苍赐给她的孩子般,是从天边飞来的仙童一样,阳光打在他的身上,她有一刻间无法看清杨念的眉目。不等她从思绪之中醒来,杨念已然扑到她的怀中来,穆槿宁垂眸看他,幸好杨念并不曾用力冲撞,她一手暗暗扶住自己的小腹,挽唇一笑,轻轻问了句。“念儿,今夜就住在宫里陪娘亲吧,好么?” “好。”杨念一口答应,突地想起什么,双目发亮,扬声问道。“嬷嬷说义父出去打仗了,是真的吗?” 穆槿宁轻点螓首,算是回应,只听得杨念满脸憧憬艳羡,双手击掌,开口说道:“义父真了不起。” “你还想着长大后要当将军吗?”泰然处之,穆槿宁轻轻拉过杨念的手,看着杨念坐在身侧的石凳上,才柔声询问。 杨念的眼神愈发清亮,用力点了点头,可见他的态度决绝,并非只是说说而已,孩子心中有个心愿,说不定往后当真会朝着这条路走。不过孩子的话,哪怕此刻当做是戏言又有何不可?!穆槿宁希望杨念这辈子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哪怕没有一番成就,哪怕有些挫折挫败,只求他过的开心快意。 “嬷嬷你回去吧,明日午后再来接念儿,让琼音一道来即可。” 穆槿宁吩咐了一声,赵嬷嬷退下了,她陪着杨念在御花园坐了半个多时辰,看天色渐渐转阴,才手牵着手一道回了偏殿。 紫鹃正从偏殿出来,忙的满身是汗,穆槿宁从外堂望入内室去,可见任何一处都打扫的明净。她静默不语,不曾再迈入一步,紫鹃走近穆槿宁的身后,低声询问:“主子,您若是这几日不想住在偏殿的话,奴婢马上去再打扫一间屋子,也是来得及的——” “我没有那么多忌讳,于心无愧,也就不怕那些有的没的。”这宫里几十年来,有多少缕幽魂沉寂于此,若是深究下去,岂不是处处都是可怕的?!穆槿宁想到此处,面色一凛,冷冷淡淡地丢下一句。双眸环顾四周,一切无恙,眼底的波澜似乎也终究平息了。仿佛她在过去那些年里,也曾亲眼目睹这宫里的很多花凄惨凋零,她也就不再那么难以忍受,处处惊心了。 她的眼眸渐渐汇入了温暖的光彩,唇畔勾起莫名笑容,笑容越来越深,她垂眸望着手边牵着的男孩,低声道:“再说了,我们念儿不是能保护娘亲吗?” 杨念仰着头,听到娘亲在提及他,一脸稚气笑容,连连点头,挺起小胸脯,说的正气盎然。 “我已经跟琼音姑姑学了两套拳法了,琼音姑姑说我可以打败天下无敌手!” 穆槿宁听着他孩子气的话语,更是忍俊不禁,轻笑出声,紫鹃听闻也掩唇笑着,穆槿宁顺着笑声望着紫鹃,心中对她的怀疑也少了几分。 深夜,穆槿宁支起手肘,望着躺在自己身侧的男孩,杨念已然在长大,或许今年之后,也不宜再跟她同挤一床,但她错过了杨念从三四岁的男童抽高拔长五官渐渐分明的时光,如今细细望着他,眉眼之处也染上了似曾相识的柔和光芒。 “娘,义父何时回来?” 杨念身着素白里衣,躺在温暖被窝中,有了困意,懒洋洋地问了句。 “你想义父了?”穆槿宁轻轻挑眉,手掌覆在他的锦被上,随口说道。秦昊尧并非善于跟人亲近的男人,对念儿这个孩子而言,秦昊尧却已经是他的亲人无疑。 “想。”杨念毫不迟疑脱口而出,年幼时候总有些惧怕义父,但若是一段时日不曾见着义父,又总是想要进宫探望他,杨念见穆槿宁因此而沉默,追着问了声:“娘亲不想义父吗?” 穆槿宁闻言,将螓首轻轻倚靠在杨念的耳畔,眼底的幽然暗暗转沉,她静默不语良久,心中百转千回,最终才凝声开口。 “娘亲也想他。” …。 272 诡谲的诅咒 玉清宫。 在一夕之间,皇宫的情势,悄然改变。 鸳鸯之死,依旧压的严严实实,祺贵人被禁足的事,宫里也无人知晓,唯独玉清宫的前头,日夜都有侍卫把守,茜莹一人照顾祺贵人,但除了一日三餐之外,哪怕是想为祺贵人找个御医,门口的侍卫也不通个人情,说这事是公孙大人亲自吩咐的,他们不敢违背,若当真生了病,也该去找公孙大人说情通融,他们得了上头的命令,才敢放行。 茜莹碰了个壁,只能再度折了回来,祺贵人光是听着茜莹无精打采沉重的脚步声,也已然知晓外面的侍卫没有这么通情达理,此事非同一般,穆槿宁若是跟公孙木扬商议之后就能做出决策,正如穆槿宁所言,她可让自己跟鸳鸯落得一样的下场,公然算计皇嗣之人,根本逃不掉死罪。 穆槿宁说的好听,是要等天子回来再处置她,祺贵人心知肚明,天子更不会手下留情,比谁都更狠心更毒辣更无情。 祺贵人一整日坐在玉清宫内,面色晦暗,手脚麻木冰冷,一句话也不曾说,更不曾睡一个安稳觉,只消自己一闭上眼,就会看到濒死的鸳鸯,她满口鲜血,目光之中透露出怨毒和愤怒,眼神停在自己的身上,那种眼神令人每每想起都不寒而栗。她已经离开偏殿整整一日一夜了,但为何她有些恍惚,仿佛总觉得鸳鸯的那双满是血丝的眼睛,藏匿在玉清宫的某一个角落,暗中窥探着自己,她清楚这定是自己的幻觉,偏偏却又无法将鸳鸯临死的那一幕彻底忘却,那些景象就像是一颗有毒的种子,已经落在她的心中,落地生根,挥之不去。 茜莹木然地站在一旁,虽然知晓鸳鸯已死,却不知鸳鸯是为何而死,主子莫名其妙被幽禁,更让人心惶惶,她跟鸳鸯虽然没有太大的交情,但大半年来抬头不见低头见,一道服侍着祺贵人,自己亲眼看着王鸳鸯死了,又能如何不震惊同情? “主子——”茜莹缓步走到圆桌旁,给祺贵人斟了一杯茶,昨日回来倒的茶水,祺贵人是一口都没碰,微微蹙眉,主子安静的模样更是骇人,更是让人不知该如何靠近。 “别跟我说话,我想一个人静静。”祺贵人生生打断了茜莹的话,面无表情,她在偏殿之上一时情急,给穆槿宁下跪叩首,只为求饶,那当然是权宜之计。她当然并非对穆槿宁诚心下跪,更不愿对别的女人俯首称臣,要不是亲眼见着皇上寄来的亲笔书函,若不是无法对天子的威仪面前兵戎相见,她根本咽不下去那一口恶气,对那么一个不值一钱的女人下跪! 茜莹闻言,见祺贵人的眼神发直,面色愈发灰白,也不敢触怒主人,只能知趣地退到一旁,静静站着,听候吩咐。 此次败在穆槿宁的手下,祺贵人已然认定是自己用人不善的缘由,要是她不曾将此事交托给鸳鸯去办,说不定此事早已成了,只是如今再后悔,也早已一失足成千古恨。鸳鸯临死前的歇斯底里,分不清是哭是笑的诡谲神情,哀怨苦涩的自白,已然让人分不清她是否根本就是一个疯子,一想到自己曾经被这样的人伺候了两年时光,祺贵人只觉得自己晦气至极,倒霉至极。 “我累了,你准备下伺候我沐浴。” 祺贵人不愿再想起那个女人,更不愿再想起鸳鸯,鸳鸯的疯言疯语,她是听了七八分而已,鸳鸯生前从未提起的冤枉和委屈苦涩,听的祺贵人心中格外阴郁沉闷。 但即便如此,她依旧不觉得鸳鸯死的冤屈,鸳鸯这一个看似蠢笨的宫女,连主仆之道都不懂得,祺贵人更觉自己无法容忍她的背叛。 正如鸳鸯所说,有的人一生下来就是当奴才的命,有的人一生下来就是当主子的命,这些由不得她颠覆,更由不得她抱怨,这些——就是命运,就是上天早已安排好的。反之,鸳鸯的不认命,背叛主子,更讥笑嘲讽自己的主子,才是她无法容忍的罪责。 祺贵人一生出来就知道的,家里的丫鬟不管年纪大小,都要追逐着自己惹自己笑,谁要是让自己留下哪怕一滴眼泪,自己的娘亲也会罚丫鬟跪着一整日。 这才是她活了近二十年来知道的真相,这个世界的世道。[]奴婢是最轻贱的性命,没有自由,没有喜乐,她们身上有的任何一切,她们身上的一寸布衣,她们吃着的一粒米粮,她们喝着的一口凉茶,全部都是属于主子的。主子让她们苦,她们不能笑,主子让她们笑,她们不能哭,主子让她们往西,他们不敢朝东,主子让她们终身为奴,她们不能私自逃离,更不能对自己的人生有任何的展望奢想。既然她们卖身为奴,又有何等的尊严可言?! 主子犯下再大的错,她终究还是当主子的命,哪里容得下一个卑贱宫女对自己品头论足,指手画脚?!说穿了,不过是因为鸳鸯心智不全,嫉妒主子而已,对一个已然癫狂的下人,祺贵人更不愿为她费心。 茜莹来回走了几趟,烧好了热水,服侍祺贵人沐浴,为祺贵人宽衣解带,扶着她缓步走入浴桶之内,如今的情势,她无法去花园摘来新鲜花瓣,连连低头致歉。祺贵人的螓首倚靠在木桶边缘,双手搭在上面,从昨日起,自己是连着沁出好几身冷汗,哪怕如今已经是戴罪之身,她亦不容许自己邋遢狼狈,她要证明给已死的鸳鸯看,她不会落得那么可悲。没有鸳鸯,她照样活的自如,鸳鸯……只是如今还留在她脑海的名字,但说不定是一天还是三天之后,她就再也不会记得有这一个人名。 这世上,下人命如蝼蚁,下人多如过江之鲫,死几个下人,对祺贵人而言,并不是值得落泪伤悲的大事。 鸳鸯死的时候,她没有任何怜悯,更没有任何心痛,甚至连鸳鸯即将要离开自己的一些些不舍都没有,祺贵人心中有的,只是震惊,只是措手不及,只是觉得鸳鸯死的时候太脏太可怖太残忍而已。临近死了,鸳鸯手里的那一根银簪,深深刺中她的眉心,若早已打定主意咬舌自尽,何必再破了自己的面相?! 祺贵人从未见过有人对自己如此心狠手辣,刺中眉心的鸳鸯血流如注,满面血污,甚至连看人的眼都汇入了血流,通红的双目仿佛是地下的恶鬼,或许当下刺中眉心并非要了鸳鸯的性命,或许只要当下鸳鸯静候御医就不会死,但鸳鸯最终还是用尽力气咬断舌根,仿佛她说完了那些下人本不该说的,这辈子再也没有活着的必要,更没有说话的必要了。 那一根银簪,祺贵人看的并不真切,因为这世面上的银簪,式样都大同小异,但当银簪从鸳鸯的手心中滑落地面的那一刻,仿佛是鸳鸯手握染血的尖锐银簪,朝着自己的心猛地一掷,她痛得不能自抑,仿佛当真心在淌血。 那支银簪,为何突地让祺贵人觉得太过眼熟——刚进宫没几个月,祺贵人正欲打点自己一盒子款式不再新颖的首饰,约莫五六件银饰,她正欲统统赏给为自己跑腿的太监,在宫里银饰做的再精细,看来却无法为自己撑住场面,正在将盒子打开的时候,鸳鸯微微怔住了,大吃一惊,怯怯地问道。 “这些都要给袁公公吗?” 祺贵人有些不耐,宫里派来了这个一脸蠢样的丫头服侍自己,样样事都要问自己,她不厌其烦,她分明已经交代过一次,但鸳鸯还是追问一句。这个宫女姓王,名鸳鸯,刚满十五岁,身子抽长清瘦,宛若林中竹竿,名字倒是起的像是个伶俐的女子,其实俗不可耐,呆若木鸡。 “快去吧。”祺贵人冷冷说了声,视线扫了鸳鸯一眼,不免没了好气,但看鸳鸯的目光直直的,她顺着望过去,挑了最上头的那一只有着纹路的银簪,不冷不热地问了句。“你喜欢?” 鸳鸯闻到此处,蓦地面色死白,猛地摇摇头,恨不能退后几步,只是每日见着鸳鸯这般怯懦胆小模样,祺贵人早已见怪不怪,她冷哼一声,将银簪递给鸳鸯,回过头去。“拿着。” “奴婢不能拿这么贵重的东西——” 鸳鸯低下头,低眉顺眼,仿佛做错事的孩子一样,她自责自己不该看的太过痴迷,不该流露贪心。对那一支银簪再喜欢,也唯有放在心里,宫里的好东西太多太多,她一个当下人的,如何敢生贪婪之念?! 她在同行的宫女之中也没有要好之人,进宫这两年向来孤独,如今将她从花木房调来,不再摆弄花花草草,百无聊赖的时候也不用对着花花草草呢喃自语。[.超多好看小说]只因,她如今有了新主子,主子的每一句话她都言听计从,为主子跑腿也心甘情愿,如今的生活跟自己十五年前的任何一年都不太一样,她说的话有人听,她不必再自问自答,孤单影只。 在被舅母卖到宫里当宫女的时候,她还是姓氏为王素来没有自己名字的苦命丫头而已,她为自己起了个新的名字,叫做鸳鸯……她见过的鸳鸯素来都是一对的一双的,绝不会独自寄人篱下那么可悲凄惨,她也是期盼着奢想着,往后能有另一个人当自己的伴。 贵重?祺贵人听了鸳鸯的话,轻声笑道,愈发不能自抑,鸳鸯当真可笑之极,没见过任何世面,一只做工再细致的银簪,又能值得几两银子?这世上真正贵重的东西哪怕放在鸳鸯这样的人面前,用那么笨拙的眼,她又能认得出来么?! “给你那就拿着吧,我的手可酸了——”祺贵人皱了皱眉头,不悦地丢下一句,鸳鸯看主人就要变脸,马上接了过来,轻轻的银簪握在手中,却突地好沉重。 仿佛从祺贵人手中传过来的不只是这一只细长精巧的银簪,还有祺贵人的体温,温热的,点点滴滴,细微之极,融化了她心中的些许冰冷。 “只要往后你机灵点就行了,给你你就收好吧。来,戴给我瞧瞧。” 祺贵人强忍住心中愈发难以抑制的笑意,这个叫做鸳鸯的丫头当真是从乡野而来,无论在宫里待多久,都无法褪去她身上原本的粗劣俗气。她这般调笑,抬了抬手腕,示意鸳鸯将银簪戴在发髻之中,鸳鸯拱着肩膀,小心翼翼地举高手臂,将这一支银簪插入发内,眼神闪烁,不敢直视祺贵人的脸。 “如今可以安心给我去做事了吧。”祺贵人扫了鸳鸯一眼,扯起丰润红唇,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这宫里有钱能使鬼推磨,是一贯的真理,鸳鸯虽然是个俗气的丫头,但越是俗不可耐的人,就越容易操控,只要有人心中有所喜好,那都是不难虏获的人心。怕就怕……有人喜好的东西,看不到摸不着。 此刻的鸳鸯并不曾因为戴着一支银簪而显得多么素雅可人,或许她眉眼之内的怯懦和呆滞太过明显,即便以金银首饰华服绸缎堆砌,也不会成为半个美人。鸳鸯缓缓抬起眉眼看眼前的主子,祺贵人的眼底脸上满是笑容,鸳鸯痴迷地望了一眼,不禁也扬起唇边的笑意,急急忙忙点点头,抱着木匣子跑出了玉清宫,一路上她走的很快,比任何一回都更快,一边跑一边空出手来扶着发髻上的银簪,生怕将这枚银簪遗落在地。她的心里生出愈发奇怪的情绪,也不知自己只是格外喜欢这一件首饰,还是……别的什么。 她只知道,看着祺贵人脸上的笑,她的心里暖暖的,像是偷喝了酒水的耗子一般,浑身轻飘飘的,像是脚尖都不着地一般。 笑——该是这个主子很满意自己吧,笑——该是这个主子不厌恶自己,甚至有一些喜欢自己吧。 这些年来,从来没有人喜欢自己,哪怕是抚养自己长大的舅父舅母,也将自己当成是一个累赘而已,一个包袱而已,一个负担而已。一等她过了十岁,就等不及把她卖去当下人。他们看着她,只会叹气,只会皱眉,只会谩骂,却不会朝着自己笑。 她似乎……当真不会再觉得孤独了。 没有任何人知道,她那一夜彻夜难眠,将银簪紧紧握在手中,护在胸口,兴奋地无法闭上眼睛。 她甜甜笑着辗转反侧,平凡的面容因为满是笑容而闪闪发光,在心中发誓,直到死的那一日,她都会戴着这一支银簪。 这是……她收过最好的礼物,最贵重的珍宝。 …… “主子!你怎么了!” 茜莹的声响,伴随着瓷片碎裂的尖利动静,在耳畔响起,但祺贵人听来仿佛虚虚实实,似乎在远离自己的地方呼救。 祺贵人跌落在水底,手脚挥舞,垂死挣扎,却无法挣脱开来,甚至,根本睁不开眼。 就在她不断舞动的手越来越沉,口鼻宛若被堵塞着无法呼吸的时候,茜莹费力扣住她的左手腕,将她整个人拉出噩梦,祺贵人花容失色,大口喘着气,明明自己睁着眼,方才为何置身于一片黑暗之中,久久无法摆脱?! “主子,你没事吧……”茜莹当下大惊失色,祺贵人说自己口渴,她不过走开一阵子,刚走出屏风之外去倒了一杯暖茶的功夫而已,再回来,已然见着祺贵人不知身子何时无力滑下,整个人落在温热水中,喝了好几口水,费力挣着,却迟迟睁不开,仿佛是落在湖底,手脚被水草缠绕住了,但浴桶还不如一人高,根本不必如此挣扎,就能从水中起身。她当然有些不解狐疑,却又不敢询问,取来白巾子为祺贵人擦拭。 祺贵人怔住了,她幽然地抹去脸上的水迹,也不知方才是为何,不过疲惫至极放松后小憩片刻,待她一闭上眼,却像是有谁站在身后用力压下她的肩膀,待她沉入水中,更是狠狠按下她的螓首,始终不让她挣扎着探出水面大口呼吸。 仿佛,有谁要她在今日溺毙。 “我方才睡了多久?”祺贵人自然开始怀疑身边的茜莹,如今自己被幽禁,唯有茜莹服侍自己,再无别人可进玉清宫。她怀疑的是茜莹——在她背后做了手脚。 “主子不是让奴婢去倒杯茶吗?奴婢才走开不久,主子已经睡着了吗?”茜莹苦于自己不善言辞,无法将此事解释清楚,圆圆的小脸上满是惊慌失措。“主子方才是不是做了什么梦?您太过疲惫,奴婢本不该走开的……” 茜莹的话,祺贵人却再也无法听进去,她满心寒意,不寒而栗,只觉自己太过多疑,草木皆兵,这宫里不见得个个宫女都是王鸳鸯,若连茜莹也信不过,她便是孑然一身,连个跑腿传话之人都没了。 是啊,若是茜莹走的久了,为何自己浸泡着的水还像是一刻间前的那么温热,根本不曾消退半分热度?! 那么,方才的就只是一场短暂至极的梦吗?! 她的双臂环胸,冷眼环顾四周,整个玉清宫都显得格外阴森。 哪怕整个身子浸泡在温热水中,她却仿佛未着寸缕被丢掷在冰湖之中一样忍耐酷寒攻心。 “奴婢看主子太累了,还是早些去歇息吧。”茜莹低低劝慰一句,扶着面色死白的祺贵人起身,为她擦拭身上的水迹,披上宽大外袍,两人一前一后,缓步走到床沿。 祺贵人的心中起伏未定,还未坐上床,桌上的蜡烛,却瞬间熄灭,整个内室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茜莹当下就双腿一软,瘫软在地,窗外狂风呼啸,吹得窗户窸窸窣窣作响,她再想起方才祺贵人的异样,更是全身发抖,已然声音之中满是哭腔。 “主子,鸳鸯……该不会下了诅咒吧。听说死不瞑目的人,都要找个人一道下黄泉,不愿自己孤孤单单的,鸳鸯不会来找奴婢了吧……奴婢可不想跟她走啊……” 祺贵人是亲眼看着鸳鸯咽了气的模样,心知肚明临死的时候,鸳鸯满腹怨气,但如今鸳鸯已经死了一天,若想要个垫背的,也不该在此刻,茜莹的话虽然让自己有些动摇,她却也不愿被无形鬼魂毁掉了最后的出路。 诅咒。如果鸳鸯这样蠢笨的人也会下诅咒的话,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的。此刻的风吹草动,若非要跟鬼神之说扯上些关系,怕也是偏殿的女人所谓,她能做什么,顶多利用收集了鸳鸯魂魄的那些怨气,做些个不可告人的小把戏罢了。但那些鬼伎俩,却无法动摇内心坚定之人,譬如她自己,祺贵人无声冷笑,在黑暗之中摸索着茜莹的肩膀,突地用力扣住,冷声道。 “别瞎想,你越想这些,就越是害怕,越是害怕,就越容易受人摆布。听我的,你站起身来,朝前走几步,将蜡烛重新点亮——” 茜莹满是泪光的眼,在黑暗中闪闪发光,她咬牙点头,应了一声,听从主子的吩咐走到圆桌旁,颤抖着手费力将蜡烛点了,整个内室再度恢复了光亮。茜莹急急忙忙去走到一侧,将半开的窗户关紧,虽然屋外风声凌冽,但屋内还是一片安宁,她的神色更加复杂,有哭有笑,低低喟叹:“原来只是风。” 祺贵人不再搭理她,躺在床上,玉清宫外的风好大,宛若有人在哭,凄惨尖利,短暂停歇之后,更像是谁用尖锐的爪牙抓过墙面,心中难忍强烈的惧意。她紧紧闭上眼,脸上掠过一阵苍白,却不去多想,正如茜莹所言,不过是风声而已。 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却还是安然无事到了天明。茜莹趴在床沿睡着,听到祺贵人起身的声响才醒来,祺贵人依旧一脸倦容,淡淡说了句。 “把窗开开。” 整个玉清宫内,空气沉闷,仿佛将人心压得很重,根本喘不过气来,茜莹得了指令,转身前往窗边,打开了两扇窗。 虽然昨夜刮了一夜的大风,今日却又是个晴天。祺贵人想起昨夜的情景,不过是天气骤变惹来的不安罢了,不免自嘲一笑,暗暗舒了口气,如今自己还活着,便是万幸。 茜莹服侍祺贵人洗漱,为她取来一套玉红的宫装,祺贵人无论到了何等境地都不愿自己狼狈示人,将宫装穿的齐整,一敛前两日的疲惫颓然,她如今不该陷入鸳鸯的死带来的震惊之中,而是该好好想想,到底是否天无绝人之路。 独自坐在玉清宫里,祺贵人等候着茜莹出门去取来早膳,若有所思,虽说自己处于下风,哪怕鸳鸯已死,她的证词还在,更别提朱太医也是个活着的祸害,他不见得比鸳鸯更有些骨气血性,定然已经将所有事都全盘托出。她从朱太医偷来的药方中看出些许端倪,再命令鸳鸯去陷害穆瑾宁,朱太医这般细心的人说不定还留着她让鸳鸯送去的信条,人证物证皆在,她要想翻案,是绝不可能。她如今能想的,便是如何保住自己的性命,后妃的位子想来定是保不住了,她并非冥顽不灵的人,绝不会不知进退。该丢车保帅的时候,她只能抛弃一些东西,而最重要的是人的性命,人死不可复生。 不过她依旧好奇,无法想通到底鸳鸯奄奄一息的时候,穆瑾宁走去鸳鸯的身畔,俯身贴在鸳鸯的耳边说了什么话,给她吃了一颗安心的药丸一样,鸳鸯居然会死到临头还露出舒心笑意。 穆瑾宁对着自己说过,她哪怕没有皇嗣没有名分,这辈子都会踩在自己的头上——因为祺贵人无法领悟此事,她全部坦诚。 似乎……她想告知自己,她并非只是靠这一张面皮,蛊惑圣心,将皇上迷得团团转。 到底是因为什么?!皇上如此袒护她,不像是袒护一个贞婉皇后的替身而已?! 百思不得其解,祺贵人始终无法解开穆瑾宁丢下的这一个谜语,仿佛自己迟迟不曾看到至关重要的真相,仿佛自己的这些心机统统没用,这般想着,她更是无法忍耐,心中发痒,她苦于无处宣泄,更想拉起右手腕轻挠,拉开衣袖一看,突地眼神定住,麻木震惊错愕。 右手腕上已经渐渐转好的那片红色痕迹上,不知为何又生出了一小片红疹,密密麻麻看的她愈发心中发凉,她强忍住不去触碰,却仿佛觉得右手腕上的痒痛感觉又蔓延到自己的左手腕上,她费力扯开左边衣袖,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茜莹端着早膳一踏进玉清宫,便看着祺贵人近乎发狂的模样,她撕扯着身上的宫装,将外袍褪下,白色里衣全部敞开,不顾此刻仪态,当茜莹定神一看,更是脸色死白。 祺贵人的手上,肩膀,后背,脖颈上……几乎没有一处逃过这样的灾难。 大片大片的红疹,丑陋地覆在她的身上,细细小小,挤的一团一团,原本的柔嫩肌肤哪里还有半点影子?甚至,祺贵人最为引以自傲的花般细致光滑的肌肤,早已毁于一旦。 诅咒。 这一切,仿佛都是鸳鸯不曾散尽的灵魂布下的天罗地网,用自己死去的怨气编织成的可怕诅咒。 伸出手去触碰,却又最终缩了回来,自己不过是睡了一夜,却变成这幅丑态,祺贵人实在无法相信,更无法接受。 因为恐惧,祺贵人的圆眸睁得极大,她早已陷入暴躁狂乱,往日的理智,只因此刻如今自己的可怖模样,全部化为乌有。近日来的疲惫和阴霾,早已将她逼入死地,她疾声尖叫,直到耗费自己体内所有力气,才昏然倒地。 …… 273 秦昊尧回宫团聚 偏殿之内,如今已经过了午膳的时候,将杨念送出了偏殿,琼音也抵达了宫里。舒骺豞匫穆瑾宁交代她特意泡了茶,不多久之后,公孙木阳走到了偏殿的门口,穆瑾宁起身缓步走向前,笑着说道。 “公孙大人,请坐。” 公孙大人回以一笑,走入偏殿外堂,坐入红木椅内,昨日听闻这儿有人丧命,但他暗自打量穆瑾宁的神情,她没有半分异样,神态平和,偏殿内的桌椅摆设也没有太多更换的痕迹,仿佛她昨夜一夜好眠,全然无所顾忌,仪态大方,进退得体,的确像是能做大事的女人,绝不会因为无谓的小事而战战兢兢。 “您昨日休息的好吗?” 从琼音的手掌接过来这一杯茶,公孙木阳低低问了一句,宛若对上位者的问候。 “昨夜跟杨念一道睡的,格外安心。”穆瑾宁弯唇一笑,眸光平和,若没有腹中皇嗣的保护,她亦不能让皇宫的侍卫统领,天子最信任的臣子为自己保驾护航。话锋一转,她一身端庄和善,嗓音清冷。 “昨日公孙大人送完信就走,来去匆匆,我还来不及答谢大人。今日得了个空,我当真要谢谢大人,否则我也不会得到皇上的亲笔书信和口谕……” 若不是此时紧急,公孙木阳想必也不愿冒天下之大不韪,毕竟他也对军营之中的情势并不了解,告知天子,若天子身负重伤,再知此事,龙体维和,更是有很大的风险。 “若是此回能帮您保住皇嗣,老臣想这也是皇上所期望的。”公孙木阳当然是个聪明精明的人,他并不是穆瑾宁的心腹,但绝不会违背天子的意思,一旦触怒天子,不管他过去的功劳有多大,也不见得可以安然地辞官回乡。穆瑾宁下令幽禁祺贵人,不曾动祺贵人一根手指天的决定,表面看来,却让人颇为费解。他淡淡睇着穆瑾宁,仿佛狐疑地问了句:“不过,祺贵人生性傲气冷漠,不肯轻易认输,老臣认为,还不如早些将她定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公孙大人生担心祺贵人去找她父亲跟舅父为自己解围……”穆瑾宁的眸光转沉,祺贵人如今在玉清宫内定是饱受折磨,正因为最后一线希望,她垂死挣扎,这便是祺贵人跟鸳鸯的不同之处,鸳鸯这等下人会咬舌自尽,而祺贵人,哪怕还有一口气也会想要活着。只因,祺贵人有不同常人的背景和家族势力,既然腰际还拴着救命稻草,祺贵人如何会甘心赴死?! 公孙木阳望着说话的女人,穆瑾宁的心里有这个念头,看来是深思熟虑之后,才压下心中怒火不曾轻易要了祺贵人的性命,他更想听听穆瑾宁的心思。“正是。” 穆瑾宁久久凝视着公孙木阳,唇畔的笑意愈发深了,她的眼底愈发清晰明亮,仿佛能将人心都照出来:“即便如此,还是等皇上会来将此事查个清楚,再做定夺来的妥当,我腹中的皇嗣不只是我一个人的孩子,也是皇上的亲生骨肉。我不愿在皇上回来之前泄私愤,将祺贵人先斩后奏,正如大人所想,祺贵人若是在宫里突然死了,娘家必会闹翻天,皇上又不在宫里,于我于这个孩子,都会多很多烦忧。” 公孙木阳听她这么说,更觉这个女人不简单,她不只是不想让自己的手上沾上鲜血,更是千方百计想要保住自己的骨肉,或许是她说的真挚万分,真切诚心,全然不像是有任何野心,才打动了他的心。 穆瑾宁轻轻喟叹了一声,美丽的眸子之内闪过一道晦暗,她轻声细语,但嗓音落在偏殿之内,字正腔圆,全然没有怯弱的味道。“皇上回宫后,定能公私分明地处置祺贵人,皇上说的话,一言九鼎,证据确凿,祺贵人的娘家再不甘心,也怨不得别人。碍于皇上的威仪,他们绝不会有二话,毕竟祺贵人有错在先,这世上有谁敢为陷害皇嗣的人求情?若她娘家不怕惹火烧身,定不会轻举妄动。至少这些不论皇上做何等决定,我都没有异议,任何人也不会再有异议,此事这般了结,才不会拖泥带水,后患无穷。” 她对后宫朝廷根本不愿插手,后妃一个个看似不过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其实树大根深,若是祺贵人死在一个还没有名分的女人手里,祺贵人的娘家势必怨气极深,往后更会处处刁难穆瑾宁,哪怕不是明着来,也是使些软刀子,对她有害无益。(.)既然祺贵人已经认罪,此事对穆瑾宁格外有利,祺贵人哪怕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更别想留在后宫跟她为敌。她不必心急火燎地处置祺贵人的性命,而给自己往后上位的机会再安置一个障碍。公孙木阳愈发对她刮目相看,她看来温柔平和,宛若水中青莲,却并非毫无智谋的女人。 穆瑾宁隐约知晓公孙木阳的句句追问的用意,并非是他当真狐疑不解,好奇困惑,而是——对自己的试探罢了。他既然知晓这个皇嗣的重要,更会暗中试探皇嗣的亲生母亲是否能够重新赢得皇上赐予的恩惠荣光,若是无能之人,她即便有了皇上的亲骨肉,也不过拥有虚名,公孙木阳也不必站在她这边,哪怕到时她想笼络人心,为时已晚。若是想亲自抚养皇嗣长大,她就更要打起十二分精神。 想到此处,她将眸光移开,从公孙木阳的脸上看不出他的心思和想法,他不会将所有事都摆在脸上,因此更加深沉难测,她抿唇一笑,仿佛为此伤神已久,有些力不从心。“我的想法在公孙大人看来,或许太过肤浅,就当是我不愿再为此事而伤神费心,毕竟,身怀六甲的女人,还是做事小心稳妥些好,公孙大人,你说是吗?” 公孙木阳听得出其中的言下之意,神色缓和许多,连连笑道:“既然您发话了,老臣就让王统领命人严加看管玉清宫,下人进出盘查清楚,决不让人走路风声,泄露消息。” “又要劳烦公孙大人了。”穆瑾宁默默一点螓首,言语之内有几分恭敬,更多的是处乱不惊的从容。 不多久,紫鹃从门外走进来,朝着两人福了个身,轻声说道。“公孙大人,荣公公方才来了,祺贵人的婢女哭着说祺贵人得了恶疾,要为祺贵人找个御医,荣公公问您的意思。” 穆瑾宁闻言,神色平静地侧过脸去,从茶几上端起盛满清水的茶碗,凑到自己的唇边,不动声色,喝了一口。 仿佛,这些话,她根本没有听到一样安宁自若。 公孙木阳审视着穆瑾宁的从容淡然,当然更有了打算,侧过身子,朝着紫鹃扬声说道,毫不犹豫就回绝了:“若不是要紧的病,拖延几日也无可厚非,等皇上回来,她的病就该好了。” 算计皇嗣的人,本该受点苦,更别提祺贵人如今是在自作自受。 公孙木阳看过世间百态,更知人心不可靠,后宫的女人更是不可靠。这种伎俩说不准是祺贵人的心机而已,祺贵人生的珠圆玉润,不像是个弱不禁风的女人,如何就在这个关键时候生了病?!定是婢女说了外面哪怕是在饭菜里面也要盘查清楚,才会想到要找御医,以为主人看病的幌子,为祺贵人铺一条退路。勾结药膳房的朱太医在前,如今再用钱财差使一个御医更是熟能生巧,哪怕耗费所有金银细软,只求打动御医的贪心,为她带一个口信去宫外娘家,让娘家人为她出谋划策。只可惜啊,可惜祺贵人始终低估了她如今的对手。 想来穆瑾宁早已料到了祺贵人会垂死挣扎,毫不甘心,今日说是要跟自己道谢,其中用意却远不止如此。 “奴婢这就去转告荣公公。” 紫鹃欠了个身,随即走出偏殿,穆瑾宁望向紫鹃的身影,等外堂的大门被关上,她才笑着说道。 “公孙大人,你手边的是宫里最好的大红袍,我特意吩咐下人去拿的。听闻大人茶酒这两样,是最合你心意的,你品品看吧。” 穆瑾宁缓缓放下手中的茶碗,噙着唇畔的笑容,言辞体贴,善解人意,听的公孙木阳心中发暖,但他却也心照不宣,眼前的女子何时将失落的锋芒一根根拾回来的时候,必当让人不敢直视。 他的眼底满是笑容,泰然处之地品茗,过不了几日,皇上带领几千将士就该回宫了,不但了解了跟北国的恩怨,这后宫或许也有一场暴风雨来临吧。 …… 玉清宫内。 祺贵人满身疲惫,没精打采地依靠在软榻上,清晨她见着自己身上的大片可怖红疹,不知为何已经治愈的病,再度在身上蔓延开来,就像是随处飞舞的蒲公英,不管到何处都会生根发芽,她当真是从未如此恐慌过。或许是她这些年格外珍惜的发肤受损,她更是很难容忍自己失掉最引以为傲的长处。原本已然焦头烂额,如今浑身都起了恶心至极的红疹,仿佛是可怕的诅咒,跟随着她,迟迟不肯消散。 茜莹费尽力气才让她不再歇斯底里,两人仿佛相依为命地紧抱着瘫坐在地,直到过了整整一个时辰,茜莹才劝服她起身,翻箱倒柜为祺贵人找出朱太医开的还未用完的药粉,将祺贵人身上起了红疹的地方都抹了一遍,红疹自然很难消退,但药粉清凉,渐渐起了药效,为祺贵人止痒止痛。只是可惜的是,因为祺贵人几乎整个身子都生出了红疹,这一小瓶药粉已然全部用磬,方才茜莹出去,只为了去给主子请个御医来,毕竟这大片的红疹若不得到及时医治,拖延下去,更加不堪设想。 茜莹出去的时辰太久太长,祺贵人眸光黯然,仿佛也隐约知晓此事途中生变,听到门外的脚步声,她淡淡睇着茜莹跪在自己的面前,一脸苦相。 “奴婢实在是没用——” 祺贵人连说话都是有气无力的,但比起上午,已然沉着冷静许多,她明白如今折腾的再多,也不过是其取其辱,任何结果她都该料到才对。“你亲自见过荣公公了?” “是,主子。”茜莹端着沉默着,才点点了头,门前的两个宫中侍卫是根本不留情面,只让她尽管去找公孙大人,若没有公孙大人的命令,哪怕祺贵人死在玉清宫,他们也束手无策,无动于衷。 “掌权之人是公孙木阳,事事想的周全,连膳食都要查个清楚,如何会让御医进来呢?”祺贵人无声冷笑,挑起淡淡的眉头,她的最后一丝希冀,也会毁的彻底,尸骨无存。 但她更无法介怀的是……为何她会再度遭遇此事,她不是无知的女人,当下是受了不小的惊吓,沉心静气地深究,定有她还不曾解开的疑团和隐情。她费心回想过去朱太医说的话,说是身子沾上了有毒的花粉,对自己并无大害。 她当初怀疑的人,是偏殿的穆瑾宁,是从寝宫回来的路上才发现生了这等玩意,但她在玉清宫幽禁了整整一天一夜,闭门不出,别说没见着穆瑾宁,就连穆瑾宁身边的人也不曾见过,这些有毒的花粉又如何沾上她身?! 鸳鸯已死,就只剩下茜莹一人服侍自己,祺贵人清楚自己最容易怀疑的人便是茜莹,唯一能近自己身子的人就是茜莹了。 “你也是他们派来害我的吗?” 祺贵人看茜莹无声转身,走到桌前收拾东西,沉默了许久之后才开口,嗓音幽然转沉,茜莹闻言,猝然回过头去,面色死白,轻颤着问道:“主子,您说什么?” 不动声色,祺贵人说的轻描淡写,仿佛已然不在乎再被茜莹背叛,她冷冰冰地逼问一句,更显咄咄逼人。“还是你要为鸳鸯报仇?看我这般的落魄处境,还觉得不能出气?你也跟鸳鸯一样嫉妒我,时时刻刻诅咒我的人,是不是还有你?” 若是茜莹动了手脚,要么她是另一方派来的耳目,不但监视自己,还让自己饱受煎熬,要么就是她私底下跟鸳鸯有交情,是为死去的鸳鸯泄恨,代替已死的冤魂,亲自来报复自己。 她的视线死死盯在茜莹的身上,若是跟了自己两年之久的鸳鸯也能背叛自己,更别提这个跟随自己半年而已的年轻宫女了,或许茜莹也有不为人知的底细,冷眼看着茜莹跪在自己脚边许久时候,她才纵情放声大笑,仿佛是笑自己可笑。 整个玉清宫内,安谧至极,只剩下祺贵人独自的笑声,笑着笑着,她更是满心疲倦,一身憔悴。 “主子……奴婢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事,惹您生气了?” 茜莹满面泪光,不知该如何劝慰祺贵人,如今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她苦于无法让祺贵人看到自己的清白,根本无法解释清楚自己的冤屈,若是祺贵人对自己动手,她自然也是逃不掉的。 祺贵人望着这样的茜莹,突地有些心软动容,清晨两人抱团恸哭,如今的情势对自己不利,身边只剩下一个茜莹,她最先怀疑的人必定也是茜莹。茜莹要当真是别人的耳目,又何必做的这般显而易见,愚蠢之极?! “我身边只剩下你一个人了……我没事,不过发发牢骚。”祺贵人淡淡一笑,笑容苍茫无力,她俯下身子,一把抓紧茜莹的手,心中百转千回,重重叹了声,再不说话。 宫外的娘家无法得知她被幽禁的消息,那么过不了几日,天子一旦回宫,她当真还能逃离死罪吗?!天子是如何绝情的人,她在宫里看了两年了,还能不知晓?!因为那个女人深受恩宠,皇上也可以容忍穆瑾宁生下皇嗣,其实在一开始,自己就已经输给了那个女人。哪怕只是运气,哪怕只是侥幸,那也是那个女人的能力,也是那个女人的手腕。 否则只因为一张相似的面孔,她却不曾成为第二个夏采薇,不知用了何等蛊惑男人的手法,至少如今看来,她已经成功了。她能避免走上夏采薇老路,不会跟夏采薇一般重蹈覆辙,哪怕自己至今不愿承认,但那也都是那个女人的才能。 “我合上眼歇歇,别叫醒我。” 祺贵人瞥了茜莹一眼,冷冷淡淡地开口,语气之内满是疏离,缓缓躺下身去。他们将自己最后的一星点希冀也熄灭了,似乎只能容许她宛若困兽般被困在玉清宫,既然如此,她就如他们所愿。 “我为你做了这种蠢事,到头来你还是看不起我。” 一闭上眼,昏昏沉沉还不曾睡着,一道冰冷至极的嗓音,不知从何处涌出来,仿佛一时间内嘈杂至极,有风有雨的声响,还有宛若从牙缝之中挤出来的怨毒狠戾—— 陡然间惊醒,祺贵人满面失落,见茜莹依旧候着站在一旁,眼波一闪,急声问道。 “你是否知晓鸳鸯在服侍我之前,在宫里做什么事?” 茜莹不曾想过被问及鸳鸯之事,神色不无慌乱,看祺贵人如此认真,并不若方才迁怒神情,她才安下心来,仔细回想,半响之后才开了口,言辞闪烁:“奴婢似乎听过,她是在花木房做过事,正因为花木房的姑姑看她做事最勤恳,才跟张嬷嬷推荐了鸳鸯……” 花木房三个字,宛若一把被时光磨的尖锐的匕首,在祺贵人根本不在意的时候,已然深深刺入她的心口。 一切,昭然若揭。 祺贵人满目苍凉,她似乎走了一条错路,很多事都错了位,她却浑然不知。 她不动声色,看也不看茜莹一眼,面无表情地冷淡询问:“你们两人,是谁准备我每日的衣裳?” “回主子,是鸳鸯。”茜莹不知祺贵人为何突然这般发问,两人一道服侍祺贵人,各司其职,但鸳鸯的确做事更多更勤,主子的饮食起居,鸳鸯比自己更知晓祺贵人的喜恶,所以往往将重担子挑了,并不曾欺负自己这个新来的宫女,想到此处,她不免有些感激动容。 “把那几套宫装都拿来。” 祺贵人坐起身来,冷言冷语地发话,茜莹将衣架上的所有宫装都抱了过来,祺贵人将窗户打开,暖热阳光顿时全部洒落进来。 她迎着光,神色不变,冷若冰霜地吩咐茜莹抖动宫装。 在阳光之下,她见到洋洋洒洒无数细小颗粒,仿佛是迎风而舞的细微灰尘,她沉默了许久,原来罪魁祸首就在自己的身边。 看着茜莹抖落在衣衫上的花粉,在那一瞬,祺贵人的眼底再无任何一丝光彩,这些花粉若是短暂停留在肌肤上,很快就被清水冲洗之后,就不会留下祸害,但她整日穿着这些宫装,但凡触碰到的地方,无一避免。 鸳鸯早已给过自己警示了,那日扑蝶的时候自己就该看出鸳鸯的异常,第一回,她或许只是将右边衣袖上沾了些花粉而已,只因她以右手扑蝶?如今再去追究缘由,祺贵人更觉满心森然,阴差阳错她去了一趟偏殿,回来之后就以为是穆瑾宁的鬼把戏,自然不曾怀疑鸳鸯。 鸳鸯或许也早已察觉此事败露之后,她绝不会无事,但还是有一丝希望,若是她能活着回来,若是祺贵人去找了她,说不定她就会全盘托出,将花粉一事坦诚。但祺贵人在她临死的时候都不曾靠近一步,她自然就带着这个秘密去了黄泉路,要祺贵人再度生生忍耐一回痛苦煎熬。若鸳鸯能回来,她会静悄悄地将这些宫装洗干净放回原地,神不知鬼不觉。 鸳鸯当真蠢笨吗?! 祺贵人一遍遍问自己,已然无法得到答案了,或许在此时此刻,答案也不再重要了。沾上一回有毒花粉,又要折磨她数月,她怎知鸳鸯就是毒药?!若是她愿意去看一眼鸳鸯,是否鸳鸯就会变成自己的解药?! “鸳鸯当真是阴魂不散——”祺贵人扶着花架,无奈至极地背过身去,眸光一黯再黯,喉咙口苦涩难言,最可怕的“巫术”,最恶毒的“诅咒”,是鸳鸯日积月累的怨气和恨意,是被抛弃的孤独和苦涩。 鸳鸯说愿意为她去死,原本就是这么打算的,只要她去找找自己,她的怨气就会消散。但祺贵人没有,她咬舌自尽,将心中所有的秘密,伴随着鲜血,都吞入腹中。 “怎么算,我都没算着她死都死了,还要最后咬我一口……” 她仿佛一夕之间憔悴颓然许多,神态疲惫,跟往日的玲珑神采判若两人,祺贵人幽幽地叹息,唇边溢出这一句话,眼神愈发空洞。 幽禁在玉清宫内,她的耳畔再也听不到任何声响,一闭上眼就听到鸳鸯的悲鸣,三日一过,祺贵人的神情恍惚,更像是中了邪一般迷惘若失。 那些肌肤上生出来的红疹,仿佛已然长满了她的心头,很痒很痛,解药就在不远之处,但每一回她想伸出手去,就会听到鸳鸯死前说过的那一句话,她苦于无法摆脱鸳鸯的冤魂,整日整夜不愿闭上眼,面色宛若死灰,憔悴的没了人形。 …… 紫鹃一脸欢喜激动,顾不得自己手中的水盆中的清水溅出大半,急色匆匆小步跑到偏殿的门口,一把推开门,等不及走入内室,朝着里面扬声说道:“主子,皇上回来了!已经过了宫门了!” 穆瑾宁微微怔了怔,从北国边疆回到京城,足足走了十日之久,她仿佛时时刻刻都期盼着这个消息,一旦听到这个消息却不免有些迷惘,仿佛分不清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 此次别离,足足有两月之久。 心中难免有些起伏,穆瑾宁早早就走出偏殿的大门,一步步走下台阶,站在寝宫前的空地上,身后的紫鹃跟琼音一道站在她的身后等候,等候了许久之后,才见到了天子跟一干众人的身影。 在宫门前,荣公公一得知皇上回宫的消息,仓促之间准备了銮驾,朝中无人知晓他会在何时回来,他亦不愿宫里有太多的繁文缛节,他一口回绝,不愿坐上銮驾,他在书信之中提及自己已无大碍,若是这般出现在穆瑾宁的面前,自然会惹来她的多心烦忧。 他步步生风,步伐越来越快,胸口的隐隐作痛,却被更多的憧憬欢悦冲击着,让他哪怕再痛也察觉不到。 寝宫就在以前,就在百步之内的距离,她不远不近地站在那儿等候,秦昊尧的眼底,早已被那一道倩影占据,是真真切切的身影,她站在暖热阳光之下,身着粉紫色宫装,其上的蔷薇花一朵朵绽放,精巧别致,挽着黑发,左侧的湛蓝色发钗衔着一颗圆润珍珠,脂粉未施,天生丽质的明丽,因为时光的沉淀更生出端庄之美,温婉深沉的风姿。 六月天,宫里草木深深,她就这么站在他的眼里,风华正好。少女崇宁的影子仿佛依旧不曾抽离开来,在眉眼之处隐约可见过去的痕迹,或许追究起来,她却依旧是整个天下最让他无法割舍的女人。 …… 274 朕会保护你 她在他的心里,定是最美的,少女时候的明艳纯真,如今的庄重清丽,就像是那桃花含苞跟绽放的时候,各有各的长处。[.超多好看小说]舒骺豞匫黑眸半眯,俊美面容有些复杂的情绪浮现,他将穆瑾宁看的越来越清楚,纤毫毕现,仿佛根本无法抽离开视线。 他离开皇宫整整两个月,却漫长的宛若两年。他们宛若新婚夫妻一般,小别之后,更是愈发想念彼此。 哪怕在她的心里,再也找不到彼此纠缠过爱过恨过的痕迹,他比任何一回更加知足,不再耿耿于怀,哪怕眼前的女人这辈子都无法重拾那些破碎的过往,他也甘之如饴。 在这两个月内,他险些死去,但他却比任何一回都更坚定,更确信。 他比他以为的,更深爱她,更在乎她。 穆瑾宁不曾走前一步,但他却朝着自己越走越近,她的心湖,虽有些起伏涟漪,却也并非波澜壮阔,不知为何她凝神看他的身影,心却越跳越快。 隐约之中,仿佛晴天转阴,朦朦胧胧下了一场雨,她看到他们两人一道站在天地之间,他牵着自己的手,从对面走来,越过自己的身子,跟她擦肩而过,越走越远。她垂眸望了一眼,他们一起走过的足迹,早已被雨水全部冲刷干净。 眼眸一闪,她突地有些心酸,胸口的澎湃愈发疼痛起来,多久了,她总是只能看到她一个人的脚印,不知何时才能停下,不知何时才能走到尽头。 那一道措不及防的沉闷,锁在胸口之中,牵连着全身的骨架血脉,牵一发动全身,她再度缓缓幽幽地抬起眸子,只见他已经止步在她的身前,方才一刻间的分心,提醒自己不过是一瞬间一念之间的虚幻之境,穆瑾宁不再转身回头。她再也见不到任何人的身影,再也看不到任何人的分离,她能看到的,真真切切见着的……便只是他。 原来,她也无法否认,秦昊尧不在宫里的时候,她是孤独的,哪怕无法再轻易承诺爱他一如往昔,她对秦昊尧的依赖,根深蒂固,入木三分。 她敛去心中的沉郁和感慨,缓缓勾起唇畔微微的笑容,精致面容愈发温柔娇美,缓缓低头,朝着秦昊尧欠了个身,还不等她开口,秦昊尧已经一手捉住她的手腕,将她的柔荑紧握在手中,一阵陌生的热流从指尖滑过,飞速地淌过她的血脉,一直到自己的心口,一片暖热情怀在胸口徜徉。 她蓦地抬起脸来,脸上的笑容有一瞬的迷失,不知自己心中为何又这样的情愫,仿佛是满足的,有仿佛是…… 秦昊尧的目光掠过穆瑾宁,手掌贴在她的后背上,两人一道转身,正欲走上偏殿的台阶,毕竟如今当着众人的面,很难说些贴心之话。 “皇上的伤口痊愈了吗?” 穆瑾宁察觉到秦昊尧的目光有一刻间的冰冷,不曾马上回应她的话,短暂而危险的沉默着,正是在他的眼神扫视过一侧的琼音身上,琼音仿佛也满心紧张忐忑,神情格外不自在。 她微侧过身子,一脸柔和,弯唇微笑,不愿让两人此刻发生任何不快,急着化解两人的误会。 “是我让她来服侍我的,这些天多亏了她,我在偏殿更加安心。皇上若要责怪,就怪我不该擅作主张……” 秦昊尧转过头去,吩咐荣公公让所有人都散了,他等众人走散,才将冷厉眸光收回,仿佛眼底没有琼音这个人。穆瑾宁的用意他自然知晓,琼音是她过去的护卫,身为女子有着伶俐身手,在非常时刻穆瑾宁让琼音守在身边,自然有些用处。他无意让穆瑾宁为难,琼音对穆瑾宁的忠心日月可鉴,只是过去的心结让他心生不快。 “朕不是说过无大碍吗?”黑眸回到穆瑾宁的身上,他紧握着她的柔荑,一步步走上台阶,眸光猝然收紧,比起他的伤势,他自然更在意她在宫里的遭遇。公孙木阳的信中不过一句带过,直说有人试图谋害皇嗣,一走入偏殿,秦昊尧的眼眸一沉,沉声问了句。 “朕要你将此事原原本本地说个清楚。” 穆瑾宁眉眼之内没有半分错愕震惊,秦昊尧的性子,自然一回宫就会询问此事,她据实以告,只见秦昊尧面色愈发阴沉铁青,紧紧扼住她的手腕,将她的手越抓越紧。穆瑾宁却并不曾做过这个打算,两人两月后相聚,她没想过要在今日就说这件祸事,仿佛夫妻之间更该嘘寒问暖才对。 但自己的双手落在他的手掌之内,被他略微粗糙的大手紧紧包覆,她却愈发安心,明知此事秦昊尧定会给她一个交代,这等的安心是更深更大更广阔的,由来已久,只听秦昊尧嗓音低沉,语气笃定冷硬。“朕会在近日内将祺贵人严办,朕答应你,绝不会让你白白受苦。” 穆瑾宁闻言,不禁垂眸一笑,她仿佛早就知晓,秦昊尧是个公私分明的男人,她并不需要天子的任何袒护,只要秦昊尧处置祺贵人就好,祺贵人是生是死,她当真并不在意。 软榻之间的矮桌已经撤掉,她依靠着秦昊尧的身子,眸光柔和,面容愈发清浅动人,嗓音少了几分清冷,多了几分餍足。“皇上会保护我的,你向来如此。” “你说的对,朕会保护你。”秦昊尧扬唇一笑,薄唇边的笑容更深,他默默抱住她的娇躯,过去他或许伤害过她许多回,但往后,他定会保护她,更会保护他们的孩子。 这两个月来,他在边疆之战中去了一趟鬼门关,做了一场够久的梦,但最后的结局他很清楚,梦终究会醒来。 就像是……他更加坚信,他们定会过上好日子,定会获得圆满。 哪怕在回来的途中,秦昊尧因为不曾静养就急着赶路回宫,身上的伤口还不曾长好,勉强又辛苦,只是他并不曾告知穆瑾宁。心中也不曾彻底安心过,如今看着她依靠在自己身边,揽着她的肩头,才能彻底放下心头的不安紧迫,才能真真切切相信她在没有他的险恶深宫之中,还能保住了自己的安危跟腹中的骨肉。 秦昊尧看着身旁的女人,她身怀六甲,却不曾察觉她比离开之前有些许丰腴圆润,她依旧身子纤柔,粗糙的掌心轻轻覆上她的光洁面颊,若不是看她面色不差,他险些要迁怒于伺候她的下人,想到此处,他俊眉紧蹙,嗓音低哑,富有磁性。 “朕看你更清瘦了,临行前你不是答应朕,会仔细照顾自己?”眸光一暗再暗,他俯下俊脸看她,眉头之间的褶皱更深了,仿佛有些不快。夏日的宫装更加单薄轻盈,秦昊尧的手掌伏在她的肩头上,不难察觉她的娇躯依旧纤细,愈发担心,却也更加难以遏制心中的热切和渴望。 “我能保护自己,皇上不也是看到了吗?”穆瑾宁安然扬起晶莹面庞,笑靥多了几分甜美娇媚,眉目都愈发柔和。她静静仰望着那张靠的很近的俊美面容,因为数月在军营之中,他晒得黑了些,脸孔跟身子都清瘦了许多,唇上跟下颚处许久不曾打理,生出青黑胡渣,于他三十而立的年纪而言,却也更显得睿智沉稳,英挺不凡。她低声细语,仿佛在他宠溺的眸光之内,她能够安于当一个纯真善良的女人,当一个……似乎会憧憬着往后相夫教子生活的平凡女人。她眸光一转,粉唇轻启,不禁流露些许喟叹。“我没想过自己还能有孩子,既然上苍赐予我腹中孩儿,我定能守护它。” 秦昊尧满心欣慰,空缺的心口被填补的完整,他们两人经历了那么多艰辛难关,终究还是有了结果。若穆瑾宁此生没有孩子,哪怕他可以给她皇后的名分头衔,那也是不足,也是欠缺,只因皇嗣一事绝不有商量的余地,若她不能为王族繁衍子嗣,后宫的女人就该出头了。他拉过穆瑾宁的柔荑,搂住她的身躯,黑眸之内的眸光也渐渐软化,他低声沉笑,语态自如,仿佛此事是他一开始就笃定的,毫无悬念。“朕不是早就跟你说过,往后的日子只会更好。” 不知为何,听到秦昊尧说起这一句话,她仿佛心中也生出迷迷蒙蒙却光怪陆离的憧憬,仿佛也能感同身受他心内的餍足和欢喜,她依靠着他,静默不语,眉眼之处更多柔和顺从。 “朕在营内醒来知晓最好的事,并非是打了胜仗,而是我们将会有个孩子。”秦昊尧的下颚抵着她光洁的额头,胡渣初次刻在细嫩肌肤上,略微有些刺痛,她想着自己定是头一回见秦昊尧这般模样,听着他的嗓音之中也有感慨万千,她悄悄将柔荑从他的手掌内抽离出来,轻轻环抱着他的腰际,这般亲近的动作,却不禁让秦昊尧胸口一震,薄唇边的笑容停顿片刻时候,眸光渐渐变暗, “今后我们还会有更多的孩子。” 秦昊尧的薄唇迎上她柔亮乌黑的青丝,俊脸有一刻间的松懈,这一句话萦绕在她的耳畔,宛若誓言般有力沉重。闻到此处,她眸光宛若三月春光般温柔,她却不曾有这般的贪心,这世上的事并不说得准,若能有更多的子女陪伴,人生也绝不会残缺,她自然明白秦昊尧比自己更期盼这个孩子的到来,有了皇嗣她更能在宫里立足,也更容易恢复往日荣耀吧。 手掌无声摩挲着她的削瘦肩膀,秦昊尧的黑眸之中暗潮汹涌,自有心思,回宫之后,有不少事情等着他去处置。首当其冲的便是昭告天下她的存在,此事再棘手,这一场硬仗也只能硬着头皮去打,他比别人更明白,出身卑微的人,并非一定会变的不幸,只是比起身份正当之人,若想出人头地,前方铺陈着更多难关更多磨难而已。 他想给穆槿宁的孩子一个名分,这一份急迫,已然容不得他回宫后费心休养身体。越早将此事摆平,她就更能多几分安心,不必心事重重孕育这个孩子,担心孩子往后的命运。 两人一道用了晚膳,穆瑾宁亲自服侍他沐浴更衣,他一路上舟车劳顿,定不曾褪去一身疲倦。 为他宽衣解带的那一瞬,她当下就怔住了,一刻间满目疮痍,他坚实胸口的新鲜伤口,太过明显。已经半月了,伤痕上的结痂还是鲜红色的,仿佛这个伤痕,曾经重新裂开好几回,才不曾彻底好转,她明白这儿定是中了火枪留下的痕迹,洞口看起来很深,军中大夫定是将血肉一并挖出,她不难想象那等的疼痛有多剧烈。她蹙眉凝视,抓紧手中的里衣边缘,避开拂过这道伤口,迟迟不敢以指腹触碰。 她听闻秦昊尧在战场上被火枪击中,但她并不知道这一枪,在这般的要害之处。她更不敢想下去,这一枪,已然靠近心口,若是多半寸,人必死无疑。 她不曾去过军营,不曾跟随着秦昊尧看过战马嘶鸣刀光剑影的光景,但穆瑾宁只知道,她就这么站在秦昊尧的身前,看着这一个血窟窿,已然手心沁出汗来,心惊胆战,无法平复。 秦昊尧看她目光转沉,手上动作更加小心翼翼,她的温柔已然流于言表,径自不语,沐浴的时间并不算长,却多少为他洗去一路上的风尘和倦意。穆瑾宁一直陪伴等候,为他洗净黑发,擦拭他高大身子上的水迹,手中白巾依旧谨慎避开他胸口的伤痕,她的心中仿佛也像是被挖空了一块皮肉,总有些空空荡荡的感受,眼底不知何时越来越热,起了一层水雾。 过去,不但已经是遥远的事,更是如今的自己迟迟无法重新回想起的昨天,不管自己的心里还有什么无法彻底放下的,秦昊尧是她的丈夫,见他受了这么重的伤,她又岂会无动于衷,毫不心疼?!下一瞬充斥在心里头的,更多的是自责和愧疚,若非因为他急于回宫解决皇嗣之事,也不必忙着赶路。眼前的男人从不轻言苦痛,遭遇再险恶的事也不过长埋心底,只因他与生俱来的性情,不愿跟任何人坦诚自己的苦楚,更不愿在任何人的面前示弱。他是强者……但再强的男人,也终究是凡胎肉体,也避不过生死病患。 人的感情是脆弱的,但人的生死更是无法操控的——眼底闪烁过一道斑驳,她的心跳的更快了些,仿佛那些莫名的情愫,愈来愈沉重,愈来愈疯狂。 不难察觉穆瑾宁的细心,为他换上里衣和一套黑底金龙的常服,她动作娴熟,比起这些年服侍他更衣的宫女而言,似乎更加用心,她低着头为他轻轻系上金色腰带,俩个人的身子靠的很近,只有咫尺之间的距离,近的连呼吸声都听得清楚,不难与对方一同分享对方的气息。 晚膳的时候,她就已经问过他是否要在偏殿过夜,但秦昊尧婉拒了,说已经吩咐公孙木阳领着几位大臣在上书房等候着商议国事,不便让他们等候太久。 “你先睡,不用等朕了,若是在上书房结束的早,朕会来的。” 秦昊尧轻轻拥住她的身子,黑眸之中的光彩渐渐柔和动容,每回拥抱她的时候,个子称得上是悬殊,两人约莫差了一个头,他俊长身子都会微俯,这回更是毫不费力就能将唇贴上她的眉心,许多回他拥抱穆瑾宁,张开双臂的人素来都是他自己,鲜少她会回抱住他,这个回应再细微,秦昊尧却不曾忽略过。 他也不是铁打的人,顶着这么重的伤回到京城,这一路上病情反复,才导致行军的速度更慢,回到皇宫的时日也比预期更多了几日。胸口的伤常常裂开渗出血来,在途中用药更不方便,好几夜在驿站休息的时候,身上的伤都带来了体热的症状,过高的体温将人烧得迷迷糊糊,哪怕他少年时候就开始练习武艺,接连几日都辛苦难言,回到宫里,他亦不愿跟穆瑾宁同房过夜,并非他不想念她,他更想让她睡得舒服些。他还是半个病人,血窟窿里面的新肉生出来没几天,一旦晚上又起了体热的毛病,又要重新换药,更要按时服药,穆瑾宁定会悉心照顾,无法安心沉睡,身怀六甲的女人如何经得起连日的折腾?! 穆瑾宁轻点螓首,轻轻答应了一声,眸光平和地看着他松开了双臂,陪着秦昊尧一道走出偏殿,目送着他在荣公公跟几个侍从一道走向上书房的方向,这才转身回到屋内。 秦昊尧一走入上书房,原本坐着的几个臣子就起身迎向他,他下颚一点,冷然说道。“都坐下吧。” 众人面面相觑,整个书房之内,仿佛蔓延起一阵无声无息的硝烟,快要七月天了,居然殿内泛出一阵凉意。他们朝着秦昊尧行了礼,才一一坐下,有人轻轻咳了声,公孙木阳看他们面色有异,这几位都是在仕途多年的臣子,最年轻的也在朝廷为秦家做事十五年之久了,人人心知肚明,皇上一回宫就召集众人商议国事,此事定不简单。如今每人的耳畔都听到些许可靠的传闻,皇上从江南带回一位女人,跟天子住在同一屋檐下,可见皇上对这个女人极度宠溺,皇上出征前的古怪传闻,他们虽然暂时丢在一旁,却也并非已经忘却,不知为何还有人在外族圣女的身上动了文章,说圣女并不曾出宫,但因为皇上御驾亲征的消息更让众人在意,此事就没了下文,不了了之。他们毕竟都是精明之人,想着皇上今夜跟他们商量的,许是其中的一件。 秦昊尧的黑眸扫了众人一眼,俊脸上的脸色并不好看,这几人都是自己早在秦王时候的人脉,在文武百官之中说话最有分量,明日早朝上他谈及此事,定会惹来轩然大波,但穆瑾宁已经怀上他的骨肉,事不宜迟,他先行告知这些臣子,只要说服了他们,明日他们就会帮着自己说服众位臣子,此事就好办很多了。再者,但凡大事他先行跟他们通了气,他们倍感被天子器重,才会做事更加用心。 “朕今夜要说一件事,你们都听着。”秦昊尧黑眸冷沉,端起手中的茶杯,今夜注定不会早眠,他也定要逼退身上的疲惫,喝了一口,话锋一转,自有一套说法,从容笃定,让人看不出些许蛛丝马迹。“朕此趟下江南,阴差阳错找到了流落在外的贞婉皇后,才知其中隐情。数年前她被奸人所害,神不知鬼不觉给她喝下了假死药,瞒住了所有人,也瞒住了朕。朕不知她还活着,这回能找到她,不但将她带回宫来,更要恢复她往日名分,也不枉费她在宫外受苦多年。” 上书房内一阵死寂,针尖落地的声音都听得出来,众人突地坐立不安,心生不宁。 无人料到天子从江南微服出巡居然跟“已死”的贞婉皇后相遇,再看秦昊尧一脸肃然,全然不容许别人怀疑此事的真伪。在漫长的沉默之中,他们不禁将眼神转向坐在最靠近天子的公孙木阳身上,公孙木阳是跟随天子一道下江南之人,定是知晓其中真相。看他也泰然处之,频频点头,众人也不再疑心,此事听来虽然荒谬,但他们更清楚天子说一不二的性情,皇后死而复生的事如何能当做玩笑话?! “皇上说贞婉皇后被人所害,如今那名大逆不道的罪人身处何方?”臣子之中,总算有人开口了,说话的人是罗欢,天子的说辞并非不可信,秦昊尧登基的法子并不太平,夺取了惠王的江山,幽禁了本该是继承人的昭明太子,秦王本该是皇叔,却并不满足摄政,杀出了血路夺得龙椅。民间或许也隐藏着对天子身怀恨意之人,或许是惠王党羽,或许是昭明太子的党羽,心怀鬼胎之人见无法行刺周边守卫森严的皇帝,潜入宫内将皇上最看重的贞婉皇后当成报复天子的棋子,追加报复,倒也不是毫无可能。只是他满心疑惑,既然是奸人所害,打着让天子痛失所爱的如意算盘,将贞婉皇后掉了包送出宫外之后,如何会容忍她活着?!四年前明明贞婉皇后生了很重的病,经不起一点折腾就该死在民间,这四年居然能活下来已是奇迹,更别提即便贞婉皇后有幸活着奸人定会幽禁她,不会给她半点自由,那么皇上又如何轻易跟皇后相见?!这其中的疑惑不多,他们自然不会要求皇上巨细无遗地告知,但若找不到解释,这些疑惑更像是破绽。 秦昊尧的视线短暂停留在罗欢身上,身为天子当然可以一意孤行,他们每一个人心中都有怀疑,只是不曾说出口罢了。 说出口的是破绽,若是无人问及,就已经自圆其说,他们相信天子不会拿大事说笑,也不再问下去。 他无声冷笑,黑眸一沉,愈发冷厉,面色凝重:“朕派人将此人擒拿之后就斩杀了,此人罪当该诛,但朕不想此事波及太多人,在整个王朝里闹得沸沸扬扬,将会让贞婉皇后面临更多烦忧,此事是暗中进行的。” 严布吉自始至终不曾说话,见此刻无人开口,他面色平静,淡淡问了句:“皇上,微臣不解的是,既然那人是冲着皇上来的,如何还能容忍贞婉皇后活在世上?既然是报复皇上,为何要绕这么多弯?明明有更直截了当的法子,此人的谋划在微臣看来,实在是并不高明——” 公孙木阳扬声笑道,打断了严布吉的话,毫不客气地戏谑,眼看着严布吉面色愈发难看。“瞧严大人你说的,这人要是跟你似的聪明,皇后可就遭了大难了。皇后在民间也曾受了不少苦,只是她吉人自有天相,不曾面临死劫,如今能活下来也是上苍垂怜。” 秦昊尧冷眼旁观,公孙木阳若是帮的太明显,这些精明的臣子定会一眼就看出来,他不动声色,倒是要看他们怀疑的多深,才能想好应对的对策。 “当年皇上册封槿妃为贞婉皇后,宫里的声音有很多,槿妃虽然资质不差,但身世卑微,身为国母,本该严格筛选,槿妃出身的确是有待商榷——”罗欢的脸色没有太多神情,望向年轻天子的方向,正襟危坐,沉着地询问。他的言下之意,在场一干众人各自心照不宣,不难领会,穆瑾宁曾经是惠王的后妃,而惠王跟当今祯帝是兄弟关系,千百年来这事也不是多稀奇,王室之中兄夺弟妻这等事从未断绝过,但槿妃当上皇后却是让人大跌眼镜,说来的确有些忌讳。 更重要的是——从来都让众人耿耿于怀的,槿妃的生父穆郡王是个傻子,异于常人。她时隔四年后回宫不是问题,问题在于她若是继续做主后位,依照天子对皇后的看重,或许比过去更在乎错失的皇后,往后皇后生下的儿子定会奉为太子。按照常理,长幼有序,太子便是整个江山的继承人,若是这位皇后生下的皇嗣的血统不纯正,生来有残缺此事就不完满了,若生了个傻子,更是为王室抹黑,让人看笑话,岂不是为王族生出更多棘手的麻烦?! …… 275 崇宁重拾名分 “朕不想听到槿妃这个名字,当年朕娶的人就是她,是圣母皇太后做的媒人,也罢,既然要翻出陈年旧事,不如统统翻个清楚,这些事你们都不记得了?”秦昊尧的面目愈发幽深难测,眼底没有任何愤怒,唯独身为天子的气势不减,神情一变,众人便缄默不言。(.无弹窗广告)舒骺豞匫 若要追究起来,也是惠王的错,相中了皇弟的小妾,将她带入后宫封为后妃,臣子们低下了头,本以为这几年来,后妃之中会有更加出色的人选,她们虽然身世不差,却始终不得圣心,更不曾怀上皇嗣,他们对后宫失望之极,如今看皇上对贞婉皇后旧情还在,若还是反对此事,硬碰硬的话,定不好收场。 最后开口的是权大人,扫视了左右的臣子,他的脸上有笑,不疾不徐道出相反的意思。“微臣倒有不同的看法,罗大人跟严大人未免太势利,目光也太短浅了。千百年来,后宫的女人是半边天,贤明之人对天子而言,更是重要。后宫乱,则天下乱,后宫太平,则天下太平。人人都说北魏冯太后是胜过男人的奇才,她有远见卓识,善于识人用人,胸襟广阔,有大丈夫气魄,生活简朴,体恤下民,几十年来始终赢得民心。但说穿了,她的出身更是微不足道,不过是罪臣之女,是一个宫婢罢了,不一样名垂千史?而更多的身世卓绝之人,却早已泯然众人矣。在微臣看来,一个人的贤能更要紧,皇上的身边需要的是出众的人,贞婉皇后比起寻常后妃,已然是出色之人。” 权大人的一番话很是中肯,不固执,更没有偏见,严大人跟罗大人听了,也只能暗暗叹了口气。 “权大人说得好。”秦昊尧的薄唇边扬起细微的笑意,但不过转瞬即逝,笑意毫无痕迹地消失,他恢复了往日的天子权威,冷着脸说道,此话一出,自然石破天惊。“况且,朕的皇后已经有了身孕——” 所有人都默然不语,各怀心思,王室绝不会让自己的子嗣流亡在外,而这个皇嗣又是在如今的紧要关头出现在众人面前,众位臣子期盼皇嗣四年之久,如今木已成舟,贞婉皇后本是棘手的名字,再加一个皇嗣,往后谁还敢反对天子的决定?! 罗欢面色骤变,但亦不曾当下就改变自己的说辞,不疾不徐地起身,正对天子,不着痕迹地说了句。 “皇上要给贞婉皇后过往荣光,是重情重义的决定,皇后若怀上皇嗣还没有半点名分,世道也的确让人寒心了。只是微臣有一事想问皇上,望皇上恕臣多言……” “说。”秦昊尧面无表情地瞥视了一眼,俊美面容上没有任何喜怒,心中清楚罗欢是个格外仔细的人,他考量最为周到,更极为看重皇室伦理,此人绝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自己蒙混过关。 罗欢身子站的笔直,宛若青松,双目如炬:“听闻皇后在秦王府的时候,曾经有过皇上的骨肉,不知此事可是属实?” “确有此事。”秦昊尧不动声色,心中一片清明,俊脸上依旧一片平和,仿佛此事之下没有任何被遮掩的真相,是堂堂正正可以拿起来追究的。 “请问皇上,皇后当年为何平白无故没了孩子?是否她生性羸弱,腹中胎儿根本无法顺利长成——”罗欢的面色愈发凝重,眼底的光芒,一刻间犀利万分。 “罗大人,这是皇室的隐情,你当真是逾矩了……”公孙木阳重重咳了声,满脸不快,这宫里处处都是禁忌,罗欢这么口不择言,势必会触怒天子。 “公孙大人,皇室血脉可是大事,身为后妃的责任便是为秦氏王族开枝散叶,繁衍后代。”罗欢却并不相让,直率开口,跟公孙木阳两人目光交汇,更是水火不容。 秦昊尧清楚此事才是最关键的,黑眸之中的寒意更重,面对眼前无形的硝烟,他阵脚不乱,沉声道:“朕既然召集了你们四人来,当然是极为看重你们在朝中的地位,朕对你们不会隐瞒。虽然是过去的事了,但若能为皇后洗清这些罪名,也未尝不可。” 四位臣子听天子发话了,各自静默不语,只听秦昊尧的低沉嗓音回响在整个上书房殿内,仿佛过去的沉痛褪去不少,最终只剩下冷然的意味,他寥寥数句带过,已然是对他们的万分信任。“当年皇后有了朕的骨肉,怀胎数月最终无疾而终,是因被麝香所害。此事知晓的人并不多,朕告诉你们实情,朕相信你们绝不会外传。” 秦昊尧一身肃然,眼底的墨黑宛若胜过窗外的夜色迷离,他见众人有所动摇,唇畔扬起一道喜怒难辨的笑意弧度,他的言语之中仿佛更多的是喟叹和感慨万千,字字带刺,让人无言以对。“皇后为了朕饱受颠沛之苦,痛失亲生骨肉之难,若这世上还有人要怀疑她,是否太刻薄?” 这一席话隐藏着暴怒的征兆,只字片语之内更可窥见天子的笃定决绝,罗欢跟严布吉两人对望一眼,贞婉皇后纵然在王朝之中是个饱受争议的女人,但他们更清楚天子的意思已然明朗,两人不再开口挑起争端,最终归于平静。 “明日早朝之上,皇上尽管放心,微臣跟三位大人定会尽心为贞婉皇后追回往日名分。”公孙木阳见状,知晓此事已经平息,深沉的眼底生出了笑意,起身率先表明了自己的忠心诚意。 众人对贞婉皇后的再多质疑,终究抵不过皇嗣的分量,一旦皇嗣顺利出生,贞婉皇后在后宫定能稳坐后位,此事早已板上钉钉,不容置疑。 其他三人也应了几声,秦昊尧的心中落入更多平静,自然是满意至极,扯唇一笑,黑眸中的墨黑光彩更加浓烈,熠熠生辉。 四位臣子离开之后,秦昊尧转向陪伴在自己身边的荣公公,唇畔笑容转瞬即逝,沉着隐忍,朝着身边的宫人吩咐一声。“准备圣旨。” 荣公公见天子面色沉敛,眼神阴郁,不敢怠慢,急急忙忙将一切准备妥当。 这回,祺贵人定是逃不开了,荣公公丝毫不曾为祺贵人开口说一字半句,他虽然服侍天子这么久了,但也是在方才才明白此事的来龙去脉。 将御笔紧握在手中,秦昊尧不再迟疑,沾了沾墨汁,御笔汲取墨汁愈发饱满,他果断下了决定,将心中所想写成笔下圣旨。接下来,他自然要将祺贵人治罪。 祺贵人在几个后妃中家室背景是最好的,很多人不敢动她,她看似纯真,实则比任何人都世故,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她的精明恶毒,藏匿在心中深处,常人根本无法看清她的真面目。但祺贵人对他而言,绝不会是特别的女人,她并不是美丽的让人惊艳移不开视线的,虽然服侍他的时候很用心,他却没有半点不舍,他原本就是无情之人,抛弃跟自己几年内不曾见满十次的女人,宠幸不过五次的没有半点男女感情的女人,他是眉头都不会皱一下的。更别说,祺贵人的罪名根本不容饶恕,她授命朱太医透露药方,更指示身边婢女谋害穆瑾宁,试图害死穆瑾宁腹中脆弱的胎儿。 他从来不是心胸开阔的男人,任何人一旦触怒他,犯下他无法容忍的过错,他就不会再留着这个人了。身为后妃,不管身家如何,不管容貌如何,不管性情如何,他最无法忍受的,就是恶毒的品行。或许是这些年来,自己也深受其害,他格外在意。而祺贵人定是心存侥幸,本想不明不白除掉皇嗣,却高估自己的智谋,哪怕祺贵人是金枝玉叶,在秦昊尧的眼底也不过是个平凡的女人,他素来果断敢做,更别提祺贵人只是出自大户之家而已,有个有权势的家族撑腰,却本该更注重自己的言行举止,更该当后妃的表率。但祺贵人还是太令人失望了,并非秦昊尧对她有过多的期待,但当年是自己选入宫里来的人,无论当下他多么不用心,筛选的多么敷衍仓促,但他依旧自责,对穆瑾宁而言,是他亲自选出来的女人,将穆瑾宁害的那么凄惨,是他当年种下的因,成就了今日的果。 他当然要处置祺贵人,既然敢动穆瑾宁,还想平安无事,那当然是最错误的念头和奢想。 此事由他来了结,才不会生出任何后患。 只因,他是整个江山,整个王朝的君王。 “荣泽,由你去宣读圣旨。” 秦昊尧望着已经写成的圣旨,眼底的眸光熄灭,仿佛像是无尽无边的黑暗,他站在书案的前头,丢下这一句,什么话都不再多说。 荣公公看天子的神情如此冰冷,宛若千年不化的寒冰,更是心中不寒而栗,每回见着秦昊尧流露出这般的神情,他就知晓天子的心中动了杀气。他低着头将圣旨卷起来,不敢偷看其中的任何一个字,揣摩圣意,是下人犯下该死的罪,他绝不会自毁前程。 反正过不了多久时间,他就会亲自宣读这一张圣旨,但不该透露此事的时候,他会当做自己毫不知晓圣旨的内容。 二更天的时候,荣公公去了玉清宫,面无表情地读了圣旨,随后留下了手中的漆盘,为了不负天子厚望,他不曾当即离开,而是在玉清宫的外堂等候。他明白没有人心甘情愿赴死,哪怕是天子的命令,祺贵人这样的大家闺秀,也绝不会果断去往黄泉路,不过他这个当下人的,有很好的耐心,只要他能在天亮之前回皇帝身边复命即可。毕竟他跟祺贵人没有任何恩怨,祺贵人好赖也是个妃嫔,他若能给她几个时辰了断红尘往事,才不会遭来怨恨。 他镇定地站在外堂中央,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隐约可以听到婢女轻微陆续的哭泣声,荣公公将手中的金色圣旨紧紧握着,人之将死,他不该太咄咄逼人,至少该给祺贵人一片清净。 漆盘之内放置着的,是一条柔软又坚韧的白绸,在玉清宫的烛光之下,幽幽地焕发着光芒,仿佛在下一瞬,就会蜕变成一条巨大的白蛇,朝着人吐出鲜红的信子。 祺贵人没有留下一滴眼泪,木然地跪坐在原地,整个内室只有茜莹的哭声,但她仿佛从未听到过一样。对于整个宫里的任何人而言,今天当然是个好日子,只因天子回到皇宫,一切都将恢复成原本的模样。 没有任何人会害怕,没有任何人会不安,在今天,她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声,惧意,颤抖,心寒,绝望……两年来,她头一回有过如此难辨的心境。她明白自己迟早会被天子治罪,却不敢置信圣旨来的这么快。 皇上急于处置她这个意图不轨的罪人,如此急迫,甚至……连过一夜明日惩罚她都不肯,今夜她于心不安,迟迟不曾入睡,仿佛早有预知般辗转反侧。 听到玉清宫前的脚步声,她当下就坐起身子醒来,而茜莹却是被她的动静吵醒的。祺贵人安静地披上外袍,见荣公公朝着自己疾步走来,一看荣公公手持的圣旨,她当下就明白荣公公的来意了。 皇嗣,那个女人身怀的皇嗣……却比她更重要。 知晓她却被隔离开来,不曾看到任何一人欢欣鼓舞,却又不难想象他们的各自欢喜,不难想象玉清宫外的热闹。她不知今夜玉清宫外是否举办了夜宴,歌舞升平,是否玉清宫离得太远,天才不曾听到些许丝竹声,葡萄美酒夜光杯,每个人的脸色都是红润光彩的,每个人的眼底都是喜色,他们频频吞咽美酒,说出祝词,庆贺天子打了胜仗,更庆贺天子有了新宠……真是喜上加喜。 她在玉清宫的这些天,总是想着到底穆瑾宁跟鸳鸯到底说了什么话,才让鸳鸯如此舒心坦然,仿佛是了结了鸳鸯的夙愿……她在这个疑惑之中越走越远,越走越深,宛若走入一个看不到尽头的黑洞,她一直都是蒙在鼓里。 双耳像是聋了一般,但祺贵人却不知为何自己分明听到了荣公公宣读圣旨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几乎是用一把匕首深深刻在肌肤之上,自己的罪名,早已成为皇帝手中紧握的利器,每一刀又快又准,更是狠极了。 听完圣旨的那一瞬,她早已血肉模糊,鲜血淋漓。 她无心去听圣旨之中她的罪名,但沉默了许久之后,她还是站了起来,伸出手触碰到桌上漆盘之内的白绸,蓦地察觉到些许异样的情绪,宛若激流般穿透她的身子。 她不是不曾听说过景福宫的秘闻,虽然不知是否可信,以前的德庄皇后是被惠王赐死的,她静静地站在白绸前,她此生是无法再登上高位,却落得跟德庄皇后一样的下场吗?!哪怕是皇后,也有被冷落,也有被抛弃的一天,这世上……再也没有比皇宫更无情的地方,也再没有比天子更绝情的男人了吧。 祺贵人突地轻笑出声,笑声之中满是轻蔑,仿佛回到她送夏采薇出宫的那一天,夏采薇看她的眼神之内,明明藏匿着太多太多东西,夏采薇劝告过她,说不要有任何的野心,否则会比她被遣送出宫的下场更糟。 当下,她哪里听进去夏采薇的箴言?不到最后一步,她是绝不会回头的,充斥在自己心里的只有野心,只有想要上位想要讨好取悦皇帝的心,但她没想过自己早已站在悬崖边上了,她误以为自己曾经离天很近,却不知自己脚下早已没有任何东西。她听到自己坠下高山,尸骨全无的巨大响声,甚至……连一声哀鸣都来不及喊出口来。 其实一切都是她的奢想,并非每个人倾尽全心就会赢得一个人的心,她以为自己比任何人都更知晓进退的道理,但她却也比任何人都输的一无所有。 但她不想这么死,即便是输了,也不愿连死法都早已被安排妥当。 她噙着唇畔的诡谲笑容,一把推开正欲阻拦自己的茜莹,力道之大,已然将茜莹推倒在地,茜莹的螓首重重撞上圆柱,当下就昏倒瘫软在地了。 她举高手中的烛台,左手扬起这一条白绸,眼看着白绸被火舌舔食着,火光飞快地爬上白绸,将白色染成鲜明的红,宛若血色的红,将素白一寸寸吞咽干净。 她死死地盯着,眼都不眨一下,痴迷又愤恨地望着这一份皇帝赐给她的礼物,两年里唯一一回赐给她的礼物,却是这一条崭新洁白的绸缎,她不知是否该苦笑叹息,还是该悔恨哭泣。 入宫前,她的身心都是属于自己的,她却不愿到最后,束缚了自己的脖颈,捆绑了自己的呼吸,连这般看似温柔却又狠毒的刑具都是天子给她的。 天子下了圣旨,无人可以为她求情。 她当然必死无疑。 她知晓外堂的荣公公不曾离开,知道他到底在等什么,等待她顺从地搬着圆凳,站上去,朝着屋梁抛上白绸,有条不紊地打上死结,然后结束自己的性命——干净,甚至不会落下一滴鲜血,脏污了玉清宫上昂贵的地毯。 但她却烧了皇帝赐给她的白绸,白绸在她的两指之间,最终只剩下暗色的灰烬,星星点点地飘上地面。 她突然不再惧怕了。 反正都要死,她是抗旨不尊,还是惟命是从,不过是一样的下场而已。 “祺贵人,你怎么!” 一道身影从内室之中走出来,荣公公突地面色死白,方才里面传出来的动静,他本以为祺贵人已经安心赴死,正大松口气可以回去交差,没想着祺贵人还不曾死。看着祺贵人越过自己的身子,面无表情,不曾停下半步,他正揣摩着祺贵人或许不肯死心,想要去跟天子求情,他突地追了上去,扬声道。 “皇上早就就寝了——就算你去了,皇上也不会见你的……” 祺贵人越走越快,不曾理会身后追赶她的荣公公,仿佛是用尽所有力气,身影很快就消失在夜色之中。 外面已经是三更天了,荣公公出来的太仓促,不曾带着灯笼,根本无法看清前方的路,跟随着远方祺贵人的脚步,他更是心生不快,暗中咒骂死不开窍的祺贵人,生怕此事途中生变,自己无法跟天子复命。 “噗通”。 在静谧无声的夜色之中,突如其来的声响宛若狂风扑面而来,荣公公蓦地不再朝前走了,突地呼吸一滞。 今夜天上云彩很厚重,遮挡了月亮,哪怕是想要趁着夜色都看不清,他不知是何物落入了水中,才会有这般的动静。 他这才想起,他已经在夜色之中跟丢了祺贵人,他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中撑大双目,也迟迟无法找寻到那个身影。 待荣公公觉得事态不对,喊来十余人提着灯笼在周遭静静寻找,无人敢发出声音,免得惊扰了宫里的主子,最终有人找到了祺贵人。 她已经落了井,等人将她救出来的时候早已咽了气,因为落水时辰不算长,约莫就一盏茶的功夫,整个人的身子还不曾泡的肿胀,太监将她湿淋淋的身子放平,裹上白布,荣公公这才点了头,示意他们按照宫中规矩行事。 祺贵人陷害皇嗣在先,违抗圣旨在后,不甘赴死,于人深夜追赶途中意外落井,溺水而亡。祺贵人的娘家在翌日知晓了此事,天子不曾追究他们不曾将女儿教养好的罪责,只是将祺贵人父亲品级连降两品,派他前往江西为官,已经是网开一面。他们悄无声息地到了宫门口将祺贵人的尸体接了回去,不敢声张,安安静静地将祺贵人葬在家族祖坟,被皇室抛弃的后妃是无法到皇陵之中安眠。出了这档子事,已然是皇室中的大忌,祺贵人的娘家再无人敢谈及祺贵人三个字,此事也就不了了之。 早朝上,关于贞婉皇后一事,四位臣子尽力劝说,此事进行的却颇为顺利。文武百官看这宫中再无出众可信的后妃,祺贵人这般大家闺秀却又是包藏祸心,令人寒心失望,皇嗣一事又等待整整四年,也无人再想继续等候。 众人如今也心知肚明,唯有贞婉皇后让天子宠信器重,不管这些年多少波折,但既然天子还能重遇贞婉皇后,生死都无法隔绝,便是两人缘分不浅,而皇后腹中怀上皇嗣,也终究平复了众人夙愿。 祺贵人投井自尽的消息,瞒住了穆瑾宁几天而已,最终她还是知晓,听闻是皇上以宫规将祺贵人赐死,她抗旨逃离玉清宫,才会在幽暗的夜色之中失足跌落。 穆瑾宁平静地坐在窗前的软榻之上,眼底安宁无波,天子回宫才四天而已,正如他所承诺的,一切都已经回到了原来的地方。 整整三年,她不知自己是谁地活着,远离了宫中的喧嚣波折,而最终她还是回到了这儿,还是从秦昊尧的手中接过了往日荣耀。 午后,她去了一趟碧轩宫门前,止步于那一百棵木槿前,绿叶繁花,满满当当地映入她的双目之内。 当下已经是七月天了,她凝眸望着木槿花开的画面,脸上一瞬间失了所有神情,仿佛有人在她耳边低声呢喃。 木槿花开的时候,就是她降临这个世界的时候。 她久久地站在碧轩宫前,暖风拂起她紫色的宫装裙摆,眼底没有任何一分哀伤,也没有一分欢喜,唯有……仿佛没有风吹过的湖面般安宁。 繁华离散,生死诀别,地老天荒,山盟海誓,也不过是人世间的每一道关卡罢了。 曾经的穆瑾宁,过去的穆瑾宁,死在眼前的碧轩宫内,一百棵木槿守护着她,存活在爱她之人的心目中。 涅槃之后,凤凰重生,大火烧得越是彻底,蜕变的越是完整。 幽然转身,她的眉目之间再无任何情愫,跟身后的琼音一道并肩离去,离开这个地方,她没有任何留恋。 她牺牲了所有的回忆和过往,亲自祭奠过去的崇宁。 木槿及其坚强的,枝繁叶茂,哪怕无人悉心照顾,亦可生生不息。枝头上的细小花朵,有的还未彻底绽放,浅白柔嫩,粉紫艳美,金红华丽,装点着紧锁着朱红色大门的碧轩宫,穆瑾宁越走越远,最终身影彻底消失在烈日之下。 风声之中,静静听来,仿佛有花开的细微声响,时光守着这些木槿花,她们淡然绽放,从容凋零,风雨无阻,将心门彻底打开的时辰,从来都只有一个白昼。 木槿花,千百年来,向来都是最守时的花,她们……绝不会因为夜色的迷离,夜风的留恋而晚些离开。 她们……也是最绝情的花,朝开暮落,无一例外。 盛开怒放之后,一切时光,万事万物,都不过是一个昨天,不过是过眼云烟,不过是一念之间的弥散。 ……。 276 两人共度崇宁生辰 她着一袭浮金色的宫装,其上的花纹图案是精致团簇的牡丹刺绣,随着她莲步向前,暖热阳光之下,仿佛有一道闪闪发光的光影走动着,令人无法逼视。[.超多好看小说]如此这般高贵精致的华服,穿在她的身上,更显她身份尊贵,不同常人。丝绸轻盈,宽袖窄腰,玲珑娇躯,如画眉目,她虽然依旧不施脂粉,白皙如雪的肌肤,因为疾步走路而微微泛红的双颊,仿佛为她抹上了些许胭脂,气色比起前阵子好了许多,两颊没有任何一分凹陷消瘦,却也不过分圆润丰腴,瘦一分太过纤细,胖一分则太过丰满。 黑发梳的一分不乱,露出光洁额头,发内一支细长朱钗隐约可见,一朵金红色珠花贴着发髻,随着她朝前行而微微摇曳颤动,精美绝伦。 哪怕身为一国之母,她的高贵端庄,大方得体,却全然不是体现在华服珍宝之上,众人看到的贞婉皇后,仿佛是在这些时日才走入他们的视线,却又全然没有任何陌生之感,似乎只是上苍偷走了这四年时光,一切都不曾改变。 穆瑾宁似乎有何等要忙碌的事,身边的琼音脚程也很快,两人一道急着走向御膳房。 前日,荣公公急急忙忙赶赴偏殿,深夜秦昊尧体力不支,荣公公不敢怠慢,喊醒了穆槿宁,她直到那个时候,才知晓天子一直在隐瞒自己。他的伤口原本就不曾痊愈,连日来忙于处理国事,他鲜少到偏殿过夜,一忙起来就更是顾不着自己休息,面色越来越难看,哪怕对荣公公也不曾提及自己的病情。 忙碌了一整夜,直到天亮时候,秦昊尧才退了体热,从那日开始,穆槿宁每一日都要为秦昊尧送去药汤,陪伴天子不遗余力,任何琐碎小事都想得极为周到,熬煮药汤的事甚至不曾交给身边的婢女,亲力亲为。 秦昊尧回宫已有十日,这两日见送药的人是她,再不耐烦也不能将气宣泄到她的身上,要是换做下人送来,他常常不曾理会。他自然无法拒绝她的良苦用心,反反复复的病情瞒不住她,他当然了解穆槿宁的性子,她倔强起来原本就很难劝服。不过他显然低估了穆槿宁的耐心和周全,如今哪怕是一日三顿膳食,何时歇息何时批阅奏折,她形影不离,处处嘱咐叮咛。 宫里派了人正在修葺景福宫,去年冬日的一场大雪,压坏了景福宫角落的一处围墙,掌事将此事禀明天子,秦昊尧正好想起恢复穆槿宁往日名分之后,总该为她找好在宫里的居所。将此事说与穆槿宁,她却不曾拒绝,笑着点头答应,四年前她婉拒搬入景福宫,不只是因为生了重病,更有她自己的心思,现在秦昊尧知晓她已经将深宫当成归宿,也早已接纳自己的皇后身份,他自然心中大喜。 天子命人修建损坏的围墙,重新粉刷鲜明,庭院中的花草栽种,假山景观也让工匠再做更改,打造的更加精致,增添了几分江南园林的风格。只因秦昊尧在江南游玩之时,曾经看出穆槿宁在狮子林中流连忘返的神态,他虽是个霸道专制的男人,但对于心爱的女人,却也可以很用心。 端来了温热药汤,主仆两人赶赴天子寝宫,穆槿宁站在门前,宫女为她推开门,她轻轻迈动一步,自如走入其中。走入内室,停步在圆桌前,琼音将手中的药汤放在桌上,便悄悄退下。穆槿宁亲自端着药汤走到秦昊尧的书桌前,她不过走开一盏茶的功夫,秦昊尧却又吩咐人送来了不少奏章,她微微蹙眉,将药汤放在桌案一角,柔声说道。 “皇上,该喝药了。” 秦昊尧将手中的奏折一合,扬起俊脸看她,前几日剃清了上唇上和下颚上的胡渣,恢复了往日的俊美无俦,再无从沙场回归的半点沧桑疲倦,他回到宫里,精神越养越好,多半都是穆槿宁的功劳。黑眸之内汇入了更多的幽深,他轻松地扯唇一笑,不再回绝,将药汤一口喝下。 他们两人都了解彼此的心思,多年来的相处让他们越来越默契,秦昊尧清楚穆槿宁的眸光轻轻瞥视过那一堆叠得很高的奏章,看他不顾身子安危,下一句定是又要吩咐他去床上躺着歇息,他抢在穆槿宁的前头开口。“宫里的库房内又添了不少新的玩意,朕带你去看看。” 穆槿宁闻到此处,眉头舒展开来,见他的面色好了很多,微微一笑,但她却也不敢掉以轻心。天子的身体是龙体,若没有强壮的身子,又如何能扛得起整座江山?!他不是在意儿女情长的多情男人,穆槿宁知晓他的心里,江山社稷的分量最重,哪怕没有她……他还是秦昊尧,他还是大圣王朝的君王,是一国之君。 他在军营中也不是头一回受伤过,又是习武之人,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只要他想活着,就能活下去,病痛……如今根本不会折磨他,忙碌,充实,餍足,顺利,病情偶尔反复不过是一段插曲而已,根本不会毁掉他如今拥有的一切,虽然身为天子,但他有时候却比起常人而言更大而化之。穆槿宁回到了原位,他们又有了孩子,他本不想让穆槿宁过分劳累,忙于照顾他。他更喜欢当她的庇护,为她挡风遮雨,当然不久之后,他要保护的人,还有他们的亲生骨肉。 虽然,他不认为这宫里还会有人有这个胆子敢算计穆槿宁腹中二个月出头的孩子,就在――他将祺贵人赐死之后。 穆槿宁并没有任何心动,不过想着可以跟他四处走动,也免得他总是在寝宫中批阅奏折满身疲惫,为国事忧心。 荣公公一路跟随着他们,三人一起来到宫里的库房,穆槿宁不知自己是否是头一回来到这儿,总觉得这个地方很陌生。 “找找有没有看得上眼的――”秦昊尧拉过她的右手,带着她缓步绕过摆放整齐的长台,她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其上一个个古玩珍宝,每一件摆设,仿佛都在熠熠生辉般,光是看着也觉得天下无双,是千金难买的宝物。 这个偌大的库房之内,约莫有几百件古玩,黄金白银,翡翠珍珠,水晶玛瑙,珊瑚猫眼,红蓝宝石,每一样都是精工打造,每一样都是精美雕琢,她当真觉得宛若走入了藏宝洞一般,整个库房仿佛散发出来光怪陆离的光耀。她静静凝视着,这些摆设在她的眼底,并不只是一笔巨额财富而已,它们的美丽外壳,或许天生让人很难拒绝。原本就是很美的东西,而每一个女人,谁都会喜欢完美的东西…… 她没有必须厌恶它们的理由,更没必要故作清高,仿佛这世上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入她的眼,人有喜恶,本是寻常。她站在长台前,但将每一样都看了一遍,甚至曾经轻轻抓起一件翠玉白菜细细看清。这一颗以天然玉石打磨雕刻成翠白相间的水灵白菜,白菜上趴着一只蝈蝈,栩栩如生,真不知是何等样的巧手巧思,才能打磨出这一棵翠玉白菜,穆槿宁安安静静地打量,兴许在民间玉石铺子上也不乏有这等翠玉白菜,只是能进宫里库房的必定是一等一的好东西,质地通透翠绿,纹路清晰,哪怕是白菜叶子上的每一道细纹都很清楚,蝈蝈的翅膀上的图案那么细微也看的明白。如今是炎炎夏日,轻手触碰过一遍,便是满手凉意。 “荣泽,你仔细记着,把皇后挑中的东西送去偏殿。” 秦昊尧的黑眸仅仅落在穆槿宁的身上,他的薄唇边有了明朗笑容,朝着身后的荣公公吩咐一句,荣公公精明世故,但凡穆槿宁在那一件古玩摆设前头停留的时间长些他都铭记于心,将好几样摆设的名字记在手边的簿册上,穆槿宁正想开口婉拒,却只听得秦昊尧一手揽住她的腰际,俊脸靠近她的螓首,低声道。 “往后景福宫里总要摆些物什,你尽管挑选一些,也是少不得的。” 穆槿宁偏侧过晶莹小脸看他,在他的眼底不难察觉他的一丝体贴和周全,见秦昊尧这么说,她也不便再开口拒绝。 “谢皇上赏赐。” 她垂下眼眸,朝着秦昊尧欠了个身,神情恭顺,温柔清丽,隐约听闻过她过去生了一场重病,拒绝搬入历位皇后的住所景福宫内,她想自己定是有不为人知的顾虑,兴许是眼前的秦昊尧都不知晓的秘密。但她早已想清楚了,她既然想保住腹中孩子,天子为她恢复往日名分何其不易,她更该感恩,守住后位,只有她守住一切,才能让孩子顺当出生,身为孩子的娘亲……这是她的本性。 “过去朕很少送你这些东西,看看还有没有喜欢的一并收着――”秦昊尧素来慷慨大方,若是穆槿宁喜欢,往年他定会赠与讨她的欢心,但对她根本不在意的东西而言,再多再贵重,也无法让她多看一眼。他这么开口,俊脸上满是洒脱笑容。 穆槿宁垂眸轻叹,她的笑容有些苦涩难辨,她虽然还是穆槿宁,但她却不过是一个空架子而已,穆槿宁喜欢的,厌恶的,不过是被打碎的满地玻璃,她根本无从得知。 “我喜欢些什么,皇上或许比我更清楚,如今硬要我挑选,也当真是难为我了。” 穆槿宁的这一句,无疑是提醒了秦昊尧常常面对她不然而然就忘却的,他的心中一片凉意油然而生,仿佛她也不过是在扮演一个他记得的贞婉皇后而已。 “荣公公,这几件就够了。” 不曾察觉秦昊尧的眼神有变,她不再流连,转身对着荣公公吩咐一句,笑容看似清浅,却又不无骨子里散发出来的主子气势。 穆槿宁温柔挽住秦昊尧的臂膀,两人并肩走出皇宫的库房,她不曾告知秦昊尧的是……她在这些珍玩之上,看不到任何的影子,任何属于他们之间过去回忆的影子。 它们再美丽,也不过是冰冷的死物而已。 “朕听闻你前几天去看了碧轩宫的木槿――”秦昊尧直视前方,身着金色龙袍,身子挺拔高大,虽然在战场上晒得黑了,但风采依旧,气宇非凡,看上去还是这世间的无双人物。 “花都开好了,皇上想去看看?”穆槿宁闻言,望向他的面孔,神色平和,轻声细语地问了一句。 “你不在宫里的每一年,朕都去看过,如今你都回来了,朕就不用睹物思人了。” 秦昊尧低声沉笑,这一番话明明说的随兴,落在穆槿宁的耳畔,却听得心中沉闷。他轻描淡写,一句带过,能够摆脱去碧轩宫吊唁已故之人的记忆,他一身轻松,他并不是附庸风雅的男人,也没有那等欣赏美景的闲情逸致。要不是因为想念她,他也不会在宫里种上这么多木槿,只为了让她的幽魂有休憩之地,只因他不愿相信她会随风而逝,没有半点痕迹。 在回忆里挣扎的人,这样活着的人,才最痛苦。 “皇上,自从你回宫后我们还未一同在宫里走走路,散散心呢,我有些话想跟你说……”穆槿宁沉默了许久,走了一会儿才低声开口,心中的很多情绪都是混杂交织在一起,她苦于无法找到合适的时机,更想等到他彻底养好了身体的伤后再提及此事,只是她更生怕一旦再拖延下去,她就又要面临一个根本无法挽回的遗憾,锥心之痛。 “正好,朕也有话要对你说。” 秦昊尧止步不前,两人的脚步最终停留在御花园深处,他扳过来她的身子,双掌覆在她的肩头上,缓缓悠悠地压下俊脸,跟她相视一笑,他们当真是默契之极。 穆槿宁突然心口紧缩,面色一白,虽然迎合着他的笑容,却一头雾水,又满心不安,不知秦昊尧到底要说什么话。 他定是知道了她要王谢说出张少锦下落的消息了,王谢是他的侍卫,任何事都不会隐瞒自己的主人。 “朕在战场上中了火枪的那一瞬,看到了满目金光,从朕的心口飞舞出来的金色粉末,被火枪击的粉碎。朕原本一回宫就想问你,那些到底是什么东西,抑或――”秦昊尧眸光一黯,这当真是他至今不曾揭晓的幻境,嗓音愈发低沉,淡淡睇着她这么说:“只是朕看花了眼。” “皇上出宫前,我不过是将平安跟庇佑缝入皇上的大麾中……” 回想起两月前,突如其来的皇帝御驾亲征的消息,让她当下虽然如此平静,对她而言实则是一个重击。笑靥温柔,她回视一眼,她说的轻描淡写,在天恩楼所学的祈福仪式,跟天神祈祷天子能够化险为夷,将十一颗开过光的金色琥珀缝在大麾中,她希望自己做的事再微小,再不足道,至少比什么都不做来的好。 “只是我实在没用,皇上到底还是受了伤。” 她直直望入秦昊尧的眼底之内,那一双幽深莫测的黑眸,一旦龙颜大怒的时候,哪怕是眼神也仿佛会杀人般骇人阴森,她将心头浮现的念头暗暗压下,轻声叹息。 “朕反而该感谢你,要没有你暗中做的这些事,说不定朕的伤会更重。”秦昊尧看她的眼神不无落寞神伤,他更是于心不忍,伸出手去将她的小脸轻轻抬起,不再让她逃避自己的视线,待两人的四目相接,他的手才游离直下到她的腰际,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拉得更近。 “我为皇上不曾做过什么,皇上这么说,我颜面何堪?”穆槿宁苦苦一笑,眉目之间的神色愈发复杂,她身为女子,无法跟随秦昊尧前往军营,唯有在千里之外的宫里等候消息,那种等待的滋味……也并不是好受的。不知何时就会听到好消息或坏消息的日子,是漫长又难耐的。 秦昊尧有力的双臂将她的身子圈在自己的胸怀之中,如今胸口的那个血窟窿已经长出了新鲜血肉,他想往后他或许有些不同,跟过去的秦昊尧相比,那儿被更多的思念更多的爱恋填充的满满当当,让他更有别于一个铁石心肠无情无心的躯壳。 被火枪融化的皮肉,被挖掉的一块腐肉,疼痛蔓延离开的时候,他们之间的感情也宛若重生,就像是天际的烟花,比任何一次都更加绚烂夺目。 她依偎着他的胸膛,华服下的娇躯依旧宛若水般灵动柔软,微微的疼痛,微微的暖意,在一瞬间穿透过他的身子,他的微凉薄唇擦过她的柔嫩面颊,在她的耳畔低语一句。“朕很庆幸,你一直在朕的身边,也愿意等朕回来。” 若心中没有这么大的牵挂,他不知自己是否可以从鬼门关回来,这世上原本就没有事是一定的,会有善终,也会有恶果。冥冥之中早有注定,他们是能够牵手依偎着走到最后的人。 穆槿宁闻到此处,默默闭上眼睛,那一瞬脸上没有任何神情。她知晓任何人都是打心里害怕秦昊尧的,天子原本就该是恩威并重的人物,他的言语或许不动听,不悦耳,不漂亮,但男子的承诺更重,更能让人全心信任依赖。 她的心里,仿佛是一片海洋,澎湃过后,也能浮现海上日出的美景。 秦昊尧的黑眸之内再也无法掩饰波澜起伏,不知不觉,他跟穆槿宁已然一道走过这么多年的春秋,他初次见到她的时候,她不过还是个不曾彻底长大不曾彻底了解这个世道的少女而已,她也曾被上位者的阴谋烧的遍体鳞伤,她也曾经被感情的深浅刺得满身鲜血,她是如何从官婢的身份一步步爬到皇后的位置,她的心又死了多少回,或许谁也说不清楚了。太深太多的情绪,当下涌入他的胸怀各个角落,回忆里……满满当当,他甚至不知该回想何年何月何日的风景。 “朕庆幸的是,你不曾当真忍心离开朕,再多的风波周折,朕能找到你,一切都是值得。这四年时光,就当是上苍给朕的考验试探,值此之际,朕想对你跟这个孩子说的话,所有难关都已经过去,只要有朕在,绝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们,也不会再让你受任何委屈――” 秦昊尧的俊美面容,映在她的眼底,时光也并非让他没有任何改变,人迟早都要变老,他虽然还在三十而立的正当年,但她无声凝视着他,仿佛眼底一闪而逝他过去的模样。人迟早都会成长,都会摆脱幼稚模样,都会在时间磨难中坚强了眉目眼神,她再度缓缓垂下眼眸,心头突然发酸发苦。 她像是嚼碎了一颗莲子,苦味越来越重,但并不让人痛苦不堪,她已不是过分年轻的年纪,千帆过尽之后才能看到风平浪静的美景,她当真再无任何奢想,只想安宁地观望两岸风光。 但她却不能过早松懈,过早贪恋此刻的安宁,她……还有一份债没还,还有一件心事未了。 “瑾宁。”他轻声呼唤出她的名字,一如往常,黑眸中的光亮愈发明亮犀利,他在她的耳畔送出这一句话:“往后你每年的生辰,朕都会陪你过。” 宛若激流冲过她的身子,穆槿宁蓦地怔住了,她不曾想过这才是他真正要说的话,猝然抬起眼眸,疑惑不解地望向满脸是笑的俊美男人,她的眼底不无错愕惊慌。 她没想过他居然记得她的生辰―― 而她自己都根本记不得。 今日,是她的生辰?她只是揣摩出来木槿花开的日子是她的生辰,但木槿花花期足足有两月之久,没有知情的人提醒她,她居然没有半点头绪。 穆槿宁的心里,浮现出更多的难以辨明的情绪,她仿佛赤足站在溪流之中,手脚传来一片凉意,她非但无法重寻自己的影子,时光不停穿梭,冲撞着她的皮囊,将其中的东西一点点带走,她在独处的时候,常常会觉得些许陌生,她仿佛想要理清很多情绪,却无头寻找。 她的迷惘,她的迷失,很多人都不知道,她原以为他也不知道。 要一个人去扮演另一个人,必须面临更大的困境,哪怕……她要扮演的人,是自己。她越是想要找到自己,却越是无从下手。 连自己的生辰,都需要别人告知,可见她的失败之处。 她抿唇苦笑,千言万语堵塞了她的喉咙,最终她无言以对,如鲠在喉,沉默了许久,她无法再将心中的那件事说出来,只因秦昊尧说的最后那一句话,温柔的铭心刻骨,霸道的缠绵悱恻,让她百转千回,恍如隔世。 她只是依靠着他,听着他的低沉有力的声音溢出来,隐藏再久再深的孤独落寞……一刻间被彻底踏平,尸骨无存。 “你丢了很多事也没关系,朕已经帮你记在心里了。” 她隐约站在很高的山崖上,空气稀薄,她仿佛无法呼吸,神智一分分被拉入了身子,她不禁暗暗拉紧手中的金色华服,眼底的光影从模糊到清晰,她不知自己出神多久,分心多久,更不知他是何时吻着自己的。 周遭偶尔有下人经过,却也早已识相知趣地退到远处,在外人看来是极其难得的好事,他们早已不是新婚燕尔的夫妻了,但却更恩爱了。 他的吻向来都是霸道的,两个多月来的想念,让这一个吻持续的更久更长,他动情地汲取她的温柔气息,他略微弯腰,她轻点脚尖,仰着白皙小脸回应他深情的吻。 正如秦昊尧所言,她丢失了很多事,很多人。 爱……那不是她短期之内可以找回来的东西。 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在秦昊尧的情意面前,她很难无动于衷,不管爱恨,不管是非,唯独她能确定的是,她也想念他。 若是想念,也是一种感情的话,她藏匿在心头深处,根本无法自欺欺人,在闻之他受伤的那一刻,她也曾痛彻心扉,坐立难安。 是否……跟爱比起来,陪伴更重要?!爱过的,人事已非,但最终又有谁会陪伴在自己身边,一同走过意气风发,一同走过容颜苍老,还依旧不曾心生悔恨呢?! 她的思绪被风吹乱了。 七月天,风光正好,他们站在阳光下,两人拥抱着吻了很久很久,越抱越紧,越吻越深…… 寂寞――原本早已挖空了她的心,待夏风浮动,任何人都再也找不到寂寞的痕迹。 她会陪伴在他的身边,哪怕没有情爱的支撑,这是她一闭上眼,就能看到的未来。 心甘情愿。 死心塌地。 ……。 277 两人重走青春 穆槿宁三个字,是否是这世间所有女人的梦想? 她嫁给了少女时候就动心喜欢的男人,而这个男人是一个满心抱负宏图的出众人物,从王爷之位到王朝天子,她也因为这段感情而理所应当地坐上了后位,成为掌管六宫的贞婉皇后。 上苍仿佛从她的身上剥夺了多少,就还给了她多少,如今看来,她并非是一无所有的可怜女人。 她陪伴着秦昊尧,已然站在了世界的中央,凝视着这个男人翻云覆雨,立下丰功伟绩,她也相信,千百年后,史书上会为秦昊尧写下浓重的一笔。 “你方才不是说有话要对朕说?” 秦昊尧的笑声,将穆槿宁拉回现实,她跟他一道缓步走在御花园之内,眸光望向说笑着的男人,脑海之中,却蓦地一片空白虚无。 她方才想说的,今日却不能说。 今日不只是她的生辰,更是两人相怜相知的时候,她不忍心扫他的兴致,也不忍心亲手摧毁这么好的日子。 “我只是想劝皇上保重龙体,处理国事当然重要,但不能太大意,要是因此而种下病根,以后就更难治了。” 穆槿宁嗓音转低转柔,她眼底的黯然转瞬即逝,轻轻伸手扶住他的臂膀,低声细语,言语之中的诚意和真恳,更让秦昊尧心中温暖。她分得清轻重缓急,清楚秦昊尧是个勤政的君王,撇开他的性情而言,他当真是个让百姓可以依靠的天子,但她不只是秦昊尧的子民,不只是他的臣子,她是他的女人,是他的妻子,是他的皇后,她在意的并非是天下太平而已,她更难以放下他的疲惫倦容,勉强忍耐的病痛。 秦昊尧看她这么担心,黑眸之中多了几分戏谑笑意,不以为意地说笑,回了一句:“若朕是个身子虚弱的男人,往后如何保护你们?” 无人知晓穆槿宁腹中怀上的皇嗣,到底是皇子还是公主,但无论是男孩还是女孩,都是他们的孩子,他会公平对待,保护他们的安危。 这个皇宫,时而明亮宛若白昼,时而漆黑胜过黑夜,但不得不说,再凶险的地方,也是他们的家。 若无法保护自己的女人儿女,他即便是这世上最尊贵最非凡的男人,万人拥护跟从,也只是一个懦夫而已。 “朕的身子早已没有大碍了,再过一个月,去骑马狩猎也没问题。” 他轻拍她的后背,神色一柔,随口说起玩笑话,不过是要她安心,她轻点螓首,粉唇边的笑容更深。 “可惜到时候,我不能陪着皇上一道骑马……”穆槿宁看他说的如此镇定自若,也渐渐放开心怀,轻声叹息,言语之内仿佛依旧觉得可惜。 “等孩子临盆之后,你再想骑马,朕定会答应你。不过如今御医交代你的话,你可不能不听,凡事该小心为妙,毕竟保住这个孩子才是头等大事。” 秦昊尧神色沉着,将眸光落在她的脸上,俊眉轻蹙,这段时候似乎是他们感情最浓烈的时间,夫妻之间若是有了孩子,便不再只是爱恋而已,他们之间多了更多感情,也多了更多的责任。 他们在这个时候有了孩子,无疑是为秦昊尧解了燃眉之急,他后继有人,如今朝廷之上才会如此太平。 “皇上对这个孩子诸多期望,定是希望他是个皇子吧。” 穆槿宁停下脚步来,两人一道站在曲桥上,桥下波光粼粼,满眼莲花,她的唇畔有笑,笑容愈发清浅迷人。 “这事只能由老天做主,朕是天子,可惜也做不了主。”秦昊尧扬声大笑,双臂环胸,好整以暇地凝神看着穆槿宁的笑靥,她腹中的孩子,更像是一个还未萌芽的希望。只要孩子出生后,他们便是彻彻底底的一家人,希望越来越大,他们的人生仿佛即将走入新的路口,仿佛将来要看到的,是更好更美更令人流连的风景。他话锋一转,说的果断又潇洒:“是皇子也好,公主也罢,对大圣王朝而言,都是大喜事。怎么,朕看上去像是那种重男轻女的人?” 穆槿宁眸光一闪,连忙摇了摇头,低声道。“我说话没有分寸,皇上千万别放在心上――” 秦昊尧闻言,俊脸上的笑容有些恍惚,突然间沉默不语,不知是否是一刹那的错觉――他能够察觉的到,她比起以往更加谨慎小心了,想着或许是对付祺贵人的阴谋让她不敢掉以轻心,还是女儿家莫名的心思让他也难以揣摩了。 眼前站在自己面前的女人,有时候,他也难以看清,心头一抹及其隐晦的情绪停留许久许久,秦昊尧仿佛一直在凝视观赏不远处水上的莲花,才会默然不语。 情绪万重,穆槿宁的心里愈发沉闷了,晌午的阳光洒在人的身上,她不知何时已经沁出一身的汗,眉头更重了。 “今日是你的生辰,有想去的地方吗?” 穆槿宁看秦昊尧回转过身来,俊脸上仿佛没有任何一丝异样的神色,她这才舒展开眉头的愁绪,彻底安下心来,弯唇一笑,精致的面容上更多柔情。“皇上若是不怕我耽搁功夫的话,我想出宫一趟。” “朕当然听从你的劝诫,今天就暂且不处理国事了,你我天黑之前回宫就成。” 秦昊尧依旧一脸平静镇定,朝着穆槿宁走近一步,伸出手掌轻轻贴在她的面颊上,俊眉紧蹙,黑眸愈发深沉。 “我想回一趟郡王府。”穆槿宁的唇畔依旧还有纤柔的笑容,两颊的酒窝愈发清晰明朗,她在秦昊尧的眼底更加明艳动人,在她此刻的笑靥之中,他找不到往日的一分介怀。 指腹悄无声息地抹掉她小巧鼻尖上的细微汗水,他是向来知晓她怕热的,如今在这么炎热的天气还怀着孩子,她定是不好过,秦昊尧低着俊脸,一言不发,眼神却比方才更加凝重。 穆槿宁的清灵嗓音,萦绕在空气之中,因为离的很近,仿佛更加清晰起来,每一个字都落上了秦昊尧的心头。“再自欺欺人也好,我不想回想自己出生的地方,都是毫无印象,一片空白。” “朕跟你一道去。” 秦昊尧爽快答应了她,当下就吩咐身边人准备马车,两人出了宫去,马车停在依旧无人居住的郡王府之内,门上早已撕掉封条,随行的太监推开了门,吱吱呀呀的大门幽幽地打开了,穆槿宁的双目之中,渐入一片幽暗。 郡王府内应该是好些年没有人生活过了,庭院之中的杂草丛生,有的角落的长草已然够到她的腰际了,她穿过草丛,跟随着前头秦昊尧的身影,缓缓前行。 打量四周,这儿安谧无声,一地荒凉,全然不是她脑海之中能够想象的模样,她漫长地沉默着,随同秦昊尧一起走入外堂,将每一个屋子都走了一遍。 突然之间,一棵木槿映入她的视线之内,枝繁叶茂,比起碧轩宫前的更加高大,看来应该有些年头了,枝头上却只有三三两两的花,似乎这棵树也终究年老色衰,无力再蓄足力气开出更多的花来,她突然之间,满心痛楚酸涩。 木槿后头的那间屋子,看来应该是郡王府主人居住的正屋,或许也是二十多年前她降临世间的地方,她明明已经丢失所有记忆,但推门而入的那一瞬,发霉的湿气从角落中扑面而来,她痴迷凝视,已然热泪盈眶。 秦昊尧见穆槿宁望着空无一人的屋子入神,她迟迟不曾转过身来看他,只是从她的嗓音之内听到些许隐忍的起伏:“皇上来过郡王府吗?” “朕不曾来过。”秦昊尧的视线紧紧锁住她的身影,黑眸一沉,回应地没有任何迟疑不断。 她知晓的自己,只是活在别人的记忆里,她不愿在秦昊尧之外的人前袒露自己没有了过往的秘密,因此也鲜少了解这一段往事。听秦昊尧这么说,她不免有些伤心失落,听闻她是郡主,在郡王府里度过她的童年时光,如今想着回来看看,却发觉秦昊尧不比她知晓的更多,她也断了再开口询问的念头。 过去这么多年,她一直是跟自己说谎,到了大圣王朝,才发觉自己在大食族误以为真的过去不堪一击,可越是没有大食族的回忆庇护,就越是显得过去苍白无力。(.无弹窗广告)她本来一手握着大食族的生活,而如今却两手空空,摊开手来什么都没有。 看穆槿宁越走越深,秦昊尧黑眸之内闪过一道复杂情绪,继续开口说道。 “朕虽然很早就认识你,但要是仔细追究起来,你我在宫里相见的时候更多,朕一回也不曾去过郡王府。” 失望吗?!为何隐隐约约,她能够感受得到自己脸上的笑容有崩落的痕迹,鲜少有人跟她说起她跟皇帝的过去,都说他们相识多年,缘分很深,她以为――他们二人既然同为贵族,兴许是两小无猜,青梅竹马。 “瑾宁――” 看她迟迟不语,他站在她的身后却苦于无法看到她此刻的神情,几步走到她的面前,一手扶住她的身子,本以为她又失神分心了。 真相,她所不知晓的真相,定是比她能够想到的,能够猜到的,更加冰冷残酷。只因现实,容不得半分虚构,容不得半分杜撰。 人生中,定会有所遗憾。 他不是她的竹马,她亦不会是他的青梅。 她是秦昊尧的女人,却不是他唯一娶得女人,或许……甚至不是他的结发妻子。 “我只是来这儿认认自己的家,没有别的想法,皇上若是觉得太无趣,我们这就回宫吧。”穆槿宁敛去了心中的悲伤,站在这个屋子里她满心彷徨,她兴许本不应该来,若回忆和过去都不是好的,对于已经得到一切的自己而言,根本没有缅怀的必要。 “朕也想认认你过去的家,毕竟是你长大的地方。” 秦昊尧却没有流露任何不耐,扬起唇边的笑,握住她的双手,环顾四周,看到周遭的斑驳老旧,却没有任何一分厌恶的情绪。 他想着兴许不记得幼年的阴霾,对她而言更是好事,至少在如今的穆槿宁看来,这儿只是她的家,而不是她睁开眼就看到自己娘亲被皇族上位者赐死的地狱。 “我们再去别的地儿转转,不如找找你以前住的屋子。” 穆槿宁凝视着他,笑着点头,任由他牵着手,两人默默走出了这间屋子,将门关上。穆槿宁满怀希望找到另一个屋子,但却落得个空欢喜,这么多年,她找到了一个女子闺房,却又苦于无法在这间闺房里找到任何一丝痕迹,时光,早已将她生活过的痕迹全部抹平了,她亦无法找到任何一个曾经。 “既然出了宫,今日又是你的生辰,朕这就带你去祭拜你的母亲。”两人一起走出了郡王府,秦昊尧看得出她的心不在焉,说的认真,这些年他的身上没有任何一分自命不凡,他越来越成熟稳重,笃定坚决。 她对秦昊尧没有半分戒心,也唯有从他这儿知晓的,她更相信是真正的属于她的过去。她的眸光渐渐变淡,突然多了些许恍惚和游离,幽幽地追问了一句。 “我娘……去世了很多年吗?” “二十几年了。”秦昊尧扶着穆槿宁坐上了马车,不容她有半点闪失,正色道。她微微怔住了,她听到的答案实在太久,根本无法容许她生出突然而来的悲伤痛苦,或许哪怕她没有失去过去,对于幼年丧母的穆槿宁而言,自己的生母的容颜眉目,也早已想不清楚了吧。她无话可说,坐上马车之后,这一路上再也不曾开口,直到了穆家陵园。比起郡王府,墓园却像是有人定期来这个地方修葺整理,中间的大道上也很干净,似乎两三天前刚刚打扫过,他们一同往里走,她本想劝服秦昊尧留她一人去拜祭母亲,但秦昊尧却拒绝了。 比起在郡王府的陌生,穆槿宁似乎察觉到秦昊尧来过这个地方,但她实在想不通秦昊尧对她再体贴宠信,也不必过问她的家事,更不必亲自来过墓园。只是此时此刻,领着她准确找寻到她生母坟墓的人,却当真是秦昊尧。 那淑雅三个字,在墓碑上格外鲜明,若是二十多年没有人理会,故人的名字定是模糊不清了,穆槿宁站在坟墓前,躬下身子,端正跪在那淑雅的坟前,磕了几个响头。 走过那淑雅的坟前的时候,她还是停下了脚步,在那淑雅的坟墓后,堆砌着一个小小的坟头,她凝神一看,眼底突如其来的温热,让她几乎看不清墓碑上的那个名字。 泪光越来越浓重,她不想在秦昊尧的面前落泪,只能不自觉眯起眼来,强忍住眼泪,眼底一片模糊,但心里刻着的名字,却越来越清楚起来。 杨紫烟。 这世上有不少人,为她无私地付出过,只为了守护她。如今她能坐到后位,要是没有这些人的帮助,是根本不敢奢想的荒唐事。 突然,她不想再哭了,更没有半分伤怀,仿佛拨开浓雾,她已然看到前方再明朗不过的月光。 她蹙着眉头,双手无力垂下,胸口的闷痛越来越重,她几乎无法呼吸。 突然之间,听到一阵笑声,仿佛是两个年少无邪的丫头,奔跑在无人的草原之上。 缓缓闭上双眸,她没有用力回想,却只是看到那一幅画面,一个黄衣少女,一个紫衫丫头,那一天,有很蓝的天,有很清的风,有踩在脚底很柔软新鲜的青草地。两个丫头清脆的笑声,融为一体,根本分不清到底谁是谁,跑的累了,两人一道躺在草地上。只听得黄衣少女轻声叹气,紫衫丫头翻了个身,做起来正欲捂住少女的粉唇,急忙劝阻:“小姐,可不能多叹气,要将人的福气赶走的……” “我今日见着他了――” 黄衣少女只是说出这一句话,继而安静地沉默着,只是仰着头望着万里无云的天空,柳眉情锁,还仿佛不知这段感情,会伤她最深,也不曾预知,她将来的命运会比任何人都更加坎坷波折。 有人轻轻抚上她的肩膀,她从那个草原缓缓走了出来,再也看不到黄衣少女跟紫衫丫头的身影,只是在下一瞬,肩膀紧缩,泣不成声。 她明明想要强忍住眼泪,却在他将她扳过身子投入他怀抱的那一刻,再也无法压抑心中的苦楚,她无法忍耐,热泪盈眶,她将螓首搁在他的肩头,仰头去望。透过她层层泪光的天空,仿佛跟记忆中的一样晴朗,一样湛蓝。 这些年,她失去了很多。 根本不必依靠记忆,她却一刻间全部猜了出来――到底黄衣少女是谁,紫衫丫头又是谁,黄衣少女为谁而叹气,她言语之中今日见着的那个他……又是谁。 这段感情于自己而言,似乎并不是一块柔软甜美的糕点,也不是一口浓稠棉柔的蜜糖,经历了多少风雨,她才成为最终站在秦昊尧身边的女人?她铭心自问,却也无人再应。 过去的穆槿宁似乎已经死去离开了她的身躯,但她却依旧记得自己处置祺贵人时候的那些言语……听似平静却又犀利尖锐的指责,分明是她不假思索就从唇边溢出来的心声,过去虽然不见了,但过去的自己却还是存活在自己的身体深处。 一旦有人试图伤害她,如今的自己还来不及做出回应,过去的习惯和历练早已挡在她的前头,严严实实地庇护自己。 或许不是可怕的事,而是不幸之中的大幸,她本性未泯,良知未泯,不让悲剧重演,不让自己再度跌入深渊,她不抗拒这样残缺又孤独的命运。 人生岂能尽善尽美,岂能完美无缺?! 她的泪眼迷离,眼泪宛若流不完的溢出眼眶,她久久凝视着那一个小小的坟头,不再隐忍之极的哭泣,而是泪流成海。 想着像是紫烟这样的人,定是已然安息,在天上活的很好吧。眼眶泛红,她粉唇轻启,唯有用宛若低声呢喃的语音低低地说道。 “我……今日见着他了。” 往后的每一日,都能见着那个他,都能陪伴那个他,这是她的命运。 但紫烟……却始终是一个人,这是紫烟的结果?! 但没有紫烟的庇护,她更不能让别人轻而易举抢夺自己的东西,她唯有比过去的崇宁过的更好,才不枉费紫烟一片忠心,拼死守护。 滚烫的眼泪,宛若烙铁一般贴在他的肩膀,将他的华服都染湿了,秦昊尧本没想过她会如此伤心欲绝,只因那段遥远的过去,他本以为她早已抛弃的干干净净。 他的手掌轻轻拍着她的肩膀,不知该如何安慰哭的无法自抑的她,苦苦一笑,不知是否该嫉妒那个叫做“紫烟”的丫头,哪怕穆槿宁已然斩断了尘缘,宛若重生一般,不记得任何人,唯有紫烟还能让她触景伤情,崩溃般痛哭流涕。哪怕是面对他,她总是小心谨慎,虽然是温柔体贴,却又常常是隐忍难测的。这大半年来,他清楚他足以让她信任依赖,两人的关系也更加亲密无间,也不可否认有时候,他觉得他们的感情隔着一层纸,不像是她怀念紫烟般痛快淋漓。 但秦昊尧却又无法埋怨她,人事已非事事休,能够挽留她的心,不必让彼此面临孤独的煎熬,他不知此刻是否已经是最圆满的结果了。 她无法容许自己再这么错失一个陪伴自己,守护自己的人,孤独的赶赴黄泉路。 清泪落下面颊,擦过粉唇,穆槿宁蓦地在秦昊尧的肩头睁开双目,眼底一片凌冽光耀,浓浓的咸,她面无表情地吞咽而下。 她不愿自己无动于衷,不愿助人一臂之力,不愿冷眼旁观曾经守护过她的人获得最悲惨的结局。 命运……并不是掌握在上苍的手里,更多人的命运,是被紧紧握在宫里上位者的手里头。 如今的自己,过去的自己,都是穆槿宁,她不曾厚此薄彼,是否一个女人,能同时拥有温柔的心怀,坚强的城府?! 就在这一个生辰,她宛若彻底摆脱了单纯的影子,再如何相爱相守的人,或许也总有一日会走到对立的那一面。 她抹去眼角泪痕,眼底注入更多的坚决,缓步走下每一层灰白台阶,离娘亲跟紫烟的坟墓越来越远,但她很清楚她们会在天上温和地注视着自己,她的命运或许并不顺遂,但她更不会觉得孤独可悲,她没必要自怨自艾,她从未输掉一切。 穆槿宁听得到张扬的青春,在身后洒脱大笑,却始终不曾再度回头。她明白自己往后要走入的,到底是何等样的人生,每迈出一步,她便离过去越来越远,离将来越来越近。 将螓首依靠在他的胸怀中,秦昊尧看着她一路上神不守舍,静默不语,原本想询问是否耗费太多精力,不经意再看她的时候,已然发觉她早已陷入沉睡。 他至今不知,为何她站在穆家墓园突如其来的放声大哭――哭的他胸口发疼,曾经视而不见的她的孤独和落魄,甚至曾经毫无怜惜地践踏而去的时候,追溯那些不堪过往,更让他无法原谅自己所做的一切。 深蓝色的这一辆马车,徐徐停靠在宫门前,侍卫大步跑来,为天子掀开马车口的帘子,秦昊尧横抱着沉睡的穆槿宁走下马车,在黄昏时分,踏着黑靴一步一步,走入为他们敞开的朱红色宫门,黑眸之内,只剩下讳莫如深。 他的这一生,不止有过穆槿宁一个女人,但她迟早会理解的,唯有她才是他的天下无双,唯有她才是他的无可取代。 唯有她,才是能跟他平起平坐的身份,唯有她,才有跟他一道分享拥有整个大圣王朝,江山社稷的资格。 心中澎湃而起的浪潮,渐渐恢复了平和,他正视前方,怀中的女子依旧不曾醒来,她身子不重,或许太过轻盈了些,他抱着她走向前方,不顾任何人的目光。当然,也无人敢毫不闪躲地正视他们的身影。 白色肃静的大路,在他的黑眸之内,暗暗延伸到宫内深处,他的心思越来越深沉,无人可以轻易窥探。 彩霞宛若一瞬间被收走,消失的毫无痕迹,天越来越阴沉,夜色来的太快,压得人内心惶惶不安。 他不知在御花园,她原本到底想跟自己说什么话,但从她的眼神之内,他隐约看出了一丝端倪。 只要不是那件事,他什么都能答应她。 那是他的最后的底线。 她决不能碰。 ……。 278 你不信朕 她当时分明听到了,树叶沙沙作响,光影透过枝繁叶茂的大树,点点斑驳在自己的眼底晃动,风吹叶动的声响起初很细微,但最终越来越响亮。突地有一瞬间,仿佛是震耳欲聋的巨响,尖锐而冰冷,她不由得抬起头来,午后烈阳实在是一团火球般耀眼,一刻间刺伤了她的双目,巨大的黑影摇摇晃晃,眼前一片虚无。 她突地有些头痛,蓦地闭上双眼,站在树下停步许久,才缓缓悠悠地睁开眼眸,仰着白皙纤细的脖颈,她安静地凝视树冠。不知何时开始,那些硕大的片片树叶,却已然幻化为一把把尖利的匕首,高高悬挂在光秃秃的枝桠上,热风拂过,刀刃相碰,这般的场景她从未见过,心里只剩下一种感受,胜过独自面对死亡的孤独和寒心,空无和荒凉。 一片单薄的匕首,突地从树枝上落下,擦过她的柔嫩面颊,突如其来的清晰的毫不留情的疼痛,细微又敏感,她眉头紧蹙,仿佛脸上也留下一道细长血痕,但当她知晓这般的古怪景象,不过是理智给自己的警告罢了。 明知此事不可为,像是这些悬挂在树上的一把把匕首,光是看着都觉得疼,她即将要去做的事――不只是伤害秦昊尧,更是对自己的伤害。 她明明知道,但还是不曾止步。 每走前一步,耳畔的清锐声响越来越遥远,她不曾回头去望,不愿回眸一眼,说不准回头看的时候,那些尖锐的匕首早已蜕变成平凡的翠绿树叶。 人最艰难的抉择,不是在两条路中选出一条,而是明知道这一条路前面满是血雨腥风,满是阴霾泥淖,却还是要硬着头皮走下去,无法退缩,明知道会失去很多,但还是不愿妥协。 一旦迈出这一步,很多事,兴许再也无法挽回,很多事,或许会毁于一旦。 没有过去的穆瑾宁,在这个男人身边的点点滴滴,日日夜夜,每一回反抗,每一回抵触,每一回的依赖,每一回的期盼……没有任何一件事是简单的,多么难才能让彼此真心相对,他们彼此都是心照不宣的。 从穆家陵园回来才三天而已,她已经无法继续等待下去,若她不戳破这层纸,关于那个人的消息,是生是死,是苟且偷生还是饱受折磨,她根本就会一个字也无从而知。她更害怕的是――何时她突然开口,那个人已经死了,什么就都来不及了。 “娘娘……” 琼音在远处追着,费力追赶,直到追上了穆槿宁,顾不得自己满头大汗,低低喘了会儿气,她才开口询问。 “您要去哪里?怎么也不让琼音随您一道去啊――” 穆槿宁淡淡瞥视了琼音一眼,脸上没有任何动容,心里却更加清明,她要去的地方,要去做的事,根本不需要任何人陪同。 “你先回去吧,我去一趟皇上身边。” 琼音微微怔了怔,见穆槿宁毫无表情地转过身去,主子的嗓音之内没有任何的起伏,听来有些虚浮无力,她还想追着说些什么,穆槿宁已然越走越远了。 这一路走来的时候,穆槿宁听闻南门口有些动静,她止步凝视,这两日听闻皇帝已经命人将北国人质押往京城皇宫,穆槿宁不知到底这个战俘是何等的身份。见皇后站在南门不远处,南门守将急忙跑来,一身金铜色甲胄,几乎刺伤了穆槿宁的双目,她朝着南门守将,淡淡问了句。“是北国人质吗?” “回皇后娘娘,那位的确是在战场上被虏获的女将。”守将据实以告,神色镇定。 女将。听闻这一个字眼,穆槿宁不禁柳眉微蹙,当真没料到敌国出马的将军,居然是个巾帼英雄,既然上了战场,便是为国立功,以性命捍卫国家荣耀,胜负就不再是最重要的事了。 突然她的心里生出了些许好奇,穆槿宁展唇一笑,神色温和平静,嗓音清冷:“皇上说过让她住哪个宫里吗?” 不管这位女将身份如何,她已经被大圣王朝抓回来当人质,她这辈子就很难再重获自由,既然是一名女将,定是身手不凡,勇敢无畏。(.)千百年来敌国的人质,不管是住在宫里还是宫外,命运多舛,能在异国他乡安然生活就已经是最好的结果,江山易改,哪怕是被沦为人质的国君,被敌国君王的严苛和心机推入地狱的也不是少数,更别提这个女人只是区区一位将军而已。 南门守将“皇上让荣公公为她找一处住所,卑职得到的命令,是将人送入雅馨宫。” “雅馨殿……”穆槿宁眼底黯然,低声呢喃,从守将的话中察觉些许端倪,看来秦昊尧并不愿意在这个人质身上多费心思,北国女将的居所也是让手下去打理,大圣王朝这些年来跟北国打了好几场仗,要说是宿敌,也是敌意很深,恩怨难解,秦昊尧又是在沙场上受了重伤,哪里还愿意多看这个女将一眼?!让这位女将在宫里生活,不想方设法处置折磨女将已经是天子的恩惠了,若是这位女将想要安宁的生活,就该遮掩了自己的痕迹而活。但身为将军的女人,定是有不凡的血性和心气,绝非世间一般的庸脂俗粉,她又会安于现状吗? 守将看穆槿宁面色有些难看,揣摩着如今身怀六甲的皇后定是不想宫里再生是非,担心这位女将不安于命,将皇宫闹得鸡犬不宁,急忙开口解释清楚,身为守卫,他们本就是负责整个皇宫的安危。 “娘娘不必忧心,雅馨殿是皇宫里最偏远的宫殿之一,而且,日夜都会有当值的侍卫守在宫前,她绝不会出雅馨殿一步。” 守将话音未落,穆槿宁已然听到南门的动静,顺着声响望过去,一个女人渐渐走入了她的视线,她猜测着定是北国女将,细细看了几眼。 那个女将身着素白布衫,灰色长裙,长发垂泻在脑后,双手上有着一套枷锁,光是瞧着都觉得格外沉重。她的身后跟随着四名青衣侍卫,每个人都腰际佩剑,面色肃然,朝着前方走来的时候才察觉穆槿宁站在一旁,顿时停下脚步来,朝着穆槿宁行礼。 女将察觉到身后侍卫的异样,仿佛眼前站着的女人身份不同寻常,她缓缓仰起脸来,正巧跟穆槿宁四目相接。 穆槿宁的眼底没有任何情绪,淡淡睇着这名女将,她的确跟大圣王朝的女人不太一样,就拿她跟自己相比,她更加健美,个子也比自己高上半个头,虽然称不上魁梧,还是纤细合宜的,没有任何羸弱之感。她的肌肤被晒成蜜色,浓眉深目,五官深刻,虽称不上是美丽的面孔,却依旧让人记忆深刻,她的眼底没有半分闪躲自卑,仿佛哪怕成了罪人,成了人质,也是堂堂正正的,不卑不亢。 一丝桀骜不驯,掠过女将的双目,仿佛这世上,再也没有让她在意的东西了。这个女人站在穆槿宁的眼底,全然没有半分恭顺的影子,穆槿宁只觉自己仿佛面对一头不曾被驯服的脱缰野马,这个女人当真很特别,特别的让人只是看一眼,就印象深刻。 女将原本只是仓促望过一眼,却突然之间心生一丝迟疑,身后的侍卫已经跟皇后行了礼,正欲带着她走去偏远宫殿,女将才迈出一步,蓦地想起什么,身子一震,费力力气朝着穆槿宁冲过去,两名侍卫眼疾手快,就在女将要冲撞上穆槿宁的身子那一瞬,一把拉住女将的手臂,压制住她。 穆槿宁眼眸一黯再黯,眉头紧蹙,不由得退后一步,这名女将仿佛是疯狂一般,为何已然要走开了,却突然掉转过头来冲向自己?!难道是女将成了战俘之后,对大圣王朝怨恨太重,方才突然之间察觉自己身份高贵,就不要性命恨不得拿自己来泄恨报复?!她当真不敢细想,若是方才没有侍卫阻拦,这个女人到底会冲向自己做出何等的举动! 两名侍卫扯住女将的手臂,用力更大,当下就传出骨节断裂的声响,穆槿宁就见着她面色死白,豆大的汗珠从女将的额头上渗出,她咬牙忍耐,不肯大声呼痛。这名女将不过是一个人质,没有人在意的蝼蚁性命,他们一想起这位女将方才一旦伤害了贞婉皇后,他们就要人头落地,心中满是愤怒,因此下手更重更狠了。 “见了皇后娘娘还不跪下!你还敢放肆!” 其中为首的侍卫冷着脸喝道,朝着女将膝弯踢下一脚,女将低呼一声,生生下跪,口鼻间的喘气声更是沉重,她被侍卫按着螓首,她却不肯屈服,挣扎着要抬起头来仰视着穆槿宁。 “算了,你们带着她去雅馨殿吧。” 穆槿宁却没有心思欣赏这等逢迎她的场景,这个女将是北国人士,哪怕余生都要在皇宫耗费时光也好,她们绝不会有更多的来往。她的神色稍显冷淡,此话一出,侍卫才收回手来,不再用力按下女将的螓首,见穆槿宁正欲转身离开,女将的双目通红,满目不敢置信,朝着穆槿宁的身影大喝一声:“你是皇后?!不可能!” “少废话!你还当自己是什么身份,敢在皇宫叫嚣――”侍卫更是怒不可遏,这到宫里的一路上她都格外安静,没想过居然是蓄势待发,有天大的胆子到宫里来闹事,哪里还能好声好气地说话,一掌劈下,女将的眼神一顿,额头上落下一丝细长血流,她昏昏沉沉地晃动着螓首,却强忍住疼痛,咬牙盯着身前的那道朱红色倩影,嗓音不免有些起伏。 “我听说你死了……没想过你居然是在宫里安乐逍遥地当你的皇后娘娘……” 穆槿宁蓦地停下脚步,她凝眸望着,眼底滑过一抹复杂之极的情绪,在女将的言语之内,她听到的是很深的过往。垂在身侧的双手不禁暗暗蜷曲,穆槿宁压下心头的百转千回,淡然一笑,问的不以为意:“你认得我?” 女将却不曾马上开口,她只是静默不语,深深地看着说话的女子,穆槿宁站在她的面前,仿佛跟她见过穆槿宁第一眼一模一样。 时光对穆槿宁格外仁慈,仿佛这四年时光,也不曾在穆槿宁的脸上刻下再细微不过的一道痕迹。两人是年纪相仿,但站在穆槿宁的身边,自己更像是虚长几岁的女人一样,她原本就面貌姣好,眉目之间格外温柔,今时今日一看,更多了几分祥和,仿佛整个人都会闪闪发光一般。 穆槿宁宛若白雪般的细嫩肌肤,光洁细致,在宫里似乎活的格外滋润,身着朱色华服,装扮得体端庄,面色红润,没有半点憔悴孤寂。当年……她带着穆槿宁到自己的和丰牧场,曾经看过穆槿宁眼底的落寞,但此刻却在穆槿宁的眼神之内,仔细搜寻一番,却一分也找不到了。 她当然认得穆槿宁,哪怕穆槿宁有些改变,自己也该认出来,更别提她的模样没有任何的差别。皇兄是个向来大而化之的男人,潇洒多情,风流风趣,仿佛只要见了美丽的女人都会动心,唯独她这个皇妹清楚,当真让皇兄动了心的人,这世上唯有两个女人,一个是……已经失去大势在佛寺静养的刘皇后,而另一个……就是眼前的穆槿宁。 但她在穆槿宁的脸上,看不到往日的神色,甚至穆槿宁看自己的眼神,是全然陌生的。她一阵莫名悲伤痛心,却又无可奈何,两国不和,兴许穆槿宁也不愿再跟北国的人有任何瓜葛吧,宝月公主这么想着,哪怕已经为穆槿宁的冷漠找到了理由,却还是无法敛去伤怀,只因她没想过穆槿宁也终究是一个世故精明,城府深沉的女人。 侍卫不想再生事端,见贞婉皇后止步不前,像是要追究此事,急忙开口说道,阻拦在宝月公主的身前:“娘娘,她满口胡言,您千万不能相信她啊,她可是北国的人,定是满腹阴谋诡计……说不定是要挑拨离间。” 穆槿宁却生生打断了侍卫的话,面色不变,冷然开口:“让她说。” 宝月公主当真失望介怀,早已无力再度探究到底穆槿宁装作不认识自己,是否不过是蒙蔽众人的计谋而已,既然他们都说她是皇后娘娘,大圣王朝的国母,她又如何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当着众人的面承认跟北国有所牵扯?! 她们之间,有一道无形的鸿沟,她们是站在对立面的女人,势不两立。 宝月公主扬起朱唇边的笑容,抹掉额头上的血迹,利落地拍了拍双膝上的尘土,自若站起身来,语气也不免转冷,眼底的桀骜随性更重。“我自然认得你,只是你已经不认得我了,看来你也不认得皇兄了吧。也罢,你跟皇兄根本没有缘分,这是命中注定的事。” 和丰牧场上,她骑在马背上,高声喊着号子,挥舞手中的马鞭,驱赶着大批牛羊回去的时候,也曾情不自禁凝视这个女人好多次。穆槿宁的骨子里总是透露出一种与生俱来的祥和和平静,那时候……穆槿宁仿佛比自己更像是拥有牧场的主人,那时候,宝月公主在穆槿宁的身上看不到任何野心,也是在认识了穆槿宁之后,宝月公主才相信这个世上,的确是有如此淡然超脱的女子,仿佛与世隔绝般不食人间烟火。 但方才她见着的,更像是另一个穆槿宁,或许,是穆槿宁的另一面。穆槿宁身着美衣华服,端庄沉着,像极了这宫里恩威并重的上位者。 跟随四名侍卫走向另一条路,宝月公主的脸上再也没有任何神情,跟穆槿宁擦肩而过的那一瞬,她却不知心中为何生出漫长的苍凉。 她也没什么好怨恨穆槿宁的,她既然当了大圣王朝的皇后娘娘,在北国那数月的过往,也该一并埋葬割舍。留着那段过往,对穆槿宁的地位而言,是有害的,不管穆槿宁是否还依稀记得,甚至心生挂念,都决不会表露在外面。 垂着双手,枷锁越来越沉重,在手腕处浮现深深的血痕,宝月公主走了约莫半个时辰,才走到自己往后的居所,她抬起头来,烈日却毫不留情地刺入她的眼底,她根本无法看清宫殿高处悬挂的匾额上面写着什么字。 勾起干涩的唇角,苦苦一笑,她不过是慨叹上苍捉弄人的本事如此卓绝,四年多前,穆槿宁被一道口谕送到北国远嫁和亲,四年多后,她沦为战后俘虏敌国人质押往王朝深宫苟且偷生,故人相见,却又擦肩而过,故作不知。 “皇上说过,若北国再起狼烟,定会第一时间将你的人头送到北国城门。除了祈求北国皇帝这回当真能守信之外,你还是担心自己的性命吧。你虽是北国公主,但在宫里也要认得自己的身份,宫里的规矩对你同样适用,你要不想再受皮肉之苦,就安分地待在宫里。你要再跟方才一样冲撞放肆,绝不会有人为你求情,这宫里生生被打死的下人,也不是没有过先例。” 领头的侍卫怒气冲冲地丢下这一番话,为宝月公主卸了手腕处的枷锁,这才将大门关上,两名侍卫站在雅馨殿前,留守下来。 …… 途中遭遇了小小风波,却不曾让穆槿宁心绪杂乱,她清楚那个女将应是认识自己,但此刻她没有功夫和精力再去追究下去。 那名女将的骨子里的傲气,以及她言语之内的“皇兄”两字,都不难让人猜透她的真实身份。 穆槿宁的眼底波光,依旧平静祥和,她宛若无事发生一般,走上长廊。 长廊顶上的紫藤花开得密密麻麻,绿藤枝叶繁茂,像是在长廊的顶端上织了偌大的绿冠,荫蔽了炎热,为炎炎夏日捎来几分凉意。 还未走上上书房的台阶,她已然看到朝自己走来的王谢,他见来人正是穆槿宁,突然停下脚步,低下头去。 视线扫过王谢的面孔,他的右边面颊上有几道血痕,称不上是新鲜的,或许已经有了三五日,只因她这些天不曾见过王氏兄弟,当然也就不知是如何伤着的。穆槿宁眸光一黯,越过王谢的身子,继续朝前走去。 “荣公公,皇上在里面吗?” 看着守在门口的宫人,穆槿宁弯唇一笑,低声询问,眼眸之内愈发清新明朗。 荣公公笑着点头说道,随即为穆槿宁打开了大门。“皇上刚刚歇息了会儿,已经醒了。” 闻到此处,穆槿宁迈入门槛之内,将门关上,脚步轻盈,缓缓走入其中深处,见秦昊尧正从软榻上起身,端着茶杯喝了一口茶,听到脚步声抬起俊脸来看她,扬唇一笑。 “来找朕有什么事?” “皇上为我过生辰的那天,不是答应了我,若我有夙愿未曾完成的话,定会帮我了结……今日我有事要求皇上。” 穆槿宁朝着秦昊尧深深欠了个身,她依旧不曾彻底熟悉宫内的繁文缛节,但哪怕是夫妻之间,哪怕是皇上跟皇后的关系,哪怕他们朝夕相处,她也不想失了礼数,没了分寸。这一番话从她的口中说出来,嗓音轻柔,眸光清浅明澈,她的过分有礼,秦昊尧的黑眸之内却闪过一道晦暗,他果断地放下手中茶杯,沉声道。 “有什么话就说吧,我们何时变得这么见外?” 她久久凝视着坐着的俊美男人,他朝着自己伸出一手来,示意她坐到他的身边去,但穆槿宁迟迟不曾探出手来。 秦昊尧看穆槿宁不曾走前一步,更不曾坐到软榻上来,黑眸冷沉肃然,薄唇边的笑容,也渐渐被冲淡了。 他们之间,足够默契,默契到了……她即便不开口,他也已经可以预知她要说的话,要求他的事。 他冷眼看着穆槿宁双膝一弯,跪在他的面前,他的眸光渐冷,眼底深处的一道锐意愈发凌厉,身上散发出来的阴鹜,也更令人不寒而栗。 不等穆槿宁开口,秦昊尧已然将视线从穆槿宁的身上移开,不冷不热地问了句。“你还记得朕在营内给你写的那封信吧。这是朕给你写过的第一封信,朕只想问你,你可否知晓朕写信的时候,才刚刚从鬼门关回来?” 她闻到此处,死寂的心湖一片涟漪,她悠然抬起晶莹面容,淡淡睇着他,神色从容淡然。“皇上对我的关怀庇护,我会铭记于心,永世不忘。” “朕给你的,不只是关怀庇护,朕也不只是要你把这些当成是恩情――”秦昊尧无声冷笑,他要听的,从来都不是这些不痛不痒的场面话而已,那双逼人的黑眸之内,沉淀下时光的深邃,他的嗓音听来愈发冷沉。“朕认识你这么多年,你从来都不是如此迟钝的女人。” 他绝不会是毫无理由地提及这件事,他仿佛早已心知肚明自己要说的,他愿意给自己一个回头的机会,只要她闭口不言,他定不会再责怪她一句。正如秦昊尧所言,她若不是愚蠢的女人,就该见好就收,如今的结局已经很圆满了,她不该再生奢望,再生枝节。 秦昊尧已经给了她足够的余地,给她指了一条退路,若她不想毁掉一切,她就该压下已经升腾到了喉口的那些话,她就该彻底掩盖自己的心迹。 “皇上过去答应我的,皇上说过的,张大哥已经出宫了,我只想确认一回……”她跪在上书房的猩红色地毯上,心中的情绪愈发汹涌,短暂的沉默之后,她终究还是开了口。 既然这是挡在她前头的障碍,不管早晚,她都要面临这一切,哪怕她今日改变了主意,也绝不会无事发生般安宁。一根刺陷在皮肉之下,害怕当下将其拔出来的疼痛而容忍留在其中的话,每一天都是危险的。或许比起愚昧无知而言,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更令人厌恶痛恨,但她知晓哪怕是夫妻之间,定也有互相觉得憎恶的时刻,狂风暴雨迟早都回来。她唯独依靠逃避闪躲,是无法一辈子逃离此事的阴霾的。 眼底的男人没有任何的温情,他冰冷倨傲,冷漠阴沉,那是她偶尔也会看到的秦昊尧,听她这么开口,当然是怀疑他过去的信用。 “谁是张大哥?朕可不记得了。”他冷傲地扬起唇边冰冷至极的笑容,毫不在意地冷哼一声,顺手拿起矮桌上的文书,翻过一页,心中的不快已然生出火光,他却不愿过早拆穿此事。 “在大圣王朝,他的名字叫李暄,我想问的就是他的下落。”穆槿宁却不愿再兜兜转转,眼底愈发清晰可见往日倔强固执,淡淡望向他,没有半分愧疚,更没有半分闪烁其词。 只是秦昊尧却在那一瞬,痛恨她仿佛不知一切的光明正大,堂堂正正,再无心思将文书中的内容看下去,他冷着脸合上文书,从薄唇中溢出来一句回应,每一个字都是冰冷的。 “你这么问,是不相信朕的话。” …… 279 伤害她就是伤害自己 他跟穆槿宁说过,他会让李暄出宫,她的怀疑惹来他的不悦,她对李暄的担忧却更让他无法停止心中的嫉恨。[] 那一把火,会将他们都烧成灰烬,烧成粉末。 “朕若说已经杀了他,你打算恨朕一辈子吗?” 秦昊尧微微俯下挺拔身姿,他炽热的目光锁住了她的身影,将她的面容看的仔细,他突然觉得好笑之极,前些日子的恩爱也更像是他永远无法彻底触碰的镜花水月。唇畔生出诡谲深远的笑意,他好整以暇地观望着她脸上的神色,哪怕再细微的变化,也无法逃离那一双犀利的眸子。 突然之间,在秦昊尧的眼底触到一阵冰凉,她身子一震,大惊失色,如鲠在喉,气息都宛若堵在喉咙,像是晴空霹雳一般措手不及。 她的错愕悔恨表露无遗,秦昊尧站起身来,高高在上地俯视着跪在地上的女人,他已然不想再听穆槿宁说任何一句话,只是看到她的神情,他就已经回到了原本的铁石心肠。 “我为李暄求情,不只是因那段恩情我不能忘,更是为了皇上跟我的孩子……回到大圣王朝后,我亲眼看到了很多人的结果……我不想再看到有人死了,不想有人造孽再造恶业,不管是我,还是皇上,这回都请不再顾及往事恩怨,就当真做一回仁慈之人吧。” 仁慈。 真是好笑。 他在穆槿宁的眼底,无论多久,都只是一个残暴冷酷的男人,仁慈――居然成了她伤害自己最锋利的刀刃,成了她推开自己最残酷的理由。 他却不愿当一个仁慈之人。 他向来都是如此,秦昊尧想到此处,眉宇之间突然之间涌入更多戾气,他负手而立,无动于衷的冷漠。 “皇上不是希望我能为您顺利生下皇嗣吗?也不知是否前世做了太多错事恶事,如今再想过平凡妇人的日子亦不可得,知道任何决断,皇上都有皇上的道理。只是就这一回,请皇上为我着想,不再跟张大哥计较,到了如今的地步,还不如宽容待人,厚德载物,就算是为我添上一分福德……”穆槿宁低着螓首,垂着眉眼,她伸出手来紧紧拉住秦昊尧的龙袍,指节苍白,可见她这一番恳求,已然消耗了自己不小力气和精神。 只是她说的越是动容,越是真诚,却越是不曾浇熄了秦昊尧心中的怒火,相反,这无疑是在火上浇油。 “你已经是这世上最有福气的女人。”秦昊尧本打算铁石心肠到最后,他的嗓音听来宛若千年不化的寒冰,其下掩藏的威严和气势,更是令人不寒而栗,毛骨悚然。她恳求自己放过李暄,要他相信唯有这么做,他们的孩子才能顺利出生,这一点,已然触怒了他,哪怕他不曾勃然大怒,他也已经很难归于平静了。 穆槿宁心力交瘁,身子仿佛被千斤巨石压着,可悲的是,她无论多么哀求,秦昊尧都已经打定了主意,无人可以左右他的心,直至此刻,她看不到自己的半分胜算。 “但你今日的事,当真是错了,错的厉害!不管你要如何为他说情,即便不顾欺君之罪,多年前,他私自有所企图带走朕的皇后,算计朕的女人,这已经是该死的罪名了。” 秦昊尧面色一沉,俊容铁青,他眼底的杀意愈发明显,沉溺在她的身影之中,他低声叱责,话锋尖锐至极,早已令人万分难堪,若是能让穆槿宁知难而退,他宁愿说更狠更难听的话,但秦昊尧却突然有些不安忐忑,只因他素来知晓,穆槿宁纤弱的骨子里,藏匿的是胜过任何人的坚忍不拔。“朕若饶恕他,不是仁慈,不是宽待,而是纵容,往后若还有人这么做,朕是杀他好,还是不杀他好?在你的心里,还有公平二字吗?” 真正刺痛穆槿宁的心,并非是他比铁石还要强硬的态度,并非是他独断蛮横的决定,而是他所言的――公平。若她的心里公私不明,是非不分,连这一碗水都端不平,她哪里有颜面当一国之母?!她的真心恳求,居然成了有所偏袒的罪责。 双目之中迎入一片刺痛,穆槿宁见秦昊尧不顾她紧抓着他的衣角,越过她的身子,她的双手一松,几乎要瘫软在地。她的身体越来越疲惫不堪,长时间的专注凝神,也已然让她沁出一身冷汗来,穆槿宁掉转过头去,低声细语,言辞之内却已然有了激动和愤愤不平。“皇上,当年他将我带出皇宫是他的错,我亦不辩解。只是若没有他,若当年我留在宫里,兴许我早就死了,他再有罪,不也有他的功劳吗?我只恳求皇上容忍他活着,罪责和功劳两相抵消,再无其他奢求――” “这些话,你还是说出来了……”秦昊尧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看她,他在这件事上,不愿为她而心软,俊美面容上没有任何的动容。 “皇上,哪怕是我求你,你也不肯网开一面?杀了李暄,难道当真就会痛快了?皇上在意的过去,我兴许这辈子都不会记起,即便如此,皇上也不能容忍李暄活在世上吗?”穆槿宁的满心纠痛,越是无法劝服秦昊尧,她此刻的无能为力,更让她痛苦伤心,她依旧跪在原地,在秦昊尧的言语之内,虚实难辨,她根本不知晓到底李暄是否已经是消失在世上的人了。她言辞激烈,眼眶发红,更是不愿放弃最后的一丝希望。“昭明太子跟太子妃,皇上不还是让他们活着吗?只要安安静静地活在世间的一个角落,像是平凡人一样抛弃过往生活,也并非无法饶恕的罪过,为何偏偏李暄却不能得到皇上的恩赐?” 他居然拿昭明太子跟李暄相提并论,当年要不是曾经顾虑到穆槿宁,他可以斩草除根,可以冷眼旁观太子夫妻一家三口死在湖底。要不是想着过几年后带她去看太子和太子妃,也可解开她对自己的误解偏见,他更不必让人暗中保护太子夫妻半年之久,直到确定再无野心昭昭之人利用昭明太子,他的手下才赶赴京城复命。昭明太子跟秦昊尧至少还有几分相同血脉,至少是秦家王室的子嗣,即便如此,昭明太子的性命,也依旧握在自己的手中。 “你不知道理由?要朕给你看理由吗?”秦昊尧闻到此处,猝然低笑一声,黑眸之中的眸光一瞬间熄灭,他面无表情地睇着眼前的女人,从一侧的长台上拨开堆砌的很高的文书,将压在最底下的一张宣纸抽了出来,紧紧抓在手掌内,低喝一声。“你的心里,还是只有李暄。” 哪怕是她彻底忘记了,他也耿耿于怀,在他看到证据的时候,他也曾痛彻心扉,满心寒意。 “你终究放不下李暄。”盯着穆槿宁发红的眼眶,秦昊尧攥紧手中的泛黄宣纸,俊美面容因为阴鹜冷沉更有几分狰狞扭曲。“这些年过去了,他还随身的带着这张画,他对你从来没有死心过!” 他勃然大怒,一脸阴沉,将手中的画纸摔在她的眼前,距离之近约莫擦过她的长睫而坠下,掉在她的双膝前,她受了不小的惊吓,身子微微斜着,双目无声泛出泪光。 她的双手颤抖着,摊平了这一张有些年头的宣纸,看清其中的景物的那一瞬,全身僵硬,宛若血液倒流。 一张看似寻常的图画,是木槿花开的风景,画风大胆潇洒,有些熟悉,似曾相识,而秦昊尧的话,她也不能继续假装听不清楚了。 他的言下之意,这一幅画,是她亲笔所作,更是亲手赠与李暄的。而李暄这么多年来,从未忘记过她……这才是秦昊尧无法相信自己,也无法宽恕李暄的真正原因?! 她紧紧闭上双目,一瞬间悲痛欲绝,那些回忆再遥远,却没有半分模糊斑驳。 在凤栖山下,大食族内,每回他来看她,从来不说他们的过去,也从未对自己表明过他的心意。他从未提及自己的名字身份,心甘情愿当她的“张大哥”,看她走过再熟悉不过的小溪,他也会站在对岸朝她伸出手掌,生怕她脚一滑就跌入其中,哪怕那溪水不过到人的脚踝而已―― 而她,每回跟他走在丛林深处,她向来都是扶着他走,知晓他腿脚不便,很难拄着拐杖的时候,她也会不自觉地放慢脚步,小心翼翼地陪伴搀扶。 这几年来,他们宛若兄妹般生活,互相关怀,感情岿然不动,哪怕这些年来见面的次数根本不多,但有些东西……却越来越坚固,越来越稳定。[.超多好看小说]他们两个人的心,哪怕是隔着很远的距离,仿佛也可以相互感受的到。她知道他对自己的包容和关怀,也知晓自己等待他来的那些天,是最开心的时候,足以让她遗忘在天恩楼所做的平淡乏味的每一件事。 她甚至坦诚自己愿意当他的拐杖,哪怕是一辈子也可以,他却始终不曾答应,他仿佛早已猜测到,她是迟早会回去的人,是不属于他的人。那几年,他若是歪曲事实,坦诚他们才是相互爱慕的情人,她定会将自己的心,完完整整地交给他。他原本可以占有她,霸占这段感情,作为一个被秦昊尧毁掉了所有前途更伤残了腿只能用另外一个名字活在世上的李暄而言,他原本就可以更自私一些,原本就可以毁掉她所有的退路,让他们两人只看着对方而活下去。 哪怕那几年他自私地将这段感情扭曲成令一副模样,也不是难以理解难以宽恕的罪过,这世上……自私才是最真实的人性。 但李暄没有,他一直是用最安静无害的方式,最包容宽仁的心怀来对待她,最温暖平和的眼神凝视她。 她并非不曾怀念过那个男人,无论在任何时候,他的眼里,他的手心,他的身体都是温暖的,若不是想念着他,不是等候着他,她在大食族的三年时光,会格外艰辛而漫长。因为李暄,她忍耐身体上的巨大疼痛,忍耐深夜独自的煎熬,忍耐头脑一片空白的那些春秋的时候,才不会更辛苦。 等候,期盼,才弥补了她所有的孤独和寂寞,每一回两人一道穿过丛林的时候,仿佛只有一个人的脚步声,他们相互凝视的时候,都是笑着的。 若是李暄真心想重新开始,她或许已经爱上了他吧,毕竟那个地方,与世隔绝一般,没有任何尘嚣,她对李暄的依赖,是胜过对任何人的。 这样的男人的心,永远都是那么温暖,而为了她,却要冤枉孤独地下地狱吗?!却要忍耐冰冷的死亡吗?!她哪怕已经再度坐上后位,居然连自己想挽救的人也无能为力吗?!比任何一回都更大的困惑,更重的不解,深深包围着她,从四面八方袭击着她,从她的体内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 就因为一张她自己都认不出来记不起来的木槿花图,她被全然否决了,穆槿宁怔怔地望着这一张图,眼底渐渐濡湿一片,木槿花开在图中,却无声凋落在她空洞的眼里。 “朕在你心里,这辈子都没有李暄重要?!你怀了朕的骨肉,居然还是心心念念为李暄求情?!朕对你百依百顺,你就这么回报朕?” 秦昊尧的心中再愤怒不堪,也唯有丢下这一阵怒吼,他已经不想再问下去,也笃定穆槿宁没有任何令他满意的答案给他。他最终还是拂袖而去,理智告诉他,他若是继续留在这儿,对他们彼此都没有任何好处。 冰冷刺骨的寒意从背后爬上来,渐渐沁入她的肌肤,深入骨髓的冰冷尖锐,已然让她浑身发抖,她面色死白,双手撑在地面,却已然不堪重负,瘫软在地。 她明明伤心欲绝,苦涩悲恸,撑着身子的双手突地紧握成拳,弓着身子,垂着螓首,跪在地上许久,却连哭都哭不出来。 她居然……只能眼睁睁看着李暄去死,而秦昊尧――她的丈夫,她将来孩子的亲生父亲,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摔在她眼前的画纸,都已然离她越来越遥远。 她的身子冰冷,就在这一年中最炎热的七月天,她身子沁出的冷汗,一回又一回,已然将单薄柔软的华服染湿了。 自责,愧疚,牢牢地占据了自己的心,紧紧抓住她的胸口,让她的呼吸也愈发沉重难过起来,聚散都不由人,世事难分。哪怕她重新当上了一国之母,也不曾让感情的事,变得更简单。 若她回到大圣王朝最孤单无助的那些日子,没有请求过秦昊尧为她找寻唯一可以证明自己身份的人,如今李暄还是当着张少锦,在宫外过着快意自由的日子,而并非面对牢狱,面对刑罚,面对――迟早都要来的死亡。 不只是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痛心,在今日,她更觉痛心的事……是推翻了她曾以为的认知,她以为这世上夫妻之间,陪伴比相爱更重要,却不曾想过,哪怕是夫妻,哪怕是同床共枕的人,哪怕曾经迷恋过的人,感情一旦被动摇了,也会不知觉地扼住对方的脖子,即便并非是刻意的,但伴随一辈子的时间,或许什么事都会发生。 陪伴君王,并非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也绝不会一帆风顺,但她已经无法后退了,在知晓自己的真实身份之后,在渐渐将满地碎片拼凑出贞婉皇后的名分之后,她已经无路可走,唯有面对将来。 他们之间有感情,有过去,还有两人的骨肉。她不想抛弃这些,也不能抛弃这些。 秦昊尧跟李暄,不是完全一样的人,他们是不同的出身,不同的地位,不同的性情,秦昊尧永远都会是恩威并重的天子,绝不会原谅她因为感情而犯下的错误,他们之间支撑到如今的,不就是那段感情吗?! 穆瑾宁明白此事,对于秦昊尧而言,也是一个难解的谜题,身为皇帝,他是高高在上的,也是一意孤行的,他从来都不是仁慈悲悯的菩萨。哪怕以为她死了,这几年来他也从未重新喜欢上别的女人,对于一路走来同样艰辛的他而言,若是自己背叛他,疏远他,他如何容忍这一切残酷的真相?!他如何要容忍一个好不容易才将心交给她,她却想把自己的将来交给别人的女人?! 在今日,她见着的……是秦昊尧的另一面,他的绝情,刻薄,冷漠,残酷,铁石心肠,无动于衷。 还有……他的愤怒,他的悲痛,他的无奈,他深入骨髓的――孤独。 穆瑾宁心口的疼痛,却越来越沉重刻骨,身子不知某一个的角落,突然而生一颗时而冰凉时而火热的种子,仿佛在脊骨之下游走,在血脉之中砰然跃动……她咬紧牙关,面色愈发死白,一把揪紧自己胸前的华服,呼吸一滞,这般熟悉的疼痛,她哪里会忘记?!已经一年多了……她本以为不再会被这样突如其来的疼痛折磨了,三年前她几乎夜夜被想不起来的恶梦跟病痛折磨的生不如死,她问过红叶,红叶说她患上了一种奇怪的病,不过往后迟早会好的。一年后,她不过是数月犯病一次,渐渐的,她鲜少再面临这样的疼痛,她当真相信了红叶大巫医的话。本以为这场病已经彻底痊愈,却没想过……这一回,来的比任何一回都更猛烈,只是哪怕再痛,她还是费劲最后的力气支撑着自己的身子,不让跪着的身子倒下。 她不想呼救,更不想喊叫,在大食族内她忍耐了数百次,她只想息事宁人,独自煎熬。反正以往也是这么咬牙挺过来的,她明白这病绝不会要她的性命,否则,她也不会活到现在。 她更不愿让秦昊尧见到如今自己的这幅模样,穆瑾宁已经笃定,对于方才的事他已然龙颜大怒,短时间内……他定是连她的脸都不想看到。 但即便神智越来越虚浮,越来越不清晰,她唯独想着的,不是如何跟秦昊尧对抗,而是如何快些压下越来越难以忍耐来势汹涌的病痛。即便他们争吵的这么凶,看上去根本没有挽回的余地,不管他是否打算冷落自己,或者不再理会自己,她唯一念念不忘的,是她腹中两个多月的孩儿,比起任何时候,她更加紧张不安。 指节紧紧陷入猩红色的地毯之中,在她心中死灰复燃的,是格外复杂难言的痛苦,还有某种新生的冲动和渴望…… 突然之间,她明白了此为何物,明白了在体内复苏的不只是难以解释的病痛,还有――她丢失很久很久的东西。 最后的一道理智从她脑海之中逝去,汗水从她的额头滑落下面颊,口鼻间的呼吸愈来愈混乱炽热,最终她再也无法强忍,宛若被重击般无力地伏下身子,再也不知任何事。 …… “卑职无法为爷守住秘密,卑职没有脸面见皇上。” 王谢走到那一道高大俊挺的身影旁,跪在他的身后,低垂着头,他从半路追来,也不知秦昊尧离开上书房为何突然离去,但他身为大内侍卫统领,无法为主子分忧解难,更是为主子遭来麻烦,迟迟不曾原谅自己的过错。 “当然是你的错。”秦昊尧一脸阴沉,黑眸满是阴鹜肃然,不正眼瞧身后的侍卫,冷然丢下这一句话。见王谢沉默不语,仿佛无论他要如何重罚,王谢都不会为自己有任何辩解,冷眸扫过一眼,秦昊尧话锋一转,无声冷笑。 “你是无法违抗她的。” 穆瑾宁不是懦弱的女人,更不是毫无主见的女人,她一旦打定主意,绝不会轻言放弃。区区一个王谢,她还不至于到无法从他口里逼出李暄下落的地步,不难想象,到底她会如何软硬兼施,王谢根本无力招架,更别提还要顾忌穆瑾宁腹中皇嗣。身为侍卫统领,手中刀起刀落杀过的人也有百余人了,也终究是无法跟她比狠。在下人的眼底,皇嗣胜过他们的性命般不可触碰,又有谁敢无视身怀皇嗣的穆瑾宁呢?! “你跟了朕这么多年,定是知晓朕赏罚分明。既然承认犯了泄密的过错,就把身上的官职留下出宫去。” 秦昊尧冷冷淡淡瞥视了一眼,丢下这一番话,王谢没有只字片语,沉默着取下头顶上的银色锥帽,朝着主子叩首行礼,继而安静退下,没有任何怨言。 王谢走开不多久,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秦昊尧不曾转身,负手而立,冷眼凝视着眼前的风景,眼底没有半分软化。 秦昊尧当然知晓,站在他身后的人是王镭,王谢的双生兄长,只听得王镭沉声道。“爷,王谢犯了错,卑职愿意一同受罚。” 他知道王镭定会来,却没想过来的这么快。 “犯错的人,理应受罪,而你陪朕上战场,护驾有功,朕若是惩罚你,岂不是黑白不分?”秦昊尧闻言,冷哼一声,他做任何决定,都不愿有人干扰,更别提在今日,他满心不快,无心处置此事。 王镭紧紧皱着眉头,面色凝重,方才皇帝只是要王谢交出统领官职谢罪,已经是念在这些年的情分上了,只是天子一旦何时改变念头,王谢在宫外也会受到惩罚,他身为王谢兄长,自然该为王谢减轻罪责,同甘共苦。 “兄弟之间若说感情多深的话,更像是矫情,我们两个从未说过这种话。生着一模一样的面孔,两人相处的这些年来并不若皇上见到的这么平静。从小到大,也有相互厌恶的时候,也有恨不得对方消失的时候,在让燕云去对方身边的时候,也还是会痛苦难熬。但几十年过去了,到如今,兄弟如手足,没有这个兄弟的话,那是最悲哀的事。” 王镭诚恳地道出这一番话,若是王谢被天子重罚,他也绝不会袖手旁观,宁愿一道承受痛苦。 “退下吧。” 秦昊尧淡淡说道,黑眸愈发幽深,盯着眼前大树上树干上的一块新鲜血色痕迹,依旧静默不语。 他不在意等待,穆瑾宁这辈子都会留在自己的身边,她跟自己承诺过,他也相信她的承诺。 他本以为再也不会有任何人摧毁他们之间的感情,却没想过如今面临看上去更难过的关卡,他要是将李暄杀了,他们的感情就会被打回原形?!若是他留下李暄,她才能心甘情愿地跟随陪伴自己?! 哪怕他拥有她,一辈子也守着她的身体而已,无法得到她的心,他如何满足?!如何觉得这么多年的等候都是值得的,如何相信他们将来会一帆风顺?!他是喜欢穆瑾宁,是深爱着穆瑾宁,却没料到感情会突然变成一个怪物,驱使着他越来越贪婪,越来越不餍足。他从来都是果断霸道的,但对于感情而言,他再强硬,却也看不到更好的结果。 就像是王镭说的话,不知何时开始,她对自己的重要――不只是情人,不只是亲人,仿佛胜过自己的手足,抛弃她,无疑是砍下自己的手足,伤害她,无疑是伤害自己的手足,跟她较真作对,也更是跟自己过不去。他又岂会安然无恙,又岂会不觉疼痛?! 垂下的右拳微微颤抖,却无人看得出来,鲜血……从指节上溢出来,殷红的血珠,划过手背,他重重叹息,眉头更重,黑眸之内再无一分波澜起伏,宛若深夜般诡谲冷漠。 …… 280 安静的相爱容忍 “主子,您快起来吧,来,搭着奴婢的肩膀……” 琼音见天色已晚,穆瑾宁还未回到偏殿,想起皇后说起过要去见皇上,她急急忙忙去了上书房,白日里皇帝在那里的时候最长,却没想过见着跪在地上的穆瑾宁,琼音满心急切,看着穆瑾宁的面色死白难看,一手扶着穆瑾宁起身,一手抓紧穆瑾宁勾住自己脖颈的臂膀。(.无弹窗广告) 穆瑾宁紧蹙眉头,刚起身的那一瞬,早已麻木的双足踩踏在地面上,痛楚从脚心里窜上整个身子,她双腿一软,眼前发黑,几乎要再度瘫软。 琼音不敢再问,到底穆瑾宁在上书房跪了多久,但揣摩着两人相见的时候到当下,约莫已有两个时辰,人纹丝不动跪着这么长时间,定会难受不堪,更别提穆瑾宁还是怀着孩子的女人,要是再跪下去,定会体力不支,若在这个关键时刻出了事,腹中孩子如何还能安然无恙?! 穆瑾宁一身虚弱,也没有力气说话,似乎更不想开口说起此事,咬牙忍痛,跟随着琼音缓缓地走出上书房,走入迷茫夜色。 琼音扶着穆瑾宁小心翼翼地走回偏殿去,光是在路上就走了比往日约莫两倍长的时间,一回到偏殿,琼音急忙吩咐紫鹃烧了热水准备给穆瑾宁沐浴,跪了这么久,定是整个身子都酸疼不爽,为穆瑾宁褪下身上华服的时候也不难察觉衣衫上的新鲜湿意,琼音眼眸一黯,视线再度落在眼前的娇美女子身上,穆瑾宁的脸上没有任何神情,也不曾说半句身子不适,琼音不知到底发生了何事,只能在一旁静候。 穆瑾宁坐在床沿,琼音跪在地上,轻轻卷起穆瑾宁的白裤,穆瑾宁的双膝之上一片红色痕迹,琼音于心不忍,眉头皱成一团,一边为穆瑾宁涂抹祛瘀化肿的药膏,一边低声埋怨。 “皇上怎么能不顾不理主子呢?主子的身子这些天才开始好转,哪里经得起这样的折腾?” 穆瑾宁闻言,眼底落入更多的苍凉,她淡淡睇着琼音,光洁的小脸上却没有再多的悲伤,低低说道。 “皇上若想来,早该来了。” 说完这一句,她沉默着掀开单薄锦被,躺上床去,侧过娇躯而睡,琼音看她如此疲惫无力,也不再开口,悄悄起身为穆瑾宁拉上帐幔,吹熄桌上的蜡烛,退了出去。 身子上的疼痛,哪里比得上心里的苦楚?! 穆瑾宁在黑暗之中睁着发亮的双眸,若有所思,秦昊尧不曾回来看她,定是怒气未消,更是让她悔改的意思。 这一回,牵扯到两人的感情,她还能全身而退吗?! 秦昊尧无法容忍的不是李暄活着的事实而已,而是……那三年时光她将秦昊尧忘得彻彻底底而唯有李暄陪伴她左右。他无法接受的,更是她跟李暄的那三年时间的所有点点滴滴,所有的美好记忆。一旦她为李暄而耿耿于怀,秦昊尧如何放下对他们的戒心和怀疑?! 对天子而言,他从来都不怕身边没有女人,他苦等她数年之久,不只是因为如此沉重的感情,更有对她的愧疚和自责,他可以对自己百依百顺,有求必应,但即便是皇后,也不该用任何明的暗的方式来要挟他。 若他们走到这一步,感情也迟早要分崩离析,变成另一幅模样。 眼眸之内的黯然更深更重,穆瑾宁辗转反侧,她若是无法说服天子,无法挽留李暄的性命之外更是让她跟天子之间再生嫌隙,可谓得不偿失。 …… 她面色苍白,匕首划开她的手腕,她无力地垂下右手,双眸只是微微睁开,轻轻瞥了一眼,凝视着殷红的血液,一滴滴落在清水之内。 红叶冷冷凝视着她,重重割开了手臂,将彼此的伤痕交汇镶贴在一处,猩红的血流缓缓淌下,冰冷的尖锐,刺入她的身子,寒意越来越重,仿佛用一块寒冰,将她包裹起来。 她的眼前愈发模糊,隐约是透过寒冰去凝视周遭的光景……唯有见到高大的金桐烛架上的点点火光,偶尔听到屋外的铜铃声,一声一声,断断续续,困住她最后的一丝理智,不让她彻底陷入迷茫。 眼皮越来越重,眼神越来越空洞,她能听着红叶的念念有词,看着红叶起身取来一个黑匣子,放在她的耳畔。[] 几十只红烛的光影,蓦地扑面而来,她还来不及她只觉得体内有一些力量,被暗中抽离她的身子,一分一毫,仿佛她就要死去。 她只觉得体内有一阵暖意,渐渐在心头落下,生出了茵茵绿草和五彩鲜花,她仿佛闭上了眼,还是依旧看到了一日春光和满地芬芳。 突然,她觉得并不会太过痛苦。 琼音听到内室的动静,站在床前,微微蹙眉,眼看着床上躺着的女子眉头紧蹙,辗转反侧,她生怕穆瑾宁身子不适,等候了许久才看到穆瑾宁舒展开眉头,她不知到底主子做了什么梦,却看来并不轻松美好。 偏殿之外,驻足站着一个男人,他一身寒意,黑眸冷沉,仿佛夜色早已吞噬了华服上原本的颜色,如今时辰还早,偏殿内早早熄了烛光,看来她已经休息了。 他舒展开眉头的愁绪,缓步走向寝宫另一旁,身影被拖得很长,戳破了最后这一层纸,却愈发让自己绊手绊脚,宛若被困在感情中的一头困兽。 这一回,胜过往日任何一次,他更难无法看到前方的路,看不到前面的出口。 仿佛他即便是天子,也只能看这段感情有始无终,这些年来,迟迟不肯松手的人是自己,但――她在李暄的身边,却比留在他身边更幸福。 哪怕他是豁达大度的男人,也无法将自己深爱的女人拱手于人,总是捆绑了两个人,却让他误以为他们可以同甘共苦,同舟共济。 他再不愿承认,也不能看不到,也许在将自己遗忘的那几年,穆瑾宁早已变了心。 推门而入,秦昊尧走入寝宫之内,昏昏沉沉地躺上床去,他同样疲惫不堪,不多久就陷入梦境。 她一袭粉衣,宛若春日娇俏迷人的粉蝶,兴匆匆地从宫内深处疾步走来,却一不小心摔了一跤,她久久不曾起身,仿佛摔得痛了。 他从另一方而来,看得到她跌在前方的地上,难免心中不舍,微微俯下身子。 秦昊尧朝着她伸出手来,正想扶着她起身,但伏在地上的穆瑾宁却无动于衷,缓缓抬起美眸,仰望着眼前的男人,眼底只剩下一片迷离的冷意。 对于他朝着自己伸出来的手掌,她的眼底褪去了冷意,不免生出些许嘲讽和轻蔑,她的双手已经贴合在地面上,仿佛生根般固执,连抬动纤细尾指都不肯。 只见她粉唇轻启,眸光一瞬间升腾起来,宛若烈焰,字字见血炽热。“无论皇上那边的世界有多好有多美,我都不想过去,就待在我这儿,一步也不想过去。” 一语惊醒梦中人。 她的坚决,她的冷淡,她的固执――就像是胜过火枪的威力,他仿佛从马背上重重摔下,根本就没有回应的时间。 秦昊尧突地睁开眼,沁出一身冷汗,安静地睁着眼等了些许时候,他才听到屋外的声响,方才的梦境太过真实,真实的让人过后想起,也觉心中不安。 知晓这个梦做的并不久,如今才是三更天,桌上的蜡烛还点亮着,不曾熄灭,环顾明亮的四周,梦境仿佛一瞬间消失不见,他的黑眸之内闪过一道隐晦,秦昊尧才朝着门口喊了声。 “王镭。” “属下在。”王镭在门口回应了一句,随即推门而入,站在内室门口,等候秦昊尧的嘱咐。 “这一回,你也觉得朕做的太过分?” 他半坐起身,依靠在床头,淡淡睇着王镭,低声问了句。 “只要是爷的意思,属下都会去做。”王镭紧紧低着头,却没有回答,不置可否,他不过是宫中侍卫,跟随秦昊尧再久,也不能违逆皇帝的话,更不该有自己的主张。 “朕也很累,继续留着李暄,不过是容忍一段孽缘……”秦昊尧紧紧闭上黑眸,满心沉痛复杂,回想起方才那个梦,对他而言是平和的,没有血光之灾,也没有刀光剑影,没有生离死别,但就这样的一个梦境,居然让久经沙场的自己,见惯了宫中争斗的自己,出了一身冷汗,哪怕醒来之后也不无坐立不安的忐忑。 梦中的穆瑾宁有些陌生,却又绝非是凭空捏造的,仿佛她迟早都会说出这一句话来,她需要的并非是荣华富贵,并非是一国之母的荣耀,而是要找寻她为之心动的地方。 他的不安来源于他已经错过无法插足的三年时光,他的担忧,是因为她或许丢失了过往,而真正对李暄动了心。 “皇上对娘娘宠爱万千,娘娘定会领会皇上的心意,皇上不如静候些日子,何时娘娘改变主意,自然就没有任何是非了。” 王镭沉默了许久,才再度开口,在他看来秦昊尧面临的是最大的困境,有时候……女人比男人更加狠心,更加绝情。 当真无法挽留女人的心的时候,哪怕是两人有共同的骨肉,她也会头也不回地离开。 “你跟王谢不是都喜欢那个叫燕云的姑娘吗?不是互相推让等了好几年了?结果呢,你们谁也没有成亲――”秦昊尧冷淡地戳穿了王镭的话,他并不欣赏王氏兄弟的这等作法,在他看来,这世上没有必要拱手相让的理由,即便是亲生兄弟,要是当真喜欢上了,就该将那个女人娶回家,何必让女人等待,蹉跎了大好年华?! “成了亲,就不只是喜欢这么简单了。属下无法长久陪伴妻子,说不定何时就要受伤赴死,年纪轻轻就要守寡,与其这样,还不如一个人来的洒脱,届时也不会有任何牵绊思念。” 王镭苦苦一笑,燕云一直都是他们兄弟之间最难解的谜题,理不清剪不断,他明知王谢一厢情愿喜欢燕云,所以一直假装不知道燕云的心事,燕云是个文静内敛的女儿家,哪里会将感情的事挂在嘴边,也推掉了几件说亲,最终无人问津,再贤惠善良,如今也早已过了待嫁的年纪了。 “你在朕看来,是感情上的懦夫。既然你有心意要娶她,就不该思虑太久,要是打定主意,就该做出抉择。无论最后谁能娶她,都是另一人的幸运,而并非牺牲所爱之人,保住你们这段兄弟情,却暗中伤害了那个可怜的女人,否则爱有多深,恨就有多深了。” 秦昊尧冷淡地打量了王镭一眼,虽然王氏兄弟服侍自己很多年,身手也称得上是一等一的,但两人忠厚木讷,不懂变通。 “朕不喜欢你在感情上面拖泥带水的性子,这不像是你,如果你还是无法抉择,朕就帮你一次。” 他面无表情地收回了视线,神色愈发冷淡疏离,最终丢下这一句话,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皇上……” 无视王镭眼底的纠结迟疑,秦昊尧掀开被子,走下床来,方才他疲惫极了,和衣而睡,如今起来也不必再更换衣裳,独断地开口。“就按朕说的去做,退下吧。” 秦昊尧推开一扇窗户,望向天际的明月,他白日里拂袖而去的时候,有很多话不曾说出口,但他清楚那些话都是气头上的,说出来不过是互相折磨。 他不想对她为李暄求情的事暴怒咒骂,他唯独想亲自看着她的眼睛,认认真真地问一次:“穆瑾宁,你不该向着朕吗?” 他不愿看到穆瑾宁的眼底,还有对张少锦的半点眷恋和流连,在秦昊尧的心里,李暄不过是换了个名字接近穆瑾宁,用虚伪的亲情和关怀虏获她的心,那时候,她当然最孤独,也最没有防备,李暄想要走到她的心里,比任何时候都更简单。 依靠在墙面上,他双臂环胸,一脸肃然寒意,眼底也不见半分温柔。仿佛当真如王镭而言,如今就只能等待,等待时光将这件事彻底冲淡。 …… 她已经约莫半个月不曾见过秦昊尧了,自从上回激烈地争执过后,她再想面见圣上,也总有人借着皇帝的名义而将她阻拦,碰了好几回软钉子之后,穆瑾宁也渐渐明白了这是秦昊尧自己的意思。 他要依着自己,哪怕再紧要的时候也能召见她。 他要拒绝自己,哪怕再空闲的时机也能避开她。 一切,都是捏在天子手中的细线,只要他轻轻一扯,就多的是人为他阻挡千军万马。 更别提,他们要挡着的人,只是一个穆瑾宁而已。 或许他这么做,不只是不想听到她再说起李暄这个名字,更是为了保护她和腹中的胎儿,两人相持不下总是争吵,对她的身体没有任何一丝好处。毕竟他顾及她腹中孩子还不满三月,一切还有变数,给她一个安宁的环境,才是对她最大的照顾。 一转眼,就到了八月天,天气依旧炎热,唯有在下雨的时候才变得阴凉一些。 听闻在景福宫的重改修建工程,下个月底就会竣工,届时……她就该搬入景福宫去,自古以来,皇帝跟皇后都有各自的居所,各自的宫殿,从来没有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先例,于理不合。 穆瑾宁坐在偏殿之中,望着窗外的朦胧小雨,神色平和,眼里没有任何的起伏,或许于深宫之人而言,没有太多的希望,也就没有过多的失望。 蒙蒙小雨,从窗外飘了进来,些许落在地上,些许飘洒在她的脚边。她垂着眼眸,若有所思。 她今日穿着的,是前些日子有人送来的一双绣鞋,表面是白洁丝绸,绣鞋上的每一道纹理都是精致的,最顶上镶嵌着一颗黄豆大小的珍珠,于色上来看来不过分华丽,但无论是质地还是精工,都是让人眼前一亮的精品。 没有人说是皇上的意思,但他们送到偏殿之后,穆瑾宁当下就明白了,秦昊尧是最了解自己的男人,定是知晓她从小到大最怕这等炎热的天气,这双绣鞋单薄清凉,穿着行走仿佛脚底踩踏着轻薄云彩般轻盈。 整整半个月不曾见面,他却不曾彻底冷落自己,甚至还在暗中吩咐人照常照顾她的饮食起居一切琐事,对她没有任何苛待,仿佛他们之间没有任何事发生。 “娘娘,绿豆莲子羹跟参茶都已经送到上书房了。” 身后的门被轻轻推开,紫鹃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穆瑾宁缓缓转过身子,睇了紫鹃一眼,轻点螓首。 “皇上喝了吗?” 紫鹃低下头去,仿佛难以交差的窘迫:“奴婢没见着皇上,是荣公公端进去的――” “反正也不是头一回了,我不会怪你。” 穆瑾宁浅浅一叹,弯唇一笑,说的并不在意,半个月里她亲自去送过亲手做的点心也有三次,但每次都是原封不动地拿回来了。这几次还好,她想着兴许是皇帝不想见她,让紫鹃代替自己端着自己的心意去,至少还能端进去上书房,只是皇帝到底喝不喝,尝不尝,她也不得而知了。 她扶着圆桌,悠然站起身来,眸光清浅,笑容敛去,再无任何愁绪,若不是能经得起这段考验,哪怕这是上苍给他们的考验,她也只能接纳。 “你也照顾了我一夜了,你先回去歇息吧,让琼音来陪我。” 穆瑾宁稍显冷淡地丢下一句,眼眸黯然,她不得不承认,无法看到秦昊尧,她的心里当真是孤独落寞的。 唯有……她一个人守着这个孩子,等待它在腹内缓缓长大。 但她根本不知道,是否孩子临盆之后,他也无法原谅宽恕她。 不管不顾她的本意如何,她总归是触犯了他的禁忌。 “琼音,你陪我出去走走。” 丢下这一句,穆瑾宁迈出门槛,琼音为她打了把伞,两人一道走入细雨中,走了许久,琼音也不知穆瑾宁到底要去何方,不禁在她的身后轻声询问。 “主子,到底您想去哪儿?” 穆瑾宁的脚步缓缓停下,她半眯着双眸,打量着不远处的宫殿,如今她已经越来越熟悉整个皇宫的布局路径,仿佛在心里藏匿着一张尘封的地图般清晰。 她不再拒绝内心的任何一处变化,她知道哪怕她要拒绝,也是毫无办法的。她早已不在乎是否纯真的崇宁还存活在她的心底深处,但她却又似乎早已得知――崇宁是无法在深宫之内存活至今,而不改变丝毫的原本面目的。 “我想去看看住在雅馨殿的北国女将。”穆瑾宁的嗓音清冷,眼底依旧明澈,却没有了往日的温和。 她对那名女将的身世背景原本就是不无好奇的,只是,前些日子她鲜少想起,如今胸口沉闷,正想着随处转转,散散心而已,但最终却让突如其来的想法,改变了她的去向。 琼音紧紧皱起眉头,她不无踌躇:“可是没有皇上的口谕,雅馨殿前的侍卫绝不会放人进去的。” 穆瑾宁却只是回眸看了琼音一眼,不曾开口说起半个字,安安静静地朝着前方走去,她一言不发地越过两名侍卫,不冷不热地说了句。 “都下雨了还不去避雨?真不知该说你们尽忠职守,还是不会变通……” “卑职见过皇后娘娘。”两名侍卫一看是贞婉皇后,当即俯下身子,朝着皇后下跪,但看贞婉皇后正欲朝着里面走,两人面面相觑,皱着眉头,面色凝重,不禁有人开口说道。 “娘娘,请您千万三思,皇上不准任何人来见北国人质,她是武将,粗鲁莽撞,卑职不敢让娘娘单独去见她――” “她不只是一名女将,她也是北国公主,我相信她绝不会没有半点教养。她虽是北国的人,但在北国不曾掀起战祸之前,她也算是大圣王朝的客人。我去见见她,皇上不让别人见她,却也没明令禁止我不能见她吧,琼音,还不跟过来?” 穆瑾宁瞥视了两名侍卫一眼,他们浑身都被淋得湿了,想来也不愿让他们为难,无法交差。眼神一暗再暗,她神色平静,走入宫殿之内,琼音一听主子吩咐,紧忙跟了上去。 “你终于来了。” 宝月公主依旧身着浅色常服,一身素雅,挽着个素髻,其余黑发披散在脑后。她进宫一个月,从未听到有别人的脚步声经过雅馨殿外,更别提有人的说话声音穿过她的耳畔了,方才察觉到门外的动静,已然是内心澎湃不已了。 一看正是穆瑾宁,她更是猝然站起身来,疾步走到穆瑾宁的面前,英气的眉目之间,褪去不少敌意和冷淡。 琼音是头一次见着宝月公主,看她的动作冲撞,猝然扬起手掌,隔绝开宝月公主再朝前走哪怕一步,满心维护主子。 “站在这儿说就可以了。” “琼音,不得无礼。” 穆瑾宁冷然开口,她看着宝月公主的双眸,不难看到自己的光影摇曳,仿佛两人是旧时相识,她不曾察觉宝月公主有半分抵触。 “你想回去吗?”沉默了许久,穆瑾宁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却当下就让宝月公主变了脸色。 宝月公主突地迷失了笑容,她一刻间分不清楚,到底穆瑾宁只是以故人身份来询问此事,还是――以大圣王朝的皇后身份来过问她的心中是否还有不该有的念头。 “生又何安,死又何惧,我没那么贪心,到了敌国还做白日梦。” 宝月公主重新走到圆凳上坐下,红唇旁的笑容洒脱从容,身为人质,能够苟且偷生已经是最圆满的结果。 “如今也没有外人在场,我只想问问你,是否你心里已经没有了皇兄这个人……”宝月公主见穆瑾宁神色平和,眼神近乎冷淡,心中的狐疑再度升腾起来,不免开了口。 若上回穆瑾宁在南门前是碍于彼此身份水火不容,耳目众多,才不便与自己相认,如今在私底下,宝月公主更想了解穆瑾宁隐藏在表面之下的心事。 她的皇兄,北国的君王,正是在战场上朝着秦昊尧举高手中火枪的那个男人?!穆瑾宁微微蹙眉,她身边的任何一人,不曾说起她跟北国君王曾经相识一场,更从宝月公主的口中,得知她跟北国君王也并非是认识这般简单。 穆瑾宁宛若突然踩入了泥淖一般措不及防,她眼波一闪,不再安然坐在原处,仓促起身,转身离去。 “我前事已忘――”她朝着琼音开了口,眼神黯然肃穆,头也不回地离开。“琼音,我们走吧。” 好一个前事已忘。 宝月公主目送着穆瑾宁的身影在零星雨中渐行渐远,默默叹了口气,听闻贞婉皇后腹中有了皇帝的骨肉,夫妻之间恩爱相伴,人人皆知。 只是……可怜了她的皇兄,这辈子都忘不掉穆瑾宁了吧。 正因为无法得到,才更觉得美丽无双,唯独这样的人,在皇兄的心里永远不会变老,永远不会被时光消磨了最初容貌。 无论生死,无论嫁娶,都永远在皇兄的心底。 ……。 ------题外话------ 晚晚已经请假写大结局了,大概一周后放上来,谢谢支持。昨晚重新看了大话西游,内牛满面,很多事,一面看来是遗憾,另一面则是圆满,感情可以很单纯,也可以很复杂,就看怎么看了。 281 她爱秦昊尧 “主子,奴婢听闻皇上这几天都在忙着今年江西大旱的事,在上书房召见了五六位军机大臣,昨夜也是二更天才歇息的……” 琼音的话,宛若温热气息萦绕在穆瑾宁的耳畔,她静静听着,双手轻轻捧着温暖的白瓷杯,眼神一黯,却又不言不语。 天下发生灾祸,他定又要连着几天熬夜,憔悴许多,她唯独想着的,便是此事,他睿智精明,迟早都会找到应对的法子。 “娘娘,参茶煮好了,奴婢这就端过去。” 紫鹃从门外走来,朝着穆瑾宁行了礼,规规矩矩地说道。 “去吧。”柳眉微扬,她展唇一笑,晶莹白皙的面容上依旧平和淡然,从容端庄的气息,仿佛是与生俱来,藏匿在骨子里般自然而然。 秦昊尧虽然依旧不愿见她,至少这些日子她吩咐下人送过去的参茶和亲手做的点心菜肴,他不曾拒绝,不曾让她难堪。 在众人面前,他还是给她皇后的颜面,那件事却暗中在他们之间筑起高大城墙,一人在城外,一人在城内,人人都说他们比新婚夫妻还要恩爱,实则不然,如今腹中孩儿一天天长大,平坦的小腹也渐渐有了细微的起伏,她的身上开始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但,他却总是不在自己的身边。 那日为李暄求情,当然是她犯下了秦昊尧无法容忍的错。 她于前天才搬入景福宫,关于她的消息,秦昊尧若想知道,他的身边人自当巨细无遗地告知天子,哪怕在她搬离偏殿,她等候了整整一天,从白天到黑夜,也不曾等到他。 她原以为他至少在那天会来,即便不曾重归于好,也会来看看她。 后宫女人,能够一辈子都被天子宠爱的能有几人?得宠的时候再高高在上,失宠的时候又如何落魄寒心,天子的恩宠也是一时的,她却并不意外。 兴许这几个月,他们也很难再遇见,天子若不想见到她,也是再容易不过的事,哪怕同在屋檐下,他也可以避免两人见面的尴尬难堪。如今她搬到景福宫内,若是不得天子召见,更是难以在宫中跟天子照面。 她暗自揣摩着,兴许自己要等到临盆时候,天子才会看在皇嗣的面子上来景福宫看她,但即便如此,穆瑾宁却也无法指责天子的绝情淡薄。毕竟秦昊尧不曾将冷落自己搬到台面上来,唯独两人知晓,外人只当皇帝忙于国事,皇后怀着皇嗣,天子也不宜留在皇后身边过夜,一切并未显得太过蹊跷古怪,也不曾拿此事做文章,她才不会听到任何风言风语。 人生难免有所起伏,人也很难终生都哗众取宠,她不知自己到底是否已经看尽了人情冷暖,被天子冷落也能这般平心静气。既然她想要在宫中立足,就不能太急促,所有事都要一步步慢慢来,跌入谷底,并不值得自己自怨自艾,而是看她想不想再爬起来,想不想奋力爬出这个暗不见天日的地方。 垂下长睫,敛去眼底的一片失落和落寞,穆瑾宁一手覆在墙角的花架上,叹息湮灭在唇边,若是她当真无心留恋这儿,哪怕身处冷宫也是一种解脱。 唯独她自己清楚,到底她的心里,藏匿着何等的情愫。 唯独她心里明白,秦昊尧给自己的感情,已经不再是让她感动而已,还有越来越多的伤怀,越来越重的苦涩。 她不知自己是否一辈子都会在这儿,但她却没有要离开的念头,哪怕只是一瞬间。即便她不再记得那段过往,即便过去对她而言没有任何的意义,不过是在别人口中说起的曾经而已,但真正给她希望,给她一个归宿的人,是秦昊尧。 她曾经走入这座皇宫许多遍吧,兴许不下百次千回,也深谙其中的道理,在宫里,在帝王之家,任何事都有它的结果,也有它的规矩,但感情……是没有任何道理的,也没有任何条条框框可以束缚捆绑它。没有任何人会一辈子只能爱上一个人,也没有任何人会爱一个人到一辈子,更或许……哪怕是相爱,也会爱上一个人的一面而已,而另一面,却让对方很难容忍,很难喜欢,甚至,深恶痛绝。 再好再长久的感情,也会有点点瑕疵,绝情――从来都不是男人的权利,女人,同样可能拥有伤害男人的利器。 这些日子,她过的是一潭死水的生活,无人打扰的平静,唯一的想法便是照顾自己的身子,幽然休养,安宁等候。 在秦昊尧看来,是否她也真够狠毒的?得到天子的情意本该感恩戴德,哪怕是一个火星子,也绝不该去伸手触碰,更别提明知眼前的大火炽热猛烈,她却还要飞蛾扑火。她仿佛没有任何惧怕,但对于天子而言,这样的女人也没有任何怜惜的必要了吧。 她本该无地自容,却又不曾因此而遭罪,何时生下皇嗣之后,也会面临这般清心寡欲的日子?! “娘娘――”紫鹃温柔的嗓音,打破了穆瑾宁的沉思,她满目笑容,顺从恭敬:“该喝药了。” “前几日赵驸马说过喝完这副药,就该停药了吧。”穆瑾宁淡淡睇着她,眸光安柔,不见半分喜怒和波澜。如今天子也答应让赵驸马频繁往来她身边,兴许因为朱太医之事,药膳房的御医都不尽可信,赵驸马也算是半个自己人,赵尚做事细心可靠,秦昊尧才放下对他的介怀,让他照顾穆瑾宁,正因为她身子虚弱,开了一副安胎药之后,才有所改善好转。 虽然被天子冷落,她每日都逼着自己早睡早起,按时服药,婢女端来的膳食也吃去大半,哪怕有时候当真没有任何胃口,她也不曾任性拒绝。她满脑子里唯有这个孩子,曾经失去过一个孩子之后,她更不愿重蹈覆辙。 紫鹃应了一声,赵驸马说过,这副药已经起效了,但不该继续服用,生怕对日渐长大的胎儿有多影响,药用太多也不是好事。 “正是,娘娘。” “端来吧。” 穆瑾宁轻点螓首,朝着她开口,从紫鹃手中接过这一碗温和的药汤,一口一口吞咽,中药的苦涩味道落在口舌之上,她却也半点察觉不到。 秋日,翠绿的树叶渐渐染上一抹金黄之色,穆瑾宁缓步走出景福宫内,迈出门槛的下一瞬,她不禁转身回眸,望入景福宫的深处。 这儿,称得上是焕然一新,宫里的下人耗费了整整五天的时间将景福宫打扫一遍,原本的桌椅摆设全部换上了新的,她从库房中看中的几件古玩珍奇,也已然摆放在花梨木长台上,华丽古朴,虽然数量不多,但个个都是百里挑一的珍品,千金难求,暗然的奢华令人移不开视线。今日清晨,花木房的姑姑亲自挑选后,送来了十余盆上好的兰花,将整个景福宫衬托的清幽典雅。 她回过头来,眸光落在正前方,清澈的光华彻底敛去,转为幽深。他迟迟不曾来找她,定是不曾消气,她试图说服自己她可以安心等候更长的时间,但更像是自欺欺人。 每隔半个月,赵嬷嬷会带着杨念进宫,他们变成了最常来景福宫的客人,仿佛是过去在杨念这个孩子身上耗费的心血太重,对杨念,她没有半点隔阂,全心地包容守护。穆瑾宁凝视着杨念开朗的笑脸,往往会想,只要她还在位一日,至少她还能保护杨念一日,不必让这个孩子变成无人疼爱的孤儿。 午后派琼音去送走赵嬷嬷跟杨念,穆瑾宁从半路折了回来,紫鹃服侍了她午后小憩片刻,她还未彻底沉睡,突地听到门口仿佛传来极轻的人声,穆瑾宁猝然惊醒,那人的脚步声是极为熟悉的,她哪里会听不出来?! 穆瑾宁蓦然坐起身子来,身上的薄毯滑落在地,她也顾不得理会,环顾四周,当真紫鹃已经不在身边。她柳眉紧蹙,心口纠结苦痛,她从内室疾步匆匆走去外堂,耳畔再无任何人的脚步,外堂的双门关着,微薄的光线从外透过几分,她揣摩着秦昊尧定是短暂停留之后,得知她还在小憩,已经走开了。 她不知自己居然如此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他,宫装的裙摆摇曳的愈发激切,她的心跳的越来越快,双目一热,恨不得夺门而出,朝着那个走远的男人狂奔过去。 内心深处的起伏,宛若掀起了万丈巨浪,陌生的,突如其来的,让她很难再去追根究底。 穆瑾宁的步伐越来越快,眉头更重,从内室到外堂约莫几百步而已,她却仿佛遥远地穿过了一片荆棘,走到门边,拉开双门,她第一眼却看到的只是紫鹃错愕诧异的眼神。 “娘娘,您怎么这么快就醒了?”紫鹃听到门外的脚步声,刚走出来一看,正是天子,她据实以告主子才躺下不久,皇帝话也不说就掉头走了,她正想回到景福宫,没想到却正巧见着皇后娘娘打开门来。 穆瑾宁柳眉紧蹙,神色凛然,急忙问了句:“皇上呢?皇上是不是来过了?” “回娘娘,皇上刚刚才走。” 穆瑾宁不等听完紫鹃的话,便朝前走了几步,望向四周,突地锁住并未曾彻底消失的那道俊长身影,她抿着红唇,眼神愈发清亮,步伐不曾放慢半分,越走越快。 秦昊尧并非没有听到身后的脚步,也知晓是谁跟随在他的身后,他越是沉迷过去,就更越显得他在这段感情之中无能为力。想起当初,崇宁也常常这样跟着自己,不太远,不太近,若是他早些回头,她便会停下脚步,纯真笑靥满是绚烂光彩,将她衬托的比同龄女子更加娇俏可人,随后她便会开口,轻柔地唤一声“昊尧哥哥――”,她对他的倾慕爱恋,明眼人一眼就看得出来,那些年他却迟迟不曾动心。 但这回,他不愿回头的真正原因,他多少有几分隐隐约约的担心,担心……那个安静又可怕的梦境会成真。 他担心……穆瑾宁会当真说出自己的心声,最终要做出那个抉择,若不是因此,她何必急急赶来?!她早该清楚,这一个半月不曾相见,便是他的意思,便是他闪避着见她的任何机会。 身着金色龙袍的俊美男人步步生风,走在前头,一袭紫红色宫装的娇美女子跟在二十步开外,她眼神坚决,秦昊尧身子高大,他迈出一步,她就要走上好几碎步,越是跟随,越是疲累,口鼻间的气息也愈发紊乱,初秋的时节,她却已然沁出热汗。 秦昊尧的剑眉紧紧皱着,若是迟早都有分道扬镳的这一日,他当真能够容忍她说出真相吗?在他们纠缠了这么多年之后?要他看清哪怕他是一国天子,他亦不可挽留她的心,这段感情经历了那么多的波折风雨之后,最终还是无疾而终?!在这件事上,他始终无法大度洒脱。 “皇上!” 身后的呼唤,却不曾留住他的脚步,秦昊尧闻言,俊容更加阴郁凝重。他早知她会听到门外的动静而醒来追随,他就不该心软前往景福宫,但他更无法欺骗自己的心,当下的怒气已然消散,他方才的确像是静静看她一眼再走。只是他也很难解释清楚,他明明走到景福宫的门前,听到她的婢女说到她已经睡下,他却不曾往里走一步,掉头就走。 而此刻也是,他的眉头越来越重,面色越来越铁青难看,心中的不安像是惊涛骇浪般击打冲撞着他的心墙,他一身寒意,仿佛她的嗓音,在一开口的那一瞬间,早已被清风吹散,根本没有一个字听进去。 他笃定自己的铁石心肠,足以让这一日来的更迟一些,却不曾料到,他到了这个紧要关头,还会心生不舍。 他身后的女子,已然有四个月的身孕,她比他所想的更坚决固执,这一路上无论他根本不回头,不回应,不放慢脚程,她却还是跟随了很久,再疲惫吃力也不曾停下来。 最终心软的人,依旧还是他,体恤她腹中还有他们得来不易的孩子,更体恤她如今虚弱该周到照顾的身体,秦昊尧终究还是停下脚步来。 他不得不承认,他曾经觉得幸福,就在他们找寻了那段感情之后,但如今,却又为之惶恐,在他误以为再无难关风波,本可平静度日的时候,再生事端,比任何一次都更加无法坚信他们可以牵手到白头。 穆瑾宁不知自己为何如此心酸,就在她跟了秦昊尧这一路,但他迟迟不曾停下脚步,哪怕是应一声也不肯,她越来越不安,越来越忐忑。她连着喊了两声,但他还像是听不到,她的面色一白,仿佛手中紧紧握住的沙粒,一颗颗从指缝中溢出来,落在风中。 她不想丢失手心中的沙粒,她不假思索,握地越来越紧,但越是加大力道,越是紧缩拳头,那些沙粒却流逝的越快,越是违背她的本意。 她身怀六甲,体力原本就大不如前,这些天也全靠补药支撑,才守住体内血气,赵尚耗费很大力气方能固本培元,追了这么一段漫长的路。她终究不比往年寻常时候,再也无法逞强下去。眼看着自己最后就快要放弃,根本无法继续跟着秦昊尧了,呼吸愈来愈混乱,胸口起伏着,她暗暗喘着气,眼睁睁瞧着秦昊尧越走越远,仿佛最后就要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之内。她却又无力至极,心中一片苍茫,接下来的数月,她又会无法轻易见着他,一面也难。经历此事之后,秦昊尧定是一步也不会踏入景福宫,她咽下满满当当的苦涩,唯有目视着他的俊挺身影,心中满是无力,眼底之内迎来一片惊痛。 “皇上――” 穆瑾宁的唇畔溢出这一个字眼,步伐刚刚放慢,见秦昊尧停下步子,她陡然间眼底一片濡湿,情不自禁地朝他走去。 多少回,他的心里总有这个念头,既然闹成这般田地,就成全她。只是此刻穆瑾宁就站在他的身后,秦昊尧却还是无法释怀,不愿当真松开手,他兴许从来都是这样的人,一旦握在手中,就很难放下。他从不是清心寡欲的男人,喜欢就要拥有,就要抢夺到手,而绝非是站在一旁默默凝视目送即可。 对于这份感情,他始终无法如此潇洒,四年前四年后都一样,无论多久都一样,再痛恨,再厌恶,再纠结,他也无法亲口说出这样残忍的决定。 秦昊尧蓦地怔住了,黑眸之内汇入更多的起伏,他压下俊脸,望着圈在自己腰际的那双柔荑,不难察觉她贴在自己背后的面颊。 三十年来,在大事上,他向来是个果断的男人,哪怕夺取许多人的性命,也从来眼睛都不眨,但要亲手斩断这段感情,他却当断不断。 穆瑾宁从他的身后环抱着他,几乎用尽了所有力气,秦昊尧也不过是站着而已,始终不曾开口。就像是此刻,要他伸出手掌去,亲自扒开那么温柔的双手,冷漠离开她的怀抱,对她难得的殷勤视而不见,居然成了最大的难事。 秦昊尧的手掌还不曾覆上她的手背,最终停留在半空,但他也能感觉的到,腰际的这双手,将自己越抱越紧,他的脸上没有任何动容,却始终不曾回头看她的面容,只是俊眉紧蹙,薄唇抿成一线,看起来依旧冷漠无情。胸口之下的暗潮汹涌,无法抑制,哪怕彼此都沉默不言,数月不曾相见,他岂会不想念她?!但即便如此,他不想让自己再度迷失了心智,在此事根本还未找到对策之前,他们不再相见才是更稳妥的法子。 “我不想失去皇上――”穆瑾宁紧紧贴着秦昊尧的后背,眼底升腾起一片温热水雾,她的嗓音被压的很低,每一个字都听来宛若美酒,已经在深处酝酿了许久时间般深沉。她拧着柳眉,肤白如雪,眼眸之中不无哀婉悲怆,她幽幽喟叹,说出肺腑之言。“想一起共度余生的人,是皇上,再无别的人。” “你说什么?”秦昊尧侧过俊脸,依旧不曾看到她此刻的神情,但自己分明听清楚了,却又想听她再说一回,仿佛不曾领会穆瑾宁的深意。 一阵清风,拂过他的耳畔,清新暖意扑面而来,仿佛站在再巍峨高耸的雪山之上,不止被皑皑白雪封住了双目,也会看到春色暖融。 他不想过早心生欢喜,更不想空欢喜一场,水中捞月身心俱疲的只是自己,秦昊尧压下心中寒冰之下的春江潺潺流动的蠢动,若她不愿说破,兴许他还是可以容忍这段感情继续存活下去。 他如何拒绝她的一身柔情?! 秦昊尧正若有所思的时候,腰际的双手,却在此刻松开了,他不难察觉心中无法控制的失落和孤寂,却只见穆瑾宁默默从他的身后走到他的面前来,扬起晶莹姣好的面容看他,将他的身影锁在自己的眼底,清澈美眸之中不无黯然,久久凝视着秦昊尧,她沉默了许久才再度开口,嗓音清浅:“我……想挽留皇上的心。” “为何想要朕回心转意?反正你也从不在意不是吗?”秦昊尧的俊容上依旧没有任何软化的神情,依旧疏离冷淡,冷哼一声,更显得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难以亲近。 但他的冷漠,仿佛已经在彼此之间画上了一道清楚的界限,要她不再靠过来,不再过界,穆瑾宁却不曾被他的寒意冻伤,相反,她却更是朝前走了两步,两人的身子相互贴合着,或许对于这世间所有的女人而言,秦昊尧的霸道残忍令人却步,他对感情的执着却又令人向往,但同时拥有这两面的人才是秦昊尧,才是大圣王朝的天子。她若想留在秦昊尧的身边更久的时日,就该容忍接纳他的一切,正如――他也在费力容忍她的每一面,也想要将那件事用时光磨平,当做不曾发生。 他若不是想留住他们的感情,早就可以将她抛弃冷落,哪怕不曾治罪与她,也可让她在景福宫里自生自灭。她的确知晓这些日子都不曾让自己释怀的,并非只是她无法救得了李暄,更是她甚至要失掉的这段得来不易的感情。他的冷酷残忍,也曾被人当成是不愿靠近不愿真心对待的理由,这些年来,当真能让他觉得是真心的相爱的,就只剩下这段感情而已。因此,他才看的那么重,才会那么珍视。 若是他们两个人其中任何一人轻易松开了手,放弃了这么多年的纠缠,这份感情也就随风而逝,没有半点值得留恋的价值。 只是她比任何一天还要确定自己的心,她不想松手,更不想毁掉他们的现在和将来。她迷失了一个过去,一个曾经,她唯独能够把握的就是当下。 他对自己越是冷漠,就越是看得出他的在意和偏执,穆瑾宁扬起白皙脖颈,凝眸望着他黑眸之内只剩下的疏离,她却不再惧怕了。 过去他盛怒的时候,哪怕一瞬间,她也曾经害怕过,也曾经受过不小的惊吓,但直到她这些天来反复想着,为何他迟迟不肯放过李暄的真正原因之后,她并非不能理解他。 她给他的伤害并不亚于他这些日子对她的冷淡,哪怕他是一国天子,她的抉择无疑是在刁难他。 她的眸光宛若流离的日光般默默从他的脸上移开,她一直很在意,在意自己会抛弃的过往,因此觉得秦昊尧对她再好,她也只是努力延续过去的生活一般平静麻木,却忽略了自己心中的改变。 她是头一回真真切切听过心中的声音,不过问不知道消散在哪一个角落的过去的自己,而是询问自己这约莫一年来的心境……安安静静地找到了答案,她的处境的确艰难,但她也并非只是想要找到一个安然无恙的避风港,因此而千方百计格外迫切地想要讨好天子这般令人憎恶不堪。 “对于我而言,无论是穆瑾宁,还是崇宁,抑或是贞婉皇后,只是我根本无法握在手中的过去而已,看不到,摸不着,仿佛是别人的故事一样。”穆瑾宁垂下长睫,缓缓探出柔荑,轻轻覆在秦昊尧的手背上,她说的不无动容,感慨万千。“回到宫里大半年了,皇上是如何怜我惜我,如何宠我疼我,我都是真心感受,真切体会……当初在江南,我对皇上就已经交出了自己的心,但皇上前往战场杀敌,听到皇上受了重伤,我才发觉自己的心也会疼,而并非只是独自承受皇上给我的所有情意而已。这些天我见不着皇上,头一回如此孤单,我唯独笃定的是一件事,不想眼睁睁看着皇上离我越来越远,不想眼睁睁看着皇上对我收回所有感情,我后知后觉,可怜可笑――” 秦昊尧的眉宇之间,渐渐舒展开来几分,这些年来他并非头一次听到穆瑾宁对他表明心意,他本以为今日要走到山穷水尽的地步,穆瑾宁坦诚的心思,却让他除了意外,更多的是惊喜,只是他依旧不曾流露在表面,将这份欢喜掩藏的极深。他不再故作冷傲姿态,指节暗暗勾动,毫不迟疑地握住她的柔荑,他总是很难拒绝她,仿佛两人原本就是感情上的冤家,欢欢喜喜,悲痛离合,他不再抗拒心中的高兴,稍稍一扯她的手臂,就将她拉入怀中。俊脸贴着她的螓首,贪婪痴迷地绣着她清新的发香,他愈发迷恋她,也愈发在意她,哪怕这更像是一种无法治愈的病,秦昊尧明白他兴许这辈子都会沉迷其中,无法自拔,却又甘之如饴,心甘情愿。 他们在很多年之后,才了解感情的真谛,却比起年少夫妻更懂得捍卫自己的感情,这才是难能可贵的。男人的天性,或许本是会更迷恋女人美丽容貌,却痴迷再深,也不见得会付出一辈子来面对一个女人,但直到他遇到了穆瑾宁,才有了变数。 但他却不觉得有任何的可惜,他高兴的是――他的人生,还能有这个变数,否则,他哪怕有后宫三千,也不见得有这般铭心刻骨的真情。因为生在帝王之家,身在险恶皇宫,他绝不轻易信人,即便是同床共枕的女人,哪怕为他生儿育女的女人,也不会全心相信。正如这世上历朝历代的帝王一样,身在高处不胜寒,从来不缺女人,也是一种遗憾。 重新回归他的怀抱,并非只有熟悉的暖意,他总是将她抱得很紧,仿佛要把她揉入体内般用力,她的指节深深攀附在秦昊尧的华服上,眸光一暗再暗:“走出凤栖山下大食族内,看到了这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再度遇见了皇上,朝夕相处,我并非只是被这段感情而感动了。我的心越来越靠近皇上,数月前在上书房内心痛难以自抑,方知我爱的人是皇上……” “你把方才的话再说一遍。”秦昊尧黑眸一凌,蓦地抬起她的下颚,霸道地逼近她的面庞,温热的气息喷薄在她的面颊,他冷峻的神色愈发不好应付,让人无力招架,锐利的眼神几乎胜过严刑逼供,再决绝的人在秦昊尧的面前,也绝对无法继续隐瞒心中深藏的秘密。 穆瑾宁微微怔住了,没想过秦昊尧会要她再开口坦诚心迹,明明这等女儿家的心事,就很难摆到台面上来,要她坦白自己爱着他的事需要鼓起多大的勇气,为何她却在秦昊尧的脸上,看不到一丝一毫的笑容,相反,他盛气凌人的态度,更让人容易误解和退步…… “朕要你再说一遍,把压在心里的话统统说清楚,否则――”秦昊尧压下俊脸,一手准确地攫住她的精致下颚,黑眸之内只剩下恶狠狠的逼迫和要挟,他的气息愈发炽热分明:“朕可要吻你了。” ……。 282 两人重拾爱意 “我爱上皇上了——” 穆瑾宁直直地望入他的黑眸深处,她的美目中不无闪烁泪光,过去对如今的自己影响少之又少,这些时光在她的心头深处埋藏了一颗感情的种子,在她还不曾察觉意识到的时候,这颗种子就已经萌芽生长。舒骺豞匫见不到他的时候也会想念,更会觉得孑然一身的孤独,看他受伤的时候也会落泪,更会觉得宛若刀割般的心疼难受,知晓自己的言语举动伤害了他,她看似平静,实则不然,她并非没有同样的伤痛。 秦昊尧的绝情,他的盛怒,他这些天来的冷淡,并非是他不在意她,而是他很难舍弃她。他对其他后妃,素来都是公私分明,生杀大权紧握在手中,从未有过任何迟疑。但这回……若不是因为她在天子心中分量很重,他何必拖延这么久,也不曾处置她?! 比起遥远的过去,她更想要守住现在这段时光。 秦昊尧已然分不清楚,这一句话落在耳畔,他当下心中生出何等的情绪,穆瑾宁留在他身边的这些年,漫长消磨了她眼底曾经炽热闪烁的爱意,她温婉得体,大方周到,体贴入微,善解人意,唯独……她跟年少时候不再一样,平和清澈的美眸之内却深藏起眷恋,再无任何迷恋,唯独剩下温柔。他一直都留着她在塞外深埋地下的装满写给他信的木匣子,在穆瑾宁离开的这些年,他不止一次凝视着那个木匣子分心出神,他不是不知道,穆瑾宁在塞外的时候,残忍的世道已经剥夺了她再留着这段纯真不成熟的感情的资格,她准备将这些书信全部锁入盒内,放入树洞之内,任由尘土掩埋的时候,他们之间……就已经沦为陌路。 他们两人陪伴一生,并不是难事,他也不难看到她娇美温和的笑靥,很难见到她隐忍至极的哭泣,他们或许可以自欺欺人过完余生,或许比世间的许多夫妻还要恩爱,只是——对于秦昊尧而言,穆瑾宁才是一生所爱,他却无法笃定,她的心里还有半分爱意。 没有过去的穆瑾宁,根本不会记得那些甜美又悲伤的点点滴滴,他也很难将所有的过往都摊在她的眼下,让她温故而知新。他察觉的到,他似乎无法触碰她的内心深处,即便她越来越温顺,越来越依赖他。 对于一个女人而言,最初的那段感情哪怕已经逝去,却还是有很重的分量,但眼前的穆瑾宁早已割断了那些牵扯纠缠,正如他在江南的时候,两人再亲密无间的时候,她也不曾呼唤过哪怕一回“昊尧哥哥”……。在她的眼底心里,定是没有这个人了,她日夜面对的,也只是大圣王朝的天子而已。 感情向来都是无影无形,来去自如的,他抓不住,握不牢,挥不去,斩不断,即便他君临天下,拥有几十万子民,他亦不可操控掌握。这些年来反反复复,兜兜转转,穆瑾宁不再的那几年他常常独坐无言,他才知晓从来都不会如他所愿,在他并不为崇宁动心的时候,她却爱的那么轰轰烈烈,爱的伤痕累累,爱的悲怆断肠,在他愿意为崇宁打开心扉的时候,她却——不再爱了。 但方才,他却亲耳听到,她说她爱上了他,是现在的穆瑾宁,爱上了现在的秦昊尧,跟过去毫无半点瓜葛,没有任何关系。 他对穆瑾宁的付出,毫无保留,终究不是一场没有任何结果没有任何回应的等待而已,他又岂会不感慨万千,而心中的感受……宛若万马奔腾般汹涌狂放,他根本不知该如何说起,如何形容,仿佛再多的词眼也无法说尽他此刻的感受,唯独他明白,能重新得到她的心,几乎是奇迹一般。他本以为他们的人生,像是一潭死水,没有再多的风波起伏,没想过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在我的面前,并没有两条路,两种活法,我并非是在做一个对我有利的抉择,也并非还留着另一条退路。我说的这些话,皇上会信我吗?”她说的委婉含蓄,眼眸清明澈亮,宛若潺潺溪水,可以轻易看到眼底的光耀。穆瑾宁默默敛眉,双手被他的掌心包覆着,她的心头生出异样似曾相识的感动,她不再掩饰自己的心,她并非只是一具扣着穆瑾宁名字的躯壳而已,她也会心动,也会心痛,这些……都是秦昊尧教给她的。 秦昊尧静静听着她的倾诉,俊美面容上是再也无法压抑的动容,再坚硬冷漠的心,也并非无动于衷。俊脸贴在她的螓首之上,黑眸愈发幽深不见底,唯独浓眉之间的担忧,早已烟消云散,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尽善尽美的东西,感情也是如此,或许没有对方,他们彼此也能活下去,只是心里掏空的那一块,迟迟无法填补完整。穆瑾宁在他看来,已经是死过一回的人了,这几年他亲自品尝的孤独滋味,让他哪怕手中执起冰冷利剑,也迟迟不肯彻底斩断两人的情缘。 他终究是舍不得。 但若是当下他丢弃了这段情感,是否就很难在今时今日,再听到穆瑾宁的这一番心声?!等待,原本就是他一厢情愿,无法怨天尤人。等待能够结果,就像是种下一盆铁树,如今他的心境,当真像是等候了好些年,终于见到铁树开花般难以平复。 她的眸光穿过秦昊尧的身子,落在他身后的远方,眼神愈发幽深,眉眼之处不无淡淡的愁绪,让原本温婉姣好的面容上更多了几分迷离哀婉的风情,只是看上一眼,心头就不难涌出怜惜爱意。“不只是知道我是皇上的女人才甘愿留在深宫,而是想做皇上的女人,为皇上生下我们两人的孩子,这般想着才愿意放弃宫外的风景,只守着皇上一人,看着宫里的日夜,皇上又会相信吗?” 秦昊尧俯下俊脸将薄唇印上她光洁的额头,心中早已暗潮汹涌,终于真正体会到,英雄难过美人关这一句的道理。他对穆瑾宁的感情,其中夹杂着千百种滋味,对她的怜悯,爱惜,不舍,心疼,最终使得两人的感情不再单纯,饱满沉重。 他宁愿,这一辈子都不必学会放下,固执地紧紧抓住在手中,哪怕到了最后一天,也不必放弃。他宁愿,心里充斥着这么充实的感情,跟新生血肉一道长成,宁愿自己从今往后,拥有一颗全新的心。听着她跟自己表明心意,虽然时隔多年,虽然波折万千,仿佛可以将两人的争执一笔抹去,薄唇边溢出一声喟叹,若这就是上苍给他们最后的考验,他们是否又一起走过了一场史无前例的暴风雨?!他隐约看到从天边阴云之后透出来的一道光,他不禁半眯着黑眸,心中一道暖流无声无消息淌过,在看不到的角落汇成浩大波澜。 落在额头的那个吻,仿佛是轻描淡写的,却又让她看到这个铁血男儿的温柔一面,宛若轻轻的花瓣落在她的眉间,她的心里愈发平静,却又清楚自己舍弃了什么,牺牲了什么,捍卫了什么,保护了什么,她的眼眸一片黯然,不曾漫开一道涟漪。“我知晓在皇上的面前再谈及李暄,定是有害无益的,但哪怕知晓皇上会生气,我还是说了。我不想自己的心里再有任何遗憾,就像是我这辈子都无法重拾过往一样,能让我走到如今这一步的所有人,我都希望他们能够安然活下去。” 张少锦对她的无言付出,安静守望,都是她这辈子感动于心的,却又这辈子无法继续回报的遗憾。或许,他们终究不会有任何结果,但却也不能埋怨命运,也没必要再觉得不舍或可惜。再美的容貌,也经不起一个人冷冷清清,孤孤单单的折磨,再大的权势,再高的地位,也经不起人世磨难,树倒猢狲散,或许,这是她早已领悟出来的道理,人生在世,原本就很难有真正持久永恒的东西,哪怕是感情——人,是否一辈子只会爱一人,人,是否会在不同的时候爱上不同的人……这些,她却不愿再去深究,再去细想,也不过是徒劳,多说无益。 苍白指节暗暗蜷缩在他的胸前,穆瑾宁的眼底掠过一道苍凉,转瞬即逝,心头百转千回,说不清是欢喜还是悲凉,长睫颤动,在眼睑下透出一道阴影。她的心事,也不过瞬间化为云烟,猛地抬起眉眼,眼底再无任何黯然神伤。 “对皇上而言,李暄是李暄,而对我而言,李暄就只是张少锦。” 她的神色平和,端庄得体,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已经放下了恩怨,语调轻扬,追溯过往,她不轻易流露任何喜怒哀乐。仿佛,她谈着的不过是别人的事,仿佛,她不过是一个冷静的旁观者,仿佛,她不曾牵扯其中,她只是要求皇帝做出公正的判决。 “若没有李暄,我的人生就不会遭遇大食族,也不会遇见红叶大巫医,兴许我当真会跟皇上阴阳相隔。于我而言,李暄不只是恩人,我能活着回来,能再次见着皇上,都是他的功劳。皇上说的没错,他犯下的是欺君之罪,大逆不道,本该处死也不觉得冤枉可惜,但不管皇上做出何等的决定,这些话我都不得不说。如今若我知晓李暄蒙受痛苦而不管不问,只顾自己逍遥快活,麻木不仁,那么,那样的穆瑾宁,本就不值得皇上喜欢,也不值得皇上留恋。无情无心,忘恩负义的女人,皇上身边也不会需要的。我并不奢望左右皇上的心,皇上也可当我不曾说过,整件事最终决定的人还是皇上。而这一次,也是我最后说起李暄这个人,往后,他就是跟我彻底无关的人。” 人的一生,坐在不同位子上的每一个人,无论是高贵的,卑微的,都会有自己的无奈之处。秦昊尧也有无奈的时候,她更是如此。 有些人,注定是生命中的过客,或许也曾经在自己的心底留下些许的不舍,也曾经让她的日子过得多了很多种颜色,但时间一到,那个人终究要走。也许会好好道别一次,也许——悄无声息地就销声匿迹消失在自己的眼前了。 哪怕,她如今已经是这世间身份高贵的皇后,她也无法抗拒这样的命运,或许她也已经被世道消磨了曾经的棱角,曾经的心软,百炼成钢,宛若蚌壳中的沙粒,日久天长,最终磨合成一颗圆润美丽的珍珠,焕发出不一般的光芒。穆瑾宁早已不再沦为寻常女子的优柔寡断,她有情,她亦可绝情,她曾经被伤害,亦曾经被奋力守护,种种的人生境遇,打磨了她,也历练了她,终究让她蜕变的跟宫外的女人不太一样。 穆瑾宁的眸光最终落入秦昊尧的眼底,宛若升腾起一抹细微的火光,她言语之内的决绝,却不禁让秦昊尧刮目相看,就在那一瞬,他对穆瑾宁跟李暄的所有怀疑,似乎也根本站不住脚的多心了。 但这一回,他却将穆瑾宁的话听了进去,她宛若朝廷上的忠臣,直言敢谏,敢说别人不敢说的话,若是换做别的女人,数月前的冷淡争执念念在心,定不敢断然再谈起李暄的名字,生怕再次惹祸上身,地位不保。 正如她所言,李暄对她而言,是忠诚守候陪伴她的人,在她的身边没有任何亲人挚友,也没有秦昊尧的时候,在她独自忍耐病痛折磨的时候,也唯有李暄守着她。三年,不是一眨眼的功夫,也不是三天三夜,她向来将他当成唯一的依靠,明知道李暄很可能面临死罪,穆瑾宁要是一言不发,默默无语,似乎又少了过去的几分率性和血性。站在穆瑾宁的立场上,她的确会为李暄说情,是再理所应当的,似乎——只是因为他的嫉妒,对她诸多误解,才让彼此的感情再度面临波折和考验。 见秦昊尧依旧沉默不语,穆瑾宁知晓她也很难动摇皇帝,但她已经尽了全力,也唯有听天由命,话锋一转,神色温柔许多。“这些天皇上不想见我,今日我想问问,皇上还生气吗?” 在世间,任何人,都难逃命运,很多人唯有相信命运,而非改变命运。 李暄为了她,曾经舍弃那么多,若是她连他的性命都无法保住,她又如何对得起他的默默守护?!她冒着被天子冷落嫌恶的风险为李暄求情两次,哪怕最终无法维护李暄,她也无能为力了。 身为天子也有不能做的事,身为皇后也有不能为的事,她早已归于平静,再也没有任何的奢求。 “朕能不生气吗?”秦昊尧深深凝望着她,唇角略微上扬,难免有些自嘲,他可以轻易将不在意的后妃赐死,却终究无法将怒气宣泄到她的身上。 长久的冷战,两人不曾见面,他装作漠不关心她,但他无法欺瞒自己,两个人都寂寞,却不是最好的法子。 曾经,她本以为让两个寂寞的人勉强在一起,只会更加寂寞,但若是她动了心,生了情,被一个人留在孤独的角落,才是最大的绝望。 “朕答应你,明天就把李暄放了。”秦昊尧俊脸沉静,黑眸深邃幽然,他沉默了半响,最终开了口,言语之内,再无任何叹息,看穆瑾宁答应地那么决绝,他已不再耿耿于怀,要一起携手度过余生的人是他们两人,杀了李暄,只会让穆瑾宁一辈子自责愧疚,李暄的名字会在她的心里刻下更深的痕迹,不但不曾抹掉李暄的痕迹,相反无疑是火上浇油。他当真应该让李暄离开,远离深宫,李暄虽然活着,却又永远不会再跟他们相见,穆瑾宁才能彻底安心,也不必再将他记挂在心上。而若是争执的激烈,不但他跟穆瑾宁的感情受损,怀疑才是将相爱的两人推得更远的凶手,他们哪怕可以相伴一生,也不过相敬如宾而已,很难相濡以沫。 不只是因为穆瑾宁的态度毅然决然,他这些日子一直在试图找寻化解的对策,他也原本就有此意。他们夫妻过他们的日子,而身为庶民的李暄隔绝在宫外,这辈子也休想进来,就像是两条完全不同的路,永世不会再有交叉的路口。 时间一长,他们会有更多的儿女,夫妻感情更加深厚,穆瑾宁将李暄彻底遗忘,才是最温和的处置法子,没有任何令人悔恨绝望的诀别,越是平静越好,因为……平静方能幻灭。他可以有一百种一千种法子让李暄去死,而放李暄一条生路,不但看来宽仁,更可避免冲突变数,更能看出他对穆瑾宁的在意。就像是习武射箭的时候,本该有张有弛,能进能退,能放能收。 这次,就像是过去许多次一样,摆放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副棋局。而他跟穆瑾宁在对弈,像是过去一样,胜负并不重要。他不必咄咄逼人,不必把她逼到死路绝境,过去的秦昊尧便是这样做的,当初他还不懂感情,但如今,他更会权衡再三,他让一步,退一步,避免这盘棋成为残棋,也是万分值得的。 穆瑾宁朝着秦昊尧深深欠了个身,虽然秦昊尧愿意改变主意,她本该大松一口气,她却依旧平静泰然,没有过多的欢喜神情,只是微微展唇微笑,柔声道。“多谢皇上——” 她对秦昊尧当真是万分感谢的,感谢他的宽容,他的大度,更该感谢的是他的转变。不知为何她会这么想,但这样的念头,也只是一闪而逝的,也只是油然而生的,或许天子本是高高在上,没有半点人情味也是寻常,但她很清楚,无论他为何做出这样的决定,她也必然是秦昊尧为之顾虑的缘由。 “就像你说的,朕可以当李暄已经不在人世,往后在世上的人,就只是一介商人张少锦。”秦昊尧下颚一点,神色自如,温厚手掌覆在她的腰际,说的轻描淡写,仿佛不再介怀。两人一道并肩走向前方,他黑眸陡然一沉,李暄的事他越是处理妥当,往后他跟穆瑾宁之间就越少纷争。他不想看到穆瑾宁为任何人悲伤落泪的模样,他舍不得她痛苦绝望,在穆家墓园她哭得令他揪心,往后的日子,他更喜欢看到她的笑靥。李暄一死,就会彻底成为穆瑾宁的心结,就像是过去那个……杨紫烟一样。 “这下你放心了。”他扯唇一笑,眸光扫过穆瑾宁的美丽面庞,因为难得的笑容俊脸愈发迷人,他的黑眸之内多了几分温情,连日来的冷淡再也一扫而空,继而不见。他正视前方,目光深沉,宛若深不见底的山涧,“朕以前也有过重用他的念头,不过如今看来,他为官为商,都是一个人才。天高任鸟飞,海阔任鱼跃,他在宫外也会有一番作为,必能在商场上大展拳脚,我们总不必再担心他吧。” 他们之间的气氛,终于不再是冰冷的,更不是互相远离的,或许他们各自都有固执的一面,但愿意为了对方而做出退让,做出取舍,这才是相濡以沫。 穆瑾宁的脚步,却渐渐放慢,她的唇畔有了很浅很柔的笑容,宛若春风拂面,侧过身子,安静地凝眸看着眼前的俊美男人。 她的晶莹面容,因为这一道温和笑容而愈发动人,眉目之间也更多温柔,她轻声细语,却又字字清晰。“昨天赵驸马来过景福宫了,替我把了脉,有些话我想告诉皇上。” “难道你的身子……”秦昊尧闻到此处,蓦地面色一沉,脸色格外难看,一手扼住她的纤细手腕,眉头紧蹙。他质疑穆瑾宁的身体虚弱,不觉满心悔恨自责,他本不该在这个紧要关头冷落漠视她,她身怀六甲,他却约莫两个月不曾看她,实在太意气用事。不过无论如何,她腹中的皇嗣当然重要,却也比不过她更重要。 穆瑾宁将柔荑搭上秦昊尧的右臂,却轻摇螓首,不想让他过分担忧,也不想再拖泥带水,眸光清浅悠然,轻点脚尖,在他耳畔低低说道:“驸马说,我腹中这个孩子,多半是个男孩。” 秦昊尧并非不知这个宫里早有这等的传统,后妃们一旦得到皇帝临幸,身怀皇嗣,药膳房的御医前来不但为后妃诊治保胎,也能查探是男是女,古往今来,正是因为这个法子,让许多后妃遭到灾祸,轻则孩子夭折在腹中,重则一尸两命。他对此深恶痛绝,厌恶至极,才不曾让药膳房的御医动用这个方法,他并不在乎穆瑾宁腹中的孩儿是儿子还是女儿,对他而言,举足轻重的是他们的感情,只要他们还有感情,就会有更多的孩子,更多的皇嗣。 既然赵尚知晓,却惟独告知穆瑾宁一人,在秦昊尧听来,面色上却又有几分不快,他冷哼一声,不以为然。“这个赵尚,居然敢隐瞒不报——” 穆瑾宁的笑靥愈发灿烂,她安静地说明此事,不愿赵尚因她之故而再惹怒了天子,急忙辩解:“是我让他别声张的,不是驸马知情不提。我想亲口跟皇上说,毕竟这个孩子是我们两个人的。” “朕随口说说而已,如此着急?这是好事,朕不会与赵尚为难。”秦昊尧看她如此认真,黑眸之内聚集更多的笑意,不禁扬声大笑,他轻轻拍了拍穆瑾宁的面颊,神色不无宠溺,守得云开见月明,也不枉费他们走了这么多冤枉路。 “有件事我很想知道,以前皇上跟我的第一个孩子,为何……”暗暗舒了口气,她的神色恢复自若,穆瑾宁跟秦昊尧一并走向天子寝宫的方向,她柳眉轻蹙,狐疑询问。 “过去的事,你不必总是在意,更不必总是去想。” 秦昊尧却不曾告知她真相,这一回,他想将这些彻底埋葬,往后……让她过比世间任何一个女人更加幸福圆满的生活。 他丢下这一句话,黑眸之内拂过一片黯然,心中的阴霾也在此刻彻底散去,当他侧过脸去看她的时候,薄唇边的笑意,也释怀轻松许多。 他仿佛已经看到路口的晨光,更美更好的风景,永远都在前头。 …… 283 春暖花开(大结局) 这一日,哪怕是景福宫的几位宫女也是喜上眉梢,贞婉皇后搬入景福宫已经半个多月了,皇上常常忙于国事,从未到过景福宫,更别提跟皇后一道用晚膳。 她们个个忙里忙外,每个人的脚步都带着仓促,紫鹃已然能井然有序地指挥才进宫不久的宫女,一道道精致菜肴摆盘上桌,不难张罗了一桌酒席。 秦昊尧双眸闪动,不动声色,一撩衣袍,迳自入席。两人用了晚膳,穆槿宁还不曾开口,秦昊尧已然做出决定,一声吩咐下去,他会在景福宫过夜。他环顾四周,景福宫的轮廓没有任何改变,唯独其中的布景已经改去了五六成,他负手而立,仔细看了一遍,也不得不承认,这一座宫殿,已然跟他印象中的景福宫不太一样了。 穆槿宁安然地站在秦昊尧的身后,顺着他的幽深目光望过去,他分明一个字也没有说,但为何她却仿佛感知到他心中的澎湃激昂?! 将右手轻轻握住他的手掌,她的面容轻贴在他的胳膊上,哪怕是一样的风景,一样的人世,落在每个人的眼底也全然不同。若她的这双眼睛,已经看透人世繁华,已经看遍姹紫嫣红,那么秦昊尧也定是如此。 她从未问过他的过去,或许哪怕是以前,他也不曾对自己谈及心中的往事,他一定会将伤痛阴霾尽数埋葬,才会成为如今这样铁石心肠的天子。 过去的她,是否也有一刹那的念头,觉得爱的太苦太累,甚至想要放弃,想要逃避?! “朕对景福宫并没什么好感——”秦昊尧这么说道,俊脸上,泄露一丝厌恶。圣母皇太后还在位的时候,也在景福宫住了将近二十年,然后就是秦昊尧的皇嫂德庄皇后,近百年来,景福宫一直是几位皇后娘娘的住所。但就这两位而言,已然让他看清后宫女人的真实面目。 不够聪明的,不但保不住自己的位置,更多的是将青春年华葬送在深宫之中,太聪明的,却又庸人自扰,工于心计,跟敌手斗上一辈子也不肯停歇。 但如今他重新看景福宫,这儿的围墙是新砌起来的,也重新刷了明亮的红色,方才穿过庭院的时候,感觉变了,骗不了任何人。 时间,像是静止了。 “皇上的生母是……”穆槿宁才开口,不过问了半句,却突然后悔了,她本该更加小心谨慎,在她根本无法确认她到底是不是冒犯了他的禁忌。在秦昊尧身边这么久,她从未听说过他说起自己的娘亲。她粉唇一抿,不禁被秦昊尧回过头来的眼神震慑住了,心越跳越快,那个俊美无俦却又一身寒意的男人,双眸锐利,如今轻易捕捉到她的视线,凝神望着地。 只是,她虽然不安,却不觉得恐惧。 “是个美人。”秦昊尧闻言,冷冷淡淡地说道,他跟妹妹年幼丧母,对于生下自己的那个女人,哪怕对比语阳年长几岁的他而言,他拥有的记忆也是零碎模糊的,语阳对生母更是毫无印象。在后宫之中,多半后妃都胜过他生母的头衔,那个女人……地位很卑微,当年皇帝只是喜欢她怯弱纯良,宠爱了几年,生下一对儿女之后,后宫之中又有了新人,皇帝就渐渐将这个女人遗忘了。她没什么心计城府,也不知该如何扳回一局,寂寞孤独也无妨,只想尽心养大儿女,但最终却不曾料到自己红颜早逝,儿女各自被其他后妃抚养的结局。 要是生母是个城府深沉的女人,绝不会沦落到这样天地,不但无法保住自己的性命,更无法保护自己尚且懵懂的儿子和还不曾牙牙学语的女儿,生母是个没有野心的女人,否则,也绝不会到死的时候,还只是个美人而已。听闻她是贤淑而温和的女人,就像是幽谷空兰,本该生在清幽山涧,而并非生在如此险恶的深宫。她哪怕没有任何野心,若是想要维护自己的孩子不被欺侮不被践踏着长大,也该改变决定,冠在她头上的名分并非就是枷锁,更是对他们母子母女的最大庇护。 穆槿宁闻到此处,不禁微微蹙眉,没想过他仅存的记忆,却也只是关于生母的名分。在众人看来,他这么骄傲,全然不像是如此在意名分和过去的男人。就算是生母的离弃曾带来伤害,那强烈的生硬的自尊心,只怕也容不得旁人的同情与怜悯。也难怪他登基之后对后宫重新订下的几条规矩,冷硬得不近人情,仿佛在他的生命里,从来就只有责任,容不下半点温情,对他而言,他从小就是拖着伤口,走过任何一个难关,长成一个冷漠孤单的皇族少年,没有父亲的指点,也没有娘亲的包容,他才会养成独来独往,一意孤行的性情。哪怕是嘘寒问暖,他也不曾过过一天,有谁生来就是冷冰冰的呢? 穆槿宁鼓起勇气,眼眸柔和,走到他的面前来,握住他的大手,神色动容。“别恨她,无法看到自己的儿女成长,是每一个当娘的遗憾,那些年,她心里定也很苦。” 黑眸深处,闪过一丝柔软的光芒,却又迅速消失不见,秦昊尧也不是没曾想过,哪怕亲人离世之后,他也能偶尔回想她的音容笑貌,也可以在脑子里重温美好温暖的记忆,可惜他没有一点一滴,一丝一毫,他能想到的,都是冰冷的遗憾,能触碰到的,也只是回忆的高墙而已。 秦昊尧的视线从软嫩的小手,挪移到她晶莹光洁宛若娇嫩花颜的脸上。两个人的手一直牵着,他们在沉默着等待,到底谁先开口。 他铭心自问,自己谈及生母的事,定是看起来不悦避讳,面色阴沉冰冷,但落在别人眼底,是因为对生母的仇恨吗?!他见过形形色色的后妃,知晓没有手腕没有谋略没有心计的女人很难在宫里站稳脚跟,但相反,哪怕拥有这些的聪明狡猾女人,也很可能聪明反被聪明误,一失足成千古恨,从而在一夕之间丧失一切,沦为一无所有的孤魂野鬼,更不是少数。 “朕不恨她,这世上并非每一个女人,都适合留在深宫。朕只是为她可惜,若她能活到今时今日,也该被奉为皇太后了。朕什么东西都能给她,她可以享受万丈荣光,颐养天年——”秦昊尧的言语之内,不无喟叹,这一声叹息,缓和了脸上的冷意,更多了几分真正的介怀。他对自己的生母,对那个生下他跟语阳公主的女人没有任何仇恨,但同样的,他也没有更多的眷恋,那个女人的模样声音,一切一切他都无法想起,更像是空有虚名的存在而已。 他看向她的那一眼,当真是惊心动魄,漆黑的眸子迸射深邃的光芒,令人战栗,穆槿宁的心重重一震。 她如今才看清,为何如今才明白才真正地理解他?秦昊尧的心里,更多的也是遗憾,也是痛心,他们兄妹是如何长成的历程他当然最想让生母看到,得到江山社稷最该让生母享福,他的满腹抱负……却已然没有那个人会笑着等待他,他的孤独——成为毒,成为伤,他百炼成钢,却也练就了一颗不需要取悦任何人,而也嫌少有人可以取悦他的心。 这世上,多少遗憾随风去,多少悲剧在宫中上演?!她们抢夺的也许是皇帝赏赐的一件珍宝,也许是皇帝册封的一个名分,也许是掌管后宫的后位……她们自从被选入宫中,就不停地抢夺,每一个美丽精致的宫殿,都有无形无色的血雨腥风,只因,她们将这个皇宫当成是一个女人们的战场,跟征南讨北的将士们没有任何两样,成者为王,败者为寇。 一旦输了,自己的孩子不再是自己的骨肉,甚至自己的性命都摇摇晃晃宛若风中残烛,上位者漫不经心一吹,就会彻底熄灭。秦昊尧当真深觉遗憾的,并非只是生母无法在他们年幼时候陪伴这般简单,而是他意识到,哪怕是天子,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也有无法挽回的时候…… 他对生母的思念或许很单薄,但却也并非一个薄情之人,他甚至也曾经憧憬过,能让那个女人坐上皇太后的位置,把这世上最好的都进贡给她,让她享受过去不曾得到的尊敬和福分。 她看着的,是别人所看不到的秦昊尧,是不为人知的另一面,或许这个世上,也唯有她能够有这般的幸运,知晓他的心,也会有心软的时候。无法得到他信任的人,一辈子也不会看到完完全全的秦昊尧,她的心中有过暖流烫过,仿佛越来越温热,他愿意开口对自己坦诚这些秘密,便是将她当做跟他最亲近的人。 “皇上拼尽全力说服群臣为我恢复皇后名分,便是不想我的骨肉再遭遇这样的命运——”穆槿宁缓缓说出这一句,血色全无,胸口的疼痛,已经夺去她所有的注意力。 “朕不想让你跟她一样,走她的老路,当然也不想你我的骨肉跟朕和语阳一样。”那双深敛的黑眸,深深注视着穆槿宁,薄唇上笑意更深。这么多年,他也有刻骨的缺憾,自己的人生虽然令人唏嘘,众人艳羡,但同样是不圆满的,他的子嗣就该得到父母双亲的照料和引导。沉默半响,他这么说,声音有些低沉嘶哑。 他步步为营,从年少时候开始,就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也会为了得到想要的不惜一切,哪怕此事再复杂再棘手,他清楚谁也无法阻拦他,他不管早晚,定会让穆槿宁成为他的皇后。 穆槿宁垂下眉眼,神色安宁,若不是上苍给她这个良机,她可以拥有这个孩子,身为女人,就不会遗憾一辈子。这个世间的女人向来如此,哪怕有朝一日会被夫婿冷落遗忘,也会一辈子守护自己的子女,无私地奉献自己的一切。若没有子女,定是孤独一生,即便夫妻恩爱永久,也无法避免夫君要再娶别的女人,让别的女人生下他的骨肉皇嗣,或许她没办法笃定一辈子不会发生这样的事,却也当真无法跟世人所认为的那么大气大度。 她终究是个女人,再不一般,也并非对天子没有任何真心真情,也并非不会难过,世间最伟大从容的女人,也并非一定是能够跟别的女人分享自己的夫君。这是人之常情,她也不是例外。 她浅浅地叹息,眉目之间的淡淡愁绪,却突然之间抓紧了秦昊尧的心,他凝视着她的面容,不免胸口传出些许闷痛,只听得她低声询问。“皇上就没担心过,我这些年无法为皇上生下皇嗣的话,这个宫里是无法容下无子的女人……” 哪怕秦昊尧还能再等几年,这个世道也容不得他再等她几年,她当真曾经不止一次怀疑过自己的身体,宛若无法开花的铁树,永远都不会有结果。 “朕能容下你,这个皇宫就无法驱逐你。”他说的笃定霸道,声音好近,在她头顶响起,这一句话轻易让她头皮发麻,她蓦地抬起娇嫩小脸,沉溺在他的那一双冰冷凌冽的回眸之内许久许久。她突然为之一振,从他的口中,不常说出一些动听的话语,她当真是相信秦昊尧的,当成是一种类似山盟海誓般的记忆。就像是他说的一样,只要他还在,这世上就没有任何人敢打她的主意,也没有任何人可以用任何借口驱逐她。她深受感动,千百年来,后宫勾心斗角,多半是因为天子的绝情,冷眼旁观,若是她也没有天子的庇护,如何能拥有这么多?! 幽暗的眸光,让穆槿宁的心头一热,白皙的小脸蓦地变得嫣红,她宛若动情不深的少女,连忙迅速转开视线。他们是有名有实的夫妻,在江南的那个月也曾经缠绵悱恻,恩爱缱绻,但自从得知自己怀孕消息,又遭遇他御驾亲征,两人已经四个月不曾亲密过,他也鲜少在自己身边留下来过夜。 至今,她虽然仍旧有一丝羞怯,但已不再无知,能猜出他那样的眼神是代表着什么,他们朝夕相对很多日子,心中的默契是更久的过去培养而成的,即便她的脑海中没有过往,也不难揣摩秦昊尧的心思。 她走到这一步,还能有什么样的奢想?! 没想到,下一瞬间,男性的体温欺近,他的身影覆盖了她,一只大手扣住了她的手腕,动作迅捷,快得让她无法挣扎,甚至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 她微微缩着削瘦肩膀,任由他的手掌在她华服之上缓缓游离,敏感地察觉到他的视线如影随形,很是放肆,像是一把暗暗燃烧的火,在她周身肆虐。 秦昊尧冷眸微眯,她一袭紫色华服,其上绣着大朵的莲花,如魅似幻,哪怕她并不是豆蔻年华的少女,也有令男人无法移开视线的美貌。他被火枪所伤的那个伤口,却因为见着她方才那一刹那的羞赧模样儿愈发火热,像是将他周遭的新生皮肉都全部熨烫了一遍,他心中的寒冰渐渐融化成水。 “你还是太瘦了。”他对女人素来挑剔,但如今的语气之中却并非只是挑剔,隐约也能听出这个冷淡天子的几分关切,若不是看穆槿宁面色还好,也并不憔悴,他当真会吩咐掌事好好训斥景福宫所有下人。 她已经有四个月的身孕了,但她还是美丽如昔,从他还是秦王的时候,就不无女人自动送上门来,也有美貌惊艳的女人,秦昊尧更是见过她们媚眼如丝,慵懒而酥软的模样。但他素来是个自制的男人,假戏真做,也绝不会为了女人而丢下心中大计。而眼前的女人,哪怕是一道轻轻的笑容,也会牵动他的心。他的手掌拂过她的肩头,停留在她的背脊之上,俊脸越靠越近,直直望入她的眼底。 他停在她背后的手掌,却突然之间变得好烫,穆槿宁的眼神再也无法避开他,他们原本就只有咫尺之间的距离,他的黑眸之中热火越聚越多,稍不留神,就仿佛要吞噬她的全部了。 近在咫尺的俊美面容,让她呼吸一窒,她正踌躇着是否该开口,但那双无底的黑眸默默瞅着她,被他仔细端详过的肌肤,都像是煨了火,又烫又热,她粉唇轻启,却只是说了半句话而已,就被生生打断。“我为皇上更衣,服侍皇上就寝吧,明日皇上还要上早朝呢,不该过晚歇息……” “是要更衣,不过今晚朕不想太早睡。”秦昊尧的薄唇边,扬起一道莫名诡谲深沉的笑容,仿佛看来还有几分邪魅,他们原本就靠的很近,他极为缓慢的低下头来,靠近她的小脸。近到她能在他的眼睛里,看见自个儿的倒影,近到她能感觉到他的呼吸,刷过她的肌肤,甚至,他华服之上的檀香味和薄唇边极为浅淡的酒香味,也在她的身边萦绕着,某种说不出的感觉袭上心头,她胸口闷闷的、疼疼的,一旁的窗户不曾关上,月色透了进来,宛若白银般铺在他们的脚下,映衬地他愈发器宇不凡,英俊霸气。 月光之下,那张严酷的俊脸上,浮现一抹蛊惑的笑,能够化解两人的心结,他当真是重获一身轻松,方才才会喝了几杯美酒,如今看着她的眼眉,他愈发想念渴望着她。笑容软化了戾气,他不再冷酷,反倒显得俊美且诱人,她缓缓抬起小手,覆在他的面孔上,微微出了神。 她不知为何心中的那个角落,蠢动的情绪愈发厉害,有些疼痛,有些欢喜,有些空虚,却又更多的是餍足和不舍,她悠然叹道。“我仿佛认识皇上很久很久了……” “你又不曾喝酒,怎么会说这样的傻话?不过细细算来,我们两人相识的年头,也有十余年了。”沉声笑着,他拿穆槿宁的话打趣,不等她继续说出搪塞的借口,他双臂一伸,穆槿宁眼神骤变,顿觉腰间已经一紧,他毫不客气地将她拦腰抱起,就往高大健硕的身躯上靠。 她用了半生的日子,只为了获取如今的这段感情吗?!在她曾经打定主意将这段感情将这个男人都忘得一干二净之后,她却还是不曾彻底失去秦昊尧。这些……她都不想继续深究了,命运,时光,人生,当真是不可预期的。 她心里最隐秘的那个地方,开始有一些东西……已经在崩落了,说不定不用一年半载,就会彻底消失不见。 “朕问你,这些天你想朕吗?”他的薄唇迎上她,宛若温和的烙印,贴在她的眼睑下的那颗细微的红痣之上,手掌暗暗游离到她的腰际,缓缓由上,停在她华服之上的那颗红色盘扣之上,仿佛在等待她的回应。 她不曾开口,只是两人的华服相贴合的那一瞬,她默默点了点头,他们本就是夫妻,她也并无任何抗拒。 秦昊尧察觉到她的温柔顺从,胸中的滚烫情欲更难压下,男人原本就不比女人般隐忍,更别提面对自己深爱的女子,他也不想克制,当下就封住了她的粉唇,而这回恩爱却也跟往日有些不同。她不但没有抗拒与躲避,相反反而迎上前去,温和地却又真诚地回应他,毕竟秦昊尧常常吻过她,她不难找到夫妻之间私底下相处的方式——那些过去曾经探索过她的方式,她愈发认真地回吻着他。粉唇轻启,柔软的丁香小舌滑进他的口中,羞怯地跟他纠缠,秦昊尧的手掌愈发用力,扣住她的螓首,逼着两人互相热情地分享着彼此的呼吸,一双纤细的手也由他的臂膀游走到了他的胸前,她头一次主动触碰着他,这才知道他有多么高大壮硕,秦昊尧的个子很高,华服之下的身子却很结实精瘦,不显得过分魁梧雄壮,也是因为他常年练武的关系,她的细微探索,不必刻意取悦天子,却已然要将秦昊尧逼入火海之中炙烤般,胸口的火热感觉,蔓延到周身,他一把扯下那些个碍眼的盘扣,温热的手掌毫不留情地探了进去。 她终究是大家闺秀,在男女情事上若是要细细挑剔,她并不是最善于让男人动心的尤物,哪怕他们如此熟悉,这些年过去了,每回他要碰她,她还有无法彻底改掉的几分生涩,但方才她的这些回应,已然刺激得他难以自持。这一件端庄娇丽的华服之下,他毫不费力地轻轻扯开,他的黑眸之内愈发深沉,白皙的肌肤细致柔软,光洁脖颈的锁骨看来格外迷人,白色里衣单薄,不难看出其后粉色的兜儿,兜儿的系带绕到颈后,遮住她胸前的明媚春光,在淡粉色的缎质兜儿之下,柔软的丰盈因为微微的喘息而起伏着。 “朕想要你。”他缓慢地说道,倾着俊长身子,很久之后才从她的唇抽离出来,却意犹未尽,再度封住她的唇,跟她分离唇上残余的淡淡酒香味,这一句低声呢喃,直接模糊不清地送入她的口舌之中,她顺着气息,仿佛毫不费力就将这一句话吞咽下去,白皙的面颊上更是浮现绯色红晕。 他向来都是露骨的,却又是最不遗余力的师长,教她学会夫妻之间最亲密的方式,唯独可惜的是,她如今的不安忐忑,却也无从追溯更远的时候,是否她每回跟秦昊尧独处,都会没了平日里的精明从容,总是慌乱失措?!而她当真将身子交给秦昊尧的头一回,是否也是在他们的新婚之夜?她沉溺在秦昊尧眼底的光影之中,任由他索求,仿佛不难想象寻常女子见到夫婿的洞房花烛夜,想来她也定是在那一夜彻底成为秦昊尧的女人——他一定身着红衣,从宴客的酒宴上回来,也许也喝了不少酒,推门而入,站在她的面前审视一番,屋内烛火通明,而她定是一袭明艳嫁衣坐在床沿,心中有欢喜,又有不安,只等待喜帕一掀,她抬起眸子看他,秦昊尧的目光如炬,让她不敢正视,让她又爱又怕,又敬又畏,就像是今夜一样。 没有过去也无妨,似乎她更能虚构最美好的往事,也称不上是最坏的事。 “朕绝不会伤着我们的孩子,不过也不想勉强你,你若摇头,朕就放你一马。”秦昊尧的嗓音宛若温热的风,拂过她的耳畔,他瞅着穆槿宁的侧脸,话是这么说,但还是不舍的松开手,对他而言,他想念穆槿宁太久了。 以前后妃若是怀上皇嗣,皇帝虽然还能宠信后妃,却也不会无度索求,而后妃在这个时候往往心生不安,更因为皇帝往往会去别的女人身边过夜,若是时机不对,兴许她们就很难重新获得恩宠。但他不想到别人身上纾解欲望,穆槿宁在他心里,分量是最重的,两人化解误会之后,他更是难以掩饰对她的渴求。 她仿佛是他面前摆放着的一盘佳肴,穆槿宁并非不能察觉到秦昊尧黑眸深处的情欲深重,姣好面容更是浮现绯红,从他的口吻中,不难听出夫妻间特有亲昵,她明明依旧穿着宫装,却宛若他的眼神已经看着不着寸缕的自己了。她睁大美眸凝视着他,却始终不曾摇头,认得秦昊尧那样的语气、那样的眼神,更知道他接下来,会对她做些什么事……他的坚决,更是势在必行的预兆,而她在他的眼底,也看得到他的承诺。 哪怕她不要问,也知道他跟自己一样珍视这个得来不易的孩子,他定会小心谨慎,不会自私地光顾着自己享乐。 见到穆槿宁唇畔的笑花,秦昊尧当然当下就明白她不曾婉拒,便是跟他一样想念对方,她张开唇,缓慢却又笃定地开口,在看见他双眸更加漆黑炽热时,她几乎要软弱地偎进他怀中,双臂勾住他的脖颈,扬起笑脸。“皇上若不怕我虚弱乏力,无法让你尽兴的话,我当然不能拒绝皇上——” “听你这话,似乎朕还能到别的女人身上去尽兴玩乐?”秦昊尧黑眸之内不无调侃意味,打趣般挑起她的下颚,栖身向前,把她推入柔软的锦被之中。他们的感情不曾变淡,相反越来越浓,越来越好,那是她最庆幸的事。 话锋一转,秦昊尧注视着她,同时缓缓地脱去身上的金色华服,赤裸结实的健硕体格,在烛光下一览无遗。眼前的他有着与生俱来的威严,让人不敢逼视,更没有勇气违逆,不过她也只是一瞬间的迷惘而已,明知秦昊尧是在调笑,她却当了真,若是有这么一天,她也无法违背。 拆掉她发内的朱钗,他的双手撑在穆槿宁的身子两侧,柔亮的黑发披散着,他扬起看来刻薄冷淡的薄唇,唇畔的邪气笑容更深,在烛火下看来更加妩媚动情,他的指腹印上她的娇嫩粉唇,摩挲着她的温暖唇瓣。 他的脸上没有表露任何怒气,两人的身子之间不过隔着单薄的华服,他坚实的胸膛偎贴着她的玲珑娇躯,并不急于解开她身上的衣裳,但火热的手掌在她的宫装之下暗暗游走,越探越深,他不急于一时,有的是法子让她为了逞口舌之快而向他求饶的。“这话是来激朕的吧。” 话音未落,他的手掌已然探进她的腿间,他向来深谙到底对于不同的人,该用何等的法子让对方败在他的面前。见穆槿宁眼神骤变,微微蹙着柳眉,那般似乎忍耐的面容更让他心生澎湃,只见她粉唇轻启,不敢再说些违心话,如今躺在他的身下,她说的再厉害,也不及他,只能不得不败下阵来。 “我不敢奢求永久的感情,皇上对我如此用心,已经足够了,更不敢奢求独自霸占皇上,只求皇上心里有我……” 这一番话,倒是更贴近她的心,当真是肺腑之言,她能够看到秦昊尧的真实情意,也能看到自己在秦昊尧心目中的位置和分量,但却无法笃定人的一辈子,都会这么活。她还年轻,天子也还年轻,哪怕后宫之中再有新人来也不无可能,她知晓自己得到了皇帝的万千宠爱,但是否这就是一辈子的事,谁都说不清楚。她想到时候,哪怕她的心里不好过,也会理解天子,也会接受现实。 秦昊尧的眼底掠过些许不悦,看这个小女人还是信不过他,他的心愿早已禀明上苍,任何人也无法再将他们拆散,想到此处,他不免流露出一分恨意,几乎咬牙切齿地说道。 “既然你说的这么有理,朕还当真应该深思熟虑一回。”薄唇之中呼出的热气,宛若暧昧滋味,在两人之间径自游走,穆槿宁的心重重揪着,听到他说要当真考虑她的话时,她却并不好过,仿佛有人用一块巨大坚硬的石头堵在她的胸口,哪怕是呼吸,也不再畅快。不过他的撩拨和鼓动,仿佛让她体内有突如其来的一道热流窜过血脉四周每一处,她根本来不及深想太多,仿佛当下想太多也是一种罪过。 他的手心仿佛生了火,在她敞开的华服下偎贴游走,秦昊尧虽然迫不及待想要拥有她,但却坏心眼地想要折磨她,或许世人要看的是通情达理,聪慧得体,大度温厚的皇后,但在他的面前,他可不想自己的妻子轻而易举就将自己推给别的女人,要他去别人身边过夜,她这么说,他岂能轻饶过她?! 他的俊脸上依旧沉着冷静,唯独黑眸之中可见炽热光耀,他一手暗暗在华服之下,挑起她身上的火花,他当然最了解她的身体,知晓在哪一个神秘的角落,她会享受欢愉,在哪一个神秘的角落,她又会更难满足。他的嗓音压得很沉,黑眸扫过她面颊上愈来愈明显的红晕,他却仿佛不为所动,镇定自若:“不如今年的宫里选秀,就让你来筛选——” “皇上,此话当真?”穆槿宁原本就正在被他撩拨的无法自拔,看他说的这么认真,甚至有一分趾高气扬的骄傲,她不免轻声低问,过去选妃之事皇帝常常一人做主,很难让皇后过问此事,但秦昊尧却说要她来选择,明明是格外器重她信任她的决定,但她听着,心里却弥漫出不同的苦味来。若是他当真打定主意要选妃,她便更不能有自己的私心,为了往后后宫的平静着想,她定要公私分明,为皇帝选出最合适的人选。 见穆槿宁不由得分了心,秦昊尧一手攫住她的下颚,逼着她的眼神只能跟自己交汇,分明是他想来这一招恶整她,没想过看她却在这个紧要关头想得这么认真,当真更加不快愤怒的人,却成了他自己。 他一世英明,不过在两人独处的时候,那些计谋,那些城府,也终究派不上任何用场,反而算计了自己。 哪怕是穆槿宁亲自挑选,他也并不放心,哪怕是当初纯真简单的女人,在后宫待得久了,大多都会染上贪婪的恶习,若是再来几个祺贵人一样骄横恶毒的女人,哪怕穆槿宁能够应付,却也不过是为她再添不少忧烦而已。 “皇上说这话,是来气我的么?”穆槿宁看秦昊尧双臂撑在她的身侧,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俊眉紧蹙,面色不无难看,明明是他提及的话题,但最后按耐不住的人,却不是她自己,她粉唇一扬,将此事挑明了讲。 “朕就是想看看,到底你有多在乎朕。”秦昊尧看她的眼眉缓和,知晓她方才也有几分故作不知的意味,不免黑眸愈发深沉,饶有兴味地盯着她脸上再细微的变化,这才彻底放了心。 女儿家的心深似海,有时候他也很难窥探她的心中想法,他偶尔也想看看她吃味模样,但她显然比自己所想的还要沉得住气。 “正因为我在乎皇上,我更听从皇上,更尊重皇上,夫妻之间没有任何事不能化解,也没有任何是不能商量,并非一味地迁就,一味地退让,而是当真愿意为对方考虑着想,希望对方顺遂心愿——哪怕是宫外寻常人家的妻子,若是夫君有意娶妾侍,也会欣然接受的。” 穆槿宁的眸光温柔而清澈,嗓音轻柔,她的言语之内满是真挚情意,她并非耿耿于怀,或许此事很难避免,是迟早会发生的,若是到了那一天,她再不快,也会容忍,她确定的是自己曾经在秦昊尧的心中无可取代,就已经欣慰餍足了。 “有新人进宫也好,可以在我无法服侍皇上的时候将皇上照顾周全——”穆槿宁探出双手,轻轻捧着他的俊脸,两人四目相接,眼神交汇。她知晓女人跟男人有些不同,怀胎十月不是一朝一夕的时间,若是他何时寂寞,或许身边也该有别人作陪。 虽然残酷,却也是真实的顾虑。 这世道上的忠诚两个字,更是为女人而创造的,男人不但可以三妻四妾,更可喜新厌旧,从来都不是新奇的事。 秦昊尧的指腹流连在她光洁的白皙脖颈上,毫不费力地解开她兜儿的细带,黑眸一紧,言语之内更多不快:“你要别人如何照顾朕,跟今夜一样?” 她垂眸一笑,秦昊尧并非懦弱的男人,她也并非一个悍妻,他愿意对她包容,她也愿意松开捆绑,让彼此的心更加自由。“我不敢对皇上诸多要求——” “朕看是你巴不得让朕去别的宫里……”秦昊尧的指腹暗暗扫过她的丰盈,她的身子微微战栗,更令他无法遏制体内的情欲,恨不能当下就占有她,品尝她的美好,但他还是更想要从她的口中逼出真相,俊脸一沉,黑眸更显阴暗深邃。 “很多事,不是我不想,就能如愿以偿的……”穆槿宁眼眸一转,暗暗喟叹一声,自从知晓自己的真实身份之后,再多的难关,再多的矛盾,她都从未觉得自己是个不幸的女人,相反,她是比很多人都更幸运的,人贪心越多,欲望越重,却并不一定能够幸福和愉悦。 就像是在大食族她临走的时候,红叶大巫医交代的,得失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永远无法满足的人心,可怕的是无法扼杀的贪婪。 她的双臂轻轻环住秦昊尧的脖颈,这般的姿势更显两人格外亲昵,她的唇畔缓缓勾起了笑花,温柔婉约的神韵更令人安心信赖,话锋一转,她说的字字清晰,句句在理。“这个皇宫的每一道规矩,都是盘根错节的树根,已经牢牢地深入地下,根本无法拔根而起,每一个人都只能尊崇,而并非去争论错与对。[.超多好看小说]就像是我曾经跟皇上提起的公平,那是最难的事,或许等到千百年后,这个世上才有公平可言。” 她的想法,并不一定是可以被世人所理解的,男尊女卑,才是千百年来利于天地之间最大的真理,每一个女人都不会指责男人的多情风流,但女人一旦失去忠诚,便是犯了死罪。 正如她的生父,痴傻呆木,仿佛天生就该被受到鄙夷不屑的目光和漠视不理的冷笑,他哪怕一身才华,也终究是世人眼中的傻子。 但哪怕如此,她并不在意,依旧光明正大地活着,过去那些个曾经看轻她的人,也迟早会对她恭恭敬敬,不敢流露半分不屑轻视。 “只要你不想,朕就可以只看着你一个人。” 秦昊尧突然想起过去她曾经说过的话,当时他还无法回应她,但经过生死别离,他终究不再闪躲,也彻底看清了自己的心。 她要的是天下无双的誓言,她可以不在意名分,她曾经耿耿于怀的,如今却根本想不起来了,他或许可以轻描淡写,不再重提旧事,但这一句话已然在胸口酝酿许久,从薄唇溢出来,也是不假思索,自然而然的表明他的心意。 穆槿宁却微微含笑,并不言语,她安静地听着,心中不无动容,她决不能成为狭隘的皇后,更无法开口要求皇上只钟情一人,但秦昊尧亲口这么说的时候,她当真是全身都温暖起来,仿佛被五六月的阳光烘着,暖洋洋的。 她弓起身子,将含笑的粉唇贴上秦昊尧的薄唇,她很清楚秦昊尧并非轻佻浪荡的男人,也并非是沉迷在夜夜笙歌酒池肉林的昏君,他对别的女人并没有太多心思,上苍将他们两个人的红线扯得这么紧,扯了这么多圈,仿佛注定他会这么宽容待她,两人永远不会分离。 秦昊尧最终没有听到她的回应,但他却又不难知晓她的答案,就在她主动吻他的这一瞬,他不再分心,全神贯注地分享这么甜美的礼物,掌心从她的面颊缓缓落下,停留在她的胸口,这回等不及的人,却还是他。 他再好的自制,再好的耐心,唯独无法用在穆槿宁的身上。眉宇之间浮现势在必得的决绝,他封住她的呼吸,深深的看了她一眼,嘴角微扬,闪过一抹很淡的笑。 下一瞬,他霸道地攻城略地,将她身上每一寸领土,都扣上秦氏王旗,再也不容她再故作大方,他就要看她躺在他身下被他宠爱的模样,就喜欢看她双目含情,脉脉温柔的眼神,更喜欢她的双臂环住他的腰际,两人再无任何间隙,分享彼此的呼吸,彼此的汗水,彼此的体温,彼此的动情。 他要的不是一夜贪欢,而是留下她一生一世。 不过他再渴望穆槿宁,终究还是留着一丝理智,见她餍足之后香汗淋漓,小脸上有淡淡的倦意,秦昊尧便松开了她,躺平了身子,穆槿宁睡在里侧,他将她拥在怀中,心中的情绪也越来越多了起伏。 他的手心探在金红色的锦被之下,覆在她有些凸起的小腹之上,如今她有着四月的身孕,却也并不是一眼能看出的大腹便便,身子依旧玲珑纤细,凹凸有致。 他所深爱的女人,正在为他们孕育一个孩子,他到了三十而立的年纪,终究要当父亲,这一家总算会圆满,往后会有更多的孩子,皇宫也会越来越热闹……不同的欢喜,在他的心底深处默默流逝,虽然他并不表露在脸上,却不意味着他依旧毫无感触。 “皇上是不是没有尽兴……”穆槿宁虽然有些疲倦,却并无睡意,贴着他的胸膛,望着那个火枪的伤口而出神,她有些难以启齿,却又最终还是问出了口。她不是不能察觉的到,秦昊尧的举止比起过去小心谨慎了许多,今夜,她显然无法取悦他。 “朕可不想伤着我们的孩子。” 他再渴望她,也绝不会太过折腾她的身子,虽然体内隐约还有几分无法纾解的欲望,但他更善于克制自己,保持自己清醒的理智。 “或许,朕也不曾满足你?”秦昊尧开了口,低沈带笑的声音,穿透层层暖热的空气,渗进她的神智。 若他能从穆槿宁的脸上看到一丝痕迹,他定会再狠狠要她几回,秦昊尧这么想着,不禁弯着薄唇,半眯着幽深黑眸打量着怀中的小脸。而如今,他只能深入浅出,浅尝辄止,不想因为自己的纵情,而伤害了她跟腹中的孩子,更不想乐极生悲。他跟穆槿宁还有一生相伴,他们独处的夜晚,还能有无数个。他可不愿自己像是饥渴了许久的野兽一样将猎物撕成碎片,她是自己的妻子,自己的皇后,他绝对不会没有半点人情味。 她抬起迷离的眸子,正巧迎上他的审视,一看秦昊尧的眼底透露些许不怀好意地询问,她轻咬着唇,惊慌失措地想退开他的怀抱,不想被误解是她再度讨要皇恩。 “朕是跟你说笑,反正等你生下孩子之后,你我再好好相处不迟。”他的手臂放柔,轻轻侧过身子,这一番话却又深藏太多的弦外之音,隐约在她耳畔回响着回音,她粉唇微开,却来不及说什么话,他已然再度吻着她的唇儿,她挣脱不开他的束缚,只能在他的攻势下束手就擒。热烈的吻持续深入,她被吻得昏沉,只能倚靠着他,全身都被他的灼热体温熨烫着。蒙胧之间,她完全没有想到要反抗他。 他是最有权势的男人,可以得到任何女人,而他却只要她…… 这一夜,红烛摇曳,径自贪欢,仿佛回到了她的新婚之夜,填补了她心中的空缺。 没有人知道,上回她因为李暄的事跪在上书房几个时辰的当下,她承受了多大的痛苦,她以为她不过是被过去牵着走,安然地接纳秦昊尧这个夫君,接纳他们原本的所有轨迹,尽心尽力扮演一个跟以前毫无差别的穆槿宁。但她无法自欺欺人的是——她痛得不只是身体,更是心。 她无法容忍自己麻木不仁,眼睁睁看着李暄去死,更无法容忍自己明明知情,却故作不知。 但她却更不想牺牲她跟秦昊尧的感情,他苦等了她足足三年之久,她更不舍他依旧无人陪伴,依旧一片空白,更不舍的是——她迟钝的心,才刚刚为秦昊尧打开,却又不得不被锁上。 她以为那些疼痛,只是因为自己在大食族常常犯得病而已,但那一夜辗转反侧,一身身的冷汗,她回想着从大食族进宫内种种,更是心痛极了。 清楚冒着兴许两人从今往后就要分道扬镳的风险,她尽力维护也曾经这么维护过自己的李暄。或许往后,她就不再亏欠李暄了,在他为自己付出那么多之后,她也赌上了自己身边最贵重的东西,只为了赌赢一回,若是李暄知晓,她也不再无颜面对他了。 她在记忆之中沉沉浮浮,一想起秦昊尧冷淡之极的眼神,就犹如在她的心头扎上一根针,虽然不见血,却也痛得她微微一僵。 哪怕没有过去,她还是为秦昊尧动了心,或许已经没有少年时候的理由了,但她也无法克制这样的动情。 感情,是无法勉强的。 正如她此刻躺在秦昊尧的怀中,过去宛若离她太远太远的云彩,高高悬挂在天边,她哪怕伸出手,也无法触碰。当下,她的心并不再寂寞了。娇靥上的柔柔浅笑,因为那阵痛,被稀释了些许。 想起她或许会失去他,她就觉得心酸,他的感情再沉重再压抑,她也不想松开手,那是因为她直到如今才彻底懂得他,才彻底了解他。他的心里,并非没有任何哀愁,没有任何苦痛,没有任何伤痕……紧紧抱住他的健硕上身,穆槿宁宛若迷失的孩童一般,最终回到了至亲身边,将柔美面颊越贴越近,一阵骚动在秦昊尧的心中苏醒,他看着宛若猫儿般慵懒迷人的女人,却唯有将他们身上的锦被拉得更高,将心头的热切,再压得深些。 将薄唇映在她的额头上,她早已闭上双眸,呼吸渐渐均匀平静,他却没有任何睡意,他以为这辈子他都无法拾到她丢掉的心,如今他听到她的表白,更想用余生来守护她,珍惜她。 他相信他会放下李暄,也相信穆槿宁会放下李暄。在他看着穆槿宁为李暄下跪,为李暄求情,为李暄说话的时候,他虽然转过身去,面无表情,却已然开始怀疑,自己的心,会不会真的裂出血来?李暄这两个字,他不厌其烦,也是他最大的劲敌,但秦昊尧无法否认,在他对穆槿宁残忍漠视的时候,李暄温文有礼,对她钟情,穆槿宁的心自然更容易朝着李暄倾斜。在天牢的时候,他看着手下从李暄胸口里衣暗袋中搜出来的这一张木槿花的画纸,他咬牙切齿,全身紧绷而轻颤着,几乎想要冲上前,当场撕碎已经神志不清的李暄。他并未下令折磨李暄,只是囚禁了他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但如今受刑的人却更像是秦昊尧自己,捏着这一张泛黄却保存的完好的宣纸,他早已失去理智。就连最可怕的酷刑,都远不及眼前这一幕,来得让他痛彻心腑。 仿佛他这些年来的等待,不过是让人捷足先登,他不过是为他人作嫁衣裳,他一直是在水中捞月,而李暄——却尽在楼台先得月。 他的失落,他的愤怒,他的无奈……唯有他自己知道。 但突然有一瞬,他也想让李暄尽早离开,夺取李暄性命轻而易举,他只消说一句话,甚至不必脏了自己的手,就多得是忠诚属下将李暄大卸八块。 他不想再让人介入他跟穆槿宁的生活,哪怕他曾经遇过各种各样的难关,到了这个时候,他终究是跟凡人一样憧憬平静的生活。若那段过去当真是上苍给他的惩罚,他的确该承认,而并非一味地嫉妒。 夜色更深。 他紧紧闭上黑眸,俊脸上缓和了原本的严峻,怀中的人儿仿佛依旧走入了梦境,他的薄唇微微扬起,心头泛出更多复杂的滋味,但到了最终,他当真是餍足了。 嫉妒,伤害,孤独……在他身体内纠缠了许多年的毒,许多年的恨,也最终被温柔包覆着,若他不是当真爱她,若他不是那么爱她,他定不能等到这一日,定不能拥有她,完完全全的她。 他一直很介意,无论过去的穆槿宁,还是如今的穆槿宁,都不再记得最初让她动心的“昊尧哥哥”了,但他也不得不看清,他那么年轻的时候,给过穆槿宁的除了淡淡的朦胧的爱慕之外,给她的都是伤痛和漠视,距离和眼泪。 她没有任何理由该对那个秦昊尧念念不忘,不是吗?人总会改变,时光可能会把人变得更好,也可能变得更坏。在穆槿宁的眼底,他是变得比过去更好了吧,比起那个“昊尧哥哥”,比起那个不懂感情不懂爱的冷漠男子而言,如今的他更该被穆槿宁所接受跟牢记,他为何还要在意那个年轻时候的自己,到底还是否在她的心里?!这当真是没有任何意义的纠结和心酸。 他的身上,兴许也有不少改变。过去的秦昊尧,对穆槿宁而言,是甜蜜却又苦涩的回忆,越是追逐,却越是疼痛,但爱总是让人犹豫踌躇,当断不断,那时的秦昊尧,并不适合她,一旦连活下去都成了她最大的苦恼之后,这份感情就变得更不值钱了,而最后,她当真断了这样的念头。如今的秦昊尧更爱她,更在乎她,而她也会回应他的付出,或许他们到了这个时候,这个年纪,才变成了最合适最了解对方的的人,而不只是被情所伤一厢情愿的情人而已。 他们都懂得了为对方着想,为对方守护,懂得了在他们那么年轻时候根本就不懂的很多很多事…… 穆槿宁只记得当下的他也好,毕竟在她年少的时候,那个昊尧哥哥无法守护过她,人总是记得悲伤遗憾的事,又有何益?!如今可以守护她的人,是当下的自己,他可以给她想要的一切,他要她每一日都过的愉悦快意,每一日都是笑着活着。 不要让她再掉一滴眼泪,哪怕那个人是他自己。 就让她彻底不记得过去的秦昊尧,也不再呼唤他为“昊尧哥哥”,他们都不必再为缺憾的过去伤心难过,介怀心痛,只需要守着彼此,当人人艳羡的恩爱夫妻,当一对神仙眷侣。哪怕是这个皇宫,他也会把它变成他们的家,变成能够创造新的美好回忆的地方,而不再是捆绑她身心的牢笼而已,兴许皇宫对任何人而言都是险恶之地,但他希望他可以改变,至少对穆槿宁而言,可以少一些危险,少一些陷阱。 毕竟,这不只是他们夫妻要生活一辈子的地方,也是他们要养育教导儿女的地方。 他当真释怀了。 现在,他也觉得幸福,这就足够了。 过去,若是没有任何价值,本不该总是念念不忘,也不是不能抛弃的干干净净。 穆槿宁醒来的时候,锦被之内还有温暖的体温,仿佛提醒着她自己昨夜两人有多么亲密无间,她缓缓坐起身子,望向旁边枕头上的凹痕,手掌轻轻拂过,心中的暖意依旧还在,经过一夜之后,不曾消散开来。 安静地穿好里衣,她拉开帐幔,环顾内室,秦昊尧已经不在了。她眼眸一黯再黯,回想起昨天秦昊尧对自己的承诺,不禁朝着门口喊了声。 “琼音。” 琼音从门外走来,服侍了穆槿宁洗漱过后,询问穆槿宁今日想穿那一套宫装,虽然她还是喜欢素雅清净,但因为皇后的身份,宫里送来的艳丽华服也不少,宝蓝色的,金色的,红色的,每一件都做的精美绝伦,穿上去别有一番风情。 “就那件吧。”纤纤玉指指向其中一件,那一套是金色的丝绸而制成的华服,其上绣着七彩的蝴蝶,镶嵌着细小的珍珠,每一只蝴蝶都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瞬就要飞走一般。若是换做平日,她绝不会选这一套,金色华丽而贵重,当然衬托她如今的身份,但却过分隆重艳丽了。 琼音也不曾怀疑,顺从地取了来,为穆槿宁更衣,看着主子穿着这套华服的模样,也不禁轻声赞叹。 “主子,这套当真是太好看,您往日怎么不想穿呢?” 穆槿宁坐在铜镜前凝视自己在镜子内的光影,好些天不曾出景福宫去晒太阳,原本就白皙的肌肤更是宛若皑皑白雪,金色的宫装华美端庄,彩蝶飘飘,这一身华服做工精巧,贴合着她的玲珑身段,腰线也特意为她放宽了一寸,微微凸起的小腹也全然看不出来。 如今看着这样装扮的自己,不会再觉得有任何一分陌生了,仿佛脱下了大食族的巫女素服,本该觉得浑身不自在。 但她越来越习惯了,深宫的生活,原本是天地之别,她却如鱼得水,游刃有余。 她吩咐紫鹃为她梳头,略微用了些胭脂,让自己的血色看来更好,从皇帝赏赐给她的那几套首饰中选了一套珍珠,珍珠耳环坠在她小巧圆润的耳垂上,更显的她气质非凡,端丽得体。 琼音随即从锦盒中小心翼翼地取出那一条珍珠项链,整整二十八颗,每一颗都有黄豆大小,这些来自东海的珍珠,天工打造的精致圆滑,佩戴在她的脖颈之上,微微的凉意,贴在她的脖颈脉搏之上,穆槿宁伸出手来,神色不变,安然地将珍珠项链扶正了。 发髻之内,并无过多繁杂沉重的发簪朱钗,一只金凤凰镶嵌在她的黑发之中,端端正正地闪烁着光华,金凤凰叼着一颗红玉,正好垂在穆槿宁的眉心,远远看上去,宛若化了一个红色花田。 这一只精致的金凤凰,造价不菲,黄金沉重,分量不轻,水滴形的红玉就像是一滴红色的眼泪,在眉间熠熠生辉,她的柔美令人侧目,她的温婉令人暖心,但她安静独坐的时候,却也不曾显得过分柔弱,美丽温婉跟皇后气势毕露无遗,她的冷意藏匿地更深,在很多人看不到的角落。 或许注定,能够坐上这个位置的女人不一般,她们……或许比一般的女人更加心狠罢了。 红唇紧紧抿着,她咽下口中的苦涩,暗暗输了口气,这才起身,眼底的光华缓缓变得幽深莫测。 琼音跟紫鹃对看一眼,两人都有些诧异,不知主子今日怎么突然有雅兴装扮,平日里在景福宫,主子鲜少穿这么华美的衣裳,更鲜少佩戴金银首饰。宫里好几套首饰,都是皇帝早已派人送来的,但穆槿宁却从未碰过,光是珍珠首饰,就有两套,一模一样的样式,还有一套粉色珍珠的,更加娇俏可人。 “好些天没有去花园走走了,紫鹃你不是说桂花都开了吗?” 穆槿宁弯唇一笑,眼底的黯然转瞬即逝,她说的兴起,让她看来愈发明艳开朗。如今已经是九月初,这两日天气并未转凉,有几棵早开的桂花树已经绽放了第一拨桂花了。 “主子要去赏花吗?可是主子还没吃早膳呢……”紫鹃刚刚摆放好碗碟,突然听到穆槿宁这么说,不禁转过身去,有些不解。 “回来吃也无妨。”穆槿宁烟波一闪,淡淡笑着,瞥视了桌上的膳食,言语之内有些敷衍。“如今我也没什么胃口,还是晚些吧。” 紫鹃应了声,不再拒绝,走过紫鹃的身边,穆槿宁微微含笑,丢下这么一句,看似平静,却又让人无法回绝。“待会儿再热热就行了——” 这些天,她们身为婢女,也能隐约察觉景福宫内的沉闷气息,无论皇帝再怎么忙碌,也不该一次都不进景福宫来。直到昨日皇上不但跟皇后一道用了晚膳,还留下来过夜,可见两人重修于好,破镜重圆,她们也不禁为主子开心。宫内的琐事,素来都是紫鹃收拾的,她早已知晓皇上昨晚宠幸了皇后娘娘,往后娘娘也不必总是闷闷不乐,紧锁眉头了。 琼音却不声不响地走到一旁的衣柜前,取了一件紫色黑纹的披风,缓步走到穆槿宁的身后,为她披上披风。“已经入秋了,早上还很凉,主子可不能着凉了。” “我们走吧。” 穆槿宁朝着身后的两个婢女笑了笑,随即走出了景福宫,主仆三人一道走向了御花园,河岸边的三无棵桂花树,果真已经三三两两开了米粒大小的金色花朵,只是开得并不多,唯独走近了闻着,才能嗅到桂花香气,宫中每一个角落可以找到的花,约莫成百上千种,形形色色,每一种都有各自的美丽,各有千秋。 走的累了,穆槿宁盈盈走上曲桥,坐在湖心中的凉亭上歇息半响,这才远远地看到五六个侍卫押着一人经过她的眼前。 她苍白细瘦的双手,在灰色桌面上紧握成拳,揪紧袖口的金色花缎。 她的胸口闷闷的疼着。 是因为她只能用这样的方式,送走这个男人,跟这个男人辞别。 期限,是她的余生。 他们就沿着河岸缓缓走向前方,穆槿宁不难看清那个男人的身影,他身着一袭灰青色的长衫,黑发有些许凌乱,在天牢之内待了接近半年时光,定是受了很多罪。眼前的李暄,他虽然看来很憔悴消瘦,但终究身上没有受过任何刑罚的表象,没有斑斑血迹,但到底有没有内伤,她也就不得而知了。 她心口一纠,不禁站起身来,缓步朝前走了两步,目光始终不曾离开李暄的身上。若是这辈子都留在大食族,她也不会知晓两人的真实身份,常常觉得李暄不是铜臭味很重的商贾子弟,原来他本是书香门第,朝廷上的青年才俊。 只是她知道的太晚了。 若不是遇见她,他也不必远走他乡,更不必抛开李家对他的殷切期望,弃官从商,对那些官宦之家而言,从商是最卑微低贱的事。因为她,他或许余生就要这么活下去了。 李暄的脚步,渐渐放慢了,腿脚原本不太利落,侍卫也不曾对他大呼小叫,驱赶他更快离开皇宫。他虽然生了半个月的风寒,迟迟不曾见好,本以为牢狱之期没有尽头,自己很可能会死在天牢。却没料到这么快就能从天牢出来,当他看到天际的太阳那一瞬,几乎都不敢置信,自己居然已经得到了天子的宽恕。 他很清楚这半年的牢狱之灾,并不是对他最重的惩罚,欺君之罪罪无可恕,他也是当过臣子的,绝不会如此盲目无知。 喉咙发痒,他轻轻地咳嗽了几声,面色格外难看,半年不曾见太阳,又加上风寒咳嗽的关系,他也显得过分苍白。在牢狱之中他没有顾虑过外面的生意,自己的家产,他比任何人都安静,对这样的命运,也不曾想过要反抗挣扎。 他清楚天子对他的介怀之深,半年,秦昊尧唯独来过天牢一次,从他的身上搜走了穆槿宁赠与他的那一张木槿花图。看到秦昊尧的勃然大怒,他就更清楚,自己很难全身而退,也无力化解这份孽缘。 一道目光,仿佛像是天际温暖的阳光,落在他的身上,他每每朝前一步,那道目光都会跟随着他而前行,胶结在他的身影之上。 他不曾停下脚步,唯独追溯着这目光,望向湖心凉亭之内,目光一窒,她的身影映入他的眼底,明亮的宛若好久不见的日光一样。 今日的穆槿宁,身着金色华服,华美的惊艳,她原本就是清丽脱俗的女人,不管是面孔还是身段都生的极好。虽然不是倾国倾城的美貌,却也不是见过一眼之后容易让人忘记的女子。看她这般装扮,跟大食族的清新无忧,又全然不同,想必定是重新坐上了后位。 他被关在天牢的时候,虽然闭塞不通,却也不难料到这一点。天子对她的心意,绝不亚于自己对穆瑾宁的情意,穆瑾宁留在宫内的话,天子必当将世上最好的献给她。 这是迟早的事。 他们之间,隔着一个湖,她站在湖心凉亭,而他行走在岸边,李暄默默凝望着她,虽然可以看清她的身影,却实在难以看清她脸上的表情和此瞬的眼神。 她同样安静地望向他,身影倩丽,端庄优雅,双手交握着放在小腹前,两人的目光交汇,她看着李暄不太利落的步伐,他的左腿在几年前受了伤,若是在阴冷潮湿的天牢之中度过了这接近半年时间,更容易旧伤复发。她望向他的左腿,隐约看得出来拖行左腿的痕迹更重,不禁轻蹙柳眉。 她却也唯有送到这儿了,虽然她也很想再送一程,目送着他当真走出宫去。 但他在商界消失了半年而已,三年前在宫外打下来的江山,若是还在他身边的话,他这辈子都会过的比凡人更优越。她只希望李暄出宫之后,重新生活,以张少锦的名字和身份活的更精彩,为自己而活,好好修养腿伤,也别再为任何人而过分劳累。 “我能问问,为何皇上将我放出宫去吗?”李暄依旧不曾转过头来,依旧望着湖心亭内的女子倩影,仿佛隐约看得清她在朝着自己微笑,心头一暖,他紧了紧双袖中的拳头,低声发问。 “皇上不曾说过,你能活着出宫就该庆幸了,还问什么理由?”领头的侍卫依旧朝前走去,冷淡地丢下一句,他们从来都听从皇帝的命令做事,皇帝若要他们暗中杀了这个人,也不过是片刻间的功夫。当属下的自然不会追问为何皇上会改变主意,将囚禁在天牢之内约莫半年的罪人网开一面放走他,他们更不能暗自揣摩圣意。 或许,他也当真是多此一举,何必再问任何理由?!李暄扯唇一笑,不禁莞尔,发生在他身上的,更像是一个奇迹。 他不曾眼睁睁看着她死,她也不曾眼睁睁看着他死,上苍并没有让最悲苦的结局降临在他们的身上,他没什么好后悔的。 若不是依靠上位者的恩赐,他这辈子都不会遇着她。 她终究不会属于他,这一次,他会彻彻底底地失去她,他一走,两人的人生彻底斩断,再无任何牵扯,再无任何交集。 他曾经以为自己会很痛苦,或许是四年前在马背上,误以为她死去的那一刹那,他已经耗去了身体内所有的悲伤和绝望,当真到了诀别的时刻,千倍万倍的痛苦,却被阳光暖融了,变得很淡很淡,在血脉之中暗自游走。 所有的不忍,都在这一瞬间,全部消失了。 穆槿宁强忍住眼底的酸涩,面色愈发苍白,她咬紧牙关,离别本该痛哭流涕,她却不愿流下一滴眼泪,在她看来,能将活着的李暄送走,是一件好事,是一件值得庆幸的喜事。 一并送走的,还有大食族的巫女云歌,她展唇一笑,看着李暄越走越远,渐行渐远,唇畔的笑容也不曾被冲淡。 张大哥,后会无期。 她听得到心中的声音,这么说道,听不出一分喜怒,仿佛没有感情,却又仿佛有太多太多不同的感情冲撞着,但此刻的心境,也唯有自己了解,也唯有自己知晓。 正如他一直守护着她一样,她总算也能回报他,让他免去无妄之灾。 她最后的希望,是他能够找到自己的拐杖,属于他一个人的拐杖,支撑他去过更圆满生活的人生的那一根拐杖——一根可以跟他亦步亦趋,步步紧跟,寸步不离的拐杖。 希望他也能明白,这是她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李暄走到拐弯路口,隔着宫殿,再也无法看到湖心凉亭中的女子身影,他收回了视线,笑容在下一瞬彻底崩落。 但是他朝前走了好一段路之后,却突然转过头,朝身后望了最后一眼。 他也不知,自己到底在等待什么,在凝望什么。 他终于明白了,为何天子会饶恕他,这半年也始终不曾让人对他动刑,若是依照以前秦昊尧的性子,但凡是他的敌人,他可以变着法子折磨对方,让人生不如死。 理由,就是她。 但这件事是天子耿耿于怀的,她定是使出浑身解数,才能说服天子不动他分毫,他同为男人,并非不清楚其中水有多深,穆槿宁朝前走入的话,很可能让自己都受到波折连累。 如今看来,穆槿宁成功了,她能在深宫生存至今,必然有她的一套方法。 李暄不再担忧,黯然的眼底渐渐有了些许笑容,若自己为了报答穆槿宁为他涉险的恩德,更该在宫外重新开始才对。 虽然在这段人生之中擦肩而过,他却并不觉得可惜,这辈子总会有取舍,总会有祸福,她方才的凝望送别,已经是他出宫得到最好的祝福。 他没理由狼狈地苟且偷生,他的心里生出一股力量,支撑着他比过去的李暄活的更加自在得意,在朝廷之上,他有太多无奈,太多绑缚,不如余生就过着商贾张少锦的日子,快意逍遥。 站在宫门之外,他宛若出狱的犯人一样,自由像是清风扑面而来,仿佛一刻间就治愈了他迟迟不好的咳嗽。 李暄不由地张开双臂,扬起脖颈,仰望着天际的明朗温暖的太阳。 他已经将李暄的躯壳,丢在深宫天牢了,往后活在世上的,就唯有张少锦了。他不再对任何人觉得愧疚,也不会再苛待自己。 他该过属于他自己的锦绣年华,人事纷飞,何必自寻苦恼?! 这般想着,他低笑几声,往日的风采渐渐积聚回身上,停在不远处的马车徐徐驶来,他不难知晓这又是何人的吩咐嘱托,想要他马不停蹄地离开京城。 李暄扫过一眼,不曾觉得厌恶,头一低,坐入了马车,这回离开皇城,他却比四年前更加平静,更加坦然,不再有半分寂寞离愁。 往后的几十年,他发誓不再当一个一事无成的男人,不再当一个会错失的男人,没有束缚,自由而活。 …… 宫里头的桂花香气,越来越浓,如今已经是十月天,天气转凉,晌午的时候还很温暖,到了清晨和黄昏却又令人刮来嗖嗖凉意。 宫里的掌事已经到了景福宫,跪在殿内,一并带来的几十匹颜色各异花色精美的绸缎,正因为皇后有了身子,他们不再劳烦皇后娘娘到库房挑选,直接送到景福宫内给娘娘过目,准备给皇后娘娘做几身簇新的秋衣。穆瑾宁看了几眼,挑了三五个素雅的花色,毕竟她如今怀着身子,尺寸也跟往日不太一样,做多了衣裳也是浪费这么上等的绸缎,虽是皇后的身份,轻而易举就能拥有这世上最上乘的东西,她却素来不喜欢铺张浪费,奢华成风的日子。 掌事看皇后挑选完了,正准备吩咐手下将绸缎搬离,穆瑾宁眼波一闪,指着手边两匹墨蓝色跟紫色绸缎,突然开了口。 “拿这两个颜色去给雅馨殿的公主做两件秋衣。” “娘娘,那可是北国人质啊——”掌事怔了怔,人人都知晓那个北国女人是战俘,被幽禁在最偏远的雅馨殿内,虽然可以苟且活着,但皇帝并没有任何指令要任何人照顾她周全,他没想过皇后娘娘居然会如此用心。 “人质也是人。”穆瑾宁突地面露不快,微微蹙眉,眸光一敛,嗓音突地清冷许多,听来不无上位者的威严气势。“堂堂北国公主到了大圣王朝,北国皇帝不曾再挑起战乱的话,我们还是要把她当成是一个客人,衣食起居的方面总不能太敷衍。既然她活在宫里,也就还在我的眼皮底下,大圣王朝泱泱大国,岂能苛待一个女人?若是传了出去,岂不是让别人笑话我国如此小器?!” “喏。”掌事被训斥了一顿,再也不敢抬头看皇后,低低地应了一声,毕恭毕敬。“奴才记得了。” “你待会儿去御膳房传我的话,挑几道好吃爽口的点心送去雅馨殿——”她明白雅馨殿外守卫森严,闲杂人等虽然进不去,但东西还是能送进去的,至少外面的守卫还不敢违逆她的意思。 掌事抬起脸来,不无迟疑犹豫,仿佛隐约有些不安:“奴才明白了……不过娘娘,奴才听闻那位公主很是蛮横,娘娘自然是一片好心,只是若她不领情怎么办?” “她若不领情便是她不懂礼数,身为皇后,我却不能漠视不理她。你先送去再说,若再有何等情况,你再前来禀明。”穆瑾宁端坐在红木椅内,神色不变的泰然处之,唯有听到这一番话的那一瞬,眸光一凛,端丽的面容上再无任何笑意,冷然说道。 如今她越来越习惯宫中生活,虽然不能追忆过去,样样都要重新来过,天子担心她太过劳累,不过她执意要开始担起皇后的责任,秦昊尧最终执拗不过她,还是答应了穆瑾宁的请求。如今宫里很平静,但大大小小的事务却也不少,掌事们虽然可以协助皇后,但宫内的事最终决定的人还是她,各个掌事都需要隔三差五到景福宫来禀告事宜,再由她来下令。 那掌事立刻住了口,像被剪了舌头似的,不再作声,低着头退下。 宫里头的人渐渐对这位皇后熟悉起来,贞婉皇后无论在宫里宫外,都是一个传奇,她跟天子的情缘也是一波三折,更是经历了生死危机,最终还是稳坐后位,怀上皇帝的骨肉,如今谁也无法撼动她的位置。宫里的四位后妃,自从她回来之后,一个被驱逐出宫,一个被赐死失足,剩下的两位后妃得不到皇帝宠幸,也绝不敢再生是非,宛若后宫没有她们一样安静地活着。这位皇后看似美丽温柔,却是外柔内刚的性子,虽然还很年轻,但已经有自己的主见,自成一派,绝不被任何人牵着鼻子走,她一旦打定主意,也无人可以左右她的决定,并不是一般的女人。 至今无人再敢提及皇后的出身和过去,皇帝为她洗清身上冤屈和罪名,自然就更容不得有人对贞婉皇后的过去指指点点,或许正因为她经历过那么辛苦的数年时光,才在年少时候打磨成这般坚强的心。人生很难是一帆风顺,正因为辛劳挫折,才能百炼成钢,若是以她如今的身份权势而看,那些辛苦都是值得的。她虽然说一不二,坚强卓绝,但对下人却满怀宽仁,公私分明,最厌恶这宫里的许多奴才倚老卖老出手狠毒,上个月就严厉整治了一个苛待下人重罚婢女导致出了人命的姑姑,令所有掌事和姑姑都对这位年轻的皇后另眼相看,无人再敢欺瞒和轻视穆瑾宁,擅作主张。 “娘娘,皇上来了——” 琼音的声音,在穆瑾宁的耳畔响起,她从思绪之中抽离开来,缓缓站起身来,朝着大步走入景福宫的男人福了个身。 “身子又不方便,往后就别行礼了。”秦昊尧瞥视了穆瑾宁一眼,淡淡说了句,她向来如此,在任何时候都不忘礼数,周到得体,身为他的妻子,从她的身上挑不出半点毛病。 穆瑾宁轻点螓首,弯唇一笑,眸光之中多了几分温和柔美的光彩,她盈盈走向秦昊尧的身前,娉婷优雅。将柔荑送到秦昊尧的手掌之内,两人依着坐在软榻之上,秦昊尧来的时候自然听到了些许风声,不禁低声数落。 脸色沉郁,黑眸幽然,他的语气听来像是埋怨,深究下去,却更是对她的关切隐然。“怎么雅馨殿的事,你还要为她着想?朕正因为你如今身体的关系,想在你临盆之后再将宫里的权力交给你,就是怕你凡事亲力亲为,过分劳累。” “无论怎么说,她也是北国的金枝玉叶,我并不想亏待她,两国交战,也并非是她能做主的事——”穆瑾宁垂眸一笑,眼神转沉,察觉的到秦昊尧的手掌将她的握地越来越紧,她的这一番话,字字珠玑,道尽世间女子的无奈和凄凉,无论身份卑微抑或高贵,她们总是很难操控自己的命运。 秦昊尧却一语说破,黑眸之内更多玩味神色,这宫里的人向来都是见风使舵的,没有权势的主子,连奴才都会落井下石,宝月公主进宫也有好几个月了,正因为雅馨殿外侍卫看守和她的战俘身份,一国公主,却无人问津,雅馨殿外也是门可罗雀,没有任何人会去献这等殷勤。还当宝月公主在宫里活着的人,就唯有穆瑾宁一人了。“朕看你很欣赏她。” 穆瑾宁清楚她肚子里的任何心思,秦昊尧目光如炬,总是能够一眼看穿,时间久长,她也就习以为常了,或许这么多年的陪伴相处,当真让他们之间的默契胜过别人。红唇旁的笑容更深,两颊的酒窝愈发深了,装满了温暖笑容,在唯有两人独处的时候,她才少了几分端庄优雅,多了几分被宠爱女人的甜美娇俏,她将柔荑从他的掌内抽离出来,给秦昊尧斟了杯茶,娓娓道来。“雅馨殿虽然偏远,却也是皇宫的地盘,她在宫里插翅难飞,兴许一辈子都会在大圣王朝生活。在我看来,她也是个可怜之人。她这样英姿飒爽的女子,勇气可嘉,定是性情自由,又这么年轻,幽禁她无疑是对她最大的惩罚,我并不担心她还会再生是非,她不像是那等包藏祸心的女人,虽然陌生,我并不觉得她是个歹人……” “你终究是太心软。”秦昊尧从穆瑾宁的柔软指尖接过那一盏茶,茶香沁人,他黑眸深沉,望入她的眼底深处,沉声道。在他而言,没有男女之分,一旦谁成为危险的人,就该除之后快。到了关键时刻,他不会因为对方是女人而善待宽容,放她一马,但他的确没有将更多的时间耗费在北国公主的身上,若是穆瑾宁不提及的话,他定已经快将那个战俘忘的彻底了。 宝月公主在秦昊尧的手中,不过是一枚棋子,他看得出来佑爵很看重这段兄妹之情,也很器重赏识这个皇妹,他在赌,到底佑爵能否如此狠心,想要断送宝月公主的性命。正如秦昊尧所想,一旦北国再点起狼烟,挑起战乱,他并不惧怕,但一定会先将宝月公主的人头送去北国。既然佑爵可以对盟约视而不见,也唯有用这等血腥残忍的法子制约他,若佑爵那么无情的话,任何约定都是口说无凭,两国定会成为宿敌。他只要宝月公主活着就好,其他的,他并不会理会,国家大事已经让他格外忙碌,秦昊尧哪里还有空闲时间去理会这个人质?! 看秦昊尧喝完了这杯茶,她眸光一闪,唇畔的笑容更加娇美,重新斟了一杯,低声细语:“她虽是一国公主,但身上不见任何娇气和恶习,相反光明磊落,堂堂正正,比起那些口蜜腹剑的人,我自然更欣赏她。身为女子能上战场,不懦弱,不胆怯,若不追究两国之间过去的那些个矛盾,这般有血性的女子本就令人钦佩。” “这样的女人有什么好的?跟脱缰野马一样,很难驯服,朕可不觉得她有特别之处。她如此野蛮粗鲁,怪不得在北国也无人问津。”秦昊尧眉宇之间隐约看得出沉郁,板着俊脸,冷叱一声,却不为所动。男人跟女人总有差别,男人就该强悍,女人就该温柔,就像是天地之间亘古不变的道理一样。女人若样样都跟男人一样强,这世上又有什么男人敢娶她?佑爵让皇妹上战场的行径,他并不欣赏。 穆瑾宁看秦昊尧如此冷淡的模样,不难从他的言语之内听得出来他的不屑和鄙夷,他身在帝王之家,王室的霸道和傲慢对他有诸多影响,秦氏王族原本就是在马背上打下的江山,更看重男人手中掌控的权力,女人虽也可骑马饮酒,比周边几个小国来的宽放,倒也无法轻易得到权力。男人才是大圣王朝的重心,秦昊尧所言,仿佛女子本该躲在深闺赏花扑蝶,而其他的大事和责任,都是男人的份,她沉默了半响,美眸之内的眼神越来越深沉,不禁将视线收回去,轻笑出声。 “你笑什么?”秦昊尧佯装不快,一手扼住她的纤细手腕,逼着她不得不看着他的黑眸,嗓音低沉,富有磁性。 她躲闪不及,眼看着他的俊脸越来越靠近,彼此的气息相融,她眼底的光耀渐渐被冲淡,不无迷惘。 那一刻的动容,那一刻的混乱,两人不是没有察觉,但穆瑾宁很快扬起唇畔的笑容,继续说道,嗓音清亮,思绪清晰,将话题转为他们方才的言论上,试图避开这么尴尬的境地。“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是男人可以做,而女人不能做的……皇上如此偏见,未免太瞧不起女子了。” “朕只是并不欣赏这么骄傲野蛮的女子——”秦昊尧欺身向前,紧紧盯着她的白皙小脸,两人的面容靠的很近,每次凝望着她的姣好面容,总是常常忘记她已经是个有身子的女人了,她依旧跟许多年前一样,依旧还是那个令他魂牵梦萦的女人。这些日子以来,他们之间的感情更是突飞猛进,若不是国事束缚,若不是肩膀上的担子,他恨不得能日夜相对。他话锋一转,黑眸之内聚集更多的深沉和笑意,调笑道:“否则,朕如何对你如此倾心?” 他们越是亲密,秦昊尧却越是觉得不满足,明明不是新婚夫妻了,他的目光却总是无法从她的倩影上抽离出来,这段感情经历了时光摧残之后,却更是岿然不动,就像是一坛美酒,埋在地下的时间越久,就越是浓香美味,醇厚香甜。 穆瑾宁迎着他渐渐炽热的目光,不怒反笑,应付自如:“这些话,算是皇上对我的赞誉吗?” “如何不算?朕喜欢你的温柔和坚强,你的谦逊和平和,你的大度和从容,这些都是别的女人没有的。”秦昊尧却说得直接,这一番话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对于他喜爱的女人,他虽不善于甜言蜜语,却也并非拙于表达。 “我哪有皇上说的这么好?”穆瑾宁抿唇一笑,垂下长睫,在她看来,她自己还有许多不足,但此事是急不来的,她不想自己在掌握权势和地位之后泯灭本性,沦为其他后妃一模一样。人总是有这样的习惯,一旦自己喜欢了,就觉得是完美无缺,其实这世上哪里有尽善尽美的人和事?!她并不高傲,只因她知晓自己如今的一切得来不易,她并非是生来就注定能够获得这些东西的人。不过听着秦昊尧的对自己的称赞,她的眉目之间更多女子的文静和羞赧,如此温柔似水的娇柔模样,却更令秦昊尧胸口一震。 “朕觉得你好,不就成了?谁还敢说朕的不是?”秦昊尧毫不费力地将她拉入怀中,扬唇一笑,俊脸温柔几分,依旧霸道专制,一如往昔,他的骨子里原本就有这般的自负和傲慢,但凡他不要的,推到他怀中他都会撒手不管,但凡他认定了,就不容任何人挑剔和指责。 闻到此处,穆瑾宁的心里也有些许起伏波澜,他或许是很多人都惧怕的天子,但很庆幸的是,她不必在惧怕之中过一生。他们单独相处的时候,他对自己的宽待和真心,是她无法拒绝的恩赐。 她也曾偶尔觉得遗憾,秦昊尧说他们相识的年数,已经是她年岁的一半那么久长,但很可惜,她并不记得秦昊尧少年时候的模样。不知是否秦昊尧还是个少年的那些年,他就如此自负,并不在意别人的目光,独来独往,一意孤行。这个君王,脾气向来是坏的,外人更惧怕的是他的铁血手腕,喜怒无常,但惟独穆瑾宁清楚,惹到秦昊尧的人往往很难全身而退,若不是他这回愿意解除跟李暄之间的过节,他似乎更像是没有半点人情味的男人一样。 秦昊尧敛眉,望着自己怀中的女子,神色自如,眼眸一暗再暗,看得出穆瑾宁还有话不曾说出来,他沉声道。 “你有什么话,索性一并说了吧。” “皇上太懂我的心了……”穆瑾宁抬起眉眼望向那张俊美面孔,宫里每个人都万分艳羡她,并非只是因为她能坐上后位,而更是因为皇帝唯独对她如此专情。在私底下,她才表露出来夫妻之间的亲昵,她的温柔话语宛若春风般令人痴迷,情不自禁就放松心中的戒备。“皇上不如撤掉对她的幽禁,让她能够自由生活。” 秦昊尧被她如此温情脉脉的姿态所触动,但为了她的安危着想,他还是眉头紧蹙,不肯有个万一。“她不比寻常女人手无缚鸡之力,身手敏捷,更耍得一手好鞭法,手上的力道不小,朕不觉得她令朕放心。” “我知道要皇上这么快就相信她的确很难,我只是想让皇上考虑此事,若她安于现状,皇上可否将她殿前的侍卫撤走?”穆瑾宁嗓音放软,眼眸清明,将柔荑轻轻置于秦昊尧的胸膛上,唇畔绽放清丽笑花。 秦昊尧沉默了半响,当真愿意考虑她的话,最终开了口。“好了,她进宫才数月而已,还看不出她的本性。若只是很难驯服的野马就算了,朕就怕她是一条咬人的毒蛇,等朕何时确定她没有歹意,再考虑你的意思,不过听朕的话,最早也要等你把孩子生下再说。”秦昊尧依旧谨慎,他不想在接下来的五个月内,穆瑾宁的身体再有任何祸端,他宁愿对可疑危险的人严加看管,也不愿在穆瑾宁埋下一颗随时都可能将后宫闹得鸡犬不宁的火种。宝月公主是不是完全可信的人,他暂时不想太快下这个定论。 “皇上愿意为我考虑就行。”穆瑾宁轻点螓首,笑靥绚烂娇媚,从言语之中听得出他对自己的在乎,虽然对自己百依百顺,他依旧还是将她的安危放在首位。 “朕是否该觉得嫉妒,连一个陌生人,你都这么关心?”秦昊尧似乎有些吃味,挑起她的下颚,安静地看着她的笑靥,不悦地扬起薄唇,好整以暇地打量着她,满腹不满。一个北国的公主,跟穆瑾宁应该素未谋面,哪怕过去在北国相识,穆瑾宁如今也并不记得,她却耗费这么长的时间为宝月公主争取自由,他不快地是她仿佛对宝月公主更加有兴趣。 “我最关心的人当然是皇上——”穆瑾宁急于辩解,虽然隐约知道他并非真的不满,更多的是笑言罢了,但她还是不愿他误解。她只是念在过去跟宝月公主相识一场的份上想帮帮故人,当然更在意的是皇上的想法,毕竟皇帝才是做出决策的人。 秦昊尧的黑眸之中闪过一道不怀好意,冷淡地扬起薄唇边的笑,仿佛格外认真,嗓音冷沉。“朕倒要跟你细细翻翻这本账,这个月初你好几次将宵夜送到上书房来,怎么也不进来见朕一面就走?” 穆瑾宁看他如此介怀,眸光一闪,笑容当下就敛去消失了,柳眉轻蹙,直言相告。“听闻这阵子长江下游闹洪灾,灾民上万,皇上定是在全力解决此事的关键时候,我不想因为自己的缘故,而频频打扰皇上。” 她如今或许还无法拥有为他分忧解难的能力,但她更不想成为他的拖累,他是一国天子,不能总是沉迷在儿女情长上,她分得清轻重缓急,对秦昊尧而言,国事跟子民自然更重要。她是他的妻子,更是能为他考虑的人,平凡女人也想要日夜守着夫君,过恩爱生活,她也不是例外,但在大事之前,她懂得退让,懂得周全,她忍耐一时的孤独,也是应该的。 “话是这么说,朕只是觉得这些天你对朕太敷衍冷淡,全然看不出你有多在意关心。如今朕已经安抚了民心,处理了洪灾,你是否也该安抚一下朕?”秦昊尧的眼眸之内,一道火光一闪而逝,接连半个月将江南的灾情处理得当,他身心俱疲,一旦此事结束,他就迫不及待到景福宫见她,他当然了解穆瑾宁的知书达理跟识得大局,不过仿佛他原本就并非善良温柔的男人,如今两人之间没有任何隔阂,宛若情人般无所顾忌,他以逗她为乐,更让夫妻之间的感情深沉浓烈,如胶似漆。 穆瑾宁的双手攀附在他的宽厚肩膀上,她并非热情如火的女子,缓缓扬起晶莹素净的面颊,两人四目相接,主动将红唇迎上了他的薄唇,将女子的娇柔和温婉跟他一道分享。她并非不是毫无动容,也不是不会动情的女人,秦昊尧给她这么多机会,更是因为看重和珍惜这份感情。 她只想让他感觉的到,她也同样看重和珍惜他们的夫妻之情。 他们表达感情的方式向来不同,就像是同样一个吻,他霸道,她温柔,他宛若汹涌浪潮,她宛若细水长流。 秦昊尧的右掌紧紧覆在她的脑后,五指深深陷入她柔软黑发之内,将她的唇推得更近,更紧窒,虽是她主动,但很快他就扭转了情势,他将这个缠绵的亲吻化为更深更火热的索求,正当她想要离开的下一瞬,秦昊尧却又很快地封住她的唇,这回的吻比她方才的那一回更紧热烈更能绵密,几乎要将她的所有气息都吞噬干净,手掌游离在她的紫色华服之上,随着亲吻的加深,已然暗自开了几颗盘扣,摩挲着她华服之下的光洁肌肤,看她的动情模样,他更是情难自禁。他这才发觉,他比他自认为地更加想念她,哪怕她就在自己的身边,他也越来越想念她,越来越渴望她,或许这才是真正的感情,这一切都是因为他深爱着她。 “朕让你觉得孤单了吧——”因为两人的双唇依旧贴着,他的嗓音低沉,直接送入她的唇边,那温热的气息,几乎让彼此都陷入迷幻的处境。感情的愉悦,几乎要将两人推向云霄。这半月她温柔退让,不愿打扰他处置国事,但两人有阵子不曾独处,他身为天子,却不能在她怀着自己骨肉最需要他的时候多多陪伴她,在这件事上,他问心有愧。只是他的肩膀上,国事压得很重,人命关天,他很难兼顾。 “皇上在我身边就够了,我并不孤单,也能体谅皇上的难处。” 等待秦昊尧从这个吻中抽离出来,穆瑾宁仿佛力气用磬,不过还是支撑着身子看他,眼神平静,默默说道。 秦昊尧下颚一点,将吻印在她的面颊上,她总是想得周全,从不无理取闹,他因此而更安心,也更信任她。神色笃定地将她的盘扣重新扣上,她腹中的孩子一日日在长大,他在这剩下的几个月内,也唯有克制自己的欲望,更小心谨慎些,想到此处,他凝神看她,冷静说下去。“怀着我们的孩子,你一个人并不容易,朕往后会多抽些空来陪你,孩子虽然重要,但你才是第一位的。” 穆瑾宁闻言,却微微怔住了,她知晓皇嗣才是众人在乎的大事,若她不曾怀着天子的孩子,兴许要重新坐上后位也需要折腾许多日子,而绝非如此顺利。而皇嗣对于秦昊尧来说,也是让他终究放下了担忧和介怀的喜事,他必须要有能够继承秦氏江山的后人。只是她没想过,秦昊尧居然会对她说,她才是放在他心头最前面的人。 她已经不只是感动而已,虽然她并不曾想过要将自己跟孩子相提并论,一较高下,但秦昊尧的话,却胜过一切海誓山盟,地久天长。 女人总是很容易满足,为了家庭,为了孩子,为了夫婿……一句话就能够说服她们的心,为此付出一切也没有半句怨言。 停留在他胸膛前的柔荑越握越紧,她紧紧攥着他的华服,眸光深沉,或许这个孩子当真是个祥瑞,他们夫妻的感情不但没有任何隔阂嫌隙,相反与日俱增。从得到这个孩子之后,她就也越来越愿意相信,他们都能够得到幸福,这段感情绝不会无疾而终,随风而逝。 “我有东西要给皇上。”穆瑾宁离开了秦昊尧的怀抱,她笑颜看他,浅笑倩兮,神色自如。 虽然她走开了,但他的身前隐约还萦绕着她身上淡雅的香气,胸膛前的华服上似乎还隐约残留着她的体温,秦昊尧的眸光追随着她的身影,眼看着穆瑾宁从内室的衣柜中取了一件东西盈盈走近他,眯起黑眸打量着她双手捧着的物件,眼神不由转沉。 “这阵子闲着无事,为皇上缝制了一件披风。只是很久没做女工了,手生得很,针脚并不令人满意,想重新再做一件,但天转眼间就要凉了,又怕来不及给皇上——”穆瑾宁站在秦昊尧的面前,将这件披风放在软榻的矮桌上,安静地说道。 放置在矮桌中央的这一件披风,黑底金纹,以低调的黑色丝绸裁剪而成,最中央绣着一条吞云吐雾的金龙,象征他一国天子的高贵身份,秦昊尧一手拉住她,扬唇一笑。“朕很满意,你费心劳神缝制的披风,朕怎么会嫌弃?” 穆瑾宁眸光闪烁,将披风抖开,披到秦昊尧的身后,为他系住脖颈上的黑色绸带,弯唇一笑,有些埋怨:“皇上怎么看都不看一眼就说喜欢呢?” 秦昊尧站起身来,打量着她,越过她的身子,细细审视这件黑色披风,纳的针脚却很齐整,不如她所说的不尽人意,用的是黑线,更是很难看清,披风中央的金龙图腾华丽而高贵,每一根金线都是细致不乱,金龙上的每一片鳞片都栩栩如生。他因为国事而冷落她的这半月,或许在更早之前,她就已经瞒着自己做了这件披风,只为了他秋冬时候能穿上,拖着这么疲惫虚弱的身子,她却还是为他做了这份礼物。 他不只是感动,更多的是心疼怜惜,他身为国君,衣食住行自然是样样不缺最好的东西,但她亲手所做的东西,他当然更加在意。年轻时候曾经遗失了她亲手赠与他的锦囊,伤了她最纯真脆弱的感情,他至今依旧介怀,如今他绝不会漠视她,哪怕做工不如宫中裁缝的手艺,他也能掂量出其中她满满当当的心意。 穆瑾宁站在他的身后,伸手抚平披风上的褶皱,她如此温柔细心的动作,更让秦昊尧的眉宇之间再生动情,他站着不动,任由她查看这件披风是否适合他的尺寸。 “槿宁——”他的嗓音低哑,黑眸之内满是黯然复杂的光影,猝然拉过她的纤细手腕,他皱着浓眉,将她再度拥入怀中,心中百转千回,仿佛有千言万语要对她说,但最终还是只凝结成一声低低的呼唤。 这一个名字,从未在他的心里消失过哪怕一天,怀中的娇躯让他更舍不得松手,秦昊尧的胸口发烫,将俊脸贴在她的面颊旁,字字认真。“抛掉过去,我们好好活着吧,哪怕没有过往,我们守着感情守着真心活下去,朕会让你幸福的。” “我已经很幸福,也很知足,皇上。” 她的心格外安静,这一句话是发自内心,出自肺腑,在他的怀抱中眉眼柔和,默默闭上了双眸,低声呢喃。 这一句,没有半分虚假。 …… 荣公公在天子耳畔低语一句,秦昊尧蓦地放下手中的奏折,冷然站起身来,迳自往寝宫门外走去,夜色很深,他正打算将手边的奏折看完了再睡,却没想过会发生这样的事。 一阵冷风扬起身后的黑色披风,他的步伐更快了,黑眸阴沉肃杀,像极了鹰枭的双翼,令人胆寒。 深秋的寒意更重了,再过几日就要到初冬了,他常常穿着这件披风,哪怕此刻穿行在浓重的夜色之中,也不觉半分寒冷,仿佛凌冽的寒风,也无法阻挡他的去路。 她生了风寒,据说是早上就开始不适,但她却强忍着,直到宫女察觉她毫无食欲,一身身地出冷汗,才急忙找来当值的御医。 秦昊尧不顾跪在外堂的景福宫的所有婢女下人,冷着脸直直走入内室,坐在她的床沿,伸出手掌覆上她的额头,她如今正在发热,虽然还在沉睡,却柳眉紧蹙,看起来忍耐地很辛苦。 “皇后的病怎么样了?”转向跪在前方的御医,秦昊尧一脸阴沉,冷声逼问。 御医不敢抬头看天子的眼睛,跪地端正,只是察觉到那道冰冷至极的目光锁在他的身上,令他不安至极,不寒而栗,仿佛若是皇后的身子有些许差池,他的项上人头就保不住了。“回皇上,娘娘的病只是寻常的风寒,发现的也很早,方才娘娘已经喝下了药,明早就该退下体热了,微臣估计再静养五六日就能痊愈。” “孩子呢?”秦昊尧的眉头不曾彻底舒展开来,话锋一转,冷眼看他,全然不让人有喘息的机会。 “娘娘的胎位很正,腹中孩子也很安全,脉搏有序稳定,皇上不必太过担心。微臣用的是温和的药材,绝不会对胎儿有半点害处,只是正因为药性平和,所以治愈风寒要多花一两日的时间。” 御医的话,最终让秦昊尧放下了心中的千斤巨石,他的面色依旧铁青难看,拂了拂手,示意御医跟所有的下人退下。 他当真格外不安,就在他听到穆瑾宁生病的那一刻,他的整颗心都几乎被大力揉碎了。 她的性情并不软弱,再痛苦的事也能咬牙忍耐,这个孩子虽然得来不易,但她为了守护这个孩子,定是也有许多回疲惫不堪,怀胎十月,念着她今日受到的苦痛和煎熬,他更该善待她跟他们的孩子。 还有四个月,就是她的临盆之期,孩子出生的时候是三月底,正是春意盎然,欣欣向荣的春日,萧瑟的冬日已经远离世间,正如青草重生鲜花再开,他们也要面临一个新的希望,一道呵护这个希望成长。对秦昊尧而言,这个希望,更是他们重归于好的结果,不只是他的皇嗣而已这么简单。 她这个时候生病,自然让秦昊尧顿感忐忑,生怕她再有个好歹,发生他不愿看到的事情,如今见她没有大碍,秦昊尧的神色才缓和几分,紧紧攥住她的柔荑,紧抿着薄唇,一直在她的床畔陪伴她。 直到过了三更,秦昊尧看她睡得很沉,才掀开红色锦被,躺在她的身边,和衣而睡。将右臂塞入她的螓首之下,任由她枕着他的臂膀,在他的臂弯处安睡,他轻轻拥着她,抚平她眉头之间的褶皱。他的眉头更重了,虽是陪伴她安睡,他却一夜不曾合眼。 天亮了,他将手掌贴着她的额头,这才暗暗输出一口气来来,她的身子不再发热,脸上的痛苦神情也越来越淡,看来正如御医所言,药开始起效了,往后再休养几日,就能恢复精神力气。 “皇上?” 直到清晨,穆瑾宁才悠悠转醒,看清身畔的男人之后,眼底不无诧异错愕,她只记得昨日很早就入睡,不曾记得秦昊尧来到她宫里过夜。 “你生了病,朕实在担心极了。”秦昊尧见她睁开了眼,虽然依旧一脸倦容,他坐起身子,扶着她依靠着自己的身体,手掌轻轻摩挲着她的肩膀,满目关切。 “宫里有这么多的御医,你何必强忍病痛?”他有时候当真拿她没有法子,看着她生病受苦,他更多的是愧疚和自责,身为天子,他却无法将她照顾的周全。 “生病是难免的事……”穆瑾宁将螓首无力地靠在他的胸膛上,她费力扬起唇畔的苍白笑容,在大食族也曾受过一样的疼痛,偶尔也会伴随发热的症状,她至今不知那是何处来的疼痛,宫里好几个御医为她把脉的时候也不曾提及,更让她觉得隐隐不安。她的身体之中,血脉之中,仿佛藏匿着一股神秘的力量……是不为人知的秘密。但这些话,她却不曾告知秦昊尧。她想安静地挺过这阵子,将孩子顺利地生下,她的疼痛,她的难过,她都可以忍耐,正因为他的感情支撑着她,她更勇敢了,也更无惧了。 “皇上,我们的孩子没事吧——”她见秦昊尧默然不语,轻轻抬起眉眼,望向他,低低问了句。 “没事。”秦昊尧下颚一点,为她拉高红色锦被,朝着她笑了笑,不再面色阴沉。“没什么事,你就安心吧。” “皇上,奴婢端来了早膳,您先用吧,荣公公在外等着皇上上早朝……”琼音叩响了门,在外堂说话,秦昊尧应了一声,只见琼音端着早膳走入内室,放在圆桌上。 穆瑾宁的眼眸之中依旧还有一层厚重水雾,她朝着秦昊尧淡淡微笑,柔声说道。“皇上别耽误了早朝的时辰,我由她们照顾就行了。” “跟荣公公说一声,今日朕不上早朝了……”秦昊尧却不等她话音落下,面无表情地朝着琼音嘱咐一句,琼音不敢多话,只能退出去传达皇帝旨意。 穆瑾宁正想在说些什么,苍白干涩的唇微开,却已然看着他站起身子,端来温热药汤,送到她的唇边,低声道,语气的笃定霸道不容拒绝。 “把药喝了。” “皇上……”她的嗓音有些低哑破碎,额头上隐约可见晶莹汗水,她拧着眉头直视着他,但看他的俊脸生冷,只能垂下眼眸,将碗中的药汤一口口咽下。喉咙仿佛有着火烧般的炙热,她吞咽药汤的时候动作很缓慢,将一碗药汤喝下的时间也很长,但自始至终,秦昊尧也不曾流露半分不耐。 他虽然不是温柔的男人,但对她已经很用心了,甚至为了生病的穆瑾宁,他头一回不上早朝。 她感受的到他虽然时常寒冷如冰,但也并非没有半点人情味,生病之后整个身子酸痛无力,她唯有依靠着他,再度昏昏沉沉地闭上了双眸。 这一整日,秦昊尧一直陪在她的身边,他看她的时候,冷沉的黑眸之内不无柔情温存,他深知自己肩膀上扛着的江山和责任,素来都是勤政的君王,但他更不愿因为国事而常常疏忽她,他也是穆瑾宁的丈夫,她怀着的不只是她一人的骨肉,也有他的一半血脉。若连自己妻子生病的时候他都无法陪伴在身边,他这个丈夫未免太可恨可恶,想到此处,他轻轻将她贴在面颊上的青丝拨到她的耳后,俊脸贴在她的小脸上,感受她的温暖体温。 这一天她偶尔醒来,偶尔睡去,他是头一回看到她如此虚弱无力的模样,每次见着她,她都是神色平静,从容淡然,仿佛不曾被腹中的孩子拖累半分,今日他才不得不怀疑,是否穆瑾宁怀着这个孩子暗中也受过许多苦,只是不曾表露出来,更不曾告知他。 连着两个夜晚不曾睡好,他总是紧紧攥着她的手,直到隔天清晨,穆瑾宁才恢复了往日精神,费力说服秦昊尧去早朝,他愿意放下国务陪伴自己,她就已经心满意足。 休养了整整五日,穆瑾宁的身子便当真痊愈了,到了十二月底,郡王府已经修葺完整,穆峯,杨念,雪儿跟赵嬷嬷一道搬入府内的时候,穆瑾宁出宫去跟众人吃了一顿晚饭,赵嬷嬷重新找回了余叔跟过去几个曾经在郡王府做事的仆人,将整个郡王府打扫的干干净净,虽然并不华丽奢侈,却也称得上是古朴幽静,跟几个月前穆瑾宁见过的景象有天壤之别。跟这些曾经亲近的人相见,穆瑾宁的心中也聚起了不少暖意,跟众人一一敬酒,几乎人人惶恐,毕竟如今穆瑾宁的身份大为不同,能跟皇后一桌吃饭已经让他们格外拘束,甚至不敢动筷子,直到酒过三巡之后,余叔是最先放开说话的人。他一连几杯酒下肚之后,话变得更多,他已经年岁很大,满头白发,却依旧健朗,对于过去的所有事,记得比穆瑾宁很牢。 “小姐……余叔我可是看着你从一个奶娃娃长到比我老头子还高,当年小姐要走的时候,余叔只能在人群中送送你,奶娘一直在余叔身边哭,我实在看不过,但心里也很难受,我就跟她说,小姐肯定还能回来的,一定还能回来的……可惜啊,余叔等到了重新回到郡王府的这一天,奶娘她就没这个福分啊……” 余叔说着那些跟穆瑾宁毫无关系的过去,但听起来也没有半分陌生,她的双目之中一片濡湿,胸口也仿佛闷闷的,看着余叔老泪纵横,她苦苦一笑,柔声劝道。“余叔,过去的就别再谈了。” 赵嬷嬷严厉的面容上虽然缓和几分,但还是压低声音嘱咐一句:“余叔,你喝多了,这可不是小姐了,你该称皇后娘娘。” 穆瑾宁弯唇一笑,眼底恢复了自如,红唇轻启,她嗓音清冷,说的很平静,全然没有半分架子。“余叔是看着我长大的人,没必要拘泥这些礼数,我也早已将余叔当成是自家人。” “老爷跟小姐都是这世上难得的好人,余叔我这辈子都在郡王府做事,如今手脚还利索,还能给府内做几年,到死的那天也没什么后悔的。一闭上眼还能想到小姐小时候的模样,如今小少爷都这么大了,时间真是不等人啊,过的真快啊……”余叔有感而发,赵嬷嬷的话他不曾听进去多少,依旧一如既往地称呼穆瑾宁为小姐,穆峯为老爷,他笑呵呵地接过雪儿为他倒满的酒杯,喝的尽兴,说的感慨。 穆瑾宁安安静静地倾听着,酒席之上余叔的话最多了,将她小时候遭遇的趣事说的巨细无遗,她不禁笑弯了眉眼,听着有趣的时候,也曾轻笑出声,心中一片坦然。 她很高兴,她所不知道的过去,至少还活在别人的记忆之中,不曾抹掉,依旧鲜明。 酒席过后,穆瑾宁跟穆峯一道站在庭院之中,她微笑着望着眼前的男人,低低问了声:“爹,你还记得这儿吗?” “记得啊,这是我们的家,我,淑雅,还有宁儿我们三个人的家——”穆峯点点头,满脸是笑,来到这个地方,他最熟悉的地方,他满心激动。虽然年纪不轻了,但他的记性还很好,甚至还记得自己屋内的桌椅摆设,花了一整个下午的时候为木槿树锄草施肥,只因他不想让这一棵木槿变成枯木,只因他依旧记得他的娘子最喜欢的就是这一棵木槿,当年木槿长得很高大,枝繁叶茂,其实看清楚的话才知这并非只有一棵木槿,壮大的枝桠环抱在一起,很容易令人误解这是一棵而已,当年他曾经让人栽走了一棵到了穆家墓园那淑雅的坟前,那棵木槿生的很好,今年夏天也开了很多花,他一年好几回都会去看看淑雅,同她说说话,但遗留在郡王府内的这一棵却长势不太好,他决心要照料好它,让它明年六月也能开很多好看的木槿花。 穆瑾宁抿唇一笑,面色平和,陪伴着穆峯在庭院之中站了很久,她从雪儿的手中接过厚实的外袍,为这个男人亲手披上,担心他受凉生病,眉眼之处的温柔孝顺不难看出。不管别人怎么看,怎么说,这个男人都是自己的亲生父亲,若连她都不守护他的话,他未免太孤单了。在塞外受苦的那几年,穆峯落下了病根,如今虽然耗费了几年时间调养,但依旧称不上是个健朗的男人。 “爹你要保重身子,我过阵子再来看你。”穆瑾宁见天色已晚,琼音已然在她身边提醒了一句,她也不再逗留太久时间,握了握穆峯的手,跟他辞别。 今夜,她的心格外地不平静,暗潮汹涌,很难平复。 这些人还能重新在郡王府团聚,没有被命运的洪流冲散,其中有从她小时候就陪伴跟随的老人,也有她后来才结识对她忠心耿耿的新人,但他们能够坐在一桌,已然是很大的缘分了。 告别了众人回去的时候,已经是夜色深沉,一片漆黑。她迈出郡王府的大门,心中陌生的不舍情绪,让她情不自禁地回眸去看郡王府内的灯火,就是在这个地方,她度过了自己的年少时光,从这儿走出去的那一年,她却过早经历了痛苦艰难的生活,命运,蛮横地折断了她身上柔弱娇气的羽翼,逼得她睁大双目,看清这个世界的真实模样。 郡王府的牌匾早已取下,如今只是寻常的穆府两个字而已,穆峯在名义上是皇帝的国丈,但穆瑾宁却更想他在最后的几十年日子,过的跟平凡人一样安宁。她不愿再多的荣华和喧嚣纷扰,沾上这个府邸,如今的地步,她就已经餍足。 但如今回头再看,却又百转千回,不无唏嘘,她曾经失去一切,如今却又重新得到一切。或许她的内心也不无孤独,但她更庆幸的是陪伴着她的,从来不是自己一人的身影。 在漫漫人生路上,她从来就不是一个人,孑然一身。 “娘娘,时辰不早了——” 红色轿子停在郡王府前头的大树下,等待至今的是王镭跟手下两名侍卫,紫鹃扶着穆瑾宁默默走到轿子前,王镭毕恭毕敬地站在马下,朝着她行礼,若不是以宫里绝好身手的侍卫陪伴她出宫,秦昊尧原本并不答应。 王镭的话,打破了她的所有思绪。 穆瑾宁的脸上崩落了笑容,没有任何神情,将柔荑搭在紫鹃的手背上,琼音为她撩开帘子,她头一低,坐进轿子之内。 回宫的路程并不远,也不太近,将螓首靠在一侧,她缓缓悠悠地闭上眼,明明在酒席之上喝的是水,却宛若喝了许多杯美酒,她不胜酒力,有些醉意上头。 她仿佛沉醉在自己的人生之中,虽然才二十多年,却曲折漫长的宛若盘旋蔓延到了天际云端之中,她哪怕睁大双眸,能看到的也不过是模糊的影子。 面对着那段过去遥不可及,她恍恍惚惚,仿佛灵魂都已经飘出了身子之外,宛若一步步走上云端,隔着轻盈虚无的云彩往下看着地面上的万家灯火,才觉恍如隔世。 “主子,我们到了……” 轿子已然停在宫门之外,王镭跟当值的侍卫换了个眼神,这个时辰原本就已经要限行,若不是为了等候皇后娘娘回宫,他们早就关上宫门了。 琼音唤了声,却不见轿子内有任何动静,她等待了半响,跟紫鹃对视一眼,红色的轻轿依旧纹丝不动,帘子之内也没有人走出来。 “娘娘——”琼音突地觉得不太对劲,轻轻卷起紫色帘子,望向轿子之内,只见穆瑾宁依靠在轿子一边,今日着一袭宝蓝色的宫装,其上绣着七彩祥云,华美端庄,她肌肤胜雪,眉目如画,此刻双目紧闭,垂着长睫,神色安宁,双手平放在双膝上,像是沉睡着了一般。 她默默地望着,突地不太忍心将穆瑾宁叫醒,不知为何这些年来的心酸,也在这一刻间全部聚拢在心头,她虽然是一个下人,一个护卫,却亲眼看着自己的主子经历了很多事,有欢有悲,有笑有泪。她也清楚,穆瑾宁这么多年一向活的很累,如今总算得到了圆满的归宿,琼音也为自己的主子高兴。 如今已经是初冬,虽然很想让自己的主子继续歇息,但夜寒露重,主子若是一直坐在轿子内,也难免要受寒,她等待了一刻的时间,也唯有继续呼唤穆瑾宁的名字。 穆瑾宁总算醒来,睁开双眸,从轿内走出来,方才刚坐上轿子就睡着了,只是这么长的一段路,她居然没做任何梦。 “皇上已经来了,娘娘。” 守在景福宫外的两名宫女朝着穆瑾宁下跪行礼,低低禀明了一声。 穆瑾宁轻点螓首,紫鹃为她推开大门,她安静地迈入门槛,看得到内室的灯火通明,若不是秦昊尧的怜惜垂怜,她的家人兴许这辈子都无法回到郡王府生存,不管怎么说,那儿都是穆家的府邸,都是她的家。 她看着圆桌旁坐着的那道身影,脚步停在他的身后不远处,眼眸渐渐变得幽深莫测。 当真如他答应过自己的,他已经把所有的人,所有的事,都放回了原位。 “你回来了,槿宁。” 秦昊尧听到景福宫门外的说话声跟她的脚步声,合上手中的文书,搁下御笔,转身起来面向她。晚膳之后,他一边批阅文书,一边等待她回宫,不知不觉,也好几个时辰过去了,他却依旧没有半分睡意。 两人都心知肚明的是——他们习惯了等待对方。虽然不能日夜相处,但能够抽空跟她一道的时候,他就决不让她独自孤单。宫里的人都能察觉的出,秦昊尧来景福宫过夜的时候越来越频繁。 他依旧很渴望穆瑾宁,只是纠缠他内心的并不只是男人对女人的欲望而已,仿佛是戒不掉的习惯,无法拥着她,他也难以入睡。 秦昊尧也希望着,得到这个孩子的时候,他不会再跟过去一样,他想陪伴着她跟腹中的孩儿,哪怕多一个时辰也好。 时间越是久长,他们似乎越来越需要对方,越来越依赖对方,他们已经过了再说起“爱”这一个字眼的年纪,但当真爱了,就不必总是挂在嘴上,只说不做。 爱,就在他们的体内,他们的骨髓之中,他们的血脉之下,随着时光的流逝,开了花,结了果,越长越好。 穆瑾宁就站在他的眼底,一身宝蓝色的素面宫装,并不过分奢华,却将她的肌肤衬得更加白皙素净,裙摆和袖口处绣着七彩的祥云图纹,身后披着金色的披风,覆盖了她大半的娇躯,她噙着笑容看他,透露出端庄娴静,温柔安宁,他素来喜欢她身着宫装的模样,仿佛每一套穿在她的身上,都有不同的韵味。 她从夜色走过来,当他的手掌覆在她的宫装之上的时候,掌心触到一片凉意。 穆瑾宁的温和嗓音,萦绕在秦昊尧的耳畔,她笑着跟他说,言语之内闪过淡淡的自责。“今夜府内人多热闹,余叔喝了不少酒,醉话很多,所以酒席结束的晚了。不知皇上在景福宫里等我,早知如此我就早些回宫了——” “你想出去看看他们,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朕若不是因为你如今有孕在身,会更痛快地答应你的。”秦昊尧扯唇一笑,说的自如,黑眸之内满是包容。 穆峯虽然没有任何实权,但追根究底也是他的丈人,在接纳穆瑾宁的时候,他就已经接受了她的一切,也不再在意她的出身。他曾经跟穆瑾宁提及要给穆峯更多的赏赐,她却婉拒了,说唯一的心愿就是让家人搬入以前的郡王府居住生活。至于穆家的田产财富,已经足够支撑他们生活,胜过殷实之家,衣食不愁。穆瑾宁对他说过,小富即安,但秦昊尧很清楚,她对这些权势并无太多野心,只希望穆峯过风平浪静的生活,最终他也就随她去了。 “外面很冷。”他俯下俊脸,黑眸对准她的眼,为她解开了身上的金色披风,手掌贴在她的面颊上,就像是她身上的宫装一样,沾满了寒意,她的脸也很冰,嗓音突然转沉。 十二月底的天气,白日原本就称不上暖和,深夜就更是寒冷,一旦起了风,寒风沁骨,更会令人难受。 捉住她的柔荑,缓缓抬高,秦昊尧将自己的双手紧紧包覆着她的小手,她的指尖仿佛也是冰雪堆砌而成的,凉的让他心中纠痛。 她沉默着扬起脖颈,眸光清明,深深凝望向秦昊尧的脸,幸福……或许就是在某一个寒冷的冬夜,有一个男人愿意一直握着她的手,为她取暖。 人兴许为了争夺权势,会得到永远无法填补完整的快意,但永远都在权欲之中,会失去原来面目,得到的再多,但并非一定会幸福。 或许是很细微的举动,但她的胸口还是暖热的,哪怕手脚冰冷,他的这一个举动,已然不再让她介怀深夜的寒意。 兴许这个世上,从来不会有人觉得天子是个温暖温柔的男人,但对于自己,他总是不吝啬给予他的关切和在乎,至少像是现在……他是温暖的,是温柔的。 她的余生,会守着这个男人而活,会守着他对自己的心而活,其他的……她不会再过问。 这一个晚上,他对她格外温柔,也格外癫狂,不知到底多少回,他将她彻底埋在身体的最深处,手掌造访过她身上的每一寸肌肤,也不记得到底多少次,两人十指相扣,红色锦被覆盖住他们的身子,再无任何间隙,他们的心口相互贴合着,也不曾有任何的距离。 躺在他的胸怀之中,身体上的火热还不曾彻底退却,但凡秦昊尧触碰过的地方,仿佛都像是桃花绽放的颜色,娇嫩粉红,她知晓秦昊尧极为克制,虽然很多日子都在她的宫中过夜,却很少碰她的身子。穆瑾宁的眼眸一黯,柔荑的指腹暗暗摩挲过他胸前的那个伤口,如今已经生了新鲜的皮肉,虽然还有些凹凸不平,但已然没有大碍。 让人欣慰的是,自从上回生病之后,秦昊尧的身子已然全部痊愈了。 但至今想起秦昊尧曾经在战场上生生受了这一枪,穆瑾宁还是觉得惊心动魄,仿佛就发生在昨天一样。 “朕从马背上摔下来的时候,几乎什么都看不清楚,什么都听不清楚,唯独眼底还有你的模样,或许正是因为放不下你,朕才能活过来。” 秦昊尧清楚身上的几个伤痕而言,火枪造成的这个伤口最可怖最丑陋,它光明正大地显露在心口处,或许要过好几年的时间,才能变淡,或许永远也不可能毫无痕迹。他身为男人,自然不在意身上的一两个伤疤。他陷入不远的回忆,人人常说,一道白光会引着人去黄泉路,他分明记得自己仿佛也曾经置身于那片无边无际的光耀之中。但幸运的是,他的魂魄不曾被那片亮光所冲淡,在他昏迷的那几天里,或许找不到任何缘由,火枪的威力无穷,又是伤在这么危险的部位,他唯一能找到的理由,就是她了。 听到这一番话,穆瑾宁紧紧抓住他的右臂,将螓首依靠在他的臂弯处,安静地躺着些许时候,跟曾经有过的很多回一样,她贴在他的胸口上聆听他的心跳声,他的心跳有力而稳定,预示着他的身体也很强壮可靠。男人三十而立正是最好的年纪,他又有武艺傍身,定能活的很长久…… “皇上如此勤政爱民,吉人自有天相,无论在何时都能逢凶化吉的,我相信苍天有眼,绝不会黑白不分的。” 穆瑾宁侧过小脸看他,眸光清浅温和,唇畔有一道笑花绽放,说完此话,长睫垂下。她有些疲倦,她从来都不觉得,他是一个善良的男人。但却又很难厌恶这样的秦昊尧,这一个并不善良也并不温和的男人,当真到了紧要关头,她甚至很希望守护他,守护强大冷漠的外表之下的不为人知的那一面。 一见倾心的感情,并不能持久,因为一个人很难笃定在漫长的一生中只喜欢一个人的模样。一个人最美丽的一面不难让人拒绝,但一个人最丑陋最悲凉的一面也很难让人接纳,何时可以容忍和接受对方的所有,这份感情才越是稳固坚定。 “若是皇上有个好歹,我也不会独活——”他们纠缠了十多年,不能同生却能共死,陪伴秦昊尧一道去另一个世界的话,她也不会觉得遗憾和不舍。她默默合上眼眸,这般说道,并非只是取悦天子而已,当真是发自内心,出自肺腑。 “朕要是何时把你一个人孤独地留在世上,就不值得你为朕轻生。”秦昊尧说的话,在穆瑾宁听来却格外厚重,她不禁怔住了,当真觉得意料之外。 在秦昊尧这个男人的心目中,他很在乎责任,虽然温情很少,正如他的肩膀上扛着江山,他不会贪图享乐而罔顾子民死活一样,对于自己的女人,一旦认定,他就将她视为自己必须承担的责任,会负责到底。 “朕不是很早之前就答应过你,无论什么时候都不会将你丢下了?”秦昊尧将薄唇吻上她光洁的肩膀,敛眉,低声说道。 是啊,或许是很早之前说过的话,她没有任何印象,但秦昊尧再度提及的那一瞬,她又觉得万分熟悉。 任何时候,哪怕面对九死一生的绝境,秦昊尧都不会留下她孤独一人,若他无法担负她这个责任,就不值得拥有她的余生和她的真心。 闭着眼眸,她不曾看到秦昊尧此刻的神情,但她不知为何越来越心酸,他的语气听来仿佛是他曾经在何时何地,将她丢下了,如今他想把她彻底找回来。 “以后的路,再艰难再辛苦都会跟着皇上。”她虽然很疲倦,神智依旧清晰,她伏起身子,直直望入秦昊尧那双幽深不见底的黑眸之中,朝着他弯唇一笑,笑靥清丽,仿佛是在山涧绽放的青兰,仿佛是在湖水盛开的白莲,安然幽静,却又美得不可方物。四个字,从她的粉唇之中溢出来,她将面颊贴近他的耳畔,跟他说着最亲密的情话。“无怨无悔。” 他的胸中一片触动感慨,从何时起,他想要的就只是重拾穆瑾宁的死心塌地,无怨无悔,他突地利落翻身,坚实胸膛压在她的胸口丰盈上,她总是让他很难克制自己的情欲,他数月才临幸她一次,如今听着她这么动情的誓言和表白,体内还不曾彻底熄灭的热火,仿佛再度燃起炽热火海。 “你应该在朕醒来再说这话——”他的指腹轻轻摩挲着她柔软温暖的粉唇,举止放肆而轻狂,黑眸一沉,眸子深处的火光毕现,至少他这个时候,对她而言还是危险的男人。 女子怀胎十月,对于他而言也格外漫长,面对一个深爱的女人却又很难亲近,这才是最痛苦的折磨。 如今他们都已经表明了真心情意,要他去宠幸别的后妃,在别的女人身上得到慰藉,却并不容易。 他自认并非格外专情的男人,也绝非圣贤,男人的本性就是拥抱更多的女人,自古以来就是如此。在现实的世道之中,为情而死的人很少,更多的是继续活着的人,失去所爱也能苟延残喘,也能接纳别的人。但自从穆瑾宁回来之后,他身上的改变是自然而然地发生了,并非他刻意而为。 “算了,朕看你也累了。”秦昊尧的嗓音低哑冷沉,说的有几分意兴阑珊,最终只是将唇贴上她的唇角,最终躺在她的身侧。 他若是无度宠爱她,定是对她有害无益,他正因为将她当成自己唯一的妻子,才愿意生生压下心中的欲望,只为了避免误伤她腹中孩子。 他不愿冒险,贪图一时之快而拿她们的亲骨肉做赌注,一切的忍耐,在往后看来,都是值得的。 “太晚了,睡吧。” 他并非冲动的男人,也能为自己而忍耐苛待自己,即便在这般难以自控的春宵,秦昊尧终究不是一个只说不做的男人。 他久久不动,只是就这么抱着她,双手扣在她的腰际,像是锁链一样,越来越紧,越来越紧。但她不曾觉得窒息,也不曾觉得难过。 他拥抱着她,过了一整夜。 他们之间,再也没有任何的交谈。 她也不懂,内心涌动的汹涌,到底是什么情愫。她明明很疲倦,但最终还是无法入睡。 这世上所有东西都可以整理,她却不清楚,那段旧情,那段纠葛,是否也可以整理的彻底,整理的干干净净。 自从她回到大圣王朝的这大半年,她很少仔细想过,自己想要的,其实,最幸福的人并不是拥有最好的一切。 她对秦昊尧而言,兴许也不是最美的最年轻的最温柔的女人,他对于自己而言也是同样如此。 人的一生,难免有很多缺憾,人更容易介怀无法紧握在手中的,而忽略了自己身边的。其实,得不到的并不是最好的, 她清楚已经得到,他一直守候在自己身边,这么多年他却依然渴望她,那才是最好的人生,最知足的幸福。 这样的情缘,这样的命运,是最适合她的,接下来的日子,每一天她都该看着前方,而绝非回头留恋。 她已经整理的很干净了,穆瑾宁这么对自己说,安静地等到天明。跟往日一样,服侍天子起身,细心地为他宽衣,虽然是下人也可代劳的琐事,但她却更想为此而尽妻子的责任。 目送着秦昊尧走出景福宫,去往雍安殿内上早朝,穆瑾宁才暗暗舒出一口气来,离临盘之期越来越近,她的身子似乎越来越沉重,但心却越来越轻松。 这是最好的事。 没隔几日,宫里送来了一件以白狐皮毛制成的厚重柔软披风,没有一根杂毛,远看宛若皑皑白雪,配合一并的貂皮坎肩跟围脖,每一样都是各种精品,紫鹃亲手捧着送到穆瑾宁的身边,秦昊尧鲜少对她嘘寒问暖,但却总是将她记挂在心上,不难看出他对她的万千宠爱。 当她穿上这件皮毛坎肩和白狐披风的那天,阴沉了好几天的天际最终开始飘起了小雪,穆瑾宁站在景福宫的屋檐之下,凝眸望向越来越细越来越密的白雪。 她曾经见过自己的那幅画卷,是宫中画师所画,场景几乎跟如今如出一辙,她见到那画卷的时候,根本不知自己的眼底有着什么,根本看不清自己遥望的视线到底会落到何处,而如今,她的心境兴许不会跟那一年一模一样,因为如今的穆瑾宁,心底满是希望,而并非绝望。 她想活下去,也想爱与被爱,想拥有一个家和归宿,想过相夫教子的生活。 若是再面对此刻的她画一幅画卷的话,她想她的眼神定然不会如此,哪怕在万物萧索的冬日,因为心中的希冀,她的眼底也会有盎然春意,也会有青山绿水,也会有万种风景。 自由,不是在乎自己的身子,而是在于自己的心。 或许过去她曾经很渴望摆脱枷锁和束缚,或许曾经逃避这段沉重的感情,想要让自己重获自由,那是因为她的心里还有更多的牵绊,而如今她却不会了。 哪怕站在雪地之中,皑皑白雪将整个皇宫堆砌掩埋,她也不会再觉得冷,也不会再觉得孤独。 仿佛不知不觉中,她已经跟这一座皇宫,融为一体,彻彻底底地融为一体。 转眼间,又到了年关,一年时光总是短暂,却又在这一年内发生了不少事。除夕夜,亲自吩咐景福宫的宫女准备了一桌酒席,穆瑾宁等候着天子,约莫等了一个时辰,也不见秦昊尧的身影。 “娘娘,皇上待会儿就会来的,奴婢明明已经亲口传话给荣公公了——” 紫鹃看穆瑾宁欲动身离开景福宫,小跑着追上来,还有两个月就是临盆的日子了,如今景福宫内的每个人都吊着心呢,不敢有半点闪失。如今天色已晚,昨日又刚下了一场大雪,虽然今日路上的积雪已经铲的干净,但今天午后又开始飘起小雪,她极力劝服穆瑾宁留守在景福宫内,不再出门。 穆瑾宁默默望了紫鹃一眼,不难在宫女们的眼底看到她们的不安和惧怕,她垂眸望向自己越来越凸显的小腹,如今过去的那些宫装都已然穿不上,唯有新作了几套宽大柔软厚实的冬袍,腰际也没有任何腰线,方能使她行动自如。她并不觉得自己有任何异样,隔三差五就来为她把脉的御医也说过这个孩子脉象稳定,但她最终决定不再踏出景福宫的大门,唯有站在门边观望迷离夜色之中的白色雪花。 时间越过越晚,她越等越久,她自问是一个体贴的妻子,不像是缠人的女子总是非要天子陪伴着她,但今夜是除夕夜,天子再忙碌,又如何会忘记这一夜他们说好了一起度过的?! 哪怕他当真忘记了今天是什么日子,身边的那些下人也会提醒他,可是为何他依旧不曾来景福宫?! 穆瑾宁正襟危坐,守着这一桌自己在前几日就清点挑选菜色的酒席,这一年来的陪伴,她已经记得好几道天子喜欢的菜色,吩咐景福宫的厨子做的这些菜肴,虽然称不上是山珍海味,但定是很合天子胃口的。 半个时辰过去了,紫鹃询问是否要将这些热菜去热一遍,穆瑾宁微点螓首,却不曾开口说话。 半个时辰又过去了,热过一遍的菜肴,已经再无一道氤氲白气,冷冰的令人看着没有任何食欲,有的鲜美汤汁,甚至在碗底开始结了冻。 “娘娘,一更天了。” 琼音的眼神不禁黯然几分,走到穆瑾宁的身后,低低说了句,一整个时辰主子坐在酒席旁沉默不语,而天子迟迟不来,整个景福宫内不无沉闷的气氛。 今夜,是除夕夜。 “还要热菜吗?娘娘?”紫鹃迟疑了许久,见穆瑾宁也不曾开口,这一桌主子精心准备的酒菜,要是天子不来,却实在是可惜了。可惜的更是主子对天子的心意,除夕夜原本就该夫妻家人一道过的日子,皇后的唯一要求不过是跟皇帝一道用晚膳,天子难道当真如此疏忽?! “不用了,放着吧。” 她在烛火下,紧紧闭上双眸,看似平心静气,但十指的指甲已然陷入柔软的掌心。 “再去热一热吧,要是皇上来了,也不必再等,直接就能吃了。”下一瞬,眸光一沉,穆瑾宁却改了主意,她将面容转向紫鹃,柔声嘱咐。 这个时辰已经不早,但她执意要等着天子来,才肯用晚膳,若是在除夕他都忙碌到这个时候,为国事操劳忧心,她也不该自私地填饱肚皮,而丝毫不为天子考虑。他们是夫妻,更应该互相体谅,互相理解,互相迁就。 若是秦昊尧无法前来跟她相见,也会差遣荣公公到景福宫说一声,为何会让她独自等待整整两个时辰之久?!穆瑾宁转念一想,更觉此事不太寻常,不免更加担忧不安。 打开外堂的大门,她安然地望向漆黑的夜色,路边的白雪泛着光,寒风迎面扑来,她不禁呼吸一滞。 “琼音,你去问问皇上被何事耽搁了。” 她的嗓音清冷,丢下这一句话,琼音得了命令,急忙点头答应,取了把伞就想走出景福宫去。 穆瑾宁正想回头,蓦地眼底汇入一片火光,像是很多个火把上的光点聚拢着浮动着,她定下神来细细观望,惊觉正是在雍安殿的方向,喧嚣在耳畔响起,一片打斗声音,虽然隔得很远,但正因为如今四处安谧无声,她才听得格外仔细。 怔然凝望着那一片火光,耳畔的声音越来越清晰,穆瑾宁突地心中一沉,仿佛谁用力将她柔软的心钉上了钉板,顿时伤痕累累,鲜血淋漓。 心中的那股力量,鼓动她奋不顾身地走下台阶,疾步匆匆地朝着雍安殿的方向走去,血色尽失,身影摇晃,跌跌撞撞的走到庭院角落,仿佛不过走了百步,体内的力气全部用磬,双脚一软,“咚”的一声,重重的跌在石板上。堆着厚厚一层白雪的石板依旧坚硬,娇嫩的双膝隔着厚实的冬衣也依旧撞得渗出鲜血,她却浑然不觉得疼。 “娘娘——您要去哪儿啊?” 琼音跟紫鹃面色大白,朝着穆瑾宁奔跑过来,慌乱中眼看着穆瑾宁跌了一跤,心都吊到嗓子眼了,不禁大声呼喊,一左一右扶着穆瑾宁起身,为她轻轻拍落华服上的白雪,上下统统检查一遍,若不是冬日的棉袄里里外外穿了好几层,跌落在雪地上才不曾摔的厉害,只是双膝上破了皮,出了血。那一刻两个婢女当真是吓坏了,生怕皇后腹中的皇嗣再有个变数,毕竟这个孩子已经快八个月大了,若是再出了个好歹,她们拿性命赔偿也不够。 穆瑾宁紧紧蹙着眉头,寒风凛冽,她站在景福宫前面的空地之上,环顾四周,她突然发觉自己宛若木然站在一个罕无人迹的白色荒漠,周遭的那些火光,那些人声,那些脚步,都愈发地不真实起来。 一阵不祥的预感袭击了她,像是被暗中捅了一刀般绝望愤恨,穆瑾宁不禁牙关发冷,一把抓住琼音的手臂,她的力道愈发地大,眼底闷着一层水雾,心中仿佛在淌血。 “快去找皇上!” 她的嗓音都在发颤,琼音见主子面色死白,血色尽失,紧紧扣住自己手臂的指节格外用力,恨不能将她的右臂卸下般不遗余力。每一个字,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坚决,仿佛发生了什么大事,但琼音不敢再想,急忙点点头,朝着那片火光大步跑去。 紫鹃留在原地,试图劝服双膝受伤的穆瑾宁回景福宫敷药歇息,只是穆瑾宁却全然不顾,依旧站在那儿守望,仿佛在等待什么。 “那是皇上!”紫鹃看穆瑾宁如此决绝坚定,无法说服她离开,唯有跟她一道等候,虽然她也不知道主子到底在等待什么人。 雪停下了,但寒风越来越猛烈,在雪地里站了会儿就已然手脚麻木。 琼音跑开了一盏茶的功夫,如今紫鹃听到夜色之中的脚步声,顺着那灯笼的光芒望过去,却又眼尖地见着琼音沿路返回,再看走在琼音前头的男人,正是天子,紫鹃喜出望外,不禁扬声笑道:“娘娘您看,皇上来了——” 穆瑾宁紧紧抿着泛白的唇,她眼神直直望着从夜色之中走来的人,秦昊尧的身后跟了好几个侍卫和侍从,琼音也脚步仓促地跟在后头。 她的目光落在秦昊尧的身上,他越走越近,她才能彻底看清他,看他安然无恙,她才能暗暗舒出一口气来,胸口的千斤巨石已然落下,唯独她依旧麻木,整个人似乎都冻僵了,连心也是。 看穆瑾宁迟迟沉默不语,秦昊尧走到她的身前,趁着荣公公手里提着的灯笼的光芒打量她的身子,见到她双膝上的斑斑血迹,不禁黑眸转为冷沉犀利,面色愈发铁青。 “这怎么回事?”这几个字,严厉得仿佛冷箭,从幽深冰冷的黑眸之中射出,听得人心头发寒。 空地上站着的所有人,都察觉到天子的敌意杀气以及浓烈的愤怒,他将皇后视为珍宝,哪里能容忍她受任何一丁点的伤害?!更别提她如今怀胎八月,要是她跟孩子有半点差池,景福宫所有下人死不足惜。 穆瑾宁拧着眉头,面色掠过一阵苍白,她将眸光移开他的身上,她此刻根本察觉不到任何的疼痛,唯独方才的巨大惧意和恐慌,已然让她失去了自己。 “不关他们的事。”她的嗓音之内满是冷淡,秦昊尧握住穆瑾宁的柔荑,却只触到一片冰凉,他不禁心中纠痛,更不知到底她在这么冷的夜里,在这样的冰天雪地里站了多久,几乎整个人都冻僵了。 秦昊尧偏过俊脸,朝着身后的荣公公说了声,面无表情,宛若千年寒冰。“去叫御医来。” “皇上,你没事吧。”她的眸光清冷,轻轻问了句。 “宫里潜入了几名刺客,已经全部被逮住了,这不解决了他们朕就来看你了吗?好了,外面风大,进去再说。”他又缓缓说道,注视着她的眸光,灼亮得如同火炬,不愿她继续站在冰天雪地之中。果真方才在雍安殿发生了大事,并非只是她的怀疑和错觉,她愣在原地,心中涌起莫名复杂的情怀和心绪,只觉得大大松了一口气。 她任由秦昊尧握住她的手,两人一道缓步走入景福宫内,在外人注视的时候,她不曾流露半点情绪,唯独在迈入景福宫门槛的下一瞬,她却不动声色地从秦昊尧的手掌之内将手抽离出来,独自走入内室。 秦昊尧俊眉紧蹙,看得出穆瑾宁的疏离冷淡,跟平日里判若两人,他步步紧跟,瞥视了一眼外堂圆桌上满满当当的酒菜,酒肉菜蔬完好无损,她根本没有动一筷子。 如今,已经是二更天了。 看到这一番景象,明明是温馨的,但他的心,突地被针尖刺了一针。 “是谁派来的刺客?” 他眼看着穆瑾宁扶着床头坐下,她垂下长睫,并不看他,只是唇边溢出这一句低声询问。 这一幕,却令秦昊尧更加不安寒心。 “是静王的党羽,静王当年死在狱中,这些人苟活到现在,只是为有朝一日,可以自己的主子报仇。”说起此事,他毫无动容,静王跟惠王走的很近,他登基之后当然要除去后患,没想过当年还有祸种留在世上,如今将所有人一网打尽,耳根清净许多。 穆瑾宁却没有开口回应他,依旧垂着螓首,有些无精打采。 他大步走到穆瑾宁的身前,俯下俊长身子,拨开她的厚实柔软的皮毛粉色外袍,望向双膝上的血迹,黑眸之内只剩下寒意,他沉声道:“哪怕有危险,你也不该径自离开景福宫,要是当真有漏网之鱼挟持你,你让朕要后悔一辈子吗?” 他庆幸的是,至少那些人是冲着他而来,并没有人伤害在景福宫等待他的穆瑾宁,否则,此事就一发不可收拾了。她是他此生最珍视的女人,有心之人以她来要挟他的话,他兴许会失去理智,而中了敌人的计谋。 她依旧默然不语,唯独端坐在床沿上,甚至不肯看他一眼,像是独自生着闷气,却更显得危险。 秦昊尧紧紧握住她的双手,蓦地察觉她陷入身侧锦被之中的双手已然用尽了力气,指节泛白,顿觉她不对劲,抬起她的面颊,惊然发觉她的面颊死白,额头满是汗水。她的眼底一片迷离水雾,强忍着疼痛的晶莹泪光,刺伤了秦昊尧的心。 他当下就掉转身去,俊脸一沉,朝着几名宫女大发雷霆,低喝一声,暴躁而愤怒:“御医呢?怎么还不来?” “我真的怕极了……”她费力抬起眼眸看他,却只能看到模糊的身影,缓缓伸出手来触碰他,她贴在他的胸膛上,紧紧揪住秦昊尧的华服,破碎飘渺的话,从她的喉咙溢出,像是碎了一地的镜片,轻而易举地割伤了他的身子。她的胸口藏匿着千言万语,只是苦于没有力气坦诚心迹,她不想再追究过去和恩怨爱恨,方才感应到他身处险境的那一刻,她的心那么紧张,那么害怕,那么在意,那些都不是虚假的感情。寒意扼住了她的脖颈,她根本一口气都喘不过去,站在雪地之中,几乎也要被冰雪掩盖,再也不存在这个世上。 穆瑾宁看来绝不会是双膝受了皮肉之伤这么不值一提,秦昊尧审视几回,呼吸一滞,紧紧握住她的柔荑,他嗓音低哑,盯着她的眸光之中满是关切。“刺客全都死了,没伤着朕一分一毫,朕不是就在你面前吗?放宽心,朕从未忘记今天是什么日子。朕还等着跟你一起过除夕夜,待会儿还要跟你一道看烟火——你不是很喜欢吗?朕前几天就吩咐下去,早就准备好的,本想到了午夜让你看看烟花……。” 他想给她一个惊喜,让她比任何一年的除夕夜更快意欢愉,只是没想到居然出了这档子事,坏了他所有的打算和计划。 穆瑾宁的双唇越来越苍白,费力扬起唇边的笑容,朝着他微笑,但她眼底的隐忍又如何瞒得住他?! 满是心疼,秦昊尧扶着她躺下,将软垫塞入她的背后,要她更舒坦一些。她的双手依旧冰冷,哪怕宫里生了两个暖炉也无法融化她身上的沉重寒意,秦昊尧拉过她的柔荑,揣入胸口外袍之内,唯有用这等法子温暖她才最快。 他一直跟她说着话,不愿让她失去神智,温热手掌将她冰凉的双手暖化许多,黑眸望入她的眼眸深处,话锋一转,独处的时候有了别人见不到的温柔:“身上哪儿疼?” 穆瑾宁的脸上,勉强的那一抹笑容早已崩落了,她的眼神幽然,大汗淋漓,如今连呼吸都是抽痛,胸口暗自起伏着。“我也不知……方才定是一时太心急,动了气……” 话音刚落,荣公公已然领着御医进了景福宫,秦昊尧这才松开了穆瑾宁的双手,直起身子,冷眼瞧着跪在床边的御医,阴沉地逼出这一句。“要是皇后有什么事,朕定会诛你九族。” 要人性命,对于一国天子而言,轻而易举,如囊中取物。 “微臣定会铭记于心。”御医面色一白,不敢再多言,急忙搭上穆瑾宁的脉搏,查看她此刻的神色。搭好了脉搏,御医低声询问穆瑾宁:“娘娘定是心绪混乱,心神不宁,才会动了胎气,娘娘是否觉得腹痛难忍?” 穆瑾宁已然说不出话来,她默默点了点螓首,御医急忙起身,朝着天子恭敬开口。“皇上,娘娘的症状并不要紧,微臣马上就写药方。” 下颚一点,秦昊尧冷眼看着他,等待御医写了药方由下人取了药材熬煮药汤的期间,秦昊尧坐在她的床沿,亲自为她擦拭额头的汗水,继而握住她的小手,迟迟不曾松开。 “今夜很想看烟火,可是恐怕不行了……”她苦苦一笑,脸色有些苍白,呼吸不再急促混乱,等候了许久时候,腹中的疼痛终究平息了一些。 方才听到秦昊尧说并未忘记跟她独处过新年,而是有自己的一番计划,她当真不再觉得被遗弃和被冷落的孤单,更没有半分怒气,相反填充在心中的是些许甜蜜和被宠爱的满足。 “这事并不难,朕让人放半个月的烟火,直到你看腻了为止。” 秦昊尧很是慷慨,笑着坦言,只是此刻的笑却多少有些勉强,不等到她彻底摆脱痛苦,他始终无法彻底安心。今夜他定会守护在她的身畔,虽然还有很多事无法在今夜完成,全盘计划都被打乱,但他们有的是时间,他定会满足她的夙愿。 闻到此处,她默默合上眼眸,秦昊尧轻轻将她的螓首靠在自己的肩头,这八个月来穆瑾宁腹中的胎儿素来很安宁,不曾过分折腾她,但这一回她几乎一整夜都不曾歇息好,但秦昊尧更是没有合眼。 整个景福宫的下人跟御医都守在景福宫门外待命,大气都不敢出,没有半分松懈,生怕再生事端。 直到清晨,秦昊尧看她入睡,才依靠在床头小憩片刻,两人交握着的双手轻放在两人之间的空隙处,只是才刚刚有些困意,突地手边有些轻微的触动传来,他以为是穆瑾宁醒来,随即睁开黑眸,坐正身子,安安静静地望向她。 只是她依旧还睡着,秦昊尧不解方才触碰到的触动到底来自何处,他沉默了许久,黑眸愈发深沉,才伸出手掌探进红色锦被之下,覆在她的小腹之上,这才惊觉手心处的跃动,是源自于这儿。 他突然舍不得将手掌移开,一股陌生的激流,从手心里窜出来,一寸寸爬上他的脊骨,最终停留在他的心中。 秦昊尧从未有过这样的感受,不难想象是她腹中已经成形的孩子踢了几脚,所幸不曾惊醒刚刚睡着不久的穆瑾宁,他的想法当然是复杂不堪的。他又想斥责这个小鬼头不许折腾作弄他的娘亲,让他娘亲如此痛苦难过,但转念一想,自己的想法实在无知可笑,这个孩子还未出生,根本不懂好赖,看来这一笔账,就要过几年再跟这个小子算个清楚了。 他向来都是记仇的男人,哪怕对于自己的儿子,他也不会容忍这小子这么小就折磨自己的娘亲。 半响之后,又有一阵跃动从穆瑾宁的小腹传来,这一脚明显踢得更加大力,睡梦中的穆瑾宁不禁蹙着眉头,侧了个身子。秦昊尧见状,俊脸僵硬,将手抽离开来,恨不得冷眼威胁这个刚成人形却还不曾看到这个世界的小子,再过两年,若这个孩子十分淘气捣蛋,他这个严父往后定会严厉教导。 亲兄弟且明算账,他虽然很在意这个孩子,却也绝不会凡事都顺着自己的孩子,纵容孩子肆无忌惮。 这几日他一直陪着穆瑾宁,很多事他都更想亲自来做,若不是因为担心他的安危,她也不会受了皮肉之伤。因此每日给穆瑾宁涂抹药膏的时候,他都亲力亲为,将她的白皙双腿搁在自己的双膝上,指腹沾上白色药膏,为她擦拭上双膝上的两个伤口,他虽然看来傲慢冷淡,但做事起来却也毫不马虎。她依靠在软垫上看着,虽然劝服了他好几句,但最终还是拗不过他,也知他多少有几分自责,她并不曾奢望他能如此细心,但看到这一幕的时候,穆瑾宁的心中也满是温暖,昨夜的寒意仿佛早已从她的体内退了出去,一分不留。 “清早朕感觉到他了。”秦昊尧手中的动作顿了顿,转过脸去看她,他对任何一种感情都格外疏离冷漠,他很看重责任,譬如他跟语阳公主,他向来都是维护自己的亲妹妹,以兄长的责任指引她的人生之路,但似乎这种新鲜的感受,并不让他厌恶,甚至他想起这个还不曾谋面的小鬼头,也会在无人的时候扬起薄唇边的细微笑意,神色也因此而缓和许多。 “皇上说的是——”穆瑾宁淡淡睇着秦昊尧,除夕夜直到清晨她才昏昏沉沉地睡过去,如今也不曾马上领会秦昊尧言语之中的“他”是谁。 “我们的孩子。”秦昊尧笑眼看着她,黑眸之内的冷硬褪去不少,更多的是私底下的温情,话锋一转,他似乎语气突然转沉,霸道决绝,说的万分狠绝。 “你定是瞒着朕,前几个月里到底被他踢了多少次,因为他无法彻底安睡,因为他而糟了不少罪,全部说出来,朕好为他记上一笔。” “皇上何必责怪他?”穆瑾宁不禁轻笑出声,不难想象若是这个孩子出世后,要是闯了什么祸,天子定会严惩不贷。“这是常有的事。” 秦昊尧跟她相视一笑,身在国君的位置,他时常会舍弃很多东西,也因此而忽略很多东西,他终究不是一个平常人,但跟世间所有的男人都一样的是,他也需要有家人,有子女陪伴。有人轻声关怀体贴,有孩子吵闹作乱的生活,仿佛更像是活着。 穆瑾宁压下娇躯,趴在他的背脊之上,神色一柔,低声呢喃:“能感觉的到他的存在,皇上难道不高兴吗?” “朕当然高兴,只是更怕你受苦。”秦昊尧沉声道,直到这数月才彻底了解,她承受的日子并不轻松,但穆瑾宁总是坚强忍耐,怀胎十月,对于女人是漫长,对于男人而言,兴许永远都无法感同身受。 “虽然有些辛苦,但每一个娘亲都是心甘情愿的。”穆瑾宁弯唇一笑,说的轻描淡写,但落在秦昊尧的耳中,却又格外沉重。 他久久凝视着眼前的女人,心中心绪万千。这世上最强大的并非是没有半滴眼泪的人,而是哪怕流泪还要笑着朝前走的人,穆瑾宁并非是挑不出半点瑕疵的女人,但或许在他见过的所有女人之中,她还是最适合陪伴他最适合坐在皇后位置的女人。 秦昊尧果真兑现了自己的誓言,在穆瑾宁的身子痊愈之后,他当真连着让手下放了一回烟火,要不是穆瑾宁婉拒,他当真愿意在连着每一个夜晚都放烟火。 当硕大明艳的烟花在一半天际升腾绽放陨落的时候,他拥着穆瑾宁一道站在长廊下观望,就像是那些烟火,人总有起伏,总有高低,总有冲上云霄意气风发的时候,也有跌落谷底愁肠百结的时候。 他们都是这样的人。 他们从不是一出生就注定可以坐拥繁华,稳步走上最高位的人。 “当真只要看一次就够了?”秦昊尧笑着侧过脸望向她,语气戏谑,在她的美眸之中同样可以看到天际的红光,她此刻正披着他让人送去的白狐皮毛披风,脖子上围着浅灰色的貂茸围脖,将她衬托的美艳动人,雍容华贵。 哪怕已经有了身子,她依旧美丽如昔,面颊上略微的圆润,更剥夺了几分过分纤弱的感觉,看来不再弱不禁风,而是别具另一种神韵风情。 穆瑾宁闻言,轻点螓首,唇畔的笑容愈发深了,美丽的风景,虽然看千遍万遍都不会厌倦,但她却从来没有这样的急躁和贪心。一年能看一回烟火,她也会觉得这些在天边绽放的巨大花颜格外绚烂,格外璀璨,仿佛是一千一万的萤火聚拢起来,在她的眼底闪闪发光,熠熠生辉。 她向来都深知进退之道,喜欢的厌恶的,也素来节制,绝不会过了度,秦昊尧不再试图劝服她,正因为她的经历,才会养成她如今的性情,荣辱不惊,泰然处之。面对这世上再好的东西,她也绝不生贪婪之心。 但秦昊尧又岂会忘记,她也曾经为他,哭得不能自抑。 穆瑾宁突地想起什么,自从两个月前语阳公主进了一趟宫,她已经很久不曾看到公主了,她凝眸看他,轻声问道。“皇上,语阳公主也快临盆了吧,这些天都不曾见到驸马爷,想必是在驸马府里忙着照料公主。” “听闻就在这两天了。”秦昊尧点了点头,最近他的大半精力都花在穆瑾宁的身上,几乎疏忽了语阳的事,她比穆瑾宁更早怀上身子,算了下日子,很快就要足月生下孩子了。 穆瑾宁眸光一闪,唇边再度绽放了清丽笑容,不无慨叹:“驸马府往后就有两个孩子了,可真热闹。一个孩子往往孤独,要是有兄弟姐妹,那就不同了。” 天子唯一一个亲妹妹就是语阳公主,她身为皇嫂,也理应跟语阳公主亲近些,虽然隐约察觉仿佛和语阳公主有些过节,但她更想彻底化解此事,毕竟他们都是一家人了。 “这有什么好羡慕的?”秦昊尧的手掌置于她的双膝上,直直望入她的眼眸深处,黑眸陡然深沉尖锐,语气有些不以为然。但下一瞬,他的笑仿佛别有用意,有几分说笑,有几分当真的意味。“我们可以有更多的孩子,反正宫里这么大,有他们在就不会冷清了。” 他这么看她,这种眼神仿佛再度将她的面颊偎贴在暖炉旁,即便是说笑,也实在太过直接,她的心跳加快,胸前的华服有了细微的起伏。 秦昊尧的俊脸越靠越近,好整以暇地打量着她眼底的闪烁,她的神色再细微,他也可以顺利窥探。而他心中却自有打算,等待穆瑾宁临盆之后,他可不愿她太快怀上皇嗣,对他而言,这十个月实在太难熬。他刚过而立年纪,正当壮年,他们还年轻,他自然还有私心,可不想她只想着年幼的孩子,却疏忽了他这个丈夫。 “朕这两日突然想到了孩子的名字。”秦昊尧的薄唇擦过她的面颊,在她耳畔低语,嗓音沉厚。“就叫天宇,秦天宇。” 天际宇宙,都是宏伟浩瀚,无边无际,世人以天为尊,也是预示着这个孩子的身份尊贵,不同常人。 穆瑾宁安然微笑,轻点螓首,哪怕不去追究这些寓意,名字叫起来也很是和顺,也有男子气概。 “方才是不是很失望?”秦昊尧却黑眸一闪,一道深沉藏匿其中,他扶住她的肩头,不疾不徐地问道。“难道不是在等朕吻你?” “宫里有经验的嬷嬷说,孩子到了八九个月,就能听到外面的声音。皇上总说这些话,也不怕孩子脸红?”穆瑾宁笑着轻蹙柳眉,夫妻之间的打趣调笑虽然可以增加感情,但此时此刻,她也有了隐约担忧。 “听到又何妨?知道他的父皇跟母后感情笃深,恩爱亲近,他不该高兴?难不成他希望自己的双亲感情冷淡?”秦昊尧俊脸不无傲慢气息,依旧霸道回应,他可不管这些谣言,只想行使他身为夫君的权力。 话音刚落,不等她红唇轻启,再多推脱,秦昊尧已然扳过了她的身子,攫住她的下颚,轻轻地吻了她。 穆瑾宁睁着水眸看着眼前的男人,温柔地回应着他的吻,天际的烟火还在绽放,巨大的声响显得热闹,这一个吻持续了很久,哪怕站在冬日深夜中,亲吻也逐渐升温,温暖包覆着他们两人的身子,迟迟不曾消散。 …… 才过两日,驸马府就传出好消息,语阳公主怀胎足月,生下一个女儿,取名为霖珊。 心羽这回是跟着赵尚进宫来的,直奔景福宫,扑到穆瑾宁的怀中,圆润的小脸上满是灿烂笑容,每回见着这个女娃,总是让人莫名的愉悦。她脸上的笑容,常常感染了众人,天真无邪,仰着圆脸扬声报告喜讯。“舅母舅母……心羽有妹妹啦……下回我能跟妹妹一起打水漂啦……。” 穆瑾宁被她的童言童语逗笑了,捧着她的面颊,柔声说道。“不过心羽可不能心急,你要等妹妹长到你这个个头的时候,才能跟她一道出去玩耍。” “好久喔——”怎么娘亲跟爹爹没有这么说?听了穆瑾宁的话,心羽不禁没了笑容,拧着眉头,显得意兴阑珊。话锋一转,心羽那双圆溜溜的眼眸之内又浮现了笑容,明朗欢愉:“那算了,我还是找念哥哥去玩吧。” 也就是在这一年,两个孩子才因为她的缘故认识了,见了数面,杨念比心羽长了两三岁,两人也很合得来。 穆瑾宁听她谈及杨念,不禁有了兴致,笑着轻问:“念儿对你好吗?有没有欺负你?” “念哥哥人很好啊,给我好多好吃的——有桂花糕,青豆子,大鸭梨,喔,还有春卷,听说是他家雪儿姑姑做的,好好吃啊……” 心羽眼珠子一转,说的格外认真,如数家珍,穆瑾宁不禁笑弯了眉眼,笑而不语。在心羽这个小女娃的眼底,对她好便是给她吃好吃的,身在帝王之家,如此单纯也实属不易。 穆瑾宁怀抱着心羽,朝着琼音轻轻一瞥,琼音走到一旁,取来了一个手掌大小的红色锦盒,送到桌边。 亲手打开红色锦盒,其中有两个一模一样的小金镯,别致精巧,镶嵌着二十来颗细碎的红玉,一看就是给女娃佩戴的饰物。穆瑾宁轻轻抬高心羽的左手腕,神色温柔,平易近人。“心羽,来戴戴看。” 心羽一看,顿觉欢喜,爱不释手,拨弄着手腕处的小金镯,甜甜地叫了声。“谢谢舅母。” “这个带回去,给心羽的妹妹霖珊,好么?”穆瑾宁将红色锦盒塞入心羽的手中,眸光清浅,交代了一声。 “好。”心羽连连点头,一脸笑靥,将红色锦盒捧在胸口,穆瑾宁看驸马府的人已经到了外堂门口,就吩咐琼音将心羽带了出去。 转眼间就到了春暖花开的三月,临近临盆的日子,景福宫的每一个下人都很小心翼翼,谨慎地服侍皇后娘娘。 她行动不便,不再频繁走出景福宫,如今站在景福宫的屋檐下,看到不远处的丛丛金黄色迎春花,开的艳丽绚烂,张扬的颜色温暖人心,也不禁感叹春日已经到来,秦昊尧跟她的等待,也终究要有结果了。 琼音采了几支绽放的迎春花枝,摆放在桌旁的花架上,鲜明美艳,宛若小小细细的火光,将初春的凉意彻底驱逐出去。 就在三月二十的那一夜,疼痛突如其来,景福宫的消息惊动了皇帝,他面色冷沉,疾步匆匆地赶来,推门而入。虽然宫里有这个不成文的规矩,后妃在生产时候,天子不宜在生产的屋内,但他却不惧谣言,唯一想着的就是在她最受苦的时候,不将她一人丢下。 他要自始至终地陪着她,直到孩子降临人世间。 抽痛一阵一阵,来的愈发汹涌,仿佛是一波波的海浪,几乎要将她彻底吞噬干净。 察觉到穆瑾宁的瑟缩不已,秦昊尧坐在床沿,将手掌送入她的柔荑边,她不假思索地握紧了他的手,蓦地睁大眼眸,如鲠在喉,从未有过的疼痛,彻底侵袭了她整个身子。她忍耐了许久,香汗淋漓,感觉到下腹的压力愈来愈大,她越是忍痛,手上紧扣着他的力道就不由得加大几分,也全然顾不得秦昊尧黑眸之内的肃杀。 虽然被穆瑾宁抓的很痛,但秦昊尧却同样不安忐忑,也可感同身受,他咬紧牙关,哪怕身边的嬷嬷再次劝说他离开,他更一口否决。 疼痛从未消失,停息了一会儿,还不曾安然喘了口气,再度来的剧烈,穆瑾宁全身紧绷,痛得仿佛所有的骨头,都像是碎了一般,而她的双腿,几乎僵硬麻木,下一刻,却又因为过度用力而分开。虽不像先前,那种撕筋断骨的痛,却也是隐隐的抽痛,她的呼吸急促,喘气猛烈,五指已然深深陷入秦昊尧的手臂,她终于再忍不住,低声呼痛。 这种等待孩子降临的感觉,对于秦昊尧而言也是头一回。传闻再真实,也比不上他亲眼看到的铭心刻骨。哪怕上了好多回战场的铁血男儿,在此刻也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极为勉强地压下心头汹涌的忐忑。 不知等待了多久,或许是的确极为漫长,也或许是因为情况紧张而度日润,秦昊尧突地看到穆瑾宁力气用尽,眼眸半阖起来,随即在秦昊尧耳畔响起的是婴儿啼哭的声响,哭声很有力,正像是御医所言,该是个健康强壮的孩子。 “恭喜皇上,皇后娘娘生了个皇子。” 嬷嬷的声音中有笑,送到秦昊尧的耳畔,他的眉宇这才彻底舒展开来。 在场的众人闻言,这才暗暗输出一口气来,不无欣慰欢喜。将男婴身上的血污擦拭干净,包上红色温暖厚实的襁褓,嬷嬷小心稳妥地将男婴送到秦昊尧的手边。 他看似没有任何动容的神情,接过了这个孩子,但心中却已然暗潮汹涌,不可自拔。认真地打量着怀中的这个男孩,个头不如他所想的瘦小虚弱,新生的皮肉柔嫩光滑,铺着一层粉色光彩。孩子的五官还未长开,皱成一团,秦昊尧不知该说这个孩子秀气抑或英挺,或许只能称得上是可爱。躺在自己的臂弯处,男孩却哭得愈发大声,秦昊尧不禁皱着眉头,不得不承认,面对这个孩子,他无疑是面对一个新的难关,况且,还找不到任何应对的对策。 孩子放声大哭,完全不认得抱着他的人正是自己的亲生父亲,也全然不在意这个男人拥有大圣王朝的整座江山,是一国之君。 他不知该如何讨好,还是如何训斥这小子,但发觉其实这两件事他都不太擅长,再傲慢自负的男人,如今也变得束手无策。 紫鹃弯着身子,已然细心周到为她擦拭了脸上和脖颈的汗水,不让她着凉,用尽了所有力气的穆瑾宁费力睁开双眸,当然很想歇息会儿,只是这个孩子肆无忌惮地陶陶大哭,她也无法安睡,只能开口,气息虚浮:“皇上,让孩子躺在我身边吧……再这么哭下去,喉咙要坏了。” 秦昊尧怔了怔,也不再拒绝,俯下俊挺身子,故作自若地将红色襁褓平放在她的面颊旁,穆瑾宁一手覆在襁褓上,轻轻拍着,凝眸看着这个男婴,不久之后,这个孩子果真不再哭泣。 “你快歇息吧,朕会在这儿。” 看她依旧面色苍白,秦昊尧不忍她还要照看孩子,见男婴最终安睡了,他才压低嗓音,低声道。 穆瑾宁朝着他弯唇一笑,轻点螓首,默默闭上了双眸,耳畔的隐约人声,也渐渐离她远去。 那一夜,她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青山之上,漫山遍野地开满了桃花,她仿佛置身于团团簇簇的粉色云彩之中,清风浮动,令人心旷神怡。 脚下的青草地,嫩嫩的,软软的,像是一条通向天边的绿色地毯。 她凝神望向不远处山腰,那个男人朝着自己大步走来,环顾四周仿佛在寻觅她的身影,眼眸闪烁,她抿唇一笑,却不曾走出桃花林,藏匿在桃花树后静心等候。 她似乎知道他一定会来。 无论多久,他一定会来。 …… ------题外话------ 之后继续更新穆瑾宁跟秦昊尧以后生活的番外,以及男配的番外,请亲们继续支持,谢谢。晚晚一鞠躬… 秦穆篇 1吃醋 四月初,宫里的桃花林一片绚烂美景,今年的桃花依旧准时开放,桃树并不高大,只是满枝头的粉嫩花朵,是格外温柔人心的颜色。(.好看的小说)舒骺豞匫 穆瑾宁依旧依靠在床头,她产下皇子才十来日,女子在月子的时候本就虚弱,吹不得半点凉风。虽然是春天了,但这两日突然转凉,还不太温暖,景福宫依旧生着一个暖炉,为整个内室送出些许暖意。 穆瑾宁只着素白里衣,披着浅粉色的皮毛披风,半坐在雕花大床上,也不必畏惧严寒,柔亮黑发披泻宛若垂亮绸缎,垂在胸前,她不施脂粉,一脸素净,但姣好的五官依旧显得她比平凡女子更加出众,温婉动容的眼神也透露出女子贤淑淡然的本性。 此刻,她床沿前的圆凳上端坐着的女子,正是天子的亲妹妹语阳公主,紫鹃将蓝色花瓶端到穆瑾宁的面前,瓶内插置着约莫五六枝粉嫩绽放的桃花,她轻轻伸出手去触碰,随着她的指腹拂过,桃花花瓣微微颤抖,仿佛是觉得害羞娇怯的粉衣少女一般,穆瑾宁深深望了一眼,眼神无声转柔,粉色光影映入她的眼底深处,她突地想起在生下孩子的那一个深夜,她力气用磬之后,昏沉睡去,直到翌日的午后才醒来。 那一夜,她也做了一个很漫长的美梦,梦到青山上的一整片桃花林都盛开了,她站在一棵桃树之后,任由簇团的桃花遮掩了她的面容,等待一个人的心境……是美妙忐忑而充满希冀的,她仿佛已经有好几年不曾有过这样的心思了。那个男人着一袭深蓝色华服,由远及近地走来,脚步稳健从容,从山腰走上山头,步伐最终停在偌大的桃花林之外,他环顾四周,仿佛也在寻找着谁的踪影。她在梦境之中等待那人的时候,心仿佛跳的很快,看他朝着桃花林一路走来,她的心绪就更加复杂了。就像是一个稚嫩孩童,她的躲藏并非因为不想有人找到她,却是——迫切地想要那个人找到她。简单却又幼稚,若是换做当下的穆瑾宁,她绝不会做出这样的举动,唯有在梦里……在不需要任何理由任何介怀的梦里,仿佛做任何事,见任何人,都是随心所欲的。 而这一个梦境的结局,在穆瑾宁醒来之后,就彻底想不起来了。 穆瑾宁从思绪之中抽离出来,淡淡睇着床畔的婢女,交代了一声。“把桃花放在桌上。”紫鹃点头答应,将花瓶端端正正放在圆桌中央,从这几枝桃花上,穆瑾宁也隐约见到宫外的春意盎然。此刻的她当然有些遗憾,大多的时候是在床上歇息,大好春光她却无法走出景福宫去。宫里资深的嬷嬷千叮咛万嘱咐,若是原本就虚弱的女子,这一个月更该仔细调养,将身子养的好了,说不定会比生产之前更有精神,若是这个月内犯了禁忌,落下了病根,这也是关乎一辈子的事。 从新鲜娇美的桃花上抽离开视线,穆瑾宁随即将眸光转向语阳公主的身上,唇畔的笑容更深,也更显亲切可人。 柔荑轻轻垂在身侧的红色锦被之上,她轻声问道,“公主怎么会想着给我送这些礼物?” 再简单的一句话,哪怕没有流露任何刻意取悦别人的痕迹,也不显得矫揉造作,圆滑玲珑,但从穆瑾宁口中说出来,已然使得这些哪儿都能见着都能采撷的桃花,仿佛变得尤为不同跟别致珍贵。 语阳公主闻言,不禁轻笑出声,原本清秀的面容上再也没有任何傲慢。她不得不钦佩穆瑾宁,自己跟穆瑾宁相比,虽然身份尊贵些,是一国公主,但无论是为人处世,自如进退,取舍分寸,都拿捏地很好,向来不令人讨厌。“这哪里称得上是礼物啊,只是我来的时候,顺道经过御花园,看桃花开的这般好,就想起你来了。你又在坐月子休养身体的时候,这一整个月不能随意走动,到时候桃花可都凋谢的干干净净了。你要再想看,也来不及了,只能等来年春天。” 说话间,琼音走来为语阳公主奉茶,这是上好的碧螺春,芬香沁人,语阳公主端着这一杯热茶脸上的笑容蓦地僵持下来。她的眼神浅淡,嗓音也变得很轻,仿佛不太确定此事是否摆得上台面。“用宫里的桃花来送人,我也实在可笑,这算不算是借花献佛?” 穆瑾宁却轻摇螓首,伸出手来,覆上语阳公主端着茶杯的手背,说的恳切从容。“我当真很喜欢,这份礼物虽然不贵重,但是我的心头好。不过,公主怎知我素来喜爱这桃花?” “还能是谁说的?”语阳公主见四下无人,说话的口吻也轻松许多,她也成亲好几年,如今又是有了两个女儿的娘亲,也并非没有任何改变,如今她看来,不再像是过去那么孤傲冷情。调笑了一句,她也不再显得高高在上,无人能够亲近,放下往日的姿态。话锋一转,她甚至拿一国天子当打趣的对象,说的格外自如。“只有我那个不解风情的皇兄呢,他提过一次,我记性不差,这回算是送对东西了。” 很多人不知道的秘密是——她并不讨厌穆瑾宁。 这些年,一次也不曾有过。 但她跟穆瑾宁之间,是格外复杂的关系,在她孤独的时候,穆瑾宁曾经成为她身边唯一的挚友,是穆瑾宁说服她勇敢走入别人的视线之内,去争取她也跟别人一样有资格取得的东西,不让任何人轻视她,在她的背后支撑自己。那个时候的语阳公主,当然是喜欢穆瑾宁的。但也因为穆瑾宁,她曾经害怕去爱,更害怕失去所爱的人,若是赵尚当年选择了穆瑾宁,她再痛苦,也唯有接受。只因在语阳公主的眼底,穆瑾宁并非是比自己逊色的女子——若是赵尚在她们两人之中选择了穆瑾宁,她还会得到今日的幸福和安宁吗? 人生,若是总耿耿于怀已经发生了的事,才无法朝前走地更远更好。 自从生下霖珊之后,语阳公主想了好几夜,辗转难眠,人生不该总回头去看,毕竟如今她跟赵尚琴瑟和谐,举案齐眉,赵尚对自己的关切和情意,她根本无法挑剔怀疑。 她更想早日释怀了两人的过节,毕竟穆瑾宁能活着回到深宫,回到皇兄的身边,这本就像是上苍的安排,就像是早已注定的命运,不容任何人抗拒。 身为天子的亲妹妹,她也想真心祝福皇兄跟穆瑾宁往后的日子,越过越美满。 或许此事根本就不难。 穆瑾宁刚刚为王朝添了一个小皇子,举国欢庆,文武百官也渐渐接纳了贞婉皇后,毕竟若不谈及穆瑾宁的出身,她没有太多的不足可以让人挑剔。 她本是天子中意的女人,也是处事为人都圆融的女子,并不轻易为自己树敌,虽然个性坚忍卓绝,却也并非心狠手辣的蛇蝎心肠。 后宫等待了很多年的上位者,统领后宫的权首,陪伴天子众多女人之中位置最高,身份最尊贵,也是权势最重的女人——那人,兴许当真是穆瑾宁。 语阳公主这么想着,喝了一口热茶,平心静气地笑道。“崇宁……多谢你给心羽跟霖珊挑选的礼物。” 穆瑾宁闻到此处,落在语阳公主身上的眸光微微顿了顿,却也只是笑而不言。或许身为一国皇后,那对金手镯并非是她能够拿出手最好最贵重的东西。而是因为京城原本就有这样的规矩,金玉之物,可以压下容易沾染到孩子身上的晦气,可以庇佑孩子顺利成长,更能消灾防病。她亲口吩咐宫里的老工匠打造了这一对黄金手镯,上面镶嵌着几十颗上等的红玉,每一颗都艳红纯正,不但看起来好看,这对手镯更寓意着她对这两个女孩子的心意。 “虽然是一家人,但我总是改不过来,如今我该叫你皇后娘娘了——”语阳公主的面色骤变,看穆瑾宁有些失神,多少心不在焉,误以为自己脱口而出的“崇宁”两字,是踩到了穆瑾宁的雷区。 已经好些年过去了,崇宁只是当年穆瑾宁的郡主封号,而今时今日,她是整个大圣王朝的国母——贞婉皇后。她再继续称呼皇后为崇宁,似乎是大不敬了,即便她是公主,也该对自己的皇嫂心存尊敬,而非毫无规矩,毫无上下之分。要是追究起来,她哪怕见了穆瑾宁,也该下跪行礼。 穆瑾宁的脸上依旧不曾褪去笑意,她的眼底清澈温和,没有半分在意。她方才有一刻间的失神,的确是因为听到崇宁这一个字眼,或许对于自己本该觉得万分熟悉,毫无陌生之感,但如今没有这么称呼自己的人,她难得听见,自然是意外至极。“这事我不会放在心上,你叫我崇宁,还显得亲近些。” “我从来都不是嘴甜的人,皇兄也定是知晓我的性子,才不曾交代我该改改这个毛病了。我早已把你当成是自个儿的皇嫂了,私底下再没有规矩也可以,但若是被人逮住了把柄,就显得我不懂礼数。”语阳公主的眸光轻闪,她看起来孤僻冷傲,如今这一番话却显得格外真挚恳切,仿佛是一母所生的相似之处,她跟秦昊尧一样冷淡,从不会费力讨好取悦别人。 一声皇嫂,却当真让穆瑾宁的心头淌过一阵阵暖意,穆瑾宁跟她四目相接,眼神交汇,两人也再无任何介怀和防备,只听得语阳公主再度轻声笑道。“不过我当真恭喜你和皇兄了……有了皇子,往后你在宫里的日子就该更加安心了。” “儿子和女儿都是一样的,我也羡慕你有一对女孩儿陪伴,再过两年,姐妹俩的感情很好,心羽说不准还能帮你带着霖珊,也省掉你不少心。”穆瑾宁弯唇一笑,面色恢复了往日的红润,不再苍白如雪,眉目之间愈发清浅动人。她安静地凝视着语阳公主,幸运的是如今的时势,她跟秦昊尧都极为需要一个皇子封住悠悠之口,若不是在这个关键时候,她当真并不介意生下的是女儿还是儿子,都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她都会疼爱呵护他们。 “你若也喜欢女儿,早日给皇兄生一个吧。”语阳公主噙着一丝笑容,起身走到穆瑾宁的面前,在她耳畔低语一句,宛若说笑口吻,这却也是她们两个女人之间的悄悄话。 “这事急不来……”穆瑾宁的双目一热,语阳公主的主动示好,却并不令人意外,相反,她很习惯这等的亲近关系。语阳公主不曾远嫁,驸马府就在京城,往后她常常来宫内,也能跟自己当个伴。只是语阳公主的建议,实在太过心急,她如今刚刚生下皇子才半个月,她就已然要自己在打算为皇室添丁,虽是亲兄妹,却不曾跟天子的意思不谋而合,倒是南辕北辙。 “该不会是皇兄让你再晚两年吧——我还不明白皇兄的心么?时隔几年才跟你重归于好,破镜重圆,他当然……。”语阳公主一看穆瑾宁的神情,不禁眸光转沉,言语之中满是心照不宣的笑意。她比任何人都更了解自己的兄长,他既然如此看重穆瑾宁,依他的性子,更想多霸占自己的妻子几年。感情来势汹汹,或许会比当初两人成亲的时候更加恩爱,皇兄又不曾去宠幸别的后妃,女人的怀胎十月对于他而言,自然是太长久的。皇兄虽然对任何事都很有把握,很有耐性,韬光养晦多年也仿佛没发生任何事一样,只是在男女之情上,兴许就没有那么好的耐心了。 语阳公主的话虽然只说了半句,但显然穆瑾宁已经了解了她的想法,她当然不会拿闺中秘事来说笑,她神色从容淡然,泰然处之,只是一句带过,轻描淡写。“我跟皇上的意思不太一样,顺其自然。” 男人跟女人,有很多时候往往想法不同,语阳公主心中明了,既然生死都无法彻底断绝皇兄对穆瑾宁的感情,他们定能走的很远。她跟穆瑾宁相仿年纪,虽然还算年轻,却也到了生儿育女的时候,对她们当娘亲的而言,生命到这个时候才变得最饱满最充实最满足。 “说了这么久,我还没见着小皇子呢。”话锋一转,穆瑾宁放下手中的茶杯,打量这四周,在穆瑾宁的身侧没有找寻到孩子的襁褓,她不禁低声询问,语气之中不无遗憾。 “这两日总是啼哭,仿佛听不得半点人声,正巧前天刚送来一个新做的摇篮,嬷嬷便带他去睡了,他很是喜欢,也睡得香甜。过了午后嬷嬷才将孩子送到我身边来,这样一来,我照看他半日而已,也不必我耗费太多精力。” 穆瑾宁神色自如,据实以告,语阳公主听了,也不再开口,反正往后她频频进宫,也并非只有这一个机会。 语阳公主沉默了许久,突地眉头紧蹙,面色骤变:“我听皇兄说,那个北国的公主如今也被幽禁在宫里是吗?也不是寻常的女人,听来向来都是舞刀弄剑的人,你还为她说情,你自然是好心,可也别惹祸上身啊。” “我不会无缘无故地相信一个人,也绝不会毫无理由地怀疑一个人。每个人的嘴里传出来的传闻都不太一样,尽信不如不信,我更想相信自己的眼睛。”穆瑾宁的嗓音轻柔,字字清晰,字字动容,但却有渗透着上位者的骄傲和从容。 就像是她的这辈子……。被流言所苦,被传闻所伤,她不想再因为流言蜚语而质疑任何人,若是包藏祸心的人,她定会吩咐下人肃清宫闱,但若不是……她也不想宫里再发生任何悲剧。 “语阳,你来了。” 身后的男人大步走进内室,一袭金色常服,腰际黑色腰带,身影挺拔俊长,他在外堂就听到她们的说话声,但似乎姑嫂之间谈的太过认真专注,没有一人察觉到他的脚步声。 他黑眸幽深,视线扫过两个女人的身影,扬唇一笑,再无平日里的疏离冷淡模样,低沉的嗓音之中,却也听得出几分温和。 “语阳见过皇兄。” 语阳公主忙不迭起身,朝着秦昊尧深深欠了个身,红唇轻启。她腿脚不便,皇兄登基之后,就一并免去了她的跪礼,为她考虑的更多。 “起来吧,方才你们在说什么?”秦昊尧手掌一扬,他的目光停在语阳公主的身上,随口问了句。 不得不承认,他最终让赵尚跟语阳成亲是最明智的选择,语阳成亲之后,性情有所转变,他每回见着,也看得出语阳不再跟过去一样孤傲闭塞,虽然依旧固执,但也多了几分人情味。自从她有了孩子之后,更是温柔许多,这样的改变……是让秦昊尧这个长兄满心欣慰不已的事。若是当年他将赵尚驱逐或是重罚,语阳还会跟如今一样吗?! “也没什么特别的,我只是问问皇嫂何时打算再给皇兄添个女儿……”语阳公主眼眸一闪,淡淡说道,却是不动声色地挑起这个话端,很想看看自己的亲兄长如何应付招架。 “你怎么说?”秦昊尧的眸光深沉,黑眸的深处仿佛藏匿着一把火,他将脸转向床上半坐着的穆瑾宁,那炽热的目光,几乎要将她烫出一身汗来。 “皇嫂说顺其自然,皇兄也是这么想的么?”语阳公主见皇兄的眼神有异,此刻景福宫内的气氛沉闷压抑,她只能费力压下已经到了喉咙口的笑声,清秀面容上依旧平静至极,抢在穆瑾宁的前头回应了一声。虽然皇兄自小就维护自己,但不得不说,可以招架皇兄这样的男人,也可见穆瑾宁的不凡之处。若换做别的女人,定是怕也怕坏了。 “朕当然也是这么想的,难不成你希望朕跟皇后夫妻异心?”秦昊尧冷冷淡淡瞥视了语阳公主一眼,自己的妹妹是从小看到大的,他目光如炬,哪怕陌生人的心思也不难揣摩的清,又如何不知道语阳公主的心里在打着什么主意?!他索性顺水推舟,话不多言,语阳公主顿觉无趣,也就不再提及此事。 秦昊尧坐在语阳公主的身畔位置,他沉默了半响,才朝着公主开口。“上回长江洪灾泛滥,灾民动万,不少人染上了疾病,要不是赵驸马跟朕提供了几个可靠的药方,派人熬煮药汤安抚灾民,灾情也不会在半月内得到控制。” 语阳公主闻到此处,不禁正襟危坐,一脸肃然。去年她为了救出赵尚,也曾用自己的性命来威胁过皇兄,或许是他们兄妹二十多年感情之中最僵冷的时候,但她当时没有任何退路,才不得不用了这样的法子。她唯独想着的,是在往后的余生,能让皇兄看到赵尚的本事,能让皇兄真正地承认赵尚已经是他们的一份子了。 “朕看中了一处新庭院,你跟驸马商量一下何时去看看是否满意,你们如今有了两个孩子,一定会觉得驸马府狭小拥挤。朕就当成是看在驸马的功劳上赏赐给你们,可以做新的驸马府之用。”秦昊尧的俊脸上没有太多的动容,径自品茗后才开口,但黑眸之内也没有不见半分冷意,他自然很霸道专制,却又让人很难拒绝他的用心。 “不用了皇兄,现在的驸马府就住的好好的,并不拥挤难受——”语阳公主急忙站起身来婉拒,她当然明白秦昊尧对她一家子的照顾,却更觉得得到皇帝的赏赐,受之有愧。 “你不要急着答复朕,这是你家里的事,回去问问赵驸马再说。”秦昊尧丢下这一句,果断利落,他只有这么一个妹妹,一个至亲,他若连自己的妹妹都无法照顾,也枉为人兄。别说他如今是一国之君,哪怕不是,他也不会让语阳公主受半点委屈。语阳公主出生之后受到这样的劫难,并不顺利,他更怜悯爱护她。 “驸马的意思也必定跟我一样,没有回去商量的必要。过去,是我们两个亏欠皇兄的,他竭尽全力协助皇兄,能帮得上皇兄我们也很高兴,更是理所应当的。” 语阳公主再度摇了摇头,一口咬定,她当真心中激动,皇兄可以看到赵尚的用心和负责,她感恩至极。她跟赵尚都不是看重荣华富贵的人,赵尚为皇上做事也绝不会是看中皇帝赏赐,他们原本就是一家人,何必分的那么清楚?! 穆瑾宁在一旁静心听着,却有些疑惑,语阳公主口中的言语,她并非可以全部理解地通透,语阳公主跟赵尚身为皇帝的妹妹和妹婿,又如何会亏欠皇上?! “你先回去吧,明日朕问了赵尚再说。” 秦昊尧短暂沉默着,察觉到穆瑾宁的眼神有了细微的变化,他不再多说,一句话,就将语阳公主彻底支开了。 等待语阳公主彻底退了出去,秦昊尧才将俊美面孔转向穆瑾宁的方向,神色渐渐缓和许多,已然将驸马府的事彻底抛之脑后,一手扼住她的纤细手腕,黑眸对准了她的美目,目光炽热而危险,仿佛是他们之间,还有一笔不曾算清的帐。 攫住她的下颚,他深深凝视着眼前的女子,不难想起她生下孩子的那个晚上,他这辈子都忘不了。他第一眼看着自己的亲骨肉的时候,也说不上来那个孩子到底有什么可爱之处,唯独说得上的是,很顺他的眼,仿佛那个孩子身上就烙印着属于他的印记。孩子当真是一种最奇怪的东西,仿佛每隔三五日都会跟之前的模样少许不同,他是个挑剔的男人,却有好几回,从穆瑾宁手中抱过孩子的时候,哪怕孩子的口水沾上他的华服,他也没有半分生气。 正因为亲眼目睹她生下皇子的疼痛,秦昊尧才更坚定他们之间的感情会是最持久的,当下也是心中汹涌,满心复杂和欢喜。只是才过半月,他已然发觉这个孩子夺取了穆瑾宁更多的精力,哺乳,照顾,哄骗,她似乎比他更加忙碌。 仿佛在穆瑾宁眼底的放在第一位的,就是天宇那个小子而已。他的不快,与日俱增,别说御医提醒过,这个月内两人不宜圆房,他在景福宫过夜的日子也很少,孩子常常占据了原本属于他的位置,躺在穆瑾宁的身边,这么多天肆无忌惮。想到此处,秦昊尧不禁黑眸一沉,霸道地决定:“今夜让徐嬷嬷去照顾天宇,朕要在这儿睡一晚。” “皇上跟孩子置什么气?”穆瑾宁弯唇一笑,跟秦昊尧目光交汇,不难听出他的语气不悦,脸上的笑靥仿佛是绽放了桃花般的娇美,更多了几分女子独有的柔媚。“皇上就再等等吧,孩子再长大些才能离开我——” “以前你带着杨念的时候就是这样,其他事你完全不在乎,如今生了皇子,又有了更光明正大的理由拒绝朕的话了。”俊脸逼近穆瑾宁,那双漆黑的眼睛,靠得她好近好近。她的话语,分明没有取悦他,黑眸中仍是充斥着冰寒。那冰冷的语气是不悦的征兆,让她不禁瑟缩了一下。他突地有些自嘲,明明他们是夫妻,如今想要在她身边过夜居然也宛若偷情般难得。 “我答应皇上,皇上就别生气了。” 穆瑾宁将柔荑轻轻覆在秦昊尧的手背上,唇畔的笑容更深,将螓首依靠在他的肩头,她小鸟依人般温柔可人,纵使秦昊尧有满腹怒气和不快,也一刻间消失地无影无踪,黑眸之内的神色,也柔和几分。手掌扶住她的身子,他压下俊脸,将下颚抵住她的光洁额头,唇畔渐渐拂过一抹细微的得逞的笑。 ……。 2 朕不想你再逃 秦昊尧的俊脸格外难看,黑眸之内满是阴鹜寒意,晌午时候离开,还觉得意气风发,兴致高昂,但此刻,他全然没有半分激动和欢喜。舒骺豞匫 只因为,他被自己的女人算计了。 穆瑾宁答应他在景福宫过夜,却不曾答应他让孩子离开那张雕花木床,他迈入景福宫的内室,却发觉她依旧怀抱着皇子依靠在床头,将儿子哄骗地安然入睡,不再哭闹。 紫鹃送来了两个人的晚膳,穆瑾宁吃的格外清淡,而秦昊尧这一顿晚膳,却也是食不知味,毫无胃口。 此刻,他躺在外侧,穆瑾宁在内侧,而他们之间……。躺着一个孩子,仿佛是一条鲜明而脆弱的界限,隔开了他们两人,他哪怕想要轻微的亲密也无计可施。甚至这个孩子占据了最中央最宽广的地盘,方才喝了乳汁,如今正惬意安宁,旁若无人地睡着。 他从未如此无奈过。 只是面对自己的亲生骨肉,他再不快,也唯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当这个孩子的存在,不曾扰了他想拥抱着穆瑾宁入睡的念头。等待了半个多时辰,秦昊尧依旧不曾入睡,他侧过身子来,望向睡在对面的娇美女子,她闭着双目,长睫垂帘,虽有经验老道的徐嬷嬷一道照顾皇子,但她身为孩子的娘亲,很多事都亲力亲为,毫不含糊。 这些日子照料儿子耗费她大部分的时间和体力,前些日子的少许圆润,此刻也被消磨了不少,看来不多久身子又会恢复往日的清瘦纤弱。 在照顾孩子此事上,秦昊尧不难看出她对孩子有很好的耐心和容忍,或许正因为在塞外陪伴她的是一个婴孩,很多她那个年纪还不懂的……时间长了,她就彻底了解了,面对常常令人无奈和慌乱的新生婴儿,她不见半分手足无措和茫然若失,仿佛她当真是一个有经验有历练的娘亲。 他曾经有好几回,听到她哄骗孩子入睡,哼唱着的那一首童谣,他不是头一回听到,却觉得这曲子的曲调格外令人心疼,只可惜,他听不清楚曲子的内容。但在穆瑾宁的身上,似乎蕴藏着一股特别的力量,是他所没有的,她的微笑,声音,眉目之间的温柔,手掌之间的力道,足以让她很快安抚这个孩子。 手掌越过中央的男孩,触碰在穆瑾宁的面颊上,为她拨开散落在额头上的柔软青丝,她亦不曾睁开双眼,可见她睡得很安静,也很踏实。秦昊尧看了她许久,最终将视线从她的身上移了开来,依旧凝视着他们中间的男婴。 刚出生的时候,这个男婴落在秦昊尧的眼底,五官之间没有任何不凡之处,但随着时光的流逝,日子一天天过去,秦昊尧也不得不也承认,男婴看起来越来越顺眼,眉宇分明,讨人喜欢。如今还看不出这个孩子的性情,唯独令天子不悦的是,很多回他一接过自己儿子,他就放声大哭,哭得人心都抽疼了,每回到了最后,若不是秦昊尧面无表情地将孩子塞入徐嬷嬷的手边,就是脸色阴沉地送去穆瑾宁的怀中。 这哪里像是有着他一半血脉的皇嗣?分明就是不识好歹不认亲人撒泼耍赖无理取闹的混头小子。要没有他,这个小子还不知能否来世上走一遭呢! 虽然话是这么说,但秦昊尧很清楚,跟自己深爱的女人抚养儿女,是一种从未有过的体验,有些时候他只能忍耐稚嫩男婴夺去穆瑾宁的许多精力,正因为他也很看重这个孩子,跟穆瑾宁一样清楚孩子的珍贵和不易。或许因为这个男婴,他们的夫妻感情,会更加稳固,更加长久。 这般想着,秦昊尧看着男婴的眼神,最终柔和许多,他沉寂在遥不可及的思绪之中,如今毫无睡意,唯有追溯过去。 他曾经听到自己心中的声音,这么问:“一切都能重来吗?” 就在穆瑾宁重回大圣王朝,被圣母皇太后系上了红线,牵着她朝着李暄走去的那阵子,他就这么冷眼旁观,看着她站在那个男人的身边,看着她跟那个男人眉目送情,看着她掩埋了曾经悸动的心,安然接受上位者的所有安排,安然地接纳这所谓的造物弄人的命运。 他从不知道,他也会舍不得她。 他也会——这么舍不得她。 回来的穆瑾宁,眼神变了,神态变了,仿佛焕然重生,塞外的时间埋葬了她的青春,也一并埋葬了她所有的热情。她的欢喜,她的厌恶,她的愤怒,她的不悦,她的挣扎,她的抗拒,全都是小心翼翼的……他清楚穆瑾宁的性情温婉了许多,那是所有上位者更喜欢看到的结果,对秦昊尧而言,却并非完全是好事。她的恭顺,平和,懂事,周到,体贴……无时不刻让他回想起过去崇宁的固执和任性,她的改变越是巨大,越是判若两人,越是沉重地提醒秦昊尧,到底她被这个世界伤的有多深,有多痛。 那时的秦昊尧,已经在嫉妒,却又不知自己在嫉妒,妒火让他愈发残忍,愈发霸道,他生生扯断了圣母皇太后已经给穆瑾宁跟李暄系上的红线,只因他更想折磨这个素来眼底只看得到他的女人,更想折磨这个如今轻而易举就放下所有回忆笑着去看别的男人做好一切准备要嫁给别的男人的女人。他明知穆瑾宁是大圣王朝的丑闻,但他却还是硬要娶她为妾。 那一年……秦昊尧追忆起来,还是满心悔恨,当时,他只需要给她一些信任。 至少记得曾经的崇宁,为他付出那么多时间,为他做过那么多傻事,她既然入了王府,那就绝不会违背妇德。 真正让她心寒的,根本就不是沈樱的恶意栽赃,想置她于死地的歹毒用心,而是——他。 她早已不期待他们之间,还能生出感情。 他如何看不出穆瑾宁根本没有任何野心,也没有跟任何女人争宠的意思?那时候的穆瑾宁,毫不理会自己卑微的身份,只希望平静而活。 而总是让他冷漠面对穆瑾宁的真正理由是,他无法理解穆瑾宁,无法理解当以前曾经奢望,都变成了可能,变成了现实,为何她的心,却还是如此空洞冷漠? 虽然直到那时候,秦昊尧还不曾察觉穆瑾宁在他心中的分量有多重,他一直是这么相信的——女人对他而言没有任何特别之处,他从不将崇宁当成是可以亲近的人。 为何随着时光流逝,看着她跟自己越来越像,心中沉痛,就愈发难以抑制?他常常如此疑惑不解,他并非厌恶自己,却又不想她跟自己一般铁石心肠。其实他想要的,就是穆瑾宁的真切情意,而并非徒有虚名的相敬如宾。他渴望的是……她胸口那颗温暖的热烈的心,他竟然不知自己几年之后渴望的是曾经被他无视被他抛弃的穆瑾宁的年少的感情。 如今才知晓,上苍虽然让他们有了最早的缘分,却在他们一起走过的路上种下一整片的荆棘林,每每走前几步,就会伤痕累累,只能停下来,甚至有时候会回头退几步,等待养好了伤,继续朝前走,前前后后自始至终有很多次,他们的心里有过放弃的念头,也许很坚定,也许转瞬即逝,但不可否认都有过。 但幸运的是,他们最终还是走过这一片荆棘,而且这一路前行,越是艰辛,却越是真心,十指相扣的手,越来越紧。拥抱彼此的双臂,也不再敷衍,而是将对方越抱越紧。 唯一让他失望的是,他本以为穆瑾宁会用一生的时间,去解开那一个误会。 但如今想来,那个误会根本不值一提,他一直在嫉妒一个根本在塞外不存在的男人,手中的利刃,一回回将她刺得鲜血淋漓。 她不曾再谈及在塞外发生的一切,这么多年过去了,一次也不曾说起,在这件事上,仿佛全然是她的事,跟秦昊尧没有任何关系,所以她才没说么?哪怕是他误会她一辈子,她也守着那个誓言,那个承诺,不肯逾越哪怕一小步。她坚韧的心,在那么年轻的年纪就担着这一份责任,而非逃避游走,京城传出来的那么些伤人谣言,她的心里再苦,也不曾落下半滴眼泪。 比起他的冷漠疏离,她微笑着面对他更多。 在他还不知道的时候,这个女子在千里之外承受着何等的痛苦和悲哀,用多少的眼泪才凝聚成如今喜怒不形于色的从容?用多少的眼泪才幻化为如今温婉平和的笑靥?那是他不曾插足的她的过去,也是他无能为力的她的曾经。 记忆中的画面飞散,飞溅出来的棱角尖锐,仿佛要刺伤秦昊尧的眼睛,刺残他的全身。 知道过去的自己多么不可取,哪怕在穆瑾宁离开的这三年多时光,秦昊尧也鲜少有时候静下心来将过去追溯一次,忙碌……能让他更麻木,更舒坦一些。 人生的缘分,当真是无法揣摩的神奇之物,兜兜转转,分分合合,哭哭笑笑,最终还是回到了原来的位置,最初的路口,最明艳的那一片桃花林。 内室圆桌上的桃花,不分白昼黑夜,正在它的花期,炽然的粉色火焰,你挨着我,我挨着她……亲近温柔,可爱可人,仿佛这世间的繁华千万种,也不及这丽质天生的粉色花颜来的温柔人心,仿佛再固执的心肠,也会被那一阵花雨所软化,也会情不自禁去跟随那盛开的桃花,只因它或许是整个春日最娇嫩温柔的花中仙子。[.超多好看小说]每一年的春日,三月底四月初,总是可以见到这些繁花,凋谢的时候毫不留恋,正因为来年春日绽放的毫无保留。欣欣向荣,生生不息,就像是人一样……他跟穆槿宁虽然还年轻,但终究不再意气风发,除了互相守护着这段感情之外,也会有自己的后人,就像是这宫中的桃树一样,一帆风顺地开花结果。 黑眸之中聚集入更多的感怀,秦昊尧不动声色地凝视着,事到如今,他并不觉得上苍还亏欠他许多,他的铁血手腕,铁石心肠,让他坐拥江山,而他经历了不少难关波折,最终还是找回了曾经丢下的女人,峰回路转,他还能见着最好的风景,还有何求?! “皇上……怎么还不睡?” 穆瑾宁悠然转醒,方才隐约在梦境中听到风雨声,她睁开眼眸,屋内的烛火还不曾熄灭,秦昊尧依旧睡在外侧,在他的俊脸上,她见不到他的半分困意。 不知如今到底是几更天了,而她因为疲倦早已入睡,此刻男婴也早已睡得不知在做何等美梦,而唯独天子一人还清醒着。 “你让这小子横亘在你我中间,朕怎么睡的着?”转过俊脸,默默望向穆槿宁,虽然看似平静,但他的嗓音格外低沉,言语之内透露淡薄的不快。 “我很希望往后,皇上跟天宇的感情能很好,哪怕血缘至亲,也需要付出,才能有收获。人跟人的相处不是一蹴即就,而是很长的时间所养成的,一日一夜,一朝一夕,都不可缺少。”穆槿宁默默凝视着他,唇畔浮现淡淡的笑容,她安静地朝着秦昊尧伸出手,两人紧握着手,她的嗓音轻柔,在安谧的夜晚听来,却总是有一种安慰人心的力量。 秦昊尧的眼底终究不再冷淡,扯唇一笑,他黑眸之中的神色柔和,淡淡叹息。“朕没想过孩子这么小的时候,这么令人讨厌——” 他的指腹轻轻摩挲过她苍白纤细的指节,他的喟叹却不曾惹来穆槿宁的烦忧,在她看来,秦昊尧也并非对孩子没有半点怜爱,他也曾频频来景福宫看望自己跟皇子,虽然正如他所言要他这个做大事的男人来亲近孩子,似乎不仅是大材小用,更是找不到任何对策,无处下手。 教养一个孩子,从无知到懂事,从幼稚到稳重,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而是这千百年来皇宫的天子本就不曾在皇嗣的身上付出过多的关注,不少皇帝后妃多,子嗣更多,一旦后妃生下儿女,天子会去别的女人那儿消磨时光,而并非陪伴这位后妃将怀胎十月的儿女养成。有的皇帝子嗣众多,甚至连名字都记不住,更别提对每个儿女付出多少心血,仿佛教养子女的责任,原本就是跟天子没有太大的关系。子女若是骄纵跋扈,则要追究后妃的过错,若是子女成才懂事,似乎就是天子的恩德器重。 虽然秦昊尧比起那些皇帝都更用心,毕竟他们的感情一波三折,能够有这个儿子是值得欢喜的好事,只是仿佛孩子到了秦昊尧的怀中就丝毫无所顾忌,也不肯讨好这个身份尊贵的父皇,多半时候都会放声大哭,秦昊尧只能再度将儿子交给别人安慰哄骗。 若是长此以往,秦昊尧有再多的耐心,也会被消磨彻底,而穆槿宁身为孩子的生母,当然想缓解如今的情势。想让秦昊尧跟皇子的关系转好,是她眼下最为迫切的想法,或许身为女人,她很清楚,哪怕她跟天子恩爱几十年,到最终她定要有一个出色的皇子傍身,不只是因为自己的私心,秦氏王族后继有人,才是整个天下之幸。她虽然出身并不光彩,但无碍于她为皇帝生下一个皇嗣,并耗费心血将皇子养育成人。 身为天子的男人,鲜少当真爱护皇家子女,似乎这本不是他们的分内之事,所谓皇帝对皇子的器重和栽培,仿佛也只不过是权力的交接而已。 她无法容忍的是,曾经加注在她身上的那些羞辱,那些谩骂,那些轻蔑和不屑的眼神,那些冷漠和鄙夷的丑闻,曾经压在她的身上很久。但她不容许她的儿子跟她沦为一样的命运。不但一出生就拥有无人可挑剔的名分,也会拥有平常人家父母双亲对他的关爱和呵护。 哪怕说这是她的野心也好,这辈子,这个野心跟她的天性,跟她所有的生活,历练全部结合在一起,不可分割,早已融合。 她会带着这一个野心,直到最后一天,也毫不后悔。 “朕不能只说不做,看来这件事也颇为不易啊……”秦昊尧下颚一点,说的更笃定认真,他若是将孩子全权交给穆槿宁,未免太不负责。身为她的丈夫,他就不再是个好丈夫,身为孩子的父亲,他就也称不上是个好父亲,那么即便他是个勤政有作为的皇帝又如何?!他这般说着,话音未落,没想过孩子突然之间醒来,嘴张了张,抽泣了几声,仿佛是见着最惧怕的人一样,哭了好几声,穆槿宁烟波一闪,随即坐起身来,将孩子抱在怀中,她轻声安抚,等待孩子恢复平静,才朝着秦昊尧微笑。 秦昊尧默默伸出手掌,覆在孩子的胸前,他的神色多少有些动容,他自然不轻易说出自己的心绪,在穆槿宁的怀中凝视着他们的儿子,小子的双目宛若黑色的宝石,在屋内的光亮之中熠熠生辉,一大一小两个男人对视了许久,最终天宇不再苦恼,而是咯咯笑出声来,仿佛过了半个多月,总算认得了这个给予自己生命的男人是他的父亲。 “皇上,你看孩子伸出手来了……”穆槿宁眸光满是温暖光耀,低声提醒一句,秦昊尧这才将足有孩子小手的好几倍大的手掌握住男婴的小拳头,他朝着穆槿宁微笑,薄唇边扬起一抹满足的笑意。 这是一个好的开始。 面对一个孩子,似乎比跋山涉水,带着千军万马杀尽敌人还要疲惫,还要无力,但是他却似乎忽略了一件事,任何事,都会有两面。 正如此刻,他只是握住了孩子的小手,孩子的娇嫩肌肤温暖又光滑,小拳头半握半开,指节仿佛脆弱的只需他一用力就能彻底折断,秦昊尧小心翼翼地将温热手掌包覆住孩子的拳头,生怕自己不自觉的力道,就会拗断了孩子的手指。 正因为他是强大的,而这个孩子却是微小脆弱的,秦昊尧更加小心,仿佛这个孩子是一个珍宝,他必须屏息凝神地守护他。 “这小子总算认得朕了。”秦昊尧的嗓音之内不无低沉笑意,如今这个男婴正朝着自己笑,不得不说,这个孩子最让人无法拒绝无法生气的时候,就是在他笑着的瞬间。 大多数的时候,他即便接过这个孩子,迎接他的只是一片哭闹声,再平静的情况,也会在那一瞬彻底乱了套。如今见着孩子纯净无邪的笑容,孩子的黑瞳之内没有任何复杂的情绪和杂念,仿佛满心歹毒之人,也无法抗拒这么纯真自然的笑容,仿佛再冷硬的心肠,也会被这个笑容所迷惑。 秦昊尧也轻而易举地被这个孩子俘虏了心。 这个男婴的骨血,都有自己的一半,此刻他们大手小手握着,像是彼此的心跳都连成一体般亲密。 “当然会认得皇上,皇上是他的父亲啊——”穆槿宁的眉目之间尽是笑容,她将这个男婴渐渐靠近秦昊尧的身子,让两人的距离更近。 看着天宇的笑容感染了秦昊尧,穆槿宁的心中巨石才缓缓放下,毕竟是秦昊尧的亲骨肉,要这个孩子讨得秦昊尧的喜欢,并不太难。 “朕希望他能常常笑,就像你一样。”秦昊尧抬起右臂,揽住穆槿宁的肩头,看着孩子又再度合上双眼沉睡,他才压低嗓音这么说道,有感而发。 穆槿宁跟秦昊尧对视一眼,唇畔的笑花绽放在酒窝之中,愈发甜美娇丽,将男婴抱在怀中,螓首轻轻靠在他的胸膛上。 沉默了许久,穆槿宁才将面颊轻贴在他的白色里衣之上,淡淡笑道。“我希望他能跟皇上一样聪颖过人,能忧天下之忧。” 她要证明给那些曾经看低她的人看,她的骨肉会比一般人更不平凡,甚至往后……也将得到他们的尊崇和恭敬。 她的血脉……不见得就比这些自以为超群不凡的贵族皇家血统来的肮脏不堪。 两人的身子依偎着,男婴已经入睡,他们却毫无睡意,秦昊尧刻意压低了嗓音,将黑眸转向她,免得再度吵醒这个孩子。 “朕上回跟你提过的事,你考虑的如何?” “宫里的两位后妃为人正直纯良,在宫里二年多了不曾犯过错,如今我虽已为皇上生下皇子,局势看似稳定,但宫中还并非真正的太平。这会儿驱逐她们的话,更会显得皇室刻薄,待人不公。”穆槿宁凝望着秦昊尧的面孔,如今她身为皇后,后宫的事也该学着如何妥善处理,她点头轻笑,言语笃定,脉络清晰。“这阵子皇上先让她们住在本来的宫里,平日里的月钱、饮食起居方面一并如常,别让她们对皇上心存怨恨,过两年我再来问问她们的意思,是要继续留在宫里,还是出宫归乡,都依了她们。” 秦昊尧听得出来,穆槿宁考虑的并非是眼前的情势,更是遥远的将来,哪怕他有后宫,有后妃,她也会容忍下去。对于毫无威胁的敌人,她没有斩草除根的歹毒心肠,不想用决绝霸道的手段将人逼到绝路,逼到死地,再在她们的心中种下仇恨的种子,待往后有人跟她一样被生生扭曲了命运。他原以为穆槿宁会尽快将剩下的两个后妃处置干净,但她的胸怀跟风度,却也让他欣赏和欣慰。 哪怕没有了过去的支撑,没有过去的爱恨恩怨,穆槿宁的身上,依旧可见昨日的聪敏和淡然,她不愿为秦氏皇族再造任何孽缘,或许正是因为她曾经被埋葬在仇恨之中无法自拔过,更能感同身受。 他扯唇一笑,眼底一片清明,胸口的复杂情绪,仿佛也最终彻底被冲淡,他开了口,一句带过。“你真是大度,瑾宁。” “她们是皇上选进宫里的,若是他日要送她们出去,我也想让她们平静感恩地走,而不是满腹哀怨。”穆槿宁垂眸一笑,当年秦昊尧建立后宫选后妃,也是有苦衷,有难处的抉择,但她不想此事落的个有始无终,草率了之。 在上位者的眼底,似乎对别人的仁慈,就通常是对自己的残忍。 但在穆槿宁的眼底,对别人的仁慈,有时候更是对自己的仁慈。 若是心肠狠毒的敌人,她绝不会留着后患,但若不是,她又何必斩草除根,跟那些同样无奈可怜的女人为敌为难?!这世上,或许这宫里,也并非每一个女人,都是恶毒的。 “我的愿望,是宫里的悲剧越来越少。” 穆槿宁紧紧扶住秦昊尧的臂膀,她美目半阖着,在安谧无声的黑夜之中,她这一句话,从心而发,听似轻描淡写,实则令人心醉感慨,胸口汹涌疼痛。 曾经,她也被人利用,也曾经被视作一颗棋子,若不是她忍痛揭开真相,步步为营,看清自己身边每一个人的真实面目,将所有的仇人都送入了地狱,即便因此而也失去了很多,但她最终不曾沦为一个可怜的悲剧。 秦昊尧万分复杂地凝视着怀中的女子,兴许她已经无法想起那些事,但他会替她记得。她的心愿,也是他的,不得不说,他们有很多共同之处。 他们也曾在很多次的争执中不肯放下手中的冰冷刀锋,但从未停息整个世界都能停息杀戮和纷争的想法,哪怕他们不是身在高处的人,也会心存此念。 “皇上的心里,有何愿望?”就在穆槿宁即将陷入沉睡和清醒的那一刻,幽幽地开口询问,却久久不曾听到身后男人的回应。 男婴睡在穆槿宁的怀中,而穆槿宁躺在他的胸前,一家三口子,这一夜就像是无人可比的亲近。他不再后悔,今夜到了景福宫,虽然最终的结局是这样的境况,却也似乎不虚此行。 秦昊尧凝视着怀中的女人跟男婴,胸口暗暗溢出格外纠缠的情愫,黑眸之内的幽深复杂,讳莫如深,心中的狂热一刻间无法掌握,看似平静的心境,却又藏匿着太深太深的感情。 他高兴的是,这辈子他们彼此都不必再躲避这段感情,也不必再因为感情而伤害对方。 他没有说出口的愿望是—— “朕最后的愿望……是你,不再逃。” 在皇子满月那日,天子下令在宫中大摆筵席,秦氏王族的许多人,包括皇帝最器重的臣子,在宫里人满为患,足足坐了六大桌。 跟随天子一道出来的女子,黑发之内几支绞丝金钗,熠熠生辉,端庄别致,并不显过分奢华。穆槿宁身着正红色宫装,缎面上绣着金色的蔷薇花,红色仿佛昭示了她如今的正统身份,不无上位者的优雅气质。 她的面容姣好,身段也跟过去一样纤细玲珑,她或许不是这世上倾国倾城的女子,却又从骨子里透露出雅致端丽,自然而然,举手投足,尽显大家风范。 若没人提及穆槿宁的出身,很难有人再想起这么娇美的女人,如此端庄得体的女人,还是过去那个曾经被发配塞外充当官奴的崇宁郡主,是那个京城闻名,妇孺皆知痴傻的穆郡王唯一的女儿,是那个曾经让慧王沉迷不拔甚至从兄弟身边拉拢过来奉为妃子的槿妃娘娘—— 她仿佛焕然新生,虽然身为宗室儿女,明明遭遇了这世上常人很难遭遇过的困境,明明这辈子都无法翻身,她那一双纤纤素手,居然还能化腐朽为神奇,甚至每一次的摔倒,注定下一回的重获荣光,稳步走向更高的地步。 这样的女人……又有谁能说她只是一个平凡的女人呢? ……。 3 缠绵厮守 雅馨殿内,宝月公主她今日着一袭浅青色的宫装,素雅平静的绸缎,似乎也将她桀骜不驯的性情抹平了不少。舒骺豞匫她梳着素髻,清瘦许多的面庞上眉目依旧深刻,她不若大圣王朝的女子肌肤白皙,而是蜜色的皮肤,眼神之中隐约可见原本的不羁,她缓步走向景福宫的大门口,眼看着门被推开,走进来的正是穆槿宁,以及她的贴身丫鬟琼音。 眼底一闪而逝的是惊讶和错愕,但随即归于平静。 眼角余光扫过门口的光景,两名侍卫已然离开,宝月公主淡淡一笑,神情松懈不少,将眸子对准穆槿宁,冷静地问道。“是你让这殿外的侍卫退下的么?” 隔了好几个月,她才能见着穆槿宁,不过让她心中感慨的是……穆槿宁虽然对她说早已忘却前事,却还是来雅馨殿内看她,正是表明她从未忘记过自己的存在。虽然在宫里没有任何可以亲近的人,即便是送一日三餐来的宫女话也不多,在大圣王朝的宫里,宝月公主是最为孤独的人。能见着曾经熟悉亲近的故人,对宝月公主而言,也是件好事。 琼音察觉到宝月公主的语气不敬,不禁皱紧了眉头,冷声问道。“除了皇上可以差使大内侍卫,要不是我们娘娘下令,这宫里还有谁能这么做?” 宝月公主闻到此处,蓦地眼眸一沉,唇畔的笑容已然全部消失,冷眼望向说话的琼音。 琼音是穆槿宁的护卫,如今能够再度留在自己的主子身边,自然更加尽心尽力,过去的阴霾虽然藏在深处,但却鞭策她更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对贞婉皇后大不敬的人。 她身为习武之人,原本就性子刚硬,如今面对一个敌国公主戒心更重,更别提这个公主是一名女将,毫不示弱,言语之内也可见她并非委婉温顺的性情,琼音跟宝月公主似乎第一回见面,关系就丝毫不缓和,像是绷禁了的琴弦,稍稍一拨,就会崩断。 穆槿宁不难察觉到她们两人之间的对峙,她平静地越过宝月公主的身子,坐到她身后的圆桌旁,环顾四周。 这是她第二回来到雅馨殿内造访宝月公主,满意地看了桌上的瓜果点心和茶叶,这些也是她的吩咐,否则宫里的宫女绝不敢送来膳食之外的东西。 宝月公主顺着穆槿宁的目光望过去,这个月开始,宫女送来的吃的用的更多了,春衣也做了两身,她虽然固执,但很清楚这都是谁的好意,若没有穆槿宁,她在宫里绝不会好过。她突地有些心酸,别过脸去,却依旧嘴硬。“你没有这么做的理由。” 穆槿宁的脸上却丝毫没有任何怒气,她淡淡睇着眼前的宝月公主,虽然在宫里宝月公主清瘦许多,但看来精神不差。孤立无援的感受……似乎她也能够感同身受,对于敌国的公主,穆槿宁却没有把宝月公主逼到绝境的念头。 宝月公主见穆槿宁沉默不语,心中的感触更深,即使这样,她还口是心非,她如何能够忽略穆槿宁的身上,更是一国国母的身份和荣耀?!她如何奢望到时候两国起了纷争,说不准穆槿宁也会希望皇帝将她的人头割下,去送给北国皇帝吧。人到了自己的位置之上,往往就由不得自己了。 “对任何人而言,我不只是你们手中的人质,我活着多少兴许可以对你们有点用处,但你们看我更像是把我当成一个敌人,若不将我关在这个偏远的地方,你们也很难高枕无忧——” “我这么做,有我自己的理由,你领情也好,不领情也罢,我都会这么做。”穆槿宁的眸光依旧平和浅淡,却令人很难忽略她眼底的黯然,她说的话依旧让人无法怀疑两人不是素未谋面,而是曾经相识甚至交好的关系。她的语气冷淡疏离,似乎只听的出皇后对人质的口吻,多少显得高高在上的果断。她话锋一转,唇畔有了笑更加深沉的笑容,她仿佛根本不在乎宝月公主的回应,处乱不惊。“在宫里,我唯一要劝诫你的是,凡事都不要轻举妄动。” 这一句话,若是落在别人的耳中,更像是发狠冰冷的警告。 但落在宝月公主的耳边,却变了味道,穆槿宁既然已经是大圣王朝的皇后了,她远嫁北国和亲似乎是从未有人提及的过往,她总是觉得奇怪,为何当年连皇兄都不曾昭告天下,册封穆槿宁为妃子,原来……当年穆槿宁是被大圣王朝的前一个皇帝慧王暗中送到北国,此事并非世人皆知。她若为穆槿宁着想,她已经当了皇后,就不该被人捉住这把柄再度质疑她,毕竟……除了她跟皇兄是最了解此事的来龙去脉,穆槿宁不需再防着别人,而皇兄在北国不会到这儿,眼前穆槿宁最需要提防的就是自己了。 “当然了,我若想逃跑,半个时辰都熬不过去的,宫里身手绝佳的侍卫多得数不过来,我没必要以卵击石,自寻死路。”宝月公主顺着穆槿宁的话说下去,她拍了拍双手,利落地坐在穆槿宁的对面,眼神骄横玩味,拿自己的性命打趣,也毫不在乎。 “我看得出来,你不想死。”穆槿宁跟她对视一眼,两个女人眼神交汇着,宝月公主却突然察觉到穆槿宁眼底的一抹及其隐晦的神情。 “在异国他乡沦为人质,朝不保夕,虽然是很坏的结果,但也没必要下地狱去吧。”宝月公主扬声大笑,脸上的神情鲜活许多,她在这些天里沉默寡言,但并未一道消磨了与生俱来的开朗性情。她很直率,直率的不像是皇族出身,或许她这么飒爽的女子,才会勇敢地骑上高头大马前往战场杀敌卫国。 穆槿宁神色一柔,她突然想起宝月公主第一回见到自己说起的那个男人,她弯唇微笑,仿佛只是有些好奇,而绝无别的用意。“你还想着你的皇兄来救你?” 她言语之内的温柔,轻而易举地软化了宝月公主心中的所有戒备。宝月公主沉默了许久,这一句,是坦诚她的心迹。她似乎没有任何希望,却又……不敢有任何希望。“我是想着皇兄,只是不想让我的任何消息传到北国都城,这样的话……。皇兄就知道我有多努力地在大圣王朝活着。” “在宫里也能活下去,别轻易动轻生的念头,只要你想,我会保证你会活的很舒坦。”穆槿宁在宫里也曾听过关于宝月公主的事情,她的皇兄曾经派人来帝国阵营找过她想救自己的妹妹,但最终失败了,往后,秦昊尧就用了宝月公主为赌注,两国决一死战,铸就了如今的结果。国家之间的争夺战乱,或许无法避免,但为何这些女人就要担负罪责和惩罚?!她微微挑眉,红唇轻启,神色镇定自若,不疾不徐地说道。 她身为一国皇后,这点权利还是有的。 “这算是你对我的承诺吗?我似乎没有任何资格要求你可怜我。”宝月公主听着穆槿宁说出这一番话,宛若最可靠的承诺,心中流过一阵暖流,但她依旧不曾表露在脸上,只是言语之内的跋扈,却消减了好几分,听来平和许多。 “不管是不是可怜你,我也是真心希望你活着——”穆槿宁垂眸一笑,很快抬起眉眼望向她,在她的眼底,宝月公主看不到任何一分尖锐和敌意。 她的心,也渐渐被这么温暖的眸光所暖化了,在敌国宫中,她不肯跟任何人敞开心怀,也没有任何人能让她敞开心怀。 在大圣王朝半年了,她也该决定了,既然安于现状,就不必再追究什么恩怨。 或许整个宫里,哪怕没有任何人看清她跟宝月公主过去的关系,但也只有穆槿宁一人回记挂着过去的相识,而为自己在没有路的死角,开一扇小门。 她继续固执,继续拒绝,岂不是根本不给人任何情面?! 沉默了许久,宝月公主才起身,神色平和地喟叹。“我会领情的,这宫里就你一个人关心我,在意我的死活,我不想连你往后也不来看我……没有什么人来跟我说话,我还以为这辈子要变成一个哑巴呢。” 穆槿宁伸出手,轻轻抚上宝月公主的肩膀,压低嗓音,在她耳畔压低嗓音说道。“再等等吧,我答应你,只要你留着耐心,以后的生活定会比现在更好。” 宝月公主微微怔住了,穆槿宁不必跟自己敷衍寒暄,她要是不想见自己,根本不必特意来雅馨殿。穆槿宁说出此言,定是出自真心,发自肺腑,而绝非说说而已的场面话。 穆槿宁没有必要给自己一个假的希望。 等待,心平气和的等待,她当然可以熬得住。只要有活着的希望,只要有能过上平凡人日子的希望,她等待十年八年也是值得的。她不期望再带着公主的身份活下去,只希望抛弃过往,只要有心,在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都可以活着。不但不会连累皇兄,更不必担负世人看她的眼光,想过什么样的日子就过什么样的日子。 敛眉,宝月公主深刻的五官因为柔和的笑容而越来越柔和,弯下身子,紧紧捉住她的双手,神情激切。“我可以相信你吗?虽然我知道,在这宫里,我能相信的人只有你了。” “我不必问我。”穆槿宁任由她握了会儿自己的双手,她似乎当真是认识宝月公主的,但过去既然已经消逝埋葬,她也不愿再去追究。她久久凝视着宝月公主的面孔,将双手抽离了出来,淡淡说道。“问问你的心就知道了。” 问问她的心。 就知穆槿宁是否可信。 虽然她是敌国的皇后,自己是北国公主,但宝月公主沉下心来,紧紧闭上双目,当真,不难想起两人在和风牧场上的情境。 她骑在马上挥舞鞭子将牛羊赶回牧场,而穆槿宁则坐在草场上将怀抱着新生的白色羔羊,听着宝月公主扬声高唱着野调小曲,她回过脸来,朝着马背上的宝月公主扬唇微笑。 正是此刻的眼神,一模一样。 “他们都不知道我,为何我偏偏喜欢这个地方,堂堂公主活的跟一个卑贱的牧羊女似的——”她收起自己的马鞭,很多年没有看过这么温暖的眼神,她如此向往,也不禁打开了话匣子。 “那是因为你不快乐,你不能有任何的欲望和野心,但苦于无人懂你。”抱着白色羊羔的女子笑靥清丽,她这么说,神色自如,轻描淡写。 …… 她当然要相信穆槿宁……这世上唯一懂得自己的女人。 在宝月公主还不曾睁开眼的时候,已然听到渐渐走远的脚步声:“琼音,时候不早了,我们该走了。” 她急忙追出雅馨殿外,脚步不自觉迈出了大门,站在门口望着已然走到庭院空地上的那对主仆,穆槿宁不曾回头看她,即便一定听到她追逐的步伐,她也不曾回头。 她站在空地上,许久都没有任何人经过雅馨殿,直到最后,两名侍卫依旧走回原路,她才转身回去雅馨殿内。 她需要穆槿宁。 而且,她喜欢穆槿宁,哪怕穆槿宁跟她不是一模一样的人,道不同不相为谋,但还是无妨穆槿宁懂得她。 眼神一暗再暗,宝月公主反手将门掩上,不知是因为五月底的天气很好,还是因为……不管如何,她此刻的心很热。 并不是一成不变,就是最好的事。 不好的性情,就该彻底丢弃。 她不能总是闭门不出,不让宫里的人知晓自己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任由传闻给她抹上可怕而敬而远之的颜色。 她突然听懂了穆槿宁的言下之意。 能救自己的……还有她自己,她也该努力地活下去,想尽一切办法。 翌日。 “看来天气暖和了。” 穆槿宁看着紫鹃将大门打开,她安安静静地望向庭院之中的风景,这两天天开始转暖,风和日丽,最适合出行游玩。 紫鹃走到穆槿宁的身侧,顺着她的目光这般看着,下一句满是羡慕。 “这个时候,宫外的孩子们肯定在放风筝了。” “要不是孩子还吹不得风,我真想把他也抱出去看看春天的景致。”穆槿宁弯唇一笑,话音刚落,她缓步走向屋内中央的那个摇篮,六月天定是热的很快,摇篮的深处摆放着微凉柔软的丝绸,孩子躺着安睡了一个时辰,如今还未醒来,孩子刚满三个月,眉目之间的神韵,她常常看着,也不知到底是跟谁相似。 那份纯真……是如今的自己跟秦昊尧都没有的东西。 但在五官上,不难察觉到这个孩子是他们的亲生骨肉,他墨黑浓密的眉毛,高挺的鼻,都像极了秦昊尧,而他的时常上扬的唇角,白皙细嫩的肌肤,都像极了穆槿宁。 人人都说皇子长得俊俏好看,穆槿宁不愿自夸,不管孩子的长相如何,都不会妨碍她爱他。 景福宫里的几位宫女,也都笑着开了口,像是炸开了锅一样。“娘娘,明年春天我们就能陪着皇子殿下出去走走了,带他去看看宫里的桃花吧。” “娘娘,还要带殿下去看看迎春花,金灿灿的,最好看了——” “还要放风筝,让琼音去放,她力大无穷,定能将风筝放上天上最高处,皇子殿下瞧见了,一定很高兴。” 整个宫里六位宫女,人人豆面带笑容,说的兴起。 “这两个月照顾我人人都辛苦了。”穆槿宁的目光,扫过她们的面容,她们大多数比自己年轻,但在宫里也有好几年了。她朝着琼音唤了声:“琼音,把东西拿过来。没事,大家今天都开心开心。” 琼音端来了一个红色漆盘,上面摆放着好几个红色锦囊,她端到每个宫女的身前,笑脸迎着她们,示意她们接下皇后娘娘的赏赐。 “奴婢谢皇后娘娘赏赐。”每一个宫女噙着笑容,伸手拿了个锦囊,捧在手心,朝着穆槿宁下跪磕头。 红色锦囊之中,是一锭二十两的银子,是穆槿宁给她们的封赏,自从她到了景福宫内大半年,这些宫女各司其责,不曾犯错,直到如今皇子出生,多了个孩子,琐碎的小事就更多了,不但先前她需要忌口,伺候孩子的事也需要几个宫女为徐嬷嬷打下手,这半年来,身为下人,她们常常很忙碌。 “午膳过后,你们每个人去歇息半天。” 穆槿宁开口说道,浅笑盈盈,宫女们再度朝着她叩首谢恩。 她的心,直到多年之后,彻底归于宁静了。 如今皇子不再频繁苦恼,晚上由徐嬷嬷带着,也很安心地睡到天亮。那一夜,天子到景福宫过夜,早早地将国事处理之后,他很清楚这几个月来,他格外想念穆槿宁。 一手攫住穆槿宁的下颚,秦昊尧封住了穆槿宁的唇,手掌在她的里衣之上游离,两人的身体越是靠近,就越是火热。 或许,她也跟他一样,渴望着对方,想念着对方。 他的吻,越来越深,越来越狂乱,仿佛来不及等到她回应自己,就彻底将她埋入深处,红色鲜艳的锦被包裹着彼此的身子,像是也将红线彻底紧紧捆绑了他们两个人的心。 俊脸靠在她的耳畔,薄唇拂过她鬓角柔软的青丝,他聆听着穆槿宁唇畔的缠绵,心中愈发汹涌澎湃,这一夜,他几乎吻遍膜拜了她整个身子,还无法彻底餍足。 这一个晚上,秦昊尧也无法说清,到底宠爱了穆槿宁几回,只是他的感情越是深,就越想多疼爱她一次。 或许他当真是自私的。忍耐了很久,他宛若出笼猛兽,黑眸之内满是幽深,唇畔的笑意愈发幽深莫测,汗水从他的身上低落在她的白皙胸前,他邪魅笑着,以指腹抹掉那一滴汗珠,只是那之后,他的手掌就不曾彻底移开她的丰盈之上,看她目光游离迷惘,无法再跟平日里一般清澈逼人,他就越是不愿停下身上的动作。 “你的身子,越来越适合朕了——”他最终趴在她的身上,将温热的气息喷薄在她的耳畔,压低嗓音说着唯独两人才能分享的情话。不过三个月而已,穆槿宁已然再无怀孕时候的丰润,身子恢复了过去的玲珑凹凸有致,更加让他难以自拔。 “朕简直不得不怀疑,你是不是给朕下了什么药,让朕这辈子都无法忘记你。”他一拉锦被,餍足地躺在外侧,低声喟叹,气息起伏的厉害。 男欢女爱本是寻常,却因为有了感情的支撑,将两人送入云霄高处,无止境的愉悦,从身上每一处角落窜出来,源源不绝。 “皇上又要冤枉我了——”穆槿宁侧过身子看他,眉眼之处尽是柔媚笑容,她知晓若是一人霸占皇帝的宠爱,不少人会在暗中谈论红颜祸水,她虽性子柔和温婉,却也鲜少擅长对天子撒娇娇嗔,唯有在无人的私底下,他们才更像是新婚夫妻般如胶似漆。 她从未蛊惑过他的心,虚情假意或许可以驰骋一时,却也不能持久到最后。 秦昊尧噙着不怀好意的笑,手掌探入锦被之下,肆无忌惮地攻城略地,将两人的身躯彻底贴合在一起,他才细细打量着她眼底的那一层水雾,扣住她的纤细腰际,将她抱得更紧更重。 沉默了许久之后,秦昊尧才揽过了她的肩头,跟怀中的女人对视一眼,低声说道。“今日语阳他们一家子已经搬入了新的驸马府,朕把你挑的贺礼差人送去了,回来的人带了一句话,语阳说很喜欢。” 放眼京城之内,只有贞婉皇后是个异数,秦昊尧给皇后的权力,与日俱增,不但让她管理后宫,成为自己的贤内助,而且偶尔有些朝政大事,他也常常问及她的意思,这些……都是远多于其他夫君愿意给予女人的。时间越来越久,穆槿宁在宫中掌管权利得心应手,游刃有余,众人对贞婉皇后的器重,也是因为天子对皇后的尊重。在无人的时候,他不但让她参与政事、愿意倾听她的意见,甚至就四月的祭天大礼,也是带着贞婉皇后一道出宫巡游,到半山寺上祈福,贞婉皇后真正出现在天下百姓的面前,那天也是这么多年头一回。天子与她形影不离,一道坐在华丽的金色马车之上,驶过两道尽是下跪叩首的百姓街道,直到寺庙之中,按照往年的礼节祭天,希望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她的心思细腻,很多事都能想得周到得体,哪怕只是一个眼神交换,穆槿宁就能知晓秦昊尧的喜恶。 秦昊尧知晓不用多少时候,语阳跟穆槿宁之间的关系,也定能缓和,却没料到这么快,她们就再无心结。 如今姑嫂往来频繁,感情胜似姐妹,心语原本极爱缠着秦昊尧,不过自从有了这个舅妈之后,每回到了宫里就直接来景福宫,往往在景福宫玩耍半天之后才肯出宫。穆槿宁不但轻而易举得了大人的喜欢,连孩子都格外喜欢她,景福宫里常常格外热闹,和乐融融。更别提有时候恰巧杨念也在宫里,穆槿宁不但要先将小皇子嘱咐下人照顾好,还要招架这两个孩子,可见不只是满腹耐心而已。 “语阳喜欢就成。”穆槿宁淡淡一笑,没有任何错愕和惊喜,似乎这事是十拿九稳的。她同为女人,虽然还不知到底语阳公主到底喜欢什么东西,但不曾放过任何的蛛丝马迹,她正在尝试着了解身边最亲近的人。只是上回工匠送到景福宫一道新的翠玉屏风,正巧那日语阳公主也在,她虽然什么都不说,但穆槿宁已然能从她的眼神看到语阳的喜欢之情,当场虽然不曾表明,却吩咐工匠再做了一个一模一样的翠玉屏风,在公主一家搬入新驸马府的那日当做贺礼送了去。 “你怎知语阳喜欢那件贺礼?”秦昊尧的指腹暗暗摩挲她光洁的锁骨,黑眸一沉,饶有兴味地追问一句,他当然不遗余力可以赏赐语阳公主更珍贵更精美的东西,这些年给语阳公主的赏赐也有好些东西了,但似乎这一回,语阳公主才是真心喜欢那件贺礼。 “语阳公主不是一个浮夸的女子,喜欢的东西也以素净雅致为主,若是太过华丽奢侈的,她也不见得中意。语阳公主见了景福宫的翠玉屏风多看了一眼,我也是揣摩着她或许喜欢,才让人送去的,公主能中意,看来我没选错。”穆槿宁神色一柔,静静说来,这世上任何事都不是平白无故的,就像是成亲之后,两个人感情再深,也更体现在细致入微的琐事上,她必须包容体谅丈夫,以及丈夫身边的所有亲人。每一件事,每一次抉择,都是一种经营。 “你似乎比朕更了解语阳,听了你这一番话,朕实在汗颜。”秦昊尧扬起薄唇边的轻松笑容,心中满是欣慰,穆槿宁为他暗中布置谋划了不少事,如今自己跟驸马两家的关系比过去还好,他也最终接纳了赵驸马,承认赵尚兢兢业业,做事谨慎可靠。 “那些贺礼是皇上跟我一道送的,代表的也是皇上跟我两人的心意。”穆槿宁凝眸看着秦昊尧,笑意更深,脸颊的酒窝更显得娇俏,她哪怕被天子称赞,也全然不愿邀功,将功劳也当成是夫妻之间可以一道分享的。话锋一转,穆槿宁压低嗓音,褪去往日在世人面前的端庄优雅,她更见贤惠淑良。“再说了,我跟语阳公主也是相识几年而已,哪里比得上皇上跟语阳公主的兄妹情深呢?” 秦昊尧但笑不语,将穆槿宁怀抱在胸口,心中虽然越发平静,但也不再追究穆槿宁的温婉体贴到底来自何处,她在经历了人世间的纷争之后,成为了最匹配他的女人,也渐渐得到了世人的尊崇。 当然不会是没有任何理由。 躺在秦昊尧的坚实胸膛之上,穆槿宁听他沉默许久,听到他渐渐平息的呼吸,本以为秦昊尧已经入睡了,她低声呢喃,凝望着他胸前的那道伤痕,她直至今日,还有一个谜团,不曾彻底解开。 “那年,皇上跟我一道放了天灯,我想知道,皇上在那一夜,写了什么。” 秦昊尧薄唇轻启,黑眸幽深,唯有四个字,却令穆槿宁身子一震,他自然记得那个晚上,他们将自己的心愿写上天灯之上,抬头望着天灯升向高空。 “长相厮守。” 语出惊人。 她抬起螓首,指节默默收紧,他并非常常说安慰女人或是关怀女人的话,与生俱来就不是善于讨好女人的男人,身份尊贵的秦昊尧也不必讨好取悦任何女人。 她凝神看他,心中不无酸楚复杂,一年之后,她才得知秦昊尧当下的心境。 如今知道,似乎也并不晚。 他们一起携手并肩的时候,还有几十载春秋,与人白首到老,当真是她能够想到最美好的光景。 兴许,秦昊尧的心愿,也曾经是过去的自己最大的痴念和眷恋吧。 …… 4 穆瑾宁再有喜讯 半年后。舒骺豞匫 如今正是深秋十二月初,宫里南面的几棵橘树的不少橘子已经成熟,最小的也有拳头大小,个头更大的约莫有女子的手掌那么大,一个个金灿灿的,浑圆丰美,宛若树上悬挂着金色的硕大宝石,远远望去,这一棵树像是黄金树般,在午后的阳光之下闪闪发光,果香四溢。 一个身着碧蓝色宫装的女子将裙摆拉高掖在腰际,不顾露出其下的白色里裤,纵身一跃,矫健地爬上两根巨大橘树枝杈中央,她将背脊依靠在最大的最厚实的树干之上,神色自若地打开肩膀上的囊带,目光锐利,在枝繁叶茂的橘树中找寻一番,果断娴熟地在其中摘取了十几枚最大最成熟的橘子,随即将囊带拉紧,再度纵身跳下,朝着不远处的女子疾步走去。 “哇,宝月公主好厉害——” 三四名宫女仰着脖子望着,方才那一瞬,看的她们心都要调出来了,提心吊胆地生怕宝月公主从看起来并不能够支撑一个人重量般强壮高大的橘树上摔个四脚朝天,一并赞叹出声击掌叫好的人,还有两个孩子。一个身着大红色缎面棉衣的心羽,还有一个是比她高了一个半头的一袭藏青色素面华服的杨念。 这半年来,宝月公主虽然身为人质,但贞婉皇后为她在皇帝的面前求了情,皇上看在皇后的颜面上,宽大为怀,准许宝月公主每十日离开雅馨殿一次,只是两名侍卫依旧不远不近地看守着,以防她给大圣王朝闹出什么不必要的麻烦。但正如贞婉皇后在天子在面前保证的一样,这几个月来,每一回宝月公主都格外安分守己,对她而言,若没有贞婉皇后穆瑾宁为自己开口,她这辈子都是一只笼中之鸟,兴许最好的结果也只是老死在雅馨殿内。虽依旧不能每一天都自由出入雅馨殿,但对这样的结果,她已经格外感激穆瑾宁了。 她渐渐地相信了,穆瑾宁说过的那一句话,就像是坚若磐石的承诺——往后的日子,会比现在更好。 宝月公主的性情,也渐渐有了改变。她过去再刁蛮,也不是目中无人,不通情理的金枝玉叶,如今虽然情势令人伤心颓废,但她依旧如往日一样开朗健谈,不愿破罐子破摔,自暴自弃,那不是她佑宝月的性情。 每次能够离开雅馨殿,她先去的地方,每一次都是景福宫,不但给贞婉皇后请安,时间一久,她也渐渐认识了这些景福宫的宫女,还有这一对常常进宫来的孩子。一男一女,一个才四五岁,一个已经七八岁了,男孩清俊瘦长,女孩圆润可爱,倒真像是一对金童玉女,讨人喜欢。 贞婉皇后知晓自己若没有自由,不过是一段没用的朽木而已,才会为身为敌国人质的自己开这个口,若是换做别人,绝不会甘愿冒这么大的风险。如今朝中的人也都心知肚明,皇帝的宫里虽然还豢养着后妃,但最为宠信看重的人便是只有一个贞婉皇后,贞婉皇后说的话,比任何一人的更有分量。但同样令人惊诧又折服的是,这宫里几乎人人对贞婉皇后称道,说她为人宽仁,哪怕后妃也不曾对皇后有任何不满。宝月公主也是沾上了贞婉皇后的光,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看到前方的一缕希望。 每一回能离开雅馨殿,宝月公主都是高兴又知足的,虽然只有短短两个时辰,但却值得她继续等候整整十天。偶尔贞婉皇后还跟她一道用些茶水点心,问问她在雅馨殿还缺些什么东西,哪怕宝月公主根本觉得自己没必要开口,穆瑾宁嘱咐掌事对自己格外照顾,上回还送来几套皇后的秋衣,样式做工都是最上乘的,宝月公主望着那几套宫装,彻夜未眠。 那时候她才想到,自己再怎么不情愿,也已经在大圣王朝的皇宫过了几乎一整年的时间了。 这个地方——虽然不是生她养她的故土,虽然在外人看来她跟这儿无法共存,水火不容,但事实上,她不曾过过哪怕一天的苦难日子。 将思绪抽离出来,宝月公主俯下身子,将囊袋摆放在石桌中央,利落打开肩膀上的囊袋,一手抓了两个金黄色的蜜桔,朝着两个孩子走去,一脸直率笑意,让她看来不再跟传闻之中的勇猛嚣张,莽撞冲动。这些个宫女也是满目笑容,鼓掌称快,她们刚开始见着这个女人的时候,每个都是板着脸,也不敢跟她多说一句话,但半年相处下来,却发觉这名敌国人质性情率直,完全没有半分金枝玉叶的架子和娇气,什么事都不在乎,也无所谓,比起她们曾经伺候过的那些女主子,可是好相处极了。 时间,才是能让人看清一个人真实面目的明镜。 伪善的好人,时光也迟早将他身上的伪装全部磨耗干净。 诚实的恶人,时光也尽早将他身上的污垢全部擦拭清楚。 “心羽两个。”宝月公主俯下身子去,宫女们虽然依旧称呼她为宝月公主,定也是贞婉皇后的吩咐,其实对她而言,这只是一个名字而已,她远离这个名分和头衔,已经有一年了。在敌国的皇宫,是不是公主,还是一个卑微至极的女人,本没有任何差别。她的眼底却没有任何黯然,依旧笑脸盈盈,她的笑容灿烂,没有半分矫揉造作的痕迹。也全然不顾宫闱女子掩唇而笑的谨慎娇俏,她总是笑得露出森然白牙,更显没有任何心机。将左手中的两个蜜桔塞到心羽的怀中,继而再将右手掌的橘子放入杨念的手中,“喏,杨念两个。” 心羽低头望着怀中的两个硕大的橘子,双眼一亮,笑得甜甜的,虽然这个孩子贪食,却还有皇家的教养,她的嗓音已然胜过了甜蜜的橘汁,令人的心都要发软了。“谢谢宝月阿姨。” 她亟不可待地费力要剥开一个橘子,宝月公主看心羽如此心急,急忙从她手中接过这个橘子,亲手为心羽剥开,心羽笑呵呵地伸出软胖小手,将其中的橘瓣抓在手中,塞入口中咀嚼吞咽,橘子出人意料地甜美多汁,不禁让她唇畔的笑容更加绚烂。 很快就吃完了手中的两个蜜桔,但心羽看了看手中空空如也,不禁蹙着眉头,望向身边的杨念,低低说道。“可是……” “我再给你一个。”杨念聪敏过人,懂事得体,一眼看穿了贪食小女娃的心思,将手中的一个橘子递到心羽的手边,慷慨大方的照顾这个年幼的妹妹。 心羽费尽力气拨开了橘子,咬着一囊橘子,含糊不清地念叨。“念哥哥最好了。” 杨念这才剥开自己的橘子,突然想起了什么,朝着心羽嘱咐了一句,宛若小大人般老成周全。“橘子虽然好吃,但不能吃太多。” 就在孩子们的欢声笑语之中,宝月公主缓步走到孩子们身后的那名女子之前,眼前的女人正是贞婉皇后,她记忆深处的穆瑾宁。 今日的穆瑾宁,身着一袭绿色宫装,色彩清淡雅致,其中浅金色的花纹勾勒出些许华丽,梳着端庄的发式,一只黄金打造的精细花鸟钗,活灵活现,点缀在青丝之中,分量不轻,哪怕身上再无任何装饰,她也依旧端庄得体,明艳动人。 “皇后,这宫里的蜜桔长得真好,又大又甜,你要尝尝看吗?”宝月公主笑着走近穆瑾宁,扬声问道,嗓音比起一般的女子浑厚有力,有着十足中气,或许是因为身子强壮,身手不差的关系。 穆瑾宁却但笑不语,探出手去亲自为宝月公主抖落如今依旧系在腰际的裙摆,宝月公主性情豪放,更像是男儿。 见贞婉皇后将自己的宫装裙摆放下的细微动作,宝月公主心头一暖,突地有些难为情,双颊一热,她拍了拍双手上的灰尘,宛若调皮的孩童般心神不宁,觉得定是要被温柔得体的穆瑾宁数落一番。 “你的身手真利落,只是在宫内为我们采得这些蜜桔,实在是大材小用了。”穆瑾宁却不曾责备宝月公主,她笑着叹道,言语之内仿佛当真不无惋惜。宝月公主在宫里一年了,但她还是头一回见着宝月公主的身手,虽然不是正规正矩的习武之人,但可见她勇敢机灵。 如今宝月公主也尊称穆瑾宁为皇后,她不想自己在别人的眼中沦为没有礼数的女人,但更大的原因,是因为她当真尊敬穆瑾宁,感激穆瑾宁,哪怕如今的自己只能生生接纳穆瑾宁所给的恩赐而无力回报,她也从不疏忽嘴上的功夫。她的嘴上跟心里,是一样尊敬这位大圣王朝的皇后的,如今,沦为战俘和人质,她不想去恨任何人,也不愿去怨任何人。 “若我的手里有鞭子就更容易了,一下就能扯断一根枝桠,免得再花力气爬树了。”宝月公主扬唇一笑,满目灿烂笑容,毫无防备,说的格外轻描淡写。 穆瑾宁不难想象宝月公主在马背上的飒爽英姿,她的双臂力气不小,她漫不经心地打趣道:“我也早就听闻你的鞭法出众,举国闻名。要我派人给你找一根鞭子么?免得你百无聊赖——” 宝月公主闻言,却误以为真,面色一沉,摇头说道:“不用了,娘娘,我不想伤着任何人,哪怕我足够自信,我也不想再闯出任何祸端,到时连累娘娘。[]” “我也是随口一提,你还当真了。”穆瑾宁垂眸一笑,两人相视一眼,她短暂沉默过后,才柔声问道。“每回心羽跟念儿来,你都能陪他们大半天,脸上没有任何不耐。据我所知,你还不曾出嫁,也没有儿女,以前就是这么喜欢孩子的吗?” 宝月公主闻言,脸上的神情一僵,但随即就释怀了。她刚满二十五岁,别说在宫里,即便在宫外,也该是个当娘的人了。古怪的是,她这把年纪不但没有婚事,更连自己的命运和性命都被捏在敌国上位者的手中。她不过是一片朝不保夕的浮萍,她不敢奢想自己还能成亲,更不敢奢望自己还有家庭丈夫子女,或许一辈子都要当一个老姑娘,她弯唇笑着,这一番话不只是说给忘掉前事的贞婉皇后,也是说给在场的所有人听的,她追忆着过去的美好时光,说的洒脱直接。“我有一个牧场,在北国很有名,里面有上千头的牛羊,我总说这辈子不嫁人也没关系,不生子也没关系。牧场就是我的家,牛儿羊儿就是我的孩子。他们都觉得我是疯了吧,定是在背后笑了我很多回。” 不再沉迷在过往之中,她清楚哪怕没有她,皇兄也会派人去打点和丰牧场,而绝不会将她的牛羊全部宰杀。 压低嗓音,宝月公主说的故作神秘,逗趣的笑脸,更是惹得几位宫女捂着嘴笑。“不瞒你们说,我对牛羊很有耐心,那些招数对付孩子也是一样的。” “你看你说的话,不成体统,都把她们逗笑了。”穆瑾宁佯装生气,斥责一回,却也是说笑的口吻。宝月公主生性自由,在世人眼中是古怪顽固的,跟世道规矩格格不入,仿佛女子就必须依赖男人而活,不该有自己的任何作为。一旦逾矩,一旦背弃世道走向全然相反的路,就成了无人问津的怪物。 “人生在世,就该活的逍遥自在,想笑就笑,想哭就哭,别总是忍着,让自己过得不自在,以前我一直是这么想的……”宝月公主渐渐敛去了脸上的笑容,她的目光平和了几分,望向穆瑾宁,这一番感慨,却听的人不无感触。 见穆瑾宁也沉下眼神,静默不语,宝月公主眼神一黯,低低说道。“有些话我想单独跟娘娘说。” “紫鹃,你们领着孩子们去御花园玩耍吧。”穆瑾宁轻点螓首,神色安然,朝着一侧候着的宫女们吩咐一句。她并不担心宝月公主对她动手,事到如今,她更相信人心,而不愿相信所谓的传闻。 “这半年来,要不是娘娘为我担保,我一定还是一个囚徒,孤单地连自己都不认得自己。”宝月公主待人走远,才朝着穆瑾宁下跪,她一脸凝重,说的格外认真。“我跟娘娘虽然旧时相识,但也不过相处数月而已,更别提我曾经在战场上斩杀过大圣王朝的人,根本不知该如何面对娘娘。你我的身份,原本就是势不两立,可是……娘娘还在宫里给我这些个方便,我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也不知该如何回报。” 穆瑾宁安静地俯视着跪在自己脚边的女子,宝月公主也曾是一国公主,若不是因为造物弄人,她本该享受安乐生活,而绝非对着另一人下跪磕头。促成宝月公主的这一段悲剧的,正是君王的野心,谁不想掠夺领土,扩张版图,称霸九州,一统天下?! “这世间的战乱,总是难以避免,谁又不想天下太平,再无硝烟?”红唇轻启,穆瑾宁重重叹了口气,眉眼之内更是一片肃然,她这般反问,哪怕如她的地位,也无法左右这等大事。“我想你的皇兄若是在意你,就该履行过去跟王朝的约定,而并非一而再再而三地言而无信,两国边疆和平,对两个国家都有益处。” “娘娘……你也认得我皇兄,他不是一个恶人,只是……”宝月公主满心焦急,脸涨得通红,一刻间语无伦次,平日里再伶牙俐齿,此刻也派不上任何用场。 “他是何等样的人跟我没有任何干系,我只希望他能念着你们的兄妹之情,别让野心和抱负,生生葬送了你。到时候,我也无法保住你。” 穆瑾宁伸出手来,扶着宝月公主起身,淡淡睇着她,说的格外平静,仿佛无事发生一般。 “娘娘……”她怔住了,这一道称呼,却充斥着无奈。宝月公主不曾想过,哪怕在无人的时候,穆瑾宁还是一成不变,完全不曾提及和感怀在北国的岁月,哪怕只是寥寥数字,也不肯说。 女人一旦铁下心来,也是极为可怕的。 穆瑾宁转过身去,不再看着宝月公主,徐徐走向前去,唯有留下这一番话。“你的命,不是捏在皇上的手里,而是在你皇兄的手下。他若是个好兄长,就不该再让你面临罹难,毕竟你还这么年轻。” 宛若谈笑风生之间,却满是肃杀,委婉的警告,却压得人心头沉重。 宝月公主不曾追上去,也不曾反驳辩解。 穆瑾宁说的很对。 她无力反驳。 她是大圣王朝天子手中的棋子,任由他运筹帷幄,但天子一诺千金,若北国不再进犯,他也不必取她性命。只要皇兄退一步,她这颗棋子就还能有活着喘气的机会,若是有朝一日皇兄进一步,她这颗棋子也会被逼到死角。 她似乎成了皇兄大展宏图的阻碍和负累,但她却还是自私地想要活着,哪怕多一天也好,皇兄若是当真跟自己感情深厚,哪怕在千里之外也会感受到自己的渴望和期盼吗?!也会稍稍顾及她身为女子的心愿吗?! 一年了。 她在敌国的宫里,又长了一岁。 她真正高兴的是,这一年北国在边疆没有任何动作,自然看得出来,皇兄还是顾及她的死活的。 皇兄是否会收手呢?在将来的几十年里?她只能这般遥想,却不能掌握操纵。 她跟贞婉皇后的心思,是一模一样的,谁不想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她不恨任何人,唯有恨自己……身在帝王之家,身不由己。为了保卫自己的国家,她自动请缨在马上杀敌,其实……她也错了。 穆瑾宁的脚步停在御花园的小道上,两个孩子正在玩耍,显然懂事的杨念陪伴心羽的时候更长,他已然快长成少年,不再迷恋这些稚嫩孩童喜欢的花花草草,但心羽则不然,这世间的一景一物,一花一草,对她而言还都是新奇的。 两个孩子一看到穆瑾宁,不禁笑着朝她奔来,唯有在此刻,杨念才会流露出些许跟穆瑾宁的亲近神态,他随着年纪的增长,越来越沉敛懂事。 “舅母!” “娘——” 只是心羽脸上的笑容转瞬即逝,穆瑾宁看得出来,她有些闷闷不乐的,无精打采地转动着手中的铃铛花,她神色一柔,轻声问道。“怎么了?念儿欺负你了?” “我娘只顾着照顾妹妹,都不理心羽了,舅母……我娘真坏……”心羽拧着淡眉,嘟着唇,孩子气的念叨,赌气说着娘亲的不是。以前娘亲只是陪伴着她一个人,但如今他们虽然搬入了新的驸马府,更宽敞更美丽,但娘亲总是需要耗费不少时间去照顾年幼的妹妹。 “这说的是哪里的话?照这么说来,念儿也要在私底下埋怨我了。”穆瑾宁轻轻捧起心羽的圆脸,却不曾斥责她,静静地说着。毕竟心羽还这么小,根本不知若是这些话被语阳公主听见了,该有多伤心。 心羽跟霖珊,两个姐妹都是娘亲的心头肉,手心手背哪里有厚此薄彼的道理? “念哥哥你就不生气么?”心羽皱了皱眉头,将眼神转向站在一旁的杨念身上,当真有些诧异,杨念跟自己的处境相同,舅母如今也有了另一个儿子。 “再过两年,我就能照顾弟弟了,我为什么要生气?相反,我很高兴。”杨念一脸不解,他在宫外生活,渐渐开始独立自主,不再是总是缠着娘亲的奶娃。他常常去看望摇篮中的天宇弟弟,更是花费不少力气逗笑天宇弟弟,他不曾觉得有个弟弟或是妹妹,对他的人生有多少改变。 穆瑾宁听着这一番话,手臂揽住杨念的肩膀,如今杨念已经有她的一半高了,她弯唇笑着,满心安宁和欣慰。 这个孩子,当真比她预料之中地更加懂事了,成长的比她预想之中的更让人放心了。 “念哥哥好伟大——”心羽的脸上再度恢复了晶莹笑容,毫不吝啬溢美之词,伟大这个字眼,她学会才不多久,但在她看来,如今杨念是最适合这个称赞的。 穆瑾宁缓缓俯下身子,伸手手掌轻柔摩挲着杨念的黑发,哪怕如今不需要她的称赞,只需一个眼神,杨念也就能心领神会她对他的首肯。如今她把过去抚养杨念长大的辛苦路重走一遍,才知杨念在她的生命之中,不只是一个孩子,更是逼着她继续活下去的一个希望。 正因为这个希望如此微笑,如此脆弱,她才不得已更加坚韧,只有这样……她才能将这个孩子拉扯长大。 “念儿,你常常带着心羽,一定要成为心羽的表率。”她的笑容具有温暖人心的功用,她望着杨念愈发俊秀的面孔,嗓音清冷,字字决绝。 她如今,不再是拥有慈母眼光的女人,她的身上,她的眼底,都有了不同以往的光芒。 “知道了,娘。” 杨念闻到此处,点了点头,宛若这点年纪,就有了男子汉的信用。 “我们回去吧。”穆瑾宁的眼神一顿,沉了沉,她平静地望向天际夕阳余晖,脸上的神情有一瞬间的凝注,柔荑一左一右牵着心羽跟杨念,缓步走回景福宫去。 留着两个孩子在景福宫内吃了晚膳,穆瑾宁才让琼音将他们送出宫去,听闻语阳公主的二女儿霖珊最近生了一场病,语阳公主生怕心羽总是缠着她们而染上疾病,一个孩子生病已经让她焦头烂额,若是心羽也染病,她更是无力应付了,这才会让心羽常常进宫来。 但为娘的人,定是为了孩子而着想,哪怕没有解释,也不必怀疑为娘的用心。 晚膳过后,天子才回到景福宫里,穆瑾宁正依靠在软榻之上,怀抱着男婴,一手轻轻拍着男婴身上的厚实小巧的锦被,好不容易将他哄骗入睡。听着秦昊尧的脚步声,她正想起身,秦昊尧手掌一压,示意她不必起身行礼。 “你总是让孩子们进宫,朕担心你会太累,往后就让下人照顾他们就得了。御医说过,你不能过度劳累,不但要费心思在他们身上,天宇又半天都离不开你,你怎么招架?” 秦昊尧坐在软榻的另一边,从穆瑾宁的手中将男婴接过来,因为国事缠身,他虽不能总是陪伴她们母子,却也愿意为她分担。这个孩子,不是谁的一部分,而是他们两个人的亲生骨肉。有穆瑾宁的一半血脉,也有秦昊尧的一半血统。 “我决不会在这个时候勉强自己的,跟孩子们相处哪里会花什么力气?皇上不必为我担心,我心中自有分寸。” 穆瑾宁朝着天子微笑,浅笑盈盈,神色自如,就在前不久,御医为她把脉,得知时隔半年,她再度怀上皇嗣的喜讯。 这件事,如今还只有她跟天子以及御医知晓,宫里人并不知道。 等待皇子沉沉入睡,天子将徐嬷嬷喊了进来,将皇子带走歇息,等待内室只剩下他们彼此,他才揽住穆瑾宁的肩头,将她搂在怀中。 “朕还不知你的性子?再累也不会说出口。”他的神色一柔,眉宇之间的情绪愈发复杂,他越来越沉稳,虽然脾气有时候还是令人牙痒痒的喜怒无常,但在穆瑾宁的面前,他也是越来越像一个慈父。 已经是他登基的第五个年头了,处理朝政,他愈发得心应手,如今国内的情势也全部在他的掌控之内。 穆瑾宁会意一笑,依靠在他的肩膀上,默默闭上双眸,虽然方才还口口声声说不曾疲累不曾勉强自己的女子,却很快趴在天子的肩头睡着了。 秦昊尧等待了许久,也不曾听她再度开口说话,没想到再看她的时候,穆瑾宁已经睡着了。想来定是白日太忙碌疲惫,他将妻子横抱着走向床畔,为她解开身上的宫装,让她只着白色里衣,不必让宫装束缚她的身子睡得难受。 若这个孩子是个女儿的话,乖巧也好,吵人也罢,他们这一家就格外热闹了。 秦昊尧这般想着,黑眸紧紧落在她的身上,不难想象往后的宫里定是少不了欢声笑语,为她拉上蓝色锦被,看她安宁娇俏的睡颜,他不禁神色一柔,唇畔扬起一道细微的笑容。虽然以前也曾经嘴硬不想穆瑾宁太早怀上第二个孩子,但如今这个喜讯的确也让他心神激动。 他并不在乎子女成群,历朝历代的皇子公主约莫有几十人,但他并无宠幸其他女人的念头,待穆瑾宁再生下一个孩子,他们就能缓和数年时光,将这对孩子一并抚养长大。 如今不但解决了为王族繁衍子嗣的责任,也为他们夫妻再添子女,此事当然一举两得。 这一夜,他在床沿凝视着穆瑾宁许久,神色虽然平静,但心情愈发汹涌。 很多天子,哪怕前半生拥有不少后妃,也会像是惠王一般孤独死去,能够拥有专心去爱的人,才是真正的餍足和幸福——因为,这辈子都不必再尝孤独之苦。 ……。 5 父子之情 怀胎十月之后,在来年九月初的一个清晨,贞婉皇后顺利生产,比第一次分娩情势稳定许多,阵痛过后,不多久之后,孩子呱呱落地。舒骺豞匫 这一次,天子跟皇后都不曾问及御医到底腹中是儿是女,一切照常,已有了长子,他们都不再急迫,仿佛知道十月后揭晓,也毫无关系。 在近日的相处中,两人似乎又有了默契,这个孩子定会是个女儿。穆瑾宁也有这等的感觉,仿佛这个孩子不若当年天宇在自己腹中那么不老实,每回折腾地她夜晚无法安睡,它跟天宇相比,要安静地许多。 唯独令人诧异的是……这次的孩子,依旧是个皇子,说不上任何失落,但是事实当真让两人有些意外。 景福宫内一片贺喜声,传到秦昊尧跟穆瑾宁的耳畔,徐嬷嬷依旧笑着将襁褓恭恭敬敬送到天子的面前,对于大圣王朝而言,无疑是有一个天大的喜讯,皇后娘娘看来很有儿孙福,三年来为天子产下两名健康的皇子,不但让人无法挑剔皇嗣之事,夫妻之间更是恩爱缠绵,将臣子们的担忧一度击破,如今宫里再也没有关于贞婉皇后的任何谣言。 天子一脸笑意,朝着宫女下颚一点,紫鹃急忙捧起手中的漆盘,给外堂跪着等候喜讯的所有下人一并发了喜钱,这是宫里的规矩,天子向来大方慷慨,如今娘娘又为王朝添了一个小皇子,人人都接过了红纸包着的银两,满面喜色。 每一个人都心知肚明,自从贞婉皇后再度回宫之后的这三年,喜事一件连着一件,宫里的气氛温和平静不少,虽然每个人还是对天子心存惧怕和尊敬,天子虽然宛若千年铸就的寒冰,但也是公私分明的人,若是激怒天子,必定万劫不复,但贞婉皇后则不然,虽然也有了上位者的威严和气势,却是个玲珑温和的女子,跟天子相比,她更像是与生俱来的一枚温玉。翠玉单单摆放着的时候,是没有温度的,要是贴着肌肤佩戴,则会感染上人体的温热。就像是……若无事发生,她可温和宛若春风,若有事发生,她亦可冷淡漠然。在她的教导之下,几个嬷嬷严以律己,在三年内肃正了宫内的风气,随着二皇子出生,众人是当真心中喜悦轻松,不难想象往后宫内定会热闹不少,如今这座皇宫……不再像是随时随地都会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而也有了几分人情味,这些改变,都是拜贞婉皇后所赐。 天子的脚步很快,身后跟了五六名侍从,一下早朝就直接去了景福宫,这一年半的时光,过的很快,荣公公为天子将大门打开,秦昊尧迈进门槛之内。(.好看的小说)脚步才踏入内室不多久,两个站在床边的宫女退到一边,坐在床头玩耍的男孩已然看到天子的身影,连手中的拨浪鼓都丢下了,满面笑容,孩子这两个月才开始学会行走,唯独身影摇摇晃晃,让人看着都悬着心,男孩却是好强,恨不得从床头爬下来,走向天子。已然看出孩子的心思,秦昊尧13看网,大步走到床前,双臂一捞,稳稳当当将男孩抱在怀中。 “父皇!” 像是一条大鱼般被渔网网罗在秦昊尧坚实的胸膛前,男孩的双目愈发发着亮光,仿佛在他的脸上看不到半分惧意。男孩的声音不比女孩儿的甜软,听来要有力一些。 如今孩子已然会说一些简单的话语,见着最亲近的人也能认得喊出来,见着什么东西都新奇,正是在学习许多事的年纪。 秦昊尧却无奈没办法跟孩子生气,转身坐在床沿上,将天宇重新放回床上锦被之上,看着他继续低头摆弄手边工匠特意打造的几件新玩具。如今是十二月了,格外寒冷,天宇不过是一个一岁多的男孩,原本光秃秃的头顶上生出了黑色浓密柔软的短发,刚过耳际,戴着一枚宝蓝色的小帽,生怕孩子在冬日受凉,却又看来格外讨人喜欢。随着时光流逝,他的眉目五官更加出众起来,虽然年纪还很小,但全然不显得平凡暗淡,想必过不了一两年,就能长成一个很俊的男孩了。原本儿子就更多随娘亲的长相,穆瑾宁面容姣好,天宇的面孔五官也多了俊俏。 天宇身着一件红色长襟缎面棉袄,脖颈上带着一条红绳,上面缀着一个精巧的金锁片,锁片之下有三颗金色小铃铛,随着他身子扭动而发出细微的声响。秦昊尧的手掌覆在天宇的背后,环顾四周,周遭只有宫女的身影,两名宫女留下来在内室陪伴照顾长子天宇,而不曾看到穆瑾宁,心中落入几分诧异,他才低低问了句。“你母后呢?” “母后没说……”天宇仰起小脸,纯真的脸上依旧挂着笑容,如今从他的嘴里冒出来的话通常只有四五个字,但他学任何东西都很快,全然没有大器晚成的痕迹。说完此话,又随即低下头去,摆弄手边精巧的玩具。 平日里,穆瑾宁往往是一道陪伴两个儿子,天宇如今不必再总是抱在怀中,能做能走,要省心许多。[]但刚满月的二子天勋则不然,日夜都离不开穆瑾宁的身子,穆瑾宁也不会带着还不能出门吹风的孩子去别的地方,黑眸一沉,他已然听得一旁的紫鹃禀明事情的来由。 “回皇上,娘娘今早出宫去了,听说是宫外有些事,皇上刚去上早朝宫外的赵嬷嬷就来了,看起来很紧急——” 秦昊尧俊眉紧蹙,从紫鹃的话中,却隐约察觉到不祥的预感,他的面色冷淡疏离,冷沉问了句。“二皇子呢?” 紫鹃低着头,跪在秦昊尧的面前,据实以告。“娘娘让徐嬷嬷带在身边照顾了,不曾带出宫去。” 秦昊尧下颚一点,一名宫女为天子奉了茶,他便让两人退下,到景福宫外候着。 他将天宇双臂一架,轻松地将孩子困在自己的双膝之上,孩子也安于在他的腿上玩耍。秦昊尧淡淡睇着怀中的长子,不难追溯到过去的那一幕。天宇是在两个半月前开始牙牙学语,他似乎很难忘记那一夜到景福宫来,看着穆瑾宁轻声引导,从这么娇嫩的孩子口中溢出来两个字的瞬间,他的身子一震,胸口宛若万马奔腾般汹涌澎湃。 如今有秦昊尧在场陪伴天宇,孩子也不曾想过再追问母后的下落,比起年幼时候常常哭闹的那段时日而言,如今他鲜少哭泣流泪,仿佛骨子里也一并继承了父母的坚强果断。孩子玩耍了不过半个时辰而已,已然身子一晃一晃,疲倦困意一阵阵袭来。 宛若一只慵懒的猫儿,天宇趴在秦昊尧有力的臂弯之处,一岁多的孩子还是常常要睡很久的时候,对此秦昊尧也早已习惯这么应付如此稚嫩的孩子。不用多久,闭着双眼的男孩已然发出轻微的呼吸声,面孔朝着秦昊尧的身子,小手无力地垂在两侧,秦昊尧任由孩子跟自己撒娇,俊容上有了一抹柔和,生怕儿子着凉,侧过身子,一手扯开锦被,覆盖在孩子的身上。虽然宫中的暖炉中白色氤氲升腾而上,已经为整个内室添了不少暖意。但不知是否亲眼看着穆瑾宁怀胎十月一波三折才分娩产下这个长子,还是在整个王朝跟他们夫妻最需要皇嗣的时候上苍赐予他们这个礼物的理由,他格外珍视天宇这个孩子。 在面对穆瑾宁跟孩子的时候,他不再高高在上,正如此刻,孩子睡在他的怀中他也不会将孩子放回床上安睡,天宇躺在他的双膝上,也不知睡着了做了何等的美梦,小嘴微张,唇畔溢出温热的唾沫,秦昊尧凝神看着,不禁扯唇一笑,他也觉得时光飞逝,仿佛天宇刚出生的情景历历在目,每回他接近天宇抱着天宇的时候总是哭闹一阵子,但渐渐的,这个孩子却不曾跟自己疏远,而是感情越来越好。 或许他原本就不是擅长操控自己真心和感情的男人,但多年前杨念的出现,无疑是软化了几分他的心,增进了他对孩子的包容,而语阳公主的女儿心羽更是彻底打开了心防,这些经历……都让他心中不再冷漠贫瘠,他不想再对至亲的人也冷淡无情,不管不问,正如他的父皇,他根本不曾关爱过除了太子之外的任何子女。 若说他当真格外自负,秦昊尧已然预感着自己的一对儿子,都会是出色的男儿。哪怕长子也不过一岁多大的年纪,二子还在被哺育的襁褓之中,这也无妨秦昊尧已然为这两个儿子做出了长远的打算,待他们长大,必当从他的手中接过整座江山,他会将他们养育成才,养成比他更加出众的男人。 “皇上,皇后娘娘回来了。” 直到秦昊尧用了午膳之后,差人送来了几本奏章,他已经习惯了偶尔一边处理国务,一边等候穆瑾宁回来。他当然看得到穆瑾宁为了整个宫中事务付出多少心血和时间,从不限制劝阻她出宫看望家人,毕竟如今她只有穆峯一个亲人了。但今日他似乎有些心神不宁,还未看完三本奏章,便听到孩子在床上闹出的动静,天宇已然悠然醒来,呼唤他的名字。 “父皇,外面——” 他指了指一扇半空的窗户,双目一亮,朝着窗户的方向指着,趴坐在卷成一团的锦被下,一脸兴奋。 孩子只能说半句,只因他还不知那些从天上懒洋洋飘下来的宛若鹅毛般的白色棉絮,到底是什么东西。去年冬天不曾下一场雪,天宇自然是头一回见着,更是好奇和高兴。 “父皇父皇!”秦昊尧放下手中的奏章,疾步走到床边,只看着天宇被锦被包裹着身子,久久无力摆脱,宛若一条胖乎乎的毛毛虫般可笑又可爱,黑眸之中的笑容越聚越多,秦昊尧不禁扬笑出声,长臂一伸,将天宇身上的锦被掀开,为天宇解了围。 “想看吗?” 他笑言看着天宇,天宇应了一声,秦昊尧这才一把举高孩子的身子,抱起孩子的姿势也跟女子相比全然不同的霸道跟富有男子气势。 天宇一天天在长大,穆瑾宁已然不再频繁抱他,也实在无力抱他太久,但天宇的分量落在秦昊尧的臂弯,他却并不觉得沉重。 任由天宇坐在他的左臂上,秦昊尧走出了景福宫,打开外堂大门,站在景福宫的屋檐之下,望向遥远的天际。 天,已然飘起了雪。 方才他在批阅奏章的时候还不曾察觉,约莫已经下了有些功夫了,虽然路面还不曾有大片的积雪,但可以看得出来,雪越下越大,用不了半天时间,就能让整座宫殿披上一层厚实的雪衣。 大圣王朝并非每年都会下雪,稳稳当当坐在父皇有力强硬的左臂之上的男孩不禁左右张望,因为好奇和惊讶,睁大了黑亮的双眸,恨不得将眼前的奇景,装入自己的眼底。 “父皇,母后还不回来吗?”宛若乖巧小鹿般将脑袋歪在秦昊尧的肩膀上,天宇望着雪景许久之后,也终究不再觉得新奇,打了个呵欠,轻轻问道。如今浮现在他心头的人,是已经半天没有见到面的娘亲,原来哪怕有父皇陪伴,他也还是更想念娘亲。 “父皇陪你一起等母后回来。” 秦昊尧笑着看孩子,唇畔的笑容更深,温热的右手摩挲着孩子的发凉的面颊,沉声道。 这样的情景,让他突然想起来……几年前,他也曾经对着杨念说,只要杨念再等等,等着下一场冬雪,等着他学会骑马,他的娘亲就会回来。 等待,可以让人很痛苦,也可以让人觉得很甜蜜。 他相信下完一场雪之后,他跟天宇就能等到穆瑾宁回宫,当然他也同样希望,宫外不曾传来任何噩耗。 世人相信瑞雪兆丰年,往往那一年冬日若是下了雪,便是好的征兆。 秦昊尧也如此希望,穆瑾宁这辈子尝到的酸苦实在太多,如今他们好不容易才走上了一帆风顺的宽敞大道,他亦不愿穆瑾宁再遭遇人世的颠沛别离之苦。 飞雪的屋檐之下,久久伫立着一个高大俊挺的男人,他一袭金色黄袍,身披黑色皮毛披风,围着黑色的皮毛围脖,更显英俊不凡。左臂搂住一个才一岁多大的男孩,男孩身着红色缎面棉衣,跟男人一道望向宫门口的远处,虽然他也不知到底父皇在看什么,天宇唯独关注的是娘亲何时回来。 此刻的情景,也渐渐融入了安谧无声的冬日风景之中。虽然外面还很冷,风雪交加,但这一幕却令见者不禁心中淌过一丝温暖。 ……。 6 秦昊尧知冷知热 黄昏时分,雪渐渐下小了,却也不曾彻底停下。[.超多好看小说]舒骺豞匫 宫门之外,一顶深紫色的轻轿由远及近,渐渐清晰起来,轿夫们踩踏在雪地之中行走,已然脚程放慢许多,哪怕走的很慢,也绝不敢仓促行路而在雪地中出了任何好歹。毕竟这其中坐着的,可是大圣王朝最为高贵不凡的女子。 小片晶莹的雪絮,随着这一行路程,飘落在这顶轿子顶上,浮现出淡淡的白色光影,轿夫们的口鼻之处溢出来浓重的白气,喘着粗气在难行的路上行走。直到宫门前的大路上,路程才好走许多,因为早已有人将大半条道路扫清了积雪,中央露出原本的灰色路面,轿夫们看已然就要到了目的地,自然就更加卖力了。 琼音跟在轿子旁,这路上她已经走得绣鞋湿透,小脸也因为在寒风中赶路而冻得通红,不紧不慢地跟随着,不曾落下一步子。 轻轿最终在朱红色宫门前停了下来,琼音弯下腰将厚重的门帘撩起来,扶着穆瑾宁从轿内走出来。 而紫鹃早已在门口等候了些许时候,走到穆瑾宁的身边为她打伞,避免雪花落在穆瑾宁的身上,这两日原本就转冷许多,更别说今日下了半天大雪,如今的空气仿佛也被冻着了,只要一呼吸,那沁凉的雪花似乎就会落到人的心头去。 穆瑾宁今日着一袭藏青色宫装,缎面之中隐约可见银色花朵图纹,深沉雅致的颜色虽然并不过分明艳娇丽,却为她添了更多的贵气和沉稳肃然,身披白狐皮毛披风,带着风帽,风帽周遭一圈白绒绒的软毛,挽着简约的素髻,唯独发髻左侧端正插着一支双凤鎏金钗。风帽之下的面容姣好,只是此刻她的柳眉轻蹙,肌肤胜雪,轻抿着红唇,走的很快,偶尔还是有几片雪花飘进伞内,落在穆瑾宁的肩头,她却全然不曾察觉,脚步没有半分放慢的意思。 “主子,今日您已经很累了,明儿个还要亲自去么?可别太勉强自己,伤着了身子。”琼音跟在穆瑾宁的身后,蹙着眉头,关切地询问,若是平日倒也无妨,穆瑾宁才刚刚做完月子,本该在宫里再多休养十天半月,别提宫中的两位皇子无法彻底放下一整天,即便是穆瑾宁自己的身体,也不见得可以经得起这般宫里宫外的来回折腾。 “自然要去。”穆瑾宁说的平淡,却又有着无人可以左右动摇的坚决,她不曾回眸再看琼音,面色看来愈发凝重。 她今日临时出宫的时候,还是上午,而如今回来已经是黄昏时分了,约莫一个白日都在宫外郡王府内。赵嬷嬷清晨急急忙忙赶进宫内来禀明紧急的事,这两日穆峯咳嗽迟迟不见好,昨夜发了很高的体热,甚至咳出血来,穆瑾宁特意在宫中派了御医出去为穆峯看诊,只是……消息并不令人轻松。 “奴婢不会说话——”琼音拧着眉头,望向脚步愈发仓促的那一道身影,幽幽开了口。 “回宫再说。”穆瑾宁自然听得出琼音言语之内的歉意,只是如今她焦头烂额,也顾不得太多了,红唇边溢出几个字,她说的干脆利落,简单明了。 站在景福宫屋檐之下的秦昊尧已然等待了很久,如今才见到远处走来主仆三人的身影,紫鹃为穆瑾宁撑着一把伞,穆瑾宁的脸上没有任何神情,脸色并不好看,行走在雪地之中,青色宫装将她衬托的肌肤白皙,红唇鲜明,她虽然还很年轻,但在世人眼底,眼底有了不平凡的光芒,浑身上下不无上位者的气势和威严。 “没想过让皇上久等了……” 穆瑾宁抬起眉眼,见着屋檐下的男人,身子挺拔,威武英俊,他身着龙袍,身披黑色皮毛披风,脖颈的立领之外也同样围着黑色的围脖。她疾步走上台阶,站在秦昊尧的面前,朝着他深深欠了个身,面色愈发凝重。 “你爹生了急病?”秦昊尧一手扶着穆瑾宁的腰际,两人一道走入景福宫内,他亲自为穆瑾宁摘下白色风帽,紧紧握住她发凉的双手,她之所以如此仓促地离开皇宫,定不是一般的小事。 “御医说每年冬天都会发病,只是这一回格外严重,我走的时候爹才刚醒,不过明后两日,我还是要出宫去瞧瞧,希望皇上首肯。”穆瑾宁解开身上的白色披风,轻轻抖落些许雪絮,她这才将披风放在长台上,不曾坐到秦昊尧的身畔,而是神情专注,柔声道出这一番肺腑之言。 秦昊尧见穆瑾宁的脸上没有任何一道笑容,跟平日判若两人的肃然,黑眸犀利尖锐,他揣摩着此事定是不简单,人若是老了,难免会有生老病死,此事自然无法避免,该来的时候,谁也躲不掉。 自从穆峯从塞外回来之后,也有七八年时间了,当年就落下了病根,若不是得了晚辈的照料,用了不少珍贵补药,说不定原本就很难熬下来。虽然一年到头身子好的时候还能做几幅画,但一整个冬日往往连门都出不了。或许陪伴照顾他的众人都清楚,若没有这些年的小心照料,若没有这些年的安逸生活,穆峯早就不在人世了。 几年前御医就已经说过,穆峯的病唯有精心调养,却无法将病根拔出,加上如今的穆峯又快六十岁了,并非正在壮年的男人,哪怕再活不了几年,也是命中注定。不过所幸的是,他回到王朝的日子不愁吃穿,唯一的女儿也格外孝顺她,这三年内穆峯也有了两个外孙子,对他而言,这辈子再无任何遗憾了。 他绝不会要在这个时候,还让穆瑾宁心神不宁,勉为其难地留在皇宫照顾两个皇子,对穆瑾宁而言,亲骨肉当然最重要,但相依为命的亲生父亲生了重病,她若不前去照顾穆峯,尽最后的孝道,往后定会终生遗憾的。 秦昊尧的黑眸平和,褪去了原本的寒意,他扯唇一笑,只是这一抹笑容实在有些牵强,他俯下俊长身子,握住她的双手,拉着她一步步靠近自己的身子。“朕若是连你的这个请求都不答应,岂不是太过绝情?” 穆瑾宁侧过脸去,望向床榻上趴着安睡的天宇,眼底也有几分不舍不忍,回过头来,柔声说道。“我走的时候,一定会让徐嬷嬷跟几位最手巧的宫女照顾好两个孩子,我也不想两头都不安心。” “朕知道了,朕抽了空也会来景福宫看看两位皇子,这几天你就放心去照顾你爹吧。” 秦昊尧直直望向眼前的娇美女子,下颚一点,神色温柔,不假思索就答应了她。 他当然不难看出穆瑾宁的忧心忡忡。 坐在秦昊尧的身畔,她为他斟了杯茶,脑海里却全是御医说过的话,若是运气好的话,穆峯还能再活三四年时光,若是运气不好的话,兴许都过不了这个冬天。 “你又分心了……”秦昊尧13看网,一手捉住她右手掌内的茶壶,俊脸一沉,俊眉紧蹙,对失魂落魄的穆瑾宁不无担心。 话音刚落,穆瑾宁这才从思绪之中抽离出来,只见茶杯中的温热茶水已然满溢而出,湿了矮桌一角。 她以为她早已看透人世间的生死别离,却没想过,再度面临亲人离散的时候,自己却又如此茫然若失,仿佛又回到了年少时候。 “先喝杯茶水暖暖胃,忙了一整日,你也千万要记挂着自己的身子。”秦昊尧低声喟叹,将这一杯热茶塞到穆瑾宁的双手中,眼神沉敛复杂,见着她愈发苍白的面容,他当然满心舍不得,只是即便如此,他唯有劝说告慰几句,而不会用任何理由牵绊阻碍她不去尽这份孝道。上梁正,下梁才能正,穆瑾宁是个温柔孝顺的女子,这样的女人才能教养出出众的皇儿。若连这份亲情也能背弃不顾的女人,又如何能对着自己的儿子讲述礼义廉耻的道理,如何身先士卒?!秦昊尧话锋一转,黑眸愈发幽深,看着她垂眸一笑,喝了几口茶水,才将茶杯放回矮桌上。“这么冷的冬日,照顾你爹自然要紧,但也不能让自己也得病了。” “皇上赏赐给我的白狐皮这么暖和,再冷的天我也不觉得了。”穆瑾宁的笑靥安恬,她静静凝神望着坐在旁边的俊美男人,或许时光当真会磨平最初的感情,无论是激烈还是伤害都不复存在,唯有朝夕相处的夫妻感情胜似亲人,让他们两人最终可以携手并肩,甘苦同享。她依旧说的温婉从容,她并非是连一点寒意都无法忍耐的女人,更别提父亲危在旦夕,她如何还会只顾虑自己的身体?! 秦昊尧看她虽然依旧强颜欢笑,但显然更多了几分心不在焉,正在两人沉默的时候,宫女们送来了热气腾腾的晚膳,穆瑾宁起身来,柔声唤醒了还在睡着的天宇。孩子一看是娘亲回来,自然乐不可支,非要缠着穆瑾宁抱他,她笑着不曾拒绝,抱着她走向圆桌旁,为天宇夹了些菜色,天宇正在好奇如何用好手中两根筷子的时候,穆瑾宁看他总是夹不到什么菜,即便夹着了也会再度掉在空碗之中,她的神色没有任何不耐,从一旁取来一根银色汤匙,送到天宇的手边。 换了好用的汤匙,天宇安分地坐在穆瑾宁的双膝上,一口一口吃着饭菜,虽然身为皇子,他不但愿意学习新的事情,而且从不过分依赖自己的娘亲,仿佛继承了秦昊尧与生俱来的独立性情。 学着自己吃饭,也就是这一个月的事情,不过落在秦昊尧跟穆瑾宁的眼里,天宇比起同龄的孩子而言,已经很了不起了。 “天宇,汤好喝吗?”穆瑾宁压下螓首,看着孩子将小半碗鲜鱼汤都喝了,一整日的疲惫和倦容渐渐消失匿迹,显露在面容上的,唯有身为娘亲的祥和神态。 “好喝。”稚嫩男娃点了点头,眼巴巴地望着穆瑾宁再度为他盛了一碗鲜美鱼汤,随即脸上绽放了纯真笑容,孩子并没有世人所想的娇气难养,兴许是穆瑾宁教导的好,虽然身为皇室子嗣,他却不曾染上任何挑剔苛刻的恶习。她身在月子的时候,常常有些东西是忌口的,天宇又格外喜欢跟她一道吃饭,不管她吃如何简单的菜肴,他也会将碗中的米饭菜肴吃的一干二净。虽然宫中只消她一声嘱咐,定能做出一桌的山珍海味,只是她不愿纵容孩子从小就娇生惯养,不知疾苦,宫内的生活已然比一般人优越许多,哪怕是对于皇子而言,也已经足够,不管大人孩子,该知餍足。 “看来天宇是随皇上,这鲫鱼汤他是最喜欢的。”穆瑾宁朝着秦昊尧展唇一笑,话音未落,已然为秦昊尧舀了一碗鱼汤,静静推到他的面前,柔声说着。 秦昊尧端起身前的汤碗,还不曾喝下一口,突如其来的震惊,令他身子一震。抬起黑眸望向浅笑盈盈的女子,微微怔了怔,穆瑾宁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的话,却不禁让他黑眸深沉。本以为她早已想不起过去的事,连同对他所有的了解,但这几年的陪伴相处,仿佛上苍不曾彻底收走很多东西,虽然很慢,但还是渐渐的还给他们其中的一些。 不曾察觉到秦昊尧眼底的复杂情怀,穆瑾宁握住丝帕一角,轻轻为天宇擦拭了嘴角的汤汁,低声说道。“下回抽了空,我也来亲手做一道鱼汤,请皇上品尝。” “母后,天宇也要也要……”孩子一听最后几个字,不禁朝着穆瑾宁撒起娇来,这么小的孩子,定然很多回应都是发自真心,生动有趣的神情,当下就让秦昊尧跟穆瑾宁相视一笑,更觉天宇可爱至极。 见穆瑾宁光顾着照顾坐在她身上的天宇吃饭,自己碗内的菜才吃了一口而已,秦昊尧伸长筷子,为穆瑾宁夹了一些她平日里常吃的菜色,他自然不太做这等关心人的举动,无声地看着她吃下他夹的菜,她原本就吃的很少,今夜就更是只动了几筷子而已,全然没有任何胃口。 “吃这么少怎么成?”秦昊尧见状,更是为她担心,一手覆上她的手背,于心不忍。 “皇上,我今日有些乏了,什么都吃不下。”穆瑾宁搁下了碗筷,朝着秦昊尧笑道,神色自如。 “那就别勉强了。”秦昊尧下颚一点,神色平和,见他起身,穆瑾宁才随即站起身来,等候用完了晚膳,徐嬷嬷将二皇子天勋抱了过来。 二皇子比起大皇子而言,要来的安静许多,穆瑾宁不知是否天勋的性情更像是她,天宇在天勋这么大的时候,常常哭闹,非要缠着她才好,直到两三个月之后才有了改善。 天勋喝下了母乳之后,一脸甜笑餍足,穆瑾宁哼唱着曲调,不多久孩子就在穆瑾宁的怀中睡去了,秦昊尧坐在她的身畔,眸光尽数落在天勋的身上,伸出手掌轻轻抚摸着孩子圆润娇嫩的面颊,天勋天庭饱满,眼睛跟唇倒是像极了他,若说天宇跟年幼的自己有两三分相似,天勋则是有六七分相似,就连宫中的老人都说,二皇子简直是跟皇上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人当真是很奇怪,就像是春日会走也会来,子嗣繁衍,生生不息,兴许再过几年,他就能从自己的儿子身上,见着自己年幼时候的痕迹。 生命……就像是在春日里绽放在桃枝上的一朵朵桃花一样,虽然悄无声息地来临,悄无声息地盛开,但落在人的眼底,却有着千种万种的感慨。 他素来不爱与皇宫中的孩子打交道,如今看着自己的亲生骨肉一日日成长,却又常常生出不同的情绪。有时候是惊喜,有时候是错愕,有时候难免……词穷般的宽慰安心。 待人将天勋送出景福宫后,两人才宽衣解带,穆瑾宁依靠着秦昊尧的身子,两人只着白色里衣,一同盖着一条厚实的红色锦被。她的眼眸半阖着,长睫垂着,眼睑之下留有一片淡淡的黑晕,她的疲倦无处可躲,此刻毕露无遗。 穆瑾宁将面颊轻轻贴在秦昊尧的胸口,轻声喟叹,唯有在两人独处的时候,她才能将这些心里话说给自己的丈夫听。“我爹如今整个人混混沌沌,时而醒,时而睡,只是一醒来就要叫我名字。我不想让他总是失望,不管这是不是他最后的一段日子,我都想好好陪着他,若他当真要走,也该无牵无挂地走……” 在她万分疲惫,万分无奈的时候,若是身边连一个可以听她倾诉的人都没有,那才是最孤独的结果。 “明日朕跟你一道去探望他老人家。”秦昊尧侧过身子来,左手搂住她的身子,神色一柔,近乎霸道地做出了这个决定。 穆瑾宁不无错愕,秦昊尧能够允准她出宫探望自己的父亲已经格外开恩,他身为天子,每日都要处理国务,她如何会期盼他跟她一道去陪伴自己重病的父亲?! 不等穆瑾宁回答,秦昊尧的手掌探下锦被,将她的手拉至胸前,沉声道,言语之内尽是宽慰。“睡吧,别胡思乱想,说不准没你想的那么糟,留点精神,明天要是累垮了怎么办?” “皇上也早些睡吧。”穆瑾宁抬起晶莹面容,弯唇微笑,双手置于他的腰际,渐渐收紧,两人贴合着而睡,她闭着眼眸,唇畔的笑容渐渐流逝干净。 每回看着她很累的时候,他都会为她心疼,秦昊尧看着她入睡,将俊脸缓缓贴上她的螓首,薄唇轻轻吻上她的粉唇,此刻她的唇角都是微凉的,他唯有将她抱得更紧,让自己温热的身体渐渐暖化她的娇躯,直到察觉她的手脚都再无一分凉意,秦昊尧才放心安睡。 这一夜,穆瑾宁睡得很沉,一早醒来的时候,天子已然去早朝了,还未回来。 等待她洗漱之后,紫鹃送来了一碗燕窝莲子粥,说是皇帝临走前嘱咐的,她昨夜吃的太少,怕她一早醒来就饿了。 这么一看,她倒真觉得有些饥饿。 穆瑾宁垂着眉眼,喝了一口燕窝粥,温暖甜蜜的滋味,仿佛一下子就从唇边,钻到了心里面去。 她的神态自如,一口一口地吞咽下去,唇畔的笑花,渐渐在酒窝之中缓缓盛开。 这个冷傲的男人……看来对人冷淡,但私底下却知冷知热的,还会关心自己的妻子。 甚至,愿意跟自己一道出宫去看她爹。 不管是不是第一回,也不管是不是最后一回,她的心里都觉得很温暖,温暖的仿佛置身于三月的花房之内。 穆瑾宁坐在铜镜之前,装扮整齐之后,静心等候天子的归来。依靠在窗棂前,纤纤素手推开窗户,望向眼前的风景。宫中的积雪满地,屋檐上也挂着冰冻,映入人的眼底,满目银色光耀,仿佛早已将这个世上的任何肮脏污秽,都全部掩埋。 。…… 7 忠诚的感情 “爹……”穆瑾宁坐在床沿,俯身将穆峯扶起身子,半坐在床上,她神色一柔,在他耳畔低低说着。舒榒駑襻“皇上也来看您了。” 张开口说了些什么,但穆峯如今口齿不清,根本听不出他模糊的嗓音之内说着是何等的言语,穆瑾宁的担忧更重,眉头紧锁,将眸光转向身后的俊美男人,满目黯然。 纤纤素手轻轻拂过穆峯的胸口,一遍一遍,不知疲倦,不耐其烦,穆瑾宁眼看着穆峯口鼻之间的气息平静一些,才垂着眉眼,转过身去,朝着雪儿吩咐一句。 “可以将药端来了。” “是,娘娘。”雪儿依旧没多大的变化,只是不再纤瘦,而是比起前两年更圆润了些,直到这个年纪也不曾嫁人,仿佛将奶娘在穆家未尽完的责任,一道担负在自己的身上。在穆家做事勤快,兢兢业业,赵嬷嬷常常夸她心灵手巧,准备明年就将手中的账本交给雪儿打理,让她学习如何治家,心中早已有了打算等让雪儿学了自己的一身本事,再过几年自己年岁大了就将管家一职交给雪儿。 她恭顺地点头答应,将走廊口的药壶从暖炉上端起,倒了一碗药汤,稳稳当当地端在手里,这才迈过门槛,待药汤凉了些,才送到穆峯的面前去。 待穆峯喝下药汤,穆瑾宁才欲扶着他躺下,他却挺直了身子,眼神直勾勾望着穆瑾宁身后的男人,口中咕囔着什么话,哪怕穆瑾宁靠的这么近也听不清楚。但隐约看得出来,穆峯是在看着天子的方向,定是希望能将天子看的仔细。 穆瑾宁不知,这么多年,是否穆峯对人事也有些许了解,是否也知晓秦昊尧已经是她的丈夫,但不管是糊涂也好,疯癫也罢,她如今的唯一的心愿,唯有让穆峯能再享受一段好时光。 她还没有让爹爹看到自己的两个儿子,她要爹爹跟常人一样,儿孙满堂,享受天伦之乐……只是如今看来,是否很难达成? 秦昊尧朝着门边走过来,他不再显得高高在上,而是压下俊长身子,握住穆峯指着他落在半空中的指节细瘦的手掌。在他看来,哪怕他不懂医术,也知晓穆峯的病情令人堪忧,穆峯的眼底已然有了浑浊之色,面色透露灰败,这两年不见,比起过去消瘦了不少。 在两人的手掌触碰的那一瞬,穆峯喉咙口的气息不再粗狂浑浊,他费力睁大眼眸望着眼前正在壮年英挺不凡的年轻男人,双唇嚅动,仿佛有什么话要交代。 同样身为男人,如今秦昊尧也是当爹的人了,他双目深沉,只是看了一眼,就能知晓穆峯想对自己说什么。他的力道更大了一分,直直望着穆峯的眼底,心中也有了几分起伏涟漪。这个男人的一生也实在可怜,可怜的是,穆峯异于常人,哪怕身为宗室子嗣,也始终被人瞧不起,被人嗤笑指责,更被上位者操控利用,受了好几年的愿望和罪责。但可幸的是,他并非孤独一生,有一个温婉的妻子,有一个孝顺的女儿,最终因为女儿的身份,他也成为整个王朝尊贵不已的贵族老爷。 “朕会照顾好槿宁,你也要养好身子,等你病好了,朕再让两个皇子来看望你。” 这一句话,笃定又坚决,从秦昊尧的唇畔溢出来,他的黑眸冷沉肃然,全然不像是说笑口吻。 这是天子的承诺,一言九鼎。 穆瑾宁闻到此处,不禁心生暖意,默默将眸光望向穆峯,虽然谁也不知到底他是否听得到秦昊尧的话,是否听得懂秦昊尧的话,但对她当子女的人而言,秦昊尧的诺言令人安心,对穆峯而言,他已经什么都不缺了,唯有缺了最后剩余的寿命。 只要他挺过来,过了这个寒冷的冬天,再活个几年,她定会让穆峯享受儿孙之福。 穆峯微微点了点头,这才顺着穆瑾宁的动作安然地躺在床上歇息,唯有双目依旧落在秦昊尧的身上,穆瑾宁再度望向他的神态,却也对他的用意不得而知。 过了许久之后,穆峯才松开了手,似乎熬着等候了一个清晨,如今当真有些体力不支,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穆瑾宁为穆峯盖好了锦被之后,才回眸看着秦昊尧,他身为一国天子,却愿意了却一个老人的心愿,而且任由穆峯握着他的手半响,也不曾流露出半分的不耐和厌恶。 她从未希望过除了郡王府内的一家子之外,这世上还有多少人能跟他们一般对待穆峯,更不曾希望天子也能跟她一样孝顺自己的父亲……但直到方才,她才倍受感动,即便只是那么小的一个举动,只是那么简单的一句诺言而已。 两人一道走出穆峯的屋子,留着雪儿照看沉睡的老爷,缓步走上长廊,两人走的很近,华服擦拭着发出些许窸窸窣窣的细微声响,就在下一瞬,她身子一震,察觉到秦昊尧握住了她的柔荑。 她侧过脸去望向他,他神色自如,并无太多的动容,她也不再开口说话,安静地望向前方的庭院,似乎这一瞬……他们之间没有任何话,也不会显得空洞,更不会显得尴尬和孤单。 他们各自沉默不言,走到杨念的屋子门口,杨念正巧已经被一个丫鬟领着出门来,一看正是娘亲跟义父,八岁多的孩子已然懂事得体,不管在宫里宫外,朝着天子下跪行礼。 “念儿见过义父。” “起来吧。”秦昊尧扯唇一笑,话音刚落,穆瑾宁已然探出手去,将杨念拉到自己的身畔,平心静气地询问。 “这两天还要学习功课吗?” 穆瑾宁看着身边的男孩,他的身子抽高了,着一套紫蓝色厚实棉衣,也并不显得臃肿。她的手掌落在杨念的肩头,这个孩子当年一时兴起,早年前跟了琼音学了点拳法,身子看似瘦弱,但骨格却硬实的很。杨念的眉目之间可见俊秀和英气,见了宫中人常常有礼地微笑,仿佛生来就这般懂事,不曾为穆瑾宁招惹来任何麻烦。(.)在他的身上,当真少了几分孩子的稚气,而呈现出几分少年郎的懂事。杨念比自己的一对儿子年纪更长,带孩子们长到杨念这个年纪,念儿就有十六岁了,是个成年的男子汉了,到时这个兄长,一定能陪伴孩子们,也能成为孩子们的榜样。 “念儿想等姥爷病好了再去学习,不过师傅让我这些日子看的书我都借回来了,一有空自己就在背诵,娘亲不必担心我懈怠。” 杨念说的格外认真,他目光之中满是与生俱来的正直,头脑聪慧,却也向来都勤勤恳恳,或许在他的身上,多半的是生母紫烟的性情,在影响着这个孩子。 就连秦昊尧看着杨念从一个男婴长成如今的少年模样,他也一直觉得杨念虽然出身贫寒,却是个好孩子,从来不要任何人多费心思管教,他就自然而然地学会了克制和隐忍,长得不比任何皇孙贵族逊色。 他伸出手掌拍了拍杨念的肩膀,唇畔浮现一抹笑容,镇定沉着地说道。“朕为你找了一个学武的师傅,上回答应过你的,等来年春天的时候,你就同他一道学习武艺。不过依旧不可荒废了学业,你要记得。” 杨念闻言,眼前一亮,自从琼音姑姑到了宫里去照顾娘亲,这三年里娘亲生了两个弟弟,琼音姑姑怕是这几年来都不会再出宫教导自己武艺了,此事也就耽搁了三年,没想过义父还为自己着想,特意找了个教他学武的师傅。 “不必担心太晚,朕也是在你这个年纪才去练武的,只要你用心,当然会学有所长。”秦昊尧低声沉笑,一口答应,果断利落,可见上位者的威严和气势。 或许他无法避讳,当年的确是看在穆瑾宁的情面上,他才勉为其难地接纳了这个跟自己没有任何血缘没有任何关系的男孩,不让他一辈子活在世人的鄙夷目光之中,也是不愿穆瑾宁惶惶不能终日,永远都抬不起头来。秦昊尧最终才收了杨念当义子,保证念儿往后自然生活安逸,衣食无忧。只是如今,他也有了器重杨念栽培杨念的意思,或许是他眼光长远,他的子女之中势必会有人从他的手里接过整座江山社稷,而杨念是皇家可以彻底相信的可靠之人,留着他,他就会跟长兄般照顾孩子,也能为王朝效忠,是一举两得的好事。杨念已经是他们的半个家人,只要他费心栽培杨念,杨念自然前途不可限量。 “念儿多谢义父!”杨念一脸笑靥,声音清亮,他也早已将义父当成了自己的爹,虽然秦昊尧看来很冷漠,但这些年从未跟自己发过脾气。 穆瑾宁支开了杨念之后,才转向秦昊尧的方向,低低问了句:“皇上当真为念儿找了个练武的师傅?那人是谁?我可认识?” “朕给杨念找的人,是王谢。”秦昊尧的黑眸之中满是笑意,这宫中的侍卫自然是高手如云,但王镭王谢是他器重了二十年的属下,身手也很不错,无论哪一个人去教导杨念,杨念都会受益匪浅。 穆瑾宁不无错愕疑惑,走在秦昊尧的身畔,压低了嗓音,追问了一句:“王谢不是已经被皇上赶出宫去了么?” 已然有两年多的时间,王谢不曾出现在宫里,虽然跟王镭同为皇帝所信任的侍卫统领,但正因为上回她的关系,才连累王谢丢了官职离开宫里,谈及此事,穆瑾宁的眉目之间不无淡淡愁绪,她自然无法彻底心安。 在秦昊尧看来王谢是有罪,但若不是她要挟王谢,此事也不会闹得那么不可开交。 秦昊尧当年不只是让王谢待罪出宫去这么简单,他素来知晓王氏兄弟为一个女子而耽误了这么多年,他用了个激将法,逼得两个人做出了抉择。最终是王谢娶了那名女子,在故乡办了婚事,据王镭说,两人继承了家中的一个酒庄,生意做得并不差。王镭也彻底已经释怀了,这个选择迟早都会出现,他们兄弟俩总是逃避,才会毁掉她的一生,才是最大的罪人。 虽然王谢不再会进宫当侍卫统领,但让他留在宫外也可惜了这个人才,秦昊尧这才想着让王谢当教导孩子武艺的师傅,他早有打算,待一对儿子长大,也会让他们学些武艺防身之用。 他不想自己的儿子,变得软弱,虽然身为皇子自然多得是手下保护他们的安危,但习武却可以壮大一人的志气,让人坚强不懦弱。 王谢自然是不二的人选。 “的确是出宫去了,而且在这三年里有了妻子孩子,但朕让他回来,他难道会抗旨不尊?”秦昊尧扬声大笑,拍了拍她的面颊,说的轻描淡写,一句带过,却不曾深谈其中的来龙去脉。 他为王氏兄弟解决了那一颗藏在血肉之中的刺,再不让事情变得更坏之前拔出了刺,虽然依旧霸道,但三年来,王镭也早已放下了心中的介怀,听闻在老家也有了婚约,他已经准了王镭的假期,下个月王镭也会回乡下成家。 这个男人,总是善于运筹帷幄,却又固执地像是一块石头,穆瑾宁的脚步放慢,安静地凝视秦昊尧的身影。 但她不过是少走了两步而已,不过是那一刹那不曾跟上他的脚步而已,秦昊尧已然回头看她,朝着她走来,他如此的警觉……却也正表明了他对她的在意。 “非要朕搀着你的手,你才不会走丢么?” 他唇角一弯,笑着打趣,话音未落,已然一把捉住她的柔荑,黑眸跟她的美目四目相接,眼神交汇,仿佛在他的眼底,无论他们的年岁一年年地增长,无论时光会在他们各自的面孔上刻下何等的痕迹,她都永远是年轻美丽的,永远都是需要他保护的那个人。 如今,她已经二十五岁了,对于女子而言,称不上过分年轻,也称不上已经虚度浪费最好年华,这个时候有这个时候的好,对漫长的一生而言,却也是与众不同的……是一个女人在成熟外表之下还有些许温和纯真的年岁。 心里头的那些话,百转千回,却不曾说出口来,藏匿在穆瑾宁的心里深处,像是一坛美酒,随着时光的流逝,越来越醇厚,越来越香甜。她凝望着他俊容,看着两个儿子一日日长大的时候,她仿佛也是见着秦昊尧如何在帝王之家成长为如今这么坚强骄傲的男人的历程。唯独……她不想让他们的孩子跟他们的幼年一样孤独寂寞。不但有可亲的兄弟姐妹,还有知冷知热的父母双亲,他们的人生……哪怕不是这世上最一帆风顺的,却也应该是完整无缺的。 他们,都被彼此所改变,都被彼此所影响。 秦昊尧改变了她的偏执。 穆瑾宁改变了他的冷漠。 或许过去的秦昊尧,曾经伤害过自己,曾经不懂得如何爱人,但如今峰回路转之后,是否也该给彼此一个机会?她对于秦昊尧而言,也并未只带给他美好回忆的女人,她也曾经伤害过他。 她的脚步很慢,却也察觉的到秦昊尧放满了步伐,两人缓步走在庭院之中,神色安宁,有很长的一段时候,没有谁先开口。 或许这辈子,注定她会留在他的身边,看透人世繁华,看透权贵荣光,看透人生别离……在她最无奈最苦痛的时候,他也会寸步不离。 见着这样的秦昊尧,她似乎也渐渐愿意去相信,所谓的永恒。 她永远无法预知,也不想预知,到底他的人生,是否果真只有她一人,但不可否认,她已经占据了他心中很重要的位置很长一段时间。王朝之中美女如云,如过江之鲫,她不想阻拦,也不愿阻拦。 若她已经住到了秦昊尧的心里,距离就不再是远近,生死也就不再是别离。 她从不提及感情的忠诚,忠诚在这个世上,似乎只是对女人的苛刻要求,而男人……远远不必如此。 更别提秦昊尧是一国天子,他若想要,别人无法左右他,他若不想要,也无人可以动摇他。 往后他们的人生,若是上苍宽容的话,还有好几十年,她无法笃定她会被他一辈子守护着,而不被冷落抛弃,历朝历代的后妃,得宠也好,失宠也罢,都有一个限期。 若是上苍也早已在算计她的限期,她如何会跟上天豪赌?! 但此刻,她当真有一点点的动心,一点点的徘徊,她似乎当真很想去相信一段可以白头到老,长相厮守的感情。 抿唇一笑,笑容很轻很淡,她安安静静地将螓首依靠在他的肩头,两人停驻在庭院中央,相依相偎,静默不语。 她的心思,藏匿在风中,藏匿在雪中,藏匿在尚未放晴的天际,无人知晓,也不需任何人知晓。 那是她的秘密。 一个人的秘密。 ……。 8 立为太子 “若不是皇后娘娘连着一整个月每日出宫悉心照料,如此可敬的孝心感动了老天爷,老爷定不会这么快化险为夷。舒榒駑襻” 赵嬷嬷亲手给穆瑾宁斟了杯茶,如今已经快靠近年关,穆峯卧床不起快一个月了,府内的氛围也格外沉闷死寂,御医也说此事要看人,更要看天,已经无法将穆老爷的病彻底治愈。直到这两日穆峯才渐渐好转起来,能够勉强坐起来些许时候,他们做的膳食送去了也能够吃下一半,思绪不再混沌杂乱,偶尔说出来的话也是清晰的,人人都以为穆老爷开始痊愈了,也终于大松了一口气。对于这些也忙碌的不曾好好歇息的下人而言,当然是个最好的消息。 穆瑾宁轻点螓首,晶莹面容上却没有太多的喜色,喝了一口清新的茉莉花茶,温暖了自己的心。 在她看来,面对此事却还无法太早高兴,人一旦上了年纪,病情反反复复,根本没个准信,哪怕砸下大笔银两珍贵药材,也是欲速则不达的事。她如今没有任何奢想,谁也无法左右生老病死,只希望穆峯能够静心休养就好。穆峯能多活一天,对他们而言也就多一个尽孝的机会。 谁也无法预知将来会发生的事,到底爹会熬过这个年关熬过这个冬天,看到生生不息春意盎然的风景,还是如今的好消息也不过是回光返照的征兆,他根本无法支撑过如此寒冷沁骨的冬天—— 她不轻易放弃,到了这个地步,她唯有等待,继续等待下去,唯有尽力,尽了全力,不管最后的结果时好时坏,是喜是忧,她都只能接受。 除此之外,她也没有半点法子。 “娘娘看来容颜憔悴,不如去屋子里歇息会儿再回宫去吧,这一路上这么冷……”赵嬷嬷轻轻叹了口气,如今宫外的人都在热闹置办年货等待过两日就过除夕了,唯独穆瑾宁还因为穆峯的疾病,日日都不间断,每日都出宫探望,有时候是来一两个时辰,有时候是大半日,有时候甚至是一整天直到黄昏才回宫,别说在府内了,即便在宫里也定是无心过年。在赵嬷嬷看来,穆瑾宁因为长期来回奔波而消瘦了几分,原本坐月子而养的微微圆润的面容,此刻也早已消磨成原本精巧下颚的模样,整个人纤瘦玲珑,仿佛有些弱不禁风。 若是继续熬下去,穆瑾宁说不准也要生病,照顾病人的苦,伴随着毫无希望的话,更是度日如年。 “我就不歇息了,待爹醒来,我跟他说几句话就该回宫去了。”穆瑾宁淡淡一笑,婉言拒绝,对她而言,宫外一个家,宫里一个家,她虽然分身乏术,却也不愿放弃任何一边。稚嫩的新生婴孩需要她的哺育,一岁多的懵懂孩子也需要她的陪伴,而她的亲生父亲,更需要她照顾,哪怕只是每日来见一面,说几句贴心的话,看着他喝下药汤安睡的脸也好。 “听说明后两日就要稍稍转暖,我打算将天勋也抱出宫来,让爹见一面,就是生怕他着凉落下病,就无法跟皇上交代,否则,我上回打算就跟天宇一道带来的。半月前他看了天宇,不是很高兴吗?”穆瑾宁垂着眉眼,望向双手中捧着的那半杯茉莉花茶,沉默了许久,才轻轻说了句,言语之内不无淡淡的哀伤。二皇子如今才有两个半月大,这么小的孩子本就该再细心照顾段日子,如今还是深冬,她终日奔波劳累自然没有半句怨言,大人受点累受些苦不值一提,毕竟穆峯是自己的亲生父亲,但要逼迫如此脆弱的孩子如何能跟着她一道折腾,她矛盾而两难,却也不愿让自己的莽撞,造成对自己孩子的伤害。 “娘娘不必太勉强……”赵嬷嬷缓步走到穆瑾宁的身侧,神色恳切凝重,她这把年纪已经看过太多人事了,有时候再如何挽留也留不住一个人,一条命,越是不肯放下,就越容易内疚自责。其实身为长辈的人,根本不愿因为自己而为难晚辈,事事哪里有尽善尽美的时候?她突然想起自己当初来到塞外的时候,也曾嫁了人生了一对子女,但丈夫在她还不满三十岁的时候就生病死了,她已经守了半辈子的活寡了,其实有时候死人无意跟活人作对,很多活人不过是跟自己作对,才将生死别离看的那么重。[.超多好看小说]活着受苦受累也不见得是件好事,死去洒脱超脱也不见得就是坏事。 穆瑾宁缓缓抬起眉眼,望向身边的赵嬷嬷,眼底的光彩黯然许多,仿佛本身的锋芒也敛去许多,这段时日她似乎遭遇了从未有过的困境和迷惘,每一日都很累,但却有不愿让自己松懈哪怕一天。 只听得赵嬷嬷继续说道,穆瑾宁的忧心忡忡,满是心事,明眼人一看就清楚,谁也瞒不住。“老爷已经见过大皇子了,心中欢喜愉悦,说不定正是因此,病情才开始好转。娘娘已经为老爷做了很多事了,老奴也相信老爷虽然不说出口,但心里是明堂的,他什么都清楚,什么都知道……二皇子殿下刚出娘胎不久,哪怕是寻常人家的孩子也不会抱着他出去受冷的,娘娘有这片心意,老爷又哪儿会指责您的不是呢?不如再过些日子,待春暖花开,再将二皇子殿下带出宫来,见见他的姥爷。” 是啊……似乎生怕世人嘲笑,穆峯这辈子并不常常开口说话,唯有面对可亲的人才会说许多心里话,世人总看他疯癫糊涂,谁又能够说穆峯的心里其实比任何清醒的人更加清楚呢?!这般想着,她肩膀上的重负,仿佛被抬起几分,不再压得她都喘不过气来。 她弯唇一笑,笑意却不达眼底,她血色尽失,缓缓悠悠地道出一声喟叹。“眼下也只能这样了。” “娘娘!”门边的脚步声愈发仓促,随着一道焦急的声音传来,穆瑾宁跟赵嬷嬷自然不难认出是雪儿的嗓音,她从椅内站起身来,只见雪儿几乎被门槛绊了一跤,可见她多慌不择路。 赵嬷嬷笑着扶起雪儿,扬声问道。“雪儿,老爷醒了?” “娘娘……老爷又咳出血来了,比上次还多……这可怎么办好啊?”雪儿急着抓住赵嬷嬷的手臂,从地上爬起身来,脚步踉跄,将被吓得死白的圆脸朝向穆瑾宁的方向。 此话一出,自然石破天惊。 穆瑾宁心中,突然传来一道破裂的声响,仿佛有什么东西……彻底碎了。 手中的青瓷茶杯,直直落在地上,摔得粉碎,浸泡开来的浅金色茉莉花,无精打采地躺在碎裂的瓷片中央,芬香四溢的茶水,洒了一地。 她的身子像是被人重重砍伤了,疼痛从身子任何一个角落肆无忌惮地蔓延开来,痛得她无法继续呼吸,穆瑾宁站在原地,也顾不得再看脚边的满地碎片,双目一红,双手却不由自主地交握着,指节因为过分用力而愈发苍白。 然后,她走出外屋,头也不回的离去,直直奔走向穆峯的屋子,纤细的双肩,因为那过于熟悉的人名,变得僵硬如石。起先,她脑中一片空白,还不能确定,究竟是听见了什么。然后,雪儿说的那些话,一句又一句,像是在耳畔萦绕不去,在她脑海中不断重复了又重复、重复了又重复,永远不肯消散,甚至越来越响亮,越来越急促,越来越慌乱……穆瑾宁疼痛不已的闭上了眼,那每一个字,都像钉子般,深深钉入她的心头,深蓝色宫装之下的白色绣鞋越走越快,她疾步转过一个转角,咬牙走入那一间大门虚掩着的屋子。 “娘娘,大夫已经在来的路上了——”还未走入内室,外堂的婢女面色同样苍白,急急忙忙朝着穆瑾宁行礼,雪儿姐方才急急忙忙去禀明皇后娘娘,没想过皇后娘娘来的这么快。 瞅着宫女手中浸透了一块染血帕子的血水,穆瑾宁的眉头更重,她转向另一方,冷声道。“琼音,你赶紧去宫里一趟,请御医过来。” 见琼音点头正欲离开,穆瑾宁突地一把拉过她的衣袖,神色沉重不堪,低声嘱咐。如今来的更快的便是常常为穆峯看病的冯大夫,但请琼音再找一个御医来,更为稳妥。“骑马去,这样更快些。” “奴婢这就去。” 琼音看得出此事的紧要,不敢有丝毫怠慢,话音刚落,已然大步跑出了这个屋子。 从自己的腰际取出一块簇新的白色丝绢,穆瑾宁走近穆峯的床边,看他难过地咳嗽,但手边摆放着的几块帕子都已经染上鲜血,他万分踌躇,她伸手轻轻拍着穆峯的后背,为他抚顺气息,以丝帕为他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嘴角的血污,哪怕鲜血沾染上她的指节,她也仿佛没有看到一样神态自然,似乎眼底就只有穆峯一个人而已。 “宁儿,宁……儿……”他的口中还有未曾清掉的血污,说话出来每一个字都像是咬字不清的模糊,难以听清楚。只是眼前的景象越来越模糊,他只能靠着隐约的光景,揣摩着这么温柔这么耐心的女子,是自己的女儿。 “爹,我是宁儿,你如今身子一定很难过,就别再说话了。”穆瑾宁从婢女手中接过一杯温热的清水,婢女端着金盆弯腰站在另一侧,她将清水送到穆峯的口中,她在他耳畔低声引导,看着他很慢很慢地漱了一口水,最终将口中血污吐出。她噙着温柔的笑容,处乱不惊,声音轻柔,字字清晰。“大夫马上就要到了,你很快就会好的,千万别担心,也不能胡思乱想。” 她眼前的这个男人,再过两年就要六十岁了,她如何也无法否认,穆峯在这一年内,已经显露了老态……他的双目不再清澈明亮,他的声音不再温厚,甚至他如今已经瘦得判若两人了。 她突地眼底一片濡湿,满心酸楚,她到了如今的地步,没有任何可怕的东西,却也无法撼动命运给她的无奈和苦痛。一个月的陪伴,一个月的奔波,一个月的劳累,都算不了什么,她从未像是此刻这般慌乱惧怕,胆怯发抖。 穆瑾宁甚至已经无法分清楚,到底发抖是自己华服之下的身子,还是自己迷失了过去失去了自己的麻木不仁的心。 看着穆峯咬牙费尽力气朝着她挤出一个勉强至极的笑容,哪怕他已经再也无法说出话来,她能够听到的也只是穆峯喉咙口沙哑破碎的气音,她抢在穆峯的前头说话,不让他再有开口耗费体力的机会,只是话一说出口,便破裂开来,她从未如此语无伦次,甚至自己都不知自己在说些什么,想说些什么,她当真混乱的来不及想到任何应对的法子。“爹对我这么好……我知道,爹这辈子最疼女儿了,不管得了什么好东西,都只想着女儿一个人,爹想要我嫁一个好男人,但这世上跟爹一样的男人,跟爹一样爱娘的男人,就只有一个……爹这么喜欢女儿的话,宁儿给您添个跟我很相像的外孙女好不好?下回待木槿花开了,我们一家子去看娘好不好……” “宁儿……我刚刚梦到……淑雅了……” 穆峯紧紧抓住穆瑾宁的指节,他的双目浑浊一片,方才的心里自然是欢喜的,他虽然没有任何力气,卧病不起,但耳朵还是好使的,女儿的这些话落在他的耳畔,不知为何比起平日里更加清楚,每一个字,都像是刻在他的心上一样。有时候……他常常无法听懂别人说的话,唯独女儿说的话,他似乎每回都了解,甚至只消她一个眼神,一个神态,他都能做出相应的回应,他知晓自己的不同,却又痛恨自己的不同,连累了女儿很多年,但他如今,更想念自己的妻子那淑雅。或许是看到女儿已经嫁了人,也有了自己的孩子,他笃定他们会更加幸福,更加顺利,更加圆满。 而他的力气……就像是他的寿命一样……一点一滴地被时光,狠心地从身体里面抽离出来,他活着好累,也很痛苦,哪怕是千年人参,对他也起不来太大的作用。 他仿佛又想起了自己妻子刚刚生下女儿的那一日,妻子为自己女儿起名的那一日,他方才喝了药汤,昏昏沉沉地睡了好久好久,好久不曾在梦里见到淑雅了,他急着跟自己的女儿分享这么好的事。 唯独这一句话,落在穆瑾宁的耳边,却令她的双目,不禁淌出清泪,她粉唇微启,却根本说不出话来,如鲠在喉。 一道强光,射进人的眼底,当下有一瞬,根本看不清楚前方模糊光影。他笑了笑,仿佛看得到一个想念了几十年的倩影,缓步从屋外朝着自己走来,他想起那些日子,新婚时候,他被人拉着带着走入新房,有人教着他掀开新娘子的红色喜帕的时候,那张端庄秀丽的面庞,从今往后就刻在了他的骨头上。他知道,那一夜,他是新郎官,而她是新娘子,他的新娘子。那个女人说的任何话,都格外的好听,偶尔他轻狂起来,发起性子来,也着实令人头疼,整个郡王府的人都拿他没办法,但他唯独听她的话。她温柔聪敏,很有耐心,每一件他不懂的事,都愿意耗费很长的时间去教导他,她喜欢花草,这个喜好也影响了他,让他暴躁很难平静下来的性子,渐渐好转许多。他甚至愿意安静地蹲在她的身边,陪着她一道将庭院中的空地锄草翻开,洒下花种,然后……。 “如今我们只剩下等待了。”女人的温和嗓音,宛若春风拂面,她的嗓音之内,隐约听得出安静的笑:“夫君,种花就要有耐心,没有耐心,是看不到花开的……我们播种的是花,也是来年春天的希望。就像是我们一样……” “淑雅最喜欢的花是木槿花,我知道,我知道!”他焦急地回答,自从娶了妻子之后,他的全部心思都在妻子身上,他急于了解妻子,胜过了解这世上任何事。 淡淡的笑声从空中传来,她实在是有些无奈,不过却有不见半分不耐,继续说下去。“夫君,我不是在说花的事儿了,我说的是我们也有了新的希望——” “希望是什么?”他当真是犯了懵,很多话,很多事,他当真是一知半解的。但别人的话,他可以装傻充愣不去追问,只是妻子的话,他很想彻底明白是何等的意思。 “我们就要有孩子了,夫君……”有人在他的耳畔低低地说,仿佛在那一刻,她当真把“希望”,播种在他的心里,他听到了希望即将开花的声音。 ……。 穆瑾宁蓦地心口一缩,看得清楚穆峯的眼皮越来越重,眼已然半阖着,仿佛刚刚睡醒,又要坠入虚无梦境之中去。 “爹,你要想念娘的话,我们明日就去看娘——”穆瑾宁已经顾不得自己的话是真是假,是哄骗还是承诺,她轻轻摇着穆峯的臂膀,强颜欢笑,语气宛若孩子的撒娇,宛若不懂事的挽留和固执,眼底的清泪却不觉已然滑落面颊,颗颗滴落在穆峯的削瘦手背之上。 穆峯唇畔的笑,却渐渐变得僵硬,他最终闭上了双目,再也不曾张开眼来,再也不曾醒过来。 他甚至不曾答应穆瑾宁,甚至不曾说一声好。 就这么去了。 一声不吭地去了。 她费尽力气地喘气呼吸,面色愈来愈惨白,紧紧抓住穆峯的手,趴在他的身上陶陶大哭,宛若不懂事的少女一般。 匆匆赶来的大夫见状,脚步停在不远处,听着满屋子的恸哭声音,他最终还是走入其中,看了看床上的老人,当下就清楚穆老爷已经驾鹤西去,灵魂不在身体里面了。 琼音带着一道骑马来的御医刚跃身下马,还未走入大门,却已然见着两名哭红了眼的丫鬟将一对白色灯笼挂在正门口,这是京城的规矩,一旦有人离去,就要在门外挂上白色灯笼。她手中的那支马鞭无声落地,身子一晃,无声瘫软在地,人神恍惚地跪在门口。 …… 来年清明节,天不曾下雨,天际晴朗无云,微风徐徐,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穆氏淑雅的坟墓旁,又添了一个新坟,黄土还是新鲜的,墓碑上写着的,正是穆老爷的名字。 他葬在穆家墓园,已经有两个多月了。 行礼祭拜,磕头点香,一切缛节,她都细细做了一遍,亲力亲为,直到最后,身边的赵嬷嬷才低声道。“娘娘,可以了。” 穆瑾宁安静地站起身来,望向眼前的三个坟墓,娘亲的身畔还有一个陪伴她的紫烟,如今爹也去了,娘亲似乎不会再孤单了,爹也不必再过分想念早逝的娘亲了吧。 她苦苦一笑,笑容却很快就崩落了,她虽然这么想,只是如今,她还不能彻底释怀。 琼音在一旁烧着纸钱,静默不语,雪儿的眼睛都是哭肿了的,将手中的纸钱放入金盆之内,轻声呢喃,要穆老爷穆夫人和紫烟姑娘都在下面好好生活。 金盆之内的火光,在穆瑾宁的眼底炽热,她咽下口中满满当当的苦涩,穆峯走的那几天,她虽然勉强撑着身子打点一切,但在穆峯葬礼之后的那天,她就生了一场重病。 别离……总是令人伤痛,铭心刻骨。 她唯独能想着这是一件好事,是一件可以让父母双亲时隔多年在地下相聚的好事,爹连除夕夜都等不及就走了,似乎是更想去陪伴孤苦一人孑然一身的娘亲。 穆峯的葬礼很盛大,秦昊尧让人帮着她将一切事情都布置的毫无疏漏,她浑浑噩噩发了病躺在宫里动也不能动的时候,也是他彻夜不眠陪着她。 或许因为秦昊尧很清楚,她在这个世上最后的亲人离开,才是对她最大的打击,她无法走出梦魇,才会累得倒下。 在她生病醒来的时候,秦昊尧跟她说的第一句话,是:“你还有朕,还有我们的孩子。” 她在当下无言以对。 曾经在她的过去留下那么多痕迹的人,一个个都已经淡出了她的人生,她的心似乎被彻底掏空了,但若是重新看一遍的话,她的人生还有另一条出路。她有自己的家,丈夫孩子,还有不少依旧对她忠心耿耿的手下……人生原本就顽固而无奈,有时候,很多人根本不必说一句珍重就会离开,这辈子再也不会遇到。 她见过许多这样的人。 她甚至不能挥一挥手,却只能任由他们的背影渐行渐远,走入茫然的天际。 而她,还有自己接下来的使命要完成,还有自己未走完的路要走。 “爹,娘,紫烟,我走了……” 穆瑾宁冲着这三个坟头浅浅的微笑,她说完这一句,就转身走回去,眼底的黯然灰败一分分被冲淡,她的肩膀无声垮下,几个月前,她咬牙忍耐熬过了人生最痛苦的关卡。 但人更该望向前看,离开她的每一个人,她希望他们都能在另一个世界过安宁无人叨扰的生活。 无论这些人,是活着,还是已经死去。 他们——都已经不在跟她一起的那个世界了。 他们……来过了,但终究要走,她没有挽留的资格,正如她无法操控自己的命运。 想到此处,唇畔的笑容无声崩落,她微微抿着粉唇,坐上停在墓园之外精致马车内,神色有几分淡淡的悲伤,却又比任何一天都更平静。 回到景福宫内,她刚从徐嬷嬷的手中抱过天勋,天勋正朝着自己微笑,只可惜她此刻却笑得实在勉强,将面颊贴向孩子的脸,她静默不语,却听得徐嬷嬷禀明一事。 “娘娘,皇上让您回来了就去上书房一趟。” 柳眉轻蹙,她抬起清冷眼眸望向徐嬷嬷的脸,她安静地将孩子放入金色摇篮之内,随即由两位宫女陪伴着,走向上书房。 她自然不知天子找她的用意。 脚步微微停驻在上书房,她缓步走入上书房内,秦昊尧负手而立,背对着她,凝望他背影,那一瞬,惆怅满布眼帘。 “朕准备立天宇为太子。” 秦昊尧听到身后的熟悉脚步,就在她止步不前的那一刻,转过身来,深沉黑眸对着她,眼底的情绪复杂的无法窥探清楚。 从他薄唇边溢出的这一句话,却让穆瑾宁心口一震,她眉头的愁绪不曾彻底消失匿迹,不知该如何回应。 这一切,似乎都是她应得的。 都是她穿行在人世中忍耐着,等来的。 但……她默默凝视着他,心口紧缩,口鼻酸涩,他的这一句话,比这世上任何的一个承诺,还要沉重。 ……。 9 两人独处 秦昊尧的黑眸对着眼前的女子,她含辛茹苦为他生下一对麟儿,得知他有意立天宇为东宫太子,脸上却没有任何一分欢喜之情,他知晓这两个月来穆瑾宁总是耿耿于怀穆峯的离世,忧心忡忡,心里头总有难以看清的复杂伤怀,他此举不只是为了讨得妻子的欢心,想看穆瑾宁展露笑容,更是为了让她安心一些,别再介怀过去,而是更看重将来。(.好看的小说)舒榒駑襻 他扯唇一笑,神色自如,俊美面容上有了些许柔和,一步步朝着穆瑾宁走来,最终驻足在她的身前,伸手扶住了她的肩膀,低沉嗓音萦绕在穆瑾宁的耳畔。“宫里向来都是遵循立嫡立长的原则,你又何必如此惊讶?哪怕朕不提,文武百官也是心底清楚的——” 天宇当然是皇上的嫡长子,但我也知道太子一事非同小可,但还应立子贤,他们固然是继承皇上江山嗣,不是更该查看他们各自为人做事的贤能吗?我知道皇上答应此事的缘由,但大可不必因为我最近魂不守舍的,而急着给天宇太子的名分,不如再等两个孩子懂事了再说吧。” 穆瑾宁安安静静地凝眸望向秦昊尧,泰然处之,神情恳切,低声说着这些肺腑之言。或许若是换做别的女人,定会笑着答应,哪怕是推脱,也不过是言不由衷。她跟皇上的两个皇子,在众人眼中,原本就是含着金汤匙而生的尊贵身份,太子一事,兴许如今定下来就能安心,太子是她亲生之子,哪怕往后的未知年份会再有别的女人夺取圣恩,似乎她的地位也终究是后宫之中第一人,无人可以轻而易举撼动她的位置。但若是她今日拒绝了,此事落了空,说不准再过些年头,太子一事还有变数,她就得不偿失,必当会后悔。 只是,她很清楚自己的心。 对于秦昊尧而言,任何一个皇子都是他的亲生骨肉,要从中挑选一人成为他的继承人,昏庸的帝王会选择自己平日里所喜爱的皇子,或者是极其看重嫡长子,但她根本不必操之过急,天宇才刚满两岁,天勋才七个月大,她觉得如今确定东宫太子人选,实在太心急,也太仓促,太草率了。 而她也并无这么大的野心,皇帝立下东宫太子,是迟早的事,哪怕遭遇那么多的苦难困境,她若能等到今日圆满的结果,还有什么是她只要有心而等待不来的?!她若是太过介怀此事,倒是显得用心不良。 “皇上向来谨慎周全,不过在众位臣子眼底,皇嗣都还小,皇上有正在壮年,此事本不急,哪怕过两年再定太子也可。”见秦昊尧沉默不语,她将柔荑轻轻覆上秦昊尧的手背,神色一柔,柔声细语地说道:“我这阵子因为爹的事儿伤心疲惫,让皇上看了我很久的脸色,我也不曾体贴照顾过皇上一回,这都是我的不是。我知晓皇上定是想让我高兴,不过皇上不必将立太子这件大事当成是我的定心丸,当成是对我的一种赏赐。(.无弹窗广告)这样对于孩子们而言,也不太公平——” 这么早就立下太子,对她自然是一件好事,但对于朝廷而言,却会为她惹来臣子们更多的妄自揣测,皇帝对她的宠爱有加,仿佛弱水三千只取一瓢的器重,而她在三年来为皇室生下二子,她皇后的地位早已巩固稳定,孩子们的名分也已经定下了,她当真无心想过太子的头衔会落在谁的头上。孩子还未长成,皇帝就突如其来地定下这么重要的大事,臣子们难免要揣摩是她在皇上的身边吹了枕头风,软磨硬泡给皇上施压要皇上早日定下太子。 但秦昊尧是如何韬光养晦征东讨西将王朝的势力一分分握在手中,如何在登基的途中杀出了一条血路而谋得这整个江山,过些年后,他势必要立下东宫太子,除了此人是他的亲生血脉之外,更该跟他相似的善于运筹帷幄,拥有指点江山的本事和手腕。他绝不会随意挑选一个人从他手中接过这么辛苦得来的一切,对她而言,她亦不希望如此。 他的手臂轻轻搂住她的腰际,环着她的身子,将薄唇印在她的黑发上,沉默了许久,才低声开了口。“朕既然答应了你,此事即便晚几年,也不会有任何变数。” 穆瑾宁从来都不是一个没有任何想法的女人,他这么做兴许有些许讨好她的意思,但这么早就定下东宫人选,的确是太仓促草率了。他正在壮年,龙体安康,宫中也一片祥和,本该在皇嗣长大成人的时候再拟定圣旨,昭告天下。他一旦在明日早朝上说起此事,有心之人定会揣摩是皇后等不及了,暗中的矛头又会指向穆瑾宁的身上,为她惹来无妄之灾。这几年他们费心做的所有事,都会被有所动摇,好不容易众人开始相信贞婉皇后是皇帝的贤内助,将后宫打点的平静有序,本都是她的功劳。人心,是需要漫长的时间来考验的,她才在朝廷众位臣子的心中站稳脚跟,才赢得了他们的信任,此事一出,对她的地位和信任而言,却是有害无益的。女人,尤其是宫里的女人,哪怕是一国皇后,一旦有太多的野心和计划,更会令臣子不安忧心。 “皇上对我们母子的心,若我都不明白,不相信,才是愚笨之人。”穆瑾宁弯唇一笑,将螓首靠在他坚实的胸膛前,唇畔的笑容迟迟不曾崩落消散,时间总是残忍的,或许会将不少海枯石烂的誓言都变成可笑的玩笑话,变成一片虚无,但她如今却不再惧怕可怕的时间,她相信不同的时间,会铸就不同的成功和完满。 很多事,都是值得等上很多年,半辈子,甚至是一生的,欲速则不达,她绝不会没有任何的耐心,或许是遭遇这么多事之后,她有了信心,也有了底气。 “好。”他下颚一点,淡淡睇着她,心中明了,愿意将此事拖延到数年之后。 不过他既然已经答应了穆瑾宁,该属于她跟孩子们的所有东西,他会保留到那个时候。 “今晚皇上来景福宫么?我想给皇上亲自做几道菜,我们好些时候不曾一起吃顿饭了。”穆槿宁扬起晶莹面容,噙着温柔的笑意看他,手掌依旧落在秦昊尧的胳膊之上,她做出了身为妻子的邀请。 亲人的离去,她也曾经消沉神伤过数月,但她决不能继续这么下去。 她还有自己的一家子,而不只是只剩下她一个人而已。哪怕曾经陷入人生之中的困境泥淖,哪怕她可以纵容自己失落迷失一阵子,也总要回归到自己的生活。 “朕当然会来。”秦昊尧捉住她的手掌,不遗余力地将手掌紧握在手心,黑眸幽深,却又不再像是一个深不可测的冰湖,而是也有了些许回应。 他或许不是这个世上最体贴妻子的男人,或许不是一腔柔情天生就知冷知热的男人,但对于心爱的女人,他向来对她有求必应,百依百顺。 “那我就回去准备,几年不曾下厨做菜,要是做得难吃,皇上可要包容包容我……”她唇畔的笑容更深,哪怕在此刻的年纪,她端庄清丽的面容之下,浅笑盈盈的当下,依旧可要让秦昊尧窥见她年少时候的几分清灵娇俏。 这一番话,当然是夫妻之间单独相处时候才能说得,最后的“包容”两字,更是对丈夫的撒娇,两人相处久了,虽然不善于跟男人撒娇,但在感情之中,原本女子就像是水,以柔克刚才是上上策。 “简单些就好。”秦昊尧等彼此的手掌松开之后,才对着她笑,目视着她欠了个身子,随即优雅转身走出了上书房。她身为一国皇后,本就没有亲自下厨的必要,不过若作为妻子,她当真贤惠手巧,心思细腻,让人根本挑不出任何毛病来。 这宫里的厨子手艺再精妙,做出的山珍海味再令人难忘,跟穆槿宁专心为他而做的菜的味道,完全不同,自从她回来的这些年,她在私底下有多用心,或许谁也不知道,但每到他尝到她曾经为他下厨做过的那几道菜的时候,秦昊尧是这个世上最清楚她有多在意他们之间的关系。 每一道,都是他平日里最喜欢的菜,她用很久的时光,重新找回他的喜好,但这一个举动,却又并非只是简单而敷衍的投其所好。 “瑾宁——” 就在穆槿宁已然走到上书房的门槛前,秦昊尧蓦地喉咙一热,唤出她的名字。 她不曾当下就转过身去,心口一震,不知自己在年少时候,是否也曾经预料到十余年之后,他呼唤出这个名字的瞬间,她的心会如此波涛汹涌,会如此难以平复,会如此的……茫然若失,手足无措,却又百感交集,感触万千。 在她最痛苦的时候,在她病的胡言乱语哭的无法自抑的时候,这个男人从未离开一步,正如他过去的承诺,寸步不离,长相厮守。 原来,这个男人也能将她的名字,念得如此动听……如此动人……如此刻骨铭心。他的低沉嗓音,并不高亢张扬,她并不常常听天子这么喊她,但为何方才却又突然觉得这个名字,早已被秦昊尧在心中念过百次千回?! “雪白上月又生了一匹小马,明日朕带你去看看,若是喜欢就留在宫中马厩。”站在她身后的男人嗓音低沉,这么说道,明明是再寻常不过的话,落在穆槿宁的心里,却又似乎变了一种味道。 那一匹通体雪白的母马,好像是秦昊尧在多年之前送给自己的,从小马驹成长为成年骏马,这几年来也生了好几匹小马。 时光,不管你欢喜还是忧郁,不管你笑还是哭,时光都不曾放慢步伐,更不曾走走停停。 任何人,都不是例外。 她的人生之中,很多人来过,但如今继续留在她身边的人却为之不多了,她很感激,也很珍惜。 她噙着笑容回过头来,轻轻点了点头,眸光褪去前些日子的阴霾和黯然,多了几分平和的清浅柔光,宛若潺潺清泉,清晰可见。 下一瞬,她在秦昊尧的目光之下从容转身,宫装裙摆暗暗摩挲过门槛,她迈出一步去,莲步前行,渐渐消失在他的视线之内。 这一桌酒席之上,摆放着七八道菜,最中央是一道香气腾腾的鸡汁鲜笋汤,秦昊尧瞥视了一眼,随即径自入席。 今夜难得穆槿宁让紫鹃跟徐嬷嬷带着两个孩子一道离开景福宫,留下他们夫妻两个单独相处,自从她为自己生下一对儿子之后,他们的确鲜少暂时撇下孩子,宛若成亲不久的新婚夫妻一般独处,用膳,缠绵。 “这是前年我亲手做的果子酒,皇上要尝尝看么?”穆槿宁站在秦昊尧的身前,从一旁宫女的手中接过这一个青釉色的酒壶,她弯唇笑着,五官姣好细致的面容上,像是浮现着淡淡的光华,胜过任何浓妆艳抹的女子。周遭的烛光洒在她粉紫色的宫装之上,衬托今夜的她,愈发美丽明艳。 秦昊尧饶有兴趣地打量了穆槿宁一眼,黑眸宛若一张网,将这个可人儿全部罩住,她仿佛无法走出他的视线哪怕一步,他暗暗捉住她的手,眸光愈发深沉。“朕以为你要朕戒酒,滴酒不沾——” 他缠人的头痛病,若没有当年穆槿宁耳提面命,兴许到这个时候,也不曾彻底除去病根。整个大圣王朝的臣子都知晓,天子的酒量很好,千杯不醉,但这几年来,碰酒杯的次数,却是屈指可数的。他似乎并非刻意克制,但事实的确也是如此。 “正因为不希望皇上再喝烈酒伤身,但偶尔喝几杯果酒还是对身子有益无害的。”穆槿宁将手中的酒壶倒在瓷碗之中,随即将碗盖盖上,清新酒香萦绕在彼此的鼻尖,令人的身子也松懈不少。穆槿宁将双手覆在秦昊尧的后背之上,轻声细语,这世上任何事都是要一分为二,小酌怡情,偶尔一两回,也绝不会伤害身子。 秦昊尧敛眉低笑,双臂环胸,侧过俊脸看她的笑靥,顿了顿,突然有些好奇。“今儿个……是什么好日子?” 穆槿宁俯下身子,眼神平和,在他耳畔低声说道,“皇上打开瞧瞧。” 从穆槿宁的手中接过了这一个小巧的酒碗,他敛眉,打开一看,却有些怔然惊喜。 清澈的果酒之上,漂浮着几片粉嫩的桃花花瓣,让这一杯看似寻常的酒,精致而灵动,随着他的右手腕轻轻晃动,桃花瓣宛若一只粉色轻舟,在湖心试航。这几片桃花,都是极其新鲜的,他突然想起来,宫里的桃花如今还有些开着,不过过不了几天,就要全部谢了。 “桃花,不止会盛开在桃枝上,也会绽放在酒液中,就像是皇上给我的感情,走过了过去,停在了当下。”穆槿宁抬高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眸光之中隐隐闪耀着复杂的情怀,很多人过日子,并无时间停下来去想到底品尝着的是何等的滋味,但若让她如今想想看,留在秦昊尧的身边,他至少从未让她尝到半分苦涩味道。她想到此处,胸口却微微发闷,她笑靥不变,在烛光之下,看来愈发动人。“今夜我想敬皇上一杯。” 秦昊尧不曾拒绝,朝着穆槿宁举高手掌之中的酒碗,却不曾一仰而尽,而是喝了一口,细细品味。 并非是宫中美酒的火辣香醇,而是宛若山间泉水的甘甜棉柔,桃花没有任何香气,但奇怪的是,仿佛他喝着这一杯桃花酒的时候,也嗅到了桃花的香味。温暖的,清淡的,仿佛一直都萦绕在自己的身边,不曾让人觉得心情澎湃,却又不愿这阵香味彻底消散。 或许,这淡淡的芬芳,是出自穆槿宁的身上。 哪怕没有过去,上苍亦不能阻碍他们各自觉得幸福。 她连着喝了两三口,人人都说酒能消愁,也能让人快乐,但亲自酿造的酒喝下肚的时候,她却不曾预知自己居然会如此平静。 就像是……她早已经历过许多回离别。 她垂眸一笑,为秦昊尧再斟了一杯酒,将淡淡的失落压下心口,不愿让秦昊尧看到自己的过分失态,如今她并非是一个懵懂女孩,而是两个皇子的娘亲,哪怕悲苦喜怒,都不该表露在脸上。 “别喝了。”见她也为自己倒了一杯,秦昊尧长臂一伸,扼住她的纤细手腕,黑眸深沉,俊脸上没有任何神情,却也并非是全然不快。 他知道她酒量不好,却不只是因为这个原因而已,他不愿看到她用酒去驱散心中的伤怀,穆峯的死,谁都是错愕不及,这个噩耗来的实在突然。 他永远都忘不了,他一听到消息就当下出了宫,去了一趟郡王府,她虽然是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却不过剩下一具驱壳而已,魂魄早已不在。 他不要她总是想那些不开心的事,他不要看她哪怕悲伤还要压在心里,他不喜欢……哪怕在他的面前,她还要隐藏心事。 …… 10 秦昊尧的安慰感动她心 闻言,穆槿宁只能放下了手中的酒碗。[]舒榒駑襻 扼住她手腕的手掌,烫的像是火一样,她不受自控地缩了缩,却没能挣脱开来。他的五指,宛若这世上最坚硬的铜墙铁壁,只要将人扣在其中,就永远都无法逃离出去。 平日里,她大多都是冷静的,理智的,从未有过任何一个念头,需要借酒浇愁。 “朕不是不让你碰酒,若你觉得心里会舒坦一些,朕陪你喝,多少都可以。”秦昊尧依旧牢牢地抓住她的手腕,他的语气霸道而专制,听上去格外潇洒从容,这宫里什么都不缺,美酒的品种也不下十余种,若她当真要喝的淋漓酣畅,他只需一声令下,根本一点也不会麻烦。 见穆槿宁的神情微微怔然,他话锋一转,准确无误地看透温和的眼眸里,隐约可见的几分淡淡空洞,她自然不会是存心想要喝酒,而是……人在伤心的时候,伤心的没有任何法子,无助至极的时候,才会去碰酒。 他自然感同身受,在亲眼看着穆槿宁躺在碧轩宫里,没有任何脉搏心跳的时候,在风光葬下贞婉皇后之后,他每一日都想着她,但无论怎么想人也不会死而复生,他在这样无奈又孤独的时候,唯有灌醉自己才能将这样的痛苦暂时从心里抹去。其实,这只是个最愚蠢的方法。 他很难彻底灌醉自己,再火辣的烈酒,也无法压下心中的痛苦,酩酊大醉之后,新的一天还是会来,他还是平静自若地去雍安殿上早朝,批阅奏折,处理国务,一切,都跟她还在的时候一模一样,唯有不同的一件事……是他的身边少了一个人。而这样的平静生活,藏匿着多么尖锐的伤痛,唯有他一个人最清楚。 至亲的人走了,整个世界却还是相同的,太阳照常会升起,会落下,宫里的鲜花依旧会盛开,会凋零,桌上的蜡烛会发光,会熄灭。 只是曾经有过两个人相处的屋子,剩下一个人而已,仿佛唯一的差别,就只是这么简单,轻描淡写。 活着的人,却还是要活下去。 话锋一转,他的黑眸直直望向穆槿宁的晶莹面容,嗓音格外冰冷低沉,正如他在朝廷之上发号施令一样决绝,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如果喝了酒也不会改变你的心境,朕不觉得你还要喝下去。” 是啊,不过是一种浪费而已。 浪费了时间,也浪费了感情,但心里的惆怅哀伤,却没有半分缓解。 她哪怕再好的伪装,骗得过别人,也骗不了秦昊尧的眼睛。 不只是他目光如炬,慧眼锐利,而是——他兴许比这个世上任何一个人,更了解自己。 她的眉眼平和,淡淡睇着对面坐着的男人,不动声色地对望着,久久沉默不语,不可否认,无论身处何等样的困境,她第一个能够想起来,能够去依靠的人,是秦昊尧。 “我不该让皇上察觉的……明明在心里头说了好多遍,明明说今晚不再想那件事了,明明不想让皇上看到这样的我……”她朝着秦昊尧微笑,虽然笑容不达眼底,低声呢喃,悠然自叹,她的指腹缓缓拂过酒碗边缘的青花瓷,眼底落入几分莫名的忧伤和沉郁。 秦昊尧自然是察觉她的异样,哪怕她强颜欢笑,任何人都不会看穿,正因为他是她的丈夫,是深爱着她的男人,这样的默契,原本就是再自然不过的。她眼底的任何细微变化,都很难逃过他的眼,只要他还在意她,就绝不可能毫无感觉,毫无触动。 沉默过后,他俊眉紧蹙,俊美面孔上有过很浅很淡的阴郁,他说的很平静,仿佛不需要多心去想,这些话,就从自己的喉咙溢出。“两个人相处生活,原本就会看到对方的任何一面,朕当然是喜欢看你笑着的时候,却不希望你心里在哭,脸上还在笑这么勉强。” 自从她那回从郡王府回宫之后,每回他在她身边陪伴,都不曾看到她落下一滴眼泪。但他却又无法确定,在他离开景福宫的时候,在支开了所有下人唯独剩下她一个人的时候,她曾经哭过多少次,黯然神伤过多少回。 她的心里,是在哭吗? 穆槿宁铭心自问,却也不得而知,很多时候,或许他了解自己,胜过她自己。 “菜要凉了。这是皇上喜欢的松鼠桂鱼,就要趁热吃的,冷了就不脆不香了。”穆槿宁暗自将手从他的手腕中抽离出来,将这一道菜推向秦昊尧的面前,唇畔的笑容却更深,轻轻说了句。 秦昊尧不曾让她失望,趁着菜还温热,他不再开口说话,夹了几口品尝,这几道菜都是她亲自做的,他若碰都不碰,才是让人伤心。 “景福宫的菜,都比得上御膳房做的了——” 他扯唇一笑,毫不吝啬溢美之词,有几分说笑的意思,但不只是说说而已,他当真胃口尽开,吃的不比寻常时候少。 “瑾宁,你多吃些。”他看她虽然也是吃了几口菜肴,但看来意兴阑珊,穆槿宁轻轻应了一声,话音未落,已然看着自己的白饭之上被夹了一块红烧排骨。 她抬起眉眼,心中掠过少许暖意,浅笑着以银箸夹到自己的唇边,细细咀嚼。 这是他今天第二次呼唤她的名字。 她在其中,听到了被人宠在怀里的滋味,也不知是否是这糖醋排骨里面放了太多的糖,才会在口舌之中蔓出这等的甘甜滋味。 “朕知道你心里不好过,但三个月过去了,你也该放下了,别跟自己作对。” 秦昊尧的安慰,总是不难让人察觉他的清醒,仿佛任何痛苦的事,他似乎都是旁观者,引导者她走出黑暗的阴霾,朝着前方有光亮的出口行进。 她如今在他的眼底,或许看起来很可怜,平日里的理智,果断,聪慧,什么都没有了,她就像是这世上到处可见的一个懦弱的女人,被人世的苦难别离击倒了,就再也爬不起来了。 他说的自然没错。 她更像是跟自己作对,她心中还有很多的亏欠,这些愧疚让她面临穆峯死讯的时候,变得格外脆弱,不堪一击。 但在今天开始,她的确该放下了,想念……放在心里就好。 指腹暗暗滑过汤匙的顶端,她压下螓首,垂着长睫,安然地喝了一口鲜笋鸡汤,鸡汁被滤过三回,并不油腻,味道很清。鸡汁的味道,浸透在每一片鲜笋之中,清淡而鲜美。 秦昊尧已然放下手中的银箸,安静地看她吃饭,她的动作缓慢而优雅,仿佛每一口菜肴,都值得她品味咀嚼,而并非大而化之地吞入腹中。 她吃的很慢,跟平日相比,却吃的不少。 仿佛只要看她吃,他会比吞咽入腹更加餍足。 他只是坐在穆槿宁的对面,自斟自饮,酒壶之中的果酒对她而言,或许算是一种酒,但对于秦昊尧而言,更像是有淡淡酒香的清水而已。 不管是倒酒,还是喝酒,他的目光却还是紧紧锁在穆槿宁的身上,每看她吃一口饭,他就喝一杯酒。 仿佛配合的天衣无缝。 酒,落在秦昊尧的心里,每一口都像是在他的心里下了一场小雨。他自诩为是个很有耐心的男人,为了成就大事,可以忍气吞声许多年,也不曾希望这个世上千千万万的人群之中,能找到一个懂他的人。但在感情上,他却要急躁许多,几年的等待而已,就快要将他折磨的濒临崩溃。而如今,他们彼此相望,眼神交汇,却各自无言,他耐心地等待她用完晚膳,哪怕只是看她多吃一口也好。 洗漱过后,穆槿宁亲手为秦昊尧宽衣解带,神色安静地陪伴他一道走向内室的雕花大床前,躺在床上,她却依旧辗转反侧,却又不曾发出任何声音,生怕惊扰了天子安睡。 秦昊尧知晓她这阵子都很难入眠,毕竟整个皇宫,只要他想要知道一个人的消息,巨细无遗,谁也无法瞒住他。 “怎么还不睡?”秦昊尧察觉的到穆槿宁的细微动静,他也不曾彻底入睡,偏着身子,望向穆槿宁,哪怕她假装闭着双目,也并非由任何睡意。 穆槿宁浅笑着打趣,宛若说笑,却依旧不曾睁开双目,语态有些许淡淡的慵懒:“皇上今儿个身上换了熏香?不像是檀香味了。” 身为天子,每一件里衣外袍都会被熏香熏过,这样的规矩传到了宫外的贵族之家,也成了传统。 他身上的熏香味道很淡,淡的仿佛若是不用心去感觉,就无法嗅到一丝一毫。他原本就是顶天立地的男儿,似乎不愿自己的身上沾惹任何像是女儿家的香气。 或许,那悠然的檀香味,也是一种习惯。 他习惯了。 她也习惯了。 这么多年来,他们都习惯了。 今日,她却察觉到些许异样,从秦昊尧越过她的身子,径自入席的时候,她似乎就已经知道了。 “兴许是新来的下人笨手笨脚,换了另一味的熏香。”秦昊尧一句带过,说的轻描淡写,并不曾在这么细微的琐事上大做文章,他的手臂环过她的肩膀,但这样的理由,落在穆槿宁的耳畔,却格外暖心甜蜜。 她弯唇笑着,长睫微微颤动,在眼睑之下透映出一抹阴影,她岂会看不出来他来景福宫已经换了白日穿着的龙袍,她岂会嗅不出来他身上跟每一天都不同的气味?! 不过就当把她跟孩子一样哄骗也好,就这一天,就这一个晚上也好。 积累在身体里的疲惫,心酸,哀伤,若继续累积下去,有害无益。 “睡吧。”秦昊尧的嗓音转沉,他自然知晓穆槿宁定是察觉的到他的用心,但说破也好,不说破也罢,将她圈在自己的胸怀之中,仿佛这就是他给她的自由。无论她走的多远,他都希望只有他伸出手臂就能触碰到她衣角的距离。 他身上衣衫里里外外的熏香,不再是寻常的檀香,而是换了别种滋味,这等气味是有安眠宁心的作用,而如今,穆槿宁就被他身上的这种熏香包围着,混入她的每一口呼吸之中,不多久,她当真眉头舒展开来,身子渐渐松懈下来,宛若一团轻盈的棉花一般,安分地窝在他的怀中。 面对她的时候,他的心常常是万分复杂的,仿佛哪怕时光走的再快些,哪怕时光再残忍地在他们前行道路上抛下巨石,没有什么人,没有什么事,可以让他放开她的手。 这世上,只有穆槿宁这么一个女人,他曾经想象过跟她一起一辈子,不弃不离的结局也不会觉得后悔和遗憾。 “都会过去的——”他听着穆槿宁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知晓如今的她定是浑浑噩噩,还有一线清醒,手掌在她削瘦的肩头上暗暗摩挲,待她身子渐渐松懈了,他才在她的耳畔低语一句。 穆槿宁却听得清楚,她已然昏昏沉沉,困意越来越重,眼前仿佛是一条漫漫无止境的道路,她只是朦朦胧胧走向那路上,他的话却在心中百转千回,宛若站在悬崖上,扑面而来的是这一句话的千百次回声。 是啊,一切都会过去,不管她再难过,再伤心,再遗憾,都会过去。与其暗自流泪,还不如笑着面对,相信他们走出了自己的世界,也能过得很好。 隐隐约约之中,她还能察觉的到胸口的温热,隐约察觉的到他的手掌长久停留在她的面颊上,她当真是累极了,身心俱疲。 至少在秦昊尧面前示弱的话,展露她如此疲惫无助的时候,并不可耻。 翌日晌午。 所有宫女都任由她沉沉睡着,无人来打扰,秦昊尧起身的时候动静太小,定也是不愿吵醒她,她才在温暖的内室睡到这个时辰才悠然醒来。 整整三个月了,她不曾有一天如此好眠。 仿佛当真将身上的重担丢下来了,她坐起身子,觉得满身轻松,待她朝着门口喊了一声,琼音跟紫鹃边一道走进屋子来。 没血没泪的人,不见得是最好的,或许过去的自己,曾经一度是这样的女子。但人活在世上,最难逃过的就是感情的束缚,也难免落泪哭泣,心中被掏空只剩下一具躯壳,会痛苦,心才不会麻木不仁。 她身边的位置,似乎还留着淡淡余温,仿佛他走了没多久,身上的熏香的气味,却经过一个晚上,也已经消散地差不多了。 令她感动的并非只是他的陪伴,他为她着想的这些心思,已经胜过他平日里给她的任何赏赐。 “娘娘,宝月公主站在门口等了很久,要来给娘娘请安。” 穆槿宁下了床,只听得紫鹃在身后轻轻地说,她捧起清水,手微微顿了顿,依旧神色自若地洗漱更衣。 “别让她久等了,请进来吧。” 她淡淡地说了一句,坐在铜镜之前,待琼音手握白玉梳子为穆槿宁梳理及腰青丝,紫鹃领着宝月公主缓步走到内室。 宝月公主朝着穆槿宁深深行了个礼,抬起眉眼来的时候,才瞧见穆槿宁刚刚换上一套翠色缎面宫装,坐在梳妆镜前,桌上摆放着几道膳食,看来贞婉皇后是刚刚下床没多久。 她已经有两个月不曾来过景福宫,听闻贞婉皇后有些家事缠身,她也不便再去为皇后娘娘添麻烦,她是个知趣的人,直到后来才听说贞婉皇后的父亲离开人世,她当真也曾经错愕不已。 或许比起贞婉皇后而言,她还算是幸运的,她不曾经历过如此刻骨铭心的离别。 “娘娘,我来的真不是时候,打扰你歇息了。”宝月公主朝着穆槿宁,这么说。 “今天是我起的晚了,正巧你来了,来一起吃点吧。” 琼音已经帮穆槿宁梳好了头,她随即站起身来,笑着望向宝月公主,她看来神色自如,泰然处之,笑靥依旧拥有温暖人心的力量,仿佛在她的身上,没有发生任何事。 “谢谢娘娘。”宝月公主也不再推脱婉拒,在整个大圣王朝中,唯独贞婉皇后不曾将她当成是一个外人,一个敌人。时光,是足以看清一个人的真实面目和真心的。 “坐。”穆槿宁扬起唇畔的笑容,看着宝月公主迟疑着坐下,她眼神一转,紫鹃紧忙为宝月公主添了一人份的膳食。 “宝月,你到宫里也有三年多了吧。” 用完午膳之后,宫女为两人奉上两杯花茶,穆槿宁安静地望向这个跟自己年纪相仿的女子,她五官深刻,眼神深邃,肌肤是蜜色的,身子高挑健美,身着大圣王朝的宫装,似乎把这么婉约精致的宫装穿出了别样的风情。 她轻声开口,缓缓端起手边的茶碗,轻描淡写问了一句。 “是啊,当年刚进宫的时候,娘娘还怀着大皇子呢,一转眼,三年就过去了。”宝月公主端着茶碗喝了两口花茶,目光明澈,说的直率。 三年多的时间,并不短暂,她也有了些许改变,时光磨去了她身上几分原本的粗蛮,唯独不改的是骨子里的率真。 穆槿宁垂眸一笑,眼底的幽深愈发明显,她安宁地说道。“三年来你在我身边也很用心,你对我无话不谈,我就是想问问,你在这些年想过要嫁人么?” 穆槿宁这么问,自然有她的道理,三年中她不曾为宝月公主再跟皇上求过第二次情,至今宝月公主依旧是在雅馨殿内十天才能拥有半日的自由。并非是她铁石心肠,不愿帮一把故人,也并非是她明哲保身,目中无人。宝月公主的身份特殊,她哪怕想要帮忙,也决不能做的太过,否则,此事牵扯到国家利益,自然万分敏感。 “我这样的身份,能活着都是皇后娘娘的恩赐——”宝月公主急忙摇了摇头,她不会得寸进尺,更别提她正是因为无心嫁人,才会在北国人的眼中视为异类。儿女情长那等东西,她或许生来就比别人少了这么一块细腻心肠。 “我说的也并非是这一两年,现在哪怕由我去跟皇上说,此事也不见得能成。不过,若你的心中有喜欢的人,说不定他会是你的贵人。”穆槿宁抿唇一笑,端庄温婉,不疾不徐地道出这一番话。 宝月公主最好的结果,似乎就是老死在宫中,至少不会人头搬家。不过若是可以化干戈为玉帛,不但为宝月公主找一个庇护所,也能缓和两国的岌岌可危蓄势待发的关系,宝月公主就是一个关键人物。 “皇后娘娘的话总是这么高深,我实在听不明白。”宝月公主不免有些自嘲,穆槿宁虽然跟自己年纪相仿,却比自己心思缜密,否则也不会顺利坐上皇后的位置,而且越来越得人心。话锋一转,她笑声爽朗,“我在宫里人都难得见到,别说是男人了,皇后娘娘你还会拿我说笑?” “在雅馨殿内,你的床头不是挂着一件大麾么?这件大麾……应该是男人之物。”穆槿宁不动声色,语气平淡,却又似乎隐藏着别等的用意。 “那的确不是我的东西。”宝月公主闻言,眼底满是错愕讶异,皇后到自己的殿内不过三五回,居然留意地这么仔细,似乎蛛丝马迹都逃不过她的双眼,明察秋毫,的确不是一个普通的女子。 她不曾找任何借口,也不怕任何人栽赃陷害,她向来活的堂堂正正,除了雅馨殿外的两名侍卫,她在宫里就不曾见过任何男人。 “你已经有了心仪之人?说出来听听,是谁啊。”穆槿宁将眸光转向了宝月公主的方向,唇畔的笑容不曾敛去一分。 这宫里除了后妃,无人敢在女人的屋子里摆放男人的物件,宫里原本就有规矩,生怕宫闱混乱,下人通奸,在这件事上是决不能有半点差错。别说宝月是北国人士,她出身在皇家,也该明白这些道理,而将像是出自武将之身的大麾摆在自己的近身之地,可见她对拥有这件大麾的主人,有多么深沉的情愫。 “称不上什么心仪不心仪的——”宝月公主没有半点遮遮掩掩,她说的果断利落,挺直了腰杆,没有半分值得怀疑的地方,她开门见山,将那件大麾的来龙去脉,全部坦诚清楚。“娘娘想知道,我就说给你听。” 听完了宝月公主的话,穆槿宁突然眸光一闪,此话一出,自然带了些许暧昧的意思。“原来是张奇将军的贴身之物。” “娘娘不必多心,我只是很钦佩他,也很感激他,不过这辈子该是无法再见面的了。而且,他也定是记不得我还会将那件大麾留到今日,我们不过有几面之缘,并非是娘娘所想的那等关系。”宝月公主将这份浅浅的缘分撇的一干二净,哪怕她将这件大麾留到自己死的那天,兴许这世上也只有她一人知晓,身为一个没有明天的人质,她不敢多心,不敢多想。 穆槿宁语调一转,轻笑出声,有了试探的意味。“即便是对张将军有意又如何?张奇将军至今还没有妻妾。” 见宝月公主的眼底有了错愕的神色转瞬即逝,穆槿宁不等她开口,再度反问:“男未婚女未嫁,不是理所应当的么?” 这一回,宝月公主自然无话可说。她对张奇将军,自然是有几分欣赏和感激,若说是男女之情,却也并不妥当。不过不知为何,听闻贞婉皇后说起张将军还未娶妻,她的心却跳的这么快。 “他在武将之中,正直果敢,说一不二,是个可信可靠的男人。不过已经三十七八岁了,不算年轻,还没成家,这样的男人对于国家是可靠的英雄,对于我们女人而言,是不是就没有半点依靠了呢?” 穆槿宁神色不变,泰然处之,故意这么打趣调笑,张将军在武将之中,勇猛果敢,是个人才,几回出征都有了出色的成绩,不过跟宝月公主匹配的话,他可是虚长了宝月整整一轮年纪。 “能报效国家的男人,心中担着责任,往后对家里也会这样的——” 宝月公主沉默了许久,才道出这一句话,只是话说到一半,她就不再说了,仿佛这才意识到,穆槿宁在暗中看着自己的神态言语。 责任。 是啊,一个男人对国有责任,对家有责任,国家两字,素来不必分的那么清楚。 她轻点螓首,噙着笑容,静默不语,纤纤素手再度端起手边的花茶,优雅地品茗,心中却自有一番打算。 11 宠爱你一辈子 漠城一战之后,时隔三年半,北国居然派使者送来皇帝亲笔所写的书信,主动示好,不再扰民,不再骚扰边境,保证边境通商友好,唯一的要求就是——北国皇帝要见一面自己的皇妹,留在大圣王朝三年多的宝月公主。舒榒駑襻 雍安殿内,坐着两三位臣子,领头之人自然是公孙木杨,不过他沉默不语,神色深沉,听着另一个臣子发话,言辞激烈。“皇上当真相信北国皇帝的话?他过去背弃盟约,说翻脸就翻脸,可不是什么有信用之人。” 北国皇帝虽然年轻,但喜怒难辨,无疑是一只笑面虎,脸上常常挂着笑容,据闻也是个多情种子,坐拥后宫美色,但在私底下,他对北国疆域,却有不小的野心。北国的国力虽然还无法跟大圣王朝相提并论,但北国的兵法跟士兵都是上乘的,一旦他吞并了一两个周遭的小国家,扩大了领土,在十年之内就必成大气候,到时候东山再起,卷土重来的话,也会是大圣王朝的一大劲敌。 北国皇帝,是个跟狐狸一样狡猾的人,绝不会硬碰硬,又曾经毁掉提出来的誓约,为大圣王朝之人所不齿。 上回吃过北国皇帝一个闷亏,害的御驾亲征的天子被火枪所伤,虽然打了一场漂亮的胜仗,但至今想来,依旧是令人心中发闷。北国皇帝是个暗中耍诈之人,他们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公孙木杨闻言,扬声大笑,北国皇帝生性狡猾,但他身为一国之君,不管有没有信用,君王眼底唯有一个国家的利益,唯独在意的是心中抱负。 听到公孙大人的笑,其他臣子将眼神转向他,听他提出不一样的意思:“当年的确是北国毁掉约定,但漠城一战,北国亦不曾捞着任何好处。这几年北国很安分,虽然跟楚国鲁国都有数次兵戎相见,不过他迟迟不敢再动我朝,你们真以为北国皇帝是个有勇无谋之人?他定是在韬光养晦,暗中壮大兵力,他若没有半点准备,如何将鲁国的两座城池拿到手里?” 另一个臣子则较为保守,想法并不偏激:“微臣觉得,北国皇帝这个要求并不过分,若是宝月公主对他没有半点分量,他也不必在意宝月公主的性命。他想到王朝看宝月公主一面,也是人之常情,不过以防不测,若是北国皇帝答应单独进京,就可表明他的诚心,我们也不必咄咄逼人,不如就此成全他一次。将宝月公主送到宫外跟北国皇帝相见,周遭以身手高强的侍卫看守,纵使北国皇帝诡计多端,也不怕他再出任何幺蛾子。” 秦昊尧稳坐在金色龙椅之内,黑眸冷淡地扫过众人的面孔,俊脸上却有些许森然的嘲讽:“朕怎么看你们一个个年纪越来越大,胆量越来越小?他要真敢打着看亲人的幌子实则带兵前来,朕以三万将士静候他前来就当是瓮中捉鳖。他要进宫来也无妨,佑爵并无武功底子,朕还怕他跟战场上一样耍阴招吹暗箭?朕倒要看看,他敢不敢来!他要敢来,朕就让他们兄妹宫里团聚,他要敢再耍诈,朕就让他们兄妹在地下团聚!” 佑爵绝不会是他的对手,哪怕这宫里没有武功高强的侍卫护驾,他要杀了佑爵,也是轻而易举的事。 他若是跟这几个臣子们一样唯唯诺诺,拖泥带水,就绝不会坐在如今这个位置。当断不断,必自乱。 既然佑爵已经送来了求和的书函,他就不妨摆一桌鸿门宴,大门敞开,等待佑爵前来。 他还有一笔账,没有跟佑爵算清呢,佑爵这回送上门来,他没理由不收。 “老臣也觉得皇上说的有道理,这世道自古以来都是强者最大,我们哪里会惧怕北国皇帝独身前来?”公孙木杨揣摩着天子心中的计划,他明白秦昊尧的骨子里没有半点懦弱,哪怕征战沙场,都绝不服软,北国皇帝虽然有些智谋,但这回若是打定主意前来大圣王朝,说不准要碰个钉子回去,得不偿失。 “让他来。”秦昊尧无声冷笑,黑眸愈发深沉阴冷,他自然不是宽容为怀的圣人,几年前在战场上受的伤,如今还在胸口那么明显,一想起佑爵这个名字,他胸口的那个伤疤,就开始隐隐发烫。他唇畔勾起的冷意,愈来愈森然,已然让人不敢逼近,一身寒意,令他看来宛若千年不化的寒冰,他话锋一转,朝着臣子发号施令,更显用意之深。“公孙,你现在就起草书函,王朝恭迎北帝大驾。” 有时候,秦昊尧还当真佩服佑爵的这股子勇气,就像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冲动和勇敢,不管是何等的刀山火海,他都敢来,真不知该说他自负,还是愚蠢。 夜晚。 景福宫内。 “皇上今儿个有什么好事吗?”穆瑾宁站在秦昊尧的身后,纤纤素手正为天子舒缓肩膀上的僵硬,柔声轻问。 晚膳前天子就到了景福宫,她了解秦昊尧,从他的面容神态就能发觉跟平日里有些不同,薄唇扬起略微的笑容,他今夜看来温和亲近不少。 “朕看来像是很高兴吗?”秦昊尧转过身子去看她,俊容因为深沉笑容更显迷人风度,他的眸光锁住娇俏的女子倩影,手掌轻而易举地捉住她的双手,要她别再劳累,这些琐事原本下人就能代劳,她却总是坚持这么尽妻子的责任。 “是。”她轻点螓首,绕过软榻,走到秦昊尧的身畔,他长臂一伸,她稳稳当当地落在他的怀中,仿佛是一块轻盈的云彩,话音未落,他的双臂已然圈住她的纤细腰际,俊美无俦的面容缓缓压下,两人之间的距离就在咫尺之间,几乎鼻尖相贴的亲近。 “宫里最近要来一个客人,朕正想着如何招待他。”嗓音愈发低沉,丢下这一句话后,他的黑眸深沉望入那一双温婉清澈的美眸之中,她的眼眸总是带着柔情,每当两人四目相接,眼神交错的时候,他总是心头一热,这些年来一向如此。 在她的眼底,他看到的不只是屈服于他的君王地位情势之下的乖巧和顺从而已,随着时光流逝,她的眼里也渐渐多了很多感情的光华。 周遭的宫女见时辰不早,早已知趣地退出去了,人人都知晓皇帝跟皇后的感情极深,贞婉皇后为皇帝生下一对皇子之后,皇帝对她的宠爱却不曾被冲淡,甚至令人诧异的是,贞婉皇后两度怀着身子漫长的十月之内,皇帝也不曾去过别的后妃那儿过夜。 两人的恩爱传闻,渐渐坚硬的成了事实,不容任何人质疑。 很多亲眼看到的人说,唯独皇上凝视皇后的眼神,才是有温度的,而面对其他人,仿佛他们都没有任何不同。 “能让皇上费心考虑招待的,必当是王朝的贵客?”她暗自揣摩,不过她并不曾听闻宫里要发生什么大事,噙着浅笑淡淡睇着秦昊尧,在人前他们是皇帝皇后,自然不该过分亲密无间,总要顾及别人。 唯独在无人的时候,唯独在独处的时候,她才安然跟他亲近相处,像是寻常人家的夫妻一般,肆无忌惮,随心所欲。娇躯坐在秦昊尧的双膝之上,半倚半靠着他的胸膛,她审视着秦昊尧面容上的变化,只听得他闻到此处,不禁俊脸一沉,似乎觉得将那个人当成是贵客实在太过厌恶和牵强。 他的眸光轻扫过穆瑾宁的笑靥,冷哼一声,嗤之以鼻,全然不将那个人放在眼底:“哪里是什么贵客?不过是个满身晦气的人罢了。” 穆瑾宁却不动声色,秦昊尧虽然常常显露冷漠刻薄的本性,但他原本就是公私分明的人,只是对这个客人的评价,满身晦气……似乎太过主观,听来又有几分恼怒和不快的味道。 “既然是晦气之人,为何皇上还要宴请招待他?我实在想不明白。”若是被天子当成是眼中钉,肉中刺,那人更该夹着尾巴做人,能到宫里来做客的人,听来不太像是太过平凡的身份。穆瑾宁心中疑惑太多,还来不及出神在外,精致面颊已然被一只大掌攫住,扳过来朝着他的面孔,他黑眸半眯着,眼底有几分玩味的戏谑。 “想不明白就别想了,反正这事跟你无关——”秦昊尧扯唇一笑,说的却轻描淡写,不过此言一出,却让穆瑾宁更好奇不解。 秦昊尧想起白日的事,眼底暗暗汇入几分阴暗和寒意,他原本就不是善良的男人,也不会白白吃一次闷亏,佑爵若不送上门来还好,既然要送上门来,他就没理由看佑爵那般趾高气扬的嘴脸。 如今他心中打着的如意算盘,自然是用来对付佑爵的,却不愿跟穆瑾宁沾上任何关系。已经四年出头了。 穆瑾宁回到他的身边四年多了。 大圣王朝跟北国之间,是很长的距离,穆瑾宁“香消玉殒”的时候才二十岁,这么多年过去了,佑爵哪怕对她还有一丝想念,也该在漠城之战做了彻底的了结。结束那一仗之后,两人再无见过面,或许佑爵并不知情,或许他早已听过传闻,如今到底是为了宝月公主而来,还是另有别的用意,说不定是打着幌子,真正想见的人是本以为死了如今却还活着的穆瑾宁,佑爵当然不是省油的灯。 或许在感情之中,他本就不是宽容大度的男人,不管如今佑爵是否后宫坐拥美人无数,也不管是否佑爵是否当真已经介怀还是见着活着的穆瑾宁心会死灰复燃,哪怕是另一国的天子也好,他绝不愿意任何人窥探他怀中的女人。 “皇上心里的秘密真多……”穆瑾宁见秦昊尧根本不肯提及那个客人的身份名字,不禁垂眸苦笑,娇丽端庄的面容上,不免生出几分淡淡的失落。 “朕只是不想让那个人的晦气沾惹到你的身上来。”不难听出她言语之下的抱怨口吻,秦昊尧的手掌覆上她的肩头,嗓音一沉,说的依旧霸道。 似乎,秦昊尧对那个人格外厌恶,每回提及,言语就越发刻薄起来。 秦昊尧不给穆瑾宁丝毫晃神的机会,他句句相逼,却并非是在逼供,而是谈笑的说法,黑眸之中的笑容,突地多了炽热的火焰跃动。“何时开始对朕这么多疑?” “我哪里会怀疑皇上,只是好奇罢了。”穆瑾宁的眼眸平和,唇畔的笑容清浅娇美,粉唇轻启,吐出这一句话来。 “往后朕再告诉你,不过这个时辰已经不早了,我们还要继续秉烛夜谈吗?”秦昊尧的手掌暗暗游离往下,停在她的宫装之上,向来都觉得她身穿宫装好看,纤腰宽袖,将女子的玲珑身段衬托的格外明显。这一套翠色宫装,胸前绣着一片金黄色的牡丹花图案,他仿佛不过是在抚摸这牡丹花精致至极的绣工,但如此的亲昵触碰,自然是不怀好意的。 话音未落,他已然挑开其中一颗珍珠盘扣,俊脸贴向她的面颊,黑眸之中的笑意跟情欲更甚,暗自幽然叹息,若不是要支开两个孩子,他们一月也鲜少能亲近几回。“天宇跟天勋都睡了,我们也该就寝了吧。” 他的言语之下,自然藏匿着隐晦的邀请,或许不只是邀请,而是简单的告知而已。毕竟不等穆瑾宁开口,他已然解开了她胸襟口的那颗盘扣,下一瞬,炽热黑眸对准她的眼眸,他的气息萦绕在她的面颊旁,仿佛是在撩拨她安宁的心弦。 她微微扬起白皙脖颈,在秦昊尧吻上她的那一瞬,她不知自己的心中,仿佛也有了不少的想念,除了管理宫中事务,剩下来的时间大多是应付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偶尔杨念跟心羽也会进宫,天子常常笑话她这儿都成了一个孩子窝。不过有了这些个孩子也是好的,不但整个宫内的气氛热闹平和许多,她跟语阳公主一家也越来越亲近,姑嫂之间宛若姐妹一样和乐,三年多来从未吵过一回嘴。 这一个吻,他并非急躁狂烈,而是深入浅出,几度吻得她几乎无法喘气,却又很快抽离出一分,一回回的近乎折磨,仿佛要将人的耐性全部磨光。两人从这一个极为缠绵的亲吻,自然轻而易举挑出了秦昊尧体内的火热,他的手掌早已伸入了其中,虽然霸道,却又不太过露骨。 更令人可气的是,此刻他看似镇定冷静,黑眸之中已然升腾起一抹火光,仿佛在看,到底谁先投降。如今已经是五月天,天气转暖,早已换下了冬衣,春衣单薄,她又坐在秦昊尧的双膝上,不难察觉让人处在进退两难的境地,她的肩膀一缩,不禁被他这等露骨的表露而不知所措。不过她也不曾觉得意外,他向来都是个直来直去的男人,他爱她,爱到心里面,爱到骨子里,每一回亲近都令人难以忘怀彻骨滋味,奇怪的是,明明他们的身体那么契合,那么熟悉,他却依旧没有流露任何一分腻烦,仿佛他每回宠幸的,都是一个新鲜的情人。 “你跟朕之间,还有什么难为情的?” 秦昊尧不禁低笑出声,她并不是怯弱的女子,但每回夫妻之间的亲密,她却依旧学不来半分热情如火,不过哪怕如此,此刻的穆瑾宁在他的眼底,依旧娇媚如花,多了平日里看不到的万般风情。 挑起她的下颚,他再轻轻啄了下她温暖粉嫩的唇角,他越是放浪不羁,就越是看她的面颊上多了几分意乱情迷。 他用自己的身体,表露出对她的渴望和爱意,自然是露骨的,却也是最直接最无法掩饰和欺骗的。 这朝廷上的臣子,似乎到如今还不曾打消要让他再立妃子的念头,毕竟男人的天性就是自私,寻常男人都可三妻四妾,颇为正常,更别提一国之君。或许他一口答应他们的话,才是顺应了天理,燕瘦环肥,花容月貌,尽收囊中,说不定在那么多后妃之中,也不难找寻到不令他厌恶的女子,但再也无法找到跟穆瑾宁一样他深爱的女人。既然如此,他不愿再做这么麻烦的事,倒不是真正在乎世人对他这个天子的观感,别人说他有情也好,无情也罢,他就是他,一意孤行,随心所欲。 横抱起她的娇软身躯,疾步走到雕花木床前,轻轻将她放下,铺好的红色锦被几乎要吞噬了她的身子,她躺在锦被之上,宫装上的盘扣已然被秦昊尧解开了好几颗,如今胸前的春光乍泄,虽然还穿着宫装,仿佛是最诱人的姿态。秦昊尧欺身向前,褪去彼此身上的衣裳,将红色锦被覆盖在彼此的身上,他捧着她的娇美面颊,明明是从她十来岁的时候就认得了这张面容,十余年过去了,他居然还会觉得她美丽,甚至有别的女人没有的美丽。 “皇上为何总是盯着我看?”穆瑾宁只觉得今夜的他,似乎更加轻狂,他光是捧着她的脸,两人不着寸缕贴合在一起,正红色的锦被滑落在他的腰际,遮挡了两人的亲密。她对秦昊尧的身子自然不陌生,两人也很是恩爱甜蜜,唯独往日他总是长驱直入,攻城略地,并不会等待这么久的功夫,他的凝视,自然让她并不好过。 他似乎并不急着拥有她的身子,两人的身躯上虽然贴合着,他却久久不曾再有进一步的动作,只是望着她,从眉眼到小巧鼻尖,再到粉嫩唇儿,再往白皙脖颈上看,视线越来越往下,定在她肌肤胜雪的肌肤之上,看的仔细,仿佛摆放在他面前的,是一个美丽精致的瓷瓶,从质地到做工,他都要审视个一清二楚。穆瑾宁的身子看来虽然纤细,称不上珠圆玉润的丰满,却也并不过分瘦弱,自从生下两个皇儿之后,她的身段似乎更加玲珑有致。 “好,朕不看了。”仿佛是不愿让她太过羞赧不好过,他的黑眸一黯,答应了她,唇角的笑意却无声无息地扬起。嗓音之中显露出同样迫不及待地低哑,话音未落,秦昊尧已然松开双手,从她的面颊上离开,将她的娇躯紧紧推向自己,下一瞬,他已然彻彻底底完完全全地拥有了她。 “虽然朕这回不愿让你太早怀上皇嗣,不过你也该明白,让朕忍耐是一件多不好过多么痛苦的事。”他压低了嗓音,这般说道,黑眸望向她浮上些许绯红的面颊,心中的火热愈发嚣张狂浪,无法遏制。 听着她并不矫揉造作的轻柔的气息声,他更是毫不遏制自己对她的情欲,两人的身躯紧密纠缠在一起,越来越缠绵悱恻,根本无法分离开来。 这一夜,也不知两人一道欢愉了多少回,香汗淋漓,筋疲力尽,他才放她一马,手掌暗暗抚摸着她光洁的臂膀,看她眸光清浅,半阖着美眸依靠在他的身畔,他的恶意再起,暗自调侃。 “累了?” 她并不愿意在秦昊尧的面前逞强,能够应付天子的求欢她已经有些疲倦,虽然并不曾被困意深深埋着,她却只是笑着亲点螓首,算是默认。 “皇上今年不再打算选妃吗?”穆瑾宁沉默了半响,才突然想起什么,将螓首转向他,低低问了句。 “这是不想再应付朕的口气?”秦昊尧脸上的笑容转瞬即逝,他俊眉微蹙,望向穆瑾宁的面庞,面露不快。上回她问起这件事,是天宇还不曾生下的时候,时隔三年,她旧事重提,实在是孜孜不倦。 她眉头轻蹙,看他面色不快,这几年她不曾过问此事,但似乎宫中唯有她一人得宠,最近还有一个昭贵人跟自己提及想要自己劝劝皇上让她出宫奉养双亲,事已至此,后宫中就连摆设之用的后妃也没了。她一枝独秀,独占鳌头,这等境况,跟秦家王室的任何一位帝王建立的朝代,都截然相反。 秦昊尧侧过身子看她,锦被落在他宽厚肩膀之下,可见男人的肌理线条,他宛若蓄势待发的猛兽,此刻体内的本性却很难压下,让人隐约觉得是危险的。此刻,他自然是不悦,却也不曾到愤怒的地步。“每隔三年问一次,朕不禁怀疑,你是不是暗中算着日子,迫不及待有人跟你分忧解难?” “皇上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穆瑾宁拧着眉头看他,并非只是辩解而已,这一句话当真是发自内心的诚恳。 秦昊尧暗暗舒出一口气来,他方才当然是气话,穆瑾宁对他的并非只是虚情假意,他也不是木石雕成的男人,什么都察觉不到。只是他们彼此的身份,让此事颇为两难,不过这世上单单宠爱一个后妃的帝王,也不是没有。 他的怒气自然很快就消去了,他的俊脸转为平静,淡淡一笑,握住她藏匿在锦被之下的双手,神色温和了许多,再无平日里的阴沉和戾气。“朕只喜爱你一人,难道不好吗?” “当然好,哪个女人不喜欢被丈夫宠爱一生?”穆瑾宁说的也是实话,她弯唇微笑,眸光动人闪烁。被人宠爱之后的女人,仿佛愈发慵懒柔媚,像是整个身子上的每一寸肌肤,都在发光一般晶莹剔透,若不是他们谈论着的事情让人扫兴,秦昊尧恨不得再好好宠爱她一回才罢手。 秦昊尧闻到此处,虽然心中多了几分安心,却还是沉声反问:“你到如今还不相信朕可以承诺你一生?” “我不要皇上给我任何承诺,不管今后会发生什么事,我都会很知足,也很惜福。毕竟皇上对我有多好,我一直铭记在心。”穆瑾宁缓缓轻摇螓首,她安宁地望入那一双笃定的黑眸之内,轻轻笑着说道。 “你不要朕的承诺,是不想往后若是朕辜负了你,冷落了你,你想起今时今日的诺言更觉伤心难过是吗?好,朕不给你承诺,但最后朕会让你看到,朕给你多少时间。” 秦昊尧答应的果断利落,从前他也不相信男女之中的海誓山盟,男人抛弃爱的轰轰烈烈的女人,也不过是朝夕之间的念头而已。不过如今他的承诺若也是片面之词,他可以用另外一种方式去证明。 他将她的螓首靠在自己的胸膛上,俊脸贴在她的额头之上,长指绕过几缕柔亮乌黑的发丝,他黑眸一暗再暗,一道讳莫如深,闪烁过他的面庞。 他对她的眷恋,绝不是一时兴起。 他天生不是容易动情之人,兴许这才使得他的感情,也比常人来的更加持久隽永,刻骨铭心。 哪怕没有任何甜言蜜语也好,他依旧可以宠爱她一生。 穆瑾宁这个女人,早已住进了他的心里,哪怕死别都不曾让他彻底放下过她,活着还能有什么难关让他们分离?! 他会给她想要的公平。 既然他霸道索求她的一辈子,自然也要作为交易条件,给她他的一辈子。 12 再见佑爵 半月之后,北国天子进了大圣王朝的宫里,黄昏时分才来的,似乎是皇帝的意思,并不曾让朝内臣子迎接北国皇帝,不过是让荣公公一人去领着佑爵进宫。舒榒駑襻 两国之前交战几回,并非盟国关系,秦昊尧会对佑爵如此冷淡,也是情理之中。不过古怪的事,并非只有一件。 令人更意外的是他只身一人而来,身后别说近身侍卫不见一个,哪怕是服侍的侍从都留在宫门之外,不曾与天子一道进宫,可见佑爵的诚意和潇洒从容。 殿内一片明朗光华,烛台上几十只蜡烛一起发刚发热,将整个屋子照的明亮。 宫女们已经将各人面前的桌上摆放好了酒水珍馐,佑爵环顾四周,见秦昊尧还不曾入座,一敛脸上笑容,他自然猜得到秦昊尧摆的是鸿门宴,但他却还是来了。而一开始就摆这个架势,摆明了要自己等他,纵然如此,他的脸上不曾表露任何不快。 佑爵稳稳当当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今日的他,一袭红色华服,领口袖口绣着金边,腰际上的黑色腰带悬着一对碧玉腰佩,脚踏黑靴,出宫在外,他穿的宛若一般大户人家的纨绔子弟,但与生俱来的贵气,却无法遮挡的严实。 他也不闲着,笃定了秦昊尧会让自己久等,径自端起桌子上的银色酒杯,暗自打量着这酒杯上的精细做工,正在此刻,脚步声由远及近,他当然知晓是谁来了,却不急着将手中的酒杯放下,慢慢悠悠地站起身来,目光凝注在那张俊美无双的面容上。秦昊尧越过他的身子,两人没有任何寒暄任何客套,甚至秦昊尧淡淡瞥视了佑爵一眼,脸上的神情没有半分缓和,更别提有一丝笑容了。 仿佛只要看秦昊尧一眼,就知道他有多厌恶自己,厌恶到了骨子里。明明同样都是一国之君,各自入不了各自的眼,像是与生俱来就是劲敌,势不两立。 这么多年,他们这两个男人,从来都是狭路相逢的敌人,漠城一战之后,两国的边疆安宁不少,可以说得上是国泰平安,到两国来经商之人也不再被无故掠夺财物,秦昊尧应该很明白,这些都是佑爵吩咐下去,他如漠城一战所言,没有违背自己的誓言。 他们是全然不同的两个男人。一个冷峻疏离,自负傲慢,一个笑脸迎人,温和可亲,因此,水火不容。 等秦昊尧坐上自己的位子,佑爵才悠然放下手中的酒杯,朝着宫女招招手,示意为他斟满美酒,秦昊尧冷眼旁观,他并不常常见到佑爵,当然他更不希望见到佑爵这个男人,但每回见着这个喜笑颜开的男人,他不免心中窝火。 正如此刻,见佑爵又将大圣王朝的皇宫当成是自己的家,别国的宫女当成自己的侍女使唤自如,秦昊尧虽然不动声色,心里却传来一道无声冷笑,唇畔没有任何一丝笑意。 “四年前的气还没消呢?我还以为你大人有大量——”佑爵扬声叹了口气,口气颇为惋惜,晃动着手中的银亮色酒杯中的美酒,一手展开随身佩戴的一把翠玉扇子,为自己送来徐徐微风。在大圣王朝的五月底天就很热了,而在北国却也不过是温暖的天气而已。他抱怨等候秦昊尧太久,宛若坐等空闺许多年的哀怨妇人,又是连连哀叹几声:“我想着你要还不来,我就先吃了。” 他是远道而来的客人好不好?他从北国到大圣王朝哪怕快马加鞭也要连夜走好几日好不好?到了宫里面对一桌子的酒席却还要等东道主来了再吃是不是太过分?佑爵的言语之中,仿佛不难让人听出弦外之音。[] 此举落在秦昊尧的眼底,虽然一眼就看出那把玉扇珍贵不菲,但他却只觉得佑爵的举动附庸风雅,行为夸张,像极了一个玩侉子弟,而并非沉稳的一国之君。从佑爵还是北国太子的时候,他便是这副玩世不恭的德行,如今登基了这么多年,却还是本性难移。话锋一转,秦昊尧接过他的话茬,却实则冷嘲热讽,不给佑爵半分颜面:“不跟你这等小人计较?” “小人总比伪君子来的光明正大吧。”佑爵不难听出秦昊尧的言下之意,他低声笑着,扬声自嘲。 秦昊尧从来都不是说话委婉之人,他从未自诩高洁正气,或许因为自小就必须生活在别国贵族的脸色之下,磨光了他骨子里的正气,而令他更加圆滑世故。他很清楚,他不是高尚君子,但即便如此,他将北国变得比过去更加强大昌盛,他有这样的野心抱负,将自己的国家,变成他理想的模样。 “朕已经让人去请宝月公主了,酒席之上你就能见到她。”秦昊尧冷淡瞥视了佑爵一眼,话不多说,不再兜兜转转,开门见山,毕竟这就是佑爵的唯一来意。 佑爵闻言,眼神一亮,仿佛三十来岁的男人,却像是稚嫩孩童一般容易讨好,一听皇妹马上就会出现在自己的眼前,他一脸欢喜,侧过身子,朝着秦昊尧坐着的方向,举高手中的酒杯。“来来来,我敬你一杯,我们之间结的梁子,就这么化解了吧。” “你说的倒是轻巧,复杂的事到了你口里,就格外简单了。”秦昊尧冷叱一声,对于佑爵依旧冷淡,他并不曾奢望他们两人再有任何往来,余生能够不再需要见到佑爵,他会觉得轻松许多。 “因为此事本来就很简单。”佑爵不以为然,扬声大笑,仿佛他跟秦昊尧是感情深厚的朋友。话锋一转,他站起身来,主动走到秦昊尧的面前,一脸平易近人的笑意,少了往日几分张狂,多了几分世故。“你我化解了心结,如今我不是跟你示好来了吗?我们两国从今往后就化干戈为玉帛,你宽大为怀让我将宝月接回去,我跟你歃血为盟保证两国友好交往,这不显得你多高尚胸怀宽广吗?一举两得的事,你有什么道理拒绝呢?” 佑爵素来都是油嘴滑舌的男人,兴许能够说动女人的心,但对秦昊尧这么冷漠镇定,铁石心肠的帝王而言,他依旧不为所动,握住身前桌上的酒杯,灌下一口。“在我听来,这么做的话,好处都被你得了,跟我朝并无太大的关系。盟约,大圣王朝并不十分需要,你若再轻举妄动,得不偿失的自然是你。” 意兴阑珊染上佑爵的面容,他的脸上笑容敛去几分,看来不再那么温和,隐约可见身为帝王的不快和气势。“宝月是一个女人,大圣王朝连一个女人都不肯放过?” “她是一个女人,更是北国的公主,还是你最在意的那一个皇妹。”秦昊尧紧了紧握住酒杯的手腕,黑眸直直望向佑爵的方向,既然说到这份子上,他也没必要玩弄任何迂回之术。 佑爵将手中的美酒一仰而尽,细长眼内无声汇入几分不悦的幽暗,他的嗓音也渐渐冷却下来。“你这么说,就是没有商量的余地了。” “你前来也只说要见一回面,如今面朕也答应让你见了,你再得寸进尺,贪心不足蛇吞象。若是两国再起混乱,这到底谁是始作俑者,世人自然清楚。”秦昊尧毫无痕迹地指责此事本已经是他宽大为怀,佑爵才能顺利到宫里见一回宝月公主,他早就知晓佑爵不是省油的灯,反复无常,常常变卦,此事绝不会那么简单。 “你不也是有妹妹的人吗?难道你舍得你的那个皇妹活在别的国家,不知死活?”佑爵眉头紧蹙,无法理解秦昊尧为何如此心狠手辣,执着顽固。手中的酒杯重重放在桌角,这一道声响,让此刻殿内的气氛更加冰冷,剑拔弩张,针锋相对。 秦昊尧的黑眸冰冷,眸光宛若尖锐刀刃刮过佑爵的身影,如今佑爵在他的领土之上,他更不愿有半点仁慈。国家大事,在他看来,既然已经做出决定,就不再是孩子过家家,可以轻而易举就改变当初的决定。 “你来是一个人来,走,决不能是两个人走。而且,朕这回给你一个面子,但你要记住,让她变成大圣王朝人质的人,不是朕,而是你无能,所以,往后,你们再也不会见面。当然了,若是你再度背弃约定挑衅我朝,你会第一时间见到她的人头,这是朕答应过你的。” 佑爵闻到此处,唇畔扬起冷淡敷衍的笑意,不曾流露任何的怒意,相反,眉头舒展开来,眉心之中的红痣,更显得清晰。“说吧,你要什么条件,才能让我带宝月回去。” “四年后才开始后悔,去问问你的皇妹,说不定不管你说什么好听的话,她也不会被你这个兄长打动了吧。” 秦昊尧冷笑连连,将眸光从佑爵的身上移开,安静地夹了一口菜,说完这一番话,漫长地沉默着。 既然宝月是一颗好用的棋子,已经成功限制了佑爵四年时光,说不定还有更大的用处,秦昊尧如何会生生放弃这一步棋,让宝月离开王朝? 一旦两国交战,他很需要宝月公主的项上人头。他已经确定,这是佑爵的短处,也许无法要挟佑爵一辈子,但只要宝月还有利用价值,她就无法离开大圣王朝哪怕一步。 因此,他愿意宽容地让宝月活着,留着她的小命。让佑爵看到宝月还活着,不但可以证明自己的信用,更能让佑爵心知肚明,秦昊尧可以让宝月活,也能让宝月死。 如果知道这个答案的话,佑爵更该知晓分寸,而不是将大圣王朝当成一块北国可以垂涎的肥肉。 “宫里御膳房的厨艺还可以,怎么,你没有胃口?”秦昊尧吃了几口酒菜,却见佑爵身前摆放的酒桌丝毫未动,仿佛方才两人不曾有过任何激烈言论,他此时此刻的平静,却显得更加危险。 秦昊尧的询问,落在佑爵的耳畔,更显敷衍,仿佛只是随口一说,而他在秦昊尧的眼底,也绝不会普通寻常的客人。 “我等宝月来了再说。” 佑爵面无表情地丢下一句,唯独喝了几口杯中美酒,陷入沉思,沉默不语地等待宝月前来。 “皇兄!” 一阵步伐声,越来越近,佑爵听着缓缓扶着酒桌站起身来,他望向门口,一名女子由着荣公公亲自带来,缓缓走入他的视线。 那是他的皇妹宝月公主,虽不是一母所生,但跟他感情最和睦的妹妹和亲人。 宝月公主比起过去似乎消瘦了一些,但令佑爵眼前一亮的是,她此刻盘着素髻,身着一袭藕色宫装,宫装的裙摆处收的很紧,女子迈动的每一步都显得优雅,让原本粗枝大叶稍显鲁莽的宝月,居然此刻看来也有些许女儿家的姿态,不再每回风风火火的了。 “宝月,皇兄都快认不出来你了——”佑爵笑着走向宝月公主,手掌覆上宝月公主的肩膀,这几年时光,居然让宝月公主穿上了敌国的装束,甚至没有任何突兀的感觉,若不是她五官深刻,有北国人的特征,他这个兄长见了,也不会误以为她是大圣王朝的女儿家。 “皇兄……我真没想过还能活着见到你。”宝月公主双目含泪,嗓音哽咽,哪怕再坚强的女子,如今也恨不得抱着佑爵痛苦一场。四年,足够让她失去任何希望,安分守己地活在皇宫之中,她的双手紧紧扣住佑爵的右臂,虽然在宫里她也不曾受到任何苦难苛责,但毕竟是孤独一人,如今见了自己的亲人,如何能平静?! “你瘦了。”佑爵伸手覆上宝月公主的面颊,轻轻叹了口气,他也很清楚,宝月在这儿定是没有受什么苦,看起来血色精神都不错,只是唯一的可怜之处,便是这么年轻就要孑然一身,跟守活寡没什么两样。 宝月呵呵一笑,轻摇螓首,直视着佑爵的细长双眼,不愿让兄长担忧内疚。“我过的很好,皇兄,瘦一点不是看起来更精神吗?” 这一对兄妹说了好一段话,宝月正想告诉自己的兄长穆瑾宁还活着,不过碍于大圣王朝的皇帝在场,她不敢激怒这个年轻帝王,毕竟虽然有贞婉皇后为自己说情,自己能拥有些许自由,也是秦昊尧点头,她才不会成为一只笼中之鸟。 秦昊尧吃了几道菜,不愿再当这个看客,放下手中银箸,站起身来,几步走到佑爵的身畔,丢下一句,正欲离开。“你千里迢迢来一趟不容易,反正明早你就要走,朕可以多给你一个时辰,让你们兄妹谈谈心。” “好了,宝月,时辰也不早了,你先回去歇着吧。”佑爵闻言,却对着宝月安慰一句,只是不再留恋团聚的重要时刻。 “皇兄,怎么了——”见佑爵要赶自己走,他们见面还没过半个时辰,四年来的团聚,居然如此短暂?!皇兄若不想念自己,绝不会冒着这么大的风险来宫里看她,明知这兴许是最后一回,他为何不愿再倾听她这些年来的心里话?身为人质,她甚至失去了最渴望的自由,连一个平凡百姓都不如,为何皇兄却又如此狠心? “我跟他还有话要说。”佑爵却朝着宝月微微一笑,显得温和不少,压低嗓音说出这一句,更显他还有自己的用意,宝月唯有点了点头,退了出去。 “我知道你很想报仇,漠城一战,你不是耿耿于怀吗?若我现在后悔了,我想带宝月回去,你不是很想看到这一幕吗?” 佑爵的脸色一变,转过身来,面对着止步不前的秦昊尧,他并不特别了解秦昊尧,但也知晓秦昊尧不是一个心眼很大的男人,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更别提如今才四年,秦昊尧能够释怀那一回因为佑爵手中的火枪而险些要了他的性命?他们两人之中的恩怨,素来不浅。 “来人。” 秦昊尧朝着门口说了声,一个宫人捧着一个红色漆盘疾步走来,跪在秦昊尧的身前,朝着皇上说道。 “皇上,东西取来了。” 佑爵一看,心中清明一片,就知秦昊尧已经做了万全准备,他的一言一行,早就在秦昊尧的计划之中。 秦昊尧亲手将红色漆盘上的红色绸布掀开,黑眸之中聚入更多的势在必得的笑意,他的俊脸诡谲深远,不曾转过身子,佑爵已然在烛光之下看清,漆盘之内绸布之下的——居然是一把火枪,虽然样式跟自己过去的那把有些不同,但同样让他眼神一沉,心口一震。 虽然有了准备,但佑爵却没有想过,秦昊尧用来欢迎他的,是一把火枪。 秦昊尧不冷不热地开了口,并听不出任何的异样,似乎漆盘内摆着的不过是一件无害的物件。“这是有人进贡给朕的一把火枪,威力跟你四年前的那把相比,应该差不多。” 话说到这个份上,佑爵若还不知,也太过愚钝。这般想着,佑爵的目光锁住那一把火枪,眸光无声转冷,却依旧不动声色。 “如果你愿意,朕可以考虑给宝月公主放行,如果你贪生怕死,那就算了,就当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我们继续喝酒。”秦昊尧看佑爵短暂地沉默着,他自然没有打算让佑爵带走宝月公主,但若是佑爵有这个胆识,他倒会对佑爵刮目相看。 佑爵安静地越过秦昊尧的身子,两人并肩站着,佑爵身子也称得上是高瘦,约莫只比秦昊尧矮了一寸而已,秦昊尧一袭金色龙袍,佑爵一身红色华服,两人身上散发出来的尊贵气息和王者风范,却毫不逊色。他伸出手掌,落在半空,仿佛下一瞬就要触碰那把火枪,扯唇一笑,似乎是毫不在意的说笑口吻。“这就是你要的条件?” 秦昊尧的眼神阴鹜森冷,不置可否,但这一句已然胜过任何的回应。“朕从未说过朕是君子。”相反,他很会记仇。如今见着佑爵,自己胸口的伤疤,也像是一个火球般炽热难忍。 “是个好法子,这么好的法子,也唯有你想得出来了。”佑爵的话语之中带着刺,像是称赞,却又不只是称赞。秦昊尧对付敌人的方式,向来不留余地,也并非只是传闻而已。如今亲眼看到,不信也难。 “朕不喜欢拐弯抹角,中一枪在心口,并不一定会死,朕不就是最好的例子?而且,你用最快的方法把宝月带回去,也免得一辈子遗憾,不是很干脆吗?”秦昊尧一挥金色衣袖,拿起这一把火枪,抵住佑爵的胸口,扬唇笑着,俊美面容愈发扭曲可怖,宛若披着人皮的恶魔。 整个殿内的空气,像是一瞬间结了冰一样。 只要秦昊尧动一下手,火枪就会准确无误地打中佑爵的心脏,火枪离得很近,佑爵甚至可以闻得到其中火药的刺鼻气味。 “若你没有这个胆子,就安分地连夜赶回北国,别再得寸进尺了。”早已笃定佑爵不会为了宝月受这一枪的报复,秦昊尧的激将法更甚,言辞也更加刻薄,每一个字,都恨不得将佑爵身为天子的威严和脸面,彻底践踏殆尽。话锋一转,他俊脸一沉,黑眸肃杀,更是嘲讽到了极致:“也别再朕的面前,上演什么兄妹情深的戏码。” “秦昊尧,你真以为你足够了解我?你以为我不会为宝月受这一枪把她带回去?”佑爵眯起细长眼眸,俊脸朝着秦昊尧的方向,不悦毕露。 “哪怕你打自己一枪,宝月公主也不会跟你回去的。” 正在这个紧要的关头,安谧死寂的殿外,却传来这一句话。 她并不愿意看到殿内血溅了一地的情景。 佑爵紧紧蹙眉,这一道女子嗓音轻柔之中,带着几分隐约的冷意,仿佛是格外熟悉的,但他就这么想着,却又想不起是何人的声音。 仿佛,他早已遗忘了。 那人的脚步声格外轻盈,并非是宝月的步伐,身影投影在窗纸上,隐约可见娉婷身姿,窈窕优雅,踩踏着月光,精致的绣鞋,一步步走入殿内来。 ……。 13 以柔克刚 佑爵不禁眯起细长双眸,俊朗面孔上没有任何神情,这更像是一场虚无的梦境,那个女子缓步踏着月光而来,清风拂面,传来她身上淡淡的花香,他却一时分不清到底是哪一种花的芬芳,仿佛这个香气,他也是头一回闻到。舒榒駑襻 他似乎很清醒,但更像是陷入一场虚无而唯美的梦境,站在他眼前的这一个——宛若从月宫之中下来凡世间的仙子,一袭月色宫装,飘逸而绝美,她肌肤胜雪,五官姣好,虽然不是倾国倾城的容貌,但不知为何那眉眼凑到一块儿,居然分外地令人赏心悦目。 她缓步走过佑爵的身前,目不斜视,她的目光全部落在站在正中的天子身上,秦昊尧的握着火枪的手,松开了,将火枪重新摆放在漆盘之中。 哐当一声,打破了佑爵的迷惘和怔然。 火枪从佑爵胸口移开的那一刻,佑爵却不知自己是否该大松一口气,他面色自若,并不惧怕秦昊尧当真要以宝月的性命逼迫自己击打一枪,毕竟决定更掌握在他自己的手里,但如今胸口澎湃的不能自抑,原因不是因为他刚刚摆脱了一场最大的险境。 而是,他居然会见着她。 这是这辈子最措不及防的惊喜。 他本以为是秦昊尧不过在人海茫茫之中找到一个精致的替身,但在细细审视了好几遍之后,他才将遥远回忆之中的有关穆瑾宁的容貌影像,一片片拼凑起来。 站在他身前五步之外的女子,并非只是一个长得跟穆瑾宁相似的女人。 再度打破佑爵的沉思的,是径自开口的秦昊尧,他黑眸一闪,将穆瑾宁拉到自己的身畔,仿佛有几分不悦,毕竟这件事他是瞒着穆瑾宁的,他都不想跟佑爵见面,更不会想让佑爵跟穆瑾宁照面。“你怎么来了?” “方才在路上遇见了宝月,她素来深夜不出雅馨殿,我便问了她一声,她只道是皇兄来了。既然是北国天子,来了王朝就是尊贵客人,我本该想跟皇上一道招待贵客。”穆瑾宁娓娓道来,嗓音轻柔,晶莹面容上更是平和至极。 这一番话当真让秦昊尧有口难言,他防着穆瑾宁半个多月了,但没想过终究还是瞒不住她。 佑爵的目光追随着穆瑾宁,她眼底的平静,唇畔的温婉笑意,仿佛都是他曾经见过许多次的,但不知为何,如今看着穆瑾宁,岁月仿佛残忍地在他们之间,铸造了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他知道,他无法跨过去。 秦昊尧不知该如何拒绝穆瑾宁,她是一国皇后,他原本就极为看重她,有些国事也常常听取她的意思,但今夜的事,他根本不愿穆瑾宁插足,就像是极度呵护自己得来不易的珍宝,不愿让任何人窥见。 在感情上,他或许永远无法豁达。但如今察觉的到佑爵的目光胶结在穆瑾宁的倩影身上,她今日虽不曾盛装打扮,但这一袭月色银边宫装将她衬托的宛若拥有几分仙姿的美人儿,这一套宫装虽然清淡素雅,但单薄的丝绸贴合着她玲珑有致的娇躯,黑发高挽,露出白皙脖颈的优美线条,即便他见了也觉得心动向往。更别提被佑爵这等心思不纯的男人看到她如此高贵端庄,脱尘清雅的姿色,平常人根本看不出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娘亲,她依旧还像是二十岁左右的女儿家一般,时光似乎对她格外优待,仿佛再过个十年,她也是这等的美丽空灵模样。 “你先回景福宫去歇息,朕晚点再来。”秦昊尧的手掌覆上穆瑾宁的臂膀,黑眸冷沉肃然,若是王朝贵客,皇帝皇后当然该一道出现,但今夜的客人是佑爵,称不上是贵客,也就没有任何必要让穆瑾宁陪伴在左右,倒让佑爵得了不少便宜。 听秦昊尧让穆瑾宁离开,胸口紧缩,她才像是从天上到人世间刹那时光,却又要离开他的视线?甚至,他还不曾再多看她几眼。秦昊尧的举动,自然是防着自己,他心知肚明,佑爵扬声大笑,无奈心中的疑惑不明,急迫地想要揭开这么多年来的真相,为何明明穆瑾宁已经香消玉损,为何如今又出现在大圣王朝的宫殿之中?如今又是以何等的身份,站在秦昊尧的身边?! “人都来了,难道你还要赶她走?” 穆瑾宁默默望向秦昊尧的俊容,听到另一旁北国天子发话了,她这才将目光移向说话的男人,他约莫处在而立之年,跟秦昊尧相比年纪相仿,同样都是正当年的一国之君。北国天子居然是在为她说话,虽然让人分不清楚,是否有几分落井下石的调侃说笑的别有用意。她打量了一番佑爵,他一袭红色华服,红的明艳,宛若一团火焰,让人记忆深刻。至于他的长相,虽然不若秦昊尧一般俊美无俦,自然也完全称的上是英俊,他的五官深刻,双目狭长,虽然不显得炯炯有神,这一对看来常常是微笑的眼,也不难跟人拉近距离。斜长入鬓的双眉之间,有一颗明显的红痣,他的肌肤不算黝黑,也不过分白皙,是蜜色。身子看来并不是习武之人,并不强壮,而是高瘦挺拔。 在佑爵的脸上,她看得出来跟宝月一样同为北国皇族的血统。 她的微微怔然,落在秦昊尧的眼底,却徒增几分毫无理由的不快和恼怒,他加大力道,紧握她的纤细手腕,她这才回过头去望向他,突地不知该说些什么。 “既然来了,就坐在朕的身边。”秦昊尧不再要她马上离开,既然已经瞒不住佑爵了,出现一刹那还是留下来,也再无任何分别,唯独他的这一句话中藏匿着他的强烈霸道和占有欲,仿佛她是他一个人的所有物。 穆瑾宁微微含笑,亦步亦趋,一步步走上红色台阶,宫女已经在秦昊尧的位置旁加了一个座位,她跟他一道坐下,佑爵突然想起方才穆瑾宁出现时候说的话,扬唇一笑,低声问道。 “我很想问,你刚才说的是什么意思?” “宝月公主身为人质,留还是走,都是我朝的意思。漠城一战前,她的确是您的皇妹,你有权为她做任何决定,但漠城一战后,她就不再是您的皇妹了。其实您方才也看到了,王朝并不曾苛待过宝月公主,她在这儿什么都不缺——”穆槿宁正襟危坐,神色不变,面容端庄温和,只是她的言语之中,亦不难听出身为大圣王朝上位者的气势和底气。 “我知道。”佑爵耐心地听完,他淡淡笑了笑,笑容却不敷衍,对于穆槿宁站在大圣王朝这边,他并不意外。 虽然漠城一战,北国失利,他无法名正言顺地把宝月救出来,害的她成为秦昊尧手中限制自己的棋子,他虽然总是看来没有任何烦忧,但无人的时候,常常为此事而自责内疚。前阵子正好他过生辰,宫里请来了一个师傅,每日只卜一卦,说能为他解开心结。 平日里虽然并不相信,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所以,佑爵要师傅为他算了一卦。 佑爵不曾问起任何事,唯独问了此事——“宝月在大圣王朝是否安好?” “大圣王朝之内,还有能帮宝月公主的贵人。” 师傅说的那句话,佑爵至今还记得清楚。 当下他当然是怀疑此事,甚至是不以为然地嗤之以鼻。“宝月公主哪里认识大圣王朝的人?” 更别提,还有什么贵人了。 如今一看,那个师傅算的实在是准极了。这个贵人,就是穆槿宁,她在北国的半年多时间,除了自己,就跟宝月走得最近了。这几年,若没有穆槿宁的帮助,宝月一定过得没有如今这么顺利安逸。 “你知道?”穆槿宁低低问出了声,侧过脸来望向秦昊尧,两人相视一眼,她有些错愕,突地想起宝月说过的话,她不但认得宝月,更是跟眼前的男人有着不浅的渊源。 但她不能询问太过,也不该在秦昊尧的面前追问跟佑爵之前的过往,穆槿宁眼眸一黯再黯,她依旧噙着笑容,放置在双膝上的双手,却在此刻被秦昊尧紧握。 “她过的日子,向来是什么都不缺的,毋庸置疑。不过,再怎么好,也是自己的家好。在大圣王朝当了四年的人质,她肯定很想回去。”佑爵笑颜对着穆槿宁,言语之中不曾有对王朝的半点指责,但他依旧不肯改变自己的决定。“你的话虽然很有诚意,但无法说服我。” 情况,似乎陷入僵局。 穆槿宁朝着身边的秦昊尧一笑,随即将眸光对准殿下坐着的佑爵,嗓音清冷,镇定自若。“在王朝,嫁出去的女子,泼出去的水。不知在北国是否也是一样——” 佑爵闻言,却不太明白穆槿宁的意思,他转念一想,脸上渐渐流逝了所有笑意,他敛眉,默不作声地握住银箸,安静地夹了一口菜,若有所思。 眸光转沉,穆槿宁在秦昊尧的首肯默认之下才不疾不徐地说下去,语气笃定坚决。“宝月一辈子都会在大圣王朝,甚至,会是大圣王朝的人。” “此话何意?”佑爵不曾抬起眼,吃了好几口酒菜,御膳房的确将每一道菜肴都做的格外精致美味,哪怕菜肴凉了,也依旧好吃。 穆槿宁的这一番话,当下就让两个男人一同变了脸色,她说的镇定自若,像是动了真格。“她有心上人了,往后嫁给大圣王朝的男人,不就是王朝的人么?出嫁从夫,你这个做皇兄的,也无力干涉。” 察觉到身旁男人的狐疑,穆槿宁却暗暗握住了秦昊尧的手掌,秦昊尧自然了解她,看她浅笑盈盈地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倒也果真不再开口发问。 “你说的是真的?”佑爵沉默了许久,手中的空酒杯迟迟不曾放下,他没想过穆槿宁用来说服自己的,是这样的一个理由。 但,他在意外之余,却又当真被这个理由所打动。 “我说的话,您不信吗?”穆槿宁泰然处之,晶莹面容上的温婉笑容,令人很容易放下心中介怀。 这一句,却轻而易举刺中了佑爵的心。 他们两人,虽然有缘无分,但穆槿宁从来就不会在他的面前玩弄心机,更是曾经帮助他除掉刘皇后扫除登基阻碍的女人,她这么说,他似乎无法继续怀疑。 “如今皇上也在这儿,不如我来当个和事老,我也身为女子,既然宝月有了心上人,如今两国又无战乱纷争,既然您当兄长的想要保护她,不如成全宝月有一个如意郎君依靠。” 佑爵和秦昊尧都不是愚钝之人,穆槿宁的言下之意,是要宝月嫁给大圣王朝的男人,这样的话,她虽然听上去还是一辈子留守在大圣王朝的人质,但实际上却有自由,已经是莫大的幸运了。 当然,穆槿宁绝不会是只有这一层表面上的用意而已。宝月嫁到大圣王朝,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夫婿最大,哪怕皇兄也无法要求她回国,也更该考虑宝月的立场。而有了这一层姻亲关系,一旦两国往后再度交战,最大的悲剧不只是涂炭生灵而已,宝月这一家子,也会面临颠沛流离的后果,所以,佑爵更不能轻举妄动。 “我相信你不会拿此事开玩笑。”佑爵眼神一沉,悠悠说了一句。明知穆槿宁的用心,但她也是想用两国的亲事来成功化解此事,已经是用心之极了。 多年之前,他身为兄长,最担忧的便是宝月的亲事,听她赌气说过宁愿一辈子不嫁人之后,两兄妹吵了一架,他也知晓后妃们不待见宝月,流言蜚语多了,宝月甚至不肯再住在宫里,一个女子独自住在宫外的和风牧场,如今,听到宝月居然有了心仪的男人,佑爵首先的反应,却是高兴激动,而并非耿耿于怀那个男人的身份。 “此事朕可没答应——”就在佑爵心生动摇的下一瞬,秦昊尧却冷淡地打断了此刻的安谧,他心生不快,不知是因为佑爵言语之内对穆槿宁的毫无理由的信任,还是穆槿宁不曾提及要促成宝月跟另一个人的婚事。 穆槿宁想要将此事化解的意思,他看的比任何人都清楚,只是他胸口的这一口气,还不曾彻底消去。 “皇上……”穆槿宁看秦昊尧的面色铁青,俊脸上满是微薄怒意,她压低嗓音,轻蹙柳眉,低声劝道。秦昊尧全然不打算跟自己演这一出戏码,她格外为难。 佑爵看秦昊尧的眼底满是怒气和不屑,也无法继续忍耐,拍案而起,身为北国天子,他也是有脾气的。“我还没说不行呢,宝月是我最看重的皇妹,嫁到大圣王朝岂不是万分可惜?” “粗鲁刁蛮的女人哪里找不到?”秦昊尧冷笑一声,反唇相讥,在他眼中,宝月公主若不是空有一国公主的虚名,论姿色身段,涵养才情,哪里有任何出众的地方?! “此事没得商量,朕乏了。”秦昊尧朝着门口喊来荣公公,越过酒桌,拂袖而去。“送客。” 穆槿宁见秦昊尧走了,自己也无法久留,她唯有缓缓站起身来,走到佑爵的面前,面色凝重,本想化解此事,但最终还是不行。 “若您也愿意让一步,我会极力说服皇上——”穆槿宁的眼神幽深,不敢耽误太久时间,急着说出自己的心意。“您是宝月的兄长,自然比任何人都想要她好,我提的建议,是她能得到最好庇护的法子,您说是吗?若您觉得不对,我也就不再趟这趟浑水了。” “长得这么俊,说话却这么难听……你当真可以说服那头犟牛?”佑爵无声冷笑,秦昊尧的脾气,实在是很大,不过,穆槿宁的这一番话,当真是说动了他。 “我自有我的法子。”穆槿宁微微含笑,言简意赅。 佑爵点了点头,也看得出穆槿宁神色仓促,天子都离开了,她当然不太方便跟他独处一室,他有太多话来不及问,此刻只能问清楚最重要的事,“我就问一句,宝月相中的那个人,可以保护她吗?” “是。”穆槿宁回答的简单,却又万分笃定。 “那我就将宝月交托给你了。”佑爵的此言一出,穆槿宁当下就领会了他的意思,身为宝月兄长的北国天子已经点头,那这件事,就有一半的希望。 很早年的时候,她跟宝月说起过的,没有任何人不惧怕战乱,但她们身为女子,却又是最无奈的。 她很想改变现状,哪怕只是很小的一件事,牵一发则动全身。 穆槿宁再度看了佑爵一眼,安静地离开了宫殿,她疾步走向不远处的秦昊尧,他走的并不快,似乎是在等她。 “你说的是真的?是什么人?” 秦昊尧蓦地转身,掉头看她,俊脸冷淡,稍显不快地问出心中疑惑。穆槿宁说起的事,他根本一无所知。 “皇上,是真的,那人是张奇将军,不过此事还没有下文……”穆槿宁微微怔了怔,但很快恢复了笑靥,伸出手来挽住秦昊尧的臂膀,神色一柔,轻轻说着。 “此事不会再有下文。” 秦昊尧却拒绝地斩钉截铁,黑眸肃杀阴鹜,再好看的面容,也因为此刻的寒意而令人难以亲近。 14 秦昊尧绝不拱手让人 “此事不会再有下文。(.好看的小说)舒榒駑襻” 秦昊尧却拒绝地斩钉截铁,黑眸肃杀阴鹜,再好看的面容,也因为此刻的寒意而令人难以亲近。 怪不得秦昊尧盛怒之下,鲜少有人敢到他身边去,生怕殃及池鱼。 穆槿宁望着他转身而去的身影,眉头更重,不曾站在原地,而是走上前两步,紧紧攥住他的手臂,眸光清浅冷然。“皇上,一个人之所以越来越强大,走上一条嗜血道路并不可取,而是若能放下许多介怀的事,若能宽容待人,才是真正的强大。” 秦昊尧的身子一僵,很明显地停下脚步来,只是不曾回过身子看她,穆槿宁的心中突然生出些许不安,虽然这些是她的肺腑之言,但哪怕是夫妻之间,或许也很容易就触怒对方。 他漫长的沉默着,穆槿宁哪怕内心忐忑地等待着,也不愿在此刻松开攥住他的手,神色平和温婉,用唯有两个人才能听清的嗓音轻轻问道。 “我这些话,是否让皇上不高兴了?” 她当真不敢回想,若是她不曾去他跟佑爵相见的殿内,是否这一夜会发生可怕的事。毕竟她闯进去的时候,秦昊尧已经手持火枪,抵住佑爵的胸口,哪怕她再晚些进去,一切不堪设想。 不管秦昊尧对她如何宽待疼爱,但她时刻都清楚,一旦有人激怒天子,成为他的敌人,他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铁石心肠。 秦昊尧沉默许久才回过头来,望向身后的女子,眸光定在她仿佛生怕自己担忧而透露几分紧张急迫的姣好面容上,他微微蹙眉,俊脸除了微薄的怒气之外,更多的是镇定和冷静。 他只是淡淡地问了一句,那一瞬间,却让穆槿宁无言以对,胸口冷的像是结了冰一样。 “这么多年了,你难道一点也不了解朕?” 她垂着螓首,脸上所有的神情,都在一瞬彻底崩落消失,心中不知为何升腾出来莫名的苦涩和无力。 或许是她太过自负,或许是她太多管闲事,无论她能获得何等样的身份,所有的一切,都是建筑在他们感情至上而生成的花和果,若他们的感情摇摇欲坠,中空枯萎,她如今得到的任何一切,都会变成看得到却碰不到的泡沫和幻影。 “我了解皇上——”她低低呢喃一声,或许身为秦昊尧的妻子,她本该事事都站在秦昊尧的身旁,哪怕不久之后两国交战也无妨,而不该擅作主张,试图用自己如此浅显的法子,去维护北国的宝月,试图为宝月找一条可以安稳无疑活下去的路。 秦昊尧的目光及其幽深复杂,他近乎高傲霸道地攫住她的精致下颚,逼得她无法在此刻宛若做错孩童一般低垂着头不看他,他要看到她如今的神情,哪怕一分一毫,也不要错过。 抬着她的面孔,黑眸直直地望入穆槿宁的眼底,他的嗓音低沉地仿佛从地下而来,若是旁人听了,定觉得不寒而栗,但穆槿宁格外认真诚恳地听着,一个字,半个字,也不想错过。“明明知道朕不高兴,你不还是说了?” “若如今不说,往后就没机会说了,宁愿看到皇上如今生我的气,也不愿皇上往后生我的气……”穆槿宁弯唇微笑着,眼底的光华,渐渐由浅变深,她的嗓音愈来愈轻柔,落在秦昊尧的耳畔,像是每一个字都拥有让人无法平息的神奇力量。她微微顿了顿,哪怕下颚传来细微的疼痛她也不觉得,也不后悔,话锋一转,说的更加平静。“不只是想做一个好妻子,更想要履行一国之母的责任,不只是想让皇上满意我,更想让天下子民也觉得我做的事是有益处的,如果皇上觉得还是我太自作主张的话,我愿意接受皇上的任何惩罚。” “朕是有些生气,不过知晓你厌恶战争,才会这么做。”秦昊尧闻到此处,刻薄的唇畔扬起莫名的笑意,看在穆槿宁的眼底,她却又只觉一阵心酸。 他这回相信,她并非因为对方是佑爵的私心,而擅自作出这个决定。 若他们之间没有信任,她会为今日之事,备受冷落和多疑,那是因为……即便是一国之后,也无法过问天子朝政国事,更无法代替天子做出任何决断,否则,就有抢在天子前出风头的用意。[] “不只是这样而已,皇上。”穆槿宁轻摇螓首,幽幽地说道,她是厌恶战乱,就像是她跟宝月公主说过的,这世上没有哪个人,是希望战乱不断,狼烟四起的生活。 秦昊尧冷静地望向她,她说不止他说的这么简单,他的心却宁静的没有任何一道波澜,若是在以前,他与生俱来的多疑性情,定会怀疑她的用心,她介入朝政,介入两国之中来的真正用心和目的是什么,她明明还有一层言下之意,他却不只是懒得去追究,还是—— 最终那一瞬,他终于彻底想清楚了。就在她缓缓松开紧攥他手臂的指节那一瞬,他却不愿她松开,一把扼住穆槿宁的纤细手腕,黑眸坚决而冷沉。 她缓缓咽下不知从何处涌来的酸楚,穆槿宁并不在意是否自己被推崇为如何高尚高洁的人,她是想帮宝月一回,但她不是圣人,不是每一次看着有人落难就非要她出来帮助别人皆大欢喜才能高枕无忧的那种人。她,其实也不过是个普通的女人,也有自己的私心。 “我更厌恶的是,若是两国交战,皇上又要御驾亲征的话,我更厌恶的是那样的不得已的等待。” 垂眸看着他重新捉住自己的手掌,她唇畔的微笑再度缓缓绽放,会说出这样话的穆槿宁,也深知自己终究不跟这个皇宫过去的那些个上位者一模一样,但卸下贞婉皇后的身份之后,她也很难彻底释怀对秦昊尧的依赖,这些依赖使得她宛若攀附在树上的藤蔓一般,因为他的支持强壮,她才能爬得越高,看得更远。她有时候很有胆识,哪怕面对再混乱不堪的景象也能泰然处之,但有时候,她也会很胆小,对于在意的人,稍有风吹草动,她都会草木皆兵。 秦昊尧默默将她的手掌拉到胸口,与她并肩走向前,长廊的路面上铺洒着银两色的胶结月光,这一路上相继无言,却不曾因为沉默而各自疏远。 穆槿宁不曾谈及佑爵这个名字,也不曾追问秦昊尧到底她跟佑爵之间有何等的过往,若那些是禁忌,她更不该愚钝地重提往事。 或许她忘记这一切,才是最好的。 而今夜佑爵在他的面前,始终不曾说出他们过去的关系,甚至言语之中,一个熟悉的称谓也没有,仿佛他们当真是头一回见,是完完全全的陌生人。 佑爵无疑也是不想她再惹上任何麻烦,他暗中在帮自己一把,她心知肚明。 这一个晚上,秦昊尧虽然在景福宫过夜,睡在她的身旁,他却一句话都没说。 不过,三天之后,秦昊尧跟穆槿宁再度提及此事,要她尽快将此事办妥。 他向来都是信任她的,如今也愿意将一些权力教到她的手中,穆槿宁虽不知到底为何固执倔强的天子会回心转意,当真让她操办起宝月的婚事来。 天子一旦答应,此事自然就成功了一半。 翌日,张奇将军便得到了贞婉皇后的召见,看着那个一身武将打扮的高大男人几步就从外堂走入内室,她浅笑着说道。“张将军,快请坐。” 张奇定是从军营之中直接赶来,甚至还来不及卸下身上的甲胄,他朝着穆槿宁行礼,并不曾直视穆槿宁的双目。 “不知皇后娘娘召见微臣,所为何事?” 穆槿宁暗自打量了张奇,他高大伟岸,面目端正,唇周蓄着胡,但依旧看来很有男子风范,一袭金铜色甲胄,更是将他衬托的多了几分潇洒张扬的味道。她抿唇一笑,扬声说道,清冷嗓音落在殿内,格外清晰。“我今儿个就不绕弯子了,张将军今年也有三十七岁了吧。” “娘娘说的没错。”张奇点头,身为武夫,他当真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么娇美柔弱的女子,二十年都在军营,面对的往往是粗野的男儿,当真鲜少跟女子相处,更别提眼前的女人,是天子最看重的妻子,不只是空有一副皮囊,她之所以能稳坐后位,并非是一个绣花枕头,这般想着,他回答的更加谨慎起来。 穆槿宁示意身边的宫女为张奇奉茶,她神色平和,仿佛不过是嘘寒问暖,随口寒暄几句。“你相貌堂堂,为人正直稳重,在朝廷武将之中,也有不错的口碑,私底下定会有很多女子倾慕你吧,不过为何直到如今你还不曾娶妻?” 张奇微微怔了怔,他一路上都在好奇为何皇后会召见自己,却没想过皇后居然问的是他这把年纪还未成家的事,他一时不知所措,更不知从何说起好。 一道柔和的笑声从耳畔传来,他这才抬起眼看着坐在正中软榻上的女子,她一袭蓝色宫装,明亮清澈的宛若万里无云的天空,让人眼前一亮。 他突地不太自在,正襟危坐,肩膀也变得僵硬。 穆槿宁笑了笑,不难看出张奇的少许紧张,眼神不变,继续问道。“我这么问张将军,是否太过唐突了?毕竟这是你个人的私事。” “娘娘关心微臣的事,微臣当然感恩戴德,绝不敢有这样的想法。微臣平日里很忙碌,也很少有时间回府里,约莫大半年都在军营之中,一忙起来谁都顾不了,若是娶了妻子,她更像是在守活寡。年轻时候也有过一段婚约,不过女方对微臣不满意,最终被人退了婚,后来也有人说起几件亲事,不过见我常常出征在外,这婚事拖着拖着,就成如今这幅样子了。”张奇急忙摆摆手,在军营之中游刃有余的人脉本事,似乎一到深宫,就不知该如何应付这个皇后娘娘,只能全盘托出,不敢有半点隐瞒。眼前的贞婉皇后,她当然胜过许多女子的美丽,却又端庄得体的让人不敢有半点遐想。 “张将军固然还在壮年,但我更想说,男儿成了小家,才有大家,张将军的身边,也需要一个知冷知热的妻子,我这儿有个合适的人选,就不知将军是否愿意看在我的薄面上,认认真真考虑一回——”穆槿宁不再迂回,这一番话直截了当,开门见山,虽然看得出张奇错愕惊讶,但眼底却没有任何的厌恶神色。 张奇一时困窘至极,听闻贞婉皇后要给自己说清,他当真手足无措,“只是怕微臣会辜负娘娘所言的那个姑娘……” “婚姻大事,本不该有人来鸳鸯点谱,这事儿若非两厢情愿,两情相悦,也不一定能相濡以沫,琴瑟和谐。要不是此事紧急,我不想这段缘分无疾而终,也不会跟张将军开这个口。”穆槿宁说着这一番话的时候,却不知为何心中生出莫名的起伏波澜,她仿佛也有感同身受的过往,却无奈无法从追忆之中拾起任何片段。 缘分两字,却让张奇不知如何回应,他向来不在意儿女情长,更不知跟哪个女子还有缘分,如今需要劳烦国母为自己牵线搭桥。“娘娘的意思,微臣不是很明白。” “我说的那个人你也认得,你们见过面的,在漠城之战。”穆槿宁看他这个武夫的脸上也有了一抹窘迫的神情,不禁唇畔有笑,像是张奇这么后知后觉的男人,也实在为难了宝月。不过若是宝月依旧苦苦等候,而男人却很难察觉到敏感脆弱的女儿家心思,这件事怕就会不了了之。看张奇的眉头拧成一团,费力地想,她轻笑出声,“看来你有些记不得了,不如让我来提醒你——” 张奇凝重的面色,突然舒展开来一道微弱的笑容,眉头舒展快来,他的嗓音浑厚:“微臣想起来了,战场上只有一名女子,微臣再愚钝,也不会猜不出来。” “张将军是直率勇敢之人,定也不会厌恶宝月这样的女子吧。”穆槿宁总算暗暗舒了一口气,轻点螓首,不再隐瞒对方的身份名字。 “微臣的确受不了一遇到事就哭哭啼啼的小姐,头一回的对象便是如此,是个名门之后,自小就被捧在手里养大的。一看到血就要哭个几天几夜,但我们在战场上很多事都不一定,磕着碰着伤着在所难免,有时候身负重伤骨节断裂,更是可怖骇人,若是娶了太胆小的姑娘,也实在是难为她了。”张奇的心中漾过一阵激荡,他不知为何如今回想起宝月的模样,依旧记得起她骑在高大骏马上挥着黑色鞭子的潇洒姿态,他如今才想起,他也曾经有一刹那的分心。 “这样说来,宝月这样的性情,张将军是喜欢的了。”穆槿宁不疾不徐地说道,依旧镇定自若,看张奇也不是毫无触动,她更觉此事大有希望,心中的把握也就更大。 “娘娘好心为微臣当说媒之人,微臣也就不隐瞒娘娘了,微臣的确不讨厌宝月公主,说实在的,漠城一战上,她当真让微臣眼前一亮,微臣从未看到如此飒爽英姿的女子。”张奇避开她的视线,他道出自己的心声,“微臣是个男人,不会扭捏造作地口是心非,微臣不得不说……宝月公主是北国的金枝玉叶,而微臣出身贫寒,又是一介武夫,若要她下嫁,当真是委屈她了。” 穆槿宁笑道:“张将军说出此言,我倒觉得若是宝月嫁给你,她下辈子就有依靠了。” 张奇沉默不语,望着眼前美丽从容的女子,她的大家之范,更让人不敢轻易拒绝她。 “别人看轻她,把她当成是人质也好,战俘也罢,只要你心里永远记得她的高贵身份,记得她的原本面目,珍惜呵护她,宽容善待她,不就好了?若是如此,也没有下嫁高攀一说了,感情原本就是只需两人相互喜欢,哪怕不是门当户对也可。再说了,在我的眼底,张将军没必要妄自菲薄,你是朝廷的二品武将,威风八面,皇上也很看重你,你自然是配得上宝月的男人。”她看得出张奇的武夫外表之下,却有一颗为人着想的心,她知晓这世上素来都是尊崇名当户对的规矩道理,身份地位,是一道很高的门槛。但感情……何必遵循这些个势力的世道?!感情发生了,是谁也无法阻拦的。 张奇没想过贞婉皇后会说的如此一针见血,入木三分,这般的言论,实在让他同样心神激荡,更有些愧疚,若不是贞婉皇后提醒,他当初的心动,也就只是心动而已。 “说了这么多,我想听听张将军的意思,跟张将军说话直截了当,你我都不必隐瞒敷衍。宝月素来欣赏张将军的为人,你的大麾她保留至今,这是个很好的开始,若张将军不愿辜负她的心,为何不给自己一次机会?”穆槿宁话锋一转,笑容敛去,说的格外认真恳切。 “皇上那儿——”张奇自然没有任何不愿意,唯独想着宝月的身份特殊,而跟北国有着不解恩怨的人,当然就是一国天子。 穆槿宁却一句话,戳破他所有的担忧,轻笑出声:“皇上若是不同意,我又如何会见张将军呢?” “一切都由娘娘做主。”张奇闻言,更觉自己尽在贞婉皇后的面前流露愚蠢模样,不禁当下就站起身来,朝着穆槿宁行礼,以身恭敬。 “宝月在我身边也学了一阵子的礼数,虽然有时候看起来不像是个贤妻,但只要她用心,定能成为将军的贤内助。我对张将军没有任何要求,将军若能体谅她远离北国嫁到你的府中,身边没有任何一个亲人朋友,哪怕两人有了误会不快,请千万一定要有一颗包容之心。”穆槿宁真心劝诫张奇,这一段话格外中肯,有感情的铺垫自然比完全陌生的亲事来的有保障,但这世上,也并非只有感情,就能白头到老。 张奇在穆槿宁的面前打了保证:“微臣是个男人,绝不会欺压弱小,更不会苛待自己的妻子。”在漠城的战场上,见宝月被几千将士苛待的时候,他当真于心不忍,却没想过,两人还有这段缘分。当下,他当真是满心欢喜。 穆槿宁的唇畔,再度扬起一道清丽的笑容,她笑着点头,悠然说道。“张将军平素说一不二,我相信你,皇上也相信你。” 宝月跟张奇的婚事,在下月初的时候举行了,正因为宝月的身份异于常人,张奇也听从她的意思,不曾遵循繁文缛节,不过是一家亲朋好友出席了喜宴。宝月在出嫁之后,便要跟张奇一道住在张府,新婚第二日,她准时进了宫。 跪在穆槿宁的身前,那么坚强的女人,也忍不住流泪满面。她在宫里四年了,当真把她当成是公主,当成是人看待的,便是眼前的穆槿宁。而往后,她就要跟穆槿宁分别了,张家在城东,她也不是可以随意出入皇宫的身份。 她当真满心感动,若没有穆槿宁的帮助,她绝不会还有嫁人的那一日。 “新娘子在我面前哭什么?”穆槿宁以眼神示意琼音扶着宝月起身,轻声调笑,宝月跪在自己面前流了这么多眼泪,四年来,她也是头一回看到宝月哭泣流泪,她眼看着宝月,也知女子心中的波折。“张奇若是待你不好,你还是可以到宫里来跟我告状——” “他对我很好,就像是皇后娘娘一样。”宝月破涕为笑,她这辈子能够嫁给自己倾慕的男人,嫁给张奇这么一身正气的男人,是她的福分。 两人说了许多话,穆槿宁亲自将宝月送到景福宫的门口,宝月环顾四周,暗暗打量着这一个宫殿,四年来她最长来的地方,就是这儿了。她紧紧握住穆槿宁的双手,却不知为何心中如此惆怅难舍,不知该怎么开口。 “我走了,娘娘——” “在宫外也要好好的,去吧。”穆槿宁突然喉咙一阵紧缩,她依旧笑靥不改的从容,噙着笑容看宝月,唯独自己才知晓心中也有些许别样的情怀。 宝月的眼底再起波光,她咽下眼泪,或许人当真会改变的,她经历了那么艰难的事,还能有这么圆满的结果,穆槿宁是她此生最大的恩人,她这辈子都会在大圣王朝,只要她在宫外稍有动静,无疑是给自己的恩人找麻烦。 或许她这辈子遇到了穆槿宁,是格外幸运的事。 她走了一段路,还是回过头来朝着穆槿宁深深欠了个身,大圣王朝的礼仪她学了一些,但对穆槿宁的尊敬,是真正藏匿在心里的。 穆槿宁目送着宝月越走越远,直到最后消失不见,她才转身走入景福宫,四年时光之后,宝月也从宫里出去了。 虽然一直为宝月高兴,但不可否认,送宝月出宫的时候,她的心里也有些不舍,也有些空空荡荡的。 秦昊尧的身子,站在景福宫的正门前,他的黑眸幽深,负手而立。 佑爵曾经在第二天见过他,隐瞒着任何人,哪怕是穆槿宁也并不知晓。 佑爵满目是笑,一如往昔:“你定是好奇为何每回我都敢只身前来,哪怕连近身侍卫都不带一个,上回冒充北国使者,第二回是独自前往大圣王朝的阵营,这第三回又到了这个皇宫来了——” “什么原因?”秦昊尧挑眉看他,神色之中,透露出满满当当的不以为然。 “那是因为我信你。”佑爵知晓若在谋略上,他并不是秦昊尧的对手,或许唯独相像之处,他们都有各自的抱负和野心,身在帝王之家,却也同样被这个身份所累,遭遇了格外辛苦的事。但这辈子,他们注定不会英雄惜英雄。他扯唇一笑,细长眉眼之内更多了调侃的意思,让人听不出来,到底他说的话,是真是假。“听上去是不是很可笑。” “的确很可笑。”秦昊尧毫不当真,说的很平静,也有不屑一顾的意思。 “就当是我说了个笑话。” 佑爵挥了挥手中的扇子,低声笑道,秦昊尧的不捧场,他也习惯了。 “在北国,我跟她没有发生任何事。” 佑爵突然话锋一转,说出这一句话,却当下看着秦昊尧面色骤变,只听得秦昊尧冷声道。 “朕不在意。” 穆槿宁在北国停留了也有半年时间,更是被和亲而去,若不是佑爵出现在自己的面前,秦昊尧几乎早已淡忘此事。 “没想过你这么大度,早知道,我就不说这句话让你安心了。”佑爵扬声大笑,神情张扬轻狂,笑容敛去的那一瞬,他说的镇定冷静。“不过,秦昊尧,你若对她不好,我定会从你身边抢走她,不管用何等法子。” “她已经有朕的两个孩子了——”秦昊尧嗤之以鼻,更不觉任何人的要挟对他有用,他素来不是拱手相让的性情。 “你觉得我会在乎吗?”佑爵却反问一声,跟秦昊尧相似的回应,却让秦昊尧面色一沉,愈发不快。 “这次,我说的可不是笑话,是真的。” 佑爵的笑意冷然,他直直望着站在对面的俊美男人,在离开王朝之前,这么说道。 他们,像是水火不容的两个人,第二个相同之处,在于他们的人生之中,有过一个相同的女人,对他们而言,都很重要。 …。 15番外 大结局终生不渝 秦昊尧依靠在软榻的矮桌之上,耳畔的琴声悠扬,已然有了一阵子,他等候了片刻,但已经有些迫不及待。舒榒駑襻 从内室缓缓走来的女子,一袭正红色舞衣,纤腰窄袖,衬托出来身段玲玲,肩膀处绣着一片粉嫩桃花花瓣,裙摆处亦是如此,栩栩如生,仿佛是她刚从桃花林走过,漫天花雨将无数片桃花洒落她一身,落在她的肩头跟裙摆处,她莲步轻摇,浅笑盈盈地走向他的身前。 他许多年不曾看到她跳舞,虽然时隔多年才知晓年少崇宁曾经为了讨得自己的欢心而学了很长时间的舞,当年在皇宫之中,她身着白色舞衣,宛若误落入人世间的仙子,水袖浮动,眼神翩飞。 而如今的她,更像是在桃树中修炼多年的精灵,轻盈单薄的舞衣,朵朵盛开的桃花,青丝披在脑后,只是挽着一个素髻而已,黑发之间没有任何坠饰,唯独小巧耳垂上缀着一对圆润的珍珠耳环,她弯唇微笑,笑靥清丽脱俗。随着她的每一个动作,或弯腰,或旋转,或驻足停顿,她的一颦一笑,那些不曾凋谢衰败的桃花,像是要从舞衣上坠下几朵来。 他看着这一曲舞,不再跟平日里那马冷静从容,他的目光不曾移开她的身上,从矮桌上端起一杯暖茶,却几乎不曾想起要喝一口。或许是因为许久不曾看她跳舞,或许是因为这一支舞,实在精彩绝伦,让人挑不出半点毛病,哪怕眼睛都不敢眨一眨,生怕错过了她每一个令人惊艳的瞬间。她的舞步轻盈,旋转的时候宛若一片巨大的花颜,宛若清风拂面般的温和柔美,却又足够令人心情震荡,无论是静止还是动态,都是极其美丽的,全部映入秦昊尧的眼底深处,他很快就融入了这一曲舞之中,指节在矮桌一角轻轻扣了扣,随着悠扬轻快的琴声,他也不难跟上这乐调,若是逢年过节,宫中大摆筵席,观赏宫中舞娘也是寻常,但多数时候,他并不曾像是今日这么富有闲情逸致,从头到尾都不曾分心,看的仔细。 只因每一瞬间,她都是格外动人的。 一支舞的时候称不上漫长,琴声消失在尾声,秦昊尧的唇畔扬起笑意,双手击掌,响亮清晰的击掌声落在整个殿内,很明显,她成功取悦了他。 不,或许到了这个时候,他们根本不需要取悦对方,哪怕只是安静地跟对方独处,一个眼神,一个触碰,都是温暖到了最内心深处的。光是看着她翩然起舞,宛若一只美丽至极的孔雀,便是最好的享受,他黑眸半眯,薄唇扬起莫名复杂的笑,朝着停下来的女子伸出手掌来,邀请她过来坐到他的身畔。 她噙着轻柔的笑容看他,在她的眼底不难察觉情意绵绵,哪怕他们没有给对方任何承诺,没有海誓山盟,但感情的依赖,却又承载在朝夕相处的每一个细节之中。她握住那温暖的手掌,轻轻问了一声:“皇上,我跳的如何?” “好,好极了。”秦昊尧笑着看她,黑眸因为笑容而多了几分温和亲近,他眼底一热,如今更近地打量着眼前的女子,她不过是略施薄粉,眉眼之处的动人神韵,仿佛让她整个人都在闪闪发光,这一件舞衣红的像是火,却又不让她显得过分热情妩媚,那些个桃花花瓣,为了添了几分女儿家的娇俏迷人。 “我实在是在皇上的面前献丑了——宫里这么多舞姿动人的舞娘,真是班门弄斧。”她看着秦昊尧,唇畔的笑容一分分绽放,依旧说的谦逊,她向来懂得进退的道理,不会逾矩,更知晓分寸,荣辱不惊。 这样的笑靥,落在秦昊尧的眼底,宛若凝视着一朵桃花缓缓盛开的过程。 若换做别的女人献一支舞,他或许根本没有耐心去欣赏,但换做了是她,他却只嫌时间太短,去的太快。 “朕兴许是不太懂这跳舞,不过真还是分得清楚好坏的,你原本就有不差的舞技,悟性也好,谁也比不上你。”他总是如此霸道,仿佛自己中意的人,就是浑身上下挑不出任何毛病和瑕疵,毋庸置疑,那一句谁也比不上你,多多少少让穆槿宁的胸口一暖,她并非只是为了取悦天子,人生过得潇洒还是阴郁,其实全部在自己的掌握之中。 “朕很喜欢看你跳舞时候的模样——”秦昊尧的手掌抚上她的手臂,深沉的眸光依旧停留在她的身上,他曾经错过了最好的时光,曾经错过了她为他精心准备学习的一切,她本是宗室子女,没必要去学舞,毕竟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感情,往往会让人去试着去走很多漫长的路,却不一定可以找到最好的出路。 凝视着穆槿宁,待弹琴的宫女退出了景福宫内,他依旧沉默不语,男人总是有爱美之心,穆槿宁身着舞衣的模样,宛若翩翩蝴蝶般飘逸绝美,跟平日里全然两样,他看着看着,不禁分了心。就好像是,一切都很快地回到了从前。 那些话,像是风儿一样穿过她的耳畔,穆槿宁安静地微笑着,不知是否自己也等了这一番话许多年。 “朕看着你这件舞衣,突然想起几年前你身着凤袍的样子。”他不禁莞尔,那一日,她身着鲜红色的凤袍,佩戴金冠,是获得他册封为后的日子,他鲜少看到如此驾驭如此鲜明贵气颜色的穆槿宁,但那一幕,直到如今也不曾从他的心中消散开去。(.) 只可惜,那件凤袍,如今已经葬在皇陵之下,不愿让她伤怀介意,他亦不曾谈及过去的事。 在她已经不记得的过往之中,她定是只愿意为了他而跳舞,愿意为了他而跳一辈子的舞……如今的秦昊尧,不只是介怀而已,时光让他有了改变,变成一个更懂得如何去爱的男人,他长臂一伸,将她揽在怀中,俊脸贴在她的面颊旁。 他们之间的感情,就像是年轮,每过一年,就多一个圆满的圈,越来越恩爱,越来越隽永。 穆槿宁笑着听他这么说,敛着长睫,晶莹面容上不无温蔼祥和的光华。她已经是皇后的身份,秦昊尧也格外信任自己,很多事常常征询她的意思,这在王朝之中,是难能可贵的。 “父皇,母后——” 一道孩子的童声,打破了此刻两人的独处,两人一道顺着门口方向望过去,二岁多的男童已经垫着垫着自己的脚步,轻手轻脚进了景福宫,也不知何时开始就躲在圆柱后观望,如今才发出声音来。 这个男孩,正是他们的长子天宇,正在懵懂好奇又淘气的年岁,穆槿宁跟秦昊尧相视一眼,也无奈至极,只能从他的怀中离开,站起身来。 如今天宇已经可以顺利行走奔跑,不过性情活泼,要没有徐嬷嬷随身跟着,怕是穆槿宁跟秦昊尧很难有单独相处的时候。 “天宇,你什么时候来的?”秦昊尧的心中隐约有些不快,却又无法表露在脸上,他从穆槿宁的手中接过天宇,让他坐在自己的双膝上,淡淡问了句。 两个儿子都在一日日长大,一日日懂事,却也一日日不肯消停,年幼的时候,只需要把他们摆放在摇篮之中就能睡上个半日,跟如今全然不能相提并论。 “天宇才来的,就看到父皇抱了母后……”天宇自然是眼馋的很,孩子不懂如何撒谎,将夫妻之间的亲昵全然说出口来,他躲在圆柱后才不多久,虽然听不清楚双亲的谈话,却看着母后依靠在父皇的怀中,让他羡慕之极,孩子朝着秦昊尧撒娇:“天宇也要父皇抱抱。” “父皇只抱你母后——”秦昊尧有些意兴阑珊,若不是被天宇这小子偷偷摸摸闯进来耽误了他们独处的好时辰,他此刻也不只是能够拥抱着娇妻,而是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一切,这小子居然还要缠着他要甜头,当真让人哭笑不得。他的恶意再起,刻意要作弄这个孩子,不让天宇太过顺遂如愿。 天宇不知真假,看不出秦昊尧的故意刁难,当了真,又急又气,几乎是要哭了一般,他当真不止一回看着父皇抱母后,父皇跟母后走在宫里也常常是牵着手的,但父皇抱自己的时候,却敷衍许多。他低声抱怨:“父皇好偏心……只疼母后不疼天宇……” “皇上,你就别跟孩子说笑了。”穆槿宁笑道,急着出来化解此事,醉人的笑靥愈发迷人,秦昊尧看着她总算才消气,将天宇圈在自己的胸膛前。 天宇见状,这才再度展开脸上的笑容,安分地坐在秦昊尧的怀中,突然眼珠子一转,灵气毕现。 “是父皇先喜欢上母后的吗?” 穆槿宁手下的动作停顿了下,跟她一般意外的人,还有秦昊尧,他正喝着茶,没想过这么小的孩子居然会问出这个问题,他几乎被这一口温热茶水呛到,俊眉紧蹙,实在不知该如何回应。 秦昊尧如此困窘的神情,穆槿宁似乎是头一回见到,有了两个儿子,他们常常会遭遇哭笑不得的事,生活也就更加充实美好了。她抿着唇笑着,看着秦昊尧费力地咽下那口茶水,当真黑眸幽深,若有所思,仿佛这个问题,是需要考虑一番再回答的。 天宇仰着脖子望着深思熟虑的秦昊尧,天真无邪的神情,更显得格外讨人喜欢,可爱至极。 “不是,是你母后先喜欢父皇的。”秦昊尧意味深长地望了一旁的穆槿宁一眼,正襟危坐,回答的格外认真恳切,也不知是处于捉弄人的意思,还是不愿欺瞒天真孩儿,此话一出,天宇的眼底黯然几分。 “这样啊……”孩子看起来,好像有些失望。 “小鬼头,你懂什么是喜欢?”秦昊尧不禁扬声大笑,俊容愈发轻狂潇洒。虽然孩子的出现往往打乱他们的计划,但抚养孩子长大,更让他品尝到为人父的乐趣,这些,都是他过去不曾想到的。 “天宇知道,母后喜欢父皇,父皇喜欢天宇,天宇喜欢弟弟,弟弟喜欢母后——”绕了一圈,当真还是将一家四口子全部绕进去了,天宇自作聪明的回答,不禁让这对夫妻都无言以对。 “母后为什么喜欢父皇呢?”天宇的第二个问题,再度令两人不知该如何回应,穆槿宁朝着秦昊尧苦苦一笑,暗自将难题丢给秦昊尧,今儿个天宇的问题,实在尖锐难答。 秦昊尧看得出穆槿宁的一分不自在,哪怕如今这个孩子听不懂很多事,但这般的垂眸微笑模样,更让人心情荡漾,他低笑着搂住天宇,压低嗓音说道。[]“天宇,你母后难为情了。” 天宇蓦地回过头来,望向秦昊尧的俊脸,疑惑一个接着一个,令人忍俊不禁。“那父皇为什么喜欢母后呢?” 见秦昊尧也默然不语,天宇天真地问了句:“父皇也会难为情吗?” 秦昊尧此刻的感受,无疑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他看穆槿宁噙着笑意从容地为自己斟茶,只能为自己出谋划策。 他不再迟疑,压下俊脸看天宇,笑着说道,语气霸道坚决的让人无法怀疑。“天宇的母后不是这世上最好看的人吗?父皇被她迷住了,自然就喜欢上了。” 天宇听得半知半解,也连连点头,学着秦昊尧的口吻重复着这一句话:“天宇也被母后迷住了……” 一边这么说,一边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天宇拽住穆槿宁的裙裾,今儿个母后一袭红色长裙,当真是跟平日里不太一样,连孩子都察觉的出。 孩子学着成人的口吻,更是淘气,秦昊尧拍了拍天宇的肩膀,倒是没看出来,这个孩子跟自己一样,很有占有欲。 怪不得有人会说,自从夫妻之间有了孩子之后,孩子更会夺去妻子对丈夫的注意,如今可不也是这样,他眼下最大的情敌,可就是这一大一小的两个儿子了。 秦昊尧对着天宇说的那些话,像是玩笑,但每一个字,都停留在她的心里,不管他当着孩子的面如何称赞她,甚至将她捧上天,她的心头始终是温暖的。 直到天宇离开之后,穆槿宁才朝着秦昊尧说道,嗓音格外轻柔缱绻。“原来是我先对皇上动了心。” “感情没有先后,瑾宁。”秦昊尧望向穆槿宁的面容,她是笑着问出这一番话的,自然不曾生气,他说的是实情,感情不是一场豪赌,没必要过分在意谁先赌上了自己的命运,而如今,他对穆槿宁的用心,并不亚于她对他的。 因为她先动了心,她等待了他好几年,也品尝了许多痛苦,留下了很多伤心的眼泪,那是他一直耿耿于怀的事。 她当然明白秦昊尧的意思,穆槿宁笑着轻点螓首,两人目光交汇,无声紧紧拥抱着。 “下回天宇再无缘无故问这些个问题,朕也该好好地想想,如何应付招架他这个小鬼头——”秦昊尧的薄唇边溢出声声低沉笑意,手掌在她的背后轻轻摩挲,压低嗓音在穆槿宁耳畔问了句。 “明日朕带你出宫去,如何?” 穆槿宁烟波一闪,因为如今一家子和乐融融,她当然不曾觉得孤独,宫里宫外的景色,都各有千秋,她这几年的确鲜少想过要出宫去,或许人的心境变了,想法也就变了。 “皇上有什么事吗?” “自从上回去江南后,你为了照顾这两个孩子,四年不曾出宫了。这几日朕手边也没什么要紧的大事,如今夏日明媚,正是出游的好时节。” 秦昊尧握了握穆槿宁的指尖,话锋一转,黑眸带着笑意,愈发迷人。“我们一道骑马去,没有别人,就我们两人。” 穆槿宁深深凝视着眼前的俊美男人,哪怕如今他的眉眼之处生出细微的细纹,他依旧看来英俊不凡,尊贵无疑,他还是那一个冷淡疏离的男人,但在她的面前,却从不将怒气宣泄到她的身上,做任何事都可以,唯独不愿伤害她的心。 他们是大圣王朝最尊贵的人,拥有最高高在上的身份和地位,在宫里宫外,都有众人簇拥作陪,而他说的两人独处的时光,却是当真听来让人动心艳羡的。 她当然点头答应。 翌日。 两人从宫外出发,换上了两套常服,看来宛若一般的大户之间的年轻夫妻,他一袭宝蓝色长袍,穆槿宁着一袭粉紫色装束。 在马厩中,两个人各自挑选了一匹骏马,秦昊尧的坐骑是通体灰色,穆槿宁骑着的自然是雪白。 扬起手中的马鞭,任由身下的骏马在风中飞快地奔跑,穆槿宁骑着马在前头,一路领先,不到半个时辰,已经来到了山脚下的草地上,前方山路难行,他们唯有勒住马儿,停了下来。 骑马的感觉,仿佛是身心都得到了自由,潇洒肆意,随心所欲。 身下的雪白骏马很通灵性,穆槿宁不必再驯化她,她已然万分配合主子,从不耍脾气。 “皇上,我们一道爬上山顶吧。” 穆槿宁从马背上跃下,粉紫色的衣衫在风中飘扬,她一脸明艳笑靥,晶莹动人,没有半分矫揉造作。 她回眸一笑的那一瞬,秦昊尧发觉自己仿佛身处梦境一般,暖风吹乱了她额头的刘海,美眸笑的弯弯的,眼睑下的那一颗细微的红痣在阳光下隐隐约约发着光,她朝着他笑,笑意甜甜的,美美的,浸透在两颊的酒窝之中。 “先登顶的人,有什么奖励?” 他或许不解风情,事事都要求实打实的利益,精明又世故,双臂环胸,好整以暇地望着站在草地上的娇媚女子。 “皇上似乎笃定了赢的人是你。”他的霸道语气,自负骄傲,穆槿宁也知晓方才骑马是秦昊尧让着自己,她才会领先于他,不过太快认输,实在让人挫败。她好不容易才能出宫跟他一道游玩,倔强的性子依旧不让她太早投降。 “这不是摆明的事?”秦昊尧低笑出声,他人高马大,手长脚长,走一步足以抵穆槿宁的两三步,又是习武之身,别说是眼前的低矮山坡,哪怕是高大的巍峨山脉,他也不会腿软。 “我若赢了皇上呢?”阳光热辣,惹得她唯有眯起双目,才能看清眼前男人势在必得的笑意,她不甘人后,扬声问道。 “那朕今夜来陪你。”秦昊尧不假思索,语调平静,黑眸之中的火光,胜过天际的炎炎烈日,一闪而过。 “若皇上赢了呢?”穆槿宁扬起白皙脖颈,一路骑马而来,额头和脖颈上香汗淋漓,白皙面颊上覆着一层娇媚粉色,更令她看来独具娇俏灵动,偶尔,秦昊尧还能看到她原本的性情和神态。 “今夜你来陪朕。”秦昊尧脱口而出,仿佛这两个选择,都是令人欢愉的。 穆槿宁微微蹙眉,秦昊尧有时候,当真是狡猾诡谲的男人,心机深重,不管他是输或赢,似乎都是他享受温柔乡的美事。 秦昊尧半开玩笑地走近她,轻而易举地揽住她的纤细腰际,将她拉到自己的怀中,不怀好意地低声询问:“朕宠信你,不就是最好的赏赐?” “我要上山了——”穆槿宁却灵活地从他的怀中探出身子,身儿一闪,已然朝着山坡上走了好几步,秦昊尧闻言,黑眸一沉,当下就追了上去。 他当真是宛若一只冷魅的野兽,哪怕放纵小巧猎物在山中行走也无妨,只因他确定彼此体力悬殊,他不难追上她,不过又不想让她太早泄气挫败。 花不了半个时辰的时间,两人依然登上了山顶,山顶上一大片的平地之上,盛开着各色各样的小野花,青草茵茵,每每踩踏上去,都觉得心情愉悦。 “站的这么高,才能看到这么好的风景。”穆槿宁深深吸了一口气,不在意光洁额头上的汗珠滴落,她望向山脚下的风景,整个京城宛若手掌大小,街巷,人流,村落,宫殿,全部在她的眼底。 就像是人生一样。 她也曾辛苦地想要结束过人生,但最终还是挺了下来,如今坐在最高的那个位置,再回头去回顾自己的命运,似乎也不只是悲伤一种滋味而已,而是有千百种滋味,恍如隔世般遥不可及。 她往上爬的每一步,都浸透了血泪,身体跟心曾经被命运肆意撕裂了千百回,唯独她还是不停地往前走,往上爬,她面对的,是一座高耸入云霄的大山。 她也曾经被践踏过许多次,也曾经被无视过许多次,更曾经被沦落为上位者阴谋之中的棋子被迫逆来顺受,但无论怎么样,她还是爬到了最高处。 曾经在暗处耻笑她的那些人,几乎都已经去了地狱。 最高处的风景,尽收眼底,仿佛只需要她张开双臂,就能拥抱整个世界。 这些心绪,在她力气用尽的时候,却从暗处汹涌而来,她虽然身子松懈了,但牙关却咬的很紧。 仿佛她曾经忘却的,还有很多的恩怨情仇,不知到底在什么时候,也不知是否能够全部想起。 那么浩大的皇宫,容得下上千人的皇宫,埋藏着那么多勾心斗角和血雨腥风的秘密,而在她的眼下,却只有一个拳头那么小而已。 在那么小的地方,很多人忍辱负重,很多人苟延残喘,很多人城府似海,很多人贪婪毒辣。 看着穆槿宁如此神情愉悦的模样,秦昊尧站在她的身后,却不曾开口说话,仿佛生怕打扰了她。 在她的眼底,山下的是最好最美的风景,而对于他而言,人生最美的风景,是他面前的她。 他最欢喜的事,是不但拥有整个江山,还可以重新找回了错失的她。 “皇上,你看天边——”穆槿宁蓦地回过头来,眼底一抹惊喜神色,使得那双原本就美丽的眸子宛若会发光的宝石一般,岁月,不曾让她变得苍老,却独独赋予了她别样的神韵和风情。 走前两步,跟她并肩站着,顺着穆槿宁的青葱玉指,望向天际的方向,远不可及的天边,居然有如此难得的美景。 一道七彩彩虹,像是一道细长的桥梁,横跨在天边,又像是一条彩色的绸带,在天边缓缓摇曳着。 拥着穆槿宁的肩头,两人各自静默不语,一道凝视着那道彩虹,仿佛上苍也知晓他们难得出来游玩一回,让他们看到了很难见着的美丽风景。 “彩虹多美呵。”她偏着小脸,噙着温柔笑容看着秦昊尧,浅叹出声。人人皆有爱美之心,看到好看的景色,好看的人,都会多看几眼,都会心生感慨,是人之常情。 “彩虹虽美,但不持久。”秦昊尧说的冷静自若,同样的景色,落在不同人的眼中,也是不同。 这一道彩虹,用不着一日,说不定一个时辰之后就会缓缓消失在天际,但他们之间的感情,才能是最持久的。 两人四目相接,正巧暖风拂面,他压下俊挺身子,缓缓拉过她的双手,仿佛格外地小心翼翼和珍惜呵护。 他依旧不曾给她任何承诺,并非给了她承诺,她就会彻底安心,朝夕相处,一言一行,才是真正可靠的。 他笃定他们能够白头到老,厮守终生,给她多少句好听的承诺,根本不重要。 他最大的心愿,是哪怕他们一起老去,这段感情还在,而且,不曾变得暗淡。 很多东西,并非要等到她开口,他才能给她。 年岁赋予他们的,更多的是夫妻之间的默契。 握住她的双手,他压下俊脸,越来越靠近她的精致面容,她也不再闪躲,迎着他炽热又温柔的目光,等待着秦昊尧的亲吻。 在这个山头之上,他封住了她的粉嫩双唇,两人的气息混乱,胶结在一起,愈发缠绵,仿佛登上山顶的激动气息,还不曾彻底平静下来。 她默默回应着秦昊尧的吻,被他握住的双手隐约发烫,面颊也开始发烫,不知是因为晌午的阳光太强太热,才会如此,但此刻,自然谁也不该再有别的念头。 此刻如此美妙甜蜜,当然不容许任何人分心伤神。 他悠然地松开了手,双臂环住她的纤细腰际,正因为得到了她的回应,他吻的更深更入迷,半响之后,察觉的到那双纤纤素手也抱紧了他的身子,他的黑眸一闪,才缓缓离开了她的温柔气息。 再这么吻下去的话,在这么美丽的地方,他惊人的自制,也终究要付之一炬。 “朕能不能跟你要一样东西?”秦昊尧平息下体内的热火之后,才扳过穆槿宁的身子,要她正对着自己,他将俊脸贴在她的耳畔,炽热的气息喷薄在她的耳垂上,他用来倾诉温柔的法子,素来与众不同。 “皇上要什么东西?”穆槿宁弯唇一笑,如今她早已是秦昊尧的女人,这身上没有任何一处他不曾造访过,整个江山都是他的,当然她也是属于他的。他这么问,不像是多此一举,仿佛是有别的用意。 这世上,仿佛没有他想要却要不到的东西了。 他看起来像是有了突如其来的念头,他紧紧扣住穆槿宁的小手,跟她十指相扣,望向她的笑靥,仿佛不用喝酒,他就被此刻她的清新之美而迷醉了。 他的嗓音低沉,黑眸专注,他全然不像是在说笑,字字精准清晰。“朕想要一个锦囊,红色的,上面用金线绣着你我的名字——” “那是什么?”穆槿宁的眼底,一道错愕闪逝而过,她轻轻问了声,像是秦昊尧如此阳刚的男人,身上的腰佩都不常戴,更别提锦囊荷包这类物什了,他从来不曾带在身上过。 秦昊尧的唇畔扬起笑意,黑眸熠熠生辉,一身潇洒从容风度,说的轻松,却不曾坦诚此举的真正用意。“别多问了,答应给朕做一个。” “好,回宫我就给皇上做一个锦囊。”穆槿宁笑着点头,回答的平静淡然,始终不曾敛去脸上的笑容,她当然不觉此事到底有多难,她的女红做的并不差劲,做一张绣图也只需两三日的空余时间,更别提一个小巧锦囊,秦昊尧将要求说的如此明确,她只需照搬照做,哪怕在上面绣上两人复杂的名字笔画,也不过在一个时辰就能完成。 不管如何,他亏欠穆槿宁的,此生不渝。 那个锦囊,会代替过去他无心遗落的少年崇宁给他的那个锦囊,陪伴他余生,寓意他们失而复得的感情,他会在其中放入两人的发丝,将其缠绕在一块。 他内心之中唯一的发妻,是穆槿宁一人。 这世上很多东西都可以改变,他已经将穆槿宁身上的罪名,全部洗清,让她成为一个全新的人,而多年之后,写上史书的天子的妻子,也唯有穆槿宁一人。 他会给她无人可以替代的名分。 晌午的阳光,照在他们的眼下,放眼望去,将整座皇城都笼罩在巨大的光环之下,这样的奇景,突地生出恢弘气势。 这是他念念不忘的一天。 这是他想过了很多次的一天。 他们两个人,站在高处,他会让她看到整个世界,也会让她拥有整个世界,跟他一道分享大圣王朝的一切。 或许将来的人生之路,也有坎坷波折,但他们可以同甘共苦,同舟共济,也不会继续孤独。 青翠的山头平地上,青草之中盛开着不知名的五彩野花,随风摇摆,两人互相依偎着,黑发被吹乱,眼神却依旧坚定执着,安静地望向那遥远的风景,心中有着别样的起伏波澜。 时光,会让他们改变的更好。 时光,会让那份感情固若磐石。 很多东西,似乎渐渐地沉淀到最深处去。 他突然释怀,笑着侧过英挺身子,伸出手掌,将她吹乱的青丝,拨到耳后,定神看她,两人相视一笑,他再度压下俊脸,继续方才那个缠绵之极的吻。 七月天,晴。 万里无云,天朗气清。 ……。 李暄番外 1孤独 江南张府。舒榒駑襻 远远望过去,江南杭州的商贾大户,张家建在青山脚下,据说是以江南有名的工匠建造而成,并不过分的恢弘富丽堂皇,并不追求奢侈无度,却因为位置优越,亭台水榭独具风格,这一座院落也就闻名已久。人人都说这山脚下是风水宝地,才能庇佑张家在商场上越来越顺利,如今提及杭州最有名的商家,必当是张家首当其冲。 张府之中的下人并不太多,只因张家唯有一名男主人,府内琐事也就少了许多,如今正是晌午时分,每个下人都忙于各司其职,整个府内都很安静,正因每个人都知晓,主子正在翻阅张家的账册,主子最喜欢安静,所以他们连说话声,都是压低嗓音的。 一抹黄色身影,风风火火地靠近了正屋,直到门前才暗暗放满了脚步。她探出螓首,见大门正虚掩着,轻轻推开,迈动步伐走了进去,直接走到正中央,见到了主子,她的脸上便有了笑容,那双圆圆的小鹿般的眼,突如其来地闪闪发光。 “少爷,我炖了一碗枸杞山鸡汤,可以补气提神——” 男主子正坐在桌旁,桌上堆着很高的厚厚实实的账册,张家的产业不小,在杭州的米铺,珠宝铺,布铺,客栈,茶馆,加起来约莫过十家,更别提在江北也有五六家,人人都知张家富得流油,当年张少锦刚上商场的时候,很多倚老卖老的商贾大户根本看不起他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商人,但他只用了三年时间,就稳住了自己在江南江北商场上的一席之地,如今这是第五年了,张家在商场上的地位,更是不容小觑,怪不得不少巨富之家,都恨不能将自己的千金送到张家,喜结良缘。 商人都是精明世故的,张家的金字招牌,不只是财富的象征,若是跟张家联姻,自然更是利于强强联手,也能跟张家的的家产挂上钩,往后自己的女儿不但可以享受荣华富贵,就连娘家也能沾上点光,哪怕不再贵族宗室之中,商家也是看重门当户对。 只是传闻这张家少爷的左腿有伤,也不知是与生俱来的残疾,还是后来受伤无法彻底治愈的毛病,但在有人亲眼看到过张少锦的模样之后,那些别有用意的商贾,也不曾彻底打消念头,比起那一点点的缺憾而言,张少锦三个字,似乎更有分量,更别提这个男人依旧英俊,翩翩风度。 如今翻阅着账册的男人,正是杭州最年轻有为的商贾大户张少锦,他听到一阵熟悉之极的脚步声,抬起眼,望向将手中鸡汤端放在桌上的女子。他年过三十五,但看来年轻的很,俊朗的容颜上,始终带着一抹笑,在商场上也是如此,很讲礼数,谦逊有礼,很有饱读诗书温文君子的风范,但若是谁在背后耍阴招,得罪了他,那就不好受了。他的眸子内敛且温和,从外表看来,只是个寻常商人,从他的口中从来没有任何污言秽语,更鲜少有过勃然大怒的的时候,仿佛不带任何杀伤力。见过他的人,个个觉得他有些文弱,只有如今那身的宽松紫袍,在举手投足间,偶尔紧贴宽阔的双肩和臂膀,泄漏隐藏在衣衫下的,其实是个精瘦有力的男人,他也曾经是个俊伟男儿,儒雅气息却不像是附庸风雅,腿伤唯有在行走的时候才能看得出来,不过如今没有拐杖,他只是走的慢些而已,也无人敢嘲笑他走路的姿态。 张少锦瞥视了一眼桌上的鸡汤,不难嗅到其滋味香浓,让人胃口大开。这连日忙碌,疲惫松散,若不是这个女子时常送来美味菜肴,他当真会忘掉一日三餐也不稀奇。 细细打量着这个女子,素来觉得她熟悉,熟悉的原因是只要他留在江南的张家,别说朝夕相对,一天可以看到她三五回也很寻常。今儿个她着素雅的嫩黄色坎肩,里面着浅黄的棉衣,紫色长裙,似乎每回见着她,她都是喜爱穿这些个明亮的衣衫,不管一年四季,她总是像一只活泼娇艳的彩蝶,飞到这儿,飞到那儿,仿佛不管何时,都不会觉得疲倦。而她的长相,一眼就能看出是江南女子的柔美精致,虽然称不上倾国倾城,但每个人见着,都会觉得她长得讨喜顺眼,圆圆亮亮的眼眸,弯弯的娥眉,粉嫩丰润的双唇,看上去特别水灵娇俏,加上她装扮明丽,挽着双髻,常常会有人误以为她才是豆蔻年华的女孩。 “好,放着吧。”张少锦扬唇一笑,淡淡睇着这个长相可爱的姑娘,依旧很平静,仿佛他没有任何生气的时候,唯独认识他的人知晓,若是他的脸上没有任何笑容,便是他有脾气的时候。 “少爷,汤要趁热喝,不然就结冻了……。”站在张少锦面前的女子,她个子娇小纤弱,总是挂着灿烂笑靥的娃娃脸,她在厨房中忙碌了大半日,又因为往来走动,原本白皙的脸色,如今覆着些许绯红,看来更是可爱至极。她扬声提醒,率性直接,仿佛在她身上担负着的,还有更重的责任。 “好,谢谢,小姜,你去忙吧。”张少锦口头上答应了一句,却还不曾伸出手去端着那一碗鸡汤,他手边的这一页账册还未看完,话音未落,再度低下头去细细查看,免得其中出了任何纰漏,让张家的生意遭受损失。 耳畔传来女孩迟疑的嗓音,被称为“小姜”的黄衣姑娘依旧站在原地,望着埋头审视对账的俊朗男人,仿佛不曾听到主子要她离开的那句吩咐,懵懂而犹豫,想将庭院里的动静,告诉眼前的主子听。“额,少爷,你每天都看十来本账册,不觉得累吗?庭院里的梅花都开了,好香呢——” “小姜?”张少锦不曾抬头,他依旧打着手下的金算盘,算珠的声音清脆响亮,对了一行账,才察觉到身旁还有一人的说话声,他眉头微蹙,淡淡唤着她的名字。 “嗯,少爷,我在呢。”闻到此处,黄衣姑娘顿时喜笑颜开,认认真真地应了一声,仿佛蓄势待发,只要主子的一句嘱咐,她就会撒开脚丫去为主子做事。 “恰巧我也很想看看梅花,你去庭院折一支来,放在梅瓶之中。”想了想,张少锦当真派遣她为自己将一片冬景带入屋子,不过,并不是以她希望他出门去赏花的方式。 “好,可是少爷,还是去庭院看看梅花比较好看哎。”闻言,不无失落,娇俏的脸上,渐渐崩落了笑容。她轻轻叹了口气,自从她进了张家之后,发觉主子格外忙碌,一年十二个月,在江北待三个月,江南待至多半年而已,更多的时候,就是在各地巡视商铺,行踪不定。 这个女子,若他没记错,是张府内新来的厨娘,虽然她很年轻,但做菜的手艺却很符合他的喜好,他并不挑剔衣食起居的任何方面,不过自从有了她,他当真是吃着了不少美味佳肴。他拒绝人的口气,依旧很委婉,不过对账是个精细活,本不应该常常分心。“小姜,厨房还有很多事要做吧,你留我一人在这儿就行了。” “喔,好吧,少爷你要是饿了,让人跟我说一声就好。”黄衣姑娘这才点了点头,每次到主子的身边,她很想跟他多说几句话,但最终他的忙碌,让她也不忍心再叨扰他。 每当这阵脚步要离开这个屋子的时候,似乎就像是挂上了两个铅块那么沉重,而每回到这个屋子来的脚步声,却像是麻雀一般轻盈雀跃,差别,实在是迥异。 张少锦的眉头更重了一些,每回她都会准时到自己身边,换着花样给自己送来不同的膳食,不只是味道美妙而已,食材也是看得出来用了很多心思,或许他总是三言两语就对她下了逐客令,也会让她意兴阑珊吧。这般想着,不免有些自责,他抬起俊朗的面孔,常常奔走在大圣王朝的每一寸皇土之上,肌肤晒得黝黑,也更添了几分成熟男人的魅力,他看着那个转身的倩影,突地觉得这一道离去的背影看来有些落寞。 “小姜——” “少爷是不是改主意要去看梅花了?”黄衣姑娘肩膀一僵,喜出望外,蓦地回过头来,笑靥灿烂,满目期盼。 她眼底的希望和企盼,像是无数个星辰,将她的那双圆圆的眸子,衬托的格外亮眼,宛若长相无辜之极的小猫儿小狗儿,让人实在于心不忍再度让她失望。 “我只是想说,鸡汤很好喝。”张少锦手中的碗,依旧停靠在唇边,他方才抿了一口,朝着她笑了笑,笑容依旧温和文雅,完全不像是外人描述的商人精明狡猾形象。 虽然不是她所期盼的事儿,但能够得到主子的称赞,她还是很欢喜,虽然只有自己才清楚原因为何,但哪怕只要张少锦一点头,一微笑,她就会觉得再忙碌,也是无比甜蜜美好的事儿。“厨房还有一小锅呢,少爷要是喜欢,待会儿我再送一盅来。” “再说吧。”张少锦微微点头,比起姑娘的热情而言,他更像是一碗温水,对任何人都是如此的平静温和,却没有任何的热度,他这样为人处世的法子,在商场上不必跟那些不入流的商人狼狈为奸,同流合污,却也鲜少会得罪人。但这也是他被外界传的越来越神秘的原因,他或许是一个成功的商人,却并不喜欢抛头露面的应酬,他选择上的商户,都是为人正直的,不法商贩根本无法跟他合作交易,这已经是不成文的规定。 “少爷,那我先走了。”看张少锦实在无暇顾及她,她也唯有打消了心中的希冀,失望地走开。 待这个姑娘离开,张少锦审核完这一页的账目,将这一碗鸡汤喝的一干二净,站起身来,伸展了身子,这才走向外堂,突地停下了脚步。 窗前的长台上,放置着一只白色狭长梅瓶,一支白梅宛若是用白雪做成的,干净的没有任何一点杂色,是这个世上最清净的颜色。 是他方才随口说起的,但她却认真去做,仿佛她向来如此,从不违逆主子的命令。 不过,他甚至不知她何时再回来的,方才定是算账算的太专心,不过她当真是个乖巧听话的下人,哪一日她不出现自己的面前,他定会怀疑她是否生了病,不知不觉,他已经很习惯这个缠人的丫头伺候他左右了。 他细细回想,这个女子的全名,叫做——张少锦的眉头深深皱着,他居然不知道这个姑娘的名字,但听管家叫她小姜,他也就这么喊了。 打开了外堂的大门,他望向庭院之中,才发觉他所好奇的那位黄衣姑娘,依旧站在长廊上,她踮起脚尖,费力地将长廊上的积雪扫清,不知到底是因为没有太多力气,还是因为手中的扫帚实在不顺手,她的动作格外笨拙,一小滩积雪而已,她硬是扫了好久也扫不动,让人很难将那个厨艺一绝看来伶俐能干的丫头联系到一块去。 “你叫什么名字?”张少锦几步走到她的身后,淡淡问了句。 “小姜。”姑娘狐疑地转过头来,张家每个人都会亲切地唤她一声小姜,张少锦也是如此,为何又如此健忘?看来,定是看账册的时间太长,她往后要多去市场买些核桃回来给主子补脑才行。 话音未落,手中的扫帚已然被张少锦接了过去,他不遗余力地将那一堆积雪扫到最角落,他当然不会责怪小姜做事不利索,她本不是他的贴身丫鬟,除了过问主子的一日三餐之外,她不必做这些散碎的粗活。 “我问的是你的名字——”张少锦将扫帚依靠在圆柱上,他的脸上依旧还有一抹笑容,不知为何,她却突地心中一热。 他是张家的主人,他居然看她没力气扫雪而将这个活儿接到自己手里做了,而且,他方才是在问自己的真名呢!她身子一震,只因这一切来得太突然太仓促太意外,根本不知该如何回应,却又生怕错过这么好的机会,她转念一想,脱口而出:“姜小芹。” “你的名字真丰富。”张少锦闻到此处,扯唇一笑,莞尔的神态,依旧看来迷人可靠。这个女子的名儿,或许是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到的特别。话锋一转,他望向涨红了脸的小姜,低声道。“又有姜,又有芹,怪不得你的手艺这么绝。” “我爹以前是酒楼的厨子,他跟我娘说,姜可以调味,芹菜也有独特的味道,一个浓重可以去腥,一个清新可以爽口,而且啊……这两样东西,都是对身体很有益的……对了对了,姜茶暖胃,驱走身体里的寒气,你不是很喜欢我做的姜茶吗?还有还有,水芹炒牛肉,上回我给你做了,你也说很喜欢啊……”娃娃脸的小姜姑娘闻言,多话的像是一只麻雀,那双圆圆的眼眸,更是闪闪发光,丰盈的粉唇一开一合,宛若不打算关上一样。 张少锦神色不变,泰然处之,不过心里自然传来些许复杂的情绪。看她一旦话匣子打开了,就像是一股海浪朝着自己迎面扑来一般,仿佛若是他不打断她,她要缠着自己说上一天一夜,永不停息。 是他的错觉吗? 她好像很期盼他询问她的名字,不,或许是询问有关她的一切,像是她在张家,已经憋了好多日,如今才能得到倾诉的良机。 这不是变着法子要说他似乎原本就很喜欢姜和芹,原本就跟她自己有着不解之缘?! “小姜,你没必要将家里的所有事都跟我讲。”张少锦看她终于说完了,才这样笑道,他当真是有教养的男人,哪怕小姜多话,他也不曾打断她的话,而是安静耐心地听完了。不过,趁着这个空档,他当真要提醒小姜一句,否则,他当真怀疑小姜要将祖宗八代经营的行当,都来跟自己报备一遍。 “少爷,我只是太高兴了——”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急忙捂住自己的嘴儿,她爹常常数落自己,说她就是麻雀转世没有半点定性,还说这世上没有男人喜欢多嘴多舌的女人,可是她平日里都做的很好,忍耐住想跟他倾诉的冲动,不过方才她居然又原形毕露,这下子可怎么是好,是不是往后主子都会觉得自己很讨厌,再也不跟她搭话了?! “高兴什么?”张少锦发觉这个姑娘的话,他当真很难理解,云里雾里,令人费解。 不过,她说的话当然很有趣,脸上的神情也格外生动,或许是连这几日翻看账册百无聊赖,此刻他才愿意跟她多说几句解解闷。 她的脸上满是失望神色,令她纯真的娃娃脸上,抬着晶灿灿的圆眸子看他,更多了几分无辜神态:“我到张家已经有两年了,你才问起我的名字。”虽然听他小姜小姜的使唤她,她也会觉得这个名字从他口中说出来的时候,格外悦耳动听,甚至觉得这个名字是独一无二的。不过或许是女儿家的心思太细腻复杂,她还是希望他知道自己的名字,知道她的一切。 张少锦有半响怔然,张家少说也有十个下人,他又不是一年到头都在江南的府邸,身为主子自然不会知晓府中每一个下人的名字,这……。难道很令人伤心吗?! 至少,他还记得她是小姜,而不是小王小李小梅小孙啊。 可为何,他觉得她好像对此很伤心,也等候了自己好久好久?!听她说她到张家已经两年,为何突然有了少妇苦守空房的苦涩滋味?!好像他这个当主子的,让她这个小厨娘失望透顶?! 论及整个杭州的商贾之家,他对待下人一向是宽容的,为何听了小姜的话,他觉得自己身上的罪名重的像是几座大山一样,而且百口莫辩,也很难推卸责任?! 是他做错了吗?!精明的张少锦,也居然有了毫无头绪的时候。 这丫头,当真是又有趣,又古怪。 “不过还是好的,至少不是问都不问,就快到时间了,我也不怕主子往后想起我不知道我的名字了——” 她的肩膀无声垮下,喃喃自语了一番,才失魂落魄地离开了张少锦的视线。 小姜说的话,当真令人匪夷所思。 为何今日见小姜离开,张少锦突然很想喊她回来,问个清楚?! 一种不太痛快的感觉,在心头油然而生,他久久站在长廊下,百思不得其解,像是一本很清楚的账目摆放在自己的面前,他找了很多次,却找不到到底是何处有了纰漏。 这种感觉,对于商人而言,自然是最致命的,也是最难以忍耐的。 翌日,管家叩响了张少锦的门,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红米粥,张少锦不疑有他,尝了一口,蓦地放下手中的银色汤匙,安安静静地望着手下的这一碗红米粥,眉头皱起,半响无语。 红米粥并不难喝,只是——不像是他平日里喝的味道,小姜熬的红米粥,不会如此稀稠,也不会过甜,他的直觉告诉自己,这不是出自小姜之手。 “小姜生病了?” 张少锦满心狐疑,问向身边的管家,自从昨天听闻小姜说她已经在府里待了两年时光,他才想起只要是他回到江南府邸中,小姜从来不曾休息过一天,也不曾跟自己请过一天的假,她素来给人满身活力的感觉,活奔乱跳的小马驹一般,他当真揣测她定是生了病,这碗粥也是让别的厨子代劳的结果。 管家不敢隐瞒,低着头老实回答。“小姜走了。” “走了?她的卖身契只签了两年?”张少锦向来都是温和的眼底,突地沉下一抹晦暗,他昨日还看着小姜给他费心熬煮枸杞山鸡汤,今儿个就看不到她的踪影,实在太过蹊跷。 一般在张家待的下人,卖身契签了少则五年,多则十年,小姜不过待了两年而已,为何突然不辞而别?甚至他这个当主子的,也丝毫不知? “少爷,小姜没有签卖身契——”管家看此事瞒不住,主子主动问起,他也唯有据实以告。 张少锦只觉得自己的面前,隔了一层纸,若不戳破,他无法看清此事的来龙去脉,张府的下人,素来都是由管家管教的,眼前的人,当然最明白其中的蹊跷。“说清楚。” “两年前招工,她是自愿来张家当下人的,她并不是奴婢。当年我看她厨艺了得,也就没多想让她留了下来,一待就是两年。前几天她说家中有事,必须要回去,我就给她行了个方便,结了这个月的月钱给她,她道了谢就走了。” “什么时候的事?”张少锦知晓管家耿直憨厚,是个可信之人,唯独听闻小姜不是卖身到张家的下人,却当真让他有些意外,他不免揣测小姜到张府的真正原因,难道是因为家中贫困,才来帮忙供给家用?! 他避开了最不愿相信的那个结果,或许这等来路不明的人,也可能是商场上的敌手派来潜伏在府中的细作,他知道防人之心不可无,但却很难去怀疑那么纯真率性的小姜——不过,为了以防不测,他还是打算清点身边最重要的账册和商场上的往来文书,免得一失足成千古恨。 “昨晚的事。”管家的回答,打破了张少锦的思绪,他站起身来,冷淡追问,俊朗面孔上满是不快。 “你怎么不跟我说?” “我看时辰不早,少爷早早就歇下了,不想再来打扰少爷。而且我看小姜面色难看,支支吾吾,想着她家里或许有不好的事,而且她又没有卖给张家当奴婢,她的去留理应不能勉强,我也不好再挽留她。” 管家的话也并非没有半点道理,张少锦示意他退下,眼神一沉,径自思索此事。昨日小姜的反应虽然有些异常,但若是打算离开张家,她也不必隐瞒地如此彻底,以张少锦的性子,他更会打赏心灵手巧的小姜一笔银两,为何她只字未提?! 小姜消失了。 从张少锦的府中离开之后,也从他的生活中彻底消失的干干净净,不留半点痕迹。 帮工的下人,即便处理了家中的事务,以张家如此厚实的薪金,也理应可以吸引小姜再回来做事,但出乎意料的是,她没有再来张家。 像是,她从未出现过一样。 一个月后,张少锦应了一家商户的邀请,到酒楼应付一场宴席,虽然成为一介商人,已经有好几年的功夫,但他终究还是无法融入这等虚伪的应酬,在酒席之上,他从来都是最安静默默无闻的那人,唯有谁来敬酒,他才处于礼数回应几句。 但很奇怪的是,这桌上的每一道菜,都令他似曾相识,每一种滋味,似乎都曾经留在他心里头。 他放下手中的筷子,耳畔的喧闹,也彻底跟他无关,他坐在红木椅内,迟迟一言不发。 “张少爷,这菜不合你胃口?”有人这么问,看他放下筷子,似乎难以下咽。 并非如此,而是这些个味道,熟悉的很。 他的脑海里,突然冒出了那个人的名字。 “这家酒楼我是头一回来,不知这个厨子是哪儿请来的——”他的俊朗面容上,渐渐有了往日的笑容,温文尔雅地开了口。 “张少爷,这悦来酒家可是百年老字号了,掌柜的就是厨子,厨子就是掌柜的,一百年来都是如此。这厨艺啊也只传给自己的儿女,据说从不外传,也不收弟子,不过这一代连生了三个女儿就是没儿子,实在没办法,就让三个小姐去当家了。若不是熟人,你要定一桌酒菜,也不是件容易的事,这儿生意实在是好,厨子根本就忙不过来了,要还想加菜,说不定换一句明日请早!”东道主说的绘声绘色,惹来一片笑声,如今他们坐的是雅间,上楼的时候的确看到楼下人头攒动,生意好的让人眼红。 若张少锦的客栈和茶馆也开在这个地段,定会被悦来酒家抢去大笔生意,他这么想着,只听得有人继续说道,以此为酒后的谈资取乐。 “我记得悦来酒家的老掌柜姓姜,为人低调,但姜家的田产房产,可不计其数,敛财的一套本事不容置疑,就是这姜老爷给女儿起名字的本事让人不敢恭维,据说大女儿叫姜小豆,二女儿的名字叫姜小葱,三女儿叫什么,叫什么来着——” “姜小芹。” 开口的人,正是张少锦,他的脸上没有任何神情,眼底一片清明,让周遭的人颇为奇怪,平日里张少锦向来不太融入他们之间,倒也并非格格不入,而是他并不频频介入他们,更多的时候只是听听而已。 “对对对,就叫姜小芹,张少爷,你怎么知道?” 一个月前,他才刚刚知道她的名字。 一个月后,他才刚刚知道她的身份。 虽然她的名字叫起来很古怪,但不得不说,这个名字比她两个姐姐的名字要可爱顺耳的多了。 原来,她没有费心躲避,而是一直都,一直都在他的眼皮底下。 张少锦笑而不答,只是默默握住手边的筷子,再度夹了一口酱牛肉,细细品味咀嚼。 是啊,两年了。 不知不觉地,他也习惯了她每一道菜肴的味道。 她对他而言,对他这一个似乎没有心也能活下去的人而言,似乎并不是微不足道的存在,似乎并不是毫无影响的过去而已。 他只是在这些菜肴之中,品尝到了让他安心的滋味,仿佛此刻他就在张府,她奉上一道道精心制作的菜色,噙着灿烂笑容,站在他的身后。 他一回头,就能看着她。 张少锦蓦地回过头去,只是身后却空空如也,似乎心里也安静的没有任何声音。 他敛眉,胸口像是失去了一些什么,空空荡荡的,眼神黯然,半响无语。 他一直觉得,他不会再觉得孤独。 在他彻底远离京城那个是非之地,在他彻底抛弃了自己身为李暄的所有过往,将张少锦这一个角色扮演的毫不违心的这几年,他似乎什么都不缺。 但这一瞬,他有些恍惚,仿佛身处热闹的宴席,却突然人走茶凉,剩下了他一个人而已,形单影只。 2 动心 悦来酒楼。舒榒駑襻 如今已经是二更天了,待最后的一桌客人散了宴席之后,账房先生算清了手下的账,这一日进账五六十两白银,怪不得人人都说悦来酒楼是杭州城西最好的酒楼,正合上账册,准备回家歇息,突然听得身后的脚步声,他转身去看,正是姜小芹从厨房中走出来,以白绢擦拭双手,神色平静。 他怔了怔,如今街巷上没有一个人的人影,而姜家的小姐居然还留在酒楼,他不免多了几分担忧。“三小姐,您还没回府啊,天都黑了——” 姜小芹弯唇一笑,比起在张家的时候,她似乎内敛平和许多,她素来是个活泼开朗的姑娘,不过在张家的这两年,她只需做菜给张少锦一个人吃,游刃有余,更可天天变着法子想到底要做哪些合他胃口的精致菜肴,哪怕一道羹汤,一道点心,她都可以耗费半天苦思冥想。但自从到姜家的酒楼帮忙,从头到晚几乎都没有停歇的时候,精神再好,也经不起连日来的折腾,如今她一身颓然,疲惫不堪。 她本不必做这些,平日里都是大姐二姐在经营掌控悦来酒楼,身为最小的女儿,她向来得到姜家最多的宠爱和关心,虽然她的身体也流淌着姜家的血统,从十岁开始就学习掌厨的手艺,天赋也不差,但她不像两个姐姐一样乖巧听话,常常有自己的想法念头,并不喜欢总是听从姜老爷的命令,看她年少,两个姐姐也主动担负起了家里的责任,而她素来过着随心所欲的生活。不过如今,姜老爷也年过六十了,身子也不好,而她在年轻时候跟姜老爷的约定也到了期限,数月前她察觉有人在暗中打听她的下落,她就知道迟早会被姜家的家仆抓回去。 到了姜家,自然难免激怒了同样倔强的姜老爷,从此之后,她免得见了自己再动怒脸红脖子粗的戏码,暗中到了悦来客栈从姐姐的手中接过掌厨的事情,两个姐姐都已成家,多年来庇护最小的妹妹没有半句怨言,甚至常常不顾家中的子女,支撑着悦来酒家的生意,如今她已经是一个成熟懂事的女子,固然不会跟年少时候一样叛逆偏执。 姜家没有半个儿子,姜家若不想没落的话,姐妹们都有责任撑起姜家,她……不能逃避,也不该逃避。虽然姜老爷依旧生自己的气,但无论如何,他还是自己的爹,将她抚养长大的家人,两年前,她离家出走,两年后,她重回姜家,不得不说,爹已经比两年前老去许多,她千方百计想要找寻的新生活,不该是她避开家庭责任的理由。也不得不承认,她的任性妄为,是被宠出来的坏毛病。直到离开了姜家,她才知道外面的世界,由不得自己随心所欲。 只希望,她彻悟的时候,并不是太晚。 她毫不在意地笑道,唯独眼底有一抹转瞬即逝的苦涩黯然,轻吐丁香小舌,顽皮调笑的口吻,仿佛她还是当年少不更事的黄毛丫头。“孙叔,这个时辰我要回去了,还不是遭一顿骂?我看着他们将酒楼打扫干净再走,那时候我爹一定睡了,也免得打照面,各自尴尬。” 账房孙叔却从姜小芹的语气之中,听出来她在为老爷着想,不想硬碰硬,而她在酒家帮忙掌厨的事,老爷自然是知晓的,却还是咽不下去当年三小姐离家出走的那口气,才总是臭着脸,从不肯说一句好话。有其父必有其女,这倒是亘古不变的道理,不过,小姐懂事多了,两年后回了姜家,相信她定不会再不辞而别。“老爷就是那脾气,您也是知道的,两年前就不该那么气老爷……。” “好了,孙叔,我心中自有打算。”她笑着将孙叔推出门去,朝着他挥了挥手。 孙叔也拿这个很有主见的三小姐没办法,其实姜家谁都知道,老爷是最喜欢这个小女儿的,不过姜小芹生性自由,不爱束缚,不喜欢死板无趣的生活,更不喜欢活在别人的命令之下。当年她过了及笄之年后,就有过不少来说亲之人,三小姐虽然不是个大美人,却也继承了江南女子的精致玲珑,天生的娃娃脸,更是让人觉得可亲友善。不过三小姐的心思,却很难捉摸,古灵精怪,她刻意闯祸,毁了好几桩说好的亲事,一拖再拖,很多商贾大户明知姜家财不外露,娶了姜家的千金无疑就是娶了个聚宝盆富贵人,但更不愿招进一个将家里闹得鸡犬不宁的古怪小姐,所以过了姜小芹二十一岁的生辰,依旧没有任何人来说亲。时隔半年后,姜老爷为自己的小女儿物色了一个外来的商人家中长子,本以为姜小芹错过最好的年华,必当不再顽固偏执,没想过这回她做的更是过分,居然在成亲之前逃婚,更是留下一封书信,说要花费两年时间,必当将自己寻觅的如意郎君带回姜家。 “总是不见老爷,老爷的气就会消了吗?依我看,您还是要为自己着想。”低头喃喃自语了一番,孙叔也唯有渐渐走入夜色之中,重重叹了口气。他也为三小姐不值,其实她心地很好,长相也不差,只是……耽误了最好的年华。 依靠在楼梯口的木栏上,姜小芹难掩一脸倦容,安静下来,不发一语,安静地望着留下的几个伙计清扫酒家,擦桌洗碗,眼眸垂下,她身心俱疲。 姜老爷是低调之人,虽然家中富裕,但也一辈子勤勤恳恳,是个老实的生意人,并非不良商贩,也是让她知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的规矩,姜老爷看重的更是姜家的百年招牌。兴许,这是她跟比她还顽固的爹唯一认同之处。她从小就过着衣食不愁的安逸日子,如今才知晓经营一家酒家是多不容易的事,起早摸黑,或许她年少轻狂,那些年当真是太不懂事了,就快到时间了。 原来是她赌气离开姜家,抛弃大小姐的身份,只想为自己找一个如意郎君,若是两年时间无法找到中意的人选,姜老爷就会派人来将她抓回去,跟姜家选中的夫婿成婚。在寻常商家,女人总是锁在深闺,不许抛头露面、不许多嘴多舌,更不许参与商事,而她,却是个例外,她多嘴多舌,生性活泼开朗,不喜墨守成规,没有饱读诗书,没有惊艳才情,唯有一颗从不伪善的炽热红心,遇到看不过去的事情往往不能憋在心里。姜家的女儿是当成当家的儿子来养活的,性子里本就少了几分乖巧顺从,唯唯诺诺,看多了两个精明能干的姐姐操控商场上的事,她也绝不会跟不谙世事的黄毛丫头般想法简单和纯真无邪。两个姐姐也是嫁给了商家男子,虽然看似恩爱,但她清楚她们并不像是众人眼中过的幸福恩爱。 而她,只是想找一个自己喜欢的人过一辈子,哪怕斗嘴吵架,也比跟姐姐们过着死寂无波的日子来得开心,或许没有真感情的夫妻们也能携手共度余生,但不知为何,她当真不想过这种生活。不过如今看来,兴许她存有这般的念头才是不靠实际,才是幼稚天真了。出自官宦之家的男儿,大多是看不起从商之人,往往迎娶官家小姐,而从商之人,多是满身铜臭见钱眼开精明世故的人,她生怕对方不过是看着姜家的嫁妆才娶她,而没有半点喜欢她的意思,她不愿过同床异梦的婚后生活,而贫民百姓,爹定不肯把她送去吃苦受累——但,她至少比一般的女儿家大胆,至少她不后悔做过一次梦。而很多人,想都不敢想。 等待了半个时辰,最后一个伙计跟她道别,她看着伙计将酒楼的大门锁上,她才安心走回姜家。 她在众人的传闻之中,是最不安本分富家小姐,传闻中的姜小芹,无理取闹,古怪蛮横,拿捉弄人当游戏,甚至因为好几件未成的婚事而害的姜家在商场上得罪了好几个有名的商户。 想到此处,若是如今,看到年迈的父亲,看到两个常常撇下家事子女而咬牙支撑姜家大任的姐姐,她当然不会做出当年逃婚的荒唐举动。 但若有人问她,是否后悔这离家的两年?! 她定会不假思索,脱口而出,说的斩钉截铁。 不后悔。 因为她离开姜家的这两年,是人生之中最开心的两年时光,虽然在张家吃的住的穿的都没有姜家的好,却充实而快乐,但她认得了一个这辈子不会后悔遇到的男人。(.无弹窗广告) 或许只是因为对方是他,遇到也是快乐,等待也是快乐,就连最终无疾而终——也……想到这儿,她苦笑连连,她厌恶商人唯利是图的嘴脸,虽然她爹老实本分,但商场上的富家子弟,大多都是扶不上墙的刘阿斗,她更厌恶的是商人之间甚至将儿女的婚姻大事,也跟利益混为一谈。 但或许唯独没有任何结果,让她多多少少有些伤心。她看似轻松,但终究也是个女子,对那个男人,也是真正的动心和用心,若她说离开后没有任何想念和追忆,才是自欺欺人。 “小姜。” 她才想起他,居然就听到他在喊她了,姜小芹扬唇一笑,不自觉停下脚步,但转念一想,自己的举动实在太过可笑,她无力地垮下肩膀,不让自己看来太蠢笨地转身去找那个根本不存在的男人。 悦来酒家跟张府,离得很远,或许这也是她可以成功逃避了两年的原因之一。更何况,这个时辰已经很晚了,街巷上冷冷清清,不见任何一人,哪怕是巧遇,也并不可能。 而她身后的那个男人,不过是她的幻想,她离开才一个多月,居然就已经想他了。 哪怕往后要她孤独终老,抑或嫁给别的男人为妻,她也该死心了,毕竟,她比很多人要勇敢,因为她真真正正喜欢过一个人。而孝敬亲人,担起家族责任,也是她无法继续逃避的使命,她不能跟年少时候偏执固执,毫不懂事,再让家人疲惫伤心了。 她不曾回过头来,只是停了一两步而已,很快又走向前方的迷离夜色之中,她不像是官家小姐不疾不徐,莲步轻摇,走起路来风风火火,急着赶路,一切都是他熟悉的模样。夜里还很凉,单单看着她身上单薄的春衣长裙,他眉头微微轻蹙,却又说不清楚任何原因。 他在众人眼中,依旧是儒雅温文有礼的君子,但惟独他清楚,他很久不曾真心去关怀过一个人,身边出现的很多人,都更像是过客,并不值得他大费周章迎合他们,他在商场上,素来秉持自己的原则,如今的财富哪怕到下辈子也用不完,他又不是穷奢极侈的人,不爱奢华日子,脚踏实地,他深知浮华不过是过眼云烟,得到多少就守住多少,不再多生贪婪之心。这也是他这几年不曾再将张家名下的产业做大做强的原因——他在商场上,没有任何得失心了。名声有了,富贵有了,他却不知道,自己到底失落了什么。 或许跟在官场仕途一样,他生来就不是富有野心的男人。 活了三十多年,对他影响最大的唯有两名女子,一个是他娶了不久就香消玉殒的青梅竹马,一个是跟他有缘无分的穆瑾宁,但他并不后悔自己的所有付出,至少他不曾忽略欺瞒自己的心动,喜欢一个人,并不应该用余生去悔恨,是一件好事。 至少,如今他不是一无所有,哪怕那件事鲜少有人知晓,皇帝大发仁慈也是因为贞婉皇后耗费心机才能让自己摆脱苦海,在他活着出宫的时候,他就知道,缘分,让它来,让它走。 两年时间,是她出现在他面前,到最终要离开他的一个期限。 余生,他并不曾想过要对任何女子动心,一切顺其自然,生活平静安逸,也没什么不好。 但若是人生只中,还有跟他有缘之人,他为何要闪避?他不该过的如此懦弱,如果命中注定,他却还要生生推开迟来的情缘吗?! 或许,是这些年来他过的太平静了,一出现如此鲜明热情的女子,就搅浑了他如此安宁的心湖,他太习惯一个人了,因为他不太出去应酬,也就鲜少遭遇狂蜂浪蝶,而他受过伤的左腿,也成为为他挡掉许多麻烦姻亲的根源。 姜小芹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她是累了一个月,如今开始生病了吗?为何不但是听到身后他在叫她,好似更听到了万分熟悉的脚步声,两年来,她已经摸索出来,张少锦走路的时候,跟常人发出来的稳健步伐不太一样,根本无人可以仿造出一模一样的声响! 那么,难道身后的男人当真是张少锦?! 她身子一僵,垂在身侧的双手突然紧握成拳,提了一口气,不管是真是假,她还是回了头。 站在悦来酒家之下的男人,酒楼门口的一对灯笼从红纸之中发出来的昏黄光耀,打在他的身上,他的个子在江南人的眼中,当然称得上是高大俊伟的,虽然浑身上下散发出像是出自名门之后的儒雅风度,哪怕穿的并不华丽,也不会透露出落魄书生的任何一丝穷酸潦倒,对于他的身世,整个江南的商户无人知晓,只知道这个张少锦,只有一个人,没有兄弟姐妹,没有父母双亲,也没有妻妾子女。此刻,他着一套墨青色长衫,玉冠束发,上唇上蓄着胡,五官俊朗,眸光温暖平和,让人察觉不到任何狡猾和精明。他并不是初出茅庐的年轻男人,稳重得体,给人一种安心可靠之感。 “少爷……”这话一出口,姜小芹就知晓自己又犯了错,她的娥眉紧蹙着,满目愁绪,并非喜出望外。 张少锦总是看着她的笑靥,从未看到她如此疲倦黯然的模样,不过老话说得好,人要衣装佛要金装,换回姜家小姐的装束,她当真跟印象中的小厨娘相去甚远。黑发利索地编成发辫挽在脑后,一只幽蓝蝴蝶钗在青丝之中隐约闪耀着蓝光,一袭藕色碎花上衣,下身着紫色长裙,这是江南女子最寻常的装扮,但当真让她少了几分朴实无华,多了几分娇俏柔美。 “你还当我是你的少爷?”张少锦的唇畔没有任何笑容,对每个人他都能笑脸面对,这是他与生俱来的教养,若不是仇人见面,没必要总是冷眼相对。更别说这个在他身边的时候,从来不曾偷懒懈怠闯祸的女子,但此刻他见着一个多月没见面的小姜,却没了一丝一毫的笑意,而他却还未察觉自己的异样。 这一句,落在姜小芹的耳畔,却更像是冷声逼问,她从未见到如此冷淡的张少锦,看他这么晚还在酒楼外,定是早已摸清了她的真实身份,来质问她的,他定是很生气,生气极了才会看来如此可怕。哪怕他不曾勃然大怒,哪怕他不像爹一样生气起来吹胡子瞪眼,但她认识的是一个天天都是以笑迎人的儒雅少爷,如今脸上没有任何神情,那不是更可怕吗?! 胸口一纠,她的眉头更重,朝他走近几步,急忙辩解清楚。“我不是有意隐瞒你的,只是……我跟家里闹翻了,也不想被人知道我在张家,我是不得已的——” “少爷你是不是特别讨厌有人骗你?其实我也是这样的,平日里我从不说谎,可是我有好多好多苦衷,你就不能原谅我吗?”她扬起那张令她看来年纪很小的娃娃脸,神情无辜至极,竖起一根手指头,在张少锦的眼皮底下来回晃荡,话锋一转,她更是强调多回,满目激切。“就这一次,我就真的只说过一次谎话,只骗过你一次而已,真的真的就一次而已!” 这么多话活泼的丫头,才是他认得的小姜,张少锦看着她生动的神情,沉默了许久,唇畔旁终于生出一道很浅的笑容。 “你离开了张家,就不是张家的下人了,没必要口口声声叫我少爷。”他只是淡淡地睇着她,用他招牌式的笑容敷衍她而已,平静无波的一句话,落在姜小芹的耳畔,当真是比凛冽寒风还要冰冷寒心。“我不是你的少爷。” 他不是她的少爷。 两年之内,他对自己说的话也有不少,但从来没有一句话,这么揪心,这么让她不好过,像是他刻意在两人之间,画了一道清晰的界限,不许她再越境哪怕一步。 她不是张家的厨娘,她是姜家的小姐。 他,终究只是她认得的,却即将要消失不见的一个人而已。 即将,成为她记忆之中的故人而已。 那一瞬,她当真是无比心酸,像是将一大桶的陈年老醋灌下喉咙,酸的眼泪都要落下来了。但不管如何,她当真是欺骗了他,有意也好,无意也罢,那是事实。 “你果真生我的气了——” 她的绣鞋,像是粘在了路面上一样,也不能走前一步,更无法后退一步,身子僵硬麻木的宛若木雕石塑。姜小芹生性固执好强,从不多愁善感,也不喜欢哭泣流泪,但她知晓,若是他们之间没有缘分,她也无法勉强,她喜欢他又如何,他一点点也不喜欢她啊…… 这一道轻轻的叹息,萦绕在空气之中,纠缠在他的手脚上,从华服之下透露进去,一点一滴地渗透到他的骨子里去。他不难看出她并非矫揉造作的难过伤心,也知晓他并非毫无触动,但他却还是镇定冷静地开了口。 “你何时第一回见到我?为何想到张家做事?为何不告知我实情?” 一连发问三次,他对她的疑惑,早已超过了主仆之间该有的那丁点关心,若换做别人,他问也懒得问,因为认定那是跟自己无关之事。 见姜小芹有些许疑惑错愕,张少锦的眸光定在她的身上,眼神仿佛是在说——你说过不撒谎的。 若想证明她并非出于其他目的而接近他,她唯有说出真相,一个字也不能隐瞒造假。 因为,她已经对他撒过一次谎了。 她要他知晓,她并非冥顽不堪的坏丫头。 “第一回见你,是两年前,在张家凤仪客栈开店那日,你正巧在客栈里,我正巧走过,那回我在楼下点了一壶碧螺春,坐了半天呢。那天我知道了你的名字,后来我为了逃婚离开姜家,见了张家管家在城内招工,我就去了。我没有告诉你我的身份,是因为……我不想你将我当成是姜小芹看待,我宁愿听你叫我小姜。” 这些,都是她的心里话。 无论,他心还是不信。 似乎,他也并不相信这样的姻缘,也曾有过跟姜小芹一模一样的担忧。他不难听出她的言下之意,巨富之家,往往也是讲究门当户对,她厌恶的是商人间总是计较利益,挖空心思敛财生财的作法,对商场上的事也没有任何兴趣,自然不愿自己的终生大事,也被当成是一件生意。 张少锦的眼神不变,唇畔的笑容温文儒雅,伸手覆上她的肩头,跟往日一样,沉默了许久,他才问了一句:“你也是商家之后,该知道肥水不流外人田的道理,你家也是做酒家生意的,知道你在别人的客栈里点了上好的碧螺春,促成了别人的生意,姜老爷才该真的生你的气。” 姜小芹依旧不怕累地抬起头,她又急又气,百口莫辩,而他却一如往昔地淡定平和,从容不迫,两人的性情相比起来,更有天壤之别。 如今云里雾里地听完他的一番问话,她彻底怔住了,当真是她呆傻,还是他愚钝?!“你真的把我的话都听了一遍?真的听清楚了吗?”她的重点明明是为了再见到她才委屈自己当张家的小厨娘,而并非是在他名下的客栈点了一壶碧螺春花了好几钱银子啊—— “听清楚了,你说你喜欢我。”张少锦的笑容依旧很淡,但那双眼眸之内,渐渐多了些别的情绪。 “是啊是啊,就因为喜欢你才去张家的——” 一时情急,她满面绯红,脱口而出,话却只说一半,才发觉他俊朗面容上的笑意更深了些,仿佛是……她掉入了他的陷阱。 她不该怀疑他,他向来都是一个睿智聪敏的男人,绝不会连她这点小心思,还捉摸不透。 他久久凝视着眼前的女子,唯独他无法自欺的是,跟小姜相处的时候,他……比起面对任何人,有了更加真实的喜怒。 让一个女儿家先坦诚自己的心迹,是否他根本没有男人的担当?! 时光荏苒,一切都过去了。 他,不想再这么下去了。 他,也该有新的生活了。 ……。 3 圆满结局 “今天说清楚也好,我是喜欢你,可是……你却很讨厌我,是吗?像我这样的麻烦丫头,根本不讨人喜欢,是吗?” 姜小芹沉溺在他的沉默之中,脸上的潮红渐渐褪去,她总是清亮的小鹿一般透彻的眼眸之中,再无任何一分鲜活光彩,黯然失色,幽然呢喃,一脸受伤。[.超多好看小说]舒榒駑襻 方才坦诚了自己的感情也好,她迟早要面对这一日,在张家熬到最后一天,她发觉自己根本不勇敢,不敢去戳破此事,不敢对他说出实情,生怕受到伤害。其实,她早该问个清楚,也不会让自己继续错下去,越陷越深。 在感情面前,她是个胆小鬼。 她不乖巧,离经叛道,也不温柔,粗枝大叶,更不贤惠,丢三落四,除了勉强称得上俏丽的面容跟差强人意的厨艺之外,她当真没有任何可以吸引他的地方。姜家小姐的身份,也绝不会给她带来任何一分他的好感,这些年也不乏有大商之女跟他的亲事传闻,跟姜家相比更加富贵,他却不为所动,从来不曾答应。 隐隐约约,她觉得他有一段过去,鲜为人知的过去,沉在暗无天日的底下,他从不说起,更无人知道他在经商之前,是个何等样的男人,遭遇过何等样的命运。是否也有过动心的女人,是否也被感情伤害过,是否也……品尝过人生的疾苦。 “我并不讨厌你,你在我身边,做事很用心……”张少锦如今才开始怀念,总是挂着欢喜笑靥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姜小芹,总是在不经意的时候,透露出对自己超越主仆关系的真正关切的姜小芹,他无法违心地去说厌恶她。 厌恶一个对自己付出真心的女人,若这样的话,那他也太可怕了,太残忍了。 但这一场感情之中,原本就不公平,他对任何人都不再用心,也不曾真正地去关心过任何一人,而小姜面对他,却直截了当地掏心掏肺。 如今他面对的,是一颗不加修饰的赤忱真心。 对他而言,这太沉重了,也太贵重了。 “我只对喜欢的人用心。”姜小芹费力地抬起眸子,也不知是忙碌了一整天浑身没有半点力气,还是因为……她无法在张少锦的眼底,看到对她的哪怕一丝一毫的喜爱,她或许跟其他人一样,对于张少锦而言,没有任何的与众不同。想到此处,她故作洒脱地说出自以为是的真相,说服自己跟往日一般潇洒开朗,只是如今挤出来的笑容,格外牵强苦涩:“你不讨厌我,却也不喜欢我,对吧。” 她一直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的敏感和脆弱,她总是希望给他看到最好的一面,但若没有半点的希望,她又如何继续坚持下去?!她不怕等,就怕永远都等不到他。 张少锦不想将过去牵扯进来,只是没料到今日会揭开如此的真相,居然会遇到一个新的人,一段新的感情,这些年来……他当真没有过这样的念头。 至少此刻,他无法当一个违心的男人,当一个欺骗感情的伪君子,去告诉小姜,他跟她喜欢自己一样喜欢她,甚至是爱她,这些……他不能说,说不得。 小姜是很可爱的姑娘,也有着一颗真实的心,但他却还不曾对她动心。 他经历过的三十多年,发生了很多事,人事纷飞,像是在他走过的路上下了一场史无前例的大雪,甚至将他走过的所有足迹,都全部掩埋了。他不太回想往事,当他骑马带走穆瑾宁的时候,谁也不知道到底人生还有没有留给他们一个逃脱的出口,在那个格外美丽的夕阳下,他头一回感受到面对死亡的绝望和无力无助,疲惫的马儿将他们带去了从来不曾到过的完全陌生的地方,宛若神迹一般遇着了大食族的巫医,将还有一线生机的穆瑾宁留在那儿,而他选择远走,为她祈福。早年走访了不少佛门圣地,似乎也对他的人生有了不可磨灭的影响,他越来越平静,越来越淡然,越来越超脱——只想悠然过余生,仿佛一切,都不是他所在意的了。 她的热情,像是一块炭火,炽燃着火焰,贴着他的胸口,烫的他无法再跟平日里一样镇定自若。 当然,有人喜欢,并非坏事。 只是——他若不能回应,也只会让她徒增伤心。 他虽不想招惹任何人,活在红尘俗世之中,却又难免互相招惹,如今缠上这一段情愫,理智告诉他,本该快刀斩乱麻。与其拖泥带水,不如彻底了断,让她伤心之后找一个比他更适合的如意夫君度过余生,这才是真正对她的仁慈和恩惠。他不能因为不愿让她哭泣难过而给她永不能达成的美梦,断送她一辈子,那才是对她最大的残忍。 张少锦依旧笑着,唯独他清楚,唇畔的笑容格外苦涩僵硬,他不想伪善,更不想玩弄姜小芹那么真心的情意,他直直望向那张俏丽的面容,心却有些不舍。在张家的时候,她的眼底每一日都有明艳的光彩,而如今,她疲惫憔悴的仿佛再也受不起他一句重话,就要瘫软在他的面前。 哪怕他不愿,他却还是只能说出实情,他不知该如何拒绝小姜,甚至不知该如何处理这一段纠葛,他清楚她想要的是他的心,但如今的自己,如今的张少锦——却无法让她如愿以偿。 “小姜,我们之间的路太长了,我也许很难走到你那儿去。” 她眼巴巴地望着,守着,听着,却听到这一句回答,他从来都是个温暖的男人,眼神也是暖的,说话的嗓音也是暖的,微笑更是足以让人的心也融化掉的亲切,这样的男人,她或许无法从他的口里听到其他伤人寒心的理由。 不是她不够美,不是她不够年轻,不是她不够好,不是她配不上他,不是她一无是处,而是——他们之间隔着太远的距离,所以……他们就没有任何结果吗?! 当然,这一句话,也是温和平静至极的,她曾经被他完全不该存在在商人身份之上的儒雅气质所吸引,而如今却突然厌恶他的过分温和,无处不在的温和,她只觉得自己没有半点分量,她多希望可以见到他有起伏的情绪,更真实的喜怒,哪怕是一点点也好,但还是没有。 她真的好失望。 他越是这样,她就越不可能打开他的心防,越不可能走近他的心里。 她曾经听过,有人暗中对张少锦的取笑,说的很难听,只是因为他左腿曾经受过伤,虽然表面上看来跟常人无异,站着坐着的时候,都不会看出任何异样。唯独在行走的时候,他会走的慢些,但她看到他的时候,他并没有用任何一根拐杖。因为他一身儒雅外表,温和气息,加上他不疾不徐的步伐,没有任何违和感,似乎他本就是如此不温不火的性情,从来就不让她觉得那是一种丑态,相反,看着他缓慢至极地走路,她更觉是一种享受。 但不管别人怎么想,他定有自己难以逾越的一个关卡,哪怕到了被拒绝的伤心时候,姜小芹还是这么想着,她不愿放弃最后的机会,既然他都找到悦来酒家了,她不想这么快就让他离开。她紧紧蹙着眉头,脸上血色尽失,多话的毛病更是顾不得了,急急问个究竟。 “你担心我爹瞧不起你吗?不会的,你是我见过最正气最好心的商人,我爹也一定会这么认为的。在我看来,你只是走的比别人慢些而已,若这就是唯一的问题,你说我们之间隔着很远的路,你很难走到我身边来的话。那你就站在原地,等我过来,我走的很快,一会儿工夫就到你面前了,不好吗,甚至我还能跑着过来……”姜小芹一步步朝着张少锦逼近,每说一句话,每走近一步,他们之间的路程就缩短一步,她的眼底泛着泪光,双手紧紧抓住他的衣袖,顿了顿,下一句,更是征询他的意思,让人心生不忍。“这样,也不行吗?” 正气,好心……这些,似乎都不是为商需要的条件,甚至,应该是死穴,但从姜小芹的口中说出来的时候,不知为何却比任何一个逢迎之人的花言巧语,更能打动他的心。 “这样,也不行吗?!” 他的腿不好,走得慢,走不过去的话,那就让健全勇敢的她来,走着来太慢的话,她跑过来,只要他点头,只要他愿意,向她敞开他的心扉,哪怕是这样,难道是这样,也不行吗,也还是不行吗?! 这些话,像是用沉重的大锤,敲击着张少锦毫无波澜的心口,恨不能将他越来越高大的心墙,敲击出来几道巨大的缝隙,恨不能将他这些年独自找寻出来的一种生存的方法,全部敲碎毁灭,不留痕迹。 姜小芹说的那么认真笃定,仿佛将这两年来的等待,全部倾注其中,只要他说——“行”,她就会奋不顾身地跑向他,没有半分踌躇,没有半分犹豫,不顾后果,不惜一切。 他当然清楚她不会作假,她眼底的楚楚动人的泪光,也是因为情到深处,在感情的面前,她甚至不惧卑微,当真是个敢爱敢恨的女人。 他的迟疑和拒绝,很明显,被姜小芹解读成他对自己身残的介怀,或许张少锦很难说没有,却也不是最主要的原因。 他陷入了混乱。 在商场上的这些年,他向来是稳稳当当,好几回名下的商户陷入危机,也不曾让他阵脚大乱,但此刻,他被动摇了,越来越混乱,甚至唯有淡淡睇着她,不发一语。 在她的眼底,他看得出来,姜小芹当真不在意他腿上的这个毛病。他却更怕去找出真正的原因,若不是不健全的身体成为他这么活着的理由,或许是因为不健全的心,让他惧怕迈出这一步。 “我哪里有你想得这么好?小姜,改变心意,别再执迷不悟。”他扬唇一笑,眼底却只剩下黯然,他并不觉得自己是值得姜小芹不惜一切去等候的那个人,姜家在杭州也算是小有名气,她从小定是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但他却让这个女子,在张家每日都忙着打点厨房那些粗活,两年都是如此,甚至在他的屋子前,她如此吃力地为他扫清长廊上的积雪,生怕他走上去的时候,更不方便—— 她的心,居然细到了这个程度。 喜欢上他,就是执迷不悟吗?!那么,她宁愿不悟,永远都不悟。 而他这么诋毁自己的时候,他却还是笑着的,可见他的心里,到底有多苦。姜小芹眼波一闪,抓住他衣袖的双手,更是用了几分力道,始终不肯松开。她这般说着,泪珠坠在眼角,却倔强地迟迟不肯掉下,她低低笑着,却忍耐地格外辛苦。“每个人都不是十全十美的,你若是去仔细问问,人人都会告诉你姜小芹是恶名昭彰,离经叛道的坏姑娘,若你能容忍我那么多不足,那么多毛病,你会知晓,比起你身上的这一点点不足,你需要忍耐的更多——” “你是个好姑娘。”他笃定地丢下这一句话,正如他所看到的,他知道问题不在她的身上,而是在自己的身上。姜小芹匹配他,并不是没有任何余地。 “我们都并不全部了解对方,不是吗?我们都还没见过彼此的每一面,不是吗?何时你说姜小芹,你这样的姑娘我并不喜欢,我一定会离开,但还没到那个时候,不是吗?”她见张少锦如此坚定不移,或许他向来如此,在商场上也是坚决的人,从不当断不断,从不拖泥带水,原来对付感情,他也不肯留任何余地给自己。 这正是他不同于别的男人之处。男人根本不在乎多一两个情人,三妻四妾也乐此不疲,若是有这样真心表白情意的女人,如何会拒之门外,只要有些姿色,定是不会放过如此良机。 他一向这么干净。 商场上也是如此。 感情上也是如此。 在这个时候,他让她伤心,她却无法恨他入骨。 姜小芹知晓哪怕两人僵持一页,也绝不会有任何改变,她暗暗叹了一口气,覆在他衣袖上的双手,渐渐无力地垂在半空中,她什么也抓不住,能够触到的只有凉透了的空气。 她不再逼近他,只是后退了两步,力气从体内一分分地抽离干净,她仿佛再无任何力气,每退后一步,他就离自己远一些,再退后几步,他的面容几乎被夜色吞噬干净,再往后退,他的身影也模糊了不少,突然,她不敢再往后退了,也不想再往后退了。 她还是怕看不到他。 “我只是喜欢你。” 喜欢,并不需要太多理由,有时候甚至称不上理智,但这一把火,又能烧到什么时候才熄灭? 当张少锦回过神来的时候,留在他身边的再无一人,只有,如此无辜的一句话。 漆黑的夜里,伸手不见五指,唯有他独自站在悦来酒家的楼下,孑然一身,孤单的身影被光拖得很长。 他缓缓抬起头来,这一个晚上,天上甚至没有月亮,路面上没有丁点月光,暗的看不清前方的路。 今年,是祯帝登基的第八年。 至今,后宫唯有一位贞婉皇后,谁也说不准祯帝是否这辈子都只会器重宠信贞婉皇后一人,但哪怕是八年,也是不短的期限。 一个男人明明能够坐拥无数美人,却取消了好多年的选秀仪式,不再从官宦之家挑选美丽端庄的女子入宫,这倒不止让人佩服祯帝的专情,更让人佩服贞婉皇后起来,或许能让寻常男人只娶一人谈不上太过稀奇,但能让天子不顾宫中多少年来的规矩而唯独面对一个女人,而天子是一个威严而严格冷淡的男人,能够拴住天子的心,甚至这么多年眼底没有任何一个后妃,贞婉皇后如何会是一个普通的女人?! 换做别的女人,定会被传为一个用心不良,企图独占圣心,夺得后宫大权的祸端。 但天子跟皇后的感情,却成为史上的一桩美谈。 传闻之中,贞婉皇后并非蛊惑皇帝的红颜祸水,她温柔大方,知书达理,得体贤淑,在她的打理之下,宫中井井有序,而跟天子也恩爱有加,感情和睦,仿佛时光不曾改变一切,两人比新婚燕尔的夫妻更加互相扶持,相互体贴。早年就已经为皇帝生下抚养了一对皇子,年初的时候又为皇室添了一位小公主,取名为常宁公主,寓意天下安宁,保留贞婉皇后名字之中的“宁”字,也可见天子对皇后的情意深沉。 王朝虽然在几十年内改朝换代,换了两代皇帝,但如今大圣王朝的国富民强,国家昌盛,天子虽是个冷冰冰的人物,却比惠王更加勤政,在国家大事上更有魄力,八年而已,已然将大圣王朝变成九州之上最强大的国家,一方面他将强权控制在手中,而削弱了王族跟诸侯的兵权,一方面他励精图治,采纳贤能之人,肃清朝内贪污无能的臣子,不得不说,他是近百年内最有德能的君王。 或许,以他的野心,他的强权,他的霸道,他的抱负,会在将来的十年二十年内,让大圣王朝扩大版图,周围的小国均臣服于他的脚下。 渐渐的,无人在记得,如今的祯帝,曾经是大圣王朝的秦王,是他野心勃勃地杀出了一条血路,用最残忍最直接的法子,从自己同父异母的亲皇兄手中,夺取了政权。 虽然手段残忍,但他是比惠王更有作为的帝王。 而自己……也不过是那么遥远的过去之中参与此事的一人而已,甚至,已经无人再记得他了吧。 张少锦的名字,并非是胡乱起的。 李暄,李为父姓,张,是随母姓氏,李家老夫人就是张家之后。 而少锦,是他的字。 李暄,字少锦。 这便是他起名为张少锦的真正缘由。 他是张家长子,没能光大门楣,是他不曾担负自己的责任,在惠王跟秦王的权力争夺厮杀的游戏之中,他也只是一个臣子,一颗棋子而已。 棋子,是随时都可以被牺牲掉的。 惠王会牺牲他,而秦王介意他跟惠王的关系,绝不会留不可信的臣子在身边重用,仕途上,早已没有他的容身之所。 一切,仿佛是注定。 惠王器重的臣子,大多被杀,也有被终身囚禁在牢狱,获得自由之身的屈指可数,而他,就是其中之一。 他用断一条腿的代价,得到了自由,得以见到病重的老夫人,至少安安静静地送了她最后一程,不曾留下任何遗憾。在他而言,一切都是值得的。或许人人都会说天子残酷无情,但坐在龙椅上的男人,都是一样的狠心。 要不是因为她的求情,别说是伤了一条腿,哪怕是手脚筋尽断,被折磨的只剩一口气,也不见得天子会留他一命。 他已经是那场皇权抢夺恶战之中最幸运的一人了。 腿伤虽然无法彻底治愈,但并不厉害,做任何事都不妨碍,他并不过分在意。 人生,原本就有舍才有得。 舍弃了李暄,活下来了张少锦。 他对任何人,任何事,都没有一丝的怨恨。 如今这世上没有任何人记得他,天子才能容忍他活着,容忍一个对君王犯下大错,以下犯上,大胆欺君的罪人活着,甚至活的这么好,这么安宁。 这比赶尽杀绝,已经是最大的恩赐。 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闭上眼,他安静地转过身子去,回忆过去,他的心如此平和,哪怕没有一分波澜,或许证明,他当真释怀了。 张少锦敛眉,长久驻足让他的身子发凉,双腿发麻,但他还是咬紧牙关,迈着很缓慢很平静的步子,一步,一步,一步,朝着前头的马车走去。 “你慢点走,我来扶你。” 身后一阵仓促的脚步,从黑暗的转弯处传来,她心急地小跑着,跑来他身边的下一瞬,双手扶着他的左臂,只因她实在看不得他踉跄而孤单的身影。 她知道他不能久站,也不宜久坐,才会看他总是坐着看账册的时候任性地提醒他去庭院赏花,才会在角落目视着他离开的身影许久还不肯离开,看他走的那么疲累最终心软现身出来扶他回去—— 她不是一个心特别软的人,但看着喜欢的人受苦受累,她再倔强的脾气,再固执的心肠,也会不由自己。 张少锦看她头也不抬,只是默不作声地扶着他走去停靠在树下的马车,方才听她的嗓音有些异样,他不免低声问道。“你哭了?” “没哭,从小到大,我就没哭过。”她用力地摇了摇头,她已经将脸上的泪痕擦拭干净才走出来的,却没想到声音却听得出来。 “小姜——”他的眸光定在姜小芹的身上,但这一回,打断他话的人,是她。 她点头,这一回似乎有了迟疑:“我知道,我送你走了,我再回家,往后我不会缠着你的。” 若她不是他想要的那个人,她的执着,就只是痴缠而已,方才他的话,她又不是听不清楚,何必装傻?! 但她这次领会的,却不是他的意思。 在张少锦上了马车之后,他却掀开厚重布帘,朝着她探出手掌,沉声道。“上马车,我先送你回去。” “你说什么?”正欲转身的姜小芹陡然怔住了,她不敢置信,猛地转过头去看他,在那一瞬,张少锦清楚地看到她脸上未干的泪痕。 放一个妙龄女子在半夜独自回家,若是姜小芹有个好歹,他定无法原谅自己。而看到她的泪痕,他心中更多内疚和自责。 “天色已晚,你一人回去,我不放心。”张少锦俊朗的脸上,虽然没有笑容,但看来依旧正气,不若方才那么刻板。“跟我坐一辆马车,该不会毁了你的名节吧……” “我都把三次婚事闹翻了,哪里还有什么清白名节?”姜小芹大方地自嘲,既然这一夜之后,两人兴许再也不会见面,他想送她回去,她又何必绝他的好意?!话音未落,她便拉住他的大手,头一回触碰到他那么温暖的手掌,她坐上马车的一刻间,不禁有些恍然若失。 他是谦谦君子,虽然是商人,却没有沾染半点风流恶俗的习惯,很快就松开了手,但她却有些留恋,或许原本更在意的人就是自己。 可惜,他们没有缘分。 她可以等,等到他愿意接受她,只是他连等,也不要自己耗费光阴。 “小姜,你有十八了吗?”漫长的沉默过后,他还是跟往日的张少锦一样,温和亲近,言辞之间,没有任何一分不快,仿佛方才,任何事都不曾发生。 “我年纪不小了,快二十四了。”她看着他,轻笑出声,沉溺在他温暖的眸光之中,她总是轻而易举就迷失了自己。 她是姜家的嫁不出去的老姑娘,要不是长着一张永远不变的娃娃脸,兴许哪怕赔上几箱子的金银嫁妆,也无人敢要,无人问津了。 “是吗?看起来真小。”他扯唇一笑,低低叹息一声,在众人的眼中,他是成熟稳重,做事可靠的商人,而眼前的姜小芹,人人都当她才十七八岁,却已经是一个早该嫁人生子的年纪了。 “我于你,已经不再那么年轻了,你不怕吗?”他依靠在马车一旁,安静地开口,嗓音厚重低醇,凝视姜小芹的眸光突然有些异样的光彩,虽然依旧转瞬即逝。 “人不可能一辈子年轻啊。”姜小芹迎接着他的目光,胸口又疼又热,但她还是强颜欢笑,不想将凄凉狼狈的模样留在他的记忆中。 好聚好散。 就像是爹常说的,再丰盛的宴席,也会有散的一天。若是真的喜欢一个人,她甚至不再厌恶厨房,心甘情愿为他洗手作羹汤,甚至恨不能将姜家菜谱里写的没写的菜色,全部做给他品尝。 但爹说错了一件事,抓住了男人的胃,也可能失去那个男人的心。 她已经献出了自己的真心,也真正的死了心,知道感情是何等的滋味,兴许就该安心过原本的生活,而不该负隅顽抗。 “到姜家的路好远啊,我们说说话吧,我不想闹得这么僵——”率先发话的人是姜小芹,如今戳破了自己的身份,她更加自如,毕竟她不必继续欺骗一个曾经喜欢过的男人。 “好。”他笑,眼底唇畔的笑容,多了几分温度。 “你打算从过去走出来吗?”她并不懂得迂回,问话向来直来直往,见他蓦地敛去俊朗面孔上的笑,眉头轻蹙,更是应了她许多回的揣测,她话锋一转,精致俏丽的面庞上消散了所有的神情:“就像是我一样,我不再留恋年少轻狂少不更事拖累家人的姜小芹,我想担负姜家三小姐身上所有的责任。虽然不容易,但我决定要这么去做……” “小姜,你比我见过的许多姑娘,更有主见。”他没料到小姜如此细心敏锐,或许正如她所说,他们并不了解对方的所有,就这么拒绝一个真心实意的女子,或许以后就绝不会再有。 “越是难的事,就越要咬紧牙关,否则,很容易功亏一篑。”她笑靥绽放,眼底再无一分黯然,清脆的笑声,宛若银铃般悦耳动听。“这是我家老头子说的,现在想想,他还真是说了很多有道理的话。” 张少锦的目光一沉,再看到她的开朗笑靥,亦不曾让他的心好过一些,低低地问。“你不怨我?” “有时候看着少爷,会觉得少爷很孤单,兴许是我看错了,兴许是我多想了。以为我能让少爷开心一些,能让少爷介怀往事,虽然最终不能,但我还是要劝少爷一句,像是少爷这么好的人,为何不放过自己,甚至让自己孤独这么多年呢?人生最大的关卡,从来都不是别人,而是自己。” 她清楚她无法走进他的过去,若是她早几年预见张少锦,是否就能避免今日惨痛的结局?! 以前总是当姜小芹像是多嘴多舌的小麻雀,如今看来,她也有自己的头脑,也有自己的心思,是个冰雪聪明的姑娘。她的这一番劝解,当真是说到他的心坎里去了,他也不免对她另眼相看。 姜小芹看马车徐徐放慢速度,掀开帘子探出螓首望了一眼,等待马车彻底停下,她才利落地跳下马车,回眸一笑。“姜家到了,我回去了。” “外面风大,带着这个吧——”张少锦看着她俏丽的小脸,不知为何,他渐渐放下了心中的防备,从身上解开披风,递到姜小芹的手边去。 “不用了,我不冷。” 她轻摇螓首,说完这一句,便转身走入姜家的大门,她的确没有说谎,再也不会对他说谎了—— 她的身子不冷,一点也不冷。 冷的麻木僵硬的,是她的心。 张少锦目视着她走入朱红色的大门,反身将门关上,彻底消失不见,唯独马车依旧停在姜家门口许久许久,才驶离相反的方向。 往后的半年,在杭州城内经常听到有关姜家的消息,陆陆续续,层出不穷。 据说,离家出走的姜家三小姐回家了。 据说,姜家三小姐生了一场大病,足足病了大半个月才痊愈。 据说,姜家三小姐频频出现在悦来酒楼,做菜的手艺一点也不比两个年长的姐姐逊色,酒楼的生意更好了。 据说,姜家三小姐很可能会成为姜家最能干的女儿,甚至姜家的所有生意,她会全部经手,也就是说,姜家的大笔财富,会落入她的手中。 据说,姜家三小姐又成为了商贾之家富家少爷娶妻人选之一,好几个富家子弟亲自登门拜访,只为了能够赢得这个富贵人儿的芳心和青睐。 据说,这些富家少爷,姜家三小姐一概不见。 据说,姜老爷早就有了中意的人选,已经在暗中操办婚事,过不了几个月,姜家的三小姐也会受父母之命而出嫁。 人人都很好奇,到底这个乘龙快婿是谁?! 但很不巧的是,姜家再也没有任何传闻,再无任何下文,让不少好奇之人,等的脖子都酸了。 “我答应接管酒楼的生意,当初不是说好了不再逼我嫁人?”姜小芹一听到这个消息,当下就从酒楼出来,匆匆忙忙赶回姜家,一推外堂大门,只见姜老爷躺在红木躺椅之内,安逸地品着茶杯中的大红袍,她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姜老爷早知姜小芹的这副脾气跟自己没有两样,抬眼看了她一眼,毫不在意地哼了一声。“臭丫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亏我还花了银两让你去13看网你说的话,比不识字的丫头还无知幼稚,哪里像是个好好的姑娘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这个年纪还不嫁人,难道要当一辈子老姑娘?!” 知父莫若女。一看姜老爷这副笃定的模样,姜小芹就知道,他定是已经把婚事说的差不多了,她面色死白,紧皱着眉头,当真是恨极了姜老爷这一招先斩后奏! 或许换做别人她就没法子,对付自己的爹,她还是有自己的方法。 眼眸一转,她压下胸口的怒气,冷冷淡淡地问了句:“这次又是什么人?张家的二少爷,还是雷家的大少爷,要么就是冯家的六少爷?” 挑了挑半百的眉毛,姜老爷更是笃定淡然,抿了一口茶,全然不上女儿的当。“跟你说了,你又要去闹翻天,一而再,再而三。你真当你爹年纪大了,就跟猪一样蠢笨了吗?” “不说下厨的人不能拿食材开玩笑?真不知是谁说的。”她没好气地说道,父女关系还是紧张,但百善孝为先,她虽然是嘴上说说,却还是不能再跟姜老爷赌气。 看姜老爷不松口,哪怕是谁家的公子也不说,她如何让那家人知难而退?!她沉下脸来,心里突然比每一回更加不安,难道她到最后,还是要嫁给一个陌生的男人吗?! 姜老爷索性眯上眼,不再正眼看她:“今儿个晌午,反正人家少爷也要来府上,趁时间还早,你赶紧回屋去梳洗一番,换件像样的衣裳,也跟其他姑娘一样打扮打扮,然后出来一起吃顿饭。” “爹,你是不是打算随便找个男人就把我嫁了?也算了却你的一桩心事?”一听姜老爷似乎全然不满意自己的口气,姜小芹更是满面涨红,起的胸口暗暗起伏。哪有当爹的居然还嫌弃自己女儿的装束?她的确穿的寻常,没有任何商家小姐的娇丽模样,黑发编成发辫挽在脑后,扎着一条粉色头巾,身着浅紫色的布衣布裙,她的确满屋子都是绸缎衣裳裙子,身边也不是没有胭脂水粉,金银首饰,更不是不会打扮,只是她从早到晚都在酒家下厨做菜,难道还要打扮的明艳动人去做菜吗?给谁看?给端菜的小二哥看吗?他以前也是厨子出身,到底知不知道悦来酒家的厨房有多忙? “我倒是这么想,不过找到一个愿意娶你的人多不容易,你定是不知晓的。”姜老爷懒洋洋地睁开眼看她,不冷不热地嘲笑她一番,仿佛她不是自己的女儿一般,说话实在过分。 以前变着法子地宠着她,如今就变着法子地诋毁她,不过几年功夫,她的爹当真是六亲不认了。 她却不觉得要把自己嫁出去是个难题。 方才来的太匆忙,还未洗去手上的脏污,她走到一旁的金盆内洗净双手,低声抱怨。“有什么难的?你大方点加几箱子嫁妆,杭州城里多的是人娶你的女儿。” “这不就是要我做赔本的买卖吗?”姜老爷瞥了她一眼,板起脸来,对于女儿的好提议,他却不肯一口答应。 真是个小气鬼。 姜小芹暗自在心里嘟囔,冷笑一声:“难道还有人不要姜家的嫁妆吗?” “不过啊,这个少爷倒是自愿要娶你,而且啊,还说姜家不出一文钱的嫁妆也没关系。”姜老爷看她一副愤世嫉俗的模样,更是了然于心,他从躺椅上坐起身来,摸着自己发白胡子笑道,眼底的一道精明,却转瞬即逝。 姜小芹闻到此处,却也有些诧异错愕:“真的有这样的人?”那些个提亲的人,哪一个不是冲着姜家的财富来的?她可不觉得她沉鱼落雁,善解人意,让那么多富家少爷相中她。 “是啊,他还说啊,他看中的是你的人,而不是姜家的钱财,所以没有嫁妆也无妨。”姜老爷嘿嘿笑了两声,看过这么多说亲的人,唯有这个少爷的这一句话,听着都让人觉得此人可靠。见姜小芹沉默不语,不再刁钻回嘴,他眼底的笑意更深:“臭丫头,这回爹总算给你找了个与众不同的人了吧,是不是听了也觉得动心了?别急,吃饭的时候就能见着人了。” 听来,这个男人当真跟以前那些不太一样。 但是……都过去半年了,她不曾再遇张少锦,他定是把她彻底忘记,忘得一干二净了吧。 “老爷,张公子到了。”管家走到外堂来,朝着姜老爷禀明门外的客人身份。 那个人也姓张?!熟悉的姓氏,依旧让姜小芹陷入短暂的怔然。 “说曹操曹操就到,不过他怎么提前来了,是不是等不及要见你了?”姜老爷闻言,顿时从躺椅之中站起身来,拍了拍双手,一脸是笑,一看姜小芹的装束,唯有叹了口气:“算了,来不及打扮也没法子,说不定情人眼里出西施,你再邋遢人家都喜欢你呢。” 喜欢她吗? 她这幅模样走在街上的话,没有姜家的名号,她跟寻常百姓有何两样?! 姜小芹毫不理会姜老爷的言语,不管来人是谁,若不过是个看中姜家钱财的男人,看到她的真面目也好,最好他打道回府,打消念头,另寻新欢。 只是走进来的那个俊伟男人,又是谁?!她睁大圆亮眸子,拧着柳眉,甚至连擦拭双手的白色丝帕落在地上都浑然不觉。 是她看错了吗?! 是她还想着他吗?!还忘不了他吗?! 否则,如何又会将来人看成是他的模样?! “小姜。” 但这个世上,唯有他是这么喊她的。 她看着看着,他越走越近,他的脸上依旧还有温和笑容,儒雅风度,根本就像是她还在张家的时候一模一样。 他就是姜老爷口中的张公子?!就是上门来说亲的男人?! 他分明拒绝了她不是吗?! 张少锦凝神看她,正色说道:“我已经从过去走出来了,想开始新的生活。如今什么都不缺,唯独缺一个妻子了,张家也需要一个当家主母,你愿意吗?!” “我——”她当真是愣住了,手足无措,双目泛光,鼻头一酸,却蓦地掉头转身就跑开了:“不愿意!” 明明是她做梦都梦不到的甜蜜情话,但为何她还是要离开?! 她并非矫情造作的女子,实在是有自己的心思,面对英俊翩翩的张少锦,她更是自惭形秽。小步跑到庭院之中的水池旁,从水中倒影中审视自己的这一身装束,没有任何装扮倒也算了,更别提裙衫上还有大片面粉痕迹,又是一身烟火气味,甚至还不如在张家当小厨娘的时候呢! 当真是她在张少锦面前最丢人的一回。 早知道来的是他,她就不该跟爹回嘴闹脾气,至少也该回屋子换一身干净衣裳再来。 “小姜……”张少锦疾步走来,这或许是他最快的步伐,却还是耗费了一阵子,才能在水池边找到她的踪迹,他走向她的身后,轻轻覆上她的肩膀。“你还在生我的气。” “我可没有那么小气,不过,你方才说的都是真的吗?”她捂住小脸,却不肯回头,但她绝不会欲擒故纵,只是她想要确认他的心,是否因为她而改变。 “你问的是哪句?是我已经从过去走出来了这一句,还是我缺一名妻子这一句,抑或……是我看中你的人,不是姜家的财这一句?”他眸光一沉,问的更加仔细,见她始终不肯回头看他一眼,更觉胸口闷痛。 姜小芹心花怒放,亲自听到这一句话,比任何腻人情话更让人铭心刻骨,嗓音也难掩欢喜之情:“你要是决定了,往后就再也不能改了。” 张少锦笑着点头,他用整整半年的时间,整理了自己的心境:“不改了,你呢?半年里有没有变心?” “没有,我只知道,我喜欢你,想跟着你,每一天都比一个人来的开心许多。在张家的时候,我常常这么安慰自己,我可以等,只要你承诺我一定会给我一个结果,好的结果也好,坏的结果也罢,我都可以忍受。可是没想过,你居然还会回心转意——”她拧着眉头,望着水中的倒影,她的身后站着他,可惜如今她的模样,实在不适合面见将来的夫君。 张少锦当真万千感慨,心中百转千回,缘分来了,他这回不愿再松手了。“我还能遇见你,真是上天给的福气。” 见姜小芹依旧掩面不肯转身,张少锦低声开口:“可是为何你还不肯回头?” “我如今的模样可真难看,衣裳也不干净,脸也不干净……”她头一回觉得这么羞赧,面容浮上绯红颜色,轻声抱怨,多了几分女儿家的娇俏。 “没事,你这身打扮很俏人。”他轻轻扳过来她的身子,神色一柔,眸子之内尽是暖意。她虽然是富家小姐,但随性所欲的装束,更让她显得与众不同,自然不做作。“若是真心喜欢一个人,任何一面都要容忍,这话是你说的。” “你还记得我说的话?”她在他的眼底,看到自己的光影,他当真并不介意自己如此邋遢的模样,或许打动他的,原本就不是她的面容。她噙着明丽笑容,嗓音有些哽咽,当真是心神激动。 他据实以告,说的镇定自若,本是实情,他不必造假。“这半年来几乎每一天都会记起一遍。” 每看到一道熟悉的菜肴,他都会想起姜小芹,但握住筷子品尝一口觉得味道不同,他便会黯然地放下筷子。 看着账册的时候,他也会想起常常在身后陪她的姜小芹,可惜一转身,却没有她的身影。 最后一面说的那些话,总是萦绕在他的脑海,总是想起她的笑靥跟她的泪痕,直到最后,他才知道——他喜欢她,跟她一起的时候,他更容易显露原本的喜怒情绪,兴许他喜欢她却不自知,但这么多年,也唯有姜小芹让他察觉的到自己内心的寂寞。 不知何时,不知是两年中的哪一日开始,她居然无形地影响着他,一点一滴,水滴石穿。 挽留她在自己的身边,是他最终下的决定。 果真跟她说的一样,一旦下了决定,事情就豁然开朗,一旦犹豫不决,事情就永远无法解决。 人生能遇着一个真心之人,已经是难能可贵的缘分。 这份感情简单又纯粹,没有掺杂任何杂质,而他身上的不足,甚至也不曾让她知难而退,如此痴心喜欢他的女子,他不想错过,更不想再松手断送这份缘分。 过去,已经离自己很遥远了。 现在,就在他的面前,他的咫尺之间。 因为做出这样的决定,他才暗中跟姜老爷见面,耗费了数月时光,曾经碰过壁,但最终姜老爷被他的诚心真意触动,答应他若是他说服了自己女儿,他也不会反对此事。 想着张少锦居然早已拜见了自己的父亲,可见他的诚意真切,之前当真以为永远都失去了他才生了一场相思病,却没想过最终还能柳暗花明,姜小芹抿着唇儿,明明是大好的日子,她却激动地快要掉眼泪。 炎炎八月,晌午暖热的光耀,照在两人的身上,渐渐融化了彼此的隔阂。 两人目光交换,眼神灼灼,感情不知何时生根发芽,纠缠肆意,互相喜欢,当然是最好的开始。 哪怕,他们还需要一段时候,去学习如何相爱,如何相处,如何让彼此幸福。 他轻轻揽住她的肩膀,两人一道望向水池中中的粉色莲花,锦鲤在水下嬉戏游玩,各得其乐,而岸上的这对男女,也心生澎湃。 “我们何时成亲?下个月初八,是个良辰吉日。” “不用这么急,我们相处一段日子,摸清楚对方的性情,也免得以后总是吵架。” “好。”他淡淡一笑,并不曾戳穿她,他很清楚,他们吵不起来。尖牙利嘴的三小姐,到了他的面前,就只是拔掉了爪牙的小姜而已。而他,家中的教养和涵养,让他绝不会为难自己的女人,定不会让她受任何委屈。 因为经历过那一夜之后,他确定了自己的心,他不要让她流泪,他更喜欢她的笑容,没有任何杂质,灿烂的宛若星光,足以驱散他内心深处的阴霾和灰暗。 她的出现,让他见到了未来的希望,路口的光明。 她转念一想,自己虽然有些气不过他半年都不来看她,却暗中说通了姜老爷害的自己生气伤心,才会想着要刁难他,推迟成亲日子,毕竟她也想其他的姑娘一样,被人宠着呵护着疼爱着。其实说实话,她已经等了他两年半,他要她明天就嫁给他她也会点头的啦!她突然后悔自己在出嫁前,还要故作高姿态,早知如此,就答应下个月初八不就得了?!心头,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可是如今再反悔,实在是丢人。 她突然娇嗔一声,小拳头捶向他的胸膛,赌气说道:“不过你可不能拖着拖着就忘记啦——” 张少锦被她惹笑了,沉声道,答应了她看似矛盾的担忧。“好,何时你说成亲,我们就成亲。” 她踮起脚尖,依靠在他的怀中,察觉的到他身上的体温,红唇旁的笑容更深更甜了。 …… 半年后。 江南三月。 没人料到姜家三小姐会做出比三年前逃婚更加离经叛道的事来。 跟张家少爷成亲之后,居然就将悦来酒家的生意,全部交给夫婿打点,一个月只来酒家一两回,要想吃到她做的菜色,还要提前预定,害的酒家门口常常排着长龙人流—— 还美名其曰,要不是夫君劝服她,一个月两回她还不肯,她还不想下厨咧!她只想做菜给自己的丈夫吃,至于外人,你有钱也不一定买的着,想买还要趁早咧! “老爷,你说三小姐这么做是不是为了报复您啊——”账房先生孙叔看着姜老爷不得不提前亲自培养几个八九岁的外孙孙女下厨的功课,再也无法过以前的安逸日子,天天忙的满头大汗,他重重叹了口气,才这么问道。 姜老爷顿时眼红脖子粗,怒气冲冲地转向说着风凉话的账房先生:“报复?你说那个死丫头是为了报复我才这么做?” “三小姐出嫁的时候,您不是当真没给她任何嫁妆嘛?三小姐会不会是咽不下去这口气才跟你作对?甚至把酒家都给张家经营了?也不肯日日下厨了——”孙叔点点头,说的当真像是有这么回事。 “臭丫头,脑子真是坏了!张家那么有钱,女婿都说不要了,她还介意嫁妆做什么?”姜老爷一听,脸色一沉,重重地将手中的青菜一丢,更是气得胡子都飞起来了。 “老爷你说是这么说,还真是抠门……哪有人家嫁女儿不给嫁妆的?” 账房先生无奈地摇摇头,一语道破天机,从厨房走了出去,唯有留下一个涨红了脸的六旬老头。 养女儿真是亏大了。 真是他这辈子做过最亏的生意了! 嫁出去的女儿,还不如泼出去的水啊! ……。 佑爵卷 1为谁动心 北国凌阳殿。舒榒駑襻 一听说皇上回来了,不顾身子虚弱,丁柔疾步来到皇帝的寝宫,宫人为她推开正门,她不曾迟疑,迈步走入门槛之内,环顾外堂却没有天子人影,她便一步步走入内室去。 这一名女子,身着北国后宫之中的紫色缎面长裙,露出光洁稍显纤弱的双肩和胸前肌肤,纤细腰际以黑色腰带束起,长裙曳地。北国的宫装,将女子最美丽之处,暴露无遗,只是她身上的这一件宫装,华丽尊贵有余,却不曾显出她跟其他后妃相比拥有任何过人之处。 她身子清瘦,也不若寻常的北国女子高挑健美,袒露在外的削瘦肩膀,并不丰盈的胸口,以这一套华服遮掩,更是只显出她的瘦弱,仿佛只消一阵风,就能将她吹跑一样。 黑发高高挽着端庄复杂的发式,一支碧玉簪缀着几颗明珠,在一旁隐约摇曳,此女的长相,面目清丽婉约,眉眼之间是一片平和温柔,人如其名,当真是像是清水一般柔美之人。 她的姿色属中上,温雅清丽之姿,让人看着只觉三月清风拂面的平静,不妖不浪,不妩不魅,甚至像是她身上散发出来的,也是书卷的清香一般。 她,就像是一本诗书,而不像是一个女人。 对佑爵而言,这是他第一眼看到她,心中就有的念头。 她当然是一个美人,却并非倾国倾城,沉鱼落雁之美,五官精致,模样倒也称得上是秀色可餐,不过身段却比不上他宠幸的任何一个后妃,肩太窄,腰过细,胸太平,一眼看过去便是弱不禁风的身影。唯独她的肌肤白皙,白的像是雪一样,这在北国倒是少见,北国的女子大多是蜜色肌肤,并不以肤白为美,也有年少就涉猎马术,肌肤经过日晒,就更是健康,她这般的白皙女子,倒更像是关在家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病弱女子,因此,北国人都说她体弱多病,脆弱不堪,其实倒也言过其实,不过是以貌取人。 她叫丁柔,是丁家独女,丁家在北国是最大的名门望族,而其女也因为温柔娴淑,知书达理,得体聪慧,而入宫为妃。早年前,她不过是四妃之一,名为柔妃,在宫中风评很好,因人善良,从不与人交恶。丁家的身家背景,给她铸造了比别人更加强大的靠山,倒也鲜少有人为难她。 但在佑爵眼中,则不只是如此而已,北国后宫约莫几十妃嫔,虽然算不上是三千佳丽,却也充斥着明争暗斗。而丁柔的善良,在他看来,不过是软弱和毫无野心罢了。 他登基数年之后,建立了后宫,阅美无数,比起他还是北国太子身上就扣着的天下风流第一人的头衔,似乎收敛稳重许多。皇帝的后宫,本该如此,后妃百花争艳,而天子则是需要她们费心取悦讨好的男人,唯有如此,她们才能得势,得权,得风头,得宠爱。 这是所有后妃都深谙于心的道理,只要想在后宫生存下来的女人,无不煞费苦心,若没有惊艳美貌,便有傲人身段,这些都没有的话,总也有一技之长,乐理,对弈,唱曲,跳舞,令人赏心悦目。 至于眼前的丁柔?! 他的脑海之中,一片空白。 想不起来。 她进宫也有三五年了,但他不记得她在自己的面前,展露过任何过人才艺,除了雅致面容,清新气质还有……这动听温柔的嗓音之外,他想不出来她还有任何让他为之侧目的本事。 她是如青兰一样优雅从容,端丽唯美的女子,说她是天仙下凡也不过分,但她出入在后宫里,却是格格不入。 他并不觉得她何时取悦过自己,不,或许该说从未在她的身上,看到过她想要让他多看一眼自己或者多到她的玲珑宫一趟的心思,她没有做出这样的努力,也没有希望看到这样结果的企图心和自尊心。 登基后的第四年,他面临的决定,是要在二十来位妃嫔之中,挑选一位掌管后宫,成为后妃之首。 后宫顿时热闹了一阵子,他最宠爱的两人,一个是艳丽妖娆的丽妃,一位是八面玲珑长相娇美的燕贵人,每个人都以为佑爵会在这两人之中挑选一人,而那年年初为皇帝生下三皇子的丽妃,则是更得众人吹捧丰盈,恨不能等册封那日,就要去丽妃娘娘那儿恭喜她了。 不过,佑爵当真是让人猜不透的一国之君。 像是鬼迷心窍一般,一年也不过宠幸几回见数面而已在后宫毫无作为的柔妃,却被册封为皇后娘娘。 若去追问丁柔,为何她被皇上器重宠信,能够在众位后妃之中脱颖而出,一人当先,坐上后位,她定也不会知晓其中的缘由。 若不是浑浑噩噩地生活,就是她当真不关心,不在意。 丁家虽然是个很强硬的靠山,但佑爵会只因为丁家之故而将自己册封为后吗?!她虽然在平日里不显山露水,却也并非愚钝之人,知晓天子自有自己的用意,绝不会那么单纯的决定而已。 她不是没有自知之明的女人,也知晓能在后宫之中得到皇帝宠爱的并非只有容貌即可,后宫妃嫔几十名,有哪个是丑陋或者姿色平庸之人么?!当然没有,她们都是美丽的女人,各有各的美。否则,何必每三年就举行选秀仪式,从约莫百人之中挑选几人入宫为后妃?!能挑选出来的,当然是有本事的女人,其实这些后妃,除了身家强硬安枕无忧的几人之外,谁不是在选秀几关之中就要煞费苦心,用尽心机,唯有踏着别人的身体,才能让自己站的更高,更显眼,唯有绞尽脑汁,千方百计,想方设法,才能让天子注意到自己的存在,而并非泯然众人矣。 厮杀,抢夺,陷害,城府,争斗,并非是在后宫才发生的,而是在选秀的那些天,就已经暗潮汹涌,可怕至极了。 她当然是幸运的,依靠与生俱来的高贵身份,不必去担那些多余的心思。 天子对她的观感?! 她还在柔妃的位置的时候,就知晓这个妃子位置,更像是施舍而已,毕竟身为丁家独女,若是随意赏赐一个贵人或是更低贱卑微的位置,实在是让丁家脸面无光。不过即便知晓此事,她却也不难过,更不伤心。 无趣。 她能想到的,便是这一个词汇。 这几年来,天子定是觉得她是个无趣的女人,才鲜少去她那儿。 当然了,如今她或许不再是了。 她的身上,有了不大不小的改变。 她从一个无趣的妃子,变成了一个无趣的皇后。 曳地裙摆跟地面上铺着的厚实华丽地毯摩挲着,发出轻微的窸窸窣窣的声响,跨入内室的门槛,她的眸光,直视前方,终于在内室看到了天子的身影。 他以金冠束发,金冠上镶嵌着一颗拇指大小的明珠,在暗处熠熠生辉,着一袭宽大红袍,衣领处露出素白里衣的领口,他生性不喜束缚,今夜更是如此,腰带也早已解开,不以为意地丢在地上,而佑爵的人则坐在圆桌旁的位子上,华服之下,露出一双金纹黑靴。 丁柔走近两步,眼神一如既往的平静,越走越近,出人意外的是,桌上不曾点着哪怕一只蜡烛,屋外早已漆黑一片,她唯有靠着外堂的些许光亮,才能看清他的身影。 但今夜,似乎有些不同寻常。 她并不询问,到底他出宫的这阵子,所为何事,去了何地,见了何人……身为天子,他多半时候都在宫里,若是有几日不在宫里,也无人知晓他的踪迹,但他离开皇宫的时候,并不频繁,时间也不长,身为皇帝的身份和责任,他似乎不曾忘却。 有人暗中揣摩,佑爵在宫外也有令他流连忘返的民间女子,才会隐瞒众人,暗自出宫去—— 不过,她并不在意,身为大家闺秀,贵族之女,她当真对那些流言蜚语,被口口相传说的绘声绘色的传闻谣言,没有任何的兴趣。就像是,她入宫的这几年,从来不问天子最近常去那座宫里过夜,最近频繁宠幸的又是哪位后妃,常常召见的又是哪位皇子公主…… 礼数,涵养,似乎从出生的那一天起,她就秉持到了如今,哪怕后宫的再喧闹再火热,她也宛若不会动摇一下身子般坚持。 但也因为如此,她跟天子佑爵之间,更像是相敬如宾的主客,甚至称不上是虚情假意的夫妻。 不过,佑爵一回宫,她还是立马就赶来了,若是身为四妃之一,她还不必硬着头皮来见他,但她如今是皇后,就该为所有妃嫔立一个贤妻的表率,不管宫中出了大事小事,她就该第一个出现。 在暗处,她看不清佑爵此刻的神情,却也依稀可见他的面容轮廓,佑爵当然是个俊秀的男人,五官端正,轮廓分明,斜长入鬓的浓眉,双眉之间有一点红痣,双目狭长,眼底幽暗深邃,常常挂着亲切笑容上扬的唇角,加上一国之君的尊贵身份,不可否认,他当然是个出众的男人。不过,远在多年前,北国就盛传这位东宫太子生性风流,喜爱美人,沾花惹草已经是习以为常,甚至连身边有姿色的宫女也不放过,若不是他登基之后治国有方,将寒冷贫瘠的北国渐渐变得富强,兴许还是北国百年来史上最受争议的国君。 身为女子,其实……以丁柔的处境来讲,至少他不是冷漠残忍的恶劣男人,至于风流,这世上多少男人不是如此?!是男人的本性而已。有权有势者,谁不爱美色?! 在他的身侧站定身子,丁柔的唇畔浮现出一抹浅淡的笑花,她的嗓音依旧悦耳动人,从宽大衣袖之中探出纤纤素手,如今还未用过晚膳,身处暗处实在让人不太习惯,她正打算点亮圆桌中央的蜡烛:“圣上,您回来了,臣妾已经让下人准备了一桌酒席,为圣上接风洗尘——” 一只宽厚手掌,快准地扼住她的纤细手腕,佑爵依旧不曾抬眼看她,佑爵的嗓音听来格外的低沉,平日里他多是和颜悦色的天子,此时此刻,丁柔却只觉手腕处传来一阵凉意,仿佛从他骨子里透出来的落寞,蓦地一瞬刺入她的皮肤之下。 “不要点火。” “好。”丁柔闻到此处,并无任何错愕,天子说任何话,有任何吩咐,她都没有半分意外。 每个后妃都对天子频繁献殷勤,唯独佑爵在这个女人的身上,难以看到这样的痕迹。她看似体贴恭顺,谦逊低调,实则——只是因为他们之间,没有半分感情。 数年来,他已有三位皇子,四个公主,往后,会有更多的皇嗣。但眼前的丁柔,只为他生下一个沅陵公主而已,名下没有任何皇子,如今孩子才两岁,模样更像丁柔,肌肤白皙,五官精致秀气,宛若瓷娃娃一样讨人喜欢。 “皇上若身子疲乏,不愿走动,臣妾为皇上把晚膳送到寝宫来,请皇上稍等片刻——” 若说她不跟佑爵献殷勤,她却又将所有琐碎之事做的周全,善解人意,不管真情还是假意,他都无法从丁柔的身上挑出半点毛病。 或许,他该称赞丁家,将她教养的极好,在她被选入宫里的时候,不过十六岁而已,就已经懂得将心中的喜怒哀乐,起伏压抑,沉郁黯然,全部放在最深处,不让任何人察觉窥探。仿佛,心里的那一块净土,她会誓死守护,不让任何无关紧要的人,蛮横闯入,打破她心中的沉寂。 而他,也是被丁柔列为无关紧要之人中的其中一名。充其量,不过是很多无关紧要的人她可以躲闪逃避,而他……她却常常要面对照料罢了。 丈夫——佑爵笃定,丁柔从未将他,想成过是她的丈夫,哪怕只是片刻,都不曾。 她虽然温柔平和,却并非没有心机城府,看似瘦弱无力,实则内心果断隐忍。 “朕不饿。” 佑爵平日里是潇洒随性之人,说话之间,往往都是谈笑风生,意气风发,但将治国的智慧,隐藏在最深处。面对后宫佳丽,他的俊秀面容,风趣言语,慵懒优雅的姿态,让他在女人堆里宛若迷人野兽,哪怕是常常透露轻佻的迷人眼神,暧昧的挑拨举动,仿佛这也是他与生俱来的男人魅力,光是如此,已经足以吸引众多后妃飞蛾扑火,争风吃醋了。 就像是此刻,她不着痕迹地将柔荑从他的手中抽离出来,垂在身侧,并不曾因他的话语而退却,覆上茶壶之上,轻声说道。“皇上连日奔波,定是渴了,臣妾为皇上倒杯茶。” 这样看来,她是个很有耐心的女人。 面对一个根本没有感情的男人,她为他生育女儿,而且还煞费苦心地照顾他的生活起居,明明这些事都可以交给下人来做,她却从不让人落下她这个皇后轻慢了皇帝的谣言。 她除了有让人惊叹的耐心之外,更有滴水不漏的本事,在当年选妃之时,他其实就已经看穿,她跟那些空有美貌和身段的女人们……不太一样。 她们哪怕称不上满腹野心,至少面对他的时候,心也是炽热的,至于是否因为感情而炽热,他可不会如此无趣地深究。 这世上,真心真情,打着灯笼也不好找,否则,如何称得上可贵无价?! 唯独在十六岁的时候,丁柔跟别的女子穿着清一色的宫装站在最前排的时候,他的视线扫过她的身影,因为丁家的身份,她被安排在最容易吸引天子注目的前面几个位置,但那个时候开始——她已经是死了心,才会进宫来当他的后妃。 他并非只是因为被这个女人激怒了,才选她进宫,但不得不提,丁柔的出现,当真伤了他的自尊,多多少少。 不过,她不是傲慢无礼的脱缰野马,引起他想要彻底征服驯化的欲望,相反,她的表面来看,已经比任何一人还要谦逊,还要有礼,还要顺从。 但丁柔的骨子里,却远不是如此。 女人大多口是心非,表里不一,他身在帝王之家,岂会不知其中深浅?! 但丁柔的表里不一,却当真让他好奇,好奇的是——为何她甘愿当如此无趣的女人,把身心奉献给一个根本不爱的男人?!难道,她就只是政治上无数个牺牲品之一?! 佑爵扯唇一笑,狭长黑眸之中,渐渐涌入无声的暗潮,他抬起俊脸,眸光定在那张隐约看得清楚的面容之上,半开玩笑地调侃,实则却是暗地里的试探:“跟了朕,你后悔过吗?” 丁柔摆放茶杯倾倒茶水的动作,却微微顿了顿,她的眼底闪过一道黯然,却因为两人都在暗处,她不必担心脸上细微的神情变化,被天子看透,窥探自己心中的秘密。因此,不免暗暗松了一口气。 “皇上宅心仁厚,对臣妾厚爱器重,信任有加,臣妾如何会后悔跟随皇上?” 动听的嗓音,漂亮至极的恭维话,不过落在佑爵的耳畔,却难免有些自嘲,他身为天子,若连真话假话都听不出来,也妄为王者了。不过更多的时候,他不动声色,装作糊涂,心中却装着一面明镜,谁到了他的面前,再狡猾多端,险恶阴沉,都要现出原形来。 只是,他听了丁柔的话,并不动气,她的表里不一,从十六岁到二十岁,一如既往,他从未点破,只是因为,并非有心计,有城府,就是蛇蝎心肠,就是歹毒可怕,更何况,他看得出丁柔不是一朵有毒的花,她如此安与自我地活在深宫,如今看来,他似乎不得不欣赏她有始有终的习惯。 至少,并非纯真无邪地进宫,而在宫里变得阴毒邪恶。 她不单纯,却也不曾沾惹任何一分险恶。 “这是你的心里话?” 从佑爵的问话之中,不难听出他的低低笑声,不过丁柔却眼眸黯然许多,哪怕是说笑,她也不愿松懈一分,露出蛛丝马迹,仿佛任何一番话,都要一本正经地回应,因此,在那些个后妃的撒娇娇嗔嬉笑玩笑的衬托之中,她就更显无趣了。 “这些都是臣妾的肺腑之言,皇上难道要臣妾把心掏出来才相信臣妾说的话吗?” 佑爵听到她手边倾倒茶水的声响,就知极短的时间,她已经恢复自如,而方才她手边的动作稍有停顿,他却心知肚明。 短暂的沉默。 他扬声大笑,宛若更年轻的时候狂放不羁,潇洒自如,仿佛是听到了最好笑的笑话般无法停下来,笑的身影晃动,不可自制。“你还有心吗?” “臣妾又不是妖魔鬼怪,如何会没有心呢?” 哪怕面对如此张狂的天子,丁柔还是以不变应万变,唯独他的笑声,几乎要将她的耳膜震破,振聋发聩,她的心头,掠过一阵阵的凉意,若此刻她掀开衣袖去看,定是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无趣。 佑爵俊脸上的笑容顿时彻底敛去,再无任何一丝痕迹,丁柔似乎是自己天生的克星,不管他在别的女人面前多么狂放,风流,潇洒,风趣,慷慨,她都是一模一样,处乱不惊,荣辱不变。而在他的眼底,她也当真是无趣至极,就像是此刻,就连她的谈笑调侃,也是这般正经,了无乐趣。 佑爵自认自己很有讨好女人的本事,当然了,登基为王,他不需要这样的本事,爱慕他希望得到皇帝一夜恩宠的女人,也多如过江之鲫。 但丁柔,就像是一睹砌的高大厚实的城墙,她哪怕不动声色,也早已让他暗中碰壁许多回了。 “有没有心,你自己清楚。” 在丁柔的面前,佑爵总是很难维系往日在众人面前的模样,她不会刻意讨好取悦他,甚至不会挑拨撒娇,她从头到尾,从年轻到成熟,只是扮演一个妻子的角色,再无其他。但若说她是个毫无感情的木头人,却又实在刻薄,至少……佑爵亲眼看过她带着两岁大的沅陵公主,她对他们的女儿,却当真倾尽了所有的心血。 兴许,她心胸之中身为女子残余的那些爱意,唯独用在了沅陵公主的身上而已。 她从未想过要去爱天子。 她被选入后宫,为妃也好,为后也罢,她不过是默默无闻地担负自己该负的责任,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没有人给她下过死规定,说进了皇宫,就非要深深地去爱天子。 或许他该觉得庆幸?至少,她那么爱着他们两人一道拥有的女儿?!还是该悲叹,她这一生,只剩下一个公主寄托心怀而已?! 有时候,他当真不知是像他这样的男人可怕,还是像丁柔这样的女子更残酷。 “你进宫前,你爹曾经提过一回,你生了一场很厉害的病,到底是什么病?”佑爵的眼底有笑,但不知为何,在几乎没有任何光线的暗处看天子的脸,丁柔却只觉他此刻阴沉而可怕。 他鲜少流露出这么一面。 当然了,并不意味着他没有这样的一面。 丁柔站在原地,不知是这两天还未彻底痊愈的风寒让她手脚冰冷,还是因为在黑暗之中触及此刻佑爵眼底的凉意,她的背脊之上仿佛被一条毒蛇缓缓缠绕蛇行,她几乎要咬紧牙关,全神戒备,但还是刻意让自己的嗓音,听来没有任何波澜。 “都过去五年了,臣妾不记得了。” 佑爵不动神色地喝了一口茶,身为天子,本不必太过费心后宫之事,也不必太好奇每个后妃身上发生的故事,他的责任,是自己在位几十年,将北国变得越来越强大,如今局势看似稳定,就像是下棋,没有一成不变的棋局。风云易变,江山易改。 他才从大圣王朝回来,佑爵跟秦昊尧不同,他并非霸道残忍,对付女人的时候,也心知肚明不必将女人逼向绝地,咄咄逼人,不是他一贯做法。 既然丁柔说不记得了,五年时光足以让她忘却宫外发生的所有事,包括一场没必要耿耿于怀放在心里的疾病,当然了,听上去站得住脚。 丁柔默不作声,她并不觉得自己比其他他更宠爱的妃嫔更懂得他的心,更了解他的为人,但她却似乎隐约知晓,佑爵并非真的相信她的这一番说辞。 她说不记得了,他就真以为她不记得。 他不过,没有继续追问下去,不过,给彼此再留一个情面而已。 在这一刻看来,似乎佑爵是一个很体贴的夫君,并不曾让彼此曝露最丑陋的模样,也不曾将此事推向无休止的争吵闹得鸡犬不宁夫妻反目成仇,撕破脸皮,分外难看。 佑爵不说,但不证明他不知道,但因为丁柔依旧自欺欺人,他更是笃定当年的那段感情,曾经将她伤的很深,说不定,也是曾经在鬼门关走了一趟才回到这个世间。 当年,谁都知晓,丁家长辈对幽王长子靖远世子颇有好感,听闻两家也有过几年往来,定是打算两家结亲,不过后来,世子娶了另一户的小姐为世子妃,而丁柔,就是在靖远世子成亲后半年的时候,进宫选妃。 佑爵并不天真地以为——这些都是巧合。 她进宫之后,他并不曾因为丁家的缘故而宠爱她,甚至几乎在她进宫一年后,他才第一回宠幸了柔妃。 那一夜,是她的初夜,她是干干净净的处子之身。 而佑爵,是她的第一个男人,是彻底拥有她身体的男人。 当然,他并不在意,得到的每个女人都是处子,当然了,哪怕她年少时候当真跟靖远世子有过感情,丁家的家教也依旧让她秉持礼数,深谙女子矜持的道理,不曾轻易将清白献给任何人,哪怕是心仪之人。北国跟几个邻国有所不同,男女之情讲究你情我愿,并不过分追究女子的处子身,但北国女人一旦认定了男人,却比别国的女人更加忠诚。而丁柔始终不曾在感情中迷失,在看待男女情爱方面并不如此守旧的北国而言,当真是个稀奇的事。 “朕出宫的这阵子,沅陵乖吗?” 她弯唇一笑,垂下长睫,幽然开口。“是,皇上不必担心,沅陵每日都在臣妾身边,皇上若想念沅陵,明日去看看她吧。” 唯独谈及他们的女儿,佑爵才能在丁柔的眼底,见到些许自然而然的温柔,她进宫这么多年,从未说过一句请求他来看看自己的话,唯独为了沅陵,她愿意跟佑爵开这个口。仿佛在丁柔眼底,他只是沅陵的父皇,而并非是她的夫君。 丁家教导出来丁柔这样的女子,丁柔教养出来的公主,自然也不必他多费心思。 这么想,在教导子女这一面上,他对丁柔有充足的信心。佑爵从丁柔的身影上移开视线,在黑暗之中对话,似乎不必伪装彼此的情绪。 或许,他对丁柔而言,并不是对的那个人。 而丁柔于他呢? 佑爵静默不语,疲惫难以彻底遮掩,他铭心自问,他从来不缺女人,毕竟这世上美丽的女人很多,讨人喜欢的女人也很多,他也曾经将许多后妃拥入怀中,也曾在无数个夜晚,宠幸她们之中的一人,在温柔乡中沉睡到天明。 这似乎就是千古帝王生存的法则。 他只是在下一瞬,觉得他跟丁柔很相似。 他们都已经从悲伤之中走出来了,结束了一小段过去,但还有更久远更漫长的路要走,要比以前,更好地走下去。 他何必苛责丁柔不曾对自己付出真心?事实上,面对这么多后妃,哪怕面对最宠爱的丽妃跟燕妃,他宠溺呵护,却又真正地爱过她们吗? 所谓风流,是将仅有一颗的心,分成百份千份,分给她们许多人?! 佑爵的语调慵懒,无人察觉他今日的情绪,并不对头,他不愿再多花心思去挖掘丁柔身上的秘密,更没必要把她剥除的体无完肤。 “朕要就寝了。” “臣妾为皇上铺好被褥,今儿个天气很好,臣妾特意让下人将被子晒了好半天,皇上睡着定会觉得温暖。”丁柔随即转身,走向红木大床的边缘,弯下腰去,轻轻将锦被抖落,突地一团黑影朝着她扑来,尖利爪子,在她的手背上划上几道极深的血痕,当下就血流如注。 “喵——” 黑影正是黑子。 张牙舞爪骄傲不可一世的狸猫。 从床沿跃下,优雅地坐在地毯上,高贵地坐着,歪着头舔舐着自己的爪子,金黄色的眼瞳,虎视眈眈地望向床边的女子。 “你受伤了?”佑爵蓦地站起身来,疾步走向她的身边,一把捉住她的柔荑,凑近自己的俊脸观望,满手的血污,哪怕没有点上蜡烛,他也看得清楚。 那一刻,眉头紧蹙,脸上笑容全部敛去,没有表情的佑爵,仿佛忧心忡忡,面色凝重。他居然有些心疼。 黑子。 黑子或许是这世上最长寿的狸猫了。 自从佑爵将这一只黑灰色虎皮斑纹的狸猫留在宫里,它就一直在寝宫陪伴天子,但因为野兽脾性古怪狡猾,时而更会凶恶狠毒,除了跟天子亲近,这只狸猫谁也不理会,谁也无法让它服从,素来高傲随性。这宫里被这只狸猫爪着咬着的,十年来也有十来人了吧。 “黑子都睡在被窝里,可见真的很暖和……皇上安心歇息吧,臣妾回宫抹点药就行了。”她依旧不着痕迹地垂下了手,血滴从手背上落下,她蓦地从腰际抽出随身携带的丝帕,将手背绑缚扎好,不想脏污了天子的手。 她的一举一动,全部落在佑爵的眼底。 哪怕,她的打趣依旧让他无法笑起来。 甚至,他只觉得她的笑声之中,透露出淡淡的悲哀和无望。 都是他的错,是他的疏忽。 若不是他执意不点蜡烛,丁柔也不会无法看清在锦被中的狸猫,更不会被野性未泯防范攻击的狸猫所伤。 虽然她甚至不曾呼痛一声,但他握住她柔荑的那一刻,察觉的到她无法控制的轻微颤抖。 他是黑子的主人,却无法让黑子对他的皇后表示友善,很多事,不是丁柔不曾用心,而是他无心。 黑子闯了祸,他却不责备,相反,只是目送着被抓伤的丁柔转身离去。 让她如此生活的人,是他自己。 陪伴他五年之久的女人,他亲自册封为后的女人,甚至还不如一只爱宠狸猫。 他在丁柔的眼底,原来是如此的冷漠,如此的残酷不仁。 他还能责怪丁柔不爱他吗?! 她付出的,已经远远超过他给她的了。 “留下来。” 他朝着丁柔的身影,胸口一阵措不及防的闷痛,他就在只剩下一线光明的黑暗之中,目送着她纤弱的身影越走越远,下一瞬,就将离开内室,走去外堂了。 丁柔似乎不曾听到一样,甚至步伐没有任何的缓慢,渐行渐远,最终离开了皇帝的寝宫。 直到身后的下人将寝宫的大门合上,她才用尽了身体内的所有力气,每走几步,就依靠在无人经过的墙壁角落,背脊贴着冰冷的墙面,她缓缓的抬高双手,掩面悲恸。 眼泪,无声地汇入她手上缠绕包扎着新鲜伤口和血色的白绢之上,血污的气味,离她的口鼻那么近,近的她措不及防。 回忆,早已葬送在她的心里了。 ……。 2 色眯眯的笑 半月后,佑爵生辰,皇亲国戚齐聚皇宫,靖远世子也来了,在殿内面圣。[]舒榒駑襻 “靖远拜见皇上——” “靖远,快起身吧。”在殿下的男人听令缓缓起身之后,佑爵才将目光望向靖远世子的身上,靖远在朝中,素来以俊美儒雅闻名,弱冠那年,就是北国第一美男子。 虽然跟佑爵之间有辈分差异,但说穿了两人是堂兄弟的血缘关系,靖远父亲便是先皇同父异母的兄弟,佑爵跟靖远,也是年纪相仿,不过因为佑爵年幼时候,就在敌国当质子,更长久的幼年时光,根本不在北国度过,因此跟皇室王族中的兄弟姊妹,也没有太深厚的感情,跟他关系最密切的人,只有一个宝月公主,他喜欢她随性不羁的性情,那是跟他相似的。如今他总算放下心来,虽然无法参与宝月公主跟张奇将军的婚宴,但他留在大圣王朝那么些天,远远地在将军府外看着迎亲的队伍,他了了一件心事,这才启程回北国。 这一次去大圣王朝,是及其秘密的行程,甚至只带了两个近身侍卫,哪怕宫中最信任的臣子跟宫人,也不知佑爵到底去了何处。 往后,宝月虽然生活在大圣王朝,是半个大圣王朝的女人,但有了夫婿儿女之后,他对宝月的愧疚感,也就少了许多。 若没有穆瑾宁的协助,顽固的大圣王朝君王秦昊尧,是绝不会容许宝月公主如此轻而易举地摆脱人质身份,兴许,穆瑾宁根本不是冲着佑爵才承担此事,不过佑爵依旧对她很是感激。不管为何缘由,至少宝月公主的安危,算是保住了。 或许往后,他当真不该小觑女人的本事,特别是在帝王身边的女人,她们同样有惊人的智谋和计策,有时候,温柔婉转的几句话,更能将僵持的情势局面不动声色地化解开来。 而眼前的靖远世子,跟自己年纪相仿,虽然比自己小两岁,却也过了而立之年。佑爵将眼神定在靖远的身上,靖远一袭宝蓝色华服,虽然看似尊贵,腰际上却没有携带任何腰佩,整个人素净简约,黑发高高束着,身子俊伟壮硕,面如冠玉,眼神宛若宝石会发亮一样,一副和善温和笑容,让他看来更是容易亲近。 靖远世子的容貌,自然在佑爵之上,佑爵面目俊秀,但靖远则更多了几分俊美温润,这倒也是不稀奇,靖远的母亲卓夫人是北国有名的大美人,生下了一对儿子,靖远跟靖洛,两个兄弟皆俊朗,这事在北国也是人尽皆知的。 靖远不常来皇宫,两人不常见面,但惟独这一次,佑爵突地心头传来些许不快,虽然脸上依旧有笑,但说话的语气,却敷衍很多。 “下月朕想出去狩猎,可少不了靖远靖洛你们两兄弟——” 靖远知晓天子看似温和,谈笑风生之间,却不无深不可见底的用意,皇族的子嗣不少,但佑爵并无将大权交给任何一人,哪怕幽王手中的兵权,也唯有教出来以保安享晚年。眼前这么个满面是笑的天子,却并非是个好惹之人,听闻早年军营兵变,死了五六名将士,但有人揣摩这些人并非无缘无故被属下杀死,而是曾经参与暗杀太子一事,最终佑爵登基之前,就对这些人下了手,将他们毫无痕迹地除掉。 “近年来,我们兄弟疏于练习,箭法不比从前,就怕让皇上笑话了。”靖远说话的时候,沉敛而冷静,身上透露出来皇族的大气稳重,小心谨慎的为人处世法子,更可见他并非无知之人,很懂得进退的分寸。 佑爵身边很多人都是如此,圆滑世故,不显山不露水,只因他是一国之君,稍有差池,就会迎来家破人亡,伴君如伴虎,谁也不敢轻易过界,哪怕,是跟太子一起长大的皇室男女。当年,太子出国当了质子,换来北国的那几年平静生活,换来他们安稳无疑的幼年,他们当然不会期望跟太子之间有何等的渊源,在太子受苦的时候,他们却享受锦衣玉食,佑爵登基之后,这些皇室子弟更是担惊受怕,深怕天子追究往事,无法释怀心结,剥夺他们富贵生活。(.)不过这几年来,佑爵似乎根本不介意过去经历的阴霾,哪怕只是表面上的其乐融融,倒也足够让皇室贵族安枕无忧了。 不过,佑爵不知为何此刻,他突地对靖远的这等世故一面而心生厌恶,恨不能敬而远之,明明如此俊美温润的男人说着谦逊漂亮的奉承话,见多了形形色色的人,他向来不将自己的情绪表露在脸上,哪怕心中厌恶生恨,也往往是笑着的,面对靖远,他不必如此介怀。 难道……是在看着靖远的时候,他不知不觉地想起了丁柔?! 不过,在丁柔初进宫的时候,他就知晓此事,被选到宫里成为天子后妃的女子,他根本不必一一查明她们在宫外的生活,这几年从未将丁柔当成是他的宠妃,在丁柔的身上也没有耗费太多时间精力,就像是其他的妃嫔一样,他想到谁了,就到谁的宫里去过夜,几个月想不起,就几个月不会去见那人,像是历朝历代的皇帝一样。 他之所以不曾让丽妃跟燕妃之一成为北国的皇后,那是因为他不愿再让北国多一个刘太后,曾经利用他最干净的那段情愫,而无法无天操控权势恋着高位的女人,他很清楚若是丽妃跟燕妃坐上后位,她们心中的野心,就会驱使她们成为那样的人。而若是到那时要想废后,就不再简单,不过天子要冷落治罪一个妃子,却并不难。丁柔,是对后宫权势地位最无野心之人,品行端正得体,虽然看来纤弱,却并非软弱之人,佑爵封她为后,并非毫无道理。 “都过去五年了,臣妾不记得了。” 丁柔极其平静的说过的那一句话,却突如其来地回响在佑爵的耳畔,他不知为何胸口闷痛,就像是谁暗中打了他一拳,措不及防,却又来不及回击。 佑爵凝视着靖远,眼前仿佛浮现丁柔跟靖远站在一起的情景,两人都像是从诗书之中走出来的高洁温润,郎才女貌,一对璧人,仿佛两人可以一起吟诗作对,情投意合,仿佛在靖远的面前,丁柔会流露出更自在的一面,想到此处,垂在龙椅把手之上的五指,蓦地一紧,佑爵扬声笑道,意气风发。“何必说的如此谦虚?幽王在马背上的功夫,若是继承到你们兄弟身上,也绝不会差的。” 此话一出,站在靖远身边的丁柔,也彻底消失散尽,方才不过是他的想象,但让佑爵的心情更差。 “承蒙皇上看得起。”靖远这个温润如玉的贵族男子,依旧噙着笑,不曾察觉佑爵狭长双目之中的一丝寒意,自顾自地献殷勤。“今日是皇上的寿辰,微臣给皇上带了一份礼物,就在殿外。” 身为王爷之子,靖远世子当然不会不识相地空手而来,佑爵脸上的笑容不曾敛去,袍袖一挥。 “拿来瞧瞧。” 靖远献上的红色锦盒之内,摆放着的是一对白玉碗碟,北国之人崇尚黄金打造之物,女子也以身带黄金为傲,黄金打造的首饰越多,就越显得女子富贵,男人亦是如此。 但这一对白玉碗碟,却像极了靖远这样温和俊美的男人会送出来的贵礼,仿佛靖远这般不染世俗之气的贵族,定会另辟蹊径,讨得天子的欢心。黄金虽然不菲,但身为天子,坐拥一国财富,实在是见多不怪,但北国国内玉矿很少,像是这等毫无杂质通透上等白玉雕琢打磨而成的碗碟,看似寻常,并不闪眼,实则千金难求。 佑爵从他送礼的手段上看,更觉丁柔跟靖远,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像是这两人哪怕不食人间烟火,也能自得其乐。 “这白玉无瑕好是好,不过朕怎觉太过女气,唯有赏赐给后妃了。” 闻到此处,隐约听出天子并不是太过喜欢,靖远炯炯双目之中,闪烁过一道失望和挫败,却也清清楚楚地被佑爵捕捉。 他就是要靖远碰一鼻子灰。 哪怕靖远耗费了许多的钱财时间,才能在别国觅得这一对宝物,他也不想看到靖远神气得意的模样。 一点,也不想。 佑爵突然生出作恶的心思,他仿佛还嫌如今的靖远不够失落,朝着身边的宫人丢下一句:“去问问丽妃喜不喜欢白玉,她要喜欢就送了她。” “是,皇上。” 宫人这就离开了殿内,闻到此处,靖远虽然面色不改,但眉头稍稍蹙着,哪怕只是一瞬间,他的不快和隐忍,还是成功取悦了佑爵。 在佑爵面前装作高深莫测,高雅至极,自命不凡,才是可笑的手段。 他比任何一个帝王,还要喜欢捉弄人,特别是——捉弄自己讨厌的人。 以前不觉得靖远世子讨人厌,不过,从今日开始,他对靖远没有任何一分好感。 下一瞬,佑爵已然笑颜面对坐在殿下的俊美男人,毫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靖远,朕还有国事不曾处理,不如你先去酒宴等候——” “微臣不打扰皇上,先行告退。” 靖远见天子不愿再寒暄几句,当然只能识相地行礼,退下。 看着靖远灰溜溜地离开,佑爵却只觉出了一口恶气,不过,他素来跟靖远无冤无仇,仔细想来,他不过是为丁柔出了口气罢了。 佑爵并非难以想象,到底丁柔遭遇了何等的感情变故,一个年轻女子,绝不可能生来就是那么——冷静淡然,说穿了,那些平静的情绪,更接近于绝望。她并非不会爱人,而是……她不想再碰男女的情爱了。 靖远看似如仙如神般美好,但男人的表象,决不可轻易相信,就像是佑爵自己,也是如此。 可是,他为何要为丁柔而捉弄靖远?! 很多事,佑爵虽然心知肚明,但更愿意当一个袖手旁观的第三人,身为国君原本就忙碌,他没必要将整个天下的鸡毛蒜皮,全部揽到自己的身上去。 他从未在意过丁柔,甚至宠幸丁柔的次数,一双手就能数的清楚。这两年他最宠爱之人,是丽妃跟燕妃,丽妃艳丽妖娆,丰胸纤腰,身段不知胜过纤弱清瘦的丁柔多少倍,取悦天子的本事,不管是床上床下,都是后宫之中第一人。而燕妃,模样姣好,善于跳舞,舞姿宛若马踏飞燕般轻盈超绝,一身柔骨,哪怕是寻常走路的时候,都是翩翩起舞般美丽,言谈之间也是生动有趣,更善于跟天子撒娇,不知胜过无趣平和的丁柔多少倍。 但为何他如今脑子里,却全部都是丁柔的影子?!挥之不去?! 他为何为了一个根本不喜欢更谈不上爱的无趣女人,而去捉弄同为佑家王族的靖远世子?! 佑爵想到此处,依靠在龙椅椅背之上,却也没有任何心思再去翻阅手边的奏折。蜜色的俊脸上再无任何神情,笑容全部敛去,令这个风趣有魅力的君王,此刻也散发出肃然冷意来。 “皇上,丽妃娘娘跟皇上道谢,说她很喜欢白玉——”不多久,宫人已然返回来了,跪在佑爵的面前,跟佑爵禀明询问丽妃的结果。 佑爵望了一眼摆放在书案上的那个红色锦盒,白玉碗碟躺在红色绸缎之上,更显无瑕精致,虽然不若黄金一般明艳贵气,却越看越雅致。他剑眉微蹙,眉心之中的红痣更是熠熠生辉,就在短暂的一念之间,他却当下改变了决定。 “把它送去给皇后。” 宫人脸上的笑僵住了,他该不会是听错了吧,方才他刚从丽妃娘娘的宫里而来啊,怎么如今皇上又改口说把这白玉碗碟赠与皇后了?!还想再确认一回,他脱口而出:“皇上?” 挑眉,唇畔笑意再起,佑爵淡淡瞥了宫人一眼,言语之中,却尽是不耐:“要朕再说一遍?” 宫人蓦地心口一凉,顿时起身,从桌上捧起这一个贵重的红色锦盒,缓步退后。 “奴才遵旨,马上就送到皇后娘娘那边去。” “慢着——”佑爵突地抬起眉眼,眸光一沉,冷声道:“若皇后问你是谁送的……” 宫人岂会再不识相不知趣?他笑的谄媚而精明,小心翼翼地捧着锦盒,生怕有个闪失。“当然是皇上的意思了。” 佑爵下颚一点,挥手示意,笑容阴险,对宫人的回答很是满意。“很好,去吧。” 虽然这一招摆明了是借花献佛,但他亦不愿丁柔知晓这套白玉碗碟,是出自靖远之手。只因,整个后宫,佑爵能想到最匹配这对白玉碗碟之人,就只有丁柔一人。 或许还有一个原因,自从丁柔进宫,已然是第五年了,但他从未赏赐给她任何一件物件,而其他受宠的妃嫔,他向来慷慨大方,一掷千金也无妨,他对女人,并不吝啬,至少他给的,都是妃嫔们拿了就喜形于色的好东西。 他一度以为自己很了解女人的心,绫罗绸缎,金银珠宝,华丽的,素雅的,精致的,独特的,最好是能让别人为之艳羡眼红的,她们喜欢的大多如此,纵然这后宫各人有个人的性情,但女人的喜好,却又千篇一律。他不必绞尽脑汁,不过是找到了让后妃们和乐相处的捷径而已,就能让她们施展如花笑靥。 但他居然对丁柔的关注,如此淡薄,他对她疏忽冷漠许多年,甚至连一样像样的东西,一件她喜欢的东西,都不曾赏给她。他对丁柔的了解,也是少得可怜,她到底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一概不知,但眼前的这一套白玉碗碟,他却有几分笃定,丁柔会喜欢,虽然一想起是靖远挑选的,佑爵还是心中沉郁不快。 目送着宫人捧着锦盒离开的身影,下一瞬,佑爵的念头,一闪而过,他突然很想看看,丁柔收到这件礼物朝着他微笑的笑靥。 当然,下一回,他会亲自在库房挑选一件物什送她,也不知是否处于弥补的心态,他就是想这么做。 不管有没有理由,不管有什么理由,他想对她好些,比过去还好些。 哪怕,她从未奢望,从未期盼,从未想过……这是他的决定,跟她无关。他想做就做,这些都是他身为天子的权力。 “皇后收下了?”佑爵才批阅了两三本奏折,就已然听到宫人匆匆忙忙赶来的脚步,他再也无心去看刚打开的奏章,抬起俊秀脸庞,不知为何心情突然激荡起来,笑道。 宫人行了跪礼,仰着头,笑呵呵地回应:“是,皇上。” 短暂的沉默,夹杂在两人之间,佑爵上扬的唇角有些僵硬,他不曾听到宫人再说一些话,或许,他是期待着宫人来送他想听的话。面子有些挂不住,佑爵不无挫败,却又还是好奇地追问了一句。“她……就没说什么话?” “皇后娘娘让奴才转达皇上,说谢过皇上。”宫人想了想,据实以告。 谢过皇上。 当真是像极了丁柔会说的话。 甚至,很难从她的口中再多掏出一个字来。 她真的喜欢吗?还是不过看一眼,就让身边宫女将锦盒合上,放在任意一处?! 夜色初上。 酒宴摆在龙安殿内。 等待天子佑爵跟皇后丁柔一道坐在主席之上,各位皇亲贵族才安然入了属于自己的席位,坐在靠前位置的,便是靖远世子跟世子妃,世子妃是名门明家长女明子惠,年约二十出头,容貌姣好,一袭紫色金纹宫装,露出光洁脖颈跟丰盈胸口,黑发中插着几柄圆形金钗,一身雍容华贵,坐在靖远世子身畔,当真也是让人移不开视线的一对夫妻,唯一可惜之处,这位世子妃嫁给靖远世子五年之久,却也不曾为靖远世子生下一二半女,哪怕有明家撑腰,也终究很难继续得势,虽然不曾被靖远世子休离,但世人说世子妃知书达理,明辨是非,为夫君挑选美妾入家门,谁又不知这是迫于压力不得已而为之,却又更像是自掘坟墓,一旦美妾得到世子宠爱,有了儿女,世子妃哪怕还能留在世子身边,却也名存实亡。这一切,恰恰已经说明两人感情岌岌可危,可见这一对令人艳羡的夫妻,也走不到多长远的地步。谁又知晓,如今的貌合神离,又能支撑多久呢?! 今夜,丁柔还是很安静,就像是平日里一样,佑爵不知是否她当真是对靖远世子死了心,还是她不过故作自若,佯装无谓而已——佑爵举着手中的酒杯,宫女为他再倒满美酒,酒香四溢,他暗中侧过脸望向坐在身边的丁柔,她今日着一袭桃红色宫装,宫装封着银边,素面没有任何花纹,肩膀处的光洁锁骨之上,没有佩戴任何首饰,但锁骨的形状,却成为最优美的修饰,这般明艳的色调,将她原本就罕见的白皙胜雪的肤色衬托的更加显眼。今夜她略施粉黛,眼角处扫了些许浅粉色的胭脂,弧形优美的红唇抿着,面容当真是精致的。不过,就男人的本性而言,她的雪白胸口起伏的弧度,比起她的姿色而言,要中庸许多,当然了,男人皆爱美,皆好色,北国的男人更钟爱丰满的女子,谁都更喜欢诱人的娇躯,否则,宫装也不会成为评价女人身段的其中之一的手段,过分清瘦的女人,则更像是得病一般弱不禁风。她直视前方,不曾察觉到佑爵短暂停留的并不友善的目光,依旧噙着温柔笑意,眼神哪怕是扫过靖远世子和世子妃的方向,也不曾有任何波动。 突然,佑爵觉得她很特别。 他定是笃定丁柔跟靖远之间不无渊源,像是丁柔这么纤弱温和的女人,为何眼底连一点迟疑和错愕都没有,实在太不应该。 就算没有嫉妒,也该有恨,就算没有恨意,也该有怨。 她不过是个平凡的女人,又不是寺庙里的尼姑,为何没有一分起伏的情绪?!看着靖远世子跟世子妃齐齐坐着的情景,她难道就没有想过,若是坐在世子妃位置上的人换成了她自己,该是何等一番模样吗?! 支着下颚,佑爵好整以暇地将眸光锁在她的身上,既然他对丁柔起了兴趣,再观望一番也无妨,喝了一口香醇美酒,不知是因为美酒火辣,还是因为别的情绪,他的体内炽燃一股热火。若丁柔此刻的冷静的面容都是作假,那她当真是让他失望之极。 “皇上?”丁柔的嗓音依旧悦耳,不,或许在此刻听来,更加好听,她也是从殿堂上的客人身上抽离了视线,才察觉的到佑爵正在瞧她,她不无意外。 佑爵着一袭红色华服,他生性喜爱彰显高贵身份的红色,在身为东宫太子的时候就是如此,如火焰般明艳的颜色,向来让人对他印象深刻。如今虽然登基好几年,但他下了朝堂,偶尔还会穿起这些红色宽袍,他的身子并不壮硕,稍显高瘦,却能将一袭红衣穿的别有一番风味。他面容俊秀,一手举着酒樽,一手支着下颚,唇角上扬,魅惑众生的笑容就在唇畔,那双幽深而狭长的凤眸,正对着她。 色眯眯的笑。 男人对女人有所企图的笑。 透露出风流和暧昧,以及更加炽热的用意的笑。 在丁柔的眼底,她的真实心绪,也不过一瞬间显露出来而已。她确信自己身后是空空如也,没有任何一名女子,甚至是宫女,否则她也无法相信佑爵是在看她的时候,露出这等笑容。 或许是迷人的笑,她也不觉陌生,她曾经在佑爵的脸上看过许多回。 不过,他这么看着的人,从来不是自己。 她确定天子对她没有任何兴致,偶尔来玲珑宫里过夜,她的这具身子也从未让他流连忘返过,她跟北国的女子有些不同,肌肤太白,身子太瘦,或许在别国是恰到好处的纤细合宜,但北国男人更爱丰满的娇躯,天子就更不是男人中的特例。 丽妃站在她身畔的时候,哪怕是女人,也会被丽妃的身段所吸引。 想到此处,丁柔的心咯噔一声,她见佑爵的视线定在她的光秃秃的脖颈处,更觉不堪其负,不愿让他审视自己太久,她唯有如此提醒他的失态。 兴许别的后妃巴不得皇帝用这等的笑和眼神看着自己,但丁柔不想。 她不想,佑爵看破她身上的秘密。 ……。 3 真亦假时假亦真结局 “皇后,这醉清风滋味很妙,你也品品看——”将酒樽送去丁柔的唇边,佑爵更是肆无忌惮地将颀长身子靠过去,仿佛她就是自己最宠爱的后妃,他邪肆地看着丁柔唯有顺从天子意思而不敢违逆,喝了一口烈酒,但眼底的不快和抵触,却还是很分明的,他即将看到,她唇边的笑容,彻底僵硬崩落。舒榒駑襻 而在众人眼中看来,天子跟皇后的感情似乎比传闻中来的更好,皇上甚至亲自端着酒樽请皇后喝酒呢! 这般令人措不及防的亲密,却是丁柔的禁忌,甚至她喝的酒,触碰的酒樽,正是佑爵的,仿佛他唇上的温度,还留在这酒樽之上,贴到她的柔软唇角,提醒着她,两人是共用一个酒樽,一道分享了这一杯酒。进宫五年,虽然被天子宠幸过屈指可数的几回,却称不上是及其亲密无间的关系,甚至——他从未吻过她。 暧昧……的热火,烫了丁柔的唇,像是要烧着一般。她想伸出手去端住这一个酒樽,但佑爵却遏制了她,她唯有跟待宰羔羊一般,双手交握着放在酒桌之下,微微仰着白皙脖颈,一口一口咽下酒樽中的大半杯美酒,急着喝完,这样佑爵总能放过她了,她当然不敢扫天子突如其来的兴致,更不敢让殿下的众人拿他们夫妻之事当酒后的笑资谈资,身为皇后,她至少该给天子一分颜面。 这杯酒,总算喝下去了,身为北国之人,丁柔也并非滴酒不沾,不过自从进宫之后,这也是她头一回喝酒。她在心中暗暗舒了一口气,口中的那口酒正打算咽下去,却只见佑爵靠的更近,俊秀面庞就在她的咫尺之间,他依旧像是看着新奇的陌生人一样打量着她,压低嗓音,像是格外认真地征询她的意思。“今夜,由皇后来侍寝如何?” 看清丁柔眼中的隐忍,佑爵却神色不改,依旧垂涎着她如今在烛光之下的柔美身影,兴许若不是因为实在无趣的性情,凭着丁柔的美貌,她也能得到天子的几分宠爱。 “咳咳咳……”丁柔毫无防备,被佑爵的这一句话,还是这不曾彻底吞咽下去的烈酒呛得连连咳嗽,她越是咳嗽,白皙面庞就越是覆上一层绯红颜色,不愿在众人面前失态,她唯有捂住口鼻,只是喉咙口的那股子呛人的火辣,迟迟不曾停歇。 佑爵脸上的笑容更是肆无忌惮,他不禁在心中喟叹一声,原来丁柔也是个人啊,她一如往昔的镇定自若,他还以为她早已没有平凡女子的喜怒哀乐,其实,不过是伪装隐瞒的好罢了。她的惊慌紧张,虽然只是一瞬,但他却瞧得很开怀,见众人被殿堂上的动静吸引,他唇角上扬的弧度更是明显,手掌覆上丁柔的玉背,轻轻拍打着,正色道:“喝慢些,别呛着了……” 在他的言语之中,仿佛她才是那个问他讨要美酒,不知礼数分寸,也要喝个酩酊大醉的酒鬼?!丁柔突地怀疑方才佑爵的那一句话,不过是要自己在众位皇亲国戚面前出丑,还是要伪装出一副夫妻和睦的假象?! 丁柔却不曾将心中所想表露在脸上,不过强颜欢笑总是勉强,她以丝帕擦拭湿润唇角,心中情绪不再平静,她该提醒他不该当着众人之面而有所企图地看着她,还是提醒他——应该收回这等不良用心?! “皇上对皇后真是温柔呐。”殿下有人如是说。 靖远世子望着殿堂之上的情景,娇美清丽的皇后娘娘正是五年前进宫选妃的丁家独女丁柔,她似乎没怎么变,唯独是换上了后宫的装束而已,她正在轻声咳嗽,而天子佑爵却不曾视而不见,相反,他俊脸几乎要贴上丁柔的面庞,手掌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宛若在嘱咐她几声。 佑爵如此温柔的一面,当真是鲜少看到。 据说,丁柔进了后宫之后,安于本分,却并未得到天子的宠爱,相反,炙手可热的是其他后妃,只是去年她被册封为皇后,当真是让人始料不及。 如今一看,是否天子其实已经器重喜爱丁柔,而宫外之人隔着一面高大宫墙,看不到真相而已?! “臣妾给皇上斟一杯酒,祝福皇上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丁柔只觉背脊上的那只温热手掌,实在令人坐立不安,她眼眸一黯,端起酒壶,侧过身子而坐,为佑爵斟酒。 佑爵瞧着她倒了酒,她似乎有些分心出神,只是酒水四溢的那一瞬,她才发觉此事,将酒壶放下。酒杯之中的美酒顺着桌角滴落,沾上她的华服,见时机成熟,丁柔急忙起身,柳眉微蹙,仿佛满心愧疚。 “臣妾回去换一身衣裳,皇上,臣妾晚些再来。” 佑爵审视着丁柔眼底的急迫,眸光一扫,不难看出丁柔的用意。 她急着退。她可不愿再跟他演这一出肉麻腻人的感情戏,兴许她宁愿在玲珑宫里喝杯凉茶。 佑爵心知肚明,不过,佑爵可不会如此宽容。 他轻而易举地扼住她的手腕,鲜少触碰她的柔荑,这会儿摸着,却是肌肤细腻光滑,越摸越顺手,越摸越好摸……比起丁柔眼底压抑的沉郁和隐忍,佑爵却当真是满心愉悦,虽然丁柔身段比不上别人丰满妖娆,却也并非毫无可取之处。 当然,对她的戏弄,还远不止如此而已,他挑起斜长入鬓的浓眉,笑意更显邪恶,扬唇一笑,戏谑道。“朕不过随口一提,你就满心澎湃等不及了?也罢,你去玲珑宫等着吧,朕稍稍应付了他们就来——” 丁柔百口莫辩,无疑,这辈子遇着佑爵,当真逼得她很难安于平静的生活,正如此刻,他体贴地劝服她,仿佛被天子的话惹的欢欣鼓舞的人,是欲求不满的丁柔。 佑爵的放浪形骸,肆无忌惮,兴许是他身为男人的魅力,不过,丁柔却无法承担,不愿接纳。 她本该走的毫无痕迹,但佑爵这么说,必定是看穿她想要离开的念头,这个男人深沉莫测,狡猾诡谲,就像是狐狸一样。 她自然不能流露真心,否则,一旦被天子看穿她身上的秘密,她就会万劫不复,永无宁日。 敛去脸上浮现的困窘,她的脸皮很薄,但为了在后宫之中生存,却也练成了荣辱不惊的本事。 “臣妾先退下了。”丁柔朝着佑爵福了福身子,这才由着身边近身宫女一道离开了摆宴的宫殿。 明明对丁柔说的不过是一番玩笑话,但佑爵才坐了不久,当真心痒难耐,径自离开了为他祝寿的酒宴,独自朝着玲珑宫的方向而去。 “看来皇后娘娘身子不适,不然我还想跟她说些话呢。”世子妃明子惠抿唇一笑,望着天子随即离开宫殿的身影,人人都说天子风流多情,皇后名存实亡,但今夜一瞧,明眼人都看得出,天子对皇后有不浅的感情——至少,比她所过的生活,好得多了。这么想着,她的眼神之中,也多了几分艳羡之情。 听着身边的妻子这么说,靖远世子却一言不发,只是举高酒樽,闷不做声地大口大口喝着酒,脸色却格外难看,仿佛愁绪很重。 世子妃默默望了靖远世子一眼,唇畔的笑容苦涩孤寂,再过不久,她亲自为夫君挑选小妾就要进门了,无法为靖远生育男女,实在是她的悲惨。她本是过着多少人羡煞的日子,从千金小姐到北国世子妃,她一帆风顺,前半生如此风光,但后半生呢……若不是有明家,靖远会因为所谓的夫妻感情而在世子府内保住一个无子的妻子呢?! 酒宴上没有天子跟皇后,众人也就很快就散去了,见靖远世子也随众人起身,重重丢下手中执着的酒樽,靖远今夜似乎格外心不在焉,神不守舍,甚至走的时候,都不等自己的妻子,独自走入夜色之中。 世子妃明子惠不知何时开始,他们之间的距离,那么遥不可及。 明明从一个月前,靖远世子就在整个国内挑选献给皇帝的礼物,挑选到的那一日,靖远世子满脸欣喜,只是……方才去献礼之后,靖远的面色就并不好看,难道是天子并不喜欢靖远挑选的礼物?!靖远定是想要跟天子拉近关系,而在朝中有一番作为,但佑爵此人并不容易亲近,如今看来,自己的夫君也是遇着了难题。 世子妃疾步匆匆地跟着夫君的脚步,低声唤道:“靖远……” 这一声,却蓦地令靖远世子的面色一沉,站在月光之下那张绝世俊美的面容,却幽然变冷,他缓缓地回过头去,不疾不徐地吐出每一个字。“你还想说什么?” “我——”世子妃从未看到靖远世子如此冷漠诡谲的一面,但却有并不意外,身为他的妻子,她如何不会察觉,这两年来,靖远对她越来越不上心,越来越冷淡了呢?!但即便如此,靖远从未如此不耐应付她过。这两年也看得出来幽王跟夫人对自己这个儿媳有些疏离,不过是看在明家的面子上才不曾挑拨是非,她想尽法子取悦丈夫,落得满腹委屈,如今也唯有藏匿在心中,她从未跟丈夫抱怨过一句。为何她不过是想要让丈夫走慢些等等她,靖远就性情大变?! “为我挑选小妾,也是因为你的无能,不是说过是你心甘情愿的吗?难道你还想怨我?”靖远隔着十步的距离,看着自己的妻子,温润如玉俊美高洁的面孔上,却突然覆上令人寒心的冷淡和鄙夷,再好的面容,如今也因为阴沉的情绪,变得微微扭曲。“我等过你了,等了五年了,是你的肚子不争气。” 话音未落,靖远世子随即转身离去,大力拂袖,甚至不再停留一步。 这就是她嫁的如意郎君?! 这就是每个人心目中的北国第一美男子,那个温润如玉,如仙如神般美好的男人?! 原来,他的心,却长得如此丑陋。 在靖远的眼里,她做出这么多的挽留,不过是因为她的无能,因此,他不想从她的口中,听到哪怕半句抱怨跟诉苦。 这一切,都是她该做的。 她连开口的权力,都被彻底剥夺。 若她没有明家作为靠山,靖远还会愿意等她五年之久?!说不定,她早已成为残花败柳,被人嗤笑。 她以为他们之间,哪怕别的东西会在一夜之间彻底消失,至少还有五年的夫妻之情。 原来,不过是她自作多情。 她多想,今夜不过是靖远喝多了几杯酒,又因为献礼不曾得到天子赏识,才说了些伤人的话而已,至少在他生气又无奈的时候,将怒气宣泄到她这个妻子的身上,也不足为奇,她也该尽心忍耐,因为她还在意自己世子妃的身份地位。 酒后吐真言。 可是,这些伤人的寒心的指责,却不是醉话,太真实了,真实的像是在靖远心中生了根,像是他一直在忍耐她,而非眷恋两人的感情。 世子妃明子惠站在夜色之中,无人见到的暗处,眼底闪耀着泪光,却又无法言语,原来在靖远的心里,她早已被抛弃。 …… “为了迎接朕,你净身了——真香。”佑爵看着从内室缓步走出来的丁柔,她换下了方才在酒宴之上的那套宫装,只着素色的宽袍,虽然佑爵一阵惋惜,毕竟丁柔难得装扮的如此娇艳可人,他似乎还看不够,她就再度以素面朝天的模样对着自己,虽然哪怕不施粉黛,她依旧五官精致秀美,若是单以容貌而言,她也并不跟丽妃燕妃相形失色。 佑爵此话一出,丁柔却似乎早已习以为常,见怪不怪,她仿佛生来就有不懂男女之间的这些**把戏,不管佑爵流露何等暧昧挑拨的姿态,说出多么放浪形骸让人羞赧动情的情话,她都可以保持镇定自若的本事。 说话的男人已然过了而立之年,不过本性难移,跟年轻时候一样,为所欲为,甚至可以说是太过任性妄为,他贪婪地嗅着随着丁柔走近而越来越芬芳的香气,一副陷入享受的模样,仿佛眼前的女子,是他最喜爱的宠妃,他对她格外迷恋,甚至无法自拔。 她依旧无趣地打破男人对女人的所有遐想,哪怕是不着痕迹,不动声色,她依旧在闪躲佑爵对她的一丝好奇和兴致,不管,他何时开始,为何原因而愿意多看她两眼,甚至用对待别的女人一贯的法子对付她,她都不曾心动,更不曾迷失自我。 柔和悦耳的女子嗓音,萦绕在佑爵的耳畔,打消了他所有自作主张的猜测。“方才为沅陵沐浴,沾上的是孩子身上的香气而已,皇上。” 的确,佑爵瞥视了一眼她松散开来的柔亮青丝,果真没有任何一滴晶莹水珠,佑爵微微蹙眉,比任何一回还要更加细心地打量着丁柔。若换做别的女人,见天子有意宠幸自己,定会在宫中精心准备,等待蒙受天子恩泽。 对于那些想要出人头地的妃嫔而言,服侍天子,无疑是毕生难逢的机会。 佑爵望向内室的软榻上,一个肌肤白皙,长相可人精致的女娃正躺着睡在软榻中央,身上盖着柔软的被子,虽然是两人的亲生骨肉,但沅陵更像丁柔多些,他轻手轻脚地走过去,俯下俊长身子,唇角尽是笑意。“沅陵睡了?” “臣妾本劝她等皇上来的,不过等着等着,孩子就睡着了。” 丁柔弯唇一笑,至少那一瞬,她很真实,她只是一个守着自己孩子而活的女子,她的眼底也再无任何隐忍和黯然,而那一刻,佑爵的心居然有了从未有过的波动,不知为何想起那句根本无法安在丁柔身上的诗句——“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这一个月来,他一直不知为何在丁柔的身上转心思,在意她的过去,在意她的如今。 他喜欢的是美丽的女人,或许不只是一个,不只是两个,天子风流多情也无妨,只要不昏庸无度即可贪恋美人的温柔乡。 不曾察觉到佑爵眼底的深沉,丁柔正因为在顾及女儿的心思,继续说道。“沅陵想在皇上的生辰,唱歌给皇上听,皇上若是哪天有空,臣妾能否带沅陵去皇上身边,让孩子完成心愿?” 唯独不让孩子失望,佑爵才能看到她的低头和努力,才能看到她真心的卑微。 她不在意自己是否跟天子有感情,唯独在意的是让自己唯一的女儿,能够因为她的努力,而多一些跟自己父皇相处的时日。 再无趣的女人,也会因为这一抹慈母的光辉,而显得更加明艳动人。 “明日朕会早些到玲珑宫来,跟你们母女一道用晚膳。” 佑爵却不曾思虑过久,一口答应,爽快的令丁柔有些错愕怔然。 一手覆上沅陵光洁的额头,他的眼底有些许复杂情绪淌过,佑爵抱起自己的女儿,孩子才两岁多,自然没多大的分量,他一言不发地抱着沅陵,将公主送到姑姑的手中,让人将公主带去歇息。 佑爵合上了玲珑宫的大门,再度折了回来,丁柔明白他今夜在酒宴之上的话,并非是要她困窘难堪的玩笑话而已。 但她又何必拒绝?! 这一夜,佑爵的生辰,他宠幸了皇后丁柔,不过比起过去的每一次,他霸占索求的时间更长更久,直到过了三更天,他才放开了她。 这等的滋味,在丁柔的身上,是头一回。 哪怕第一次成为天子的女人,丁柔也不曾品尝这等刻骨的滋味——原来,他对于丽妃和燕妃的时候,是如此的模样,像是优雅而迷人,邪魅而放浪的野兽,却让那些女人们,恨不得被他早些吞噬入腹。 男欢女爱,更像是致命的毒药,若是在佑爵的身上尝到多次,定会生瘾吧,丁柔这么想,谁能抗拒佑爵这样俊秀的男人,如何拒绝他如此多情的诱惑?! 哪怕欢爱之后,她也是很快就平息了身心的激荡,裹上红色锦被,想要早些入睡。 仿佛此刻的交谈,才是多此一举。 “丁柔,朕让你觉得害怕?!” 正在她欲阖上双眸的时候,佑爵却捉住她藏在锦被之下的柔荑,侧过裸身看着她,嗓音透露出消耗体力之后的疲惫和低哑,却听来更加迷人。他俊眉紧蹙,方才躺在他身下的女人,哪怕身子纤弱,仿佛他也恨不得日日宠爱,夜夜霸占,他的心很奇怪,但他却又不抗拒对她的兴致,跟随身体,跟随心跟她缠绵悱恻,要将丁柔一次次拥抱,并不是很难的事。佑爵将她心中任何一分细微的变化,全部看在眼底,这一句,却突然察觉的到她指节上的轻颤。 虽然,他不如靖远世子如神祗般俊美,但他也不至于会让丁柔如此惧怕,还是——他的放浪张狂,吓着了她?! “臣妾怎么会……”言不由衷的话才说了一半,丁柔却怔住了,蓦地睁开水眸,望向身畔的男人,她的红唇轻轻颤动着,无法再继续伪装无事发生。 只因佑爵已然抬起她的柔荑,目光扫过她手背上淡淡的细长疤痕,那是那一夜被狸猫抓伤留下的痕迹,他不难回想起当下她的手背上就血流如注,却慌张离开他的寝宫,不曾奢望他的任何一分关怀。心中像是被一根针蓦地刺入,佑爵眉头紧皱,却不假思索地将俊脸凑近她的柔荑,将唇印上她手背上的疤痕。 哪怕没有感情,男人也能轻易地将女人拥入怀中,男人的天性就是掠夺,攻城略地,丁柔素来都是这么认为的。 荒唐。 多么荒唐。 她的心在发抖。 她的身体也在颤抖。 他的这一个举动,为何轻而易举地攻破了她的心墙,她从未让人进去的地方,仿佛也即将天崩地裂,挫骨扬灰?! “丁柔,你不必惧怕朕,你可知——”佑爵也不知为何而心疼她,舍不得她,甚至方才宠幸她的时候,他心中再也不曾觉得她的身体无趣。他的眼底光耀越来越深,暗暗将柔荑拉到自己的胸膛之上,他话锋一转,口吻宛若说笑般轻松。“伤了你之后,朕三日不曾给黑子喂食,就是为了不让它再犯昔日过错。” “皇上,猫儿不懂事,何必如此惩戒?”丁柔的心中浮现出陌生的情绪,她有些不安,也有些疑惑不解,但更多的是……不知何时起,突地从各个角落袭来的暖意,越来越多,积聚在她的胸口,几乎要将她的心也彻底融化成灰烬。 狸猫是他养了多年的爱宠,它恃宠而骄,肆无忌惮。但唯有那一日,他做出了多年来不曾有过的决定。 佑爵望向那双因为柔光而闪闪生辉的眼眸,依着丁柔的性子,别说被狸猫抓伤了手,即便是抓破了脸,她定也不会胡搅蛮缠,无理取闹,她并不曾楚楚可怜,兴许也没有想过要他的可怜,但他还是那么做了。 他的回答,斩钉截铁,不带一分迟疑闪烁,他当然会说许多讨好女人的妙趣横生的好话,不过那些话说过就忘,没几句是真心的,仿佛那不过是敷衍后妃的手段罢了,身为天子,似乎与生俱来就有的那等本事。 “朕不想看到它伤了你。” 五年了。 她从未奢想,他们之间还会有爱。 正如,她从未去爱过佑爵。 自私如她,稀里糊涂得到皇后的位子,已经是上苍的恩赐,她清楚她可以一辈子纵容天子的漠视和冷落,她明白自己是可以忍耐到最后一天的女人。 因为没有感情,也绝不会有嫉妒之心。 五年内,也不知是孤独守护着她,还是她守护着孤独,一切平静,无风无雨,她安之若素。 她如何会跟一只狸猫计较?!当下是很痛,却也不过一瞬,她若连这点疼痛都无法忍耐,如何在深宫生活?! 佑爵此刻,是在关心她吗?! 好陌生,却又让人不知该如何回应。 仿佛在他的唇下,那些细微的疤痕,都会渐渐变淡,最终彻底消失一般,她不知为何他这一个动作而已,居然让平静的自己,迟迟无法归于宁静。 丁柔却又很难否认,她的确是惧怕天子,因为那个无人知晓的秘密,她惧怕着,敬畏着,度日如年。 她甚至不敢跟任何一个后妃一样去依靠天子。 “朕在你眼中,是什么样的男人?”佑爵神色自如地拉过她的身子,两人的肌肤偎贴,他很介意他们已经是最亲昵的关系,却还要隔得那么远,过去宠幸了丁柔,定是睡一夜就走,而今夜,他却很想解开心中的太多太多有关她的疑问。 因为丁柔在他的心目中,像是谜一样。 “朕要听真话。” 见丁柔红唇轻启,正要用老一套的言辞来回应佑爵,他强调一句,因为丁柔大多的话,都不可信。 “皇上跟臣妾,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她当真不知以真心而言,佑爵在她眼中,到底是什么样的男人,他张狂,轻佻,进宫前,她从未见过类似的男人,但偶尔她也曾觉得佑爵在朝政上很有作为,因此他的风流,倒也不再是过错。 她的世界,很狭隘。 而佑爵的世界,很广阔。 沉默了半响,佑爵听到的却是这样的回答。 对于丁柔的泛泛而谈,他不曾再度恼怒不快,至少这一句,是发自真心的肺腑之言。 他们两人,并不在一个世界。 真话。 原来他要知道的真话,居然如此残忍。 或许他本不该自讨苦吃。 那么——在他世界里的人,除了他自己,还有谁呢?!到底还有谁,是留在他的世界里的?! 佑爵笑,低低的笑,继而笑声越来越响亮,最终放声大笑,他狭长魅惑的双目之中尽是笑意,脸上全都是笑容,笑的无法自抑。 丁柔柳眉轻蹙,血色尽失,她说的并非笑话,是真话,却是无趣的真话,为何天子却笑的如此开怀?! 为何她越是看着他笑的狂放姿态,却越是觉得心痛,越是觉得他孤独?!丁柔压下心中不该有的念头,一国之君如何需要她的同情怜悯,他多得是宠妃陪伴左右,从来就不缺乏关怀和情意,又如何会孤独呢?! 这一夜,丁柔过的忐忑不安。 …… 她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为了操控臣子,天子在宫外有数不清的耳目,监视臣子,因此有不少藏得很深的秘密,都被掘地三尺,贪污,勾结党羽,谁也逃不掉,这是众人隐晦却又心照不宣的事。 丁家隐瞒多年的秘密,还是被戳破了,父亲到了宫里跟她求助,不过是一两个晚上,父亲急的几乎花白了头发。 跪在她的身前,只因她如今是一国之母,宫中还未传来任何风波,丁大人将最后的希望,寄托在身为皇后的丁柔身上,希望她还能力挽狂澜。 安抚了父亲之后,丁柔不敢有任何怠慢,疾步离开玲珑宫,这一路上,她思绪纷飞,路上再好的风景,也无法让她移开双目。 仿佛很多东西,都从她的身上飞逝而过,她担惊受怕那么多日子了,但最终还是无法逃避,还是要面对。 “娘娘,皇上还在处理国务,说任何人都不能打扰,要不您先回去?” 宫人将满心急迫的丁柔拦在殿外,一句套话,就让她无法再走近一步。 佑爵定是知晓了。 他如今定是在揣摩,到底要用何等的手段,何等的罪名,处置丁家,处置——犯下了欺君之罪的丁家。 “皇上,臣妾有要事禀告!皇上,求您见臣妾一面!” 丁柔满目泪光,满心酸楚,若是无法见天子,她不会有任何希望,虽然她从未想过,自己会有那么希望见到他的一天。 佑爵站在殿内,面无表情,淡淡睇着门外的身影,殿外的声音,再熟悉不过。但面对那些喧嚣,他却又似乎置若罔闻。 “皇上,求您了!皇上!” 她需要他。 她比任何一天,还要需要他。 每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唤,都像是无数丝线,将他麻木不仁的心捆绑着,然后,狠狠地揪着,狠狠的扯着。 她在乞求他。 她的急迫,不安,紧张,苦涩,无奈,无助,绝望,拦在门外,不过只有一墙之隔。 “让她进来。” 沉默了许久,就在殿外的女人渐渐要放弃的时候,佑爵才转身,朝着身边的宫人丢下一句。 丁柔当下就被人带了进来。 殿内只有他们两人而已。 见了佑爵,哪怕他神色不变,不曾勃然大怒,但丁柔更是知晓,丁家难逃一劫。 “皇后有何事,居然在殿外如此吵闹——” 佑爵扯唇,莞尔,目光落在她的身上,谈笑之间,却隐约让人不难察觉到阴冷寒意。 他是一副看好戏的神情。 丁柔的心中一凉,已然无心应付天子的试探,她不敢再心生侥幸,木然地站在原地,下一瞬,双膝一弯,默默跪在他的面前。 佑爵坐在软榻之上,他半响不发一言,更让丁柔心中难耐,却又无法自己率先开口。 他扫视一眼,他在宫外有很多的耳目,很多臣子试图隐瞒天子的恶事,他的手下都能毫不留情地挖出来,却没想过无意之间,牵涉到丁家。 今日,他没有心情,拷问丁柔,他只想尽快知晓实情。 他问,危险的平静,占据了那双常常带笑的邪魅眼眸。 “进宫前,你就知道了你的真正身世。” 丁柔点头,甚至没有勇气看他:“对。” 佑爵的眉头皱了皱,再无往日风趣一面,他的脸色很难看。“但你还是选择进宫成为朕的后妃。” 她没有任何辩解:“是。” 佑爵握紧拳头,冷眼看她,不明自己心中汹涌的,是否就是怒气。“你犯下了罪,丁凌云也逃不了干系。” 丁柔,并非丁大人跟夫人生下的独女,事实上,丁夫人在年轻时候受了伤,腹中胎儿成了死胎,往后也无法再孕育子女,而丁柔……是丁大人跟魏人女所生的女儿,丁夫人容下她,将她抚养在自己身边。 若丁柔不是丁家嫡女而是庶女的话,此事不会如此严重,毕竟她的体内,也有丁家的一半血统。 只是,在北国,也有贫贱之分,北国多年前灭了周边的魏国,活下来的魏国人在北国的统治下而活,子孙后代沦为最卑贱的底层,北国贵族禁止与魏人通婚。但丁凌云曾经救下一个逃脱的魏人女,甚至一来二去有了感情,将魏人女藏匿在别院,并与之生下了一个女儿,名为丁柔,最后得到夫人的谅解,将孩子抱回丁家收养。 魏人女貌美肤白,丁柔便是继承了魏人的特点,才会如此与众不同,跟北国女子不太一样。 她的骨子里,流着卑贱的魏人的血液。 像她这样低贱的女人,哪怕连当天子的宫女也不能,更别提她当了后妃,如今甚至成为一国皇后。 想到此处,丁柔垂着螓首,紧紧闭上双目,她知晓自己肮脏不堪,当年被天子选中进了后宫,她以为只要不曾得到皇帝看重,这辈子都可以将出身的秘密,隐瞒下去。 她咬紧牙关,知晓一切都要结束,就在今日,也已经做好牺牲自己的打算。 在知晓身世的那一日,她流尽所有的眼泪,向来都备受尊敬的丁家独女,却沦为连奴婢都看不起的卑贱身份,犹如从云端坠落悬崖,摔得粉身碎骨。 她不过是因为自私的心,而想苟且偷生罢了。 “皇上要治罪的话,臣妾希望让自己全部承担。” “你承担的了么!”佑爵的声音,宛若凛冽寒风,他是笑着说的,当然了,她也知晓自己的身份,已经没有任何资格要求天子。 名分,天子想给就给,想夺就夺,废后,也不过是天子的一道圣旨罢了。 寻常人家且不会娶魏人女为妻为媳,更别提北国天子,为奴的魏人哪怕是被处罚受死,也绝不会有人过问,而这样不堪的她,如何能继续跟随天子,服侍天子,如何能当北国的皇后?! 五年内,她每一天每一刻都是忧心忡忡的,这桩心事一直埋在心里最深处,只是她进了宫后,就没有任何退路,她唯有……尽力让天子忽略自己,只要天子把她当成是名存实亡的女人,她就可以彻底埋葬自己身世。 这一声训斥,像是一巴掌甩在她的脸上,她宛若血液倒流,面色死白,体内最后的力气,支撑她咬牙乞求。 “父亲养育臣妾长大,恩重如山,母亲待臣妾如亲生,臣妾无以为报,只求能够以一人之力,一人之命,保住父母双亲的性命和丁家的安宁。臣妾一人去黄泉,死不足惜。” 她当然是错了。 错的不可原谅,无法挽救。 佑爵直到知晓她身世的那一天,才明白为何丁柔活的如此隐忍无趣,她比任何一个后妃还要惧怕他多看她一眼,多碰她一次,生怕在她身上的任何一个角落,发觉她跟北国女人迥异之处。 他的冷淡,他的疏离,对丁柔而言,才是她可以活下去的希望。 而非,他的宠爱。 她不敢有这样的贪心。 佑爵紧紧闭上了双眼,背过身去,丁柔跪在他的脚边,鲜少请求他的那个女人,一开口,却是要——他成全她以自己的性命,自己的鲜血,了结当年的孽债。 “皇上跟臣妾,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她曾经说过的那一句话,在此刻,几乎是用最冰冷的刀刃,在佑爵的胸口刻下一道一道的血痕。 一阵疼痛,让佑爵措不及防。 她在这五年,该是用何等的苦,才熬出这一句来?!字字平静,却又字字见血,字字孤寂,字字——绝望。 她并非是木雕石塑,并非哪怕是在男女欢爱之时,也躲避退让的没有七情六欲的无趣女人。 她不安,愧疚,自责,因为她肮脏的血统,肮脏的身份,肮脏的身体,是天子根本就不能碰的! 她是魏人女的后代。 她的血脉,就是她的罪名。 明知故犯,更是她的罪名。 丁柔苦苦一笑,缓缓抬起毫无血色的精致小脸,面对死亡,她却比预期的还要平静,或许,说出了这个秘密,不必再继续隐瞒天子,她才是卸下重负,一身轻松。 “臣妾在十五岁的时候,跟人一样活着,但在十六岁的时候,臣妾觉得自己更像是一个半人半妖的怪物,就不再是一个人了……父亲要臣妾入宫选妃,也是为臣妾好,他想让臣妾过安逸的生活,哪怕往后再有风波怀疑,碍于臣妾的身份,也不会有人胡言乱语。父亲会犯下这等过错,都是因为臣妾,希望皇上念在父亲对北国有功的份上,留父亲一条性命……” “你愿意去死?”佑爵面无表情地问。 “愿意。”她的笑意渐渐崩落,在佑爵的眼底触到一丝凉意,她知趣地垂首,静默。良久之后,她才道出无人知晓的心声。“或许,臣妾本不该出生在这个世上。” 佑爵的嗓音之内,突然有了汹涌澎湃的愤怒:“没有任何留恋?” 这下,丁柔却没有方才那么笃定,而是顿了顿,才说:“没有。” 就连认罪,都如此无趣,甚至不用眼泪不用楚楚可怜的表情去挽留他的心。 佑爵不难想象,为何靖远世子会抛弃了丁柔,定是被那些传闻所逼退,不多久就转而娶了明子惠为妻。 丁柔因为她无法选择的身世和血脉,又曾经经历过多大的痛苦?! 无人知晓。 因此,她在看着靖远世子的时候,才会那么平静,没有任何的愤怒和流连。 只因,她不觉得她可以拥有任何东西,没有贪恋,在失去所有的那天,才不会太过沉痛不舍。 她在迟疑。 丁柔在这个世上,还有一丝留恋。 但佑爵的直觉,她眷恋的人,不是他。 他开门见山,一提及那个名字,丁柔当下身子僵硬麻木,心中满是寒意。“沅陵呢?因为你的欺瞒,你生下了朕的骨肉,而她的血统——” 她不敢置信天子会如此冷漠无情。 丁柔垂在身侧的双手,暗暗发抖,双目通红,仿佛要流出血泪来,嗓音也无法克制的哽咽清颤。“皇上,臣妾会安静赴死,在臣妾死后,皇上可以让沅陵跟随其他后妃生活,沅陵还小,再过几年什么都不会记得的。” 普通百姓尚且轻视魏人,跟魏人生下子女更是脏污了血统,坏了规矩,无疑会掀起轩然大波。 而天子是北国最高贵的男人,哪里容得下体内流着魏人血液的女人?无论是丁柔,还是沅陵公主,都该彻底铲除。但丁柔却突然陷入一阵恍惚,天子若是想要杜绝后患,斩草除根,连沅陵公主,连他的女儿也不肯放过吗?! 她,没有任何一点胜算。 即便,堵上了所有的筹码。 佑爵的眉头不曾舒展开来,眉心之中的红痣,更是纠结难平:“你说的倒是轻巧。” “皇上,沅陵不是臣妾的孩子,是皇上的女儿啊——”她混乱盲目,唯一的念头是保住她十月怀胎生下的女儿,哪怕要她割舍独自下地狱,她也没有任何怨恨,只要……沅陵可以活下去,不知真相地活下去。千万,不要跟她一样,在残酷的真相中沉沦,颠覆,灭亡。 见佑爵依旧默然不语地残酷,甚至不曾转身,他从来不是如此满身寒意决绝的男人,但血统,居然还是将所谓的血缘至亲,彻底抹杀。 绝望吞噬了丁柔。 她的眼底,落下滚烫眼泪,丁柔顿时瘫软在地,幽然低声呢喃:“为何皇上连这么一点爱,也不肯给沅陵,为何只是让沅陵活着,也不肯!” 佑爵缓缓转过身来,俯下俊长身子,眼神复杂难辨,他低声询问,格外认真。“丁柔,你要朕给沅陵一点爱,那么你呢?你进宫五年,你给过朕哪怕只是一丁点爱吗?” 丁柔无言以对。 她被佑爵的话重重一击,无法辩解。 “责任。”佑爵毫不留情地指责:“身为丁家独女,进宫为妃,侍奉天子,繁衍皇嗣,就是你知晓的所有责任?” 丁柔垂下长睫,她的嗓音听来像是快要死去一般:“是,皇上。” “你被告知的这些责任就是全部?没有人告知你该用真心对待朕?”佑爵勃然大怒,一拍桌案,她的诚实,更让他心痛。 “臣妾不知如何如操控自己的心,但臣妾对皇上忠贞不渝,以臣妾这般的卑贱身份,只能做这件事而已,其他的……臣妾不能。”或许贵族跟魏人的血脉,甚至还不如一只野兽,这般无奈的事实,却又真实存在于北国,以丁家的分量也无法改变,所谓的传闻越传越会声会影,最终父亲唯有将她早日出嫁,才能避免被人指指点点。 她不爱他,却可以一生不背叛他,这兴许是个好消息。 “臣妾不该活在世上,但沅陵是无辜的,她不能走臣妾的路,不能重蹈覆辙——”丁柔面色灰白颓然,仿佛是被大力抽走灵魂只剩下的一具空壳子,她清楚自己在佑爵的心里没有任何值得一提的分量,天子皇嗣也有五六人,并不见得沅陵是最讨天子喜欢的那个,如今想着,她越来越疲惫,越来越无力。 “你若不该活在世上,这世上又如何会有沅陵?”佑爵的长指,抬高丁柔低垂的面庞,他说话的时候,没有任何一分神情,就像是没有表情的面具。 丁柔怔住了。 留着沅陵,不过是提醒天子他曾经碰过体内流着魏人肮脏血液的女人,不过是提醒天子沅陵的体内也有那些无法彻底除却的血脉,不过是提醒天子这也是一个不该留着的孽障而已。 他如何会留着沅陵?! 丁柔在宫里,最多的心思都放在这个女儿的身上,她费心装扮孩子,沅陵时时刻刻都是干净可爱的瓷娃娃,她费心教导孩子,沅陵如今已经可以唱歌给天子听,模样可人,她费心培养孩子,沅陵一看到佑爵就会撒娇缠人。 她做了这么多事,不过是要天子在舍弃自己的时候,却不忍心舍弃那个无辜的孩子罢了。 原来,到头来,她不值得,沅陵也不值得天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回去吧。” 佑爵没有给她任何回应,仿佛言语之中满是不耐,他此刻如何会想要继续看到她的脸?!怕是远远见着她,都会觉得恶心极了。 丁柔默不作声地起身,身子像是没了任何分量,她的脚步踉跄,默默走出了殿堂。 回到玲珑宫,她安静地坐在圆桌旁,支开了身边所有的婢女,该来的总要来,她从进宫前,就想过最坏的结果。 她用什么来请求天子放自己的亲人一条生路,用什么来请求天子放自己的女儿一条生路?! 大难临头各自飞。 更别提天子跟自己,没有任何的夫妻感情,跟沅陵也没有太深的父女之情。 都是她犯下的错。 在十六岁那年,知道了那样的身世,她为何还想着苟活偷生?!她若是那年就偷偷结束了自己的性命,就不会有这么多的事发生。 她眼波一闪,将眼泪咽下肚,起身,朝着衣柜走去,打开柜门,每一件美丽精致的绸缎宫装,却都无法吸引她的视线。 弯下腰,她从衣柜最底层的抽屉之中,取出一包红纸叠的四四方方的纸包,五年了,她带着它五年了。 那一抹红色,却并未因为五年时光,而变得灰暗,相反,还是跟她进宫的那日一样鲜明亮眼。 她久久望着,手心之中的那片红色,煨出热泪滚烫。 她将白色的药粉,抖入空空如也的茶碗,接着又是半响怔然,本想写封信给沅陵,但她最终还是舍弃了这个念头。 若天子看她独自赴死可怜,能让沅陵活着的话,她没必要知晓还有这么一个低贱的娘亲。 她早该让一切,都回到原来的位置。 她从未看到那个将自己生下的魏人女,父亲说那个女人早已死了,说话的时候,眼底泛着泪光。 或许父亲也知晓不应该,但感情,往往让人盲目而无知。 她似乎无法怨恨父亲跟那个不知姓名的魏人女。 虽然是他们给了自己生命,给了她二十一年的生命。 将红纸包揉成一团,丢在地上,丁柔默默望着那一碗药粉,提起茶壶,倾倒茶水将药粉冲成茶色清水。 毫不留情的手掌,打翻了她紧握在手中的茶碗,茶水翻在红色地毯上,吐出白色的泡沫,更是可怖至极。 佑爵不知何时,已经赶到玲珑宫里,他或许早该想到,她会有这样疯狂的举动。 他怒不可遏,大吼一声,再无往日模样:“你疯了?” 丁柔什么话都不说,唯有淡淡望向身边的那个男人,唯一想到的,就是她上哪里再去弄一包一模一样的药粉?! 她这样的神情,更让佑爵心痛至极。 哪怕他根本不爱丁柔,哪怕他如今还不爱丁柔,但他不想看她死,虽然她该死,但他始终无法狠心。 否则,他如何会命人暗中杀了丁家当年知情的接生婆和婢女?!抚养丁柔长大成人的丁凌云跟丁夫人自然可以保守秘密,但外人就难说了。 他没想过丁柔是如此狠毒的女人,甚至狠毒地自尽,也没有半点迟疑。 也许他也是狠毒之人,丁柔却以毒攻毒,让他为她心痛,却又为她愤怒。 “朕给你两条路选,一条是将此事烂在肚子里直到进了坟墓,一条路,是带着沅陵一道去冷宫过下半辈子。” 佑爵气急了,扼住她纤细冰冷的手腕,冷眼相对。 他若是来的晚些,等待他的不过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他满心自责,不该放任神不守舍的丁柔独自回玲珑宫,哪怕没有这一包药粉,她要想自尽,也是轻而易举。 丁柔仿佛不曾听清天子愤怒之极的吼声,她从未看到佑爵如此怒气相向的模样,因此而陌生,因此而惧怕。 但他居然让她选择?! 她如此卑贱之人,还有选择的余地?! 佑爵几乎可以笃定,若是第二条路他没有加上沅陵为筹码,丁柔定会选择独自去冷宫度过余生。 因此,他才耍了个心机。 他要她选择第一条路,彻底隐瞒天下人,丁柔,就只是丁家独女,没有任何身世奥秘。 “朕没见过你这么愚蠢的女人,你要再敢自尽,朕就抄了丁家——”见丁柔依旧犹豫不决,佑爵再无任何耐心,也不再有任何笑意,俊脸一沉,毫不客气地咒骂出声。 他摆明了要吞下这口恶气,她还有什么好该断不断若有所思?! 丁柔依旧不曾出声,她含着眼泪,从未想过会从天子的身上得到一切,可是今日,她当真陷入了一片混乱。 “皇上说得对,臣妾当真愚蠢之极。” 良久之后,她才轻声开口,她用了五年时间,才看清佑爵的真面目。 不是愚蠢,又是什么? 她的心里,不是没有一分感动。 “你想活吗?”佑爵伸出手去,覆上她晶莹面庞,神色动容,他的人生,也曾经有过最绝望的时候,如今看着丁柔,更像是看着年轻时候的自己。 她不再隐瞒自己最卑贱的要求,抿着红唇,微微点了点头。 “朕会让你活。”他可以忽略丁柔体内另一半卑微的血液,只因她是丁柔,不知何时,他对她有了莫名的情愫。 闻到此处,清泪从美眸之中落下,她任由佑爵将她拉入他的怀中,自从知晓了自己的身世,她就没有过过温暖的一天。 她从未感受过,如此温暖的怀抱,一旦真相揭露,她明白她会活在比任何人都痛苦冰冷的世界。 那这就是世道,她一己之力,无法反抗。 他却愿意为了她,故作不知,容忍她继续活在宫里,活在他的身边。 甚至,他是在容忍一个从未真心爱过他的女人。 “臣妾有罪,皇上能让臣妾活着,臣妾感激不尽,不过并无脸面再背负皇后的名分——” 即便她可以活下去,她也没有资格再当皇后。 佑爵紧紧拥抱着她的身子,却听着她如此轻柔的嗓音,说着她的心声。 “只要有朕在,绝不会让你陷入困境。” 他不听她说完,生生蛮横地打断了她的请罪,一句话,更是笃定而霸道,堵住了她的嘴。 受宠若惊。 丁柔的眉头,愁绪更重,命运如此强大,她不得不俯首称臣,但天子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容忍自己?!至少也该夺了她的皇后名分,将她贬为最平凡最卑微的后妃。 那,才是天子应该做的。 她并非他宠爱的女人,没有能耐得到他如此宽大为怀的守护。 “你想问朕为何这么做?”佑爵扬唇一笑,手掌轻轻覆上她的后背,在无人看到的暗处,他的眼神温柔又宠溺,哪怕他自己都并不知晓。 怀中的女子,迟疑过后,缓缓轻点螓首,她不明就已,雾里看花。 佑爵隐约知晓心中的触动为何,却又不曾告知丁柔,他的嗓音平和许多,故作高深,说的深奥难懂。“那就跟朕一起等下去,或许再等几年,你我就会知晓答案,如今,朕也不清楚。” 哪怕身为天子,亦无法躲避命运的历程,内心清浊,皆因为遇到不同的人。 不管最终,他对丁柔有没有情爱,但若是由她来陪伴他余生,他并不抗拒。 一年后。 不长不短的十二月之内,北国发生了很多事。 靖远世子娶了年轻美貌的小妾,只是一年了,还未有任何喜讯传来。 世子妃明子惠离开了世子,却并非因为被休离,而是她不要靖远世子了,回到自己的娘家,不过半年,再觅得夫君,虽然模样年岁远不如靖远世子,但对明子惠格外包容体贴,两人也格外恩爱。如今明子惠已经大腹便便,有了身孕。 北国第一美男子的靖远世子,彻底被沦为一个笑话。 世人才知晓,原来问题,不在女人身上,而在男人身上。 男女,果然是公平的。 而丁家丁大人丁凌云正式辞官回乡,带着丁夫人一道回去老家安享晚年,天子专程派大内侍卫护送丁家人回去,更可见对丁家的器重。 而北国皇宫,也发生了不大不小的事。 皇后丁柔再度有了喜讯,怀上了天子的骨肉,这一胎,是男孩。 据说,北国天子风流倜傥,是一颗多情种子,后宫佳丽无数。 据说,宫里种着大片大片的山茶花,那是——皇后最喜爱的花。 时光流逝,传闻,从未停止过。 但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又有几人知晓?! 真亦假,假亦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