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嫁到GL》 第1章 洗刷刷洗刷刷,chopchopchop 青月城座落在楚江边上,北靠空重山,东临宇海,山珍、海味、河产丰富,又是河运和海运中心,南来北往客商云集,自古便有美食之城之誉。 三分明月楼是青月城众多老字号酒楼之一。 两年前三分明月楼招收学徒小工,十三岁的童宣因大师傅一句“口舌伶俐,眼神灵动,长的白净可观”得以入选,说是做为响堂培养,但招进来后做的却是水台的工作,洗菜刷盘子,有时杀鸡迟鱼也要一起做,相当辛苦。 但童宣还是很满足。 每天三文工钱,还包吃,养活了自己,还有钱补贴家用。 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而且有朝一日可以成为响堂呀,那时候钱就赚的多了。 一晃过去两个春秋,十五岁的童宣已由水台小工升到了案上。 案上,即庖房中负责切菜配菜之人。 在包括案头在内的八名案上之中,童宣是年纪最小也是速度最快的一个。 虽然升到了案上,但空下的时间里还是会做水台的工作,童宣,正是传说中闲不住的那类人呢。 洗刷刷洗刷刷,chopchopchop。 日复一日,一而再,再而三的单调重复,童宣却乐在其中,在快如流水的节奏中,听出了动感舞曲的乐感,几乎就要跟着哼起来。 这一日,酒楼一改平日亥时打佯,而于申时结束一天的营业,因为朝廷开始实行宵禁。 童宣早上来上工时,从家里带来几斤黄豆,中午趁吃饭的空,提到到茶叶铺换了一包茶叶,酒店关门后,童宣便提着茶叶心满意足地回家去。 童宣家在城外五里的山河村。 路上并不孤单,有同在城里务工返家的几位村民做伴。 “听说秦王大军势如压卵,直逼帝京,守卫顺天门的大督都徐凤与代王李枫临阵变节,开门迎降……咱大照要改元了。” 挑着卦幡背着布包的刘瞎子说道。他在城里做算卦营生,各路消息灵通。 所以突然施行宵禁就是这个原因吧——大照要变天了。 刚穿越来时,是大照景元三年,两年后的现在,大照景元五年。 十二岁登基,在位五年,景元帝时年十七岁。 十七岁的年纪,该骑着电猫猫开开心心读高中才对。 或者像自己这样在酒楼做一份小工,有吃有喝还拿着一份工钱也很不错喔。 所以生在帝王家真是辛苦啊。 童宣感慨着,予景元帝以无限同情。 回到家,童宣先去看莲净,见大小姐无恙,老毛病并没有犯,放下心来,去到庖房,从茶叶包里取出几两茶叶放在火上烘干,用小石磨磨成粉末,配以重玲事先准备好的豆沙、糯米粉,并染色用瓜、菜汁,做了一盘抹茶点心,连同一杯冒着热气的抹茶一起送到莲净床前。 “这么好看的点心让我怎么下得去口。” 莲净一边说一边坐起身,眼睛里闪着丝丝亮意,可见对面前的点心极有兴致。 童宣拿起枕头给莲净放在身后靠着,“先吃几块茶点垫一垫,我去做两个小炒。”走到门前又回头嘱咐,“点心略有些甜腻,吃一块点心,喝一口茶去腻,这样可以多吃点。” 莲净捏起一块点心放进嘴里,点头道,“既有清新的茶香,又有点心的甜糯,味道不错喔,小童的手艺又进步了呢。” 听到莲净的夸奖,走到窗外的童宣不由咧嘴笑起来,露出一口亮晶晶的小白牙。 到鸡窝里拿了两个鸡蛋,去屋后剪了一把韭菜,摘了一把豆角,到厢房割了一小块火腿,捞了一颗腌白菜,洗刷刷洗刷刷,chopchopchop,不一会儿冒着热气的韭菜炒鸡蛋、干煸豆角、火腿片炒白菜就上桌了,小锅里煮的米饭也好了。 童宣去屋后喊重玲吃饭,一路喊到重玲身后,重玲才听到,转过头,“吃饭了啊”站起身,捶了捶又酸又疼的腰,一边跟在童宣身后往回走,一边把拔掉的草一把一把地拿到怀里抱着,“这草不带出来,就白拔了,一下雨就又长起来。” “嗯”童宣应着,看重玲快抱不下了,就帮着拿了几把,带出来放到地头的田梗上,拍拍身上的土,“好了,先放着吧,晒干了再抱到柴房去。” 重玲替童宣摘掉身上的草叶子,“今天这么早放工?” “朝廷开始宵禁了。” “只怕要不太平了吧。” “好像是,应该不会打到咱们这来。”打仗什么的最讨厌了。 两个人一路说着话,回到了庖房,重玲看着食案上的菜,“今天好丰盛”,洗了手,童宣米饭已经盛好了,重玲端起食案到莲净房间,童宣拿着筷子在后面跟着。 当年莲净家出事,财产被官府查抄,家也被封了,父母相继病故,仆人也都散去,只有重玲留在莲净身边,虽然已经到了退休跳广场舞的年纪,但手大脚大力气大,丝毫不输年青人,性格忠厚,做事不快,但从不偷懒,屋后的两亩地一个人打理的井井有条。 这个家重玲顶起一大半,童宣顶起了一小半。 莲净见两人进来,笑道,“老远就闻到了韭菜的香味。” 就着韭菜炒鸡蛋,莲净吃完了一碗米饭。 童宣也吃了一碗,放下了筷子。 两人都放下筷子后,重玲才拿出真功夫,扫完了三盘菜,吃了三碗饭,又把莲净吃剩的点心吃了,这才摸着肚子道,“哎呀,今天吃的好饱。” 引得童宣和莲净相视而笑。 连着几天宵禁之后,客人越来越少,三分明月楼决定临时歇业,等过些日子再重新开张。 童宣临走的时候,老板娘亲自将一只活肥鸡塞到童宣手里,“平时就你不往外拿东西,这只鸡赏你,等开张了记得来,在我这好好做,日后必然不会亏待你。” 童宣谢过老板娘,提着肥鸡走在大街上,喜忧参半,喜的是一家人有鸡汤喝了,忧的是街上的酒楼都关门了,可见大局不妙,秦王篡位成功后,开始清洗那些站错队的人了吧,富贵之家人人忧心如焚,谁还有心思到酒楼消费……酒楼关门这此日子做些什么营生好呢? 回到家,重玲正在院子里收晒干的冬瓜条,“小童,你这是……” “酒楼歇业了,老板娘给伙计发了些东西,”童宣晾了晾手中的肥鸡,“给我发了一只鸡。” 重玲点头,“不去上工也好,在家里安全。” 童宣蹲下身,掰了一小片冬瓜条放在嘴里嚼了嚼,“再晒一个太阳就可以包起来了。” 重玲道,“我晓得。” 杀鸡迟鱼的活,童宣在还是水台小工时就已经是熟手了,当下麻利地处理了肥鸡,煲了一锅烫,火候差不多的时候,听到院子里刘瞎子的声音喊“宣哥儿,宣哥儿!” 童宣熄了灶洞里的火,走出庖房,“刘大仙,有事?” 刘瞎子指着院门外的牛车,“我买了酒肉,晚上请客”,掏出一把铜钱塞到童宣手里,“办桌的钱,多少就这些,一会来啊”,说完就走了。 童宣盛好鸡汤,给莲净送去,又跟重玲交待了一下便拿个小坛子,到西厢酱瓮里舀了一些自己做的调味酱装在坛子里,提着来到刘大仙家,查看了一下食材,两斤多重的大鲤鱼,十来斤牛肉,七八斤五花肉,两坛徐记好酒,正想着缺素菜和配菜,被请的村民陆续来了,每人都带了一两样自家菜园里的瓜菜过来,素菜也就都有了。 童宣卷起袖子,洗刷刷洗刷刷,chopchopchop,下酒菜便一盘盘上桌了。 “噫!就是这个味!” 菜吃到嘴里,味道“嗤”的一声溢满唇齿,众人忍不住拍大腿叫好,筷子疾风骤雨般落到菜盘上。 菜全部上完后,刘瞎子让童宣也坐。 本来是照十二人的席面请的人,结果来了二十来号人,就改成了两桌,童宣搬了张小凳子在人少的一桌找了下首的位置坐下,低头吃菜,支着耳朵吃众人侃大山说段子。 …… “秦王的军队进入帝京后,紫禁城火光冲天。” “有人说景元帝*了,也有人说从皇宫密道逃走了。” “先帝托孤的重臣,见不到景元帝尸首,拒不发丧,众臣一日不发丧,秦王就一日不能登基。” “先是宵禁,然后是海禁,各处关卡都设置了密探,秦王是要把大照翻个底朝天的架势。” “各位,妄议朝政可是重罪。” “听里长的,不说了,来喝酒!走一个!” 啊,景元帝逃出了皇宫…… 童宣觉得后背发凉。 见到陌生的小鲜肉一定要避着走,不然一不小心就可能卷入万恶的皇权争斗中啊。 童宣正仰着小脑袋四十五度浮想联翩,众人的话题已经转到了她身上。 “宣哥儿,你家莲姐儿的病好些没啊?” “呃,”童宣回过神,“还是老样子。” 莲净的病,郎中有郎中的说法,童宣判断为过敏性哮喘,发病时干咳、气促、胸闷,病情受过敏源、天气变化以及自身情绪影响,时好时坏,难以根治。 “像莲姐儿这样,要想嫁出去,难咯。” 的确难,每次媒婆上门,莲净就当场发病给人家看,直到把媒婆吓走了事…… “是、是啊,我也愁呢。”童宣说出了真心话。 众人对童宣分外同情,长顺道,“我看城里酒楼好多都关门了,有没有想好做什么营生啊?” 童宣有件事正想问长顺,“我前阵子让你帮我问山脚村的事……” 长顺一拍脑袋,“你不说我都忘了,这事我帮你问过了,有几家同意把宰牛后的牛杂无尝送给你,只不过要你自己去拉。” 水生道,“这事交给我,反正每天都要去山脚村拉牛肉送到城里,举手之劳。” “那就多谢了,”童宣笑着拱手,露出一口整齐的小米牙,“大家到我摊上喝牛杂汤全部免费。” 第2章 一见景元误终身 童宣开始在离山河村不远的码头上卖起牛杂汤。 一口大铁锅,熬着一锅牛骨汤,里面放着一个二十多种药材的药包,几盆洗干净的新鲜牛杂,陶碗若干,小凳若干,长条桌若干,一只竹竿挑着一面布招,上书“美味强身牛杂汤”,码头工人一喝就上瘾,生意红火的一塌糊涂,跟重玲两个都忙不过来。 可惜好景不长,秦王为早登大宝,一面派人四处设卡寻找景元帝,一面逼迫以驸马江峻之为首的朝廷重臣为景元帝发丧,为此于民间和朝堂上大开杀戒,举国人心惶惶,河道上的商船渐渐少了,工人没活做,也就不来码头了。 此时已是深秋,童宣没甚生意,冻的两手蜷在袖子里在雨棚里跳来跳去,用运动的方式御寒。 棚子里唯一的客人见状道,“宣哥儿,流年不利,生意不景气,在下给你介绍个事做如何?” 童宣在客人对面坐下,搓着冻的通红的小手,“说来听听,不过本钱大的营生我可做不了。” 客人一笑,“这个活儿不要本钱,只要宣哥儿去走一趟就行。” 童宣眼睛一亮,随后又暗淡下去,“这么好的事老哥你为何自己不去做?却让小弟占这个便宜?” 客人摇头叹惜,“在下倒是想做,可惜年纪大了,长的又砢碜,人家看不上……” 啊咧,这是让我去卖身啊…… 童宣摆手叫停,“小弟就算不卖牛杂汤,家里还有两亩地……” 客人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宣哥儿你可想清楚,替刘家公子拜一下堂就有二十两的谢仪,这么好的事上哪找去。” “……刘公子为何不自己去拜堂?” “说来话长,刘家老爷和林家老爷是同年的进士,十分交好,刘家公子和林家的四小姐从小订的娃娃亲,不想林家大小姐、二小姐、三小姐出嫁后皆在一年内克死了丈夫,刘家断定林家四小姐也是克夫命,但如今林家老爷比刘家老爷官大三品,刘家不敢退婚,眼看婚期逼近,刘家便想出找人替子拜堂的主意。” 这个生意可以做,就算林家四小姐真克夫,我是女孩子呀,她克夫又克不到我呢…… 童宣有点心动,“只拜堂?” “只拜堂。” “不用入洞房?” “入洞房揭下新娘盖头即可。” 童宣小手捏着下巴,“你说的简单,只怕到时候不是这回事,而且我冒死救下林家公子一命,只给二十两谢仪未免说不过去。” 客人道,“你揭下盖头走人,那刘家公子断不会进新人房间,林家四小姐终身独守空房,都不关你事,事情就这么简单,能复杂哪去?你嫌谢仪少,这个可以商量。” 童宣见对方口风松动,竖起玉白的食指,“一百两,少了不去。” 客人道,“这个在下须与刘家商议,待明天给你答复。” 约定第二天在码头见面,客人付了汤钱离去,童宣见没有生意,便收拾家什,推着小推车回村了。 这个时代没有冰箱,虽然入秋已深,新鲜的牛杂还是放不了几天,加上童宣心里有事,便在村里挨家送了几碗牛杂汤,送完为止,只留了两碗好的,回家精心地配上调味料,端去给莲净,莲净道,“骨汤鲜美,牛杂入口爽滑,嚼起来有美妙的弹牙感,汤中配以中药,以脏补脏,既美味又能去寒驱病,真是一味好汤。” 童宣白嫩的小脸笑的像个吃饱奶的小婴儿,“大小姐喜欢就好。” “说起来,”莲净话题一转,“我听重玲说这两天码头没什么生意?” “是,而且天气也冷了,明天我就不去码头摆摊了,想去城里打听打听,有没有哪里逢庙会,好去赶场子,一场庙会估计能卖出一二百碗呢,一碗四文钱……”童宣黑白分明的眼珠子灵动地转了一圈,一边数手指,一边嘀嘀咕咕地计算能卖多少钱。 莲净托腮看着童宣,“你就不能在家呆上一天陪我下下棋吗?” “……下棋?”童宣一脸怕怕地表情,“才不要陪大小姐下棋,等一下又被杀的片甲不留。” 莲净摆摆手,“那随你,只是时逢乱世,要处处小心,别给我撞祸。” 童宣拍着小胸脯保证,“大小姐你就放心吧,我才不会惹事呢。” 第二天上午,童宣进城之前先按照约定来到码头,那客人已经在等着了,老远看到童宣便道,“恭喜宣哥儿,谢仪一百两的事,刘家已经同意了。” 童宣一手端在身前一手背在身后,昂起小脑袋,“他们同意了,我可未必去,小弟虽然出身贫寒,好歹也是一条命,再说我也不知道你姓字名谁,就凭你两片嘴唇一碰我就信了你不成?” 客人道,“宣哥儿,在下叫你一声祖宗,说好的事怎好返悔,今天中午可就要拜堂了,你若不去,叫在下一时半会去哪里找人,在下可是收了刘家十两银子的牙钱,收人钱财□□,宣哥儿可别叫在下为难才是。”停了停又道,“若说信不过在下,你在码头卖牛杂汤这半个月也都看到了,码头上走动的工人都跟在下熟络,见面都管在下叫马三哥儿,这些工人可都是附近的村民,你信不过在下,难道还信不过他们不成?” 童宣想了想,点点头,“反正今天不用出摊,且随你去刘家看看再说。” 马三哥立即堆上笑脸儿,“刘家住在城内西华巷第三家,宣哥儿你随在下来。” 当下马三哥在前领路,带着童宣来到西华巷刘家,果然张灯结彩,仆人进进出出,宾客如云,结结实实地是在办喜事。 马三哥进去知会了刘家人,管家出来将童宣领到僻静之处,拿了五十两银子出来,“这是我家主人先付定银五十两,剩下的五十两拜完堂后再行支付。” 若说童宣方才还有所保留,此时拿了五十两银子骨头不觉便轻了,“好说,好说。” 一时有礼宾高喊,“新人的轿子快到青月城了!请新郎出城相迎!” 一群丫环妈子一阵风般吹来裹了童宣进屋,不一时身穿大红礼服,头戴双翅礼冠,胸前挂着红花的小白兔新郎便被扶上了马,吹吹打打出城迎亲去了。 之前说好的只拜堂揭盖头呢!迎亲要别外加钱的啊喂! 坐在高头大马上的童宣扁起小嘴,一会拜完堂得跟刘家人多要十两银子才行,想到方才被老妈子扯去长衫差点露馅的事又不觉后怕,两手抱住了单薄的小身板,幸好还没发育完全,呃。 …… “新人下轿!” ……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 …… “新郎新娘入洞房!” …… 童宣牵着新娘步入洞房的一刻,院子里的喇叭唢呐停止了吹打,世界在这一刻显的特别安静,静的童宣都能听到自己扑腾扑腾的心跳,临行时莲净还说万事小心不要惹祸,怎么觉得这祸已经惹成功了呢?不知是紧张还是冻到了,童宣浑身都在抖,小手放在嘴前哈着气,哈了半天还是僵在空气中,伸不出手去揭那方盖头——彼此看不到怎么都好说,一旦揭了盖头可就冤有头债有主了呀。 为了五十两银子! 一两银子可以买两石大米! 为了一百石大米!嗯! 童宣握紧两只粉拳,深吸一口气,一手扎在身后,一手持喜秤,以击剑比赛进攻时出剑的姿势,挑开了新娘的盖头——她是准备这边挑开盖头那边转身就跑来的,但是看到新娘面容的一刻,整个人似生根一般钉在了原地。 满脸的泪珠妆都没有花,说明根本就没化妆。 清秀绝美的素颜,似自带反光板,暗淡了天地间的一切。 童宣的视线怎么也移不开,骗、骗人,世上怎么可能有这么好看的女子…… 面对这满脸泪珠的样子,童宣的小心脏也缩紧了…… 身旁新娘的陪嫁小丫环突然“哇”的一声哭了起来,“这、这不是我家小姐,呜呜呜……” 童宣收回奇怪的姿势,转头看着小丫环,啊咧?你刚才说什么?小萝莉你说清楚。 十一二岁的小丫环揉搓流涕只是哭,童宣正晕的不行不行的,外面突然一阵骚乱,有脚步声直逼新房而来,童宣松开帷帐,将那一尘不染的女子与世隔绝在帷帐另一面,转身,刘府的管家已走了进来,将之前承诺的五十两银子交于童宣,随后向帐内拱手,“四小姐,我家老夫人收到快报,你父亲因在朝堂之上出言反对秦王入登大宝已被斩立决,林府上下无一幸免,与你拜堂成亲者非我刘家人,所拜高堂亦非我刘家人,因此我刘家拒不承认与林家的婚姻关系,也不承认与四小姐有任何干系,这座宅子已转卖给黄员外,稍时黄员外便来清场,请四小姐自行移居它处,以免受辱。”说毕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我喱?我怎么办?是不是可以走了呀? 童宣脱下大红礼服,换上自己的青布衫,两手撩起长衫下摆一路小跑,跑出离宅子两里路,抱着一棵樟树直喘气,脚一软整个人滑坐在地上。 没有力气站起来,靠坐在树上,呆呆地抬头, 蓝天白云间淡淡地浮现出女子满是泪水的容颜,渐渐清晰…… 心口像是被什么刺中了一样,童宣痛的从地上爬起来,叫了一顶软轿,回到刘府。 小丫环还在哇哇啼哭,林四小姐依然静静地坐在帷帐后,童宣从新娘陪嫁的箱子里翻出一套衣衫,掀帐而入,脱下四小姐的新娘礼服,欲替四小姐换上常服,却见四小姐雪白的中衣上一片赤目的血红,“你、你受伤了?” 童宣扯下一段纱帷,解开四小姐中衣,包扎好伤口,做最简单的止血处理,然后替她穿上常服,黄家的人便气势汹汹地清场来了,家丁卷起袖子嚷道,“这座宅子的房契已经在黄家手上,无干人等速速离开!”说完便上前拖人。 童宣道,“不用你们动手,我们自己走。”扶着四小姐走出院子上了软轿。 小丫环哭着跟在轿子后面跑。小姐虽不是小姐,但姑爷还是姑爷,除了跟着姑爷她别无去处。 童宣于心不忍,对两个轿夫道,“你们辛苦些,让这孩子也上来吧,多付你们一两银子便是。” 两个轿夫闻听便停下轿子,扶小丫环上了轿。 到山河村已是暮色四合,童宣扶四小姐到东厢自己的卧房躺下,替她盖上被子,轻声道,“这里是我家,事已至此,暂且住下来安心养伤吧。” 转身问小丫环,“饿了是不是?坐着别乱跑,我去做些吃的来。” 小丫环揉着眼睛点头,“嗯,多谢姑爷。” ……姑爷…… 童宣小脸红个磬尽,摸摸小萝莉的头,“我去做吃的。” 安抚了小萝莉,童宣出门直奔村头的老郎中家,抓了一包金创药回来,给四小姐上了药,重新包扎好伤口,坚强的女子,上药过程中脸上没有一丝牵动。 痛到一定程度便不再觉得痛了吧。 童宣又摸了摸小萝莉的头,“我去做吃的。” 这一次出门直奔正房莲净房间,拜堂的糗事全部掩去,只说在路上遇到一位受伤的少女和一个啼哭的小女孩,觉得可怜就领回家来了。 “竟有这等事?”平日一直卧病在床的莲净听完亲自走到东厢检视一番,松了口气,叹息道,“的确是两个女孩子,怪可怜的。” 童宣将怀里剩下的九十多两银子悉数上交,“这是她们给的酬银,希望能在此住一段时间。” 莲净拿过银袋在手里惦了惦,“有银子什么都好说,就让她们住下来吧。” 童宣再次摸摸小萝莉的头,“我去给你做吃的。” 这次是真的。 第3章 喜欢上喂食的感觉 给小萝莉喂食之后,童宣从西厢库房里找来几块木板,蹲在院子里敲敲打打,做了一张简单的木板床,叫来重玲,合力搬到自己的卧房,放在原来那张床的对面,重玲看了素白纱帐里的四小姐一眼没有说话,莲净决定的事她从来都不会说一个不字。 “饭我已经做好了,你端去跟大小姐吃,我先把床铺整理好。” “好。” 重玲答应一声便出去了。 童宣将新做的木板床靠墙放好,用不穿的旧衣缝了一个布袋,往里面填满干草,铺在木板床上做床垫,之后拿来床单被褥铺上,一个舒适的床铺便做好了。 小萝莉哭累吃饱之后,趴在桌角睡着了,童宣给她脱去鞋子和外衫,抱到床上,盖好被子,摸摸头,这么小就随小姐远嫁,分明是个不被珍惜的存在。 童宣摇了摇头。 撩开帐子,四小姐正躺在她的床上,盖着她盖过的被子,闭着眼睛,脸上都是泪珠。 童宣拿干净的帕子替四小姐擦去眼泪,“你当吃点东西才好。” 去庖房做了一碗鸡蛋羹端来放在桌上,用枕头将四小姐的头稍微垫高些,端过鸡蛋羹喂食,“来,张嘴,吃一口,就一口,就一口喔。”像哄三岁小娃娃。 四小姐没有张口,而是缓缓睁开了眼睛,目光牢牢落在童宣的小脸上,这是一张还没褪去婴儿肥的瓜子脸,小巧挺直的鼻子,杏仁形的大眼睛,黑玉般的眼眸,纯净的似初生婴儿,活泼的笑意带起腮边两个可爱的梨涡…… 直到现在才看人家一眼, 然后一眼看这么久,呃。 童宣微微噘了噘了嘴巴,脸上凝滞的笑意又漾开来,继续投食,“来,吃一口。” 四小姐张口吃下。 童宣眼睛里的笑意更加明亮,“来,再吃一口,就一口。” 四小姐又吃了一口。 童宣咧开小嘴,露出亮晶晶的小米牙,“来,再吃一口,就一口。” 四小姐再吃了一口。 可爱的梨涡几度开放,羹碗便见了底。 童宣放下碗,拿过帕子替四小姐擦拭嘴角,明亮的笑容里绽放出无限的满足和欣慰,“好乖。” 四小姐闭上眼睛,嘴角不易察觉地抽动了一下。 童宣几乎要爱上给四小姐喂食的感觉,每日三餐花尽心思烹饪各类清淡的营养餐喂食,每次看到四小姐吃的碗见了底,童宣的小脸都笑的花儿一样。 “啧啧,瞧这得意劲儿。” 莲净坐在院子里老樟树下的藤椅上,袖了一把瓜子嗑着晒太阳,童宣端着空碗盘经过,莲净抬手扔一片瓜子壳在她身上。 童宣停下脚步,“大小姐,瓜子味道如何,你若不喜欢,下次我重配味料包。” 莲净又丢一片瓜子壳在童宣身上,“还行。西厢库房里还有几斤山核桃,下午炒了来,这些日子太阳好,我想练练牙。” 童宣摘掉瓜子壳,“好,我先去把碗筷洗了。” 山核桃是童宣和重玲在后山采的,地道的野生核桃。 童宣先将山核桃洗干净,倒进锅里,加水,放上一个味料包,待煮了两个时辰入了味,捞出来倒入刚打上来的井水里冷一下,晾晾干,然后将卖牛杂汤用的大铁锅端出来,支在院子里,放入小石子和山核桃同炒,不停地翻动,直到山核桃壳开口吐火为止。 “大小姐你尝尝味道。” 核桃炒好后,童宣献宝一样端一盘放到莲净面前的小桌子上。 莲净道,“桃壳个个开口,用手指轻轻一掰即可打开,桃仁焦脆,味含五香,不错喔小童。” 童宣开心地亮出小白牙,“大小姐喜欢就好。” 莲净招手叫小雪辽过来,“来,姐姐教你怎么吃山核桃。” 小雪辽即四小姐的陪嫁小丫环,自述姓简名雪辽,很有点意思的名字,许是四小姐给起的吧。 莲净教小雪辽吃核桃的空,童宣端了一盘送去给四小姐。 十余日的休养,四小姐的伤口结痂渐好,已无大碍,但独处时目光依然空洞,而且至今未曾开口说话,见童宣端着核桃进来,眼睛里才有了焦距。 童宣剥了两个核桃喂四小姐吃了,将剩下的放在床头柜上,泡了杯茶放在盘边,便出去忙了,回来看见盘子里核桃没了,茶杯也空了,两个小梨涡一下子便跃在了白净的小脸上,从怀里掏出帕子拧湿,将四小姐的手从袖子里拉出来,上面沾的核桃壳上的灰擦干净,又将纤白的手放回袖子里去。 这些日子,童宣除了给四小姐喂食外,还将她洁白无瑕的身体擦了一遍又一遍,每日都换上干净的衣衫,以确保四小姐如初见那般一尘不染。 纵是贫寒之家,也可以同富人一样干净,甚至比富人更干净。 身为闲不住的人,童宣才不会让一看就有洁癖的四小姐有染上一丝尘埃呢。 本来一直担心着,林家老爷得罪了秦王,被杀了合家上下不说,还要罪及远嫁的女儿,不几日便要到青月城拿人,一路追查到山河村来,但半个月过去,并未听到一丝风吹草动,反而是新君登基大赦天下的告示贴的满大街都是。 大照明年便是弘光元年了。 景元小鲜肉pk秦王大叔,景元卒,大叔胜。 景元早已不知埋骨何方了吧? 但这些都跟我等平头百姓无关呀。 童宣走在青月城熙攘的人群里想道。 今天三分明月楼开始开门营业,童宣签了到,领了开门利市的糖果,放在怀里装好,这糖果是酒楼大师傅亲手做的,街上的糖果铺是买不到的,童宣要带回去给四小姐、大小姐她们尝尝。 开工第一件事当然是大扫除,童宣是个实诚孩子,有多少力气用多少力气,从不藏着掖着,别的伙计都晃晃悠悠,她手上动作却如风驰电掣般,且不失仔细,楼上楼下到处都洒下她的秀气的身影。 老板娘看在眼里,脸上的笑意越掬越深,放工的时候又塞了一袋糖果给童宣,“大师傅发的糖果别人都剥了吃,就你宝贝地放在怀里,不是要带回去给媳妇吃吧?” 童宣小脸立时红尽。 老板娘一脸“这么可爱一定是男孩子”的笑容,打趣道,“瞧瞧,羞成这样,还真娶了媳妇不成?”说毕拿帕子掩嘴笑的花枝乱颤,“上个月西华巷一位官家公子娶亲,啧啧那排场,我捧杯茶倚在窗前看,怎么看怎么觉得那马上的新郎眼熟,后来一拍大腿,这不是我店里的小伙计童宣吗?” “……你一定看错了……” 那怎么可能是我,嘤嘤嘤。 “我知道不是你,但长的真叫一个像啊,你是没看到。” 没看到,没看到,我真的没看到。 童宣好想捂脸。 “呃,从明天开始就正常营业了是不是?” 童宣转移话题。 “对,”说起生意,老板娘瞬间挂上严肃脸,“咱们三分明月楼从明天开始正常营业,早上记得准时来上工。” 童宣抓抓头,“老板娘,我有事跟你说。” 正常营业的话,按店里的规矩,早上九点就要赶到酒楼,晚上十二点放工,四小姐饮食起居谁来照顾?雪辽太小,还不知事,重玲粗手粗脚,又不能放心。 老板娘看着童宣欲言又止的样子,想了想,“是不是你家那个姐儿毛病又犯了?” 童宣忙不迭地点头。 “哎呀,这可有点让我做难”老板娘蹙起眉头,沉吟片刻道,“要不这样吧,咱们酒楼一般都是中午才开始上客,你就每天照顾姐儿吃完午饭再来上工,但是晚上必须最后一个走,不知你意下如何?” 这样的话,每天可以照顾四小姐吃两顿饭,晚饭就让重玲做些粗茶淡饭凑和着,放工回去再做些宵夜把营养补回来就是了。 童宣盘算定了,“如此甚好,多谢老板娘。” 老板娘一笑,“不用谢,好好做事,做的好我都看在眼里,断然不会亏待了你。” 第4章 朕……知道了 童宣回到家,将开门利市的糖果分做两份,一份送去堂屋给莲净,另一份拿回东厢给四小姐。 四小姐拥被坐在床头,悠远的目光不知飘落到时空哪个角落,正怔怔发呆。 童宣搬个小凳子在四小姐面前坐下来,将盛糖的袋子放在膝上,剥了一颗放进四小姐嘴里。 当甜味在味蕾上蔓延开来,四小姐不知穿越到何处的目光终于打道回府,落在童宣绽放着两只梨涡的小脸上。 童宣剥了一颗放进自己嘴里,对着四小姐傻笑,一幅甜傻了的样子。 雪辽和重玲正在码头上卖牛杂汤。 码头恢复繁忙之后牛杂汤的生意就重新开张了,只不过交给了重玲,童宣只是得闲才去看看,多半时间都在家服侍四小姐和大小姐。 大铁锅里的骨头汤以及汤中的中药包都是童宣配好的,客人来吃牛杂汤,重玲只需将洗好的牛杂切一下放进小竹篓,浸入汤锅里烫熟,倒入陶碗,再浇上适量骨头汤即可,此一制作牛杂汤的过程跟现代的麻辣烫做法极为相似,只要汤和调味配好,能吃点苦的人都可以操作。 重玲一直是个任劳任怨的人,秋收之后田里没什么农活,她也乐得有件事做,小雪辽很懂事,虽然没人使唤,小孩子家自己就知道去打下手,洗洗碗擦擦桌子什么的。 童宣泡了杯茶放在床头柜上给四小姐去甜腻,便到码头上看看。 码头上卖牛杂汤的已有三家了。 山脚村的牛杂以往都是倒进河里扔掉的,自从童宣在码头卖起牛杂汤后山脚村的人才知道倒进河里的不是牛杂而是大把大把的铜钱,于是很快有人效仿着也支起大锅卖起了牛杂汤。 小本生意很容易被复制,对此童宣早有心理准备,加之牛杂汤的做法她自己也是前世旅游时跟别人学的,因此路过山脚村的牛杂汤摊位时,心态极为平和,摊主跟她打招呼,她都笑呵呵地回应,笑的那么自然,倒令山脚村的摊主不好意思了。 生意最好的始终都是童宣家的牛杂汤。 童宣笑到自家摊位前,小脸便变的严肃,领先的优势一定要保持下去,嗯! “宣哥儿来了?” 雨棚里几个常客认出了童宣。 “是啊,酒楼放工了,来看看。” 童宣一边说一边将从家里带来的食材放到雨棚前的小推车里。 新来几个客人,“宣哥儿在呢,来几碗牛杂汤,再给兄弟几个整几个下酒菜。” 带食材来就为这个。都是自家地里产的,晒干保存,腌制保存,地窖保存,大部分都保存了下来。只因大小姐有令,“咱家的两亩地种出来的庄稼瓜菜都留自家吃,不好的、放不下的才准拿出去卖或者换一些家里没有的食材回来。”童宣带来的这些属于放不下的。 “好勒”,童宣卷起袖子,洗刷刷洗刷刷,chopchopchop,几个热腾腾的下酒菜便端上了桌,“来了,人生在世吃喝二字,几位大哥吃着喝着!” 客人们直乐,“哈哈,这宣哥儿!手艺好,嘴还甜。” 待吃上了菜便都不说话了,菜的味道太好!顾不上说话! 除了自己亲自做菜这个别人学不去的优势外,还要再行加持别的优势才能稳操胜券。 回家的路上,童宣琢磨着。 她要回去给四小姐和大小姐做晚饭了。 做好晚饭分盛两份,先给大小姐送去一份,四小姐这边照例还是亲自喂食。 看到床头柜上的茶杯空了,童宣很放心,吃完糖后如果不解去甜腻,很容易影响正餐的胃口,四小姐喝了茶,那么胃口便不会受影响。 果然,四小姐又吃的见了底儿。 童宣开心地笑起来,“今天去上工,看到街上的告示,新君登基改明年为弘光元年,大赦天下,过去的都过去了,人活着应该向前看才是。” 她本意是为安慰四小姐,不想却起到了相反的效果。 “小童……小——童……” 这天半夜,四小姐第一次开口说话,并且叫了童宣的名字。 童宣不但笑不出来反而手足无措地哭了起来,四小姐本已结痂的伤口不知为何迸裂了,胸口的血按都按不住,还是往外流,每天给四小姐吃的东西都很小心的,没理由会这样。 “你这样怎么对得起我,没良心的……” 意识到伤口迸裂是因情绪而起并非饮食出了问题,童宣气的骂起四小姐来,伤口痛了还知道叫我,你干嘛叫我,有本事你就闷着头活生生把自己气死啊,叫我干嘛! 骂是骂,一想到周瑜就是受了箭伤后被诸葛亮气的箭疮迸裂而死,童宣又后怕的不行,将怀里人宝贝地抱紧了。 伤口的血最终止住的时候,四小姐的面孔已苍白无一丝血色,额头的汗水和眼角的泪水混在一起,沾了几缕凌乱的墨发贴在脸上,童宣伸手轻轻地理到一边,心脏缩的紧紧的,泪水却似拧开的水龙头,不受控制地落下来,“不论怎么样,活下去才最重要啊,傻瓜!” 死了就什么希望都没了,你是有多笨才不懂。 四小姐缓缓抬手,拭去童宣脸上的泪珠,“朕……知道了。” 真知道就好。以后别这么傻了。 童宣给四小姐清洗了伤口,上药包扎好,却不放心四小姐一个人睡,让四小姐半躺在自己怀里,就这样抱着睡去。 第二天早上,童宣将熟睡中的四小姐轻轻放到枕上盖好被子,收拾了一下昨晚换下来的血衣,洗干净了晒在院中绳上,开始给一家人做早饭。 雪辽现在是一个人住在东厢一间房中——自从一天跟童宣说“姑爷,雪辽想搬到别的屋里住,跟你和小姐住一起不方便……”童宣便一边吐血一边收拾了一间放杂物的房间给她搬去住了。每天晚上想这么多还怎么睡觉。还是让人家小萝莉安心地睡上踏实觉比较好。 重玲和莲净住在正房,莲净睡在里间,重玲睡在外间。 童宣起床后不久,重玲和雪辽也起了,到庖房给童宣搭把手,重玲烧锅,雪辽帮着把碗筷摆到案桌上,早饭做好后,重玲端一份给莲净,就和雪辽在庖房吃,童宣则照例去给四小姐喂食。 擦脸,擦手,漱口,喂食,再漱口。 都和以前一样,就是童宣的脸上不怎么笑。 四小姐用目光捉住童宣的视线,怎么了小童?面上难得地露出关切的表情。 童宣扭捏了一会儿,才鼓足勇气道,“昨天晚上我、我对你发脾气了,你、你别生气。” 四小姐微微一笑,伸手捏了捏童宣的鼻子。 呃,被当小孩子调戏了…… 但是为什么一点不生气……还、还有淡淡地喜悦…… 午饭之后,童宣便要去酒楼上工了,临行对四小姐道,“今天起晚饭改由重玲做,你随便吃点,等我回来再给你做宵夜吃。” 四小姐道,“不防,你且去忙。” 声音真好听…… 有些女孩子,看着像幅画,气质也有那么好,但一开口便一切都崩坏了,四小姐不是喔。 童宣偷偷地乐。也不知道为啥乐,就是抑制不住地开心。好像四小姐真是自己的媳妇,又发现了媳妇一项优点似的。 跟四小姐道别之后,童宣便出门了。 并不是直接赶去城里,而是先去了同村的水生家,让水生媳妇去码头上给重玲搭把手。 牛杂汤所用的牛杂都是水生帮忙送来的,给脚费也不要,光说谢太苍白了,童宣便想通过水生媳妇把该给的钱给人家。 水生家兄弟多,爹娘的地兄弟几个一分就少的可怜了,都是靠水生拉牛肉维生,水生媳妇先前在家带孩子,如今二宝也能满地跑了,可以脱手了,看童宣在码头上卖牛杂汤,早就有点心动,见童宣来请她帮忙,便满脸带笑地答应了。 另一边,童宣早就跟重玲打过招呼了,水生媳妇过去后,每天的营利对半分,一家一半,一来是为了谢水生,二来也是最重要的,家里有两个让人不能放心的人,好让水生媳妇盯着摊,重玲能得以抽身回家给大小姐和四小姐做做晚饭什么的。 雪辽是个女孩子,码头工人虽然大多数都是良民,但喝醉了动手动脚也是会有的,童宣想着等水生媳妇上手后,就让小萝莉回家来,专职侍候两位小姐。 赶到三分明月楼的时候,正逢上客高峰,厅堂和东西廊都坐满了客人。 “童宣你可来了”老板娘一把将小伙计拉进庖房,“赶紧的,有两桌都等急了。” 庖房一共八名案上,按理只少童宣一个影响不大,但事实是少了这个人,整个庖房像少条胳膊似的,运转起来就是流畅不起来,等童宣就位后,卷起袖子,洗刷刷洗刷刷,chopchopchop,庖房顿时如添双翼。 你道今天客人为何这般多? 原来老板娘从临江鲜饭庄挖来一位大名鼎鼎的响堂,头天开张,除了三分明月楼的老主顾们,这位响堂的粉丝食客也争相赶来捧场。 第5章 就是一个擀面杖 在青月城,自古有“响堂的腔,大师傅的汤”之说,响堂的服务甚至比灶上掌勺大师傅的手艺对酒楼生意影响更大。 技术娴熟的响堂,报菜时,有如梨园名角,押韵合辙,声声悦耳,引得食客尚未就餐便已兴致高昂,上菜时,左手能担菜三到五碗,右臂从肩到手能担叠二十余碗,而且绝不会有这碗的汤碰到另一碗的水的情况发生,并符合各桌客人索需,一样不差,令人拍案叫绝。 老板娘挖来的明星响堂赵至峰,其绝活远不止于此两项,整个堂内和东西廊,因为有了赵至峰,气氛较以往明显热烈许多,客人的打赏也水涨船高。 在三分明月楼,客人的赏钱统一放在一个钱箱里,待打佯后,由全体伙计均分。 所以,每当响堂喊道“某某桌打赏多少钱”时,堂上和柜上都要齐声谢赏,当赏银超过五两银子时,不仅外柜、柜上、堂上,便连庖房的灶上、案上、水台等都要同声谢赏,但很少有客人出手这般阔绰,通常赏钱都在一两以下,所以庖房的伙计基本上没有谢赏的机会。 而这一日,因为响堂赵至峰的缘故,有客人一下子打赏了十两银子。 老板娘捏着一方帕子穿花拂柳而来,“谢赏时声音第一要齐,第二要响,第三要干净利落,还没来得及喊的就别喊了,别在后面给我拖泥带水,可听明白了?” 十两银子呀,可以分到不少呢, 最重要的,这是赏钱,代表客人的认同。 众人一起道,“明白了!” 待赵响堂报赏的声音响起后,所有伙计众口一声“谢赏!”,响彻了三分明月楼。 完美。 老板娘满意地甩着帕子风情万种而去。 这天分赏钱的时候,童宣分到了一百多文钱。 因为是学徒工,还没有出师,每天的工钱只有三文钱。 但是赏钱领到了一百多文。 都是托响堂赵至峰的福。 童宣将赏钱宝贝地放在袖子里,回家的路上,两只小手背在身后,心里拨着小算盘,虽然现在卖牛杂汤比做学徒工挣的多,但是将来出师了,那就不一样了,尤其大师傅说我有做响堂的天份,一堂二柜三灶上,响堂的工钱可是比帐房先生和大师傅都高呢,而且还有粉丝追捧,有朝一日我成了赵师傅一样的明星响堂…… 光是想想,两朵梨涡就跳到了白嫩的小脸上,一路绽放。 到家第一件事便是检查四小姐的伤口。 四小姐目光来回拂着童宣的脸颊,“何事这般开心?” 童宣兴致勃勃地数芝麻倒谷子,领到了一百多文赏钱,将来要做响堂,什么的,一一说与四小姐。 四小姐凝目聆听,听完脸上缓缓展开一个“的确是件开心的事、我也替你开心呢”的笑容。 童宣替四小姐换了药,“我去给你做夜宵。” 没等四小姐回应便去了庖房,将三个鸡蛋打到面粉里,揉成面团,取下挂在墙上的擀面杖,做手擀面。 两手握着长约六十公分直径约八公分的原木色擀面杖,有那么一瞬,童宣想到了刚穿越来没几分钟便死给自己看的便宜师父,丢下一句“徒儿,如今本门就只剩你和为师两人了”,就被漫天的雷电天诛了——雷电就跟长了眼睛似的专往师傅身上霹,却对两步之外的自己视若无睹,师父一定是做了十恶不赦的大坏事才会遭到天谴的吧?认识到这个令人忧伤的事实后,童宣就用这根擀面杖撅着小包袱下山了。 因为这根擀面杖是被单独供在一个房间中的。 童宣琢磨着应该很值钱吧?就带在身边了。 ……事实证明它就是一个擀面杖而已。 面擀好后,切成细细的丝,小锅加水烧开,面下进去,点生水再次烧开,捞进碗里,糖醋小萝卜切成细丝洒在面上,点几滴麻油,淋上面汤,一碗清淡的手擀面便做好了。 四小姐又一次吃的见了底,连面汤都喝光了。 真乖。 就这样给我养一辈子吧。 童宣给四小姐擦拭唇角时有些走神。 “呃,重玲还没收摊,我去码头上看看。” 四小姐面露不渝,“昨晚你一夜未眠,今天当早点睡才是。” 这是心疼我吗? 以为昨晚我抱着你会睡不着?大错特错了喔,事实上,带着把所有一切都抱在怀里的踏实感和安全感,可是很容易入睡的喔,回想起来,那种感觉真的是前所未有的美好…… 童宣笑道,“我去让她们收摊,一会就回来。” 码头上,重玲和水生媳妇遇到了麻烦。 一帮走夜船的客人走进雨棚后,不愿喝牛杂汤,一定要两人做些菜来下酒,两人动手做的时候,又嫌太慢,在那拍桌子砸碗。 水生媳妇都准备去村里喊人了,童宣正好赶了来。 “各位客官别急,小的来给你们做。” 童宣卷起袖子,洗刷刷洗刷刷,chopchopchop,几盘热腾腾的下酒菜便摆到了客人面前,“让各位久等了真是对不住。” 这些客人怒气消了一半,纷纷坐了下来。 其中一位面如满月身材修长年轻客人率先拿起筷子,尝了一口菜,眼睛一亮,“这味道竟不在‘酸甜苦咸辛’五味之中……”抬头看着童宣,“这是?” 童宣本来听说客人不愿吃牛杂,便知其非富即贵,因为富贵人家一直视牛杂为不净之物,看一眼都嫌脏了眼睛,更不要说入餐了,现下见这位年轻的客人竟然一口就尝出了后世辣椒传入才会有的辣味,更加笃定是遇到了贵客,拱手答道,“回这位公子,这是小的所做的扶留藤酱的酱味,有活血驱寒的功效。” “喔——”年轻公子点了点头,又点了点头,“除了扶留藤,茱萸好像也有类似的味道?” “不错,”童宣不由会心而笑,“公子一看就是吃家儿。” 年轻公子道,“你也不简单,在五味之外又自创了一味。” 一行人因为赶夜路饿的不行,一时狼吞虎咽,差点连盘子都吃了。 童宣拱手陪笑道,“小店食材有限,委屈各位了,实在对不住。” “小哥说的哪里话,”年轻公子摆手,“分明是我等半夜闯进店来多有失礼才是。”从怀里抱出一个钱袋放在桌上,“这些银子便是饭钱,不用找了。”说罢站起身来,经过童宣身边时停了下来,伸手挑起童宣的下巴,“这么好的皮子,这么清亮的眼睛,又有这等手艺,若是在帝京,必定是一个抢手的小倌儿”,说毕嚣张而邪气地笑了起来,随后向身后一招手,“我们走!先去办正事!”,率先走了出去,其他人紧随其后走出了雨棚。 童宣洗了好久下巴。 直到重玲和水生媳妇拿了钱袋数完里面的银子,童宣还在洗下巴。 水生媳妇道,“宣哥儿!客人给了二十两银子!二十两!” 童宣扁着小嘴,才二十两,下巴被摸了好不好,被陌生男子摸了呀,你们都没看到吗? 水生媳妇“噗”的笑起来,“也不怪那位公子,实在是宣哥儿你长的太秀气,就跟个小姑娘似的,我要是个男子,我也想摸摸你,啊呸!瞧我这张嘴都说了什么!” 童宣,“……” 重玲倒是面不改色,“晚了,该收摊了。” 第6章 景元帝李旻 早已入冬。 河岸的风极大。 重玲推着小推车,童宣和水生媳妇一左一右扶着车上被寒风吹的不停晃动的桌椅,沿着河岸上的官道往家走。 “宣哥儿,你家那两个亲戚准备住到什么时候?不会准备在咱们这过正元节吧?” 水生媳妇问道。 两个亲戚指的是四小姐和雪辽。 大概重玲是这么跟水生媳妇说的吧。 童宣算了算,离正元节还有一个多月,四小姐的伤是养不好的,“大概吧。” 四小姐终有离开的一天啊…… 好伤感。 虽然因为颜喜欢上一个人未免肤浅,但世上能不为四小姐的颜所动的人没几个人吧? 而且四小姐的性格那么讨喜呢,温润娴静,善解人意。 每次都很顺从地把饭菜吃完,对于小厨子来说简直是难以抵抗的魅力,那种浓到化不开的成就感每次都令小厨子开心到想要哭泣。 更不要说还曾拜了堂…… 说起拜堂,四小姐怎么想呢,为了一百两银子就去替人拜堂什么的,永黑,也许是这样吧。 那是实在没办法的事呀,酒楼歇业,码头上也没生意,家里还有卧病的大小姐要养,完全是被生活逼迫才丢下节操的呀……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再也洗不白了呢,嘤嘤嘤。 回到家,四小姐还没睡。 床头摇曳的烛光照映着清秀无双的容颜,忽明忽暗,如梦似幻。 听到童宣的脚步声,四小姐抬眸,“怎的去了这般久?” 童宣耷拉着小脑袋将码头上的事说了,隐去了被挑下巴那段。 “这样的事也是有的,”四小姐并不意外,“以后自酒楼放工回来就不要再出去了,毕竟是,女儿家。” ……女儿家…… 还分开说, 还加重语气, 要不要这样强调? 童宣拉过被子盖住头,在被子里“嗯”了一声算做回应。 只需淡淡一眼就能看穿世间的一切,在这样的目光注视下根本无所遁形,所以早就被看出来了吧……一个女孩子,为了一百两银子客串新郎官替人拜堂什么的,更加永黑,更加洗不白了,泪瀑。 四小姐吹灭床头的蜡烛,嘴角缓缓勾出一抹戏谑的弧度。 随着正元节脚步逼近,四小姐的伤也一天天好了起来,结痂落了之后,伤口形成一个粉色的疤痕,完全不用担心再次迸裂了。 童宣绷紧的心终于放松下来,想着四小姐在房子里窝居了这么久,伤好了之后该出屋活动活动了,而且临近正元节,正是该做新衣的时候,便趁中午吃饭的空,到街上的布料庄选了几块布料送到裁缝铺去,给一家人做新衣,四小姐的尤其用心,连衣缘料子都是再三征求了裁缝的意见才选定的。 在正元节前三天的傍晚,重玲和雪辽在庖房忙着做晚饭的时候,四小姐穿上童宣新给做的衣衫,第一次走出了养伤的房间。 布满阴霾的天空正下着小雪,不远处连绵起伏的空重山好似重墨渲染的画卷,铺在一侧院墙之上,四小姐林媛,真实身份其实是大照第二代皇帝——景元帝李旻,被深深地惊艳,仰着头,视线一时无法从画卷上移开,从小被圈禁在紫禁城高墙之下长大,对于有朝一日可以亲近自然山水充满向往。 终于得到了自由。 父亲敬文太子薨逝的时候,二叔、三叔、四叔均在人世,皇祖父虽然有心改立最为中意的五叔为太子,但终于不能跨越礼制的束缚,舍长立幼的先河一开,皇统将从此被打乱,李家的江山便会风雨飘摇。 皇祖父最终将身为敬文太子长女的自己立为皇太孙,并将皇位传给了自己。 但为的却是通过自己的手将皇位转交给五叔秦王。 而母后,却是“星锁”的弟子,没能生下儿子便将女儿充做儿子固宠,父亲敬文太子终其一生都被蒙在鼓里,而皇祖父对此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皇祖父正是靠着“星锁”的力量根除了明教而得到天下,建立大照。 无论是皇祖父还是母后,都将她视做一枚棋子。 现在她终于自由了。 不再是任何人的棋子。 四小姐走出院子,一条蔓延到天际的河道映入眼帘。 运河。 贯穿帝国南北的大运河。 与奔流向海的楚江交汇后继续向南延伸。 雪越下越大,四小姐完全没有在意,在漫天雪花中走向河岸。 此时的心情比登基那日身穿“背负星辰肩挑日月”的皇帝冕服升坐奉天殿帝座接受百官朝贺更为激荡蓬勃。 坐江山,坐江山,直到今天,她才一睹坐了五年的江山之风采。 “主上,启之小寒在此参上。” 一个玉身临风的身影出现在四小姐身后,没有施礼,语气也毫无起伏,但字里行间却透着无比的尊重。 “启”是□□皇帝为了对抗“星锁”建立的暗卫组织。 二十四名成员分别以二十四节气命名。 景元帝退位后依然是“启”的主人,“启”负责保护景元帝的安全,并听从景元帝的调遣,是□□皇帝临终的安排。 四小姐极目眺望着河道,没有说话。 小寒道,“主上新婚之后,一切还好?” “你们不是都看到了么。” “是,这些日子我和霜降一直隐伏在山河村,咳,那个粉雕玉凿的小厨子十分可爱,每次饭菜的香味自院子里飘出来的时候,我和霜降都忍不住流口水。” “……这场婚事是谁的主意?你,还是霜降?” “小厨子并非我二人所选,乃是惊蛰统领亲自挑选,据说观察了很久才定下来,咳,惊蛰统领让我代为祝福主上——新婚之后,乐享田园,山一脉,水一带,子子孙孙膝膝绕绕。” “……”四小姐终于看了小寒一眼,“惊蛰真是这么说的?” “是,主上,小寒是一字不差地复述惊蛰统领的话。” “那他知道小厨子是女儿家吗?” “……”小寒俊朗的五官瞬间崩裂,“惊蛰统领最终看上的是一个小姑娘?” “启”的二十四名成员都是男子,守护着景元帝长大,景元帝成婚,二十四人就像嫁女儿一样,有一种难以言明的复杂情结,小寒也早预感到这场婚姻不会这么顺利,但没想到…… 四小姐微愠,“还有那个小丫环,做事如此不干净,留一个尾巴在那里。” “这,当时正被“晓”的人追杀,情势危急,实在顾不下这么多,再说若是解决了小丫环,一时间又去哪里找人做陪嫁丫环呢?” “晓”是秦王组建的暗卫组织。 四小姐前胸中的那一箭便是“晓”的杰作。 虽然伤口已经痊愈,但一听到“晓”字,四小姐胸口不由隐隐做痛,这一箭早晚要还给秦王。 小寒还在震惊小厨子是小姑娘的事实,觉得不能再继续这个话题,以免主上发雷霆之怒,“主上,现下就让‘晓’去和‘星锁’死磕,我们‘启’先按兵不动……” “我自有安排,轮不到你说话。” “是、是,主上,小寒多嘴了,咳,主上,小寒和霜降也准备在村子里找点事做了。” “……你们的任务是保护我和小童的安全,尤其是小童,每天在酒楼忙到半夜才放工,回村的路上……你和霜降必须有一个跟在她身边。” “是,主上,卖油郎怎么样?小童放工的时候,我就挑着油桶一路陪她走回村子?” “……还不错。” “那就这样说定了。” 正元节在大照就如现代的春节一般。 举国不论贫富,都讲究合家团圆,极少出门吃饭的了,所以酒楼便歇业关门,放了五天假。 正元节的早上,童宣领着雪辽在门上贴桃符,重玲则在院子里铲雪,在莲净的授意下,在老樟树下堆了两个雪人。 贴好桃符,雪又下了起来。 童宣拉着雪辽的手跑进院子,看到莲净站在院角的几竿翠竹旁,仰首四十五度看着铅色的天空,一任雪花落满衣衫。 在亲人团聚的日子,大小姐一定是思念故去的父母和亲人了吧?也许还想到了那随着滔滔江水远去的富贵荣华? “小童,你说这天空像不像咱家灶台上那块抹布?” ……一开口就崩坏的大小姐。 “我是说灶台该换块抹布了,小童你可听到了?” 做实崩坏,呃。 “知、知道了。” 四小姐自住进来后一直和大小姐没有交集,印象中就没说过话,若是能借着正元节让两人熟络一下那是再好不过,童宣便合计着让四小姐和大小姐一起吃顿饭,于是在正元节的晚上做了暖锅。 将堂屋大门打开,于正中放上案桌,桌上置一炭炉,炉上放上汤锅,锅中放上用胡椒、肉桂、八角等精心调制的底料,兔肉、牛肉、羊肉、鱼肉皆成薄片,豆腐、冻豆腐、香菇、口蘑切成片,白菜、冬苋菜、韭菜、蒜苗洗干净直接装盘上桌,做了两记手擀面做主食,再温一壶黄酒,正元节的晚饭便准备妥当了。 童宣先去叫大小姐入座,然后去叫四小姐。 第7章 不许再喝了 童宣走进厢房,看到四小姐正坐在铜镜前,将墨发挽起。 养伤的日子里,四小姐长发一直披着,就连拜堂那日,童宣用喜秤挑开盖头看到的四小姐也是披着头发的,是以乍见四小姐挽起头发,便有些恍惚。 四小姐挽好发髻,站起身,看到一只呆鸟,“这几个月来,我别的事没做,只给你看了,还没看够?” “呃……” 爬。哪里有地洞我要藏起来。 “这香味,”四小姐鼻翼轻轻翕动了一下,“今晚吃的什么?” “暖、暖锅,大小姐已经坐下了,重玲和雪辽也在堂屋了,就等你呢。” 四小姐点头,“走,别让大小姐久等。” 谁说女子挽起头发便显老气来的? 四小姐挽起发髻更显清雅婉约了呢…… 童宣走在四小姐身后,看到望情处,不觉绊了一跤,跌在雪地里,吃了满满一口雪。 四小姐只当不知,径直走到堂屋。 莲净居中而坐,被炭炉里的热气熏的额头起了一层薄汗,正拿帕子扇着,不经意间看到一位清丽无双、一身仙气的女子走了进来,以为眼花,尚不在意,低眉喝了口茶,抬眸再看,不觉怔了一下。 一顾倾人城。 再顾倾人国。 说的就是面前的女子了。 ……那位一直在养伤的四小姐么? 初来那天她虽亲自到厢房看过,但因那天四小姐乱发遮面,只知是女子,原是没看清长相的。 原来长的如此祸国殃民。 难怪小童每天那个得意样,等下,四小姐长的好看,小童得意什么倒是? 莲净投入地琢磨着,忘记了扇帕子。 四小姐坐下后,童宣才掸着身上的雪走进来,在四小姐对面坐下来,招呼重玲坐,然后把雪辽拉过来和自己坐一面。 案桌四面,五人围坐,开始吃暖锅。 童宣本来想说,先涮香菇和口蘑,然后再涮菜蔬,可以给锅底增加鲜味,最后再涮肉类,转念一想,算了,平时也都吃不到什么肉的,正元节就随各人的兴吃吧,反正几样肉份量都准备的很足。 就见莲净大小姐抬手端过一盘牛肉倒入滚汤内,一边咬着筷子等吃一边看着四小姐。 四小姐则端了一盘口蘑,夹了几片放进汤内,动作优雅的令人无法逼视。 大家闺秀的气质就是不一样呀。 腹有诗书气自华,说的就是四小姐吧? 童宣仰着小脑袋,以膜拜的眼神看着四小姐想道。 莲净看童宣一眼,忽地放下筷子,拿起帕子扇风,扇了几下,“好热,身上衫子都湿透了,沾在身上。” 众人,“……” 大小姐你这是什么画风完全看不懂啊喂。 众人正坠在五里雾里,大小姐竟捏着帕子离席而去。 众人,“……” “牛肉可以吃了,雪辽快吃,一会煮老了。”童宣一边招呼小萝莉,一边夹了些放进重玲面前的碗里,“重玲你怎么不动筷子?” 唯有四小姐不用招呼,优雅自若地将烫好的口蘑放到酱碟子里蘸了蘸,夹起来放进嘴里,点点头,赞赏地看了童宣一眼。 童宣脸上的梨涡瞬间绽放开来,觉得四小姐自那晚伤口迸裂后变了一个人,伤好之后又变了一个人,具体变在哪里呢?啊,对,就是眸子里的神采越来越明亮了。 童宣一边想着一边对着四小姐傻笑,莲净已重新坐了下来,换了一身衣裙,长发也挽了起来……呃,专程离席去换衣赏和发型——真的不是针对四小姐吗?大小姐你这么有风度真的好吗?不过,话说回来,大小姐略为收拾一下也相当令人惊艳呢…… 四小姐见童宣小嘴张的圆圆的看着大小姐,微微一笑,低眉吃了一块冻豆腐。 “咳,林四小姐,你原是受伤暂居我处,如今伤好了,是时候离开我这寒门了吧?” 莲净涮了几块鱼片说道。 四小姐抿了抿唇,“我已无亲人在世,目下无家可归……” “咳咳,”莲净大约是被呛到了,咳嗽了几声,神色略显虚弱,“林四小姐的身世与我倒是有几分想似,也算是同是天涯沦落人了。” 四小姐欠了欠身,“我单名一个媛字,大小姐叫我林媛便好。” “那你就叫我莲净吧,你看这蓬门蔽户哪里来的什么大小姐。” 林媛低眉敛目,“不敢。” 莲净看着林媛的眉眼,点点头,“想留下来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我这寒门不养闲人,就连我这病歪歪的身体,到了农忙的时候也是要下地做活的,锄草啊,翻土啊,做些力所能及的事,”说到这里停了停,“你既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想必认得字?” 林媛点头,“幼时读过家塾,略识些字。” “认得字能做的活便多了,咱们村蒋大户家的老太君喜礼佛,常在村子里找人抄写佛经以建功德,村里平常人家多数不识字,也就是村东头的王秀才领了些去抄,老太君还要找外村人去写,你既识得字,便可拿些来抄,老太君出手最是阔绰,少了一二百文,多了一二两都是有的……” “是。” “还没说完你就打断我,咳,总之,忙的时候要跟我一起下地做活,闲的时候抄抄佛经,或者找些别的事情做”说完林媛,莲净转而对其他人道,“雪辽么,就是在家里扫扫院子,一家人换下来的衣服洗洗,逢我身子不好的时候,再做些端茶送水的事;重玲呢,码头上有生意,就在码头上卖牛杂汤,若是码头上生意不景气,就回来收拾屋后两亩地;童宣?” 童宣正忙着涮香菇,“在、在呢。” “老板娘有没有说给你升到灶上去?” “没、没有,来年还在案上做。” “回头我找你们老板娘说道说道,不往灶上升,工钱多少要加点。” “老板娘对我很不错的,虽然没加工钱,但平时……” “什么叫不错,加工钱才叫不错,往上升才叫不错,叫大师傅教你手艺才叫不错,等赶明我找她说说理,实在不行,青月城那么多酒楼,咱也不必吊死在她那一棵树上不是。” “是、是。” “好了,先吃暖锅,一会我有件事说。” 说了这么半天还有事说…… 童宣吐了吐舌头。 “媛媛?” “嗯?” “没事,就是叫叫你。” 今天才知道你名字呢。 “媛媛?” “何事?” “要不要喝口酒?热好了的。” 童宣一边说一边从身后的小泥炉上提起酒壶。 “好,喝一杯。” “我帮你倒。” 童宣先帮林媛倒了一杯,然后去给莲净倒,莲净用目光刮了童宣一下,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童宣再给莲净满上,莲净顺手接过酒壶放在面前,童宣便回到位置上坐下,每年正元节莲净都要喝上几杯的,只是今年童宣没有先帮她倒酒。 林媛端起面前的酒杯,“今天是正元节,大小姐,我敬你一杯。” 莲净挑眉,“好啊,正愁没人陪我喝呢。”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杯口朝下,“你也干了吧。” 林媛以袖子掩住酒杯,仰头一口饮尽,也学莲净杯口朝下,以示喝干了。 莲净眼上眼下看了林媛一会,“难得有人陪,一定要喝个尽兴。”转首拿帕子掩嘴咳嗽了几声,为自己斟满酒,又将酒壶向林媛面前一递,“你也满上。” 林媛涮了片鱼肉放进嘴里,“既然大小姐这么有兴致,我怎好扫兴。”接过酒壶倒了一杯,端起来,“竹酒芳澄,正堪配莲净大小姐风华,大小姐,我再敬你一杯。” 莲净一笑,“这的确是竹叶青,家里其他吃食都出自小童之手,这酒却是我亲手所酿。” 林媛略觉意外,“如此我可要多饮几杯才是。” 啊咧?这是要斗酒的架势! 童宣吓的不轻,“媛媛,你的伤刚好,不宜多饮,大小姐,你的老毛病万一犯了怎么办?点到为止就好,这杯喝完就不要再喝了。” 莲净嫌弃地看她一眼。 童宣缩了缩脖子。 人微言轻,嘤嘤嘤。 不过话说回来,一年一度的正元节,稍微放纵一下其实也无伤大雅,就是有点心疼媛媛的身子呢…… 一眨眼的功夫,酒壶就见了底,莲净让童宣再倒一壶温上,童宣倒酒的时候拿手蘸了一点放进嘴里尝了尝,立即辣的吸了口凉气,这酒的度数绝对不轻,可为什么大小姐和媛媛好似喝茶一般? 又一壶见底。 再温一壶。 又见底。 …… 一坛刚拆封的竹叶青就这样空了。 可是看看大小姐和媛媛面不改色稳如泰山的样子……总觉得哪里出了bug呢? “吧滋。” 童宣喝了一口豆汁,歪着小脑袋琢磨着,到底是哪里不对?一坛竹叶青空了,大小姐和媛媛一点事也没有,至少也该“一坛竹叶穿肠过,两朵桃花面上开”吧?可是两人脸上还是那么白净,牛奶白,象牙白,一点红晕都无?喔!知道了!一定是这酒的后劲还没上来…… “重玲,西厢还有一坛竹叶青,去搬来,今天我与林四小姐不醉不休。” 啊咧?还要喝?! 童宣从小凳子上站起身,两手掐腰,鼓着粉腮道,“不许再喝了!你们要是再喝,再喝”童宣结巴了一阵子,一巴掌拍到桌子上,“你们要是再喝我就去跳大运河!” 莲净看她一眼,“中午去看的时候,咱们村前的河段结了冰,你去滑冰还不错。” “……总之就是不许再喝了,虽然暂时看着没事,一会后劲上来,一定难过的要死,过节是过节,也不带这样喝的,”童宣气的涨红了脸,一边嘀嘀咕咕地数落着一边把酒杯酒壶都收了抱去庖房陈列架上放好,路上来回都没住嘴数落,“就说喝两杯点到为止就好了,一下子喝这么多,都不把我的话放在眼里,大小姐了不起,四小姐了不起,一个个目中无人,喝这么多酒到底还能不能好好过节了……” 莲净好想发飙掀桌子,我就问你一句这个家到底谁当家啊?但看着童宣红扑扑的小脸,终于还是忍住了。 这小厨子气鼓鼓的样子…… 林媛强忍着才没有笑出来。 太可爱了。 第8章 斗纸鸢 正月初一。 亦是弘光元年第一天。 童宣依旧是全家第一个起床的。 洗漱了,站到院子里,面对巍峨的空重山,伸了几个懒腰,活动了一下筋骨,见重玲从正房出来,“昨晚吃的暖锅,本就油腻,媛媛和大小姐又喝了一坛竹叶青,肯定伤到胃了,今天早上就吃清淡些,养养胃,你先去熬一锅小米粥,一会我去调几个小菜。” “好。” 重玲答应一声,便去庖房淘米生火。 童宣去西厢拿了前两天准备好的竹篾、彩纸,来到堂屋,用冷水和了小半碗浆糊,将小泥炉点上火,然后把陶碗放到小泥炉上,一边加热一边搅动,直到浆糊变的透明,便是做好了,蹲在地上,开始扎纸鸢。 正月初一放纸鸢是本地传统风俗,历史悠久到已不可考。 说法是,五颜六色的纸鸢有报春之意,当纸鸢乘风飞上碧空,带走晦气的同时,也预示着新的一年生意兴隆,蒸蒸日上,对于做官者,则有飞黄腾达的吉祥预意。 山河村地处青月城北郊,后枕空重山。 而空重山,在风水上,被视为青月城的靠山。 是以青月城的居民,偏爱到北郊放纸鸢,尽兴之后,剪断线,让写有新年吉愿的纸鸢落入空重山中,认为得到靠山过目和庇护,愿望便能实现。 因此山河村、山脚村、双河村前空阔之处每年都聚集了成百上千放纸鸢的青月城居民,有耄耋老人,也有年轻仕子和小姐,有达官显贵富商大贾,也有平头百姓和小生意人。 家门口就是放纸鸢的好地方,童宣当然不会让一家人睁着眼睛看别人放,是以自己动手扎起纸鸢。 扎一只小燕子。 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 “扎纸鸢?” 林媛不知何时站到了童宣身旁,微笑着问道。 “嗯,自己动手做的更灵验。”童宣甜滋滋地道,“你怎地这么早就起了,你看大小姐都还在睡,小雪辽也没起呢。” “我是寄人篱下,怎能跟大小姐比,雪辽么,还是个孩子。” 至于在位五年,每天三更起床,于天色未明之际便要升坐太和殿御座,倾听百官奏事,未曾辍朝一日,以及做皇太孙的十二年,也有八年要在四更前起床,到文华殿跟父亲敬文太子一起听左春坊大学士讲学,林媛是不会跟童宣说的。 林媛,也是有着早起习惯的人。 刚才醒来,撩开素白纱帐,看到对面的床铺空了,心想着,这个小厨子每天都比皇帝睡的晚比皇帝起的早,就连新年第一天也早早便起床了,不知忙什么去了?一边啧啧称奇,一边起床后四处找寻,便一路走到堂屋来了。 “都说了不许见外”童宣一边扎竹骨一边鼓着粉腮道,“这里就是你家,愿意住多久就多久。” 林媛脸上的笑意加深,“好。” 雪辽也起了,蹲到童宣身旁,“宣哥哥,你在扎纸鸢?” 自从某日被童宣“语重心长”地教导一番后,雪辽便不在称呼童宣姑爷,而改唤宣哥哥了。 “嗯,等吃了午饭,带你去放纸鸢。” 雪辽喜的直拍手。 到底是小孩子,爱玩儿。 童宣会心地笑起来。 雪辽的性格一天天活泼起来,真是令人欣慰呢。 这边童宣将小燕子扎好糊好,那边重玲的小米粥也熬好了,香气溢满院子。 莲净便在这香气熏陶中醒来,听到堂屋里的动静,一边喊了声,“小童今年扎的什么?”一边穿上衣裳走到外间来,打了个哈欠,“又是一只燕子。” 童宣将燕子放到桌上,“大小姐,你给写几句吉祥话吧,下午我要把它放到空重山去”,叫雪辽去给莲净研墨,自己则去庖房做菜了。 莲净拿毛笔蘸了墨,睡眼朦胧,提不起兴致,在燕子的背上画了三只小羊,取三羊开泰之意,便将毛笔丢到一边,哈欠连天,抬眼看到林媛,“下午放纸鸢你也一起去,也好认认村里的人。” 林媛微笑着道,“是。” 很多城里人吃完早饭便携家带口来到了北郊。 但最热闹的还是下午,碧空飘满大大小小五颜六色的风鸢。 童宣扎的小燕子今年也顺利升空了。 小燕子一升空,顿时变的野马一般,林媛和大小姐都在看着,童宣不敢有一丝懈怠,拉着“缰绳”随着小燕子的“飞行”前后奔跑,雪辽“咯咯”笑着跟在童宣身后。 林媛目光追随着童宣活泼的身影,眸子里的色泽越来越明亮。 莲净看林媛一眼,“四小姐不去试试?” ……左春芳坊大学士们可不曾教我放过纸鸢,而且这般奔跑的姿态也有失体统……但自由奔跑在蓝天之下,也着实令人心驰神往啊…… 林媛刚要开口回应,却见两三个村妇模样的人朝童宣走去,围着童宣,因为离的远而且是在上风向,也听不到说的什么。 莲净倒是笑起来,“瞧我们家小童多吃香,村里人都争着抢着给提亲。” 林媛微微蹙起眉头,“真要娶进门,岂不是害人不浅?” 莲净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所以我昨天晚上说有件事要说,后来给忘了。” 林媛,“……” 另一边,长顺媳妇拉着童宣的衣袖道,“宣哥儿,今天润珠她妈和大姑都在,只要你点头,这媒亲事就定下来。” ……什么定下来了,我没听清楚呀, 求别耽误我放纸鸢,今年一定要让小燕子落进空重山上的玄空寺,方丈都会领着寺里的师傅们帮着纸鸢落入寺中的人家祈福呢,有师傅们祈福,大小姐的身体一定会好起来,媛媛身上虽然尚有未解开的谜团——出嫁时一路坐在轿子里为何会受箭伤?而一直跟在轿旁陪嫁丫环对此却毫不知情?而且小雪辽甚至说过……不管怎么样,只希望媛媛从此远离杀戮之祸,一生平平安安,嗯。 童宣一心只想着让小燕子向着玄空寺的方向平稳高升,完全分不开神来听长顺媳妇说的什么。 长顺媳妇口中的润珠是邻村山脚村的,此时也在放纸鸢,知道妈和大姑正在给自己提亲,不时红着脸往这边看一眼。 润珠这一看可就看出事来了。 山脚村有个叫在旺的小哥儿,暗里喜欢润珠很久了,而且在旺也在三分明月楼做事,跟童宣是同年选到灶园做学徒小工的,平日里就没少眼红老板娘对童宣的优待,前阵子童宣在码头上卖牛杂汤也害他每天被老母数落“都是在一个灶园做事的,瞧瞧人家多有出息,再看看你!”,一口怨气憋到今天,又见润珠对童宣这番情形,不由得妒火中烧。 当下在旺纸鸢也不放了,分开人群找到名叫玉官的少年公子,附在耳边嘀嘀咕咕说了一阵子。 玉官拧起眉头,“那边那个小白脸叫童宣?” 在旺道,“就是他,三分明月楼的大师傅要收他做徒弟,老板娘和东家商议的时候我在窗外听的真切,绝无一字虚言。” 玉官冷哼一声,“大师傅带的徒弟不就是未来三分明月楼的灶头了?” “可不就是三分明月楼未来的掌勺大厨了么,三分明月楼的厨子都是一代带一代,从来不用外来的厨子,不像响堂和帐房先生都是外面请……” 玉官不听则罢,一听之下立时吊起火把般两条浓眉,“什么叫外面请,根本就是挖人家墙角挖来的!” 这玉官如此愤愤不平,不为他,只因其乃是临江鲜饭庄东家的公子,三分明月楼的老板娘自临江鲜挖走了响堂赵至峰,带走了一批老吃客,玉官的父亲气的卧病了半个多月,玉官兄弟几个好几次要操家伙到三分明月楼闹事,都被其母阻止了,正愁没处发泄,童宣送到嘴边来了。 当下玉官挽起袖子,“哥几个都听到没?那边那个小白脸就是三分明月楼未来的灶园头儿!” 几个兄弟道,“没说的!缠他!” 原来这本地纸鸢分有尾和无尾两种。 有尾的,升空后可以平稳飞行,一般人都是放的有尾纸鸢,童宣放的小燕子就是这种。 无尾的,升空后很不稳定,极易打转,但也正因为会打转,所以只要放纸鸢的人控制得当,便能让纸鸢随时改变飞行方向和线路,这种纸鸢叫做打斗纸鸢,纸鸢线是特别处理过的锯齿形线,缠住对方纸鸢后将对方线割断便是胜方,通过纸鸢在空中较量,可以看出谁更谙熟纸鸢的操控,是以胜方享有极高的荣誉。 玉官和几位兄弟放的便是打斗纸鸢。 他们打算用自己的纸鸢缠住童宣的小燕子,将小燕子的线割断,能撕破更好,祈福什么的就别想了,今年就等着倒大霉吧,哈哈哈…… 但是本地有规矩,打斗纸鸢只能找打斗纸鸢斗,若是故意去缠普通的纸鸢便视为犯规,是要受人唾弃的。 所以玉官几个不敢明目张胆地去缠小燕子,而是一边佯装互相缠斗一边向小燕子靠近。 莲净很快看出了苗头,“那个没尾巴的蝙蝠好似离咱们家的小燕子越来越近了?四小姐你看到没有?” 林媛点头,“我觉得这只打斗纸鸢似乎来者不善。” 两人正说着,两只纸鸢的线已经在空中形成交叉之势,只要再靠近一些便会缠在一起,更糟糕的是,不远处有三四只打斗纸鸢还在往这边飞行,眼看就要把小燕子围住。 地上观看放纸鸢的人群看到这一奇观后轰然雷动,一起向前涌,将林媛同莲净冲散。 等林媛稳住身形抬头再看时,几只打斗纸鸢已经缠住了小燕子。 “主上,‘启’之霜降在此参上。” 一个修长的身影出现在林媛身后,语气极为恭敬地道。 林媛双目盯着空中缠在一起的几只纸鸢,一时没有回应。 “主上,可有什么事要吩咐霜降去做?” 第9章 小包袱抖一抖 不好,那只无尾蝙蝠缠上小燕子了! 小燕子可是有尾的普通纸鸢,呃,一定是误伤, 这谁也太不小心了,小燕子可是要放到玄空寺为一家人祈福的,若是线被缠断可如何是好…… 童宣正自着急,又有几只打斗纸鸢飞了过来。 要是再被这几只缠上,小燕子就彻底没救了。 童宣简直要绝望了。 就在这时,意外的一幕出现了,缠住和行将缠住小燕子的打斗纸鸢几乎在同一时间断了线,先后打着转从空中掉落下来,小燕子则安然无恙。 怎么可能? 玉官几个惊的半天合不上嘴,一个个目瞪口呆。 童宣只注意到打斗纸鸢与线连接处断了线,没注意到纸鸢线在线辘处也断了,亦即每只打斗纸鸢都断成了三部分,线辘,放出去的线,纸鸢。 真是邪门了! 玉官兄弟几个擦了擦眼睛,又擦了擦眼睛,还是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幕。 林媛见了也觉不可思议,向霜降投以疑问的目光。 霜降皱着眉,两只眼睛眯成一条缝,脸上也是诧异之色,“属下只是用暗器于线辘一端截断了纸鸢线,另外一端的线也同时断了实与属下无关。” “是小寒?” “不,众目睽睽之下,倏忽之间,于高空中截断纸鸢线,且不被众人察觉,不仅小寒与我没有这个本事,便连惊蛰统领也难以做到。” 另有高人…… 林媛微微蹙眉,目光漫无目的地在人群中搜寻,正对上一双湛湛明眸。 莲净的脸上也写着几分疑惑。 四目相对,周围的一切都灰化成了背景。 但也只是转瞬间的事。 两人很快便各自收回了目光,人群又恢复了涌动,沸反盈天的嘈杂声重新传入了耳朵,好似方才彼此注目的刹那只是幻觉,根本不曾发生过一般。 约莫过了一柱香的功夫,玄空寺传来钟声。 “小燕子落入玄空寺了!” 童宣和雪辽开心不已,先是振臂高呼,继而击掌相庆。 林媛和莲净一起走过去,林媛微笑着看着童宣,莲净则笑道,“确定刚才那钟声是咱们家的燕子落到寺里了?” 玄空寺虽是佛门清净之地,但今日格外慈悲为怀,每当有祈福的纸鸢落入寺中,便为之鸣钟一响,晚间还会做一场法事,为百姓祈福。 “一定是,”童宣激动的小脸呈透明的粉红色,皮肤下似有光逸出,“剪断线后,我亲眼看到小燕子落向玄空寺了。” 莲净不以为然,“眼睛有时候会骗人喔小童。” 纸鸢断线后还会依风向和平衡情况飞行一断时间,会落到什么地方真是难说。 落入玄空寺的纸鸢无疑运气成份居多。 “眼睛有没有骗我不知道,反正我心里知道就行”童宣信心满满地道,擦了擦额头的汗珠,说起方才有惊无险的小波折,“大小姐你和媛媛一定没看到,之前小燕子好险的,差点给几只打斗纸鸢缠断了线。” “喔?”莲净挑起一边眉毛,“有这种事?我倒是没注意。四小姐你看到没有?” 林媛点头,“缠在一起之后,打斗纸鸢的线断了,小燕子却完好无损,真是好生奇怪。” “说奇怪也不奇怪,”童宣昂起小脑袋道,“刚才有人跟我说,缠住小燕子的打斗纸鸢是临江鲜饭庄东家的几位公子放的,想是气不过三分明月楼从临江鲜挖走了一位大名鼎鼎的响堂,拿我这小伙计出气来了,只不过人在做,天在看,他们欺负我,天上这位自然会为我主持公道,所以最后是他们的纸鸢断线了。” 莲净“哧”的一笑,林媛也忍俊不禁,小厨子唇红齿白的小嘴说着这段话的时候不知有多可爱。 你俩就好好笑我。 要是你们亲眼看到我师父被天诛的情形就知道我说的没错了。 抬头仰望碧空,童宣依稀看到了当日那一幕—— 本来五柳长髯飘扬脑后仙风道骨到不像话的师父正在她面前徒儿长徒儿短地说着完全听不懂的话,一碧如洗的天空突然像被一口大黑锅罩住一般变的伸手不见五指,“喀啦!”一声炸雷,无数闪电撕破漆黑的天空如无数利爪抓向师父…… 童宣整个惊呆了,眼睛和嘴巴张的圆圆的,两只粉拳举在腮边——这么惊悚的场面搁谁也不能泰然处之,况且她还是刚穿越来没几分钟完全不在状态的新人一只? 不知过了多久,乌云和闪电消失,天空挂回万里无云的面孔。 童宣回过神,只见师父面如草灰摆着前弓步两手擎在头顶,以一种力拔山兮气盖世飘逸非常的姿势立着一动不动。 “喂……” 您老别只顾摆造型能说句话不啦? 童宣正歪着小脑袋吐槽……面前的老头子就被一阵风吹的烟消云散了。 ——虽然之前看起来没什么异样但其实已经被雷电加工成了人形粉末。 没错,师父那个大恶人就这么走了。 如果不是十恶不赦,怎会遭到天诛? 正所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所以做人一定要厚道,嗯! 童宣一边想,一边用力点头。 看这物我两忘的样子,在想什么倒是? 林媛忍不住伸出食指轻轻戳了戳童宣脸颊,童宣回过神,挂上两个小梨涡对林媛傻笑。 林媛,“……” 好想再戳两下。 尤其那两只小梨涡。 莲净伸手将童宣的小脸扳过去,“你看那位姐儿是不是你们三分明月楼老板娘的千金?” 童宣看了看,“是,是明婉。” 明婉正拿手指着玉官几个的脑门骂,“我娘就挖了你家的响堂怎么着?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我们给的工钱高,人家自然就来了,你们要是不服,趁着今儿放纸鸢,你们来找本小姐斗,光明正大一决雌雄,暗搓搓地去欺负我家小伙计算什么好汉!” 原来有人将童宣的小燕子被玉官几个打斗纸鸢缠住的事,告诉了正在附近放纸鸢的明婉小姐,明婉小姐经过娘亲授意替小伙计出气来了。 玉官几个吃方才纸鸢离奇断线一惊,到这时才还过魂来,被明婉当众骂了一顿,脸上的表情一阵红一阵白,风车一样转不停,末了跳起来怒吼,“斗就斗!本公子怕了你不成!到时候你的纸鸢被缠断了线可别哭鼻子!” 当下让家人拿来备用的纸鸢,与明婉小姐一起,将打斗纸鸢放到空中,各显神通,开始较量。 “大家快来看呐,三分明月楼东家小姐和临庄鲜饭庄少东家斗纸鸢呢!” 伴随着吆喝声,好热闹的百姓争先恐后向前挤,遮住了童宣的视线。 “走,”童宣拉着林媛和莲净,“咱们也瞧瞧去。” 要说这明婉小姐,也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缠断了玉官的纸鸢线后,又先后赢了玉官的几位兄弟,临了收了纸鸢交给下人拿着,拍拍手上的灰,“玉官你服不服?” 玉官闷着头不出声。 明婉小姐一笑,“你不说话我就当你服了。这斗纸鸢本是登不上大雅之堂的游戏,输赢原不算什么,待它日你自父亲手中接下饭庄,我自爹娘手中接下三分明月楼,咱们再一决高下,那时候能赢才叫真本事。玉官你约不约?” “约。难道我堂堂七尺男儿还怕你不成。” 玉官嘴上这么说,却始终没有抬头。 明婉小姐一扬头,“嘴说不算,击掌为誓”,说毕率先伸出手掌。 玉官抹了把脸,左看看,右看看,最后才敢看明婉,伸手在明婉手掌上拍了一下便收了回来。 明婉豪爽地道,“一言为定!” 玉官擦擦鼻子,“一言为定。” “啧啧,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莲净点头称赞,“如此,这玉官便成了明婉小姐裙下不贰之臣了,这么小就如此有心计,将来长成定然比她娘更有手段。” 林媛微笑着点头表示赞同。 童宣正要开口说什么,已经走出人群的明婉小姐竟然转过身来,对着童宣嫣然一笑,随后眨了眨眼。 呃,传说中的秋波。 童宣脸忙用袖子挡住脸,明婉小姐的秋波小伙计可受不起,小伙计也是女孩子呢。 莲净拉开童宣的衣袖,“瞧你这点出息。” 林媛也是一脸促狭的笑容。 这一日玩的十分尽兴。 像这样的日子,平常百姓家,一年也就一天而已。 第二天,童宣就开始为生计忙碌了。 虽然酒楼那边尚未开工,但码头上初五以后便会忙起来,所以要开始为牛杂汤出摊做准备了,年前那一锅老汤并未倒掉,每天都会加水煮沸,愈加浓香,这一日童宣将大铁锅里面的草药包取出,重新换了一包,又向汤里新加了牛骨,熬的香气四溢方罢,童宣打算将这锅汤一直做下去,做成百年老汤什么的,那就是响当当的招牌了。 除了熬汤,童宣开始琢磨着往摊子上加个烧饼炉子。 牛杂汤是喝的,再加个吃食,那才是齐全的吃饭地儿。 而且烧饼跟牛杂汤一样,价钱便宜,码头工人都吃的起,做起来也不复杂,重玲和水生媳妇很容易就能学会。 关键是烧饼炉子。 童宣不想用大泥炉,做起来麻烦,而打算用缸炉,因为院角恰好有一只大水缸,缸体有道裂缝,所以不能盛水,一直闲置,正好可以用来做缸炉。 “宣哥儿,来借一步说话。” 童宣去找水生拉大水缸去包铁皮的时候,被水生媳妇神秘兮兮地拉到一边。 童宣一头雾水,“什么事啊三嫂子?” “昨个我听你家莲姐儿说,你跟那个叫什么媛媛的,同居一室已有数月,早就办成那事了?” 童宣一头雾水,“三嫂子你说清楚——我、我跟媛媛办成什么事了?” 水生媳妇不由笑起来,一巴掌拍在童宣肩头,“孤男寡女同居一室还能办什么事。” 童宣张口结舌,“……” 我天,大小姐这张嘴真是…… 果然大小姐还是卧病在床比较好,一出门就制造混乱,呃。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昨天我偷偷打量了媛媛一下,虽然因为风大包了头巾,脸没看全,但只一双眼睛我就看中了,绝对是我活这么大看过的最漂亮的眼睛……宣哥儿,什么时候请全村人喝喜酒啊?” “……这、这,我得回去问问姐姐再说。” 虽然私下里称莲净为大小姐,但明面上管莲净叫姐姐。 在村人眼里,莲净和童宣是一对亲姐弟。 水生媳妇点头,“你父母都不在了,长姐便是母,人生大事当然要和姐姐商议,等商议好了,选个日子,办喜事的时候需要人手,只管来叫。” “好、好一定。” 跟水生用牛车拉着大水缸去铁匠铺的时候,水生也说,“昨天你嫂子跟我提起,我也看了一下,哥跟你私下说,看身段那真是没说的,既然都住在一起这么久了,怎么也该给人家一个名份,就早点把喜事办了吧。” 又来了,呃。 童宣还是那句话,回家跟莲净商议。 大小姐,给跪了,你到底几个意思?你说清楚啊你说清楚。 第10章 朱长顺你赶紧走 到了铁匠铺,老铁匠听童宣说要给大水缸包铁皮,不由笑道,“宣哥儿,你在码头上卖牛杂汤挣了不少钱吧,连个水缸都舍不得买个新的。” “我这包了铁皮是做炉子用的,也不是全包,包一部分就成”童宣一边说一边在缸上比划着,“从这里到这里给我包上就行。” “行嘞”老铁匠呵呵笑着拿起铁锤,叫徒弟拉起风箱,丁丁当当一阵敲打,不一时打出一块铁皮来,冷却后,给包到大水缸上,用铁线箍住,“我做了几十年铁匠,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要给水缸包铁皮的,更是头一遭听说有人拿水缸做炉子的。” 水生道,“我这兄弟就是主意多,山脚村世世代代杀牛,世世代代把牛杂往河里倒,就没人想过要用牛杂做汤的,看我这兄弟卖牛杂汤赚了钱,他们才跟风做起来。” 老铁匠点点头,用赞许的眼神看着童宣,“宣哥儿就是长的太秀气了,俊俏的像个小姑娘,不然啊我还真有一桩好亲事要帮着说道说道。” ……虽然觉得槽点多多,就是无从吐起呢…… 童宣只好陪笑。 水生摆摆手,“我兄弟的亲事可不用你老铁匠操心。” “喔?这话怎么说?” “早就有姑娘送上门了,都住在一个屋几个月了,马上就要办喜事了。” “此事当真?”老铁匠山羊胡子翘起老高,“宣哥儿什么时候办喜事?这喜酒我可喝定了。” 童宣,“……” 水生你确定不是在往我胁上插刀吗? 水生道,“这事我兄弟做不了主,得跟他家莲姐儿商议,估计快了,也就这几天吧。” 就这几天…… 又补一刀。 拉水缸回家的路上,童宣坐在牛车上,小手托腮,白嫩的小脸上一幅牙疼的表情,喔不,是两肋疼。 她是跟媛媛拜过堂不错,那是为了一百两银子呀,换句话说是为生活所迫,嗯, 她是喜欢看媛媛不错,因为媛媛好看呀,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不是? 她是希望跟媛媛一直住一起不错,因为、因为媛媛、因为媛媛性格好呀…… 但若要在村里办喜事,从此以夫妻的名份行走世间,就不好了呢, 要说哪里不好……反正哪里都不好…… 水生回头看了看童宣,“既然出来一趟,不如再带点什么回去?” 童宣想了想,“那就去李大爷家拉一车木炭回去吧。”烤烧饼少不了要用。 在李大爷家,水生一边帮着李大爷往牛车上搬木炭一边又把童宣好事将近的话说了一遍。 童宣真是服了水生了,八尺高的大男人简直比村里的媳妇婆子们还八卦。 没想到李大爷道,“这事我昨晚上就听隔壁王婶子说了,说那姑娘长得挺不错,教养也好,原是书香世家出身,只因父亲受前朝旧案牵连,无故丧命,母亲悲伤过度也过世了,为了生计投奔到咱山河村来,看上宣哥儿人勤快心地又好,没要一分聘礼,清清白白的身子就给了宣哥儿了,要我说,宣哥儿就趁着正月里雪还没化,村里人都还没忙活开的时候把喜事办了吧,这么好的姑娘你上哪找去,不趁早办事还等到什么时候?” 童宣,“……” 这段说词却不像大小姐的画风——王婶子听谁说的这是? 正自疑惑,院墙上冒出个人头来,正是隔壁院的王婶子,“宣哥儿你在呢,什么时候办喜事啊?我听卖油的小寒说,你跟人家姑娘早就成就好事了?你可不能光占便宜不给人家名份呐,就算是小门小户也要讲究门风呐,不清不白的住在一屋算怎么回事?李大爷你说是不是?” 李大爷点头,“可不是。” 等、等下,卖油郎小寒?他怎么知道我跟媛媛的事?虽然年前一段时间每天下工一起回山河村,路上说些有的没的,但并未跟他说过家里的事呀……莫不是小寒知道我替人拜堂的事?那天刘家那么大排场,街头巷角围观者甚众,卖油的挑个担子走街串巷……还真有可能,呃。 水生见童宣不说话,便出来打圆场,“都别急,也就是这几天的事,到时候一定去喝喜酒啊。” 拉着木炭和水缸回到家,水生把水缸搬下来,又帮着重玲把炭卸下来在西厢库房垒好,便赶着车回家了,童宣包了一包自己炒的瓜子追上去扔在车厢里,“带回去给孩子吃!” 林媛因见有外人在,觉得不方便,方才没有出来,此时见水生走了,走进院子,围着水缸走了一圈,“这水缸本有裂纹,即使包了铁皮,也还是盛不了水,再说你这铁皮也没有包全……” 皇帝陛下在紫禁城里住久了,一朝出了四方城,见什么都稀奇,如今见了包了铁皮的水缸就更稀奇了。 童宣笑道,“这是做缸炉用的,等下午我找泥瓦匠支个台子把炉子做出来你就知道啦。”说完想起李大爷说的“人家姑娘清清白白的身子给了你”,小脸不由烧的火辣辣的,脸蛋上霎时烘出两朵红云来,偷偷看了林媛一眼,视线像是被烫到一般,旋即收了回来。 莲净正好从堂屋出来,“哎哟,小童,你这是出门包缸去了还是出门抹胭脂去了,瞧这小脸红的。” 还不都是大小姐你的功劳,等、等晚上再跟你算帐,哼。 童宣红着脸噘着嘴一头扎进庖房做午饭去了。 下午,童宣找来长顺,一边指点他支台子,一边给他打下手,和泥,搬砖块,足足用了两个时辰才将缸炉做好。 “谢了长顺哥。” “这点小事何足挂齿”长顺摆摆手,咳嗽了一声,压低声音道,“那件事我听说了,你要是真够哥们,就让你媳妇出门让哥瞧瞧。” 呃,你说这没网络,消息也能传这么快,人的嘴,不服都不行——如今村子里大概没人不知道了吧? “这、这个……” 童宣正不知如何是好,那厢莲净不知怎么听到了,在堂屋里喊了一嗓子,“媛媛,长顺要见你呢,出来认认人,没病没灾的整天窝在屋里算怎么回事?” ……大小姐你真是够了。 媛媛该多为难? 还是先把长顺支走为上策,嗯嗯。 “长顺哥你先回去,以后再说。” “童宣你赶我?你也太不地道了你,行,我走,以后家里有什么事别来找我!从今个起我长顺不认识你姓童的!” “长顺哥你别生气……” 童宣正一边一边赔不是一边把长顺往外推,东厢门“吱呀”一声开了,林媛端着一杯茶,嘴角带着温柔的弧度走过来,将茶杯递给长顺,“忙了半天一定渴了吧,喝口茶。” 长顺本来一幅怒不可抑的表情,看到林媛的一刻,整个人立即变的如痴如醉,我的娘,这、这真不是九天仙女下凡尘吗? 童宣见长顺两只眼睛像长在了林媛身上似的,胸腔里莫名就升起一股大火,手上使足了力气,生生把一座小山推出院门,“哐当!”一声关了门,上了闩,两手掐腰对门外喊“朱长顺!你赶紧走!从今个起我不认识你这姓朱的!” 吼完,气呼呼地走到林媛面前,接过茶杯“骨嘟骨嘟”喝个干净,“我也忙了半天,我也口渴,这茶该我喝。” 长顺直到这时才回过神来,在院外嘹开嗓门喊道,“童宣!有这样的媳妇是你三生修来的福气!赶紧把喜事办了吧,这杯喜酒我一定要喝,哈哈哈……” 童宣,“……” 第11章 大小姐如是说 童宣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媛媛,你别听长顺乱说,也别听大小姐的……” “咳咳,”莲净从堂屋走出来,“不听我听谁的,这个家什么时候轮到你当家了?” 童宣一见莲净走近,立时没了底气,“大、大小姐……” “你当真以为我同意收留林四小姐只是因为可怜她的身世?”莲净冷哼一声,看林媛一眼,“天下可怜的人多了,我这区区寒门,堪堪能养活三口人,若是这可怜之人来一个收留一个,自家还要不要吃饭了?” 林媛一笑,“那敢问大小姐,因何收留我呢?” “事情到了这个份上,我也就明说了,小童的情况你也是知道的,那么多人提亲你也看到了,若是娶人家进门,不仅害了小童,也害了人家姑娘,你既然无处可去,且与小童年龄相当,何不与她做了明面上的夫妻?也好报答小童救命之恩?” 童宣,“……” 林媛眉间一转,“大小姐,我有一事不明。” “何事不明?说。” “小童生的眉目如画,玉雪可爱,既使身着男装,乍看之下也像个女孩子,为何不让她以女儿身份行走世间,反让她担这男子身份?” “咳咳,你也看到了,我这身体一年十二个月,倒有十个月要躺在床上,这辈子是注定嫁不出去了,咳咳咳,若是小童将来嫁人,谁来养活我呢?况且小童已立下重誓要侍奉我终生,咳咳……” 呀,不好,这是要犯病的节奏。 “大、大小姐,”童宣慌忙上前扶住莲净,“快进屋躺下,别再劳神了。” 莲净顺势倒在童宣怀里,一发咳的厉害了。 童宣本不及莲净个高,双臂猛然间承担了莲净全部重量后,身体一个踉跄险些摔倒,林媛见状忙上前帮忙,与童宣一左一右将莲净扶到房中躺下。 “咳咳,就算我这般病弱女子,穿上男装也比小童像男子,咳咳,小童实在是……咳咳……” ……这种事着急也没用呀。 童宣替莲净掖好被角,“大小姐你就别想这么多了,好好养病才是正经。” 林媛也道,“大小姐你且宽心养病,至于你方才说的事,媛媛答应便是。” “咳咳,那就好,那我就放心了,咳咳咳……初六小童就要去酒楼上工了,这两天就开始准备,初五就把事办了吧,咳咳……” 林媛点头,“都依大小姐。” 大小姐这番情形,媛媛都答应了,我若再说不,就是不知好歹了呢,而且本来也就是搭火过日子而已,大大方方倒没什么,若是扭捏了才真正尴尬呢。 童宣想到这里,也跟着点头,“嗯,都依大小姐。” “咳咳,正元节前后,什么东西都涨价,赶在这个时候办婚宴,咱家只怕要大出血了啊,咳咳咳……” 童宣这时挺起了小腰板,“不是我说,大小姐,这钱可省不得,既然办了就要办像样的,不能让村里人说咱们抠门。” 重玲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进来,在一旁附和道,“就是。” “罢罢罢,千金散尽复还来,重玲,去,把咱家的积蓄都拿出来,交给童宣,务必把这场婚宴办好了,让各位乡亲都吃的尽兴。” 重玲依言取了钱袋交给童宣。 童宣领了钱,并不着急去张罗,吃完午饭,照旧摆弄缸炉,她已经打好了小算盘,初五就用烧饼做主食,这可是无形中的广告,只要来坐席的乡亲吃着好,一传十十传百,这缸炉烧饼就出名了,牛杂汤的摊子离村子极近,烧饼的名声传出去后,将来不仅可以做码头上的生意,连村里的生意也可以一起做呢。 因想着这烤烧饼将来是要交给重玲做的,童宣将缸炉清洗干净后,便让重玲在缸炉里生起炭火,然后往炉壁上刷水测试炉温,自己则忙着和面,做酥,拌馅,掐剂子,擀烧饼。 林媛在旁边看着,觉得这个时候的小厨子好似变了一个人,气势堪比坐在太和殿御座上俯视百官时的自己,君临天下,唯我独尊。 “小童,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 受到感染的皇帝陛下也闲不住了,卷起了袖子。 童宣摇头,“媛媛你坐着就好,等烧饼做好了,你尝尝味道,你说不好吃,我就重新调馅,直到你满意为止。” 林媛点头,“这个就交给我吧。” 要说用膳,没有比皇帝陛下更讲究,更挑剔的了。 虽说众口难调,但连天下第一挑剔的皇帝陛下都说好吃,天下没有几个人会说难吃吧。 况且林媛的味觉远胜常人呢。 “不行,炉温太高了,你看水一刷上去滋滋声太急,如果这样就把烧饼贴上去的话,会因为水份蒸发过快,很容易将烧饼烤糊,所以要往炭火上洒上些草木灰,将炉温调低”童宣擀好烧饼,重玲还没有调好炉温,童宣便拿起刷子,一边刷水一边教重玲,“像这样水刷上去后滋滋声不急不缓,就可以贴烧饼了。” 重玲认真听着,不时点点头,“我晓得了。” 第一炉烧饼出来的时候,林媛尝了一口,“饼味极香,但馅的味道淡了些,而且也不够酥脆。” 童宣自己也尝了尝,“嗯,味道和口感都欠佳,重新调馅,再来一炉。” 重玲也吃了一口,“我觉得这味道就行了。” 童宣摆手,“还有时间,能做好,就尽量做好。” 为避免浪费,每炉只贴几块。 到第三炉的时候,小雪辽也加入了试吃的队伍,“又香又酥,好好吃喔。” 但林媛依然摇头,对馅的味道不满意。 童宣便再次调整佐料的比例,再烤一炉。 如此,直到第八炉的时候,林媛才点头道,“外焦里嫩,香脆可口,馅味鲜美,别有风味,甚好,甚好。” 莲净的声音从屋内传来,“咳咳,你们只顾在外面吃的尽兴,把我这病人抛在屋里不管不顾,咳咳……” 童宣连忙拿来陶碗,拣了两块刚出炉的烧饼给莲净送去,“大小姐你也尝尝。” 莲净吃了几口,点头道,“味道是不错,可就是里面放了肉,咳咳,初五办宴席光是烧饼只怕就要吃掉一二两银子吧,咳咳咳……再给我拿几块来,晚饭我就不吃了,烧碗蛋花汤润润口就行。” 童宣又去烤了一炉,给莲净端了几块去,烧了一锅小葱蛋花汤,服侍莲净喝了,跟林媛重玲几个便在庖房围着小桌子坐下来,吃烧饼当晚饭。 第二天,童宣家要办喜宴的事一传开,山河村顿时热闹起来。 水生家的牛车一大早就欢快地出动了,载着童宣、长顺、海生几个到城里买了食材回来,水生媳妇和长顺媳妇则领着婆子们各家征招宴席要用的桌子板凳,“记着初五要用,到时候可一定要腾出来。” 办喜事用的东西,多少都沾点喜气,各家都乐得点头,“行,三嫂子你就放心吧,听说宣哥的媳妇漂亮着呢?” “可不是,所以宣兄弟开心呐,办喜宴下了血本,席开三十桌,按城里酒楼包桌的规格,每桌十四道菜,荤菜过半喔,到时候不仅要把桌椅板凳腾出来,肚子也一起腾出来,好好吃点油水!” “那我们头天晚上就不吃饭,一定腾个空空的肚子出来。” 媳妇婆子们一起笑,“行,就这么说定了,宣兄弟可是在城里酒楼做事的,厨艺了得,到时候都来尝尝宣兄弟的手艺。” “一定一定。” 第12章 那些人真是讨厌 初五早上,莲净扶病为新人布置新房,第一件事就是让重玲和雪辽将童宣的床搬到库房去,“新房里放两、张、床岂不笑死人?” 搬出去就搬出去,等晚上宴席散了我再搬回来。 童宣吐了吐舌头。 转脸去看林媛,唇角依然是柔软的弧度,含着一弯浅笑。 呃,如果一天媛媛离开了,自己一定会无比怀念这清浅却隽永的笑容吧? 山河村并不大。 能上得了台面、够十人围坐的桌子,全村也就找到了十张而已,而且院子的空间也只能摆十来张桌子,还要给喇叭唢呐班子留地儿,再多的话就显的拥挤了,上菜都不方便。 童宣跟水生、长顺几个商议了一下,决定三十桌喜宴分三茬坐,下午申时第一茬席,酉时第二茬席,戌时最后一茬。 路远的,平时不怎么走动的,第一茬坐,家离的近,平日来往比较多、关系比较好的,在庖房搭把手办事的,则留在最后一茬坐席。 掌勺的厨子就童宣一个,一群媳妇婆子打下手,在庖房里说说笑笑好不热闹。 很多村民早早就来了,有需要搭把手的就帮着做点事,闲下来时,则或蹲或坐,在院子侃大山说段子,不时便笑成一片。 有些少儿不宜的段子,童宣听了白净的小脸烧的通红,好在手头上一直忙的闲不下来,身旁的媳妇婆子们只当她是累的,都没多想。 第一茬席面摆上桌后,院子里瞬间安静了很多。 大家都忙着吃菜,腾不出嘴说话。 看着坐席的人吃的那么香,等二茬席的人止不住流口水,也没心思东扯葫芦西拉瓢了,蹲在院角,一边有一句没一句的说两句,一边不时的看看吃饭的人。 菜吃到一半,长顺媳妇领着两个婆子端着托盘,挨桌上烧饼,一人两个,都是刚出炉的,众人一尝,都不禁连连点头,“好吃好吃!”,没发到的桌闻听“轰”的一下站起来伸手要,长顺媳笑道,“都有,都有,别急,这饼要新烤出来的才好吃,下一炉出来就给你们上。” “宣哥的手艺真是没话说,这还没出师呢就有这等本事,将来出师了一定前途无量。” “可不是,手艺好,油水也足,这一桌菜要是去酒楼吃,怎么说也得要一两银子呐。” “这饼好吃到叫人恨不得连舌头都吞了,一会得问问宣哥儿叫什么饼。” 第一茬席散了后,客人们一边往外走一边赞不绝口。 第二茬席的时候,有几位远道的小哥儿不请自来,一进院子就嚷嚷开了,“童宣你小子真不够意思,结婚这么大的事都不跟哥几个说一声。” 童宣出来一看,都认识,一起招进三分明月楼的学徒小工,在旺他们。 在旺放纸鸢那天跟玉官告状,害得童宣的小燕子差点被缠断了线,本是因为润珠,一听说童宣聘下的媳妇另有其人,心里一块石头落地的同时,也觉得有愧,便找了几个小伙伴带了几坛好酒来贺喜。 在旺一巴掌拍到童宣肩上,“你小子行啊,不声不响的就把媳妇娶进门了。” 咝,好痛。 人家肩膀这么单薄你用这么大力气干嘛。 童宣捂着肩膀嘟起嘴。 “娇气的跟个小娘们似的,哈哈哈……” 看着童宣吃疼的样子,在旺几个一起笑起来。 “因为桌子和地儿都不够,所以分了三茬坐,你们几个都是自己人,先跟我去庖房忙一会,等到最后一茬再坐。” 在旺几个卷起袖子,“做饭是咱们本行,没说的。” 因新来了一批生力军,童宣便让水生媳妇和几个婆子到院子里歇歇,吃个烧饼垫垫,一会坐席,众人听说是酒楼来人了,乐的让贤,“行啊,你们忙,听院子里的人喊成一片说烧饼好吃,我们几个老没出息的暗里不知流了多少口水,早就想去尝尝了。” 等到第三茬席菜上完了,童宣便跟在旺几个在庖房摆了一桌酒菜。 “童宣,坦白说,你是我们这批人里最有灵气也是做事最认真的一个,老板娘和东家看好你,我们哥几个也看好你,将来做了灶园头儿,别忘了照顾照顾哥几个。” 童宣摇头,“大师傅招我那会说,要栽培我做响堂……” “响堂哑堂什么的你就别想了,老板娘和东家已经商议好了,要让大师傅带你呢,你呀将来必是我们灶园头儿无疑。” 童宣蹙起眉头鼓着腮,“这样啊……” 心里五味杂陈,说不出是喜是忧。 这一日直到深夜,客人们才散去。 有几个醉的东倒西歪吵着要闹洞房的,被重玲毫不留情地推出了院门。 童宣累的精疲力竭,回到东厢新房,才想起来只有一张床,转身正要喊重玲跟自己搬床去,身后林媛道,“这么晚了,今天就跟我将就一晚,明天再搬。” 这个时候要想不尴尬,第一要大方,第二要大方,第三要大方。 “嗯,也好。” 童宣应了一声,关了门,默默脱了衣衫上、了、床。 见林媛留出里面的地方给她,便爬到里侧拉过被子躺下。 里面一人一床、被、子,外面盖了一、床、大、被,枕头也是一人一个。 还好还好。 如果里面也是一、床、被、子的话,童宣无论如何也大方不起来,不知要怎样扭捏呢。 喝喜酒的人说了那么多段子,影影射射的,在脑子里怎么也挥不去。 那些人真是讨厌。 童宣闭上眼睛想道。 林媛并没有吹灭蜡烛,而是翻了个身,单手托腮看着看着童宣清秀荏稚的小脸,半晌道,“小童?” 童宣早就感觉到身旁人的目光,闻言睁开眼,“嗯?” “为何立誓终身侍奉莲净?可是卖、身与她了?” 童宣摇头。 这个,要怎么说呢? 师父死后,她用擀面杖撅着小包袱下山,结果走了一个多月都没走出那道山脉,饥一顿饱一顿,每晚都会被山林中野兽的吼声吓醒,战战兢兢,忍受着漫长到一眼看不到边的孤独,暗暗立下重誓,下山后遇到的第一个人,不管是谁,都要扑过去抱大腿认祖归宗,从此不离不弃。 学的是小鸭子。 刚孵出的小鸭子,看到的第一个身影,不管是大白鹅也好,还是小男孩也好,都不容置疑地认做自己的母亲,从蛋壳里挣出来后,便“嘎嘎嘎”地跟在母亲身后寸步不离。 后来遇到了莲净和重玲,就跟着她们走了。 就这样。 如果照实说的话,媛媛一定不信吧? 第13章 小包袱使劲儿抖一抖 见童宣迟迟不开口,林媛微微拉拢了上下眼睑的距离,嘴角柔软的弧度也消失不见。 呃,媛媛生气了。 相处几个月来,还是第一次生气。 很少生气的人,一旦生气,后果便很严重。 童宣吓的一股脑儿全说了出来,连师父遭到天诛都没有隐瞒。 “后来遇到大小姐和重玲,大小姐当时因家中变故,终日郁郁寡欢,没有胃口吃饭,喝了我煮的一锅汤,胃口便好了起来,便要收留我,而我之前也立下誓言,于是便跟着她们走了,本来大小姐的全部家当都装在一辆马车里,走到哪是哪,我见不是头,便劝大小姐趁手里还有些银两,置下房屋田产安定下来,大小姐点头称是,于是在山河村买了这座院子和屋后两亩旱田。就是这样。” “……你立的誓也太荒唐,幸亏是遇到大小姐,若是遇到歹人,欺了你的身子,将你卖到青楼,终你一生也难以走出泥沼。” 童宣激凌凌打个冷战,“呀,我倒没想到这层。” 林媛见这后知后怕的样子,忍俊不禁,勾着唇角道,“真是傻姑娘。” 大概这就是世人常说的傻人有傻福吧。 如此单纯,干净,心思简单的人,十七年人生中还是第一次见到。 昔日曾拜堂,今日再成亲。 一定是上天赐与的缘份。 虽然哭笑不得,但又觉得没什么不好,胃口前所未有的好,睡的踏实安稳,每日乐在其中,心绪一脉平和,是在紫禁城的十几年中都不曾有过的。 目光如此悠远,这是看到哪里去了啊喂? “媛媛?”童宣拿小手在林媛面前挥动了几下,直到成功吸引林媛目光,“我还有话跟你讲。” “喔?方才不是说已经合盘托出了么?原来是有所隐瞒……” “不是,我要讲的这件事,跟大小姐都没说过。” 林媛极有兴致地挑眉,手臂放在童宣身侧,形成半拥之势,“说来。” “媛媛可有听过‘南柯一梦’的故事?” “听过,一人于庭中槐树下做了一梦,官至显贵,五子登科,后来敌军来犯,此人领军御敌,兵败,妻子病死,五子入狱,自己也被逐出国境,醒来方知是梦一场,因此大彻大悟,出家做了道士,何以说起此事?” “因为我此时也似在梦中”童宣将灵魂穿越之事说了,“你说是不是像做梦一般。” 林媛心中略觉惊异,半晌道,“若你知道自己在做梦,反倒是清醒的,既是清醒,又怎能说在做梦?你之情形,与梦境大不相同。我以前深居闺中无事,常看些闲书打发时间,于一本地方志中读到,某府某民,晕厥后醒来,六亲不认,完全变了一个人,众人皆奇,后来一邻府老妇,见此人言行酷似其亡子,便上前相问,不想此人见了老妇便跪地呼母,痛哭不起,后两家各争为子,诉至府衙,府尹难以决断,惊动了天子景元皇帝……” 童宣听的入神,“那这案子景元小皇帝是怎么判的?” ……小皇帝…… 林媛嘴角微不可擦地抽动了一下,接着道,“皇帝陛下觉得,此人身是甲家子,魂是丙家子,乃是两家造化,冥冥中注定,两家不但不应反目成仇,反倒应珍惜这上天赐与的缘份,便赐此人良田二十亩,令其兼养甲家父母和丙家父母,将来成婚,子女姓氏亦可分为两姓,各继一族。” “原来小皇帝竟是明君呐,”童宣忍不住拍手叫好,随后又黯然神伤,“可惜景元毕竟年纪太小,不及秦王老谋深算老奸巨猾,被坏大叔夺去了皇位。” 林媛莞尔,“何以见得这秦王便是坏人?” 童宣嘟起小嘴,大眼睛闪着纯真的光芒,“景元小皇帝是好人,秦王欺负好人,当然便是坏人了。” 林媛笑道,“那也不见得,”摸了摸童宣的小脑袋,“那你可记得先前家住哪里?父母何人?本朝既有先例,后案便可照判,你便是跟大小姐说出实情也无碍,将来可将大小姐同原生父母一并奉养……” “呃,我的情况跟方才那案中人并不一样,”童宣摇头,“我来自的世界,比现在这个朝代大约晚了接近七百年,我先世的父母不可能见到现在的我,而我,也再见不到他们了。” 虽然大照朝在原来的历史中并不存在,但是也就是在大照这一朝不一样而已,之前的历史都是相同的,意即,这个时空也同样是——“三皇五帝始,尧舜禹相传,夏商与西周,东周分两段,春秋和战国,一统秦两汉,三分魏蜀吴,二晋前后沿,南北朝并立,隋唐五代传”,只是在宋、元两个朝代之后不是朱氏的明朝,而是李氏的照朝,所以距前世的时间还是可以推算出来的。 林媛这下真正震惊了,她自幼受到的教育,子不语怪力乱神,认为凡事皆可用正常的逻辑解释,但童宣所说的情形,实在在她接受范围之外,若说是史上来的,尚可以为这魂魄于天地间飘荡一段时间,后来附于这具身体,但未来于此时并不存在,未来之魂怎可附于现在之人身上? 若说不信此为事实,但看着面前人那纯净如初生婴儿的眼神,却又不得不信。 说到兴致昂然处,童宣一时停不下来,接着道,“说起来,此世的大照和彼世的大明,颇有些相似之处。” 林媛心中一动,追问道,“除了历史顺序相同,这明朝与照朝还有何相似之处?” “我整日在小山村里,对朝廷发生的事知道的不多,但有一点我是知道的,就是这靖难之役。” 林媛,“……说。” “明朝靖难之役,发生在第二代皇帝建文帝身上,照朝,发生在第二代皇帝景元帝身上;明朝燕王入京时宫中起火建文帝不知去向,照朝秦王大军进入帝京时,紫禁城火光冲天,景元帝也同样不知去向。还有,建文帝是先帝长孙,景元帝也是先帝长孙,建文帝与景元帝的父亲都是在做太子时便去世,而且都是毫无预兆地暴亡……哎呀,可能是我瞎想,”童宣说到这里打了个哈欠,“再说,即使两朝确有许多相似之处,都与我等平头百姓无关,我等草民还是本本份份做营生才是正经,困了,媛媛,我睡……了……”眼皮越来越沉,语尾渐低,最后没了声音。 若照朝与明朝果然很多相似,那小童岂不是能预知未来之事,如此……林媛思想半天,抬眸看时,童宣已经睡着了,鼻中传出轻微的鼾声,林媛笑着摇了摇头,替童宣掖好被角,转了个身,紫禁城中的岁月在脑海中挥之不去,这一夜,睁着眼睛到天亮。 第14章 反正就是舍不得 东方泛着一缕鱼肚白,空重山笼罩在灰色的雾气里,呈现出浅浅的轮廊,远近传来几声报晓的鸡鸣,更显的天地间静悄悄的。 将这里的空气罐装后拿到前世的帝都去卖,一百块钱一罐都有人抢着买吧? 童宣起床后走进院子,一边贪婪地呼吸着清晨清新的空气一边这样想着,白净的小脸上漾起满足的笑容。 不过这次办喜宴着实花了不少钱,家里的积蓄用掉了一大半,大小姐一定心疼的滴血,呃。 想到这里,童宣又不由皱起小眉头。 但是钱终究还是会赚回来的,嗯。 童宣的嘴角又弯了起来。 一笑,一忧,再一笑,悉数落入林媛眸中。 一大早上起来表情就这么丰富…… 林媛笑着摇了摇头。 “咦?媛媛,你怎么起这么早?” 发现了不在何时站在身旁的林媛,童宣小嘴张的圆圆地问道。 “新婚第一天,新娘越是晚起,新郎越是有面子是不是?” “哎?” 童宣先是歪着小脑袋表示没听懂,半晌小脸“唰”地一下红个通透,表示,听懂了。 林媛却不给她继续害羞的机会,换上严肃的表情和口吻说道,“我一向习惯早起,前段时间养伤另当别论。” 那是在家,起的早可以看看书,练练字,如今在咱这乡下小院子起这么早你做什么呀? 童宣看了看林媛那双纤白如玉的手,要这双手去做粗活她才舍不得,也说不出为啥舍不得,反正就是舍不得。 当双眼适应了清晨的光线,眼前一切都变的清晰。 林媛发现童宣小脸上的表情也越发多姿,富于变换,忍不住伸指在童宣粉嫩的脸颊上轻轻刮了一下,既而一笑。 晨光中绽放的笑容…… “你、你先在院子里走走,散散步,我去做饭,做好了叫你。” 童宣逃进庖房,摸了摸被林媛触过的脸颊,小脸上瞬时挂上两只梨涡,卷起袖子,开始为一家人准备早餐。 不一时,重玲和雪辽也起了,到庖房帮忙,早饭很快便做好了,这个时候,莲净如捏准时间似的,在正房的卧室里咳嗽几声宣布已经起床,以示可以送早饭进去了。 “……大小姐这是你最爱吃的烙饼呀。” 擀的薄薄的,如纸样薄,烙的恰到好处,筋道,有嚼劲,平铺了,夹了清淡的小菜放在上面,卷起来,拿着吃,是莲净最爱的早餐之一,可是今天,当童宣将卷了小菜的烙饼递给莲净时时,莲净伸出的手竟然收了回去,令童宣丈二和尚摸不到头。 “拿来。” 大小姐又把手伸了出来。 童宣又把烙饼送了上去。 莲净再次收回手,嫌弃地看童宣一眼,“剩下的银子呢?别告诉我咱家的积蓄昨天办喜宴都用光了。” 呃,原来大小姐是在要钱袋…… 童宣忙到厢房取了钱袋来,双手递给莲净。 莲净接在手里惦了惦,眉头拧的麻花也似,“只剩下十两都不到了?”,说完一阵揪心掐肺地咳嗽。 老天爷爷,这是要犯病的节奏。 “大、大小姐你没事吧?”童宣吓的不清,又是顺背,又是揉胸,“大小姐你消消气,钱很快、快就能赚回来。” 这么有信心你别结巴呀。 莲净伸手将童宣到处爬的小手拍飞,又是一阵急促的咳嗽,“咱家好不容易有点积蓄,都、都给你败光了,咱们山河村虽不是个小村子,但平常人家结婚办喜宴席开十桌就已足够,你开三十桌,就□□里的乞丐都来了,你以为你是团头不成?” 你道何谓团头? 原来这乞丐也是有组织有纪律的,讨的钱多的时候就给管理者送点小钱孝敬着,等到要不到饭的时候,管理者就煮点粥菜养活他们。 这管理者就叫团头。 在武侠小说里,这团头有个响当当的名号,叫做丐帮帮主。 童宣做小工的三分明月楼所在的街道,就住着一位团头,名叫霜降,曾多次到码头上喝牛杂汤,与童宣算是相熟的,听说了霜降的营生后,童宣还跟他开玩笑,管他叫帮主来着。 乞丐来吃喜宴,不用说一定是霜降的授意。 没什么事传不到乞丐的耳朵里,也没什么事不能从乞丐的嘴巴里说出去。 所以乞丐这个群体很适合用来做广告媒介。 童宣开这么多桌喜宴本来就是为了给缸炉烧饼打广告,所以来的都是客,就算是乞丐也一视同仁,好酒好菜地招待着。 “你确定这招广而告之真的有用?” 听童宣说了办喜宴的用意后,莲净拧紧的眉头松了下来,接过童宣递来的烙饼吃了一口问道。 童宣昂着小脑袋道,“有没有用过两天就知道。” 莲净点点头。 初五是三分明月楼给的最后一天假了,一旦开工,童宣便要上满工,不能再像年前那样可以每天吃了午饭再去,而是一大早便要去上工了。 所以早饭后,童宣便开始布置码头上的事,将有关烧饼炉子的一些琐碎的事交待给水生媳妇和重玲,水生媳妇道,“晓得了,明天开始你专心上工,码头上的事就放心交给我和重妈。” 童宣点点头。水生媳妇是个伶俐人,重玲木讷但勤快,两个人互补,没什么不放心的。 初六这天上工,发生了一件令童宣极其意外的事。 不仅童宣意外,便是所有灶园的人都跌掉了下巴,老板娘带了一位十五六岁的小哥儿来到庖房,“大家先停下手头的活,听我说件事——赵响堂家的老三赵瑞,从今天起便是咱们灶园大师傅的徒弟,以后大家一个园子里做事,都关照些个。” 老板娘走后,在旺扯了扯童宣衣襟,压低声音道,“年前我明明听老板娘和东家说要大师傅带你,怎么正元节一过就变卦了?” 童宣没有回应,心里琢磨着,老板娘把赵瑞送到灶园来,难道是要把我调去堂上跟赵至峰学做响堂? 在旺见童宣没反应,便转头找别人嘀咕去了,一时间灶园里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中午吃饭的空,老板娘将童宣叫到一边,拍了拍童宣的肩,“不错啊小伙计,这么快就娶了媳妇了。” ……这事传这么快……那些去吃喜宴的人不会抓错重点了吧?都只顾着传我娶媳妇的事把好吃的烧饼丢到脑后去了…… 童宣心情略复杂,勉强笑了笑。 老板娘清了清嗓子,“现在说正事,本来我和当家的都觉得你是个人才,想培养你做三分明月楼的主厨,怎奈赵响堂有意让幼子学厨,我和当家的不好驳他的人情,便应允了,只是这样一来未免就委屈你了,做为补偿,决定涨你的工钱,你虽还是学徒工,但工钱从三文涨到十文,比一般的学徒工高三倍多,日后做的好,还会往上涨……” 工钱涨到十文? 童宣的眸子波光一闪,没等老板娘话说完便道,“多谢老板娘,我一定好好做事。” 想做响堂就是为了多拿工钱,现在涨了工钱,童宣便没那么重的心事了,初六客人不多,早早就放了工,童宣没有像平时那般急着赶回山河村,而是绕到街角的字画铺子,寻思着买几本书回去,给林媛打发时间。 第15章 买书一定要拣厚的买 童宣在铺子里转了一圈,发现除了字画外就只有几本手抄本的《千字文》和《弟子规》,都是蒙学的书,呃,“老板还有别的书卖吗?” 老板正在打瞌睡,闻言睁开双眼,看了童宣一眼,伸着懒腰道,“要考秀才啊?有几本手抄本的《大学》、《中庸》明天才能到,再等一天吧。”说完嘿嘿一笑,“秀才不是一天考成的,你要真是有心考,也不会在乎这一天两天不是。” 谁要考秀才了。 考秀才有何用。 必须考到进士才能混个饭碗。 可一旦中了进士,就会被丢进官场的大染缸,染的失去本色,若是被卷入万恶的皇权争斗,更是连死都不知怎么死的。 才不要考学呢。哼。 我来买书,是给我家媛媛打发时间用的,说了你也不懂。 童宣扁着小嘴走出字画铺。 看来到字画铺买书是走错地方了,该去书铺才对。 可是没听说附近哪里有书铺呢…… 到街上找个人问问吧。嗯。 童宣一边想一边沿着石板路往回走,走出巷子,便是三分明月楼所在的大街了,大街的一侧临着西宵河,河上一座青石桥,宽畅的桥面上,中间行人如织,两边挤满摆摊的小贩,以卖河产的居多,也有卖陶器和竹器的,吆喝声不绝于耳。 哎呀,是不是买两条鱼回去? 看着地摊上鲜活乱跳的鱼儿,小厨子把买书的事忘到了一边,从袖子里取出一指长的一串铜钱,拎在手里,各个摊子瞅瞅,货比三家,最后选了两条鲫鱼,准备回去给一家人炖鱼汤。 “这不是宣哥儿吗?”一位挑着担子的卖油郎笑着跟童宣打招呼,“是不是要回村?一起走。” 是小寒。 负责保护龙隐民间的景元帝安全的暗卫组织——“启”的二十四名成员之一,其真实姓名在接受大行皇帝征召之后便即隐去,转而以二十四节气中的小寒命名。 经过易容,表面上看起来与一般的卖油郎无异,但修长挺拔的身材和下巴上坚硬的青色胡茬依旧勾勒出了一个俊朗的男子的轮廓,加上难以遮掩的脱俗气质,令每位经过其身边的姑娘都忍不住回头看一眼。 回村? 被小寒一问,小厨子低头看了看手里提着的两条鱼,才想起来还要去书铺给媛媛买书,提着鱼进书铺会不会太不和谐了?但是就这样回家的话,明天早上媛媛起来没事做,又只能在院子里吹冷风了,虽然院角的几株山茶花不顾积雪和严寒勇敢地绽放了,数竿翠竹也是院中一道赏心悦目的存在,但是光靠着这点风景如何消磨一个早上的时光呢?所以必须有书。 想象着媛媛在清晨的窗前,展书而阅之余,看几眼窗外的风景的情形,童宣自顾自地弯起嘴角笑眯了眼睛,面前来来往往的人群都虚化了,连小寒也变成了透明一般的存在。 真是可爱啊。 一抹笑意从小寒眸中逸出。 前几日惊蛰统领回信中写道,为景元帝择偶的标准是大行皇帝定下的,首先要“相貌清秀”,这是基本条件;二是“高不过旻”,即个子不能比景元帝高;三是“肤如玉琢”,皮肤一定要好;四是“善烹饪”,做一手好菜。 惊蛰统领正是在严格执行了这四条标准的前提下选中了小厨子。 虽然小厨子是女儿身,但这并不是我的错,怪就怪大行皇帝定下的标准太奇葩了。 是惊蛰统领在信中一番长篇大论所要表达的最终意思。 可是小寒并不打算在这件事上轻易相信惊蛰统领。 为皇帝陛下选择了一位女子做配偶,这其中一定有私心。 身为男子兼守护者的私心。 不想把风华绝代的皇帝陛下许配给任何男子。 是女子的话就完全可以放心,彼此最多成为难舍难分的好朋友而已。 陛下永远冰清玉洁纤尘不染。 惊蛰统领啊,虽然你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但这份心情却令人动容,因为小寒我也有这样的私心啊。 “哪里有书铺?问我算问对人了。我整日走街串巷,青月城里就没有我不知道的地方,离这不远就有一家书局,书的种类比一般的小书铺齐全多了,要不要我带路?” 听小厨子说要去买书后,小寒立即自荐做向导。 “那就麻烦你了。”童宣开心地道,“一会回去,跟我去码头上吃两个烧饼,不收你钱。” “说起你家的缸炉烧饼,”小寒一边接过童宣手里的鱼挂在扁担上一边道,“可是出了名了”,正说着不经意间看到桥下经过的一艘商船的甲板上,两个孩童正一边吃着烧饼一边嬉戏,便拿手一指道,“你看。” 两个娃娃手里拿的正是我家的烧饼欸。 童宣眼睛里立时亮晶晶的,连两颊的小梨涡也亮晶晶的。 小寒接着道,“上午我挑着担子从码头上经过,看到买烧饼的人都排起了长队,你家那个重大娘和水生媳妇根本忙不过来,叫了水生的弟弟海生去帮忙,这才勉强够人手。” 看来广告没白做,摆喜宴的钱很快就能挣回来。 童宣在心里噼里啪啦拔着算盘珠,满意地点了点头。 不一时到了书局,童宣走进去往书架上一看,不禁大失所望,都是四书五经和注解之类,还有往年各省院试习题集,呃,清一色的高考参考书和学习资料。 怀着不甘,向里一直走,走到尽头处,才看到一些名人诗词,几本传奇小说,和两本舆国方志,全部都是手抄本,翻开看了看,蝇头小楷写的比印刷体还工整,墨香扑鼻,倒也令人欣慰。 童宣拣厚的选了一本诗词和一本传奇小说,到柜上付钱,一听价格,心肝儿不禁一颤,两本书要一两银子,呃,刚摆了喜宴的现在正是囊中羞涩的时候,钱袋也还给了莲净,但是为了媛媛…… “客官不是嫌贵吧?”童宣正准备咬牙动用小金库的时候,掌柜笑着道,“看你买的书,分明是为了打发时间用,既是如此,大可不必太讲究,我这里有一套书,既不贵又可怡心怡情,不知客官可有兴趣?”说着从柜下的书箱里搬出一套书来。 够厚,比手里的两本书加在一起还厚两倍,够媛媛看一阵子了呢。 童宣对书的厚度颇为动心,往封皮上一看,写着“江旬游记”四个大字。 “这本书是江秀才的手稿,所写全是其游历各地的见闻,之所以放在我这里寄卖,乃是因其病重急等药费,书价只有三百文,客官若是买了这本书,不但可以坐在家里捧一杯香茗游历天下,还做了一件积德行善的好事,可谓一举两得。” 童宣翻开看了看,字写的极飘逸,文笔亦可圈可点,当下不假思索地道,“就要这套了。” 掌柜收了钱,将书用牛皮纸包了,递给童宣。 “小寒,回了。” 童宣宝贝地抱着书,招呼等在门外的小寒回村。 小寒一笑,挑起油担,“要不要把书挂在我的扁担上?” “不用了,你帮我担着鱼就好,书我自己拿着。” 其实是怕沾了油渍,牛皮纸虽然有一定的防水能力,若是沾上油,仍有可能浸脏了书,还怎么给媛媛看。 回到家,童宣拿了鱼,跟小寒道别后便走进了院子,及至将鱼放在庖房的木盆里,往里舀水时,才想起许诺给小寒的两个烧饼,跑出院门一看,卖油郎早已不见了踪影。 “改日再请你吃好了。” 童宣对着空气说道。 回庖房擦了手,便抱着书到西厢找林媛。 一进门,看到林媛坐在窗前桌旁,正执笔而书。 “是蒋大户家的太君要抄的佛经。” 见童宣歪着脑袋盯着佛经看,林媛笑着解释道。 才正月初六就给媛媛找事做,大小姐你也太苛刻了吧。 童宣将《江旬游记》放到桌上,拉起林媛双手放在嘴边哈了哈,“瞧,手都冻红了。” 林媛莞尔,“照你这么说,那学童冬天便不要读书写字了?” 童宣扁着嘴不说话。无从反驳,但还是心疼。 林媛看透小厨子的心思,笑道,“咱们寻常的百姓人家,必须勤于经营,才得衣食温饱,不管我先前家世如何,如今既然嫁到你家来,怎可看着你为生计奔走操劳,自己却手脚不伸闲在家中?” “也是。”童宣心不甘情不愿地点了点头,随后打开牛皮纸包,取出《江旬游记》献宝,“我知道你在闺中时喜爱读书,我们这样的寒门,原是没书的,今天放工早,去书局转了转,也没看到什么好书,这是一个叫江旬的秀才写的游记,若是抄佛经抄的乏了,便翻来看几页,全当打发时间吧。” 感动于小厨子的体贴,林媛并没有去看案上的游记,而是握紧小厨子手,点头笑了笑,柔声道,“好。” 此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童宣给林媛点起灯,又到堂屋给莲净点灯。 莲净正拥被靠在床头小睡,听到脚步声,睁开朦胧的双眼,打了个哈欠,“小童你回来了,码头上烧饼的香味已经飘到家里来了,你别急着做晚饭,去码头上拿几个烧饼回来给我解解馋先。” 童宣应道,“好。” 看到桌上放着抄了半页的佛经,童宣摇了摇头。 这抄的是哪门子佛经,根本就是做个样子,十几刀竹纸,根本就是拿回来给媛媛抄的。 真是腹黑的大小姐。 到码头上一看,买烧饼的人依然排着长队,喝牛杂汤的人也比往日多了许多,重玲、雪辽、水生媳妇、海生一个个忙的满头大汗。 童宣本意是不打算让雪辽到码头上做事的,莲净也同意了,但今天忙成这样,都请了外援了,雪辽不来也不行。 “小雪,你送几个烧饼回去,大小姐要吃。” 童宣一边卷起袖子一边对蹲在地上洗碗的雪辽道。 第16章 随口一说你就当真了? 雪辽答应一声,便拿了几个刚出炉的烧饼放在篮子里,用布盖的严严实实,送回家去。 这边童宣则蹲下身,一边麻利地洗着大木盆里的碗筷,一边跟雨棚里相熟的吃客聊天说话。 有吃客竖起大拇指道,“宣哥儿,你这烧饼是我打娘胎里生出来吃过的最好吃的饼子,不止咱当地人喜欢吃,就连运河里过往的外地商船,本来不在咱这码头上货卸货,却因闻到了烧饼的香味,专门泊船上岸来买呢。” “是啊,”童宣开心地咧嘴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玉白小米牙,“大家喜欢吃就好,我就是少挣点钱也开心。” 另一位吃客接下话岔,“说到价格,你家烧饼真心不贵,城里大街上卖的胡饼,什么馅都没有还卖两文钱一个呢,你家的放了五花肉馅、撒了芝麻才卖三文钱一个,真心既好吃又便宜。” 童宣笑而不语。 烧饼里的确放了秘制腌五花肉。 而且五花肉并没有剁成肉末,而是切成肉丁。 但一大盆馅里只撒一小把肉丁,因此大部分烧饼里是没有肉的,只有极少数的烧饼里有肉,能吃到肉简直跟中奖一般,但这却是实实在在的肉,越嚼越有味的秘制腌肉,吃过一次便回味无穷,令人心心念念再次一吃。 没吃到的也心知肚名,三文钱一个的烧饼,每个里都放那么大的肉丁,这烧饼还做的下去吗,所以并不会怪做烧饼的不实在,相反,却想再试试运气,偏别人能吃到肉丁就我吃不到?大不了每天都吃烧饼,总有吃到的一天! 所以烧饼大卖,不止是好吃,还有这么个五花肉的梗儿在里面。 这梗儿哪里能跟外人道,是以童宣只有偷着乐了。 不一时雪辽从家里回来,童宣便让雪辽先顶一会,自己回家去给林媛和莲净饨鱼汤,等到服侍两人吃了汤才用小竹桶提了一桶到码头上来,让雪辽、重玲、水生媳妇和海生几个都喝一碗。 尤其是海生,今年十四岁,正在抽条,个儿比童宣高出一个头,但身板极单薄,豆芽儿似,要不是爹妈都过世了,也断不至如此,童宣看着怪可怜的,便在海生喝汤空儿,拍着海生的肩膀道,“海生,你要是不觉得在我这摊子做活累,你就每天来,工钱多少我不敢保证,得视当天生意好坏来定,但我一定保你一天吃三顿饱饭,你看怎么样?” 海生一听,顿时严肃地道,“宣哥,有你在,摊子生意怎么会不好?”随后接着道,“你不嫌我手脚笨,我当然愿意了”,之后摇了摇头,“工钱我就不要了,我饭量比一般人大了不止一倍,一天能吃三顿饱饭我就心满意足了。” 童宣忍不住笑了,“行,一定让你每顿都吃饱,工钱你要是暂时不要,那我就先收着,等到年底再给你结。” 然而数天后童宣就后悔了。 海生的饭量,相当于一般人三倍到四倍,果然不止大了一倍,呃。 养海生一个相当于养四张嘴,我天。 但是君子一言九鼎,既已许诺,怎可出尔反尔,那成什么人了。 童宣决定认了。 而且海生不白吃,力气也比一般人大的多。 一天下暴雨,大风把雨棚掀了,五六个吃客一起上前帮忙拉都拉不住,海生一个人就稳住了阵脚,将雨棚重新扎的结结实实。 有好吃懒做的无赖跑到摊子上闹事,海生一把抓起来就给扔出去了,“我们做点小本生意容易吗你还来闹事,以后别再让我见到你,不然打断你的狗腿!” 真是仗义呢,人又勤快,不错,好。 有海生在摊子上,也不用担心雪辽被欺负了。 童宣禁不住连连点头,转而觉得养海生不但没有亏本,根本就是赚到了。 虽然海生的饭量拖了营利的后腿,但有人在还怕没钱吗,以后再想想别的生财的法子就好了嘛。 想到这里,童宣再次点了点头,唇角也弯了起来。 转眼半个多月过去,站在灶园的窗户往外看,三分明月楼后院的树,跟冬天没什么两样,还是暗色的枯枝,但是趁着吃午饭的空儿走近一看,枝条上已经有鼓鼓的绿色小苞向外冒了。 春天已经悄悄地来了呢。 童宣轻轻嘘了一口气,微笑着放走拉到眼前的枝条,那枝条旋即很有弹性地回到了原来的位置,这就是生命的力量啊。 转身欲走回灶园,发现到明婉小姐不知何时站到了屋檐下,正用复杂的眼神看着自己,童宣礼节性地笑了笑,经过明婉小姐身边时未做停留,而明婉小姐也没有童宣说话。 以前可不是这样。 明婉时常来灶园,与童宣谈笑,有时还会嬉闹一番。 自从赵瑞进灶园后,明婉便不再来了。 不止明婉不来了,一起做事的小伙伴们对童宣也不像从前那般热情了,不仅如此,还和赵瑞一起作弄童宣,脏活累活都让童宣做,吃饭的时候一哄而上把饭菜抢空,只给童宣留一点饭底和汤水,灶园里的师傅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时候说两句,更多时候只当没看见,而那位常到后厨来的老板娘来的也不像以前那么勤了,就算来了,目光也再不曾落在童宣身上。 童宣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以至大家都变的如此冷淡,而她也不想知道,只是任劳任怨地做着份内的事,虽然心里有些憋屈,但回到家看到林媛,所有烦恼便都消失了。 林媛早就看出童宣心里有事,但并未追问,等着小厨子自己说,未曾想小厨子一直憋着,林媛便有些生气了。 这天晚上,两人躺下后,说了一些码头上的事,童宣道“时候不早了,该睡了”,便要倾身去吹蜡烛,林媛道,“且慢,我有事问你”。 童宣好奇地歪起脑袋,什么事? 林媛看着童宣的眼睛,淡淡地道,“最近你分明有事瞒着我。” ……这都被你看出来了?明明一到家脸上就挂出由衷的笑容呢…… 虽然不知哪里出了破绽,童宣还是毫无保留地交待了。 没想到林媛听完竟然笑了。 你还笑,呃。 “依我看,这明婉小姐分明倾心于你这小伙计,三分明月楼的东家也有意招你为婿,只是你这小伙计太不知趣,竟然不声不响地娶了亲,东家极为失望,自然要给你些脸色看了。” “欸?怎么可能?”童宣一脸不可置信,这样的桥段只有戏文里才会有好么,“媛媛你就会取笑我。” 林媛脸上依然漾着笑意,但并未开口回应,只是静静地看着烛光下尚带稚气的漂亮小脸蛋,这张小脸还没长开,将来长开了还不知要迷倒多少纯情少女呢…… ……这眼神,分明在揶揄人家。 完全会错意的童宣,嘟起小嘴,拉过被子蒙住头,表示生气了。 林媛并不解释,翻身吹灭了蜡烛。 童宣睡不着。 脑海里不停回放着林媛的眼神,好像不是揶揄呢…… 难道媛媛是认真的,明婉小姐真的喜欢我? 呃,小伙计何德何能,令明婉小姐如此错爱…… 果然媛媛还是说笑的吧? “媛媛,你刚才说的……” 半晌,寂静的素纱帐内,冷不丁响起一道清脆的声音。 林媛像是算好了小厨子会有此有问似的,不等小厨子问完便道,“没想到我只是随口一说,你竟然当真了。” 呃,果然。 童宣死心了,转了个身,背对着林媛,身体蜷成婴儿在母亲子宫中的模样,闭上了眼睛。 媛媛竟然取笑自己。 有点委屈,又有点伤心。 嘴巴不知不觉地嘟了起来。 一双手伸过来,将童宣的身体转过去,轻轻地替她将被角掖好,“傻姑娘。” 第17章 这身打扮真是亮瞎眼 不能再让小厨子在三分明月楼做下去了。 看情形,东家已经决定把小厨子晾起来,不仅不会让大师傅带她,也不会让灶园里其它师傅带她,再怎么努力也只能落个廉价苦力的结局。 第二天早上,林媛站在院门口,目送着小厨子赶去上工的背影想道。 “快回院子里去,外面风大!” 已经走远的小厨子转过身来连喊带比划。 林媛会心地笑了笑,转身走进院去,随手关上大门。 重玲和雪辽吃完早饭便推着推车去码头了,小厨子一走,家里就只剩下林媛和莲净。 名义上两人都在替蒋大户家的老太君抄佛经,但莲净十来天只交出一纸功课,每天闭门在做什么,实在令人费解。 林媛朝正房看了一眼,低头想了想,还是回到了厢房,没有去打搅莲净。 因为莲净也从不打搅她。 似这般相安无事的格局还是不要打破的好。 尤其自小厨子买回《江旬游记》后,林媛一经阅读便爱不释手,最忌讳有人突然敲门或是直接推门而入,就算是莲净也一样。 若是在此时打破互不相扰的局面,便不能静心读书了。 虽然对莲净相当好奇。 但来日方长,还是从长计议吧。 这一日小厨子在三分明月楼的处境更加恶劣了,在好不容易做完了众人推诿到自己头上的工作后,赶去吃午饭,却发现饭盆内连一粒饭都没剩下,菜汤也被倒的滴水不剩。 真是欺人太甚。 好脾气的小厨子也禁不住皱起了眉头。 刚想去找老板娘理论,灶园的编外人员,后院负责劈柴的大壮走过来,用憨厚的声音说道,“嗯嗯,童宣,后门有个叫小寒的卖油郎找你。” 小寒找我? 童宣黑如点漆的眸子转了转,一时想不出是为了何事,便随大壮走向后门。 “嗯嗯,还有一个女的也找你。” 路上大壮补充道。 女的?会是谁? 童宣一头雾水。 等到走出后门,果然看到小寒和一位女子正翘首以待,女子穿着补丁落补丁,但洗的干干净净,头脸也十分整洁,五官生的十分标致。 “嗯嗯,童宣,你们有事慢慢说,我回去劈柴了。” 大壮跟童宣打了招呼,便拎着两只酒坛般大的拳头回院子里干活了。 童宣看了陌生女子一眼,不解地对小寒道,“这位……” 陌生女子上下打量着童宣,欲言又止。 小寒道,“宣哥儿,你可记得上次到书局买了《江旬游记》的事?” “记得,怎么?” “这位妇人便是江旬江秀才的内人。” “喔、喔,不知江大嫂找我何事?” “当初把书送到书局寄卖的是江大嫂,病中的江秀才并不知情,如今江秀才的病已经大好,到处找不着手稿,便逼问江大嫂,听江大嫂说出实情后,定要追回手稿,不惜以命来尝,江大嫂无计可施只得找到书局,今个上午书局的掌柜看到我,便叫住我,让我带江大嫂来找你,并让我传话,事情要如何解决是你们双方的事,书局决不担这干系。” 童宣点点头,表示听明白了。 江大嫂从贴身夹袋里掏出一只玉镯,双手捧着递到童宣面前,眼睛里写满恳求,眼底有晶莹的水珠,模样真诚且可怜。 意识到江大嫂是要用手中的玉镯赎回手稿,童宣后腿一步,连连摆手道,“使不得,使不得。” 这使不得有二层意思,一层,这玉镯一看便非凡品,且江秀才病中都舍不得拿去当铺换钱,定然价格不菲且意义非同寻常;二层,媛媛对《江旬游记》赞赏有加,如今正读到兴致处,怎好突然还回手稿? 江大嫂捧着手镯跟着向前走了一步,脸上一副“你若再不收下镯子还回手稿大嫂我就当街哭给你看”的表情。 事情有点棘手,呃。 童宣正不知如何是好,打小巷中走出来一位年轻男子,披着一头及腰墨发,穿着花团锦簇的长袍,一手握着酒壶,一手捏着一枝梅花,行走的姿态极为悠闲。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负责保护龙隐民间的景元帝安全的暗卫组织“启”的二十四名成员之一,霜降,真实姓名在接受大行皇帝征召之时便即隐去,转而以二十四节气之中的霜降命名。 入征之初原本是一玉树临风的英俊少侠,浑身上下每个毛孔都充满了男子气慨,但见到幼年的景元帝时听到了一滴雨水落到心田上的清脆声响,随着景元帝一天天长大,霜降身上的男子气息也一天一消退,就连五官都在不知不觉中变的阴柔,但看着御座上轩轩若朝霞举的绝美少年,霜降欣然接受了自己日益女性化的举止和衣着。 然而,当龙隐民间的景元帝恢复了真实性别,改做女子打扮后,霜降顿时觉得迷失在无边无际的浓雾之中,因此才一边继续做着艳丽的打扮一边借酒销愁,问苍天,以后的着装风格该何去何从? ……这身打扮真是亮瞎眼。 童宣和江大嫂都看呆了。 小寒则打趣道,“咳咳,这不是霜降团头吗?今天这么有雅兴?” 童宣听小寒一说,细看之下,可不是霜将吗! 虽然得益于乞丐们的孝敬,挣得了房屋田产,但仍被街坊邻居们以“不过就是个乞丐头子”为由敬而远之,如此一直被孤立的团头大人,难道是为了怒刷存在感才打扮的如此妖艳出格吗? 童宣嘴巴张的圆圆的想道。 霜降不理小寒,拿手中的梅花花枝点了点小厨子的额头,“这不是宣哥儿吗,有什么事找个地方坐下来说,一个两个杆在巷子里算怎么回事,走,今天本团头请客。” 小寒道,“有人请客,不吃白不吃,宣哥儿你还愣着做什么。” 童宣本待说不,肚子却很不给面子,咕噜咕噜地叫了起来,双脚也很不听话地跟在了小寒身后,而不明所以的江大嫂,则一边疑惑着一边跟在了童宣身后。 霜降领着三人沿着小巷来到附近一座小酒馆,直接从后门上到二楼,小二见是熟人,笑道,“霜降团头您来了,老规矩?” 霜降找了靠窗的桌子坐下,将一串钱往桌上一丢,“老规矩,此外再加两个菜,三碗饭。” “好嘞!” 小二答应一声便下楼张罗去了。 霜降把手中梅花一扬,“三位,坐。” 小寒不客气地放下油担,坐在了霜降对面,童宣也坐了下来,江大嫂萝卜不是萝卜白菜不是白菜,傻傻地站着,霜降手中的梅花再次扬了扬,“这位大嫂也坐。” 童宣指着自己对面的空位,“这二位都是在下的熟人,大嫂不必拘束,只管坐便是。” 江大嫂愣了愣,这才欠着身子坐在椅子一角,低头摩挲着手里的玉镯。 “这件事本团头似乎管不了。”霜降详细地问了来龙去脉后事不关己地说道,见小二已将饭菜上齐,扬了扬手中梅花说道,“即便有天大的事,饭也要照常吃,来来来,先吃饭。” ……所以你问那么详细干嘛? 童宣一边吐槽一边拿起筷子不客气地吃了起来,吃了几口见江大嫂只是干坐,便招呼道,“江大嫂你也吃,手稿的事我绝不会为难你,只是一时难以决断,先给我几天时间,我跟家里那位商议商议,定然给你一个满意的交待。” 江大嫂听了不由松了口气,两手捧着玉镯又要递过来,童宣摆手道,“这镯子我是断不能收的,你赶紧收起来放好,方才你也看到了,我就在三分明月楼上工,你吃完饭先回住处,几天后,呃,三天后吧,再来我上工的酒楼找我,或者一会你将住处告诉我,我去找你们也行。” 江大嫂出身书香门第,是个知书达理知进退的人,见童宣把话说到这份上,便不再强求,端起碗斯斯文文地吃了几口饭,放下碗筷,报了住处,给三人福了一福,便先行走了。 第18章 辞工这么难 童宣吃完饭回到灶园,众人已经忙开了。 准确地说,是乱成一团。 酒楼上客高峰,灶园里缺不了童宣,一缺童宣准出乱子。 八名案上之中,童宣的刀功最好,这还在其次,最重要的是,童宣的速度最快,包括五十出头的案头在内,无人能望其项背。 一向对童宣被排挤孤立之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老板娘,今次不得不表示关切,先将童宣打了一百大板,“在三分明楼做事,凡事都要先跟我通报一声,如此自作主张误了上工,我是扣你工钱好还是不扣好?”,随后将一班吃饭的伙计也敲打了一番,“你们把童宣的饭吃了倒是把童宣的活也做了,怎么童宣一会不在你们就乱成了一团……” 老板娘说了什么,童宣一点也没听进去,满心只想着江秀才的事,回去怎么跟媛媛说好? 晚上下了工,跟卖油郎小寒一道回村的路上,童宣拧着秀气的双眉,“当着江大嫂的面我没好说——媛媛对《江旬游记》爱不释手,如今第一卷尚未看完,江秀才就要把书稿要回去,让我如何跟媛媛开口?” 小寒也无良策,只道,“依我看,先拖上一段时间,待你媳妇把书看完了,再还给江秀才。” 童宣点点头。 如今也只能三十六计拖为上策了。 回到家把事情原原本本跟林媛说了,林媛道,“我竟不知《江旬游记》背后还有这等故事”,略一沉吟,“若是用你的拖字,岂不是令江大嫂极为难做?” 童宣单手托腮,粉嫩的小脸在跳动的烛光中鼓成了包子,“那怎么办,你都没看完,我才不要把手稿还回去。” 可是一想起江大嫂那打着补丁的衣衫和哀求的眼神,又觉于心不忍。 叹了口气,虽然用手托着,脑袋还是耷拉了下来。 林媛一笑,“不如这样,人常说,黄金易得,知音难寻,若我寻个机会,与江秀才见上一面,江秀才知我为其知音,或愿将手稿借与我暂阅,待我读完了,再送还于他,你觉得如何?” 童宣先是喜的拍手,“我怎么就没想这个法子?”,随后又垂下小脑袋,“可是江秀才的病虽已无大碍,但身子毕竟虚着,断不宜到山河村来,只能你去客栈拜访他,客栈那种地方,鱼龙混杂……” 林媛弯起手指,以指节轻触童宣脸颊,“若是你媳妇穿着男装出行,你是否放心些?” “……嗯。” 点头,再点头。 林媛轻拍童宣小脸,“那就这么说定了。”停了停,“这件事先放一边,我还有一件事要与你说。” 童宣睁大眼睛,一副好奇宝宝的样子,“何事?” “若是我说,不许你在三分明月楼再做下去,你可答应?” “……为何?今天老板娘有为我出头,灶园里的小伙计们以后应该不敢再欺负我了。” 真是单纯啊。 林媛摇头,反问道,“你以为灶园里的伙计为何欺负你呢?”,却不点破,只道,“你不听我的话是也不是?” “不、不是,”我哪敢不听你的话,童宣一脸沮丧,“只是除了在酒楼做事,我想不出自己还能做什么,码头上的小本生意,总是被别人如法炮制,现在烧饼也有第二家了,加上是个小码头,来往客商和码头工人有限,年头好的时候,也增加不了多少人,挣的钱也就是补贴家用罢了,而且我已经答应海生留他在摊子上做事,我若辞工去码头上,人手就多出来了,海生还怎么做的下去,我岂不要失信于海生?” 林媛摇头,“谁说辞工后就一定要到码头上做事?这些日子,我自重玲处知道,不论是牛杂汤的草药配方还是做烧饼的手艺,都是你自己的方子,并非学自三分明月楼的师傅,此外,东厢库房里瓮瓮坛坛,各种酱菜,用的也是童氏的独家秘方,你既有如此手艺,辞工后何不在城里自己开一家馆子?” “我怎么会不想自立门户,只是不够本钱,原想着在三分明月楼做个十年八年,攒够了本钱,就去租一间门面,开一家小馆子来着。” “本钱的事我来想法子,总之你先辞工”见童宣没有立即答应,林媛正色道,“我的话你听也不听?” “……当然听啦。” 但要跟莲净商议。 “人家林四小姐愿意出钱给买店面,我还有什么话说?”莲净袖着一把瓜子边嗑边道,“明天就去辞工,我一百个支持。” 呃,媛媛是说租店面不是买店面。 童宣有心解释,转念一想,若是说清楚讲明白,大小姐改了口,岂不要和媛媛起争执?到时候我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岂不是自找苦吃?目下只要大小姐答应就好。嗯嗯。 辞工的过程一波三折。 老板娘先是愕然,随后阴下脸道,“这事我要先和家里的商议。” 过了一天,方回复道,“当家的说了,你是学徒工,当初是在合约上画了押的,要是铁了心辞工,需将在三分明月楼领过的所有工钱和赏钱如数交回,此外再付十两银子,做为毁约的补尝。” 摆明了就是不愿放人。 十两,如今家底也就十来两银子,呃。 童宣抬头望天,叹了口气。 这工估计辞不成了,日后在三分明月楼更难做了。 回家跟莲净说了,莲净将手中茶杯“砰”一声重重放到茶案上,“真是岂有此理!”转首对重玲道,“明天陪我去三分明月楼走一趟,我要和老板娘当面锣对面鼓捯饬清楚,赔钱?我呸。” 这莲姐儿…… 老板娘见了莲净,只觉背后冒凉气,姿态瞬间低了下来,回过神时狠狠掐了自己一把,老娘我成日在酒楼应酬,什么人没见过,倒惧起这脸色苍白无一丝血色的病弱女子来,岂不可笑?因此振作精神,拿眼将莲净上上下下看了看,心想,这童家真是好遗传,这姐姐比弟弟生的还要清秀几分…… 老板娘正自思想,莲净已开门见山说明来意,随后道,“说到毁约,童宣当初是画了押不错,这一纸合约我今天也带来了,但是合约上说的清清楚,童宣在酒楼上工期间,酒楼是管饭的,但是连续半个月来……” 老板娘打断莲净,“莲姐儿这话是什么意思?说的好像我们三分明月楼没管伙计吃饭一样,酒楼上下这么多伙计都是证人,可容不得你在这乱泼脏水。” “咳咳咳,”莲净一阵急促的咳嗽,脸上现出几缕病态的潮、红,颤颤地向重玲伸出手,重玲忙扶莲净站起来,“姐儿,跟这种人生什么气。” 莲净道,“不跟这种人生气,咱们到大街上找人评评理。” 老板娘一副奉陪到底的姿态,冷笑道,“有理说遍天下,就算到大街上说,你没理还是没理。” 三分明月楼前很快围的水泄不通,“这酒楼真是欺人太甚,让小伙计做最脏最累的活,还不给饭吃,小伙计想辞工,不但要退回所有工钱,还要倒付十两银子,小伙计的姐姐扶病来找老板娘讲理,竟被老板娘轰了出来……” 就在众人纷纷为小伙计打抱不平时,莲净因为情绪激动,老毛病犯了,咳嗽的喘不过气来,晕倒在重玲怀里,人群“轰”地一下,“这姐儿没事吧?”、“看起来要出人命啊”、“莫说本来就病着,就算好好的人遇到这种事也要气个半死呐”。 老板娘被人群挤到了一边,想进去看个究竟,却哪里挤的进去。 因为酒楼尚未批准辞工,童宣这天仍在灶园上工,听外面喊出人命了,不由心惊肉跳,一定是莲净出事了,丢下手头的活跑出去,半天挤进人群,果然,莲净倒在重玲怀里,“姐,你没事吧?姐,你别吓我……” 第19章 万一是真的发病呢 酒楼前的乱局,最终由三分明月楼的大小姐明婉出面化解。 先是劝母亲道,“强扭的瓜不甜,童宣既已无心在三分明月楼做下去,还是放他走吧,况且的确是咱们不对在先,这些日子你也太过放纵灶园里的伙计了。” 老板娘白了女儿一眼,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走进酒楼去了。 明婉转而挤进人群对童宣道,“我娘已经准你辞工了,你现在就可以走了,你不欠三分明月楼什么,三分明月楼也不欠你”,看了重玲怀里气息微弱的莲净一眼,“快带你姐姐去看大夫,若真出了人命,我们也不好担待。”说完便走了。 童宣愣了愣,忙将莲净扶到重玲背上,临行时抬头看了看三分明月楼的金字匾额,走了几步后再次回头看了一眼,与明婉的视线在空中相遇,隔着大街上的人流对视。 谢谢你,明婉小姐。 不用谢,快带你姐姐去瞧病。 以后我们还是朋友对不对? 嗯。 童宣弯起了唇角。 明婉点点头。 童宣转身追上重玲。 就这么辞工了呢。 从此便是自由身,不再是三分明月楼的伙计了。 童宣心里莫名的伤感。 不该是喜悦才对吗? “咳咳咳……” 伏在重玲背上的莲净,右眼睁开一条缝,发出剧烈的咳嗽声。 “姐,你怎么样?好点没?” “咳咳咳……” 莲净虽然没有回答,但青紫色的嘴唇已恢复平日的浅粉色泽,说明病情已经有所缓和。 童宣长长出了口气。 身旁一辆单人马车经过。 拉车的,是一匹身材小巧的白马,车上一顶青色重沿伞盖,伞盖下坐着一位红袍男子,男子五官秀美如女子,披着及腰的墨发,一手握着酒壶,喝一口酒,吟一句词。 好像是宋词呢,记得高中语文课本上有,但一时想不起词牌名呢…… 上次被团头大人深深“惊”艳了之后,今次再见到团头大人,童宣似乎已经被艳服了,没怎么被惊到,而且还注意到一个小细节,那就是团头大人今次出场手里少了一枝梅花,转而在鬓角处给一朵红梅留了一个位罩。 ……不得不说,比拈在手里显眼多了…… “吁!”霜降抖了抖马缰绳,停下马车,转首问道,“小厨子,需要帮忙吗?”话是对童宣说的,目光却落在莲净身上。 本来打算雇顶轿子呢,童宣忙道,“那就谢谢团头大人了。” 霜降抚了抚鬓边梅花,“我只是闲的没事做而已。”目光再次落到莲净身上。 重玲却有些迟疑,片刻后见莲净没有表明态度,知道其已默许,这才与童宣半扶半抱,将莲净送上了马车。 霜降凝视着莲净,柔声道,“这张脸倒也配与我同车并坐”,随后脸色一变,“但也不至于抢了我的风头。” 莲净唇角几不可擦地抽动了一下,一边咳嗽一边缓缓睁开了眼睛。 霜降皱起眉头,拿手挥了挥,“总觉得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落到了我身上”,看莲净一眼,“看在你病着的份上我就不跟你计较了。” “咳咳,如果我没有认错,这一定是靠乞丐发家致富的霜降团头了,咳咳咳……” “所以这位病人,要不要做乞丐头子的车,务必三思而后行。” “咳咳咳……” 霜降转而问童宣,“去看大夫还是回山河村?” “回山河村,我姐这是老毛病了,家里常年不缺药,只要不晕厥,通常都不会去看大夫,自己在家服几味药就好,就算去看大夫,开的也是这些药。” 霜降点点头,驾着马车驶向山河村。 小白马,马蹄哒哒哒,步子不快不慢。 童宣和重玲只需稍微走快些便能跟的上。 “真是难为大小姐了。” 服侍莲净吃了药睡下后,回到厢房,林媛道,脸上漾着不明意味的淡淡笑意。 “想起来真是后怕”,童宣抚着胸口道,“虽然也知道大小姐有时候犯病是在闹脾气,但每次都不敢掉以轻心,万一是真的发病呢?” 连你也知道大小姐一万次发病只有一次是真的。 林媛脸上笑意愈浓。 就算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也能毫不惧场地上演发病闹剧,大小姐演戏的天份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林媛点点头,脸上再次漾起一波淡淡的笑涟。 虽然辞了工,但童宣并没有追问林媛开小饭馆的事。 林媛进门的时候,身上除了箭伤,并无分文,娘家又被弘光帝诛了满门,财产府邸自然也被查封了,哪里拿得出银两做本钱? 虽然对此心知肚明,童宣还是答应了辞工。 并不觉得不可思议。 为了林媛而做出改变,不论是什么样的改变都不足为奇。 童宣早就有了这样的觉悟。 因为林媛说要扮做男装去拜访江秀才,辞工后的第二天童宣便量好尺寸到成衣铺为林媛买了一套男子衣衫和鞋袜。 一回家便让林媛试穿,“老板说如果不合身可以拿去换。” 林媛道,“不急,临行时再换不迟,反正不常穿,不那么合身也没关系。” 童宣觉得也是。 并不是所有女孩子都穿的惯男装的。 第三日是童宣答应江大嫂做出答复的最后一日,童宣和林媛商定这一日去江秀才落脚的客栈。 童宣小心眼地选在晚饭之后出行,美其名曰,“白天太忙了”,其实就是忙着给卧病的莲净变着花样做吃的,顺带让林媛也饱饱口福。 临行时林媛让童宣先到院子里等,自己好换衣服。 没有穿过男装的媛媛会不会不懂打结系扣? 童宣蹲在山茶花前,一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撩着娇艳的花朵,一边想道。 早在受伤的时候就被我看了个彻底,如今倒避讳起来了,真是。 心里埋怨着,脸上却露出会心的笑容。 “童宣。” 背后响起林媛的呼唤。 必是已经换好衣服出来了。 童宣站起来,转过身,“……” 风月千年,江山万里,都不及这一眼对望。 前世看到这句话时,总觉得肉麻。 此时却觉得仍不够意境。 因为这一眼,有三生三世都定下来的感觉。 眼前俊美无双的少年,比平日里那倾国倾城的少女更为令她心动。 林媛真的比任何女孩子都适合男装打扮。 第20章 公子霁月清风 “走吧。” 林媛道。温润的笑容在脸上晕染开来。 “喔、是。” 童宣回过神,点点头。 路上林媛一直沉默无言。 在位时,每日批阅的文书和奏折堆成山一样高,其中鲜有言简意赅者,多数奏本陈情之时漫天都是华丽辞藻,而引用的文献数据却陈旧不堪,经不起推敲,费时读完之后总是拂然不悦,恨不得将执笔之人宣进宫来施以廷杖出气。 《江旬游记》却令林媛有耳目一新的感觉,其中所记之事,字字皆是实地勘测而得,篇幅虽长,读之却如沐春风,不忍释卷。 且观其行书,一百余万字,无一处涂改,无一处笔误,字字工整,字字珠玑,足见作记者心思何其细致沉静,性格何其坚毅,其斐然文采更显出作者博古通今学富五车。 这两点都还在其次。 更为重要的是,江旬不但用双足走遍大照山河,更用双手绘出了一幅山河地图,无疑是时下最新最完整的一幅,比文渊阁、左春坊及御书房藏书楼中的大照地图都更为详尽,更为实用。 除了地图之外,江旬在游记中对各地风俗、气候也都一一做了记载。 此书若在平常人家也就是茶后饭余打发时间用,但若用在军事上,简直无坚不摧,令林媛深为震动。 因受六位授业之师影响,林媛自幼对奇门遁甲方术异士嗤之以鼻,只推崇脚踏实地,以事实数据说话之人,因此读了江旬之书,虽不至有当年秦王赢正读了韩非子之书后发出“嗟乎,寡人得见此人与之游,死不恨矣!”的感慨,也着实有相见恨晚之意。 因此路上心情不免激荡,自然无暇与小厨子说话了。 便面上却毫无波澜,眼角眉梢依旧是摄人心魄的宁静。 “媛媛,若是江秀执意收回手稿,回头咱们去书局买本书回去吧。” 经过青石桥的时候童宣看着路旁卖鱼的摊子说道,心虽然在林媛身上,眼睛却被新鲜的食材吸引着,小厨子显然是犯了职业病。 “钱的事你不用担心,”没得到林媛回应的小厨子自顾自地压低声音说道,“虽然出门时大小姐没有支钱给我,但我手边还扣着一两银子呢。” 是办完喜宴后将钱袋还给莲净前扣下的。 以前小厨子是没有小金库的。 自林媛进门后才动了这个心思。 因怕莲净对林媛过于苛刻,手边留点钱好私下周济一点,免得林媛吃苦。 一辆装满麻袋的牛车驶上青石桥,速度本不快,路人虽纷纷避让,并未受到惊扰,不想拉车的牛大约是受了惊,“哞”地叫了一声,脑袋一低,端着两弯牛角,疯了似地四处冲撞,眼看就要撞到眼睛流连在鱼摊上的小厨子,一名戴着宽边竹笠的男子伸手抓住了牛角,令那头牛,恰似被制住穴道一般,一动不动。 此时的小厨子已被林媛下意识地拉入怀中,一手护在小厨子的后脑处,一手拥着小厨子背,拥的紧紧的。 “媛媛,已经没事啦。” 觉得呼吸受到影响的小厨子提醒道。 林媛这才松开了小厨子,掸了掸小厨子衣领,确认小厨子完好无损,方向竹笠男拱手致谢。 竹笠男不敢受礼,身子向旁边偏了偏,伸手拉高压的极低的笠沿,抬起头,用目光道,“主上,‘启’之守财史,谷雨在此参上。” 谷雨是最后一个被选入“启”的成员,原是大行皇帝身边一名小太监,性极乖巧聪颖,深得年迈的大行皇帝宠爱。 大行皇帝见其筋骨奇佳,是天生习武之材,便令大内四大高手加以指点,短短数年,四大高手联手都已不是其对手,便令其出宫修行,功成后回到大行皇帝身边,被编入暗卫组织“启”,真实姓名随即隐去,转而以二十四节气中的谷雨命名。 大行皇帝在传位于景元帝之前,便已安排好了景元帝隐退后的生活,其中一项便是将一批财宝藏于一处极秘之地,用大行皇帝的话说,“有了这批财宝,旻儿能动用的财富并不比当皇帝的时候少。” 而知道藏宝之地的,只有谷雨一人。 名义上是“启”之守财史,事实上是景元帝的守财史。 因为这批财宝只属于龙隐民间的景元帝一人,而不属于“启”。 因此谷雨在“启”中的地位是最为特殊的一个。 林媛见到笠沿下的面孔,先是几不察地怔了一下,随后微微点了点头,便携童宣离开了。 当年谷雨出宫后,修行的一种极为阴谲的武功,内力深厚奇异到可以改变自己的容貌,以致林媛只能凭那双眼睛认出他。 左眼重瞳,意即有两个瞳仁,目光深邃坚贞,只盛着林媛一个人。 这就是谷雨。 多变却永不改变的谷雨。 江秀才落脚的客栈位置极偏,要不是中途遇到卖油郎小寒得其指路,童宣和林媛不知要到几时才能找到。 童宣之前由江大嫂的年纪判断,江秀才的年纪约在三十上下,及至在客栈跨院一间小房间里见到其人,才知道江秀才年已六十有余。 可是江大嫂才只二十五六的样子,这个江秀才还真是老牛吃嫩草哇。 不过,在这个时代也并不稀奇吧。 但年纪虽大了些,人长的还不错,国字脸,慈眉善目,没有蓄胡须,整个人极是干净整洁。 童宣打量江秀才和房中摆设的空,林媛已向江秀才施了礼,说明身份和来意。 江旬却一直愣在原地,既未还礼,也未说话,直到一旁的江大嫂推了他一把,他才回过神来,深深还了一礼,抬起头凝视林媛片刻道,“公子霁月清风,令在下见之忘俗,恍若置身异世,是以精神恍惚,有失礼之处,还望公子见谅”,说完便请林媛坐下,让江大嫂沏茶。 “晚生听闻先生病了一场,可大好了?” “有劳公子挂心,在下已经好了”江旬说完叹了口气,“在下虽然上了年纪,但身体一向硬朗,若论涉水蹬山,恐怕比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还要敏捷灵便,在下这场病实是心病呐。” “晚生愿闻其详。” “唉,”江旬叹了口气,“在下是为圣天子景元皇帝的殒落心痛呐。” 林媛一怔。 江大嫂忙出言阻止,“老头子敢不是病糊涂了,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明明是圣天子弘光皇帝……” 弘光帝登基后,便将景元的年号抹去,将景元元年改为洪丰三十二年,以此类推,景元五年便是洪丰三十六年,以让后世不知大照有景元皇帝的存在。 因此江旬提到景元,便是大逆不道十恶不赦的大罪。 江旬摆摆手,“我观林公子非是多事长舌之人,因此诉以衷肠,这里不是妇道人家说话的地方,还不快去做两个菜来招待贵客。” 江大嫂听了,看了看林媛,点点头,便退到门口临时搭建的小厨房内。 窝居在客栈小跨院的矮小房间内,生了病连医药费都付不起,还心系朝廷的事……这个江秀才年纪一大把了,竟还是个愤青,叫人说什么好,唉。 童宣叹了口气,跟着江大嫂走进小厨房,“江大嫂,不用客气,我们是吃了晚饭过来的……”话说了一半嘎然而止,米缸是空的,灶台上放着几个玉米面窝窝,半碗咸菜,居然清贫至此。 江大嫂低头捏着衣襟,“让童小哥见笑了。” 童宣牵起江大嫂手,用力握了握,“江大嫂,随我来。” 领着江大嫂到客栈附近的米铺买了半袋米,又去鱼档买了几条半斤来重的草鱼,之后又去街边菜摊上逛了逛,买了些萝卜、白菜之类,菜贩因为准备收摊了,价格本就便宜,童宣还是把价压了压才买下来,对江大嫂道,“我身上的钱不多,买不了多少东西,还要留一点给你们手头上零用,能帮上的也只有这么多,江大嫂你别介意。” “不会,怎么会,”江大嫂眼中闪着泪花,“我家老头子,极是清高,既使饿死,也不受嗟来之食,我虽是妇道人家,也是有些骨气的,但童小哥实是一片诚心,且我们如今也是真的窘迫,因此便收下了,在此,我代老头子谢过小哥……” 说着便要施礼,童宣忙阻止了,“你将手稿放到书局寄卖,偏是我买了,这便是缘份,你要谢便谢这份缘,不用谢我。” 江大嫂点点头,不再坚持。 回到客栈小跨院,江大嫂将米倒进米缸,童宣则卷起袖子,麻利地做了一桌小菜,对江旬来说却是一场盛宴,一边吃一边赞不绝口,“看来身边带着一个精通厨艺的小童倒比带着一个侍妾更为贴心,林公子真是福气呐。” 林媛一笑,“确是如此。”身边有个小童,比宫中御膳房三百多位厨子都管用。 这个江秀才,竟将小童与侍妾相接并论。 童宣撇了撇嘴。 第21章 双剑合璧 江旬大快朵颐时,林媛因是吃了晚饭的,便没有动筷子,捧着江大嫂递来的茶杯,轻啜了一口,赞道,“好茶,只怕宫里的贡茶都不及它的清香。” 江大嫂不无自豪地道,“这是老头子登羽音山时采的,是地道羽音茶,皇上喝的只怕也多少掺了假,比不上咱们家的正宗。” 林媛微微一笑,点点头。 不一时,江旬吃完了饭,童宣便和江大嫂收拾了碗筷,拿到外面的小厨房中洗,一边洗,一边聊家常。 童宣这才知道,原来江大嫂是江旬继室的陪嫁丫环,后来做了江旬的侍妾,“原本是家里一个小厮跟着老头子,大老爷过世后家道中落,家里的仆人走的走散的散,小厮也另寻出路去了,夫人便让我陪着老头子。” “我就说你跟江先生年纪差的有点大。” “老头子虽说上了些年纪,但身体好着呢”江大嫂说完脸便红了,岔开话题,“其实昨天下午我去三分明月楼找过你,听后院劈材的大壮说你不在那做了?” “嗯,辞工了,家里有两亩地,码头上做着小生意,暂时不愁温饱。” “只是你这手艺若是不在酒楼做事真真可惜了,没想过另找一个东家?青月城这么多酒楼。” 童宣摇头,“不准备再给人家做工了,若是够了本钱,就自己开一家小馆子。” “也是,还是自己做东家的好,虽说要多操些心,但省了看别人眼色。” “嗯。” “……景元皇帝,敬文太子嫡长子,太、祖皇帝之皇长孙,既继大统,仁闻昭宣,百官悦服,民心所向,秦王冒天下之大不韪造反篡位,血洗后宫两千宫女,屠杀社稷重臣,……” 这边童宣和江大嫂话音刚落,那边江旬悲愤之声便传了出来,如孤鹤悲鸣于九天。 ……如此目无今上大逆不道,万一要是被人听到报了官,连我家媛媛都要受牵连…… 童宣急的额头上汗都出来了,又不好进去强拉了林媛走,便提高声音,没话找话,跟江大嫂说个不住,江大嫂自是看出了童宣的心思,便也提高了嗓门,配合童宣,两人双剑合璧,最终将江旬的声音压了下去。 “唉!”江旬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向外指了指,“妇道人家皆是胆小怕事之辈!” 林媛则笑了笑,曲折陈词,委婉劝慰一番,便起身告辞,走到门口,又回身道,“先生碧血丹心,天日可鉴”,说毕深施一礼,转身走了出去。 呃,终于可以离开这是非之地了。 童宣忙不迭地拉起媛媛的手跟江大嫂寒喧了两句,便离开了客栈。 “这个江秀才真是胆大包天……” 回去的路上,童宣一边用袖子擦着额头的汗一边说道,后面举证的话则咽了回去,若是复述了江秀才的话,自己也变大逆不道了,才不要说及国事呢,哪怕是复述。 咦,媛媛的脸色…… 偷偷看了一眼走在身旁的林媛,童宣心里一沉,媛媛莫不是想到了娘家的事?这个江秀才真是祸害不浅,早知道说什么也不让媛媛来客栈。 此次拜访,江旬答应将书稿暂借林媛,待林媛看完再还他,期限为半个月。 因为半个月后租的客栈的房子便到期了,在青月城再无安身之地,而且家中来信,催江旬早日回苏右,说是大夫人病了。 江旬幼年便即丧父,是兄长带大的。 兄长离世时,未能在身边,如今大嫂又病了,说什么也要回去探视。 林媛决定在半月之内将整本书稿抄下来。 为了不耽误江旬回苏右探视长嫂,自客栈回去的当天晚上便开始动笔。 呃,如果有复印机就不用这么辛苦了。 林媛伏案抄写手稿的时候,童宣坐在林媛身旁,小手托腮,嘟着嘴想道。 一百余万字,十五天抄完,平均每天要抄七万多字,一页手稿两面加起来约五百字,七万字就是一百四十页,我天,一天要抄一百多页!我媛媛手要废了! 烛光在书页上投下了一颗颗伸出掰起的手指,灵动,变换,好似一出皮影戏。 林媛的目光渐渐看不清书页上的字,皮影戏则越发生动有趣,视线缓缓转到童宣身上,这么可爱的人在身边的此刻,竟然觉得不再坐回那张四面不着边的御座上去也没关系。 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就像他们口中自称的那般,是实实在在的孤家寡人。 “童儿,你先睡吧。” ……童儿…… “可是我一点都不困……要不我帮你一起抄?” 童宣为脑海里突然冒出的念头欢喜了一阵,拿起笔,写了半面后,却悄悄地揉成一团丢到纸篓里了。 本来前世写简体字就写的似小学生,穿越后一直没拿过笔,而且写的是繁体,笔画那么稠,写出来的字笔画都挤在一起,像一滴墨滴到纸上没两样,实在是没法见人。 “我、我不帮你抄了,我、我困了,好困,嗯。” 童宣挪上床,拉过被子盖住脸,很快便发出轻轻的鼾声,表示已经睡着了。 林媛不动声色地从纸篓里捡起纸团,展开,摊平,弹了弹,吹干纸上的墨汁,童儿的墨宝拿来做书签还是不错的,待抄书抄的乏了,便看一眼书签,疲乏顿消。 因为要抄书的缘故,蒋太君的佛经便耽误了,莲净很快有所觉察,将童宣叫到床前拷问一番后,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便道,“既然书稿有几卷,每卷独立成册,你去拿一册来我瞧,什么书能让林四小姐宝贝到这般地步。” 等到童宣取来后,莲净看了一页,忍不住又看了第二页,半天后才想起来童宣还站在床前等着把书拿回去,“你是生根发芽了还是怎的,在床前杵这么久,这书我先看着,反正独立成册,也不耽误她抄,叫她先抄其它卷便是。” ……媛媛又没说要借你看,这么霸道真的好吗? 童宣起先觉得为难,后来一想,既然大小姐也爱看,何不让大小姐帮媛媛一起抄,大小姐虽说是病弱之躯,腕力虚浮,但字迹可是相当飘逸秀美呢。 “行啊,”莲净竟一口答应了,“整天躺着都快要发霉了,活动一下也好去去霉气,去取笔墨来。” 童宣小脸上立即挂出两只梨涡,捧了文房四宝来,莲净下了床,端坐桌前,倒真抄了起来。 会不会抄佛经一样,只是做个样子,我这边一走,她那边就上床打瞌睡去了? 童宣有点不放心,带上房门后,从门缝看了一阵子,发现莲净的确是在认真抄写后,这才放了心。 如此过了几日,每到吃饭时,林媛在饭桌这边甩手,莲净则在饭桌另一面甩手,手腕又酸又疼,饭前不活动一下,饭碗都端不稳。 第22章 吧啦吧啦说了一车 林媛和莲净忙着抄写《江旬游记》的半个月,童宣几乎每天都要去照顾江旬饮食。 有时是早上去,带几个刚出炉的烧饼过去,有时是中午去,从家里带些晒干的冬瓜片、腊肉、火腿等食材,给江旬做些小菜,晚上也去过两次,一次送了一坛莲净酿的竹叶青,另一次则是送的牛肉汤,因为牛肉比较贵,家里很少吃,吃了一次,不忘分江旬一杯羹。 江旬虽然是个酸儒加愤青,但不失为才子,也不失为一个好人,可惜一张嘴整天说些大逆不道的话,太能撞祸。 童宣想用好吃的把江旬的嘴堵上。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不是? 别说,这招还挺管用,江旬十七岁踏上旅程,其后五十年都行走在路上,风餐露宿,生活极其清苦,这半个月几乎可算其人生中最为滋润的时光,一经沉醉,便不可自拔。 “小童啊,明天记得给我带一小碟那个什么酱?” “西瓜豆瓣酱” “啊,对,西瓜豆瓣酱,给我带一碟。” “行,给你装一罐过来慢慢吃。” 每次童宣离开前,江旬都要跟童宣要一两样酱菜,童宣做的酱好吃,江旬一吃就上瘾,吃完了,回想那味道,便忍不住流口水,因此顾不得斯文,开口索要。 江旬携侍妾刘氏离开青月城回苏右,是在一个清晨,街巷笼罩在灰色的晨光里,大多数人都还在睡梦中,巷子里偶尔一两声狗叫。 童宣和林媛早早赶来送行。 骡车即将远去。 江旬回头喊,“林公子,我将花了五十年时间写的手稿赠你,与你换小童可好?” 林媛拱手,“先生慢走,后会有期。” 江旬一阵大笑。 笑声中,骡车渐渐驶出了视线。 林媛牵起童宣手,“回去吧。” 一本《江旬游记》,林媛和莲净各抄了一半。 大小姐病弱之躯,手速竟然不比媛媛慢,看来大小姐对这本书的喜爱,丝毫不亚于媛媛呢。 也是了,最初遇到大小姐时,大小姐便用一辆马车载着全部家当,走走停停,观山游水,可不就是一个女版江旬么,因此看到《江旬游记》定然有相见恨晚之感吧? 童宣很快就想通了。 但林媛却知道,事情绝不是这么简单。 在危机四伏的宫墙之中长大,又在御座上坐了五年,林媛自认为看透了各色脸谱,但却看不透莲净,进了这个家门这么久,莲净身上依旧罩着一层雾障。 莲净到底是什么人?她为何对此书有这般浓厚的兴趣?莫非此书中尚有我未曾发现的秘密? 林媛抬头看着不远处的空重山,身心所有感知却都倾注在正房内那位大小姐身上。 谜团总有解开的一天。 林媛对此深信不疑。 世上没有她想做而做不到的事,也没有她想查却查不到的人。 此时,离她不远处,童宣正蹲在庖房门前,用一枚小点心诱惑一个三岁幼童,“樟生,快过来呀,很好吃喔。” 樟生是水生家的老二,水生媳妇到码头上做事后,樟生每天由七岁的哥哥槐生带。 就在刚才,槐生刚带着樟生到码头的摊子上玩,大概是重玲吧,给了两个孩子一人一个烧饼,槐生的已经吃完了,樟生手里的还剩下一半,两只小胖手握着,一边玩儿一边吃,小嘴边沾满菜丁。 手里已经有了美味,童宣的诱惑便没那么容易成功,小家伙用怀疑的眼神看着童宣,只怕大哥哥给自己点心吃是假,其真实意图大概是要抢自己的烧饼吧?以前就被其他的大哥哥哄过烧饼呢。 小家伙一边琢磨,一边把两只小胖手背在身后,将小半个烧饼宝贝地藏了起来,盛满警惕的清澈目光令人忍俊不禁。 童宣拿手掩嘴笑了起来。 转身看到这一幕的林媛也微微一笑。 视线向樟生身后延伸,最终穿过紫禁城的重重高墙和十四年的岁月,回到三岁时的正月。 那时温润如玉的父亲尚在人世,祖孙三人前往南郊祭天地,皇祖父身着十二玉旒十二章纹的皇帝冕服,小小的自己着亲王冕服,与父亲所服太子冕服同为九旒九章,金钩玉带,黄绦缘,玄缨结。 小短腿怎么也迈不过奉天殿的门槛,却拒绝两旁太监和宫女的援手,最后是皇祖父笑着将她抱起,“旻儿性格像朕”,说完在她小脸上亲了一口,胡子扎的她的小脸生疼。 父亲在一旁微笑,《礼记》曰,“君子抱孙不抱子”,虽身为太子却尚未享受过此等待遇,温润的笑容里有自豪也有羡慕。 如今,两位长辈均已不在人世…… 十几年间发生了许多的事,使她已不愿去回忆幼年那短暂的幸福,短暂的像梦,似乎只是她的想象,根本不曾真的存在过。 可是,此刻,幼年的回忆却像流水般潺潺流过心田。 “好吃吗?” 林媛回过神,看到童宣已将樟生抱在了怀里,替他擦拭了嘴角的菜丁,喂他吃点心。 “嗯!”樟生重重点头,“好吃!” 林媛走过去,犹豫片刻,伸出手想摸摸孩子的脸,却停滞在半空,片刻后,收了回去,只是微笑着道,“这孩子长的像极了水生。” 童宣道,“可不是,槐生长的像三嫂,樟生长的像水生。” 晚上的时候,林媛和莲净交换了所抄手稿。 到目前为止,两人尚未看过对方抄的那一半内容。 林媛对莲净的字极为欣赏,自己三岁习字,尚成不了这样的气候,大小姐带病之躯,竟有这等手笔,实在令人叹服,看来大小姐令人叹服的远不止演技一项啊。 林媛一边赞叹,一边将薄薄的竹纸蒙在手稿上,准备书中的地图一页一页描摹下来,单独装订成册。 童宣在旁边一页页翻看,发现除了地名不同,大照的版图和大明并无二致。 大照果然就是个山寨版的大明呀。 今上弘光皇帝就相当于永乐皇帝。 永乐皇帝在位期间做的一件比较有名的事便是派郑和下西洋,“今上弘光皇帝估计也会有此盛举吧。” 童宣一边想一边嘀咕。 林媛听了,心中一动,“童儿,你方才说?” 童宣便将前世知道的关于郑和下西洋的事跟林媛大概说了一遍,“比较可信的说法是,永乐皇帝派船队下西洋是为了寻找在靖难之役中失踪的建文帝。” 林媛将笔放到砚盘里,“喔?明朝的建文帝没死?” 童宣摇头,“后代史学家对建文帝是生是死各执一词,建文帝之生死已成千古玄案。” 林媛沉思片刻,唇边带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道,“童儿,你觉得大照的景元皇帝是生是死?” 童宣再摇头,“不知道。不过小皇帝是个好皇帝,我希望他活着,而且我不要他出家做和尚,想要他隐姓埋名,娶妻生子,几间茅屋,两亩薄田,过着‘采菊东篱下,悠然望南山’的田园生活。” “就像你我这般生活?” “不,”童宣认真地摇头,“我们家还做了点小生意,生活略俗气了些,不够超脱。” 林媛失笑,轻轻刮了刮童宣的鼻子,凝视童宣片刻,忽然道,“若景元帝真如你说的那般生活,几百年后,史学家也会为景元帝是生是死争论不休,景元帝的生死也会成为史书中的千古之谜了。” 童宣难得点了一次头,“若是大照没什么创新的话,我看也差不多吧。” 林媛再次被逗笑了。 童宣想到一件事,拉过林媛的手,大眼睛一闪一闪地道,“媛媛我跟你讲喔,西洋有很多中土没有的食材,比如玉米、甘薯、花生、土豆、辣椒等,这些食材到了后世,逐渐成为每家饭桌上的必备菜呢,尤其是辣椒,对中土菜肴影响极为深远……”吧啦吧啦说了一车。 第23章 搅扰了佛主那可是罪过呀 此时院子里静悄悄的。 夜风吹过,几竿老竹随风摆动,枝叶摩挲,发出沙沙的声响,更显出夜的静谧。 童宣和林媛在西厢说话的声音,清晰地传入正房莲净和重玲的耳中。 莲净本来坐在床头看林媛抄的那一半江旬游记,慢慢的被童宣口中的大明皇朝吸引了注意力,起初还是边看边听,到后来干脆合上了书,一心只听童宣说郑和下西洋的事了。 隔着一列屏风,是重玲的床铺。 本自坐在床沿上做针线的重玲,此时也停下了手里的活。 “这个小童,真是娶了媳妇就忘了姐姐了。” 莲净摇头。 什么都跟林媛说,跟她这做姐姐的却只说柴米油盐酱醋茶,真是。 重玲没有答话,低头纳鞋底。 莲净接着道,“她那媳妇也就一张脸比我长的好看点,除此之外有什么胜过我的呢。” 重玲继续纳鞋底。 “好一个林四小姐,既是大家闺秀,竟然连个耳眼都没有,我竟不知道有哪个大户人家的小姐是不戴耳饰的。” 莲净的话里渐渐有了火药味。 重玲转头,“……要不要……” “不用,”莲净摆手,随后打了个哈欠,“今个乏了,睡了,有些事明天出门再说吧。” 重玲会意,站起身,转过屏风服侍莲净睡下,吹灭了床头的蜡烛,随后也到外厢睡下了。 另一边,童宣和林媛也睡了。 至于自己一个房间的小雪辽,更是脑袋一沾枕头便睡的人事不知,此时早已在梦中了。 农家小院更静了。 而此时,千里之外一座同样寂静的大院子里,一位辗转反侧良久,好不容易方得一时浅眠的中年男子突然从恶梦中惊醒。 这座至为华丽的大院子便是帝都的紫禁城。 而惊醒的男子,便是大照当今皇帝,弘光。 景元立于一艘巨船的船首,衣袂被海风吹的猎猎作响,眉宇间是摄人心魄的沉静,而目光中却蕴含着一场战争。 景元还活着,他,他,他还活着…… 弘光帝整张脸都在抽搐,额头豆大的汗珠随着脸上肌肉的颤动一滴滴落在御榻之上,“来人!” 太监钱越低着头躬着腰踩着有如猫掌肉垫一般的软底鞋不发一点声音地跑进来,“皇上。” 弘光帝的视线从梦里的景元帝身上转移到面前的钱越身上,瞳孔中有了焦距,却一时想不起要说些什么,摆了摆手,“退下吧。” “是。” 钱越低眉躬身倒退着走出寝殿。 弘光帝忽然道,“宣叶非觐见。” 钱越停下脚步,“皇上,叶非上个月出去办差,如今还没回来”。 弘光帝这才恍然想起,颓然摆手道,“朕知道了,退下吧。” 便在此时,寝殿丹墀下响起一个声音,“陛下,叶非求见。” 钱越不由笑道,“皇上,您瞧,说曹操曹操到。” 正说着,叶非的身影已出现在大殿之中,长身玉立,丰神俊秀。 大殿中的光线随之一亮。 弘光帝的精神也为之一振,披衣走下御榻,执起叶非手道,“非卿啊,你回来了,朕终于可以睡个安稳觉。” 钱越悄无声息地退出寝殿,殿门随之关闭。 “皇上……” 叶非心事重重,欲言又止。 虽只发出两个字,有如女子一般的声线已然暴露出其太监身份。 出身于元朝贵族,元灭时,年仅六岁,与其他被俘的元朝贵族子弟一起遭到阉割去势,随后被送入□□侍奉秦王。 但心中并无国恨家仇。 因为信奉强者即是正义。 大照灭了大元,大照即是正义。 秦王击败了景元帝,秦王即是正义。 明面身份是正四品内宫监太监,暗里的身份则是秦王组建的暗卫组织“破晓”的二十八名成员之一,拥有着双重身份的叶非,永远站在正义的一方。 弘光帝察觉到叶非神情有异,脸上笑意立即消失,“非卿,朕交给你的差事……”说到这里倒吸一口凉气,“莫非明教教主尚在人世?” “据为臣此次查到的线索,明教教主虽筋骨尽断坠入深谷,但并不能确定已经身死。” 弘光帝松了一口气,“筋骨尽断,就算不死,一身绝学也已废去,再难兴风做浪了。” “皇上此言差矣,”叶非神情严峻,“明教成教于唐朝开元年间,至今已有数百年历史,在民间影响极为深远,至今仍拥有众多信徒,一些偏远之地,更是只知有明教不知有皇帝,明教教主纵然成了废人,其重火令一出,仍能号令众生,恕臣直言,明教教主的影响力丝毫不低于景……李旻,皇上绝不能等闲视之。” 弘光帝点头,“非卿所言极是”,随后将方才所梦之事说了一遍,“朕疑景元仍在人世。” 叶非闻听神情一顿,“可是据‘破晓’掌握的消息……” “‘破晓’的道行还浅了点,破晓破晓,不知何日才能替朕破晓‘星锁’锁住的秘密啊……”弘光帝叹了口气,“朕入登大宝,‘星锁’竟毫无异动,就连方太后,喔不,是敬文太子妃,做实了是‘星锁’的弟子,也没有做出丝毫抵抗的姿态,要知道景元可是她亲生的儿子,以至于朕觉得坐上这把龙椅其实是落入了‘星锁’的圈套。” 叶非沉思,“或许‘星锁’因为某件事而无暇顾及朝堂之事?” “明教教主殒落于‘星锁’尊主和十二位弟子的偷袭,与‘星锁’之仇不共戴天,若其仍在人世,定然令‘星锁’胆战心惊,朕正是想到这点才派你去调查明教之事,如今看来,‘星锁’的确是忙着寻找明教教主的下落而无暇顾及朕。” 叶非眉峰一挑,“最好是‘星锁’和明教斗的你死我活,陛下坐收渔翁之利。” 弘光帝摇头,“现在说这句话为时尚早,还是再查查比较好”说着怜爱地抚了抚叶非的手,“非卿,你今晚就不要出宫了,就在宫里陪朕吧。” 叶非低眉顺目道,“是。” 翌日,莲净早早起了床,说是要去空重寺还愿。 童宣服侍着吃了早饭,本来不放心重玲一个人陪着去,自己也打算一起去,莲净道,“还个愿那么多人去,只怕要搅扰的佛主不高兴了呢。” 呃,搅扰了佛主那可是罪过呀。 童宣自觉担不起这个罪名,嘟着小嘴目送两人乘着马车远去。 初遇莲净时,主仆二人便是乘着这辆马车游荡于崇山峻岭间,过着远离尘世的生活。 当马车从视线消失的一刻,童宣心中空落落的。 大小姐,我曾立下重誓要侍奉你终身,你一定要回来给我服侍呀,万不可一走了之……哎呀,《江旬游记》真是害人不浅,大小姐读了游记心思又活了也说不定,好不容易才安定了三年…… 如此胡思乱想了一阵,才转身走回院中。 第24章 怎么又跑出来了? 莲净和重玲出门后不久,林媛换了身衣裳出来,“童儿,我们也出去走走。” 呃,媛媛也要出门,江旬游记为祸不浅。 只听林媛道,“你自三分明月楼辞工已有一个多月,我原说咱们自己开间馆子,只因这段时间忙着抄手稿给耽误了,如今得了空,先去把地段选了再说。” 原来是为了开馆子的事,可是本钱还没着落就去选地段…… 林媛如何不知童宣心思,“父亲早知刘家为人,举事前曾将一笔银子交与家下灶房一名火夫保管,随后以老病为由将其辞退,实则令其远遁他乡,若我过门后刘家为难我,靠着这笔钱也能衣食无忧。”林媛说到这里停了停,接着道,“这火夫原是祖父身边的亲兵,因在漠北追击蒙古军时留下残疾,又未曾立有家室,退伍后无亲友可投,便被祖父安排到灶房做事,他看着父亲和我长大,虽只是火夫,但对林家的忠心却是无人可比,先前我已托人带书信与他,相信不日便会带银子到山河村来。” 童宣心里感动,“这笔钱万万不能用,他日你嫁人后,有了这笔钱做陪嫁,夫家对你……” 林媛一笑,“我这不是已经嫁到你家了?” 童宣还要说什么,却听林媛道,“本钱虽然有了着落,可这地段怕是极难选,我中意的你和大小姐未必看的上。” 童宣抿了抿嘴,将之前要说的话咽回去,接过林媛的话头,“你看中的,我一定看的中,至于大小姐,只要能挣到钱,她才不会在意饭馆开在哪。” 林媛摇头,“我看未必。” 才没有什么未必,我家媛媛聪慧过人,才不会选上赔本的地段呢,大小姐必然同意。 童宣信心满满地昂起了小脑袋。 可是为什么船向着与青月城相反的方向行进呢?也就是离青月城越来越远了? ……所以媛媛要把饭馆开在比山河村还远的远郊而不是城里? 童宣从陶醉中醒来,差点一脑袋栽到大运河里,我说媛媛,咱们这是要去哪呀? 林媛扶童宣站稳,半拥着比自己矮半头的玉孩童,“江旬在游记中写道,‘北出青月城,沿运河东行十余里,绕过空重主峰,抵重阳谷,乃青律、青扬、青瀛三城交界之地,夜遇大雨,惜无客店可居,只得借宿胡员外家’,既是三城交界,又有运河可通青月城,定是客商往来如织,如此地段却无客店,若是咱们将饭馆开在那里,定然营利丰厚。” 童宣一听眼前立即浮现出一座金山来,粉嫩的小脸笑的花儿一样,“可不是。” 林媛却道,“只是咱们能想到的,别人一定也早想到了,重阳谷至今没有客店,其中必有隐情。” “也是喔。”童宣皱起眉头,嘟着小嘴,黑眼珠转了转,一时间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林媛看向童宣,“所以咱们今天先去探个路”,伸手抚平了童宣拧起的眉,“权当出来散散心。” 因为既顺风且顺水,两人只花了半个时辰便到了重阳谷码头,在船夫指引下沿官道步行约两三里便见一座界碑,上书“重阳谷”三个大字,过界碑不远,便是重阳递运所,再向前走,则是重阳驿。 路边,挂着“驿丞署”匾额的门楼之下,驿丞大人正在和一位两鬓堆霜的老者下象棋,若说一般人下棋,皆是深思不语,这两人则画风迥异,是既斗智且斗嘴,吵吵闹闹互不相让,将一盘棋下的热闹无比,却是斗不恼,斗到最后一人猛拍大腿,另一人则在棋盘上一抹,继而指着对方大笑。 直到此时,驿丞大人和老者才发现身旁多了两道人影,抬头看时,只见两位青衣少年,一位翩翩儒雅,温润如玉,潇潇如松下风,轩轩如朝霞举,另一位粉雕玉凿,双目灵动含笑,说不出的可爱。 完全陌生的面孔…… 驿丞大人疑惑地抓了抓脑袋,“不知两位……” 正自发问,打从驿丞署内哼哧哼赤跑出一群猪仔来,肥肥的身子,小短腿,却硬是跑出了万马奔腾之势,林媛拉着童宣避到一边,眼睛几乎跌到了地上。 垂拱九重达五年之久,却不知这个国家的驿丞署可以跑出猪群来,先时的景元皇帝,如今的林媛,表示吃了一惊。 也可能是因为猪群奔跑的气势吧…… 驿丞大人显然已经习以为常,无奈地说了一声,“啊,怎么又跑出来了?”便捡起放在手边的鞭子跟了上去。 白发老者对每天都要上演的闹剧毫不在意,倒是盯着林媛看了许久,心中觉得不可置信,想要发问,话到嘴边,因觉得唐突又收了回去。 林媛虽注意到老者的神情,却不动声色,只是指着驿丞的背影问道,“敢问老人家,这……” 老者先是彬彬有礼地介绍自己道,“老夫姓胡,公子叫我胡员外便好”,随后解释道,“按大照太、祖定下的章程,驿站支出无须国库统一发放,由地方财政就近供应,可以不必是银两,折合成规定银两的实物亦可,而地方政府为了省去麻烦,以免去富户的部分税赋做为交换, 又令离驿站相对较近的富户直接供应,重阳驿地处三城交界之地,由三城二十名富户供应,只因青律城的几位富户以养殖为业,每到交供之时皆命家奴赶着猪羊前来,其它两城富户争相效仿,遂成今日局面。” 都是为了省去麻烦…… 林媛摇头,笑而不语。 由言谈中林媛听出,老者必是一位闲居乡里的官绅,极有可能在景元朝时身居高位,但在记忆里搜索一番,在京官以及巡抚以上的地方官中,并无眼前这张面孔。 不管此人以前有没有面过圣,以后都不宜以男装出行了。 林媛拿定主意后,拱手谢过老者,对童宣道,“咱们去前面看看。” 胡员外却凝望着林媛的背影伫立良久,最后追上前道,“不知两位公子因何事到此,老夫或许可以帮忙一二。” 童宣刚要将开馆子的事合盘托出,林媛却抢先答道,“我二人路过此地,因走的乏了,想找一家饭馆喝口茶,胡员外可知哪里有饭馆么?”说到这里才想起,面前老者大约便是江旬游记中“借宿于胡员外家”那一个胡员外了。 果然,便听胡员外道,“不瞒公子说,此地虽是交通要塞,却并无客栈饭馆,公子若不嫌弃,请随老夫到家下一坐。” 林媛深施一礼,“那就谢过员外了。” 到了胡员外家,一定要好好套套胡员外的话——到底这么好的地段为何竟没有一家饭馆呢? 第25章 多谢胡员外 走进胡员外家的堂屋,只见正中墙上并排挂着两幅卷轴,分别写着“忠”、“孝”二字,极是苍劲有力,想必出自胡员外的手笔。 落座时,林媛注意到两幅字的落款,乃是“胡瑜”。 胡瑜…… 林媛心中一动,原来此人便是曾经向自己上万言书的新城县令胡瑜。 在此一洋洋万字的奏疏中,胡瑜以极为激烈直白的词语,批评景元皇帝“寡谋而骄一意孤行”,弃功臣名将不用,却用“不懂兵法妄自尊大”的信国公徐凤为大将军与秦王做战,以至朝廷军队一败再败,秦军一步步逼近京畿,“如此国不亡何待?陛下欲逊位于秦王乎?”。 林媛看完奏折,既震怒且惊骇。 震怒的是,身为臣子,胡瑜竟如此目无君上,惊骇的是,以县令这般撮尔小吏,竟能看出她逊位的用心。 如何处置胡瑜,成了棘手的难题。 据户部的调查,胡瑜乃是极为清廉的官员,在新城县民望颇高,林媛对之极为爱惜,本打算将奏折留中不发,自己生一场闷气就算了,但每看一遍奏折中那些近乎咒骂的词语,怒意便更炽一分,终究难以忍气吞声,虽将奏折传喻内阁,抄发六科廊房,最终刑部给胡瑜判了绞刑,林媛没有批复,而是将刑部量刑的奏本压在案头,一压就是数月,想起来时,已是三月之后,最终决定先到狱中探视这位县令再做打算。 当时狱中光线极为昏暗,君臣间对话不过数句,林媛已原谅了这位直臣,下旨将其革职,发放原籍。 不想一年后,自己竟成了胡瑜家中一位客人。 胡瑜命丫环上茶,随后向林媛道,“公子……” 呃,这老头眼睛像长在了媛媛身上一般。 “胡员外,”童宣打断胡瑜,“我有一事不明,可否请教一二?” 胡瑜捋须一笑,“你有何事,只管说来。” 对媛媛就公子长公子短,对我就一个你字。 童宣对胡瑜又嫌弃了一分,索性也不再用敬词,“重阳谷既是三城交界之地,每日有许多客商经过,为何竟连一家饭馆都没有?” 胡瑜呵呵一笑,“实不相瞒,重阳谷除了递运所和驿站两处官家用地,其余土地都是老夫祖上留下的田产,换句话说,皆是老夫的家业,谁想在这里开店营业,须得问问老夫愿不愿意做这个买卖。” 所以这里没有店铺原因很简单——就是因为您老不乐意?果然有田就是任性。 胡瑜自童宣脸上看透了她的心思,又是呵呵一笑,“你想的没错,递运所的车马和驿站的畜群已是极吵,若是再添上几间店铺,老夫焉得清静?是以不管何人来说,老夫都让他碰了钉子。” ……如此说来,我和媛媛也是白走一趟了。 童宣不禁有些沮丧,抿紧了嘴唇不说话。 胡瑜眯起一双老眼,“怎么,你这小厮莫不是有什么打算?” “不瞒你说,在下的确是个小厨子呢”童宣已无暇计较小厮的称呼,如实说道,“先前在一家酒楼做学徒工,后来遇到变故,从酒楼辞工,打算自己开家小馆子养家来着,只是苦于找不到合适的地段,本想着……” “想到我重阳谷开店?”胡瑜的眼睛眯的更细了,“是不是给老夫猜中了?” 童宣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嗯。”随后垂下脑袋,“只是刚才听你那么一说,满满的希望都落空了。” 胡瑜哈哈大笑,“果然给老夫说中了”,转脸看向林媛,“不知公子是否也有此意?”说到这里方想起,这小厮说自己是个厨子,必定不是这公子的家奴了,既然两人不是主仆关系,那“公子与这位小朋友?” ……小朋友…… 拜托,人家已经娶妻了好不好。 林媛道,“胡员外,在下并非什么公子,乃是童宣之妻,只因女子出门不甚方便,才换了男装,做男子打扮的,还望胡员外见谅。” 胡瑜,“……” 看到胡瑜石化的样子,童宣忍不住捂着嘴笑了起来。 却不知林媛这样说,只因君臣曾有一面之缘,虽说狱中光线极暗,仍不能排除胡瑜认出自己的可能,说出自己是女子,便可打消其疑心。 偌大一个帝国,知道景元皇帝是女子并依然在世的,除了“启”的十二名成员,就只有“星锁”的宗主、母亲还有林尚宫林姑姑了。 即使容貌再像,胡瑜断无可能将一位女子认做景元皇帝。 “原来二位竟是一对夫妻……”胡瑜回过神,点点头,“真是一对璧人,老夫见了,顿时忘了尘世间的不快之事,老夫虽喜清静,却也愿助有缘之人,这样吧,老夫今日先许了此事,至于馆子具体建在何处,日后再慢慢商议,而且老夫还得向运递所和驿站打个招呼。” 林媛道,“是,要慢慢商议才好。” 童宣喜出望外,从椅子上跳起来,深施一礼,“多谢胡员外!” 胡瑜虚扶一把,道,“不必多礼”,细细打量童宣一番,“若非方才你家内人自认是女子,老夫倒觉得你更像是‘夫妻’中的妻,哈哈哈……” 童宣,“……” 此时,空重山深处一片僻静的山林内。 重玲将一位十七八岁被点了睡穴的年轻女子扶进马车内,向坐在车内的莲净道,“就是她了,身上有七条人命。” 莲净点点头,待重玲也坐进车厢后,命令道,“开始吧。” “是。”重玲神情凝重地答应一声,启动了车内的机关,口中念念有词。 半个时辰后,车厢的门打开,重玲看着先前尚是青春少女如今已是一位白发苍苍满脸皱纹的老妪的女子,向莲净道,“如何处置?是弃于深山还是弃于官道?” 莲净往日苍白如纸的脸上如今有了微微的红晕,“此女虽然草菅人命,按律当死,但毕竟有助于我,还是弃于村道吧,说不定有人收留呢。” 重玲低眉道,“是。” 当马车驶出空重山,将老妪置于路过的第一个村子的村口路上后,重玲松了一口气,听起来仿佛是叹息一般,“大小姐,你身体已经恢复,世上已没有人是我们的对手了。” 莲净道,“这样的话就在这无人处说说便罢。” 重玲自知失言,忙道,“是。” 第26章 处暑 童宣和林媛坐了递运所的船回去。 因为由胡员外亲自送上船,递运所的人不仅不收船钱,还一路端茶送水照顾的很是殷勤。 林媛受之泰然。 童宣则有点受宠若惊,船到山河村码头的时候,童宣一定要押船的士兵稍等片刻,到自家铺子包了些烧饼送上船,并再次表示谢意才放行。 递运所的人是看了胡员外的面子才捎了她们一程。 而童宣不想欠胡员外的人情。 原因很简单——胡员外看媛媛的眼神带有非同一般的感情。 一把年纪的人了,真是。 童宣想想就忍不住撇撇嘴。 正在铺子上忙活的海生看到童宣的表情,停下手里的活,走上前问道,“宣哥,你跟嫂子去哪了?刚才好像是官府的船?” 童宣道,“去重阳谷走了一趟。” 海生想了想,“是为开饭馆的事吧?” “嗯,”童宣点点头,“你嫂子相中了那里的地段,去探探路。” “嫂子怎么知道重阳谷的?她可是外地嫁过来的,平时也不大出门,喔,我知道了,一定是那本游记上写的。”前段时间莲净和林媛抄手稿的事海生听雪辽说了,“等重阳谷饭馆开起来,雪辽是不是要去那边帮忙?” 童宣自然知道海生的心事,“现在八字还没有一撇呢,放心吧,如果让雪辽过去也让你一起去,码头上的铺子就交给你哥两口子管着。” 海生心中一块石头落地,“嗯,那你跟嫂子先回家,我去忙了。” 童宣点点头,“去吧。” “海生真是长了一幅好体格”海生走后,站在一旁等童宣的林媛说道,“而且做事认真,对咱们家也是一心一意,将来要好好栽培才是。” 皇帝的贴身士卫金吾卫个个都是万里挑一甚至是十万里挑一的体格,而海生虽然只有十四岁的年纪,其身材和体形已经达到了少年金吾卫的标准了。 “栽培?怎么栽培?”童宣歪了歪脑袋,眼睛一亮,“要不我教他做菜?” 林媛笑,“这么好的体格做跟你学做厨子岂不误了?之前同你说的那个火夫可还记得?他曾经是我祖父的亲兵,颇懂些格斗之术,等过两天他到山河村来,便将他收留了,给饭馆做火夫,闲时就指点一下海生,若是有地痞恶棍到饭馆闹事,有海生看家护院也就不怕了。” “媛媛想的真周到,对喔,火夫老爹无儿无女,收了海生做徒弟,晚年也就有依靠了。” 童宣说到这里,脑海里不由浮现出——海生和雪辽婚后生了一堆娃,娃娃们每天绕着火夫老爹膝头要老爹讲大漠里打蒙古军的故事的画面来,脸上不知不觉便挂出两只梨涡。 林媛道,“不要叫他火夫老爹,就叫他处暑吧。” “楚叔?好啊,那就叫楚叔。” 走到家门口,莲净和重玲的马车刚好停稳。 呀,真巧,大小姐也回来了。 童宣跑上前扶莲净下车,“姐,你气色好了很多呢。” “是吧,我自己也觉得神清气爽呢”莲净走下车说道,“整天窝在屋子里,身上都发霉了,光靠晒太阳是除不去这霉气的,须要出去溜溜才散的去。” 童宣笑起来,“姐,你喜欢就每天让重玲陪你出去走走,就是不要走太远,不然我不放心。” “每天出去走岂不要累坏我,而且精神也不济,适时出趟门也就是了。” “嗯,姐说的是。” 这气色哪里是好了一点?分明是脱胎换骨了一般…… 林媛心中暗自诧异,脸上却是温和的笑意,“下次大小姐有兴致,就让媛媛陪着去吧,重玲还要去码头上的铺子帮忙,方才经过那里,看到缺了重玲,海生他们明显忙不过来。” “你陪我出门?”莲净看了一眼童宣,“就算小童舍得你出去抛头露面我可未必想尝珠玉在侧的滋味。” 林媛脸上的笑意浓了几分,“大小姐说的哪里话,大小姐的气质和风华,乃是大家闺秀中的翘楚,媛媛和大小姐比起来,最多也只能算是玉盘小秀了。” “这话我爱听,”莲净边说向院子里走,“说起来,你们两这是去了哪,也到这时候才回来?” 童宣便将去重阳谷的事一五一十的说了,“胡员外说要慢慢商议。” 莲净停下脚步,不可置信地看着林媛,“我就出了会门,你就把我家小童领到那么远的地方去了,都出了青月城的地界了,人家开饭馆都往城里最热闹的地段开,你却让小童把饭馆开去荒山野岭,那种地方没有江湖帮派背景能立得住脚么?” 童宣忙道,“重阳谷虽地段偏了些,比不上城里繁华,但过往客商极多,绝对不少吃客的,而且重阳驿和重阳递运所也设在那里,胡员外据说也是做过官的,在官面上颇有人脉,强人断不敢到重阳谷打家劫舍,说起来倒是比开在城里还要安全些呢。” 莲净拿手指戳了戳童宣的额头,“我只不过说了媛媛一句不是,你就回了我十句,罢了,我不管你把饭馆开在何处,只要每月进项足额上交并让我满意就成。” 童宣笑道“那当然啦。” 心里却打定了小算盘,每月的进项,九成交给大小姐,留一成充实小金库,以备媛媛不时之需。 到底是有媳妇的人了呢。 正如林媛预言的那样,两天后,处暑带着银两来到了童家。 虽然略显年迈,但身体十分结实,如生铁铸就一般,一头蓬松的白发,额前几缕落下来,将一张脸遮住了大半,只有在风吹动散发时才能看到其左眼贯穿上下眼皮的伤疤,若是不知道其是士兵出身,未免觉得这伤痕有些狰狞,但要是知道其是和蒙古人做战时留下的创痕,便会对之肃然起敬。 童宣便是其中一人,当下便到厨房做了一桌小菜为处暑接风,“楚叔,来,尝尝我的手艺。” 是处暑,不是楚叔。 林媛在一旁微笑,但并未纠正童宣。 卖油郎小寒,团头霜降,如今又添了一位火夫处暑,童宣便是再迟钝,也会觉察这是二十四节气中的名称,所以还是让她唤作楚叔吧。 第27章 梧桐君 处暑嗓音暗哑,声线进入耳中,令人头盖骨发麻。 童宣猜测,这或许是因为其当初颈喉部位也曾受伤,声带受创所致,因此感慨了一番,果然不能以貌取人呢,不然楚叔很容易就被误会为大恶人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嗓音的原因,处暑话极少,只有林媛吩咐其做事时才会应一声。 童宣本来便对处暑极为敬重,加之其是林媛娘家人,便更为照顾,当做家中长辈对待。 林媛私下对童宣道,“他本是下人,不可越礼,令大小姐不高兴。” 童宣“喔”了一声便没了下文,竟是睡着了。 春夜已深。 林媛摇摇头,替童宣掖好被角,也便睡了。 过了两日,林媛想着大约胡员外已选好要卖的地,便让童宣去看看,这次却未陪着一起去,而是让海生同童宣去。 正如林媛所料,胡瑜见了童宣,捋须笑道,“老夫正准备令家中老奴带信去山河村,你就来了”,说到这里伸手一指,“你看,那块地与你建饭馆如何?” 童宣顺着胡瑜手指的方向看了看,却是与胡家庄隔着官道相望的一块荒地,左侧紧挨着重阳驿站,若说位置自是极好,只是整顿起来未免要花一番功夫,只盼价格公道,自家费点人力也并不吃亏。 “我这块地虽允给你建饭馆但并不卖与你”听童宣说起地价,胡瑜摇头笑道,“只是你饭馆每月的营利老夫要抽两成。” 要两成的分红…… 但是地不要钱…… 地不要钱意味着地主可以随时收回使用权…… 哎呀要是媛媛有来就好了。 童宣拿不定主意,就好比一个人拿了算盘在手,心心想要把账算分明,却是不知该拔哪颗算珠一般,怔了半天方说出一句,“胡员外,在下头脑简单,算不来账,我看这地还是卖给在下比较好。”言下之意,胡老头你就按常理出牌好不啦? 胡员外仍是摇头,“并非老夫固执,有意为难与你,乃是家父临终前嘱托,绝不可卖这块地。” 童宣,“……” 胡员外迈步走向官道,童宣只得跟着。 穿过官道,胡员外站定,两手背在身后,神情庄重地看着一个方向,并不说话。 童宣摸了摸后脑勺,“胡员外……”,话未说完,便没了声音,只因视线中出现了一个高耸入云的挺拔身影,令她一时合不拢嘴巴。 这大约便是传说中的“王者之气浑然天成?”吧?梧桐不愧是树中翘楚…… 童宣被梧桐的气势震住之时,胡员外吟起诗经来,“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菶菶萋萋,雍雍喈喈。” 童宣歪着脑袋看着胡员外,眨了眨亮晶晶的清眸,表示求知若渴。 胡员外捋须道,“梧桐伟岸茂盛,引的凤凰啼鸣,况且此株梧桐之高之茂更胜于寻常梧桐,父亲幼时曾在树下得一梦,梦中见几位神人围着此树,说此树极是神圣祥瑞,百年之后树下必出帝王。” “……说起来,在下好像也听过“凤翱翔于千仞兮,非梧不栖”这样的话呢……” 确定不是因为你父亲读了有关梧桐的诗文浮想联翩入戏太深才做了此梦吗? 童宣在心里吐槽,偷偷地跟一旁的海生做了个鬼脸,海生腼腆地笑了笑。 胡员外将童宣的小动作悉数收入眼中,却不点破,只是咳嗽一声,拉长了脸道,“总之这块地不能卖。” 回到家,童宣将这一并不算愉快的消息告诉了林媛和莲净,林媛尚未表态,莲净已拍案而起,“这老头分明是有意刁难,日后若是我们生意不好便罢了,若是生意好,他定要坐地起价,否则便要收回这块地,真真是岂有此理。” 于是莲净大小姐表示要亲自走一趟。 呃,大小姐又要出马了。 上一次大小姐出马,在三分明月楼演了一场苦情戏,确是把事情摆平了。 可那时大小姐身体甚是虚弱,看起来一副随时会发病的样子,演起戏来自是逼真,如今大小姐气色这样好,这戏还怎么唱? ……难道是准备换一个桥段了? 陪大小姐前去重阳谷的路上,童宣一路看着大小姐,墨玉般的眼珠转呀转。 莲净立在船首,眺望着已在视线中现出轮廓的重阳谷,同时伸手将童宣的小脸抹正,“自作聪明。” “姐,你是在说我吗?” 童宣天真地指着自己的鼻子说道。 “不是说你,难道是在说艄公不成。” 呃,我哪里有自作聪明?哪里?哪里? 莲净转首看着童宣,笑道,“如此小童,七百年才出一个。” ……别的不说,为什么是七百年?到底是为什么嘞?大小姐你说清楚。 童宣一脸较真的样子。 和大小姐一起出门的机会并不多。 或许因为这点,童宣心情异常雀跃,如数写在脸上,成就一副生动的百相脸。 “那个胡老头说的便是这棵梧桐?” 上岸后,走过重阳递运所和重阳驿,便到了胡瑜许给童宣的那块荒地,莲净注意到了于众树之中一枝独秀的梧桐树。 “是呢,就是这棵树,说是树下要出帝王……” 但是驿丞大人您在干嘛?不在驿丞署待着跑到梧桐树下坐着剔牙,怀里还抱着一只鞭子,身边还围着一群羊羔,咦?怎么是羊羔?不该是猪仔才对吗?……总之驿丞大人,您这副形容不仅严重地煞到了风景,还大大削弱了梧桐君的神圣光环,造不造啊大人? “那树下坐的可是那胡老头?” “哎呀那是重阳驿的驿丞大人,驿丞大人尚在中年,哪里有胡员外那么老啦,胡员外已年过七十,头发已经白尽,”童宣说到这里,附在莲净耳边,压低声音道,“门牙都掉了一颗呢,说话都露风……” “……谁说年过七十就要头发花白门牙露风?”莲净不知为何,面色悻然,但只是一闪而过,很快转移话题道,“如今要去哪里找胡老头?” 呃,见面之后还是称呼胡员外为好,不然,仅凭“胡老头”三个字事情就要砸锅呢。 童宣一面在心里劝着大小姐,一面指着官道对面的吊桥说道,“那处被护庄河环绕的村庄便是胡家庄,过了吊桥进了庄子,那庄首第一家便是胡员外家。” 第28章 山河竹叶青 “这胡家庄修的倒也气派。” 莲净点点头。 童宣跟着点头,心想,我要是胡员外,做了这庄主,茶余饭后远眺着这一窗青山,便是皇帝来了也不换,这胡员外竟舍得去做官,一做便做了几十年,直到皇帝将他罢官,他才回这故里养老,到底图个啥,真真想不明白。 童宣将两只小手圈在胸前,叹了口气,见莲净向庄子走去,忙小跑着追上前,“姐,等等我。” 莲净与胡瑜见面后,童宣担心的事并未发生。 莲净先是将庄中风物称赞一番,随后话锋一转,“胡员外固然富有,但当年我童氏也曾富甲一方,远非今日胡家可比。” “原来如此。”胡瑜细细打量莲净片刻,“难怪大小姐如此气度非凡。” 胡瑜命老仆上茶,请莲净坐,莲净大方落座,童宣则站在莲净身后,并对送茶上前的老仆摆手,表示不用客气,自己不用茶。 胡瑜道,“莫拘谨了他,下去吧。” 老仆便捧着茶杯退了下去。 “我听说胡员外因令尊所嘱,不愿将地卖出,”莲净端起茶杯,用杯盖荡着杯中的浮沫开门见山地说道,“我还听说胡员外吟了许多令我这未曾进过学堂的弟弟听不懂的诗词,岂不知古人的意思,栽下梧桐树,引来凤凰啼,这凤凰并非梧桐树上生的,乃是外面招来的,令尊梦中听到的预言,也并未说会应验在胡家。” 胡瑜一怔。 莲净接着道,“依我之见,这预言倒可能应验在童家,这其一呢,我童氏之童与梧桐之桐有同音之缘,这其二呢,胡员外已见过我童家三口,不论是我弟弟、弟媳妇还是我本人,哪一个不是非富既贵的大福之相?胡员外你细细想想,可是这般说?” “咳咳咳……” 为什么会止不住地咳嗽……一定是嗓子发炎了,嗯嗯。 童宣用手掩着嘴,尽量掩住咳嗽声。 不想胡瑜沉吟片刻道,“大小姐说的颇有道理,老夫竟未想到,这样吧,再给老夫几天时间,容老夫与族人商议一番再做决定。” “这是当然,若是胡氏族人不同意,便是胡员外答应了,它日我们到这里来也不好做生意”莲净将茶杯放回茶几上,站起身,“机不可失,失不再来,错过我童家,这株梧桐只怕要含恨终生了,望胡员外三思。” 胡瑜点首称是,看了童宣一眼,欲言又止。 童宣忙道,“胡员外有事只管说。” 莲净已经走到门口,闻言转过身,看着胡瑜。 只听胡瑜道,“老夫之前与递运所和驿站打招呼,递运所大使倒是好说话,但驿站的驿丞……” 难道驿丞大人不想跟在下做邻居? 童宣心中一沉,迫不及待地追问,“驿丞大人怎么说?” 看着童宣忐忑的眼神,胡瑜一笑,“别紧张,这事说明了,是驿丞大人有求有你。” 童宣松了一口气,转而又犯起愁来,“可是在下只是个小厨子,除了做菜别无所长,不知驿丞大人有何事需要在下帮忙?” 胡瑜嘿然笑道,“驿丞大人正是要借你所长——宫里的刘公公奉旨到江南选秀女,途中要在重阳驿歇息,一体饮食皆由重阳驿供应,而驿站内并无一个能登上大雅之堂的厨子,往年便因此得罪了不少大人,而这位刘公公乃是今上眼前红人,不比其他大人,驿丞大人哪敢得罪?听老夫提起开饭馆的事,便有意请你相助。” 童宣听了拍着胸脯道,“这事好说,就包在在下身上。” 胡瑜却道,“你说好说,我等还是要先尝再说。”说到这里一双老眼眯成了一条缝,“刘公公是何等人,一张嘴定然十分挑剔,若是我等吃了都不满意,又何以能入刘公公法眼?” 这分明是要考我呀。 童宣笑道,“好,那在下就先为胡员外和驿丞大人做一桌饭菜,请两位先尝尝在下的手艺。” “不只是老夫和驿丞大人,还要为递运所的大使添一双筷子。” “这是要三司会审啊,”童宣信心满满地道,“行,那就这么说定了,在下先回家取食材来,喔,对了,不知那位刘公公的大驾何时到重阳驿?” “哈哈,你这孩子,竟还知道三司会审”胡瑜大笑,伸手点了点童宣的鼻子,随后正色道,“刘公公约在五日之后到,现在准备已是有些晚了,依我看你就不必回去取食材了,驿站和庄内都是现成的食材……” 正说着,驿丞大人已经来到门外,“听说小童师傅来了?” 叫师傅就叫师傅啦,还小童师傅…… 童宣忙笑着迎上去,深施一礼,“小的见过驿丞大人。” 驿丞将身子避开,虚扶童宣一把道,“小童师傅不可行此大礼,在下只是不入流的小吏一名,何以当得起‘大人’二字,在下姓孙,称呼在下孙驿丞即可。” 这样的话,也拜托你不要再叫在下小童师傅啦。 “小人单名一个‘宣’字,孙驿丞叫小人名字即可。” “咳咳,”莲净看不下去,发话道,“如今也不是客气的时候,要我弟弟做菜还不快去准备食材?” 孙驿丞是个爽快人,“看来胡员外已将在下的难处说了,这位……童家姐儿说的对,事不宜迟,在下现在就叫人准备食材。” 胡瑜则令童宣到自家庖房,“小宣,你若是不嫌弃老夫这庖房粗陋,这顿饭便在这里做吧,除了驿站的食材,老夫家里的食材也尽你用,不必客气。” 一时驿站的驿卒搬了各色食材来,童宣便卷起袖子忙了起来。 莲净重新坐了下来,跟胡瑜和孙驿丞一边喝茶一边等上菜,莲净颇为喜欢胡宅的茶,因问,“不知这茶产自何处?。” 胡瑜笑道,“这茶产地就在空重山,乃是秋茶,名曰‘空重秋影’。” 莲净点头笑道,“茶好名字也好”,停了停道,“不知胡员外可喜饮酒?” 胡瑜道,“人生在世,岂可无酒?” “不瞒胡员外说,我弟弟善烹饪,我这做姐姐的却只会酿酒,取名做‘山河竹叶青’,自家喝着觉得还不错,既是胡员外喜欢饮酒,它日带一坛来,请胡员外一尝。” 胡员外道,“如此,老夫先谢过大小姐。” 孙驿丞道,“在下也要蹭一杯来喝。” 莲净道,“自然也有驿丞大人一坛。” 三人说到这里,院门外走进一人,身材瘦削,身着道袍,面无表情,不打招呼便径自走到亭中,在三人对面空椅子上坐了下来,“既是有酒喝,断然不能少了在下一份。” 胡员外引见道,“这位也是老夫府上常客——重阳递运所大使李静。” 莲净视线落在李静身上之时,李静已先打量了莲净一番,此时向莲净略略欠身。 一道香味飘入鼻中,亭中说话声立时停了下来,除莲净之外的三人,皆闭上眼睛,贪婪地闻着令人食指大动的菜香。 第29章 李大使您这可是公车私用哇 庖房窗户支起的隔扇下堆叠了好几只脑袋。 小厨子的动作真是如行云流水呀。 重阳驿的驿卒们赞叹着。 送食材到庖房后便没有离去,躲在窗户下看到现在,驿卒们的眼睛似长在了小厨子身上一般。 小厨子皮肤白嫩的像个女孩子,五官竟比女孩儿还要清秀柔美,这当然是吸睛的原因之一。 但最重要的,还是小厨子手上的动作,出身于驿站附近的军户,也就是农民出身,几乎没有读过书的驿卒们实在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来形容,只知道看着小厨子做饭对眼睛来说是种说不出的享受,身体随着小厨子的菜刀落在菜板上发出的“哒哒哒”的声音几乎要舞蹈起来。 直到饭菜的香味飘出,驿卒们才情不自禁地闭上眼睛,扇动着鼻翼,深深呼吸着从未闻过的香味,整个人像飘在云端一般,成仙的感觉就是这样的吧。 由于身份的限制,最后只能眼睁睁看着小厨子将饭菜摆到院中亭子里,孙驿丞,李静大使,胡庄主,会同小厨子的姐姐,四个人风卷残云般吃了个干净,小厨子的姐姐总算还保留着淑女的风度,另外三位则完全顾不上形象。 倒是给小的们留点儿呀。 驿卒们舔着嘴唇在心里哭泣。 “各位辛苦了,在下也给各位留了饭菜。” 童宣走过来说道。 小厨子真是体贴啊。 驿卒们感动之下几欲落泪。 当然,动了筷子后就顾不上抒发感激之情了,小厨子做的菜实在是太好吃了,相比之下,驿站那位做饭的驿夫果然只能叫“做饭的”吧? 亭子里的三司会审此时也已有了结果。 “依老夫看来,小宣的手艺完全可以胜任。” “那么刘公公到驿站后的饮食就拜托小童师傅了。” “本大使附议。” 虽然称呼有些混乱,并无碍于决定的一致通过。 “我弟弟的厨艺岂会有差”莲净说着站起身来,“那么各位准备好当日要用的食材便是,山河村离重阳谷颇有些路程,我和弟弟这便告辞了。” 孙驿丞随后站起身道,“请小童师傅务必提前一天到驿站来。” 都说不要叫我小童师傅了,叫我童宣就好啦。 童宣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只听莲净道,“这是自然,提前准备总不会错,在下定然会让弟弟按约定的时间提前到重阳谷来,若是时间有变,还请孙驿丞派人到山河村告知。” 孙驿丞点头称是。 李静则道,“大小姐先不要急,容在下调出递运所快船相送。” “哎呀这样不好吧?” 童宣受宠若惊。 李大使您这可是公车私用哇。 李静摆手,“举手之劳。” 莲净大方地道,“那么我姐弟二人便不客气了。” 当下莲净便与童宣乘了递运所的快船回到了山河村。 “刘公公到江南选秀女……” 听童宣说了要侍候刘公公饮食的事,林媛想起江旬曾提及弘光帝甫一即位便活剐了景元帝后宫两千多名宫女,怔了半天没有说话。 “媛媛?媛媛?” 童宣在林媛面前不停挥动小手,以吸引林媛注意。 林媛回过神,“刘公公再怎么得宠,终究不过是个宦官,算不上什么贵重人物,何需小题大做?”,说完觉得失态,换了语气道,“宫里出来的人,多半吃腻了山珍海味,依我看,无需准备什么特别的食材,就咱们家平常吃的小菜做几道便好。” “……媛媛说的是。” 虽然心里怀着“媛媛你是不是有心事?”的疑惑,童宣还是没有点破,只点头称是。 林媛想了想,补充道,“你调的那个酱汁,极是下饭,做菜的时候记得放上一些,那刘公公一路被地方官奉承大餐,定是早就腻的没了胃口,只怕到你这里才能吃上一顿饱饭。” 童宣甜甜地笑,“嗯。” 两人对视片刻,都未说话。 童宣收回视线,低头看着脚下的青砖,“……我、我去码头上看看。” “你不是刚从码头上回来么?”林媛拉住童宣手,直视着童宣的眸心,“我的确是有心事,目下还不能对你说,待将来时机成熟自然会告诉你,你不要多想。” 童宣用力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这句话林媛一早就说过。 今天又说了一次。 这一定是自己的错,是自己让媛媛不放心,媛媛才会反复强调。 “为什么不能跟我说呢媛媛?我可是把自己的一切都毫无保留地告诉你了啊。” 好想说出心中的委屈。 但还是只会点头。 眼里的水气越来越重,点头的时候,一道凉凉的液体划过脸颊。 林媛从怀里掏出手帕轻轻拭去童宣脸上的泪痕,叹了口气道,“因为一己私念,令无数苍生受苦,背负着沉重的罪孽,不知如何赎救,这样说你明白吗?” 童宣睁大泪光闪闪的眼睛,不知所措地看着林媛,“……” 林媛轻笑,“还是不明白的好。” 莲净从堂屋走出来,“这是做什么呢,一回来就哭哭啼啼的,生意谈成了,不是该高兴才对么?”话是对童宣说的,但目光却钉在林媛身上。 林媛笑道,“童儿正是喜极而泣,只要服侍的刘公公满意,就可在重阳谷开饭馆,如今离心愿只有一步之遥了。” 莲净绕着林媛走了一圈,笑道,“这还用你说,我当然知道她是喜极而泣,方才只是随口问问而已。” 第二日,离刘公公一行到重阳谷还有四天的时间,重阳驿便热闹了起来。 只因刘公公在重阳驿稍做歇息后,便会到青律城,这日青律城内的达官显贵,凡是家里有未出阁的女儿的,皆备了薄礼前来拜访孙驿丞,不想让女儿入宫的,便求孙驿丞向刘公公进言,将其女从备选名册上除名,想让女儿入宫攀龙附凤的,便请孙驿丞向刘公公多进美言,将其女记为上等,如此等等。 “在下区区小吏,如何能左右宫中大人的决定,各位员外,请恕小吏无能,恕罪!恕罪!” 孙驿丞如躲马蜂一般抱头逃出驿丞署,躲进了胡家庄。 众人追到庄前的吊桥前便皆止步,无人敢越雷池一步。 这庄主胡瑜乃是连大照皇帝都敢骂的人物,闯进他庄里岂不是自找没趣? 虽说不敢进庄找人,但这些主儿也不肯离去,皆眼巴巴守在庄前。 “胡员外,你倒是给在下出个主意,现在如何是好?” 胡瑜家中,孙驿丞坐在椅子上,擦着脑门的汗说道。 胡瑜笑道,“这原本不是你职责范围内的事,不去管他们便可。” “也是。”孙驿丞点点头,抬起头看着院中的天空道,“其实,这些人来求在下还不如去求小童师傅。”停了停,又道,“如今就看小童师傅的了。” 第30章 不做快递可惜了 自重阳谷回到山河村的次日。 童宣正在码头的牛杂汤铺子上忙着,海生忽然指着大运河的河面道,“宣哥,你看。” 童宣举目望去,但见一艘快船如箭矢般直冲过来,泊在码头,甫一停稳,几个兵卒便从船上跳上岸,一把抓住一位码头工人,询问着什么,其中一个兵士眼尖,一眼看到牛杂汤铺子前的童宣,对旁边的兵士说了句话,那些兵士便行色匆匆走了过来。 海生见兵士直奔牛杂汤铺子而来,来意不明,便挺身挡在童宣身前,稚气却坚毅的面孔上一脸警惕,直到几位兵士毕恭毕敬说明来意,海生才退到一旁,以示同意他们与童宣直接对话,尽管如此,还是跟身边的雪辽交换了一个眼神,雪辽擦擦手,神色凝重地回村里去了。 雪辽知道,童家真正当家的是大小姐莲净。 若是大小姐病着,还有自家小姐主持大局。 这些声称是重阳递运所运粮兵的人,说是奉了重阳驿站孙驿丞的托付和重阳递运所李大使之令来接童宣去重阳谷,看他们的神色,分明是出了大事的样子,虽说有海生陪着去,但海生毕竟勇猛有余智谋不足,因此一定要让大小姐或是自家小姐陪着去才放心。 “哦?” 莲净听完合上《江旬游记》,定是刘公公行程提前了,否则重阳谷断不会这么快派人来…… 林媛则连书都未来得及合,从椅子上站起身,“现在就要接童宣走?” 雪辽点头道,“来人说时间紧迫,要请姑爷即刻起程。” 莲净看着林媛,“不必担心,回来那日孙驿丞原是说了的,若是时间有变,会提前派人到山河村来。” 林媛还是让雪辽叫来了处暑。 “主上,‘启’之处暑在此参上。” 灰白的长发蓬松地绑在脑后,左鬓垂下厚厚的一撮几乎遮住了半张脸,额前还落下了几缕,“启”二十四名成员中发型最有型的处暑,用眼神诉说着对主人的忠诚。 林媛吩咐道,“你和海生陪姑爷到重阳谷走一趟”停了停,补充道,“姑爷要去给宫里出来的刘公公做饭,事体重大,不容有失。” 处暑躬身,沉声道,“老奴知道了。” “等一下,我也一起去。” 处暑同雪辽已经走到了院门处,林媛在后面喊住了二人,继而转身对莲净道,“大小姐,待我回来再与你继续研读江秀才游记。” 莲净尚未表态,便听处暑道,“女儿家不宜抛头露面,有老奴在,四小姐尽可放心。”说完不等林媛发话便自去了。 林媛正自迟疑,莲净道,“方才细想之下,你这般担心不无道理,宫里来的人毕竟非同小可,况且阉人里性格古怪的最多,小童心思过于单纯,叫两个看家护院的同去也无济于事,咱们还是过去看看比较好,就让他们先行一步,你我二人随后起程便是。” 林媛并不赞同,“这刘公公原是奉旨选秀女来的,大小姐风华绝代,且尚未许配人家,只怕……” 不想莲净冷笑道,“刘阉若是将本小姐选进宫中,那弘光皇帝真是有福了。”说完仍自冷笑不止。 林媛,“……” 莲净收起笑容,“说笑而已。” 林媛颌首微笑,以示会意,心中却自有计较。 莲净清了清喉咙,正色道,“咱们到了重阳谷,先不露面,找个风景清幽之地只管看咱们的江旬游记,小童那边无事便罢,若是有事,便可随时照应。” “还是大小姐想的周到”林媛说完,转首对尚站在一旁的雪辽道,“你快去码头,让处暑陪童宣先行,至于海生,则留下来与我和大小姐同行。” 到时候,大小姐和咱家小姐先找个清静地儿把玩游记,就让海生两边报信,也好知个端底。 雪辽领会了林媛的意思,急急走到码头,幸好童宣一行刚上船,雪辽附在海生耳边说了一句,海生便下了船,那些兵士以为牛杂汤铺子离不了海生,也不在意,带着童宣和处暑飞驰重阳谷。 原来刘公公行程足足提前了四天,将于今天下午抵达重阳谷。 孙驿丞接到消息,便即找到递运所,请李静大使抽调出一艘快船去山河村接童宣,李静与孙驿丞向来交好,二话不说便派兵去请小厨子。 行程提前四天,大概是迫不及待地欲到江南富庶之地搂银子吧。 童宣站在船头,一手环在胸前,一手捏着下巴,边想边点头。 “姑爷,外面风大。” 处暑暗沉的声线在耳边响起。 “好,好”童宣转身走进船舱,“那我到里面坐着。” 处暑跟着走进了船舱。 “李静大使公车私用很频繁的样子呢”童宣坐下后,打量了船舱内的布置,点点头说道,“只是可惜了”童宣摇摇头,“驿站的驿丞大人,闲的又是放猪又是放羊,递运所的李静大使,则将运粮船频繁私用,若是驿站与递运所能将闲置的车马用来做点生意,挣点儿钱,一来能减少政府开支,二来也能给驿站和递运所的兵士们多发点军饷……” “……姑爷”处暑忍不住问道,“依姑爷看,驿站和递运所做点什么生意好?” “做快递呀,”童宣脱口而出道,“做快递可挣钱了呢。” 当初和林媛第一次到重阳谷,看到递运所和驿站并肩而立,童宣便想起穿越前那个时代新崛起的行业——快递业。 ……快递,那是什么生意…… 处暑有点站不稳。 “楚叔您是不是晕船呀?”童宣忙站起身要扶处暑,“就说您不必来的,一次生两次熟,我跟孙驿丞、胡员外都是熟人了,就过去做两顿饭,能有什么不放心的。” 处暑后退一步,摆手道,“老奴没事。” 主上的人,处暑怎敢碰一根毫毛,实在是惶恐。 童宣,“……” 平时只知楚叔不爱说话,今日才知老人家也不喜与人有身体接触,果然一个人单身久了就会有点怪癖什么的吧……呃,我一定不是想多了,不对,我一定是想多了…… 童宣收回手,勉强笑道,“没事就好。” 处暑将手放在嘴边轻轻咳了一声,“姑爷,侍候刘公公饮食可有把握?” 童宣昂起小脑袋,指了指放在船舱一角的酱料坛子道,“有了这坛宝贝,不怕刘公公不胃口大开。” 处暑知道童宣极善做酱,点头道,“那就好。” 第31章 彩亭君泪流满面 童宣和处暑坐递运所的船赶到驿站,看到驿丞署前的官道上,一群驿卒正在担黄土垫路,而孙驿丞已经带人奔赴六里外扎彩亭迎接。 又是垫路又是扎彩亭,真是捧的比钦差大人还要高。 不过就是个宫里出来的太监而已。 童宣撇撇小嘴。 听说是驿丞大人请的厨子到了,立即有驿夫自驿丞署迎出,将童宣和处暑领到庖房,“食材都准备好了,童师傅先看看,若是觉得缺些什么,只管跟小的们说,驿站有的是快马,更有日行八百里的骑手随时恭候,保证用大照国最快的速度给童师傅把所需的食材运来。” 童宣看着驿夫一脸不差钱的样子,想想坐在驿丞署花厅里穿绸裹缎的那些个富豪们,心里已是明白了——驿丞大人已经送出了自己的膝盖。 情理之中的事。 童宣点点头表示理解。 驿夫接着道,“孙驿丞说了,若是童师傅侍候的刘公公满意,驿站不仅同意童师傅在重阳谷开饭馆,还有薄礼相赠,除此之外,孙驿丞更会亲手带领驿站的兵卒役夫免费帮童师傅建饭馆,不瞒童师傅说,孙驿丞在建房子方面可是积年的行家,咱们驿站大大小小的馆舍都是孙驿丞亲自制图亲自督建的呢。” ……没想到驿丞大人还是建筑专家,一定是长年扎彩亭练出来的吧。 童宣笑道,“好,我知道了。” 将从家带来的酱料坛放在案上,童宣在庖房里转了一圈,将陈列架、墙上挂着的食材看了一遍,常见的食材应有尽有,又走到壁厨前,打开柜门,不看还好,一看之下整个人都不好了——壁厨的竹筐里赫然放着一串红辣椒! 辣椒!这是辣椒!这是辣椒啊! 大照初年,等同于明朝初年,郑和都还没下西洋,辣椒怎么就跑到中土来了?! 童宣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指着辣椒问跟在身后的驿夫,“这、这、这……” “这个啊,”驿夫咧嘴笑道,“这是运递所李大使派人送来的,说是一次海运中在船上发现的,没人认出是啥东西,想是外邦来的食材,请一位郎中看了之后,郎中也说这物味极辛辣,无毒,可食用,李大使便认定是食材,但递运所的火夫不懂怎么拿它做菜,李大使觉得童师傅也许用的上,便派人送来了。” 在海运的船上发现的……想来郑和下西洋的壮举一定是继承了前人经验的结果,所以在郑和之前中土早就有船到过西洋了吧,既然中土的人到过西洋,辣椒来到中土也就不足为奇了,只是史书里不曾记载而已。 如此一想童宣便释然了,但心里仍是激动不已。 驿夫想当然地道,“既然连童师傅也不懂怎么用,那干脆拿去丢掉算了。”说着便要动手。 童宣忙道,“这辣椒乃是西洋来的,极是稀罕,我方才只是讶异驿站怎么会有辣椒而已,心里正想着拿它做食材招待刘公公呢。” 驿夫开心地笑道,“童师傅果然见多识广,咱们孙驿丞没有请错人。” 媛媛说了,宫里出来的人,一路被各府官员奉承大餐,腻到没了胃口,只需做几道家常小菜便可,如今喜得辣椒,便做几道微辣的小菜吧,只是宫里出来的人毕竟不同于寻常百姓,我需做的精细些才是。 拿定了主意,童宣便不急不忙。 待驿夫离开庖房后,童宣先将辣椒自壁厨拿出来,将每颗辣椒的种子全部取出,小心翼翼地用油纸包好,塞进袖子里放好,这才开始清洗整理厨具。 这边正忙着,忽听外面一阵喊,竟是刘公公一行到了驿站! 哎呀这也太快了,孙驿丞不是扎了彩亭吗,刘公公都没在彩亭里歇歇脚?彩亭君一定泪流满面…… 童宣正自疑惑,孙驿丞已经满头大汗地跑了进来,“快快快,小童师傅,快准备饭菜,刘公公已经到了。” “好勒,先上茶请刘公公歇会儿,饭菜马上就好,楚叔,升火!” 孙驿丞见童宣胸有成竹的样子,心也定了下来,叫来驿站的火夫孙大保给童宣打下手,说了声“小童师傅你忙着,在下先去侍候刘公公”,便提着袍角跑出了庖房。 童宣卷起袖子,拿起菜刀,孙大保只见菜板上一道道菜刀残影,童宣开始炒菜,孙大保只看到炒锅被掂起的一道道残影,孙大保根本看不清童宣的动作,只看到厨房里到处都是残影,最后是童宣清脆的一声“菜好了!”,才解救了已被满屋残影虐的不行不行的孙大保。 小厨子这速度只怕连“启”二十四名成员中身手最为敏捷的小满也做不到吧? 处暑熄灭灶洞里的火想到。 不愧是惊蛰统领选中的人、主上的夫婿。 处暑暗暗点了点头。 孙大保将菜端到花厅,又被刘公公吃菜的速度虐到了,虽然筷子夹菜的速度尚不至于留下一道道残影,但也足够把眼睛晃到眼花缭乱了……我说这位公公您真是从宫里出来的吗? 孙大保差点又晕倒了。 岂不知这刘公公,自帝都出来,一路收了一路银子,最后栽在一伙强人手里,被掠到山上,为保住项上人头和声誉,被迫派信得过的小太监下山,将自己寄存在各府县的银子取出,凑够了强人开出的价码,这才保住老命,一来不敢再在途中晃悠,怕又落到强人手里,二来一心想着到下一站加倍搂银子以弥补在强人手上的损失,因此快马加鞭甚至连孙驿丞扎的彩亭都没看一眼便马不停蹄地赶到驿站来了。 在山上的日子,因为答应了强人开的价,也没吃苦,强人头目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对他也是同等待遇,那煮的半生不熟的野猪肉…… 刘公公想想就胃疼。 至于之前府县官员孝敬的大餐…… 刘公公想想就反胃。 只有今天这顿饭,刘公公觉得真正是无可挑剔,先是菜的香味令大脑一片空白,不由自主地拿起筷子,夹了一口放进嘴里,顿时味蕾大开,咽下后,满口生津,口水滋滋地往外冒,于是不假思索地又夹了一口,就这样一口又一口,吃的停不下来,直到吃的连连打饱嗝,这才放下筷子,满足地道,“想不到重阳驿站竟有这等人间美味,咱家真是饱了口福了。” 偏厅里的富豪们得到利好的口信,纷纷请孙驿丞引荐,孙驿丞早已收了好处,哪有不肯的理?刘公公端了会架子,也便松了口,一边各种许诺,一边伸开双臂开开心心地搂起银子来。 皆大欢喜。 搂完了这边的银子,刘公公又惦记着青律城的银子来,毕竟那里才是主银库,因此下午便动身赶往青律城。 “小厨子,你跟咱家说说,你做的菜,要说这色字,也并不是特别抢眼,但这味道怎么就这么好呢?是不是有什么独门秘方?” 临行时,刘公公让人喊来童宣,白白胖胖的脸笑成一朵花儿问道。 童宣早有准备,将功劳全部归功于西洋来的珍贵食材——辣椒,并拿出一包切成细丝的辣椒送给刘公公,“刘公公,有了这个宝贝,您无论身在何处,都可以胃口大开。”说完小脑袋凑过去附在刘公公耳边小声道,“只怕连当今皇上都没吃过呢,您可一定省着点用,每次做菜,只放一点点就行。” 刘公公也不客气,叫小太监收了辣椒,赏了童宣几两银子,便动身了。 “我就说不会有事。” 听海生说了驿站的事,莲净对林媛说道。 林媛悬着的心放了下来,“童儿没事就好,若是童儿有事,那刘阉……”说到这里微微一笑,没有再往下说,点到为止。 此时两人置身于泊在重阳谷码头的一艘乌篷船中,一时处暑领了童宣来,在船上会聚。 童宣是刚刚才知道大小姐和媛媛因放心不下都来了重阳谷,心里暖暖的,有说不出的喜悦,一见面便紧紧抓住林媛手,“媛媛!” 林媛一脸淡淡的微笑,“嗯?” “媛媛你看,”童宣自袖子里取出油皮纸包,打开来献宝,“你看。” 林媛微微皱眉,“这是?” “咳咳,这里还有个大活人呢”莲净站起身,走到两人中间,目光落在油皮纸上,瞳仁也是一缩,“这是何物?” 童宣小脸上挂出两枚可爱至极的梨涡,“辣椒种子。” 林媛,“……” 莲净,“……” 第32章 何处是他乡 何处是他乡 莲净俯身,凑近童宣手掌闻了闻,一股辛辣味钻入鼻腔,不由皱起眉,一边挥手趋赶呛人的味道,一边道,“这辣椒定是外邦传入,本小姐当年遍游九洲,本邦食材没有不知道的,这辣椒却是生平仅见,咳咳……” 童宣见莲净被呛的咳嗽起来,怕她的哮喘又犯了,忙将辣椒种子包了收起来,“大小姐真是好见识,这辣椒又叫番椒,确是自外邦由海路传入……” “你倒是知道的清楚,咳咳咳……” “……我也是听递运所的人说的……” “回去给我做道菜尝尝,咳咳咳……” “好啦,做做做”童宣一边帮莲净顺背一边答应道,“一定做。” 光是闻了一下就这么大反应,大小姐看来只能吃微辣了吧,不能吃辣的大小姐,做为吃货可是略微有些不合格呢,真是一大憾事呀。 童宣暗暗为莲净感到惋惜。 如果不是将功劳全部推在番椒身上,童儿这次定是凶多吉少了,帝都富家子弟本来就好男风,加之新登大宝的秦王自少年时便与近侍太监屡传断袖之事,更是助长了帝都男风,有一张漂亮面孔,又难得有一技之长,刘公公哪里会放过如此秀美可人的小厨子,介时带走的便不是番椒而是童儿了。 林媛深深地看着童宣,见姐“弟”二人闹的差不多了,微笑着道,“好了,如今胡庄主、递运所、驿站都已首肯,是时候商议一下如何建饭馆了,回吧。” “雪辽,一会烧饼出炉,边上这十几块不卖,挑出来放篮子里送回家,我跟大小姐要先尝尝。” 回到山河村码头,童宣扶莲净下船的时候,看到自家烧饼炉子前排着的长队,摸摸怀里切成丝、用油纸包起来的辣椒,灵光一闪有了一个主意,让林媛和莲净先回家,自己留下来,从雪辽拌好的烧饼馅里拨些出来,取出少许辣椒丝,快刀剁成粉,洒在馅里,包了十来块烧饼,跟其它的烧饼一起贴时缸炉,临行时叮嘱雪辽道。 雪辽极是聪明伶俐,知道童宣是在尝试做新的烧饼馅,会心地笑道,“嗯,我知道了,姐夫你放心吧。” ……姐夫…… 又换称呼了,这都是谁教的呀? 童宣摸摸头,笑道,“那我先回去了。” 回到家,林媛和莲净已在堂屋坐了下来,手里各捧了一杯茶,商议起饭馆取名的事。 先是莲净说了几个名字,林媛都不甚满意。 莲净眼锋霎时起了冰意,“那四小姐说一个听听。”说毕“砰!”一声将茶杯摔在案上。 林媛并不在意,不急不缓放下茶杯,让处暑端来笔墨,挽起衣袖,挥毫写了五个大字,“何处是他乡”。 何处是他乡?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毕竟曾是垂拱九重的帝王啊。 莲净见了,眼底风云尽散,现出如太阳般灼热的赞许之光,抚掌道,“这个名字好,正应了一首减字唐诗,‘美酒郁金香,盛来琥珀光,主人能醉客,何处是他乡?’,饭馆取这个名字,有宾至如归之意,甚好,甚好,不过这名字尚需配上我一个字才得尽善尽美”说着接过林媛手中的笔,笔走龙蛇,写了一个大大的“酒”字,虽是女儿家手笔,却似凝尽天下豪迈之气,“何处是他乡可不能缺了本小姐亲手酿的竹叶青喔!” 话音未落,屋里便响起一声“好!”,声音极之嘶哑,却又不失刚劲有力,竟是处暑所发。 莲净拧起眉头,“你这糟老头真是没规矩,嗓音如此难听,竟还敢这么大的嗓门,你是要吓死本小姐么?” “……老奴失态,大小姐见谅。” 处暑躬身向林媛和莲净各施一礼,退了出去。 童宣恰好赶至,因知道莲净脾气素来古怪,对其突然炸毛并不觉得意外,笑着上前道,“哎呀,大小姐的字越发飘逸了,正好雪辽精于刺绣,晚上雪辽回来,就让雪辽把大小姐的‘酒’字绣起来做成一面大大的旗招,立在咱们饭馆的二楼,重阳谷往来客商就冲这个字也要来咱们饭馆吃顿饭的。” 一顿好话,给莲净顺了毛,处暑的事便成了不足为道的小插曲。 “不错,你的手艺加上我的竹叶青,咱们饭馆的生意是不用愁的了。”莲净满意地点了点头,“把我的‘酒’字做成旗招,就把四小姐的‘何处是他乡’做成匾额吧,四小姐的字也是一面金字招牌呢。” 林媛忙道,“大小姐谬赞了。” 莲净挑了挑眉,“你也不必过谦,本小姐排第一,你也足以排第四了,我叫你四小姐也是真心,你受得起。” 童宣,“……” 大小姐你这么不谦虚真的好么? 林媛笑道,“不敢不敢,媛媛连四百也排不到的。” 童宣,“……” 媛媛你这么谦虚真的好么? 不过,在做事效率上两人却是惊人相似。 只用了两天不到的时间,莲净和林媛便张罗全了饭馆一应建材。 而孙驿丞也信守承诺,带领着驿站的驿夫和驿卒们热火朝天地开工了。 “嗯嗯,童宣不在三分明月楼做,大壮也从三分明月楼辞工了,大壮喜欢童宣,大壮要跟着童宣,嗯嗯。” 三分明月楼的柴神大壮拎着酒坛般大的拳头前来投奔,给了童宣一个意外的惊喜。 “好啊,大壮,你来的正好,就跟海生一起给孙驿丞他们打下手吧。” 大壮和海生真是一等一的小工,力气大,个儿高,耐力好,好似永远不知疲劳一般。 如果一定要说有不足之处,那就是食量大了点,一个人吃过十个人。 而且,“童宣的娘子长的真好看,大壮好喜欢”,愣头青大壮时不时语出惊人。 童宣,“……” 虽然知道大壮乃是憨直之人,说这话并无唐突佳人之意,但童宣还是不自觉地抿起了嘴唇,小小胸脯起伏不定,生气了。 倒是林媛在童宣身旁轻笑,“跟他计较什么呢。” 不得不说,人多力量大在这个时代是绝对真理。 在驿站、递运所、胡家庄全力相助下,“何处是他乡”很快拔地而起,以清隽之姿在重阳谷落地完工了。 开业之日众人亦是极力捧场,高朋满座,热闹非凡。 当晚,莲净便带着重玲、雪辽、海生回山河村了。 虽然开了饭馆,但山河村码头上的生意还是要做下去,而且莲净极爱清静,相较于重阳谷,更乐意住在山河村。 童宣和林媛则住在重阳谷。 两层楼的饭馆,后面带个小院子,两厢是柴房、储藏室跟几间客房以及伙计住的房间。 穿过后门,是一个大院子,院子中间正是那株婷婷如盖的梧桐树,大院子里房屋并不多,坐北朝南的三间正房,中间是堂屋,右侧是林媛和童宣的睡房,左侧是林媛书房,东西两厢几间空房,一厢预备给莲净酿酒用,另一厢则留给童宣放酱料坛等物用。 “院子里略空旷了些,且待来日慢慢收拾。” 两人在院子里走了一圈,停步在梧桐的清荫下,林媛说道。 此时已是初夏时节了。 童宣点头,“嗯”,在月光下看着院角绵延的空重山,山的那一边就是山河村,如今跟大小姐隔着一座大山了,以前总想摆脱大小姐,好与林媛独处,如今真的分开了,又觉得有些不习惯,好像少了点什么似的,究竟少了什么呢…… “放心,大小姐忙完手边的事便会搬过来了”林媛安慰道,“临行时,大小姐不是说了,不会让你我独享夏日梧桐清荫。”停了停,目中闪起清亮的光,“童儿,现下只有你我,跟我说说番椒到底是怎么回事?” 童宣“呀”的一声,“你不说我倒忘了,一直想着给番椒种子催芽呢,这些日子忙的给耽误了”,说着跑进屋去,宝贝地取出辣椒种子,倒在干净的木碗里,浸上水,用干净的布盖上,“过两天发了芽就可以洒到菜园里了,明天让大壮在院角开一块菜园出来。” 林媛亦步亦趋地跟在童宣身后,饶有兴致地看着。 忙完了催芽的事,童宣才搬了小板凳坐到院子里,拉着林媛的手,开始了“媛媛跟你讲喔”,“辣椒在后世,可是会成为家家必备的食材之一呢”,从辣椒说开去,“还有土豆、番薯、玉米、花生也是自外邦传入的,咱们中土的粮食,稻子麦子什么的都是小小粒,土豆、番薯却可以结好大颗,好高产的,很养活人呢,更不要说可以做出美味菜肴了……” “这些作物约是什么时候传入的呢?” 童宣歪着脑袋想了想,“多半是在郑和下西洋之后、明朝中后期,在这个时空,就是在咱们大照中后期……” 林媛点点头,“听说今上弘光皇帝已从沿海六省府县调集了几百余户工匠到青律城造船,命亲信内监叶非做总督造,只待船队造成之日,便要伺风开洋……” “唉?弘光皇帝果然也要派太监下西洋么?” “正是。”林媛凝神着童宣白嫩的小脸,“据说弘光皇帝疑景元皇帝遁亡海外,欲觅其踪。” “唉?果然是为了寻找景元小皇帝么?” “不错。” “唉?”童宣讶异到脑袋直不起来,“大照果然是翻版大明么?” “只怕略有差别,比如……” 比如景元皇帝是女儿家。 比如景元帝逃亡海外的消息始于“启”,“启”是出于景元皇帝授意,而景元皇帝乃是听了童儿你的话才出这么个计策,意在误导弘光皇帝。 第33章 也不知道自己在干嘛 这张脸真是太生动了…… 林媛不觉看的出了神,童宣的声音如清泉般在耳边流动,说的什么却是一字也听不清了。 “……好想一睹青律城造船盛况,媛媛,青律城离重阳谷也就四十多里的路程,若是由楚江乘船而行更快呢,哪天我们去看看好不好?” 童宣说的兴起,一手托腮,一手摇着林媛胳膊央求。 “呃,好。”林媛不假思索地答应了,之后才想起来问,“你说什么?” 媛媛你又走神了…… 童宣嘟起嘴,一脸委屈地将方才的话又说了一遍,“想去青律城看造船。” “这并非难事,哪日饭馆歇业,让处暑陪你去走一趟。” ……饭馆歇业,那算了,如今才刚开业,就说歇业了,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哪里做的好生意?最重要的是,媛媛你都不要陪我去,我才不要楚叔陪。 童宣小脸鼓成包子状,摇头道,“那不去了”,十分委屈写在脸上。 林媛忍俊不禁,“那我陪你去如何?” “真的?”童宣扑闪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问道,“你若陪我去,那我就去,只是饭馆也不要歇业,让雪辽来替我一天就好,雪辽慧质灵心,无论什么菜都是一学就会,烧的有味有样,就是刀功一些基本功差了些,尚需时日才能成气候,不过应付一般的客人却是足够了。” “好,那就这么说定了。” 林媛微笑着拍拍童宣脸颊,抬头看着空中的新月,脑海里浮现船队总督造叶非的身影,心头掠过一丝阴霾。 临睡前,童宣去前院看了几位伙计—— 杂役大壮,已经在一张加长木床上惊天动地地扯起呼延庆了。 跑堂小寒,在大壮之后前来投奔的卖油郎,被林媛安排做跑堂,尚无睡意,自己一个人在下象棋,先替那一个自己走,再替这一个自己走,童宣站在旁边看了会,觉得有点儿晕,叮嘱了一句“别下太晚了,明天还要上工呢”便离开了。 火夫处暑,和衣躺在床上,目光炯炯,“人老了,每晚一个时辰都睡不到,多半时间都是睁着眼睛啊”,看到童宣推门进来,楚叔低沉的声音倾诉道。童宣替他掖了被角,“很多人明明睡着了却以为自己没睡着,楚叔你身体这么好,一定睡的好啦。” 账房先生代芳,胡员外所荐,胡家庄人,屡试不第,后弃科举,以搜集乡间鬼怪灵异故事为乐,童宣觉得他怪怪的,不怎么喜欢,当下只是在门外问了一句,“代先生睡了么?”,意思一下,转身便走,没想到代芳“吱”的开了门,顶着一头乱蓬蓬的头发道,“东家可是有鬼故事说给在下听?”,“……没、没有了”,“那东家可是要听在下说鬼故事?夜深之时正是听鬼故事的好时候呐”,“……不、不要了”,童宣吓的扎着两只小手落荒而逃。 “咱们家账房先生好怪喔。” 上床后,童宣还心有余悸,抱紧了林媛的腰。 林媛本自面向里背着童宣躺着,听说后,转过身来,伸臂环着童宣,笑道,“这人确实很有意思,但心地并不坏,怕他倒是不必。” “嗯。” 童宣在林媛怀里点点头,习惯性地蹭了蹭,便睡了。 转眼月余过去,饭馆的生意渐入正轨,已经有了一些回头客。 这一日下起了雨,到店里吃饭的客人少了许多,黄昏时分竟然只有一桌客人,童宣做完菜,得了空,本来准备去后院菜园看辣椒苗是不是又长高了,不想掀开厨房的门帘,正对上一张陌生的面孔。 陌生,美丽,英气逼人。 墨发在头顶束起一只马尾,眉目清明,身形修长挺拔,着一身立领箭袖长衫,腰间悬着一柄长剑。 “你就是这里的厨子和东家?” 年轻女子问道。 “是、是啊。”童宣连连点头,“不知姑娘……” 这一身武侠画风,立在满满的田园画风里,真是亮瞎眼…… 如果没有强迫症,即便是江湖中人,也不必要穿成这样出来行走吧? 小厨子在心里各种吐槽。 女子面无表情,“在下有一事请教,这饭馆的匾额是何人所题?” “我家娘子……请人写的。” 童宣自豪的表情转了一个弯,留了个心眼儿,只是破绽略大。 “你家娘子?”女子鼻子里哼了一声,“你和旻儿拜过高堂么?” “当、当然拜过……” 拜的是莲净,父母过世,长姐为母。 等、等一下,听这女子口气好像认识媛媛?媛媛的家人不是已经……而且旻儿是谁? 童宣正自疑惑,女子身形已然自视线消失,童宣揉了揉眼睛再看,真真切切地不见了女子身影。 “好快的身法……难道世上真有武侠这回事?还是方才只是幻觉?”童宣撑着伞嘀嘀咕咕地走向后院,打开院门,“媛媛跟你讲喔……” 及至关上院门,转过身,语尾便消失了。 家里另一把竹骨油纸伞伞柄朝天跌落在地上,伞边两个女子在雨中拥在一起。 一个是方才的女子,一个是林媛。 “媛媛……” 怀着复杂的心情,童宣唤了一声林媛,并未得到回应。 一定是自己声音太小,被雨声淹没了,媛媛没有听到吧? 童宣走过去,掂起脚尖,将伞撑到两人身上,大声道,“媛媛,这位姑娘是?” 依旧没有得到回应。 “这么大的雨,有话进屋说”童宣接着道,“给雨淋到很容易着凉!”生怕两人听不到,加大了嗓门。 林媛自女子臂弯中抬起头,眼圈明显发红,“童儿你先回前院去。” “噢。” 童宣点点头,转身走出了后院。 然后, 走出了前院。 接着, 走到码头,坐船回到了山河村。 完全不知道是受了什么力量驱使。 也不知道自己在干嘛。 第34章 背后跪了一只海盗 一枚落寂的小身影走进了院子,一头钻进厢房,“砰”地关上了房门…… “重玲,我是不是眼花,刚才好像看到小童回来了?” 正坐在院子里的老樟树下指点江山的莲净摇着手里的团扇问端茶上来的重玲。 重玲不慌不忙地将茶杯放到莲净手边的小案上,“确实是小童。”不然老身岂能眼睁睁看着其进门而不加阻止? “咦?这可怪了”莲净端起茶杯喝了口茶,咂咂嘴,两条修眉八卦地拧在一起,“重阳谷这个点仍有客商往来,咱们家饭馆还是有生意的,小童这么上心的人,怎么会撒下饭馆不管,跑回山河村来了?而且进门招呼都不打一声,就闷不坑声地把自己关厢房去了?那间厢房原本是她和林媛的睡房不错,可如今建了饭馆搬了家,里面不说床,便是连家具都没有一件,一屋都是酒坛,你说她在屋里干嘛呢?” 重玲想了半天,“许是和林媛吵架了。” 莲净好看的眉毛八卦地跳动了一下,眯起眼睛,“吵架?” 厢房内。 童宣关上门才发现,原先的睡房已经变成了存放竹叶青的库房,半人高的酒坛一直放到门口,半步都走不动。 童宣也没力气再走了。 腿一软,蹲在地上,背靠着门,鼻尖挨着酒坛。 单薄的身子填满了地上最后一点空间。 “……小童?”莲净打开房门,看到眼前一幕,眉毛不由一抖,眉宇间的八卦意味抖的一干二净,眼底潮起云涌,“怂样!是谁欺负了你?姐姐为你做主!” ……大小姐,我只想一个人静一静…… 童宣两手抱膝,小脸埋在臂弯里,弱弱地道,“没人欺负我。” 莲净,“……” 重玲,“可你这明显是受气的样子。” 童宣小脸在臂弯里蹭了蹭,懒的睁眼,没有抬头,“没人欺负我。” 莲净心头“腾”地冒出一股无名大火,“你……” 刚要把童宣大骂一顿,院子里正在搬酒坛的大汉停了下来,借着灯光往厢房看了再看,确定是童宣回来了,当下如猛虎下山般冲了过来,“扑嗵”一声,在童宣身后跪了下来,“小宣兄弟你可回来了!” 童宣,“……”这谁呀,这么没眼色,没看到人家正背对全世界独自疗伤么?走开啦。 “小宣兄弟,”大汉未语泪先流,宽大的手掌一边擦泪一边道,“我常年在海上走动,不常回村,以前只见过一面,你可能不记得我了,我、我是连家老二、水生和海生的二哥河生啊。” 河生……不是村里人口耳相传的海盗么…… 童宣浑身一个激凌,背后跪了一个海盗…… “我知道我在村里名声不大好,可是我就是喜欢海啊……水性好,有把子力气,除了去海上谋生,我实在不知道还能吃哪碗饭……爹娘走的早,大哥身为镖局的趟子手,常年护镖在外,也没人管我,我确实做了一些出格的事,可我绝不是杀人越货的海盗,只是替雇主守船而已,别人来打劫,我总不能不还手吧,你说是不是……” 口齿不清,缺乏逻辑,说了半天,也不知道跪在这里到底干嘛来了…… 童宣听不下去,两手抱着腿,挪动步子,一步一步转了个身,缓缓抬起小脑袋,漆黑清亮的眸子看着河生,“河生哥,我有什么能帮你的么?” “小宣兄弟,当今皇上征调了数百户工匠到青律城造船,并下旨在沿海府县选征水性好的青年子民组建远洋水军,只因我名声不好,屡次报名都被拒……我、我想请你给我做个担保,证明我是身家清白的良民,然后给里长写份举荐书……” “河生哥,我看你是求错人了,这样的担保你该去求蒋大户才对。” “小宣兄弟,看来你还不知道,如今山河村的人最服的就是你,不只码头上的生意做的风声水起,还在重阳谷开了饭馆,能干,为人也好,心地又善良,村里有什么红白喜事都是你掌勺,山脚村的人跟风抢牛杂汤生意,你不仅没跟他们翻脸,还帮他们配药汤,总之啊,村里人服你也信你,你出面担保比蒋大户担保更有份量。” 哎呀,原来我在山河村已经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了呢。 童宣轻轻吐了一口气,心里略微好受了些,看着河生,认真地道,“可是河生哥,村里人信我,我反倒不能轻易为你做担保了,我要如何相信你确实没做过海盗呢,只凭你嘴上说可不行,将来你在水军里出了什么事,连坐村人,我如何跟村里人交待呢?” “小宣兄弟,我说过,我爹娘死的早,早年为了混碗饭吃,的确做过出格的事,可现在,我是真心想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大哥已经有了一家人了,三弟也两个儿子了,最小的四弟海生,一直在码头上给你家做事,我听说你们已经打算把雪辽给海生了,海生也快成家立室了,连最小的弟弟都要成家了,我这做二哥的还、还没有着落,飘飘无依,不知死所……我、我……求小宣兄弟给我一次机会,将来我连河生娶妻生子成就一户人家,定然不忘再造之恩,只要小宣兄弟说句话,我连河生肝脑涂地在所不惜!”说毕不容分说“砰砰”磕了几个头,抬头,从腰后摸出一把菜刀,“小宣兄弟若是不信我,我切指明志!”说毕便要动手,只是刀不知怎么飞了出去,“咣当”一声落在地上。 “好了,我相信你,我们童家会为你担保。” 说话的是莲净。 童宣见莲净发话了,便道,“我姐看人向来准的,她相信你,我也相信你,快起来吧。”说着伸手扶起河生,自己也站了起来。 “只是,”莲净话锋一转,“你这手指还是要剁的,童家为你担保,你自己也要表态,到时候你就当着里长和全村人的面剁指明志,事情就有了九成把握。” “……多谢莲姐儿指点,连河生感激不尽。” “你先回去吧,明天再来搬酒坛,我们家有些家事要处理。” “那我就先走了。” “说吧,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莲净走到老樟树下的躺椅上坐下,指着手边一只小凳子让童宣也坐,然后道,“是不是林媛欺负你了?” 童宣听莲净这么说,眼泪滚珠子一样流下来,末了拿小手胡乱抹了抹,无事人一样道,“没有了,没人欺负我。” “要擦你也给我擦干净,腮边挂着那么大一颗泪珠子,在灯光下灼灼生辉,”莲净说到这里,手里的团扇往躺椅扶手上狠狠一拍,“你当我是瞎的么!” 童宣连忙把漏掉的泪珠擦了,这才鼓着腮帮子把事情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媛媛不让我留在后院,赶我回前院,我、我就赌气回山河村来了。” 莲净听了,不怒反笑,“你倒挺有志气”,停了停,“你说那个来找林媛的女子一身武士打扮?” “可不是,”童宣指着自己的衣领道,“她穿着立领长衫”,又指了指自己的袖子,“袖子是箭袖”,又往腰间比划,“这里还悬着一柄长剑”,最后睁大眼睛道,“我一眨眼她就不见了,身形可快了呢。” 莲净点点头,“她称呼林媛‘旻儿’,还问你们有没有拜过高堂?” 童宣郑重点头,“嗯!她有问!” 莲净冷笑,“我早就知道她不是什么林家四小姐,雪辽就亲口跟我说过,林家送亲的队伍途中遇到兵乱,众人一度弃轿而逃,等乱兵过去之后,众人回去找到花轿,揭开轿帘,见新娘好端端坐在里面,就没在意,抬着继续前行,及至后来你揭开新娘盖头,雪辽才发现林家小姐被调了包。” 童宣虽然早就隐约猜到了几分,但此时听莲净说出来,还是觉得难过……相处至今,林媛一直隐瞒着自己的真实身份,口口声声以林家四小姐自称,她说的话,到底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 “我见你对她甚是迷恋,而我也很是欣赏她的才华,所以一直没有揭穿此事。”莲净说到这里,转脸看着童宣,“事情到了现在,当如何处置,我想先听听你怎么说。” 第35章 彩凤随鸦?嘤嘤嘤 何处是他乡。 后院书房。 “姑姑此来,母后可知晓?母后……她还好么?” 以林家四小姐自居,而真正身份其实是大照第二代皇帝,景元帝李旻,红着眼圈问道。 林此素道,“我此行正是奉大师姐之命而来”,说到这里欣慰一笑,“你果然还是牵挂着大师姐。你自呱呱坠地,我便每日捧抱服侍,你登基后,我以尚宫身份随侍,昼夜不离,你身上很是沾染了我的英凛之气,与我也最为亲密,跟大师姐则较为疏远,只是每日例行请安而已。外人不知道的,总以为你母子二人不和,你对母后并无感情,只有我这做姑姑的知道,在你心中,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人始终是你母后。” 李旻摇头,“我心中最重要的人是姑姑你,不是母后。” 林此素莞尔,“你不必急着否认。也许现在你尚看不透自己的心,日后你自会明白。” 李旻并不分辩,只是摇头。 林此素笑而不语,随后脸色一变,长剑陡然出鞘,持剑在手,喝道,“星锁二十八宿之危宿,危月燕在此,窗外何人,速来送死!” 话音未落,窗外掠进两个人影。 “启之小寒!” “启之处暑!” “在此参上!” 二人双双跪伏于李旻脚下,并不看林此素一眼。 “启?” 林此素冷笑一声,内力注于剑尖,长剑一振,两道剑气如两把锋利无比的利刃,自手腕刺入二人体内,游蛇般蹿至胸前爆出,电光石火间,两人胸口便现出一个血洞,速度之快内力之强实是骇人。 小寒与处暑即惊且怒,刚要还手,李旻道,“住手,自己人”,两人不敢违命,负痛跪在原地。 “自己人?星锁什么时候跟启是自己人了?”林紫素长剑指着二人,“以执行太、祖皇帝遗志为由,挟持陛下逊位,以致天下大乱,血流成河,启之罪可谓滔天,星锁必要替天行道,除之而后快!” 李旻道,“姑姑,休要错怪了他们,逊位也是我的意思。” 处暑沙哑的声音不亢不卑地道,“太、祖皇帝遗诏曰‘太子早薨,朕有意改立皇五子秦王为太子,然长房一脉实堪怜之,朕思虑再三,决意暂将皇位传于皇长孙李旻,李旻实为女孙,大婚前当逊位于秦王。’主上曾于太、祖皇帝病榻前立誓,即位后将奉诏而行,决不违逆……” “狗屁太、祖遗诏!若非星锁发动奇袭,以致明教教主陨落,那老东西不过就是趴在明教教主脚下摇尾乞怜的一条狗……” 李旻脸上一红,“姑姑你、你这样说我祖父,要我如何做人?” 林此素道,“你不同,你虽有李家的血统,但你更是我大师姐的女儿,身份之尊贵,不是李家那些贱种可以比的。” 李旻决然道,“什么尊贵卑贱,皆是过眼云烟而已,如今,我只想平淡地过完一生。” 林此素道,“小小年纪休要说这种出世的话”一边说一边将长剑一振,“陛下如今心灰意冷,全是尔等之错,启之鼠辈,纳命来!”说毕又要动手。 “危宿大人且慢!”小寒高声道,“当初陛下逊位时,星锁并无半点动静,如今却来兴师为罪,却是为何?小寒百思不得其解,还望危宿大人赐教!” 林此素见问,身形一顿,“此乃我星锁内部之事,鼠辈无权知道!”,但她生性耿直,又觉不说不快,索性收了长剑,直言相告,“当时我正与大师姐联手对付本门宗主,血战七天七夜,才将之击败,挑断手脚筋脉,废去武功,囚于地牢中”冷笑一声,“实不相瞒,星锁宗主如今已是一个废人了,星锁已尽在我大师姐掌握之中!” 小寒打了个冷战,“在下还是不明白,危宿大人与大师姐既然已联手将宗主击败,为何不取而代之,却还要奉其为宗主呢?” “你懂什么,大师姐说了,宗主毕竟是我们的师父,这个名份是无人能取代的,大师姐还说,当初偷袭明教教主,是出自宗主的命令,若是明教教主死而复生,再出江湖,来找星锁报仇,也自当宗主前去领罪,因此他这位置别人是坐不得的。” “……”小寒颔首,“在下明白了。” “要我说,大师姐实是多虑,那场奇袭我也在场,明教教主受伤之重,断无生还之理,世上哪有死而复生之人?更不可能找星锁寻仇了”说到这里,林此素才意识到自己说多了,当下长剑一挥,“鼠辈!既然你已没什么可问的,你就可以瞑目了!” 正待下手,却听前院大壮的声音传来,“大小姐?!大小姐你来了!嫂子!大小姐来了!” 莲净来了? 李旻心中一动,迎出门去,只见莲净已然推开竹门走进了后院。 莲净似笑非笑,“我听说咱们家饭馆来了位佩剑的女武士,说不出的英姿飒爽,心中甚是仰慕,这不,特地从山河村赶来一见。” 李旻忙道,“大小姐说笑了,我姑姑原不是什么武士,只是喜好骑射罢了,真正江湖中人,无不隐踪匿迹,又怎会如此张扬呢。”一面说,一面寻思,莲净怎会知道我姑姑了,定是童儿回山河村了,想到这里拿眼去看童宣,却见童宣站在莲净身后,低着脑袋,便笃定了自己的猜测,心说我只是跟姑姑有话说,才让你暂且回避,你怎么就……这是姑姑呀,你想到哪里去了? “童儿”李旻走上前,牵起童宣手,“快来见过姑姑。” 莲净伸手拉开李旻的手,“你姑姑?前段时间刚来了一位家奴,如今又来了一位姑姑,过几日是不是父母也会找上门呢?林四小姐,你家当真被满门抄斩了么?还是你根本就不是什么林四小姐呢?事到如今你还要瞒我们到何时?” “大小姐,我并非有意瞒你”李旻低头道,“实在是有难言之隐。” 林此素哪里看的下去,上前道,“荒山野岭之地,也不知哪里来的大小姐,真是奇哉怪哉。” “啧啧,这位定然就是那位女武士了”莲净绕着林此素走了一圈,眼上眼下将她打量一遍,“这衣料,这针脚,这把剑,这剑上镶的明珠,啧啧,果然是人靠衣裳马靠鞍啊。”随即脸色一变,“谁允许你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了?我虽是荒山野岭蓬门蔽户,到底救了这丫头的命,并保她衣食温饱,你既是她的长辈,见了我的面不道谢也就罢了,反倒出言相讥,真正是岂有此理!” 林此素竟被说的无言以对。 莲净对童宣道,“你都看到了,这做长辈的如此忘恩负义,这小辈就更不用说了,这样的媳妇终究是留不住,倒不如现在一纸休书休了她,让她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从此两不相干,我们童家也省点粮食。” 童宣低着头咬着嘴唇不说话。 “休妻?”林此素火冒三丈,“真是笑话,我等长辈从未承认过这场婚姻,何来休妻之说?童家不留人,你当我们愿意留下么?只是临行之前我要你们知道,童家‘休掉’的妻子到底是何人。” 莲净挑眉,“好,本小姐洗耳恭听。” 林此素拿手一指李旻,“此乃大照周王之女,封邑为青律城和楚江沿岸十县的楚律郡主!” 莲净,“……” 童宣,“……” 李旻,“……” 旻儿,从今以后你就是大照楚律郡主。 这是我和大师姐为你安排的归宿。 在你出生之时,大师姐已为你想好退路。 第36章 媛媛你要不要这样逗我 林此素所说的周王,是大照□□第二子。 敬文太子薨后一年,周王亦薨。 周王膝下无子,仅一女,无子袭位,王位遂除,其女得封楚律郡主,赐楚江沿岸十县及青律城为之食邑,封邑之广更胜亲王。 李旻从未见过这位堂妹,只是听皇祖父提起过,楚律郡主相貌与自己有九分相似,当时觉得,都是皇祖父的孙女,长的像再正常不过,如今看来那不过是星锁用易容术做的障眼法而已。 楚律,楚律,真是处心积虑。 星锁到底做了多少瞒天过海的事? 难怪皇祖父立国后第一件事便是利用星锁铲除明教,随后建立启以对抗星锁,因为星锁和明教一样,试图操纵国柄,将李氏皇族置于傀儡之地…… 李旻想到这里,摇了摇头,向林此素道,“姑姑,从前的事休要再提,如今我只是媛媛,童宣的妻子,莲净大小姐的弟媳,何处是他乡的老板娘,今生便在这空重山下,‘雉飞鹿过芳草远,牛巷鸡埘春日斜’,度过余生。” 林此素初听时颇为生气,听到后来倒笑了,“竟说些孩子话”,想了想,道,“好吧,既然你一心要彩凤随鸦,不愿回郡主府,姑姑也不勉强你,待他日你想通了再说。”说毕转身朝前院唤了一声,“小獬!还不前来拜见郡主!” 众人侧目而视,一黑衣少女自雨中缓步走来,走到李旻面前,单膝跪地,左手背在身后,右手扶膝,缓缓抬头,头上戴的斗蓬在雨中滑落,露出一张秀美面孔,与李旻有七分像,“獬拜见郡主。” 这就是那个扮演了十几年楚律郡主的少女……无需易容就已经这么像了…… 李旻微微怔了一下,抬手虚扶一把,“起来。” 獬立起身,走到童宣面前,“郡马大人,獬很喜欢你做的菜。” 李旻方才那段话,已令童宣心神激荡,此时听獬这般说,喜的摸摸后脑勺道,“我别无所长,也就只会烧菜而已,小谢你若是留下来,我每日做菜给你吃。” 獬,一定是星锁二十八宿之斗宿、斗木獬了,没想到斗宿大人竟是一位芳龄少女,真是后生可畏。 小寒和处暑暗暗赞许,同时也隐隐有些不安。 林此素咳嗽一声,“好了,小獬,你就留下保护郡主吧,我还有事,就此告辞。”经过莲净身边,停下脚步,“既然郡主称你是大小姐,你必是受得起的,在下林此素,方才多有得罪,还望见谅”,说着掸了掸自己的衣领,“我这人没有别的爱好,就是在穿戴方面略微讲究些,这次来的匆忙,疏于打扮,下次来我会格外用心,你可以期待一下。” 莲净阴沉沉的脸上闪出一道阳光,“拭目以待。” 林紫素转向童宣,仔细打量了一遍,不置可否,拂袖而去。 “没想到你是李家的人”,莲净走到李旻面前道,语气甚是阴冷,但很快眉眼一弯,“不过你刚才说的那番话很对我心,你的出身我就不计较了。”转身看向小寒和处暑,“你二人受伤了?啧啧,谁说爱打扮的人就一定是花瓶呢,这还是很有本事的嘛。” 小寒忙道,“皮肉伤而已,不打紧。” 处暑跟着点头,却是不敢出声。 莲净哼了一声,“既然是皮肉伤,那可不要误了上工”,说毕看向獬,“我这寒门不养闲人,谁来我都是这句话,以后你便每天到厨房给童宣打下手吧,洗洗碗刷刷盘子什么的。” 獬面无表情地看着莲净,没有答应也没有反对。 莲净并不在意,打着哈欠对童宣道,“记得给她找事做”,又道,“你们两口子的事我这做姐姐就不掺和了,时候不早了,姐姐乏了,这就回去,你这边收拾一下,也早点打烊吧。”说完便带着重玲回山河村了。 童宣见小寒和处暑受伤了,莲净前脚一走,便让大壮和代芳扶二人回房躺下,自己跑去胡家庄抓了药给二人包扎伤口,让两人好好休息,看看雨越下越大,便将饭馆打烊了。 后院书房,李旻正和獬说话,声音压的极低,淹没在“哗哗”的雨声里,童宣撑着伞在院子里枯立良久,始终不够勇气上前开门。 直到獬推门走出来,童宣才迎上去,“小谢,方才我让大壮给你收拾了一间干净的房间,被褥也铺好了,走,我带你去看看。” 獬点点头,跟在童宣身后,进房间看了一眼,道,“甚是整洁,多谢郡马”,说着便要关门送客。 ……郡马…… “呃,小谢,实不相瞒,童宣乃是女儿身,跟媛媛,不,跟郡主只是名义上的夫妻,掩人耳目而已,有名无实,所以以后不要再叫我郡马了。” 獬眉棱一跳,牵过童宣手号了号脉,点头道,“郡马果然是女子。” ……小谢你这么冷静真的好么? 还是说……小谢你天生就只有这一副表情呢呢呢? “很晚了,郡马请回。” 獬毫不迟疑地将童宣赶出房间,关上了门。 童宣也很想回去,可双脚就是不往正房走,扛着伞,冒着雨,在后院这里收拾一下,那里整理一下,身上的长衫湿的差不多了,脚上的布鞋更是早就湿透了,还在院子里磨蹭。 李旻撑着伞走出来,“童儿,你今晚是不准备进屋了么?” 童宣忙道,“没、没有了,这不是下雨了么,我、我在院子里收拾一下。” 李旻悻然道,“你若因今日之事与我生分,我这便离开童家”,说着便朝院门走去。 童宣忙上前把人拉住,“别这样媛媛,我、我只是有话跟你说,但还没想好怎么开口。” 两人回到睡房,童宣换了一身干衣,将湿衣放在木盆里拿到外间,烧了热水端进来坐在床沿上洗脚,李旻拿来一块干巾替她擦头发,一边擦一边道,“想好怎么开口了么?” ……还是那个熟悉的媛媛,一点都没变…… “嗯……”童宣无意识地点点头,很快又摇摇头,最后才一咬牙,“媛媛,你、你真的是楚律郡主吗?” 李旻苦笑,“我说不是,你信么?”随后又道,“其实我是弘光皇帝际天极地到处寻找的景元皇帝”顿了顿,“你信么?” ……人家是认真的,媛媛你要不要这样逗我…… 童宣嘟起小嘴。 李旻将干巾放到一边,替童宣理了理长发,两手端着童宣肩膀,凝神着粉嫩的面孔,片刻后,柔声道,“童儿,你只要记住我是媛媛就对了,知道么?” 童宣点点头,小脸埋进李旻怀里哭了。 第37章 皇帝捧着玉玺 童儿,你的可贵之处你早就知道我并非林家四小姐,却仍对我推心置腹。 林媛一手拥着童宣,一手轻轻梳理着童宣柔滑的长发。 不告诉你身世,一来是怕你牵连其中,到时候难以全身而退,二来我心中彷徨不定,至今不知何去何从,我是谁?要做谁?自己都没有答案。 “莫哭了,我胸前衣襟都湿透了,下这么大的雨,要到何时才得晾干。” 含笑说着,手上仍是一下一下地梳理着。 童宣坐直身体,拿小手抹了抹脸,点点头,“嗯。”不哭了。还是熟悉的媛媛,一点儿都没变。 两只嫩白的脚在水盆里搓着,忽地想起来已泡了好久了,刚要拿干巾擦脚,林媛已自起身到衣架上拿了一块来,蹲下身。 经过热水浸泡的肌肤,呈透明的嫩粉色,深粉色的指甲闪着贝壳般滑润的光泽,脚踝形如新月,没有起丁点的茧,明明是做粗活的孩子…… 林媛眼底的怜爱中带着研究的意味,一双小手也是,每天拿着菜刀,锅柄,以前大壮没来的时候,这双手还时不时要拿柴刀劈柴,可是也没有起茧,连手心的皮肤都柔嫩似初生婴儿…… 最动人的时候,是流汗的时候,透明的肤肤浸着一层亮晶晶的水珠,肌肤下生动的粉色流光溢彩…… 每天做粗活的孩子有这般好的肌肤和气色,实是违背常理。 林媛想起童宣死去的便宜师傅,可是小寒他们并未查出江湖上有这号人物,不知到底是何来历? 林媛给擦好了脚,童宣便爬到床里面,拉过薄薄的棉被躺下,幸福地无以言表,闭着眼睛,嘴角弯出可爱的弧度,弧度延伸开去,扯出两只小梨涡来。 掀开的被角,是留给林媛的位置。 林媛躺下,吹灭了床头的蜡烛,屋中便只剩下夏日的月光,幽静,清凉。 瞧这小脸上美滋滋的样儿……想来我方才为之擦脚时如皇帝捧着玉玺的神情定是尽数收入眼底了吧? 林媛轻笑,在童宣小脸上轻轻点了点,“睡吧。” “嗯。” 童宣应了一声,脸上摆出一副严肃的睡相。 林媛想起獬带来的那方玉玺,外面包了一层厚厚的铜,俨然一方毫不起眼的铜器。 放在那里也是放着,不如…… 睡梦中的童宣忽地紧紧抓住林媛衣袖,眉头痛苦地拧着,“媛媛,不要离开我……” 林媛翻身将身边人轻轻拥在怀里,“不离开。” 不如拿出来用吧。 今日童儿受了惊吓,当予赏赐弥补之。 第二天早上。 雨停了。 院子里的豆棚瓜架辣椒苗被雨水濯洗的格外清新。 最清新的还是空气。 童宣推门走进院子,忍不住闭上眼睛贪婪地深呼吸。 空气里传来利刃破空的清脆声音,童宣寻声看去,是獬在舞剑,初时尚能看的清人影,到后来人也看不到,剑也看不到,只见团团雪光在院子里闪来闪去,比夜总会的灯光还要炫目。 “哇……” 童宣小嘴张的圆圆的,表示从今以后再也不吐槽武侠了——原来世上真真切切有这么回事啊! 獬本是一手拿着剑鞘,一手执剑,舞到最后一式,手腕内力一凝,长剑腾空而起,在半空中点了数道剑花,随后如长了眼睛似,不偏不倚落入獬手中的剑鞘中。 “哇……” ……就连收剑的姿势也帅的不要不要的…… 童宣正冒着星星眼,一只玉白的手掌遮住了视线。 是林媛。 林媛一手背在身后,一手盖住童宣眉眼,正色道,“以后,你要想看獬,你就看我,因为獬长的像我;你要是想看我,还是看我,因为我长的比獬好看,可记住了?” “……记住了。” 童宣说完,不由笑了起来,从脸上一路笑到心里。 林媛收回手,将一物塞到童宣手里,“给你。” 童宣低头看了又看,“这是?” “我也不知是何物,前两天收拾屋子发现的,多半是驿站那边拿来的,你知道,咱家饭馆落成后,孙驿丞没少派人送东西来,有用的没用的,这也是那也是,你且看看有用没用。” 说完抬首看着碧蓝的天空,拿眼角余光睨着童宣,不信你敢说没用。 果然便听童宣笑道,“这个可以拿去厨房压蒜子用。” ……压蒜…… “既是如此,”林媛挥挥手,“那就拿去用吧,搁着反倒生锈。” 童宣点头,“我先去清洗一下。” 獬手中的长剑差点掉到地上。 陛下, 那可是玉玺, 传自始皇, 上刻八字,“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如此贵重之物…… “小童师傅!小童师傅在吗?” 童宣正在清洗压蒜器,孙驿丞一路吆喝着走了进来。 “在呢,驿丞大人有事?” 童宣擦了擦手,将压蒜器随手搁在一旁的陈列架上。 起初曾各自谦让,但最终还是坚持了对彼此的称呼。 “小童师傅,你在就好,”孙驿丞松了口气,拉着童宣手道,“一位进京赴职的府台老爷,中午将抵达本驿,在驿站歇脚用饭,你也知道我署里烧饭的,做出的菜实在是上不了台面,所以……” “吃饭的时候你就领着府台老爷到我饭馆来就好。”童宣不等孙驿丞说完便道,“不只这次,以后驿站有大人用餐,也只管领来便是。” “好,好,好”孙驿丞笑容可掬地道,“小童师傅真是爽快人,事成之后在下必有薄礼相送。” “驿丞大人不必客气,何处是他乡一木一瓦莫不是驿站诸位援手而建,童宣岂是忘恩负义之人。” 孙驿丞欣赏地点点头,“胡员外没看错你”,说着慈爱地拍了拍童宣的肩膀。 时近中午,童宣做完店里客人点的菜,正准备着手给府台老爷备菜,海生、河生、水生三兄弟自山河村送竹叶青过来,海生掀帘走进厨房,“大小姐怕这边的酒水不够用,让送十几坛过来。” 童宣一边忙切菜一边道,“确实不够用了,正准备叫大壮过去搬呢。” 海生从怀里取出一个布包,打开来是一纸文书,“大小姐给我二哥河生写的担保书,说是字迹潦草了些,怕里长看了不好,叫我带过来给嫂子,用楷书抄一份,按上手印带回去。” 莲净擅长草书,最工整的字,也在行草之间,很多别致连笔,里长也就是略识些字,哪里认得这些连笔字,不似林媛楷书也写的极好,谁看了都觉赏心悦目。 童宣会心地道,“你嫂子在后院,送去给她”,心思一转道,“不急的话就先放这里,等下我得了空再送过去。” 海生依言将布包放进壁厨,想说感谢的话,又觉大恩不言谢,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童宣才不想听他说见外的话,便道,“码头上重玲他们怕忙不过来,快回去吧。” 海生点点头,“嗯,那我回去了。” 海生兄弟仨刚走没多会,孙驿丞便领着那府台老爷及家眷来了,童宣一早交待过小寒,当下小寒一见便满面陪笑迎出门去。 这曾经的卖油郎,一张嘴真似抹了油般圆滑,甫一见面便令府台老爷笑逐颜开。 “小童师傅?”孙驿丞的脑袋自门帘钻进来,“菜准备好没?” 童宣卷起袖子,“先领大老爷到楼上雅间坐着,菜一会就好。” 孙驿丞见识过童宣烧菜的速度,点点头道,“那我先去楼上侍候了。” 及至府台老爷落座,小寒立即奉上茶水,“大老爷,小店的‘空重秋影’乃是本地产的秋菜,请大老爷和宝眷一品。” 府台老爷和内眷刚捧起茶杯,小寒又端上瓜子,“这是小店厨子自制的蜂密山核桃味瓜子,各位打打牙祭,菜马上就好。” 之后一道道色香味俱全的菜摆上桌。 府台老爷抬箸吃了几口,正自点头,小寒又捧了一坛竹叶青来,为之倒了一杯,一时间酒香四溢,府台老爷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好酒!快,满上!” 小寒依言斟了满杯,“大老爷慢用。” 几位内眷则道,“上次太夫人做寿,请了长凤楼的掌勺大厨来做菜,那味道只怕还不及这何处是他乡的菜呢。” 小寒笑道,“不瞒您说,小店的厨子也曾在大酒楼里做过学徒,后来才自立门户的。” 众人了然道,“这便是了。” 正说着,一位白净秀美的少年端着托盘满面含笑地走了进来。 小寒自豪地道,“说曹操,曹操到。” 来人正是童宣。 原来最后一道压轴菜,有十几碟调料,童宣怕小寒不会调,便亲自送上来了。 “哎呀,”内眷里年纪最长的一位笑道,“怪道这菜如此可口,原来掌勺的厨子这般可人。” 说的众人都笑了起来。 童宣端着托盘向府台大人躬身,“见过大老爷。” 府台大人摆手道,“不必多礼。” 小寒将桌上吃空的盘子收了几张,童宣将菜盘和佐料碟子摆好,依着各人的口味为众人调菜,神情极是认真细致,众人看在眼中,心中赞许不已。 第38章 庖丁獬 府台大人赏了童宣十两银子,携家眷尽兴而归。 不一时,孙驿丞派驿夫送来谢仪,“驿丞大人说了,多少就这些了,小童师傅务必收下。” 驿夫说完拿着鞭子一转身脚底揩油去了。 谢仪在前院哼哧哼哧地散着步,一只莲蓬嘴这里拱拱那里撅撅。 “呃……” 上次赶来两只羊,这次是一头猪,驿丞大人不会是想将驿站的养殖场转移到何处是他乡来吧…… 童宣抚着小脸,觉得牙疼。 她是做过两年酒楼水台不错,杀鸡宰鸭迟鱼这些活都不在话下,但是对付猪羊这等大个儿的,就有些力不从心,而且饭馆客人不断,根本走不开。 “咝,大壮!” 正在院中劈柴的大壮走到厨房打开的窗户前,“嗯嗯,童宣你叫我?” “把院子里到处乱拱的那位元帅大人拴起来。” 等下一个不注意给它拱进后院,瓜棚豆架可就遭殃了。 大壮嘿嘿笑了一阵,“大壮这就去把它拴起来,嗯嗯。” 童宣刚要说“快去”,却见大壮身后倏忽间出现一个黑色身影,背对着窗户,“需要獬动手么?” ……这种事就不用女孩子动手啦…… 童宣笑道,“不用啦小谢,让大壮去就好。” 獬右手从腰间拔出一柄短刀,左手一抬,厨房内挂在墙上的剔骨刀飞了出去,稳稳落在獬左手中,獬淡淡地道,“獬还是决定出手。” 这分明是要杀猪的架势…… “呃,你、你,这、这……” 童宣想象着猪血四溅满院狼藉的情形,正不知如何是好,林媛自后院走出来,“大小姐说了,童家不养闲人,獬是时候做点事了。” 童宣只得依了,让处暑烧了两大锅热水送出去,又送了几只木盆陶罐到院中备用。 等到做完菜,怀着忐忑好奇的心到院中看个究竟时,不由被獬的手艺惊呆了,不仅猪肉切成整齐的几块码好,便连骨头都剔的干干净净剁的整整齐齐,猪血、猪下水、猪尾、猪蹄、猪头也都分别放在木盆和陶罐里,地面和案桌上一滴血都未溅出…… 除去强迫症不提,这已经是艺术不是手艺了,太惊艳了。 “嗯嗯,童宣,你没看到,小谢好快的,刷刷刷,嗖嗖嗖,一只猪就解好了,嗯嗯。” 大壮比划着说道,整个过程他只参与了去毛和清洗的工作,其它都是獬做的。 林媛道,“獬如此在行,以后这些活就交给獬吧。” 獬俯首听命,“是”,随后指着盆中的猪蹄对童宣道,“獬喜欢吃猪脚。” 童宣忙道,“好,我这就去给你做。”想着该吃午饭了,问林媛想吃什么,林媛道,“你做的菜我都喜欢吃,客人若是较多,晚点也无防。” 童宣点头,“嗯。” 店里最后一桌客人吃饱喝足离去之后,已过了晌午。 童宣开始为伙计和家人做饭,獬要吃的猪蹄早就炖着了,这会儿火候已差不多了,待做好了饭,獬的猪蹄也可以出锅了,童宣喊小寒将饭菜摆到前院的长桌上,招呼众人吃饭,自己则用托盘端了几碟小菜送到后院给林媛。 不是林媛要独自用餐,而是林媛坐到长桌旁,众人都觉拘束,吃不好饭,后来林媛便不来前院吃饭,都是童宣送去。 童宣巴不得林媛少露面,顿顿送饭也开心。 “这是?” 林媛看着童宣放在面前的布包问道。 “大小姐给河生写的担保书”,童宣一边说一边将托盘上的菜一碟碟放到桌上,又摆上碗筷“大小姐说怕里长看不懂,让你用楷书抄一份。” “担保书?”林媛打开布包,取出莲净的手稿,“……这是何时的事?” 童宣将连河生的事说了一遍,“河生想要加入远洋水军和船队一起下西洋。” 林媛点点头,“既是大小姐的意思,我吃了饭抄一份便是。” 童宣坐下来,给林媛碗里夹满菜,这才道,“河生背着海盗的污名,若是不去立个功名洗白,将来是难成家的了,就算让他到饭馆做事,人家听说店里伙计是海盗,一定会觉得咱家饭馆是黑店,哪里还敢来吃饭。” 林媛道,“说的是”,吃了一口饭,“不过,我想到一件事——你说的外邦食材,河生去了,不知能否带些回来?” 童宣眼睛一亮,“对啊,我倒没想起这成。你这么一说,咱们更应该给河生机会了,到时候我把食材画出来”童宣说到这里,想起自己可怜的画功,又把话收了回来,“到时候跟河生说,让他跟着船队,每到一地,都要留意当地的食材,带些种子回来。” 林媛道,“能否携带私物上船,只怕他一个小卒难以做主。” 童宣不由觉得泄气。 林媛笑道,“别灰心,一定有办法。” 前院小寒喊了一声,“东家,有客人!” “这就去!”童宣连着扒了几口饭,站起身道,“媛媛我去忙了。” 林媛脸色不渝,“那边自有小寒招呼,吃完这碗饭再去不迟。” 童宣便又坐了下来。 林媛不停向童宣碗里夹菜,“这个狮子头也吃完,还有这块火腿。” 直到童宣吃完了碗里所有饭菜,林媛才满意地点点头,微笑着挥手,“去吧。” 这天客人络绎不绝,直到深夜才打烊。 獬解的猪肉,做菜用掉了一大半,还剩些,夏天热,若是不做处理,第二天便要走味,是以饭馆关门后,童宣又在厨房忙活了一会,将猪肉或腌或卤,放好,这才回后院。 接下来半个月,每天都是如此。 时间进入盛夏。 这天早上,童宣正在后院给已经挂果的辣椒浇水,海生从山河村赶来,搬完竹叶青,说上午里长要招集村民开会,商议河生的事,要童宣抽空回山河村一趟。 童宣道,“你先回去,让雪辽过来替我,雪辽到了我就起身。” 海生一听要雪辽过来,便道,“那我今天也留在这边。” 童宣知道他的心思,笑道,“你留在这边码头上怎么忙的过来,这里伙计也不都是男的,小谢姐姐会陪雪辽的,你放心吧。” 海生脸一红,没再坚持。 “真是人小心大”海生走后,童宣跟林媛说道,“就怕雪辽在这边被小寒他们‘欺负’了,一天也不放心。” 林媛笑道,“你说他,你也只比他大一岁而已”,随后又道,“你一个人回山河村我也不放心,一会雪辽来了,我也一起去吧。” 獬自瓜架下走了过来。 林媛道,“獬也一起去,小寒和处暑就不用去了。” 临行时,童宣挎了个食篮,带了些小点心送去给莲净。 河生的事,童家实是志在必得,尤其是河生还当着村人的面切掉了左手小指以示洗心革面的决心,但没想到,有村民当场站出来指认,说曾亲眼看到河生劫船杀人,并说邻村有七八个人都可以做证,里长和众人不禁哗然。 河生怒不可遏,“你血口喷人!分明是你那个姐夫带人劫船,我才还的手!” 只可惜他虽然喊冤叫屈,但却没有证人可以做证。 童宣,林媛,莲净,水生,海生,都在场,却是无计可施。 村民离开后,河生跪在地上仰天长啸,似要将心中愤懑发泄到九天之上,“真正的海盗被选用,我却走投无路,天理何在!” 莲净道,“河生,你大可不必如此,如今船队尚未出洋,事情还有转机,且待我们回去再商议商议,或许能想出挽救之策。” 河生摇头,痛哭道,“如今还有什么办法?只恨我连累了童家,让童家背上给海盗做担保的罪名,小宣兄弟,莲姐儿,我、我对不起你们……” 莲净脸色变的很难看,“你一个男人,动则哭哭啼啼,有意思么?都说了事情尚有转机,且回家去!” 河生吃她一记骂,一时不敢出声,水生和海生连忙走上前一左一右将他扶了回去。 “就算河生真是海盗,本大小姐也要将他送进船队!” 回到家,莲净拍桌子发脾气。 童宣忙去沏了茶来,让莲净喝几口消消火。 莲净接到手里,掀开盖子荡了荡茶沫,到底还是没有心思喝,“砰”地放到案上,问林媛,“你那个爱打扮的姑姑有没有跟你说下次什么时候来?” 林媛道,“什么时候来倒是没说,不过大小姐若是想见姑姑,我可以让小獬送信过去,让姑姑来一趟便是。”说到这里才反应过来,“大小姐的意思,是让姑姑插手河生的事?” 莲净眼一瞪,“不然呢,莫非楚律郡主你要亲自出马?” 林媛想了想,点头道,“船队既然是在楚律郡主的封邑青律城督造,楚律郡主若是出面,安排个人进船队,定然不是难事。” 莲净口气缓和下来,“我并非有意让你抛头露面,只是这事实在令我气不过。” 林媛道,“此事无需郡主亲至,我修书一封让小獬送到青律城,让郡主府的人去办便可。” 莲净目中闪起一抹亮色,“既然有此门路,不如多安排些人进去,专门搜集外邦食材,有了独特的食材,加上小童的手艺,何处是他乡的生意还怕做不大么?” 第39章 你就当我什么都没说 林媛与童宣对望一眼,原来大小姐也有此意。 莲净见二人情形,不由笑道,“看来一家子想一块去了。” 林媛亦会心而笑,与莲净互相凝视片刻,对童宣道,“童儿你和小獬去码头上看看忙不忙,我和大小姐有话说。” 有什么话不能让我听的? 童宣嘟起小嘴,虽是不情不愿,到底不敢触林媛逆鳞,跟在獬身后走了出去。 “不知林四小姐,喔不,应该是楚律郡主才对”莲净目光意味深长,“有什么话要对本小姐说呢?” 林媛站起身,离开座位,走到莲净面前,深深地看了莲净一眼,“大小姐,我既不是林四小姐,也非楚律郡主,我……” “且慢,待本小姐先喝口茶压压惊”莲净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低眉盖上杯盖,心中已有计较,抬目道,“你想好了再说,须知话一出口,覆水难收。” 林媛心意已决,接着道,“我是大照太、祖皇帝皇长孙,敬文太子嫡长子,曾享国五年如今逊位在野的景元皇帝李旻,只因不愿大小姐和童儿陷入一步十杀之局,是以一直不曾以实想告,前些日子姑姑找上门,若再不说,只怕与大小姐隔阂日深,不得不一吐肺腑,还望大小姐体谅我一片苦心……” 莲净不听则已,一听之下,心头一股怒火直窜到顶门,“你、你……” 林媛本以为莲净理当震惊不已,万没想到竟是震怒,当下见莲净脸上五官抽动,皮肤下似有虫在蠕动,分明整张脸快要碎掉的样子,绕是她曾位居九五,行止贵重,此时也不由倒退一步,“大小姐息怒。” 莲净渐渐平静下来,“我本打算待小童百年之后再来算这笔账,没想到竟送上门来。” 童儿百年之后大小姐你也成了一捧黄土,要如何算账?这必是气的神志不清了……却不知究竟为何如此盛怒,要算的又是什么账? 莲净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你就当我方才什么都没说。”我许下小童一个无忧无虑的百年,一切仇恨待小童做古再说。 林媛,“……” “你姑姑带来的那个小獬,莫不是星锁二十八宿的斗宿斗木獬么?” “是。” “你姑姑林此素也是星锁弟子?” “是,危宿危月燕便是姑姑。” “危、月、燕……”莲净听到这个名字,浑身颤抖,上下牙齿磕在一起,发出“喀喀”的声响,“心宿心月狐又是你什么人?” “……是我母后。” 莲净的脸再次碎了,小童捡回来的这个少女,身上背负了她近世所有的仇恨…… “很好,真是太好了”莲净咬牙切齿,喃喃自语,最后还是镇定下来,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茶,“你就当我方才什么都没说。” 林媛,“……” “媛媛!大小姐!” 伴随着熟悉的喊声,门“哎呀”一声开了,童宣带着室外的光线一起走进了屋内。 林媛和莲净不约而同挂上一幅笑脸,莲净道,“这么快就回来了?码头上忙的过来么?” 童宣道,“还行,水生送河生回去后没有去山脚村拉牛肉,到码头上帮忙去了,补了雪辽的缺,我和小谢就回来了。” 莲净点点头,看了林媛一眼,“重阳谷那边雪辽不知道能不能应付得来,还是早点回去看看为好。” 林媛忙道,“是,我们这就回去。” 莲净冲站在童宣身后的獬招招手,“小獬你过来” 獬面无表情地走上前。 莲净一张脸猛地逼近獬,鼻尖几乎要碰到獬的眉,“你今年多大了?” 獬淡淡地道,“十七。” 当年不在场。鉴定完毕。 莲净坐正身体,摆摆手,“没事了,跟小童一起回重阳谷去吧。” 獬却站着不动,“大小姐芳龄?” “我么,”莲净玉手扶额,“呸”一声吐出喝进嘴里的茶叶,低眉想了想,嘴角一弯,“本小姐待字闺中有些年头了,你自己算算吧。” 獬还待要问,童宣拉着她的胳膊将她拉出门去,“回重阳谷啦,给你炖猪蹄吃。”大小姐已经承认自己是大龄剩女了,再追着问就太不人道了。 林媛也道,“走吧。” 獬俯首道,“是。” 临出院门时,獬还是回头看了莲净一眼。 回到重阳谷,饭馆内三桌吃客正自把酒言欢,童宣留心看了看,桌上的菜已吃的七七八八,不由昂起脑袋,背着两只小手,到厨房把自己的高徒夸赞一番。 雪辽红着脸道,“这也是姐夫教导有方。” ……这娇羞模样…… 童宣这才意识到,雪辽身段慢慢长成,已是大人了。 姐夫和小姨子自古授受不亲,呃,要避嫌。 童宣清了清嗓子,正色道,“若非你心灵手巧,人又勤快,我就是再怎么教也无用,今天你且替我一天,我就在后院,若是觉得应付不来,喊我一声便是。” 雪辽眨了眨眼,满目期待道,“那、那我以后都不用回山河村了吗?” 童宣歪头想了想,“这事我拿不了主意,待我去和媛媛商议一下再做决定。” 童宣来到后院,林媛正将刚写好的信装入信封,递给獬。 獬接了信,看着童宣。 林媛道,“童儿,你让大壮带小獬去驿站跟孙驿丞借一匹快马,小獬要回青律城。” 童宣依言喊来大壮,吩咐了一番,大壮便领着獬去了驿站。 “媛媛,雪辽想留在重阳谷,我……” “也好,”林媛不待童宣说完便已知道她的心思,“让雪辽在饭馆多历练历练,便可早日独当一面,你每天忙的饭都顾不上吃,这样的日子也该结束了。”不待童宣回应,接着道,“童儿,若是有一天我和莲净反目,你会站在哪一边?” 童宣吓一跳,“在山河村你和大小姐关起门都说了什么?怎会反目?” 林媛笑了笑,“我就是问问。” 童宣,“……” 林媛回到之前的话题,“只是雪辽留在重阳谷,海生定是也要跟来,这样一来,码头上的人手便不够用,依我看,不如将码头上的铺子转给水生家,重玲么,就回家帮莲净酿酒好了,再说家里还有两亩旱田,也需要人手。” 把铺子转手?童宣觉得肉疼,支支吾吾不肯就答应。 林媛笑着拉过童宣手,在掌心里抚了抚,“凡事有取有舍,转了这铺子,好一心经营饭馆上,何处是他乡做的好不也是一样?” 童宣这才点点头,“喔。”还是觉得舍不得呢。 莲净对林媛这一决定并无异议。 几日后,山河村码头上的铺子便转给了水生夫妇,海生来了重阳谷。 獬从青律城回来,带来了林此素的回信。 林媛看完信,方知星锁以楚律郡主的名义出资打造了一艘远洋巨船,加入了朝廷下西洋的船队,“如此说来,可以安排一船人了?”,正自想着,忽闻前院一阵喧嚣,弃信来到前院,只见一络腮胡子大汉抓着童宣衣领正自口出不逊,“你小子就是给连河生做担保的童宣?长的还真是水嫩啊,正好给爷爷消消火,啊哈哈哈……” 大汉身后跟着的几条壮汗也跟着大笑。 “……”林媛温文尔雅的面孔瞬间燃的通红“小獬!还不去把那畜生的手剁了!” 獬身形倏忽掠至那大汉身前,抬腿一脚将之踢飞到三丈开外,随后身形再一闪,落到大汉身侧,抬脚在大汉肩上一磕一碰,就听“咔”一声脆响,那大汉整只右臂便被缷了下来,立时痛昏过去。 小寒和处暑听到动静赶来,林媛更加怒不可遏,指着二人道,“要你们何用?由着一群混帐东西欺负主子!” 小寒和处暑惶恐无以自处,狠狠赏了随大汉而来的几条壮汉一顿拳脚,直到童宣上前阻拦才住手,几名壮汉早已吓破胆,爬在地上哀求不已。 原来这领头的大汉正是那日指证河生是海盗之人,河生落选后,他得以入选,想到童家因给河生担保名誉扫地更是得意,一时起了歪心,便纠集了一伙盗贼到饭馆闹事,讹点银子使,没想到吃了一场大亏。 第40章 你说呢? “小童师傅,听说饭馆有人闹事?” 递运所大使李静领着几十名押粮兵分开围观的吃客走了进来。 被卸掉整条胳膊的大汉甫一醒来,见了这阵势,“嗷”地一声,又“昏”了过去。 “老大你醒醒,你不能弃我们不顾啊老大……” 几个被小寒和处暑打的鼻青脸肿的小弟茅塞顿开,扑上去哭丧。 童宣迎上前正要跟李静说话,被拔地而起的哭声吓一跳,哎呀打死人了,人命关天,人一死没理也有理了,这可如何是好? “无防”李静拍拍童宣肩头,走过去,从袖子里取出一根银针,□□“尸体”左手手掌,“尸体”立时一声惨叫睁开了眼睛,李静将银针拔出,擦擦干净,放回袖中的针囊中,冷笑道“这种讹人的把戏我见得多了。” 童宣松了一口气,对大汉道,“快回去吧,好生为人,别再做这些混世勾当了。” 一帮大汉听童宣发话,千恩万谢,互相搀扶着狼狈而去。 林媛脸色阴沉,“就这样放他们走了?依我,拉到荒山野岭乱棍打死。” 童宣笑道,“让他们受了教训就好,以后改过自新,人世间便又多了几条好汉。” 林媛脸色缓和,“就你心善。” 孙驿丞和胡员外闻讯领着驿卒庄丁也赶了来,见童宣夫妻安然无恙,都宽下心来。 小寒向围观的吃客道,“都散了吧,方才是混混闹事,开饭馆的这种事很常见。” 众人便都散去。 林媛素来欣赏李静儒雅,方才那一针也扎的极是“到位”,当下拱手道,“李大使,好些日子不见了,请到后院小坐。” 李静还礼道,“那在下就叨扰片刻。” 童宣邀孙驿丞和胡员外一起到后院,亲自做了几道小菜,摆下席面,上了一坛竹叶青。 胡员外问道,“刚才那些闹事之人究竟是什么来头?竟敢到重阳谷兴风做浪。” 童宣便将事情来龙去脉说了。 胡员外庆幸道“若非打断了他一只胳膊,他随了朝廷船队出洋,不知能生出什么事来”又替河生惋惜,“老夫官面上颇认得些人,或许能帮忙一二。” 林媛道,“多谢胡员外好意,河生的事已经有了眉目。” “如此,老夫便不插手了,日后若是官面上的事,说一声便是,老夫定当竭力而为。” 胡员外虽是喜欢逗童宣开心,但对林媛却毕恭毕敬,说话时眼观鼻,鼻观心,不敢直视其容颜。孙驿丞见胡员外这般,对林媛也礼敬有佳。 李静想起一事,“小童师傅,那辣椒苗的事怎么样了,我押送漕粮的路上,一直惦记着此事。” 童宣一听,献宝一般,纤白的手一指,“李大使你看。” 李静顺着童宣手指的方向看去,惊喜地道,“这、这可是已经挂果了?” 童宣点头笑道,“过些日子便可采摘了。” 李静眉头一收,“只不知这外邦的种子到了本邦会否水土不服,味道也大相径庭?” 童宣本想说不会,但转念一想,在李大使眼中,我本不曾种过辣椒,若是这样说,只怕会令其起疑,便道,“日后尝了便知。” 孙驿丞、胡员外皆道,“采摘之日,定要来蹭几盘菜吃吃。” 童宣自是满口答应。 孙、胡、李三人走后,童宣便问林媛,“河生的事有门路了?” 林媛将信上之事大概说了,“船队不是一天造成的,且不急,如今雪辽还需你多加指点,等雪儿出了手,你抽出身来,咱们约上大小姐,再到青律城探个虚实,前两天你不是说要去青律城看造船么,正好顺路。” 童宣喜道,“还是媛媛想的周到。” 次日,童宣便依林媛所说,带着雪辽做菜,时而亲自掌勺示范,时而让雪辽掌勺,自己在旁指点,雪辽本是个勤快上进的孩子,不仅把童宣所教熟记在心,因知道自己基本功不好,每日早起练刀功,或者在锅里装上沙子练甩锅,转眼过了一个多月,已是小有所成。 这天,童宣道,“一般的客商,到店里吃饭,只为腹中饥饿,对饭菜要求不高,只要做到普世口味便可,这类的客人很好招待,要格外用心的是那些回头客,他们多半都是吃家子,一道菜不满意,可能就不会再来光顾了,这些客人,小寒都很熟悉,记得让小寒事先告知客人,何处是他乡暂时由新人掌勺,确定是不是还要点菜?若是客人坚持,你再动手做菜,切不可自作主张。” 雪辽点头道,“我晓得。” 之后,童宣又一一叮嘱了小寒等几个伙计,这才放下心来。 林媛笑道,“越来越有东家的样子了。” 一时莲净带着重玲自山河村赶到,李静自递运所调出的快船也已备好,童宣心情极是雀跃,催道,“启程了,启程了,我来拿行礼。” 重玲意欲随行,莲净摆手道,“你就留在何处是他乡吧,小童一走,饭馆指不定出什么乱子,需有个老成的人压住阵脚。” 重玲低眉道,“是。” 林媛见莲净不带随从,便对獬道,“你也留下吧,帮雪辽做做水台上的事,若是客人多的话,厨房里只她一个怕是忙不过来。” 獬不敢违命,“是。可是……” 林媛摆手,“不必多说。” 獬,“……” 三个人于是便出发了。 莲净拿一把团扇前面走,林媛执一把折扇紧随其后,这次虽是出远门,林媛并未换男装,依旧是一身居家衣裳,少妇打扮。 童宣走在最后面,背后一个大包袱,脖子上挂一个小包袱,两手又各挽一个中等个儿的包袱,因着青律城颇有些路程,一日来回太过仓促了些,又难得出门一趟,便准备在青律城多待些日子,所以多带了些行礼。 “大小姐,媛媛,说起来,咱们仨还是第一次一起出门呢。” 包袱达人兴高采烈地道。 莲净悠闲地摇着团扇,“可不是,只不过,去的时候是三个人,回来就不知道是几个人了。” 造船这么重大的事,弘光皇帝不可能不派亲信前来督造,景元皇帝这张面孔,弘光皇帝的亲信不可能认不出,你家媛媛要是好死不死撞上了这督造大人,只怕凶多吉少呢。 林媛曾久居高位,拿扇子的姿势格外优雅端庄,虽然听出莲净言外之音,却故意道,“大小姐这般说,莫非此去是要学老子西出函谷关,从此隐踪匿迹?” 那日向莲净说了身世,莲净的种种反应,林媛已猜出其身份,只是不愿捅破这层窗户纸,尤其是不愿当着童宣的面明说,因觉得童宣知道的越少越好。 莲净停住脚步,转身看着林媛,一字一顿地道,“若是没有小童跟着,还真是难说。”即便撞不到督造大人,我一个忍不住,随便动动手指,你这小皇帝就一命归西了。 林媛直视着莲净的眸心,却看不透她心思,盘绕心间已久的疑问再次涌上心头,若她真是那个人,为何不对自己动手?仅仅因为童儿么?童儿到底哪里令她如此看重?难道关于童儿尚有我不知道的隐情? “几百户工匠一起造船,想想那是何等的盛事……”沉浸在想象中的童宣,自顾自地念叨着,完全没有注意到前面两人停住了脚步,直到撞上林媛的背,才摸了摸小脸,一头雾水地道,“大小姐,媛媛,你们怎么不走了?” 莲净换上一副笑脸,“饭馆有雪辽呢,竹叶青库存也足够用,咱们这次有的是时间,何必那么赶,走走歇歇最好,媛媛你说是不是?” 林媛微笑着颔首,“大小姐说的是。” ……出了饭馆才走了几步路,都还没到码头就累了…… 大小姐今年虽说气色好了不少,身子到底还是弱的。 童宣想到这里,连声道,“对对,咱们慢慢走,不急。” 等到上了船,童宣将包袱放好,便扶莲净坐下,找到船上的灶房,烧了壶水,沏了一壶“空重秋影”,又自包袱里拿出一包小点心,打开了,放到莲净和林媛中间的桌子上。 下午才能到青律城,午饭是要在船上吃的,童宣在船上找到一张网,便跟船上的老船公一起到船头撒网捕鱼,准备中午烧鱼吃。 船本不大,说是在船头捕鱼,其实离船仓并不远,就在莲净和林媛眼皮底下,莲净捏了块小点心放到嘴里,笑道,“咱们家小童真是个闲不住的人。” 林媛勿自出神,片刻后方道,“大小姐,往日同住一个院子,我和童儿在厢房说的话,大小姐你……只怕都听到了吧?” “你指哪一句?偶尔也有漏听的。” “……”林媛脸上闪过一缕红云,“那小童说的那些事你都知道了?” 莲净转脸看着林媛,“你说呢?” 第41章 “小娘子” 正在船头捕鱼的童宣忽地连着打了两个喷嚏,从袖子里取出帕子擦了擦鼻子,心道,这是谁在念我?摇头笑了笑,又忙活起来,和艄公老伯一起拉网,三条鲢子一条小鲤鱼在网里可劲儿跳着,童宣不由弯起唇角,午饭的菜来了。 艄公老伯道,“这尾鲤鱼太小了,放回去再长长吧。”捡起扔回江里。 童宣赞许地点点头,笑道,“老伯,你在递运所当差多少年了?” “太、祖元年,递运所初建之时我就从卫所调来了,那时兵员比现在要多一倍,长官除了大使、副使外还设有百夫长一职,后来因地方供应困难,便精减兵员,副使和百夫长都裁撤了,只有大使一名长官”,艄公老伯说到这里摇了摇头,叹气道,“如今人老喽,手脚越来越慢,丢掉差事也就是今年的事了。” 童宣安慰,“老伯你这把年纪,也该回乡享受弄孙之乐,安享晚年了。” 艄公老伯摆手,“小童师傅说笑了,我老人家连媳妇都没娶,哪有孙子哟,哎,除了行船,没别的本事,没了差事就只能靠打鱼为生了,我啊,注定是终生飘泊的命。” 童宣心中酸楚,沉默不语,一定不能让河生变成今日的艄公老伯。 童宣将三条鲢子清理了,划上柳叶刀,放在盆里,洒上盐先腌着,从包袱里取出调味料和一小包毛豆,和鱼盆一起拿到船尾的灶房,做了一盆鲢鱼烧毛豆,船上现成的米,煮了一锅米饭,艄公老伯闻到菜香,拿了一壶老酒来,摆到桌上,便是午饭了。 “我老人家行船几十年,从没吃过这么好的船菜”,老艄公喝上酒,打开了话匣子,“早就听说小童师傅手艺好,今天总算一饱口福。” 其他两位船工都是年轻人,“我二人到何处是他乡吃过饭,早就尝过小童师傅的手艺了,小童师傅烧的菜,那是越吃越上瘾……” 听到这里,莲净一脸“咱家小童烧的菜当然好吃”的笑容,林媛则向童宣碗里夹了块鱼。 众人正在船舱里吃着饭,没注意到一艘鱼船飞也似地直冲过来,从船上跳下六名手拿钢刀的壮汉,不容分说举刀便砍。 老艄公和船工都是水兵出身,不是吃白饭的,知道是遇到了强盗,纷纷亮出兵器,“大胆贼子!连递运所的船都敢抢!小童师傅快带女眷到船尾避一避,这里交给我等!” 莲净见六名匪徒出手相当剽悍,递运所三名差役明显不是对手,便道,“各位大侠刀下留人!” “哈哈哈,小娘子莫要担心,爷爷绝不会伤你半根毫毛”匪徒首领一脸□□“爷爷还要留着你慢慢享用呢!啊哈哈哈!”笑毕,双眼凶光一盛,“霸江龙首领说了,一定要取童宣项上人头为山河村的兄弟报断臂之仇,给我杀!” 童宣一惊,原来是寻仇来的,如今楚叔没跟来,小谢也不在身边,大小姐和媛媛只怕要遭…… 不敢再往下想,童宣跑进灶房拿了菜刀出来,将莲净和林媛挡在身后,正要上前和强盗拼命,却被莲净伸手轻轻一拨给拨到一边,“大小姐……” “童儿”,林媛将童宣拥到怀里,轻声道,“没事,大小姐有办法。” 童宣,“……”大小姐林黛玉一样的身子此时能有什么办法?但见林媛镇定自若的眼神,虽已信了八分,但仍担心不已,转脸看着莲净,“大小姐……” 只见莲净竟然大声笑了起来。 众强盗被她一笑,纷纷侧目,为首的道,“小娘子为何发笑?可是迫不及待要服侍爷爷吗?哈哈哈……” 莲净止住笑,正色道,“我笑霸江龙大首领英明一世糊涂一时。” 众强盗起先听她称自己为大侠便对她有好感,此时又听她对霸江龙用敬语,便更加喜欢,为首的道,“喔?小娘子何出此言?在下倒要请教一二。” 莲净道,“朝廷如今正在造船,将满载珠宝瓷器等贵重之物出海下西洋,霸江龙大首领乃是水上霸主,尔等亦是海上英雄人物,不趁机用心谋划,做一场大事,却为一桩小事斤斤计较,岂不是愚蠢至极?” “如果我没有会错意,小娘子的意思——是让我们大首领早做准备,好在海上拦截朝廷的船队,拒为己有?啧啧,你竟然是位良家妇女,真是一大怪事,啊哈哈哈……” 大、大小姐,你、你这是教唆海盗造反呐…… 童宣已经风中凌乱。 林媛并不意外。莲净如果真是那个人的话,说出这样的话再正常不过。 只听莲净接着道,“自古帝王皆号称富有四海,但其实不过是统治一片土地罢了,真正拥有四海,真正佩拥有四海的正是各位大侠这样的人物,以海上为据点,占领这片土地有如囊中取物,当今皇帝连他侄子的皇位都抢,你们大首领去抢他的皇位更是光名正大,岂不闻‘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各位大侠难道就甘心终身屈于‘海盗’一名之下吗?” “听你这么一说,还真是相当在理,啊哈哈哈,不过,这可不像是一位女子能说出来的话啊。” “大侠你可不要瞧不起女子,想必大侠也是知道的,威震江湖的明教教主,便是一位女子呢。” “明教?”为首的海盗倒吸一口凉气,上下打量莲净一番,“姑娘是明、明教中人?” “大侠,你刚才自己也说我不像良安妇女。” 众海盗倒退一步,互相看了看,拱手道,“方才多有得罪,还望见谅。”说毕倒退着走同船舱,翻身跳回小船,疾驰而去。 望着强盗船在江面上化做一个黑点,最后消失在视线,老艄公和两位船工才回过神来,一起看向莲净,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莲净道,“三位不用在意,我这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这也是见三位不是强人对手不得已而为之,希望三位能体会我一片苦心。” 三人这才松了口气,“多亏大小姐机智,不然后果不堪设想,我等回去也没法向李大使交待。” 林媛也道,“大小姐不费一刀一剑,轻摇三寸舌便令众海盗不战而退,真是可敬可佩。” 莲净笑道,“过奖。幸好饭菜安然无恙,来,接着吃菜。”招呼众人坐下。 童宣直到这时才意识到危机已然解除,手里的菜刀“咣当”一声掉到地上,自己刚才竟然会想要拿刀砍人,真是太可怕了…… 林媛将童宣拉到身边坐下,“好了,虚惊一场而已,快吃饭吧。” 童宣机械地点了点头,拿起碗筷。 到青律城后,递运所的船便即返回。 三人找了一家干净的小客栈开了两间房住下,莲净道乏,童宣便道“那今天先休息半天,明天再去看造船,反正也不急”,莲净躺在床上看《江旬游记》,童宣便将从家带来的小点心装了一碟放在床头柜上,又沏了一壶热茶放在旁边,这才回自己和林媛房间。 林媛也在看《江旬游记》。 当初,莲净和林媛各抄了一半游记,交换着看,中间家里各种事耽搁,而且好文需慢品,是以到现在还未看完。 “媛媛,大小姐今天说自己是明教教徒,你……” “大小姐不是说了么,只是为了吓唬海盗而已。” “喔……”童宣小手扶腮趴在林媛身旁,“我来自的那个时空,历史上也有个明教,这个明教对明朝建立影响极为深远,明太、祖朱元璋便是明教教徒,国号之所以定为‘明’,据说也是因为明教的原因。” 林媛闻言合上书,“那……明教在明朝建立后可还存在么?我是说,明□□夺得天下后是否取缔了明教?” 童宣摇头,“明太、祖是否取缔明教我不太清楚,只知道明教分支众多,称呼也不同,其中一支叫做白莲教,直到明朝之后的下一个朝代清朝都还存在,而且在民间活动极为频繁。” 林媛若有所思,沉吟片刻道,“这样说来,明、□□即便曾对明教下过取缔令也不甚成功……” 童宣眨眨眼,“好像是,媛媛你……” 林媛意识到自己失态,便道,“没什么,随便说说而已”,停了停,“童儿,假如我真是楚律郡主,出资造了一艘海船随朝廷船队下西洋,你说,这艘船该做些什么好呢?” 童宣偏起小脑袋,想了想,“我记得史书上说,郑和船队成员全都是士兵,本朝的弘光皇帝既然同样是为寻找逊帝,派出的也必将是军队,军队肯定是按军令管理,极为严格,不可能允许队伍中的海船自由行动,所以即使是楚律郡主府的海船,应该也难有作为,能被允许搜集外邦食材运送回国就已经不错了。” 第42章 奴才有眼无珠 本来想看看童宣听到“假如我真的是楚律郡主”这句后的反应,没想到被完全忽略了,童宣认真地回答起后面的问题来…… 林媛在心里轻笑。 是自己多虑了。 如今的童儿,心里只有一个媛媛,已经不再纠结她的身世。 “媛媛?” “嗯?” 童宣盯着林媛手里的书,“你说,江秀才若是能随海船下西洋,《江旬游记》岂不是要开始一个新篇章?你和大小姐又有的看了。” “你这么一说,倒还真是”林媛轻轻抚了抚手中的游记,“我这就修书一封找人送去苏右,看江先生意愿如何。” 方才童宣抓错重点说的那番话她本已考虑到,倒是这个提议令她极为振奋。 林媛写信的空,童宣到楼下,跟客栈伙计打听信客的事,听得伙计说认识几位信客,便塞了牙钱,请伙计代找一位口碑好脚程快的信客。 第二天早上,三人吃完早饭,信客未到,便坐在客栈院子里,一边聊天,一边等着。 客栈伙计在旁殷勤侍候,“三位莫急,一会就来”又道,“听三位说话,原来是远道来船厂看造船的,不知可有腰牌?若是没有,只怕进不去,这船厂出入可是极严的。” 莲净看林媛一眼,“这么说是要咱们动用楚律郡主的门路了。” 林媛低眉思量的空,童宣道,“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灵光一闪,心生一计,“有了,咱们到午饭时再去,提着食篮饭盒过去,就说是某监工大人在酒楼订了饭菜,送饭来的。” 莲净见林媛沉默不言,便道,“这办法或许可行。” 童宣卷起袖子,“伙计,借你家灶房一用。”自去准备了。 这伙计早就留意,见童宣衣着气质,分明是小仆人一枚,两位姑娘谈吐不凡才是正主,童宣走后,他便侍候的更加殷勤,“刚才听姑娘说,竟与楚律郡主府走动,原来是两位贵人,不过……咱们青律城这位主子,不比别的主子,一向深入简出,极少露面,尤其是”伙计说到这里压低了声音,“逊帝出了事,咱们主子更少露面了,据说连内院都不出,外院家丁已经一年多没见过这位主子了。” 莲净故作不解,“喔?这是为何?” 伙计四下看了看,见附近无人,声音压的更低“咱们主子长的跟逊帝一模一样,幼时进宫换了男装与当时还是皇太孙的逊帝站在一起,连太、祖皇帝都分不出谁是谁……” ……为何我竟不记得有这事?可见这天下人个个都是添油加醋的好手…… 林媛咳嗽一声,“祸从口出,朝廷的事、皇家的事还是少说为好。” “是、是,你瞧小的这张烂嘴,就会乱说话”伙计说到这里,笑了笑,“其实小的说了这么多,就是想说,咱们青律城这位主子自保尚来不及,走她的门路只怕有些难。” 莲净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可是据我所知,此次朝廷造船,楚律郡主府可是没少出钱。” 听莲净这么一说,伙计神色又变的恭敬起来,“这倒是真的,咱们大照立国也就二十余年,国库刚刚有了些积蓄,便发生了靖难之役,足足打了两年之久,国库已是打的空了,如今朝廷没钱又要大举造船,你说这钱从哪来?从小民身上敲骨吸髓得来的毕竟有限,而且新帝登基不久,也怕引发民乱,所以……哎,咱们青律城的主子就倒了霉了,这次几乎是倾尽家产,就因为和逊帝长的像,你说这都是太、祖的子孙,长的像有什么错?哎……” “你这张嘴果然要管管了,”莲净打断伙计的话,“虽然听的出是个有见识的人,但是你这番话若是传出去,不但为你自己招祸,也给新君留下口实,为楚律郡主招祸,你要真是心向青律城这位主子,就闭上嘴好好当你的伙计罢。” “是、是,贵人教训的是。” 正说着,事先约好的信客来了。 伙计忙道,“这是长年走青律城到苏右这条路的,保证将信及时完好送到。” 莲净看了信客一眼,对林媛点点头,林媛便将书信递给信客,多给了一些脚钱,“拜托了。” 信客道,“放心吧,我靠这行养家糊口,坏了名声,也就丢了饭碗,保证万无一失。” 客栈的灶房内,童宣正哼着小曲儿做菜。 因为是个小客栈,客人寥寥,又不是饭点儿,所以灶房空着,东家也乐意拿出来挣点小钱,是以童宣到街上买了菜来,打开从家带来的佐料、酱料瓶,就忙活开了。 莲净和林媛走进灶房的时候,童宣的菜已经烧的差不多了,借了客栈的食篮,正往里面放菜盘子,满满的装了三个食篮,赶往船厂时,童宣左右手各挎一个,林媛提着一个,莲净手里还是一把团扇,悠闲自在,扇啊扇。 “喔?你们是给监工大人送饭菜的?本船厂有六个船坞,每个船坞都有一名监工,不知你们要找的是哪位监工?” 守门的士兵一边拿鼻子吸着食篮里飘出的香味一边贪婪地盯着林媛秀丽清绝的面孔问道。 童宣摸摸后脑勺,“我们要找的是、是方监工?” 方监工可以有,方监工必须有,快说有啦。 童宣一颗小心脏提到了嗓子眼,恨不得替士兵发声。 却见守门的士兵眼珠子转了转,正要开口说话,打从船厂内走出几个人来,为首的头戴四方平定巾,着绸缎长衫,显然是个有身份的人,跟在其身后的,皆裹着头巾,着青布长衫,看着像家仆模样。 为首之人,一眼看到林媛,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惶恐不已,上前道,“郡主,您怎么到船厂来了,郡主想知道什么,交待奴才一声,奴才来看看,回去禀报就好。” 林媛先是不语,瞧了瞧童宣的反应,这才道,“我在内院待的久了,觉得闷,想出来走走,想想无处可去,便来船厂看看造船,顺便带些饭菜,慰劳诸位工匠。” 守门的士兵和郡主府的下人一听说楚律郡主驾到,扑通跪了一地,守门士兵尤为惶恐,结结巴巴地道,“郡、郡主大人恕罪,小、小的有眼无珠,唐突了郡主大人,罪该万死……” 林媛摆手,“我不是计较这些小事的人,起来吧。” 负责船厂防务的千户大人听闻楚律郡主驾到,急忙整理军容前来参见,并欲率部陪同楚律郡主在船厂内各处走走。 林媛道,“多谢千户大人一片好意,楚律微服而来,就是不想打扰各位大人”说着指指手中食篮,“楚律本是慰劳工匠来的,大人在旁,工匠们怎么放的开?” 千户大人素知楚律郡主深入简出,不问军政之务,自己有军职在身,实是不讨喜,便道,“郡主难得出府一次,卑职不敢扰了郡主兴致,郡主请便。” 林媛看着童宣,欲言又止。 倒是童宣甜甜笑道,“郡主,咱们进去吧。” 莲净摇着扇子,已是先行一步。 郡主府管家周安也道,“奴才来过几次,对船厂较为熟悉,奴才给郡主领路。” 林媛点点头,“走吧。” 当下周安领林媛三人来到第丁字船坞,“其它几个船坞正在造的都是两千料船,只这丁字船坞在造的是五千料巨舶,出海时是要做旗舰用的。” 林媛想了想,“我素来不过问府中财务,据你所知,这次造船,郡主府到底出了多少钱银?” “唉”周安见问,叹了口气,“奴才不瞒郡主,这次不仅连郡主受封后青律城和楚江八县进贡的赋银,便是连老王爷留下的积蓄也都倾尽,如今郡主府也只有些家用银子罢了”,周安说到这里流下泪来,“钱财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没了也就没了,只盼皇上能放郡主一条生路。” 林媛面色一沉,“我难得出来散散心,你这是做什么。” “是,奴才糊涂”周安擦了擦眼泪,“来,奴才带郡主登船看看。” 林媛看了看手中的食篮,“先把这些饭菜赏给工匠们吃了再说。” 周安接过食篮,打开盖子闻了闻,“这菜真是香啊,奴才看了,都忍不住流口水。” 莲净和童宣将菜盘自篮中取出,找了干净的案板摆了,众工匠围坐下来,一边对楚律郡主千恩万谢,一边大快朵颐。 周安则趁着这个空,领三人登上了正在建造中的五千料巨船的甲板。 童宣好奇不已,这里看看,那里摸摸,只见船首是两层艏楼,船尾是四层的舵楼,中间宽阔的甲板竖立着九根桅杆,艏楼和舵楼只建了个轮廓,尚未完工。 “我听说皇上派了一位内官做总督造?”林媛一边走一边问周安。 周安低声道,“叶督造眼见郡主府的库银已经被搬了个底朝天,领着一帮亲信,去别处找财路去了,皇上虽说要造船,国库却拨不出银子,叶督造只能和市舶司的官员们自己想办法。” 这边林媛和周安说着话,那边莲净则走到船首,伸手抓住衣领,将正扒着栏杆俯身看船首正面刻着的巨幅虎头浮雕的童宣拉直了身子,这要是摔下去,一条小命可不就归西了。 388.庖丁獬 府台大人赏了童宣十两银子,携家眷尽兴而归。 不一时,孙驿丞派驿夫送来谢仪,“驿丞大人说了,多少就这些了,小童师傅务必收下。” 驿夫说完拿着鞭子一转身脚底揩油去了。 谢仪在前院哼哧哼哧地散着步,一只莲蓬嘴这里拱拱那里撅撅。 “呃……” 上次赶来两只羊,这次是一头猪,驿丞大人不会是想将驿站的养殖场转移到何处是他乡来吧…… 童宣抚着小脸,觉得牙疼。 她是做过两年酒楼水台不错,杀鸡宰鸭迟鱼这些活都不在话下,但是对付猪羊这等大个儿的,就有些力不从心,而且饭馆客人不断,根本走不开。 “咝,大壮!” 正在院中劈柴的大壮走到厨房打开的窗户前,“嗯嗯,童宣你叫我?” “把院子里到处乱拱的那位元帅大人拴起来。” 等下一个不注意给它拱进后院,瓜棚豆架可就遭殃了。 大壮嘿嘿笑了一阵,“大壮这就去把它拴起来,嗯嗯。” 童宣刚要说“快去”,却见大壮身后倏忽间出现一个黑色身影,背对着窗户,“需要獬动手么?” ……这种事就不用女孩子动手啦…… 童宣笑道,“不用啦小谢,让大壮去就好。” 獬右手从腰间拔出一柄短刀,左手一抬,厨房内挂在墙上的剔骨刀飞了出去,稳稳落在獬左手中,獬淡淡地道,“獬还是决定出手。” 这分明是要杀猪的架势…… “呃,你、你,这、这……” 童宣想象着猪血四溅满院狼藉的情形,正不知如何是好,林媛自后院走出来,“大小姐说了,童家不养闲人,獬是时候做点事了。” 童宣只得依了,让处暑烧了两大锅热水送出去,又送了几只木盆陶罐到院中备用。 等到做完菜,怀着忐忑好奇的心到院中看个究竟时,不由被獬的手艺惊呆了,不仅猪肉切成整齐的几块码好,便连骨头都剔的干干净净剁的整整齐齐,猪血、猪下水、猪尾、猪蹄、猪头也都分别放在木盆和陶罐里,地面和案桌上一滴血都未溅出…… 除去强迫症不提,这已经是艺术不是手艺了,太惊艳了。 “嗯嗯,童宣,你没看到,小谢好快的,刷刷刷,嗖嗖嗖,一只猪就解好了,嗯嗯。” 大壮比划着说道,整个过程他只参与了去毛和清洗的工作,其它都是獬做的。 林媛道,“獬如此在行,以后这些活就交给獬吧。” 獬俯首听命,“是”,随后指着盆中的猪蹄对童宣道,“獬喜欢吃猪脚。” 童宣忙道,“好,我这就去给你做。”想着该吃午饭了,问林媛想吃什么,林媛道,“你做的菜我都喜欢吃,客人若是较多,晚点也无防。” 童宣点头,“嗯。” 店里最后一桌客人吃饱喝足离去之后,已过了晌午。 童宣开始为伙计和家人做饭,獬要吃的猪蹄早就炖着了,这会儿火候已差不多了,待做好了饭,獬的猪蹄也可以出锅了,童宣喊小寒将饭菜摆到前院的长桌上,招呼众人吃饭,自己则用托盘端了几碟小菜送到后院给林媛。 不是林媛要独自用餐,而是林媛坐到长桌旁,众人都觉拘束,吃不好饭,后来林媛便不来前院吃饭,都是童宣送去。 童宣巴不得林媛少露面,顿顿送饭也开心。 “这是?” 林媛看着童宣放在面前的布包问道。 “大小姐给河生写的担保书”,童宣一边说一边将托盘上的菜一碟碟放到桌上,又摆上碗筷“大小姐说怕里长看不懂,让你用楷书抄一份。” “担保书?”林媛打开布包,取出莲净的手稿,“……这是何时的事?” 童宣将连河生的事说了一遍,“河生想要加入远洋水军和船队一起下西洋。” 林媛点点头,“既是大小姐的意思,我吃了饭抄一份便是。” 童宣坐下来,给林媛碗里夹满菜,这才道,“河生背着海盗的污名,若是不去立个功名洗白,将来是难成家的了,就算让他到饭馆做事,人家听说店里伙计是海盗,一定会觉得咱家饭馆是黑店,哪里还敢来吃饭。” 林媛道,“说的是”,吃了一口饭,“不过,我想到一件事——你说的外邦食材,河生去了,不知能否带些回来?” 童宣眼睛一亮,“对啊,我倒没想起这成。你这么一说,咱们更应该给河生机会了,到时候我把食材画出来”童宣说到这里,想起自己可怜的画功,又把话收了回来,“到时候跟河生说,让他跟着船队,每到一地,都要留意当地的食材,带些种子回来。” 林媛道,“能否携带私物上船,只怕他一个小卒难以做主。” 童宣不由觉得泄气。 林媛笑道,“别灰心,一定有办法。” 前院小寒喊了一声,“东家,有客人!” “这就去!”童宣连着扒了几口饭,站起身道,“媛媛我去忙了。” 林媛脸色不渝,“那边自有小寒招呼,吃完这碗饭再去不迟。” 童宣便又坐了下来。 林媛不停向童宣碗里夹菜,“这个狮子头也吃完,还有这块火腿。” 直到童宣吃完了碗里所有饭菜,林媛才满意地点点头,微笑着挥手,“去吧。” 这天客人络绎不绝,直到深夜才打烊。 獬解的猪肉,做菜用掉了一大半,还剩些,夏天热,若是不做处理,第二天便要走味,是以饭馆关门后,童宣又在厨房忙活了一会,将猪肉或腌或卤,放好,这才回后院。 接下来半个月,每天都是如此。 时间进入盛夏。 这天早上,童宣正在后院给已经挂果的辣椒浇水,海生从山河村赶来,搬完竹叶青,说上午里长要招集村民开会,商议河生的事,要童宣抽空回山河村一趟。 童宣道,“你先回去,让雪辽过来替我,雪辽到了我就起身。” 海生一听要雪辽过来,便道,“那我今天也留在这边。” 童宣知道他的心思,笑道,“你留在这边码头上怎么忙的过来,这里伙计也不都是男的,小谢姐姐会陪雪辽的,你放心吧。” 海生脸一红,没再坚持。 “真是人小心大”海生走后,童宣跟林媛说道,“就怕雪辽在这边被小寒他们‘欺负’了,一天也不放心。” 林媛笑道,“你说他,你也只比他大一岁而已”,随后又道,“你一个人回山河村我也不放心,一会雪辽来了,我也一起去吧。” 獬自瓜架下走了过来。 林媛道,“獬也一起去,小寒和处暑就不用去了。” 临行时,童宣挎了个食篮,带了些小点心送去给莲净。 河生的事,童家实是志在必得,尤其是河生还当着村人的面切掉了左手小指以示洗心革面的决心,但没想到,有村民当场站出来指认,说曾亲眼看到河生劫船杀人,并说邻村有七八个人都可以做证,里长和众人不禁哗然。 河生怒不可遏,“你血口喷人!分明是你那个姐夫带人劫船,我才还的手!” 只可惜他虽然喊冤叫屈,但却没有证人可以做证。 童宣,林媛,莲净,水生,海生,都在场,却是无计可施。 村民离开后,河生跪在地上仰天长啸,似要将心中愤懑发泄到九天之上,“真正的海盗被选用,我却走投无路,天理何在!” 莲净道,“河生,你大可不必如此,如今船队尚未出洋,事情还有转机,且待我们回去再商议商议,或许能想出挽救之策。” 河生摇头,痛哭道,“如今还有什么办法?只恨我连累了童家,让童家背上给海盗做担保的罪名,小宣兄弟,莲姐儿,我、我对不起你们……” 莲净脸色变的很难看,“你一个男人,动则哭哭啼啼,有意思么?都说了事情尚有转机,且回家去!” 河生吃她一记骂,一时不敢出声,水生和海生连忙走上前一左一右将他扶了回去。 “就算河生真是海盗,本大小姐也要将他送进船队!” 回到家,莲净拍桌子发脾气。 童宣忙去沏了茶来,让莲净喝几口消消火。 莲净接到手里,掀开盖子荡了荡茶沫,到底还是没有心思喝,“砰”地放到案上,问林媛,“你那个爱打扮的姑姑有没有跟你说下次什么时候来?” 林媛道,“什么时候来倒是没说,不过大小姐若是想见姑姑,我可以让小獬送信过去,让姑姑来一趟便是。”说到这里才反应过来,“大小姐的意思,是让姑姑插手河生的事?” 莲净眼一瞪,“不然呢,莫非楚律郡主你要亲自出马?” 林媛想了想,点头道,“船队既然是在楚律郡主的封邑青律城督造,楚律郡主若是出面,安排个人进船队,定然不是难事。” 莲净口气缓和下来,“我并非有意让你抛头露面,只是这事实在令我气不过。” 林媛道,“此事无需郡主亲至,我修书一封让小獬送到青律城,让郡主府的人去办便可。” 莲净目中闪起一抹亮色,“既然有此门路,不如多安排些人进去,专门搜集外邦食材,有了独特的食材,加上小童的手艺,何处是他乡的生意还怕做不大么?” 39.你就当我什么都都没说 林媛与童宣对望一眼,原来大小姐也有此意。 莲净见二人情形,不由笑道,“看来一家子想一块去了。” 林媛亦会心而笑,与莲净互相凝视片刻,对童宣道,“童儿你和小獬去码头上看看忙不忙,我和大小姐有话说。” 有什么话不能让我听的? 童宣嘟起小嘴,虽是不情不愿,到底不敢触林媛逆鳞,跟在獬身后走了出去。 “不知林四小姐,喔不,应该是楚律郡主才对”莲净目光意味深长,“有什么话要对本小姐说呢?” 林媛站起身,离开座位,走到莲净面前,深深地看了莲净一眼,“大小姐,我既不是林四小姐,也非楚律郡主,我……” “且慢,待本小姐先喝口茶压压惊”莲净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低眉盖上杯盖,心中已有计较,抬目道,“你想好了再说,须知话一出口,覆水难收。” 林媛心意已决,接着道,“我是大照太、祖皇帝皇长孙,敬文太子嫡长子,曾享国五年如今逊位在野的景元皇帝李旻,只因不愿大小姐和童儿陷入一步十杀之局,是以一直不曾以实想告,前些日子姑姑找上门,若再不说,只怕与大小姐隔阂日深,不得不一吐肺腑,还望大小姐体谅我一片苦心……” 莲净不听则已,一听之下,心头一股怒火直窜到顶门,“你、你……” 林媛本以为莲净理当震惊不已,万没想到竟是震怒,当下见莲净脸上五官抽动,皮肤下似有虫在蠕动,分明整张脸快要碎掉的样子,绕是她曾位居九五,行止贵重,此时也不由倒退一步,“大小姐息怒。” 莲净渐渐平静下来,“我本打算待小童百年之后再来算这笔账,没想到竟送上门来。” 童儿百年之后大小姐你也成了一捧黄土,要如何算账?这必是气的神志不清了……却不知究竟为何如此盛怒,要算的又是什么账? 莲净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你就当我方才什么都没说。”我许下小童一个无忧无虑的百年,一切仇恨待小童做古再说。 林媛,“……” “你姑姑带来的那个小獬,莫不是星锁二十八宿的斗宿斗木獬么?” “是。” “你姑姑林此素也是星锁弟子?” “是,危宿危月燕便是姑姑。” “危、月、燕……”莲净听到这个名字,浑身颤抖,上下牙齿磕在一起,发出“喀喀”的声响,“心宿心月狐又是你什么人?” “……是我母后。” 莲净的脸再次碎了,小童捡回来的这个少女,身上背负了她近世所有的仇恨…… “很好,真是太好了”莲净咬牙切齿,喃喃自语,最后还是镇定下来,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茶,“你就当我方才什么都没说。” 林媛,“……” “媛媛!大小姐!” 伴随着熟悉的喊声,门“哎呀”一声开了,童宣带着室外的光线一起走进了屋内。 林媛和莲净不约而同挂上一幅笑脸,莲净道,“这么快就回来了?码头上忙的过来么?” 童宣道,“还行,水生送河生回去后没有去山脚村拉牛肉,到码头上帮忙去了,补了雪辽的缺,我和小谢就回来了。” 莲净点点头,看了林媛一眼,“重阳谷那边雪辽不知道能不能应付得来,还是早点回去看看为好。” 林媛忙道,“是,我们这就回去。” 莲净冲站在童宣身后的獬招招手,“小獬你过来” 獬面无表情地走上前。 莲净一张脸猛地逼近獬,鼻尖几乎要碰到獬的眉,“你今年多大了?” 獬淡淡地道,“十七。” 当年不在场。鉴定完毕。 莲净坐正身体,摆摆手,“没事了,跟小童一起回重阳谷去吧。” 獬却站着不动,“大小姐芳龄?” “我么,”莲净玉手扶额,“呸”一声吐出喝进嘴里的茶叶,低眉想了想,嘴角一弯,“本小姐待字闺中有些年头了,你自己算算吧。” 獬还待要问,童宣拉着她的胳膊将她拉出门去,“回重阳谷啦,给你炖猪蹄吃。”大小姐已经承认自己是大龄剩女了,再追着问就太不人道了。 林媛也道,“走吧。” 獬俯首道,“是。” 临出院门时,獬还是回头看了莲净一眼。 回到重阳谷,饭馆内三桌吃客正自把酒言欢,童宣留心看了看,桌上的菜已吃的七七八八,不由昂起脑袋,背着两只小手,到厨房把自己的高徒夸赞一番。 雪辽红着脸道,“这也是姐夫教导有方。” ……这娇羞模样…… 童宣这才意识到,雪辽身段慢慢长成,已是大人了。 姐夫和小姨子自古授受不亲,呃,要避嫌。 童宣清了清嗓子,正色道,“若非你心灵手巧,人又勤快,我就是再怎么教也无用,今天你且替我一天,我就在后院,若是觉得应付不来,喊我一声便是。” 雪辽眨了眨眼,满目期待道,“那、那我以后都不用回山河村了吗?” 童宣歪头想了想,“这事我拿不了主意,待我去和媛媛商议一下再做决定。” 童宣来到后院,林媛正将刚写好的信装入信封,递给獬。 獬接了信,看着童宣。 林媛道,“童儿,你让大壮带小獬去驿站跟孙驿丞借一匹快马,小獬要回青律城。” 童宣依言喊来大壮,吩咐了一番,大壮便领着獬去了驿站。 “媛媛,雪辽想留在重阳谷,我……” “也好,”林媛不待童宣说完便已知道她的心思,“让雪辽在饭馆多历练历练,便可早日独当一面,你每天忙的饭都顾不上吃,这样的日子也该结束了。”不待童宣回应,接着道,“童儿,若是有一天我和莲净反目,你会站在哪一边?” 童宣吓一跳,“在山河村你和大小姐关起门都说了什么?怎会反目?” 林媛笑了笑,“我就是问问。” 童宣,“……” 林媛回到之前的话题,“只是雪辽留在重阳谷,海生定是也要跟来,这样一来,码头上的人手便不够用,依我看,不如将码头上的铺子转给水生家,重玲么,就回家帮莲净酿酒好了,再说家里还有两亩旱田,也需要人手。” 把铺子转手?童宣觉得肉疼,支支吾吾不肯就答应。 林媛笑着拉过童宣手,在掌心里抚了抚,“凡事有取有舍,转了这铺子,好一心经营饭馆上,何处是他乡做的好不也是一样?” 童宣这才点点头,“喔。”还是觉得舍不得呢。 莲净对林媛这一决定并无异议。 几日后,山河村码头上的铺子便转给了水生夫妇,海生来了重阳谷。 獬从青律城回来,带来了林此素的回信。 林媛看完信,方知星锁以楚律郡主的名义出资打造了一艘远洋巨船,加入了朝廷下西洋的船队,“如此说来,可以安排一船人了?”,正自想着,忽闻前院一阵喧嚣,弃信来到前院,只见一络腮胡子大汉抓着童宣衣领正自口出不逊,“你小子就是给连河生做担保的童宣?长的还真是水嫩啊,正好给爷爷消消火,啊哈哈哈……” 大汉身后跟着的几条壮汗也跟着大笑。 “……”林媛温文尔雅的面孔瞬间燃的通红“小獬!还不去把那畜生的手剁了!” 獬身形倏忽掠至那大汉身前,抬腿一脚将之踢飞到三丈开外,随后身形再一闪,落到大汉身侧,抬脚在大汉肩上一磕一碰,就听“咔”一声脆响,那大汉整只右臂便被缷了下来,立时痛昏过去。 小寒和处暑听到动静赶来,林媛更加怒不可遏,指着二人道,“要你们何用?由着一群混帐东西欺负主子!” 小寒和处暑惶恐无以自处,狠狠赏了随大汉而来的几条壮汉一顿拳脚,直到童宣上前阻拦才住手,几名壮汉早已吓破胆,爬在地上哀求不已。 原来这领头的大汉正是那日指证河生是海盗之人,河生落选后,他得以入选,想到童家因给河生担保名誉扫地更是得意,一时起了歪心,便纠集了一伙盗贼到饭馆闹事,讹点银子使,没想到吃了一场大亏。 400.你说呢? “小童师傅,听说饭馆有人闹事?” 递运所大使李静领着几十名押粮兵分开围观的吃客走了进来。 被卸掉整条胳膊的大汉甫一醒来,见了这阵势,“嗷”地一声,又“昏”了过去。 “老大你醒醒,你不能弃我们不顾啊老大……” 几个被小寒和处暑打的鼻青脸肿的小弟茅塞顿开,扑上去哭丧。 童宣迎上前正要跟李静说话,被拔地而起的哭声吓一跳,哎呀打死人了,人命关天,人一死没理也有理了,这可如何是好? “无防”李静拍拍童宣肩头,走过去,从袖子里取出一根银针,插进“尸体”左手手掌,“尸体”立时一声惨叫睁开了眼睛,李静将银针拔出,擦擦干净,放回袖中的针囊中,冷笑道“这种讹人的把戏我见得多了。” 童宣松了一口气,对大汉道,“快回去吧,好生为人,别再做这些混世勾当了。” 一帮大汉听童宣发话,千恩万谢,互相搀扶着狼狈而去。 林媛脸色阴沉,“就这样放他们走了?依我,拉到荒山野岭乱棍打死。” 童宣笑道,“让他们受了教训就好,以后改过自新,人世间便又多了几条好汉。” 林媛脸色缓和,“就你心善。” 孙驿丞和胡员外闻讯领着驿卒庄丁也赶了来,见童宣夫妻安然无恙,都宽下心来。 小寒向围观的吃客道,“都散了吧,方才是混混闹事,开饭馆的这种事很常见。” 众人便都散去。 林媛素来欣赏李静儒雅,方才那一针也扎的极是“到位”,当下拱手道,“李大使,好些日子不见了,请到后院小坐。” 李静还礼道,“那在下就叨扰片刻。” 童宣邀孙驿丞和胡员外一起到后院,亲自做了几道小菜,摆下席面,上了一坛竹叶青。 胡员外问道,“刚才那些闹事之人究竟是什么来头?竟敢到重阳谷兴风做浪。” 童宣便将事情来龙去脉说了。 胡员外庆幸道“若非打断了他一只胳膊,他随了朝廷船队出洋,不知能生出什么事来”又替河生惋惜,“老夫官面上颇认得些人,或许能帮忙一二。” 林媛道,“多谢胡员外好意,河生的事已经有了眉目。” “如此,老夫便不插手了,日后若是官面上的事,说一声便是,老夫定当竭力而为。” 胡员外虽是喜欢逗童宣开心,但对林媛却毕恭毕敬,说话时眼观鼻,鼻观心,不敢直视其容颜。孙驿丞见胡员外这般,对林媛也礼敬有佳。 李静想起一事,“小童师傅,那辣椒苗的事怎么样了,我押送漕粮的路上,一直惦记着此事。” 童宣一听,献宝一般,纤白的手一指,“李大使你看。” 李静顺着童宣手指的方向看去,惊喜地道,“这、这可是已经挂果了?” 童宣点头笑道,“过些日子便可采摘了。” 李静眉头一收,“只不知这外邦的种子到了本邦会否水土不服,味道也大相径庭?” 童宣本想说不会,但转念一想,在李大使眼中,我本不曾种过辣椒,若是这样说,只怕会令其起疑,便道,“日后尝了便知。” 孙驿丞、胡员外皆道,“采摘之日,定要来蹭几盘菜吃吃。” 童宣自是满口答应。 孙、胡、李三人走后,童宣便问林媛,“河生的事有门路了?” 林媛将信上之事大概说了,“船队不是一天造成的,且不急,如今雪辽还需你多加指点,等雪儿出了手,你抽出身来,咱们约上大小姐,再到青律城探个虚实,前两天你不是说要去青律城看造船么,正好顺路。” 童宣喜道,“还是媛媛想的周到。” 次日,童宣便依林媛所说,带着雪辽做菜,时而亲自掌勺示范,时而让雪辽掌勺,自己在旁指点,雪辽本是个勤快上进的孩子,不仅把童宣所教熟记在心,因知道自己基本功不好,每日早起练刀功,或者在锅里装上沙子练甩锅,转眼过了一个多月,已是小有所成。 这天,童宣道,“一般的客商,到店里吃饭,只为腹中饥饿,对饭菜要求不高,只要做到普世口味便可,这类的客人很好招待,要格外用心的是那些回头客,他们多半都是吃家子,一道菜不满意,可能就不会再来光顾了,这些客人,小寒都很熟悉,记得让小寒事先告知客人,何处是他乡暂时由新人掌勺,确定是不是还要点菜?若是客人坚持,你再动手做菜,切不可自作主张。” 雪辽点头道,“我晓得。” 之后,童宣又一一叮嘱了小寒等几个伙计,这才放下心来。 林媛笑道,“越来越有东家的样子了。” 一时莲净带着重玲自山河村赶到,李静自递运所调出的快船也已备好,童宣心情极是雀跃,催道,“启程了,启程了,我来拿行礼。” 重玲意欲随行,莲净摆手道,“你就留在何处是他乡吧,小童一走,饭馆指不定出什么乱子,需有个老成的人压住阵脚。” 重玲低眉道,“是。” 林媛见莲净不带随从,便对獬道,“你也留下吧,帮雪辽做做水台上的事,若是客人多的话,厨房里只她一个怕是忙不过来。” 獬不敢违命,“是。可是……” 林媛摆手,“不必多说。” 獬,“……” 三个人于是便出发了。 莲净拿一把团扇前面走,林媛执一把折扇紧随其后,这次虽是出远门,林媛并未换男装,依旧是一身居家衣裳,少妇打扮。 童宣走在最后面,背后一个大包袱,脖子上挂一个小包袱,两手又各挽一个中等个儿的包袱,因着青律城颇有些路程,一日来回太过仓促了些,又难得出门一趟,便准备在青律城多待些日子,所以多带了些行礼。 “大小姐,媛媛,说起来,咱们仨还是第一次一起出门呢。” 包袱达人兴高采烈地道。 莲净悠闲地摇着团扇,“可不是,只不过,去的时候是三个人,回来就不知道是几个人了。” 造船这么重大的事,弘光皇帝不可能不派亲信前来督造,景元皇帝这张面孔,弘光皇帝的亲信不可能认不出,你家媛媛要是好死不死撞上了这督造大人,只怕凶多吉少呢。 林媛曾久居高位,拿扇子的姿势格外优雅端庄,虽然听出莲净言外之音,却故意道,“大小姐这般说,莫非此去是要学老子西出函谷关,从此隐踪匿迹?” 那日向莲净说了身世,莲净的种种反应,林媛已猜出其身份,只是不愿捅破这层窗户纸,尤其是不愿当着童宣的面明说,因觉得童宣知道的越少越好。 莲净停住脚步,转身看着林媛,一字一顿地道,“若是没有小童跟着,还真是难说。”即便撞不到督造大人,我一个忍不住,随便动动手指,你这小皇帝就一命归西了。 林媛直视着莲净的眸心,却看不透她心思,盘绕心间已久的疑问再次涌上心头,若她真是那个人,为何不对自己动手?仅仅因为童儿么?童儿到底哪里令她如此看重?难道关于童儿尚有我不知道的隐情? “几百户工匠一起造船,想想那是何等的盛事……”沉浸在想象中的童宣,自顾自地念叨着,完全没有注意到前面两人停住了脚步,直到撞上林媛的背,才摸了摸小脸,一头雾水地道,“大小姐,媛媛,你们怎么不走了?” 莲净换上一副笑脸,“饭馆有雪辽呢,竹叶青库存也足够用,咱们这次有的是时间,何必那么赶,走走歇歇最好,媛媛你说是不是?” 林媛微笑着颔首,“大小姐说的是。” ……出了饭馆才走了几步路,都还没到码头就累了…… 大小姐今年虽说气色好了不少,身子到底还是弱的。 童宣想到这里,连声道,“对对,咱们慢慢走,不急。” 等到上了船,童宣将包袱放好,便扶莲净坐下,找到船上的灶房,烧了壶水,沏了一壶“空重秋影”,又自包袱里拿出一包小点心,打开了,放到莲净和林媛中间的桌子上。 下午才能到青律城,午饭是要在船上吃的,童宣在船上找到一张网,便跟船上的老船公一起到船头撒网捕鱼,准备中午烧鱼吃。 船本不大,说是在船头捕鱼,其实离船仓并不远,就在莲净和林媛眼皮底下,莲净捏了块小点心放到嘴里,笑道,“咱们家小童真是个闲不住的人。” 林媛勿自出神,片刻后方道,“大小姐,往日同住一个院子,我和童儿在厢房说的话,大小姐你……只怕都听到了吧?” “你指哪一句?偶尔也有漏听的。” “……”林媛脸上闪过一缕红云,“那小童说的那些事你都知道了?” 莲净转脸看着林媛,“你说呢?” 41.“小娘子子” 正在船头捕鱼的童宣忽地连着打了两个喷嚏,从袖子里取出帕子擦了擦鼻子,心道,这是谁在念我?摇头笑了笑,又忙活起来,和艄公老伯一起拉网,三条鲢子一条小鲤鱼在网里可劲儿跳着,童宣不由弯起唇角,午饭的菜来了。 艄公老伯道,“这尾鲤鱼太小了,放回去再长长吧。”捡起扔回江里。 童宣赞许地点点头,笑道,“老伯,你在递运所当差多少年了?” “太、祖元年,递运所初建之时我就从卫所调来了,那时兵员比现在要多一倍,长官除了大使、副使外还设有百夫长一职,后来因地方供应困难,便精减兵员,副使和百夫长都裁撤了,只有大使一名长官”,艄公老伯说到这里摇了摇头,叹气道,“如今人老喽,手脚越来越慢,丢掉差事也就是今年的事了。” 童宣安慰,“老伯你这把年纪,也该回乡享受弄孙之乐,安享晚年了。” 艄公老伯摆手,“小童师傅说笑了,我老人家连媳妇都没娶,哪有孙子哟,哎,除了行船,没别的本事,没了差事就只能靠打鱼为生了,我啊,注定是终生飘泊的命。” 童宣心中酸楚,沉默不语,一定不能让河生变成今日的艄公老伯。 童宣将三条鲢子清理了,划上柳叶刀,放在盆里,洒上盐先腌着,从包袱里取出调味料和一小包毛豆,和鱼盆一起拿到船尾的灶房,做了一盆鲢鱼烧毛豆,船上现成的米,煮了一锅米饭,艄公老伯闻到菜香,拿了一壶老酒来,摆到桌上,便是午饭了。 “我老人家行船几十年,从没吃过这么好的船菜”,老艄公喝上酒,打开了话匣子,“早就听说小童师傅手艺好,今天总算一饱口福。” 其他两位船工都是年轻人,“我二人到何处是他乡吃过饭,早就尝过小童师傅的手艺了,小童师傅烧的菜,那是越吃越上瘾……” 听到这里,莲净一脸“咱家小童烧的菜当然好吃”的笑容,林媛则向童宣碗里夹了块鱼。 众人正在船舱里吃着饭,没注意到一艘鱼船飞也似地直冲过来,从船上跳下六名手拿钢刀的壮汉,不容分说举刀便砍。 老艄公和船工都是水兵出身,不是吃白饭的,知道是遇到了强盗,纷纷亮出兵器,“大胆贼子!连递运所的船都敢抢!小童师傅快带女眷到船尾避一避,这里交给我等!” 莲净见六名匪徒出手相当剽悍,递运所三名差役明显不是对手,便道,“各位大侠刀下留人!” “哈哈哈,小娘子莫要担心,爷爷绝不会伤你半根毫毛”匪徒首领一脸□□“爷爷还要留着你慢慢享用呢!啊哈哈哈!”笑毕,双眼凶光一盛,“霸江龙首领说了,一定要取童宣项上人头为山河村的兄弟报断臂之仇,给我杀!” 童宣一惊,原来是寻仇来的,如今楚叔没跟来,小谢也不在身边,大小姐和媛媛只怕要遭…… 不敢再往下想,童宣跑进灶房拿了菜刀出来,将莲净和林媛挡在身后,正要上前和强盗拼命,却被莲净伸手轻轻一拨给拨到一边,“大小姐……” “童儿”,林媛将童宣拥到怀里,轻声道,“没事,大小姐有办法。” 童宣,“……”大小姐林黛玉一样的身子此时能有什么办法?但见林媛镇定自若的眼神,虽已信了八分,但仍担心不已,转脸看着莲净,“大小姐……” 只见莲净竟然大声笑了起来。 众强盗被她一笑,纷纷侧目,为首的道,“小娘子为何发笑?可是迫不及待要服侍爷爷吗?哈哈哈……” 莲净止住笑,正色道,“我笑霸江龙大首领英明一世糊涂一时。” 众强盗起先听她称自己为大侠便对她有好感,此时又听她对霸江龙用敬语,便更加喜欢,为首的道,“喔?小娘子何出此言?在下倒要请教一二。” 莲净道,“朝廷如今正在造船,将满载珠宝瓷器等贵重之物出海下西洋,霸江龙大首领乃是水上霸主,尔等亦是海上英雄人物,不趁机用心谋划,做一场大事,却为一桩小事斤斤计较,岂不是愚蠢至极?” “如果我没有会错意,小娘子的意思——是让我们大首领早做准备,好在海上拦截朝廷的船队,拒为己有?啧啧,你竟然是位良家妇女,真是一大怪事,啊哈哈哈……” 大、大小姐,你、你这是教唆海盗造反呐…… 童宣已经风中凌乱。 林媛并不意外。莲净如果真是那个人的话,说出这样的话再正常不过。 只听莲净接着道,“自古帝王皆号称富有四海,但其实不过是统治一片土地罢了,真正拥有四海,真正佩拥有四海的正是各位大侠这样的人物,以海上为据点,占领这片土地有如囊中取物,当今皇帝连他侄子的皇位都抢,你们大首领去抢他的皇位更是光名正大,岂不闻‘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各位大侠难道就甘心终身屈于‘海盗’一名之下吗?” “听你这么一说,还真是相当在理,啊哈哈哈,不过,这可不像是一位女子能说出来的话啊。” “大侠你可不要瞧不起女子,想必大侠也是知道的,威震江湖的明教教主,便是一位女子呢。” “明教?”为首的海盗倒吸一口凉气,上下打量莲净一番,“姑娘是明、明教中人?” “大侠,你刚才自己也说我不像良安妇女。” 众海盗倒退一步,互相看了看,拱手道,“方才多有得罪,还望见谅。”说毕倒退着走同船舱,翻身跳回小船,疾驰而去。 望着强盗船在江面上化做一个黑点,最后消失在视线,老艄公和两位船工才回过神来,一起看向莲净,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莲净道,“三位不用在意,我这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这也是见三位不是强人对手不得已而为之,希望三位能体会我一片苦心。” 三人这才松了口气,“多亏大小姐机智,不然后果不堪设想,我等回去也没法向李大使交待。” 林媛也道,“大小姐不费一刀一剑,轻摇三寸舌便令众海盗不战而退,真是可敬可佩。” 莲净笑道,“过奖。幸好饭菜安然无恙,来,接着吃菜。”招呼众人坐下。 童宣直到这时才意识到危机已然解除,手里的菜刀“咣当”一声掉到地上,自己刚才竟然会想要拿刀砍人,真是太可怕了…… 林媛将童宣拉到身边坐下,“好了,虚惊一场而已,快吃饭吧。” 童宣机械地点了点头,拿起碗筷。 到青律城后,递运所的船便即返回。 三人找了一家干净的小客栈开了两间房住下,莲净道乏,童宣便道“那今天先休息半天,明天再去看造船,反正也不急”,莲净躺在床上看《江旬游记》,童宣便将从家带来的小点心装了一碟放在床头柜上,又沏了一壶热茶放在旁边,这才回自己和林媛房间。 林媛也在看《江旬游记》。 当初,莲净和林媛各抄了一半游记,交换着看,中间家里各种事耽搁,而且好文需慢品,是以到现在还未看完。 “媛媛,大小姐今天说自己是明教教徒,你……” “大小姐不是说了么,只是为了吓唬海盗而已。” “喔……”童宣小手扶腮趴在林媛身旁,“我来自的那个时空,历史上也有个明教,这个明教对明朝建立影响极为深远,明太、祖朱元璋便是明教教徒,国号之所以定为‘明’,据说也是因为明教的原因。” 林媛闻言合上书,“那……明教在明朝建立后可还存在么?我是说,明□□夺得天下后是否取缔了明教?” 童宣摇头,“明太、祖是否取缔明教我不太清楚,只知道明教分支众多,称呼也不同,其中一支叫做白莲教,直到明朝之后的下一个朝代清朝都还存在,而且在民间活动极为频繁。” 林媛若有所思,沉吟片刻道,“这样说来,明、□□即便曾对明教下过取缔令也不甚成功……” 童宣眨眨眼,“好像是,媛媛你……” 林媛意识到自己失态,便道,“没什么,随便说说而已”,停了停,“童儿,假如我真是楚律郡主,出资造了一艘海船随朝廷船队下西洋,你说,这艘船该做些什么好呢?” 童宣偏起小脑袋,想了想,“我记得史书上说,郑和船队成员全都是士兵,本朝的弘光皇帝既然同样是为寻找逊帝,派出的也必将是军队,军队肯定是按军令管理,极为严格,不可能允许队伍中的海船自由行动,所以即使是楚律郡主府的海船,应该也难有作为,能被允许搜集外邦食材运送回国就已经不错了。” 141.“小娘子” 正在船头捕鱼的童宣忽地连着打了两个喷嚏,从袖子里取出帕子擦了擦鼻子,心道,这是谁在念我?摇头笑了笑,又忙活起来,和艄公老伯一起拉网,三条鲢子一条小鲤鱼在网里可劲儿跳着,童宣不由弯起唇角,午饭的菜来了。 艄公老伯道,“这尾鲤鱼太小了,放回去再长长吧。”捡起扔回江里。 童宣赞许地点点头,笑道,“老伯,你在递运所当差多少年了?” “太、祖元年,递运所初建之时我就从卫所调来了,那时兵员比现在要多一倍,长官除了大使、副使外还设有百夫长一职,后来因地方供应困难,便精减兵员,副使和百夫长都裁撤了,只有大使一名长官”,艄公老伯说到这里摇了摇头,叹气道,“如今人老喽,手脚越来越慢,丢掉差事也就是今年的事了。” 童宣安慰,“老伯你这把年纪,也该回乡享受弄孙之乐,安享晚年了。” 艄公老伯摆手,“小童师傅说笑了,我老人家连媳妇都没娶,哪有孙子哟,哎,除了行船,没别的本事,没了差事就只能靠打鱼为生了,我啊,注定是终生飘泊的命。” 童宣心中酸楚,沉默不语,一定不能让河生变成今日的艄公老伯。 童宣将三条鲢子清理了,划上柳叶刀,放在盆里,洒上盐先腌着,从包袱里取出调味料和一小包毛豆,和鱼盆一起拿到船尾的灶房,做了一盆鲢鱼烧毛豆,船上现成的米,煮了一锅米饭,艄公老伯闻到菜香,拿了一壶老酒来,摆到桌上,便是午饭了。 “我老人家行船几十年,从没吃过这么好的船菜”,老艄公喝上酒,打开了话匣子,“早就听说小童师傅手艺好,今天总算一饱口福。” 其他两位船工都是年轻人,“我二人到何处是他乡吃过饭,早就尝过小童师傅的手艺了,小童师傅烧的菜,那是越吃越上瘾……” 听到这里,莲净一脸“咱家小童烧的菜当然好吃”的笑容,林媛则向童宣碗里夹了块鱼。 众人正在船舱里吃着饭,没注意到一艘鱼船飞也似地直冲过来,从船上跳下六名手拿钢刀的壮汉,不容分说举刀便砍。 老艄公和船工都是水兵出身,不是吃白饭的,知道是遇到了强盗,纷纷亮出兵器,“大胆贼子!连递运所的船都敢抢!小童师傅快带女眷到船尾避一避,这里交给我等!” 莲净见六名匪徒出手相当剽悍,递运所三名差役明显不是对手,便道,“各位大侠刀下留人!” “哈哈哈,小娘子莫要担心,爷爷绝不会伤你半根毫毛”匪徒首领一脸□□“爷爷还要留着你慢慢享用呢!啊哈哈哈!”笑毕,双眼凶光一盛,“霸江龙首领说了,一定要取童宣项上人头为山河村的兄弟报断臂之仇,给我杀!” 童宣一惊,原来是寻仇来的,如今楚叔没跟来,小谢也不在身边,大小姐和媛媛只怕要遭…… 不敢再往下想,童宣跑进灶房拿了菜刀出来,将莲净和林媛挡在身后,正要上前和强盗拼命,却被莲净伸手轻轻一拨给拨到一边,“大小姐……” “童儿”,林媛将童宣拥到怀里,轻声道,“没事,大小姐有办法。” 童宣,“……”大小姐林黛玉一样的身子此时能有什么办法?但见林媛镇定自若的眼神,虽已信了八分,但仍担心不已,转脸看着莲净,“大小姐……” 只见莲净竟然大声笑了起来。 众强盗被她一笑,纷纷侧目,为首的道,“小娘子为何发笑?可是迫不及待要服侍爷爷吗?哈哈哈……” 莲净止住笑,正色道,“我笑霸江龙大首领英明一世糊涂一时。” 众强盗起先听她称自己为大侠便对她有好感,此时又听她对霸江龙用敬语,便更加喜欢,为首的道,“喔?小娘子何出此言?在下倒要请教一二。” 莲净道,“朝廷如今正在造船,将满载珠宝瓷器等贵重之物出海下西洋,霸江龙大首领乃是水上霸主,尔等亦是海上英雄人物,不趁机用心谋划,做一场大事,却为一桩小事斤斤计较,岂不是愚蠢至极?” “如果我没有会错意,小娘子的意思——是让我们大首领早做准备,好在海上拦截朝廷的船队,拒为己有?啧啧,你竟然是位良家妇女,真是一大怪事,啊哈哈哈……” 大、大小姐,你、你这是教唆海盗造反呐…… 童宣已经风中凌乱。 林媛并不意外。莲净如果真是那个人的话,说出这样的话再正常不过。 只听莲净接着道,“自古帝王皆号称富有四海,但其实不过是统治一片土地罢了,真正拥有四海,真正佩拥有四海的正是各位大侠这样的人物,以海上为据点,占领这片土地有如囊中取物,当今皇帝连他侄子的皇位都抢,你们大首领去抢他的皇位更是光名正大,岂不闻‘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各位大侠难道就甘心终身屈于‘海盗’一名之下吗?” “听你这么一说,还真是相当在理,啊哈哈哈,不过,这可不像是一位女子能说出来的话啊。” “大侠你可不要瞧不起女子,想必大侠也是知道的,威震江湖的明教教主,便是一位女子呢。” “明教?”为首的海盗倒吸一口凉气,上下打量莲净一番,“姑娘是明、明教中人?” “大侠,你刚才自己也说我不像良安妇女。” 众海盗倒退一步,互相看了看,拱手道,“方才多有得罪,还望见谅。”说毕倒退着走同船舱,翻身跳回小船,疾驰而去。 望着强盗船在江面上化做一个黑点,最后消失在视线,老艄公和两位船工才回过神来,一起看向莲净,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莲净道,“三位不用在意,我这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这也是见三位不是强人对手不得已而为之,希望三位能体会我一片苦心。” 三人这才松了口气,“多亏大小姐机智,不然后果不堪设想,我等回去也没法向李大使交待。” 林媛也道,“大小姐不费一刀一剑,轻摇三寸舌便令众海盗不战而退,真是可敬可佩。” 莲净笑道,“过奖。幸好饭菜安然无恙,来,接着吃菜。”招呼众人坐下。 童宣直到这时才意识到危机已然解除,手里的菜刀“咣当”一声掉到地上,自己刚才竟然会想要拿刀砍人,真是太可怕了…… 林媛将童宣拉到身边坐下,“好了,虚惊一场而已,快吃饭吧。” 童宣机械地点了点头,拿起碗筷。 到青律城后,递运所的船便即返回。 三人找了一家干净的小客栈开了两间房住下,莲净道乏,童宣便道“那今天先休息半天,明天再去看造船,反正也不急”,莲净躺在床上看《江旬游记》,童宣便将从家带来的小点心装了一碟放在床头柜上,又沏了一壶热茶放在旁边,这才回自己和林媛房间。 林媛也在看《江旬游记》。 当初,莲净和林媛各抄了一半游记,交换着看,中间家里各种事耽搁,而且好文需慢品,是以到现在还未看完。 “媛媛,大小姐今天说自己是明教教徒,你……” “大小姐不是说了么,只是为了吓唬海盗而已。” “喔……”童宣小手扶腮趴在林媛身旁,“我来自的那个时空,历史上也有个明教,这个明教对明朝建立影响极为深远,明太、祖朱元璋便是明教教徒,国号之所以定为‘明’,据说也是因为明教的原因。” 林媛闻言合上书,“那……明教在明朝建立后可还存在么?我是说,明□□夺得天下后是否取缔了明教?” 童宣摇头,“明太、祖是否取缔明教我不太清楚,只知道明教分支众多,称呼也不同,其中一支叫做白莲教,直到明朝之后的下一个朝代清朝都还存在,而且在民间活动极为频繁。” 林媛若有所思,沉吟片刻道,“这样说来,明、□□即便曾对明教下过取缔令也不甚成功……” 童宣眨眨眼,“好像是,媛媛你……” 林媛意识到自己失态,便道,“没什么,随便说说而已”,停了停,“童儿,假如我真是楚律郡主,出资造了一艘海船随朝廷船队下西洋,你说,这艘船该做些什么好呢?” 童宣偏起小脑袋,想了想,“我记得史书上说,郑和船队成员全都是士兵,本朝的弘光皇帝既然同样是为寻找逊帝,派出的也必将是军队,军队肯定是按军令管理,极为严格,不可能允许队伍中的海船自由行动,所以即使是楚律郡主府的海船,应该也难有作为,能被允许搜集外邦食材运送回国就已经不错了。” 242.奴才有眼无珠 本来想看看童宣听到“假如我真的是楚律郡主”这句后的反应,没想到被完全忽略了,童宣认真地回答起后面的问题来…… 林媛在心里轻笑。 是自己多虑了。 如今的童儿,心里只有一个媛媛,已经不再纠结她的身世。 “媛媛?” “嗯?” 童宣盯着林媛手里的书,“你说,江秀才若是能随海船下西洋,《江旬游记》岂不是要开始一个新篇章?你和大小姐又有的看了。” “你这么一说,倒还真是”林媛轻轻抚了抚手中的游记,“我这就修书一封找人送去苏右,看江先生意愿如何。” 方才童宣抓错重点说的那番话她本已考虑到,倒是这个提议令她极为振奋。 林媛写信的空,童宣到楼下,跟客栈伙计打听信客的事,听得伙计说认识几位信客,便塞了牙钱,请伙计代找一位口碑好脚程快的信客。 第二天早上,三人吃完早饭,信客未到,便坐在客栈院子里,一边聊天,一边等着。 客栈伙计在旁殷勤侍候,“三位莫急,一会就来”又道,“听三位说话,原来是远道来船厂看造船的,不知可有腰牌?若是没有,只怕进不去,这船厂出入可是极严的。” 莲净看林媛一眼,“这么说是要咱们动用楚律郡主的门路了。” 林媛低眉思量的空,童宣道,“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灵光一闪,心生一计,“有了,咱们到午饭时再去,提着食篮饭盒过去,就说是某监工大人在酒楼订了饭菜,送饭来的。” 莲净见林媛沉默不言,便道,“这办法或许可行。” 童宣卷起袖子,“伙计,借你家灶房一用。”自去准备了。 这伙计早就留意,见童宣衣着气质,分明是小仆人一枚,两位姑娘谈吐不凡才是正主,童宣走后,他便侍候的更加殷勤,“刚才听姑娘说,竟与楚律郡主府走动,原来是两位贵人,不过……咱们青律城这位主子,不比别的主子,一向深入简出,极少露面,尤其是”伙计说到这里压低了声音,“逊帝出了事,咱们主子更少露面了,据说连内院都不出,外院家丁已经一年多没见过这位主子了。” 莲净故作不解,“喔?这是为何?” 伙计四下看了看,见附近无人,声音压的更低“咱们主子长的跟逊帝一模一样,幼时进宫换了男装与当时还是皇太孙的逊帝站在一起,连太、祖皇帝都分不出谁是谁……” ……为何我竟不记得有这事?可见这天下人个个都是添油加醋的好手…… 林媛咳嗽一声,“祸从口出,朝廷的事、皇家的事还是少说为好。” “是、是,你瞧小的这张烂嘴,就会乱说话”伙计说到这里,笑了笑,“其实小的说了这么多,就是想说,咱们青律城这位主子自保尚来不及,走她的门路只怕有些难。” 莲净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可是据我所知,此次朝廷造船,楚律郡主府可是没少出钱。” 听莲净这么一说,伙计神色又变的恭敬起来,“这倒是真的,咱们大照立国也就二十余年,国库刚刚有了些积蓄,便发生了靖难之役,足足打了两年之久,国库已是打的空了,如今朝廷没钱又要大举造船,你说这钱从哪来?从小民身上敲骨吸髓得来的毕竟有限,而且新帝登基不久,也怕引发民乱,所以……哎,咱们青律城的主子就倒了霉了,这次几乎是倾尽家产,就因为和逊帝长的像,你说这都是太、祖的子孙,长的像有什么错?哎……” “你这张嘴果然要管管了,”莲净打断伙计的话,“虽然听的出是个有见识的人,但是你这番话若是传出去,不但为你自己招祸,也给新君留下口实,为楚律郡主招祸,你要真是心向青律城这位主子,就闭上嘴好好当你的伙计罢。” “是、是,贵人教训的是。” 正说着,事先约好的信客来了。 伙计忙道,“这是长年走青律城到苏右这条路的,保证将信及时完好送到。” 莲净看了信客一眼,对林媛点点头,林媛便将书信递给信客,多给了一些脚钱,“拜托了。” 信客道,“放心吧,我靠这行养家糊口,坏了名声,也就丢了饭碗,保证万无一失。” 客栈的灶房内,童宣正哼着小曲儿做菜。 因为是个小客栈,客人寥寥,又不是饭点儿,所以灶房空着,东家也乐意拿出来挣点小钱,是以童宣到街上买了菜来,打开从家带来的佐料、酱料瓶,就忙活开了。 莲净和林媛走进灶房的时候,童宣的菜已经烧的差不多了,借了客栈的食篮,正往里面放菜盘子,满满的装了三个食篮,赶往船厂时,童宣左右手各挎一个,林媛提着一个,莲净手里还是一把团扇,悠闲自在,扇啊扇。 “喔?你们是给监工大人送饭菜的?本船厂有六个船坞,每个船坞都有一名监工,不知你们要找的是哪位监工?” 守门的士兵一边拿鼻子吸着食篮里飘出的香味一边贪婪地盯着林媛秀丽清绝的面孔问道。 童宣摸摸后脑勺,“我们要找的是、是方监工?” 方监工可以有,方监工必须有,快说有啦。 童宣一颗小心脏提到了嗓子眼,恨不得替士兵发声。 却见守门的士兵眼珠子转了转,正要开口说话,打从船厂内走出几个人来,为首的头戴四方平定巾,着绸缎长衫,显然是个有身份的人,跟在其身后的,皆裹着头巾,着青布长衫,看着像家仆模样。 为首之人,一眼看到林媛,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惶恐不已,上前道,“郡主,您怎么到船厂来了,郡主想知道什么,交待奴才一声,奴才来看看,回去禀报就好。” 林媛先是不语,瞧了瞧童宣的反应,这才道,“我在内院待的久了,觉得闷,想出来走走,想想无处可去,便来船厂看看造船,顺便带些饭菜,慰劳诸位工匠。” 守门的士兵和郡主府的下人一听说楚律郡主驾到,扑通跪了一地,守门士兵尤为惶恐,结结巴巴地道,“郡、郡主大人恕罪,小、小的有眼无珠,唐突了郡主大人,罪该万死……” 林媛摆手,“我不是计较这些小事的人,起来吧。” 负责船厂防务的千户大人听闻楚律郡主驾到,急忙整理军容前来参见,并欲率部陪同楚律郡主在船厂内各处走走。 林媛道,“多谢千户大人一片好意,楚律微服而来,就是不想打扰各位大人”说着指指手中食篮,“楚律本是慰劳工匠来的,大人在旁,工匠们怎么放的开?” 千户大人素知楚律郡主深入简出,不问军政之务,自己有军职在身,实是不讨喜,便道,“郡主难得出府一次,卑职不敢扰了郡主兴致,郡主请便。” 林媛看着童宣,欲言又止。 倒是童宣甜甜笑道,“郡主,咱们进去吧。” 莲净摇着扇子,已是先行一步。 郡主府管家周安也道,“奴才来过几次,对船厂较为熟悉,奴才给郡主领路。” 林媛点点头,“走吧。” 当下周安领林媛三人来到第丁字船坞,“其它几个船坞正在造的都是两千料船,只这丁字船坞在造的是五千料巨舶,出海时是要做旗舰用的。” 林媛想了想,“我素来不过问府中财务,据你所知,这次造船,郡主府到底出了多少钱银?” “唉”周安见问,叹了口气,“奴才不瞒郡主,这次不仅连郡主受封后青律城和楚江八县进贡的赋银,便是连老王爷留下的积蓄也都倾尽,如今郡主府也只有些家用银子罢了”,周安说到这里流下泪来,“钱财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没了也就没了,只盼皇上能放郡主一条生路。” 林媛面色一沉,“我难得出来散散心,你这是做什么。” “是,奴才糊涂”周安擦了擦眼泪,“来,奴才带郡主登船看看。” 林媛看了看手中的食篮,“先把这些饭菜赏给工匠们吃了再说。” 周安接过食篮,打开盖子闻了闻,“这菜真是香啊,奴才看了,都忍不住流口水。” 莲净和童宣将菜盘自篮中取出,找了干净的案板摆了,众工匠围坐下来,一边对楚律郡主千恩万谢,一边大快朵颐。 周安则趁着这个空,领三人登上了正在建造中的五千料巨船的甲板。 童宣好奇不已,这里看看,那里摸摸,只见船首是两层艏楼,船尾是四层的舵楼,中间宽阔的甲板竖立着九根桅杆,艏楼和舵楼只建了个轮廓,尚未完工。 “我听说皇上派了一位内官做总督造?”林媛一边走一边问周安。 周安低声道,“叶督造眼见郡主府的库银已经被搬了个底朝天,领着一帮亲信,去别处找财路去了,皇上虽说要造船,国库却拨不出银子,叶督造只能和市舶司的官员们自己想办法。” 这边林媛和周安说着话,那边莲净则走到船首,伸手抓住衣领,将正扒着栏杆俯身看船首正面刻着的巨幅虎头浮雕的童宣拉直了身子,这要是摔下去,一条小命可不就归西了。 343.怎么竟说胡话 “大小姐,你以前见过这么大的船没?” 童宣站稳身子问道。 莲净松开手,摇头道,“似这般五千料巨舶,我也是第一次见,不过船并不是越大越实用,有些场合还是小船更为敏捷。”话头一转,“想来六百年后海上船舶,船型定然更大也更为安全,你说是不是?” 童宣刚想说“六百年后的事我怎会知道”,忽地一个激凌反应过来,大小姐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呃,一定是媛媛跟大小姐说的…… 莲净似开看透了童宣心思,一哂,“放心,那位一会自称是四小姐,一会又变身楚律郡主的人,毕竟尚有可取之处,断然不会跟我分享你二人间的那些悄悄话,只是我耳朵够长罢了。” 童宣,“……” “皱着眉头做甚,我又没怪你什么”莲净一张面孔逼近童宣,清亮的眸子灼灼闪耀,“你就说,六百年后的船是怎样的啊是怎样的?” “……”正与郡主府管家站在一座桅杆旁说话的林媛,看到船首一个前探一个后倾的身影,咳嗽了一声,“周管家,你先下去吧,我想在甲板上四处看看。” 周安躬身道,“是。” “大小姐” 周安刚一走,林媛便朝船首喊了一声,随后便走了过去。 听到这声喊,船首前探的身影回头看来,那后倾的身影如释重负,两条身影都变直了。 目的如愿达成,林媛微微笑了笑,步子不紧不慢,“说什么呢,我也听听。” “媛媛”,待林媛走到面前,童宣挽住林媛拿着折扇的右手,“大小姐、大小姐她、她问我六百年后的船是什么样……” 林媛一笑,安慰道,“大小姐这般神通广大,什么事能瞒的过大小姐的法眼呢,这一层你早该想到了”,随后又道,“你且说说看,我也想知道。”眼神中也是殷殷的期待。 “这、这个啊,”童宣摸了摸头,“这要从何说起呢?”脑海里浮现航空母舰的画面,说起来,那个时代这种排水量超大的舰船应该是最先进了吧?“嗯嗯”,组织一下语言先,“六百年后的船,没有帆,没有桨,不再靠人力和风力行驶……” 林媛觉得不可思议,“那它如何行驶?难不成船自己会动?” 莲净道,“小童你先别往下说,且让本小姐猜一猜”,一手抚着下巴,一手叠在胸前,在甲板上来回踱步,良久,眉头一展,双手一拍,“我知道了,那时候人人身怀有如传说中明教教主那般高的绝技,靠发功便可行船……” ……呃,思考的那么认真还以为能说出什么正经话…… “都说不靠人力了,”童宣摆摆小手,“那时候已经用了核动力”,拣最先进的说嗯嗯,“十万料的大船”一料是多少完全不知道,但脚下这艘是五千料,航母有它二十个大应该很靠谱吧嗯嗯,“装填一次核燃料可以在海上航行一甲子甚至更久”,相对于用“世纪”做单位,果然还是“甲子”比较通俗易懂吧,“船身有十层楼那么高,其中一层专门用来做农场,种植各种瓜菜,满足船员三餐所需,船员在船上生活一甲子都不需要停岸补济食材……” 看着林媛和莲净眼睛和下巴一起跌掉的表情,童宣小脸上露出了满足的笑容。 莲净是童宣扶下船的,林媛跟在两人身后,眼神发直。 周安吓了一跳,迎上前道,“郡主?” 林媛回过神,“这五千料巨舶,实是令人惊叹。” 周安松了一口气,“可不是,似这般大船亘古未有。”一时间伤心事涌上心头,觉得不吐不快,压低声音道,“造这艘巨舶使的也是郡主府的银子……有件事我一直不敢跟王妃娘娘和郡主说,叶督造他、他连先王陵墓都未放过,派人开启墓室,取出了先王陪葬的奇珍异宝……” 林媛紧紧握着扇骨,面无表情地道,“无知的奴才,岂不知没有了珍贵的陪葬,再也不会有人去打扰先王长眠,分明是一件好事。” “……”周安何尝不知郡主苦处,垂泪道,“郡主说的是。” 此时,船坞中的工匠已将三人带来的饭菜吃的连汤水都未剩下,童宣扶莲净坐下,将碗盘收拾了,放进食篮。 “我暂时还不想回府,你们先回去吧。” 周安想说什么,终究还是没开口,领命而去。 打发了周安和随从,林媛便来帮童宣,等到所有碗盘都收拾完了,莲净才回过神,喃喃地道,“我决定了,一定要再活七百年,亲眼看到那一天……被区区仇恨蒙蔽双眼实在可笑,我应当将目光放的长远才是……”一边说一边点头。 童宣将小手放到莲净额头摸了摸,又放到自己额头试了试,蹙了蹙眉,又用手量了量林媛额头温度,继而不解地歪着小脑袋道,“大小姐明明没有发烧呀,怎么竟说胡话?” 林媛却笑道,“大小姐想做的事大概没有做不到的吧。” 呃,连媛媛也不正常了…… 回到客栈,林媛和莲净坐在桌旁,各自扶腮,怔怔“回味”着童宣在巨舶上说的那些话,肇事者则袖管高卷,在客栈灶房里忙着洗刷刷,仿佛又回到了昔日在三分明月楼做水台小工的日子。 “哪天有时间,当备一份薄礼,回三分明月楼看看老雇主才是” 童宣一边欢快地做着洗碗工,一边想道,不知赵响堂还在不在,明婉小姐可曾嫁人,老板娘的眼角是不是长出了鱼尾纹…… 回到客栈房间,正想问林媛和莲净,晚上吃完饭后要不要去逛逛青律城的夜市,却听客栈小二在门外道,“三位客倌,有人找。” 童宣推门一看,正是郡主府管家周安。 周管家分明曾派人跟踪。 林媛面露不愉,“何事?” 周安忙从袖中取出周王妃的信,“奴才是送信来的。” 童宣接了信递给林媛,林媛展开一看,只见信中写道,“郡主回到自己的封邑,哪有住客栈的道理,快回府中相见,为娘有话说。” 周安见林媛看完了信,恭敬地道,“奴才已备好车马。” 林媛想了想,“好,那就回府。” 回府?是、是郡主府吗? 林媛一把扇子前面走,莲净一把扇子中间走,童宣背着大包小包走在最后,一边走一边心里嘀咕着。 不是对林媛的身份不好奇,有些事情,即使是用郡主的身份也解释不通,但媛媛那晚说的那句“无论何时,我永远是你的媛媛”,让童宣已别无所求,是以也不再去追根究底。 但那是在林媛的身份没有影响到生活的时候。 此时要回郡主府,就不一样了。 媛媛是不是要在郡主府住下,再也不回重阳谷不回山河村不回何处是他乡了? 童宣的心里七上八下“咚咚”打着小鼓。 马车最后停在了周王府,而不是郡主府。 周王薨后,无子袭位,王位遂除,但周王府乃是先帝所赐的府第,周王妃和周王侧妃依然在世,自是不能收回的。 楚律开府后,便住在郡主府,起先每日例行回周王府给母妃请安,后来周王妃发话,自己身子健朗,郡主不必每日请安,郡主便来的少了,渐渐地,除了逢年过节,别的时间不常来了,及至后来朝廷发生靖难之变,郡主更是鲜少出门,倒是周王妃隔三岔五派人到郡主府询问郡主身体是否安好。 三人下了马车,由周安领着,刚走进第一进院子,周王妃在几位侧妃和侍女簇拥下迎了出来,深深地凝视林媛片刻,牵起林媛手放在胸前,“孩子,你回来了。” 童宣打量着周王妃,举止够端庄,面相也极贵态,可五官也实在普通……一定是周王貌胜潘安,媛媛才生的这般好看……还有一种可能,媛媛不是嫡出,是小妾生的…… 童宣正自琢磨,周王妃的目光已落在她身上,并未停留,唤来下人道,“将这小厮的包袱拿去放好。” 童宣看了看林媛,才依依不舍地将包袱交给王府下人,里面好多宝贝的,各种香料,辣椒粉,自制的酱料,还有一小坛大小姐亲手酿的竹叶青,好怕下人手脚太重,打碎了瓶罐,真是要心疼死。 林媛笑道,“王府的下人,都是懂规矩的,知道轻重。” 一行来到后院,周王妃摒退了几位侧妃和侍女,看向莲净和童宣,林媛道,“不防的,她二人都不是外人。” 周王妃点了点头,牵着林媛的手,领三人来到内室,打开密室,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弘光元年,东、西厂和锦衣卫应该尚未设立,这王府已经防备如此周密了…… 童宣在睫毛下悄悄转动眼珠子,将密室中的陈设看了一遍,心说,要不是设了道暗门,这分明就是一间书房嘛。 正自想着,却听周王妃道,“孩子,你受苦了,以前的你像是行尸走肉,没有灵魂,今天的你完全不一样,我知道是你回来了,景元。” ……景元?是、是景元皇帝的景元吗? 童宣脑子里轰的一声响,抬目看时,周王妃正慈爱地抚着林媛的脸泪流满面…… 莲净伸手扶住了童宣摇摇欲坠的小身板,历史比未来更惊人喔小童。 44.我总觉得 周王妃怎么会知道内情? 林媛心中吃了一惊。 却听周王妃道,“先王年少时随先帝征战四方,一年冬天夜袭元军,渡河时冻坏了身子,无法生育子女,我知情后,便与先王商议抱养一个孩子,先王思想了一段时间,道,‘那就抱养一个女儿吧,我在诸皇子中排行第二,膝下只有一女,免去多少是非’,我深以为然,便抱养了一个女婴,未曾想,孩子渐渐长大,到三四岁时,先王越看越奇,‘这孩子眉眼像极了皇太孙’,一边奇一边喜,‘只有亲兄弟的孩子才会长的像,世人必然以为此女是我亲生’,你想世上男人哪个愿意被人知道不能生育?有了这个孩子,再也不会有人知道先王身上的隐情,是以先王更加疼爱这个孩子,我也极是喜爱,只是这孩子却自小不喜言笑,也不与我们亲近……” 周王妃说到这里叹了口气,“敬文太子意外薨逝,先王便成了太、祖皇帝长子,头上如悬了一柄利剑,每日战战兢兢,两年后积郁成疾,随敬文太子去了。失去了丈夫,我便全心想要依靠女儿,只是女儿依然冷漠如常,我伤心欲绝,一次入宫,我向皇太后哭诉,皇太后不但不安慰我,却道,‘你有一个好女儿,你可以放心依靠’,令我不知所以,回到青律城没有一个月,便发生了顺天门之变,秦王攻进帝京,紫禁城火光冲天,景元皇帝不知所踪,我就纳闷啊,秦王造反已经两年了,都没打出鲜阳郡,怎么突然一下子就攻进帝京了?” 林媛心道,那是因为我替秦王着急,一盘棋下了这么久,秦王只顾吃子,都不知道将军,是以派了一名“对景元皇帝怀恨在心”的内监送信到鲜阳,指点秦王,景元皇帝口含天宪天下归心,手握一百多万忠心不二的大军,秦王身为藩王,虽然身经百战,骁勇异常,但毕竟兵力有限,不应陷在攻城、守城、失城,然后重新攻城、守城然后又失城的阵眼里出不去,而是应该只攻不守,一路奇兵,直驱帝京,打景元皇帝一个措手不急,秦王这才开窍…… 林媛想起那日曹国公兼兵马大督都徐凤在自己脚下长跪不起,痛哭流涕—— 徐凤,“皇上,臣可以做赵括,以百万之兵败给秦王两万兵马,且一败再败再三败,但要臣做临阵叛主开门迎降之人,臣虽万死,亦不敢领命,呜呜呜……” 景元,“为什么不呢?你会青史留名。” 徐凤,“……臣做了赵括已是遗臭万年,若是再背上叛主之名……臣、臣不愿比赵括更出名啊皇上,呜呜呜……” 景元,“你不是说,为了我,什么都可以做么?” 徐凤,“……呜呜呜…… 景元,“历史是胜利者写的,秦王会为你正名。” 徐凤,“……呜呜呜……” …… 自己做到这个份上,秦王才得以入登大宝。 不知道皇祖父究竟看中了秦王哪里…… 林媛一边回忆一边感慨。 周王妃还在继续说着,“我那时仍旧不知真相,直到一天晚上,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不换一副表情、从来没有主动跟我说过话的楚律突然开口道,‘周王妃,皇上逊位了,你会有一个好女儿,这是太、祖皇帝的意思,皇太后也是知道的’,我才恍然大悟。” ……这并不是太、祖皇帝的旨意。 林媛暗自摇头。 皇祖父为我安排的归宿,是在“启”的保护下,归隐田园。 楚律郡主这个归宿,是母后和“星锁”所谋划。 “我乃女儿身,却必须以男子身份端坐朝堂,如此,这宝座不要也罢,我即使要做皇帝,也要以女儿身份,堂堂正正君临天下。” 是一次母女反目时,景元丢给皇太后的气话。 当时,皇太后深深地看着景元,“所以——这是你的选择么?那母后成全你。” 那时景元以为,皇太后是成全她逊位之事。 如今想来,或许别有深意…… 周王妃并未注意到景元悠远的视线,仍自沉醉地说着,“今天周安到王府来,说郡主很是反常,竟然同两个下人带着饭菜去船厂看造船的工匠,还问起郡主府的财务之事,他实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我听了,心中一动,知道是景元你回来了,方才见了你,果然是另外一番气象,我更加确信自己的猜测。” 林媛听到这里,方道,“是,正如婶母所知,我父亲敬文太子病故后,太、祖皇帝欲传位于五叔秦王,但二叔、三叔、四叔均健在,太、祖皇帝顾及开国之君的名节,不愿史官在《实录》中写下他立幼不立长这一败笔,因此将重任委托与我,如今我已完成太、祖遗愿,再无所求,只愿服侍婶母终老,我虽是长房太子所出,但也是李家骨肉,是二叔至亲,还望婶母能够接纳我这女儿。”说毕拜倒在地。 周王妃忙扶起林媛,“你这样说便是见外了,太、祖皇帝赐与我的女儿,我岂有不接纳的道理,况且你我本就是一家人。” 此时莲净一声惊呼,“小童?” 周王妃和林媛转首一看,童宣昏倒在莲净怀里。 周王妃不知所以,“这、这?” 林媛忙道,“她是累的,这些日子赶路,包袱都是她一个人背……” 周王妃曾亲见童宣一身都是包袱,便信以为真,当下莲净和林媛扶着童宣同周王妃出了密室,周王妃唤来下人,请了大夫来,大夫略施针药,童宣便即醒来,但双目怔怔地看着天花板,只是不看人,莲净喂着吃了些汤水,童宣发了半天呆,到了晚间开始发高烧,昏睡不醒。 “媛媛?” 童宣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重阳谷,正躺在自家卧房中,林媛坐在床头,静静地看她。 “你醒了……”林媛扶童宣坐起来,放了一只枕头垫在她身后,“头还疼不疼了?” 童宣摇了摇头,“不疼。” 林媛抚摸着童宣面颊,“你可知道你、你昏睡了两天两夜……” 童宣一脸茫然,“怎么会?”,想了片刻,“我只记得咱们约了大小姐一起去青律城看造船,让雪辽来替我的班,哎呀,雪辽她不知道能不能忙过来,我得去看看。”说着便掀开被子,下了床,一边穿鞋一边道,“雪辽呢,客人不多的时候还能应付一下,若是超过两桌,她便要手忙脚乱了,雪辽这样,咱们还是再往后推两个月再去看造船吧。” ……竟然将青律城之行完全抹去了…… 林媛张了张嘴,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 童宣向门外跑去。 我已经知道了。 媛媛你就是景元皇帝。 但是已经逊位。 将皇位让给了秦王。 若是秦王还不知足,要置媛媛你于死地,我、我就拿一把菜刀去跟秦王拼命…… 童宣想到这里,世界一片黑暗。 在床上躺了这么久,身体里的能量只够从卧房跑到院子里。 又昏过去了。 “很明显,小童这是在逃避你的身世。” 莲净私下对林媛道。 林媛道,“我也是这样想。” 莲净接着道,“她不愿意记起,你也就不要再提,给她一段时间消化,世上像我这样见过大世面,对你的身世不惊不乍的没有几个。” 林媛,“……是。” 你是没有惊乍,你只是怒不可遏,“与天地同寿,与日月同辉,光芒普照众生”的圣教主大人。 难为你没有对我动手,做为回报,对于你的身世,我也会守口如瓶。 林媛暗暗下了决心。 童宣康复后,一切正常。 就是“不记得”青律城的事。 林媛道,“河生的事我已交给郡主府的管家周安去办,船厂正在造的船都是郡主府出的钱,守卫船厂的军官和造船的工匠们都很愿意帮忙,想来是万无一失的了。” 童宣点头,“那就好。” 林媛又道,“信客已从苏右带回了江旬的回信,信中说‘随朝廷船队下西洋,以探天地之广大、江海之奇险,老夫所愿也,只是脚疾发作已两月有余,不能行走,又无钱医治,奈何奈何!’我想着,是不是给江秀才送点银子去?” 童宣道,“不仅要送银子去,而且要尽量在最短的时间送去,若是晚了,只怕江先生的脚便废了……驿站平时无事,人马都闲着,不如跟孙驿丞说说,找个善骑的驿卒,给点脚钱,让其快马加鞭送去苏右。” 林媛微笑,“这主意极好,就这么办。” 驿卒出发后,林媛和童宣都松了口气。 莲净已决定搬到重阳谷来住。 看着重玲将家具安顿的差不多了,凑上前道,“江旬会绘地图,就不知道会不会绘海图、星图,若是能记下船队行驶路线路,咱们要想去找食材,便不必巴巴靠着朝廷船队,自己造艘船即可出海。”说着抬头看了看天空,向左看了看童宣,向右看了看林媛,将手搭在童宣肩上,笑道,“我总觉得,咱们仨聚在一起,注定要做一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大事。” ……还做大事,大事不找上门就阿弥陀佛了,而且我只想做个小厨子…… 童宣朝天空翻了个白眼。 43.怎么竟说4胡话 “大小姐,你以前见过这么大的船没?” 童宣站稳身子问道。 莲净松开手,摇头道,“似这般五千料巨舶,我也是第一次见,不过船并不是越大越实用,有些场合还是小船更为敏捷。”话头一转,“想来六百年后海上船舶,船型定然更大也更为安全,你说是不是?” 童宣刚想说“六百年后的事我怎会知道”,忽地一个激凌反应过来,大小姐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呃,一定是媛媛跟大小姐说的…… 莲净似开看透了童宣心思,一哂,“放心,那位一会自称是四小姐,一会又变身楚律郡主的人,毕竟尚有可取之处,断然不会跟我分享你二人间的那些悄悄话,只是我耳朵够长罢了。” 童宣,“……” “皱着眉头做甚,我又没怪你什么”莲净一张面孔逼近童宣,清亮的眸子灼灼闪耀,“你就说,六百年后的船是怎样的啊是怎样的?” “……”正与郡主府管家站在一座桅杆旁说话的林媛,看到船首一个前探一个后倾的身影,咳嗽了一声,“周管家,你先下去吧,我想在甲板上四处看看。” 周安躬身道,“是。” “大小姐” 周安刚一走,林媛便朝船首喊了一声,随后便走了过去。 听到这声喊,船首前探的身影回头看来,那后倾的身影如释重负,两条身影都变直了。 目的如愿达成,林媛微微笑了笑,步子不紧不慢,“说什么呢,我也听听。” “媛媛”,待林媛走到面前,童宣挽住林媛拿着折扇的右手,“大小姐、大小姐她、她问我六百年后的船是什么样……” 林媛一笑,安慰道,“大小姐这般神通广大,什么事能瞒的过大小姐的法眼呢,这一层你早该想到了”,随后又道,“你且说说看,我也想知道。”眼神中也是殷殷的期待。 “这、这个啊,”童宣摸了摸头,“这要从何说起呢?”脑海里浮现航空母舰的画面,说起来,那个时代这种排水量超大的舰船应该是最先进了吧?“嗯嗯”,组织一下语言先,“六百年后的船,没有帆,没有桨,不再靠人力和风力行驶……” 林媛觉得不可思议,“那它如何行驶?难不成船自己会动?” 莲净道,“小童你先别往下说,且让本小姐猜一猜”,一手抚着下巴,一手叠在胸前,在甲板上来回踱步,良久,眉头一展,双手一拍,“我知道了,那时候人人身怀有如传说中明教教主那般高的绝技,靠发功便可行船……” ……呃,思考的那么认真还以为能说出什么正经话…… “都说不靠人力了,”童宣摆摆小手,“那时候已经用了核动力”,拣最先进的说嗯嗯,“十万料的大船”一料是多少完全不知道,但脚下这艘是五千料,航母有它二十个大应该很靠谱吧嗯嗯,“装填一次核燃料可以在海上航行一甲子甚至更久”,相对于用“世纪”做单位,果然还是“甲子”比较通俗易懂吧,“船身有十层楼那么高,其中一层专门用来做农场,种植各种瓜菜,满足船员三餐所需,船员在船上生活一甲子都不需要停岸补济食材……” 看着林媛和莲净眼睛和下巴一起跌掉的表情,童宣小脸上露出了满足的笑容。 莲净是童宣扶下船的,林媛跟在两人身后,眼神发直。 周安吓了一跳,迎上前道,“郡主?” 林媛回过神,“这五千料巨舶,实是令人惊叹。” 周安松了一口气,“可不是,似这般大船亘古未有。”一时间伤心事涌上心头,觉得不吐不快,压低声音道,“造这艘巨舶使的也是郡主府的银子……有件事我一直不敢跟王妃娘娘和郡主说,叶督造他、他连先王陵墓都未放过,派人开启墓室,取出了先王陪葬的奇珍异宝……” 林媛紧紧握着扇骨,面无表情地道,“无知的奴才,岂不知没有了珍贵的陪葬,再也不会有人去打扰先王长眠,分明是一件好事。” “……”周安何尝不知郡主苦处,垂泪道,“郡主说的是。” 此时,船坞中的工匠已将三人带来的饭菜吃的连汤水都未剩下,童宣扶莲净坐下,将碗盘收拾了,放进食篮。 “我暂时还不想回府,你们先回去吧。” 周安想说什么,终究还是没开口,领命而去。 打发了周安和随从,林媛便来帮童宣,等到所有碗盘都收拾完了,莲净才回过神,喃喃地道,“我决定了,一定要再活七百年,亲眼看到那一天……被区区仇恨蒙蔽双眼实在可笑,我应当将目光放的长远才是……”一边说一边点头。 童宣将小手放到莲净额头摸了摸,又放到自己额头试了试,蹙了蹙眉,又用手量了量林媛额头温度,继而不解地歪着小脑袋道,“大小姐明明没有发烧呀,怎么竟说胡话?” 林媛却笑道,“大小姐想做的事大概没有做不到的吧。” 呃,连媛媛也不正常了…… 回到客栈,林媛和莲净坐在桌旁,各自扶腮,怔怔“回味”着童宣在巨舶上说的那些话,肇事者则袖管高卷,在客栈灶房里忙着洗刷刷,仿佛又回到了昔日在三分明月楼做水台小工的日子。 “哪天有时间,当备一份薄礼,回三分明月楼看看老雇主才是” 童宣一边欢快地做着洗碗工,一边想道,不知赵响堂还在不在,明婉小姐可曾嫁人,老板娘的眼角是不是长出了鱼尾纹…… 回到客栈房间,正想问林媛和莲净,晚上吃完饭后要不要去逛逛青律城的夜市,却听客栈小二在门外道,“三位客倌,有人找。” 童宣推门一看,正是郡主府管家周安。 周管家分明曾派人跟踪。 林媛面露不愉,“何事?” 周安忙从袖中取出周王妃的信,“奴才是送信来的。” 童宣接了信递给林媛,林媛展开一看,只见信中写道,“郡主回到自己的封邑,哪有住客栈的道理,快回府中相见,为娘有话说。” 周安见林媛看完了信,恭敬地道,“奴才已备好车马。” 林媛想了想,“好,那就回府。” 回府?是、是郡主府吗? 林媛一把扇子前面走,莲净一把扇子中间走,童宣背着大包小包走在最后,一边走一边心里嘀咕着。 不是对林媛的身份不好奇,有些事情,即使是用郡主的身份也解释不通,但媛媛那晚说的那句“无论何时,我永远是你的媛媛”,让童宣已别无所求,是以也不再去追根究底。 但那是在林媛的身份没有影响到生活的时候。 此时要回郡主府,就不一样了。 媛媛是不是要在郡主府住下,再也不回重阳谷不回山河村不回何处是他乡了? 童宣的心里七上八下“咚咚”打着小鼓。 马车最后停在了周王府,而不是郡主府。 周王薨后,无子袭位,王位遂除,但周王府乃是先帝所赐的府第,周王妃和周王侧妃依然在世,自是不能收回的。 楚律开府后,便住在郡主府,起先每日例行回周王府给母妃请安,后来周王妃发话,自己身子健朗,郡主不必每日请安,郡主便来的少了,渐渐地,除了逢年过节,别的时间不常来了,及至后来朝廷发生靖难之变,郡主更是鲜少出门,倒是周王妃隔三岔五派人到郡主府询问郡主身体是否安好。 三人下了马车,由周安领着,刚走进第一进院子,周王妃在几位侧妃和侍女簇拥下迎了出来,深深地凝视林媛片刻,牵起林媛手放在胸前,“孩子,你回来了。” 童宣打量着周王妃,举止够端庄,面相也极贵态,可五官也实在普通……一定是周王貌胜潘安,媛媛才生的这般好看……还有一种可能,媛媛不是嫡出,是小妾生的…… 童宣正自琢磨,周王妃的目光已落在她身上,并未停留,唤来下人道,“将这小厮的包袱拿去放好。” 童宣看了看林媛,才依依不舍地将包袱交给王府下人,里面好多宝贝的,各种香料,辣椒粉,自制的酱料,还有一小坛大小姐亲手酿的竹叶青,好怕下人手脚太重,打碎了瓶罐,真是要心疼死。 林媛笑道,“王府的下人,都是懂规矩的,知道轻重。” 一行来到后院,周王妃摒退了几位侧妃和侍女,看向莲净和童宣,林媛道,“不防的,她二人都不是外人。” 周王妃点了点头,牵着林媛的手,领三人来到内室,打开密室,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弘光元年,东、西厂和锦衣卫应该尚未设立,这王府已经防备如此周密了…… 童宣在睫毛下悄悄转动眼珠子,将密室中的陈设看了一遍,心说,要不是设了道暗门,这分明就是一间书房嘛。 正自想着,却听周王妃道,“孩子,你受苦了,以前的你像是行尸走肉,没有灵魂,今天的你完全不一样,我知道是你回来了,景元。” ……景元?是、是景元皇帝的景元吗? 童宣脑子里轰的一声响,抬目看时,周王妃正慈爱地抚着林媛的脸泪流满面…… 莲净伸手扶住了童宣摇摇欲坠的小身板,历史比未来更惊人喔小童。 44.我总4觉得 周王妃怎么会知道内情? 林媛心中吃了一惊。 却听周王妃道,“先王年少时随先帝征战四方,一年冬天夜袭元军,渡河时冻坏了身子,无法生育子女,我知情后,便与先王商议抱养一个孩子,先王思想了一段时间,道,‘那就抱养一个女儿吧,我在诸皇子中排行第二,膝下只有一女,免去多少是非’,我深以为然,便抱养了一个女婴,未曾想,孩子渐渐长大,到三四岁时,先王越看越奇,‘这孩子眉眼像极了皇太孙’,一边奇一边喜,‘只有亲兄弟的孩子才会长的像,世人必然以为此女是我亲生’,你想世上男人哪个愿意被人知道不能生育?有了这个孩子,再也不会有人知道先王身上的隐情,是以先王更加疼爱这个孩子,我也极是喜爱,只是这孩子却自小不喜言笑,也不与我们亲近……” 周王妃说到这里叹了口气,“敬文太子意外薨逝,先王便成了太、祖皇帝长子,头上如悬了一柄利剑,每日战战兢兢,两年后积郁成疾,随敬文太子去了。失去了丈夫,我便全心想要依靠女儿,只是女儿依然冷漠如常,我伤心欲绝,一次入宫,我向皇太后哭诉,皇太后不但不安慰我,却道,‘你有一个好女儿,你可以放心依靠’,令我不知所以,回到青律城没有一个月,便发生了顺天门之变,秦王攻进帝京,紫禁城火光冲天,景元皇帝不知所踪,我就纳闷啊,秦王造反已经两年了,都没打出鲜阳郡,怎么突然一下子就攻进帝京了?” 林媛心道,那是因为我替秦王着急,一盘棋下了这么久,秦王只顾吃子,都不知道将军,是以派了一名“对景元皇帝怀恨在心”的内监送信到鲜阳,指点秦王,景元皇帝口含天宪天下归心,手握一百多万忠心不二的大军,秦王身为藩王,虽然身经百战,骁勇异常,但毕竟兵力有限,不应陷在攻城、守城、失城,然后重新攻城、守城然后又失城的阵眼里出不去,而是应该只攻不守,一路奇兵,直驱帝京,打景元皇帝一个措手不急,秦王这才开窍…… 林媛想起那日曹国公兼兵马大督都徐凤在自己脚下长跪不起,痛哭流涕—— 徐凤,“皇上,臣可以做赵括,以百万之兵败给秦王两万兵马,且一败再败再三败,但要臣做临阵叛主开门迎降之人,臣虽万死,亦不敢领命,呜呜呜……” 景元,“为什么不呢?你会青史留名。” 徐凤,“……臣做了赵括已是遗臭万年,若是再背上叛主之名……臣、臣不愿比赵括更出名啊皇上,呜呜呜……” 景元,“你不是说,为了我,什么都可以做么?” 徐凤,“……呜呜呜…… 景元,“历史是胜利者写的,秦王会为你正名。” 徐凤,“……呜呜呜……” …… 自己做到这个份上,秦王才得以入登大宝。 不知道皇祖父究竟看中了秦王哪里…… 林媛一边回忆一边感慨。 周王妃还在继续说着,“我那时仍旧不知真相,直到一天晚上,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不换一副表情、从来没有主动跟我说过话的楚律突然开口道,‘周王妃,皇上逊位了,你会有一个好女儿,这是太、祖皇帝的意思,皇太后也是知道的’,我才恍然大悟。” ……这并不是太、祖皇帝的旨意。 林媛暗自摇头。 皇祖父为我安排的归宿,是在“启”的保护下,归隐田园。 楚律郡主这个归宿,是母后和“星锁”所谋划。 “我乃女儿身,却必须以男子身份端坐朝堂,如此,这宝座不要也罢,我即使要做皇帝,也要以女儿身份,堂堂正正君临天下。” 是一次母女反目时,景元丢给皇太后的气话。 当时,皇太后深深地看着景元,“所以——这是你的选择么?那母后成全你。” 那时景元以为,皇太后是成全她逊位之事。 如今想来,或许别有深意…… 周王妃并未注意到景元悠远的视线,仍自沉醉地说着,“今天周安到王府来,说郡主很是反常,竟然同两个下人带着饭菜去船厂看造船的工匠,还问起郡主府的财务之事,他实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我听了,心中一动,知道是景元你回来了,方才见了你,果然是另外一番气象,我更加确信自己的猜测。” 林媛听到这里,方道,“是,正如婶母所知,我父亲敬文太子病故后,太、祖皇帝欲传位于五叔秦王,但二叔、三叔、四叔均健在,太、祖皇帝顾及开国之君的名节,不愿史官在《实录》中写下他立幼不立长这一败笔,因此将重任委托与我,如今我已完成太、祖遗愿,再无所求,只愿服侍婶母终老,我虽是长房太子所出,但也是李家骨肉,是二叔至亲,还望婶母能够接纳我这女儿。”说毕拜倒在地。 周王妃忙扶起林媛,“你这样说便是见外了,太、祖皇帝赐与我的女儿,我岂有不接纳的道理,况且你我本就是一家人。” 此时莲净一声惊呼,“小童?” 周王妃和林媛转首一看,童宣昏倒在莲净怀里。 周王妃不知所以,“这、这?” 林媛忙道,“她是累的,这些日子赶路,包袱都是她一个人背……” 周王妃曾亲见童宣一身都是包袱,便信以为真,当下莲净和林媛扶着童宣同周王妃出了密室,周王妃唤来下人,请了大夫来,大夫略施针药,童宣便即醒来,但双目怔怔地看着天花板,只是不看人,莲净喂着吃了些汤水,童宣发了半天呆,到了晚间开始发高烧,昏睡不醒。 “媛媛?” 童宣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重阳谷,正躺在自家卧房中,林媛坐在床头,静静地看她。 “你醒了……”林媛扶童宣坐起来,放了一只枕头垫在她身后,“头还疼不疼了?” 童宣摇了摇头,“不疼。” 林媛抚摸着童宣面颊,“你可知道你、你昏睡了两天两夜……” 童宣一脸茫然,“怎么会?”,想了片刻,“我只记得咱们约了大小姐一起去青律城看造船,让雪辽来替我的班,哎呀,雪辽她不知道能不能忙过来,我得去看看。”说着便掀开被子,下了床,一边穿鞋一边道,“雪辽呢,客人不多的时候还能应付一下,若是超过两桌,她便要手忙脚乱了,雪辽这样,咱们还是再往后推两个月再去看造船吧。” ……竟然将青律城之行完全抹去了…… 林媛张了张嘴,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 童宣向门外跑去。 我已经知道了。 媛媛你就是景元皇帝。 但是已经逊位。 将皇位让给了秦王。 若是秦王还不知足,要置媛媛你于死地,我、我就拿一把菜刀去跟秦王拼命…… 童宣想到这里,世界一片黑暗。 在床上躺了这么久,身体里的能量只够从卧房跑到院子里。 又昏过去了。 “很明显,小童这是在逃避你的身世。” 莲净私下对林媛道。 林媛道,“我也是这样想。” 莲净接着道,“她不愿意记起,你也就不要再提,给她一段时间消化,世上像我这样见过大世面,对你的身世不惊不乍的没有几个。” 林媛,“……是。” 你是没有惊乍,你只是怒不可遏,“与天地同寿,与日月同辉,光芒普照众生”的圣教主大人。 难为你没有对我动手,做为回报,对于你的身世,我也会守口如瓶。 林媛暗暗下了决心。 童宣康复后,一切正常。 就是“不记得”青律城的事。 林媛道,“河生的事我已交给郡主府的管家周安去办,船厂正在造的船都是郡主府出的钱,守卫船厂的军官和造船的工匠们都很愿意帮忙,想来是万无一失的了。” 童宣点头,“那就好。” 林媛又道,“信客已从苏右带回了江旬的回信,信中说‘随朝廷船队下西洋,以探天地之广大、江海之奇险,老夫所愿也,只是脚疾发作已两月有余,不能行走,又无钱医治,奈何奈何!’我想着,是不是给江秀才送点银子去?” 童宣道,“不仅要送银子去,而且要尽量在最短的时间送去,若是晚了,只怕江先生的脚便废了……驿站平时无事,人马都闲着,不如跟孙驿丞说说,找个善骑的驿卒,给点脚钱,让其快马加鞭送去苏右。” 林媛微笑,“这主意极好,就这么办。” 驿卒出发后,林媛和童宣都松了口气。 莲净已决定搬到重阳谷来住。 看着重玲将家具安顿的差不多了,凑上前道,“江旬会绘地图,就不知道会不会绘海图、星图,若是能记下船队行驶路线路,咱们要想去找食材,便不必巴巴靠着朝廷船队,自己造艘船即可出海。”说着抬头看了看天空,向左看了看童宣,向右看了看林媛,将手搭在童宣肩上,笑道,“我总觉得,咱们仨聚在一起,注定要做一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大事。” ……还做大事,大事不找上门就阿弥陀佛了,而且我只想做个小厨子…… 童宣朝天空翻了个白眼。 45.雪公4子 林媛则道,“郡主府和周王府日常开支已是捉襟见肘,食邑的赋银要等到年底才能收上来,目下就算有童家周济,最多也只能支撑两个月,毕竟何处是他乡开张不过数月,营利有限,所以如今还是想个法了,多挣点进项,养家糊口要紧。” 莲净撇嘴,“童家娶你进门,供你吃饱穿暖已是尽了夫家的义务,哪里有养你两府上下上百口人的道理。”又道,“就算你那叔叔有意陷你于困境,你那亲娘难道眼睁睁看着你饿死不成,还有你那爱打扮的姑姑,从她那把剑柄上挖下一块宝石来也足够两府人吃几个月了……” 呃,大小姐这张嘴尖酸苛薄起来真是要命。 童宣好想伸手捂住莲净的嘴,少说几句啦,给媛媛留点面子。 林媛心知肚明,莲净虽然没有为当年旧事报仇、取她性命的意思,但心里那股恨意却时不时涌上心头,嘴上难免就不好听,而且其性格本来就喜怒无常,因此并不计较,只道,“回重阳谷前,我同周管家说了,要在青律城开一家何处是他乡的分店,郡主府也曾置办了一些产业,但因经营不善,最终关门大吉,倒是留了几间店面房子,租给他人使用,我已让周管家前去与租客商议,择日收回,带人打扫清理,留做开分店用。” “在青律城开分店?”莲净摆出麻花眉,“本小姐刚从山河村搬到重阳谷,开了分店,又要搬去青律城,将来又不知要搬到哪里,这样搬来搬去,本小姐还不如重操旧业一辆马车拖上家私四海为家呢。” 童宣吓一跳,“别、别、别,大小姐,这可使不得。” 林媛道,“开了分店后,童儿先去青律城掌勺半年,待那里的厨子能离手了,就回重阳谷来,还住重阳谷,如果大小姐喜欢,搬回山河村去住也行。” “唉,真没劲”,莲净摆摆手,“人活的久了,经历了诸多起起伏伏,有时候真是觉得生无可恋,难得我今天这么有兴致,说要做一番大事,你二人竟是如此不配合,一点面子都不给,真没意思,姐姐我不跟你们玩了。” 重玲将自山河村带来的那把藤椅放在梧桐树下,莲净躺在上面,摇啊摇看着天空,那眼神是失落的、黯然的、孤寂的以及泫然欲泣的。 …… 童宣和林媛对望一眼,一起笑着走过去,一个捶腿一个揉肩。 童宣道,“大小姐说的对,咱们三个一定要做番大事。” 林媛也道,“有大小姐运筹帷幄坐阵指挥,咱们什么大事做不成,大小姐你说是不是。” 莲净给侍候的舒服了,“哧”地笑了起来,“好了好了,大事我早做腻了,方才只是说笑而已,现如今,我只对咱家饭馆感兴趣,小童啊?” 童宣粉白小拳在莲净腿上殷勤地捶捶捶,“在呢。” 莲净满意地看她一眼,“你把咱们何处是他乡的菜谱整理一下,列出十道特色菜,在乡间开饭馆可以随意,进了城毕竟不同,需得上得了台面才行。” “……大小姐我写的菜谱只怕没人能看懂呢。” 简体字,小学生似歪歪扭扭,笔画粗细不一,一撇斗样粗,又一撇丝样细,以及各种。 “小童啊你可是要做大东家的人”,莲净坐起身子,一脸认真地道“是不是应该先跟我学写字呀?” 童宣跌坐在地上,“不要了,有大小姐和媛媛在,这文案上的事哪里轮的到我,再说还有咱们账房代先生呢,他写的那本《志怪杂谈》我翻了看过,字写的可好呢。” 林媛道,“大小姐你就别为难她了,这菜谱我来执笔。” 此时已经入秋。 首次栽的辣椒已经收上来了,一串串,红通通,挂满了一院子,两厢檐下的陈列架上,摆满了各种瓜菜,都是自家种的,有的是山河村两亩地产的,有的就是后院菜园子里出的。 “玉米、花生、土豆、西红柿、南瓜的缺席真是令人痛心呐。” 童宣一边嘀咕,一边提了一袋黄豆摊在院子里晒,再晒一个太阳,放一个冬天都不碍事了。 “好在辣椒提前现身了。” 童宣站起身,到水井边洗了手,便去找林媛了。 想了好几天了,十道特色菜,六道主打香辣,考虑到部分人不能吃辣,另四道则以淡雅爽口为特色。 童宣决定了,要让“辣”字成为何处是他乡的灵魂。 其它的菜就多了,有上百道。 林媛用正楷写完菜谱。 莲净发话了,“六道香辣特色菜,本小姐要先尝为快。” 林媛也道,“我和大小姐先尝了,或许能提出改进的地方。” 童宣,“……我怕你俩不能吃辣。” 莲净和林媛异口同声地道,“无防!” 童宣有心让二人知难而退,第一道菜做的是以麻、辣、鲜、香为特色的……四川火锅。 锅底放足了红辣椒。 上好了菜,童宣小手托腮看着两人吃,脑海里想象着两人辣的面红耳赤眼泪直流伸着舌头不住扇风的样子,差点笑出了声。 然而最终看到场景却是,十余盘火锅菜吃的干干净净,两位佳人香汗淋漓,连声道,“好吃!好吃!这道菜过关了!” 童宣目瞪口呆,呃,这不科学,大小姐明明闻辣椒种的时候都被呛的咳嗽不止好么…… 本来一边啃着酱猪蹄一边围观的獬,手中的猪蹄掉到了地上,内心好像哪里崩溃了,主上可是做过五年皇帝的人,什么菜没吃过……这道叫什么火锅的菜真有那么好吃么?难得地歪起了脑袋,做出了有生以来最生动的表情。 而獬,很快被证明是何处是他乡最能吃辣的人。 就算再能吃辣,吃多了还是会上火。 童宣每隔两三天才做一道主打菜,众人用了半个多月才尝了六道菜。 经过时间的验证,何处是他乡吃辣排行中,獬是当之无愧的状元,解元则是莲净,林媛摘了探花,童宣才排第四,其次是账房代芳,大壮和海生意外地不能吃辣,稍微沾点辣一张脸就红的似煮熟的螃蟹,雪辽、小寒、处暑只能吃微辣。 “哎呀,这么看起来,男子反倒不及女子能吃辣呢。” 童宣捏着下巴想着。 林媛在一旁笑,“这倒未必,大概只是咱们家的人和伙计是这样吧。” 两人正在前院说着,一位身材修长、面若冠玉的男子闭着眼睛、扇着鼻翼,走了进来,一边走一边沉醉不能自拔,喃喃自语地道“这味道……好香啊……” ……这是哪里来的吃货,小寒也不招待,由着他走到院里来? 男子一直走到两人面前,才睁开眼睛,却视二人不顾,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后院红通通的辣椒,“这味道莫非是这种食材发出来的?” 正坐在桌子旁啃着红烧香辣猪蹄的獬抬起了头,男子这时也看到了獬,哈哈笑道,“女孩子家吃猪蹄的样子实在不雅喔。” 林媛早已认出,来人乃是为她逊位立下“汗马功劳”的曹国公徐凤。 徐凤之父是赫赫有名的开国名将徐真,太、祖封为曹国公,徐真早故,徐凤十四岁便承了国公爵,十七岁的时候被景元皇帝封为兵马大都督,率兵镇压秦王,结果一路从秦王封地鲜阳败回帝京,最后还开门迎降。 今年堪堪二十岁的徐凤,在大照是各种出名。 “嚓!” 獬将猪蹄放到盘中,从腰间拔出了长剑。 “别生气,别生气,女孩子生气就不好看了,我就是说说而已,说说而已,啊哈哈哈……” 徐凤一面笑一面倒退,退到了林媛面前,眼看着就要撞上林媛,童宣小手一伸,将徐凤推到了一边,用手指着徐凤的鼻间道,“你这人好不懂规矩,要吃饭到饭馆找桌子坐,居然跑到人家后院来唐突女眷,信不信我叫人打断你的腿?” 没想到男子却道,“啧啧啧,开了饭馆做了东家,这脾气立马不一样了,当年在码头上卖牛杂汤的时候你可不是这般咄咄逼人喔。” 童宣小手掐腰,“说的好像我认识你似的,你谁呀?” “啧啧啧,真是贵人多忘事”男子一边笑着一边凑上前,伸手便要去挑童宣下巴,童宣脑海中光星一闪,向后退了一步,“你、你、你是那个人……” 当年挑了她下巴,害她洗了好几天下巴的家伙。 “没错,正是我雪公子,当年在山河村码头吃了你做的菜,那美妙的味道至今记忆犹新,本公子可是从山河村一路找过来的呢”徐凤终于换上了正经面孔,“你可不要以为本公子是‘薛仁贵’的‘薛”喔,我雪公子乃是‘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的雪喔,只因在下生的洁白俊美方得此名喔。” ……这么自恋真的好么? 童宣想起了同样以自恋知名的团头霜降。 “主上,‘启’之小雪在此参上。” 徐凤目光扫过林媛,虽只是一掠,却已道尽离别之情。 虽然奉太、祖诏命加入“启”,并以二十四节气中的“小雪”命名,却保留了原来的姓名。 在二十四名成员中,徐凤是唯一一个。 46.这话4在理 生的洁白凝重?洁白勉强可以当的起,凝重从何说起?就你还凝重?真是厚颜无耻。 童宣正自吐槽,小寒挑门帘走进院子,“咦?这位客倌是来小店吃饭的么?刚才客人太多,不及招呼,真是失礼,不知客人要吃些什么,小的给客倌找个雅间可好?” 小雪啊你就收敛收敛吧,主上对小厨子可是紧张的很,你若是再由着性子闹下去,只怕会吃苦头,到时候可别怪小寒没提醒你。 收到。够哥们喔小寒。 “咳咳”,徐凤清了清嗓子,“你这小二恁没眼光,雪公子我华服美冠貌似潘安光芒四射,你竟然到现在才看到本公子,眼睛瞎了不成?” 小寒,“是、是、是,小的眼瞎,雪公子请随小的来,小的给公子安排雅间上座。”先让你逞逞口舌之快,帐我记着,秋后再跟你算。 小弟只是找个台阶下而已,好兄弟何必计较,何必计较嘛,啊哈哈哈。 徐凤跟在小寒身后走进饭馆,走了几步回头对小厨子道,“本公子是奔着辣味来的,千万记的每道菜都不能缺辣,后院那红红火火的食材放的越多越好。” 童宣正愁如何报当年被挑下巴的大仇呢,闻言心道,越辣越好,这可是你说的,当下将脑袋一扬,“本店有六道香辣特色菜不知雪公子要点几道?一道二十两银子喔!”仇人特价喔,不吃走你,还不想做你这生意呢。 “本公子六道都要尝一尝!” “六道三百两!” “点的越多单价越贵,本公子真是闻所未闻。” “这辣椒乃是外邦来的珍稀食材,有市无价,本店乃是限量销售,自然是越多越贵。” “……好一个限量销售,本公子岂会缺这点银子,只管做来便是。” 这可是你自己要做冤大头,怪不了我。 哼。 也是你自己说要多放辣椒,怪不了我。 哼。 童宣卷起袖子走进厨房,“雪辽,这位客人我亲自掌勺,你和海生打下手,动作都快着点儿,人家华服美冠貌胜潘安,只怕不耐久等的。” 自打雪辽进厨房跟童宣学做菜后,海生时不时的就挑帘子进来看一眼,童宣跟林媛和莲净商议了一下,索性让雪辽改姓童,如此,两人便由小姨子和姐夫的关系变成了兄妹关系,免得海生想的太多,谁知这海生还是围着雪辽打转儿,分分钟要进厨房瞧瞧看看,童宣一想,以后在青律城开了分店,这里只有雪辽一个人根本忙不过来,干脆让海生也学做菜算了,而且做菜除了厨艺还非常考验体力,这也是古往今来大厨名厨多是男子的原因,海生这体格这身板这把子力气也是做厨子的好料。 海生也很乐意,“只要能和雪辽在一起,做什么都行。” 于是海生便成了何处是他乡的水台小工,担负起“洗刷刷洗刷刷,chopchopchop”的工作,时不时哼一曲小调儿,干的十分起劲。 童宣看着,这劲头直追当年自己在三分明月楼做小工时儿了,很是喜欢。 当下,师徒三人组搭配的天衣无缝,六道大菜很快便上桌了,四川火锅,韩国泡菜锅,剁椒鱼头,泡椒凤爪,香辣大闸蟹,香辣毛血旺,当然这只是原来的菜名,林媛和莲净试吃后,为每道菜都改了极为雅致且富有吉祥寓言的名字。 童宣到底心慈,因为收了三百两银子,所以每道菜的份量都很足。 当然,辣椒的份量,更足。 六道菜加上火锅配菜摆了满满一桌,又送上一坛陈年竹叶青。 “好香啊。” 徐凤带来的二十名侍卫分列在主子两旁,被雅间内满满的菜香味熏的直流口水。 徐凤为自己斟了杯酒,拿起筷子,“闻着虽香,就不知道吃起来怎么样。” 童宣道,“味道如何公子尝尝便知”,又道“似雪公子这样的贵客,我身为东家兼主厨自是要亲自侍奉”,说着搬了把椅子坐在徐凤对面,笑容可掬,“雪公子,请”,小手捧腮,我看着你吃,看不你辣的七窍冒烟哭爹喊娘,看你以后还敢不敢随便挑人家下巴,看你以后还敢不敢私闯人家后院唐突女眷,看你以后长不长记性,喔呵呵。 然而,随着徐凤筷子雨点般落到盘中,童宣渐渐笑不出来了,眼睛和嘴巴的弯曲的弧度慢慢消失,最后睁的圆圆的……此、此人竟是轻而易举便可击败小谢的吃辣大神…… 童宣站起身,下意识地拍拍屁股,悄悄后退一步,转身,抬脚…… 就在这时,“呜呜呜……”,背后传来了徐凤的哭声。 童宣忍不住回头,只见徐凤自怀里掏出一块锦帕,一边哭一边拭泪,“没想到本公子有生之年竟能吃到如此美味,呜呜呜……” 呃,这眼泪流的哗哗的,看起来不像做戏,确是货真价实的吃货无疑。 童宣正自想着,徐凤竟丢掉帕子吟起诗来,吟完诗,又从一名侍卫那里拔出一把长剑,在雅间舞起剑来,侍卫们纷纷变身壁虎,贴墙而立,以腾出足够的空间给主子施展,童宣反应慢了半拍,险些被剑锋划破脸颊,一惊之下非同小可,本能地躲闪,可能是雅间空间太小的缘故,不论怎么躲,徐凤的剑始终不离左右,又可能是徐凤无意伤自己,其剑始终未曾近身,可是不管怎么说,这样真是一点都不好玩好么,小厨子简直要哭了。 “砰!” 雅间的门被人踹开,獬一手拿着香辣猪蹄,一手提着三尺长剑,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 徐凤这才收了剑,复又吟诗一首,随后笑道,“今天实在吃的尽兴,非吟诗和舞剑不足以表达本公子高涨的心情。” 獬,“……” 童宣,“……” 好险,差点丢了小命。 下楼的时候,童宣捂着胸口,小心脏怦怦直跳,无法平静。 莫名的,就想到了自己那做了十恶不赦的大坏事被天诛的师傅。 一定是因为多收了人家银子,上天示警,才叫我受这番惊吓的吧? 的确,宰客这种事,实在不光彩呢。 以后再也不敢了,呜呜。 徐凤付了账,还多给了十两小费。 徐凤临行时,童宣包了一个包袱递到徐凤面前,小脸却扭到一边。 徐凤并不接,“这是?” 童宣看了徐凤一眼,复又将小脸扭到一边,“给你的。” 徐凤还是不接,“是什么?” 童宣吱唔了半天,“……方便面。” 徐凤接到手里,打开包袱一看,里面都是用油纸包的有男子手掌大的纸包,每个纸包上都盖着一方红色的戳“何处是他乡”。 童宣,“这本是我做的赠品,送给走长途的客商的,原则上一位客人只送一包,你、你花的银子多,就多送你几包,有泡椒味儿的、酸菜味儿的、香辣味儿的各种,吃的时候把面饼放进碗里,加上开水,再把佐料包和酱菜包打开,倒进碗里,用筷子搅一搅就可以吃了,若是条件允许,煮的时候加些蔬菜啊肉啊海鲜什么的,味道更佳。” 徐凤新奇不已,“面还可以这么吃?”,将包袱重新包好,递给身旁的侍卫,“不管味道如何,本公子都收下了,此去帝京尚有一千余里,留着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时候吃。” 童宣眨了眨眼。 徐凤,“看来你还有话要说?” 童宣,“过些日子,何处是他乡要在青律城开分店,你若是经过青律城,有认识的朋友什么的,不防替小店美言几句,开业之日能去捧场最好。”推销的时候脸皮一定要厚、要厚、要厚。 徐凤忍不住笑了,“好,这个不难。”想了想,“你是不是对每位接受赠品的客人都这么说?” 童宣点头,“当然了,青律城酒楼饭馆林立,竞争很是激烈,若是不提前打些广告,只怕开业的时候无人问津。” 主上真是嫁了个好夫婿啊,,既能做开心果,又是挣钱小能手。 徐凤认真地想道。 除了方便面,童宣还做了很多小点心做赠品,空重山上有一片野生的山楂林,秋天里熟透了,红了半边天,当地虽有人采摘,但也只知道拿来生吃,童宣让大壮去摘了一马车回来,做山楂糕,因为成本相对较低,赠送的量便大些,酸酸甜甜的,又能消食化积,颇受客人欢迎。 但最受欢迎的还是方便面。 青律城有家镖局,押镖的时候经过何处是他乡,童宣送了几包给他们路上吃,结果回程的时候,镖师和趟子手一齐涌上前,问童宣,“贵店还有多少方便面,开个价,我们都要了”,装了满满一镖车回去。 “哎呀,这方便面意外地受欢迎啊”,莲净坐在梧桐树上的藤椅上,一边啃着泡椒凤爪一边说道,“只可惜饭馆的生意太红火,小童抽不出太多时间炸面,不然真应该多准备些,光是卖方便面这一项便能挣不少钱呢。” 林媛正在剥一颗糖炒栗子,待将果肉放进嘴里,才不紧不慢地道,“前天周安来信说,如今青律城的人都在四处打听何处是他乡分店店址、询问何时开业”,说着又剥了一颗栗子,“只因装修还未完成,暂时无法开业,我便让周安先将店招和匾额挂上,并在大门上贴上了开业时间,广而告之。” 莲净朝盘子里吐出一块鸡骨头,“这店还没开呢就这么火了,可见赠品不白送,广告没白打。” 一旁正在吃香辣猪蹄的獬则道,“关键是菜好吃。” 莲净手中凤爪朝獬的脑门隔空一点,“没错,这话在理。” 林媛笑道,“可不是。” 47.所以你就安排自己站中间了? 离青律城分店开业还有半个月,林媛便令周安自郡主府和周王府选出十几名身强力壮的下人,从重阳谷向青律城搬运泡菜、酱菜、竹叶青以及童宣自制的火腿等食材,辣椒则由周安亲自押送以防有失。 如今何处是他乡主打一个“辣”字,辣椒也就成了镇店之宝,当然要格外小心。 青律城分店的装修,以重阳谷店面为模版,重阳谷二楼的店招,在“酒”字旁边,又挂起一面“辣”字,青律城分店二楼,自然也飘扬着一面泼墨狂草“辣”字,乃是一天莲净吃完泡椒凤爪,又喝了一坛竹叶青后奋笔疾书一气呵成,林媛惊艳不已,立即找人绣了做店招。 离青律城分店开业还有三天。 将重阳谷店面暂时交给雪辽和海生打理,童宣、林媛、莲净等便搬去青律城了。 出发这日,童宣和林媛一辆马车,童宣赶车,莲净和獬乘一辆马车,重玲赶车,小寒、处暑则骑马而行,小寒的跑堂交给了一名新雇用的小伙计,处暑的火夫则由自重阳递运所退役的一名老水兵顶替。 此时已是深秋了。 沿路山上的枫叶红了,甚是漂亮。 童宣觉得可惜,“要是有手机就好了,大小姐、你还有小谢咱们站在枫树前合张影,留个纪念,多年以后拿来看,青律城分店开业前,咱们是多么意气风发。” 林媛掀开马车门帘,“手机是什么?” 童宣大概解释了一番,“人手一部,随时可拍照,自己也可以给自己拍,可方便了。” 林媛一脸向往,“连我也想再活七百年了……” 正自憧憬,“嗖”,一块鸡骨头擦着面孔飞过。 “沿途的风景真是好啊,果然选择走陆路是对的。” 旁边赶超上来的马车里,莲净端着一盘泡椒凤爪面朝车窗而坐,一边啃着凤爪一边说道。 说话间,一抬手,“嗖”,又一块鸡骨头贴着童宣后脑勺飞过。 林媛,“……” 童宣,“……” 大小姐,你这不文明的举动,也就是在古代,要是在未来,给人用手机抓拍了发到围脖上,看全国人民不一起声讨你。 童宣吐槽的空,莲净的马车已经超到了前面,童宣这才发现,另一面窗户也在向外发射骨头。 “先走一步。” 獬伸出纤白的玉手,挥了挥手中的香辣猪蹄。 童宣,“……” 林媛倒是笑了,“新店要开业了,她们两个都很开心,随她们去吧。” 不随着她们又能怎样,你能管得住小谢,你能管得住大小姐么? 童宣摇着头叹了口气,继续赶路。 装的。 其实心底也是蛮开心的。 火锅底料是要提前准备好的。 开业前一天晚上,童宣让小寒在分店后院支起大锅,处暑生火,自己卷起袖子,往锅里倒上牛油、辣椒、花椒,开始翻炒,中途又加入豆瓣、豆豉、生姜,很快,一道道麻辣鲜香的味道便飘散到街巷上空,附近的居民披衣起床,顺着香味找到饭馆,“这什么味这么香?”、“好香啊”、“从来没有闻到这么好闻的香味”,交头结耳议论着。 直到童宣炒完底料,还有很多人没有散去,童宣上前拱手笑道,“各位街坊,这是小店火锅底料的香味,各位若是喜欢,小店明天开业,欢迎前来捧场。” 众人皆道,“就冲着这香味明天也要来尝尝。” “童儿,有件礼物送你。” 童宣洗完澡回到睡房,林媛一身雪白的睡衣拥被坐在床头,在烛光下微笑着道。 童宣正自擦着头发的手停了下来,即惊喜又好奇,“礼物?” 林媛点点头,“先擦干头发再给你,别着凉。” 待童宣擦干头发上了床,林媛才拿出礼物,在童宣面前展开。 是一幅用五彩水墨做的画。 火红的枫叶林前,三位年轻的女子比肩而立,左手边停着两辆马车,一辆马车中飞出一块猪蹄形状的骨头,右手边有两匹马,马前分别立着一名身材修长的年轻男子和一个略显驼背的白发老翁,落款上写道,“大照弘光元年秋摄于落霞山枫叶林”。 用毛笔画的照片。 童宣的眼睛瞬间湿润了。 “这是你,”林媛玉白的纤指指着最右边的少女道,“穿回女装的你”,又道,“没让大小姐站中间是不想她靠着你。” 所以你就安排自己站中间了? 童宣挂着泪珠的脸上不由跃出两只小梨涡,待到看清最左边的莲净手里还拎着一只凤爪时忍不住笑出声,太生动了,线条、光、影和色彩的巧妙运用,手工所绘的照片远比手机拍的生动。 童宣将“照片”小心地叠好,压在枕头下,在林媛脸上飞快地吻了一下,便扯过被子睡下了。 林媛捂着脸脸颊,怔怔发了半天呆,才吹灭蜡烛。 开业这天,两层楼的店面,座无虚席,光是那家衷爱方便面的镖局便来了三大桌人,小寒一个人跑堂根本忙不过来,林媛便让周安自郡主府找了一名手脚勤快的小厮顶上来,又自周王府选了两个聪明伶俐且可靠的家生子奴才到厨房做小工,獬和重玲则分担了案上的工作,六口灶,统共只有童宣一人掌勺,肩上搭一条汗巾,忙的来回转,汗都顾不上擦。 本以为到下午,捧场的人一走,便没有多少吃客了,毕竟是新开的店,知名度不能跟老店比,没想到,上午吃完的人回去一宣传,下午前来尝鲜的吃客反而更加汹涌,一波又一波,不减反增。 饭馆的生意好成这样,林媛极为错愕,莲净道,“看这势头,今天都不用打烊了。” 可是童宣怎么吃的消? 林媛亲自写了一封告示,命小厮张贴了,上书“本店于戌时打烊”。 饭馆位置,靠近青律城夜市,这个点打烊实在是偏早了。 但只有童宣一个人掌勺,客人又这么多,除了提前打烊,林媛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不管怎么样,也不能把人累坏了,毕竟身体最重要。 虽然贴了告示,仍有客人在戌时之后赶来,不肯就去,饭馆最终到亥时才得打烊。 第二天,客人依旧如云,第三天……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生意还是一样火爆,而“戌时打烊”的告示也成了一纸废文,饭馆几乎每天都在亥时之后,有时甚至到子时才得打烊。 林媛有时甚至想,颁一道圣旨,贴在店外,吃客们才不会无视吧? 莲净却并不担心童宣的身体,“你看小童像是吃不消的样子么?” 确实,一天十二个时辰,有十个时辰都在灶上忙碌,不做菜的时候要炒底料,不炒底料的时候就要做菜,一连数月下来,童宣不但没有丝毫萎靡,反而更加精神,皮肤呈透明的淡粉色,看起来比任何一道菜都可口。 林媛无从反驳,半响才道,“年纪这么小,每天做这么多活,只怕……长不高。” 莲净笑,“个儿不高,正好配娃娃脸。” 事实是,童宣一直在长个儿,去年个头只到林媛和莲净的肩,此时已只比两人矮半头了。 直到正元节,按照风俗,大照饭馆歇业七天,童宣才得休息。 加上郡主府的赋银也收上来了,渡过了财政危机,童宣暗暗松了一口气,心情格外好。 林媛准备带童宣和莲净到周王府过节,提前为两人做了几身新衣,到底是人是衣裳马是鞍,童宣穿上新衣,用上大带,更显的唇红齿白,眉目如画。 周王妃发话,“今天过节,我要尝尝小厨子的手艺。” 饭馆的生意好到不行,周王妃和几位周王侧妃早有耳闻,小厨子到府上来,怎能错过。 叫小厨子,并不是因为童宣名声不够大,而是因童宣年纪小,又长着一张白净秀气的娃娃脸,说不出的惹人喜爱,方有此爱称。 考虑到诸位王妃可能有人不会吃辣,童宣做火锅时特地准备了一张后世被称为鸳鸯的锅的汤锅,放了两种底料,周王妃虽是个能吃辣的人,还是称赞了一句,“小厨子是个有心的人。” 众人吃到尽兴,周王妃目光落在童宣身上,只是看,不说话。 几位侧妃见状,知道周王妃要问起那件事了,也都放下筷子,一起看着童宣。 莲净大概猜出周王妃要说什么,便附在周王妃耳边道,“我弟弟和弟媳已经拜了两次堂,就不用再拜一次了吧?”见周王妃不置可否,接着道,“人人都知道楚律郡主和逊帝容貌相似,此次朝廷造船,叶督造派人将郡主府和周王府的家产搬了个空,明显是弘光皇帝的授意,不是我说,敢上门提亲的恐怕没有人吧?嫁给一个厨子只怕是最好归宿了。” 周王妃也隐约知道,小厨子是按太、祖皇帝遗诏所选,点头道,“虽是这般说,明面上的文章还是要做,不然,不只楚律的闺誉不好听,令弟也没有名份。” 45.雪公子 林媛则道,“郡主府和周王府日常开支已是捉襟见肘,食邑的赋银要等到年底才能收上来,目下就算有童家周济,最多也只能支撑两个月,毕竟何处是他乡开张不过数月,营利有限,所以如今还是想个法了,多挣点进项,养家糊口要紧。” 莲净撇嘴,“童家娶你进门,供你吃饱穿暖已是尽了夫家的义务,哪里有养你两府上下上百口人的道理。”又道,“就算你那叔叔有意陷你于困境,你那亲娘难道眼睁睁看着你饿死不成,还有你那爱打扮的姑姑,从她那把剑柄上挖下一块宝石来也足够两府人吃几个月了……” 呃,大小姐这张嘴尖酸苛薄起来真是要命。 童宣好想伸手捂住莲净的嘴,少说几句啦,给媛媛留点面子。 林媛心知肚明,莲净虽然没有为当年旧事报仇、取她性命的意思,但心里那股恨意却时不时涌上心头,嘴上难免就不好听,而且其性格本来就喜怒无常,因此并不计较,只道,“回重阳谷前,我同周管家说了,要在青律城开一家何处是他乡的分店,郡主府也曾置办了一些产业,但因经营不善,最终关门大吉,倒是留了几间店面房子,租给他人使用,我已让周管家前去与租客商议,择日收回,带人打扫清理,留做开分店用。” “在青律城开分店?”莲净摆出麻花眉,“本小姐刚从山河村搬到重阳谷,开了分店,又要搬去青律城,将来又不知要搬到哪里,这样搬来搬去,本小姐还不如重操旧业一辆马车拖上家私四海为家呢。” 童宣吓一跳,“别、别、别,大小姐,这可使不得。” 林媛道,“开了分店后,童儿先去青律城掌勺半年,待那里的厨子能离手了,就回重阳谷来,还住重阳谷,如果大小姐喜欢,搬回山河村去住也行。” “唉,真没劲”,莲净摆摆手,“人活的久了,经历了诸多起起伏伏,有时候真是觉得生无可恋,难得我今天这么有兴致,说要做一番大事,你二人竟是如此不配合,一点面子都不给,真没意思,姐姐我不跟你们玩了。” 重玲将自山河村带来的那把藤椅放在梧桐树下,莲净躺在上面,摇啊摇看着天空,那眼神是失落的、黯然的、孤寂的以及泫然欲泣的。 …… 童宣和林媛对望一眼,一起笑着走过去,一个捶腿一个揉肩。 童宣道,“大小姐说的对,咱们三个一定要做番大事。” 林媛也道,“有大小姐运筹帷幄坐阵指挥,咱们什么大事做不成,大小姐你说是不是。” 莲净给侍候的舒服了,“哧”地笑了起来,“好了好了,大事我早做腻了,方才只是说笑而已,现如今,我只对咱家饭馆感兴趣,小童啊?” 童宣粉白小拳在莲净腿上殷勤地捶捶捶,“在呢。” 莲净满意地看她一眼,“你把咱们何处是他乡的菜谱整理一下,列出十道特色菜,在乡间开饭馆可以随意,进了城毕竟不同,需得上得了台面才行。” “……大小姐我写的菜谱只怕没人能看懂呢。” 简体字,小学生似歪歪扭扭,笔画粗细不一,一撇斗样粗,又一撇丝样细,以及各种。 “小童啊你可是要做大东家的人”,莲净坐起身子,一脸认真地道“是不是应该先跟我学写字呀?” 童宣跌坐在地上,“不要了,有大小姐和媛媛在,这文案上的事哪里轮的到我,再说还有咱们账房代先生呢,他写的那本《志怪杂谈》我翻了看过,字写的可好呢。” 林媛道,“大小姐你就别为难她了,这菜谱我来执笔。” 此时已经入秋。 首次栽的辣椒已经收上来了,一串串,红通通,挂满了一院子,两厢檐下的陈列架上,摆满了各种瓜菜,都是自家种的,有的是山河村两亩地产的,有的就是后院菜园子里出的。 “玉米、花生、土豆、西红柿、南瓜的缺席真是令人痛心呐。” 童宣一边嘀咕,一边提了一袋黄豆摊在院子里晒,再晒一个太阳,放一个冬天都不碍事了。 “好在辣椒提前现身了。” 童宣站起身,到水井边洗了手,便去找林媛了。 想了好几天了,十道特色菜,六道主打香辣,考虑到部分人不能吃辣,另四道则以淡雅爽口为特色。 童宣决定了,要让“辣”字成为何处是他乡的灵魂。 其它的菜就多了,有上百道。 林媛用正楷写完菜谱。 莲净发话了,“六道香辣特色菜,本小姐要先尝为快。” 林媛也道,“我和大小姐先尝了,或许能提出改进的地方。” 童宣,“……我怕你俩不能吃辣。” 莲净和林媛异口同声地道,“无防!” 童宣有心让二人知难而退,第一道菜做的是以麻、辣、鲜、香为特色的……四川火锅。 锅底放足了红辣椒。 上好了菜,童宣小手托腮看着两人吃,脑海里想象着两人辣的面红耳赤眼泪直流伸着舌头不住扇风的样子,差点笑出了声。 然而最终看到场景却是,十余盘火锅菜吃的干干净净,两位佳人香汗淋漓,连声道,“好吃!好吃!这道菜过关了!” 童宣目瞪口呆,呃,这不科学,大小姐明明闻辣椒种的时候都被呛的咳嗽不止好么…… 本来一边啃着酱猪蹄一边围观的獬,手中的猪蹄掉到了地上,内心好像哪里崩溃了,主上可是做过五年皇帝的人,什么菜没吃过……这道叫什么火锅的菜真有那么好吃么?难得地歪起了脑袋,做出了有生以来最生动的表情。 而獬,很快被证明是何处是他乡最能吃辣的人。 就算再能吃辣,吃多了还是会上火。 童宣每隔两三天才做一道主打菜,众人用了半个多月才尝了六道菜。 经过时间的验证,何处是他乡吃辣排行中,獬是当之无愧的状元,解元则是莲净,林媛摘了探花,童宣才排第四,其次是账房代芳,大壮和海生意外地不能吃辣,稍微沾点辣一张脸就红的似煮熟的螃蟹,雪辽、小寒、处暑只能吃微辣。 “哎呀,这么看起来,男子反倒不及女子能吃辣呢。” 童宣捏着下巴想着。 林媛在一旁笑,“这倒未必,大概只是咱们家的人和伙计是这样吧。” 两人正在前院说着,一位身材修长、面若冠玉的男子闭着眼睛、扇着鼻翼,走了进来,一边走一边沉醉不能自拔,喃喃自语地道“这味道……好香啊……” ……这是哪里来的吃货,小寒也不招待,由着他走到院里来? 男子一直走到两人面前,才睁开眼睛,却视二人不顾,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后院红通通的辣椒,“这味道莫非是这种食材发出来的?” 正坐在桌子旁啃着红烧香辣猪蹄的獬抬起了头,男子这时也看到了獬,哈哈笑道,“女孩子家吃猪蹄的样子实在不雅喔。” 林媛早已认出,来人乃是为她逊位立下“汗马功劳”的曹国公徐凤。 徐凤之父是赫赫有名的开国名将徐真,太、祖封为曹国公,徐真早故,徐凤十四岁便承了国公爵,十七岁的时候被景元皇帝封为兵马大都督,率兵镇压秦王,结果一路从秦王封地鲜阳败回帝京,最后还开门迎降。 今年堪堪二十岁的徐凤,在大照是各种出名。 “嚓!” 獬将猪蹄放到盘中,从腰间拔出了长剑。 “别生气,别生气,女孩子生气就不好看了,我就是说说而已,说说而已,啊哈哈哈……” 徐凤一面笑一面倒退,退到了林媛面前,眼看着就要撞上林媛,童宣小手一伸,将徐凤推到了一边,用手指着徐凤的鼻间道,“你这人好不懂规矩,要吃饭到饭馆找桌子坐,居然跑到人家后院来唐突女眷,信不信我叫人打断你的腿?” 没想到男子却道,“啧啧啧,开了饭馆做了东家,这脾气立马不一样了,当年在码头上卖牛杂汤的时候你可不是这般咄咄逼人喔。” 童宣小手掐腰,“说的好像我认识你似的,你谁呀?” “啧啧啧,真是贵人多忘事”男子一边笑着一边凑上前,伸手便要去挑童宣下巴,童宣脑海中光星一闪,向后退了一步,“你、你、你是那个人……” 当年挑了她下巴,害她洗了好几天下巴的家伙。 “没错,正是我雪公子,当年在山河村码头吃了你做的菜,那美妙的味道至今记忆犹新,本公子可是从山河村一路找过来的呢”徐凤终于换上了正经面孔,“你可不要以为本公子是‘薛仁贵’的‘薛”喔,我雪公子乃是‘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的雪喔,只因在下生的洁白俊美方得此名喔。” ……这么自恋真的好么? 童宣想起了同样以自恋知名的团头霜降。 “主上,‘启’之小雪在此参上。” 徐凤目光扫过林媛,虽只是一掠,却已道尽离别之情。 虽然奉太、祖诏命加入“启”,并以二十四节气中的“小雪”命名,却保留了原来的姓名。 在二十四名成员中,徐凤是唯一一个。 48.丈母娘来了 吃完晚饭,林媛按周王妃的意思,留在了周王府。 莲净则把童宣带回了饭馆。 轿子都出了周王府所在街巷,童宣还扒着窗户依依不舍地看着周王府的方向,莲净抬手在她脑袋上拍了一下,“瞧你这点出息。” 童宣放下轿帘,摸着被打的后脑勺,噘起小嘴,一脸委屈地道,“在一起一年半了,还是第一次分开……” 莲净沉默片刻,“依周王妃的意思,你和林媛,不,楚律郡主,还得再拜一次堂,拜完之后你才能光明正大地拥有郡马头衔。” “郡马头衔要来干嘛?”,童宣胳膊支在膝上,小手捧着脸,歪着头,出了会神,一颗,两颗,最后竖起三颗手指,“再拜一次,都拜三次堂了,上次媛媛的姑姑来,还问有没有拜过高堂,估计这次都不能算完,下次还要再拜。” 莲净,“……我看应该不会有第四次了”,伸手掀开轿帘,向对面房顶一指,“你丈母娘在上,你现在就可以拜了。” 童宣顺着莲净手指的方向一看,小嘴不知不觉,一点一点,张的圆圆的,如叹息般发出了一声惊叹——只见房顶上立着一条修长清秀的身影,飘逸的衣衫在风中猎猎鼓动,白色的面纱下,绝世容颜,若隐若现。 “大、大小姐”童宣用力扯住莲净衣角,“你、你说这是媛媛的母后?” 莲净点头,“没错,正是那只狐狸精。” 童宣吞了吞唾沫,“媛媛的母后这般年轻……” 莲净嫌弃地看童宣一眼,“少见多怪,我活了七百岁不一样很年轻。” ……七、七百岁…… 童宣白嫩的小脸瞬间崩裂,想转首去看莲净的表情,以确认大小姐只是在开玩笑,却怎么也转不动脖子,就好像脖子被冻僵了一样,而且思维也僵住了,脑海里万里雪飘,白茫茫一片。 “有些日子不见了,”心月狐似笑非笑地道,“圣教主一向安好?” “托尔等星锁的福,本座好的不能再好了。”莲净身形自轿内跃出,一甩衣袖,几名轿夫瞬间失去意识,身形定定地立着,维持着抬轿的姿势,随后双臂一振,天地变色,风起云涌,身体悬浮于半空,脚下绽放出耀眼的白光,呈现出莲花的形状,一头长发在白光的照耀中朝天竖起,居高临下看着心月狐,冷笑道,“这么久了,你这只狐狸还惦记着本座,本座当真为之动容。” 心月狐淡淡地笑道,“圣教主还是当年的圣教主,心月狐已不再是当年的心月狐了,圣教主养伤的这二十年间,本宿的功力每日都在精进,如今已足与圣教主一战。” “喔?是么?”莲净盛怒之下,眼角浮现出两抹刺目且妖艳的斜红,“那本座倒要领教领教。” 心月狐依然微微地笑着,“圣教主啊,你看本宿连兵器都没带,像是来打架的么?” 莲净缩起瞳孔,“喔?那你是来干嘛的?我听说新登基的皇帝废去你的太后之位,将你赶去给你那死鬼丈夫守陵去了?怎么?嫌陵园荒凉,耐不住寂寞,到江南来看小桥流水来了?”说完仰天大笑,“啊哈哈哈……” “圣教主真会说笑,”心月狐摇了摇头,丹唇在面纱下长长叹了口气道,“想这正元节乃是合家团圆的日子,我那不孝女却不肯回凤扬看我,我思女心切,只好到南方投奔女儿过节,图一个团圆罢了。” “你女儿已经嫁人了,团圆已不是你们母女两个人的事,需要加上你的女婿才叫团圆,不对,还要加上令婿的姐姐——本座,才叫团圆,啊哈哈哈……” 心月狐笑道,“圣教主笑的这般开心,我也就放心了,江湖上有句话,叫做‘一笑泯恩仇’,你我之前的恩怨今日便一笔勾销吧。” 莲净眼角刚刚消退的斜红再次浮现,“本座只不过是看在令婿的面上,暂将恩仇抛一边而已,待令婿百年之后,星锁的人一个也跑不了。” 心月狐并不生气,依旧笑道,“好,到时候就看圣教主有没有那个本事了。”抬头看了看月色,“时候不早了,一年多不见了,我有很多话想跟女儿说,就此别过。” 轿子抬回饭馆后院,莲净下了轿,轿子里的呆雁是重玲搬进屋的。 “小童这是怎么了?” 獬、小寒、处暑都随林媛去周王府了,重玲留下来看家,自是不知那边发生了什么事。 “没什么,”莲净轻描淡写地道,“小童就是看到丈母娘略有些激动罢了。” “……教、大小姐说的可是心宿心月狐?” “正是那只小狐狸,二十年不见,功力精进不少,我已能感觉到,她的气息变强大了。” 重玲一脸不屑,“教主的功力已更上一层楼,如心月狐这般区区小辈何足挂齿。” 莲净的心思已转到童宣身上,牙疼似“咝”地吸了一口凉气道,“你看这只呆雁……也许我该早点把一切告诉她的……” 重玲,“……” 第二天上午,林媛自周王府回来,愕然发现自家每天都比皇帝起的还早的小厨子,都这个时辰了,还睡在床上怔怔发呆。 “童儿?”林媛坐到床沿,拉过童宣的手放在掌心,轻抚着问道,“你这是怎么了?”可是想我了?我也想你,昨天晚上,半夜醒了好几次,伸手摸不到人…… “你问她怎么了,我来告诉你,”莲净不知何时站到了背后,“昨晚回来的路上,小童看到你那亲娘风姿绰约地站在屋顶上,然后就这样了。” “……母后见到童儿了?昨晚母后到我房里,竟只字未提此事。” “说什么见,你那亲娘正眼都没看小童一眼,枉我还提了好几次‘女婿’、‘令婿’什么的。”莲净两手抱在胸前,“想想也是,你那亲娘摆着那副撩人的姿势,明显是给我看的。”看了看躺在床上的小呆子,“小童大约也不是因为见了你亲娘才这样的,昨晚我还跟她说了我的芳龄。” 童宣这时忽地回过神来,一把抓住莲净裙绦,“大、大小姐,我掰着手指算了又算,大、大小姐,你家竟然是唐朝皇帝抄的……” 还记着莲净被抄家的事呢。 “所以你和重玲,一辆马车,四海为家,就、就这样过了几百年么?” 虽然自己也觉得抓错重点了,但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关于昨晚的记忆,到听到莲净年龄的时候嘎然而止,后面又发生了什么,她都不记得,甚至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回到饭馆的。 “傻姑娘,”林媛拉回童宣的手,轻轻拍了一下,“其间肯定发生很多别的事,大小姐不想提,你也就别问了,哪天大小姐想告诉你了,自然说给你听。” 童宣收回了目光,又开始发起呆来。 开始的时候,她毫不怀疑这个世界的主题是田园风, 后来林媛的姑姑出现,她才勉强接受了武侠风的事实, 如今大小姐自爆年龄,画风又变了,变的彻底看不懂了, 自己到底穿越到了一个怎样的世界…… “童儿,你前两天说今天要回重阳谷看雪辽跟海生还有李大使、孙驿丞、胡员外他们,一会我们收拾收拾就出发可好?” 林媛并非编造,童宣之前确实说了这话。 莲净也觉得,不能由着童宣发呆下去,呆出个病来可不得了,便道,“重玲你快去收拾一下行礼,准备马车,一会我们回重阳谷。” 重玲答应了一声,便出去办了。 中午吃了饭,一行人便出发了。 为了防止童宣坐在马车里发呆,莲净和林媛都没有乘马车,而是陪着童宣一起骑马,饭馆赚了不少钱,郡主府又收上了赋银,手头宽裕了,三人衣装一新,天气冷,林媛更是给每人添置了一件厚实的毛领披风,立时显的气派不少。 童宣格外开心,一会指着半山腰的粉色团云道,“你们看,梅花!”,一会又指着远处的山峰道,“像不像一把长剑直入云霄?” 等到回到重阳谷,雪辽和海生见了三人都有点不敢认了,雪辽由衷地道,“如今真是不一样了。” 童宣下了马,看了看雪辽,又看了看海生,墨玉一般的眼珠子转了转,笑道,“你们两个,有没有趁着我们不在,做出‘出格’的事来?老实交待。” 海生低下头,红着脸道,“宣哥你说的什么话。” 童宣道,“你俩年纪太小了,再忍一年,就给你们把事办了。” 结果就听雪辽道,“我们的事不劳宣哥哥挂心,倒是我和海生常常念叨着,宣哥哥和嫂子什么时候给我们童家生出个小少爷来,也好传递香火。” 童宣小脸立时红透,憋了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倒是林媛笑道,“你和海生以后多生几个,童家的香火就靠你们了。” 49.明婉小姐来晒娃 如此,相见后,说笑一番,雪辽和海生便忙着为众人安顿行礼。 童宣提着点心去拜访李大使、孙驿丞他们了。 莲净和林媛坐在后院说话,旁边,小泥炉上温着一壶竹叶青。 “昨天晚上你那亲娘都跟你说了什么?” 莲净一边拿着小扇给小泥炉扇火,一边漫不经心地问。 林媛一笑,“她是不是跟你说——有很多话要对女儿说?” “对啊,”莲净点头,“说是大过节的,你不肯北上看她,她只好南下投奔你,为的娘儿俩过个团圆节。” “我母后一向喜欢在人前制造错觉,令别人以为她很在意我,事实上,她并不真正关心我。我们母女独处时总是无话可说,昨天晚上她出现在我房间里,也是如此,我坐在床头胡乱翻一本书,等她开口,但她只是坐在桌旁摆弄那套茶具,为自己煮了一壶茶,一杯一杯小啜,啜到后半夜,站起身道‘我走了,别忘了自己是谁’,统共只说了十个字。” 莲净愣了一下,随后大笑,“原来你亲娘是这种人,她在房顶上站着,姿势明明很撩人,跟我斗嘴也很有一套,见了真正关心的人,却说不出话来了。” 林媛只是摇头,“你并不了解我母后。” 莲净并不与林媛争辩,竹叶青温好后,倒了一小杯递给林媛,自己也倒了一杯端在手里,抿了一口,咂咂嘴,“你知道么,七百年的时间,有一百多年都被我花在酿造竹叶青上,咱家饭馆生意好,我的竹叶青功不可没。” 林媛,“……那是自然。”停了停,“大小姐,我有件事问你,你可否跟我实话实说?” 莲净抿一口酒,“说。” 林媛深深地看着莲净,思想片刻,方道,“大小姐你被星锁偷袭后,本来……大小姐得以再生,是否与童儿有关?” 莲净轻哼一声,“我早料到你会有此一问”仰头喝尽杯中酒,酒杯放到身旁小案上,“世人欲置我于死地,必须同时将我和重玲杀死,只要重玲不死,我便也不会死,只不过,不死并不代表可以像正常人一样活着,你永远不知道生命可以以何种形式存在。” 林媛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原来与童儿无关……” 莲净道,“我话还没有说完”,沉寂了片刻,方接着道,“那时的我,虽然未死,但也并不是一个人,只是一个人形的蛹,有血肉,但无筋骨,有意识,却不能行动,每时每刻都要忍受切肤锥心之痛,直到遇到小童……” 林媛心中一震,果然是因为童儿。 “那日天气极好,阳光普照,没有一丝风,重玲在草地上铺了毡,将我从马车里搬出来,放在毡上晒太阳,并在我面前摆了十几盘点心果品,但我并无胃口,小童就在这个时候出现,不知道独自在山里走了多久,瘦的不成人样,脸上抹的都是灰,只有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极是灵动,肩上一个擀面杖,撅着一个小包袱,腰上脖子上挂满厨具,样子十分可笑,她想吃我面前的点心,却不好意思开口,便蹲在山溪边,不知拿什么食材,烧了一锅汤,端过来做交换,我光是看着她,就觉得心情好了很多,知道她一定饿极了,便同意了,她吃点心的时候,狼吞虎咽,我看着也有点饿了,便让重玲喂我喝汤,说到这里,我想你一定猜到了,就是这锅汤救了我,喝了汤后,我甚至能听到自己体内骨头和筋脉极速生长的脆响……” 林媛,“……怕是童儿自己也不知道做汤的那些都是什么食材。” 莲净点头,“后来我问过她,她说,她在山里走,遇到树菇一类,觉得能吃的便随手放进包袱里,有些根本叫不出名字。” 林媛摇头,勿自笑了一会,再次摇了摇头。 莲净自斟自饮了几杯酒,“我以我经历过的痛苦发誓,一定会对星锁复仇,但也不会在小童在世时动手。” “童儿百年后,我也不在了,那时候你欲对我母后和姑姑如何,我自然无力过问,只是,”林媛说到这里停了下来,从小案上提起酒壶,不紧不慢地倒了一小杯,这才道,“童儿若是跟大小姐一样长寿或者更长寿,大小姐这仇还报不报了?” “噗”,莲净一口竹叶青全喷了出来,“我竟未想到这一层……” “童儿身上的反常之处,想必大小姐也注意到了,她每日做那么多的活,手上和脚上竟不会起茧,一天十二个时辰有十个时辰脚不沾地地忙碌,持续数月,竟然丝毫不觉得累,我曾问周王府选去的两个小工,有没有认真学艺,两人皆说东家太忙了,没时间教他们,他们虽然自己用心去看,但东家的动作太快,他们只能看到一串串残影,根本看不清动作,照葫芦画瓢学个样都无曾学起,‘启’之小雪也说,无论他的剑多快都无法近童儿的身,如果童儿不曾习武,当真令他无地自容。” 莲净道,“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小童的力气和速度,远胜常人,我更是早就注意到了,但小童曾说过,她是有师傅的,而且她的师傅临终前曾说‘本门就只剩下你一个人了’,因此可以推断小童是自幼习武之人,这点没有疑问,所以我对小童身上所谓的‘反常之处’并不觉得奇怪,只是对她的师门有些好奇罢了。” “大小姐既对童儿的师门好奇,那么有没有想过,童儿的师门或许比大小姐的师门更为古老更为神秘呢?身为该门在世的唯一传人,童儿将来可能比大小姐更为长寿呢?” “听你这么一说……”莲净眼睛忽地一亮,但很快又暗淡下去,“我还是觉得可能性不大,小童并无一丝内力,足可见其师门充其量只是一个精通外家功夫的小门派,说白了,这一类功夫也就是能起到强身健体的作用而已。” 林媛点头道,“但愿如此。我虽不曾习武,但母后和姑姑都是星锁弟子,耳染目濡,也知道,修习内家功夫的人,若是不懂法门,很容易走火入魔,轻者气血凝滞,重者性情大变,死于非命,都是有的,童儿若当真只是练过外家功夫,倒不用担这些心了。” 莲净却陷入长久的沉默。 林媛转首去看莲净时,莲净忽然开口道,“哪天,还是抽空去那座山上看个究竟比较好……” 林媛正要说什么,童宣喜滋滋地回来了。 “李大使,孙驿丞,胡员外,都答应晚上来家里吃饭,”童宣一边说一边卷起袖子,“我去准备一桌酒菜。” 雪辽放下手边的活,“我去给你打下手。” 海生也跟着进了厨房。 酒席还没摆上,李静三人便已来了,见了林媛,由胡瑜领头,跪地行礼,“小民等见过楚律郡主。” 林媛尚未说话,莲净便道,“啧啧,胡员外,你的消息可不是一般灵通啊。” 胡瑜道,“不瞒大小姐说,小民曾入朝为官,得见天颜,初见郡主时,便觉与天子容貌相似,有如一人,所不同者,惟性别而已,心中惊异不已,近日家人去青律城办事,听当地人说了楚律郡主的遭遇,小民方知童夫人便是楚律郡主。” 莲净道,“天下长的像的人多了,你怎能笃定?” 胡瑜道,“小民年过七十,有些事,自己虽能意会,却不足与外人道。” 莲净笑道,“你是说你已人老成精了是吗?” 林媛道,“都起来吧,以后不可多礼,就当我是童夫人待,朝廷的事切不可再提。” 胡瑜三人答应一声,站起身。 刚刚得知林媛身份的雪辽、海生、代芳、大壮等人又跪下一片,林媛也道,“都起来,一家人,不必多礼。” 莲净看了雪辽一眼,意味深长地道,“雪辽啊,你嫂子的身份,自己知道便好,不可对外宣扬,你可记住了?” 雪辽惶恐不已,“是,雪辽谨记在心。” 莲净点点头,又看向海生,“海生,你也记住了?” 海生抬起头,郑重地道,“大小姐放心,我记住了。” 此时暮色已深。 童宣做好最后一道菜,招呼众人落座,当下席开两桌,众人都吃的极为尽兴。 第二天,童宣正张罗着回山河村,不想有故人来访——三分明月楼的大小姐明婉和夫君玉官。 “明婉小姐!”童宣发了会呆,这才上前将两夫妻迎进后院,“我早就说要回三分明月楼看看老东家,一直没抽开身,没想到明婉小姐你竟然到重阳谷来了。” 明婉笑道,“难得你还记得我这故人”,看了身旁玉官一眼,“何处是他乡生意那么好,我和夫君也知道你走不开,所以趁着正元节饭馆歇业来重阳谷看看,没想到你们一家还真在重阳谷。” 林媛走上前,请明婉和玉官坐,又吩咐雪辽上茶。 明婉上下打量着林媛,飞给童宣一个眼风,“想必这位就是童夫人了?” 童宣红着小脸道,“正是”,看着玉官道,“没想到明婉小姐竟然嫁给了玉官,我还以为会是响堂赵至峰的儿子赵瑞呢。” 明婉却不接童宣的话茬,仍去看林媛,“童夫人真正担得起‘风华绝代’四字……不知可有消息了?” 消息? 童宣尚未明白过来,明婉向门外喊了一声,“李妈,宝儿可睡醒了?” “回夫人,”一位中年妇人抱着襁褓婴儿自门外轿子中走了进来,“宝儿刚刚醒了。” 明婉至李妈怀里接过儿子,抱到林媛面前,“你和童宣比我和玉官早几个月成婚,不知有喜了没有?” 林媛,“……” 童宣,“……” 呃,明婉小姐,你和玉官大老远走一趟,不会就只是为了晒娃吧? 50.莲净石化了 玉官眼见场面尴尬,忙笑道,“这一年多童宣只顾忙生意上的事,那什么的……就给耽误了,以后多花些功夫,孩子自然会有的,啊哈哈……” “啧啧,”莲净从屋里出来,“这不是三分明月楼的明婉小姐么,孩子这么点儿大就抱着出远门,就不怕闪了风着个凉什么的?能生可也得会养啊。” “哟,这不是当年在三分明月楼一口气背过去差点没缓过来的莲姐儿么,休养了一年多,如今气色大好了,说话便不留口德,就不怕旧病复发么?” “你不提当年还好,你提起当年,你自己说,我们童家该怎么欢迎你夫妇二人呢,是开门放狗呢,还是怎么着?” 明婉,“……” 林媛道,“过去的事,不提也罢,只不知明小姐携夫君登门,是否有事?若是有事,不防开门见山,一会我们一家便要准备起程回山河村,时间上只怕有些赶。” 明婉点点头,将怀里的婴儿交给李妈,“既然童夫人这般说,那我也不拐弯抹角了,我夫妇此次登门,是想请童家到青月城开分店来的。” “喔?”莲净搬了张椅子居中而坐,“三分明月楼请何处是他乡去青月城开分店,这可真是新鲜,莫不是三分明月楼倒闭了,要把店面转给我们……” 林媛道,“大小姐,且听她说完。” “真是让莲姐儿失望了,三分明月楼乃是青月城上百年的老字号,岂是说倒就倒?实不相瞒,如今生意红火的很呢”,明婉不屑地瞟了一眼莲净,清了清嗓子,接着道,“当然了,跟何处是他乡比起来,还差了那么一点,上个月玉官到青律城采购食材,亲眼目睹,到何处是他乡吃饭的人在门前排着长长的队伍,据说是因为没有提前预定桌位,但又想在当天吃到招牌菜,是以不惜排队等候。” 莲净道,“是有这么回事,你既然知道何处是他乡生意好到这般地步,还要请童家到青月城开分店,莫不是想自家的酒楼早点关门大吉么?” 明婉道,“有道是众口难调,每个人的口味不同,何处是他乡的招牌菜再好吃,也总有人不喜欢,而我三分明月楼也有自己的招牌菜和死忠吃客,何处是他乡生意再好,也不能独揽客源,三分明月楼仍将屹立不倒。” 童宣听的一头雾水,“我听了半天还是不明白——明婉小姐到底为何邀童家开分店呢?” 明婉笑道,“不为别的,只为两家的生意都更上一层楼,三分明月楼借百年老字号给何处是他乡一用,何处是他乡将外邦传来的珍稀食材番椒与三分明月楼共享。” 莲净揶揄,“你直接说是为番椒来的不就得了。” 明婉语调放低了些,“凡是食材,吃的人多了,日后总要扩散出去,那时候也就不值钱了,若是童家现在肯出售番椒,三分明月楼定然不会亏待了童家,不但每一批番椒皆按价购入,且三分明月楼每月的盈利都与童家三七分。” 童宣竖起三颗手指,“明婉小姐,你是说会给童家三成的分红?” 明婉道,“正是。童宣,你可还记得,与三分明月楼隔着一条大街,是一座三层楼店面的银楼?” 童宣点头,“记得,怎么?” “这银楼老东家过世后,少东家经营不善,生意已然做不下去,欲将店面卖出还债,如今正急着找买主,我和玉官此来,就是想请童家趁机盘下店面,开一家分店……” 童宣,“……明婉小姐想让何处是他乡在三分明月楼对面开分店?这、这……” 明婉笑道,“这有何不可?当年你曾在我家做过小工,后来辞工,我娘不放你走,闹起不小的风波,至今很多人都还记得,你在我们对面开分店,正可以借此说事,向全城放话,要与三分明月楼一决高下,而三分明月楼也会做出回应,众人口耳相传,两家店的名号便会越传越响,而我们两家掌勺大厨都身负绝技,且握有珍稀食材,到时候各显神通,还怕不财源滚滚吗?” 呃,懂了,这是要借炒作上位的意思,有真本事,必须是越炒越红。 童宣点了点头,“媛媛,大小姐,我觉得明婉小姐的提议很不错。” “确实值得一试,”莲净抚掌笑道,“明婉啊,当年你到山河村斗纸鸢的时候,我就看好你,如今果然不负我所望,很有生意头脑,啊哈哈……” “莲姐过奖了。” “不过,要让童家同意这笔交易,我还有两个条件,一是,童家可以出售番椒,但不出售菜谱,三分明月楼想拿番椒怎么做菜,那是三分明月楼的事;二是,三分明月楼与何处是他乡的七三分成必须持续五年,五年中,每月都要按时将分红交给童家,五年后,三分明月楼方能独得所有盈利。” 明婉爽快地道,“行,就按莲姐说的办,莲姐若觉得口说无凭,那便白纸黑字签字画押。” 一直不曾出声的林媛这时候道,“我们虽然同意了,但有些琐碎细事还需商议,待商议定了,再立下字据不迟。” 明婉表示理解,“方才童夫人说,你们一家赶着回山河村,那我和玉官就不打扰了。”说毕便起身告辞。 童宣和林媛送夫妇二人到门口。 明婉回头看了看林媛,对童宣道,“赶紧生个吧,我家这个是儿子,你家头胎若生了女儿,随了你夫人的相貌,两家订下娃娃亲,我和玉官一辈子为童家做牛做马也愿意。”压低了声音道,“夫人生的真是好看,就连同为女子的我,看了也动心呢。” 除了做花瓶可圈可点,难道我就没有别的优点了么? 林媛唇角抽动了一下。 “呃,”童宣陪笑,“这个……只能看天意了。” 说是有些琐碎细事要商议,其实最主要的是人手的问题。 有了郡主的身份,林媛现在手边明面上可以动用的银两,盘下三分明月楼对面的店面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关键是厨子的人选。 重阳谷店面,青律城分店,初期的厨房,可以说全靠童宣一个人支撑。 太累了。 林媛很心疼。 青月城的分店,再不能这样了。 一家人回到山河村后,童宣便带着自己做的小点心小零嘴儿,到村子里以前走的比较近的几家串门去了。 林媛和莲净趁着这个空,到青月城看了店面。 “不管你怎么想,”两人站在店面三楼,居高临下看着大街行走的路人,莲净拍板道,“这次我要动用重火令了。” 明教是一个极为庞大且严密的组织。 但是并没有几个教徒见过教主,一向奉重火令行事,重火令便如教主亲临。 林媛,“……似乎没必要这般大动干戈吧。” “明教崇火,又名拜火教,这支火头军由明教的人来做最合适不过,再说,启的小寒在跑堂,处暑做了火夫,星宿的獬做了庖丁,明教若不出些人力,也说不过去。” “可是大小姐,”林媛表示怀疑,“跑堂烧火这样的事,原是不需要什么技巧的,做菜就不一样了……” “这有何难?”莲净两手抱胸,不以为然地道,“可以让小童教嘛。” ……你确定那些铁骨铮铮的江湖汉子愿意学做菜么? 林媛将手放在唇前轻轻咳嗽了一声,“既然大小姐决定了,那就按大小姐的意思办吧。” 莲净的目光落到三分明月楼的店招上,“昨天见面的时候,两家半真半假的几乎要吵起来,将来面对面竞争,还要演戏给外人看,这就不止是动嘴皮的事了,只怕两家伙计一时失控,抄家伙冲到大街上兵锋相对,上演全武行都是有的,因而有必要提前做好准备。” 林媛拱手,以示钦佩,“大小姐真是未雨绸缪,思虑周细。” “有件事我要给你提个醒,”莲净意味深长地道,“将来为了制造‘风波’,让外人有看头有嚼头,明婉肯定会拿孩子说事,说何处是他乡的老板娘不能生育什么的,你可要沉的住气。” 林媛,“……明年便让海生和雪辽成婚,日后生了孩子,过继一个过来,堵上明婉的嘴便是了,这种事我怎么会放在心上。” “你有这个气度我就放心了,不过有时候想想,也真是可惜,你和童宣这样一辈子,倒真成了名符其实的‘绝代’佳人了。”莲净说到这里,眯起眼睛,面孔逼近林媛,“其实我也很关心……你和小童到底有没有——行过房?” 林媛直言道,“行、房是男女之间的事,我和童儿同为女子,怎会做出这等事。” 一缕冷风夹着一片树叶打着旋从头顶飘过,莲净石化了,“……” 林媛又道,“我想,童儿也是这么想的。” 莲净风化了,“……” 这还是两个孩子呀,纯洁的孩子。 我是否要指点一二呢? 莲净觉得这是个很严肃的问题。 51.你是在夸我吗你? 莲净和林媛从青月城回来,已是傍晚十分。 走进院子,看到家里来了几位客人,水生和长顺也在,童宣在厨房做菜,这两人便陪着客人坐在老樟树下的石桌旁闲话家常。 “莲姐儿和童宣媳妇回来了”水生和长顺一起站起来,“吃饭了没有,一会一起吃吧。”说话的语气俨然家长一般。 莲净忍不住笑,“水生啊,你可真不把自己当外人。” 水生也笑,“本来就是一家人不是。” 莲净挺喜欢水生的性格,“谁说不是呢,你和长顺陪客人坐着,我和林媛走的累了,先回屋歇会,一会吃饭了再过来。” 水生笑,“行,等开饭了我叫你们。” 童宣做好了菜,把上菜的活交给水生媳妇,来到堂屋,“大小姐,媛媛,要不把饭菜送一份过来,你们就在屋里吃吧?”院子里都是些粗犷汉子,童宣真心不想两人跟他们坐一起,光是那些人身上的味,媛媛估计就受不了。 莲净道,“我本是乡野之人,出去吃也无防,林媛就算了,就让她在屋里吃吧。” 林媛点点头,“不知来的这些客人是些什么人?” 童宣道,“都是跟我同年进三分明月楼做小工的人,听说我回山河村了,过来看看的。” 林媛微笑,“原来是专程看童儿来的?那是应该好好招待。” 饭菜上桌之后,水生给每人满了一杯酒,端起来,“先敬莲姐儿一杯。” 莲净也端起酒杯,“正元节没事,多喝点也无防,来,各位,今天不醉不休。” 便在这时,院外又有两人来访,却是一对夫妇,男的道,“真是不够意思,喝酒都不叫上我。” 童宣刚给林媛端了饭菜回来,待借着院里的灯光看清了来者的样子,不由迎上去道,“在旺,润珠,你们来啦?” 水生道,“怎么没叫你,是你老子娘说,你带媳妇去看大夫了,以为你抽不开身呢。” 童宣听了,关切地道,“在旺,润珠的身子要紧吗?” 在旺摆摆手,“哪有什么病,大夫说润珠是害喜了,给拿了两包安胎药。” 水生大笑,“你小子行啊,这么快就一举中第了,哈哈哈……” 童宣,“……”,默默地给在旺和润珠搬了两把凳子来,安排两人坐了,便去堂屋陪林媛了。 晒娃什么的,最讨厌了,哼。 林媛正自吃菜,见童宣一脸不快地走进来,放下碗筷,“怎么了童儿?身为一家之主,丢下客人不管,可是很失礼呢。” 童宣嘟着小嘴,“没事了,客人有大小姐陪着呢。” 林媛低眉想了想,微笑着道,“童儿,刚才,我好像听到在旺和润珠来了?” 童宣低头绞手指,“嗯,他俩来了没错,多了两个人,桌子坐不下,我才进屋来的。” 林媛忍住笑,“我还听到在旺说——润珠有喜了?” 童宣,“……你都听到了。”心里一想,自己的心思哪里瞒的过媛媛,便坦白道,“别人总拿孩子说事,我怕你心里委屈,这个时代,两夫妻没孩子,罪名都会归到妻子身上。” 林媛牵过童宣手,“童儿,你想要自己的孩子吗?” 童宣摇头,“我虽然喜欢孩子,但也不觉得一定要自己亲生,抱养也可以,过继也行,只要养的好教的好,孩子长大了也会很孝顺的,我就是怕你……” 林媛松了一口气,“童儿,我把江山拱手让人,天下人给我安了多少罪名,我何曾在意,如今又岂会因为这样的事介怀?倒是你不要想多了才是。” 童宣此时已经能够面对林媛的身世,“说到江山,媛媛,不知为什么,我总感觉,你还是回到那个位置上,尤其是见了你母后之后,我意识到,这个世界和我想象的并不一样,靖难之役和明朝相似,可能只是巧合,后面会发生的事难以预料。” 林媛愣了一下,“童儿……” 童宣握紧林媛的手,“你说过,不论什么时候,你都是我的媛媛,这句话我可记着呢,其实,我并不在意你的身世,也不在意你身份改变,我只想跟你在一起,别的都不重要,我只怕你身份变了,会疏远我,忘了我……你可能会觉得,我身为一个女子,对同为女子的你,怀有这样的感情,有背人伦,可我却不能违背自己的心,还是要明明白白告诉你。” 林媛双眸升起一层雾气,“童儿,这番话你本不必说,我心中早已知晓。” 院子里,众人正在行酒令,喧喧嚷嚷好不热闹,林媛擦了擦眼角的泪痕,“一会菜凉了,趁热吃吧。” 童宣点头,“嗯。” 外面,莲净跟众人说起何处是他乡要在青月城开分店的事,在旺等人听了,愣了片刻,才道,“莲姐,你说这话当真?” 莲净道,“酒后吐真言,岂能有虚,何处是他乡不仅要在青月城开分店,还要开在三分明月楼对面,实不相瞒,店面已经盘下来了,就等装修开业了。” 在旺有点小兴奋,“这是要跟咱们东家对着干啊?” 莲净一拍桌子,“谁让他们当年狗眼看人低,百般作贱我弟弟,如今我童家发达了,自然要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 在旺心想,这下有好戏看了,面上却道,“我不是替我们东家说话,三分明月楼再怎么说必竟是百年老字号,何处是他乡虽然已经有了两家店面,有了些名声,但在青月城可未必吃的开,你这要是真把分店开到三分明月楼对面,呵呵” 莲净冷笑,“连你也看不起我童家,哼,这分店我童家还开定了!” 在旺对童宣那是羡慕嫉妒恨啊,其中嫉妒和恨的比例更大些,巴不得看童宣笑话,“哎呀,既然莲姐决心已定,那我也不好说什么了,你放心,今天咱们在这院子里说的话,我保证半个字也不会传出去,啊哈哈哈。” 除了水生和长顺,其他人的心态跟在旺差不多,听在旺这么说,也跟在后面附和,“放心放心,我们绝对不会说出去的。” 莲净端起酒杯,“大家都是童宣的好兄弟,我当然信得过,来,喝了这一杯!” 众人,“来来来,喝喝喝。” 然而,何处是他乡要在三分明月楼对面开分店的消息第二天就传遍了山河村、山脚村和附近几个村落,甚至传进了青月城。 然后第三天,明婉便派人送信来,“既然童家已将消息放出去了,想必是已经拿定主意,那便趁着你们还在山河村,约个地方见面,双方立下字据,等过两天你们回青律城了,就不方便了。” 莲净回信说行,双方便约了下午与一家茶馆见面,签字画押。 此时老板娘也在场,但显然已退居二线,双方签字时,她只在一旁逗孙子玩,等到两家各自收好字据,老板娘才上前跟童宣说话,“宣哥儿,我一早就说你将来必有大出息,如今果然被我言中。”又拉着林媛的手道,“我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但像你这般标致的,还是第一次见,以前见莲姐时,虽然也惊为天人,但也比不上见你时的惊艳。” 莲净,“咳咳!” 老板娘忙笑道,“当然了,莲姐儿更有手段些,要不是莲姐儿,宣哥儿肯定不会有今天这般风光。” 你这是夸我吗你? 莲净,“我这也叫有手段?比你可差远了。” 童宣感慨,“要不是后来……当年我本是一心要在三分明月楼做下去的,东家,直到今天我还是不明白,你本来对我极好,为何过了一个正元节,就?” “这都是赵瑞做的孽”老板娘叹气,“赵瑞看上了明婉,仗着他父亲赵至峰是三分明月楼重金挖来的响堂,受三分明月楼倚重,他便登鼻子上脸……你走了之后,明婉便跟赵瑞翻了脸,赵至峰不分青红皂白一味护犊子,我一看,这种人留着将来也没个好,便干脆让他带着儿子走人。” “这样一来,三分明月楼的生意岂不是要受到影响?” “那段时间,三分明月楼的确不怎么景气,不过我们家毕竟是靠手艺吃饭的,后来也就慢慢好起来了。” 听到这里,童宣笑了,“当时媛媛说,是因为我娶亲了,你们才不那样对我的,我还信以为真了,真以为东家是有心招我为婿呢。” 老板娘低头笑,“这个心思当时也不是没有”抬起头,“哎呀过去的事就是要再提了,你和明婉如今都成家了,尤其是你,不是我说,能取到林媛这样的媳妇是你三生休来的福气,可得好好珍惜。” 童宣点头,“我知道。” 从青月城回来,莲净便张罗收拾行礼,当天晚上便回了重阳谷。 直到这个时候,童宣才意识到一件事,那就是,当何处是他乡有了三家店面,再加上还要供给三分明月楼,现有的番椒肯定不够用,等下季的番椒收上来肯定来不及。 52.童儿你站住 乘船返回重阳谷的路上,童宣跟莲净和林媛说了番椒不足的问题。 “这个么,也不是办法。”莲净道,“想当年,在我大唐……”说到这里,转身对林媛道,“对了,一直忘记审明——我是大唐子民而非大照子民,以后你可得记住了。” 林媛,“……” 莲净接着道,“想当年,在我大唐内宫园圃,设有温汤监,以温汤灌溉瓜菜,二月中旬便可进瓜于御膳房,所以啊,咱们可以借鉴这个方法,现在就播种番椒,使其先时而熟,解库存不足的问题。” 林媛一笑,“大小姐可知,在我大照帝都,皇家御苑,以暖室烘煨新菜,虽三九隆冬,亦不异春夏。” 童宣,“……”,哎呀呀现在在开家庭会议,不要升级到大唐pk大照的高度好不好嘛,“大小姐说的是内宫园圃,媛媛说的是皇家御苑,都是皇室贵族,咱们普通小商人不见得能承担起费用呀。” 林媛道,“可是番椒乃是外邦传来的食材,如今除了童家,别家又没有,且童家已与三分明月楼立下字据,所谓一诺千金,岂可毁约,就算赔钱,也要践行。” “说的好!”莲净击掌赞道,“除了媛媛说的守约这点,还有一点更重要,那就是人活的要有趣,咱们身为庶民,通过花钱,享受到皇室贵族才有的待遇,也没吃亏不是?童宣啊,你可不能整天只想着赚钱,被发财迷了心窍啊。” “可是,”童宣扁起小嘴,“谁知道紫禁城的那位还会出什么新花样为难媛媛,手边总要存点钱以备不测才好。” “咳咳,天塌下来,不是还有我么”莲净昂起头,“本大小姐可是有着七百年积蓄的人喔。” 童宣,“……你的家底置了山河村那座院子和屋后两亩地哪里还有剩的。” “就算像我这样的人,也是会藏一点私房钱的好不好,不过,山崩地震,沧海桑田,以前埋的宝藏,如今寻觅起来确实有些难度。” 童宣,“……”所以你就老老实实承认自己全部家底都在山河村就对了。 船到了重阳谷码头,一家人上了岸,沿着官道,走入葫芦形谷地,经过重阳驿时,看到胡家庄两个庄丁,各捧着一盆牡丹花,走向驿丞署。 童宣好奇,“牡丹花一月里就开了?” 莲净上前问时,一名庄丁道,“这是我们庄主暖室里烘养的花,因着今天是孙驿丞寿辰,庄主特地让送来祝寿的。” 童宣张圆了小嘴,“胡员外家有暖室?” 莲净道,“胡瑜本就是个土皇帝,你没见他的庄子围墙高筑还修了护庄河和吊桥吗,胡家庄俨然就是胡瑜的紫禁城。” 林媛道,“帝都富贵人家,也都有暖室花房,只是规模有大小之分罢了,胡瑜为官数十载,且雅好花草,庄子里建有暖房也很正常。” 童宣提议,“那咱们去胡家庄的暖房看看,若是足够大,就借他的宝地种些番椒应急岂不好?” 莲净赞同,“小童说的没错,咱们自己造暖房,不知要多少时日,可眼下我们最耗不起的就是时间,正元节一过,重阳谷和青律城的店面便要开门迎客,库房里的番椒便会像流水一样用出去,所以咱们必须就在这两天把暖房的问题解决了,才好放心开门做生意。” 当下让随行家人先回饭馆,三人则去了胡家庄。 胡瑜家的暖房意外地大,顶上是纸做的大庑,可以透进阳光,地上有沟,引温泉水灌溉,但里面栽植的花并不多,只有角落里的十几盆牡丹,再就是五六盘芍药,和几盆不知名的花草。 “年纪越来越大,精力也越发不济,这两年不太张罗这些了,郡主,喔不,童夫人你们来的正好,顺道搬两盆花回去,给家里添一点春意。”胡瑜一边说一边指着两盆金色的牡丹道,“这两盆就是预备送给童家的,昨天才开花,还没来得及送去。” 林媛道,“多谢胡员外,只是……胡员外你是知道的,只因我容貌酷似逊帝,今上对我颇为忌讳,若是家里摆了此色的花,只怕要落下口实。” 胡瑜一拍脑袋,“你瞧我,真是老糊涂了,竟未想到这一层”,说完似是想起什么心事,仰起头怔怔看着庑顶,片刻后回过神来,脸颊上滚下两行老泪,一边摇头一边喃喃自语,“走喽,走喽,都走喽……” 童宣,“……胡员外您、您还好吧?” 胡瑜仍是自言自语,“昔日同年,在秦王夺门之变后……如今在世的只有我和子旬兄,子旬兄上月在信中说,时机已到……到现在还没有回音,怕是凶多吉少了,他这一出事,抄家灭门都是轻的……” “真是愚蠢,”莲净鼻子里冷哼,“你那同年不会是上演了一出大照版的荆轲刺秦王吧?” 胡瑜,“是啊,他假装归降秦王,只为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说到这里方才惊觉,猛然抬起头,“莲姐儿,你怎会知晓……” 莲净避而不答,只道,“老子云,既不能强,又不能弱,毙也。没有能力改变现状那就匍匐在它的脚下,何必自寻死路?” 胡瑜缓缓点点头,“大小姐说的不错”,说完这句,突然提高了声调,“可是读书人,就是要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景元帝乃是太、祖皇帝长孙,敬文太子嫡子,且有书生风骨,承统之后,勤政爱民,天下归心,秦王以靖难之名行篡位之实,致使朝堂上下血流成河,登基之后先是征调工匠造船出海,其后又大兴土木欲牵都鲜阳郡……”越说越激动,不停用手中拐杖敲击着地面,“放任秦王这等厚颜无耻、丧心病狂之徒荼炭天下众生,实是我辈读书人的奇耻大辱!奇耻大辱啊!” 莲净看林媛一眼,“我说胡老儿,不,应该叫你糊涂老儿,你说这么多有什么用,景元小皇帝早已丧身火海,死地透透的了……” 胡瑜不听则已,一听之下跳将起来,“谁说皇上驾崩了?皇上他还好好的呢!” 他这话一出口,把林媛、莲净、童宣都吓了一跳,三人正自发呆之际,却见胡瑜一口气上不来,嗷的一声,两眼翻白,昏厥了过去。 一柱香的时间后。 胡瑜醒转来,已是躺到了自家床上,胡老夫人以及林媛等三人皆环立在床前。 “老夫、老夫……这是怎么了?” 童宣道,“方才在暖房之中,您老突然昏厥,刚才大夫来瞧过了,说是体虚所致,开了调理的方子,吃两剂药便好了。”哪里有大夫来,莲净亲自下手掐的人中。 胡瑜叹气,“年纪大喽,不中用喽,哎……老夫去暖房做什么去了?你们三位又是何时来的?” 童宣,“……是这样”,童宣趁机将来意说了一遍,“你听了之后,就带我们去暖房看了看,还说送我们两盆牡丹,后来便昏了过去,我在想,是不是因为送出牡丹心疼了,才昏过去的。” 胡瑜不由笑了起来,“原来在小童师傅眼中,老夫竟是这般小气之人,哈哈……反正暖房空着也是空着,童家要用,就只管用好了,只是多少要出点钱才是,哈哈哈……” 童宣也笑了,“还说不小气。”当然是说笑的,就算胡瑜不说,也不会白用人家暖房的。 胡瑜道,“老夫有五个儿子,十几个孙子,几十个重孙,都要张嘴吃饭,而且,童家的生意这么好,也该让老夫沾点光不是。” 莲净道,“我看这样好了,童家提供番椒种子和种植方法,胡家出暖房、劳力,番椒收上来后,童家按斤购入,价钱一定公道,保证胡家有钱可赚。” 胡瑜道,“若能如此,再好不过。” 林媛道,“眼下童家只有山河村和重阳谷两块地,而因为不便管理,番椒目下还不能在山河村种植,所以只能在重阳谷后院的菜园种植,面种不到一亩,日后增加店面,肯定不够用,而胡家田产颇丰,不如以后,童家就不自己种番椒了,番椒全部交给胡家来种,只是有一个条件,胡家的番椒收上来后,只能卖给童家。” 胡瑜听了,拍着胸脯道,“这个要求不过份,老夫可以接受,并以人格担保,绝不会背着童家私下与他人交易。” 林媛微微而笑,“胡员外一言九鼎,童家自然信得过。” 与胡瑜谈妥之后,三人便回到了自家院子,当晚住在重阳谷,预备第二天将番椒种子送到胡家,做好交接工作,便回青律城。 “童儿,你站住。” 这天晚上,林媛洗澡的时候,坐进浴盆才想起来忘了拿睡衣,喊童宣帮忙拿过来,结果童宣推门进来后,一手捂着小脸,一手递衣服。 林媛,“……” 当初自己受伤的时候,童宣每天给自己擦洗身子,也没见她有半分不好意思,现在可好,竟然不敢看她的身体,究竟在介意什么? 53.不要理你了 “看来童宣跟林媛不一样呢。” 莲净一边听着那边屋里的动静一边说道。 重玲的耳力,方圆一里飞花落叶之声清晰可辨,虽然伪装的极好,但事实上也是一直支着耳朵在听两个孩子的对话,见莲净这般说,便道,“我也觉得,林媛似乎至今不解风月。” 莲净摇头,“你不懂。” 重玲垂下眼帘,“是,老奴愚钝。” “我曾打开天窗问过林媛,你猜林媛怎么说?这孩子竟然说,风月只在男女之间,虽然很享受与小童倚香偎暖的时光,但也只是如此,林媛啊,是纯粹把小童当做暖被筒的陪床娃娃了。” 重玲,“小童的皮肤白皙晶莹粉雕玉凿,刚刚好十几岁的年纪,身子柔若如骨,如此美好,就算只当做陪床娃娃,怕是也容不得他人染指的吧。” 莲净眯起眼睛,“听你的语气,也想要一个小童陪床?” 重玲惶恐不已,“教主明鉴,老奴断无此心。” 莲净却笑了,“反正本座是想要一个。” 重玲,“……” 莲净转而叹气,“可惜本座修习的是佛家心法,必须摒弃人欲……本座应该是这世上最可怜的人了吧。” 重玲,“重玲永远不会离开教主。” 莲净摆手,“每次我发这种感慨,你都会重复这句话,真是够了。” 重玲,“……重玲嘴拙”,有意岔开话题,“话说,老奴刚刚想到,林媛自幼在宫中长大,而宫中的宫女,常有将感情寄托在日久生情的女伴身上,往往生出事来,闹到六局女官那里去,甚至惊动天子,林媛多少应该有所耳闻吧?却怎会说出‘风月只在男女之间’的话来?” “重玲啊,知道此事存在和认为此事合礼不是一回事喔”,莲净抚着下巴分析道,“而且,心月狐和危月燕这师姐妹二人,一个是总理六宫的皇太后,一个位居六局女官之首的尚宫之职,两人联手,完全可以封锁宫中一切大小事,宫女之间的事,向来被认为有伤风化,两人身为负有教导之责的长辈,应该不会让这种事传到小皇帝耳中去的。”停了停,接着道,“还有一种可能,林媛做了十几年皇太孙,后来又登基做了五年皇帝,而且颇得人心,其心智和城府之深,非常人所及,就算你我这种活了几百年的老古董,也未必能勘透其心,在这件事上,林媛或许有所保留……” “教……大小姐这么一说,老奴倒想起一件事来,当初在山河村,小童和林媛办完喜宴的次日,小童还是照样早早起床,而林媛这日也破例起的很早,小童就很奇怪地问林媛,怎的这么早就起了不多睡会儿?林媛当时说了一句‘“新婚第一天,新娘越是晚起,新郎越是有面子是不是?’,就凭这句话,林媛就不是一个不解风月的人,她跟小童同床共枕时也不是没有想法的。” 莲净立起双眉,“你倒是事事听的清楚。” 重玲垂目,“老奴比大小姐醒的早,所以听到的就多些,而且老奴也不是不喜欢找乐子的人。” 莲净眉宇舒展开来,“你真是越来越坦白了。” 重玲依旧垂着眼帘,“老奴就算不说出来又有什么能瞒的过大小姐呢?” “你知道就好”莲净一笑,随即正色道,“以我的推断,星锁的人不久便要动手了,本座负伤之后,与江湖隔绝了几十年,如今不得不动用重火令。” 重玲抬目,“明教没去星锁寻仇,星锁反倒还要对明教动手,真是越来越不知天高地厚了。” “你又错了,星锁不是要对明教动手,而是要对破晓动手,对秦王,也就是现在的弘光帝动手。” 重玲,“老怒抖胆问一句,大小姐是如何得出这一结论的?” 莲净,“你觉得,心月狐会无端地跑来向我示好吗?她其实是在委婉恳求,明教不要参和星锁将要发起的行动中,不要与破晓联手。而我给出的答复,则是,只要小童在,明教就不会为难星锁。心月狐吃了定心丸后,跟自家女儿说了一句‘不要忘了自己是谁’,分明是要着手替女儿复位的意思。” 重玲不解,“星锁若是意在景元帝,靖难之役时为何袖手作壁上观?” 莲净道,“我猜星锁想要的,不是景元皇帝,而是景元女皇帝?果真如此,必定要先破后立。而且当时,星锁如果出手,要对付的不仅是破晓,还有启和明教,而如今,他们只要除去破晓,便可助景元复位——完成了太、祖遗诏的任务后,启的主人也就由太、祖皇帝变成了景元帝,唯一的使命就是效忠和守护景元,启的成员,虽然在江湖和武林中名不见经传,但也不乏宗师境界的高手,而更为重要的是,他们中的大部分隐伏于朝堂之上并在大照军队中占据要职,只要景元一声令下,这些人就会改旗易帜。” 重玲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启固然不可小觑,但老奴觉得,星锁真正惧怕的还是明教,因为小童的关系,明教由星锁的死敌变为中立,甚至可能在紧要关头还会帮星锁一把,这种改变,星锁之前肯定做梦想不到。” 莲净,“可不是。小童前两天说,这世界开始跟她想象的不一样了,以后会发生什么事她已经无法预测。她就没想过,大照和大明的历史错轨,正是从她的出现开始,那天如果没有那锅汤,或许亲手复仇无望的我,已经动用重火令,令座下护法率教众灭掉星锁了,星锁一灭,景元便只有流落民间的命了,最后也许真的会走投无路远遁海外也说不定。” 重玲,“那大小姐这次动用重火令是为了?” 莲净道,“山雨欲来风满楼,破晓可能会对林媛和小童动手,林媛有启保护,我们小童可不能没人守护。亲自对付那些下三烂的小人,我怕脏了自己的手,而且这两年我懒散惯了,常常一觉睡到晌午,等我醒来,小童只怕已经一命呜呼了,至于你身上那点功夫,也只配给我赶马车。” 重玲,“……大小姐说的是。” “但是这些人来了,名面上只能是学徒的身份,林媛那里我已经打过招呼,现下你先颁下重火令,之后一家人回到青律城,再把招工的启示贴出去,小童应该不会多想的。” “是。” 莲净和重玲说话的空,这边屋里,童宣和林媛的对话也在继续。 被林媛问了“你我都是女子,有什么不能看的呢?而且我又不曾介意。再说,当年我受伤的时候,你每天几次为我擦洗身子,也没见你拿手遮遮掩掩。”之后,童宣捏着衣襟,支唔了半天才答出一句,“那时候我们都小,现在长大了,不一样了。” “喔?”林媛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半露在水面上的两颗丰满,“我是长大了没错,可是你……你只是长高了而已。” 童宣本来就忍不住随着林媛的视线看向那美丽的丰膄,甫一接触,视线就被烫到了,小脸一下子红到了耳后根,赶紧别开面孔,听林媛这么一说,顿时秒懂,当下恼羞成怒,拿小手抱住贫瘠的胸部,扁着小嘴道,“我、我、我不要理你了。”跑出了浴室,落荒而逃。 真是可爱啊。 林媛挑起一边眉的同时,勾起了唇角。 那方面的想法不是没有的。 毕竟身体一天天成熟起来,感情也在加深。 可大小姐那天问起时,竟然露骨地用了“行房”二字,她可是儒家弟子教出来的学生,五岁起就一整个儿的被浸在儒家教义中,听了这样的话岂有不翻脸的理? 而且她长这么大最不善长做的事,便是敞开心扉,尤其是对自己有压迫感的人,更加没有可能,比如母后,比如大小姐,只能她掌控天下人,绝不允许天下有一个人试图掌控她,离开那座四方城,有一部分原因就是为了逃离母后。 ……没想到又遇到了大小姐,简直可以说是刚出火海又入地狱。 为了童宣,她才忍耐莲净到现在。 这样的她,如何能对莲净说实话。 如果说了实话,那整个人就被一览无余,就彻底输阵了。 除此之外,在她的内心深处,还深藏着一个无法对外人启齿的心结,这个结解不开,她无论如何不会与童宣有肌肤之亲。 两日后,一家人回到了青律城,此时正元节的假也过完了,何处是他乡开始开门营业,并在店外贴上了招工启示。 饭馆的生意这么好,招工肯定不难,童宣心里还是有底的,就是吧,最后的人选是由莲净决定的,简直是高矮胖瘦什么样的都有,还有一个贼眉鼠眼,形象特别猥琐的。 “其他人就不说了,就这位,怎么看也不像好人,真不知道大小姐怎么想的。” 童宣私下跟林媛抱怨。 林媛好声安慰,“人不可貌相,这人虽然长的像坏人,说不定心地是极善良的呢。再说大小姐的眼光岂能有差?” 童宣小脑袋一耷拉,“也是。” 真是拿大小姐没办法啦。 54.可好些了没 莲净对于这些奉重火令而来的明教护法也不甚满意。 对于明教事务,莲净早已不再事必躬亲,那么累的话,还不如去做皇帝。 但明教却不曾有一刻脱离她的控制。 她曾花了近二百年的时间,建立了一套严密的人事制度,可以在兼顾公平的前提下晋升最有能力并且忠于本教的人,所以这些护法的武功和忠诚度不必怀疑。 莲净就是觉得这批护法形象不好,有个别人,简直不堪入目。 比如魏书,也就是被童宣形容为“贼眉鼠眼”的那个护法,莲净也有点瞧不过去,但相较于外人,她还是护着自己的属下的,所以虽然童宣嘴巴噘的能挂起油壶,莲净还是纤手一挥,“记下留用。” 不过这批新进“学徒”干起活来确实不在话下,经过童宣简单的指点,掌握了做菜的基本要点后,一个个手脚麻利的一塌糊涂,而且这批“学徒”的优点并不局限在速度,在力气方面也表现的远胜常人。 后院的大灶是童宣用来炒火锅底料的,因为炒料均系晒干的番椒、胡椒等轻便食材,翻炒起来并不太费力气,才用的大灶,但这批“学徒”不论炒什么都要求用大灶大锅,爆炒的时候,一手执锅铲,一手拉着锅耳,将大锅拉出灶眼,放在灶台上,以灶台为支点,借助锅底的弧度快速翻动锅里的菜,然后再推入灶眼,继续加热,整个过程也就在一瞬间,眼睛不够利索,都看不清楚他们的动作,这样一锅下来,可以分装几十盘,给几十桌客人同时上菜。 ……我的天啊,这也太能干了吧? 童宣整个儿看呆了,小嘴圆圆,两只粉拳举在腮边,眼睛里的灵气都化为惊叹。 这样子落在眼里,各位护法更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争相表现。 一来,这是东家,在东家面前当然要好好表现;二来,这样子好看啊,真心好看,江湖汉子心中也有柔软的地方不是;三来,他们奉圣教主重火令而来,任务就是保护这位东家的人身安全,东家好好的站在身边,他们心里踏实,做起事来自然有用不完的劲。 这么能干,会不会一顿吃掉一头牛啊? 想起海生和大壮的饭量,童宣心里怕怕,圆圆的小嘴不由收敛了些弧度,现在还不能高兴的太早啊,不过,事实证明她的担心是多余的,这些人的胃口虽然都很好,但饭量也就是一般人,远不像海生和大壮那样夸张,童宣一颗心总算落了地,一边在心里吐槽“我说魏书大叔,你取这名字真的不是为了自黑吗?”,一边拍拍魏大护法的肩,“不错啊,心很灵,一教就会。” 魏书豆大的小眼睛满眼含笑,“这都是东家教导有方啊。” 童宣点点头,背着小手走到另一名护法身边表扬一番,而这位护法也谦躬地表示是得益于东家教的好,童宣不由挺起了小胸脯,心里满满的成就感几乎溢了出来。 重阳谷胡家庄,在胡瑜亲自坐阵下,暖房中的番椒苗长势良好,庄丁往来忙碌,井然有序。 青月城中,水生带着一帮人正在装修酒楼,对面的三分明月楼上,不时有伙计对这边指指戳戳,吃客们也议论纷纷,探头向这边张望。 莲净在山河村说的那番话如今已传的满城皆闻,青月城的人,个个伸长了脖子,睁大了眼睛,就等着何处是他乡青月城分店开张,看两家的好戏了。 就在一切都进行的顺风顺水的时候—— “大小姐,你、你……” 童宣给莲净送早餐的时候,放下托盘,看着莲净呆住了。 莲净被看的莫名其妙,以手抚脸,“我脸怎么了?” “大、大小姐,”童宣说到这里,吞了吞唾沫,换了口气,这才把话说完,“你、你眼角长鱼尾纹了。” 莲净心头一沉,从床头柜上拿起铜镜,“……一夜之间苍老了二十岁,这、这怎么可能?”虽然重塑身体后,血液里含有大量血毒,但经过几次换血,已经清除干净了,容颜没有理由会变老,难道是因为功力的一再突破……“小童,我心情不好,你先出去,不经过我的允许,这件事不许传出去。” 童宣,“……知、知道了,那我出去了。” “等一下,把早饭也带出去。” “喔……啊?那怎么行,不论怎样也要吃饭啊大小姐。” “……”莲净将铜镜扔到一边,跌坐在床上,不耐烦地道,“你觉得我看了自己现在这张脸还能吃的下去吗?” 童宣这时很后悔一开始表现的太不镇定,要不是自己大惊小怪,莲净大概也不会这么烦躁,“大小姐,你年龄在那里了,我、我其实觉得没什么啦”,端起粥碗,用勺子舀了一勺,喂给莲净,“吃一点啦。” 莲净一时竟无言以对,“……”,给童宣喂着,勉强吃了几口粥和小菜,“出去吧,让重玲进来。” 童宣只得将剩下的早饭端回去,找到重玲传了莲净的话,看着重玲走进了莲净的屋,呆呆站了一会,去找林媛。 林媛现在都是跟童宣一同起床,通常都要比莲净早一个时辰左右,早饭自然也是先吃的,吃完便在房间里看看书,理理两间店面的账本。 “喔?竟有这等事?”听童宣说了莲净容颜的变化后,林媛将手中的毛笔放在笔架上,沉思片刻,抬起头来,“大小姐反应如何?” “大小姐很不淡定啊,显然并没有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童宣抓住林媛衣袖,“媛媛怎么办?怎么办?我们要怎样才能帮上大小姐?” “你我皆是普通人,哪里帮得上忙,只是看大小姐的时候,眼神同以往一样便好,别让大小姐难过便是。” 听林媛这么说,童宣更加后悔地无地自容,“……喔,我知道了。” 林媛拍拍童宣粉嫩的脸颊,“好了,大小姐不会怪你的。” 但愿只是容颜衰老这么简单,如果功力也同时衰退的话,母后和姑姑可能会再次对莲净下毒手,不管表面上如何,内心里她们是不可能放过莲净的,虽然目下星锁在忙着另一件事,若是知道消息,也会抽手发动突袭的,幸好现在招了一批明教的人,可以做为莲净的援手,到时候就算不是星锁的对手,也足可抵挡一阵…… 童宣出去忙后,林媛立即铺开信纸,修书一封交给小寒,要小寒得方便时找人送给惊蛰,两日后便收到惊蛰回信—— “主上,恕属下不明,如今星锁正在到处散播消息,说主上本是太、祖皇帝长孙女,即位并享国五载,然后逊位于太、祖五子秦王,都是奉太、祖之诏,被迫而为之,只因太、祖皇帝为保全一世英名,不愿开立幼不立长的先河,因此借女孙之手以尝夙愿,又说,周王本不能生育,其女楚律郡主乃是抱养的螟蛉之子,世上只知其人,都不曾见过,主上退位后,楚律郡主才出现在世人视线,言下之意,如今的楚律郡主,并非只是容颜与主上相似,而是根本就是主上,此番安排,也是出自太、祖授意……星锁此举,分明是要为主上复位,而主上却命令属下,在星锁进攻明教时,启要站在明教一边,主上与星锁做对,难道是无复位之心?属下糊涂,望主上明示……”云云。 林媛看了,面露不愉,提笔回道,“尔等依言而行便是,何必多问,身为下属,本份何在?” 另一边,童宣将重玲拉到库房,将门关上,低声问重玲,“这两天饭菜都是你送进去的,我都没见到大小姐的面,你说说,大小姐这两天如何了?可好些了没?” 重玲向来不把童宣当外人,如实道,“哪里好了,只是更糟了。” 童宣一听,心脏顿时像被一只丈八长矛射中了一般,“那、那、那大小姐岂不是很难过?你服侍大小姐这么久,以前可曾出现过这样的事,是怎么治好的,可还记得吗?只要有方子,不管花多大的代价,我都去把药抓来。” 重玲摇头,“这实在是从未有过之事,如今我也束手无措。” “怎么可能会没有方子,世上从来都是一物降一物,一定有法子的。” “就算有,我们不知道,跟没有又有什么区别?”重玲叹了口气,“之前,大小姐九死一生,身上留下血毒,通过换血,已经清除了,照理不应该再出现这样的情况了,再说,以前就算有兆头,也都是极细微的,这次,一夜之间就……三天之后的现在已经……”重玲实在说不下去,只有连连叹气。 “血毒?换血?换什么血?”童宣眨了眨眼,捋起衣袖,“换我的血管用吗?试试看,说不定血毒根本没有清除,时间长了,这次才会这么严重,换了血说不定就好了。” 55.你哭什么 目下,除了换血,重玲其实也想不出别的办法。 但考虑到其中利害,她不能答应童宣,“小童,这万万舍不得,就算我同意,大小姐也不会同意的。” 童宣依然坚持,指指自己粉白的手腕,“你看我这皮肤”,又指指粉嫩的小脸,“再看我的气色,大小姐体内的血毒,跟别人换血能清除,跟我换效果只会更好。” 直到现在,她的理解,换血就是输血,如果一定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不用管血型配不配,因为莲净的年纪本就是超自然的存在,与常人有异,想来不必处处拘于常理。 “小童,你可知换血二字之意,就是将你体内的血和大小姐体内的血进行交换,你的血流进大小姐体内时,大小姐的血也会进入你的体内,两者同时进行,换血之后,大小姐重回青春,但你的容颜会变的和大小姐现在一样衰老,甚至更老,你让重玲如何下得去手?” 童宣,“……” 她本不属于这个世界,本来就算为莲净一昔变老,甚至死去,她都不会犹豫,但现在心有林媛,一时之间,无法决断。 晚上跟林媛说起这件事,林媛道,“若果真换血可行,倒不防一试。” 童宣宝贝地抱紧了林媛一只胳膊,“若是我变的和胡员外那样老,你还会让我跟你同床共枕吗?” 却听林媛道,“我在想,如果只输血给大小姐,却不要大小姐的血,容颜是不是就不会有变化?” “对啊,我怎么没想到?”童宣一下子坐起身,“我这就去找重玲问问”,下了床,又沮丧起来,“可是大小姐体内的血要全部换下来才能清除血毒啊,只输血给大小姐,不要大小姐的血,会死掉的啊。” 林媛伸手把童宣拉回被子里,圈在怀里,“我话还没说完,你这般急,如果是我遇到这样的事,不知你会不会也一样担心。” 童宣,“……”虽然心急如焚,鼻子还是灵的,嗅到了空气中的醋味。 “好了,继续说正事,不要大小姐的血,当然不能一个人把血全部输给大小姐,可以两个人或者更多人给大小姐输血,这样就可以了啊。” “对呀!” 童宣振奋之下,又一下子坐了起来。 林媛本是轻轻拥着童宣,给童宣这动作一带,林媛的胳膊滑落下来,身体也晃动了一下,就好像被童宣推开了一样。 “就不知道,”林媛看着自己空空的臂弯,悠悠地道,“怎样的人才符合要求,能给大小姐输血?大小姐又能否接受两个或两个人以上的人输血?这些都要向重玲问清楚才行。”说着,坐起身,“走,一起去大小姐屋里,问问重玲和大小姐,这样的事,宜早不宜迟。” 在青律城,莲净和重玲的睡房,与林媛和童宣的,只隔着一间厅堂,堂屋的大门是不必开的,只需从西厢经过厅堂,走进东厢便可,用现代的说法就是,堂屋被分成两间卧室和一间客厅,林媛和童宣走出自己的房间,穿过客厅,便是莲净和重玲的卧室了。 两人身着睡衣,走到厅堂的时候,童宣折身走了回去,林媛不解地停下看时,童宣拿来了一件外衣,给林媛披上,“大小姐如今病着,你可不能再病了。” 林媛的心里舒坦了一些,“你自己怎么不披着,若是冻着了我可要担心的。” 童宣道,“放心啦,我不会冻到的。”走到前面敲门。 重玲开了门后,童宣进了屋,便爬上了重玲的床,拉过被子围在身上。 林媛,“……” 她做不来,洁癖太严重。 不过,确实不必担心童宣会冻着,这点挺好。 此时的天气还是极冷的,重玲关上门,回到床上围着被子,林媛则披衣在床前的火盆前坐了下来,一边烤手,一边道,“大小姐睡了吗?” 莲净的床与重玲的床,隔着一列屏风,这话林媛是问莲净的。 莲净没有回应。 重玲心知莲净连日失眠,此时也是醒着的,但莲净不出声,她也不好说什么,便道,“你们刚才在自己房间说的话我都听到了,是否可行,我也不知道。我和大小姐都是信佛的人,深信因果报应,以前换血,找的都是手中有杀孽的年轻女子,算是对她所犯之罪的报应,换血之后,因她做了一件功德,并不会要她的命,都会放她一条生路。而只拿别人的血,却不给自己的血,这是会要命的,为佛家所不容,所以从来没有尝试过。” 林媛向来知道莲净亦正亦邪,所以对于重玲这番话并不觉诧异,只道,“给大小姐输血只需是年轻女子这一个条件吗?若是如此,我是不是也可以给大小姐输血呢?” “林媛啊”屏风另一面传来莲净低低的笑声,“你可知道,最初我同意收留你,真正的原因,就是看中了你可以跟我换血这点,只是没有查到你的罪证,所以没有动手,后来你和小童有了感情,我便完全摒弃了这个想法,如今你却主动要求跟我换血,咯咯咯……”笑毕,接着道,“但我最喜欢最想要的还是小童的血,有时候甚至想,小童的血应该是这世上最美的美味吧,但像小童这样纯善的孩子,我又怎能忍心要她的血拿走她的青春呢?可如今,小童却坚持要跟我换血,咯咯咯……看来我做人还不算失败嘛,咯咯咯……” 林媛见莲净此时还有心说笑精神似乎不错,暗暗地松了口气,“大小姐,这世上能让我敬佩的人没有几个,你便是其中一个,虽然在这个家里,我不喜欢你处处抢风头,掣肘我,但如果没有你,这个家真的会失去很多东西,我想,我大概会不适应吧,所以啊,我不许你离开这个家喔大小姐,为此我会不惜动用手边一切能动用的力量的。” “喔呵呵,终于有一点皇帝的样子了呢,真是让我感动啊,这份心意我就收下了,”,莲净由衷地笑道,“不过,我谢谢你们两个,只是这次根本不是血毒的原因,我想,没有人能挽回局面吧”叹了口气,“世上本没有完美的武功心法,正所谓有得必有失,功夫更上一层楼,容颜也随之逝去,两者同时在我身上出现,我也没什么好说的。” 听莲净这么一说,林媛完全放下心来,“我还担心你连武功也逐渐失去了呢。” “可是,”童宣不解地嘀咕了一句,“虽然我不懂武功什么的,但是变老就意味着变弱啊,怎么会更上一层楼?” 林媛,“……” 重玲,“……” 莲净,“……小童啊,我身上的变化意味着,我的寿命快到尽头了,我会死去,但是是老死,寿终正寝,而不是其它的死法,因为没有人能夺去我的性命。” 童宣心里一酸,眼泪掉了下来,“大小姐,我听不懂你说什么,我就是不要你离开我们”抹了把眼泪,“大小姐,你就试试好不好,我先输点血给你,你排掉一些体内的血,看看情况会不会好转,若是有好转,我和林媛一起输血给你,这样你就会好起来了。”停了停,接着道,“其实来到这个世界这么久了,我至今还觉得像是在做梦一样,因为有大小姐和媛媛,我都不想醒,大小姐若是走了,我、我也不想再做这个梦,不想再在这个世界呆了……”说到这里已是泣不成声。 林媛心里很不是滋味,但面上并未表现出来,牵过童宣一只手,将手覆在童宣手上轻轻拍了拍,“不许胡说,大小姐才不会有事呢。” “就是啊小童,我这不是还没死吗,你哭什么倒是,哭的我心里乱乱的”,莲净言语中颇有责怪之意,“既是你要输点血给我,这倒不防一试,你这个年纪,流点血原是无防的,几天也就吃回来了。” 童宣听了,立时破涕为笑,把左臂睡衣的袖子卷到了臂弯之上,从重玲的床上下来,就要去屏风另一面,被重玲拦下了,“就算要试,现在也不行,我跟大小姐最初用的那辆马车现在山河村的院子里,没有那辆马车,是不能换血的。” 莲净道,“你急的什么,好像我十天半个月就要寿终正寝似的,你现在是一家之主,家里出了事,你却是第一个乱了阵脚的,似这般如何能成大器?” 童宣“……”人家从来就没想过成大器好吗?再说大小姐你要是不在了,我成了大器又有什么意思。 林媛也道,“大小姐既然这样说,想必一两个月内不会有事,你先把那些新来的学徒教出来,安排去青月城的店面,等那边开业之后,我们一家回山河村,静下心来,给大小姐想法子,这个难关一定会过去的,听我的话,不要急好么?” 童宣点点头,“嗯。” 56.这些人的嘴 何处是他乡的伙计很快发现,东家的姐姐和媳妇一起自视线消失了。 “听说咱们酒楼的老板娘有喜了?” “我也听说了,还说大姑子因为童家有后,高兴的不得了,每天也不出屋了,围着弟媳妇儿打转,端茶倒水,服侍的无微不至。” “都说长姐为母,大姑子可没少替咱们东家操心呐,平时管着酒楼的生意,现在又照顾弟媳妇养胎,真是一位贤母啊。” “什么贤母哟,你们不知道吧,这大姑子娘胎里带出来的病根,这辈子都难嫁人了,东家的孩子将来也要叫她一声姑母不是?她对东家的媳妇好,对东家的孩子好,东家的孩子长大了才会给她养老送终啊,这是心计啊,你们不懂了吧。” 伙计们私下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 童宣因为莲净的事,心里一直乱着,懒得理会这些闲言碎语,有人问起,童宣就嗯嗯两声,不置可否,搪塞过去。 一个多月后,年后招来的学徒差不多能离手的时候,青月城的店面也已经装修好了,照例是莲净手书的“酒”字和“辣”字做店招,林媛亲题的“何处是他乡”五个字做匾额,装修如同与重阳谷和青律城的店面一个模子刻出来一般。 因为莲净早就放话说何处是他乡要与三分明月楼一决高下,而三分明月楼也回应说,我百年老店岂惧你小小的乡野小店,只管放马过来,看你能支撑几天?如此,吵的沸沸扬扬,闹的满城风雨,是以开业这日,来捧场和来看热闹的吃客挤满了三层楼,简直是一座难求。 因为莲净的缺席,大事小事都落在童宣一个人身上,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招呼着,忙的分身乏术,幸好将小寒自青律城带了过来,如今这小二一跃成为主持上下三层楼的响堂,不仅如此,还拉来了好友——青月城的知名团头霜降客串响堂。 身为男子,五官却比百花楼的花魁还要秀美,一向又喜爱穿红带绿,团头霜将,在青月城早已是女孺皆知的名人,虽然今年照旧在头上簪了一支梅花,但做起事来毫不含糊,左手能担盘八到十盘,右手自肩至手,亦能担十一二盘,菜名也报的抑扬顿挫,令客人尚未饮酒,便已醉眼朦胧。 要不是小寒和霜将这对左膀右臂,童宣大概会忙到哭吧。 “咦?今天这么重要的日子,怎么不见莲姐儿抛头露面呢?” 对面的三分明月楼后院,明婉对母亲发出了疑问。 老板娘也甚是疑惑,“我也纳闷呐,你说她若是出面,当众跟我叫板吵上一架,你娘我断然不怕输阵,只是她这算什么?竟然面也不露一下,似这般,我倒觉得后背冒凉气了。” 明婉也道,“童宣和她媳妇,我都觉得没什么,就是这莲姐儿,我有几分怕她,满心以为她今天会借着开业,在咱家门口唱一出大戏呢,谁知她竟然连个人影儿都不见。” 玉官在一旁道,“依我之见,莲姐儿定是有心让弟弟主持生意大局,自己退居幕后,运筹帷幄,做军师去了。” 明婉点头,“不能排除这个可能。” 不过,几日后,明婉才知自己一家三口都猜错了——莲净没露面,是因为童宣媳妇怀上了,莲姐儿忙着照顾弟媳妇去了。 “青律城那边我都打听过了,林媛确实是怀上了。”玉官板上订钉地说道。 “我就说,莲姐儿怎么连自家酒楼开业都不露面,原来是童家要添丁了”老板娘点点头,表示理解,“童宣和她媳妇成婚比你和明婉都早,如今你跟明婉的孩子都会爬了,童宣媳妇也该怀上了。” “但愿童家第一胎生个女儿,长的像林媛”明婉道,“长大了给我们宝儿做媳妇,将来就算把三分明月楼改姓童我也愿意。” 老板娘拿帕子点了一下女儿的额头,“你啊,整天念叨着林媛,幸亏你是女儿家,你要是生成个男人,怕不是要跟童宣抢媳妇去?” 明婉被自家老娘逗乐了,“那可真说不准。” 童宣在青月城看了半个月店,便回山河村了。 这些日子,林媛不曾踏出家门一步,每天都在屋里陪着莲净。 “明明是你在家照顾我,外面却传言我在照顾你”莲净摇头笑道,“你说这些人可真是。” 林媛一脸风轻云淡,“随他们去说。” 莲净挑眉,“我是不怕她们说,倒是你,坐完月子抱不出个孩子来,要如何堵那些人的嘴?你可想过了?” 林媛合上书,“怀孕了也可能会小产,生下来也许是个死胎,这都是常见的事,有什么不能说的。” 莲净沉默了一会,“难为你了。” 林媛意外地看了莲净一眼,“这可不像是你会说的话。” 莲净一笑,“岂不闻——人之将死其言也哀? 林媛将手中的书放到一边,看着莲净道,“我不信你对童儿没有期待,她能救你第一次,就能救你第二次。” 莲净摇头,“上次完全是运气,这一次可不一样。” 正说着,童宣回来了,推门进来,唤了一声,“大小姐”,便走过来,紧紧抓住莲净的手,“青月城店面的生意如今已经上了正轨,我交给了代芳和小寒代为打理,重阳谷和青律城那边有雪辽和海生看着,想来家里的生意一个月不去过问也无防,现下可以着手准备换血了吧?” 重玲道,“马车我已经准备好了,只是不宜在村子里进行,一旦进行到一半有人打扰,便会半途而废,是以需要僻静的深山之中方可。” 林媛道,“那便去空重山吧,离的近,而且山脉纵横,云深不知几许,多的是幽静无人之处。” 几人皆无异议。 于是次日一早,东方刚露鱼肚白,重玲便赶着马车,载着莲净、童宣、林媛三人出发了。 路上遇到水生媳妇推着小推车赶去码头摆摊,“重玲啊这是要出门啊?”一边说一边探头往车厢里瞧。 童宣自里边掀开窗帘,“三嫂出摊啊,我们是去空重寺还愿去。” 水生媳妇终于满足了好奇心,笑道,“是该去,你和林媛成婚这么久都没消息,这次有了,是该去给佛祖烧烧香,给寺里的师傅们送些香油钱,顺便求个顺产,母子平安。” 童宣,“……” 水生打着哈欠自后面的路上走过来,伸手拍了拍童宣的脑袋,“终于有了,哥还以为你长的比女孩子还水灵,那方面不行呢,一直替你捏着把汗,如今总算放心了。” 童宣,“……” 水生挥手,“快走吧,空重寺香火盛,去晚了,只怕要等很久。” 童宣勉强地挤出一丝笑,“好,那我们走了。”说完便放下帘子,让重玲接着赶路。 行至山林深处,重玲停下马车,转身问车里的莲净,“大小姐,此处可安全吗?” 莲净闭上眼睛,感知片刻,点头道,“四周并无危险气息,就在这里吧。” 重玲将马车停稳,转身撩开门帘,坐进车厢。 这辆马车的车厢比一般的车厢宽敞,坐了四个人依然绰绰有余。 重玲按下机关,就见车厢正中的小桌子的桌面上,左右各现出一道方形的裂口,接着,由裂口处缓缓升起两座木制的小塔,约有一尺多高。 林媛和童宣因是第一次见,不免多看了小塔几眼,只见两座小塔身上分别盘着一条升龙和一条降龙,散发着说不出的沧桑古意,塔身是原木色,而龙身则逞透明色,不知是由什么宝石制成,晶莹剔透。 先前换血的时候,莲净和对方的双手分别放在两座塔龙首,仪式正式开始时,两个人四只手在两座小塔的连结下形成一个闭合的圆,双方的血沿着各自的双手,一手进一手出,直至换血完毕。 这一次因为童宣只输血给莲净,却不接受莲净的血,所以她的一只手放在降龙的龙首,另一只手则是空置,无需放在另一座塔上,莲净则需将一只手放在降龙的龙尾上接受童宣的血,另一只手放在升龙的龙首上,释放自己的血,也就是说,童宣只需一只手放在塔上,而莲净则需将两只手都要放在塔上。 当二人分别将手放好后,重玲道,“现在要开始了,切记要摒除心中杂念。” 林媛本是做为旁观者而来,但此时却改变了主意,“仪式一旦启动,若是输的血太少,只怕作用甚微,而若输的太多,童宣的身体则要受损,不如我和童宣一起给大小姐输血吧?”就算出了意外,死也一起死,下定了这样的决心。 莲净凝视林媛半晌,“说实话,我可真不介意你输血给我,似你这样的容颜,就算是我,也想据为己有啊。” 童宣眨吧眨吧眼,“难道大小姐以前换血的时候,容颜也会因对方的容颜发生变化?” 莲净道,“虽然很细微,但的确是有变化的。”说道这里憧憬道,“很想知道自己体内同时流着你和林媛的血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此时,星锁二十八宿中的心月狐、危月燕和斗木獬正在赶往空重山的路上。 57.大小姐不哭 心宿、危宿、斗宿的身影一字排开,在山林之顶拉网搜寻,身形轻似微风。 “大师叔,马车。” 斗木獬的身影停了下来,立在一枝针叶松上。 心月狐顺着小师侄的目光望去,果然看到了一驾马车停在脚下树林中。 危月燕落在两人身旁时,整棵树微微颤动了一下,因她身着尾裾极长的燕尾裙,裙裾覆盖住了大半面树,难免动静大些,收到了大师姐和小师侄的注目礼后,危月燕清了清嗓子,“上次跟人家说,再次见面时会盛装打扮,总不能食言吧。” 斗木獬,“……” 心月狐,“……莲净现在两鬓堆霜满头白雪,一张脸干瘪似枯树之皮,你打扮成这个样子,不用出手,就能给她致命一击。” “真难得,大师姐竟然会表扬我”危月燕眉开眼笑,“只不过咱们脚下这辆马车应该不是莲净旻儿她们吧,不然莲净早就该发现了我们,跳上来跟我们针锋相对了。” 斗木獬,“是她们。” 心月狐,“既然小獬这么肯定,而我们在这里聊了这么久的家常莲净都没发现,那就说明莲净此时应该正在专注于某件事,无法分神。” 斗木獬,“换血。” 危月燕看着面无表情的小师侄,“换血?” 心月狐,“应该是明教一种回春秘法,换血之后莲净便会重回二八芳华。”说毕两手开始结印,凝聚星辰之力。 “大师姐,星锁已经偷袭过莲净一次,若是再偷袭一次,这梁子可就结大了,几生几世都解不开”危月燕劝道,“大师姐你可得三思而后行啊。” “这次怎能算偷袭?”心月狐手中,托着一面由星辰之力凝聚而成,玉盘大小的圆月,寒光闪闪,杀气逼人,“我们给了她足够的时间,她却没有反应,可不是我们的错。” 危月燕,“……大师姐说的在理。” 斗木獬,“大师叔,主上也在马车中,还有,小厨子。” 心月狐,“放心,心月轮不会伤到没有内力的人。”说毕纤手一扬,手中心月轮凌空击下,无数道心月残影同时扑向树林中的马车。 马车中,正闭目催动换血塔运行的重玲,猛然睁开了眼睛,童宣和林媛因为失血过多,脸色苍白,已经失去意识,而莲净,老僧入定般端坐,雪白的头发,苍老的容颜,并未因为换血而有一丝改变。 “大小姐……” 重玲的心如坠入万丈冰窟,现在可以确定不是血毒的原因,换血也无济于事。 莲净便在此时忽地睁开双目,墨玉色的眸子,转瞬变成红色,然后是赤红,最后变成了火焰的颜色,接着周身的皮肤也在刹那间变成火红色。 “教、教主?” 感知到外部危险的逼近,重玲正准备运动内力御敌,却被莲净身上的变化吓到,一时间手足无措,随后只觉世界一片火红,失去了意识。 立于针叶松树顶的星锁三宿,则看到,心月轮击在马车上的一刻,马车忽然间变成了火红色,“轰”的一声,激烈燃烧起来,赤焰冲天。 “这、这……”危宿危月燕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大师姐,你的星力什么时候由水属性变成火属性了,这也太霸道了。” 斗宿斗木獬也颇为震惊,眉棱跳个不停,整座眉山都要震塌了。 唯有心宿心月狐依然淡定如初,“使马车燃烧起来的力量不是来自心月轮,而是来自莲净,不要忘了,明教别名拜火教,火是明教的图腾。” 危月燕若有所思,“这股力量太强大了,竟然将凝聚着星力的心月轮化解了,而且火焰中心的马车毫无损伤,形状依然完好,这、这实在太怪异了……” 心月狐看了危月燕一眼,“马车没有燃烧是因为心月轮上倾泻出的水属性的星力,不仅马车,便是车内的旻儿和那小厨子也在星力的保护下毫发未损”说到这里停了停,“到了现在,莲净不但没有现身,而且连话都没说一声,如果我没有猜错,”心月狐淡淡地道,“莲净身上一定发生了什么变故。” “哎呀,糟了,旻儿和小厨子只怕凶多吉少”危月燕一拍脑门,“你想啊,大师姐,那小厨子性格极是活泼,忽然间起了这么场大火,一定吓的大呼小叫,怎么会如此安静?” 心月狐心中一沉,但面上依然镇定如初,“无论如何,等大火熄了,再下去看个究竟。”又道,“旻儿有命在天,一定不会有事。” “旻儿若是没了”,危月燕怔怔地道,“大师姐,你和我这辈子就白忙活了。” 心月狐,“闭嘴。” 危月燕,“……” 不知过了多久。 童宣恢复意识的时候,尚未来得及睁开眼睛,耳中先就传来一阵婴儿的啼哭声,等到睁开眼时,发现自己依然在马车里,被林媛拥在怀里。 “媛媛?”童宣轻轻推了推林媛,林媛的眉动了动,随后缓缓睁开眼睛,第一反应便是,“童儿,你没事吧?” 童宣摇头,“我没事”,就是身体很虚,想来是因为大量输血的原因吧,“媛媛你别动,就这样躺着,好好休息。”说到这里才想起来找莲净,“咦?大小姐哪里去了?”再一看,“重玲也不见了。” 车厢外再次传来婴儿啼哭声。 “这深山里怎么会有孩子的哭声?”童宣不解地歪着小脑袋道,“媛媛你身子虚,躺着别动,我下去看看。”说着从林媛怀里坐起身,倾身撩开门帘,探出小脑袋。 黑衣的斗木獬,一袭艳丽长裙的危月燕,一身飘逸雪衣的心月狐,星锁三宿此时正背对着马车立在车前,低头看着重玲怀里的婴儿,听到背后的动静,一起回头看向童宣,一脸的不可思议。 童宣,“……小谢,姑姑,母、母后”叫出母后两个字后,因为失血过多而苍白如纸的小脸竟然现出了红晕,“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回答她的只有头顶上一片盘旋而下的落叶。 星锁三宿只是定定地看着她,没有人说话。 “……怎、怎么了?”童宣一头雾水,是不是母后叫的太唐突了?大家都用这样的眼神看我…… 重玲怀里的粉雕玉凿的小婴儿蹬着小短腿再次哭了起来。 星锁三宿退到了一边,童宣这才看到三人身后的重玲,以及重玲怀里的小婴儿,“……重玲,你怀里抱的孩子……哪里来的?”想来是空重山附近的村民遗弃到山里的吧? 重玲一步步走到童宣面前,嘴唇颤抖着道,“小童,这孩子身上流着你和林媛的血,这孩子……” “流着我和媛媛的血?”童宣皱起小眉头,不解地嘀咕着,有个念头就在脑子里,但一时间就是转不过来,直到身后林媛的声音道,“重玲,你说……你怀里抱的是大小姐?”,童宣才一下子反应过来,但随即又石化了——大小姐怎么变成小婴儿了?! 重玲回道,“是,这孩子就是大小姐。” 马车内的林媛沉默了很久,显然也是难以置信,半晌,才吃力地坐起身,“抱过来我看看,大小姐可还好吗?” “大小姐很好,”,重玲流着泪,一边说,一边走上前,将怀里的孩子递给从马车里的探出身的林媛,“孩子的眉眼长的很像你呢,林媛。” 婴儿用重玲的外衫裹着,两只粉嫩的小手握着小小只的拳,唇红齿白,极是可爱。 林媛小心翼翼地捧抱在怀,“这孩子的身体里住着谁呢?是一个新生的婴儿还是大小姐?” 重玲道,“大小姐的意识和记忆好像已经不在了,这孩子体内许是一个新生的婴儿吧,这只是我的猜测,直到现在我尚不太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这个婴儿乃是由大小姐身体所化。” 林媛蹙眉,“若是大小姐的灵魂不在这孩子体内,那又去了哪里?如何才能找回大小姐呢?” 童宣直到这个时候才回过神来,视线甫一落在孩子的小脸上,不由惊喜地道,“媛媛,这孩子长的像你。” 重玲在马车前跪下,向童宣行跪拜礼。 童宣将身子倾到一边,躲开重玲的大礼,“重玲你这是做什么?你可是长辈,你这样不是折我的阳寿吗?” “童宣”重玲拜毕,方解释道,“大小姐两月前曾立下遗嘱,她过世之后,明教教主的之位由你来坐”说完再次跪拜,“教主在上,请受掌令使重玲一拜。” “明教?教主?掌令使?”童宣如坠五里雾中,“重玲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啊?” 重玲道,“教主,你不需要听懂,你只需知道,从今天起你便是明教教主便可。” 童宣,“……” 婴儿又一次啼哭起来。 童宣从林媛怀里接过孩子,“不哭不哭”,一边哄着一边轻轻晃动着身体,“大小姐不哭,不哭……”哄着哄着便走了神,整个人不知不觉又呆住了,她怀里抱的是大小姐,大小姐变成了小婴儿——这一定不是真的! 58.这孩子可真灵 星锁三宿跟林媛说了什么,又是什么时候离开的,童宣根本不知道。 她一直怔怔地看着怀里的孩子发呆,直到已经回到山河村,还是不敢相信空重山中发生的事是真的。 相比之下,林媛在这件事上要淡定的多,唯一令她困惑的是,这个孩子到底只是一个普通的孩子呢,还是脱胎换骨的大小姐? 重玲在这个问题上也没有答案,“不过孩子在血缘上,是你和小童的女儿,这一点是不容置疑的,你母后和姑姑也都承认了孩子的身份。” 林媛点点头,“这我知道。其实,不管这个孩子内里是谁,我和童儿都会悉心呵护其长大成人,只是对外该给她什么名份?这可是要斟酌一下的了。” 重玲却不以为然,“若她只是普通孩子,血缘在这里,当然就是你和小童亲生的孩子;若她是大小姐,而她自己又不曾明示,那说明她并不介意你和小童的女儿这个身份。所以,无需多想,过几日便将分娩的消息传出去,以后的满月酒,抓周礼,一概都按亲生女儿的身份来办就是了。” 林媛微微一笑,“你是大小姐最信任的人,这么多年来一直陪伴在大小姐身边,大小姐如今不能自己发声,你又这样说了,那我便依你的意思办。” “听说了没?童宣媳妇生了!是个女孩儿,长的呀,跟童宣媳妇似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般。” 水生媳妇从重玲那里知道消息后,在码头上逢人便说,水生听说母女平安,着实替童宣高兴,就差在山河村敲锣打鼓挨家挨户通知了。 两天不到,不只传遍了山河村,便是附近的几个村子的人也都知道了。 “这么快就生了?” 山脚村的在旺觉得不可思议,上次他带着润珠去童宣家吃饭时,都没听说童宣媳妇有身子,怎么才三四个月过去,孩子都生了?而自家的娃如今还揣在润珠肚子里呢。 肯定不是亲生的,不知在哪里抱养了一个孩子充门面的,我呀,得去看个究竟。 傍晚的时候,在旺提着两条鲫鱼,来到童宣家,“我听说你媳妇生了,来看看,大人孩子都好吧?”扬一扬手中的鱼,“俺娘让买的,说是鲫鱼汤下奶。” 童宣,“……” 她这天接待了十来拨来看孩子的村民,多数都是大妈大婶,还有几个德高望重的老人,像在旺这么年轻的男子来看孩子的,还是第一个,进门就说什么下奶的话,呃。 “来就来了,还买东西来。”心里虽然不待见,但人家毕竟是一番好意,需得笑脸相迎,“来,坐,我给你倒茶。” “不用这么客气,你我又不是外人”,在旺一边说着客套话,一边探头朝内室看,“孩子闹人不?都没听到哭,应该是个乖宝宝。”接过童宣递来的茶杯,“女娃娃嘛,都是很乖的。”心里暗暗憋着一口气,小子,就算这娃儿是你亲生的,也没啥了不起,过两个月,我们家润珠一定给我生个大胖儿子,想到这里,在旺“噗”一声将喝到嘴里的茶叶吐到地上,“一会儿我还要回去给我媳妇炖汤去,把你家女儿抱出来让我瞧瞧,看完我就得回去了。” 重玲在一旁有些看不过去,“孩子这会正睡着,不方便抱出来。” “那还真不巧啊”,在旺伸头往里面看了看,“那我自己进去看如何?” 童宣平时都不让林媛抛头露面的,就怕被谁多看了两眼,这在旺竟然还要进内室去看,真是不知好歹,童宣本来已经打算赶人了,不想内室孩子哭了起来。 在旺一听,不由眉开眼笑,“孩子醒了。” 童宣看了看重玲,重玲便去抱了孩子出来,轻轻撩开襁褓的盖头,在旺看到孩子漂亮的小脸的一刻,不由道,“长的可真像你媳妇啊童宣。” 童宣让重玲把孩子抱进去,开始赶人,“在旺你是不是该回去了,别耽误了炖汤啊。” 在旺脸上有些挂不住,“童宣啊,你看,当初我带润珠来你家吃饭时,也没听说你媳妇有喜,这忽然间孩子就生下来了,我啊就有点想不通,还以为你这孩子是抱养的呢,今天这一看,我确定,这孩子肯定是你亲生的,那眉眼,那鼻子……” 童宣撇了撇嘴,“长的像我媳妇怎么就一定是我亲生的了?说不定是我媳妇跟别人生的呢。” “行了吧童宣,你都不许别人多看你媳妇一眼,还能让别人碰你媳妇一下?”在旺自嘲地笑笑,“是我小心眼,你说我俩,年纪不相上下,家里条件也差不多,还一起做过小工,但我却处处不如你,我心里一直不是滋味,好不容易吧,润珠比你媳妇早怀孕,我还以为……谁想到你小子连生孩子都跑到我前头……” 童宣被在旺说笑了,“我家林媛怀孕后,不怎么显身子,也没哪里不舒服,所以一开始就没发现,后来频频呕吐,去看了大夫,才知道有喜,那时已经有五六个月了”如此解释了一下,又道,“好了,快回去吧,满月酒的时候记得来。” “那是必须的”,在旺满口答应,“我啊,就喜欢吃你做的菜”都走到院门口了还一步三回头地道,“你要是个女孩子,我说什么也要把你娶回家做媳妇,只可惜你虽然生的这么秀气水灵,却是个男孩子。” 童宣,“……快回去给你媳妇炖汤吧。” 晚上。 童宣洗完澡,在林媛身旁躺下,看着床顶的帐子发呆。 虽然白天看着挺正常的,一脸喜当爹的样子,其实,直到现在也不能接受大小姐变小婴儿的现实。 孩子刚吃了奶,还没有睡,林媛抱在怀里,凝视着孩子粉嫩的小脸蛋,怎么也看不够,本来也到了做母亲的年纪,孩子的五官又生的跟自己十分相似,林媛觉得很神奇的同时,也格外地宝贝孩子。 “童儿,你不是说要给孩子做奶瓶么?明天那些上门来看孩子的邻里你不用管,让重玲和雪辽招待就行,你快些把奶瓶做好,喂奶也方便些。” 林媛还是少女之身,自然是没奶喂孩子的,本来同村有个李四婶,孩子刚断奶,但她的奶水还是很足,林媛便想让李四婶给孩子做奶妈,李四婶也答应了,谁知道孩子不知为什么,就是不愿意吃李四婶的奶,把她的小嘴对着李四婶的乳、头,她不仅不吸奶,还咧着小嘴哇哇地哭,林媛没法子,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 还好孩子愿意吃牛奶,林媛的心才放下。 但是用碗喂牛奶很不方便,孩子这样小,皮肤吹弹即破,吃奶的时候对着那么硬的碗,很容易伤到,童宣便说自己的时代都是用奶瓶给孩子喂奶,林媛便让她想办法做一只奶瓶。 “嗯。”童宣点点头,“奶瓶的瓶身,我想好了,就用自家院子里结的葫芦就行,拣个小葫芦,以后孩子稍微大点儿了,就让她自己抱着奶瓶喝,就是吧,用什么做奶瓶嘴我还没想好,材料要软,还要特别结实,便于清洗。” 林媛想了想,“塞外的蒙古人,习惯用牛皮做的水袋喝水,我想,也许可以用牛皮做奶瓶嘴?” 童宣道,“应该可以,明天试试看。” 两个人说话间,孩子已经睡着了。 林媛轻轻碰了碰童宣,对童宣眨了眨眼,“你猜我把她放到小床上她会不会醒?” 除了不吃别人的奶,这孩子还有一点与众不同,就是睡觉的时候,一定要跟林媛和童宣睡一张床,而且要睡在林媛和童宣中间,就算她睡着了,你把她抱开,她也会立马醒来,蹬着小短腿哭闹,履试不爽。 童宣转身侧躺,拿手支着半面腮,饶有兴致地道,“放放看,也许这次不会哭。” 林媛于是轻轻地起身,轻轻地走到小床前,弯腰,轻轻地将孩子放到专门给她做的带栏杆的小床上,可是孩子的身体刚一沾到小床的被褥,便“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哈哈,这孩子可真灵”,童宣掩嘴直笑,“这么灵真的不是大小姐吗?” “你何苦纠结这个,”林媛将孩子抱回床上,“只要这孩子喜欢,咱们都由着她便是,至少她的身体是自大小姐来的。” 大小姐本来便是个演戏的好手,如果有了婴儿的身子,演起婴儿来一定也是游刃有余。 想到婴儿体内住着的可能是大小姐,大小姐依然在世,并没有离开自己,童宣的心好受了些。 她真正不能接受的是大小姐的离开,而不是大小姐变成了婴儿。 现在才终于想通了。 “说起来,你做好奶瓶,就该准备满月酒的事了,村子里的人生了孩子都会做红鸡蛋送给亲朋,咱们也要准备起来,你又是厨子,左邻右舍都爱吃你做的点心果子什么的,你多做些,只要上门来看孩子的,都送点吃的给人家,你看今天在旺来,送了两条鱼,你都给人空手回去,岂不失礼?” 童宣笑,“知道啦。” 59.满月酒 童宣用了五天时间,才给孩子做好了奶瓶。 这时候孩子已经有了乳名“囡囡”——因为不能确定孩子的身体里到底是不是莲净,不便另行起名,林媛和童宣商议了一下,便以本地人对女孩的称呼“囡囡”做为乳名。 小囡囡似乎对奶瓶这新奇物很感兴趣,虽然两只胖胖藕臂没有任何支撑力,小小的手还只会握拳,尚不懂伸开手指,但当林媛喂奶时,小囡囡便会抬起两只小手附在奶瓶上,好像是想要自己托起奶瓶的意思,虽然只是摆了个花架子,但正是如此,才越发可爱。 林媛看着囡囡的小脸,总是一看就出了神。 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洒脱至此的大小姐,如今变成一个柔弱的小宝宝躺在自己的臂弯,吃饱奶后,咿咿呀呀说会话,玩累了,就睡了,饿了的时候,就裂开小嘴哭,要吃的。 虽然小小一只,不会说话,但林媛能感觉到,孩子的内心很平静,对现在的生活心满意足。 如果孩子的内里是大小姐,如果大小姐愿意放弃一切归于童稚,那她李旻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呢?午夜梦回,那紫禁城中的富贵繁华,心头挥之不去的咒冤,这一刻真正烟消云散。 下定决心的林媛,不知不觉间已是泪流满面,抬起头,看到童宣不知何时站在面前,“……童儿?” 童宣在林媛身边坐下,从怀里掏出帕子,一边轻轻擦拭林媛脸上的泪珠,一边道,“我已经想好了,等给囡囡办了满月酒,就让雪辽和海生完婚,把重阳谷、青律城、青月城交给他们打理,以后店面的生意我不再出面,也不再去店里的灶园掌勺,就在家里陪着你和囡囡,服侍你们一日三餐,三餐之外再做些小点心小吃嘴儿,温一壶酒,捧一杯茶,守着山一带水一脉,平平淡淡过日子,媛媛,你说可好?” “好。”林媛会心微笑,“我看着,雪辽比明婉还有心计,将来在生意场上必有一番作为,对你又是死心塌地,把家里的生意交给她,完全可以放心,而且以前都是大小姐在管生意,你的特长在做菜,本来也不擅长经营”林媛说到这里,无比怜爱地看了囡囡一眼,“如今我也是真正看开了……只是母后和姑姑,如今已是钻到牛角尖里了,一时看不了这么通透,是断然不肯放手的,不过她们还有獬,獬有跟我相似的容貌,而且从来不会违背她们的意旨,她们想要的,獬都能做到,不管母后和姑姑把这天下搅成怎样的局面,有獬在,最终都能完美收场。” 直到这时童宣才醒悟——虽然发音相同,但小谢其实不是小“谢”,应该是另外一个字? 林媛自是将童宣脸上的疑惑看在眼里,待囡囡吃饱了奶,林媛将奶瓶放到一边,小心翼翼地把囡囡交到童宣怀里,随后走到书案前,展开纸,提笔写下一个“獬”字,将獬的身份告诉了童宣,“獬是‘星锁’二十八宿之一,由周王和周王妃抚养长大,是真正的楚律郡主,如今母后和姑姑准备扶持楚律登基,我便将这一封号还给獬,由獬代我完成母后和姑姑的夙愿。” “怪不得獬的身手如此了得”童宣点点头,随后又摇了摇头,“血浓于水,就算獬和你长的再像,再受母后和姑姑信任,也无法取代你的位置,母后和姑姑始终只想将至高无上的荣耀加诸在你身上。” “这点我当然知道,只是到时候大概也由不得她们不接受”,接着,林媛又将“启”的事告诉了童宣,“启的二十四名成员中,你见过的有,小寒,霜降,小雪,处暑,谷雨,其中谷雨你应该没有印象了,因为你跟他只打过一个照面。但熟不熟悉并不重要,你只需要知道他们存在并效忠于我就可以了。” 经历了大小姐的变故后,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什么能令童宣吃惊的了,“以前有大小姐守护我们,如今大小姐……有‘启’在我就放心了。” 虽然“星锁”四处散播“楚律郡主就是景元帝”的消息,但弘光帝显然并未被“星锁”带乱节奏,船队建造完毕后,任命内宫大太监叶非为总指挥官,率船二百多艘、水师二万余人侍风下西洋。 河生因为是童家帮忙找了楚律郡主府的关系才进的水师,临行前来向童宣道谢,顺便看囡囡,大手轻轻点了点囡囡的鼻子,“如果能在水师中立下功名,回来俺也要娶妻生子了。”说完憨厚地笑了起来,四处看不到莲净,“怎么不见莲姐儿?” 童宣道,“我姐身上有胎带的病根,先前因觉得我少不更事,才扶病帮我打理家事,如今我成家立室又有了孩子,我姐一颗心放下来,回原籍祖屋静心养病去了。” 童家不是本地人而是外地迁来的,河生自然是知道的,在这边生意做的再好,毕竟叶落归根,莲姐儿回祖籍养病也是情理之中的事,虽说连老仆重玲都没带只身返乡未免令人生疑,但河生也知道莲净是有些不寻常的,上次他因情绪激动欲剁指明誓,手里的刀莫明飞了,至今心里还啧啧称奇,所以对莲净的去向,也知道不该追根究底,不过还是觉得遗憾,“莲姐儿走的时候我要是知道,一定来送送她。” 童宣笑道,“谢谢河生哥,他日我见到姐姐,一定代你转达这份心意。” 送走河生之后的第五天,囡囡满月,童宣按林媛的意思,将满月酒办的比结婚喜宴还要讲究,不过她也只是在厨房掌勺,客人来了都是雪辽里外应酬,林媛在内室带囡囡,照例是不抛头露面的,客人要看囡囡,重玲便趁着囡囡醒的时候抱出来给客人们看看,便又抱回房里去。 平常童家遇到什么事,水生夫妇都不请自来,这次也停了码头上的生意来帮忙,便是连家在青月城做镖师的老大江生夫妇也带了自家两个小子来搭把手,再加上海生,连家四兄弟除了随朝廷船队下西洋的河生,都到齐了。 童宣见连家老大都来了,心中十分感动,等菜上齐了,便和江生单独坐了一张小桌子,把准备给水生和雪辽办喜事的打算说了,连江生早就听说童家准备把小妹妹给四弟海生,一直没得到准信,此时听了,心里一块石头落地,爹娘过世的时候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老四,现在老四要成家了,连江生了了一片心事,也可到坟前告慰父母在天之灵了。 “雪辽定下来要给海生了?”在城里摆摊算命的刘瞎子耳朵尖,听到童宣和江生谈论婚事,在旁边的桌子转过身插话道,“日子定了没有?要不要我给两个孩子选个良辰吉日?” “有您刘半仙给定个日子那最好不过了”童宣笑着喊来海生和雪辽,要了两人的生辰八字交给刘瞎子,刘瞎子掐着手指,嘴里嘀嘀咕咕了一阵子,最后笑道,“两个孩子的年柱天合地合婚姻大吉”宁拆一座庙不拆一桩婚,如非天冲地克大凶,刘瞎子都会说是良缘,接下来又给算了日子,定于六月初九。 一时在酒席上传开去,众人都知道童家下个月还有一场喜酒吃,暗自开心又能吃上童宣做的饭菜的同时,也为雪辽和海生高兴。 “如今是不一样了。” 六月办了喜事,童宣和林媛将一对新人叫到面前,上下打量了两人一遍,童宣笑道。 雪辽挽起发髻做少妇打扮,海生英俊的面庞脱去了稚气,气宇轩昂。 雪辽到底是女孩子,红着脸不说话,倒是原本性格腼腆的海生脱胎换骨一般,显出成熟男子的气度来,向童宣和林媛深施一礼道,“多谢嫂子和哥哥成全。” 林媛点点头,看了看怀里的囡囡,“我和童宣好不容易盼来这个孩子,离开一会就分外相念”如此先行铺路之后,便将叫两人来的用意说了,“如今大小姐回原籍去了,我和童宣一心都在孩子身上,无心经营生意,你二人成了家,便要担起童家重任,以后童家三间店面就交给你们打理了,除非遇到难以决断的事需要跟我和童宣请示,其它的事你们自行决定便可,重玲会从旁协助你们,遇到疑难之事可以跟重玲商议。” 雪辽听了,含泪道,“其实……不瞒你们说,我对大小姐的去向一直心存疑问——大小姐从来就没有和重玲分开过,回故乡怎么可能不带重玲?”说到这里看了看童宣和林媛,见二人并没有生气的意思,才接着道,“现在你们说生意上的事都不再抛头露面,我、我担心你们也跟大小姐一样,忽然就消失不见了……”说着泣不成声。 60.特别乖 海生和雪辽回房后,林媛和童宣也便休息了。 囡囡照例给她睡在两人中间,不然又要哭闹,半天都哄不好。 吹灭蜡烛后,房中一片寂静。 林媛忽然问,“你知道那座山叫什么名字吗?” 童宣当然知道林媛说的是哪座山,“不知道名字呢,不过,我后来遇到大小姐的地方,重玲应该知道,明天问下重玲,只要能找到那里,应该就离那座山不远了。” “我和大小姐描摩了《江旬游记》中的地图,并单独装订成册,只要重玲记得地名,便可在地图上做下标记,以便制定路线。” 童宣,“嗯。” 林媛又道,“我既然下定决心隐退,就必须摆脱星锁的监控,想来想去,去那座山上居住是最好选择,而且大小姐也曾说要去看看。” 囡囡,“噫噫!” 林媛笑,“你看囡囡也说要去。” 童宣握住囡囡小手,“大小姐你怎么还不睡,你是不是特爱偷听我和媛媛说话?” 囡囡,“噫噫!” 童宣,“你承认是大小姐啦?我就知道你是大小姐。”开心之下,想在囡囡小脸亲一下,一想到小宝宝就是大小姐,瞬间就尴尬了——总觉得和大小姐做这种亲昵的举动很……奇突,大小姐也不会喜欢,所以,嗯,还是收回了这个吻。 第二天,问了重玲,知道童宣和大小姐相遇在云落山的山脚。 “至于童宣从哪座山上下来的,那我就不知道了,在遇到我们之前,童宣已在山里走了一个多月,而附近又群山环立。”重玲说道。 林媛点点头“知道云落山就足够了”,将自己的打算说了,“据‘启’掌握的信息,‘破晓’成员叶非,虽被任命为下西洋总指挥官,但事实上并没有随船队远行,去的只是一个替身,由此不难看出弘光帝的意图。” 重玲道,“大小姐以前就曾推测,弘光帝之所以选在青律城造船,很有可能早就发现了景元你的行踪,借造船之名布下罗网,只待时机成熟便会对你下手。” “‘启’也有相同的猜测,并没有找到证据,但现在已可做实,山河村以及重阳谷,甚至青月城和青律城,都已在‘破晓’绝对掌控之内,届时秦王甚至不惜动用军队。” “是非之地不宜久留,你和小童应该带着囡囡尽快离开。” “但是‘星锁’必然也有所准备。他们和‘破晓’是对头,但也不会放我离开他们的手掌心。所以‘启’和明教任务艰巨。” 重玲不以为然,“‘破晓’其实并不可怕,倒是军队是个麻烦,但我明教教众如云,岂会惧怕朝廷的军队,只不过……” 林媛自然知道重玲的忧虑,“如今大小姐的情况,已经无力庇护明教,以教众对抗军队,事后明教必然遭到血洗,所以……” “重玲明白,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招集普通教众。” 林媛道“他们既已安身于乡野市井,就不要再打扰他们的生活了。”又道,“‘启’和‘星锁’都有能力调集部分军队,尤其是‘星锁’,甚至能调动御林军,所以不用担心。” 重玲道,“但是‘星锁’同时也是我们的敌人,所以我仍需做万全的准备,就算不为你和小童,也要为大小姐考虑。” 林媛看了一眼怀里的孩子,“说的是,她现在至为脆弱,经不得一点伤害。” 两天后,童宣见到了“启”的统领——惊蛰。 一双修长的凤目,眉如墨染,长身玉立。 ……处暑等少数成员忽略不计,“启”是不是应该更名“大照男神天团”才对?媛媛竟然对“启”的美色无动于衷,该不会天生就喜欢女生吧?可为什么对我的身体一点“兴趣”都没有呢?虽然胸是不大啦,但还是有的嘛,柔软,娇嫩如花苞…… 在“启”的统领都已现身,预示局势越来越紧张的现在,还有心思想这些事,童宣也是蛮佩服自己的。 “知道吗,你是我亲自选中的人”惊蛰笑道,“但我当时并不知道你是女儿身,或者说我忽略了你的性别,会犯下这么愚蠢的错误,我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 童宣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是歪着头看着惊蛰,样子有些呆萌。 怀里的囡囡,“噫噫!”。 ……这个孩子就是传说中的? 惊蛰抬手想要抚摸孩子的小脸,童宣立即后退一步,“我家囡囡是生人勿近,给你一碰一定哭的惊天动地。” 惊蛰收回手,摇了摇头,“就算到了这般田地,脾气还是这么大……”抬头看了林媛一眼,后面的话收了回去。 “每人带两身换洗衣服就行,其它的都不用带。” 临行时,林媛见童宣东西越收拾越多,心里暗自好笑,面上不动声色地劝道。 “可是你和大小姐抄的这本江旬游记总要带着吧。”童宣说着将书放进包袱,“还有大小姐酿的竹叶青也要带上两坛。” “……两坛就不必了,装上一壶路上喝就行,等在山上定居后,我有了时间,慢慢琢磨,酿出的竹叶青不会比大小姐差。” 童宣撇起小嘴,“别的不敢说,酿酒这辈子你是不要想超越大小姐。” 童宣坚持用牛皮袋子装了一大袋放上马车,然后辣椒一袋,常用的香料几大包……最后,人还没上车,马车已被塞的满满的,连车顶都堆满包袱。 林媛,“……” 重玲,“……这样吧,分两辆马车,一辆载人,由小童赶车,一辆载物,由我赶车。”情势紧急之时,载物的马车可以连车带东西一起放弃。当然,这句话是不能当着童宣的面说的。 童宣一听,“可以两辆车?不早说,我再去搬两罐调味酱上来。” 重玲,“……” 林媛,“好了,若是连些琐碎之物都不忍舍弃,隐入深山你又能熬的几日寂寞?往日你看的那样开,如今怎又糊涂了?” “哎呀,不是一回事啦”,童宣一想到到了山上这些东西都要重新置办就觉得心疼,嘴里嘀嘀咕咕的不肯罢休,“山上什么都没有,这边有又不能带走……你是不知道山上的日子有多苦,到时候你就算忍着不说,我也会心疼。” “此去路途遥远,带足盘缠,可以就近置办,不必要样样都要从这边搬过去。” “喔,也是。” 等到上了路,童宣反倒安静了,除了赶马时发出声音,一句话都不说。 林媛好几次撩开帘幔,都看到童宣拿袖子在抹眼泪,这人喳喳呼呼地不停往车上搬东西,其实不过是为了在山河村多呆一会,她舍不得山河村,舍不得雪辽和海生,水生和三嫂,舍不得这里的一切。 林媛心里虽然也不好受,但不至于像童宣那样难过,和离开紫禁城比起来,离开山河村就不算什么了。 本来重玲赶着另一辆马车,紧紧跟在童宣的车后,后来渐渐拉开了距离,等到童宣这边改水路的时候,回头,竟然已经看不到重玲和马车的影子。 童宣想要等重玲,不肯上船,林媛抱着孩子在身旁催,“重玲一定是遇到了麻烦,我们先行一步,重玲解决了麻烦,自然会跟上来,路线她是知道的。” 船夫压低了声音道,“趁着他们还来不及调兵,请主上速行,以防水师拦截。” 林媛使了个眼色,几个船夫便将童宣拉上了船,连马车和马匹也一起带到船上。 水上行了一天一夜,又改为陆路,并没有人护送,依然是一辆马车,童宣赶着,载着林媛和孩子,及至到了这天傍晚,童宣惊喜地发现,重玲赶着马车跟上来了,一起过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上午起程后不久,重玲和车又不见了。 童宣已经见惯不怪,跟林媛说起路线的事,“接下来是不是又要走水路了?” 林媛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打开地图,“照现在的行进速度,大约要到明天才到渡口。” 这天晚上,马车停在一处山林中,半夜里,童宣觉得脸上痒痒,醒来,发现身旁的小囡囡正拿小手摸她的脸。 童宣轻轻握住囡囡的小手,在心里问,“囡囡,你什么时候醒的啊?是不是饿了?” 赶路的这些天,囡囡几乎没有哭过,特别乖。 林媛睡眠很浅,感觉到身边的动静,也便醒了,听到风中隐隐传来喊杀声,不由坐了起来,细听,马蹄声和喊杀声好像越来越近了,“童宣,今晚不能睡了,必须马上赶路”,说完便欲撩开帘幔赶车。 童宣按住林媛手,“你不方便,还是我来赶车。”刚坐到外面,看到马车前立着两个蒙面人,双手打着奇怪的手印,一动不动,不由吓了一跳,“你们是什么人?” 两个蒙面人立即下跪,“属下参拜教主,圣教主与天地同寿日月同辉……” ……原来是明教的人,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还不忘喊口号,真是醉了。 童宣松了一口气,摆手道,“不必多礼……” 两人倒也不再坚持,“我等奉掌令使之命,前来保护教主,请教主弃车骑马而行。” 林媛抱着孩子从车里下来,“如今追兵已经逼到近前,车行太慢,而且不方便走隐蔽的小路,童宣,我们骑马走,你的骑术没有我好,孩子我抱着。” 童宣还在犹豫,看到不远处亮起的火把,便上了马,跟在林媛的马后疾行。 61.更为平静(完结篇) 林媛和童宣纵马奔驰了半日,按事先的计划,是要换水路的,可是到了码头,江面上兵船云集旌旗蔽日,只得弃了水路,选择陆路替代路线,这样一来就绕了远路,虽然中途可以换马,脚力方面不是问题,但连天加夜的赶路,童宣担心林媛吃不消,虽然自幼练习骑射,谙于骑术,但毕竟是金枝玉叶,即便到山河村后平日里也一直供着养着,突然间的长途跋涉,体力堪虞。 “无论如何,今天晚上不赶路了,休息一晚,身上一点力气都没了。” 虽然很不科学,但其实童宣并没感觉到累,只是想让林媛休息。 林媛早就筋疲力尽完全是靠毅力在坚持,“好,若还没到云落人就累倒了,便前功尽弃了。” 两人于是在山溪边停了下来,童宣从马褡子里拿出火折子、炒锅、盐巴和佐料,生了一堆火,支上锅烧水,让林媛看着,待水开了给囡囡冲米粉喝。 “我去看看找点吃的。” 从家里带出来的食材都丢在马车上了,重玲更是连人带车不知所踪,如今除了给囡囡吃的米粉,两人身上并无任何充饥之物,想要裹腹,必须现去寻食。 童宣说着,把马牵去饮水,然后给它们拴在旁边的草地上吃草,在山溪边和附近山林中转了一圈,运气不错,叉到了两条鱼,捉到一只山鸡。 鱼拿来烧汤,山鸡烤起来。 囡囡吃饱后便睡了,林媛想着,连日赶路,这孩子一声都没哭过,若是一般的婴儿,绝不会这样懂事,便想试试孩子现在肯不肯自己睡,谁知刚将孩子放到地上,孩子便“哇”一声哭了起来。 林媛,“……” 童宣正忙着往火堆上添树枝,听到孩子的哭声,心里一惊,现在她已认定孩子内里住着的是大小姐,孩子这些天都不曾哭过,今晚竟然哭了,是不是预示着危险正在逼近,连大小姐都绝望了?转过身去看,林媛一脸心疼,“不哭不哭,抱着睡抱着睡,不哭了。”孩子委屈地抽泣了一会,便即睡了,林媛这才松了一口气,对童宣笑了笑。 童宣,“……” 鱼汤烧好,山鸡也烤好了,童宣从林媛怀里接过囡囡,别看小小一只,抱久了也吃不消,所以她要跟林媛换着抱,以防林媛累坏了。 到底是娇养惯了,没吃过苦,喝了鱼汤,吃了大半只烤鸡,胃里是饱饱的了,但在马背上颠了几天疼的麻木的身体,这会也缓过来了,浑身又酸又疼,似散了架,躺在草铺上,人就动不了了,也不想动,但偏偏有洁癖,忍了几日已经不能再忍,想洗澡换身干净衣裳。 童宣收拾了碗筷,开始烧水,“身上脏的受不了吧?一会帮你擦擦。” 林媛对着星空笑了,童儿太了解她了。 她已经动不了了,她的童儿却好似有用不完的力气,不知疲倦地忙碌,童儿身上有太多太多的谜,不知哪一日才能解开…… 童宣烧好水,发现林媛已经睡着了,发出轻微的鼾声,怀里的囡囡也在睡,而且放不下来,只好用布带,把小小只背在身后,腾出手来,坐在地上,将林媛上半身抱起,褪去衣裳,无法面对那诱人的春光,也怕会冷到,便用长衫盖在林媛身上,自脖颈而下,掀开来,擦好,再盖上,擦下一处。 擦到胸部的时候,林媛醒了,睁开双眼,盯着童宣的小脸看。 童宣小脸上火辣辣地烧开了,“……你偷看我。” 林媛,“……是你偷看我才对。” 童宣,“我、我才没有,我、我是光明正大地看。” “是么”,林媛掀开了身上的长衫,“这样才叫光明正大。” 童宣的手正停在林媛的胸口,如果是动态,是很轻柔的擦拭,可是静止的时候就显的暧昧多了。 童宣,“……”红着小脸,视线天涯海角到处躲闪。 林媛把衣服盖上,“好冷……” “……那、那我擦快点”童宣收回视线,停止的手又动了起来,擦完上半身,将林媛放下,蹲着走了两步,开始擦下半身,看到林媛臀部皮肤磨破了一大片,大腿内侧的皮肤呈现深红色,明显的红肿,一颗小心脏不由揪在了一起,一阵一阵地抽疼,发狠地道,“明天不走小路了,去集市上看看,找一辆马车,还是坐马车吧。” 林媛,“骑马是辛苦了些,但总归安全,现在有人烟的地方就有秦王的眼线,去集市无异送命。” 童宣何尝不知,但还是扁着小嘴,心不甘情不愿地“喔”了一声。 山上昼夜温差很大,山风一吹,便有冬日的凉意,童宣给林媛擦完身子换上干净的衣裳,火堆移开,铺上干草,把林媛抱到新铺的干草上,把囡囡放到林媛怀里,然后从唯数不多的行礼中拿出仅有的一张毛毯,给两人盖上,自己也洗了下,在林媛身旁躺下。 虽然又累又乏,但童宣却不敢闭眼,生怕自己会睡着,不说四处都是追兵,深山之中本来就有不可预测的危险,野兽、毒虫的出没,天气的突变等等,需要时刻警惕,是以一夜几乎就没合眼,到天蒙蒙亮的时候,打了一会盹,便起来在附近觅食,采了些蘑菇和竹笋,叉了几尾鱼,蘑菇和竹笋烧汤,鱼用来烤,凑和着算一顿饭。 到云落山的这日,童宣感觉尾骨都颠的裂开了,下了马一迈步便锥心地疼,林媛就更不用说了,因为怕童宣心疼,极力地掩饰着,不让痛苦在脸上表现出来。 值得欣慰的是,囡囡小小婴儿一只,一路跟着大人风餐露宿,也没有生病,吃饱了,一脸满足的笑,说不出地可爱。 “依我看,不如先在云落山安脚,等‘无名山’有着落了再搬过去。” 因为不知道山名,林媛干脆管那座山叫无名山。 童宣也是这么想的。当初从山上下来,走了一个多月才到云落山,虽然不排除迷失方向走了重复的路,但无名山离云落山尚有一段距离这点是可以肯定的,而且在常年人迹罕至的原始山林,并无前人留下的山路可走,只能拂草寻路徒步登山,而现在两人的情况,根本就没有体力继续征程,只能先安顿下来,缓一段时间,熟悉了附近的山脉,找到了那座山,再搬过去。 因为要住上一段时间,当然要有遮身之处,童宣选在半山腰一座竹林中的开阔地段,砍下竹子,简单地搭了一座竹屋,在屋内支了一张竹床,又做了一张竹桌,几只竹椅,生活起居所需的家具都一一备齐,然后将所剩不多的行礼安顿在屋子里,屋前竹篱围起一座小园子,一个简陋的小家便建成了。 令人烦恼的是铺盖和被褥,现在盖的就只有一张毛毯,童宣想来想去,没有办法,暂时只能在床上铺上厚厚的干草将就。 林媛倒是乐观,“等猎到山兽,将皮剥了晒干,铺的盖的就都有了。” “嗯,”童宣点头,“暂时委屈你一下”,顿了顿,“现在就发愁囡囡的米粉吃完了怎么办?现种稻子也来不及。” “重玲过段时间一定会找过来吧?就算重玲不来,也可以用兽奶代替,不过这山里有没有正在哺乳期的母兽可就不一定了。” “……嗯。” “实在不行,就喂肉汤好了,虽然囡囡这么小,胃肠很脆弱,还没有牙萌出,不会咀嚼,吃了东西很难消化,但可以把肉熬的烂烂的喂给她吃不是?” “……是。” 童宣头一次发现林媛原来这么会当妈妈,有林媛在,囡囡完全用不着自己操心。 休息了几天,养好了身上长时间骑马造成的擦伤,童宣和林媛便开始着手制造工具打猎了。 所谓工具,也就只有弓箭。 林媛提供制作原理,由童宣动手做,用了一天时间,做好了一张弓和一筒箭,林媛试着射了几支之后,满意地道,“不错用。” 第二天,童宣背着囡囡,手里拿着当初下山时就一直带在身边的“擀面杖”,林媛背着箭筒,挽着弓,便出发了。 在附近的山中转悠了半天,哺乳期的母兽并没有发现,倒是猎到了一只野猪,采了一大竹筐松茸,也算收获颇丰。 山中物产和野兽种类极为丰富,一连几日出猎,每次都有收获,吃饱饭完全不是问题,随着兽皮的增加,床上的铺盖也渐渐齐全了,晚间降温又遇上暴雨大风的恶劣天气,床上依然暖暖的。 两个大人加小小一只婴儿并肩睡在竹床上,说不出的温馨,林媛侧着身,握着童宣手,两人手臂同时半拥着小囡囡,“在山上生活这段日子,我的心情比在山河村中更为平静,但愿后半生都能如此度过,你和囡囡就是我的全世界,除此我别无所求。” 而此时,启、星锁、明教、破晓以及效忠于各方的军队正在混战,整个帝国已乱成一团。 林媛的心愿注定无法实现。 次日出猎回来的路上,童宣怀里的囡囡不知怎么了,扭动着小身子可劲儿挣扎,小嘴不停地“伊伊呀呀”着。 童宣,“……囡囡你怎么啦?” 林媛警惕地看向四周,但并没有发现危险,正自沉吟,耳中忽然捕捉到了一种声音,很熟悉但一时间又想不出来是什么发出来的,“……” 童宣鼻翼扇动了两下,“媛媛,我好像闻到了火烟味?” 林媛脑中电光石火,“不好,有人放火烧山!”,下意识地转身,一条凶猛的火舌在山风的加持下已经烧到背后,忙牵起童宣手,“童儿快跑!” 可是火势越来越大,山林已变成了一片火海,林媛和童宣在奔跑中迷失了方向,也不再去管方向,跑着跑着发现前方有火舌扑来,便换一个方向,慌不择路。 “啊!”童宣抱着囡囡一脚踏空,发出一声惊呼,低头看时,脚下云雾缭绕,深不见底,“……” 这绝壁是万丈深渊啊,这下要回西天老家了…… 在树林和灌木生长茂密的地方,两个人牵着手根本就没法跑,不得已只能放手,虽说如此,两人的距离始终在两步之内,童宣摔下去的一刹,林媛就第一时间发现了,“童儿!”,没有任何犹豫,跟着跳了下去,伸手去抓童宣,可是虽然只差了几秒的时间,虽然童宣和囡囡近在眼前,但就是够不到,她一点都不畏惧死亡,心里此刻前所未有的恐惧,全部来自一个不能承受的事实——她够不到童宣,她要失去童宣了。 “媛媛!”童宣仰起头,向上伸出手,想要握住林媛的手,可是只差了那么一点点,就是握不到,“媛媛……前世我是怎样的人,从来没有跟你说起,你一直介意是不是?” “我只能接受你的一个身体,可是你有两世,我接受了你这一世的身体,若是有一天,遇到另一个你,该如何接受你的身体,是我一直解不开的心结。” ……媛媛你想的好远…… 世界忽然一片白炽,童宣的身体随之消失,林媛的视线中只剩下了囡囡。 还在下落的囡囡,咧着小嘴哭了起来,显然也发现童宣不见了。 “童儿!”绝望地呼唤着,眼泪落了下来,林媛从来没有这么无助过,“童儿……” 视线陷入彻底的黑暗,黑暗中,囡囡也不见了,哭声也随之消失。 可是林媛的意识依然清醒,万念俱灰中,远处亮起一道光,由微弱渐渐变的明亮。 光,是生命,也是希望。 全剧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