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阔天高》 第一章 被穿越了 早晨的码头风景是无疑是让人赏心悦目的。虽然是夏季,初升的太阳撒下来的热量并不强烈,从海上吹来的清风很凉爽,天空上团团白云飘来飘去,几只海鸟忽上忽下地飞跃,湛蓝的海面上碧波荡漾,远远地传来一阵阵进出港船只的汽笛声。 刚刚靠港不久的某远洋货轮上,船员们纷纷提着行李下船离去。他们的脚步匆匆,这次远航来回长达十三个月,途中经历了多次大小风浪的洗礼,还和海盗有过一次亲密接触,用九死一生来形容也不为过了,如今自然都急着要赶回家去与亲人团聚。 在这群人后面,却有一人懒懒地靠在船舷边上一动不动,就象一尊人形雕塑。直到后面又过来一小拨人。有人拍拍他的肩膀:“大副,咋还不走啊?” 年轻的大副从石化状态中解冻出来,淡淡地点了点头,又在舷梯上驻足了足足三分钟,犹豫再犹豫,最终还是不情不愿地接着往下走. 他个子很高,长相也英俊,只是那张被海风吹得黝黑的脸上,此刻却乌云密布,全然没了往日开朗阳光的气息. 他慢慢地踱着碎步离开码头,拦下一辆出租车,却还没想好目的地.司机问了好几次,又好奇地瞪了他两眼,他才长叹一声,道:"去墓园吧." 也难怪他.今天本是他三十岁的生日,又刚好回到这个城市.换了别人,早就迫不及待地赶回家去和亲人团聚庆祝了.可是咱们这个大副同学却是个不幸的孩子,十年前父亲就死于车祸,没过多久母亲也因病撒手人寰,好不容易找了个老婆却没过两年就又离了.在这个本该温馨快乐的日子,他一孤家寡人却不知往哪里落脚才好. 这个时节墓园里少有人迹,安静得让他心里更加难受。只听得微风拂过松树柏树的枝桠,发出阵阵簌簌声响,偶尔有一两只麻雀在树枝上扑腾几下,它们的叫声也倍显寂寥.他在父母墓前一坐就是半天,把当年父母在堂时的幸福回忆一遍,又把父母走后他的生活和工作经历报告一遍,再把平日积攒下来无法与人言的委屈都诉说了一遍.一直呆到太阳偏西天色微暗,他才晃晃悠悠地站起来,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地离去. 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他漫无目的地左顾右看,现在回家睡觉还是太早,该去哪儿消磨几个小时呢?他在脑中把朋友们的名字过了一遍,都是拖家带口的人了,去扰谁好? 这时正是下班的高峰时段,车水马龙川流不息的路上,偶有一辆空着的出租车开来,马上就有一大群人拥上去.他站得远远的,边看边摇头,反正今天他有的是时间,懒得和人抢出租车了,徒步在街上闲逛. 天色越来越暗,高楼大厦的窗户里开始透出灯光,路灯也亮了,五颜六色的广告灯更是光彩夺目。他站在街边,抬头仰望灰蓝色的天空,只隐约可见一颗小星星,正寂寞地对他眨眼睛。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闷着头,慢慢地向前走. 口袋里的手机响了。他刚“喂”了一声,那边就响起几个杂乱的声音:“一个人在哪儿风流快活呢?”“回来了也不说一声,以为你还在海上呢?”“你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吗?你小子是故意想躲开不请客吧?”“快过来,人都齐了,你还摆架子等人去接吗?” 他扯了扯嘴角,眼睛里流露出几分暖意,总算还有几个哥们记得今天是他的生日。 就在这个时候,头顶上"砰"的一声巨响,脑袋象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了一下,他的身体就慢慢地倒了下去. 他听到周围呼啦啦地围上许多乱哄哄看热闹的人,七嘴八舌地叫着:"有人跳楼了!还砸着过路的人了." 竟是被个跳楼的砸着了?这概率比买双色球彩票中大奖还要低许多啊,居然让他在三十岁生日这天撞上了! 尽管头痛的要命,他还是很想笑,"坐在家中被车撞,行在路上被人砸!"这话说的原来竟然是自己.海上多少大风大浪都挺过来了,没想到今日才刚上岸,就被个跳楼的砸着了,真是比在阴沟里翻船还要倒霉. 救护车呼啸着来到他身边.有人把他抬上车去. 迷迷糊糊中,他还能感觉到救护车正快速平稳地向前行驶,也感觉到车上的工作人员正在对他的伤口进行急救处理. 车好象突然停了下来.他睁不开眼睛,但心里还在猜度着:是路上堵车?还是已经到了医院?思维渐渐涣散. 再度恢复意识的时候,他勉力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只见四周一片雪白,白的墙,白的灯,白的被单,白的口罩,白的大褂.似乎还能听到"叮叮当当"的金属碰击声. 自己是在手术室里? 他觉得眼皮很重,很累,连呼吸都很困难......周围那些陌生的脸庞,突然就一下子全都消失了...... 恍恍惚惚之间,时间似乎也静止了,他仿佛就象堕入了一团迷雾之中,身上的疼痛却是已然消失.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闻到了一股浓浓的血腥味,这应该不是自己的血吧?他记得好象自己当时并没流多少血.难道旁边还有别的人受伤? 他听到周围有很多响声,也感觉到有许多东西在移动,可是他都无暇顾及,只觉得眼皮沉重,昏昏沉沉的只想大睡一觉. 可是,不知是谁,突然就把他头下脚上地倒提起来了.他还没来得及出声,就被人在屁股上狠狠拍了一掌,力道之大,差点让他惊得跳了起来.他没好气地说:"谁打我?我出了意外,受了伤,没工夫陪你玩."他还以为是他的朋友们来医院看他了,想睁眼看看是哪个家伙这个时候还要胡闹,可是他好累,累得连抬起眼皮的力气都没有了。更奇怪的是,他只听到几声婴儿微弱的啼哭声,心里隐隐约约觉得不对,这是怎么回事? "啊呀,总算是哭出来了!"一个女人又惊又喜的声音. "声音还是太弱。你再打两下看看!"有人撺掇她说.于是他屁股上又是热辣辣的几下刺痛. 他再也忍不住,张口骂了起来:"tmd!哪个缺德的打我?nnd,你乘人之危啊......"边骂边狠狠地向前踢出一脚.还没骂完,他被自己的声音吓呆了.他的声音一向响亮浑厚,此刻入耳的却是一阵"哇!哇哇!"的清脆啼哭声. 而一个陌生的声音更让他全身汗毛都倒竖起来."哟,小少爷这下子哭得真叫响亮!看,小腿还动了一下!" 紧接着,他听到一个女人虚弱的声音:"孩子!让我看看我的孩子!" 他就觉得自己被抱了起来,似乎是送到那个女人前面.他再也顾不得自己的疲累,猛地一下睁开双眼,惶然环顾四周,急切想要知道自己到底处身何地又发生了什么事。 谁来告诉他这是怎么一回事啊?为什么房间里的人都那么高大,相比之下他弱小得就如同一个刚刚出生的小婴儿?难道他和格列佛一样到了大人国?而且,旁边几个女人俱是古装服饰,这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床边的小几上点着一盏小油灯.一个年轻女人躺在床上,满脸的汗水,头发一绺一绺地沾在一起,一部分散在枕头上,一部分贴在脸上。她的五官很是端正好看,不过此时一脸疲态,憔悴不堪.她的眼睛定定地在他脸上瞧了好一会儿,目光中充满慈爱,一只手温柔地抚着他的脸,嘴里一直喃喃念着:“孩子!我可怜的孩子!” 他只觉得一阵毛骨悚然,闭上眼睛,深呼吸几下,鼓足勇气再睁大眼。映入眼帘的还是那几个奇怪的女人。 又过了一会儿,一个形容富态的老妇人走过来,年轻的女人从他身上移开了眼睛,对那老妇人求恳道:"求老太太替我照看这可怜的孩子!" 老太太伸手把他接过去,细细打量一番,对床上的女人点点头:"好,我答应你!从今日起,他就是我的亲孙子.我一定会亲自照看他长大成人。" 年轻女人又转过头来,无限温柔地望着他,没过多久,那充满不舍的眼神渐渐涣散。旁边一个中年仆妇探了探她的鼻息,对老太太禀道:"苏姨娘咽气了!" 他满头黑线。自己怎么忽然之间就成了这女人刚生下来的孩子?他记得自己才刚上岸不久,在街上被跳楼下来的人砸伤,又被人抬上救护车去。难道转世轮回之说竟是真的?才刚那么一小会儿工夫,他居然就已经在阎罗殿办完一切手续投胎了吗?如果是这样,那么孟婆又躲哪儿去了,竟然没给他喝迷魂汤,就让他带着上辈子的记忆转世了?更奇怪的是,历史应该是向前发展的,现在竟然开了倒车,让他逆转时光回到了古代?他越想就越想不通,过去三十年的唯物主义科学教育的成果在他头脑中翻滚,搅得他头痛欲裂. (画外音:可怜的大副同学,谁叫你从不看网络小说的?找不着北了吧?你这是被穿越大神挑中了,而且是穿到一个刚出世的小娃儿身上了!) 第四章 抓周 夜深人静之后,他在黑暗中睁开了眼睛.这辈子第一次失眠了. 这是一家什么样的人啊?扪心自问,他上辈子人品还算不错,既没杀人放火,也没偷盗抢劫,更未曾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祸国殃民的坏事,为什么要这样惩罚他?短短一个月里,先是生母难产去世,两个异母兄长刻意作弄,今日刘姨娘又暗施黑手。[.超多好看小说]都说高门大宅表面光鲜锦衣玉食的浮华背后多是卑鄙狠毒.他今天算是切身体会到了.他只觉得一股凉意直渗到心底,连四肢都冰冷了.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面对金钱,人心的黑暗永远超出想像!涉及的财产数额越大,是非就越多.他是没吃过猪肉,可没少见猪跑,前世那个资讯发达的时代,豪门之中手足相残的闹剧看得太多了.过去因为事不关己,对这些花边新闻随便看看就当是看小说解闷了.可是这辈子却猝不及防一下子就掉进这个漩涡里头,今后肯定会遇到更多的龌龊事。虽然对这些毫无兴趣,为了自己的人身安全,也不得不细细琢磨一下了. 目前看来,这莫府里,不但老太太和老爷太太之间不和睦,太太和张姨娘之间也有矛盾。太太有两个儿子,张姨娘也有一个儿子,为了给各自的儿子争取最大的经济利益,她们之间的矛盾肯定会因为几个孩子的成长而日渐激烈,早晚会有争得头破血流的一天.他那个精明一世称霸商场的父亲,难道就没觉察到她们之间的明争暗斗?还有,那刘姨娘也有个儿子,她今日对自己的敌意,多半是因为自己对她的儿子造成了威胁吧?他心头突然一颤,苏姨娘的死跟这个有没有关系? 他一阵头疼。这些人整天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也不嫌累,想要钱就自己动脑动手去挣呗,一个劲儿地盯着老一辈的钱袋子,有什么意思?莫荣添只不过是澄州首富而已,不说澄州之外天大地大,就在澄州也还有许多他手伸不到的地方,只要动动脑筋,他不信就没有机会闯出一番天地来。而且凭着自己的本事得到的,与从祖宗那里继承到的,两者的成就感是天差地别的,不知道他那些兄弟们到底怎么想。 他眉头紧皱,忍不住又长叹了一口气.他真的很不喜欢这个家.总有一天,他会离开这儿的,只盼着这一天早日到来,希望自己能够平安活到那一天.在这之前,他一定要提高警惕,保护好自己. 可是,怎么样才能保护好自己呢?他得想个法子让她们知道,这府中的一切,自己都无意相争,希望她们能高抬贵手让他置身事外远离战火. 随着时间一天天流逝,他渐渐能够转头和翻身,能够自己坐起来了,又可以自由地爬行了.他开始一点点地慢慢扩大自己的活动半径. 日子继续缓缓流淌过去.终于有一日,他发现自己勉强能发几个简单的音节了.老太太于是挑了两个口齿伶俐的小丫头,在他前面一边指着东西一边教他:"这是桌子,那是茶壶."他便跟着咿咿呀呀地练习发音,只是舌头仍然不受控制,令他很是气恼. 这一天,老太太叫人搬了张木榻子到院中去,让他一边晒太阳一边在上面练习爬行.老太太就坐在旁边的椅子里看着他. 此时已是深秋,凉风送爽,院里几棵大树上的叶子已随着天气的变化悄悄变黄落下。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老太太很快就眯起眼睛打起了瞌睡.迷迷糊糊之间,她听到耳边有人叫她,一睁开眼睛,就看到宝贝孙子正爬到她椅子边,举着一片落叶,鼓着小嘴,口水四溅,"孬呆呆!恼太太!"地不停乱叫. 老太太眼睛闪了几闪,猛的一把抓住他:"再叫一遍!小五,你再叫一遍!" 他迎着她殷殷期盼的目光,又叫了一声,“恼太太……”虽然发音还是既不准确也不清晰,可老太太一张老脸已笑开了花,抱着他亲了又亲。 “小五不叫老太太,叫祖母,小五快叫‘祖母’!” 他看着一脸希冀的老太太,心中纠结一阵,还是又叫了一声:“恼太太!” 老太太失望地叹口气,接着又安慰自己道:“小五还小,还未满一周岁呢。” 转眼他就满一周岁了.他在老太太的精心照料下,被养得白白胖胖的,浑身上下都肉墩墩的. 一大早上,老太太就郑重其事地亲自给他穿上新衣裳新鞋子,抱着他祭拜祖先,口中念念有词:“请求列祖列宗保佑此儿一生顺遂,不求富贵福泽,只要平安喜乐就好。”他有几分意外,也有几分感动,虽然这个老太太对苏姨娘很是无情,对自己却还是有几分真心关爱的. 莫府里阖家大小再次齐聚一堂.宽大的抓周台上放了诸般物事,除了诗词歌集、算盘帐册、官印铜钱这些例行的东西,还有颜色鲜艳夺目的胭脂盒和一些趣致的小玩具. 老太太将他抱到桌子上,让他自己挑一样喜欢的东西。 他把桌上的东西细看一遍,心中盘算着:不知道这时代的人对抓周是真的迷信还是逗着玩儿,不过无论如何,这也算是一个向那些女人传递信息的机会。算盘帐册或银钱之类的物品,绝对不能碰.这些东西的寓意是长大后善于经商理财,抓了这个不就等同于直接向那几个如狼似虎的女人宣战吗?除非大脑进水了,他才不会笨到还没戒奶就先给自己树敌. 那个红色的胭脂盒很是醒目。要是抓了这个,会不会被人当成贾宝玉啊?他嘻嘻傻笑,想象出一个倜傥不羁的风流浪子莫五爷的形象.不过很快就否定了这个方案,虽然很不喜欢老太太把自己当成私人财产一般看待,但她是自己在这个家里的唯一依仗,不可以让她失望的.同样,为了避免让人把他当成未来只知吃喝玩乐的二世祖,吃食玩具也是绝对不可以碰的. 剩下的就只有官印和文具了.莫家自曾老太爷之后就再无人踏足官场,如果今日自己抓了官印,不但老太太高兴,恐怕就连太太王氏也盼着自己真能"乘天恩祖德,官运亨通",好给她的两个儿子做靠山.有了这个盼头,说不定她会对自己少一分敌意添一分友善多两分照顾.恐怕就连张姨娘她们也得顾忌几分。他丰富的想象力马上就yy出未来一二十年他在莫府里的和谐生活。 不过再一转念,现在给她们太大的希望越大,将来希望破灭的失望就越大,说不定还会转化成强大的压力,那可就真是自讨苦吃了。还是当个百无一用只会读死书的书呆子相对轻松容易些。 他心中主意已定,面上却装出茫然的样子,看着面前的物品,又看看围观众人,一脸不知该拿哪样好的表情,傻乎乎地咬着小手. 旁边的人给他鼓劲说:"抓啊!抓啊!" 他就在这声音中,犹犹豫豫地把手伸向了官印. 眼看着就要把官印抓到手中了,许多人脸上都挂上了笑容。不料半途中那只胖乎乎白嫩嫩的小手,突然就转了个方向,一把将旁边那本<论语>抓到手里,然后笑嘻嘻地望着四周的人。 莫荣添有点失望,心中暗叫一声可惜,只差一点儿就抓到官印了。沉默了一瞬后,太太王氏开口了:“学而优则仕!五少爷将来好好读书,准能加官进爵光宗耀祖!”李姨娘马上拍马上前附和。 他狡黠地眨巴眨巴眼睛,翻开了那本<论语>,小手指像模像样地在书上点点划划,两片小嘴唇张张合合,似是正在专心读书。 “哈哈!”张姨娘乐不可支,笑道:“五少爷这架势倒真像寒窗苦读,准备要考状元呢!” 太太不吝言辞地夸道:"五少爷长大以后必然好学,定能写得一笔锦绣文章,终能三元及第".几个姨娘连声附和,说什么"必能继承曾老太爷遗风","才高八斗学富五车","重振家风"云云. 老太太也喜形于色:“我孙子将来会有大学问的。”她心中希冀,孔孟之道主张忠孝礼义廉,甚重孝德,他应该会成为自己晚年的依仗吧? 莫荣添半信半疑地望着他.这个孩子真的会继承他祖父的衣钵,高中进士光耀莫家门楣?怎么看他的眼神,似乎是故意去抓那本书来戏弄他们一样?不过仔细的瞧了瞧他后,很快又把这个念头给甩到了脑后,不过是一个刚满周岁的小娃儿,怎么可能? 老太太欢欢喜喜地让莫荣添给他取个大名.莫荣添略作思考,就写下了两个大字:钟书:"他们是‘钟‘字辈,既然他抓了<论语>这本书,就取名‘钟书‘好了." 他又咧开了只有四颗门牙的嘴巴.他一点也不介意和前世那个大文豪同名,可是眼前这一家子姓莫,这姓名合起来就叫莫钟书,顾名思义,就是不要喜欢书不要爱读书!叫了这个名字,将来可别怪我! 第二章 富贵窝 他被人带到一个富丽堂皇的院子里. 他好奇的打量着置身的这间屋子,烛火明亮,满屋的陈设无不彰显着主人家的富贵,房门口站着两个小姑娘,都穿着古式衣裙,再看抱着自己的中年妇人也是一样的穿戴,只是盘了头,乌黑的发髻上插着几根银簪。[.超多好看小说]立在院里院外的奴仆皆敛声静气,面色肃穆,自有一番庄重之气. 中年妇人把他抱在怀里,一边轻轻地用手拍着,一边跟老太太请示:"五少爷提前了两个多月出世,这奶娘还没找好呢.要不,先喂五少爷两天羊奶?" 老太太点点头,道:"我已经叫张六家的去找奶娘了.在找到奶娘之前,就先喂羊奶吧."边说边伸手把他接了过去. 他被人折腾半天,这会儿累得狠了,也不管是在谁的怀里,反正温暖的很,估摸着这些人对他也没恶意,张嘴打个呵欠,便闭上眼睛,意识渐渐迷糊,没一会就沉沉睡去.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他慢慢睁开眼睛.前面有一座屏风把房间分隔出内室和外间,从屏风上看得见外面影影绰绰的人影晃动,却静悄悄的一声不闻。他轻轻地活动了一下还是绵软无力的四肢,回想着先前那个中年妇人的话,她叫自己"五少爷",是这个富贵窝里的第五个孩子?昨天那个叫“苏姨娘”的年轻女子,是他的生母,这个家的男主人的小老婆? 老太太的声音从外面传来,似乎是在吩咐什么人:"你明天去苏姨娘的哥哥家里看看吧.把这消息告诉他们一声.嗯,带上二百两银子去." "二百两?太多了吧?一般人家摊上这样的事,也就给个二三十两的." "别说那些了.好好的一个闺女,就这样去了......"后面的声音越来越小,他听不清. 苏姨娘的哥哥?他的舅舅?乍然听到妹妹离世的消息,会是什么样呢?听刚才的话,二百两银子算是笔巨款,那个舅舅会见钱眼开吗? 又过了一会儿,外面飘来一阵奶香味,昨夜抱过他的那个中年仆妇端着碗羊奶走过来,一看到他醒着便笑了:"五少爷睡醒了啦!饿了吗?吃奶??"她小心翼翼地抱起他,把羊奶一匙一匙地送到他嘴边.他也真是饿了,一口接一口的全咽了下去。(.好看的小说)仆妇开心地笑了:"五少爷真乖呢!"边笑边在他身上轻轻地一下一下地拍着.那一下一下的拍打,就象微风中的海浪轻轻地摇晃着船身,他舒服地叹了一口气,吐出一串奶泡泡,慵懒地闭上了眼睛. 再次醒来,天色大亮,耳边有几个刻意压低的声音.守在他身边的几个人显然都没想到这个刚出世一天的小娃娃能听懂她们的谈话.一个小丫头正小声的说着她刚刚八卦来的消息:"听说城西潘家太太昨天晚上也生了,是个小姐."另一个似乎年长些的声音接着道:"真巧!跟咱们五少爷同一天呢!" 又一觉醒来的时候,身边多了一个面生的年轻的妇人.坐在一旁的老太太见他张开了眼睛,便道:"呀,我的乖孙子睡醒了!今儿可是饿了?"说罢朝那年轻妇人点点头.年轻妇人马上过来把他抱到怀里,姿势娴熟,语调却是怯生生的,喃喃低语:“咱们小少爷来吃奶??"边说边撩起衣服把胸脯凑到他嘴边。 他吓得忙闭上眼睛。真是要命啊,他如今虽是个刚生出来的小娃娃,内里装着的却是三十岁大人的头脑,怎么可能愿意去喝她的奶?无奈自己还不能说话,只闭紧了嘴巴,费力地挥挥小手,小脚乱踢着抗议. 老太太在旁边瞧了一会儿,似是明白了他的心思,琢磨着道:"小五不喜欢这个奶娘?那祖母打发她出去,叫人再去找别的奶娘来,好不好?" 好!他巴不得马上摆脱这个女人.他眨巴着小眼睛表示赞同.不好!他忙又翻了个白眼,心里哀嚎:我根本就不想要什么奶娘! 傍晚,他在老太太怀里将睡未睡的时候,一个仆妇来回老太太:"老太太,赖大媳妇回来了.苏姨娘的哥哥也跟着来了." 他一个激灵,马上打起了精神.老太太只道了一句:"快传赖大媳妇进来." 一见赖大媳妇,老太太劈头就问:"你把苏姨娘的哥哥带来做什么?"一边说一边下意识地手上用力,似乎是生怕有人来抢走怀里的孩子,搂得他有点气闷。(.好看的小说) "苏家大哥怎么也不肯收下那二百两银子,只一直拉着老奴说要亲眼看看五少爷才能安心.老奴拗不过,只得带他回来了."她小心翼翼地瞄了老太太一眼,低眉顺眼地回道:"他说只要看五少爷一眼就好了,再三保证说今后不会再来的." 这个舅舅听着还算不错,没被那点银子蒙了眼睛,还想着要来看看刚出世就没了娘的小外甥,有点人情味!他期待地望着老太太,她会让舅舅进来看自己吗? 老太太早就知道苏家兄妹感情甚好,听了赖大媳妇的话,正想答应,忽然瞥见他亮晶晶的眼神,倒一下子惊得心里凉凉的,暗忖:“难道他这么小的孩子就知道谁才是他的血亲?会不会疏远自己这个名义上的祖母?”这么一想,她就不愿意让这舅甥俩相见了.可是她又想不出什么理由来拒绝,沉吟一阵子还是勉强答应了下来. 苏姨娘的哥哥是个老实木讷的庄稼人,皮肤黝黑,胡子拉茬,身量高大,一身粗布衣裳已经洗得发白.苏姨娘大概只二十来岁,听人说苏姨娘的哥哥比她大十岁,可这人苍老憔悴,看上去倒象是四十开外了.也许来之前还悄悄地为他妹妹掉过泪,此时眼里还带着血丝. 一看到襁褓中还皱着脸的他,这大汉就忍不住悲泣起来,将他搂在怀里,肩膀一下一下地抽动。他抬起小手,很想拍拍这个大汉的肩膀,就象以前安慰遭遇不幸的朋友一般.生离死别的滋味,他上辈子就深有体会,虽然他对苏姨娘来不及产生孺慕之情,但对这个舅舅的哀伤还是不能无动于衷.可惜,他力气太小,手太短,别人只看到他的小手在空中轻轻划了一下,猜不到任何意义. 又过了三天,找来的奶娘也有十多个了,他还是一口人奶也不要.老太太被折腾得也失了耐性,便停止寻找奶娘,只让人每隔一个时辰就给他喂一回羊奶. 这倒正合了他的心意.于是每日喝了羊奶就睡,睡醒了又喝羊奶,喝完羊奶再接着睡.偶尔精神好的时候,就睁开眼观察一下环境,认认人,然后闭着眼睛装睡,偷听旁边的丫头仆妇们说话. 从这些人的话语中,他对这家的情况有了一丁半点的了解. 这家的主人姓莫名荣添. 莫家本是澄州城里的书香门第,莫荣添的祖父,莫家曾老太爷曾出任山西巡抚,官至二品.因而莫家在澄州城一度甚是显赫,不过今时已是风光不再.莫荣添的父亲,莫老太爷在十八岁中了秀才之后于科举一途再无寸进,屡次落第,心灰意冷之下转以经商为业,不想却由此挣得万贯家财. 莫荣添是个商业奇才,子承父业之后,短短十几年已把家产翻了几番,一跃而成澄州首富.他的生意越做越大,酒楼、绸缎庄、制衣坊、金银楼和当铺,足足有二十多家,且家家都是日进斗金的。所以虽然他身上并无任何功名,却也财大气粗,就连澄州知府也和他称兄道弟常来常往的。 莫荣添有一妻六妾.正妻王氏,娘家也是澄州城的大户,生有两个儿子,就是大少爷莫钟玉和四少爷莫钟宝.李姨娘原是王氏的陪嫁丫头,生了一个女儿,即这家的大小姐莫娇.张姨娘原是莫荣添少年时的贴身丫头,很受莫荣添宠爱,二小姐莫妍和三少爷莫钟银都是她生的.还有二少爷莫钟金的生母刘姨娘,三小姐莫婉的生母何姨娘.还有个不曾生育的钱姨娘.再就是他刚刚辞世的生母苏姨娘. 他费了好几天的工夫才算勉强记下这群女人和她们的孩子.难怪他出生这么久,都还没见到莫荣添一面.一个妻妾成群,可以和韦小宝媲美的男人,早已儿女双全,虽说古人崇尚多子多孙,但对这家人来说,再多一个或少一个孩子,想来是没有什么区别了.不对,多了一个男孩子,对某些人来说,或多或少会损了他们将来的利益。他皱起了小眉头,很自然就想到:他生母苏姨娘的难产,会不会与这个有关系? 把他当成宝贝的,是莫府老太太. 莫老太太是莫荣添的父亲,莫老太爷的正妻,只生了一个女儿,长得如花似玉,又多才多艺,嫁给了同城的陆家大少爷,不想一年后难产一尸两命地去了.莫荣添和老太太隔着肚皮,太太王氏和老太太也不贴心.老太太也不喜欢那几个孙子孙女.几经思量之后,老太太把自己身边一个相貌端庄又性情温顺的丫头,配给莫荣添做姨娘,期望她能生下一儿半女来承欢膝下.苏姨娘生产之时,稳婆见情形不好,询问要保大人还是保孩子,老太太不加思索就脱口而出:"无论如何一定要确保孩子平安."后来想想不妥才又补充一句:"尽可能大人孩子都要保住."可前面那一句话,已经把可怜的苏姨娘判了死刑. 老太太对他可谓关怀备注,一应和他有关的大小事宜她也都要亲手把关,容不得一点闪失。她常常是笑眯眯地抱着他,上看下看左看右看,越看就越欢喜。有好几次,他在老太太怀中醒来,睁开眼睛就看到那张笑脸,便也咧开还没长牙的小嘴,发出几声咯咯咯的清脆笑声,把个老太太喜得合不拢嘴只见眼不见眼的. 第三章 满月 在富贵窝里做个小娃娃并不困难,不外乎就是喝饱奶便睡,睡足醒来又喝奶.反正,他现在只是个一团绵软的小娃娃,除了偶尔陪着抱他逗乐的老太太笑笑,也没能力做什么事情. 偶尔,想起他的生母,他会有淡淡的哀伤.虽然只是见了极其短暂的一面,说不上有多少感情,但他清楚地记得当时她满目的慈爱和不舍,一想到她是以自己年轻的生命为代价让他降生到这个世上他便无法不动容,甚至有几分怨怒老太太当时保孩子而弃大人的选择. 可是站在老太太的立场上看,苏姨娘原本就是她签了死契的丫头,轻如鸿毛贱如蝼蚁,老太太是有权决定苏姨娘生死的.同时,他也深深感激老太太对自己的照顾和爱护.很难想象,如果没有老太太的悉心照拂,形同孤儿的他在这豪门大宅里会是怎样一番境况. 这吃了睡睡了吃的日子过得飞快,他慢慢的适应了新环境.虽然看上去有些瘦弱,但还算是健康,加上极乖巧,不会整日哭闹折腾人,所以身边的几个人都越来越喜欢他了。(.无弹窗广告) 刚开始,他还因为自己被发配到古代有些闷闷不乐,几天之后慢慢想通了,命运之神把他空降到此时此地,他既不能逃避也无力反抗,唯有随遇而安了,于是渐渐回复了以前开朗的本性。 这一日午后,老太太午睡起来,又把他抱在怀里端详着。几个丫鬟婆子围在一旁,说着些街头巷尾的传闻,给老太太解闷。老太太很喜欢听丫鬟婆子们说外面的事情,总是听得津津有味。 她们说得精彩,他便也咧开嘴笑了两声捧场。 老太太开心地拍着他的背:“你笑什么?小鬼灵精的,你知道春兰说的是什么?”话虽这么说,她心里根本就不相信他能听懂。 不久,丫鬟仆妇们也发现了,五少爷很爱笑,给他喂完羊奶之后,把过屎尿之后,帮他洗澡穿衣之后,他总会笑眯眯地冲人眨着眼睛,似乎是在表达谢意一般。 老太太觉得稀罕的同时,马上开始了对他的早教。一有空就抱着他和他说话,说话的内容翻来覆去就是:老太太是他最亲近的亲人,他是老太太最心爱的孙子,他们俩在这世上相依为命,他将来一定要好好孝顺老太太。 他有点可怜这老太太。表面上看来,她是这家里地位最崇高的人,说一不二,连莫荣添和太太王氏都不敢明着顶撞她,也许整个澄州城的人都在羡慕她的好福气。可实际上,这一大家子人,就没一个是她真正可以亲近信赖的,只得把希望寄托在自己这个还没满月的小娃娃身上。 这一日,他午睡醒来,摇篮边站了两个小男孩,一个十来岁,一个七八岁,听得旁边的丫鬟恭敬地称呼他们“二少爷”和“三少爷”,他便知道这两个是刘姨娘和张姨娘的儿子了。 他们推开丫鬟,使劲地晃着他的摇篮,似乎这是个很有趣的游戏似的。小摇篮在他们的推搡下,不堪重负地发出几声象要断裂的嘎嘎脆响。吓得两个丫鬟扑上来把摇篮护在怀里:“二少爷,三少爷,这摇篮可受不了你们这么大的力气,而且摇得这么晃,会吓着五少爷的。”仔细观察了他好一会儿,见他脸色身上都没什么异样,两个丫鬟才松了口气。 他翻了个白眼。他一点儿也不惧这点小把戏,上辈子漂在海上,狂风大浪没少见,就算是三四十度的横摇他也一样能站得稳稳的。他在摇篮里躺得舒舒服服,估计两个小破孩也没胆量真敢要把他甩出摇篮摔死,顶多就是想吓唬吓唬他,让他哭闹一番吧? 只是,这是他们自己想出来的恶作剧还是被大人教唆的呢?前几天他还听丫鬟们说邻家一个快两岁了的小孩,受惊之后高烧不退,请了几拨医生都没能救得了一条小命。这个家里的人就那么迫不及待地要置他于死地吗? 又过了几天,他满月了。老太太好几天前就开始安排人手,要大办满月酒,请亲朋好友喝酒看戏。一院子的人都忙着订酒席、订点心、打首饰定制衣裳,打听哪家戏班好,忙得不亦乐乎。 莫府诸人对此很是不满,因为前面几个庶子,包括张姨娘生的三少爷,他们的满月酒都没大办,只是一家人随便吃顿就算了。可老太太却坚持把五少爷的满月酒按照嫡子的规格来办。 莫府请客,来的人络绎不绝,一派热闹喜庆. 他总算是第一次见到了他的父亲。莫荣添年约三十四五岁,一身蓝缎长衫,瘦高的个子,微方的脸形,蓄着小胡子,狭长的眼睛,眉眼之间不时透出商场强者的精明厉害。看向他的目光,带着审视,带着挑剔,仿佛是在评估一件货物的真正价值. 太太王氏年约三旬,眉目标致,气韵温婉,眼角含笑.她今天穿着一身湖水绿色的衣裙,满头乌发之上,简单地别着两根白玉簪子,除此之外再无其它的饰品.她作为满月宴的女主人,只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就移开目光,笑盈盈的招呼着这个夫人那个小姐. 几个姨娘最大的大约快三十了,最小的只十六七岁,个个相貌妖娆,插金点翠,锦衣招摇。 李姨娘亦步亦趋地跟在太太身后,帮忙拿这个递那个,不时地给太太接话捧场,陪笑恭维,插科打诨,满屋子都能听到她的欢声笑语. 张姨娘只冷眼旁观,不时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来回应李姨娘的马屁. 何姨娘默默地坐在一边,看着来往的宾客,偶尔和旁边的人说上一两句. 钱姨娘干脆就呆坐着扮花瓶做陪衬. 刘姨娘最可怜,既不甘心坐在冷板凳上,又粘不上太太,更不敢如张姨娘那般明目张胆地挑衅,只得不时胁肩谄笑. 他那四个哥哥,模样都算周正.大少爷莫钟玉已经十二岁,大概意识到自己作为嫡长子的优越性了,一脸倨傲.二少爷莫钟金十岁,似有满腹心事,神情阴郁.三少爷莫钟银七岁,四少爷莫钟宝五岁,这两个小屁孩正凑在一起玩九连环. 大小姐莫娇比二少爷小几个月,刚满十岁,二小姐莫妍比大小姐小半岁,三小姐莫婉六岁.三个女孩儿都粉妆玉琢的,大小姐有些怯懦,二小姐有点娇纵,三小姐还小.总的说来,和前世小学里那些家境优越的女同学也差不多. 老太太亲自抱着他出来露脸,乐呵呵地转了一圈,把他平日的聪明懂事炫耀一番.宾客们都识相地围着祖孙俩“啧啧”赞叹. 此时他的相貌已经长开了些,不再象初生时那般皱巴巴的了,虽然还是很瘦,但一点也不怕生,笑眯眯的,倒也有几分趣致,看着喜人。有些人忍不住伸出手来摸一摸捏一捏。 席上很是热闹,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凑趣,专挑老太太爱听的说,一个劲儿地夸他天庭饱满长得好看,是个有福的,将来定能有大造化,而且一看面相就是个极孝顺的,将来必定会好好孝敬老太太,把个老太太奉承得笑眯了眼。 不知是谁起的话头,人们把话题扯到了潘府那位和他同一天出生的小姐身上.来客中有几位是先赴了潘府的满月宴再又赶过来的,此时便开口赞那潘小姐玉雪可爱,更有人提议让这一对同年同月同日生的金童玉女作个娃娃亲.老太太听得有几分意动,这潘家老爷还是她娘家的远房外甥呢,两家也算门当户对,亲上加亲倒不失为一桩好亲事。 他听得满头黑线,深恐老太太真的就此派人去潘府求亲.旁边的人见他嘴巴紧抿着,一脸严肃,不由都觉得好玩,抢着逗他:"哟,五少爷怎么不高兴了?不喜欢潘家小姐么?"马上就有人搭话:"潘家小姐可是个小美人儿,没准人家还瞧不上你呢." 他觉得开这种玩笑有点无聊,翻翻白眼,干脆闭上眼睛梦周公去.做小娃娃就有这点好处,可以不分场合想睡就睡,谁也奈何不了. 醒来的时候,一睁开眼睛,倒吓了自己一大跳.这是怎么回事?抱着他的,竟然是刘姨娘.她把自己横抱在胸前,伸出一只手装模作样来抚他的小脸,压低了的声音听在耳里阴恻恻的:"你这该死的小鬼头!你怎么不跟你娘一起去见阎罗王?"他吓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那只手忽然就移到了他的屁股上,狠狠地拧了一把。 "住手!你这蛇蝎心肠的女人!竟然对一个小娃娃下毒手么?"他大喝一声.“哇哇……”,听在耳中,却又是一阵哭声.有苦不能言,这不能说话的小娃娃真是悲哀! "哎哟,五少爷要尿尿了.刘姨娘你快把五少爷给我."秦嬷嬷赶过来救他. 刘姨娘犹自不肯放手:"让我抱一会儿吧,五少爷这小模样真招人疼."一边说,一边又悄悄在他腿上用力掐了一把. "你还真没完没了了么?"他怒不可遏.秦嬷嬷听得他"哇哇哇"大叫,忙抢上来:"五少爷一定是尿急了." 这倒提醒了他.对呀,五少爷平时不哭不闹,金口一开,可是要拉屎撒尿的,可惜开宴之前就已经给把过屎了,现在只能给这恶妇洗个热水澡以示惩戒了. 刘姨娘忽觉胸口下温热一片,接着肚皮一凉,似乎湿了一片,低头一看,托着那小鬼屁股的手上,正有尿水从指缝间渗出来,水珠顺着衣带渗透到裙角下,已有些渗进绣花鞋里。 “啊!”她不由自主就尖叫了一声,又气又恼之下,松开手就任他往地上掉。秦嬷嬷已经摊开双手在等着了:"早就跟你说过了,五少爷一哭,就要把屎把尿的,你偏不信!"说完也不再看她,忙着叫小丫鬟找来干爽衣服给他换上. 刘姨娘一身狼狈,悄悄退出了宴客大厅。 第五章 认字 光阴似箭,转眼又是桃红柳绿的季节,莫钟书两岁了,长得胖乎乎憨头憨脑的.他已经会走路了,且步子快的很。他要么不走,一走就是带跑的,照顾他的丫鬟得起劲儿追着才能赶上他。 "五少爷,你别走那么快,要是摔倒了,我又得挨训.” 莫钟书象个小大人似的背着手摇摇晃晃地在前面走,后面紧紧跟着的是丫头夏荷,她一边不错眼珠子地看着莫钟书,一边不解的小声嘀咕着:“这院子都看了多少遍了,还没看够啊?就不能老实一会啊?” 走路还不太稳当的莫钟书向上翻了翻白眼,又是这几句话,就不能换个新鲜的说法?每天跟在他后面翻来覆去的都是这几句.自从他学会使用自己的两条腿后,老太太就拨了几个人全天候的盯着她,生怕他有个什么闪失,尤其这个夏荷最为认真,整天像条尾巴似的跟着他。 莫钟书迈着小短腿走的更快了.早在大半年前,他使尽吃奶的力气迈出再世为人的第一步,虽然这不过是人类历史上小到可以忽略不计的一小步,却是他莫钟书人生里程的一大步,胸中充斥着某位伟人向全世界宣布"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般的激动豪迈,立志要游遍莫府大院。听说莫府的宅院,在澄州城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豪宅名园。他正闲得无聊,便决定要亲眼目睹,亲腿丈量一番. 莫府后院一共有十几个小院落,老太太带着他住在翠柏院里.莫钟书一学会走路,当天就摇摇晃晃的把翠柏院看了个遍.虽然在这之前秦嬷嬷也常抱着他在院子里转悠,可就是觉得不如他自己走着逛有意思。 夏荷抬头看看头顶上的太阳,忽然就解脱般的松了口气,快跑两步赶上正要向二门跑的莫钟书,一把捉住他,抱起来得意的说道:“五少爷,该回家吃饭去吧.” 莫钟书不满的瞪视着夏荷,心中叹息,今天又逛不成了,还有几个院子没去过呢?还要等多久他才能独立自主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啊? "五少爷饿了没有?咱们来吃炖蛋啦,刚刚炖好的香香嫩嫩的炖蛋呢."秦嬷嬷从夏荷手上接过他,舀了一勺炖蛋送到他嘴边. 莫钟书乖巧的张开小嘴把那勺炖蛋吃了.他对秦嬷嬷已经很有经验了,必须先识时务地配合一小会儿,等她放松警惕,他才有机会逃跑. 果然,吃了几口之后,秦嬷嬷的搂抱就没开始时那么紧了.莫钟书轻轻一挣,就从她怀里溜出来,撒腿就跑. "哎哟!"秦嬷嬷惊叫一声,马上端起炖蛋跟在后面追. 莫钟书跑一会儿,就掉转头看看紧追不舍的秦嬷嬷,脚下还不停地向前奔. 两人一前一后地跑到了一个院子前.莫钟书早上已经"视察"过了,这个院子是专门用来处罚犯了错的下人的,今天正有几个小厮在院子里罚跪. 莫钟书冲进去的时候,那几个小厮还直挺挺地跪在青砖地板上.他们未用早饭,大太阳底下一跪就是几个时辰,到了这时,又累又饿,都有点撑不住了。(.无弹窗广告)秦嬷嬷一进来,他们就闻到一股浓浓的蛋香味儿,一齐望向她手里的碗,垂涎欲滴,空空如也的肚子被这香味儿一刺激,顿时觉得更加难受. 有人忍不住了,“咕――”的一声,肚子开始擂鼓.这就跟点了导火索一样,旁边几人的肚子也都“咕咕咕”地合唱起来。 “噗嗤――”秦嬷嬷捂着嘴,笑弯了腰。就连旁边的张管事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莫钟书一把夺过秦嬷嬷手中的碗,舀起一勺炖蛋,就举向前面一个小厮.那小厮约莫十四五岁了,个头很高,而莫钟书却是两岁大的小不点儿,即便那小厮跪着,也比他高出一大截,此时大概饿得狠了,竟低下头来把嘴凑到勺边去. 莫钟书看得有趣,不由就想起前世小时候跟父母去动物园游玩时,妈妈给他一把嫩草喂长颈鹿的情景.一时童心大发,就又舀了一勺送到旁边另一个跪着的"长颈鹿"口边.有了刚才旁边伙伴的榜样,那人毫无心理障碍地学样低头吞下去. 没多大工夫,一碗炖蛋被他喂完了,还有两个跪在边上的人一口都没吃上,眼巴巴地瞅着他手中的空碗. 莫钟书眼珠一转,掉头就向翠柏院跑. 夏荷正在收拾房间,突然见五少爷进来,忙上前伺侯.莫钟书没理她,抱起桌上的点心匣子就走. 夏荷忙叫道:"五少爷,你拿点心匣子做什么?小心砸着自己!"莫钟书也觉得自己抱着这匣子太吃力,便交给夏荷,学着老太太平日的气势吩咐一声:"跟我来!" 他带着夏荷,大摇大摆地回到刚才的院子,开匣子取点心,继续玩"喂长颈鹿"的游戏. 一直冷眼旁观的张管事忙过来阻拦道:"五少爷,这可使不得.这些奴才皆是因不用心当差,太太吩咐下来要罚跪的."刚才那半碗吃剩的炖蛋,睁一眼闭一眼的就过去了,可这一大匣子点心拿过来,万一让有心人告诉了太太,五少爷还小不懂事,受责难的肯定是他. 莫钟书只笑嘻嘻地望了他一眼,又转头望望院子门口,言简意赅的说了两个字:"关门!"继续玩自己的游戏. 张管事无奈,心中暗忖:"太太要罚跪,现在人也还在跪着.五少爷自己跑来喂他们吃东西,也不算坏了规矩.整个莫府谁不知道这个五少爷是老太太的心头肉,惹他不快就是惹老太太不快,可讨不了好儿.罢了罢了,这些菩萨就没一个是他得罪得起的."于是他索性自己跑到院门外去望风,不让闲杂人闯进来. 莫钟书直玩到尽兴,才跟着秦嬷嬷和夏荷回了翠柏院.老太太正在房里看外面送进来帐册.榻子上散着几本她方才看过还没收起的佛经. 莫钟书见了书,十分心动,这两年多来,天天除了吃就是睡,再就是装小孩子瞎玩闹.对他三十岁的头脑而言,这样的日子十分无聊.当下便轻手轻脚地蹭过去,爬上榻,装作好奇玩耍一般拿起一本,自顾自的翻了起来.他上辈子的父母藏书颇多,其中有不少竖排繁体字的线装书,他有空时也常会翻阅,所以现在读起老太太的经书竟也毫不费力. 老太太算完帐,一抬头,却见他像模像样地拿着本书在读,本想叫丫头过来收拾好,免得一个不留神叫他把这些珍本经书撕坏了.可看到他一副读得津津有味的样子,还隔一会儿就翻过一页,就忍不住笑了起来:"小五,你什么时候学会读书认字了?"她虽然这么问,语气却透着十分的不相信. 莫钟书抬起头,见她脸上笑容中带着对晚辈的溺爱,一副纵容小孩子胡闹的表情,多半是以为自己学着她以前看书的样子玩的.想想也是,自己一个才刚两岁的小娃娃,任谁也不能相信真的能认得上面的字.便顺着她的话,把书塞到她手中,央道:"老太太教我." 老太太宠溺的看了莫钟书一眼,摇头笑了笑,想了想,便对旁边候着的丫头吩咐道:"春兰,你去书房找本<三字经>来." 春兰很快就把<三字经>带回来了. 老太太抱起莫钟书,坐在桌前的椅子上,翻开了<三字经>,从第一句“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开始,逐字逐句地念给他听。 莫钟书趴到书本上,老太太念一句,他就用胖乎乎的小手指尖一字一句的点着,聚精会神的听着。 老太太看他学的认真,也来了兴致,握着她的小手一个字一个字的缓慢的念给他听.教了两三遍之后,老太太就放开了莫钟书的手,她念一句就让他试着指出来.没成想莫钟书都能准确无误的指出来.老太太又指着书上的字,让他念,他也一字不错地念出来了.老太太又惊又喜,直夸他聪明。莫钟书歪着脑袋,有些不好意思,这些字他二十年前就学熟了.但那模样看在老太太和春兰眼中,却更是觉得他可爱。 莫钟书淡淡一笑,伸手去够桌上的毛笔. 老太太见了,笑着逗他道:“小五,字还没认识几个呢?就想学写字啊!”弯下腰轻轻拧了一下他的小鼻子,却又示意秋菊和春兰铺纸磨墨.然后老太太握着他的小手,一边一笔一划的带着他学写字,一边给他念运笔决:“点中周旋运笔锋,欲右先左横无平,欲下先上坚无直,悬针垂露两分明”.可惜的是,一番努力之后,洁白的宣纸上布满了形似蝌蚪戏水的抽象派泼墨作品. 莫钟书气馁地丢开手中的笔.虽然上辈子他的钢笔字也只勉强算得工整,毛笔字更是不敢见人,但写出来的总还是字,现在笔下出来的却是鬼画符一般.他忘了现在的自己骨骼还没发育完善,还不能准确控制自己的动作. 老太太摸着他发顶,眼含期许,鼓励道:"小五别灰心.你还小,还不到学写字的时候,现在先学认字,过两年大些了再写字吧!" 第六章 落水 春去夏来.莫钟书已经跟着老太太"学"完了整本<三字经>,<百家姓>也"学"了一大半了,不但能认得字,而且书里面简单的句子,他还能大体说出字面上的意思. 老太太对他的"聪颖好学"赞不绝口,决定等他一满三周岁就送他去家塾里读书.翠柏院里的丫鬟婆子们也把他当成天才,逢人便夸,整个莫府里无人不知道五少爷是个神童了. 莫府花园的东南角,有一个约三四亩的人工湖泊.湖里碧波荡漾,湖上曲桥通幽,蜿蜒穿湖而过,中间有两座亭子,曲桥两侧是田田的荷叶,密密簇簇的挤在一起,偶尔有一两枝打了苞的尖尖小荷花探出头来,俏生生的立在碧绿的荷叶丛中,蜻蜓轻飞,绿意盎然.田田荷叶之下,是成群结队的小鱼游弋其间. 莫钟书就坐在湖边,远望着对岸垂柳依依,几只小鸟在其间嬉戏休憩.他的保镖夏荷站在旁边絮叨:"五少爷,湖里的水满了,深着呢,你小心些,莫要不小心跌到湖里去。(.好看的小说)”她有点忧心,老太太再三嘱咐说不能带五少爷到有危险的地方去,这湖边可不就是个不安全的地儿吗?偏偏五少爷就喜欢往湖边跑,怎么也拉不住. 莫钟书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没有回应她.现在的莫府,看似一派和乐融融,实则各系人马勾心斗角相互倾轧.太太为了分张姨娘的宠,特意买了个千娇百媚的妾送到莫荣添房里.怀了身孕的张姨娘也不甘示弱,马上把自己院中一个颜色甚佳的丫鬟献出来.这两人,一个正妻,一个宠妾,斗得不亦乐乎.更别提另外几个小妾因为争风喝醋而闹得鸡飞狗跳了。 不知道莫荣添现在是左拥右抱乐在其中呢,还是疲于应付苦不堪言?莫钟书脑补出他的生父在一群女人面前左右为难抱头鼠窜的狼狈样子,一时颇有些幸灾乐祸. 他不关心莫荣添的私生活,但如今寄生在他乱糟糟的后院中,危机四伏,要怎样才能保护好自己呢?虽然他暂时有老太太庇护,但也怕暗箭难防,不,也许正因老太太对他的另眼看待,更会招来某些人的嫉妒.他煞费苦心地设计了一个天才神童的形象,让他们以为自己要在科举功名上求出路,只不过是想告诉那些女人,他不会挡了她们的儿子的道,他的存在对他们绝对无害,甚至也许有一天会是有益。[.超多好看小说]只是这些举措到底能化解多少敌意,他自己心中也不确定。 他心思很重,没注意到刘姨娘正带着她的贴身丫鬟香草从湖的对面走过来.不过,夏荷看到了.夏荷很不喜欢这个刘姨娘,不想和她碰头,便对莫钟书道:"五少爷,咱们回去吧.老太太这会儿该在等着五少爷回去念书了." “好吧,回去.”莫钟书应了一声,站了起来,还没站稳,突然被人自身后大力一推,瞬间失去平衡,一下子就撞到湖边栏杆上,那栏杆已有几年没修换过了,被这一撞,“咯”一响就断了,接着“扑嗵!”一声,微凉的湖水顿时灌满口鼻。这湖水在岸上看着清澈,喝到嘴里却是腥臭难忍. 夏荷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大跳,呆怔怔望着在湖中荷叶间扑腾着的莫钟书,好一会儿才扯着脖子喊叫起来,“来人呀,五少爷落水了……”湖水很深,她却不会水,这可如何是好? 莫钟书喝了口湖水之后,倒稳了心神,这点水还威胁不了他,这个时节的水也不冷。[]不过,是谁撞了自己?意外还是谋杀? 这时,不知刘姨娘自哪里寻了一根长竹竿,冲到岸边,往他落水的荷叶丛中一戳,大声叫道:“五少爷,抓住!”她手上用力,竹竿在水中戳来戳去,却绝不停到他手边让他抓住,相反还不时打到他头上身上,带着一股大力把他往水下压. 莫钟书心中了然,她是故意的,她根本就不想把自己救上去,还想趁此机会把他戳到湖底去淹死,刚才多半就是她推自己的吧.他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骂开了:"你特码的蠢婆娘,难怪在府里混不开.就算你肩膀上扛着的是个猪脑子,谋杀之前你也要开动一下啊,你什么时候见过一个小人工湖能淹死一个海员的?" 他脚下踩水,却不往岸边游,他还要继续看热闹呢.他用手攀着一片大荷叶,手忙脚乱地拍打着水面,给岸上的人制造一个万分危急的假象. 刘姨娘的竹竿还在不停地打过来把他往下压.他恼了,这女人真可恶,自己从来就没招惹过她,满月宴上的帐还一直没清算呢,她居然还想着要来赶尽杀绝,不顾轻重就把人推进水里。他要不是水性足够好,还不真得呜呼哀哉了?正寻思着要不要潜下水去然后装死再翻魂,狠狠吓她一吓,眼角突然瞥见远处冲过一个身影.那人来得极快,转眼就到了湖边,"噗通"一声跳入水中,瞬间就到了他身边,一手托在他身下,几下子就带着他回到岸边. 老太太大发雷霆,把身边的人挨个怒斥一通,犹觉得不解恨,要拉夏荷去打板子. 莫钟书刚换了干衣服出来,忙过去拦着,提醒老太太查找主谋凶手:"不怪夏荷,她一直叫我要当心的.当时我正起来还没站稳,就有人在后面推我,这才跌下湖去的."他不动声色地把战火扯向刘姨娘. 果然,老太太马上丢开夏荷,追查是谁推跌五少爷的.刘姨娘的丫头香草跪在地上不住磕头,抹着眼泪儿抽抽嗒嗒地道:“……我……我的脚被石子硌了……不小心跌倒才撞到五少爷……我不是故意的……求老太太饶命……求五少爷开恩……” 老太太没听她哭完,就叫人把她拉出去打四十大板.一时大家面面相觑,却没人敢开口求情.翠柏院里的人都知道,为了这个五少爷,老太太费了多少心力,甚至当年苏姨娘的怀孕都是老太太设计安排的,好不容易把那孩子拉扯到这么大,万一五少爷真出了什么事,别说香草,恐怕就连她们都得赔上性命. 香草求救地望向刘姨娘,这四十大板打下来,她就算不死也丢了半条命.刘姨娘脸色惨白,不敢看她,低头掩饰眼中的阴霾狠毒,半天都没说出话来。 莫钟书恨恨地望着这个女人.他才不信那丫鬟是巧合跌倒才撞到他的,也不信一个丫鬟自己有这个胆量,一定是这个恶女人在幕后指使的.他早就知道这个家里到处充斥着危险,所以在小娃娃的外表掩饰下,他凡事小心谨慎,生怕一个不小心就陷入灭顶之灾,要不是深知自己水性好,借个水缸给他做胆也不敢在水边逗留出神. 救莫钟书上来的,是花园里一个打杂的小厮,名叫二柱.他本来正被打发往太太房里送花去的,远远望见五少爷落水,急忙就丢下手上的东西赶过来. "你就不怕误了太太的差事被责罚?"老太太探究地盯着他,脸上神色不明,两只手指轻轻地叩着椅子扶手. 二柱头都不敢抬:"怕的,求老太太这就让小的赶紧去太太那边交差吧."当时情急只想着要救五少爷,现在才想到这样会得罪太太了,太太不会又要罚他跪吧? 老太太面上淡淡的,没理会他的请求:"既然怕,五少爷落水与你无关,追究不到你头上,为什么要跑过来?" 莫钟书也睁着乌溜溜的眼睛,有些不解.虽然他并不需要二柱的施救,但有人主动向他伸出援手,这个情他记下了. 二柱回道:"五少爷心善人好,小的不能眼看着他受苦的."这话一出,别说老太太,就连莫钟书都一头雾水,他一个小娃儿,每天睁开眼就是吃喝玩乐,什么时候发过善心做过好事了? 原来二柱就是那数月前被罚跪挨饿又被莫钟书喂过的其中一人,他们前一天下午就开始受罚,晚饭早饭都没吃,饿了整整一天了,所以十分感激莫钟书给他们送吃的.莫钟书有些惭愧,开头喂他们炖蛋,确是真有几分同情,可那是自己吃剩不要了的,后来喂点心,更纯粹是小孩子的一时胡闹了. 老太太却点点头,眼底终于流露出几分赞赏,微微笑了起来:"你倒是个知恩图报的.也好,今后你就跟着五少爷,小心伺候着,我不会亏待你的."她转头对站在身后的春兰道:"你去给管花园的老赵说说,这个二柱我要过来了,叫他另外挑人补缺罢." 老太太望着莫钟书,爱怜又满意.这个她精挑细选出来的孙儿,果真是个聪明的孩子!豪门大宅里向来不缺使唤的下人,但要找一个真正忠心并且还能信得过的,却是非常不易,多数人只能靠机缘。而这孩子,居然懂得适时的小小施恩,轻而易举就笼络了人心. 第7章 加料羊肉 刘姨娘回到她自己的院子,挥手把屋里的小丫鬟遣了出去.她在静寂中端坐半晌,忽然抓起桌上的杯子砸到地上,“咣啷”一声巨响,雪白的碎瓷片溅了一地,她咬牙切齿地盯着地面上蜿蜒的水痕. 她的儿子,二少爷莫钟金悄悄地走进来,坐到她的对面,递给她一杯新沏的茶:"今天花园里的事,真的是姨娘做的?" 刘姨娘脸色阴沉,握着杯子的手,不自觉的抖动起来,声音也开始歇斯底里:"是我做的!可我是为谁做的?" 莫钟金吓得一把伸手捂住她的嘴.她掰开儿子的手,压低了声音:"大少爷和四少爷有太太护着,三少爷有老爷疼着,我的儿呀,就你无依无靠的.我本来想为你傍上老太太的.虽然老太太在府里早就不管事了,可她的私产也差不多顶得上小半个莫府了.一旦靠上老太太这棵大树,就算老爷太太一点家产都不给你,也够你一辈子吃香喝辣的了." 一说到这个,刘姨娘又咬起牙来,当初她花了多少力气才买通苏姨娘身边的丫鬟,那小鬼从娘胎里出来时明明已经是全身青紫有气入没气出的了,可被稳婆倒提着拍打那么几下竟然又活转过来.更可恨的是,从此之后,老太太眼中就只看得见那个小鬼,她们母子倒如同透明人一般. 莫钟书喝了几口腥臭湖水,心中着实气恼,无奈一时抓不着刘姨娘的把柄,只得吃了这闷亏! 但他可不是个能吃亏的。一连几天,莫钟书都在琢磨着怎么才能回敬刘姨娘一番.杀人放火的能耐他没有,但玩恶作剧却是一流高手. 他让春兰和夏荷去打听刘姨娘母子的生活习性喜恶等等.这两人很是卖力,马上去找刘姨娘身边的丫鬟婆子去套话,没过几天就给他带回一大堆有用没用的资料,细致到刘姨娘和莫钟金的衣食住行,甚至学里先生对莫钟金的点评都没漏掉. 莫钟书细细地分析整理,总算从中挖掘出一个有效情报,那母子俩都爱吃羊肉,尤其是山羊肉. 一提到羊肉,莫钟书就想到了<射雕英雄传>里郭靖黄蓉给欧阳克的烤羊肉加料的桥段,马上就有了主意:"夏荷,你去厨房看看今天给绿萝院准备什么菜." 夏荷见他笑得神秘兮兮,她在五少爷身边也快三年了,自是能猜到他打什么主意.她对差点害得自己挨板子的刘姨娘也恨得牙痒痒的,应了一声就兴冲冲地去了. 夏荷来到厨房里.一个中年厨娘正在一边洗菜,一边嘴里骂骂咧咧着:"……也不过是个丫鬟,生了儿子才当上姨娘,就真以为自个儿是主子了?今儿要吃这样,明儿又要尝那样,做出来了还要挑三拣四的……” 夏荷走过去道:"朱嫂子在说什么呢?" 朱嫂子吓了一跳,抬起头来见是夏荷,松了口气,她娘家和夏荷家是同一个村子的,两人平日也熟络得很.她叹了口气:"一个个都不消停!那刘姨娘尤其难伺候.这厨房里就这么几只手,忙得我们守着灶台的连口囫囵饭都吃不上." 夏荷冲她甜甜一笑:"我今儿正好有空,帮你干吧."说着眼睛在旁边的肉菜筐子里一扫,看见里面摆着一刀羊肉:"正好我也想学着收拾羊肉呢." 朱嫂子也看了看那羊肉:"那是给刘姨娘和二少爷准备的."夏荷麻利地把羊肉拿到手中:"我先把羊肉洗干净切了吧." 莫钟书见夏荷去了两刻钟还没回来,心知她在厨房进展顺利,便叫二柱过来:"你去找个空的酒坛子,装上半坛子尿来."他本想亲自撒泡尿的,但转念一想,这儿的人认为童子尿有辟邪健体之妙用,可不能便宜了那恶妇. 二柱不明所以,但牢记着老太太要他好生伺候五少爷的嘱咐,依言去茅房装了半坛子过来. 两人来到厨房,夏荷已经把羊肉切好了,接过二柱手中的酒坛子,拔开盖子,就往羊肉上倒. 二柱急得摆手惊叫:"那是……”后半截话刚在舌尖打了个转儿就又咽回肚子里去了.他倒抽着凉气低头看自己的脚趾头.五少爷人小力气可大,他的脚趾头都给踩扁了. 夏荷面不改色,拿双筷子过来把羊肉搅拌一番,对朱嫂子道:"已经腌上料酒了,还要下什么调味料才好?" 二柱看着她,差点儿就把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莫钟书得意地眯起眼睛咪咪笑. 朱嫂子却根本没注意到这边的动静,一边刷锅一边说:"再用酱油和胡椒粉腌渍一会,剩下的我来做." 夏荷拌好酱料,朱嫂子就把她往外推:"厨房里油烟大,你陪五少爷去外面玩吧,可别熏着了." 三人依言出来,一走到朱嫂子看不见的地方,就都笑弯了腰.二柱边笑边咂舌,五少爷小小年纪,整治起人来却一点都不含糊. 夏荷不服气地说:"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五少爷要是不回敬一下,她们还真当五少爷好性儿,可随意欺负呢!" 二柱还有点担心:"刘姨娘会不会发觉?会不会闹大了?" 莫钟书无所谓地一摊手:"等她发觉了再说.就算闹到老爷太太那里,她也未必就能讨到好儿." 却说刘姨娘母子吃饭时,毫不知觉,虽闻着盘中羊肉臊气冲鼻,但细尝一口,却似乎比往日更加美味,于是吃了个一干二净.第二天派丫鬟去厨房传饭时,才让顺道问问那膻怪味怎么没处理干净. 朱嫂子不耐烦地摆摆手:"那是山羊肉,膻味自然大些." 一盘加料的羊肉事件,就这么静悄悄地被划上了句号. 莫钟书有些失望,欺负人也需得被欺负的人配合着才有乐趣,这不声不响毫无反应倒叫他很不爽.他打算透点消息,好让刘姨娘知道那羊肉中加了些什么料,吃下去吐不出,那才叫难受呢. 可是还没等他想出什么办法去知会刘姨娘,老太太就把他带离了莫府. 马车走了半日,才到了城外老太太的陪嫁庄子. 老太太的娘家在百多里外的灵州也算得豪门望族,当年老太太待字闺中的时候,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却从不过问钱财家计.所以她出阁的时候,家中父母忧心女儿太过清高不善打理钱财俗物,便不象别家嫁女那样给她预备陪嫁铺子什么的,只将陪嫁的钱银尽数买了城郊的千亩良田.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当年那个不问俗务的娇小姐,婚后突然开了窍,利用所得田租,陆续开了好几间铺子,竟然也生意兴隆财源滚滚. 此时的庄子仍保持着当年的原貌.这庄院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难得的是后院有一个小山包,还有一汪清泉,顺着清泉还有一个大大的水塘,依据地形恰到好处地建了些亭台楼榭,依山伴水,自成一格。(.)后院里并没有栽什么名贵花木,倒是种了好些果树。此时桃花和梨花正开着,粉的白的花朵竞相怒放,细微的花香混在清新的空气中沁人心脾,别有一番野趣。 待得进了屋子,家具虽不名贵但干净大方,处处透出闲适隐逸之感.莫钟书心中暗暗称奇,想不到平日里一派雍容富贵的老太太竟是这样一个庄子的主人.更出乎他意料的,是老太太此行的目的. 安顿好的第二天下午,老太太就让二柱带着他去水塘里戏水学游泳.此时天时正热,后院里的水塘真是个游泳的好地方.莫钟书打从心底里感激老太太如此周密的安排. 老太太确是因他屡教不改的常常在莫府花园的湖边闲逛,才想出这么一招.她不知道他生来就水性极好,只道待他学会游泳,那一湖水就不能再威胁他的安全了.于是莫钟书上午跟老太太"读书认字",下午就跟二柱"学游泳",偶尔还抓几条小鱼几只小虾来养在罐子里玩,日子过得如神仙般快活自在。 莫钟书生来老成,乖巧懂事,沉稳得象个小大人,但在这轻松惬意的氛围中,倒恢复了不少稚童的天性,比在莫府里时活泼了许多.老太太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加上庄子里人少事少,几乎没有什么烦心事,饱经沧桑的一颗老心也愉悦起来,安心享受着天伦之乐。 这一日,二柱爬上一棵早熟的桃树摘了几个桃子下来,莫钟书兴冲冲的从里头挑了个出来,献宝一般送到老太太面前:“这个最大最红的给老太太吃!” 老太太脸上霎时笑开了花:“小五终于知道谁对他最好了!”莫钟书讪讪地挤出个笑脸,他一直知道老太太对他的好,只是心里芥蒂未消,总觉得老太太对苏姨娘的死难辞其咎,说不定将来某一天发生什么事情,老太太也会象当年放弃苏姨娘一样牺牲自己,所以,他对老太太始终不能真心亲近.夏日光阴在欢声笑语间慢慢滑过.当树上的桃子完全成熟的时候,老太太的寿诞也快到来了.莫府已经几次派人过来催请.老太太也知道这一次无论如何也不能再拖延了,终于下令收拾东西打道回府. 第8章 过年 树上的黄叶一片接一片地往下掉光之后,天气一日一日地冷了,不知不觉间就过了大半个冬天。 莫钟书一天天地数着手指头,盼着年关快些到来。过完这个年,他就可以到家塾里念书了。他对即将到来的学习生活充满了期待,那是一条通往独立自主的捷径。 腊月二十九,莫府换了门神,贴了对联,又新油了桃符,上下焕然一新。除夕日,吃罢午饭,莫荣添亲自带着几个儿子去了祠堂摆放各种祭祀用品,莫钟书今年也被叫着跟过去凑热闹。 第二天,就是大年三十了。府里各色齐备,一大早,莫府众人以及族内的亲戚等全集中在莫家宗祠前。男的皆入内祭拜,女的在外头挨次站列。莫钟书跟在几个哥哥身后,对着供桌磕了几个头。这些仪式他都不清楚,也没人教他要怎么做,不过是跟着大家伙儿跪下乱拜一通就完事了。到了晚上,翠柏院里灯火辉煌,一盏盏大红的灯笼照的四周喜气洋洋。老太太端坐在坑上,等一众儿孙们依次来行了礼。之后大家一起吃了团年饭,吃完之后继续坐着陪老太太闲扯。莫钟书不耐烦,便带着二柱去外面看莫钟玉他们放烟花爆竹。 大年初一,天才刚刚亮,莫钟书就被秦嬷嬷叫了起来,给他穿了一身上下的大红色,就抱着过去给老太太磕头拜年。 老太太看着他眼睛还没睁开不停打哈欠的样子就忍不住呵呵大笑。她伸手把他抱到炕上,又将装了银锞子的红包拿出来逗他:“好孙儿,人都说见钱眼开,你倒快睁睁眼。”莫钟书刚把手伸过去,她却将手一抬让他抓了个空,笑道:“你得先给祖母说句拜年的吉祥话,才能给你红包!”莫钟书听了眼珠一转,来了精神,拉着老太太的袖子商量:“我说一句,老太太就给一个红包好不好?”老太太听了更欢喜:“行啊!今儿就让祖母看看你到底能说多少吉祥话了!” 莫钟书跳下炕,学着二柱他们昨日领赏时的样子拱手说了句:“祝愿老太太新春如意!”然后小手往老太太面前一伸,老太太便将一个红递给了她。(.好看的小说)莫钟书接过,随手放在旁边的炕桌上,再一拱手道:“祝愿老太太新年新气象,福如东海寿比南山!”随后小手再一伸,老太太又笑着往他手里放了个红包。 莫钟书得意一笑,好话流水般滔滔不绝地从嘴里往外倒,不一会儿炕桌上就堆了小山一般的红包。老太太把手边的红包都给光了之后,想起等会儿别的几个孙子孙女还要过来,忙打发丫鬟婆子们去准备多些红包过来。 莫钟书草草吃了几个饺子,喝了口茶,就往翠柏院的大门走。老太太忙叫住他:“外面风大,你就在屋里呆着吧。”莫钟书头也不回的道:“我去院门边侯着,有人来了就说上几句好话,多赚几个红包回来!”老太太忍俊不禁,让秦嬷嬷和夏荷跟上去。 不久,莫荣添和太太王氏等人陆续过来了。莫钟书远远就拱手:“祝老爷新年快乐!财源广进!”“祝太太新年好运!万事如意!”莫荣添很意外,不知道往日锯嘴葫芦一般木讷寡言的小儿子今天为何一反常态,不过好话人人欢喜,他心中高兴便给了个大大的红包。红包一到手,莫钟书道声谢把红包递给后面的夏荷,又盯上了下一个到来的人。什么步步高升,鸿运齐天,前程似锦,大吉大利,一车车的吉祥话,直把来人身上的红包掏尽他才罢手。 夏荷手上的红包让莫钟宝和莫钟银看得眼热,也跑过来和他并排站到一起。 于是,来给老太太拜年的亲友们还没进屋,就先被三个小红孩儿拦在门外,“新年好!恭喜发财,红包拿来!”话音甫落,三只小手向前齐齐递出。莫家在澄州人脉关系甚广,相互来往的人家也多,新年来给老太太拜年请安的人一拨接着一拨,让三个守门的小孩收红包收到手软。 这天中午,莫钟书吃过饭,在炕上数着自己近日讨得的红包。数完之后他又将红包一个个拆开来,大多数都是约一两重的银锞子,也有个别大到有二两重的。粗粗估量一下,这么一大堆,总有近百两银子吧?这可是自己装乖耍宝赚到的第一桶金啊!他盘算着要怎么用好这一大笔钱,上辈子知道的几个以钱生钱的法子,似乎都不太适合这儿的水土。想着想着,他就觉眼皮子发沉,脑袋一歪,直接趴炕上睡着了。可即便在梦中,他也还在琢磨着投资大计。 醒来的时候,听到外间有说话声。“呵呵,又有人上门来送红包了!”他一个鲤鱼打挺,跳下炕就往外跑。 外厅里人还真不少,城西的潘家太太和王氏的姐姐胡太太正和老太太闲话家常,太太也陪坐在一旁。炕上莫钟宝和三个小孩凑在一起玩儿。莫钟书认出那是胡太太的儿子胡景明和女儿胡美媛,还有一个就是那和他同一日出世的潘慧言。他大大方方地走过去,对着两位女客行礼,礼毕又道:“祝两位太太新年快乐!身体健康!心想事成!” 几位太太原就正在说着前些天他们三兄弟堵着门口讨红包的笑话。两位太太一听这话,忙笑着从袖子里摸红包,胡太太给过红包,还亲昵地戳了一下他脑门:“小鬼灵精,这些天有多少人中了你们的算计?”莫钟书装模作样地皱皱眉,点点手指,最后摇头一本正经道:“数不过来了。” 老太太正喝茶,一时没留神呛得直咳起来。太太王氏也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好一会儿才喘着气道:“估计今年莫府所有人客都着他们的道儿,连八太姑都没躲过。”胡潘两位也笑得前仰后合。澄州城的人都知道,那位八太姑是个小气又爱贪便宜的,逢年过节总爱带着一大帮子的孙子曾孙挨家挨户地搜括红包利是,不想今年却折在三个小毛孩手上。 莫钟书陪着她们笑完了,本想着悄悄溜出去的,不想莫钟宝已经在那边出声叫他,他只得硬着头皮凑过去。自从当年满月宴上被人开了玩笑之后,莫钟书就很怕当着老太太的面见那潘慧言,这个时代流行娃娃亲,万一再有人说句什么,老太太真有可能就给他点了鸳鸯谱。他惹不起,唯有一个躲字诀。 莫钟书小心翼翼地在炕边坐下。偏偏两个小姑娘马上就热情地靠过来。莫钟宝和胡景明比她们大了太多,相比之下,她们自然是更喜欢年龄相仿的莫钟书。 莫钟书不自在地往后缩了缩。潘慧言睁着圆溜溜的大眼儿,瞪着他:“你怕我们?”这小姑娘还真敏感,可是她不知道当日他俩被人拿来开玩笑的事,就算知道了才刚三岁的她也不会明白。莫钟书郁闷地想。 转眼间就到了元宵节,莫府门外的大街上家家户户都挂出了或自制或购买来的各式各样的花灯。等到天色暗了下来,各色花灯点亮,远远看去煞是好看。 莫钟宝这几日跟莫钟书混熟了,过来邀他一起上街赏花灯猜灯谜。莫钟书想了想,便答应下来。老太太拗不过他们,只得叫二柱和秦嬷嬷跟着照顾。 天上一轮明月光华四射,街上华灯璀璨,灯月交辉。各式花灯琳琅满目,更有各种杂耍鼓吹,行人摩肩接踵,很是热闹。 莫钟书跟着莫钟宝东跑西蹿,秦嬷嬷跟在后面一会叫慢点儿,一会儿又叫小心。莫钟书其实心里一点也不害怕,他又不是真正的小孩子,就算走丢了自己也能找着方向。就算万一不幸落到人贩子手里,他也有办法逃走,而且还正好摆脱莫府那一干人了。不过老太太是不会给他这个机会的,二柱一直形影不离地紧跟着他。 这时候各色灯谜也都挂了出来,三三两两的人们一边观看一边小声探讨笑闹。 猜谜语却是莫钟书最熟悉的游戏之一,上辈子的父母认为它在娱乐遣兴之余还能启发智慧锻炼思维,从他记事起一直哄着他直玩到中学毕业。他看看站得不远的几个异母哥哥,有心要在他们面前大施身手,便一连猜了五道迷语,道道猜中,喜得跟着他拿奖励的莫钟宝眉开眼笑。 旁观的人见他一个不及人腰高的小豆丁,老神在在地学人猜灯谜,偏还一猜一个中,都觉得好玩,就有人引着他去了一盏花灯前,灯下垂着的纸条上书:“年终岁尾,不缺鱼米。”后面注着“打一字”。花灯前面站了几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都在垂头思索。听说这个灯谜去年就挂出来过,一直没人能猜中,所以今年又被挂出来了。 “这有何难猜的?不就是鱼鳞的鳞字吗?”莫钟书略一思考,随即就用漫不经心地语调说道。 旁边看管花灯的小厮笑着,“这位小公子猜得对,正是‘鳞’字。”说着把那盏鲤鱼花灯取下,递过来。莫钟书笑着向他道了声谢,却不接灯,转身就走。他要那花灯干嘛?不过是想借这个机会扬扬自己聪颖的名声,好引起莫荣添的重视,让他那群大小老婆有所顾忌罢了。 第9章 入学 新年过后,莫钟书的入学事宜就被提上了莫府的议事日程. 按莫府的规矩,少爷们开始读书后,就搬到外院单独居住了. 于是某一日早上,大家早上来给老太太请安之后,莫荣添就和太太王氏商量道:"祖父当年的书房一直保留着没动,干脆就让小五住进去?说不定还能沾点祖父的文才福气." 王氏心里不乐意,莫家曾老太爷用过的院子还保持着当年的格局陈设,里头有不少值钱的字画古玩,就这样一股脑儿地全给了别人,她怎么能甘心?她嘴唇微动,忽然又想到了什么,飞快地瞄了老太太一眼,就低头不语. 老太太果然没让她失望,干脆直接地反对道:"前面几个孩子都是七八岁才开始读书,搬出去就搬出去了。可是小五才刚三岁,穿衣吃饭都还要人伺候着呢.不搬!继续留在我院子里!" 老太太一锤定音,自然无人反对. 这天辰时刚过,莫荣添就亲自来接莫钟书,把他送到莫府的家塾里去. 莫钟书真是有些受宠若惊.他出生一个月都没能见上一面的父亲,如今居然亲自牵着他的小手送他去上学,虽然自己要一路小跑地才能跟上他的脚步。他心中快慰,看来自己前面的一连串动作成效显著呀,这条小命暂时无忧了吧? 莫府的家塾其实并不在莫府里,那原本是莫府西边的一处民宅,莫家将它买下,在墙上打通了一道小门,专门用作家中子侄读书求学的地方。 院子不大,共有三间正房和两间偏房,都收拾得干净整洁,屋前屋后种了些常见的花草,还有几棵高大的槐树和枣树.前院的空地上,还有两张石桌。教室是两间正房打通的,宽敞明亮,整整齐齐摆放了十多张桌子.学生的数量不多,除了莫家五兄弟,还有几个亲戚本家和邻家来附馆求学的孩子,一共十个。教室旁边一间是先生的休息室. 莫荣添对于前面几个儿子的要求不高,跟先生说只要能认得几个字不至于睁眼瞎就行了。今天却郑重其事地把莫钟书托付给先生卢英,再三请他严加教导。 卢英是个老秀才,瘦高个儿,须发花白,神态和蔼,穿着一件半旧的长袍,见东家亲自送了个小少爷过来,忙拱手道:“东家放心,卢谋一定竭尽全力,务求让小公子成才。” 莫荣添走后,卢先生叫莫钟书坐下,询问他都读过了什么书,进度如何. 莫钟书站起来,毕恭毕敬地回道:"跟家里老太太认了近一年的字,已经读完《三字经》,《百家姓》和《千字文》了."虽然不知道这老头儿性情学问如何,不过尊敬师长总没有错。 对于读书,他一点也不怵.前世的父母,就是研究古代汉语文学的,耳濡目染潜移默化之下,他的古文底子很好。后来终日漂在海上,为了打发时间,他每次上船都会带上一大包父母留下的书籍,出海八年,他已把父母的藏书读了大半.所以,抓周的时候,他才会故意抓本<论语>,想来凭着存在肚子里的那些墨水,再稍加梳理使之系统化,估计能混个秀才回来吧.而对两三代都在商场打滚的莫府来说,一个秀才的虚名也足够体面了. 卢先生有几分满意。莫家前面四位少爷都不是读书的料子,且性子十分顽劣,要不是看在莫荣添开出的优厚条件分上,他早就辞馆不干了.早就听说五少爷聪颖过人,如今看来传言不虚.他沉吟一下,指点道:“读书要眼到,口到,心到。只认得字是不够的,要通背下来才算是学会了。(.)从今日起,你就要沉下心来好好用功,从头背起吧。”莫钟书点头应是。 卢先生点拨完莫钟书,就翻开《论语》,先给学生们讲解文章,然后带着他们读书。他在教室前头站着摇头晃脑地诵读着:“子曰: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也已……”,下面坐着的学生们也跟着一起晃脑摇头地读:“子曰……” 莫钟书顿时想起上辈子看的一篇西方人描写中国清朝读书人的文章:"他们无论读书背书时,总要把身体东摇西摆,摇动得像一个自鸣钟的摆."当年读到这些时觉得很有趣,不想今日自己倒成为画中人了,只不过现在不是清朝,坐在上头的卢先生没有拿烟管戴眼镜拖着长辫子,下面十个学生都梳着整齐的小发髻,还戴着头巾子…… 他嘴角微微翘起,忽然觉察到卢先生如炬的目光正投射在自己身上,忙一甩脑袋,从善如流地东摇西摆起来,一边摇一边偷眼瞄向同窗们.他的大哥哥莫钟玉正在低头看一本类似于前世小人书的绣像本,二哥哥莫钟金侧头盯着窗外落光了叶的枣树丫杈上蹦跳着的几只小麻雀,三哥哥莫钟银和四哥哥莫钟宝正在抵着头悄悄商量什么.倒是那几个来附馆的孩子,专心致志地跟着卢先生做钟摆. 卢先生带着钟摆们来回振动若干次之后,终于静止,打开激光探测器绕着教室巡视一圈。“下面谁来解释下这几句话的意思?” 钟摆们象是突然遇到了强大阻力,迅速回归平衡位置,拘谨的默不吭声。莫钟书心里感叹,这是标准的中国式课堂啊。 安静了好一会儿,卢先生也明白戈多是等待不来的了,就自己讲解道,“这几句话的意思是,孔圣人教诲世人吃食不求饱,居所不求安稳。君子之道,要少说话,要勤敏的做事。” 午休时间到了。莫钟书一回到翠柏院,秦嬷嬷就迎上来拉着手问:“用功了一上午,可把咱们五少爷饿坏了吧?” 老太太叫了小丫头传饭,就问:“先生讲的可好?没有难为你吧?” 讲的好不好?莫钟书其实没认真听上几句,仗着这些文章前世都学过的,课堂上光开小差了,不过本着与人为善的原则,他就点了点头。至于难为么?古今老师都不会难为优秀的学生,有四个哥哥在前面垫底,怎么着也轮不到难为他,便又摇摇头。 老太太看得直心疼:“看把小五累的,话都没力气说了。”又一叠声的问饭怎么这么慢。 因为先生说了,下午的功课是抄书练字.莫钟书现在还不能写字,便理直气壮地跷课了.陪老太太用过午饭,他就回房去睡了一大觉,起来后又带着二柱在花园里头闲逛. 第二天再去上学,卢先生看过来的目光很严肃.莫钟书自知上学第一天就跷课有点说不过去,行礼问好之后,忙翻开昨天先生讲的文章,低头默诵. 上课后,卢先生考校背书,头一个就点了莫钟书的名.莫钟书故意结结巴巴,停顿了好几次才背完.饶是这样,还是叫卢先生大为吃惊,认为这三岁小儿有过目不忘之能. 卢先生最初几天对莫钟书很严厉,后来却好起来了,不过给他读的书渐渐加多,对课的字也渐渐加上去,从三言到五言再到七言.这些功课,对三岁身子三十三岁脑袋的莫钟书来说,自然是小菜一碟.卢先生跟莫荣添报告说:“五少爷的天分极高,只要看过一两遍的书就能记住内容。只可惜不太勤奋,课堂上还爱开小差。” 莫荣添不愧是个精明的生意人,一旦认识到莫钟书身上的利用价值,马上就开始长线投资。他让人把莫家曾老太爷用过的书房致远轩收拾出来给莫钟书使用,虽然这孩子现在还跟着老太太住在翠柏院里,但平日里到致远轩去看看书也是好的。王氏这只胳膊没能拧过莫荣添那条大腿,在莫荣添发话几天之后,致远轩就被交到了莫钟书手上.虽然王氏已经把里面值钱的东西都搬走了,不过满满当当两屋子的书籍都全数留了下来. 莫钟书对王氏的动作毫不在意,他从来就没想过要把莫府的什么东西据为己有.不过,对着那两屋子的书籍他还是欢喜的。 他现在的小日子过得不要太惬意,上午到家塾里上课,下午就跷课跑到书房里看书。他很少读四书五经那些正经的科举书籍,只随兴看些杂书,医药,农业,科学都有所涉猎。这种没有目的性的阅读给他带来很大的乐趣,经常一坐就是大半天。 看来这位没见过面的曾祖父是个学识相当渊博之人,他的藏书包罗万象,囊括了诗,礼,医,农,术,杂,史,政,法等各个方面,甚至连航海的也有,《海中星占验》,《海中五星经杂事》,《海岛精选》,《南州异物志》,《海涛志》。莫钟书把书抽出来,随手翻开,手指轻轻扫过上面的字,一时百感交集。他记得,上辈子的一个清晨,他在父母的书房里发现了这几本书,与它们摆放在一起的还有《顺风相送》和《海角闻见录》,那时的他还读不懂,缠着父母给他讲解,不想从此就与那个蓝色的世界结下不解之缘,时空变幻,他还能重返那片时而波涛汹涌时而风平浪静又让他魂牵梦萦的海洋吗? 第10章 打架 家塾里的生活是轻松快活的。尤其是课间休息的时候,大家都会到院子里去,坐在石桌旁晒太阳吃点心,爬上树去抓鸟儿或者折刚爆出嫩黄叶子的树枝,或者捉迷藏滚铁环.天气一日比一日暖和,他们玩乐的项目越来越多,抓虫子斗蟋蟀,各种玩艺层出不穷. 但是一群几岁到十几岁的男孩子凑到一起,总免不了打闹争执. 有一天,莫钟书自己在石桌边玩着二柱不知从哪儿弄来的几个样子稀奇的小石头.一个叫李春来的邻家小子也凑了过来一起玩,莫钟书倒也大方,把石子分给他玩.可玩着玩着,他就要把石头装到他兜里去.莫钟书提醒他:"这是我的石子." "胡说,明明是我的,这些石子都是我的."李春来一边说,一边抓起莫钟书的手,把他手里的石子也拿了过去.他早就看出来了,这个五少爷和另外四位少爷的关系疏离,就算被欺负了也没有人会为他撑腰的。 这是欺负他人小要强抢吗?莫钟书一下子就炸了毛,他个头比人家矮小一大截,硬碰硬肯定打不赢人家,他想了想,往后退了几步。李春来以为他害怕了,正要再放几句狠话,不想莫钟书就突然猛冲过去,趁着这股冲劲,双手一推,李春来就摔倒在地,地上正好有块砖头,把李春来的鼻子磕出了血。 一大滩血把围观的莫钟玉几人都镇住了,连吸冷气,谁也没想到平日不声不响的莫钟书居然会如此威武,那李春来的块头比他大了一倍不止呢.几人面面相觑,暗自庆幸往日不曾招惹过这小太岁。卢先生闻讯赶来,洗净血迹,发现只是破了鼻子并无大碍,这才松了口气。 卢先生心中叫苦,这莫府的馆真不好坐,前面几个少爷不学无术,终日偷鸡摸狗.五少爷倒是有几分天赋,书读得不错,甚至可以说是他几十年教书生涯中所遇到的资质最好的一个学生.谁知道这个让他比作良才美玉的孩子却是个狠的,一出手就见血. 莫荣添听说小儿子如此暴戾,也觉得头疼,刚和太太王氏商量几句,把莫钟书叫到跟前,还没来得及开始责罚呢,老太太就听到风声赶过来了. 老太太抢先在他小屁屁上装模作样地拍两下,就打算把事情揭过去,明摆着就是护短。[.超多好看小说] “母亲,孩子需要管教的,否则只会越来越野。”莫荣添对老太太道,“这孩子已经被宠的天不怕地不怕了,不好好管教只怕会越来越不象话的.”莫钟书眼含嘲讽,对着墙壁冷冷一笑,该管的时候你不管,现在想来插手太迟了,只怕你越管越不象话,李春来不过是只鸡,你那四个儿子才是猴。 "孩子当然是要管教,可也得先问问,好好的孩子怎么突然就打起架来了?"老太太没好气道.她相信她的宝贝孙子有理,就算没理她也要为他找出理来。 待到弄清楚事情的原委,却是李春来强抢莫钟书的石子才闹起来的.“我就说嘛,小五从小就是个懂事讲理的好孩子,怎么可能随便打人呢?”老太太发狠道:"咱们好心让他们来附馆读书,他们不知道感恩也罢了,竟然还恃强欺弱,反过来抢小五的东西.从明儿起,都不许他们来了." 莫钟书暗吐舌头,李春来呀李春来,你是自作自受,因为你的一念之差,还带累几个别家孩子也失学了.对于那几个失学的孩子,他半点愧疚或抱歉之意都欠奉。(.)莫府的家塾条件其实并不好,师资不咋的,学生更是良莠不齐,再好的苗子在这种环境里都会被莫府的纨绔子弟带坏了。 在老太太的亲自过问下,事情算是了结了:二柱失职,没有照顾好主子,让五少爷被人欺负了,所以扣了他三个月的月例银子。五少爷没有任何过错,只是为了防范于未然,他身边多了个据说会点拳脚功夫叫“阿贵”的小厮.几个来附馆求学的孩子,除了两个本家亲戚,其余都轰了回去。 得知如此结果,莫钟书笑了,只是觉得二柱实在太过冤枉,悄悄用自己的月钱补偿了他.二柱对此倒是毫不在乎,他本来只是花园里一个打杂的小厮,跟了五少爷后,不但月钱翻了一倍活儿轻省一大半,人前人后还倍有面子.再说了,高门大户里这种事常见得很,主子犯了错,都拿底下人顶缸,不过是让大家都有个下台阶罢了. 莫钟书自打过这一架之后,离经叛道的勾当就接二连三层出不穷。可不管是卢先生还是莫荣添,渐渐对他的肆意胡闹习以为常见怪不怪,用老太太的话来说,就是聪明的孩子没有不顽皮的,越是顽皮的孩子将来越有出息。如果他哪天看书看得高兴,忘了调皮捣蛋捉弄人,他们反而要担心了。 一日,卢先生又让大家读书.郎朗书声中,突然听闻几声“呱、呱……”的蛙鸣,几只青蛙从桌子底下笨头笨脑地跳出来,在教室里乱窜,有一只甚至跳上了卢先生的案桌,再一跃而上落在他的肩膀上,施施然回头对着下面的学生们做了个怪模怪样的鬼脸,引起一阵快乐的哄笑. 卢先生又气又恼,最后在莫钟书的桌子底下,找到一个空的点心盒子,里面还有点点水迹. 卢先生望着那个憨头憨脑的小身子,太阳穴隐隐作痛,不知道该拿这小子怎么办.打戒尺吧,别说他是东家老太太的心头肉,便是他自己看着那还没自己拳头大的小手掌,也狠不下心去打.不打吧,近日学堂里许多小把戏都是他带头发起的,不罚不足以惩戒.有心想罚他抄书,可是他那小手还握不住笔呢.他思来想去,只好又罚他背书,故意挑了两篇最长的文章,并出言恫吓:"明天早上背不出就得打手心,背错一个字就打一下!"虽然他也知道,再长的文章,那小子也只消读上三两次就能记住了. 果然,第二天,莫钟书顺利地背出了第一篇,也就是篇幅最长文字最艰涩难懂的一篇,顿都没打一下.卢先生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示意他接着背第二篇. 莫钟书背着背着,忽然就停了下来.坐在他旁边的莫钟宝忍不住轻声提示了一个字:"王."莫钟书给他一个感谢的眼神,接着背了几句,又卡住了.莫钟宝又提示:"丑."莫钟书又接了下去. 卢先生望了他们一眼,手中的戒尺轻轻地有一下没一下地打在自己的另一只手上,却没制止他们作弊. 莫钟金似乎也注意到了,脸上闪过一丝诧异.他翻了翻书,若有所思. 等到莫钟书又一次卡住的时候,莫钟金马上抢在莫钟宝前头提示:"劳."莫钟书脸上不带任何表情,眼睛直直盯着空中的某处,又背了下去,却不是接着莫钟金刚才说的那个字.这回他不再打顿儿,一口气把剩下的都背完了. 莫钟金脸上流露出惊讶和失望,又让那小子躲过一劫?感觉到前后几道目光都朝自己看过来,忙借着低头翻书掩饰过去. 卢先生点了点头,莫钟书背的一点都没错.只是卢先生很疑惑,中间卡住的地方都是上下承接紧密最不可能中断的,按莫钟书往日表现出来的对文章的理解能力,应该是不可能遗忘这几个字的,而且,莫钟宝提示了两次正确的,莫钟金提示一次错误的,莫钟书马上就能判断出来了。怎么看着象是故意卖个破绽好引蛇出洞似的?他忽然就觉得身上一阵发冷,下意识打了一个寒颤,抬眼望向窗外,正是春日艳阳高照,哪里来的冷风? 莫钟书坐下后,遥遥望着莫钟金,嘴角浮上一丝冷笑.莫钟金你真是狗改不了吃屎. 花园里湖边的柳树吐出新绿的时候,张姨娘生下一个女婴,她本人却死于难产。这情形真和三年前如出一撤地相似。 难产似乎是这里女人的头号杀手。莫钟书有些冷漠地想。张姨娘那种人死不足惜,小女娃却是无辜的,她没了生母可依靠,老太太看样子也不打算照顾她,小女娃能否躲过各种明枪暗箭在这莫府里平安长大? 仿佛是听到了他的心声一般,那个小女娃挣扎了两天就撂手回地府去了。 莫荣添给她们母女做了三天的水陆道场。没有来由地,莫钟书又想起苏姨娘当年一副薄木棺材草草下葬的情景,那双温柔慈爱的眼睛不停地在他眼前浮现。 夏天到来的时候,老太太怀念去年在乡下庄子里的快乐时光,决定再带莫钟书去住些日子。莫钟书听到这个消息,象是卸下了一副重担,忙忙着挑了几本可以看的书,就催着老太太赶快启程。 这段时间他装问题儿童也装累了。他的心理年龄早就不是个小孩子,却要隔三差五地卖萌装嫩,还要时不时地找茬捣蛋,这种日子实在让他厌烦。 第11章 买田 庄子里一切依旧。[]干净的老屋,清澈的水塘,结满了手指甲大小幼果的桃树,简朴闲适的氛围松弛了莫钟书紧绷多时的神经。他每日里除了看书,就在水塘里戏水抓鱼摸虾,或者带着二柱和阿贵在田野间闲逛。 用二柱的话来说,五少爷在莫府里的时候总穿着一件带刺的外衣,谁靠近都蛰一下,不过一到庄子里就脱掉那可怕的盔甲了。这比喻让莫钟书失笑,敢情二柱也读过金庸大侠的《射雕英雄传》?不过他这身软卫甲比黄蓉的差远了,又厚又重,累得他差点儿就要趴下了,幸好老太太带他出来松口气。 莫钟书笑了笑,抬眼远眺,田里一片苍翠,绿油油的稻田就象一张张展开了的大毯铺在田野上,让人心旷神怡的同时又对未来充满希望。几个农人在田中一边劳作,一边高声谈论今年的收成。 听着他们欢快的语调,莫钟书心中微动。田产虽然生财不快,但有保障,而且易于管理,只要租给佃户就可坐等收成,正是目前最适合他的投资方式。 莫钟书有了买田地的念头,便留意着周边村子里的人家有没卖田的以及各种田亩的价格。如今天下承平日久,买田的多卖田的少,田产十分紧俏,尤其是良田,一有人放出要卖的风声,马上就有人来询价看地,二十两白银还不一定能买到一亩.这让莫钟书有点郁闷,他的全部积蓄还不够买十亩良田。 这天下午,老太太闲着没事,招了个仆妇来说些村子里的传闻解闷。莫钟书在外头隐约听得她们说到“卖田”两个字,就走进去。 “老太太可还记得李三?就是住在村东头那个瘸腿的木匠。[.超多好看小说]” “怎么不记得,这人虽是腿脚不灵便,手艺却极好,咱们庄子里还有几套桌椅是他打的呢。” “那李三家只养了一个儿子,一直带在身边学手艺,指望能子承父业的。去年他儿子跟家里说要进城去做生意,不知怎的却染上了赌博的毛病,前儿在赌场里把钱输了个精光,还欠了一屁股债,被赌场的人扣住了,来跟李三老两口儿说再不拿钱去赎就把他儿子两只手给剁了。” 老太太叹道:“年纪轻轻的,干什么不好?偏去做那妄想不劳而获的勾当。赌场那是什么地方?金山银山也转眼就不见影儿了。” “可不是么?可怜李三老实巴交了一辈子,老来还得为这不肖子操心。” 莫钟书从鼻子里冷哼一声。养出这种儿子,长辈们未尝没有责任。他上辈子的几个伯祖父,就是被人骗进赌场散尽家财,以至于他祖父连学也上不起,只能报考不要交学费还发给生活费的师范。曾祖母后来教导子孙的时候,就经常反省说早年她若能严加管教,几个伯祖父就不会走上歪路绝路。 那仆妇继续道:“李三只得张罗着筹钱救儿子。十几亩良田已经卖出去了,这两日正到处求人买剩下的那三十亩中等田,看着不太顺利。” 莫钟书心中一动,问道:“他要卖多少钱?” “一百五十两。” 莫钟书疑惑:“我前些天听人在那边村头的大榕树下聊天,说现在的中等田一般都卖七八两一亩,他家只要五两,怎地还卖不出去?” 那仆妇摆摆手道:“五少爷您有所不知,李三家的地,说是中等田,但这许多年下来,地力越来越差,收成和下等田也差不多了。[.超多好看小说]一般下等田三两银子一亩,你说他卖五两贵不贵?” 莫钟书明白了,一分钱一分货。不过这没人要的下等田,也并非就不值得买。 他高中时的一个同学,农业大学毕业后去新疆弄了一大片沙漠种菜种粮。这个同学曾经告诉过他,如果能保证足够的水分和营养,主要就是氮磷钾三要素的供给,沙漠和普通土壤的种植效果并无区别。既然沙漠都可以,那下等田就应该更不成问题了。 莫钟书又问了几句。当他听说那三十亩地旁边就是一条小河,水源充沛,便不再犹豫,对老太太说:“我把他家的地买下来,好不好?” 老太太把“我”听成了“我们”,只道莫钟书同情李三想要接济他。莫钟书平日极好说话,吃的穿的从来不挑,给什么就用什么,难得他开口提一次要求,一二百两的银子对老太太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便不忍心拒绝他,马上就叫人去取钱。 莫钟书知道老太太想岔了,忙道:“是我自己要买田,用我自己的钱就好了。”他把“自己”这两个字咬得很重。 老太太奇道:“你哪里来的钱?”莫家虽然巨富,给小孩子的零用钱却少得可怜,说是从祖上继承下来的规矩,少爷们只有在正式入学读书后才可以领到三两银子的月钱,美其名曰“笔墨费”。所以府里几个少爷的零花钱,其实都是他们的生母贴出来的,好在莫荣添对一干妻妾向来大方。莫钟书到家塾读书不过半年,府里给的笔墨费统共也就十多两罢了,老太太又想着他年幼,只将他一切需要打点好,不曾给过他一文钱。 莫钟书噔噔噔地跑回自己房间,取了两张纸片递给老太太,竟是两张银票,一张一百两,一张五十两:“过年时我讨到的红包,二柱帮我换成银票了。”老太太想起那时他带着莫钟宝和莫钟银堵在门口向人伸手的无赖情形就不由得好笑,忽然又想到什么,望着莫钟书的眼神就变得探究深沉起来。 几日之后。 莫钟书将盖着官府大红印信的地契读了又读,坐在桌边一阵傻乐,他现在也算是地主一枚了,虽然手中只得三十亩地,还是地力只略高于下等田的中等田。 这天夜里,新鲜出炉的小地主转辗反侧,一时想着下一季种什么好,一时又想着是租给佃农合算还是自己雇长工合算,再一时又想着田里的收益应该怎么再投资以利生利,直到听得鸡叫三遍,窗外天色微微发青了,他才勉强合了合眼睛。 那三十亩地里种着稻子,买来的时候已经挂穗,老太太让庄头去看过,回来后报说虽然长势不及人家良田的好,但估摸着合起来也能有近三十石的收成。 种地的事莫钟书根本不会,老太太又给他派了个小管事,帮他照料。那人不过十八九岁,模样倒是精明干练,叫莫钟书觉得只让他打理三十亩地有些大材小用了。他自我介绍说他叫大富,莫钟书一听就笑道:“好名字!且看你能不能当好我这条船的大副。”大富没听懂他后半截话,以为五少爷在夸他的名字好,只摸着后脑勺憨笑。 因他这笑,莫钟书对他印象不错,道:“你找个长工来照顾我那块地吧。”大富又摸了摸后脑勺,道:“现下田里的活不多,等着秋收罢了,雇长工实在划不来,不如我自己盯着吧,实在忙不过来的时候,再找个短工帮帮。五少爷说怎么样?”莫钟书对种地一窍不通,再者也有心想看看大富的表现,就完全同意他的安排。 莫钟书安心当着甩手掌柜,在临时布置给他的小书房里,思索他的下等田改造计划。 这时候的农人施肥,一般都只是使用人畜粪便。想来李三家种着的时候也没少用这些,既然效果不佳,他得想想怎么再多补充些氮磷钾。 氮,空气中就有,记得化学课本上说,空气的成分中有百分之七十八是氮气。当年化学老师还和他们开玩笑说,谁要是有豆科作物一样直接从空气中吸收氮的本事,就不用苦哈哈地准备升学考试和找工作了,光呼吸空气就能过活。那么,如果在那三十亩地上种豆,就不需要再额外添加氮肥了?他决定,明年春天,就叫人种豆。 磷,这个麻烦了,他不知道什么东西里含磷,托腮冥思苦想了半天,忽地一拍脑袋,鬼火又叫磷火,死人骨头里肯定有磷,依此类推,想来猪牛羊骨头甚至鱼虾的骨壳里也有吧?他猜想。不如弄些小鱼小虾来试试,反正花费不多,能成功自然最好,失败了也无大碍。 钾,这个好办,他知道草木灰的主要成分就是碳酸钾,还知道草木灰不能与其它肥料混合使用。庄稼收割后剩余的秸秆,就地焚烧后掩埋便可。他还曾经亲眼目睹过农民用草木灰浸出液进行叶面喷洒,根外追肥,人家还告诉他低浓度的浸出液可以抑制病虫害。 他马上就去厨房要了半桶火灰,按比例兑水,搅匀,静置一夜。第二天一早就叫来二柱和阿贵,指挥着他们过滤除渣澄清,然后挑到地里浇了。头一回当农民,他心里毛毛的,只弄了一亩地当是试验田。 阿贵和二柱只当是他临时起意想出来的新鲜游戏,尽职尽责地陪着他玩儿。 第12章 寿礼 浇完地回到后院,莫钟书一抬头,不经意间就看到桃树上挂着一个个青绿色的桃子。时间过得真快,刚来时这些桃子只有手指甲般一丁点儿大,现在这些桃子已经长足了个子,只待时日晒够阳光就可以采收了。 他想起了去年那时候,他给了老太太一个大桃子,老太太欢喜得如获至宝。他也记得,桃子完全成熟的时候,就是老太太的寿辰。一个想法就在他心中渐渐清晰起来。如果可以,他也不是不愿意让那可怜的老太太高兴的。 他叫来春兰和夏荷帮他剪纸。两个丫头不知道他这个时候要剪纸干什么,不过还是好脾气地找来剪刀材料,问:“五少爷想剪些什么?” “就剪‘福’字和‘寿’字吧。要大概这么大,”他用手比划了一个桃子的大小,“图案简单点也没关系,这两个字清楚就行了。” 春兰和夏荷都是手巧的姑娘,三两下就剪了几张出来。 但是莫钟书不满意:“不,不要这个样子的。要阴文的,把字里的部分剪去,四周的留下。” 夏荷拿起剪刀,咔咔几下,完了递给莫钟书:“可是要这样的?” 莫钟书满意地点头:“对,对,就要这样的,请两位姐姐帮我剪上一两百张吧。” 不一会儿,百多张纸都剪好了。 莫钟书又叫二柱和阿贵爬上桃树,把这些剪纸小心地贴到还是青色的桃子上去。完了还交代院子里的园丁,一定要照顾好这些贴了字的桃子。 二柱好奇地问:“五少爷弄这些做什么?” 莫钟书却卖了个关子说:“我自然有用处的,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他们回府的时候,桃子才只半熟。莫钟书只得再次叮嘱园丁好好照料,在老太太生辰前一日摘下来送到府里去。 临行前,莫钟书又跑去看了看自己的稻田,地里的稻子熟了,金灿灿地惹人喜爱,大富说再过几天就能收割了。他施过草木灰肥的那一亩稻子,不知道是自己的心理作用还是事实如此,看着就觉得颗颗粒大饱满沉甸甸的。便叫大富收割的时候留意一下这亩地的产量有没有比旁边的地高。 回到莫府,莫钟书便按老习惯,上午到家塾里读书,下午去致远轩自己看书。他现在目的明确,专挑农书看,有时还带到家塾里课间休息时看。有一回,他看得正入迷,没发觉卢先生在他身边已站了好一阵子。卢先生看到他手上一本《齐民要术》,看一段就停下来想想,有时还翻开旁边一本《四时纂要》相互比较。卢先生望着他那时而舒展时而纠结成一团的小脸,知道这三岁小儿是真的能看懂这些农书了。他心中诧异,这孩子如此早慧,不知是祸是福。 到了老太太寿辰那天,莫府里张灯结彩,宾客盈门。大厅旁边还收拾了间屋子,专门摆放寿礼。最当眼的地方,摆放着一篮子桃子,桃子的形状很普通,看着还是绿多红少,并未完全成熟的样子。宾客们都很好奇,不知道主人家把这一篮桃子摆在正中用意何在。有人拿起一个桃子来细看,上面竟然有个醒目的红色“福”字,再拿起另一个,上面是个差不多大小的“寿”字,轻轻摸一下,才发现这些字不是写上去或贴上去的,而是“生”在桃子上,红艳艳的着实可爱。 此时,老太太正坐在大厅里,眉飞色舞地跟几个老太太说着那一篮“福寿桃子”的来历:“原想着孙子孙女们还小,来叩两个响头就是尽了孝心了,倒不用他们准备什么东西作寿礼。谁料小五却是个有心的,一早儿就瞒着我悄悄准备了。难为他小小年纪,不知道费了多少心思才想出这个来。” 老太太笑得一脸满足,自从二十年前她女儿去世之后,她就没这般畅快地笑过了。莫钟书叫人弄剪纸的事,她是知道的,只是一直猜不着他做这个的用意。直到昨天见到庄子上送来的桃子,老太太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孩子心里是有她这个祖母的。一想到这个,她就忍不住欢喜,笑到见牙不见眼。 陪坐在她下首的太太王氏讪讪地笑了一下。从伦理上说,莫钟书也算是她的儿子,可这个庶子在她面前就是一副老鼠见了猫的神态,老远见到就想开溜,更别说费心来讨她开心了。她忘了自己也从没给过他半点关爱。 站在老太太身后的刘姨娘却又气又恨,心里直嘀咕,不就是几个烂桃子吗?有什么好稀罕的!当她不知道呢,那小鬼哄着老太太给他买了三十亩地。也不知那小鬼上哪儿学到的小把戏,一招接一招花样百出,苏姨娘当年可没这么多心眼儿。唉,她生的二少爷怎么就一点也不会? 莫钟书正和几个哥哥一起招呼的小一辈的客人。 这时,有丫鬟送茶进来,莫钟银一边接过丫鬟捧上的茶碗一边道:“这是二小姐好不容易弄到的极品冻顶,大家尝尝看味道如何。” 莫钟书留意到那丫鬟端给自己的那碗茶,似乎是特别放在托盘上一角的,便不动声色地把茶碗放在一边,随手拿起桌上一个水果啃了起来。 “五弟,你怎么不喝茶?”莫钟银端起茶碗,揭开盖子,学着大人的样子斯文地轻啜一小口。 莫钟书不语,只端起茶碗向他亮出已经干了的碗底。 “你竟然这么快就喝尽一大碗茶了?真是牛饮。这可是一百两银子一两的好茶叶。”莫钟银大摇其头,心里却在道,他怎么喝了茶还一点事也没有? “再好的茶也是用来给人解渴的,我口干得很,便喝得急了点。”莫钟书淡淡道,“不过,我喝的不是刚才那丫鬟给我的那一碗,我把你和我的茶换了。” 莫钟书冷冷盯着身旁这个才十岁的小孩子,他姨娘过世才几个月,这就化悲痛为恶毒了吗? 莫钟银的脸色顿时古怪起来,过不多久,他就捂着肚子跑了出去,过了好久才回来,坐下不到半支香的功夫,又匆匆站起来要出去。 莫钟书坏心眼地拦住他:“三少爷面色好差,哪里不舒服吗?” 莫钟银顾不上答话,推开他就向门外冲。 莫钟宝望着他的背影,看看自己碗里色泽明亮均润的茶汤,又瞧瞧墙角的一滩茶渍,好奇道:“那茶里有什么古怪吗?”他刚刚分明瞥见莫钟书把自己碗里的茶悄悄倒在房间角落里了。 “我怎么知道?”莫钟书冷笑着道。人的意念果然力量强大,莫钟银纯粹是被他自己吓出毛病的。莫钟书可没那么大的本事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换下两人的茶,只不过是随口骗骗他,他就疑心生鬼闹起腹泻了。照他这反应来看,那茶怕是被放了泻药吧?最好让他把肠子都拉出来!莫钟书狠狠地想。 第二天。 莫荣添让人来把莫钟书叫到他的书房。 莫钟书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老爷找我有何吩咐?” 莫荣添皱了皱眉,这个儿子似乎从来就没叫过他一声父亲,总是和奴仆一样称呼他“老爷”,虽然语气神态都极恭谨,却透着明显的疏离,少了莫钟银他们在他面前的那一分亲密。不过他现在关心的不是这个。 “那桃子上的字,你是怎么弄出来的?” “在桃子树下焚香祷告,把你想要的字样告诉菩萨,树上就会长出来了。”莫钟书信口胡诌。光合作用,你懂么? 莫荣添望着他,抖了抖眉毛。 “找点东西把桃子遮盖起来,只留下字的部分,阳光照得到的地方会慢慢成熟变红,被遮住的部分因为见不到阳光会成熟得比较慢,自然就成了你昨天看到的那种桃子。” “你怎么想到这个的?” 莫钟书耸耸肩:“这还用得着想么?往年吃桃子的时候,你没发现有的桃子上有绿色的斑痕吗?那是因为它们在树上被叶子或别的桃子遮住了阳光的缘故。” 他顿了顿,看出莫荣添眼中的兴味,又补充道:“不光是桃子,别的成熟之后颜色会变红变深的水果,都可以用这个方法弄出图案来。” 其实是他上辈子在水果店里见过这种水果,听说曾风靡一时,后来被发现口感相比正常经过光合作用的差许多,就又销声匿迹了。 莫荣添受此启发,马上就让人照着这个法子制造出许多“吉祥苹果”。这些苹果一边印着“福”,“财”,“?帧钡燃?樽盅??硪槐哂∽潘?木坡セ占牵??庞米髟?罚?彩窃谒?木坡ダ锵?崖?欢n鸲畹墓丝途涂梢曰裨?桓觯?纱苏嗅夂芏喙丝汀1暇钩沃莩抢锞坡チ至3?凹?槠还?比炊来艘患遥?媚?偬泶笞?艘槐省?p>后来,这个点子流传出去,市面上就出现了各式各样的“吉祥水果”。不过那些都是后话了。莫钟书对这些不能给他带来收益的事情毫不关心。这些一时取巧的法子,旁人只要稍加琢磨就能学去,他不可能依赖这些旁门左道来安身立命。 第13章 再投资 过了几日,大富来了。(.)那三十亩地已经收割完毕。谷子晒干后,比预期的三十石还多了四斗。大富按莫钟书先前交代的,把田里的秸秆焚烧后就地掩埋,将谷子全卖了,付清短工的工钱,这才揣着剩余的三十五两二钱银子来莫府找莫钟书。 一百五十两的本钱,当年回报率就高达百分之二十三。莫钟书非常满意。 只是他施过草木灰肥的那一亩的产量,与其它地里的并无多大差别。不知道是他的施肥方法不对还是那地原本比其它地差。莫钟书摇摇头,决定先不管它,继续试验。 这三十五两银子,莫钟书已经想好出路:“你帮我打听一下,村子附近有没有下等田要卖,要找靠近水源的。” “五少爷想买下等田?”大富很不赞同,“下等田收成太差,一般都是穷人家自种,很难佃出去的。” “你只管帮我打听着就好,我自有我的道理。”莫钟书的目标,是把下等田改造成良田,虽然他自己也承认有些异想天开了,毕竟两辈子加起来也就这一年才认真读过几本农书,但他就是想要给自己一点希望,或者说是妄想也可。 过了两日,大富来报说,村后山脚下就有一块下等田,八十多亩,旁边有张山塘。卖家要价三两一亩,如果全部买下只要二百四十两现银。 莫钟书道:“我只有三十五两现银,就买十一亩吧。告诉卖主,等我明年有了收成,还继续买他的田。” 大富迟疑着问:“不能先借点钱全买下来吗?”村子里的一般人家,买起下等田来都出手就二三十亩。莫府那么大的家业,五少爷却只买得起十一亩下等田,也不怕说出去被人笑话。 莫钟书摇头。他不是不想借,而是无人可借。莫荣添向来不管他的事情,若是向老太太求助,她很可能干脆就帮他把这笔银子付了。再者,他自己也没把握一定能把这田地改造好。饭总是要一口一口地吃的,他还是一步一个脚印踏实点的好。 对于大富拐弯抹角地小心暗示他的面子问题,他完全没有心理障碍。“穷不丢人,没有志气才丢人。”这是他上辈子受到的教育。他还常听父亲回忆说小时候家里穷,祖父祖母两份教师工资,负担了曾祖母的医药费用之后,只能勉强养活一家五口。父亲和伯父小小年纪,为了挣点钱买书,只能上山砍柴去卖。因为他们不是农业户口,不敢砍那些属于某乡某村的树,只能用锄头去掘人家砍剩的埋在地下的那一截树桩子。相比父亲和伯父挑了半担树根蹲在街边叫卖的辛酸,他觉得自己可以拿出几十两银子买地已经是非常幸运的事情了。 他交代大富,买下地后叫人找些干草来烧了,和前面那三十亩一样掩埋好。两块地都要深耕松土除草。 莫钟书又拿出十多两碎银,让他在集市快散时去收些死鱼死虾,大小不拘,捣烂了,也埋到地里去。种小麦之前,再捂一次大粪。 说完这些,他没话了,双手一摊,只道:“接下来就跟旁人家一样该做啥做啥吧。” 大富去了。他真的是个很能干的管事,把田里的事宜处理得妥妥贴贴。莫钟书一直没去看过,只听他不断捎来的消息,知道一切顺利,他把两块田一起佃给了一户人口很多的人家,田里已经种上了小麦。 转眼年底就到了。澄州城的大街小巷都充满了年的味道,无论富人穷人,都在忙着置办年货,街巷里已经响起了零零落落的爆竹声。除夕,就要来到了。 一日早上,莫钟书刚走出房门,就看见一地银白,满天飞絮,放眼一望,屋檐片瓦间,已是白雪皑皑,院外的一颗大樟树竟被积雪压得断了枝。莫钟书跑到雪地里去踩脚印玩,不时有一两片雪花落到脖子里,冰凉凉的,却让他心情出奇地好。瑞雪兆丰年,莫钟书觉得,自己越来越象个农民了。 大年初一,莫钟宝颠颠着来叫莫钟书一起再去讨红包。莫钟书不干,去年装乖耍宝,是急于筹集启动资金的无奈之举。如今他名下已有了四十一亩地,田里的麦子长势良好,等卖了麦子他自然就有钱去买更多的地,当然就不愿意再去充门神耍无赖了。莫钟宝拉他不动,只得自去。可是他今年已经九岁,被一个上门作客的六岁小女孩臊了几句,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起来,躲回太太王氏的院子去了。 莫钟书望着他仓皇远遁的背影,忍不住笑出声来,还真是个可爱的孩子。这个四少爷要算莫府里活得最无忧无虑的一个了。太太王氏和莫钟金把他护得滴水不漏的,使得他心性至今还纯良得同个婴儿一般。虽然在莫府里生活了九年,他仍然把世事想得简单而美好,看不到近在眼前的黑暗龌龊。 相比另外三个兄长,莫钟书对于这个小哥哥还是很喜欢的。因此,正月十五观花灯的时候,他就跟在莫钟宝旁边,与他说些猜灯谜的规则法门,还引导着他猜中了两个字迷,把个小屁孩乐得喜笑颜开。 麦收之后,大富很兴奋,十一亩下等田和三十亩中等田的亩产量,都接近两石了,比原来翻了一番。莫钟书的自信心也膨胀起来,总有一天,他要让自己所有的地都变成良田。 大富卖了小麦,又买了二十多亩的下等田。也不用莫钟书嘱咐,他就照着原先的办法,把六十多亩地翻整捂肥。 春耕之前,莫钟书把大富叫来,让他准备绿豆种子。 大富心里对莫钟书已经信服,但这时还是忍不住提出反对意见:“这几年的绿豆价格极低,远不如种稻合算,怕是整个澄州府都没人愿意种的。” 莫钟书听着,眼中不由自主就放出光芒,如果天上突然掉下个金元宝砸在他脚边,大概就是这个表情了。他对经济学的内容还有个模糊的印象,商品价格由其价值决定,同时还要受到市场供求关系的调节。大家都不种,那就必定会导致一个供小于求的市场环境。如此大好机遇,他一定要好好把握。 只是这番话他不想和大富说,便把手边的《齐民要术》递给他。大富翻开中间折着的书页,看到莫钟书用朱笔圈起来的那几句话:“谷田必须岁易”、“麻欲得良田,不用故墟”、“凡谷田,绿豆、小豆为上,麻、黍、故麻次之,芜菁、大豆为下”。大富识字不多,但这几句话还是看得懂的,意思就是田里种的庄稼要轮换,而且种植绿豆小豆效果最好。 大富和这时代的底层百姓一样,十分崇拜有学问的人,也十分迷信书本,既然书上说了他自然照做不误,只是还有个问题让他犹豫:“可是佃农不愿意种绿豆,怎么办?” 莫钟书乐了:“这个还是问题么?没人佃,我们自己请长工好了。”租给佃户,类似于家庭承包经营,佃户干活的积极性高,地主只需提供些种子农具,就可坐享分成。请长工,地里种什么自然是地主说了算,但是人力管理上就麻烦了许多,而且万一收成不好,亏损就全是自己的。不过这也正是考验大富管理能力的好时机。至于亏损,他相信不可能出现的。 大富走后,老太太问莫钟书:“小五坚持要种绿豆,是不是还有别的原因?”刚刚她一直坐在旁边看着,没有错过莫钟书忽然亮起来的眼神。 莫钟书组织一下语言,把价格波动的规律说了,最后总结道:“物极必反,我想今年绿豆的价格也该上来了。” 老太太拿起桌子上的《齐民要术》看了半晌,垂眸沉思了好一会儿,派人去传话给庄头,她的一半田地今年也种绿豆。 日子过得飞快,仿佛只是一眨眼,莫府里就变得满目新绿,湖边柳条儿爆青了,路边草芽儿钻出了被春雨滋润得酥软的泥土,碧桃花开得娇艳而热闹。莫钟书看书累了,就到花园里歇歇,身后吊着二柱和阿贵这两条尾巴。 还未走到湖边,就听得一声“啊呀”尖叫。莫钟书循声看去,是大小姐莫娇,她似乎受到惊吓,脸色发白,身子正乱抖个不停。莫钟书走近了,才发现她脚边不远处,有一截红褐色的小指粗细的棍子,那棍子忽然蠕动起来,原来是条蚯蚓。莫钟书蹲下身子,捡起两段树枝,夹住蚯蚓,把它扔到旁边的草地里头去。 莫娇连声道谢,倒象莫钟书帮忙解决的不是一条小蚯蚓而是一条会威胁她生命的毒蛇似的。 莫钟书的心思却早已飘远了。他怎么就把这个宝贝给忘了呢?蚯蚓可疏松土壤,改良土质,提高肥力,促进农业增产。他努力回忆当年的生物学课本上是怎么说这小东西的,却悲哀地发现这部分的功课已经完全还给老师了。最后他只好跑去致远轩查书,可是那位学识渊博的曾祖父也没这方面的兴趣,只有几本医书上提到地龙“炒制后用于用于高热、神昏、惊痫抽搐、关节痹痛、肺热喘咳、尿少水肿等症”。 第14章 丰收 晚上他还在继续绞着脑汁,总算皇天不负苦心人,最终让他在睡梦中记起了小时候母亲给他讲的一个童话故事:有个农夫的庄稼种得很好,有一天,他看到田里有许多蚯蚓,农夫认为这些蚯蚓会损害他的庄稼,便找来吹笛人,用笛音把他田里的蚯蚓驱赶至别的地方,蚯蚓们离开后,农夫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发现庄稼全都枯萎了,这才意识到自己错怪了蚯蚓们,忙又把它们请回来,蚯蚓们一回来,原已枯萎的庄稼又复活过来,从此以后,农夫就和蚯蚓友好相处,经常请蚯蚓们听音乐吃甜品。 第二天起床之后,莫钟书又想起了那个童话,不知道这故事有没有科学依据,蚯蚓果真对声音和甜味敏感吗?请蚯蚓们听音乐,他做不到也不敢做,否则莫府里那几个女人就不愁没有理由把他送到山神庙的祭坛上去。不过他可以尝试着请蚯蚓们吃糖,欢迎它们到自己的田里来安家落户。 这一年夏天,莫钟书跟着老太太到庄子里去的时候,绿豆已经收获,正在地坝上晒着,遍地都是浅绿色的小豆粒,一眼望不到边,十分养眼。 庄头老远见到祖孙俩,就满面笑容地迎上来道:“因为今年周边几个州县种绿豆的人家极少,许多小粮铺都缺货了,听说几个大商号正在计划去南边收购,绿豆的价格一下子飙得老高。咱们这次赚大了。”他特意看了老太太身边的莫钟书一眼,听说这种绿豆的主意还是五少爷想出来的,真不愧是老太太从小带在身边教养的,小小年纪就把老太太精明强干的本事学到了。 地坝上有不少人,看着地上晒着的绿豆都艳羡不已,其中一人后悔道:“当初我还笑话过他们胡乱顽闹,没料到最后竟又是莫家赚了大钱。” 旁边另一人附和道:“明年咱们也种绿豆吧。” 莫钟书心道:“今年价高,明年却未必,要是大家一窝蜂都种绿豆,到时市面上的绿豆多了,价格肯定又得跌下去。”他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他于经济之道本就是个半吊子,农业上的造诣更比不上眼前这些种了一辈子地的老农,只不过是凭借着上辈子勉强记住的甚至有些是道听途说来的只言片语,连猜带蒙,误打误撞地整治了几亩薄田,收成才比别人好了一丁点儿,这时候就算是借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在这些积年老农面前指点江山。 中国农民面朝黄土背朝天,刻苦勤劳,朴实厚道,但也目光短浅,缺乏胆识和远见,容易盲目跟风,如果自己这时候劝他们明年不要种绿豆,恐怕要遭他们怪罪甚至怀疑自己的用心,他又何必枉作好人? 饭后喝茶的时候,莫钟书故意问老太太:“老太太,今年咱们种绿豆算是种对了,明年还种这个不种?” 老太太有点意外,这个孙儿年纪虽小,但向来是个有主意的,今天怎么想着要征询自己的意见了?她略作思考,道:“今年之所以绿豆能卖个好价钱,是因为旁人都不种它。可是今天你也听到了,许多人都在打算着明年要种绿豆了。你不是说过‘物极必反’的话么?明年再种多半就要卖贱价了。” 莫钟书一副点头受教的表情。他端起茶杯,环视一屋子的仆妇丫鬟,这里头总有一两个爱搬口舌好是非的吧,这番话传出去了之后,如果还有人不理会他的提示一意孤行的话,那他也只好再看一次他们追悔莫及了。 莫钟书把村后山边的那块下等田全买过来之后,手头还剩点余钱,他不愿把钱捂在手里发霉,不过周边已不再有便宜的下等田可买了,权衡再三,又把大富叫来:“你今年招佃户的时候,顺便问问他们,是否愿意合作养猪,咱们按十亩地一头仔猪的比例提供小猪,他们准备猪圈打猪草喂养,猪粪须得用在咱们的田里,待得猪肥出栏,卖得的钱,双方对半分成。” 这时候的农家,一般都有三两个孩子,这些孩子长到七八岁的时候还不能帮着下田干活,但每日去村后打上几筐漫山遍野都是的猪草,却是他们力所能及的事情。小猪吃几个月的草就能长得膘肥体壮,而且猪粪还是优质的农肥,哪里有人不愿意养猪的?只是仔猪却不便宜,一般佃农家庭是挤不出这笔钱来的,听得莫钟书愿意提供仔猪,自然心动。 至此,莫钟书名下已有一百一十多亩田,佃户家里还有十几头猪。他自知“程咬金的三板斧”已经全数使尽,也想不出什么新招数了,便告诉大富,今后再有钱,随便他在什么地方买进下等田,由他全权管理,依前法操作便是。至于他自己,只带着二柱和阿贵到处玩闹,有时往山里去寻野果子打牙祭,有时又跑到山溪边捞小蝌蚪回来玩,有时甚至抓把长竿去捅树上的蜂窝,尽情享受着无拘无束的乡居乐趣。 他想起那个有关蚯蚓的童话,跑去村子的小杂货铺里买了几斤白糖,兑成几桶淡糖水,让两个小厮挑了去地里浇。他自己对此举能否凑效都只半信半疑,不敢抱太大希望,毫不知情的别人就更是只当他们在瞎胡闹。阿贵是莫府的家生子,未曾务过农,这十四五岁的半大小子玩得比莫钟书还要投入。 这天三人出外游玩归来,见到院子里有辆陌生的马车,莫钟书也没在意,就往老太太的正房去。进了门才发现,里面坐着的竟是潘慧言母女。莫钟书知道,她们家在十几里外有一个庄子,估计这会儿也是到庄子里避暑来了。 潘慧言如今已经四岁,长得象个瓷娃娃,此刻正乖巧地偎在她母亲身边,倒也显得聪明伶俐。见了莫钟书,她便大大方方地和他招手打招呼。 莫钟书定了一下心神。他现在已经不再怕她了。老太太的心思还猜不准,但潘太太显然是瞧不上自己的。潘府在钱财上虽比不上莫府,但也算是澄州城里数得上号的富户,潘慧言作为潘府的正牌嫡长女,潘太太是怎么也不可能看上自己这个莫府庶子的。 莫钟书知道,在这时代,嫡庶就是一条划分尊卑的分界线,虽然这条线并不一定准确,各大家族中庶出子女强于嫡出子女的也不在少数,但大多数的世人都认同它。他自己也不打算挑战这条准绳。他觉得自己总是要离开莫府的,这所谓的尊卑贵贱根本不能构成对他的束缚,甚至暂时对他来说是有利的,比如现在,面对潘慧言的时候,他就自在了许多。 老太太让莫钟书带潘慧言到后院里去耍。莫钟书不知道和这女娃儿一起能玩什么,她既不能爬树也不会游泳,自己也不懂小女孩的游戏。他想了想,把小女娃带到水塘边,又让夏荷去找了几张纸过来。 他拿起一张纸,左折一下,右叠一下,不一会儿,一艘精致的小帆船就出现在他手中,上下两层的船舱,被风吹得鼓起的船帆,让潘慧言爱不释手。莫钟书把小船放到水塘里,它就随风在水面上漂流。 潘慧言高兴得抓住他的手乱摇,一定要他教自己折这种小船。 两人就手里各拿着一张纸,潘慧言一边看莫钟书折,一边自己动手。她观察细致,又能够举一反三,折出来的船篷位置、船头船尾的构造都和莫钟书的有所不同。只用了半个时辰的光景,她的小船也顺利下水了。 莫钟书的思绪又跑远了。折纸是一门博大精深的手工艺,折之前就需要考虑位置和构造,进行精确严密的计算。 当年教他折纸的老师,曾经问过他:“如果你手里有一张足够大的白纸,把它对折51次之后,它有多高?”他随口猜道:“和冰箱差不多吧?”老师摇头,“一层楼?”老师依然摇头,他开始思索:“难道有一栋摩天大厦那么高?”“不,这个高度超过了地球和太阳之间的距离。” 他感到震撼。老师对他说:“没有方向缺乏规划的人生,就像是将51张白纸简单叠加在一起。今天做做这个,明天做做那个,每次努力之间并没有一个联系。这样一来,哪怕每个工作都做得非常出色,它们对你的整个人生来说也不过是简单的叠加而已。但如果一生认定一个简单的方向而坚定地做下去,你的人生便能达到别人不可企及的高度。”老师还说:“也有些人,他们的人生方向也很明确,为了达成这个目标,他们可能会在一开始尝试做做这个,又尝试做做那个,没有一样是特别精通的,但最后,最初的人生方向将以前的那些看似零散的努力统合到一起,这也是一种复杂的人生折叠,而不是简单的叠加。”老师最后总结道:“通过规划利用好现有的能力远比挖掘所谓的潜能更重要。” 他现在的人生,是简单的叠加?还是精准的折叠? 第15章 用意 时光忽忽又是一年。 又是盛夏,午后热浪滚滚,伏在树上的夏蝉放声齐鸣,一声高过一声,中间还隐隐的夹杂着几声狗吠牛哞.莫钟书坐在村边一棵大树的一个丫杈上,背脊斜靠着一枝手臂粗的树干。这儿倒还算清凉,浓密的树叶把炙热的阳光全挡在外面了。他正在琢磨着怎么才能布置个吊床方便午休,二柱和阿贵手里抓着张渔网,在他指挥下不停爬上爬下变换位置方向。 树下突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一群大人小孩不顾烈日炎炎,呼朋引伴争先恐后地向村尾的方向跑。 村子里的生活一向平静,顶多就是隔三岔五的有几个村妇吵嘴掐架,算是给大家伙儿唱戏解闷了。不过这般大的动静似乎不止是泼妇吵架那么简单吧? 莫钟书好奇地望着他们的背影,正好看见里正从那边走过来,二柱比他还心急,一溜烟地冲过去向里正打探消息。 里正陪笑着走过来,道:“五少爷别笑话,乡下人没见识过大场面,听说知府老爷要在村尾现场审理一桩偷窃案,大家伙儿就都赶着去瞧热闹了。” 知府现场审案?莫钟书也来了兴致,马上扔开渔网,跳下树来,跑得比前面那些人还要快。他长这么大还没见过知府开庭审案,很想看看和电影电视里的一样不一样。 里正望着一小两大的三个背影,嘴巴张得老大:“原来莫府的五少爷也是个没见过大场面的!” 尚知府本来是带着小妾出城到山庄别院去避暑的。不料才行至半道,就有人拦车告状,他的小妾又认得告状人身后一个婆子是莫府的下人,力劝知府接案。尚知府和莫荣添也私交甚密,这才勉强接了状子。 他这边还没开审,那边就有人到处宣扬,几乎把全村老少都勾来了。莫钟书远远就看到黑压压的一片人头,走近了更觉得人山人海,大家伙儿正瞧得津津有味,时不时还悄声点评几句,只是乡下人直爽惯了,本该是两人之间的悄悄话,声音大得隔着三四个人的也能清楚听去。 其实这也不是什么大案。村民胡老六家失窃了一头老牛,隔壁孙二作证是苏大山和苏直父子偷的。他们还找到了被苏家父子藏匿在苏家旁边的竹林里的牛。虽然苏大山父子矢口否认,但人证物证俱全,尚知府就想下判词结案,把苏家父子关入大牢几日就可以了。 围观的村民却在窃窃私语:“苏大山是出了名的老实人,怎么可能会做贼偷牛?”“就是呢,谁会相信哪?”也有人不同意周围的声音:“知人知面不知心,你怎么知道苏大山的老实面相背后藏着什么心肠?” 莫钟书站在人群外围,一听苏大山的名字就急了。那是苏姨娘的亲哥哥!他压根儿就不相信这个舅舅会犯下什么盗窃之罪。他还记得,他出生第二日,苏大山就匆匆赶去莫府,拒绝了老太太送去的二百两银子,只求能亲眼见自己一面。这样的一个人,怎么可能会去偷邻家的一头不值钱的老牛?如果他想要钱,大可以来找自己。不管怎么说,他莫钟书都是苏大山的的亲外甥,看在苏姨娘的份上,也不能拒绝苏大山的要求。可是几年来苏家的人从没找过自己。他好几次发现苏大山躲在远处偷看自己,但从不上前搭话,就算自己主动向他走过去,他也马上避开了。 莫钟书心念电转,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可能,就是苏家父子被人栽赃陷害了。他不懂刑侦破案,但可以从所谓证词中找出些破绽来。 莫钟书从人群中挤进去。苏大山被人五花大绑着,正跪在人圈中,脸色灰黄委顿,只一个劲儿地叫着“冤枉!”。他无助的眼神中有不甘,更多的却是茫然,似是不知如何面对这场无妄之灾。倒是他的儿子苏直,看样子大约七八岁,虽然粗布衣裳上打了好几个补丁,但上下还算整齐,美中不足的是他眼中射出的光芒夹着许多怨恨。 莫钟书对尚知府弯腰拱手作了个揖:“草民莫钟书参见知府大人。”按规矩,没有功名的平民上了公堂,是要对官员行跪拜礼的,可他实在不愿意屈膝下跪,也不习惯自称小人。听说本朝有明文规定,秀才可以不跪县老爷,为了保护自己的膝盖,他还真得要考个秀才回来。 尚知府看着站在面前的小孩子,发髻垂束,容貌俊秀可爱,目光灵动,笑容可掬,让人一见就忍不住喜欢,再听他自己报上的姓名,知道他是莫荣添的小儿子,便没有计较他那行得不伦不类的礼。 “不必多礼。你这孩子所为何来?” 莫钟书又行一个拱手礼:“恳请大人让草民询问证人几句话。” 尚知府点点头:“好,你问便是。”他对这孩子的聪颖早有耳闻,听说他两岁就开始认字,颇有文才,前两年还弄出过风靡一时的“福寿桃子”,只是不知道他和刚才那个仆妇又有何关系,这件窃案的背后是否关联着莫府的后院争斗。尚知府暗自沉思。 莫钟书转头问证人孙二道:“你是怎么看见苏家父子的?” 孙二答道:“昨日是小人老娘的生辰,家中摆酒请几个亲戚吃饭,小人因多吃了那一道梅菜扣肉,菜咸了些,睡前便多喝了一些水。夜里四更左右,小人起身如厕,之后听到隔壁胡老六家的牛栏里有响动,便悄悄走到院门后,从门缝里向外张望。却见苏大山父子,正牵了胡家的老牛出来。” “你确定没有认错人?” 孙二不屑地望了这个小孩子一眼,可惜他现在跪着,莫钟书却站得笔直,两人的目光正好平视。孙二不再理睬莫钟书,转头对尚知府道:“青天大老爷,小人的目力一向很好。别说胡家牛栏与我家院门相隔不过两三丈远,就是十丈之外的人,小人也能瞧得清清楚楚。” “若是白天阳光充足之时,自然不会认错人。但是夜里光线昏暗......” 孙二没等莫钟书说完,就急急忙忙地抢着说道:“昨夜的月色很好,月光把他们的脸照得清清楚楚。” 莫钟书微微一笑:“昨夜四更的月色的确很好!”他不慌不忙地对知府道:“大人相信他的话吗?” 今日是六月初八,正是上弦月,月亮只能在前半夜看到,半夜时分便没入西方。这个人竟然说四更时的月色好得能让他看到两丈之外的人脸。有点常识的人都能听出这话中有假。 尚知府板起脸来喝道:“大胆刁民,你竟敢作假证欺瞒本官?!”说罢就想一拍经堂木振振威风,手抬起来了才想起这里不是府衙大堂,手里也没有惊堂木,只得放下手来,清了清嗓子,又道:“来人,将孙二拉下去打十大板,给他一个教训。” 尚知府最后作出判决,胡孙两家状告苏家父子偷牛一案,因证据不确凿,被告苏大山苏直父子无罪释放。 老太太很快就听说了这事,有些不快地皱起了眉头。她对身边的人说:“苏大山为人老实,平日人缘极好,不可能得罪过什么人。这番设计,想来多半不是针对他本人的。” “不是针对苏大山,那是针对谁?”丫鬟冬梅一边给老太太捶背,一边不解地问。 老太太轻哼一声,不再说话。她心里也在思量,那背后设计之人到底是何方神圣?用意何在? 接下来的几天,莫钟书不论走到哪儿,总是能在有意无意中听到人们关于苏大山苏直父子的议论。 当年苏家老头子,也就是苏大山和苏姨娘的父亲,突然染了急病,他们家境本就贫寒,为治苏老头的病更是雪上加霜,苏老头去世后家徒四壁,连买棺木的钱也没有了,还欠了医馆十几两银子的药钱。迫于无奈,还不满十岁的苏姨娘跑到老太太的庄子里,求老太太买下自己。苏大山十分舍不得妹子,可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得起早贪黑地干活,一个人就佃了三十亩田来种,农闲还给人做短工,几年之后总算筹足了钱想帮妹子赎身,苏姨娘却在这时候被老太太指给了莫荣添作妾。已经二十好几的苏大山这才娶了媳妇生了苏直。谁知后来苏姨娘难产去世,苏家老母受这打击也一病不起,拖了几年,本来已经开始红火的家境又日渐艰难,捉衿见肘。苏大山上个月还曾想过把大儿子苏直卖到殷实人家去,以换取老母的医药费,只是人家嫌弃苏直年方七岁,还要白养许多年才能干活,最后没能卖成。 莫钟书今年买地还剩下些钱,虽然不多,但估计也够苏家维持一段日子了。他让二柱替他瞒着老太太送钱过去,但是二柱又原封不动地把银钱带回来了,说是苏家不要,还捎话说叫五少爷孝顺老太太就好了,无须操心旁的事情。 莫钟书叹了口气,果然是因为老太太的原因。当年苏大山答应过老太太,只见自己一面就不再纠缠。如此看来,苏家是不会接受自己的帮助了。 第16章 书童 夏夜的凉风轻轻吹过,白日里的暑气渐渐散去。[.超多好看小说]四周寂寥无声,偶尔有一阵不知名的虫鸣之声响起,却更显出这儿的幽静。 望着那风中摇曳不定的烛光,莫钟书就想起了他唯一一次见到苏姨娘时的情景。那年轻的女子,满头乌丝被汗水湿透一绺一绺地贴在脸上,憔悴不堪,她积攒了许久的力气才说出一句:"求老太太替我照看这可怜的孩子!",那是她留在这世上的最后一句话。每当莫钟书对这世界感到厌烦的时候,那个声音就会在他耳边回响,使得他不敢轻易放弃。这个女子因为他的降生付出了自己年轻的生命,他无以为报,替她照顾一下她的老母和兄长是他该尽的义务。 莫钟书想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去给老太太请安的时候,说自己今年已经开始练字,想要个书童伺候笔墨。和他设想的一样,老太太爽快地一口答应,道是过几天回府就给他安排。 “不用等到回府,咱们在村里买一个就行。” “小五是瞧上村里哪家的孩子了?这些野孩子,跑跑腿还行,当书童恐怕不合适。” 莫钟书觑着老太太心情正好,忙接口道:“我看苏直就不错。” “苏直?”老太太一时想不起那是谁。 “就是那天被人冤枉的苏大山的儿子,他在知府面前表现得倒很是淡定端方,一点也不见寻常农家孩子在那环境下的慌乱无措,我觉得他是个会有大造化的。”莫钟书故意直呼苏大山的名字,谈起苏直更不带一丝感情色彩,表现得象是不知道自己与他们家的那一层亲戚关系似的。 老太太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她瞪着莫钟书,直直盯了半晌,欲言又止,满腹狐疑。他果真只是看中了一个书童吗?她一想到最近村子里甚至庄子里关于苏家的传言就心中不安,也不知道这孩子到底听进了多少。 这些年来她一直对有关苏姨娘的事情讳莫如深,莫府的人甚至不敢在她面前提起一个苏字,苏家也信守承诺不来打扰,她差点就以为莫钟书真的是她的亲孙子,只属于她一个人的了。 老太太不说答应,也不说不答应,只推说要先遣人去苏家问一下再说。 “要是苏家人舍不得孩子,不签死契也行,”莫钟书小心翼翼地斟词酌句道:“十年活契就差不多了。”当年苏姨娘就是因为签了死契才被推上那条不归路的,他不能再让苏直重复这个悲剧。十年之后,苏直十七岁,恢复自由身刚刚好。 老太太的脸色阴晴变幻。十年活契,这是让她帮苏家养大孩子又还回去?这孩子到底还是把苏家放进心里去了。 莫钟书心里也象是十五个水桶在七上八下,苏姨娘生育了他,可是老太太也养育了他,生恩养恩,他都不愿辜负。 老太太淡淡应了一句:“我知道了,你先出去吧。” 莫钟书的脚刚踏出房间,老太太就一下子就瘫软在椅子上。她那么多年的心血,到头来还是抵不上一缕血脉上的牵绊? 跟在她身边的林嬷嬷忙给她捧上一杯热茶,劝道:“老太太您也别生气,苏大山终究是五少爷的亲舅父,五少爷心里偏着他们也是情有可原的。” 秦嬷嬷不满地横了她一眼,这话听在老太太耳中不是火上浇油吗?刚生下来的莫钟书因为一直抗拒人奶,老太太便干脆不给他请奶娘,只让自己最信任的秦嬷嬷负责了奶娘的事务职责,所以,在秦嬷嬷心里,她也就和五少爷的奶娘一般,处处时时都替他着想,舍不得叫他受委屈。她想上前替五少爷辩护几句,又担心帮了倒忙,嗫嚅半天,还是没敢出声。 屋里静悄悄的,似乎连根针落到地上都能听见,低气压让房里的几个人觉得异常压抑. 老太太闭目靠在椅背上直坐到日上中天,才睁开眼睛,眼神已经恢复了清明,慢慢喝了口茶,问林嬷嬷:“抱琴,你跟着我多少年了?” “奴婢十岁就到小姐身边伺候,算来已经有四十二个年头了。”林嬷嬷见老太太叫了她当年的名字,便也顺着老太太的话头改了称呼。 “四十二年。四十二年啊!”老太太长叹一声,“你也不年轻了,过几天我们回府的时候你就不用跟着走了,留在庄子里养老吧。” 林嬷嬷吃了一惊,忙陪笑着道:“这事儿不急,奴婢比司棋还小几个月呢。”她从老太太脸上瞧不出什么端倪来,只得把旁边的秦嬷嬷拉过来垫背。 “司棋的儿女都在府中当差,她自然得跟着我回去。你们都是当年跟着我从灵州嫁到澄州来的,陪了我这么多年,我总得为你们打算打算。” “这些年刘姨娘给你的银子,也足够你在庄子里安享晚年了吧?”老太太脸上没有生气的痕迹,可说出来的话却嘶嘶地直冒冷气。 林嬷嬷吓得双膝一软,忙跪下求饶:“老太太,奴婢只是一时糊涂,奴婢已晓得错了,往后再不敢了。” “只是一时糊涂么?”老太太的声音依然平静,目光中的温度足可让手中的茶水结冰了,“无关紧要的事情,我睁一眼闭一眼的也就过去了。可你以为我真的不知道这些天苏家那些事情都是谁在策划操控的么?我的确是不喜欢小五亲近苏家,但也不能容许你们这些人来挑拨我与他的祖孙关系。” 想到莫钟书,老太太脸上的表情就放松了些,甚至带出了点点微笑,道:“小五这几天的行事虽然叫我不喜,但他心眼儿是好的,如果他不知道外祖家的境况也就罢了,你们在他面前做了这么多动作,要是他还能连自个儿的亲娘舅都不照顾,将来也别指望他能来孝顺我这挂名的祖母了。” 苏家听说老太太要让苏直跟在莫钟书身边做书童还有机会可以读书之后,当天就把人送到庄子里来了。 虽然没人去莫钟书前面饶舌,但他本就是个敏感的人,从上房里的人员变动就能猜到发生了些什么,心中也松了一口气。他不怕老太太疏远他,只是觉得倘若因此伤了老太太的心,难免心中有愧。 在他心中,老太太和莫荣添王氏是不同的。他与莫荣添王氏之间,就象是一重雇佣关系,他们提供必要的生活条件,而他要用十年后的科举功名来偿还,明码标价公平合理,如果对方提前终止这种合作,他完全无所谓也毫不惋惜。但老太太从他一生下来就开始抚养他,劳心劳力,虽然她对苏姨娘不起,但待自己不薄,他不希望为了一件小事情而让老太太寒心。 接下来的日子,莫钟书不再外出闲耍,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专心练字临帖,顺便给老太太抄佛经。他知道老太太相信抄经能够祈福,反正自己都要练字的,顺便能哄她开心,又何乐而不为? 老太太几次悄悄过去瞧他,都见他端坐在窗边的书案旁,聚精会神地写字,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模样。苏直有时站在桌边铺纸磨墨,更多时候只是站在旁边静候。老太太见莫钟书对他并不比二柱和阿贵更亲热,心中就松快了些。 莫钟书今年开始练字。他知道自己上辈子的软笔字远远算不上好,这辈子需得从零开始,早早就叫人买了几本字帖来下苦功。这时候可没有计算机没有标准化答题卡,科举考试的试题全是主观文章,阅卷的人大半是先看字再看文章,考生的字如果写不好,文章再出色也要受影响。所谓第一印象至关重要,一张字迹整齐好看的答卷比起字迹潦草东倒西歪的要占便宜许多。所以,为了几年之后能在童生试中胜出,他务必要将书法练好。 老太太走过去,站在莫钟书身后看了一会儿,觉得他的字比前几天又有了些进步,心中欢喜,这孩子读书写字都十分用功自觉,从来不要她费心督促,如今这字已有些许神韵。 “小五,这个字不是这样写的,收笔不对。”老太太拿过他手中的毛笔,写了几个字道,“行书是回锋为收,侧锋为放,明白吗?” 莫钟书比较着两人的字,心悦诚服的道,“明白了,多谢老太太的教诲。”听说老太太年轻时就是远近闻名的才女,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指点起书法来果然头头是道。 老太太接着道,“尤其是写整篇字的时候,要笔笔不同,而又协调一致,一行字写出来,错落有致,却又一直在一条线上,如是则行气自然贯串,望之如串串珍珠,神采飞扬。你多临摹名家的字帖,时间久了,自然能形成自己的风格。”她看着旁边厚厚一迭字纸,上头明显是莫钟书的笔迹,抄的却是佛经,便知这是特意为自己抄的,再低头看看莫钟书沾了许多墨汁的手,心中烫贴,前段时间埋在心里的阴霾终于一扫而光。 第17章 良师 莫府里的人看见苏直光明正大地跟着老太太和莫钟书进府,平静的外表下皆是万分惊奇,背地里都在猜莫钟书究竟给老太太吃了什么药,不然以老太太那冷漠多疑的性子,怎么会容许苏直出现在她眼前。 莫钟书懒得去理会那些闲话,他把苏直安排在致远轩,让他每天替自己去家塾上学。书童们原本都只在教室外面等着自己的少爷,并不进课堂读书。但莫钟书有意要培养苏直,让他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去听课,自己则打算逃学留在致远轩看书。 苏直一脸的惊讶:“五少爷叫我替你去上学?”家里把他送到老太太的庄子去之前,他爹就把莫钟书和他们家的渊源都告诉了他。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才七岁的他已经知道很多人情道理了,对于这个突然冒出来的表弟,他的感情相当复杂。 莫钟书认真地点点头。他与苏直之间一直少有交流,因为不知道要如何与这个表兄兼书童相处。二人初次见面时就是他们父子被人无端欺辱的情形,“穷二代”的仇富心态在苏直身上已经表现得十分明显.莫钟书自认不是“富二代”,但他两辈子都未曾亲身经历过贫困,对“穷二代”的心路历程知之甚少,也不知道要怎样才能帮这位表兄走出过去的阴影,让苏直替他去上学,一是想让他有机会多认几个字,二也是寄希望于所谓圣贤书能够软化他已经被贫困冻硬的内心。 苏直不再说话了。他曾经艳羡过一个堂哥,因为他能到三里外的学堂去念书,可他知道,上学只能是他和村里许多小孩子共享的一个梦,因为家里连吃饱饭都困难,实在交不起昂贵的学费。可他也不想一辈子与人端茶倒水或者回村里伺候几亩佃来的田,辛苦一年却要把七成的收成送到地主手上。如果能读上一两年书,认识些字,他将来或许能在城里找个店铺当学徒,再努力几年,甚至有可能当上掌柜。 第二天,莫钟书把苏直领到家塾里,他们到得早,卢先生还没来。莫钟银和莫钟宝对视一眼,有样学样地招来了自己的书童。等到卢先生走进课室,很无奈地发现下面齐刷刷地只坐了五个书童。 莫钟书中午和老太太一起吃饭的时候,听丫鬟们给老太太学舌,才知道自己无意中又领导了一场逃学、运动,想象着卢先生气得山羊胡子乱抖的模样,自己也笑得喷饭。在这一点上,莫府五兄弟倒真是共同进退。 苏直深知机会来之不易,读书很认真,卢先生布置的功课也总一丝不苟地完成。后来功课日渐加深,他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先读半个时辰的书再上学,天黑了还要秉烛夜读一个时辰。莫钟书担心他用功过度会伤身体,屡劝无果,只得让阿贵每天领着他在花园里跑上几圈,但一回到致远轩,他马上又一头扎进书本里去了。 卢先生常常站在课室门口望着两排空桌椅叹息,要是这个有那个的一半天资,又或者那个有这个的一半用功,那该多好,偏偏愿意用功苦学的天资不如人,天资过人的却又不够勤奋,还有一群既没有天资又不知道努力的“二世祖”在虚度光阴。可是他叹息再多,学生们也依然故我。卢先生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回到他自己的座位接着上课。 转眼间又是冬去春来。 这一天,莫钟书正在和大富商量着接下来地里该种什么。几年下来,他买的下等田越来越多,地也越种越肥,许多田的产出都接近良田了。老太太也越来越相信莫钟书,交代庄头说莫钟书和大富种什么他们就跟着种什么。 这时候,苏直放学回来了,还带回一份功课,道是卢先生要求全体学生都要细读并作文写心得。(.好看的小说)莫钟书接过来一看,原来是选自《临川先生文集》中的一篇短文《伤仲永》。 莫钟书失笑,那固执的老头儿还不死心,总企图挽救他这个“不务正业的浪子”。卢先生想借方仲永的故事告诫他,即便天生神童通达聪慧,不接受适当的后天教养,最终也会沦落为一个普通人。可他莫钟书不是真正的文曲星下凡,别人眼中的“天赋”全是他上辈子一点一滴地努力得来的,既然转世投胎时孟婆好心地放了他一马,这些学识就不可能再丢失,他也就不可能“泯然于众人”。而且他也并非不再努力,只是一来年纪还小远不到参加科举考试的时候,二来不想跟着一个学问算不上好的先生浪费时间,所以他有意将精力旁落到能帮助自己改善经济环境的杂事上去,即便如此,他自己在致远轩的时候,偶尔也会温故而知新一把的。 尽管内心很不以为然,莫钟书还是作了篇文章交给卢先生,安慰一下老先生的良苦用心。但他在分析完方仲永的悲剧之后,一时兴起,又顺手加了一大段自己的牢骚。 文章交上去之后,卢先生再见到莫钟书时,目光中就多了许多内容,却不再说什么。 又过了几个月。天气开始热起来了。 一个下着潇潇细雨的午后.卢先生突然去找莫荣添,提出要辞馆,说自己已经决定要回老家去,他家就在澄州府下辖的陶县,打算用这些年的积蓄买几亩薄田,从此安享晚年。 莫荣添再三挽留,卢先生却是去意已决,莫荣添无奈,只得赠了他一封银子以谢他这些年来辛苦教导自己的几个儿子,又请他帮忙为儿子们荐一个好先生来。 卢先生正等着他这句话呢,闻言忙郑重道:“东翁有无想过把少爷们送到书院里去?东城门外的观澜书院就很不错,澄州府每年新中的秀才,就有一小半是出自观澜书院。如今掌管书院的这位齐山长,与尚知府是同科进士,前些年因在任上触及当地富绅利益,得罪上司同僚,才被罢了官,如今他只潜心治学,倒把个观澜书院整治得蒸蒸日上人才辈出。” 莫荣添摸着下巴不语。他是土生土长的澄州人,自然听说过观澜书院的大名,城中不少权贵人家都争相把公子少爷们送去求学,听说入学之前还得先考试,若是资质太差的,有钱也不一定能进得了。他想想自己那几个儿子就头疼,这时候莫钟玉已经娶妻开始跟着他打理生意,不再读书了。莫钟书资质极好,相信哪个书院都不会拒之门外,莫钟宝也还勉强过得去。可是另外还有两个儿子,整天只知道和一帮纨绔子弟一起胡闹玩乐,要不要把他们也送去书院? 莫荣添驰骋商场多年,行事干脆利落,也不知他使了些什么手段,过不了几天,就把儿子们的入学手续都办妥当了,这才把儿子们叫到跟前,吩咐他们收拾东西明天就去观澜书院。 莫钟书听说是卢先生建议莫荣添送他们去观澜书院的,一时无语。那个迂腐的老头儿,虽然学问平平,但他对自己却绝对是一番好意,这些年来自己每次逃学闹事之后,他总是苦口婆心地规劝,可自己一直不为所动,还在那篇方仲永的阅后心得里大发牢骚,甚至用了不少嘲讽之词,老先生不可能读不出他的言外之意,却还是再次无条件地宽容,还替他找了一方能够暂时避开莫府后院风雨的净土。澄州城里书院无数,好书院也不少,卢先生却特意为他挑选了城外的观澜书院,因为他知道,只有远离了乌烟瘴气的莫府,莫钟书才有可能摆脱俗务的羁绊专心学问。为了造就一个并不尊敬他的学生,他不惜辞掉自己赖以为生的莫府西席之位,如此胸襟,实在令人敬仰。莫钟书心中生出一股愧疚之意,这个世上毫无私心地给他关爱的人极少,但他却因自负上辈子带来的学识一而再再而三地让这位好老师失望了。 老太太听说莫钟书第二天就要去城外的观澜书院,入学后便要在书院住下,十日里才得一日休沐,心中很是不舍,拉着他细细叮嘱一番,等莫钟书睡了才带着秦嬷嬷亲自给他收拾衣物。 第二天到了观澜书院,莫钟书一进到分配给自己的房间,就拿出一张银票,交给身边的苏直:“你去打听一下入学手续,好好准备,该申请的申请,该考试的考试,这是给你的学费和食宿费。” 苏直目瞪口呆,半天才反应过来:“哪个书院会收下一个奴才身份的学生?”书院培养学子,都是以参加朝廷科举考试为目的,而朝廷有规定,奴籍的人是不能参加科考的。所以他以为,莫府关闭家塾,自己的读书生涯也就结束了,暗自庆幸过去一年里自己抓紧机会学了不少东西。 莫钟书却有另一番打算:“卢先生常夸你读书用功,继续努力,将来或许能考取功名,哪怕只是个秀才,对苏家都会是一个强有力的支撑,我早就考虑过要送你进书院读书了。奴籍的问题你不用担心,你和老太太签的只是十年活契,而且,今后若是有机会,我会想办法劝说老太太提前把卖身契还给你的。” 苏直一个不提防,眼泪刷的一下子就流了下来。这一年里他看得清楚,这个表弟在莫府里处境并不好,时时处处都得小心防范着旁人的算计,可他却还是在尽心尽力地帮助自己一家。 第18章 书院 观澜书院位于城外的枕霞山的半山谷中,出门就是一个数丈深的山谷,站在门前就可以俯瞰水流湍急的澜河从谷底蜿蜒而过,所以书院被命名为“观澜”。书院环境清幽,不近人间烟火,实际地势却又离城不远,为书院学子提供了一个读书问世两相便利的地理条件。 书院里的建筑布局与庐山白鹿洞书院有几分相似,楼阁庭园尽在参天古木的掩映之中。建筑体均座北朝南,石木或砖木结构,屋顶俱是人字形硬山顶,颇具清雅淡泊之气。 礼圣殿就在书院的中轴线上,歇山重檐,翼角高翅,回廊环绕,青瓦粉墙,恢弘庄严的同时又显出几分清幽和肃穆。在礼圣殿的石墙上,嵌有孔子画像石刻,左右两壁檐上刻有孟母三迁的图画。莫钟书饶有兴致地踱过去细看一番。 他继续信步向前走,便见到一座两层楼阁,上面的匾额大书着“藏书阁”三字,笔迹刚劲。阁前有几排高大的杉树,阳光穿过枝叶在地面上洒下许多斑驳的小光圈,风吹树动,光影摇晃,有如微波荡漾的湖水,美得就象一幅精心ps过了的风景画。 这时前面行来一个面相温和儒雅的中年男子,莫钟书见旁边的学子们都恭恭敬敬地朝他行礼口呼“山长”,知道此人就是书院的山长齐成章,便也从善如流地朝他行礼问好。 齐成章虽是山长,却没有什么架子,很和气地朝众人点头示意,之后又匆匆离去。 第二天,莫钟书开始上课。他疑惑书院是怎么安排班级的,他的新同窗们大多是十一二岁的半大孩子,苏直和莫钟银莫钟宝也在其中,好笑的是,牛高马大的莫钟金也鹤立鸡群一般和他们坐在一起。 他们的夫子姓王,年纪很大,胡子都花白了,据说才学极好,对于四书五经有很深的见解,书院很多考中秀才的学生都曾受过他的训导点拨,不过也听说他脾气极坏,别的夫子惩戒学生时都用木戒尺或者竹戒尺打掌心,他用的却是一把铜戒尺。[]莫钟书看着他手中那把有成人两指宽反着铜光的戒尺,又看看莫钟金和莫钟银,忍不住就弯了嘴角,至于他本人,自信是不可能要吃戒尺的。 他正想得高兴,忽然“啪”的一声巨响,王夫子的铜戒尺重重地落在他前面的桌子上,吓得他一个激灵忙站起来低头认错,好汉不吃眼前亏,何况刚才自己确实神游得太远了。 万幸的是,王夫子只是用眼神给他一个严厉警告就走开了。莫钟书坐回去,心中暗叹自己也是个欺软怕硬的,跟着老好人卢先生读书的那三年,可曾有专心听讲过一堂课?今日遇到凶神恶煞的王夫子,马上就开始循规蹈矩起来。 王夫子在讲课中不时停下来提问莫钟书几人。莫钟书心中雪亮,上辈子中小学里每次编排新班级后,各科老师免不了要安排些“摸底考试”,这里的王夫子自然也要摸摸他们几个插班生的底。 王夫子对莫钟书的提问尤其多,似乎是不把他问住就不甘罢休。莫钟书好整以暇地一一作出近乎标准的答案。一堂课下来,王夫子的疑问倒越来越多,一个年方六岁的小孩子,又是生于商人之家,怎么会有如此学识?见前面的他都能对答如流,便临时把几个本是为辅导准备参加童生试的学子的问题拿过来问他,出乎他意料的是,这个才刚入学的新生竟然也能答得头头是道。 莫钟书望着王夫子额上的皱纹,心中得意,两个古汉语文学专业的博导呕心沥血二十年的得意之作,怎能轻易被您王夫子难住? 第一天的课程结束之后,莫钟书知道,自己已经在几个夫子那儿都挂上了号,有他们的关照,今后的日子应该比较平顺了。不过他也明白,自己的所谓优势就是上辈子多读了些书,但过去读书纯粹是出于兴趣,杂乱无章,因此需要一个系统化的梳理,文章技巧更有待提高。所以他也不敢再象以前在家塾里那般散漫随意了,认认真真地做了夫子们留的功课才敢歇息。不过相比他那些同窗,他做功课需要的时间明显要短许多,毕竟基础不错,应付题海战术更是驾轻就熟。 莫钟书推门出去。此时已是将近傍晚的光景,金黄的阳光在屋顶跳跃着,让他心情轻松雀跃,相信这将是一段美好生活的开始,兴致极好地打量着周围的环境。 莫钟书漫无目的地到处闲逛着,边走边想,他今年才六岁,也许要在这观澜书院里待上十多年了。这里远离尘嚣,倒是个修身养性的好地方。从今日上课的情形来看,夫子们要求很是严格。这时代的教书先生师德极好,卢先生如此,相信书院里的夫子只会做得更好。不知道同窗们好不好相处,总不至于会让他过得比莫府里更艰难吧?十年后考上秀才,便算是完成与莫荣添的交易,届时自己又该何去何从?这几年买下的地加起来也有几百亩了,大富一直遵照他的要求,把全部收成都拿去买下等田,边扩充边改造,十年之后卖出这些田地,能否筹措到足够的资金去追逐自己心中那个梦? 正在思绪纷飞的当儿,忽然听到前头传来吵吵闹闹的声响,有斥责有喝骂有呼求。莫钟书循声望去,见到一群半大孩子正追赶着一个年约十来岁的男孩向这边走来。 莫钟书赶紧闪到路边的花丛后去。 那群人走近了,他也认出来了,里头的人有一大半都是他的新同窗。被追赶的那个孩子身穿一身普通布衣,小脸上满是灰土污泥,黑眼睛里还隐约有泪光闪动。莫钟书记得他叫谢一鸣,似乎甚得王夫子看重。后面追着的那一群人从衣着打扮上看非富即贵,他们很快就把谢一鸣围起来,正气势汹汹地叫着什么,似乎是在指责他向夫子打了谁的小报告。 呵,刚刚还觉得书院生活冷清,这下有热闹好瞧了。莫钟书把身子往花丛里缩了缩,冷眼旁观。 这时候,旁边又冲过来两个布衣少年,其中一个十一二岁个头稍高的蓝衣少年对旁边一个穿着身紫色袍衫的小男孩喝道:“方睿,你又欺负人!”与他同来的小男孩又黑又瘦,扶起地上的谢一鸣,转过头来怒目而视。 莫钟书看清这又黑又瘦的布衣孩子的面目,哀叹一声,这个表哥真不让他省心,人家打架你一个初来乍到的掺合什么?苏直才八岁,无论身材还是力气都远远比不上那些大他三四岁的小霸王,等会儿若真打起来,他只有吃亏的份。即便是他们一方能以小吃大以少胜多打赢了,今后也别想好过,这些纨绔子弟最大的本事就是无事生非,少不得要来找他的麻烦。 那个叫做方睿的小男孩也不过十来岁,满脸跋扈,穿戴得十分招摇,头上的金冠闪得让人眼睛都睁不开,莫钟书就差没听见那句“我爹是x刚!”的经典名言了。 方睿双手叉着腰不动,跟在他身旁的小纨绔们也不吭声,只幸灾乐祸地盯着谢一鸣三人,就好象一群猫儿在围着三只小老鼠戏耍。两个块头大的喽罗已经开始摩拳擦掌,只待他们的头儿一声令下就要开打。 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蓝色布衣的少年突然朝众人身后叫了一声:“夫子!”趁着大家扭头向后看的工夫,他一把拉过两个同伴,拔腿就跑。他们跑出了好几米,方睿才反应过来,气急跺脚:“又上周奎的当了。追!” 谢一鸣他们从花丛边跑过去了,莫钟书看到路边有一截大约一米多长的竹竿,他弯着腰悄悄走过去,轻手轻脚地把竹竿打横放到路中央,又匆匆退回到花丛后。 他是不想惹麻烦,不喜欢管闲事,可是他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苏直被人追上惨遭修理。 方睿他们追得急,根本就没人注意到莫钟书,也没人发现地上突然多了根竹竿,跑在最前头的人一不留神脚下就被绊了一下栽倒在地.因为他的突然摔倒,他的身子又绊倒了几个紧随其后的人.等他们骂骂咧咧地站起来的时候,谢一鸣和苏直他们早已逃得不知去向了. 莫钟书等这群人都散去之后,才从藏身的花丛中出来,没想到前面一个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去路。 莫钟书敏捷地后退了几步,才看清前面的人是谁,舒了一口气:“齐山长?”您老人家也无聊到想要玩人吓人的把戏吗? 齐成章风度极好地点头微笑,声音温雅:“吃饭时间到了,你在这里做什么?” “呃……我正要去打饭,路过这儿看这花开得正好,便停下来赏玩一会。”打死他也不能承认旁观了一场未遂的群架。 齐成章望着远去的小身影,揉揉眉心,满脸无奈。下午他就听到几个夫子们在议论,新来的一个叫“莫钟书”的小学生资质非凡才学极好。方才他躲在暗中观察,看着他一番动作,饶是他见多识广,也不由得乍舌,这哪里象是一个孩童? 第19章 训诫 晚上,莫钟书找到苏直住的地方。(.无弹窗广告) 严格说来,这其实并不是学子宿舍,而是建在书院后面的两排土坯房,本是给杂役们住的,有几间房空着没人住。有几个家境不好的学子,为了节约几个食宿费用,就搬到了这儿,他们在门前简单地用砖块堆了个露天的灶头,自己随便煮点稀粥就能对付早晚两顿。 苏直平时不吭不响,莫钟书没想到他的消息会这么灵通,竟然刚进书院就能找着这种地方。 其实莫钟书交给苏直的银子不少,交上一年的学费和食宿费用还绰绰有余。但他说自己就是一个穷小子,能来书院读书就已是幸运之极,死活不肯再住到宽敞明亮的学子宿舍去。 莫钟书找到的时候,苏直正和谢一鸣在房前的露天灶上煮粥。难怪苏直今天会在那种情况下跑过去帮谢一鸣,原来两人是同吃同住的难兄难弟。 苏直在灶下烧火,跳跃着的火光映在他黑而瘦的小脸上,显得他的神情有几分坚毅。看到莫钟书,他站起来招呼一声,又弯下腰去往灶洞里添柴。 谢一鸣在切一根腌黄瓜当菜,切好之后装进一个缺了一个角的小瓷碟,端进屋里放在一张有些摇晃不稳的桌上。莫钟书看着这小小的一碟咸菜,这就是他们的晚饭? 莫钟书上辈子的最后十年孤家寡人一般,不想下馆子又懒得动手的时候,也会吃上一顿两顿清淡简单的。 这时候,周奎端着两个粗瓷大碗进来,他边把手中的碗放到桌子上,边道:“今天厨房里做的菜多,剩下来不少,我娘让我给你们送两碗过来。”一个碗里装着满满的韭菜炒鸡蛋,另一个碗里是两条小鱼,还有几块泛着油光的红烧肉。 莫钟书见状,倒也放心下来,他原来还担心会饿着苏直或者让他营养不良,无法向苏大山交代,现在看来倒是自己多虑了。 周奎一家就住在隔壁,他爹周明是书院里的杂役,他娘在书院的大厨房里帮厨洗碗,每回厨房里有什么剩下来的好菜,总能带回家一些,还能分润一点给相邻的几个学子。 周奎小名“狗娃”,几年前就跟随父母来到观澜书院,每天父母上工去后,他自己闲着没事,就经常趴在教室外的门缝窗逢处偷看里面的夫子给学子们上课,久而久之,他也学会了不少。有一天,这个旁听生正躲在窗外跟着里面的学子们朗诵“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的时候,齐山长从对面走了过来。齐山长惊奇地看着那双乌溜溜的眼睛:“孩子,进里面去,我让夫子教你!”可狗娃一下子红了脸,象只受惊了的小兔子般飞快地跑开,从此再也不敢去旁听了。齐山长打听到他就是杂役周明的儿子后,便把周明找来,让他把狗娃送进书院正经读书,知道他们钱财上困难,特地免了他的学费,就连“周奎”这个名字,都是齐山长给他取的。 周奎为人热心,也很讲义气,昨日在礼圣殿前遇到苏直,便把他带回后面的杂役房,让他与谢一鸣做了室友。 而谢一鸣,本也生在澄州城里的大户人家,家道没落,父亲早逝,与母亲相依为命,谢母平日间替人做些针线绣花的活儿换几个钱买米度日。虽然日子艰难,但谢母还是典当了仅剩的几件珠环首饰,把儿子送进观澜书院求学。谢一鸣书念得好,书院的夫子们很是看中他,但也因此遭了别的学生的嫉妒,尤其是那个方睿,平日里没少难为他,好在周奎一直在旁边护着,倒也没真正吃过什么亏。 苏直与这两人一见如故,虽是初识,倒有几分桃园结义的意味。 走出那间土坯房的时候,莫钟书远望着天边璀璨闪耀的群星,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蛇有蛇路,鼠有鼠路,苏直也应该走他自己的路,莫钟书无意给表哥当奶爸,不愿多管也不该多管他的事情,如今已经给他提供了必须的物质条件,接下来就靠他自己努力了。 第二天下午安排的是自修课,夫子只交代一声,就离开了教室。夫子一走,同窗们就热闹起来,有人聚拢到一块说话吵架,也有人埋头自己画画或看话本小说,更有人干脆走到外面去了,真正埋头看书的却是极少。莫钟书把当天的课业重温一遍,看看窗外,天气炎热,阳光正好,这种天气,正适宜到谷底的澜河去游泳,看看周围玩得热火朝天的同窗们,他决定把昨天才刚立下的“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决心收回。 莫钟书才刚走出教室,又看见那个风度翩翩的中年男子正迎面走来。这时候再退回去已然不及,莫钟书只得迎上去行了个礼。 齐成章一脸微笑看着他,缓缓道:“外头风光正好,看书累了到山中去走走再好不过了。”莫钟书头皮发麻,第一次作案就被人逮个正着,正待低头认错,突然想起自己手上并无赃物,忙摇头否认:“不,不,这会儿还是上课时间呢,夫子给我们布置了功课的。”心中暗叹倒霉,遇上一个修炼过读心术的山长真乃学子的最大不幸。 齐成章见他这般,只笑着点点头,又向前走。莫钟书也几步就走回到教室去。 齐成章忽然又回头喊住他道:“你可会下棋,是否有工夫过来陪老夫手谈两局?” 莫钟书前世不会下围棋,这辈子跟着老太太学过几天,也曾读过两本棋谱。不过围棋是易学难精之物,下法规矩,一点就会,但要精通却是靠各人悟性。只因他在认字读书上表现出来的天赋超乎常人,老太太便想当然地把他当成了无所不通的天才,不想莫钟书棋艺极其稀松平常,不论她怎么点拨,也难见多少进步。此时听得齐成章这般问,莫钟书拱手道:“学生于棋之一道只是略知一二,实非山长对手。” 齐成章却把这当成了莫钟书的自谦之语,当下就挥挥手:“你随我来!”莫钟书只得举步跟上。 齐成章还招来另外两个学子,让莫钟书先与他们对弈。这二人的棋比莫钟书的还臭,让他不费吹灰之力轻轻松松就赢了几局。眼见莫钟书面露欣喜之色,齐成章这才在他对面坐下。 莫钟书棋力远远不如齐成章,虽然齐成章让他执黑先行,又让了他十子,仍然逼得他顾此失彼,每下一步都要冥思苦想,不到中局,已是处处受制,眼见形势危急,即使勉强做眼求活,四隅要点都将被对方占尽。他拈了一粒棋子,盯着棋盘,思量半晌,手中的棋子始终放不下去,索性认输。 齐成章只是微笑,闲闲地品着清茗,等莫钟书站起来认输了,他才指着棋盘道:“你若一子下在这里,我定要去救。你再下这着,就可冲出去了。”莫钟书依他指点,一大片黑棋果然真冲了出来,反而把白子困死了一小块。两人接着再下,没过多久莫钟书又显败象,齐成章再度支招。到最后结束时,莫钟书只输了五子。 莫钟书将将棋盘上的棋子一粒一粒拾起来,放回到两个竹制棋篓里,望着上面刻着的梅花花纹,等着齐成章开口。他早就知道,所谓下棋,不过是个过场,真正等着他的,是齐成章的训话。 果然,齐成章拈着胡子问道:“几局下来有何感受?” 莫钟书摸摸鼻子,想着他开始特意安排来哄自己的两个臭棋篓子,怎么还猜不着他的用意,便顺着他的意思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强中更有强中手。” 齐成章道:“你自幼就被人当成天才神童一般吹捧夸赞,只因你从未遇到过比你更优秀的。如今你在书院里,也许仍然是数一数二的佼佼者。但你要知道,普天之下不知道有多少个观澜书院,将来乡试会试时更不知道会遇到多少才俊博学之士,届时你可有能耐赢得了他们?” 莫钟书不敢作声,心中却道:“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参加乡试会试了?考个院试拿个秀才的名号哄哄莫荣添就罢了。”到那时他已经长大,羽翼渐丰,该考虑自闯天地去了,外面的天地很宽广,何必把目光盯死在那条独木桥上?就算真挤了过去,对岸繁花似锦的背后也和这边一样藏着毒虫猛兽。 齐成章听不到莫钟书心里的话,轻轻拍了下他的肩膀,语重心长:“你啊,要知道学海无涯,别仗着自己有几分小聪明,底子又比别人好些,就不肯用功苦学。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长此以往,你会被别人甩到后面的。”齐成章皱起了眉头,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多么难得的天纵奇才啊,他一定要把这棵好苗子培养成参天大树,现在要做的就是让他把精力放在学问上。 莫钟书躬身道:“山长教诲,学生记住了。”记是记住了,可是却压根不打算照着做。齐成章是个好老师,但他不明白莫钟书心中所求的是什么,只依照普通学子的心理来勉励莫钟书,这就无异于对牛弹琴了。 第20章 朋友 走出书院,顺着山间小道一路向谷底走,山中景色不错,青山绿树,路边还开满了不知名的野花野草,赏心悦目。走到河边,河水川流不息地自西向东流淌,水面宽阔。 莫钟书“扑”的一声跳入水中,向着河湾处游去。 河湾处有一座峭壁小峰,山势几乎笔直。河水在这儿打了一个转,水流也缓慢了许多。莫钟书潜下水去看看,又浮出水面,然后仰望着那约有两层楼高的悬崖,满意地笑了,真是个好地方啊。 他摊开手脚,仰面躺在水面上,静静看着头上一片干净的天空,云山苍苍,河水茫茫,天高地阔,襟怀顿宽。 不时有鱼儿从他身边游过,他伸出手来想抓,那鱼却尾巴一摆,跑掉了。莫钟书倒被它逗出了兴致,东抓一把,西扑一下,运气好的时候也能碰上一下鱼身,玩了个不亦乐乎。 突然旁边传来几声嗤笑:“你到底会不会抓鱼呀?” 莫钟书扭头一看,一个黑头黑脸赤着上身的男孩正看着他笑出一口白牙,活像一个非洲小黑人。世界真小,他遇到了一个本应在教室里自行修习功课的同窗!莫钟书记得他叫李长义。 只见他在水中扑腾几下,再向莫钟书这边游过来时,两只手中就各有了一条鱼。两条鱼在他手中还不停地挣扎,摇头摆尾,可就是摆脱不了五指山的压迫。 李长义很大方把鱼递给莫钟书,脸上的神情象是炫耀又象是在大方地和新结识的朋友分享自己的玩具。莫钟书见那鱼还没他的手掌长,就摇了摇头:“这鱼还太小,放回水里去吧。” 李长义不满地哼了一声,手上的劲儿一松,两条鱼又重新回到了河里。他掉转身,快速向前游去,游出几米,又回过头来,挑衅地看莫钟书一眼。 莫钟书微微一笑,欣然接受他的挑战。[.超多好看小说]两人你争我赶地顺着河道游了好长一大段,又掉头游回来,最后还是不分胜负。 李长义不服气地鼓起腮帮,一溜烟地上岸穿衣跑了。 第二天下午,莫钟书见李长义蹑手蹑脚地走出教室,便也紧随其后。走到半途中,他却拐上了另一条小道。 李长义来到河边,见莫钟书没有跟来,还以为他又退回书院里去了,心中有些不舍,这还是他到书院后遇到的第一个能玩得来的朋友呢,怏怏地脱了衣服,就跳进河中,游向河湾去。 到了河湾,他不由得瞪大了眼睛。莫钟书竟然已经在那儿,瞧他那样子,怕是来了好一会儿了。 “你是怎么来的?”他分明记得这小子跟在自己身后走了一段路就不见了踪影,莫非还有一条他不知道的捷径?可是自己这半年来早把山上的路摸得熟透,闭上眼睛也能说得出哪儿有路又通向什么地方,绝对不存在那样的捷径。 莫钟书得意地指了指旁边的峭壁。李长义的嘴巴张大得能塞得进一个鸡蛋,愣了好一会儿才不相信地问:“你从那上面跳下来的?” 上辈子念大学的时候,航海系有一门专业课必须及格,不然其它课程就算门门满分学校也不发毕业证书,那就是从五米高台跳下,再在深水中快速游上二百米。当年他可没少泡在泳池里苦练。昨天他已探知这河湾里的水深足可保证让他从上面跳下来不会摔伤,今天当然要重操旧业了。 “太棒了!”李长义扯着莫钟书就往岸上走,他也想要去玩跳水。 最后莫钟书也不记得他们爬上跳下了多少回,直到李长义玩累了,两人才回到河边。李长义伸手去抓鱼,他一双手好像带了粘性,只要有鱼游近,双手轻轻一探一合就能把它牢牢抓住,然后往岸上一抛。不到一刻钟,就有十多条鱼儿在岸上蹦蹦跳跳,尾巴重重的拍打着沙地。莫钟书自知没有他那样的本事,就在岸上捡鱼,把那些个头不大的又扔回到河里去。 莫钟书看出来了,李长义这一手工夫起码也练了五六年,他准是在渔岛上长大的,难怪黑成那样。 两人捡来干柴就在河边生起了火,一边烤干衣服一边收拾鱼。李长义拿出一柄弯月形的短刀开始剖鱼。莫钟书身上没带刀,便捡了两根筷子粗细的树枝,伸进鱼嘴里,顺着一个方向绞了几圈,然后将树枝拔出。李长义又瞪大了眼,鱼的内脏竟然被那两根树枝都绞了出来。 莫钟书笑笑。许多时候船只靠港停泊,船员却因了种种原因不能下船,这期间无事可做,钓鱼便是除了聊天睡觉之外最常见的消遣,鱼钓上来之后,海员们出尽法宝地收拾,吃不完就在生活区的甲板上拉起绳子晒鱼干。他就是从一个老轮机手那儿学到这手绝活的。 两人又摘了鱼鳃,刮了鱼鳞,然后拿到河里去洗。不大一会儿工夫,十几条鱼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 李长义又挑了几根长树枝,削尖了一头,穿过鱼肉,然后放到火上烤着。虽然没下任何调料,烤鱼的香味还是渐渐散发出来,不时还听到鱼油滴到火上发出的??晟??p>两人被那声音勾得食指大动,直吃得肚子溜圆,才意犹未尽地站起来。 莫钟书取水来浇灭了火,拎起剩下的两条烤鱼,这会儿天还没黑,苏直他们估计还没吃晚饭,正好给他们加菜了。 两人边往书院走,边兴致勃勃地东拉西扯,又相约着明日再来。李长义觉得从悬崖上跳水十分好玩刺激,只是这般跳下来,不能象在河边那样脱衣下水,上岸后还得烤干衣服,有些麻烦。 莫钟书给他出了个主意:“你去找周奎,每次给他十个铜钱,让他申时末刻把咱们的干衣服拿到河边。这样上岸就可以有干衣服换了。”他其实是想照顾苏直,但拿不准苏直是否会拒绝,谢一鸣那种人更不象是个能接受别人好意的,唯有周奎,比他们大了两三岁懂事许多,相信他不会曲解自己的善意。 十日之后书院里休沐,回到莫府,老太太已经知道莫钟书让苏直也进书院读书的事了。她强压下心头的不愉快,叫秦嬷嬷找出苏直的卖身契,递给莫钟书:“拿去吧。” 事情太过顺利,倒叫莫钟书愣了一下,呆呆地望着老太太。他本来以为得等上一段时间找准机会方可和老太太提这件事,甚至要费上好一番唇舌才能说服老太太。 “你回来不就是想和我要这个吗?”老太太神色落寞,心底蔓延着孤苦的无力感。这就是她费心费力养大的孩子!可是这能怪他么?是刘姨娘和林嬷嬷想方设法地把苏家推进他的视线之中,只为了叫她们祖孙离心,妄想让莫钟金取而代之。一想到这,老太太又咬牙切齿起来,就算没有这个孩子,她也不可能接受那些白眼狼。唯一让她安慰的是,这孩子和他姨娘一样善良,她顺了他的意帮了苏家,他总不能舍却晚年无依无靠的自己吧?天意,这都是天意!要是自己还有一儿半女在这世上,何至于要如此把希望寄托在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孩子身上。诸般念头走马灯一样连番闪过,老太太除了叹气还是叹气。 莫钟书望着老太太失落的眼睛,很想说点什么安慰她,嗫嚅好一会儿,最后却还是闭上了嘴巴。这些年来在莫府里与老太太相依为命,老太太的心思他清楚。到书院的第一天,他打开带去的包裹,发现除了换洗衣物之外,里面还有一沓小额银票和一大包的碎银铜钱,当时他心中真的很感动。老太太有的是钱,虽是个女流,却极讨厌琐碎的事情,平日只在月初交给管家的几张银票就诸事不管,他毫不意外老太太会给自己银子,但料想不到她会细心周到地换成小额银票和铜钱,只是为了让自己花用起来更方便些。其实书院位于半山之中,里面有吃有住,老太太给他准备的银子完全找不到花费之处。 但他不是老太太养的宠物,不可能象小猫小狗那般毫无主见完全听命于主人,他有自己的思想意志,只愿听从自己心灵的支配。 莫钟书到底不是个善于辞令的人。他是真心不想和老太太作对。可是苏直身上背负着苏姨娘一家的希望,只有帮助苏直站到一个起码要衣食无忧的位置,他才能放下苏大山那个大包袱。帮苏直,其实是在帮他自己。 老太太只淡淡问道:“苏直去读书了,谁来照顾你呢?把二柱或阿贵带去书院吧?” 莫钟书陪笑着摇摇头,他不是莫钟宝莫钟银那种富家少爷,连梳头洗脸穿衣吃饭都要人伺候,心里想着,嘴上就说了出来:“我是去书院读书,又不是去享受的。再说,孟子有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挨饿受困的苦我受不了,但照顾自己的能力还是有的。要是连这么点事都做不了,还能做什么?” 二柱和阿贵,他早有安排,自己在书院里抽不出身,田地却越买越多,大富一个人忙不过来,只能派这两人去给大富打下手。 老太太无奈地叹了口气。这孩子越来越有主见,已经开始脱离她的掌控了。虽然只不过离开了十天,这孩子一回来,她就已察觉到他气质上的变化,也许他早就在为这一天做准备。她忽然就很想知道,如果有一天,他不再受制于任何人,将会是如何一番光景? 第21章 偷桃 这一天,王夫子课上给大家讲到《论语?卫灵公》:“子曰:‘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他停下来问:“君子固穷这话该做何解释?” 下面又是一阵鸦雀无声。莫钟书也做老僧入定状,在一个小课堂上出风头没有任何意义,只会招来别人的嫉妒,得不到一点实质性的好处。 好一会儿,才听得谢一鸣说道:“道德高尚的人,要能够安守不得志的状态,安贫乐道,不失节操。”童稚的声音中透着微微的得意,夫子的问题,只有他能回答得出来,他是有意等大家都安静一会儿了才开口的。莫钟书心中微哂:“这就是古代的学霸,不过这小学霸的水平还有待提高。” 王夫子摸摸胡子微微点头,似乎不是特别满意,又点了莫钟书的名:“你对这话是怎么想的?” 莫钟书只得站起来:“我认为这话要结合下面一句来理解。‘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这话的意思,面对困厄,君子会坦然处之,小人却就胡作非为了。是以君子所为,无论贫穷也好,富贵也罢,当要坚持自己的原则,不以贫穷而不择手段,也不以富贵而骄人。” 王夫子点了点头,又问:“那圣人为何要说这句呢?”他可是听人说过,莫钟书才三岁就开始置买田地谋利,小小年纪,利欲心也太强了。 “圣人说这话,并不是让君子安于贫穷,而是劝诫世人安于本心。孔圣人还有一句话:‘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钱财地位是人人都向往的,但如果不是用正当的方式得来的,君子是不接受享用的;贫穷低贱是人人都厌恶的,但如果要用非仁道的方式摆脱困苦,君子是不屑做的。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用孟子的话来说,就是‘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 王夫子终于满意地点头,总结道:“读书不能光盯着那几个字,要结合上下文和相关文章典故来分析,这样才能理解得透彻。”他特意看了看两个得意弟子,莫钟书年纪比谢一鸣还小几岁,但理解力却还强出许多,听说原先莫府家塾里的那位先生不过是个落拓秀才,想不到教书育人上竟独有一套。 莫钟书瞥见谢一鸣脸色不大好,也许是恼恨自己刚刚抢了他的风头。莫钟书能理解谢一鸣的心情,小孩子大多是争强好胜的,他记得自己读初中时也曾因为被一个转学来的同学挤到第二名的位置而闷闷不乐过好几天,幸好被父母及时发现加以引导纠正,才没造成性格上的缺陷。谢一鸣家里那个寡母恐怕根本就没这意识,如果书院里的夫子们也放任不管,他这辈子麻烦大了。不过这不关自己的事,莫钟书摇摇头甩开那些杂念。 下午,莫钟书照旧和李长义去跳水游泳。他们现在准备充分了,交给周奎的包裹里,不仅有衣服,还有许多做鱼的调味料,有时还有从山下农家买来的红薯之类的杂粮。 李长义甚至还弄来一口铁锅,每次用完后,就藏到河边一棵野核桃树上去,下次要用时再爬上去取下来。他藏锅的枝桠旁边,就有一个鸟窝,里面有四只还没长毛的小鸟儿。莫钟书开玩笑说:“当心鸟爹鸟娘们回来把你这锅也做了窝。”李长义却答:“那更好了,我们可以吃鸟蛋!你一定还没吃过鸟蛋吧?”他眉飞色舞地吹嘘起自己小时候掏鸟窝的光荣史。 两人抓好了鱼上岸,收拾好后做了一锅红烧鱼,他们在火堆下面还埋了好几条红薯,此时挖出来,红薯已经软熟,外焦里嫩,飘出诱人香味,引人垂涎欲滴。 李长义抽抽鼻子,红薯的香味儿很甜,他自小就很喜欢吃,尤其是放到火上烤熟的,香软甜糯。不过这种东西难登大雅之堂,富贵人家都看不上它,除了当作穷人的口粮,就只能用来喂猪了。奇怪的是,莫钟书这个堂堂澄州首富家的五少爷,竟然也吃得极为香甜,偶尔还会舔舔嘴角,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手中捧着龙肝凤胆呢。他不知道,红薯到了二十一世纪,摇身一变成为老少咸宜的健康食品,广受欢迎。 方睿带着他那帮喽罗出现了。他们本是要去山脚下的桃园尝鲜,半路上却循着食物的香味拐到了河边,老远就看见两个同窗在河边幕天席地的野餐,赶过来听得主人一声招呼,便一拥而上,伸出五爪金龙,直接拿起就吃上了,有两人嫌这吃相太粗鲁,稍微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敌不过美食的诱惑,下定决心走过去,可是这时候锅里的东西已经一扫而光了,连渣都不剩一点儿。 李长义这人真没说的,见此情状,马上脱了衣服下水,又抓了几十条鱼上来,笑着道:“咱们来吃个全鱼宴吧!”莫钟书也笑:“不是全鱼宴也不行了,你还有别的东西可以吃吗?” 看看眼前的几十条鱼,再看看坐在沙滩上眼巴巴地看着他们的一群少年,莫钟书和李长义相视苦笑,这些素来被人捧在手心里的公子少爷,除了帮忙吃就什么都不会干了。好在他们两人都不是养尊处优的主儿,联手忙活了大半个时辰,烤鱼,脍鱼片,清蒸鱼,红烧鱼,糖醋鱼,剁椒鱼头总算都做好了。 还没起锅,大伙儿闻见香味已经口水长流,就连方睿也一个劲儿地吸气,嘴里不停地叫:“香!真香!”不过他们总算没有闲着,知道这儿根本就没有盛菜的碗碟,自动自觉地去河边捡来几块盘子大的平整石块洗干净来充碟子,又削了木棍就来当筷子。 方睿抢先在夹了一筷子塞进嘴里,囫囵吞下去,忙又伸向另一个碟子。大家瞧着他那副馋样,也都忙举起自己的筷子。没多大工夫,几大碟子的鱼又被消灭了个一干二净。 “可惜没有酒。有酒有肉,那才快活……”方睿有点遗憾。莫钟书听着这话差点没把对面的孩子想象成个绿林好汉,不知道他家人如果听到这话会怎么想,难道他爹也和莫荣添一般对儿子漠不关心? “想不到你们竟然还有这一手好厨艺。”有人摸着肚子赞叹道。莫钟书淡淡一笑,其实他们的手艺也就一般,刚刚可以入口的程度,只不过四面青山绿水,天高地阔,好风光助长了好胃口,自然就觉得口中的东西美味了。 吃饱喝足之后,一群少年人还在河边胡天胡地的海吹了一通,直到天色暗沉,大家才往书院走。 到了书院门口,方睿才想起他们今天的目的地,跺脚道:“哎哟,今天本来是想去老余头的桃园吃桃子。” 第二天下午,方睿又拉起大队人马往山脚下去,还不由分说地扯上了莫钟书和李长义。莫钟书心中好笑,方睿表面上看霸气十足,其实也还只是个小孩子,几条鱼就把他收买了。 莫钟书来到桃园,这儿地处山谷之中,四周山峰环绕,树木苍翠,山花遍地,几只鸟儿在枝头叽叽喳喳地唱个不停,倒更显出这儿的安静清幽。 桃树枝头上的桃子已经成熟了大半,挂在树上夭夭灼灼,先熟的酡颜醉脸,未熟的带蒂青皮,煞是喜人。 方睿和他那一群喽罗大概经常来这儿,园主人不在,他们自己就熟门熟路地搬梯子拿框子提篮子。 莫钟书也不客气,他手脚灵活,爬上一棵大树,专挑那熟透的大桃摘,摘下一个就骑坐在树枝上吃,吃完了又摘,偶尔还故意挑一两个还青皮的或半红半白的扔给下面几个不会爬树正东张西望着的小少爷,心中庆幸,多亏二柱和阿贵常背了老太太带自己爬树,不然现在也只能在下面眼巴巴地看着桃子流口水,等着别人帮忙摘下来。 莫钟书吃了几个桃子,见别人还兴致不减,便找了个桠杈斜躺下来。看着周围乱纷纷热闹闹的一群人,他嘟哝一句:“真象一群猢狲!”孙悟空带着猴子猴孙们偷蟠桃,大约也就这阵势。想到个“偷”字,他来了精神,主人不在,他们一帮子人不问自取,可不正是小偷强盗的行径?忙忙地跳下树来,走到一边给同伴们望风去,心头荡漾着一股新鲜又刺激的快意,这是他两辈子第一次偷东西唉,机不可失,一定要好好玩一场。 太阳偏西的时候,桃园主人还不见踪影。方睿已经在招呼大家往书院撤退了。莫钟书看着他们扛着的几框桃子,满头黑线。这又吃又拿的,不埋单就走,还真是作贼啊!他找个借口落在后面,掏出一张银票,放在一个离地一米高的桠杈上,还捡块小石子压着不让风吹走。 他的道德水准不高,但再如何也不敢在心里给自己背个贼名。 第22章 对对子 第二天上的是对课,王夫子照旧重复了一大篇“云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无弹窗广告)来鸿对去燕,宿鸟对鸣虫。三尺剑,六钧弓,岭北对江东。人间清暑殿,天上广寒宫”之后,给他们出了个上联:“昨日果园偷桃,不知为谁?” 大家面面相觑,王夫子全知道了! 王夫子严厉的目光在他们脸上一一扫过,面无表情道:“若是对不出下联的,就自己站出来吧。” 果真就有几个人干脆站起来承认,他们规规矩矩地摊开手掌,主动领罚。王夫子的规矩大家都清楚,主动坦白还能打轻点,要是心存侥幸想逃过去,最后只会责打更重。莫钟银和莫钟宝也在这些识时务者当中。 莫钟书幸灾乐祸地准备看莫钟银挨打,心中只期盼王夫子早饭吃饱些好有力气打戒尺,最好能把那心术不正的家伙打得一双手红肿发亮连筷子都拿不起来。 王夫子从袖子里摸出他那声名显赫的铜戒尺,高高举起来,就要打下去。站在他面前第一个受罚的却是另一个同窗。 莫钟书心里叫一声可惜,对自己道:“罢了罢了,与人方便,自己方便,我就先试试看能不能让夫子放下戒尺立地成佛吧。”他赶在王夫子的戒尺落下之前问道:“要是我能对出下联来,夫子能不能全放过我们?”半个教室里的人听了这话都大为诧异,没料到莫钟书会这么讲义气,希冀的目光灼灼地盯着王夫子。 王夫子板着脸道:“不行,大丈夫敢做敢当,既然昨日有胆去偷桃,今日又不能对出下联的,都得领罚!” 莫钟书笑嘻嘻地讨价还价:“大家既然同窗,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嘛,不如折中一下,要是我对出来了,夫子您就把戒尺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如何?”他仗着自己人小,一会儿摇头晃脑地学着秀才打揖,一会儿又学着江湖人拱手,末了还学着天源寺的和尚双手合十行了个佛礼,倒把大家逗得笑出声来。 王夫子也绷不住咧了下嘴角,赶紧咬牙忍住笑意,硬生生地挤出一句话来:“你先对来看看,要是对得不好,连你也要重罚!”这对子是他随意说出来的,哪有那么容易对得工整? 莫钟书一吐舌头,抱拳道:“得令!”那滑稽的模样终于让王夫子忍俊不禁,跟着学生们笑弯了嘴角。 莫钟书看气氛也活跃得差不多了,便不紧不慢地吟道:“他年蟾宫折桂,必定是我!” 大家听了都赞对得好,他年对昨日,蟾宫对果园,折桂对偷桃,上下联词性相对,结构相同,“必定是我!”又巧妙地回应了上联“不知为谁?”的质问,就连谢一鸣也不得不承认他也想不出更好的了。 莫钟书嬉皮笑脸地望着王夫子:“夫子看我这对子如何?”后面还有一句他没说出口:“要是夫子您认为这对子对得不好,请找郭沫若说去吧,因为这对子是他对出来的,我借来稍作改动应急而已。” 王夫子眯起眼睛,心中惊喜,这小子还真有几分急才,知道自己因他们惹事恼怒,竟想出个“蟾宫折桂”来哄自己高兴!听说昨日偷桃的也有他,这可还罚不罚呢?小时偷针,大时偷金,不给他个教训,放任自流,万一将来真让他长歪了,那就太可惜了。想到这王夫子又咬牙切齿起来,正在思量间,眼角瞥见门边有个人影,定睛细看,却是一个杂役站在那里,似是在等他出口相询。 王夫子冲他微微点了一下头,吩咐学生们自己看书,才施施然走出去,问道:“何事?”那杂役小声答道:“书院门口有人找王夫子。” 王夫子还没到书院门口,老远就见到山下桃园的主人老余头局促地站在书院门前,知他是为桃园被偷一事而来,忙迎了上去,道:“几个学子年幼无知,顽劣不堪,冒犯之处还请余老伯多多包涵。”说着还躬身行了个礼。虽然他在学生面前十分严厉,内里却是一副慈父心肠,生怕事情张扬出去对自己的学生名声不利。 老余头是个地地道道的庄稼人,方方正正的脸,黝黑的皮肤,笑容憨厚,见王夫子行此大礼,忙抢上前去一把扶住,又摆手又摇头:“先生可折杀老汉了,老汉正是为这事来的。” “早几日前方小侯爷就来和我说,想要带几个朋友来摘桃子,还先给了买桃子的钱。本来约好了前天下午的,但前天我一直等到天黑都没见人来,我也没放在心上,想着小侯爷他们也是常来常往的,自己来摘就是了。昨天女儿的孩子满月,我一整天都呆在亲家那边。今天早上才发现还有人留了一份钱在桃园里,正想着要把这钱还回来呢,就听说小侯爷他们被人屈赖了,所以赶来把事情说道清楚。” 王夫子听得一愣,原来是自己偏听偏信冤枉学生了!难怪他们虽然害怕,但一个个面上却毫无愧色。 王夫子那儿的事情算是过去了。莫钟书的人缘一下子就好了起来,往日里因见几个夫子对他的另眼看待而用冷言冷语挤兑他的人不少,这次大家见他关键时刻挺身相救,倒丢开偏见,真的对他服气起来。 方睿却没有完,忙着盘查到底是谁告的密。不过告密者的保密工夫做得十分到家,方睿忙活了好几天都找不到半点有用的线索,又不敢去问王夫子,最后只能偃旗息鼓。 莫钟书心中却是郁闷透顶,他猜到是谁了。昨天没让周奎送衣服去河边,他肯定知道自己干什么去了,不过周奎不是那种爱打小报告的人,他身边总共也就那么几个来往密切的同窗,苏直不可能用如此恶劣的手段对付自己,这么一推断,嫌疑人直接就浮出水面了,谢一鸣这一招多半是冲着他莫钟书来的,这些天自己有意无意地抢了谢一鸣太多风头了。 才来书院几天,就得罪了人,这是莫钟书始料不及的。他静下心来细想,自己这些天太大意了,以为离开了莫府就天下太平,可是学子在书院里学业太过拔尖和后院里的女人独占夫主宠爱想来是差不多的,都容易招惹不如意者的眼红嫉妒。 从此莫钟书更加小心地收敛锋芒,课堂上夫子的提问总是装傻扮懵地搪塞过去,月底的小考也总故意漏掉一两道最易得分的默写题,这样虽然他的文章比谢一鸣的出色,但总分却还低了一截。看过他的答卷的同窗都有些不明白,因为班里程度最差的几个在这些送分题上都能得满分,而记性极好的莫钟书却偏偏在这个位置留出空白,实在是让人匪夷所思。面对这类询问,莫钟书总是付之一笑,转而提起别的话题。他想用这样的方式告诉谢一鸣:“我不屑与你争,虽然我明摆着就是比你优秀,不过让让你也无妨。”至于谢一鸣能否理解和接受这毫不掩饰的放水行为背后赤-裸-裸的鄙视,他懒得去管。他不需要这种人当朋友,只要彼此相安无事就足够了。这些都是后话了。 方睿开始象块牛皮糖一样粘上了莫钟书和李长义。李长义为人豪爽讲义气,对主动伸出橄榄枝的朋友自然不会拒绝,莫钟书对方睿的印象已大大好转,有好玩的也就都带上他。 方睿这人,初看上去只是一个嚣张跋扈蛮不讲理的纨绔,相处多了却发现他内里实质竟算得上个至诚君子。听说他就是归德侯府的小候爷,莫钟书终于明白了这小破孩为何竟是这么一副德性。 澄州城里的人都知道归德侯府。第一代的归德侯跟随太祖皇帝鞍前马后,战功赫赫,建国后太祖皇帝要给昔日一起打江山的弟兄们封官晋爵,他却固辞,坚持要解甲归田。太祖再三挽留,无奈他去意已决,最后只能封他为归德侯,又许他爵位世袭罔替,准他带着一家老小回了祖籍澄州。这位归德侯虽是武将,却颇有政治头脑,打江山的时候皇帝自然视身边为他冲锋陷阵攻城略地的将才为兄弟,但一旦他坐上龙椅局势安定下来,昔日的兄弟就变成了眼中钉肉中刺,岂能不除之而后快? 莫钟书读过国朝史,当年跟随太祖皇帝的那些元老功臣,留在朝中的最后都没好下场,罢官的,削爵的,甚至还有丢了性命的,归德侯却安安稳稳地在澄州城里代代相传,皇家为表不忘旧情,常有赏赐下来,地方官府更是只敢巴结着。现在的归德候乃是第八代,这位侯爷子嗣上却甚是艰难,侯府里妻妾如云,生育者不少,可是生下来的大多是女娃娃,偶然有个带把儿的生下来却未能满月就夭折了。到了归德候不惑之年,终于一个小妾生下了方睿,有个游方来的道士给他算了一卦,言说归德侯府的小少爷命格独特,三岁之前都小灾大病不断,三岁前后更是一道大槛,闯不过就小命休矣,但若能熬过去便能一辈子安享荣华富贵。 全侯府的人都胆颤心惊地看着小方睿,一点点小病痛都能折腾得人仰马翻,直到他过了那道士说的三岁大槛,才松了一口气,对这么一根独苗就更加宝贝,分外溺爱,这么着就培养出一个无法无天的小魔王。好在这小魔王骨子里的天性纯良,被宠坏了的皮相里还藏着一颗赤子之心。 第23章 饮酒 这天下午,莫钟书与李长义本打算去山中游玩,却被方睿强拉着下了山。他昨天跟几个同窗溜下山去打牙祭,发现山脚一家小酒馆的菜色不错,自酿的米酒更是香醇,便想着带两个新结交的好朋友去享受一下,用他的话说,就是“天天吃着书院里的饭菜,嘴里都要淡出个鸟来了”。 枕霞山脚下是一个小山村,住着两三百户人家。他们到村里的时候,已经将近酉时,太阳西斜,路上行人三三两两,村民正陆陆续续地从地里回来准备吃晚饭,许多人家的厨房上空都升起袅袅细白的炊烟。 莫钟书跟在两人身后边走边看,一路闲逛过去,没走多远就闻到一股香气,乃是焦糖、酱油混着熟肉的气味,方睿的脚步就停在一家小酒馆门前。这是村里唯一的一家酒馆,店面不大,里面收拾得还算干净整齐。这时候店里没有别的客人,一个中年男子正拿着抹布在擦座椅,听到脚步声,抬头惊喜招呼道:“方小侯爷来了!”边说边殷勤上前来张罗。 这是一家地道的农家小酒馆,男主人就是掌柜兼小二,女主人就是厨子,店里的菜色自然不能同城里的那般丰富,只有些乡下家常菜,和他们自酿的米酒,听说常有村民上门来买他家腌制的酸笋咸菜。 方睿一坐下就叫掌柜过来点菜,要了几盘鸡鸭肉菜之后,就道:“把你家自酿的米酒先给我们上一坛来。”莫钟书听他这口气,还以为是一两斤装的小坛子,不料掌柜抱了个十斤装的大坛子过来,倒把莫钟书吓了一跳:“这一大坛酒喝得完吗?” 方睿却是指挥着掌柜的开了酒坛子,满满地斟上三大碗,顿时满室都飘逸着酒气。莫钟书不由得皱起眉头,他前世酒量不错,但这辈子却只偶尔陪着老太太喝过几杯果酒,未曾沾过半滴烈酒,更别提这般大碗的饮酒了。 方睿笑道:“世间最痛快之事,莫过于大口吃肉,大碗喝酒了。我先干为敬。”说罢端起酒碗,一饮而尽。莫钟书目瞪口呆,这小破孩是乔峰转世啊? 李长义也豪爽地端起一碗酒来,咕嘟咕嘟的便喝了下去。 莫钟书见状也端起碗,却只小嘬一口便放下了。上辈子父亲的话犹在耳边:“喝酒不宜太多太急,否则会损伤肠胃和肝肺。应该一小口一小口的轻酌慢饮,这样才能品出酒的味道,也有助于消化,不致于给脾胃造成过量的负担。一边饮酒,一边吃菜,绝对不能空着肚子牛饮。” 这酒的确不错,入口纯绵,很香很醇,像是一股热气顺着喉咙钻进肚子里又向四肢百骸散发开去,说不出的舒泰。莫钟书吃了一口菜,又喝一口酒,还劝旁边两人一句:“酒要慢慢喝,不然容易醉!” 李长义和方睿哪里肯听他的,对视一眼,摇头,又各斟了一大碗,一仰脖子喝干了,接着你一碗我一碗地斗起酒来。莫钟书才刚喝完一碗,那两人却已各喝了七八碗,醉态可掬。 莫钟书知他二人若再喝下去,不出片刻便要醉倒在地,便抢先拿过酒坛子来,往自己碗里倒满了,晃晃坛子,里面的酒顶多也就还够一碗,这才放心地把酒坛子递给李长义。 方李二人平分了最后一碗酒,虽然人还没倒,但眼睛都没焦距了。方睿开始耍醉拳,莫钟书躲避不及,连挨了他几拳。李长义却打开了话匣子,一会儿吹嘘他还没戒奶的时候他爹就用筷子蘸酒喂他了,一会儿又说他娘死了他爹就让人把他送到澄州拘在书院里,一会儿又嚷嚷着读书没意思不如回去做海盗痛快。 莫钟书看着二人,无奈,只得叫店家煮些萝卜汤来给他们解酒。两人总算清醒了点,方睿朦胧醉眼中还能看出天色已经沉暗,从衣袖里摸出一锭银子来,掷在桌上,便趔趔趄趄地往外走。 莫钟书扶起李长义,说道:“咱们也走吧!” 夕阳西下,天边只剩一丝绚丽色彩。三人在山道上慢悠悠的走着,一阵山风吹过,周围树木沙沙作响,“啊-嚏!”方睿忽然打了个大喷嚏,他摸摸鼻子,嘀咕道:“谁在念叨我?” 李长义的酒也醒了不少,呵呵笑道:“这山里风还真不比海边的小!” 莫钟书猛一抬头,却看到书院门口一个浅灰色的高大身影。那人逆光站在暮色中,身形挺拔,大袖飘飘,倒有几分吕洞宾的仙风道骨,但三个小孩却被吓得不轻,齐齐低头行礼:“学生见过齐山长!” 齐成章早看到他们了,甚至还闻到了他们身上的酒味,却只作不知,问道:“你们这是刚从山下回来?” 方睿忙抢着答道:“非也,非也,饭后与李莫二位同窗一边讨论功课一边散步消食,并不曾下山。”边说边悄悄给李长义和莫钟书使眼色,让他们配合自己。莫钟书只得苦笑,方睿还是太嫩了,连个谎都不会编,他那样的人要是能把功课挂在嘴边,太阳也该从西方出来了。 齐成章却没有拆穿他,只点了点头,飘然而去。 莫钟书回到自己房里,坐在书桌前,眼睛却望向窗外低垂的夜空。一弯新月已经挂在树梢上了,深蓝色的天空上群星闪耀。 刚刚李长义的醉话又在耳边回响,“海盗”这两个词实在是让他太震撼了。李长义平日极少提及他的家庭,莫钟书只从别的同窗口中听说他父亲在外做生意,他跟着一个表舅住在一起,他的表舅是一个小地主,靠着百多亩田的地租过活。莫钟书早就从他的肤色和那一手抓鱼的技能,猜到他必是在渔岛长大,突然出现在内陆城市一个书院背后必有隐情,可也没大胆到能想象他居然是个海盗的儿子。 许久以来一直被他强压在心底的那个念想又浮了上来。他遇到一个海盗儿子,是偶然还是天意?这时候出海的船只还是木船,动力也只能依靠风帆,和他以前熟悉的现代化的大型集装箱船舶截然不同。海盗们惯常在海上走动,想必有他们自己的一套方法能预知和应对风浪,如果能把他们这些本事学到,出海的安全就有保障多了。 莫钟书越想越兴奋,差点就想冲去找李长义,站起身来才想到李长义此时恐怕已在酣睡中,只得耐着性子坐下,安慰自己说:“不急,这事真的不着急,起码还得等上十年才有可能。” 第二天上午的课才刚结束,齐成章就让人把莫钟书找去。 莫钟书进去的时候,几案上的香炉里青烟袅袅,齐成章正在抚琴,他弹奏的似是一首高难度的古曲,莫钟书虽然未曾学过琴,也没听过这首曲子,不过艺术鉴赏力还是有点的,听得出琴音一时婉转连绵,有如山泉从幽谷中蜿蜒而来,缓缓流淌,一时又悠扬清越,宛若黄莺出谷乳燕归巢,渲染出一幅安静悠远恍如世外桃源的画卷。难怪夫子们都夸齐山长琴艺高明。 一曲完毕,齐成章边把手从琴弦上移开,边问:“可能从曲中听出点什么来?” 莫钟书含糊答道:“琴音清微淡远,有如林下风过,只觉涤荡身心。”边说边想,这马屁放之四海而皆准,齐成章也会觉得受用吧? 齐成章微笑着示意他坐下,又问道:“你可知古时贤人为何多爱琴,视焚琴煮鹤为大煞风景?” 莫钟书心知这是因自己昨日逃学下山饮酒而招致山长的一番训导,低头默不作声。齐成章缓缓道:“盖因仙鹤虽是禽鸟,却与鸡鸭吃货不同,琴虽属乐器却是别样金石。丝竹管弦悦耳,皆为伶人之乐,可使听者如痴如醉,心事荡漾。而琴音悦心,使人物我两忘,恬淡自然,最讲究清淡含蓄、镇定自若、宠辱不惊,琴音以古朴淡泊为宗旨,不在于好听,人心至灵至动,最宜以清雅醇正之乐相滋养。” 莫钟书正在琢磨齐山长是不是暗指自己浪费“天赋”简直就和俗人焚琴煮鹤一般罪大恶极,冷不防就听到他的声音道:“我知道你头脑聪明,学有余力,既然如此,今后每日你来跟我学一个时辰的琴课,以洁净身心,陶冶情操。” 莫钟书猛然抬头,有没有搞错?要给自己加课?而且还是琴课!山长大人,我可没钱付你束?! 听说齐山长当年赴京赶考,高中二甲传胪,入殿觐见皇上谢恩之时,庭奏一曲,被先帝赐予“琴书双绝”四字,一时名动京师,风头甚至盖过了当时的状元榜眼。他到观澜书院后,也有不少喜爱音律之人慕名而来要拜师学艺,可是齐成章不知为何全都拒绝了,还言明今后“不教琴,只教书”。今日怎么就主动为自己破戒了? 莫钟书心念电转,很快就明白过来,齐山长这是唯恐自己跟着方睿玩野了心性,想用练琴把他拘起来,顺便也可以怡情养性。思及此,他不禁感叹这时代为师者认真负责的职业精神,为了培养自己这个冒牌“天才”,卢先生,王夫子,齐山长,一个个都用心良苦。可是说实话,感动归感动,他并不怎么领情,他有自己的人生追求,无意跻身文人墨客之列。 莫钟书正想出言婉拒,却对上了齐成章坚定强势的目光,在他的目光压迫下,最后还是违心地点了点头。艺多不压身,既然现在学业负担不重,多学些东西,就当是以谢师恩了。 第24章 学琴 齐成章先问过了莫钟书以前可曾学过琴,得到一个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的否定回答。一般没有音律基础的人,听到别人弹琴,往往只会说“好听”或者“不好听”,莫钟书却似乎能听得出琴音中的一些东西。但看他手指按在琴弦上的样子极为生硬,毕竟方才六岁,没接触过这些高雅物事也很正常。 莫钟书前世的父母,也算博学多才,却始终将音律歌舞当做可有可无的消遣。他们灌输给儿子的观念里,所谓琴棋书画就是吃饱了撑着了的时候用来消磨时间的,如果不打算靠这个吃饭,知道一些皮毛不至于丢脸就足够了。要说放松身心,与其呆坐着弹琴画画什么的还不如约几个朋友去踢一场球来得痛快实在。在这种环境里长大的莫钟书,跟人谈起莫扎特贝多芬理查德俞丽拿以及他们的经典作品时可以滔滔不绝口若悬河,其实连个五线谱也看不懂。 莫府的老太太听说就是个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可多年不如意的生活早就掩埋了她的才情,教给莫钟书的只有实用的书法和消遣的围棋。莫钟书在莫府六年,就没见老太太摸过一次琴。这也就更加让莫钟书相信某些东西毫无实用之处了。 齐成章先教了莫钟书指法等基础知识,接着两个月只教了两段琴谱,然后就是让他翻来复去的练习。那两支曲子都是回环往复且平而少韵的,莫种书练习得多了只觉枯燥,偏偏琴课又设在下午,天气烦热,常常拄着胳膊歪在案上昏昏欲睡。虽然齐成章从不体罚,但一戒尺打在几案上的巨大响声也能把莫钟书惊得跳起。 要命的是只有他一个学生,逃课是万万不可能的。要想脱离苦海,只有速成一途了。有了这个认知,莫钟书就主动多了,晚上自己也会在油灯下练习一两个时辰,把住在隔壁几个学子折磨得够呛。不久之后,莫钟书只要拨动琴弦,就能听到隔壁几个房间的同窗们纷纷开门出去躲避,偶然有一两个不怕死的反而跑到他房里来给自己的耳朵找虐。 这天晚上,莫钟书又在自己房里苦练,方睿和李长义闻声而来,幸灾乐祸地坐在一边欣赏着他一脸苦瓜相。 莫钟书一边用两根手指头拨弄着琴弦,一边抱怨古代音乐缺乏节奏性,无比怀念上辈子那些旋律优美百听不厌的歌曲,无意识中,他就弹起了《两只老虎》,边弹边唱“两只老虎,两只老虎,跑得快,跑得快,一只没有耳朵,一只没有尾巴,真奇怪,真奇怪。”歌声把方睿吸引住了,竖起耳朵专心听着,李长义也跟着哼哼个不停。 莫钟书弹得高兴,把自己记忆里比较喜欢的歌曲都弹了出来,边弹边唱,倒也自娱自乐。等他把那些儿歌都弹完一遍,心中也有了个清晰的方案,只待明天到了齐成章面前实施。 第二日下午他去上课时,齐成章正好不在,莫钟书就自顾自地弹奏起了《泉水叮咚响》。 齐成章还没走进门,就听到自己房里传出来的琴声,节奏欢快,有如泉水欢快流淌,从容惬意,单纯美妙。他站在门外驻足倾听,边听边点头,莫钟书学琴不足三月,就能达到如此水准,真是孺子可教也,今后应该再严格要求他一点。莫钟书幸好不知道他此时所想,否则真会悲愤到要以头撞墙了。 “这首曲子叫什么名字?何人所作?” “没有名字,我自己随意弹的。”莫钟书的神色不太自然。 齐成章对他的话毫不怀疑,因为这种曲调他从未听过,只是不敢相信莫钟书突然拥有的作曲能力:“那你再弹一次来听听。” 莫钟书依言又弹了一次。齐成章听清楚了。莫钟书学琴时间不长,指法不熟,虽然歌曲烂熟在心,却还是弹错了几个地方。齐成章却以为他是即兴的改动,也不以为意,示意莫钟书将位置让了出来,他坐下去伸手拨了拨琴弦,开始弹起来,一边弹一边思索,他弹的倒比莫钟书刚才弹的更接近原版。一曲终了,齐成章取过纸笔,伏在案上唰唰唰几下,把刚才的曲子写成了琴谱。 “这曲既是你想出来的,就自己起个名字吧。” 莫钟书不加思索:“就叫《泉水叮咚响》吧。因学生一时想起庄子后院里的一汪清泉潺潺流向一个水塘,早年常在塘中玩耍,十分快乐,便随意乱弹起来了。”机会正好,莫钟书忙把昨夜想好了的话说出来:“学生年幼,经历的事情少之又少。而琴曲,得有过相关经历的人,才能真正弹得出其中的意境来,否则,指法再准,练习的时间再长,也是徒有琴声没有琴心。”既然没有琴心,再练也是白练,您老就放过我吧!只是没胆量把这句话宣之于口。 齐成章心中震动,这话说得不无道理,他让莫钟书练习了两个月的《叹花调》,曲子极简单,莫钟书也不能说是不用功,但始终弹得没滋没味的,想来是年纪太小不能领略曲中意思的缘故,而刚才他自创的《泉水叮咚响》就弹得十分诙谐活泼。 齐成章心头两种思想在交战。一方面,他认为“玉不琢,不成器”,对莫钟书这样的天才学生就应该高标准严要求;另一方面,他开始反省自己如此这般是否拔苗助长适得其反了。同时,他心中又生出另一种疑惑,这番话真的是眼前这个六岁小孩说得出来的吗? 从齐成章房里出来,莫钟书松了口气,琴课从每天一个时辰调整成隔天一个时辰了。他总不能太贪心。 方睿在半路上截住他,神神秘秘地拖进他的房间。莫钟书一进去,赫然映入眼帘的,是一架镶金嵌玉的瑶琴,华丽非常。李长义正坐在那儿,左一下右一下地乱弹一气。 方睿一把揪起李长义,推得远远的,又把莫钟书按在座位上,道:“这是我让人回侯府里找来的。你快来帮我试试音,看看是不是真的好琴。” 莫钟书按照齐成章教的,试着拨了几个音,音色十分动听,倒是出乎莫钟书的意外,他本来还以为金玉其外的东西必然败絮其中,看来也犯了经验主义了,好看的东西也有中用的。 方睿眨着眼睛巴巴地问:“怎么样?到底好不好?”莫钟书看他一眼,慢条斯理道:“不-” 方睿泄气:“侯府里就没人懂这个,我爹说能弹出成调的曲子的琴就算不错了。这次准又是让哪个坏家伙给哄了。”当年的归德候是武将出身,虽然早已归隐,对子孙的教导也仍是偏重武艺兵法,几代人对这些骚人墨客的玩意都不甚感冒。 莫钟书等他停了嘴,才接着道:“不-错!” 方睿狐疑的看了莫钟书一眼,有些不信:“真的?”继而又气恼道:“你也耍我?!”边说边一掌劈过来。 莫钟书敏捷地向后一仰避开了,两手在琴弦上拨弄起来,他弹的是那首著名的儿歌《小星星》,单纯质朴又自然愉快的旋律果然吸引了方睿的注意,他安静地听着,眼神明亮。 一曲终了,方睿果然就提出要求让他教弹琴了。莫钟书可没自负到敢为人师的地步:“我自己也才刚开始学呢,你想要学,找齐山长去。”莫钟书心中打着如意算盘,找个同学,今后再上琴课时齐成章就得将目光分散一半,自己就可以轻松一半。只是他没料到此举竟然是自讨苦吃,方睿在琴曲上的天赋极高,没过多久就后来者居上,反被齐成章当成激励莫钟书的参照物了。 齐成章皱眉望着前面的两个学生,教莫钟书琴课已经违反了他自己“只教书,不教琴”的初衷,只是莫钟书年纪正合适,又聪颖过人让他不惜自食其言,而方睿已经十岁,这个年纪才开始学琴也有点迟了,不过呢,教一个是教,教两个也是教,让莫钟书多个同伴,说不定还能促他用功上进。这么想着,他便勉强点头,算是给莫钟书找了个陪读。 方睿见齐山长终于点头了,自是万分欢喜,学习劲头十足,又正是模仿能力最强的时候,进展极快,经齐成章点拨,略知了两分琴意,不再追求那些“好听”的节奏,转而专注于琴音的纯粹性,对那些被莫钟书视为苦难的枯燥练习也甘之如饴。 此时的方睿还不知道,这样的练习使他受益匪浅。他生于侯府,从小就被人捧着宠着,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反倒养成一副动辄就喊打喊杀的暴戾脾性,如今得齐成章教导,渐为琴意所感,潜移默化之下,心态平和谦恭起来,思虑纯净,不再为世俗外物所干扰,性子也日渐安定敦厚起来,呈现出原本纯良的天性。 齐成章做梦也没想到,被他寄予厚望的莫钟书一辈子也没能在琴曲上有什么成就,反而是他勉强收下的陪读方睿在许多年之后成为了远近闻名的宗师,齐成章的名字也作为方睿的授业恩师和他谱写的《师恩颂》一起流芳百世。 第25章 荒地 夏季的暑气渐渐消退,天气一天天凉快下来。河水的温度已经不适宜游泳,但莫种书几个很快又找到别的乐趣,他们找来钓竿和鱼饵,比赛着看谁钓的鱼多。谁输了就负责收拾战利品。 这种比赛,自然是方睿落后,被强迫着做了半天苦工。小破孩以前从没干过这些,一不小心就让鱼鳞划伤了手,看着不断渗出血滴的手,他的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莫钟书和李长义看着好笑,弄点火灰帮他止住了血,又替他把余下的活儿都干了。 莫钟书看他神情委顿,便给他出个主意:“下回你带个网兜来,专往鱼多的地方捞,自然就比我们钓的多了。” 李常义也凑过来道:“或者干脆就学附近的乡农那样,提前一天在河里下几个鱼篓子,第二天里面有多少,我们也都算你的。” 方睿噙着眼泪,怒道:“谁要你们让了?别太侮辱人!”他生气地一跺脚,跑了。 莫钟书看着他的背影,倒真的开始刮目相看,这个嚣张跋扈的小纨绔也并非全无可取之处,光是坚持fairy这一点就很可爱了! 因为喜爱,莫钟书便常和他说些钓鱼的要诀。方睿小鸡啄米一般点着头说他都记住了,可下次鱼才刚一咬钩,他就又沉不住气地匆忙收竿。莫钟书只好背着他,偷偷将自己已经钓起来的鱼又放回河里去,免得他见自己输得太惨不高兴。 这天下午没有琴课,莫钟书吃过午饭就往河边走,看样子却又不像是去钓鱼。方睿远远见了,忙拽上李长义蹑手蹑脚地跟在后面。 到了河边,却见一只小船已在那儿候着了,站在船尾的是莫钟书的小厮二柱。莫钟书上了船,二柱划动船桨就要开船。方睿忙追过去喊道:“等等我们!等等我们!” 两人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跳上船,抹去头上的汗水,方睿才问:“咱们这是要去哪儿?” 莫钟书哭笑不得,这小破孩以为自己是去玩儿呢,竟巴巴地跟了来。等会儿到了地方,看他还有没有兴致玩了。 小船顺水往下游走了差不多半个时辰,终于在一大片荒地前停了下来。 方睿看着那一丛丛比他还高的野草就张大了嘴巴:“来这儿躲猫猫吗?”李长义悄悄在他背后拍了一下,这家伙太没眼色了,没看见一路上莫钟书都神情严肃,似乎是在为什么事情伤脑筋呢。 这是大富今年秋收后买下来的一千五百多亩荒地。 这几年他们不断地买进下等田,然后陆续施加氮磷钾肥,按照作物轮作的方法来种田,每年调换种植不同科的作物,豆科有根瘤可以培肥土壤,葱蒜类有一定的杀菌作用,水稻田可以抵制旱地杂草,这般轮作,改良了土壤结构,提高了肥力,还减少了病虫害。又因为莫钟书按照佃田的比例给佃农提供仔猪,佃农们的粪肥也就充足。二柱和阿贵替莫钟书去做例行巡查时,遇上佃农施肥,还常悄悄地往他们的粪桶里加点糖,虽然莫钟书至今不敢肯定这能不能真的引来蚯蚓,但这种种措施叠加起来成效显著,他的庄稼长得就是比旁人家的好。 再加上莫钟书还记得一丁半点的经济概念,用做期货的指导思想来决定种什么。这时候的农民,也有头脑活络的,不只一味地种粮,也种些经济作物,不幸的是,这些人的思想大多落后市场半拍,往往是看今年什么最赚钱,明年就一哄而上都种那一样,却忘了物以稀为贵这一浅显的道理。大家都种一样作物,一到收获季节,这一样上市的多了,价格自然就暴跌。(.无弹窗广告)反而是去年价贱的,今年种的人少了,价钱倒又升了上来。莫钟书就专挑上一年最不值钱的东西种,反而踏准了市场节奏,年年都赚得盆满钵满。 因为这两点,大富对莫钟书佩服到五体投地,以为什么样的土地到了五少爷手里都能长出金豆豆来。 而莫钟书也因为大富踏实勤恳,种地也有经验,这些年来把他的几块土地打理得妥妥当当,对他十分信任,每次收获后只让大富挑选合适的田地买进,极少过问。 事实证明,过度信任绝对不是个好事儿。 大富听说有人出手大片的荒地,全部手续齐备,均价每亩只须几钱银子,忙不迭地买下来。他深信莫钟书有办法把荒地变成良田。 莫钟书却根本没料到素来精明能干的大富会做出这么不靠谱的事情。大富来向他汇报的时候,他还夸了大富一番,兴冲冲地跟着大富去看地的时候才傻了眼。可这时生米已经煮成熟饭毫无转圜的余地了。 这是一片不知道荒废了多少年代的荒地,坑洼不平的地面上乱七八糟地长满了一丛丛的杂草,那草高的差不多有成人高,矮的也和他的膝盖齐平了。 荒地东边连着一座小山,不算高,坡度很平缓,莫钟书走过去,站到小山顶上,俯瞰下面的荒地。 大富早就在荒地上等着,莫钟书到来后他就一直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他自觉犯了大错,这些天总有些小心翼翼的。其实在莫钟书心里,大部分的责任都在自己身上,疏忽大意,没有正确履行领导者的职责,假如他能提前过问一两句,大富就不会自作主张了。不过这些话莫种书从没说出口,大富也需要教训,趁着这个机会让他反省一番,吃一堑长一智,主仆俩一起长进才好。 这片荒地倒也不是全长了草,最西边就有一片寸草不生的,在阳光下闪耀着白花花的光芒,应该就是传说中的盐碱地了。 莫钟书只听说过盐碱地可以改良,至于如何改良却是毫无概念。他对于一无所知的事物的处理办法,就是彻底放弃,上次来这儿的时候,他就已经决定这一百多亩的盐碱地不要了,打算叫人挖了塘养鱼养虾养鸭养鹅。 困扰着他的问题是另外那一千四百亩该如何处置,总不能一千五百多亩都挖了吧?挖一千五百亩的大人工湖,需要多少财力?他现在还负担不起。再者杂草丛生,即证明这地还能种得活东西的。可是地面坑洼不平,中间有小沟壑和小土坡,荒草灌木乱长一气,要拾掇成田亩的难度还真不小,更别说土壤质量什么了。 莫钟书找了块干净的石头,坐了下来,一手支在膝盖上,手掌托着下巴,盯着下面的荒地沉思。大富见他这样,便知他又在思考,不敢打扰,只和二柱远远站在后面。 莫钟书在山上皱眉苦思,方睿和李长义却发现了草丛里有一窝野兔,两人跑去追野兔玩了。 莫钟书望着逃远了缩成一个小白点的兔子,眼前似有灵光闪过。他想起了澳洲那一场持续了百余年的“人兔之战”,自然就想到了澳洲那些一望无际的牧场。上辈子他给自己做的人生规划里,退休之后就是弄一个牧场,放羊、牧马、挤奶、割草,生活简单纯粹,蓝天上白云一朵朵,绿草地上牛羊一群群,多么惬意美好。可惜他早早就被一场街头意外结束了生命,那个牧场梦便只在他的日记本上留下寥寥几笔。 在这儿建个牧场倒是个好主意!土地不平整没关系,牛羊们又不会在上面跳芭蕾舞。杂草灌木太多,那就先一把火烧掉,再种上优质牧草。牧草?记得苜蓿和黑麦草都是优质牧草,让二柱去种子店看看有卖的没。只是不知道自己的钱袋子里到底还剩多少钱,够不够折腾的,实在不行,就只能卖地了。 莫钟书一拍脑袋,站了起来。 大富见他这动作,眼睛霎时就亮了,上前欢喜地问,“五少爷可是想到好法子了?” 莫钟书笑起来:“你怎么知道的?” 二柱在一旁也跟着笑:“五少爷每次想到什么问题的解决办法的时候,就会拍拍自己的脑袋。” 莫钟书想了想,这习惯似乎也是从上辈子带来的,无意识中就表现出来了,身边这几个人倒是善于观察。 “你们两个都快成了我肚子里的蛔虫了。那先猜猜我下一步要干什么?” 两人大力地摇头。 “我现在还有多少钱可以用?” 大富的眼神又黯淡下来了:“还有八百来两。”莫钟书这些年的习惯是手中不留余钱的,除掉下一年的种子钱,其余的全部叫他拿去买田。他本来打算着,一半钱买荒地,剩下的一半开荒,没想到情况比预想的糟太多了。 这个数目确实太少了些。接下来要花钱的事太多了。莫钟书叹气:“你放出风声去,咱们最先买的那块地,就是老太太庄子旁边的那三十亩,要价六百两。”那块地最近两年的产出,一点也不输于良田,他要良田的价也合情合理。 他顿了顿,又道:“这是底价,少一个子儿也不卖。”世间多的是落井下石趁火打劫之徒,可不能让人趁他莫钟书急需用钱之际来占便宜,如果卖不了,他宁可再想别的办法筹钱。 第26章 山长的孩子 大富点头应了。[.超多好看小说] 莫钟书伸腿踢了踢脚下的山地:“大富,你去打听一下,这山是谁家的?愿不愿意卖了,要是价钱合适,咱们买过来一起收拾了。” 大富道:“这山就是荒地卖主家的啊,当时他就想把这荒山也一起卖给我们,要价八十两。我见这山矮了点,山上只有一些低矮的灌木,也不出产什么,就没有要。” 莫钟书忍不住摇头,这个大富,七百多两的大头一声不吭就往外掏,却在这几十两上抠门上了。这山山势平缓,要是种上牧草,牛羊一样也能吃,但海拔高度估摸着约有三十米吧,站在山上,下面牧场的情况就尽收眼底了。 将来万一他的心愿不能实现,就在这山上盖个小屋安度余生,有天上的云朵和脚下的牛羊为伴,也算是了结上辈子的一个梦了。花上几百两银子换得一处称心如意的居所,而且还是有山近水的“豪宅”。想到这儿,莫钟书禁不住满面笑容,这笔买卖自己还是赚大了。 方睿抱着一只毛绒绒的小白兔回来,心满意足地展示给莫钟书看。 莫钟书眯了眯眼睛,这是否也算得一条财路?兔子的繁殖速度极快,要不然也不会让澳洲人那么头疼了,但那是因为澳洲人不吃兔子,中国人却视之为美味佳肴,如果把它们圈养起来,生钱的速度可不慢。 莫钟书看向方睿,他正愁没钱买羊羔牛犊呢,小破孩倒一下子就帮他找到了替代物种,他手中的兔子也似乎变了颜色,金光闪闪。 方睿不自在地抬起袖子擦了一把脸,问李长义:“我脸上有什么吗?怎么觉得那小子的目光特别?人?” 莫钟书干笑一声,移开了目光。 大富的办事效率极高,几天后莫钟书再去荒地,一千四百亩的野草已经全烧干净了,到处都是黑黑黄黄的灰烬,空旷广阔的土地让他看着就心情舒畅。原先草丛中藏着的几窝野兔,烧荒的时候逃出来,被早有准备的二柱和阿贵抓了个正着,大富把它们送到一户养过兔子的佃农家去,让他们照料好了,言明这是五少爷交代的,养得好的话,明年就给他家减两成租子。 二柱已经把莫钟书要的几样牧草种子买回来了,还听店家介绍,要了几样莫钟书没提到的种子,计划间杂着洒到地里去。现在就等老天下一场大雨把地浇透了好播种。 那三十亩地也顺利卖出去了。那田这些年的产出都是有目共睹的,大富只在村里透了句话,就有人带着银子来找他,商讨几句就办妥一切手续。莫钟书担心的问题并没有发生。 莫钟书满心欢喜,将来要是所有田地都能这么顺利地变现,他心底那个梦就有经济基础了。 他拿出一沓图纸交给大富,指着西边的盐碱地说:“我打算在这儿挖个大湖,面积就这么大,”他指着那寸草不生的区域划了一个圈,“不用挖得很深,大约六七尺就可以了。”湖水如果太浅,冬季湖面一结冰,就会把鱼冻死,但如果深挖又太花力气,先大致定个深度,不行的话明年再接着挖了。“湖挖好后,旁边再建一排房屋和牲口棚......”这些天他把这荒地的规划又细细斟酌一番,已成竹在胸。 无论是鱼塘还是牧场,一旦有了产出就容易招人眼红,难保就没有见财眼开者上门来行那不问自取的勾当。他干脆把牲口棚也建在湖边,让看管牧场的人也住在这儿,看谁敢从他眼皮子底下强抢。 他现在银根紧张,房子也不盖好的,先盖几间土坯房,凑合着对付几年,等手里有闲钱了,再换青砖大瓦房。 说完这些,莫钟书又习惯性地两手一摊:“别的你看着办吧。” 莫钟书的心头大石放下,便安心回到书院去。 到了下午,莫钟书和方睿李长义又溜下山去,在山谷里乱逛。他们发现一只山鸡,一番围追堵截之后,猫逗老鼠般玩闹一阵,最后把鸡抓在手里,方睿提议拿到山下小酒店去加工。 三人走到半途,莫钟书忽然想起“叫化鸡”的传说来,就止住脚步,兴致勃勃地道:“不去村里了,我来给你们做个叫化鸡,如何?” 李长义很高兴:“好啊,我还是头一次听说叫化鸡,是什么味道的?” 方睿嗤笑一声:“叫化鸡,就是叫化子吃的鸡呗,能有什么好的?” 莫钟书没理他,走到山溪边,让李长义把鸡杀了掏开内脏,他自己找点水来和了一滩泥巴,打发方睿去捡些枯枝树叶来生火。李长义正想拔鸡毛,莫钟书止住他,把泥巴往还带着毛的鸡身上涂抹,涂了厚厚一层才罢手。他将鸡放入火中煨烤,等到泥巴都干了裂开一道道龟壳般的裂纹,他才取出来,轻轻一敲上面的泥壳,鸡毛便随着泥块脱落,一股浓郁的肉香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方睿嘴馋,马上就扑上来扯下一条鸡腿,狼吞虎咽起来。 莫钟书拦住他:“刚才是谁说叫化子吃的东西不会有好味道的?” 方睿口里嚼着鸡肉,含糊不清地说:“误会误会,我不是没当过叫化子吗?” 莫钟书气结:“谁又当过叫化子了?”他说话的当儿,方睿已经丢开鸡腿骨又去掰下一只鸡翅膀。 李长义忙把剩下的半只鸡拿在手中,拉着莫钟书走开几步,这才坐下来两人分吃。 方睿三两下解决了他手上的鸡翅膀,又蹭了过来。 李长义笑道:“瞧你这馋样,可是几天没过吃饭了?” 莫钟书也抓住机会揶揄他:“就算没吃饭也不能如此啊,堂堂归德侯府的小侯爷居然跟人抢吃叫化鸡,这话传出去了你还要不要见人?” 三人正在笑闹间,忽见三个人影向他们走过来。走在前面的两个男孩,一个十五六岁,一个十二三岁,俱是肥头大耳,身形臃肿,眼神呆滞,明显地不同于普通人。跟在他们后面的是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倒是活泼灵动的样子。三人身上的衣物都光鲜齐整,显然不是山里穷人家的孩子。 最大的那个男孩也看到了他们,咬着手指走了过来。他的身量已经长得和成人差不多了,神情却如四五岁的孩子一般。 “你们在吃什么!”他问。 “我们在吃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方睿答,他也看出这男孩是个傻子了。 “你骗人!哥哥别信他,他们吃的明明就是鸡肉!天上也不会有馅饼掉下来的!”走在最后的小姑娘忙走上来,拉住前面的大男孩。 “我不骗你,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就是这个样子的,我们刚才就在这儿接着了一个这么大的,”方睿用手在胸前比划了个大饼的样子,又给他们看自己手中的一块鸡肉:“你看,这就是从那馅饼上掰下来的!”他把鸡肉塞进嘴里,边吃边说道。 那两个男孩看着他认真的表情,信了,齐齐仰着头傻乎乎的望天,也想要个香喷喷的“大馅饼”。 方睿还不满意:“光这样看着还不行的,你们得举高双手,张大嘴巴等着。”他夸张地做了个示范,身子仰成120度,嘴巴张得能塞进个大鸭蛋。 那两个男孩就真的傻乎乎地有样学样。 “哎哟,大哥哥,二哥哥,他骗你们的,”小姑娘急了,“爹爹和娘亲这会儿一定已经发现咱们溜出来了,再不回去,他们要着急了。” 较大的男孩听了,忙站直身子:“不可以让爹爹和娘亲着急的,咱们赶快回去吧。”较小的那个却仍然仰着头,嘴里叫着:“不,我要在这儿等香香的馅饼。”大男孩犹豫了一会儿,也倒戈了:“那我和你一起等。” 小姑娘拉不动两个哥哥,急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方睿在旁边笑到打跌。李长义开始也笑,小姑娘一哭他就忙敛了笑容。 莫钟书看看天色,已是晚霞满天,太阳快落山了,再让方睿忽悠几句,两个小傻子说不定真会带着这个小姑娘在这儿守上一夜,这山里虽没什么猛兽出没,但蛇虫鼠蚁之类就能吓坏他们了。他心中不忍,便将自己最后的一块鸡肉递给他们,道:“天快黑了,今天不会再有馅饼掉下来了。你们先回家去,明天再来吧。” 大男孩很高兴地接过鸡肉,小心地一分为三,先分给弟弟妹妹,才把自己那一小块放进嘴里。 莫钟书心中叹息,这孩子虽然智力不全,却还知道友爱弟弟妹妹,由此可见他父母必定花了不少心血教导。他对那三兄妹道:“我们这就走了,你们也赶快回家去吧。”说着向李长义眨眨眼,李长义会意,两人一边一个地扶着方睿就往山上走,方睿还想再戏弄傻子几句,但两人加快脚步,根本就不给他开口的机会。 三人走了一段路,才注意到身后的脚步声,回头一看,那两个男孩和小姑娘跟在他们后面上山呢。 这山上除了观澜书院,就只有一户人家了,齐成章把家安在山顶上。莫非这两个智障孩子就是他的儿子?莫钟书看向两位同窗,他们也同样一脸惊诧之色。 第27章 赌债 第二天去上琴课,莫钟书毫不意外地在齐成章那儿见到了那两兄弟。(.好看的小说) 两兄弟见到莫钟书和方睿很高兴,扑上来拉着手笑,又道:“咱们一块儿去等馅饼吧。” 方睿顿时苦了脸。莫钟书却是袖手旁观,笑而不语。一想到方睿被拉到山脚仰头举手张嘴地等着天上掉个馅饼下来傻样,他心里就笑翻了,小破孩真是自己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齐成章早就从女儿口中知道了昨天的事情,他对两个学生的脾性也早有了解,毫不奇怪他们会捉弄自己两个痴儿。他把两个儿子拉到身前,道:“这是我的两个儿子,箫儿和笛儿虽然蠢笨不堪,但对于琴曲乐理却有几分心得,今后你们多亲近亲近,也好切磋一下琴艺。” 论起年纪,齐箫和齐笛比方睿和莫钟书都大,方莫二人便躬身行礼,口称“师兄”。 琴课开始不久,莫钟书就意识到齐成章刚才说齐箫和齐笛“对琴曲乐理有几分心得”的说辞太过谦虚了,他俩岂止是“有几分心得”,简直就是精通音律。 香炉里青烟袅袅,那个臃肿虚胖的傻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温润雅致的翩翩君子,白晰修长的手指在琴弦上灵巧翻飞,悦耳的琴音就象高山流水一般倾泻而出,一时如春光明媚,百花含笑,一时又似山风猎猎,万马奔腾。 齐家兄弟生下来就显得与众不同,尤其是四五岁之后,齐成章夫妇不厌其烦地教儿子认字数数,但小齐箫就是学不会,十五岁了仍然不会写自己的名字,不能从一数到十。齐笛的情形和齐箫相差无几,几乎让齐成章夫妇伤心欲绝。齐成章伤心过后却又惊喜地发现两个儿子乐感极强,每当他们哭闹不休之时,只要他开始弹琴,儿子们就会安静下来专心倾听。[]齐成章教他们练琴,再高难度的曲子也很快就能学会,只要听过一次就能记住调子,指法也练得极好。不仅仅是琴,别的乐器也是如此,音乐对他们来说好像是一种简单的享受。 一曲完毕,莫钟书拍手赞道:“师兄弹得极好,师弟自愧不如。”上天真的是公平的,在关上一扇门的同时,又给你打开一扇窗。 方睿坐在一边静静地听着,好久没出声,眼神中是极度的艳羡,随即脸上又露出不服气的神情,没多久却又换上坚定的神色。 莫钟书会心一笑,齐成章这一招用得真好,方睿已经被激起好胜心了。他抱歉地望着齐成章,自己就是一块榆木疙瘩,是无可救药的了。 琴课结束后,齐家兄弟就扯着方睿不放,非要与他一起下山去找馅饼。 莫钟书无视方睿求救的目光,很没义气地脚底抹油先溜了。 明天又是休沐日,他得回莫府去看老太太了。他卖地的事,大富肯定背地里向老太太报告过。记得以前看过一次电视采访,受访的老人家多是希望孩子遇到困难时首先回家求助的,他不声不响地自己卖地筹钱,不知道老太太心里会有什么想法没有。在莫府里相依为命数年,莫钟书觉得自己不应该让那可怜的老太太伤心。事情既已经做下了,那就回去装乖耍宝哄哄她。 莫府里一切依旧,莫荣添与莫钟玉自然是见不着的,太太王氏也没工夫多理睬他,几个姨娘阴阳怪气地嘘寒问暖几句。莫钟书随便应了几声,就往老太太的院子走。 老太太听说莫钟书回来很高兴,忙不迭地吩咐人去厨房加菜:“小五在书院里一呆就是十天,一定没吃好,你赶快去看看厨房里还有什么好东西,材料不够的话就赶紧去外面买。[.超多好看小说]”她想也不想就说了一连串的菜名出来。 “老太太,我回来了。”老太太正想着还要不要再加一道汤,莫钟书的声音已经在门外响起了。 “不是说明天才休沐吗?怎么今天就回来了?”老太太嘴上说得冷淡,可是眼睛里的笑意却是遮不住的。 “前几日跟同窗们下棋,输惨了。就想着赶快回来跟老太太再学几招厉害的,好去报仇雪耻。”什么叫做投其所好,莫钟书还是知道的。 果然,老太太眉开眼笑:“好好好,离开饭还有一点时间,咱们祖孙这就先手谈一局。”说罢就让人取了棋盘摆好,两人对起局来。 莫钟书执黑先行。他棋力远及不上老太太,不到两刻钟,莫钟书便已被逼得无路可走,一大片黑子被堵死在角落里,怎么也不可能冲出去了。 莫钟书手里捏着的一枚黑子迟迟放不下去,抬头笑道:“该吃饭了,咱们不下了吧?” 老太太点了点头,笑吟吟道:“好,先吃饭。这盘棋就先这么放着,谁也不许动,吃饱饭再来接着下就是。” 莫钟书就做出一个苦瓜脸,把老太太逗得真的开怀大笑起来。 其实莫钟书并不爱下棋,更不把这输赢放在心上,只是装个样子哄老太太高兴罢了。两人再笑谈几句,饭桌就已经摆好了。 莫钟书吃饭时,盛饭舀汤都是自己动手的,从不用人服侍。老太太身后站了个丫头,老太太想吃什么就看向哪里,丫头就赶紧挟到她前面的小碟子上,老太太再自己挟起来放进嘴里。莫钟书知道这是所谓大户人家吃饭的规矩,只是看着她们挟来挟去的,想着那菜都给挟的变冷变味了,他就替他们觉得费劲。 以前也不是没见过吃饭时先用公筷取食,再用自己的筷子送食入口的,但那是在公众场合宴会之时才有的礼仪,或者是患了传染病的病人,怕把病菌传染给一起用餐的人,不得已才两副筷子交替使用。可是这些富贵人在自己家里,哪怕只是一人独吃,也要人这般伺候着,真不知道他们讲究的是哪门子的文明高雅。 他正腹诽得起劲,对面那个给老太太布菜的丫头突然手一抖,刚刚挟起来的肉丸子就掉在桌上,又滚到地下莫钟书的脚边。老太太一抬眼,那丫头吓的小脸雪白,就要跪地求饶。莫钟书忙给老太太另外挟了一个肉丸子:“吃饭时别动气,不利消化。” 老太太见他殷勤,便消了气,脸上才刚多云转晴,就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喧哗声。老太太望了旁边的秦嬷嬷一眼,秦嬷嬷便走出去了。 秦嬷嬷去了约有一炷香的时间,就匆匆回来,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回禀老太太:“是二少爷被赌坊的人押着回来了。” “二少爷两个月前就和几家世家子弟一起去郝记赌坊耍,第一次去的时候,二少爷手气很好,赢了不少银子。自那之后,二少爷就隔三岔五地光顾赌坊了。一开始还好,赢的多输的少,可是后来运气越来越坏,直到一个月前,他不但将先前赢的钱都填了进去,还又输了几百两银子,他没有那么多银子还给赌坊,赌坊的人便来咱们府里找老爷太太。当时老爷不在,太太便做主替他还了钱,又给赌坊那边送礼传话,请他们今后再见二少爷上门,不要许他进去。” “不想二少爷却又找到了另一个罗记赌坊,还越赌越大,这回输的银子更多,足有一千多两。二少爷交不出钱,赌坊的人便押上他回府里要钱来了。正好老爷刚刚巡查铺子回来,在大门口遇上了。老爷听说二少爷去赌钱,便生气大骂,还说......” 莫钟书知道,莫荣添在商场上打拼多年,劳心劳力才挣下这份家业,他最恨的就是赌博,常说赌坊做的是害人倾家荡产的生意,沾上了的都没好下场。莫荣添平日里对儿子们极少过问约束,只有一条规矩,就是不能赌。如今莫钟金公然流连赌场,被人追赌债追到家里,他不大发雷霆才怪了。 秦嬷嬷停顿一下,觑着老太太的神色,想到老太太也一向不喜那位二少爷,便又接着道:“老爷还说:‘这样的败家子不要也罢,钱也不替他还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刘姨娘一听便哭闹起来了。赌坊的人原本还威胁说,要是府里不给银子,就把二少爷的双手给剁了,如今听得老爷这么说,哪里甘心就这么回去,嚷嚷着什么欠债还钱是天经地义,说到哪儿都是他们有理啥啥的。现在大门那还吵着呢,许多过路人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的瞧热闹,连大马路都被堵上了。” 莫钟书早就知道莫钟金在书院里经常逃课缺席,不过莫钟金好端端地怎么就开始赌博了呢?尤其是在罗记赌坊一输就是千两银子,他哪里来那么大的本钱?恐怕是有人故意挑唆又借他本钱的吧?为什么要挑唆他去赌呢?莫钟金身上有什么东西让人有利可图的?莫钟书低头思量着。 老太太听完之后什么也没说,只摆摆手让秦嬷嬷退下去,又拿起了筷子,让莫钟书继续吃饭。 太太王氏最后还是帮莫钟金把赌债还了。只不过闹了这么一出之后,莫钟金在莫荣添眼中便和个死人差不多了。 第28章 遇贼 荒地那边的湖已经挖好了,为了防止新挖的湖底地沙渗水快,大富还派人到河滩挖来淤泥铺在湖底。湖水是修渠直接从澜河里引过来的。 湖边许多附近雇来的村民在打土坯子,而打土坯子的泥土就是前几天从盐碱地里挖出来的。大富让他们把那些盐碱土全打成土坯子,盖完房子剩下的就用来垒牧场的围墙。莫钟书暗赞大富精明环保,这盐碱土种不了东西,运到别的地方去又费力,用来建房正好废物利用。 莫钟书打算先自己从澜河里抓些鱼,丢到湖里去养一个冬天试试。待到明年春天,再大规模地购进鱼苗来。李长义自告奋勇要来帮忙,方睿一听说有好玩的,就拖着他那两条大尾巴屁颠屁颠地跟过来了。 齐箫齐笛兄弟俩到了荒地,就被盖房子的泥瓦匠吸引过去了,好奇地左看右看。方睿总算解脱出来,让二柱在旁边盯着,他自己跑到河边去找莫钟书和李长义去了。 莫钟书不懂得怎样照顾孩子,不过他记得智障指挥家舟舟的成长经历,舟舟的父母认为不能因孩子与众不同就将孩子关在家里,主张让孩子多接触社会,多与人交流沟通,这样孩子的智力会从多方面得到提高,适应能力和生存能力也会增强。所以莫钟书常怂恿着方睿带齐家兄弟出外玩耍。 李长义虽然才十岁,但撒网捕鱼的活儿也做得炉火纯青,俨然一个小渔民了。莫钟书和方睿检视前一天就下在河里的那些鱼篓子,将里面的鱼倒出来,不拘大小全放进带来的木桶里。 李长义拉起渔网,这下就连齐箫齐笛也欢呼一声,都跑过来帮忙了,大家一起把鱼儿捡出来,不论大小都扔进木桶里,让二柱和阿贵抬到湖边,哗啦啦地倒进湖里。重获自由的鱼儿们快乐地摆着尾巴游开了,留下一群大小孩子在湖边大叫大笑。 晚上三人把齐氏兄弟送回到山顶上的齐府。齐成章望着两个泥猴一般的儿子,黑着脸没作声,齐夫人却笑眯眯地迎出来热情招呼。她早有感受,两个儿子每次跟着这三个小孩出去,回来之后就吃得香睡得甜,还似乎越来越懂事了些。所以她巴不得三个小孩天天来带儿子去玩,对丈夫满脸的不高兴也装作没看到。 夜深人静,学子宿舍里许多房间的窗口都黑了。书院里没有夜生活,大家都习惯了早早就熄灯休息。 莫钟书的窗口却还透出亮光,他手里拿着《齐民要术》的第六卷,正在挑灯夜读。这一卷主要讲述养鱼、牲畜和家禽,是他在致远轩书房里翻找了半天,才找到的唯一一本适合他目前所需的书。 三更时分,莫钟书合上书,正要去睡觉,忽听到门口传来沙沙的脚步声,声音很轻微,只是此时万籁俱寂,突然出现的声音似乎被放大了一般,很清楚地传入耳中。莫钟书也没在意,只以为是哪位同窗夜归。可是下一刻他就知错了,一把匕首从门缝里插进来,拔开了门闩。 莫钟书吃了一惊,此时再要躲避或者喊人都已来不及了,急中生智,迅速趴在桌子上装睡。 走进门来的是两个人,身形都不算高大,一个胖,一个瘦,两人肩上都挂着一个胀鼓鼓的大包袱,显然收获颇丰。他们一前一后地走进来,莫钟书刚才看书的灯还亮着,倒让他们一眼就看清楚了房间。 房中摆设极简,进门就是一张小几,几上放了些油纸伞等杂物,还有一个黄铜小罐,里面装了半罐子的铜钱。(.无弹窗广告)瘦子拿起那小罐晃了晃,掏出一把铜钱看了看,又嫌恶地丢了回去。 窗边是一桌一椅,椅子上还坐了个六七岁的小孩子,伏在桌上睡着了,桌上还有本翻开了的书。左边一个小架子,上面堆满了书。右边一张琴案,上面摆着一架琴。再往后,就是一个小柜子和一张床了。莫钟书对起居没有什么奢侈的要求,一切只图舒适方便。 胖子走到莫钟书身边,正好莫钟书也正悄悄把眼睛睁开一条缝,见他的目光正盯在自己身上,忙又闭上眼睛,胖子只看到他的睫毛颤了几颤,还以为是小孩子在做梦。 后面的瘦子没好气地道:“什么莫府的五少爷,房间里连个像样点的东西都没有,还不如那小地主家的儿子呢。” 胖子劝道:“王三哥你昨天不是来踩过点了吗?这个五少爷听说生下来就没了娘的,在那大宅门里还留着一条命就算走运了,还能过得多好?”他拿起油灯后面的玻璃镜:“你瞧,这镜子都破成四块了也不换个新的。” 莫钟书偷笑。那镜子本是老太太房里的丫头摔坏了的,老太太要扔掉,莫钟书捡来放在油灯后面,利用玻璃镜面的反光增大油灯的亮度。 瘦子走过来看了看,道:“可惜了,这镜子这么大,框子也精致,要是没摔坏,倒值不少银子。”这时候的玻璃镜可还是个稀罕物。 瘦子四周打量,最后目光也停在莫钟书身上:“这屋里的东西,大概也就他身上的衣服值点钱了。要不咱们就拿他几身衣服,送到当铺也能换几个钱。”说罢就走到柜子边,拉开了柜门。 胖子也伸头往柜子里面看了看,摇头道:“算了吧,这可怜的孩子就那么几身换洗衣服,你拿去了,叫他穿什么?” 瘦子不忿地道:“莫府的老爷太太也真是偏心得离谱,另外三个少爷屋里的好东西多多,还有小厮伺候,听说那个三少爷也是没了亲娘的,可他屋里就没这么寒碜。”莫钟书心里道:“好汉,你这可是冤枉太太了!” 王氏当然不是什么好人。莫钟书不知道莫钟金第一次是怎么去赌场的,但后面罗记赌坊那一段,九成九是王氏导演的。莫钟金这人,既没头脑又贪婪,随便派个能言善道的人在他耳边撺掇几句,就能使他上钩了。罗记赌坊上门要债,正撞着莫荣添回府的时候,应该也是王氏刻意安排的。王氏最后出面替莫钟金还了那一千七百两的赌债,表面上是帮了他一把,实际上却让他永远失了莫荣添的信任。要是没有这一出,莫钟金将来应该也能分到三四万两的财产吧,但现在被贴上“嗜赌败家”的标签,恐怕莫荣添一个钱也不会给他了。虽说莫钟金是自取其咎,如果他心志坚定不去赌,别人自然害他不着。但王氏那番心计也让莫钟书佩服到敬而远之,更加不愿呆在莫府里。 可是王氏虽然背地里暗害庶子,千方百计地给自己的儿子谋夺利益,但明面上别人看得到的地方,她对几个嫡子庶子向来是一视同仁的,到观澜书院的四兄弟都是一人配了一个书童,衣帽鞋袜和零花钱等也都是一样的。只不过莫钟书让苏直也进入书院读书,他自己的那一份零花钱也用各种名目贴补给苏直一家了。 莫钟书这儿也不是没有好东西,只可惜这两位神偷不识货。书架上不少书都是难得的孤本。那架琴更是老太太费了好大工夫才找到的古琴,听说价钱抵得上城里一所好宅子了。那琴据说是用五百年的什么木头做的,琴声清扬浑厚相继,很是悦耳,琴身被打磨得很光滑,只是上面半点装饰的花纹也没有,看上去极为普通,落在不懂行的人眼里,就是不值钱的破烂家伙了。 胖子没接话,略微踌躇一下,却伸手到自己的袖袋里掏出一叠银票,从里面抽了一张出来,小心翼翼地压到油灯底下,动作很轻柔,仿佛是担心惊醒了面前这个熟睡的孩子。 瘦子叫了起来:“张七弟,哪有你这样做贼的?进来一趟啥都没捞着,你竟然还要倒贴他银钱!” 胖子把其余的银票藏好,“行了,咱们今晚也发了大财,就别再计较这点子小钱了。走吧。” 莫钟书等他们的脚步声完全消失了,这才睁开眼睛,拿起那张银票,竟然是二十两!他四下打量自己的房间,又看看身上的衣服,心中好笑,自己竟然混到连盗贼都看不过去要施舍钱财的地步了!回想起刚刚那胖子的话,感动于那人的侠义心肠,他抖抖手中的银票,找个匣子来装了放好。 第二天早上,莫钟书还没睁开眼就听到外面一阵嘈杂声,心知是大家发现失窃了,出去一问,他竟是少数几个没有损失的人之一。 莫钟金莫钟银莫钟宝都损失惨重,方睿那架镶金嵌玉的瑶琴也被盗了。 齐成章派人进城报了官,官府很重视,马上派了捕头带着几个衙役过来,东查西看,一番勘验之后,得出一个结论,作案手法熟练,应是惯偷所为,至于具体是哪个惯偷,还有待进一步追踪。 第29章 故事会 莫钟书坐在座位上,左看看右看看,百无聊赖。课休只有一刻钟,这点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天气已经入冬了,外面阴雨绵绵,可供他们玩乐的项目越来越少了。 他扭头看看后面的苏直,见他还埋头在书里接受圣人教导。苏直大概真不是块读书的料,全班最用功的就是他和谢一鸣,谢一鸣每次考试都盘踞着第一名的位置,苏直的排名却在中间靠后,只比莫钟金莫钟银好一丁点儿。 莫钟书伸手过去,把苏直的书合起来:“读书要懂得劳逸结合,课休就是给你休息的,休息好了才能接着听夫子讲课。” 苏直把书抢回去:“快到岁末大考了,我得好好准备。”说罢低下头又要看书。莫钟书无语,这才刚十一月,离大考还有一个多月呢,现在就进入倒计时状态也太夸张了吧? “子曰:君子不可小知,而可大受也。小人不可大受,而可小知也。”莫钟书还想再劝,旁边的谢一鸣却在这时候出声诵读。苏直一听这声音,就如同战士听到冲锋号一般,再也不顾其他,专心看书了。 莫钟书白了谢一鸣一眼,自己最近没得罪这人吧?怎么又想来唱反调? 他站起来,敲敲苏直的头:“当心用脑过度,会变成傻子的!哎,我给你讲个故事调剂一下吧。” 他煞有介事地清清喉咙:“青青草原上,有一群羊,羊羊族群已经十分兴旺发达。他们有小镇,有书院,有杂货店,有酒楼饭馆,所有羊羊都幸福快乐地生活......” 苏直充耳不闻,眼睛只盯着书上的字。 莫钟书继续绘声绘色地讲下去。他说的是《喜羊羊与灰太狼》的故事。这故事轻松诙谐,幽默爆笑,不但小孩子爱看,成年人也喜欢,他就不信吸引不了苏直这个才八岁的孩子。(.)这时代小孩子的娱乐项目和玩具真的是少得可怜,要是他把上辈子读过的童话故事都抄袭过来,再开发相应的玩具和游戏,或者再搞出个类似迪士尼的主题乐园,一定可以赚到盆满钵满,数钱数到手抽筋。莫钟书忍不住又开始臆想。 周围几个同窗见这边有故事可听,便都走近来。莫钟书眼角瞥见谢一鸣早已停止了朗读,头虽然还埋在书里,但许久都没翻一页,只竖起耳朵悄悄地听故事。再看苏直,脸上神色很是纠结,既想读书,却又被这边牵住了注意力。 莫钟书暗叹,谢一鸣自己显然并不认同“头悬梁锥刺股”的笨办法,但却怂恿苏直如此照搬,偏偏苏直对这个成绩优异又出自寒门的同窗极为信赖,为了不让表哥读书读成个书呆子,自己真得好好动动脑筋了。他心中不断地转着念头,口中却说得更加起劲。 “......灰太狼被淋得浑身上下全是蜂蜜,引来成群的蜜蜂追着他不放,叮得体无完肤。”莫钟书说到这儿,环视周围,几乎全班同窗都围拢在他身边了,于是他见好就收,稍稍透露几句下一个故事的梗概就住了口。众同窗不依,要他继续说下去。 莫钟书笑笑,指了指门口,道:“夫子来了。”大家扭头一看,果然,王夫子的身影已经在门外,只得悻悻散去。 莫钟书成功地吊足了众同窗的胃口,十分得意。 直到第二天上午的课休,他才接着说起另一集。 从此大家养成习惯,上午课休时聚拢在一处,听莫钟书说故事。莫钟书一边说,一边模仿着角色们的动作,搞笑效果十足。也亏得当年曾有同事带了半箱的《喜羊羊与灰太狼》vcd上船,全船人员都追着看过,莫钟书也不例外,这时他还记得许多情节。 苏直终于不再挣扎,放弃了那一刻钟的读书时间,一下课就坐到莫钟书身边来听故事。只是听说他晚上仍然坚持用功到深夜。莫钟书对此也只能无奈,有时候劝他读书不能死记硬背,要找些事半功倍的捷径,比如说先把文章理解透了,再读几次也就差不多了。可是苏直听到这些的时候似懂非懂,倒是旁边的谢一鸣若有所思。 “红太狼抄起做菜的锅,狠狠地敲向灰太狼的脑袋,嘴里叫着:‘还不快去抓羊?抓不到羊就别回来!”莫钟书左手捏着鼻子逼出阴柔的女声,模仿着乡间泼妇的语调大叫,右手却从桌上拿起本书,顺手就往方睿头上拍下去。 方睿摸着脑袋哈哈大笑起来:“太逗了,几只小羊居然能把大灰狼耍得团团转!这是你自己想出来的吧?” “你太看得起我了,我可没这么大的本事,都是以前从书上看来的。”莫钟书澄清,只不过他修改了部分语言,免得同窗们听不懂。 莫钟宝好奇地问:“这书你是在哪儿看到的?”他特地回到莫府致远轩里找过,里面的藏书根本就没有什么喜羊羊灰太狼的话本。 莫钟书嘻嘻笑道:“在庄子里的时候无聊,让二柱去附近镇上的书摊租的。”就算你找二柱来问也没有用,那时二柱还不识字呢,叫他去租书,如果莫钟书不先指定书名,他就听书摊主人说哪一本好就拿哪一本回来,同一本书被他反复租借了几回他也不知道。二柱和阿贵都是在苏直来了之后才开始学认字的,莫钟书让苏直去家塾里上课,下课回来就教给二柱和阿贵,既让苏直温习了功课,又让两个小厮有了学习的机会,一举两得。 莫钟书没想到,因为他信口胡诌的一句话,莫钟宝后来真的和几个同窗分头去城中大小书店和租书摊档上搜寻,结果当然是失望地无功而返。 这段时间莫钟书觉得十分轻松。荒地那边的房子和牲口棚都造好了,湖水已经结冰。大富带着二柱和阿贵帮他管理田地,听说佃户们养的猪也开始陆续出栏。一切都用不着莫钟书来操心。这季节又不适宜户外活动,莫钟书每日只在书院里读书学琴。他的心一静,琴课上的进步倒也不小,让齐成章高兴了几天。 课堂上的功课,对莫钟书来说,自然是小菜一碟。课余的时间,除了练半个时辰的字,就是阅读从莫府带来的书籍了。他房间的书架上,堆放了许多史书,农书,医书,还有不少杂书,比如山川地理游记、传奇小说话本、奇闻异事札记之类的。 就是这些闲书,让偶然到他房间来看看的齐成章大皱眉头。他知道莫钟书课休时在给同窗们说书逗乐,不知道这孩子从哪里看来那许多稀奇古怪的故事,那些羊啊狼啊的竟然能像人似地会说话会哭会笑,难怪那些十来岁的小孩子爱听,他有几次站在门外都听得津津有味。可是他觉得不能再放任莫钟书在这些无关要紧的事情上浪费精力,每次看到不务正业的莫钟书,他心中就觉得暴殄天物般的痛惜,要是这孩子能够专心学问,以他的天分,一定成绩斐然。 莫钟书一见齐成章皱眉,就知道自己又要倒霉了,心中哀嚎一声。 果然,第二天,莫钟书在山长房里见到了一位李夫子,这位李夫子在书院里以书画见长。齐成章让莫钟书对李夫子行了礼,对他道:“琴棋书画自古便是文人应该修习的学问,从今日起,你就跟从李夫子学习书画吧,时间也是隔天一个时辰。” 又是毫无商量余地的硬性摊派!齐山长您啥时候才能有点民主意识尊重学生的人权? 不过,莫钟书对书画课倒没琴课那么抵触。这时代没有电脑没有打印机,书法就是日常生活中的一项必需技能了,就算没有这门课,他自己也要坚持练字的。至于绘画,他不是特别感兴趣,但也不反感,要是学好了,随便涂鸦几笔,就送到店里去换钱也不错。 齐成章看着他嘴角边微微露出了一丝笑意,甚至有几分跃跃欲试的表情,大感意外,幸亏他不知道莫钟书心中所想,否则恐怕真要呼天抢地了。 李夫子问清楚莫钟书只有书法方面是稍微学过一点之后,就交给他一本字贴,让他临一遍看看。 莫钟书很认真地临好字贴。李夫子看过之后,给出一个让齐成章伤心的评价:中规中矩,缺少灵气,不过以他的年纪,也算是难得了。后面两句话,还是看在齐成章的面子才补上的。 莫钟书对于李夫子的评价并不在意,他的字的确只是中规中矩而已,从没奢望要当书法家或者画家,对自己的要求并不高,能拿得出手就行了。 李夫子的课很沉闷,给莫钟书画了几朵梅花做示范图,就让他临摹,一连许多天都是画梅花,不许画其它东西,每次课后还会给他留一堆作业,下次上课前交上去,李夫子看过马上又是一番毫不留情的点评。 莫钟书知道这门课的实用性,倒是一句怨言也没有,咬着牙坚持苦练下去。 李夫子对他这态度还算满意,齐成章和王夫子听说了都诧异不已,前者还特意在莫钟书上书画课时悄悄来看过两回。 不过这样的教学方式效果不错。过了一个月,莫钟书已经能一口气画出三四朵像模像样的梅花,这让他很有成就感。 第30章 卖春联 转眼就到了腊月。(.无弹窗广告) 岁末大考结束,书院也就放假了。 莫钟书尽管心里头一千一万个不愿意,也只得收拾东西准备回莫府去。 方睿和李长义推门进来。方睿已经邀请李长义到他家去作客,李长义答应了,他家不在澄州,表舅也不怎么管束他,爱去哪儿都行,打发个人回去说一声便好。 三人临别时又约定过几日就一同上街去耍,正要上马车分头离开的时候,谢一鸣铁青着脸从他们面前走了过去。 李长义奇道:“一大早就摆张臭脸出来。谁欠了他钱不还吗?” “差不多,他的钱被这小子抢了。”方睿乐呵呵地拍着莫钟书的肩说。观澜书院的大小考都有奖赏。岁末大考,第一名的赏银是五两,第二名却只有二两。谢一鸣家境不好,没准孤儿寡母还指望着那五两赏银过大年呢,本以为是煮熟了的鸭子却突然飞到别人家去了,他心里头当然不痛快。 方睿有些幸灾乐祸:“我早就看那小子不顺眼了,只是考试总不如他,没奈何。钟书这回把他第一名的位置夺了,真是大快人心。” 莫钟书无语,他真不是故意要把谢一鸣挤下去的,这第一第二的排名在他眼里没什么区别。王夫子出题很随意,前面的月底小考,默写课文的题目,有时出现在试卷前面,有时又排在最后。莫钟书拿到试卷,也不多看,只一路写下去,遇到默写题就跳过不答。不料此次大考莫钟书把整张试卷都答完了,才知道没有默写题,可那时答卷都写好了,他总不能再删去哪一段吧? 回到莫府。莫荣添听说莫钟书考了第一,很是高兴,吩咐设宴犒劳四个辛苦读书的儿子。太太王氏也亲热地和莫钟书说了几句话以示嘉奖。 莫府最近正在给大小姐和二小姐筹备喜事。莫荣添给两个女儿找的女婿都是今年新中的秀才。这儿的商人找女婿,都偏爱有才的学子,指望着半子考个举人中个进士,将来可以提携自家。而许多所谓有才的学子,也喜欢挑有财的岳家做靠山,借着丈人的财势,好挣个光明的前程。财才联姻,各取所需。 大小姐的生母李姨娘在太太王氏面前更加陪着小心奉承,好让她开恩多给女儿些嫁妆。二小姐知道她的生母张姨娘生前和太太不对付,正使出全身解数来讨好莫荣添。不过她们也都没忘了这府里还有另一个财主,都比往日更加殷勤地往老太太那儿跑。 莫钟书正陪着老太太下棋,一见她们来,马上就找个理由躲回致远轩,把自己关在房里,看书,写字,画画,过得倒也逍遥。 老太太本来打算趁着假期多和莫钟书亲近的,见她们把人吓跑了,脾气上来,原本答应给她们的妆奁就削减了一半。几个女人自是不甘心,在老太太面前出尽法宝地赔罪,出了院子就相互指责对方害了自己好事。 一时间,后院里又闹得鸡飞蛋打。莫钟书更加闭门不出,只每天早上去给老太太请安,其余时间都缩在房里,两耳不闻窗外事。 莫钟宝来找莫钟书,想让他一起去书店,那家伙还惦记着《喜羊羊》。莫钟书不干:“你自己去吧,我要看书。”非常时期,跟你这个嫡子混在一起,不是叫另外几个庶子庶女更加眼红么?莫钟书心道。 “都放假了,还看什么书啊?”莫钟宝一把抢过他手中的书,看看封面,就扔到一边去了。 “我比你们要多学两门课呢,不抓紧不行。”莫钟书也不和他争夺,转身去弹琴。琴课和书画课,都是齐成章额外给莫钟书加开的小灶。 莫钟宝讨了个没趣,转身跑了。 吃过午饭,全府十几个主子都午休了,莫钟书才走出书房在府里溜达。[]老太太害怕他走丢了,不许他走出府门去。 今年是个暖冬,已到腊月中旬了,还没下过一场雪,这时连一丝风也没有,太阳略带些热度,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路过原来家塾的院子,莫钟书推门进去。自从卢先生离去后,莫府家塾便已关闭,现在改作客院,用来招待一些不亲不疏的不速之客,不过这时候正空着。院子里那棵枣树已无半点树叶,虬劲地枝干直指碧蓝地天空。想起卢先生站在教室门口望着蓝天叹气的样子,莫钟书的心中有点点伤感,想到他为了让莫荣添送自己去书院而特地辞馆,记忆中那个迂腐老迈的身影就有了几分荆轲的气概。 方睿和李长义就在这时候从天而降。莫钟书刚听到门房的通报,他们两人就出现在门外了。 莫荣添听说是归德候府的小侯爷到访,忙亲自出来招待,一众管事下人更是点头哈腰地迎上来,忙前忙后,十分殷勤。 莫钟书象看电影一样看着眼前的一幕,真正见识到了这时代权贵的优越性。莫荣添财大气粗,知府也屈尊和他称兄道弟地往来,不想今日还是要低声下气地巴结一个小孩子。 方睿大概对这场面早习惯了,大剌剌地点几下头当是招呼。 莫钟书带两个朋友进内院向老太太请安问好,顺便给自己请假。老太太听说他要和方睿一起出去,倒也不用担心会走丢了,便点了头,只吩咐新配给他的书童跟着好好伺候。 这澄州城里几条有名的长街都十分繁华,只是莫钟书很少能有机会出来闲逛。今日总算是托了方睿的福,他才可以在城里四下转转。他望着头顶灰蓝的天空,深深地吸了口气。空气中有炮竹和冬日阳光的味道,新年将至,他又长大一岁了。 三人在一条长街上逛了一会儿,走进一条不太大的斜街,街边的墙壁上,挂了许多一簇一簇的红纸对联,红对联下面,隔不多远就摆着一张小桌,桌上摆着一个大砚池,几只糊满了墨汁的碗,四五支大小毛笔,还有一叠红纸和一本翻旧卷角了的春联集子。每张桌子边都站一两个男子,这些人其实就是平日在街头代人写信卖字的,趁着新年,写几幅春联,让过路的行人买回家去贴。 方睿眼尖,指着一个正伏在桌子上的小身影道:“你们看那是谁?” 莫钟书顺着他的手指望去,见是谢一鸣,他也来卖春联了。谢一鸣失了岁末大考第一名的赏银,家里银钱可能紧张些,大概也是急需用钱才出此无奈之举。 三人站在隐蔽处看了一会儿,见谢一鸣的摊子也和别的摊子一样生意清淡。莫钟书有心帮他一把,想了想,就对李长义道:“你去告诉他,这样抄春联,卖不了多少钱的。咱们对课上也学了不少,叫他施展出来,根据客人的要求来写,人家说是要贴在大门口的,他就写一副合乎大门的口气的,人家说要贴在厅堂里的,他就写一副合乎厅堂的口气的,这样也许能多卖几个钱。” 李长义依言过去说了。谢一鸣的眼睛朝他们这边望了过来,脸上神色变幻几次,最后归于漠然。 李长义回来,道:“他不相信,说卖春联的都是这样的,用不着你来瞎操心。” 方睿气恼道:“真是好心当成了驴肝肺。走吧,别管这不识好歹的人了。” 莫钟书也没想到谢一鸣这般不可理喻,冷笑道:“不走,咱们也来卖,看他眼红不眼红。” 方睿和李长义正愁没处挥霍时间,自然没有不同意的,立即指挥身后跟着的几个仆从小厮准备器具。侯府家的下人果然伶俐,不但找来桌椅和笔墨红纸,还弄来一本崭新的《楹联大观》,方便少爷们挑选。 方睿磨墨,李长义裁纸,莫钟书拿起笔写了几个大字,当做是他们的广告:“诸公赐顾,言明是贴在何处者,当面便写。文用旧联,小副铜钱五文,中副铜钱八文,大副铜钱十一文。命题新作每联二十文。”他把每样的价钱定得比旁边几个摊子的都提高了一文,又加了“命题新作”一项,旁边几个摊主见不冲撞自己生意也就再没意见,谢一鸣也隔空丢了几个白眼过来。 方睿笑道:“这要来买春联的人,能有几个是识字的?你写了也白写,不如让两个人帮着吆喝几声来得好。” 莫钟书承认他说的有理,但也没把那广告扯下来,就算来的人不认得字,看着他写的字好,也有个广告效果。跟着李夫子学了一个月的书画,他的字已经今非昔比了,虽然气势上还是欠缺,但已棱角分明结构严谨。 莫钟书的书童蓝天,是刚买回来的小厮,才刚十岁,瘦巴巴的,脸上还带着浓浓稚气,相貌却难得地清俊,倒不似穷苦人家出来的,因他自己说曾读过两年书,认得些字,老太太就让他跟着莫钟书当书童。这蓝天也是个机灵的,见方睿带来的人吆喝招徕了几个客人,他就拿过桌上那本《楹联大观》,专挑些吉祥喜庆的对联念出来。 这一招还真有效,几位客人听了一会儿,就各挑了自己要的对联。 莫钟书一一写好,吹干上面的墨迹,卷好了双手递给客人。 方睿一见人家掏钱,他马上就跑过去,伸出手来等着。李长义打趣道:“不如再找个破碗来给你端着?” 方睿不以为忤:“碗太小,找个脸盆来。”后面那句是对他自己的小厮说的。那小厮就真的给他找来个大铜盆。 方睿墨也不磨了,把铜钱都倒进盆里,捧在胸前一个一个钱地数。李长义和莫钟书哭笑不得,这小侯爷是乞丐转世的? 第31章 胡家亲戚 生意开张之后,倒也不用他们太费心思,陆陆续续就有人在他们摊前停下来观望。有的过路行人本不想买,看见他们这里热闹,也暂时驻足看上一两眼,见里面是三个锦衣少年在那写字收钱,都觉得新奇。因为这时在街头卖墨的只有些读书不成又没别的出路的,在世人眼里只比那沿街讨饭的乞丐好上一丁点儿,这三个少年衣着光鲜,身边还带着几个训练有素的下人,明显就是大户人家里的小少爷,虽然不知道他们为何在此玩这勾当,但听前面买过的人说好,价钱又只不过比旁家的多要一文两文,倒有不少人让他们写上一两副春联来,更有人图有趣,简单介绍一下自家情况,就让他们作一副新联。 莫钟书应付文字上的事游刃有余,方睿和李长义收钱也收到眉开眼笑。 这时人群里挤出来一个中年男子,左手提着一副猪大肠,右手持一刀,腰间还挂着一刀,身上的衣服也泛着油光,他自称是个屠户,卖肉之余还替人家阉猪,见这边热闹,想着还从没有人专门给自家写过春联,便也来花上二十文钱要一副。 莫钟书见他手中的猪大肠不住晃荡,上面的秽物还没清理,心中嫌恶,生怕蹭到自己身上,飞快地写下两行字,让李长义递过去。 李长义见那屠户好象不识字的模样,便好心地念给他听:“双手劈开生死路,一刀割断是非根。”旁边听了的人都大声赞好,一个书生打扮的人还夸这联写得贴切幽默。 屠户听得欢喜,遂把手里的东西往桌上一顿,豪气地道:“小哥,这副大肠我也送你了,拿回家去叫家里卤了加菜。” 莫钟书不提防他这么一手,见那大肠上的几点秽物往他这边溅了过来,吓得直往后退,倒又引得前面的人群哄笑起来。 莫钟书一边跟朱元璋道歉,把他万岁爷的对子贱卖了,一边纳闷,自己上辈子虽然也爱洁但还没夸张到这地步,难道说莫府这几年养尊处优的庶子生活把自己也改变了? 这时候又来了一个年近六旬的男子,头发半灰半白,慈眉善目,一身长袍虽已半旧,却是好绸缎的料子做的。莫钟书度着这人仪表斯文,不象是来买春联的,只是见他年高,便请他在对面坐了,问道:“老爷爷是要买旧联,还是新作?”老人答道:“新旧不拘,老朽家里是开药店的,只要求以药名入联即可,不知小哥能写几副出来?” 这题目颇有些难度,难在寻常人只知道区区几个常见药材的名称,要把这几个词嵌入联中,着实不易。莫钟书沉吟片刻便提笔,饱蘸了墨水,一行行写起来。一连写了十多联才罢手收笔。 老者接过来一看:“桃仁杏仁君子仁仁心救人,天仙凤仙威灵仙仙方济世。”上下两联二十二个字,竟然嵌入了六个药名,着实难得。再看下面两联: “杏林春意暖独活灵芝草,橘井活人多当归何首乌” “海龙海马通大海,红花红藤映山红。” 那老者只读了几联便抚掌大声叫好,围观的人便也纷纷夸赞莫钟书人小才高,才思敏捷。 莫钟书腼腆一笑,团团做了个揖,谦逊了几句。其实这些全是他以前无聊时上网看来的,现在还隐约有些印象,这几年又囫囵吞枣地读过两本药书,勉强记住了几个药名,这时候两相联系起来,凑到一起就是了。 方睿亦为朋友感到自豪,但也没忘了收钱,客客气气向这位老人讨要两百文润笔费。 老者笑着伸手掏钱,却突然脸色一变,莫钟书见了便猜到他多半是身上没有零钱,正想说句话圆个场子让他走算了,反正他们摆这个摊子也不是想要挣钱。(.好看的小说) 老者却不等他开口,就笑道:“如此好联,岂只值二十文一副?”他递给方睿一张纸,竟是一张十两的银票。他又把十多副对联都卷好放进了袖子里,对几人点了点头,施施然去了。 傍晚收摊的时候,方睿手里的脸盆已经堆了半盆铜钱。李长义问方睿:“你数没数清楚?一共多少钱?” “一共六百四十二文大钱,还有一张十两的银票。”方睿毫不含糊地道。 莫钟书看了看谢一鸣那边,这一下午不知道他有没挣够一百文,看他衣衫单薄还是有些可怜,便背着李长义悄悄跟方睿商量:“要不,你给他送点钱过去?”李长义忠厚,要是让他送钱去,一定会做得比较妥当让谢一鸣坦然接受,但是方睿就不同了。 方睿没好气道:“咱们辛苦挣来的钱,凭什么要送给那不识抬举的小子?十两银票归你,我和长义平分这些铜钱。” 莫钟书不愿意,他还想用这些铜钱去砸谢一鸣呢,银票轻飘飘的,扔出去无声无息,太没气势了。两人争执几句,已经走到谢一鸣面前了,还没争出结果来。 方睿把铜盆交给他的小厮,自己却从袖里掏出一锭白银,掷到谢一鸣前面的地上,石板地面发出一声脆响:“嗟,来捡,赏你的。”莫钟书板着脸忍笑,知他者方睿也。 谢一鸣的脸瞬时涨得通红,转眼间又变得煞白,十分精彩。 莫钟书再也忍不住,加快脚步,一转过街角,就蹲到地上去大笑了一气。方睿笑完了,又吩咐小厮原路回去,看看那银子捡起来没有。 那小厮去了片刻回来,报说银子已经不见,他特地找旁边的人确认过,证实是被谢一鸣捡起来了。 “面儿上装得清高,背后不也吃那嗟来之食么?”方睿冷笑。 李长义目瞪口呆:“你们俩是故意作践他的?!”他脸上是毫无掩饰的气愤。莫钟书还记得他那次酒后吐真言,想来他家境况也不甚好,不然他父亲也不会去当海盗了,难怪他的气愤中带着物伤其类的悲哀。 莫钟书连忙解释:“是故意耍他,但没有作践的意思。要是他能正确认识自己,根本就没那么多事情。”他顿了顿,用力搂住李长义的肩膀,加重语气道:“你是我们的朋友。”谢一鸣心比天高,志大才疏,背地里那种小人行径更叫人厌恶。而李长义忠厚朴实讲义气,他不希望失去这个朋友。 第二天,是莫府大小姐出嫁的日子。一大清早,天上就开始飘雪,混着一轮又一轮的爆竹碎屑漫天飞舞。整个莫府都陷入里欢庆的海洋里,迎亲的队伍到后,莫钟玉把身着大红嫁衣的莫娇背进了花轿,莫钟书几兄弟跟在后面相送。花轿终于在响震九天的唢呐声喇叭声锣鼓声和爆竹声中,从莫府的正门出去了。莫钟书目送花轿远去,舒了一口气,最能闹事的两只巴掌去了一个,剩下的一个总拍不响了吧,他暂时可以耳根清净几天了。 莫钟书转身回自己的书房,才刚坐下,就有人来说太太那边有请。 到了王氏那儿,只有她和她的姐姐胡太太在房里。莫钟书一进去,姐妹俩就用眼睛翻来复去地给他称了斤两。胡太太还和颜悦色地问了他的学业进度,又关心他的生活起居。莫钟书心中生疑,面上却依旧冷淡应付,好容易听得太太一声令下他就退了出来。 新年到了。 大年初二,胡家太太带着她的两个孩子上门拜年。莫钟书和莫钟宝便又在老太太那儿见到了胡家兄妹。 胡景明今年已经十二岁了,不再上学念书,不过他说他现在过的比上书院的时候还要悲惨,天天被拘在家里,每天先是跟着祖父学习两个时辰的医学理论,然后就到回春堂大堂实习并认识各种药材,晚上还要在灯下背诵各种药方,稍有错漏就要受罚。 胡家是杏林世家,经营着几家大药房。胡家老太爷胡诚瑞从前曾经做过宫里的太医,不但医术高明,还很圆滑会做人,历经三朝宫廷变故和几次官场大换血,他仍能全身而退,如今回到澄州,只专心经营着几处药铺,很少出诊,也不怎么出外应酬。 胡景明继续他的血泪控诉:“前几天老爷子上街回来,又把我叫去好生训斥一顿,我当时还一头雾水,隔天才知道是你这小子捣的鬼。”他手指着莫钟书咬牙切齿。 莫钟宝奇道:“五弟整天足不出户的,怎么惹上你了?” “他那天给我们老爷子写了一堆对联,老爷子就夸他知药名懂药理了。” 莫钟书恍然大悟,那个买药名春联的老者就是胡诚瑞。不过,他们之前从没见过面,胡老太医怎么认得他?他又想了好一会,蓝天过来给他们添茶水,他才猛然想起,澄州城里各家仆役的衣帽颜色式样都各有特点,胡老太医见了蓝天身上的服饰,自然知道他是莫府下人,也就不难推断自己是谁了。 “不过你小子也别神气得太早,老爷子这些天一直在嘀咕着怎么样才能把你拐去做徒弟呢。”胡景明还是很讲义气的,虽然气恼,但还不忘给他通风报信。 第32章 罗姨娘 莫钟书对这个消息倒没太大的反应。莫荣添还等着他去考科举功名来光耀门楣呢,决不可能让他半途改道去学医。胡家跟莫家是姻亲,胡老太医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怕是转着别的念头吧。再联想到大小姐出嫁那天,胡太太突如其来又无微不至的关怀,莫钟书也就差不多接近真相了。 胡老太医也和别人一样以为他莫钟书是天纵奇才,见才心喜,想趁着他如今功未成利未就,先下手为强,把他抢去做乘龙快婿?至于人选,九成九就是胡美媛了。 莫钟书心中冷笑,把我当成潜力股来抄底了?亲爱的投资者,高收益的股票后面往往隐藏着高风险,投资请谨慎,当心我跌跌不休叫你血本无归。 不过莫钟书毫不担心,这事有老太太给他挡着。老太太与太太不和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绝对不会允许莫钟书娶王氏的甥女。再退一万步,他腿上长脚,关键时刻跑路就是了。 莫钟书心中理清思路,继续看莫钟宝与胡景明下棋。这两人倒棋逢对手,是一对知音,下起棋来一个比一个慢,棋子捏在手里恨不能攥出水来才肯落下。莫钟书看得没趣,随手拿过老太太放在炕头的一本佛经看起来。 胡美媛歪头看了眼他手中的书,立刻叫了起来:“五哥哥真厉害,连佛经也会读!”好象会读佛经是多了不起的事情似的。莫钟书下意识地摸摸脑袋,要是他剃个光头,胡老太医会如何作想? 莫钟宝头也不抬地道:“你五哥哥本事大着呢,什么书都能看,拿起书来就能坐上半天。” 那边陪着老太太说话的王氏和胡太太也望了过来,话题就顺势转到莫钟书身上,不外乎就是胡太太夸他聪慧会读书,老太太自谦说他就是个书呆子除了读书什么都不会。[]莫钟书听得满意,百无一用是书生,书呆子这顶帽子戴得越稳,对他就越有利。 胡美媛一直用崇拜的目光望着莫钟书。莫钟书也留意到小姑娘亮晶晶的眼神,寻思着有这样眼神的人都不会傻,就想撺掇她去跟她祖父学医,免得老先生再打自己主意。 “五哥哥,读书辛苦吗?”小姑娘问。 “不辛苦,又好玩又有趣。”这话倒不是骗人,他从上辈子起就觉得书中乐趣无穷。 “那我哥哥怎么整天叫苦喊累的?是不是因为他太笨了?”小姑娘不理会胡景明丢下棋子朝她瞪眼睛,还在一个劲儿地问。 “那是因为他还没发现其中的乐趣。”莫钟书十分积极:“不信,我们现在就找本书来读读看。”他叫来蓝天,让他去书房拿《内经》和《本草》过来,翻开书,给她读了几行,又逐字逐句地给她解释,末了合上书,道:“看,这书有趣吧?才这一会儿工夫,你就知道了人拉肚子最常见的原因是什么,吃什么药就能治好,要是你天天看书,那你能知道多少学问?又能医治多少病症?” 拉肚子的原因当然不止他们刚刚读的那一点,真正想要行医治病也不能光看这两本书,不过那些自然有她祖父来传道授业解惑,用不着他一个外人兼外行来闲操心,他只管把小姑娘诱拐上路就万事大吉。 小姑娘眼睛眨啊眨的,最后点头赞同他说得对。 这时的胡美媛才刚刚开始跟着家里的女先生学了几个字,回家之后却就嚷嚷着要看医书,倒把她家里人唬了一顿。待到弄清原委,她祖父倒也真的费了心思来教导她,一边教她认字读写,一边开始讲解医书典籍。因为她年近小记性好,又被莫钟书忽悠起满腔热情,学得倒比她几个哥哥都更快更好。她祖父以为她在医学造诣上很有天赋,便对她寄予厚望,从此在她身上倾注更多的心血,对几个孙子的要求倒放松了些。 从大年初一开始,一连着几日都是阴天,到了初八却下起了细雨,虽然不是很大,被刺骨的寒风卷起,扑在人的脸上,或者从衣领往身子里钻去,马上就能叫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着实是不宜出门的坏天气。连日来络绎不绝的客人终于少了。忙着迎来送往的人们便也松了一口气,享受起年节里难得的清静来。 老太太和莫钟书正在对弈,老太太落下一子,莫钟书看得真切,也忙要落子去堵她后路,不料他手刚触到棋子,老太太突然道:“我不走这一步了。”边说边伸手想要把才刚放下去的棋子又拿回来。莫钟书哪肯放过这好不容易才逮着的机会,忙按住她要捡棋子的手,一个劲地嚷着:“落子无悔!落子无悔!”老太太也不肯依,一老一少就闹作了一团。 老太太是故意卖个破绽,假意反悔,逗引一向稳重斯文的莫钟书发急来闹,她好享那天伦之乐。 莫钟书看出了老太太的用意,他其实并不爱棋,对于输赢也无所谓。只是为了要哄老太太开心一笑,便也配合着作这彩衣娱亲之举。 这时候门口的丫鬟通报道:“罗姨娘来了。” 话音刚落,一个妙龄女子就走了进来。她一身素色衣裳,身上少有首饰,却更加显得她弱柳扶风,娟秀可人。 莫钟书不知道她是莫荣添的第几房妾室了。这几年死了几个,又添了几个,听说太太王氏还卖掉了两三个。说起来莫荣添的口味还真是丰富,莫府后院里燕瘦环肥,什么样的女子都有。 这个罗姨娘,听说家里是澄州乡下一个小镇上开小酒楼的,莫荣添偶然去那个镇上办事,遇到了她,几天之后就一乘小轿子抬回了莫府,算是个贵妾。 莫钟书此前只知道皇帝的小老婆有三六九等之分,现在才知道原来民间财主的**也有贵贱之别。他的生母苏姨娘原是莫府的丫头,做了妾也是贱妾,府中好几个姨娘也是一样,有两个出身青楼的就更卑贱了。可这罗姨娘没有签过卖身契,是莫荣添用轿子抬进来的,身份地位就比别的妾高出许多。不说别的,敢这样闯到老太太房里来的妾室,她就是独一无二的一个。 “哟,下棋呢,我也来和五少爷对弈一局,可好?”她望着莫钟书言笑晏晏。 莫钟书望着她温婉和善的笑容,猛地想起了过去生物课上的一个词--保护色。动物外表颜色与周围环境相类似,这种颜色叫保护色。自然界里许多生物就是靠保护色迷惑敌人,在生存竞争当中保存自己的。早年他也给自己上了一层暴戾的保护色,为了几颗小石子就把一个来附馆求学的小孩子打出鼻血,以至于直到今日莫府里的不少下人仍然不敢在他面前放肆。这温婉和善弱不经风就是罗姨娘的保护色? 他不相信罗姨娘的内在会和她的表面一样柔弱,要知道这时代没有人权保障,做妾就等于是将自己的身家性命交到了别人手里,一般过得去的人家都不会这样糟蹋自己的女儿,可她却自己上赶着来了,那她所图必然极大,那是什么呢? 莫荣添是个纯粹的生意人,除了钱就一无所有了,这女人是为了钱财而来? 莫钟书心中隐隐生出一点点兴奋和期待。终于要开始了吗?如今莫钟玉已经长大成人,莫钟金完全失了莫荣添的信任,莫钟银最大的依仗张姨娘已经去世,他本来以为这一场大戏已经唱不起来了,没想到上天又派来实力更强的演艺派明星加盟,已经没有悬念了的戏码又将掀起了新的高潮。他仿佛听到了好戏开场前的锣鼓声,马上就有好戏看咯。 罗姨娘的棋风很稳,莫钟书和她连战五局,两输三赢,才慢慢品出味来,这女人的棋艺比他高出太多了,可是她却不动声色地给他让棋,相让的痕迹遮掩得很好,虽然最后的结果是莫钟书赢了,可是中间险象环生,并非一帆风顺的取胜,让人错以为他们旗鼓相当。如果换了别的七岁小孩,恐怕会因此就把她当成知己惺惺相惜了吧? 莫钟书手里把玩着光滑的棋子,琢磨着罗姨娘刻意讨好究竟是为了哪般。他在莫府里只是一个没有了生母的庶子,除了会读几本书之外就再没别的长处。他可不会幼稚到以为罗姨娘是喜他年幼可爱才格外友善。她是想借自己靠拢老太太? 她进府也有两三个月了,不可能不知道这府里的局势。老太太和别家府里的老太太不同,早就撒手不管事了,她不是莫荣添的生母,对莫荣添毫无影响力。莫非她也和刘姨娘一样盯上了老太太手中那小金库? 要是这样,她的对手就是愚蠢的刘姨娘了。莫钟书不关心她们谁能最后胜出,反正又不是他的钱,谁拿去了都一样。 他转头看向老太太,她头上的白发比去年又多了一些,额上的皱纹似乎也更深了。希望这些女人们的争斗不要妨碍了老太太的晚年安康吧,莫钟书暗暗祈祷。 第33章 佛跳墙 莫钟书正想着,突然就接收到老太太的目光,当中是难以掩饰的担忧,不由得摇头失笑,自己太杞人忧天了,老太太是谁啊,她不去算计别人就好了,能算计她的人大概还在天上伺候着王母娘娘呢。 要是罗姨娘和太太或别的几个姨娘斗法,莫钟书很乐意旁观。可是她把目标锁定在自己身上,他没兴趣奉陪。 看着对面还在温声细语的罗姨娘,他很想直截了当地告诉她:“你找错对手了。”不管你的目标是什么,我莫钟书都不屑于与你相斗。 真让人郁闷,他觉得自己已经把态度表示得很清楚了,为什么这些人还喜欢找上他? 莫钟书一下子就兴味索然,观火须得隔岸,如果大火烧在家门口,那就不好玩了。刚才的兴奋瞬间消失殆尽,开始琢磨对方接下来可能采取的手段了。 上辈子的父母有个好朋友,政治系的教授,他经常来家里和父母一边喝茶一边天南地北地闲聊。他们聊的内容很多很杂,不管是一条新闻,还是一个电视情节,只要有争斗,他们都可以联系到《三国演义》和《孙子兵法》上去,上纲上线地分析一番取乐。他有时也会在一旁静听,听了就跟着傻笑,可是笑完了回味起来却又觉得很有道理。 人类历史发展了几千年,可是不论古今中外,不论世界大战还是地区冲突或者商战情战等等,所有的争斗归结起来不外乎就那几种,用到的谋略计策都可以用三十六计来概括。 这些年来他冷眼旁观,莫府里的情形亦是如此,想来罗姨娘再高明也超不出这个范畴。 她们之间那些明争暗斗大小动作他都看得明白,稍加思考也能想得出对策,只是他自认为是条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整天挖空心思地算计别人在他看来就是浪费生命。他珍惜生命,苏姨娘拼尽全力把他生下来不是让他与这种人周旋的,才懒得为这些人浪费脑细胞。 总而言之,他的办法就是一如既往地以不变应万变,退避三舍,瞅着机会就戏弄她们一下。 这天罗姨娘又来了。她一进门,莫钟书便跟老太太谈起了书画。他以为罗姨娘家里是小镇上开酒楼的,顶多算个小家碧玉,对这些所谓高雅艺术应该接触不多,找个她不能插嘴的话题,晾她半天,也许她就不来自讨没趣了。 哪知道罗姨娘谈起这些来头头是道,提到当世名家的画法流派更是如数家珍,显然是下过一番苦功的。她口中说着,手上还不停,殷勤地给老太太捏肩捶腿。 莫钟书瞟了她一眼,话风一转,开始说起了南北美食。罗姨娘真是家学渊源,虽然十指纤纤不沾阳春水一般,厨房里的十八般武艺也是样样精通。莫钟书会做的菜式不多,但过去走南闯北,吃过的特色美食不少,还曾经是几个美食论坛的常客,看过的帖子林林总总数不清,虽然动手能力不强,理论知识却是丰富之极,此时便随口道些出来。 罗姨娘很是诧异:“五少爷怎么懂得这么多?”君子远庖厨,富贵人家的少爷本该连厨房里的家什都不认识几样,且他满打满算也才七岁。 莫钟书一脸谦虚:“我是从曾祖父留下的藏书里看来的。” 罗姨娘马上就夸赞他聪明好学,小小年纪就满腹经纶。 莫钟书前面花了那么多力气来铺垫,可不给她歪楼的机会,马上又把话题扭了回来,开始大谈特谈“佛跳墙”的美味。 罗姨娘茫然:“佛跳墙?我没听说过。” 莫钟书淡淡一笑。天下事你没听说过的多了。(.好看的小说) “据说,某高僧外出远游,夜宿旅店,正好隔墙人家以此菜宴奉宾客,高僧嗅之垂涎三尺,顿弃佛门多年修行,乃跳墙而入要求同享。‘佛跳墙’即因此而得名。这菜有诗赞曰:‘坛启荤香飘四邻,佛闻弃禅跳墙来。’”莫钟书煞有介事地念了两句,又摇头叹道:“可惜呀,咱们府里几个厨子厨娘都不会做。别说是我,就连见多识广的老太太都没能尝上一口。” 罗姨娘果然上钩,以为是个拍马屁的好机会:“老太太也想尝么?那你给我说说做法,我明天试着做做。” “这菜可不简单,要用到几十种原料,花费许多工夫才能做好,我可不敢劳烦姨娘。”这就叫欲擒故纵。 “不劳烦,不劳烦,我正想愁不能孝敬老太太呢。” 哼哼,这可是你自己说的。莫钟书等到了这一句,便不再卖关子。他先说做“佛跳墙”要用到的原料:“鸡鸭、羊肘、猪肚、蹄尖、蹄筋、火腿、鸡鸭肫、鱼唇、鱼翅、海参、鲍鱼、干贝、鸽蛋、香菇、冬笋。”还有几样他实在记不起来了,不过又不是他自己要做,如果做出来的味道不好只能怨罗姨娘厨艺不精,怪不到他一个七岁小男孩头上。 罗姨娘一一记下了这许多材料。莫府有的是钱,找全这些材料也就一句话的事。 莫钟书接着说“佛跳墙”的做法。 罗姨娘听得前面几步又煎又炸的,不知不觉就皱了眉头,旋即又赶忙松开。油炸过程中操作者稍不小心就会被溅起的油星伤着,产生的油烟更是美容大忌。可是刚才已经说下大话,现在已没改口的余地了。 莫钟书把做法全说完了,做出一副垂涎的表情,对老太太道:“咱们就拭目以待,等着罗姨娘大功告成吧。” 老太太点点头,也用期待的目光看着罗姨娘。 等罗姨娘走了,老太太才问莫钟书:“你编这么多话来干什么?”这菜老太太也没听说过,还以为又是莫钟书瞎编的,他从小就喜欢用这一招作弄人,老太太只觉得好笑。 莫钟书嘻嘻笑道:“不这样她在这呆着碍眼,明天她准不来了。” “怎么见得?” “那‘佛跳墙’可不简单,想要大功告成起码要在厨房里忙活了一天。” 可是第二天,直到老太太和莫钟书吃完了晚饭,还不见罗姨娘来大功告成,想来是做砸了。 到得第三天晚上,终于有一坛子“佛跳墙”送上来了。伺候饭菜的丫头一揭开坛盖,便有酒香扑鼻而出,直入心脾,盛出来的汤色浓褐,喝到口中却厚而不腻。更妙的是酒香与各种食材的香气混成一团,热气腾腾,香味四溢。把里面的材料捞出,吃起来软嫩柔润,浓郁荤香,又荤而不腻,各种食材的味道互相渗透,味中有味。 莫钟书以前曾在福州的酒店里吃过这道菜,不过不知道是酒店偷工减料了还是这时候心情够好,吃起来比过去的要美味数倍。 莫钟书见老太太也吃得极是满意,唯恐天下不够乱,忙让丫头拿来三个大海碗,满满地装了三碗,叫她们给莫荣添,太太王氏,还有莫钟玉那儿各送一碗过去。 莫荣添和太太王氏吃过之后都派人来说味道很好,夸了几句。 莫钟玉的妻子于氏已身怀六甲,正没胃口不思饮食,这一大碗却吃得极香,就差没伸舌头去舔剩下来的空碗了。 太太王氏听说了之后,当然不会放过折腾罗姨娘的机会,当即就叫人传话让她第二天再做。 罗姨娘不耐烦再做,便把做法细心教了厨娘。可是厨娘做好端过去后,大少奶奶于氏却说味道差远了,连筷子都没动一下。太太王氏便打发了亲信去厨房盯着,要罗姨娘亲自动手。 罗姨娘哭丧着脸去找莫荣添诉苦,为了让他看自己被热油溅伤的手背,她硬是忍痛几个时辰不肯敷药。莫荣添虽然心疼小老婆,但他也和这个时代大多数的男人一样,更加宝贝嫡孙,尤其现在于氏怀的可是他的嫡长孙。于是他只温言安慰罗姨娘几句,再送了她几样金银首饰当补偿。 莫钟书听得这个消息,大乐。看你罗姨娘还敢不敢再来烦我?要是敢来,我就再教你做几道费时费力的菜。 罗姨娘恨得咬牙切齿,可也没放弃对莫钟书的情感攻势,虽然她人被困在厨房里出不来,却还能让人把点心送到外院莫钟书的书房去。 可是她不知道,莫钟书自从自己的满月宴上认识了这一大家人之后,除了在老太太那儿还能放心吃上几口,别人送到他手上的吃食从来不沾口,直接就扔了。 日子慢悠悠地过去了。一日接一日,终于到了正月十五。 莫钟书高兴起来,元宵节一过,这个年也就算过完了,他要回书院去啦。 他连夜收拾了行李。 第二天一早,老太太听说莫钟书要提前去书院,一反常态地马上点头。这个罗姨娘象块狗皮膏药一般撕不掉,老太太一直在担心莫钟书会被她蒙骗教唆与自己离心,因此一听到莫钟书要去书院,她一颗心反而安稳了,只吩咐书童蓝天跟着过去好生伺候,就催着他赶快动身。 书院要出了正月才开学,偌大的学子宿舍里除了他们主仆俩,一个人影都不见,蓝天吓的寸步不离地跟着莫钟书。 第34章 重返书院 学子宿舍里一片空寂。(.无弹窗广告)一阵阵山风吹过,门窗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响。 莫钟书是个成年人的灵魂,自然不害怕。他看着正在擦桌椅的蓝天,心里琢磨着这个书童身上到底藏着些什么故事。 突然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蓝天的脸色都变白了。 脚步声就在他们房间的门前停下,接着响起了一阵拍门声。蓝天吓得一下子瘫坐在地上。 莫钟书无奈,十来岁的孩子本应是最大胆活泼的时候,这蓝天却象个没胆的,平日里看着也挺机灵,这时候脑筋却不会转了。他也不想想,他自己才十一岁,莫钟书更是只得七岁,依着老太太平日对莫钟书的紧张劲儿,怎么可能会放心让他带个小书童就提前回城外偏僻的书院,肯定会安排其他的人跟去。 “五少爷!五少爷您在里面吗?”是二柱的声音。他一直和大富与阿贵在牧场里张罗,老太太竟然把他也召回来了。 蓝天一下子就活过来了,跳起来去开门。二柱和莫府的一个厨子正站在门外。 厨子是带着肉菜来的,打个招呼就去后面寻个小厨房忙活了。 夫子们都还没回书院,莫钟书也就没了管束,二柱又带来一辆马车,他便天天往牧场那边去。 过年前,莫钟书就让大富去人市上买了十个男仆。牧场和农田不同,负责看管的人稍不用心就会损失惨重,莫钟书权衡利弊,觉得还是用自己的奴仆比较放心。 大富后来去莫府里向莫钟书汇报去年卖生猪的收成,顺便禀告说,人牙子还送了两个仆妇和三个小孩子,都是这些男仆的家眷。莫钟书当时就惊讶,买十送五,也太大方了吧?听了大富的解释才明白过来,那三个小孩子的年纪与莫钟书相仿,还得吃许多年饭才有力气干活,根本就没人要这些只会消耗米饭的小家伙,人牙子也不愿意留着他们白吃饭,才把这些“滞销货”和他们的父母捆绑在一起销售。 大富把人都安排在牧场里,两个仆妇一个负责做饭一个负责洗衣,十个男仆正在用盖房子剩下的泥砖筑围墙。 莫钟书走过去看,那墙筑得比个成人还高,忙把大富叫过来,用手在他身边比划着道:“这围墙是拦住牛羊不让它们跑出去的,没必要修得这么高,大概到你腰部就差不多了。” 大富不好意思的搔搔头:“那天五少爷说要注意防盗,小的就想着建高墙了。”自从知道他自作主张地买下的荒地难以收拾,大富的言行就总有些小心翼翼的。高墙或许能挡着几个小贼,可是一千多亩的牧场,要建高墙得多少砖块?成本上太划不来了。 莫钟书望着大富一脸恭谨严肃的表情,自觉不该再说他不对,只道:“一半高度就可以了。全砌好之后,如果还有剩余的砖块,再回头加高吧。” 莫钟书看过那十个男仆,年纪都在二十到四十之间,都是在大家富户里当过奴仆的,行事进退之间很有规矩,回答问题也有板有眼。 但莫钟书还是很失望,他本来希望找的是对喂养牲畜在行的羊倌,而不是端茶递水的小厮。不过这些人个个都身强力壮的,小时候又都曾放过牛或养过羊,想来大富挑人的时候已经费了不少心思。想想也是,但凡有点本事的人,谁愿意卖身为奴?哪个主人又愿意把能帮自己生财的仆役卖给别人?想通这一点,莫钟书又打起精神来,既然买不到现成的,他就要自己培养人才。[] 那二十多只兔子,已经在一个佃农家里生儿育女,繁衍成百多口的大家庭了,现在被接了回来,安置在一个大笼子里。三个小孩子把它们当成了宠物,每天好草好料的伺候着。见莫钟书走近,三个孩子都很紧张,生怕少爷要怪罪他们,更怕这小少爷要把兔子夺走。 他们怯生生的目光让莫钟书有些心酸。奴仆的孩子,一生下来就注定也是奴仆,一辈子不得自由,任由别人买来卖去,身价甚至还比不上一只小猪。重生以来他头一次觉得上天还是厚待自己的,虽然没有了亲人,但起码的自由和尊严还在。 莫钟书圈出一块两亩大小的草地来,让阿贵和二柱安排人扎好篱笆,就让人连笼带兔抬了进去,把笼口打开,任由兔子们自由进出。兔子的繁殖速度快,喂养的工作量太大,还是让它们吃自助餐比较省力。 兔子们乍得自由,就撒腿在草地上乱跑。真抱歉啊,我没法给予和你们的澳洲亲戚一般的自由。莫钟书望着它们欢快的舞步,心里筹划着的却是再过多久就可以卖出第一批兔子,以及将会带来多少进帐。 三个小孩子在一旁眼巴巴地看着。虽然莫钟书不愿意使用童工,但既然人家主动请战,他还是顺应民意好了,便对他们道:“你们每天检查看这些篱笆有没有松动的,要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就告诉大人,让他们帮着修补,知道了吗?”三个小孩欢呼一声,神色郑重地接受了任务。 莫钟书又迈开小步,巡视了牧场一遍。初春的牧场虽然早晚还很寒冷,却也处处有了春的气息。去年播下种子的牧草已长到他的膝盖高了,郁郁葱葱的。而那被一把火烧光了的野草,亦已重新萌芽,贴着地面钻出了几片绿油油的小叶,生机勃发。 莫钟书望着这一片土地,想到过不了多久,这片土地就将成为牛羊的乐园,耳边仿佛已经听到了羊群牛群发出“咩咩”“哞哞”的叫声,心中喜悦,能在这里实现上辈子的梦想,总也是一件让人欣喜快慰的事。 他又找来大富:“把老太太庄子边上那八十多亩的地也卖了吧。”接下来要买小羊羔和小牛犊子,还要买鱼苗以及小鸭小鹅,手里头的钱肯定还是不够。 大富想了想,道:“现在小麦才刚返青不久,能不能再等上两三个月?到了麦子基本成熟的时候,可能价钱会更好?” 莫钟书明白他的意思。那块地买来时,田契上明明白白写着是“下等田”,经过几年的轮作改良,已经和上等田一般无二了。如果现在卖田,恐怕人家会用田的等级来压价,但等多几个月,田里沉甸甸的麦穗就是最有说服力的宣传广告,再要高价就容易了。他便点点头:“这事你看着办吧。” 忙忙碌碌中,十多天就过去了。 书院里的学子陆陆续续地回来了,大厨房里也已经开火,莫钟书便把莫府的厨子也遣回去了。 听说齐成章一家也已回到山顶上那个别院了。莫钟书忙把琴找出来,每天练完字后自动自觉地折磨自己和邻居的耳朵半个时辰。这一个多月他就没摸过琴,手法更加生疏了,齐成章见了准要吐血,还是先热热身比较妥当。 他这手准备十分必要。新年后的第一节琴课上,莫钟书发现,小别一月的方睿琴艺已是突飞猛进,齐成章拈须而笑,面露满意,让他过关。轮到莫钟书的时候,齐成章的面色就一下子黑得可以滴下墨汁来。莫钟书不由得万分庆幸没有让齐成章听到他前几天的琴声。 李夫子看了莫钟书交上去的字画,给他的评价依然是“灵气不足,匠气太过”、“难成大器”。莫钟书听了倒也不伤心,虽然他天天都坚持半个时辰的练字,隔三岔五也画上一会儿,但艺术这玩意没有勤能补拙的说法。他有自知之明,他本来就只是一块烂泥,除了齐成章再没别人会想要把他扶上墙去。 李夫子听说了莫钟书在街头卖春联的事,一连串地说了几个“胡闹”。莫钟书腹诽:“卖春联是胡闹,但如果卖的是题书画的折扇之类,是否就高雅了?”想到这他心里倒有些跃跃欲试起来,琢磨着什么时候把李长义和方睿也鼓动起来再去卖艺。 唯一对他满意的,大概是王夫子了。玩了一个长假,许多学子的功课已经荒疏了,但莫钟书还是那个出类拔萃的优秀学生。虽然莫钟书尽力让自己表现得落后谢一鸣一点,许多同窗还是觉得好奇,谢一鸣的遥遥领先是因为他整天书不离手,可是莫钟书的出色却让人觉得怪异,就连莫钟宝也跑来问莫钟书:“虽然你天天看书,可看的都是杂书闲书,没见你什么时候用过功啊,真不知道你的学问是从哪里来的。”莫钟书翻个白眼,心里答道:“我用功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里混呢。”他觉得理所当然,区区一个长假怎能让他遗忘连奈何桥上那一趟都没能磨灭的东西呢。 李长义回到书院,跟莫钟书诉苦说侯府里规矩大是非多,简直就不是个人呆的地方。莫钟书又翻白眼,忍不住道:“什么时候把你绑到莫府里呆两天,你就知道什么才叫不是人呆的地方。”归德候府里只有方睿一个小少爷,世子之位无可争议,所谓是非不过就是一群女人争风喝醋罢了。莫府里可是子弹与血泪横飞。 第35章 犯奴 莫钟书好奇地观望着眼前的热闹场所。(.无弹窗广告) 这是一处开阔的场地,中间一条东西通向的马路,两边用木头圈起两排整齐的围栏。围栏里头关着的是牛马驴等畜生,围栏外头便是一些由人牙子领着的,或大或小的男男女女。有的腰上还插着牌子,上头标着价格。看起来,就跟那围栏里头的畜生一般无二。人声鼎沸喧闹,不时有牛马之声充斥其中,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子牲畜的腥骚之气。 跟在他身边的大富口中不停的介绍。在柳庄口人畜交易市场,一个能劳作的年轻壮汉的价格,一般也就七八两到二十两银子之间,这已经是最高了。像一些普通的丫头小子,基本上就二三两银子的事,年纪太小了不值钱,年纪稍大的也不值钱。一般是十一二岁的孩子,最好卖价。因为这个年纪,基本上能看得出来以后会长成什么样,而且这么大的孩子,既好教规矩,也能马上着手干活。不过这些,都是普通人的价格,就是除了会吃饭外就只剩下一双手和一身力气罢了。这样的人在哪儿都是一抓一大把,价格肯定高不起来。所以,只要稍出挑点,或是有点特别的,那价格自然就不一样了。 莫钟书点点头,物以稀为贵,在什么时候都是一样的道理。他们今天来这儿的目的,就是想给他的牧场淘一两个比较特别的好货色。 养鱼养鹅养羊,要是养得好当然财源滚滚,但鱼、鹅和羊都是活物,会生病会死,要想大规模地饲养赚钱,总得先配备一两个兽医之类的技术人员,单靠他自己看几本农书摸着石头过河,实在不是个好办法。但是大富说人牙子那极难遇到这样的人才,听说府衙有一批犯奴要处理,时间又正好是书院的休沐日,建议来这里碰碰运气。[.超多好看小说] 犯奴,是被官府判定终身为奴的犯人的统称,说是犯奴,倒不一定真是他们自己犯下了什么难以饶恕的罪行,听说不少是一人犯事被官府抄了家,他的家人也受了连坐被判为犯奴的。莫钟书今天就是想来看看这些惨遭连坐的犯奴中有没有合适的。 大富停下了脚步,示意莫钟书地方到了。周围的围栏全是原木的颜色,唯有府衙专用这一处的围栏刷上了朱红色的油漆,并且两边还立着两个皂衣衙役。围栏里头关押着待卖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约有六七十个。围栏外站了四五个人,不知道是来看热闹的还是有意要买犯奴的。 大富走过去,拉住其中一衙役询问道:“官爷,今儿卖的都是些什么人?”边说边往衙役手里塞了块碎银。 莫钟书站在旁边,把他们的小动作看得清楚,不以为然地抽了抽嘴角。这黄白之物还真是开路先锋。他可以给服务行业者小费,但还真不习惯给公务员行贿,虽然这行贿数额极小。 那衙役袖了银子,又看他们衣着光鲜,象是个有钱的,便逐一地给他们详细介绍犯人。莫钟书一言不发,只认真听着。直到衙役全都说完了,他才晃了晃脑袋,白来一趟了,正想招呼大富回去,忽然视线就落在一个青年男子身上。 那人头发乱糟糟,破烂的棉衣上沾着几丝血迹,抱着双膝,蜷着身子,脑袋低垂,蹲在围栏后面的角落里。刚才那衙役说这人是个窃贼,姓张名东。他旁边还席地坐了个身形瘦削的男子,也是个窃贼,姓王名三胜。 莫钟书看了几眼,转身要走,却又突然停下了脚步,一胖一瘦两个窃贼!一个姓张一个姓王,会不会就是几个月前光顾过学子宿舍的那两位? 他走回去,试探着叫了一声:“张七?王三?”那两人果真同时抬头,惊愕地望着他。[] 莫钟书想了想,让大富叫来衙役,问:“这两个人要卖多少钱?” 衙役道:“二十两银子一个。”他看了看莫钟书,又补充一句:“这个王三胜,有眼无珠,竟想去偷古记当铺的大少爷的荷包,让人当场给抓住了。” 古记当铺?莫钟书没听说过,他对澄州城的店铺知道得极少,不过开当铺的多半不是好欺负的人家,而且听那衙役的口气似乎这个当铺还挺大的。 莫钟书前几年也曾翻看过本朝律法,隐约记得盗窃罪是计赃论罪的,似乎是上十两银子就刑徒一年,不过他不记得有判为犯奴终身不得自由这一条,难道他记错了?“他偷了多少钱?” “一百两银子!”衙役看在刚才那点银子的份上,好心地给他给他解惑:“这人是古大少爷已经预订了的,小公子还是挑别的人吧。” 莫钟书明白了,那个古大少爷把人扔进牢里关了几天,觉得还不解气,便动用关系把王三改判为犯奴,把他买回家去就可以随意打骂折磨了。 莫钟书念着当日张七赠他银票的情义,不愿让他沦为奴仆受人折磨,便让大富付了银子,办好手续就想带着张七离去。 不想张七却是频频回首,看看王三又看看莫钟书。他也认出莫钟书来了,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相求。 莫钟书略一沉吟,又折了回去,问那衙役能不能把这王三胜也卖给自己。衙役先是不语,大富又塞了块银子给他,他才点头哈腰地道:“如果有两家同时看上一个人的话,一般是先私下协商,倘若协商不成,就用竞价的方法来解决,价高者得。”他指了指正从远处向这边走来的一群人道:“那个穿蓝衣的就是古大少爷!” 莫钟书顺着他的手指望去,走在前面的人十五六岁,光看那一身行头就知道是个非富即贵的,那相貌更是让人一看便知不是个善茬。而跟他并肩走着的人,却是莫钟银。 不出所料,古大少爷果然不愿意放弃王三胜,莫钟书只能和他竞价,每次加价十两。顷刻之后,就已经加到了八十两。 大富急得猛向莫钟书使眼色。他带的钱快不够了。无奈他把眼睛挤得都快抽筋了,莫钟书还是不理会,仍然在继续加价。 莫钟书不是没看到大富的眼色,虽然他也明白为一个小偷花这么多钱有点不值得,但是他觉得既然已经给张七和王三希望了,就应当尽力,他身上还有两张百两面值的银票。如果把这两张银票加上去也还不济事,他自然就不会再坚持了。 站在他对面的莫钟银也看到了大富的眼神。他已经想到个让莫荣添对莫钟书生气的好主意了,生怕莫钟书会在这时候放弃这个买卖,忙站出来对古大少爷道:“古兄,这位就是我家五弟,五弟平日很得家中长辈宠爱,难得他今日有个喜欢的奴才,古兄可否割爱成全?” 古大少爷听说对方是莫府备受宠爱的小少爷,倒吓了一跳,因莫钟银平日出手阔绰,他便以为这个小少爷也是个花钱如流水的主儿,觉得自己肯定竞价不过了,倒不如送对方一个人情,当即就拱手道:“原来是莫家兄弟,既然是莫五弟看中的,君子不夺人所爱,这犯奴就由莫五弟领去吧。” 莫钟书翻了个白眼,无视莫钟银那一副表功的神情,靠,等他把价格都喊高了几倍才出声帮忙还叫帮忙吗?他朝古大少爷作揖行了个礼,神色淡淡:“如此便多谢古大少爷割爱了。”他不再理会古大少爷殷勤的招呼,转头吩咐大富去与衙役办手续。 出了人市,莫钟书就把两张契书交给张七。张七愣了一下。莫钟书拱了拱手:“两位好汉请珍重!后会有期!”他跟这两人无话可说,还是早点分道扬镳的好。 莫钟书走出几步,那两人又追了上来,只道他们已是无处可去了,请莫五少爷收留。 莫钟书皱了皱眉头。他们这些飞檐走壁的梁上君子需要人收留么?不过他也没多说,便让大富带他们回牧场里先安顿好。 莫钟书一回到莫府,莫荣添就派人来把他叫去。 莫钟书进去的时候,莫钟银正在房里和莫荣添说笑。莫钟书望着那父慈子孝其乐融融的温馨场面,忍不住露了个讥讽的笑容。他就知道,莫钟银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以踩他一脚的机会。 果然,莫钟银一见到莫钟书,就问道:“五弟,你今天买的那两个贼可安排好了么?啧啧,原来小偷比妞儿还贵,一百两银子呢。”莫钟书白眼一翻,你叫什么?一百两也是我自己赚来的,我自己愿意扔到水里去听着响儿。 莫荣添的脸色就沉下来了。所有的财主都憎恨小偷强盗,因为这些人威胁了他们的财产安全。莫荣添也不例外。 莫钟书只作没看到,淡然道:“我让大富带他们回牧场去了。” 莫荣添的眉头打结:“你要两个贼做什么?” “不做什么,只是见他们可怜,不想他们被别人买去受欺负。”这话其实是大实话,只可惜没人相信。 “原来五弟还有一副菩萨的慈悲心肠!不过那么多人,你怎么就光同情那两个贼了?”莫钟银把“贼”字咬得特别重。 第36章 挑拨 莫钟书盯着莫钟银:“那我说,花那么大价钱买下两个贼,就是想让他们替我偷东西,你信吗?”既然你想告状,我干脆替你说出来吧。 莫荣添不是傻子,自然看出了莫钟银的用心,他不相信莫钟书居心会至于如此恶劣,只是纯粹的想知道莫钟书买那两个犯奴的目的。在他看来,小儿子的脑袋与常人不同,古怪主意层出不穷,偏偏他想出来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还很值钱。 就好比过年前几天,他心血来潮突然想去看看这个小儿子,却在致远轩的书房里见到一个奇怪的灯罩。那个灯罩,由六块小玻璃组成,三块镜面,三块透明。点上灯一看,比不用这灯罩时起码光亮了两倍,比一般的蒙了纱或绢纸的灯罩就更亮了。有了这灯罩,晚上看书甚至做针线就方便多了。莫荣添是个精明的生意人,一下子就嗅出了里头的商机,找来工匠依样画葫芦地制作了许多这样的灯罩。莫钟书听说之后,还给他出了个主意,再多做另一种廉价灯罩一起发售,用铜镜只围了半边,另半边空着,虽然不防风,光线也不及玻璃灯罩的明亮,但成本却下来了好多。现在这两种灯罩都销路极好。 所以,莫荣添很想知道莫钟书又在琢磨些什么,无奈莫钟书守口如瓶,莫荣添只恨不能拿锤子凿子来撬开他的嘴。 第二天下午,莫钟书到了牧场,交给张七和王三一个匣子。张七狐疑地打开一看,里面只有一张纸,正是当日他留下的那张银票。 张七和王三对视一眼,把银票收了起来,又放进两张纸,却是莫钟书昨日给他们的身契。 莫钟书挑了挑眉:“你们决定了?”张王二人毫不迟疑地点头。 莫钟书犹豫了,昨日买下这两个人不过是一时激于意气,原想着把身契送还就完事了,不想他们倒给自己出了个难题。[.超多好看小说] 他没有野心,这两个特殊人才留在他身边可谓是明珠暗投了。虽然他上辈子也曾听说过,有些商场超市专门聘请金盆洗手的惯偷当保安经理,因为做过窃贼的人知道要怎么防范盗窃。可是,他一个十多人的牧场用得着两个保安经理吗?太大材小用了。要想直言相拒,却又恐怕伤了两人的义气,更不知道他们是否真的需要借助莫家的权势来避祸。 权衡再三,莫钟书只得暗中告诉大富,不要太多地干涉这两个人,让他们去留自由算了。 天气一天一天地暖和起来。牧场里的草色越来越浓厚,那些兔子每天吃好喝好,也就很配合的长肉生孩子。 莫钟书让人再扎了些篱笆,围了几块差不多大小的地,每隔几天就把相邻两块地之间的篱笆开个小门,把兔子们赶过去再围起来,这样也算得是轮流放牧了,既有利牧草的再生,又防止兔子走出去。 湖里的冰已经开始消融,今天没有风,初春的太阳照在平静清澈的湖面上,莫钟书伸手探了探湖水,水温还很低。他正打算叫二柱找条小船过来,他要认真检查湖面。忽然,他前面的水面上泛起来几圈涟漪,莫钟书一下子就摒住了呼吸,几条鱼儿正向他这边游过来。 莫钟书开心得大叫起来,让大富和阿贵二柱也过来分享这个惊喜。他一直在担心湖水不够深,生怕鱼儿会被冰层冻死,还怕鱼儿没有吃的会饿死。现在看来,它们已经安然度过寒冬了。他可以放心让大富去买鱼苗投放了。 大富应下了,思索一下又请示道:“咱们再在湖里头种荷花养莲藕吧?莲藕莲子荷叶之类的,也值些钱。”好主意!莫钟书当然点头赞成了。 接下来的事情,就都交给大富打理了。莫钟书又回到书院安心当了好学生。就算回到莫府见到罗姨娘的时候,他的心情也还很好。 罗姨娘是突然出现在致远轩的。她的态度比先前更加谦卑柔顺了,恭谨地低头对莫钟书行了个礼,细声细气道:“婢妾见过五少爷。”她的自称从先前的“我”换成了“婢妾”。 莫钟书毫不掩饰他的好奇,盯着美女蛇的脸细看,想必老太太这一个多月来没少给她修枝剪叶。 罗姨娘带来的几套新衣,说是她亲手给五少爷做的。 莫钟书干巴巴地道了声谢就再无别的表示,摆出标准的书呆子造型,老实木讷。尽管他心里很不耐烦,却还是不动声色地等着这女人出招。 “听说苏姨娘的针线女红做得很好?” 莫钟书愕然。莫府里从来没人敢在他面前提起苏姨娘,他对生母的事情知之极少,苏姨娘的事情有大半是他婴儿时期从丫鬟婆子那儿偷听到的。莫钟书也很想了解苏姨娘多一点,便压制着心中的反感听她说下去。 罗姨娘说了几句,换上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她一边小心地观察四周,一边轻声道:“五少爷,你就不想知道当年苏姨娘是怎么去世的吗?” 任何一个七岁的小孩子都抵抗不了对亲生母亲的思念。即便是莫钟书,想到那个仅仅见了短暂一面的年轻女子,也做不到无动于衷。他的面色黯淡下来。 罗姨娘把他的神色看得真切,道:“老太太一直盼着有个孩子承欢膝下,对苏姨娘也很是看重。”莫钟书皱眉,她这话的意思是暗示苏姨娘生下孩子就再无利用价值而被老太太除掉的? 呵呵,离间计来了。不过这手段不怎么高明嘛。莫钟书仍然是不吭声,只看着对方怎么把独角戏演下去。 罗姨娘小心地看了莫钟书一眼,却是在他脸上看不出什么端倪,不由得有些怀疑,这小书呆子会不会没听出她的弦外之音。 罗姨娘有些气馁,对着一块不开窍的石头可真让人无从下手。 莫钟书这时总算开了尊口:“我还要温书,请罗姨娘先回去吧。”说着便起身走到旁边的书架前,自顾自地挑了两本书,再回到书案边,旁若无人地看了起来。 崔姨娘见状,皱了皱眉,还是不愿死心:“五少爷真的认为读书才是世上最重要的事情吗?”声音泫然欲泣,倒象是她的母亲含冤屈死了。 莫钟书只当听不懂,木着一张脸,摇头晃脑地吟诵着:“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锺粟;安居不用架高堂,书中自有黄金屋;出门莫恨无人随,书中车马多如簇;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自有颜如玉;男儿若遂平生志,六经勤向窗前读。” 罗姨娘真想当头棒喝一声:“你忍心让苏姨娘死得不明不白吗?”谁说这小子是个天才聪明绝顶的? 莫钟书见罗姨娘还站在前面不动,眼珠一转,拿过案上的另一本书:“我前些日子还看了几个美食方子,不如今日一并抄给姨娘吧?老太太和太太一定会喜欢这些新菜式的。” “谢谢。不过,婢妾还要先过去太太那儿请安伺候,就不打扰五少爷了。”罗姨娘算是怕了这个不可理喻的小书呆子了,上回一个“佛跳墙”就把她折磨个半死,可不敢再要他的菜谱。 莫钟书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外,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把手中的书扔到了桌上,嫌恶地抓起她放在一旁的那几件衣服,砸向一直站在旁边装石头充愣的蓝天:“赏你了!” 蓝天接住衣服陪笑:“奴才可不敢穿这绸缎衣裳。” 莫钟书忍不住又想翻白眼,这书童是真傻假傻?“不想穿就卖掉呗,这些该能换上几两银子了。” 蓝天小心翼翼地望着莫钟书,试探道:“刚刚罗姨娘说的话......您信不信?” 莫钟书轻蔑地撇了撇嘴:“苏姨娘去世的时候,罗姨娘还不知道在哪儿玩泥巴呢!”不过就是以为自己年纪小,想挑拨自己与老太太反目,她再去老太太那献殷勤套近乎争点好处。 莫钟书有些头疼,这些女人怎么就都认定了非要除去自己她们才能得到老太太手中的财产?天地良心,他费心竭力地经营田地和牧场,为的就是经济上可以不依赖任何人,怎么这些人就不明白,反而还以为那些都是老太太给他的好处。 “那......那罗姨娘刚刚说的话,您难道一点怀疑也没有?万一她说的是真的......”蓝天吞吞吐吐地问。 “没有这个可能。苏姨娘的死不简单,但老太太是最不可能害她的一个。”莫钟书对老太太有怨,怪她当年对苏姨娘见死不救,但绝对没有一丝一毫的恨。这种情绪不是出于一个孩童对监护人的依恋,而是源自于一个成年人深思熟虑后的理智推断。 莫钟书的确不相信苏姨娘的死只是一次难产,这些年来他也做过许多种推测,悄悄地努力追查过。如果说,当年莫府里所有人身上都有疑点,老太太的嫌疑也是最小的。苏姨娘原本就是老太太的丫头,在老太太面前温顺得象只猫,即便是后来给莫荣添做了妾,也还是对老太太忠心不二。如果老太太想要霸占她生的孩子,恐怕她都不敢承认自己就是孩子的生母。莫钟书相信但凡有点头脑的人都不会自己给自己找麻烦,杀人总需要理由的,老太太实在没有必要除掉老实听话的苏姨娘,何况在那个时候使用那种方式,一个不小心就是一尸两命,以老太太的精明,她是绝对不会做那竹篮打水的蠢事。 第37章 打油诗 小山顶上的几间茅草屋竣工了。方睿说要邀请同窗们来帮莫钟书暖宅。 莫钟书对这种事情向来是无所谓的,见方睿想要请同窗来热闹找乐子,便干脆给他搞了个bbq。将木炭放在临时搭建的烧烤台上,点燃木炭,再将金属编成的烧烤架放在木炭上方,旁边的盘子里准备了些猪里脊肉和羊肉串,让牧场里负责做饭和洗衣的两个仆妇守在旁边帮忙看着火候。另外他还提供一些酱油和辣椒面等调料。至于更丰富的食物,得大家自己动手去找,想要吃鱼的去湖里钓,想要吃肉的自己去抓兔子。大富还牵了一只羊过来,让他们自己宰杀着玩,可惜今日来的公子哥儿非富即贵,能自己穿衣吃饭就不错了,没人干得动这个,还得等大富找人过来动手。 李长义招呼了几个人准备摇小船到湖中去捕鱼,看着二柱拿给他的渔网就直摇头:“这渔网的眼儿这么大,你是存心不让我们抓鱼不是?”这渔网是莫钟书特意叫人织的,网眼比常见的渔网要大许多,小鱼直接就能自己从网里逃出来。莫钟书做过详细的规划,一定要让鱼长到足够尺寸才能捕捞,绝不允许把不达到规格的鱼抓上来。 现在湖里的鱼苗已投放了不少,鸭和鹅各有几百只,荷花也种了五六十亩。莫钟书还特地跑去附近的山塘里舀了几桶蝌蚪回来,现在已经长成小青蛙呱噪不停了。放眼望去,入目的全是密密匝匝地翠碧荷叶,绿意送凉。一阵微风吹过,丝丝的荷叶清香就悄悄沁入心脾。几只小青蛙时而在荷叶间蹦跳穿梭,时而又扑入水中,溅起朵朵晶莹的水花。鸭鹅成群的在水塘中游来游去,游累了,吃饱了,就跑到岸上扑腾着亮翅,将水珠抖落的四处飞溅,折射着太阳的金光。 李长义他们去了约有半个时辰才回来,一边向岸上的人炫耀他们的成果,一边感叹:“也不知道钟书都给鱼儿吃了什么,怎么就长得比河里的鱼要肥那么多?”这些鱼其实都是李长义从河里打来的,他每次来,都要到河边撒网抓些扔到湖里去。大富投放的鱼苗还没长到这么大。 李长义的话只不过是一时好奇,说了就算,但另一个同窗却上了心,跟着追问了好几句。莫钟书知道他家里也有鱼塘,不过产出却不好,此时话里明显有取经的意思。莫钟书虽没有造福百姓荫庇万民的宏愿,不过面对虚心请教的人倒也不会藏私,遥指着数丈开外几个覆盖着芦苇席子的坑说:“秘密就藏在那里,想要知道的自己去揭开看看便是了。” 那人依言走过去,掀起席子细看。等他回来,众人发现他脸色发白,额上细汗涔涔,不觉十分好奇,便也跑过去看个究竟。只见那几个坑里,密密麻麻地堆积着深褐色扭来扭去的软体虫子,看得人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不过仔细看了,原来是地龙。单独一两条地龙,就算再粗些再大些,也吓不了这些淘气的半大小子,不过成千上万地凑在一堆,还真让人心里发毛。就算是牧场的工人,每天要取用时,也不愿意直接用手碰触,而是借助两根长竹枝夹出来。 不过湖里的鱼能长得这么好,却要归功于这些丑陋到恶心的蚯蚓。 《养鱼经》上说地龙菜叶等都是鱼的好食物,但语焉不详。不过莫钟书素来热衷这种毫无危险性的实验,他在湖边种了芦苇和几种常见的水草,又让三个小童去与附近村里的孩子说,牧场收购地龙,八文钱一斤。乡下的农家小孩没什么玩具,也不同于有钱人家的少爷要上学读书,大多数孩子在天气晴朗的时候,就在山间田边奔来跑去,抓蚂蚱摘野果,闲得正不知道怎么打发日子,听得牧场这边收购地龙,便天天提个小桶小篮子的,漫山遍野地寻宝,等到桶里的地龙勉强把桶底盖住了,就兴冲冲地送到牧场来发财。 莫钟书让工人在湖边挖了几个大坑,把收购到的蚯蚓都一股脑儿倒进去。有些生猛健壮的蚯蚓一弓一弓地慢慢爬到外面去了,起先还有工人说要抓回来,被莫钟书制止了,这些逃跑出去的精灵可都是好劳模,松土施肥还不要工钱,非但不能抓捕,还弄些糖水在远处给予奖励。剩下来的那些老弱病残,每天都有一部分被扔进湖里去喂鱼。好在蚯蚓的繁殖速度不慢,又不时有村里孩子送货上门,鱼儿们一直口福不浅,理所当然地要长点膘来作为回报。 李长义手脚麻利,就在湖边把鱼开膛破肚,摘除泥肠,内外抹上油盐,塞进香料腌上,用竹签串起来,放到烤架上,没过多久,香味飘出老远,把原本正在合力围追堵截一只白山羊的齐箫齐笛也吸引了来,像两只大肥猫似的守在旁边,口水直流。刚刚与他们嬉戏的那只山羊竟然也跟了过来,低叫一声“咩--”,倒像是给李长义捧场。 今年受制于资金有限,牧场里只养了两千只山羊和一千只驴子。莫钟数本来是想养马或者牛的,但二柱说,养驴比养牛马更合算,因为养活一头驴所需要的草料比养活一匹马所费的要少得多,驴也没有马那么容易生病,驴皮可以卖给人家做阿胶,驴肉的味道也好。莫钟书听他说的有理,而且小驴驹子的价格比马驹牛犊便宜多了,就改了主意,先养一千只看看销路再说。 齐箫齐笛很喜欢来牧场玩,好在羊和驴都是性情温驯的物种,齐成章夫妇倒也能放心。莫钟书记得科普杂志上说海豚可以治疗儿童的自闭症,突然奇想智障孩子和小动物多接触也许会有意外惊喜,这想法虽然毫无根据有点异想天开,不过即便没有惊喜也不会有损失,便经常叫上齐家兄弟来牧场玩耍,今天他们俩也来了,后面还拖着条红色的小尾巴,以护兄使者自居的齐筝。 等大家都吃饱喝足了,这才突然想起他们今天的主要目的是来帮莫钟书暖宅的,忙又一窝蜂地涌向山顶上去。 黄泥小路直通到山顶上一架粗糙笨重的松木院门。推门进去,是一个小小的院落,正中是三间茅草屋。茅屋一旁种了几竿疏竹,另一边是几排翠绿的松树。竹子还很矮,松树也显然是刚种下不久,笼罩在初夏的阳光里,显得静谧而美好。 方睿惊叹:“天哪,这是真正的世外桃源啊。”心里已经在盘算着回去也要建上一个茅庐过瘾。 莫钟书直翻白眼,方睿真是不知人间疾苦的典型!要不是银根实在紧张,他又心急想要个自己的小窝,才不会搭这种茅草屋。今年收了田租他一定要再建几间宽敞明亮的砖瓦房。他真担心会不会外面下大雨这茅屋里就下小雨。 屋里的陈设也很简单,可是收拾得一尘不染,朴素中更显几分清雅。窗前的书案上有一幅尚未装裱的画,方睿拿起来一看,画上几个小人或坐或卧或嬉戏,栩栩如生,虽然线条简单,却别有意趣,让人一看就忍不住好笑。旁边还写了四句打油诗:“春天不是读书天,夏日炎炎正好眠,秋有蚊虫冬多雪,读书最好是来年.” 方睿把这诗念了一遍,故意把尾音拖得长长的。今日来的不少都正在顽皮贪玩的年纪,因为不爱读书没少被书院的夫子和家中的长辈责罚,听得这么一首别开生面的“诗”,竟都齐声赞好,看向莫钟书的眼神平添几分亲热。 方睿道:“别人画这个也就罢了,可不像是你这书呆子的写照,还是让我帮你保管着吧。”说着就把画卷起来塞进自己袖子里。 莫钟书不在意地摆摆手:“又不是什么好东西,送你也行。”这是他昨日心血来潮,突然想起了过去网上看到的几句打油诗而随兴画的一幅漫画而已,也就方睿会把它当宝贝。 他自己不觉得有什么,旁边却有人马上递过来一把折扇:“这诗写得实在太好了,真应该让我家里那几个老祖宗看看。你帮我把它题到扇面上去吧。”莫钟书扭头看去,说这话的叫欧俊年。 本朝商人之后也可参加科举,许多有钱人家都把子侄送到书院去,指望这些孩子能考个功名回来给家里装点门面。这欧俊年也是个富家子弟,为人倒也机灵活络,只是无心读书,每次夫子抽查考校他的成绩总是排在倒数几名,他家里的祖父母和父母恨铁不成钢,没少在他耳边唠叨,让他不胜烦恼。 莫钟数接过扇子,也是一时顽皮,指使着欧俊年帮他磨墨,然后提笔写了几句:“填词日当午,平仄心下赌。谁知口中诗,字字皆辛苦?”还顺手画了个卡通小人,一手执笔一手搔头苦恼不堪的样子。 欧俊年只觉得这诗道出了自己的心声,不禁笑出声来。 第38章 李夫子 书院里的学生也分派别,在莫钟书到来之前,班上的学生就分做两派,家境优裕成绩不好的富贵子弟围绕在方睿身边,另外几个成绩优异的寒门子弟以谢一鸣为首,两军人马没少打架争执。[.超多好看小说]谢一鸣几个因为读书努力,很得夫子们的看重。莫钟书来了之后,因他出自澄州首富之家,却又出类拔萃令夫子们对他爱护有加,就连齐山长也悉心栽培,种种特殊待遇,倒让两派都不愿意接纳他。而莫钟书再世为人后性格趋于内向冷淡,别人不来烦他正好自得其乐地忙自己的事情,除了李长义和方睿外,跟别的同窗都关系疏离,今日要不是方睿出面相邀,这些人也不会来牧场作客。 这两首打油诗,却出乎意料地拉近了莫钟书与他们的关系。欧俊年告辞离去时,已和他勾肩搭背称兄道弟了。 第二天,莫钟书一到书院,就发现自己成名人了。不仅是他自己班上的同窗,许多他不认识的学子也人手一扇,扇面上赫然就是那两首毁人不倦的打油诗,同时还很显眼地标注着他的大名。这也就罢了。那些学子还故意在夫子们面前玩潇洒,“唰”的一下打开折扇,露出那写着“春天不是读书天,夏日炎炎正好眠”的扇面来,把夫子们气得跳脚。 欧俊年晃着扇子过来找莫钟书。莫钟书盯着他手中的扇子一阵无语。那扇子一面是他昨日题的“谁知口中诗,字字皆辛苦?”,另一面是欧俊年自己抄上去的“春天不是读书天”。 欧俊年手中的扇子开了又合,合了又开,颇为自得地一笑,给自己邀功:“一夜之间,我帮你把这两首诗传遍了澄州城,现在不但咱们观澜书院,还有城里的紫阳书院和清风书院的学子都知道老弟的才名了,”说着看了一眼扇上的字,又笑道:“哈哈,春天不是读书天,夏日炎炎正好眠,正合我意,甚得我心……” 莫钟书哭笑不得,他成了逃课偷懒派的代言人了!他闭上眼睛就能想象到齐成章的脸又板得象块石头一样了。莫钟书在卢英不惜辞馆说服莫荣添把他送到观澜书院后,面对这些对他寄予厚望真心爱护的师长时总有些惴惴,再想要捣蛋闹学时心底就会不由自主地生出几分愧疚。 王夫子来上课时,别有深意地看了莫钟书一眼,手中的铜戒尺在空中虚晃几下,吓得莫钟书的小心肝儿一阵狂蹦乱跳。万幸的是,王夫子在他的心脏从嘴里跳出之前一刻就收好戒尺开始讲课,莫钟书额头上的冷汗才渐渐消去。 不想见到李夫子的时候,莫钟书随手画的卡通小人倒是得到了夸奖。李夫子认为那夸张变形的表情很形象地表达人物的思想,艺术效果极好。 李夫子已经开始教画山水人物了。这天李夫子突然让他自己选题作画,莫钟书想起了齐白石的《蛙声十里出山泉》,便仿照着齐翁的格局画了出来。李夫子啧啧称奇赞不绝口,莫钟书功底平平,笔下出来的东西也缺乏灵气,可这画的布局却颇具大师风骨。 莫钟书心里好笑,却也从此茅塞顿开,一般时候他就老老实实地自己构思自己画,想要糊弄李夫子开心的时候就抄袭大师的作品。上辈子他虽然没学过画,但是也看过不少名家大作,齐白石,张大千、李可染等许多大师的经典作品他都还有些印象,虽然没能力摹个一模一样的出来,但还可以大概地模仿个七七八八,不至于把老虎画成了野狗,这七八分相似就已经足够叫李夫子惊喜不已了。 李夫子细细看了那画。简略的笔墨勾勒出远山的轮廓,从山涧的乱石中泻出一道急流,几只蝌蚪在水中摇曳着小尾巴顺流而下,并不见一蛙。但作画者匠心独特,让人浮想连篇,仿佛在纸张后面还藏了一个大场景,山峦由近及远,河流由远及近,仿佛蛙声也从远处传来,让人如身临其境。 李夫子问起这画的灵感来源,莫钟书又开始瞎编,顺道把牧场湖边的风景吹得天花乱坠,倒把李夫子勾得也来了兴致,非要到牧场一睹为快不可。 牧场里驴羊们正在悠闲自在地吃草,一派田园风光。负责照顾鹅群和鸭群的两个工人,在湖边“钡暮艉凹干??煅济潜愠扇航岫拥赝?侗哂卫矗?e攀巢鄢宰?盼??堑髋涞拇蟛汀?p>李夫子暗暗称奇,这地方他以前来过,十足的荒芜之地,莫钟书小小年纪,于农事上头倒有一套。 忽然间,天上就乌云密布,狂风大作,眼见着一场大雨就要到来。莫钟书忙领着李夫子往旁边的工人房里去躲雨。 他们进去的房间,是大富平日处理事情的帐房。李夫子对里头的东西毫无兴趣,只坐在窗边看着外面的雨水和半湖的荷叶。 这时候荷花还未开,荷叶已经把湖面遮盖,不见丁点水面。雨打荷叶的声音幽远神秘。一阵风吹来,荷叶迎风摇曳,上面较高的荷叶上珠玉般的雨珠便洒落在比它低矮的荷叶上。一旦底下那一层的荷叶也承受不住那细碎的珠玉时,宛如绿色地毯的湖面便承受了这一切。 雨停了,乌云散去,透出一片阳光,照耀得满湖通红。湖边几株小垂柳和遍地的牧草都被洗刷得十分干净。几只不知名的小鸟飞过来,啄饮着荷叶上一颗颗晶莹的水珠。一群青蛙欢快地蹿上跳下,忙个不停。 李夫子久久不语,手指却不时在空中虚划几下。莫钟书见状便知他在构思画作,不敢出声打扰,自己悄悄退了出去。 旁边厨房里,牛大婶正在和三个小孩子宰杀青蛙。见莫钟书进来,四人都丢下手里的东西行礼。莫钟书摆了摆手,让他们继续。 那三个孩子叫丁小武,余春生和牛茂福,他们的年纪和莫钟书差不多,每天在牧场里东奔西窜,今天趁着下雨后青蛙出来透气捕食,去湖边抓了许多回来加菜。 莫钟书有点郁闷,他不是个小气的主子,早就交代过牛大婶,只要不浪费,湖里的鱼和地上的兔子随便吃,米面粮油之类更从没少过他们的,这些人却还是喜欢抓鸟捉蛙的。 余春生舀来一盆清水,丁小武就把青蛙从竹篓中掏出来,牛大婶左手攥住它的大腿把它按在案板上,右手握刀将它的头连同前爪切下来后扔到水盆里。 莫钟书看着那些青蛙,它们一直瞪着圆眼睛气鼓鼓的样子,很有几分视死如归的气概。有的青蛙生命力很强,没有了头还能在盆里游动,甚至可以跳出来。牛茂福从它头部的切口处将它的皮顺着向下一拽,再将它的肚皮从腿根向上撕开,顺势就取出了内脏。有的大个的母青蛙肚子里还会有一堆芝麻粒般的卵,也被他挖出来扔掉,最后只剩下了肥壮的两腿和后背的一小块白生生的青蛙肉。就算这样,有的青蛙肉还能动。莫钟书知道,青蛙的中枢神经是在脊背上,所以掉了头没了肠肚以后还有生命。 莫钟书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青蛙会帮我们捉虫子,不可以过多捕食,知道不?” 三个小孩子异口同声地应了:“是,五少爷,我们记下了。” 可莫钟书知道,等他一离开牧场,他们很可能又去残害青蛙了。湖里本来没有青蛙,莫钟书很喜欢辛弃疾的那句“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特意找了几桶蝌蚪过来营造景观,不想倒满足了这些人的口腹之欲。 牛大婶用辣椒炒了青蛙肉,诱人的香气惹得每个人都不由自主地吸了吸鼻子。莫钟书却想到今晚的蛙声将要微弱许多,那香气就没那么有吸引力了。 李夫子终于从那间屋子里走出来,跟着莫钟书上了山顶,看看小茅屋,又俯瞰山下的牧场和湖水,最后吸了口气,拍一下莫钟书的脑袋:“你这小子倒真会找地方。”声音里是浓浓的艳羡。 茅屋的门上贴了一联,写着:“富贵贫贱,总难称意,知足即为称意;山水花竹,无恒主人,得闲便是主人”,一看笔迹就知道是出自莫钟书之手。 李夫子点了点头:“这副对联不错,可惜字写得太糟。” 莫钟书虽然从五岁起就在老太太教导下开始练字,又跟着李夫子学了半年,现在的字也还只是学了个皮毛,哄哄外行人还可以,在李夫子看来顶多就只抵得上“工整”二字。 这时候已是黄昏时分,牛大婶让三个小孩子给他们送饭菜上来。除了一盘兔肉,一盘辣椒炒青蛙,一盘糟鸭,一盘红烧鱼,还有一大盘子的生蒲公英。 这蒲公英是原本就长在荒地里的野草,去年被一把火烧光之后,今年春风一吹又长了出来。倒让莫钟书很是欢喜,每次来牧场,都要让人采了来,洗净沥干蘸酱,略有苦味,清香爽口。牛大婶只以为这是少爷的怪癖,放着好肉好菜不吃,偏要尝那穷苦人家才啃的野菜。莫钟书也没告诉她,在另一个他曾生活了三十年的世界,这种原生态无污染的野菜是有钱人趋之若鹜的好东西,人和猪抢吃的才是时尚。 第39章 捉贼 李夫子吃得十分满意。 放下饭碗,李夫子突然问:“你跟我学了多久书画了?” 莫钟书答道:“有半年多了。” 李夫子干咳一声,莫测高深地摸了摸没蓄胡子的光下巴:“你可曾交过束??” 莫钟书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个世界的读书人都很清高,耻于谈钱,而观澜书院给夫子们的薪酬待遇极好,听说这个李夫子家里也是个大地主,平素为人甚是大方,经常周济些家境不宽的学子,今日怎么会亲自开口索要一点儿束?? 他眼珠子转了几转,已然猜到了李夫子这番做作是为了哪般,却也不开口揭破,只做出个诚惶诚恐的姿态,静静地等着他的下文。 李夫子等不到他来接话,无奈地看了看他,只得自己板着脸说下去:“若是交不起束?,不妨就拿这房子来抵吧,每个月让我来住上三五天便成。”虽然明知这个要求对莫钟书来说易如反掌,且他大多数时日都被齐成章拘在书院里,能来牧场的时候不多,茅屋空着也是空着,何不就借给自己住几天呢?但李夫子还是为自己这样近乎强抢的行为有些脸红。 这个李夫子三十七八岁,和自己的心理年龄差不多,莫钟书忽然就想开他几句玩笑,问他的束?要多少,自己这茅屋可是4a风景区里的五星级别墅,每日收费可不便宜哦,不过话到嘴边却又改了:“行,夫子爱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爱住多久就住多久。”他现在的外壳才七岁,乱开玩笑的后果也许会很严重。 茅草屋让出去了,砖瓦房暂时还没钱盖,莫钟书叫二柱帮他扎了个超大的竹筏,宽三米多长五米多,前半截固定了一张小竹桌和一把小竹椅,后半截上面搭个养鸭人住的那种鸭棚子,不过尺寸大许多。材料就是竹子,顶上盖了茅草,加个半月形的门,象个张开的嘴巴,里头空间不大不小,就是个小房间,里面固定了张竹床。 莫钟书把筏子放到湖中,撑着竹篙在荷叶丛中穿梭,倒也有一番诗情画意的风光。 筏子下水的时候,李夫子正对着满湖碧荷作画,一抬头看到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看了许久,搞得莫钟书开始担心他不会也是见一样爱一样的小孩子心性,又看上了他这个新居吧? 好在李夫子是个旱鸭子,虽然眼馋,却没胆子一个人躺在湖里睡大觉。 倒是后来李长义和方睿来了,也一人扎了一个差不多样子的棚屋在水上漂着。三人或在水面荡桨嬉戏,或钻入碧绿的荷叶荡躲猫猫,或者跳入水中去赶鸭子。即便不是书院的休沐日,三人也常顺着水路来到牧场,有时还带上齐箫齐笛两兄弟。 李夫子也很善解人意地把书画课的地点改到了牧场里。齐成章知道后只能无可奈何地叹气。 齐成章教了莫钟书一年的琴,总算认清他在音律上毫无天赋这个事实,让莫钟书彻底沦为方睿的陪读,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还是不肯放莫钟书自由。莫钟书也就安心地给方睿垫底当绿叶,干脆把这当成艺术欣赏课来上。学琴他不行,但欣赏嘛,他还是可以说得出一二三四来的。 时间就在几个孩子的玩闹欢笑中不知不觉地流逝。转眼间荷花开了,又一转眼间就到了莲子收获的季节。 现在小山顶上的青砖瓦房已经盖好了,不过他们还是喜欢住在湖面的筏子上。那一望无垠的密密层层的大荷叶,迎着阳光舒展开来,看着就让人心情舒畅。 莫钟书随手掰个莲蓬,剥了个莲子进嘴里,懒腰一伸,就躺倒在筏子上,宽厚肥大的荷叶替他遮挡了阳光的烈焰。蓝蓝的天上飘着棉花似的白云,被太阳的金光照射得仿佛镶了金边。(.无弹窗广告)微风夹杂着清凉的水气,隐约带来一缕缕的荷花清香。这样的生活还真不赖。 牧场的运作也步入了正轨。大富把十个男工的任务分派好,各司其职。就连王三和张七,也领了看管门户的职责。 这两位保安经理也不负所托,认真察看过牧场的地形之后,就要求大富给他们找二十只刚生下不久的小狗崽儿来。狗崽儿不难得,但要凑齐二十只而且还要是刚生下不久的可不易办到,大富一连走访了几十家养狗的人家,才终于找到三家狗儿刚产了小狗崽儿的人家,索性连窝端了回来,最大的一窝已经满月了,最小的一窝还没睁开眼睛,毛色黑的黄的白的都有,品种也不相同,不过看着都算健壮结实,一共二十二个。 莫钟书见到这些小狗的时候,它们已经在王三的指挥下奔来跳去,那情形看着和训练警犬差不多。 莫钟书暗暗点头。狗比人警觉得多,鼻子也灵验,跑起来还快,而且狗比人更忠心可靠,确实是看守牧场的好帮手,万一有人来偷盗,放狗咬他无疑是最好的法子。 虽然看着那些狗很可爱,莫钟书也没走近。他知道,一头警犬在一段时期内只能属于一名带犬人员,如果他走过去,王三和张七必定会让狗们认他为主,这会干扰小狗们的认知。 现在狗儿们已经基本长大成型了,动作迅捷,能根据王三和张七的口令或手势做出准确动作,完成各种任务。 牧场旁边的村子里有几个不务正业的地痞无赖,打听到牧场的主人只是个七岁的小孩子,牧场里的人也不多,想着必定疏于防守,便动了歪心思,打算来做些无本的生意。现在的小羊已经半大,拿去换钱也好,自家尝鲜也不错,只等着月黑风高的时候好行动了。 这些人也不笨,行动之前还知道踩点,找仆妇套话查问底细,没费多少力气就晓得只有王三和张七负责防盗,而这两个人整天都没个正形,只嘻嘻哈哈地和一群小狗厮混。这些心术不正的人就聚在一处,商量出个自以为高明的法子来,既要偷了羊,又让人抓不着他们的把柄。 牧场里的仆人仆妇们一如既往地该干什么干什么,日暮时羊和驴都被赶回牲口棚去,他们也就休息了。只剩下王三和张七两个,轮流在牲口棚周边巡视。 那拔坏人分成三路,打算着两路人把王三和张七分别引开,最后一路才冲进羊圈去动手。 可惜事与愿违,他们刚弄出点动静吸引了王三过来,王三看着他们跑远的背影,只把手指放在嘴里,一连打了四个清脆的唿哨,就见四条黑影飞奔而出,追着那两个身影去了。 四条狗没多久就追上了那两个人,两个一组地把人扑倒在地,张开森森白牙,直咬得他们鬼哭狼嚎。 几乎与此同时,张七放出的狗也咬住了另两个人,怎么也不松口。倒霉的小偷叫得震天响:“救命啊,救命啊,咬死人啦!” 其实这些狗儿都受过训练,神勇异常,却只袭击敌人的四肢,倒不至于害人性命。 还躲在暗中的一路人见势不妙,忙悄悄转身想退,却突然发觉四面八方围了十几条狗,正对着他们虎视眈眈。有人才刚挪动了一下脚步,狗们就不约而同地扑了上来。 王三和张七相视而笑,敲响了小铜锣。仆人们闻声赶来,手中的火把将周围照得亮如白昼。三个小孩子也不甘落后,各提了根手臂粗的棍棒过来。 张七等人们把小偷们团团围住,这才喝住狗。狗们不甘心地松开嘴,冲着小偷们汪汪叫唤。 小偷们倒在地上,有的抱着自己的脚直呼痛,有的耷拉着脑袋想把脸藏起来,有的赶紧趴在地上磕头认错:“我们错了,实在对不住。求求几位大哥饶了我这一遭吧,我以后再也不敢啦!” “饶了你?想得倒美!”有人朝他们吐了口唾沫。 “拿根绳子把他们拴了,天亮后牵着挨家挨户地游街去,让大家都看看小偷长的啥模样。”另一个人也毫不留情地数落。 三个小孩子在地上捡了些小石子,扔到他们身上。小偷么,不打白不打,只要不闹出人命,是可以随意欺负的。 莫钟书得到消息的时候,已经到了第二天下午。这些小偷都被关在一间空着的房间里,身上的伤口只勉强止了血,疼痛不已,还得担心莫钟书会不会把他们送到官府去。 莫钟书问张七和王三:“王三哥,张七哥,怎么处置他们好呢?”虽然这两人自愿奉他为主,他却从不敢将他们当成奴仆。金庸大侠教导,结纳江湖人士的最好办法就是许以义气。 王三毫不含糊地把球踢还给他:“我们听五少爷的!您说咋办就咋办!” 莫钟书不想把邻里关系搞得太僵,不然今后麻烦还会接连不断。他想了想,让人去村子里把里正户长和耆长都找来,由大富出面向他们说明了情况,请他们通知这些人家里来把人领回去。因为他并没有遭受损失,所以也就没提什么赔偿要求,只请他们的父母长辈好好管教孩子,免得他们一错再错最后酿成大祸遗恨终身。他一个七岁小孩说出这种话,倒把那些来领人的中年甚至老年人臊得满脸通红。 这些作案未遂的小偷手上腿上狗牙留下的伤口不少,恐怕医药费也不是个小数目了,但于情于理都不能要求莫钟书这个苦主来埋单,只好自叹倒霉偷鸡不成蚀把米。 第40章 兽医 自从放狗咬了那伙窃贼之后,附近的地痞无赖再也不敢来打牧场的主意。(.好看的小说) 莫钟书还是找了个机会,告诫王三和张七,千万不能因此而麻痹大意,甚至因此更需小心保护狗儿的安全,谨防有人为了方便作案而先对狗儿暗下毒手。两人也点头应下了。 再过几天,大富雇了村子里的人来做短工,两三天工夫就把湖里的莲篷收净了。莫钟书终于见到了牧场的第一笔收入。 大富多方打听,终于找到一个声望不错的兽医,莫钟书开出一成红利的条件请他加盟,不料对方听说了牧场的规模之后,想都没想就直截了当地拒绝了,理由是他的兽医诊所每年赚的钱比莫钟书给的多多了,甚至大富退而求其次改请他的大儿子驻扎牧场的要求,也被一口回绝了。 大富回来说起,还觉得很惋惜,连叹了几声“可惜!”这些年来他一直在帮莫钟书管理田产,眼界开阔,深知人才难得的道理,只是看着莫钟书表情冷淡,最后还是把劝他提高薪酬标准的话都咽回了肚子里。 莫钟书只一笑了之。他不是既想马儿跑得快又想马儿不吃草的刻薄雇主,所以才开出一成的分红条件,希望借此提高对方的积极性。只不过,牧场现在的规模确实还太小,今年满打满算也不可能超过一千两的收入,小有盛名的兽医瞧不起那几十两银子也在情理之中,只是这人也忒短视了些,只考虑今年却不问明年,这种看不到将来的人绝对不是理想的合作伙伴。 不料第二天,那兽医的小儿子却找到牧场,说他愿意来。莫钟书打量着这个叫沈治平的小伙子,才十六七岁的年纪,中等个头,相貌也平常,两眼却是精光闪耀。大富很不看好,说他一直只是跟在其父兄身后当学徒跑腿,从未独当一面过。 对大富的质疑,沈治平是这么解释的:“按照本来的计划,我是要到今年年底才算满师。不过,该学的东西,我都已经学到了。” 莫钟书倒是不介意他没有多少实践经验这一点,他自己也还是摸着石头过河的呢,而且沈治平既然是那个老兽医的小儿子,如果有什么问题搞不定,让他回家去找他老爹求援应该可行,只是有些问题还需要问问清楚。 “你父亲瞧不上我这牧场,你为什么要来?” “家父说过,现在的兽医诊所要传给哥哥,不过他会帮我另开一个诊所。只是我想着,这方圆几十里的兽医已经够多了,最好还是另外寻一条出路。” “我这儿可未必是条好出路,你也知道,今年的收益不可能超过一千的。” “五少爷弄这么大的地方,不可能就只打算养一两千只羊吧?想必明年后年的羊会越来越多,届时收入自然也就水涨船高了。” 莫钟书笑了:“你和你父亲很不一样。不过,你怎么让我相信你有这个能力呢?” 沈治平沉默了,他低下头想了想,又抬起头来,眼中充满希冀:“不如,我们约定一个期限,如果在这个期限内,我不能胜任,您不必支付我任何酬劳。” 最后,沈治平留了下来,待遇是每年他可以获得百分之五的牧场红利分成。 大概是为了证明自己的价值,沈治平一口气就指出了几处牧场需改进的地方。他的第一把火,就烧在了蚯蚓上。 沈治平搬进牧场的第一天,就看到几个村里的孩子来卖蚯蚓。 沈治平也读过《养鱼经》,知道蚯蚓的用途。 “五少爷有没有考虑过要自己养殖蚯蚓呢?”蚯蚓的收购价虽然只区区几文钱一斤,但这个消耗是日积月累的,如果能把这笔开支节省下来,也不是个小数目。莫钟书很感兴趣地挑起眉毛。他当然知道蚯蚓可以养殖,但那时候对农事毫无兴趣,来到这个世界后却没找到过蚯蚓的详细资料,也就无从繁殖。 沈治平找来锄头,在湖边选了个地方,自己动手就挖了个土坑,接着在坑的周围筑起高出地面的土埂,再将坑底和四周的泥壁打实之后,把牛粪淋上水发酵后堆入坑内,再铺上一层沤湿腐烂的杂草。然后叫人把蚯蚓投放进去,之后再盖上苇席。 然后他又细细教导专门负责处理蚯蚓的仆人,喷水保湿,定期清理蚯蚓的粪便,还要经常投放些稀粥或腐烂的瓜果作为蚯蚓的饲料。 “你是从哪儿学到这些的?”莫钟书很好奇,他也曾翻过许多书,请教过不少老农,可都不得其法。 “小时候我喜欢钓鱼,经常和哥哥去捉蚯蚓回来当鱼饵,有时候蚯蚓多了用不去,就挖个坑想存起来,后来发现一段时日后坑里的蚯蚓突然之间多了许多。更有一次,小表弟淘气往坑里扔了几坨牛粪,蚯蚓就更多了。后来,我和哥哥又做了好几次实验,久而久之,就发现这样可以让蚯蚓快速大量地繁殖了。” 沈治平又把目光对准了湖中觅食的鸭群和鹅群:“这些鹅鸭之中,有多少公鸭和公鹅?” 莫钟书只知道个大概的总数,根本就没想过这个问题,便转头望着身边的大富。大富也不清楚,叫来专职养鸭的柳叔和养鹅的陈叔。 听了柳叔和陈叔的回答后,沈治平对他们道:“今晚把公鸭和公鹅挑出来,大约一百只母鸭配一只公鸭就差不多了。”他转而对莫钟书道:“其余的公鸭公鹅,我建议都隔离开来,再养些时日长多点肉就卖掉。” “为什么呢?”莫钟书不懂其中的缘故。 “公鸭公鹅多了,难免要相互争抢母鸭母鹅,闹得鸭群鹅群惊慌不安,会影响产蛋的!” 莫钟书没料到还有这个讲究,现在的鹅鸭都开始下蛋了,可不能让它们争风吃醋破坏和谐大局。他想了想,觉得当中大有学问,便问:“那羊和驴的公母比例是不是也要调整一下?”他本来只想着年初买进羊羔驴驹子养到冬季就全都卖掉赚点肉钱算了,不过既然现在牧场有了专业的兽医,留着母羊母驴生娃娃似乎更有钱景。 “当然了。我今天就开始做个详细的规划给五少爷过目吧。” “如果把母羊和母驴留下来,那今年的收益比先前估算的要少许多了啦。”莫钟书正色看着沈治平,这将会直接影响到他那百分之五的红利分成。 沈治平点点头,面色不改:“确实是这样的。不过我想,五少爷投入这么多的精力整治牧场,想必不是目光短浅之辈吧?” 莫钟书只想仰天大笑三声,这样的人才也能被他找到。 莫钟书一高兴就会开人玩笑:“那你能不能也把湖里的鱼的雌雄比例也规划一下?”总得找点你办不到的事情来刁难一下,不然我就对不起波士这个头衔了。 “......” 莫钟书呵呵笑出声来,过后就交代大富:“今后的技术细节,就交给沈治平的安排吧。” 而沈治平也没辜负他的信任,白天尽心尽力地协助大富管理牧场,晚上还不忘挑灯夜读。他的书桌上摆了一溜儿的书,莫钟书扫了几眼,发现全是讲兽畜禽的饲养及其疾病的预防和治疗的专业书籍。 又过了几天,莫钟书正和他的几员大将一起巡视农场,看看有什么有待改进的地方。 他们远远就看见那三个小童正围成一圈儿说着什么,走过去一看,他们中间的地上躺着几只鸟儿,已经断气死硬了。丁小武忙撇清道:“五少爷,这些鸟儿可不是我们杀的,我们走近的时候它们就已经死了,想来都是被这天气活活给热死的!” 大富闻言叹道:“唉,这段时日天气实在是热!不晓得什么时候才是个头,这都一个多月没下雨了。” “幸亏咱们今年没种水稻,要不收成也要受影响的。”二柱接口道。 莫钟书今年种的是绿豆,倒没多大影响。现在绿豆已经收获。他今年卖了不少地,剩下的几块地还没养好,产量不高,为了弥补这个损失,绿豆一收完,就叫人抓紧时间种了占城稻。占城稻耐旱,生长期又短,自种至收仅五十余日。可惜这占城稻粒小米差,只能用做穷人的口粮,有钱人是不屑于吃的,莫种数种这个,也只打算着留给牧场作冬天喂牲口的饲料。 “这都七月中旬了天气还这般热,就连王管事和张管事养的那些狗,都热得无精打采的趴在地上,把舌头伸得长长的!”厨房里的牛婶从旁边经过,也插了一句。 崔伯赶着羊群过来,慢腾腾的说道:“我看这天气还得再热上一两个月,哪怕入了秋也照样会这般热!我记得小时候,我老家一带也闹过一场大旱,不光是热死许多鸟雀,地里收成不好,很多人家都吃不饱饭,甚至要卖儿卖女才度过饥荒!”崔伯四十多岁,是牧场里年纪最大的人,阅历也比别人丰富些。 第41章 蝗灾 莫钟书眯着眼望向万里无云的蓝天,开始担心:“那些鸟雀被热死的数量一多,随处堆积的尸体很容易引发鸟瘟,会不会殃及到我们的鸭和鹅?”万事开头难,老天保佑,千万不要让牧场一开始就来个没顶之灾。 沈治平曾听他父亲说过这种事件的应对措施,此时不紧不慢的说道:“这倒不消担心,只要派人时常巡视湖面和草地,及时把掉下来的鸟雀尸体清理填埋,保持湖水不被污染,好生看管着鹅鸭,应该问题不大。” “唉!只盼望着老天爷赶紧降场大雨,救救即将收割的庄稼,也让天气能凉爽几分!”崔伯感叹了句,跟着羊群走了。 莫钟书不怕热,他更担心的是另一件事。史书上有多次“旱极而蝗”的记载,严重的旱灾往往导致严重的蝗灾。而蝗灾的后果是很恐怖的,黑压压的蝗虫飞到哪里,哪里的庄稼树木就被啃食精光。白居易的《捕蝗》诗中,描绘了蝗虫大肆爆发时的景象:“始自两河及三辅,荐食如蚕飞似雨。雨飞蚕食千里间,不见青苗空赤土。” 莫钟书对于蝗虫的印象,最深刻的记忆是2010年澳大利亚东南部的蝗灾。当时他们的船正好到了昆士兰,新闻报道当地百万亩小麦和牧草等植物已经被蝗虫啃食一空,甚至连人们身上穿着的纯棉衣物都不放过。 应对的措施,莫钟书只知道一丁点儿,那还是当年中学英语课本里的一篇课文--盐湖城的海鸥吃掉蝗虫拯救了庄稼,海鸥如此,想来所有的鸟类都会是蝗虫的克星吧?不知道这几千只鹅鸭能帮他保住多少牧草? 大旱一直持续到下去,天气依然酷热,更是连一滴雨都没有落下。莫钟书每天看着蓝天,比任何时候都渴望天空出现乌云,更希望能来一场倾盆大雨。[.超多好看小说]书上说多雨和阴湿环境对蝗虫的繁衍有许多不利影响,下雨了就不用担心蝗虫成灾了。 可惜老天爷没听到他虔诚的祷告,蓝天上依旧晴空万里阳光灿烂。 这天,方睿带着齐箫齐笛,拿着几只胡萝卜逗引着一头驴子转圈圈,齐笛忽然一下子摔在了地上,爬起来后顾不上拍打干净身上的泥巴,两手捂在一起,似乎里面有什么宝贝东西。齐箫见了不依,非要他给自己看看那是什么。 兄弟俩拉扯了好一会儿,齐笛才张开了手掌,只见一只绿色的飞虫躺在他手心里一动不动,可能是已经被他刚才太过用力不小心捏死了。 牛茂福撇了撇嘴:“原来是只蚂蚱,我还以为什么好东西呢。”每次齐箫齐笛到来,莫钟书都让牧场的三个小童跟在他们兄弟身边伺候,他想着三个孩子年龄还小应该和齐家兄弟能玩得来,不想这三个小童竟也嫌弃齐家兄弟愚笨,尤其是这个牛茂福表现得最明显。 莫钟书听了这话却心头大震,他知道蚂蚱就是蝗虫的另一个名字。他蹲下来,低头在脚下的草丛中寻找,果然看到断断续续有蝗虫飞出来,四下飞蹿。 莫钟书的脸色变得冷峻起来。他不知道这为数不多的蝗虫会不会就演化成蝗灾,如果一旦成灾,后果就极其严重。 莫钟书站起来,吩咐牛茂福赶快去把沈治平和大富找来,又让另两个小童去找养鸭的柳叔,赶些鸭子过来。 沈治平看到这些小蝗虫也是眉头紧蹙:“我记得曾经在一本书上看到过,蝗虫一般情况下是喜欢独居的,如果它们开始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飞,那很可能是将要发生蝗灾的前兆!” “那我们该如何应对?”大富着急了。 沈治平有些不好意思,他也知道得不多:“鸟类和蛙类是蝗虫的天敌,它们可以吃掉许多蝗虫。” 这时候柳叔赶来的鸭子已经在追扑啄食蝗虫了。 莫钟书点头,即便是上辈子那个科技昌明的世界,多种农药大量使用,也不能完全断绝蝗灾。他转过身来,对后面那三个小童道:“现在知道我不许你们捕杀青蛙和鸟雀的缘故了吧?” 但如果大规模的蝗灾真的要降临了,再寄希望于蛙鸟显然是不切实际的。 莫钟书略作思考,就对大富道:“你赶快去通知佃户,紧急收割田里的稻谷。”连沈治平都不能断定蝗灾将于何时发生,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提前收割田地里的稻谷,免得到时会颗粒无收。 大富犹豫着道:“这......稻谷还没成熟,现在收割最多只能收五成早熟的稻子,剩下那五成较晚熟的稻子就要损失掉了,恐怕佃户们不会答应的。”沈治平也不敢完全肯定说蝗灾一定会发生,就算他的推测是正确的,真的会有蝗灾降临,谁知道那是在明天还是在稻谷完全成熟收割之后才发生?他总不能用一个含糊其辞的“可能”就叫佃户白白损失了五成收成。 占城稻的生长期短,成熟期也短,即便只是提前三两天收割都会减少许多收入。莫钟书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但他认为能收回一半总胜于颗粒无收。只是要怎么说服那些佃户呢?现在看到的三几只蝗虫对作物的破坏力还没有一只小鸟的大,蝗虫大军团还是没影儿的事,跟他们解释历史规律?恐怕磨破嘴皮也难让人相信。 莫钟书思忖许久都没想出什么好说辞,正在苦恼之间,忽然一个念头闪过,他就笑了起来,有什么好苦恼的?自己是地主,他们是佃户,就应该是他们听自己的。他决定了,就当一回野蛮地主,于是他挺起腰板斩钉截铁地说道:“我不管那么多,三天后不交租子的,明年就不要种我的地了。”他想了想,又补充一句:“这一次情况特殊,只收四成租子算了。” 大富愕然,租子减到四成,这么一来,佃户获得的收益与正常收割时相差无几,五少爷是打算把损失全都揽在自己身上了? “你快去吧。我还得赶回书院去找苏直。”莫钟书打发大富走了,自己也招呼方睿他们准备回书院。 苏大山不接受莫钟书额外给予的财物,莫钟书便于两年前在老太太的庄子旁边买了十亩上等田,交给苏大山耕种,但从不过问他种什么如何种,也从没收过租,甚至连那田契也叫苏直保管着。这个时候,他还得去提醒一下苏家提前收割作物才好。 李长义一直站在旁边听莫钟书他们说话,这时候便开口道:“你回书院帮我向夫子告个假吧。我要回家去一趟。”他舅舅家里也有百多亩田,得把这个消息送回去,让他们能及早准备避过这次蝗灾。 莫钟书让人安排马车送走李长义,二柱也准备好小船等着送他们回书院了。一路上,方睿还是心情很好地逗弄齐箫齐笛作乐。 莫钟书问方睿:“你不要告诉侯府一声?”他才不信方睿会没听到他和牧场管事们的交谈。 方睿懒懒地道:“管那么多做什么?就算被蝗虫吃光了也饿不着。” 莫钟书真想给他一个拳头:“侯府家大业大,自然饿不着你这个尊贵的小侯爷。但是如果田地失收,侯府会给佃户发钱粮过冬吗?”这小子竟然还不晓得没有土地的佃户就指望着这些收成过日子吗? “这个嘛?”方睿无辜地眨巴着眼睛,想了想,一指身后给他打扇子扇凉的小厮道:“等会儿你回侯府去一趟,告诉管家,就说我让他们提前收割田里的东西。” 莫钟书无语,人和人果然不同,方小侯爷下令提前收割就是这么简单的一句话,连原因也不用提一下。 回到书院,苏直还在教室里用功,他看书很专心,莫钟书在他旁边站了好一会儿他也没发觉。 莫钟书无奈地摇头,想不通这么努力读书的人怎么每次考试只能勉强过关。他敲敲苏直的桌子,苏直这才吃惊地抬起头来。 莫钟书想了想,提高了声音道:“你去跟先生告个假,回家去一趟。”苏直顺从地应了一声,他给莫钟书当了一年多书童,服从已经是习惯。 “我听说很快就会有蝗灾来袭,你回家去说一声,最好把地里的庄稼提前收割了吧。可别耽误了时间,到头来颗粒无收!”这时候教室里还有几个学子,听到这话都把目光投了过来。 苏直又干脆地应了一声,站起来收拾东西。那块地本来就是莫钟书的,他说要怎么着他们自然就怎么着。再者他也曾听父亲说起过,那蝗虫过境有多可怕,所以他一刻也不耽搁。 旁边的谢一鸣却发出一声嗤笑:“哼,道听途说的事情,可真害人不浅。” 莫钟书懒得理睬他,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转身就走了出去。他刚才特意提高了声音,旁边长了耳朵的人应该都听见了,至于他们爱信不信的,他管不着。 莫钟书走到门边,看到王夫子就站在门外,想来也听到了他的话。王夫子的语气很严肃:“钟书,这闹蝗灾可不是件小事,你是怎么得知的?还是只是听了别人胡说,你就轻信了,然后以讹传讹?” 第42章 灾后 莫钟书在王夫子前面不敢放肆,便把沈治平的话一字不漏地转述了一遍。王夫子面色逐渐变得凝重起来,“久旱必蝗”这句话他也听说过,现在已经连着几个月没下过雨了。 教室里的几个学子都走了出来,围着莫钟书七嘴八舌地追问:“真的会有蝗灾吗?”“什么时候呀?”这些人有的是出于对灾难的忧心,有的却是出于无知的兴奋期待,但都想知道一个确切的日期。 莫钟书苦笑,他又不是先知,就连蝗灾可能发生也只是个推测,只是想防范于未然罢了。对于那些要求确切消息的询问,他只能一再重复:“仅是推测而已,信不信由你!”他能做的只是一个善意的提醒。 蝗灾也许会于近期发生的消息,很快就在书院里传了开来。有的人相信了,便也转告自己的家人朋友,采取可行的防范措施。更多的人认为莫钟书是在散布谣言危言耸听,甚至把那些因为相信莫钟书的话而早早收割庄稼的人也当成一个笑话。 老太太的地收完绿豆后就一直空着,她看不上占城稻那点小利,只等着天凉了好种小麦,所以倒不惧蝗虫。莫荣添和太太王氏也有几块田产,莫钟书派阿贵把话传到他们的耳朵里去,接下来的事情就不是他该操心的了。 莫钟书自认该做的都已经做了,该提醒的他也都提醒了,就把这事情放下了。他又回归了七岁小孩的位置,每天除了必要的功课之外,就要专心玩耍,这样才能健康成长。 天气依旧酷热,偶然一阵微风吹过带来的也是阵阵热浪,就连半山上的书院里也燥热难当。 几天过去了。 外面的天依旧是晴朗得刺人眼目。突然之间,湛蓝的天空上出现了一片黑压压的阴云,把阳光都遮蔽了,天色一下子就阴沉下来。 恰好是课休时间,大家见天色转暗,还以为是要下雨了,可惜来不及高兴,就见到密密麻麻的“雨点”落在了外面的树枝和花草上,发出奇怪的声响。没多大工夫,树上的叶子就消失了大半。原来是一群扑着翅膀的蝗虫!而天上还有遮天蔽日的一大片。 有几个不知厉害的学子走到外面去看稀奇。他们一走出去,便有蝗虫落到他们的身上脸上,吓得忙又躲回教室里,头脸上已经带上几个红印子。 终于来了!莫钟书叹息一声。他这几天没再去牧场,一切有大富和沈治平操持着,倒也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莫钟书望着光秃秃的树桠,这些蝗虫来势汹汹,进食速度又如此之快,农田里那些作物比树叶要鲜嫩许多,想必用不了多久就会被吃得一光二净了。 莫钟书直等到蝗虫都消失后,才到牧场去看看。一路上满目苍夷,不但田地里的稻谷被吃个精光,连河边的芦苇水草等也被吃得只剩下光秃秃的秸秆。 直至他到了牧场,才在湖边看到了一块绿色。 沈治平从那天他们商量过后,就让陈叔柳叔停止给鹅鸭们喂饲料,把它们赶到草丛里觅食。因此蝗虫到来的时候,这些杀蝗英雄们表现得十分勇猛,吃敌无数,总算是保住了靠近湖边的一片草地,估计也够羊驴们吃到别的地方上长出新的牧草来的时候了。 莫钟书看着那块绿草地,心中的欢喜难以言喻,不经意间却看到一大群鸡在那上面啄虫子撒欢儿。他脸上的笑就凝住了。那些鸡看上去已有一斤多两斤重,起码也养了几个月了。 大富顺着他的目光也看到了,道:“那是管厨房的牛婶养的鸡。”牛婶原来一直把鸡圈养在她自己住的房子后,莫钟书从来不去那边,所以毫不知情。前几日飞蝗来袭,她见鹅鸭吃蝗虫吃得香,便把自己养的鸡也放了出来。 莫钟书的眉头紧锁:“当初买人回来的时候,你没给他们讲过我的规矩吗?” 大富的冷汗都下来了,五少爷现在的态度就和老太太发作背主的下人之前如出一撤,忙弓腰答道:“讲过,讲得很明白,要手脚勤快,认真干活,不能背地里干私活儿。”老太太要是抓住瞒着她干私活的下人,不但那个犯事的下人要打板子发卖,连上面的小管事也得吃亏。他今天可不要被连累了啊。 “你去把牛婶叫来。” 牛婶来的时候还很高兴。过去每次莫钟书特别交代她什么事情,都有额外的打赏。今儿大富没告诉她原因,她还以为又有什么好处给自己了。 “你这鸡养得不错,一共有多少只?” “一百二十只。”牛婶这时候还在琢磨,莫非五少爷想要买这些鸡?那她得要个好价钱。 莫钟书努力压抑着心里的火气:“你用什么喂大它们的?” “也没什么好东西,就是每天喂些剩饭。”她觑着莫钟书的脸色不善,忙撇清一句:“五少爷明鉴,我可从没用过牧场的饲料。您叫陈叔柳叔来一问便知。” 莫钟书的脸色变得更难看了。他给牧场工人提供的都是好白米,比给鹅鸭们准备的米糠贵出不止一倍两倍,而这十几个人的剩饭,就能养活一百二十只鸡?这个牛婶到底浪费了他多少粮食? “我放你一天假,明天把这些鸡都处理了,随便你是自己吃了还是卖掉送人了,总之明天晚上不能让我再见到一只鸡。” 第二天下午,莫钟书再去牧场,草地上已经没有鸡的影子了。他想了想,又绕到下人房后面,看到了关在笼子里的鸡。看来这些鸡的日子过得很是滋润,笼子里有米粒有水。不过它们怎么看都不象有搬家的打算。 “大富你再去跟她提醒她一声。”莫钟书的声音冷冰冰的:“我拿这些鸡无可奈何,要是惹得我火大了,我就直接卖人。”还真是以为他好欺负的了!他倒要看看谁奈何不了谁。 牛婶本来看着莫钟书小小年纪,来牧场的时候也多是和几个小毛孩一起玩闹取乐,厨房里的活儿又不多,就想养些鸡来赚点外快。原来她一直小心地把鸡关在自己房间后面,直到那日听沈治平放鹅鸭吃蝗虫,便也把自己的鸡放了出来,原本还以为自己立了大功,不想却等来这样一个命令。不过她还以为莫钟书到底是个小孩子好糊弄,把鸡关起来就能混过去了,没想到他竟然紧盯着不放了。 牛婶只得把鸡带到旁边的村子里,仓促之间,只能低价半卖半送地出了手。她心中好不气恼,逢人便说五少爷如何如何刻薄下人。 牧场里的菜是牧工们自己种的,兔子是地上抓的,鱼是湖里打上来的,只有米是从外面买的,却是大富亲自去采购的。牛婶一个活钱也见不着,本来偷偷摸摸地用厨房里的米养了些鸡,总算捞了点油水,谁知这些鸡才刚开始生蛋没几天,就让莫钟书把财路给堵住了。 牧工中也有几个好事的,听牛婶发牢骚,嗯嗯啊啊附和着不算,还要火上加油地添上几句凑热闹。他们说话不小心,又被莫钟书撞了个正着。 莫钟书不怕背后被人说坏话,但他下决心要煞住这股损公肥私的歪风了。他叫大富把牧工们吃的米换成了廉价的陈米,就连鱼和肉类的供应也减半。又另设一个小厨房,把原先负责洗衣的张嫂调去,专门负责几个管事的饭食和衣物浆洗。牛婶则负责给普通牧工做饭洗衣。 这可把张嫂高兴坏了,洗衣的活儿比做饭累多了,要是冬天就更辛苦。只是她也有些忐忑,她做的菜实在不算可口,所以当初才不敢和牛婶争,主动领了洗衣的苦差。 莫钟书不爱下厨,但当年泡美食论坛看图片过眼瘾,理论知识积累了一大车,此时见张嫂为难便挑了几个简单易做的教她,倒把一众人等唬得一惊一乍,连跟他最久的二柱都没料到五少爷原来是个深藏不露的大厨。谁也想不到莫钟书也就口头工夫了得,真要他动手就露馅了,不过在牧场也还没哪个有胆量敢叫他动手。 张嫂得莫钟书支招,一连几天小厨房里饭菜飘香,让本来想等着看她笑话的牛婶干瞪眼。 这下轮到那十个牧工有意见了,大富却抓住机会跟他们解释说,都是因为牛婶用好米喂鸡,触怒了五少爷,这才换了米减了菜。牧工们一想确实如此,换了谁都舍不得拿自家的好米去喂鸡,实在怨不得五少爷,一肚子的火就都冲着牛婶去了。大富又趁热打铁道:“五少爷素来大方,又体恤下人,如果大家伙努力干活,让五少爷满意了,说不定哪天就恢复原来的伙食标准。”几句话就给牧工们鼓起了干劲。 莫钟书又详细和沈治平说明情况,让他负责监督牧场里的用度有没有浪费。大富和二柱阿贵早先也不是没敲打过牛婶,但碍于情面总是点到即止,才让牛婶越来越放肆。沈治平就算再怎么好人缘,他也得想想被浪费的东西里有百分之五是属于他自己的。 第43章 夺佃 牛婶的事情算是解决了,但还有几家更难缠的佃户在等着莫钟书。 大富去通知佃户提早收割稻谷,大多数的佃户都是按要求去干的,只有几家不相信有所谓蝗灾,见莫钟书主动把田租减至四成,竟打起了等待稻谷完全成熟好发财的主意。至于莫钟书那句“三天后不交租子的,明年就不要种我的地了”,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忽略,莫钟书才只七岁,派来收租的大富又是个极好说话的,料想缓几天交租子也不是什么难事。 他们自己按兵不动,还笑话旁边正紧锣密鼓地忙着收稻子的佃户:“一个小毛孩子的话也能当圣旨,他说要收割你们就收割了?只消拖上几天就能多得一倍收成了。” 过了几天,田里的稻谷变得金黄,他们才刚打算动手收割,蝗灾却不打招呼就突然降临了。田里别说那金灿灿的谷子全没了,就连稻草都没给他们留下一根,光秃秃的田间一片荒凉。 要是他们就此接受教训,莫钟书也不会那么恼火了。 莫钟书听书院里的夫子们说,因为今年先是大旱,又闹蝗灾,许多人家颗粒无收,澄州城里来了许多难民。而莫钟书因为田里早先已经收过一茬绿豆,牧场里的草地又保住了一块,心里头正高兴,便把收来的两百石占城稻都捐给了负责接济难民的济善堂。 这事是交给大富去办的。大富从未学习过雷锋精神,没有做好事不留名的高风亮节,捐赠粮食时把莫钟书的名字也留下了。 这时候的粮食价格飞涨,就连占城稻的价格也比蝗灾之前翻了一倍,两百石占城稻的价格相当可观。 于是用不了一天工夫,莫府五少爷小小年纪就乐善好施的美名就在澄州城的大街小巷被人传诵,就连那两百石占城稻也被三姑六婆们几句闲言碎语就包装成了价格不菲的好米。 那几家受了灾的佃户得知这个消息,认为自己家里也有损失,理所当然地应该得到莫钟书的救济补偿。可是莫钟书竟然象是忘掉了他们一般毫无表示,他们便聚集起来商议如何维护自己的正当权益。要是他们好言好语地说话,也未必完全没有可能。可他们派来牧场的代表太不懂莫钟书的心,三男二女都没说上几句话就开始表演哭功。 莫钟书的信条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别说男子,就连女生在他面前掉眼泪都会招他厌烦。何况这些人只不过是因为不听指挥损失了一茬稻谷就来哭天抹泪装可怜,只能叫他鄙视到极端。莫钟书虽然把田产都交给大富掌管,但对自己的田地和佃户了如指掌,就算不种后来的占城稻,这些人也不至于生活有困难。见他们如此作态,他心里不耐烦便挥手撵人。 第二天早上,莫钟书去到书院,竟有三个衣衫褴褛的女人带着几个孩子跪在书院门外等他。旁边已经围了一圈看热闹的学子了。 莫钟书这时候还不愿把事情闹大,想悄悄绕过去算了。不料那几个女人眼神太好,早就看见了他,竟然飞快地跑了过来又跪在了莫钟书脚下,几只手紧紧扯住了莫钟书的衣襟,生怕他插翼飞了似的。 那一瞬间,莫钟书只觉得血往头上涌,恶向胆边生。昨天没达到目的,今天就跑书院来控诉自己的冷漠无情为富不仁?想借书院的夫子同窗悠悠之口来掣肘自己?东风吹,战鼓擂,这个世界谁怕谁? “五少爷,我们的稻子都被蝗虫吃光了,求五少爷不要叫我们交田租了!” 几个小孩子也哭喊着道:“家里连饭也吃不上了......” 大人小孩的哭声震天,凄凄惨惨戚戚,简直就是收租院的场景再现。(.) 莫钟书眉毛直跳,心中却开始冷笑,大富收租的时候早过去了,这时候来求他免什么时候的田租?再说早先的绿豆丰收,那时候卖价正高,这才过去两个多月就揭不开锅了?骗谁呢?莫钟书看了一眼身后跟着的蓝天,蓝天会意,跑开了。 莫钟书一直板着脸,等到蓝天领着书院的门房过来,他才慢吞吞地开口,声音温和悦耳听不出一丝恼怒:“田产的事,一向是大富全权办理的,你们有什么要求直接找他说道。”既然要演戏,就大家一起上,看谁能得奥斯卡! 跪在地上的几个人听他把事情都推给大富,一下子都愣住了。有个女人反应过来,大富虽然好脾气,怎及得上这个小地主好糊弄? 不过这时蓝天已经蹲下去掰开那几只扯住莫钟书衣服的手,又和书院的门房一起拦住这些人,莫钟书可以抽出身来了。他进了书院,不过一路上都没少人指指点点地对他行注目礼。 莫钟书无奈,只能提醒自己好好享受,过了今天就难再有这个影帝的待遇了。 进了教室,自然又不可避免地要面对一番善意或恶意的询问关心,莫钟书好脾气地拿出明星派头,彬彬有礼地回应一众粉丝们和记者们的热情追问,暗地里还得遗憾这里找不到太阳镜,少了这个道具他的造型就不够酷了。 好不容易熬到上课前,王夫子都快来了,同窗们终于各自归位。 莫钟书抓住这个空档,让蓝天去告诉大富两个字:“夺佃”。连年初发下去的猪崽,虽然现在还只长到半大,也要按约定收回一半。哼哼,你们强行支付了那么多的眼泪,我都不好意思不让你们进入悲惨世界了。 下午上琴课的时候,齐成章早就从方睿那问清了前因后果,趁机敲打莫钟书:“可曾想过今日为何会有这种事情发生?” 莫钟书老实交代:“想来是那些人以为我年小不懂事,闹出些事来,就可以迫我就范了。”其实他年纪小是一个劣势,也未尝不是个优势。仗着自己年纪小,可以把一切责任都推到大富头上去,黑锅也让他背了,自己当个幕后老板还不落骂名。 “凡事该按部就班,循序渐进,你年纪尚幼,本就不该操心财务。多少田主比你苛刻,他们的佃户比今日来人艰难更甚,田主却从未遇到此种尴尬,何故?他们皆已成年,人不敢欺。”齐成章三言两句就绕到他的目的:“当前你最该做的是专心学问,努力上进。” 莫钟书洗耳恭听,那谦恭的姿态看得旁边的方睿自叹弗如,耳中就响起莫钟书往日里向他和李长义传授的八字诀:“虚心接受,坚决不改!” 再说那几家佃户,当天下午见到大富带着人上门的时候,心中还在得意,以为自己的谋划要成功了,不料却听到一道晴天霹雳。 莫钟书的地虽然不算好,但他的市场嗅觉十分敏锐,种的几乎都是收获时卖价最好的品种,佃户的收入也就不薄。而且他每年春天提供猪崽,猪粪肥田,又让家家佃户年底都有猪肉可吃。这一下要把田地和猪只收回去,可真让这几家佃户慌了神,假哭变成了真哭。 大富十分为难,这些人看着可怜,却是咎由自取。他们要不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贪心不足,步步进逼,莫钟书也不会发脾气要夺佃。 莫钟书平日看着为人和气还不怎么理事,大事小情都交给他和二柱阿贵代办,即便他们没有办好也极少责罚,就如去年他自作主张买下的荒地,莫钟书也没有一句重话,只想方设法地收拾烂摊子。可这个极好说话的五少爷一旦拿定了主意,那就是无法更改的了。今早他特意遣随身的书童回来送消息,显然是恼怒到了极点。大富可不敢去触这个霉头。 这一场夺佃风波闹得动静挺大,连莫府里的人也听到了风声。在莫钟书休沐回府的时候,刘姨娘就很善解人意地找上门来。 “这帮刁民太无法无天了,不就是欺负咱们五少爷年纪小吗?五少爷你也别忧心,这些事儿今后就交给你二哥哥照管吧,不信他们还敢不服服贴贴地来交租。”刘姨娘义愤填膺,又是打抱不平,又是拍着胸口保证。 莫钟金现在已经不去书院念书了,莫荣添也不要他插手生意,他便每天到处闲逛。好在澄州城里给这种公子哥儿准备的去处着实不少,只要舍得花银子,倒也不愁无聊。 真是打得好算盘,要是交给你们,佃户不敢不交租了,我却要连一个钱儿也见不着了。莫钟书心中冷笑,口中却也礼貌周全地谢过刘姨娘母子的关心,最后话头一转:“二少爷愿意帮我管理田产自然是再好不过。只是,二少爷是个做大事的人,会看得上我这三两银子一亩的下等田吗?” 刘姨娘一窒,她没听错吧?外面都在传这小子捐钱捐粮赈济灾民,她还以为他得了老太太多少好东西呢,闹了半天竟然是才三两银子一亩的下等田!这种田不好耕作,白送她也不要!原来老太太也是只铁公鸡! 刘姨娘一下子就全没了兴致,敷衍几句就走了。没有人告诉她,莫种书那几百亩下等田,因为施肥充足耕作得法,产量已在中等田之上。 第44章 雷雨 莫钟书看着刘姨娘的背影,还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他这些年看得清楚,刘姨娘母子上蹿下跳,为了得到老太太或莫荣添的一注钱财没少费心思,还花了不少冤枉钱,最后却总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可他们还是只知道把眼光盯在别人身上,其实如果他们把这些力气钱财用来投资,几年下来都不知可以买到多少田地或商铺了。 莫荣添妻妾成群,已经生了五个儿子,也许将来还会有更多的儿子,除了莫钟书,其余几个恐怕都打着要从莫荣添的锅里多抢几碗羹的心思,早晚莫府要乱成一锅粥。大宅门里四角的天空,不但圈住了女眷们的活动空间,也圈住了男儿们的视野,没有人想过,出了这个门,外面就是海阔天高的大世界。 飞蝗已经过去好些天了,天还是没有下雨。好些地方的青草开始枯萎,甚至浅一点的小溪已经见底干涸了,道路上尘土飞扬。 这一天早上起来还是晴空万里,不料才刚吃过早饭不久,一大片一大片乌压压的黑云已然从北边的天空直压过来,温热而粘滞的风随着这黑云的快速移动也变得爽利起来,湖边几株垂柳的枝条随风乱舞,隐隐透着一股凉意。 莫钟书望着北面黑压压的天空,招呼李长义和方睿:“快走,怕是要下大暴雨了。” 这时空气中甚至能嗅出土腥气味来。风骤然吹紧,凉意渐渐增加,他们的衣衫被吹得紧紧鼓起,猎猎作响。 三人忙把筏子撑回湖边,跳上岸向山顶上的房子冲去。 他们冲进屋里的时候,一直劲吹着的北风猛然停了下来,四周一片静寂,连屋旁高出房顶的竹子上的竹叶都停止了晃动。天空上的黑云从愈来愈低,光线愈来愈暗,似是夜幕即将降临。[] 突然之间,狂风再起,飞沙走石,闪电如凌厉的长剑劈开黑色的天幕,霎时,豆大的雨滴的落了下来,打在屋顶的瓦片上“霹雳叭啦”乱响,象是在放鞭炮一般。闪电一道接一道地在头顶上闪耀,将幽暗的天空照亮,滚滚炸雷从天边“轰隆隆”由远及近而来,在头顶低低的云端炸响。雨水像是一盆接一盆地从天上往下倒,哗哗啦啦的倾泄而下。 从开着的门口望去,外面的世界已被白花花的雨雾笼罩着,只能勉强看清一丈之内的东西,天地之间一片苍茫,“哗哗哗”的雨声与“呼呼呼”风声交织,电闪雷鸣,而且闪电与雷声之间的间隔越来越小。 天色沉暗,空气有点凉飕飕的。莫钟书走进里间,端出一只碳盘,烧了红红的炭火。然后他又去屋角的小柜子里翻找,李长义也凑了过来,借着闪电的亮光,看到柜里锅碗瓢盆俱全,米面各一袋,几块腊肉,几条鱼干,十几只蛋,柜边还有一把捆杂整齐的木柴,不禁吃惊道:“好家伙,你竟然藏了个小厨房在这里!” 莫钟书只是淡笑:“如果不是因为这儿一切设施齐全,我有必要带着你们避到这儿来吗?”他一边说一边拿了一只瓷盆,搁到碳盘里,里面摆上几条红薯,上面再扣上一只瓷盆。 几人一边烤火听雨,一边聊着书院里的闲话。没过多久,一股焦甜的烤红薯特有的香味就从碳盘里传来。 方睿话也不说了,就眼巴巴地守在碳盘边。好不容易等红薯熟透,拿筷子捞出来就往嘴里送。不想那红薯刚从火里拿出来,就和烧红的碳火一般,烫得他大叫一声。 李长义拿个罐子到门外去接了雨水回来,在碳火上煮水,水开后又泡好茶。这才坐下来,这时候红薯的温度刚刚好可以吃了。 方睿一见他们只拿了两个杯子,就扑过来要先抢。莫钟书和李长义一人护了一杯,急得方睿直跳脚。 莫钟书等他跳够了,才慢条斯理道:“你没听说过一句话叫‘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么?那边有的是杯碗,想要喝茶就自己去拿!” 方睿取了杯子自己斟了茶,端在手中却没有喝,看着莫钟书嘀咕道:“我真奇怪你到底是怎么长大的?明明就是个富家少爷,行事做派却和个穷家小子一般......”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见空中一道亮光闪过,同时一声巨大的声响在头顶上炸开,震得几个人都不自觉地举起手来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这一声雷响过后,雷公电母就鸣金收兵了,只剩下风雨继续肆虐。外面的雨已经不象是雨,而是象一个特大瀑布,雨花咝咝地从门缝窗缝处溅进屋里来。 雷电停止之后,张嫂才从山下的厨房送了饭菜上来。饭菜装在食盒里,外面又裹上油布,虽然淋了一路风雨,总算还保持着温热。 三人虽是被大雨关在屋里,不过饿了有东西吃,渴了有水喝,累了还有床睡,倒也不觉得难熬。 大雨滂沱了一日一夜之后,雨势渐小,淅淅沥沥了大半个时辰,又演变成牛毛小雨,两个时辰之后终于完全停歇。铅云退去,天边出现一抹火烧一般的晚霞,将西边的半面天空烧得火红。 三人去到书院的时候,听到一个惊人的消息:周奎死了,他是被雷击倒在山顶上的。 莫钟书找到书院后面那排仆役房,苏直面无人色地坐窗边,他的嘴唇干裂,声音嘶哑,眼睛盯着前面的一小块地面发呆。莫钟书进去了好一会儿,他才突然发觉身边多了个人,也不等莫钟书相问,他就主动开口说起了事情经过。 “昨天我和周奎,谢一鸣,还有几个同窗,商量着砍些柴去换几个钱。才刚到山顶,就变天了。雨来得太急,大家只得躲在一棵大树下避雨。当时电闪雷鸣的,大家都吓得蹲在地上,抱着头不敢看天。只有周奎胆大,还站在一边。忽然,我看到一道强光闪过,接着就眼前一黑,昏了过去。等我醒过来的时候,我看到旁边好几个人都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还闻到了一股皮肉烧焦了的气味。我一个一个地摇醒同伴们,但是周奎怎么也醒不过来了。真恐怖啊!你没看到他的脸,真恐怖啊!” 莫钟书任由他象祥林嫂一样翻来复去神经质地说着“真恐怖啊”。苏直现在还是个不到十岁的孩子,被这惨状吓坏了也正常。 莫钟书走到桌边,桌上摆着一只大茶壶,壶里的水早凉了,不过他还是倒了一杯,送到苏直嘴边。 苏直接过茶杯,一口气便“咕嘟咕嘟”全喝了下去,又将杯子递回:“再给我来一杯,我渴坏了。” 莫钟书点了点头,知道口渴是好事,起码他的意识已经回来了。又去给他倒了一杯来。 苏直一连喝了好几杯凉水,脸色渐渐回转,不再那么苍白了,人也镇定了许多。 莫钟书又等了一会儿,看着他的情绪已经平复下来,才问:“周奎当时身上是不是带着刀具或者别的金属器械之类?” 苏直想了想,道:“是呢,我们一行人中,就他一个人带了斧头,我们都不太会用斧头,说好了他砍树,我们背下山去。” “这就是了,就是那把斧头把雷电引到周奎身上的。” 苏直懵了:“周奎的死跟那斧头有关?” 莫钟书点头:“你们不该呆在树底下,周奎更不该拿着斧头站得高高的。”他看苏直还很糊涂,没再细说下去,只郑重其事地强调:“总之你记着,今后如果再遇到雷雨天,一定要离开高大的树木,身上不要有任何金属器物,尽可能躲到屋里或者山洞里去,但不要靠着墙壁。如果能做到这几点,就不会再有这么恐怖的事情发生了。” 苏直愣了半晌,之后就是一副如释重负的表情:“真的?”他想到这个表弟虽然比自己小两岁,但博学多才,更从来没骗过自己什么,就真的放下了心中的千钧重担。这两天,他一闭上眼睛,就看到倒在地上不醒人事的周奎,就吓得寝食不安。 这个时代科学不发达,人们总是习惯把种种自己不懂的自然现象解读成天谴。因为周奎是被雷电击死的,引发了人们关于他和他的家人是不是干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的猜疑,因为他死时年方十二岁,人们便猜测他是不是在替他的爹娘受过。所以,人们都不由自主地疏远了他的父母,生怕自己也受了牵连成为代罪羔羊。就连一直受着他们一家照顾的谢一鸣也躲开了。 莫钟书一直留意着苏直和谢一鸣的举动。谢一鸣家境不好,过去几年间没少吃周奎的娘偷偷从厨房里给他捎回来的好肉好菜,以前一直“大叔大婶”地叫得亲热,现在却对他们视而不见。苏直崇拜谢一鸣,因为谢一鸣和他一样出自贫家寒门,功课却在班级里遥遥领先。莫钟书很担心苏直会不会也学了谢一鸣的凉薄无情,幸好苏直还经常去看周奎的父母,也曾试着把莫钟书告诉他的那些雷击理论转述给大家,可是没人听他的。 第45章 纸鸢 周奎的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已经够悲伤了,还不得不面对这样仿若众叛亲离一般的尴尬局面。安顿好儿子的后事之后,夫妇俩便也收拾东西准备离开伤心地。 他们夫妇一个是书院的杂役,一个在厨房帮厨洗碗,收入微薄积蓄不多,这一下骤然离去,今后的生计恐怕还是个问题。 过去一直不与周奎来往的方睿突然找到苏直,从袖子里拿出一张银票递过去。 苏直接过来一看,面值还不小,他狐疑不解地望向方睿。 方睿脸色有点不自然,摸了摸鼻子,道:“我以前向周奎借过一笔钱,一直忘了归还,欠债还钱乃是天经地义,你替我把钱捎给他父母吧。”他口中说着,心中狂喊:“丫的,做好事比打架难为情多了!都是莫钟书那小子阴险,骗着自己打赌,然后逼自己来扮善人,他却站在一边看戏。” 苏直满脸怀疑,方睿这个小侯爷什么时候要跟别人借钱?而且还是跟身无长物的周奎借?不过有钱送给周奎的父母总是好事,这么想着他便一口答应下来。 方睿“还钱”的消息传出后,倒是有好几个人去找苏直帮忙“还钱”,总算给周奎的父母筹集了一笔善款,起码可以保证他们短期内不会挨饿了。 莫钟书一直盯着谢一鸣。他知道谢一鸣没有钱,只想看看他到底要到什么时候才想起周奎一家对他的帮助照顾,会去安慰一下周氏夫妇。可惜一直到周氏夫妇离开书院的那天,谢一鸣都没去和他们说上一句话,偶然一次在路上遇见还远远就避开了。莫钟书知道时人无知迷信,也可以理解他们因担心受到连累而刻意疏远的行为,但仍觉得谢一鸣罔顾多年的情谊甚至恩惠的冷漠让人心寒。 莫钟书自此更加厌恶谢一鸣,更怕他带坏了苏直,那个傻表哥在这个人面前简直就是言听计从。有时候,他甚至考虑是不是干脆叫苏直辍学算了,可是一时半会的,又找不到什么好去处给他。 为了削弱谢一鸣对苏直的影响力,莫钟书毫不犹豫就把谢一鸣拉下了“第一名”的宝座。以前他不欲与谢一鸣相争,每次考试都故意跳过最简单的题目不答,现在只要把考题全都答上就行了,倒真不费他什么事儿,只是心中有点小疙瘩,他的智商和心理都已是三十七岁高龄,欺负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孩子,实在是胜之不武,不过想到谢一鸣常撺掇苏直做傻事他又坦然了。 班上富贵帮的同窗对莫钟书的突然胜出自然是欢欣鼓舞,贫寒帮的却对他横眉怒目。莫钟书心中好笑,只觉得这些小孩子的派系划分太阶级鲜明了。要不是因为中间夹着个苏直,他还真不想去打乱两个派系的平衡。 时间一天天地过去了。转眼又是中秋。书院也放假三天。 莫钟书与莫钟宝、莫钟银一起回了莫府。 莫府里张灯结彩,一片忙碌,好不热闹。莫钟书习惯性地无视,热闹和忙碌都是别人的,如果有得选择,他宁愿一个人在牧场里过节。 再见到罗姨娘的时候,她很友善地笑着和莫钟书打招呼,他便也报以同样礼貌的一笑。 莫钟书虽然有些日子没回莫府,不过府里的事情他还是知道的。 罗姨娘在老太太那碰壁多了,总算明白老太太就是一堵油盐不进的铜墙铁壁,她攻不进去;莫钟书又是个不开窍的呆子,还老待在书院里不回来,想下手也没有机会。于是很明智地放弃了老太太这块小骨头,开始和几个女人争抢莫荣添那块大骨头。别看她年纪比人小一截,修行却高出她们几级,深知莫荣添虽然好色但更重利的商人本质,频频给他出谋划策,效果还相当好。莫荣添认为她是个人才,渐渐地也会和她商量生意上的事情了。 莫钟书在老太太那儿吃过饭,祖孙俩正一边喝茶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的时候,刘姨娘哭哭啼啼地闯进来了,一下子就跪到老太太前面,抱着老太太的大腿哭了起来。 老太太嫌恶地皱了皱眉,旁边的丫鬟仆妇忙上来把刘姨娘拉开。 老太太还没开口,刘姨娘已经呼天抢地地嚎起来了:“老太太您给评评理看,二少爷好歹还是这个家的主子,他手上都还没有铺子呢。” 刘姨娘抹了一把泪,继续哭:“她一个连子嗣都没有的姨娘,怎么能越过主子去?” 刘姨娘又哭又闹,总算也把事情说了个大概。原来是莫荣添把一家生意很不错的丝绸铺子交给了罗姨娘打理,而莫钟金却还不被允许插手莫府的生意。刘姨娘替自己的儿子鸣不平来了。 “老太太您一定要给我们母子主持公道哇!” 莫钟书目不转睛地望着茶碗里的茶叶,轻轻地吹散杯面上浮着的热气。太太王氏应该早就得到消息了,也猜准老太太不会理会这些破事,她躲在后面,却唆使刘姨娘这个笨蛋来找老太太,把事情闹得人尽皆知,看莫荣添怎么收拾。 老太太抿了一口茶,闲闲地打着太极,“我这个老太婆早就不管事的了。你有什么委屈找太太说去。”王氏那女人是个人精,她又岂是傻子? 莫钟书自始至终都像看戏一样,藏在杯后的唇角一时翘起来一时又弯下去。刘姨娘是个蠢货,可是为了给儿子多争取一丁半点的利益,却毫不犹豫地冲锋陷阵,如果苏姨娘还在,她会不会也为了自己挺身而出呢?一定会的,她连性命都舍给了自己。 这时候他耳边就响起了罗姨娘那句话:“你忍心让苏姨娘死得不明不白吗?”他不忍心,可是有些事情不是忍心不忍心的问题。 苏姨娘已经去世七年。她只是一个丫鬟出身的小妾,还不得莫荣添欢心,娘家人又都老实巴交不会搅事,就算他查出了真相又能如何?有谁会为她主持公道惩治凶手吗?莫荣添和王氏当然不会,在老太太眼中,她也只不过是个忠心可用的丫鬟,完成了主子交代的任务之后,死了也就死了。如果他想要为她讨还公道,还得先想好惩罚措施。 刘姨娘被人半推半劝走之后,老太太看着喝茶不语的莫钟书,沉吟一下,出言点拨道:“王氏那女人才是真精明,既不甘心让罗姨娘占了便宜,又不愿出面得罪莫荣添,故意支使刘姨娘来我这里闹,我要是接了这个茬,她正好躲在后面捡便宜。我要是不管,她也不吃亏。”她到底还是关心这个孩子,他虽然聪明,却年幼不知世事艰险,一个不小心就会在后宅的硝烟中吃亏。 莫钟书沉默不语,老太太又安慰道:“小五你也别担心,将来祖母名下的东西全都留给你一个人。府里那些东西,能给你多少就多少,全不给你也没关系,就让他们争个头破血流去吧,咱们在边上看热闹就好。” 莫钟书只淡淡地一笑,心道:“你们的东西我都不稀罕!谁爱争谁争去!” 今年老太太对他格外亲近,莫钟书心知肚明,蓝天把他那番关于谁是谋害苏姨娘凶手的话报备给老太太了。老太太听得莫钟书如此信任自己,当然心花怒放。 莫钟书毫不意外蓝天会背着他打小报告。他身边的人全是老太太给的,就连大富都会隔个十天半月就跟老太太汇报一次他的情况。不过这些人替他办事也还算尽心尽力,莫钟书便只当不知道他们的小动作。他和老太太目前还没有利益冲突,也就不怕老太太知道他的举动。不过,他已经很谨慎地把所有田契地契都抓在自己手中,将来真到了那一天,就算这些人想帮着老太太阻拦他的脚步,也没有机会。而老太太见他毫无芥蒂地使用着她派去的耳目,心里的满意又添了几分。 从老太太那里出来,莫钟书去候府找到方睿。随着他的年龄增大,老太太对他的限制也日渐放松,现在他的行动已经相对自由许多了。 “你要做纸鸢?”方睿奇道:“现在可不是放纸鸢的时节,街上也没见有做这个的匠人。” 莫钟书有些扫兴,难道还得自己动手做?他最多也就能做个普通的方形风筝,还不一定能飞得起来。 方睿想了想,又道:“不过,听说欧俊年的书童就有这个手艺,每年春天他都会做许多来,邀大家一起去城外放纸鸢。” 方睿带莫钟书去找到欧俊年,他毫不含糊地答应下来:“没问题,我马上就叫他来给你做。”他把书童叫来,书童问清莫钟书想要的纸鸢形状大小和其他要求之后,就找来工具要开工。 莫钟书忙制止他:“到我那儿去做行不行?”这么大的纸鸢要拿着走进莫府大门太惹人注目了,最好是藏在他房里悄悄地做,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欧俊年点头道:“无所谓。”他一个大少爷在家也闲得慌,既然莫钟书热情相邀,他当然不会拒绝上门作客,更何况他近来对这个小同窗也很友好。 第46章 鬼故事 几人回到莫府。 欧俊年的书童在莫钟书的书房里糊纸鸢。莫钟书不放心,又叮嘱了他几句,务必要糊个年轻女子轮廓的纸鸢,而且大小要和真人差不多的。 因为欧俊年在同窗中人缘不错,莫钟书担心莫钟宝莫钟银听到消息会过来招呼,他想要保住纸鸢的秘密,便道:“不如我们去花园里逛逛,在湖中的亭子里烹茶煮酒招待两位,也不枉费今日的大好天光。二位以为如何?” 方睿和欧俊年表示客随主便。几人便到了花园中。行不多时,莫钟宝和莫钟银果然闻讯而来。 来到湖中亭子里,早有丫鬟在石桌上摆上了点心瓜果。一旁置着小巧的红泥火炉,上面烹着香茶。 几人坐下喝茶,莫钟宝和欧俊年摆开了棋局对弈,连杀两盘,互有输赢,都杀红了眼,正要开始第三盘。 莫钟银坐在旁边无聊的喝茶观战,忍不住打了几个哈欠。 莫钟书知他素来不喜这些风雅之物,要是平时也不想理睬他,不过今日正好借这个由头开展自己的计划。他看了几人一眼,道:“前几日我看了本《聊斋志异》,里头的故事很是新鲜有趣,你们想不想听?” 此话一出,莫钟银如蒙大赦,一下子就来了精神。莫钟宝一听有故事好听,更是二话不说就丢开了手里的棋子,方睿和欧俊年也凑了过来。他们都知道莫钟书爱看书,肚子里头的故事很多。 莫钟书却摆了摆手,慢悠悠道:“别急,且等我准备点东西。” 他扭头对身后的丫鬟叫道:“夏荷,帮我找个破碗过来。” 夏荷应声去了,一会儿拿着个青花瓷碗回来。 莫钟书接过一看,很不满意:“不行,这个太新了,最起码得有个豁口的才好。[]” 夏荷撇着嘴道:“府中哪有破碗,这个已经是厨房里最旧的了。”府里公认最好伺候的五少爷就是这点不好,总会出其不意地提些千奇百怪的要求。 莫钟书蹲下去,把那碗在地板上磕啊碰啊,那碗却还老不坏。夏荷无奈,跑出去捡了半块砖头回来,使劲砸下去,“砰”的一声,瓷碗碎裂成几块。 莫钟书拿起带着碗底的大半边碗,吹毛求疵地看了看,又做了个将就的表情,道:“这个还行吧。” 他环顾四周,选了个角落,一屁股坐到地板上,把半边破碗往地上一放,抱拳团团一拜,道:“各位老爷太太公子小姐,敝人今日来到贵地谋生,请各位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 大家听得他竟然模仿着街头卖艺人的口气说话,都嘻嘻哈哈地哄笑了起来。 一番做作之后,莫钟书才清清嗓子,摇头晃脑地说起了《夜叉国》:“话说交州有个姓徐的商人,常年漂洋过海做生意。有一次出海时,忽然刮起一股狂风,他的船只能随波逐流。风平浪静之后,他睁开眼睛一看,发现前面是个海岛,岛上树木繁密。商人希望可以找到居住于此的人,于是用缆绳把船系在岸边,背着仅剩下的一点干粮上了岸......” 莫钟书绘声绘色地说下去,一个个情景在他口中呈现。徐姓商人被夜叉抓获,在夜叉群中安顿下来,娶了母夜叉,生儿育女,后来又带着大儿子回到中原,儿子做官后又返回夜叉国把母亲和弟妹也接回中原团聚。 随着故事情节的展开,听众们个个听得聚精会神,一时眉头紧蹙,一时又眉开眼笑。莫钟书的口才不错,说得眉飞色舞,精彩纷呈,让听众有如临其境之感,连声叫好。(.无弹窗广告) 故事说完了。莫钟书心中自得,把你们的胃口调好了,我才好实施下一步。 欧俊年拍手道:“好!说得真好,好象我也到夜叉国亲眼看见了似的。” 莫钟宝觉得不过瘾,连连要求:“再说一个,再说一个。” 方睿却似笑非笑地望着莫钟书不语,他知道自己这个朋友是无利不起早的,如此卖力表演,所图一定不小。 莫钟书端着架子坐回到石凳上,道:“累了,先喝口水润润嗓子。” 莫钟宝心急,不等丫鬟动手,忙亲自给他斟茶。莫钟书一连饮了几杯。 “怎么没人给钱啊?”他放下茶杯,故意端起那半边破碗看看,皱着小脸,佯作叹息:“说书这碗饭还真是越来越难吃了,今晚的饭钱还没着落呢!” 旁边伺候着的几个丫鬟小厮都忍不住“噗哧噗哧”的笑了起来。夏荷在莫钟书身边久了,知道他的脾性,忙从怀中摸出一枚铜钱,隔着两步远的距离就扔过去,铜钱在破碗里滴溜溜地转了几个圈儿才倒下去。莫钟书还眼巴巴地等着,可是夏荷实在没那么大的胆去开口学人说什么打赏喝茶之类的话,要是让老太太知道了她在五少爷面前这么放肆还不得拉她去打板子呀。 有了这个榜样,别的几个丫鬟小厮就有样学样地扔了几个铜钱到破碗里去。 莫钟书把钱抓起来数了数,这才心满意足地开讲第二个故事。 “有个女子,身怀六甲行将分娩之时,为人所害。女子勉力生下儿子后含恨死去,却又不舍得离开儿子,灵魂一直滞留在阳间,唯恐儿子也遭仇人毒手。直到第七七四十九天,她的灵魂才不得不下到阴间,飘入阎罗殿见了阎王。阎王惊道:‘你阳寿未尽,为何前来?’女鬼滴泪道:‘我在阳间尚有老母,家中更有初生幼子,岂愿早逝?只为奸人所害。’……” “阎王见她可怜,问:‘你尸身已腐,下世投胎之期尚远,现在有何打算?’女鬼答:‘我心中牵挂幼子,哪里放心得下,怎么也得回去看看。若有可能,也该报了害命之仇。’……” “阎王叹息,旁边掌管生死薄的判官提醒他,这种情形也有例可循,且让女鬼以鬼魂之态回阳间探视儿子,以蛇鼠之身去见仇家。” 再后面的情节,莫钟书又偷懒,改头换面地抄袭《商三官》的情节,说到女鬼的仇人身首两断,他便见好就收了。 “你刚才说这本书叫什么来着?” “《聊斋志异》。”嘿嘿,大部分都是蒲松龄写的,本大才子不过是协助编撰了一小段而已。 莫钟宝半信半疑地望过来,道:“我怎么从没听说过有这一本书,不会是你自己瞎编的吧?”今年他几乎把澄州城的书店都翻遍了,可还是没找到那本《喜羊羊与灰太狼》,因此他严重怀疑这又是莫钟书自己编的故事。 莫钟书白眼一翻,答道:“天下书籍何其多?你没看过没听说过的多了去了。这书是我从齐山长的书房里看到的,不信你问方睿去。”他心中暗笑,却一本正经地用手指着方睿让他作证。 方睿一向就是个说谎不打草稿的,闻言眼也不眨一下就道:“是了,齐山长把那书宝贝得很,却不许我们看。钟书狡猾,想是趁我练琴之时偷读的。”他边说边乐,要是让齐成章知道两个弟子合伙往他身上栽赃,国字脸一定又要拉长成驴脸了。 “行了,整个书院谁不知道你们是齐山长的入室弟子,用不着回到家里还要炫耀吧?”莫钟银不忿地翻着白眼道。 莫钟书好脾气地笑笑,不和他计较。今天在这亭子里的,除了莫钟宝和莫钟银,还有一大堆的丫鬟小厮,就不怕他们不把后面那故事传遍整个莫府。 所有的妖魔鬼怪都是存在于人们的心中,所作的恶越多,心中的鬼魅也就越多。 莫钟书回到房里,取来画笔颜料,把纸鸢上的女子衣裙涂成了杏黄色。夏荷曾经告诉他说,当年苏姨娘常穿杏黄色的衣物。 现在的莫钟书还是个七岁的小孩子,所以大人们也不将他放在眼里,即便他做了什么事情,别人也只认为是小孩子胡闹是巧合。他今天一边说故事一边耍宝逗乐,很容易就让人以为那是小孩子的把戏,很难想到他的目的竟就藏在故事里头。 第二天就是中秋节了。夜幕降临后,喜庆热闹的家宴上,一大家人欢声笑语不断,只是不少人的笑容生硬。 伺侯的下人们也没闲着,瞅了个空档,就在大厅外咬起了耳朵:“听说了吗?昨天夜里,苏姨娘的鬼魂回来了。” “何止听说,我昨儿夜里还亲眼见到了呢,那个影子在五少爷的院子上空飘了好久,我吓得差点都尿裤子了。” “她不是五少爷的亲娘吗?就不怕吓着了五少爷了?” “她应该不会做对五少爷不利的事吧?!” 莫钟书竖起耳朵,虽然听不真切,也能猜到他们在说些什么。总算没有枉费他一番工夫,昨天半夜里从床上爬起来放了半个时辰的风筝。 假期结束,莫钟书在回书院之前,就听说了府里的太太姨娘们突然之间就不约而同地喜欢养猫儿了,一个个都抱着猫儿爱不释手的。他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嗤笑,这些女人都把那句“女鬼要以蛇鼠之身去见仇家”的话听入耳了。 第47章 狗咬狗 离了莫府,莫钟书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来二柱,让他暗中收购些无毒的小蛇,隔上三五天就拿一条回莫府去悄悄孝敬给太太和姨娘们。 这一招效果不但显著,而且还是立竿见影的。 那些小蛇虽然都是些没毒的,也没有咬到了谁。可是听说莫府里一下子病倒了好几位,这个头疼那个发烧还有腹痛的腿抽筋的各种症状层出,这个大夫刚出来那个大夫又被请进去了。厨房里的人一罐一罐汤药地熬,忙得就没个熄火的时候。 老太太虽然明知是莫钟书在捣鬼,她自己的院子里也一派风平浪静的,但她一反常态的没有露出幸灾乐祸地样子来。此后一个多月里的大半时间,她都在小佛堂里烧香念经。 太太王氏去清凉寺上香许愿,捐了好大一笔香油钱,还嘱咐方丈印制一百本《金刚经》免费散发给信众。 几个姨娘也各自找了庵庙道观去求各路神仙保佑,求请各种符水仙丹。连去年才进府的罗姨娘也不例外。 甚至就连几个主子们身边那些手里有点权力的大小管事们,也都人心惶惶。 莫荣添也脸色阴沉了几天,后来就遣人去请了得道高僧来府里一连做了三天的法事。和尚们作法的诵经声铙钹声不绝于耳扰人清梦,又放倒了几位。 莫钟书在书院的宿舍里听二柱说了这些,忍不住摇头,这富贵窝还真是用人头骨堆砌起来的,大宅门里就没几个人能够真正干净。他的本意只是想把当年下毒手谋害苏姨娘的凶手吓出点毛病来,不想却拔出萝卜带出泥地扯出了一大串鬼怪,人人手里都有些见不得人的腌?事,倒变成是他替天行道了。 事到如今,他也再没什么好办法,只能让“鬼”继续闹下去,隔三岔五地送一条蛇去给她们加菜,他自己偶然回到莫府去放一次风筝,好让那些恶人多喝点苦药和符水。 根据二柱的信息,刘姨娘虽然天天汤药不断,可也没停止和罗姨娘的斗争。莫钟书佩服她的敬业精神之余,也替他捏了一把汗,这蠢女人太没自知之明了,没有挑战对手的能力却要学疯狗乱咬,结果只会是自取灭亡。 莫钟书挑了这个时候闹鬼,也算是间接地帮了罗姨娘一把。 不过这些莫钟书不太关心了。书院里的生活越来越丰富多彩,方睿组建了个蹴鞠队,不但在他们观澜书院里玩,还经常找紫阳书院和清风书院的蹴鞠发烧友来切磋技艺。 所谓蹴鞠,就是古式足球。莫钟书观摩了几场也就熟悉了游戏规则,跃跃欲试地要求下场参赛。 虽然他现在这具身子还不及同伴们的肩膀高,跑起来步子也迈不大,可是小也有小的好处,灵巧敏捷,他下场没多久就已经玩得得心应手,一记漂亮的香蕉球直射对方的球门,让许多人都惊诧不已。 莫钟书飘然而笑,想当年他也曾是绿茵场上的骄子,一个优秀的中锋。 比赛结束后,方睿一边擦汗一边神秘兮兮地凑到莫钟书耳边,道:“你完蛋了!” 莫钟书挑眉:“怎么了?我让你眼红了?” “你知道什么样的人才会蹴鞠吗?要知道在世人眼中,蹴鞠总是和斗鸡赌博放在一起的,只有不务正业游手好闲的‘二世祖’才会沉缅其中,象你这样的好孩子哪怕是过来看一眼都是罪过啊。可是你来看了,不但看了,还亲自下场了,不但下场了,还踢得非常出色。这消息要是传回书院去,齐山长和夫子们要泪流成河了!”方睿痛心疾首地指控着。他身后的几人很配合地用手背揩了揩干干净净的眼角,甚至还有人掏出帕子擦了一把,然后装腔作势地拧着毫无水分的帕子。(.无弹窗广告) “光凭这出色的蹴鞠技艺,莫五少爷就可以正式跨入恶少的行列咯。”方睿很解气地拍着莫钟书的肩膀宣布。这个小朋友优秀得让人自惭形秽,你爱读书就读书吧,偏偏玩起来也样样不落后。 莫钟书:“……” 他从小就被教育说踢足球不但可以强健体格,还可以培养团队合作精神,这会儿却当成恶少的标志了。 恶少就恶少吧,总不能为了个名声就委屈自己放弃该有的娱乐,而且恶少是欺负别人的,总好过被别人欺负的,他本来就没想过要当个三好少爷。 快乐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时间就山谷里的澜河水一样川流不息前赴后继。 腊月里书院放假了。莫钟书回到莫府,罗刘两位姨娘的斗法已经落幕,听说刘姨娘犯了什么事,已经被软禁起来了。 罗姨娘挺着个大肚子,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风光无限,莫荣添对她百般迁就,太太王氏也要让她三分。 老太太却在饭后喝茶时悄悄地告诉莫钟书:“看样子罗姨娘的大难快临头了,可怜她还不自知。” 莫钟书好奇:“原来老太太也有神仙的本事!这是怎么掐算出来的?” 老太太看了一眼正在收拾桌子的丫鬟,没有再说下去,只道:“咱们就别管闲事了,等着看戏便是。”她就是担心这孩子太善,见不得有人受欺负而打抱不平,唯恐他惹上麻烦,这才先出言提点。 其实她多虑了。莫钟书不会存心做坏事,不过看着这些女人狗咬狗,他只会拍掌喝彩,才不会把自己卷进是非中去。 太太王氏突然就感染了风寒,卧病在床。她的亲姐姐胡太太央了她公公胡老太医亲自来帮王氏诊脉。 胡老太医望闻问切一番之后,道说并无大碍,开了一张方子就要告辞。 王氏却突然开口请求道:“今年府里多事,老老小小的大病小灾不断,世伯能否给府中众人都把个平安脉,开几个食补良方调养一下身子?” 她这话实在是太得人心了。要知道,胡老太医早就不再出诊,极少与外界应酬,等闲人就算花上十倍诊金也请不动这位再世华佗。 胡老太医今日却很好说话地点头同意了。 王氏便马上派丫鬟去通知众人,上至老太太下至莫钟书都被请去了,当然那些姨娘们也一个都没拉下。 其实那些女人的病,大多数都是前些日子被莫钟书吓出来的,顶多算个心病,身体并没有大问题。胡老太医没费多少工夫就开了几个方子出来。 只是轮到莫荣添的时候,胡老太医却突然皱起了眉头,把了好一阵子的脉,又开口细问了莫荣添的日常起居,甚至问到了府中几个小少爷小姐的出生年月,越听眉头皱得越紧。 莫荣添本来不当一回事的,他吃得喝得嫖得,一向自觉身体极好,这时倒开始忐忑起来:“可是我身上有什么不妥之处?” 胡老太医道:“并无不妥。” 莫荣添才刚松了口气,就听见胡老太医又道:“只是贤侄的脉象,似是中了一种慢性毒药,这种毒药并不会害人性命,甚至可以说是对身体健康影响不大,也正是因为如此,被下毒者很难察觉,只是这种毒素滞留体内,恐怕无法令女子受孕。” 莫荣添一下子就脸色铁青,吸了口冷气,呲着嘴问:“可能诊断出是何时中的毒吗?” 胡老太医摇摇头:“请恕老夫医术不精,只知此毒时日已经不短,起码也有一两个年头了。” 这话犹如一粒石子扔进风平浪静的湖面,惊起了千层浪。 屋里众人屏声静气,看向罗姨娘的眼神全都变了。 澄州城从来就没有人质疑过胡老太医的医术。可是如果胡老太医没诊错,那罗姨娘腹中的胎儿是哪里来的? 胡老太医似是没有留意到大家的表情,还在继续说:“这种毒极是难解,老夫也没有把握可以去除干净。” 他给莫荣添也开了个方子,嘱他先吃三剂再去复诊,然后收拾了药箱出去了。 莫钟书一直坐在角落里看戏,忍不住就对着王氏的背影竖起了大拇指,这位巾帼英豪一定也是熟读《孙子兵法》的。这一招实在是太高明了,先是借罗姨娘的手解决了刘姨娘,再轻轻松松地把罗姨娘打趴,罗姨娘从莫荣添那里扒拉来的店铺自然也到了她手中。 王氏平日生病,也并不一定非要请胡老太医不可的,今天特意请了这尊大佛来,又煞费苦心地请他为众人把平安脉,恐怕目的就是要借他那张嘴说话。不管莫荣添身体状况如何,胡老太医说他中毒了他就是中毒了,一句话就把罗姨娘打到地狱去。即便莫荣添现在还没有中毒,有了胡老太医的帮忙,她也能轻而易举就让他中了毒。 如果莫荣添真的中了毒,那毒恐怕也是王氏下的吧?她已经有了两个儿子,年纪也渐渐大了不能再生育,便开始给莫钟玉清扫争夺家产的障碍了。 莫钟书扼腕叹息,他那个可怜的生母即便没有死于难产,在这样一个精明厉害的主母眼皮底下度日,恐怕也活不长久。而他可以侥幸活到今天,除了他自己的小心谨慎外,更多的还要归功于老太太的悉心呵护。 第48章 裸奔之赌 莫府这个年过得有些诡异,到处喜气洋洋,热闹更胜往年。可是里头的几个主子却是各怀心思。 罗姨娘被除掉了,太太王氏表面上不动声色,言谈举止却无不宣泄着她心中的快意,操办起年货来也十分用心,怎么热闹喜庆怎么来。 莫荣添失了爱妾,整日有些蔫蔫的打不起精神来。 这可苦了莫府里的奴仆们,既要顺着太太王氏的心意,又不能招惹老爷发火。大家都谨言慎行,说话的声音都比往常要轻上了几分。 莫钟书已经结交了许多朋友,每天一睁眼就往外跑,除了蹴鞠,还跟着朋友们逛遍了澄州城里好吃好玩的去处。 大年初一那天,照例是大家都要给老太太拜年请安的。 莫钟书坐在炕上,一边听着一屋子的女人闲聊,一边拿起炕桌上的一本经书胡乱翻看。听到太太王氏爽朗明快的笑声,他不由得扼腕叹息,原以为罗姨娘有几把刷子的,不想却也是不堪一击。 去年的这个时候,罗姨娘正踌躇满志地在这儿巴结老太太,想要找机会替代自己。如果她不是太过心术不正,他是很愿意帮助她多亲近老太太的,毕竟他总有一日要离开,希望能有个人陪着这个寂寞的老太太。 坐在他旁边的莫钟宝却突然跳下地去,说要回去温书了。 莫钟书好奇,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莫钟宝凑到他耳边悄声道:“听说女子大年初一做女红,就一整年都会心灵手巧的。我就在想,要是我年初一读一天书,会不会今年的学业都很出色?” 莫钟书一愣,继而爆笑。 “你笑什么,你不就是前几年的年初一都在看书的吗?现在也还在看!”莫钟宝被他笑得有些恼。 莫钟书望了一眼手中的佛经,笑得倒在炕上,肚子都疼起来了:“有道理,很有道理。”他看了一眼对面的莫钟银,“你们俩都赶快回去好好用功吧!” 莫钟银眼睛一横:“把我们都支开了,留你一个在老太太面前独献殷勤吗?” 呃,又说错了吗?莫钟书马上改口:“那你要不要在这儿看书?”说着把手中的经书递过去。 胡老太医过来给莫荣添复诊的时候,身后带着个七八岁的女孩子。莫钟书认出她就是胡美媛。听说她跟着胡老太医学了一年的医术,进展神速,把她几个兄长都比下去了,让老太医很是快慰,今天带她来莫府,是让她去给老太太送药的。 胡老太医说老太太身上有些小毛病,问题不大,但是如果不注意调理,放任下去就会很严重。 胡老太医让胡美媛来给老太太送药,大概是想让她在老太太跟前混个脸熟,然后再拉近与胡家的关系,再然后......一年过去了,那老头儿竟然还在打着自己的主意? 想到这一层,莫钟书的脸色顿时古怪起来。这时代的人也真够目光长远,他过了年才八岁呢,这就忙着给他拉皮条了。真的要塞给他一个老婆倒也不是什么致命的大事,他是一定要走的,说不定人还没娶回来他就已经远走高飞了。只不过耽误一个女子的青春到底不是什么有光彩的好事。 莫钟书看过胡老太医开的药方,见是杜仲、夏枯草、葛根、石决明等。这些东西都是降脂降压用的,估计老太太的问题也就是老年人常见的小毛病。老太太还不到六十岁,身上并没有大病痛,只要在日常生活中注意合理饮食,保持良好的生活习惯,适量运动,就算没有胡老太医,她也一定能健康长寿。 老太太对自己的身体健康还是很在乎的,一丝不苟地遵从胡老太医的嘱咐喝药。 这天莫钟书进去的时候,她又正在捧着一大碗黑乎乎的药汁喝。旁边还摆着几碟子的蜜饯果脯。莫钟书知道,老太太喜爱甜食,讨厌一切苦口的东西,喝完苦药后一定要吃上些甜的零食才会舒服。其实用上辈子的经验来说,这样服药的效果是最不好的。 他斟酌着开口劝道:“若是没有什么大碍的话,就少喝一些药吧,是药三分毒呢。” 这话老太太爱听,连连点头,“我也这么觉得,不愿意当药罐子。只是胡老太医嘱咐一定要按时服药。” 莫钟书心里暗道,瞧不出您老人家一大把年纪倒还是个听话的好孩子。医生还真是个好职业,上辈子他就没少听说无良医生诱哄着让人把小病治成大病的,哄的不行就来吓的,反正得让他们宰上一刀。 他想了想,道:“我记得以前看过的书上说,坚持适量的室外活动,效果比吃药更好。” 老太太听说有不用吃药的法子,大感兴趣:“怎么个活动法啊?”边说边挑了颗蜜饯吃了,眯起眼睛,很享受的样子。 莫钟书笑道:“趁着天气晴好的时候,去花园里走走就行了。”散步应该是最适宜老人的运动了吧?简单易行的。 “你说的对,我以前也爱出去走走的,只是就那么一个园子,天天就那么看,看了几十年早就看腻了。再说我一个老婆子,自己在那走来走去有干什么意思。”老太太兴致缺缺地摇了摇头。 莫钟书却蓦然就有了主意。 大富来送帐本的时候,莫钟书交代了几句。现在他手中有钱有地,想要干什么事太容易了。 假期结束,回书院之前,莫钟书去见老太太,说自己已经在牧场给她新建了一个院子,要是她喜欢,随时可以过去住。 老太太对于莫钟书的礼物从来就是爱不释手,就连他当年刚学写字时给她抄的佛经都被精心保存起来,何况莫钟书现在大部分时间不是在书院就是在牧场,要是她住到牧场去,祖孙俩见面的时候可比在莫府里多多了。于是老太太马上就吩咐丫鬟收拾行李。 到了牧场一看,房屋的格局和她在莫府里的翠柏院一模一样,陈设布置却又和她的庄子风格相似,简朴舒适。 莫钟书手中虽有了些钱,但他还要留着继续买田呢,舍不得花费在那些既不能吃又不能喝的奢侈品上。 不过老太太看着墙上他亲手画的水墨荷花,倒是更加满意了,从此就在牧场安顿下来。 莫钟书又交代三个小童经常采摘些蒲公英、车前草、马齿苋和荠菜等野菜,交给老太太带来的厨子,炒肉煮汤或者煎茶,老太太食用一段时间后果然觉得身轻体健,大夸莫钟书有本事。 莫钟书心里好笑,这关他什么事了?现在老太太早晚都下山去湖边走上半个时辰,身体不好才有古怪呢。 他把老太太拐到了牧场,看胡老太医和王氏姐妹还能怎么奈何他?他心里想得高兴,不料书院里的谢一鸣却向他发难了。 也不知道是受了什么刺激,还是听了什么人的挑唆,反正谢一鸣就来找莫钟书下战书,要和他打擂台。 莫钟书不想理睬他,招呼了李长义就要走。不料谢一鸣竟跨上前一步拦着,缠着不放了。 莫钟书很无奈:“你要比什么?”谢一鸣的外壳比他的大了好几岁,这算不算以大欺小啊? “算学。不过不比商人拨算盘算帐。”莫钟书生于商人之家,手中又有产业,谢一鸣以为他一定是精于算帐勤打算盘的。 莫钟书愕然,这是自己送上门来哭着喊着求被欺负的?他最不擅长的就是拨算盘算帐,至于别的算学问题,上辈子就学了,所以课堂上常常竖起书本躲在后头打瞌睡,却因此让谢一鸣误会,以为抓到他的软肋了。 书院里不光教四书五经,还教君子六艺。他们现在正在学“九数”。 九数即九九乘法表,古代的数学课,也算是一门基础课,主要目的是解决日常的丈量土地算账收税等实际问题。 不过,莫钟书他们现在学的还只是加减乘除,悲摧的是,还要练习打算盘。一直顺风顺水的莫钟书这下算是遇到拦路虎了。上辈子的珠算他就没学好,这辈子也还是没兴趣,勉强把珠算口诀背下来了,也只能慢腾腾地拨弄一下珠子,那速度不但比心算慢,稍为复杂一点的,他用笔算都比算盘快一倍。 莫钟书看了看站在几步之外的苏直,又看了看踌躇满志的谢一鸣。好吧,打狗须得用重典,为了今后的安宁,今天就给你一记狠的。他嘴边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 “既是比赛,就要分输赢,彩头是什么?” “输了的人要听从赢了的人吩咐去做一件事。怎么样?敢不敢比?” 莫钟书撇了撇嘴,道:“具体呢?先说来听听。” 谢一鸣道:“要是我赢了,你得学三声小狗叫。” 莫钟书就笑,还是小孩子心性啊,以为学几声狗叫就能羞辱别人了。 “你也可以先说你的要求。” “要赌就赌大一点的。我说,咱们也不必分谁的要求了吧,谁输了就得脱光了衣服从四福街跑到平安街去。” 第49章 莫钟书的话音刚落,整个教室都轰动了,一片哄笑声差点没把屋顶都掀翻。[] 四福街在城东,平安街却在城西,从四福街跑到平安街要经过几条澄州城的主要商业街道,等于跑了大半个澄州城了。真要是有谁敢光着屁股一路跑过去,怕是够让整个澄州城的酒肆茶楼都热闹上三日。 谢一鸣面色一僵,先前的得意神色还没来得及收敛就被生生凝固。他已经十三岁,莫钟书却只八岁。八岁的小毛孩露出个光屁股虽不雅观但还勉强说得过去,可他十三岁的人就丢脸大了。不过,他认为自己的赢面很大,几乎不可能会输给对方。 “怎么样?要是输不起就算了。”莫钟书作势欲走。 谢一鸣一咬牙:“脱就脱,不过不是你我单独比试。小组赛,双方各四人。算得准确者为胜,要是双方都准确无误,那就算得快的一组为胜。”他打定主意,就算莫钟书不怕光屁股,也可以借着这个机会羞辱一下他那些一起蹴鞠的猪朋狗友,那些人在莫钟书来书院之前就经常欺负他,也该到时候报仇雪恨了。 莫钟书欣然点头同意。 两人开始组队。 谢一鸣看了旁边一直紧张地注视着两人的苏直一眼,移开了目光,另外挑选了三个他认为很优秀的队友。苏直别的功课都不好,算学却学得很不错,不过谢一鸣也知道苏直是莫钟书的表哥,万一他故意给表弟放水可就坏了自己的大事了。 相比起谢一鸣的慎重,莫钟书就显得儿戏多了。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有挑选的余地。平日里一起蹴鞠玩乐的伙伴确实都不是好学生,打架斗殴在行,要比试算学还真不如直接跟对方认输,可是这输了的人是要脱光衣服跑大街的,这些十二三岁的半大小子已经知道要爱惜脸皮了。 莫钟书不由分说就抓了李长义和方睿的壮丁,谁叫他们跟他来往得最密切呢,是朋友自然就应该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还差一个名额,他的眼睛滴溜溜地那些玩伴身上打转,可是大家都低下头去,没有一个愿意与他对上目光。 静默了好久,莫钟书开始不耐烦,打算去外面叫蓝天过来凑数算了,这时候,突然有个叫辛天佑的自告奋勇地站出来,一拍胸口:“好吧,钟书也算是蹴鞠场上的好兄弟了,今日我就舍命陪君子,一块儿上刀山下火海去。” 莫钟书有几分感动,踮起脚尖拍着他的肩膀,道:“好兄弟,谢谢你!不过你放心,我一定会尽力让你看着别人光屁股裸奔的。” 这个时代没有网络没有电影也没有电视,书院又处在半山腰上,众学子的生活除了读书还是读书,枯燥之极,一听说这边有热闹好瞧,自然不愿错过,纷纷奔走相告,都来围观。 比赛开始了。题目是教算学的吴夫子出的。 谢一鸣四个人分工合作,一人负责一部分,个个都神情严谨。 莫钟书却自己独揽了全部题目,只让另外三个人帮他磨墨。 旁观的人见莫钟书自作主张地以一敌四,虽然知道他一向聪明优秀,但是对方四个也都是佼佼者,都觉得这小家伙有点过于拿大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莫钟书心里却是另一番计较。听说当年让康熙皇帝废寝忘食好几天的几何题,到了后世初中生手里却只需几分钟就能解决。不同时代的灵魂,本就是站在不同的智慧高度上,那是时代赋予的优势,与个人才学无关。在他眼里,这个所谓比赛也就只是个闹剧。 只见他神情轻松,不停地在纸上写写划划,各种方程式、函数和微积分信手拈来。旁边的人只看到他画出各种图形和一长串歪歪扭扭的蝌蚪,然后在卷子上写下几个字,接着又是另一番写写划划。 很快,莫钟书就交了卷,看着对方的人马还在埋头苦干,还很善解人意地“安慰”一句:“别急,慢慢算。” 谢一鸣没抬头,手上不停,额角上的青筋却是一阵暴跳。 吴夫子把莫钟书的卷子都看了一遍,答案全对。他暗暗吃惊,这个速度就是他自己也做不到,不知道莫钟书是怎么算出来的。本来要说作弊的可能性最大,可这些题目都是他临时编出来的,哪里来的作弊机会? 又等了一刻钟,谢一鸣那一组才完成,虽然答案也是全对,但按照预先说好的规则,他们一方算是输了。 围观的学子们沸腾起来了。本来看热闹的人就很多,不光他们同班的同窗,还有许多别的班级的学子也来了,甚至还有好事者就他们的比赛设了个赌局,赔率是四六,赌莫钟书输的人多了一点儿。这一下子,赢了的人兴高采烈,输了的人倒也不丧气,都哄笑着催谢一鸣四人赶快脱衣服。 齐成章和王夫子就是在这个时候赶过来的。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齐成章和王夫子正在给莫钟书前几天交上去的一篇文章圈点。王夫子认为这文章破题点在点上,文字也中规中矩,比之前又进步了。而齐成章看到的却是文章立意别具一格,言之有物,只是语气太过老成缺少朝气。 两人正说得起劲,突然就听到外面一阵喧哗声,几个学子一边说笑一边走,说的却是莫钟书和谢一鸣比赛算学,输了的人要裸奔半个澄州城。 齐成章对莫钟书的脾性已经很清楚了,他要是没把握的事情是绝对不会和人打赌的,可是仍然让这么伤风败俗的赌注气得差点口吐鲜血。 王夫子只觉得两眼发黑,他想不明白,怎么两个最受他看重的学生就斗起来了,而且还一副不死不休的架势。 两人忙跟着那几个学子的身影赶过去。 这时候,方睿和辛天佑已经指挥着一群小喽罗,扭住了谢一鸣,要把他推上马车带去四福街示众了。 齐山长和王夫子的突然出现总算让混乱的场面安静下来。 齐成章黑着脸,连斥几声:“胡闹!真是胡闹”。他瞪着莫钟书,恨得直咬牙,突然之间他明白了为什么人家都说他生了齐箫齐笛两个儿子是天大的福气,越是聪明的孩子就越是淘气,如果有一个象莫钟书这样的儿子起码得减寿十年。 沉默半晌,齐成章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随我来!”说完板着脸大步走了。莫钟书不情愿地看了谢一鸣他们一眼,只好夹着尾巴乖乖跟在山长后面,走出几步还回过头来悻悻地对着谢一鸣说了几句话,边说边挥拳头。 他的声音不大,但旁边的几个人还是听清楚了,“男子汉大丈夫,当言而有信!赢得起输不起的是小人是无赖!猪狗不如!”大家看着他人小鬼大的样子,顾不得王夫子还在一旁虎视眈眈,全都抑制不住地笑了起来。 谢一鸣脸色很精彩,一时红一时白,这个结果实在是太出乎他的意料了。他接连深吸了几口气,竭尽全力才让自己表现得镇静自然一点,虽然内心的屈辱感让他恨不得效仿弱质女流晕厥过去再不醒来。 莫钟书其实也不是真的非要逼着对方裸奔不可,他们都还只是十二三岁的小破孩,体型离健美先生的标准相差太远了,没有美感也就激发不起欣赏的兴趣,只不过想要谢一鸣落个输不起的名声,让他在苏直心中的位置一落千丈从此教唆无能。 齐成章对莫钟书的处罚很重,接下来的一个月里每天要练足两个时辰的琴,而且是要当着他的面弹,别妄想偷懒。莫钟书一听头就大了,再想想却又释然。死猪不怕开水烫,齐成章都不怕耳朵受虐,他又有什么好抱怨的。 熬过了几天,莫钟书让人给山顶别院里的齐箫齐笛送去一黑一白两只山羊,兄弟俩如获至宝,他们的快乐感染了齐夫人,想起来已经好久没见过莫钟书了,便催着齐成章请他到山顶作客。山长大人的头又疼起来,莫钟书现在的日程安排已经满满当当的,只有弹琴的时间可供挤占,于是乎,为期一月的处罚被迫提前终止。 王夫子则是双方各打五十大板,参赛的八个人都罚抄书,把整本的《论语》抄上十遍。 这对莫钟书来说比挠痒痒还要轻松,他每天都要练字的,只消和李夫子商量一下,把练字的内容更改过来就行了。李夫子为人洒脱不羁,听莫钟书说了受罚因由后抚掌大笑,只为自己没能亲眼目睹当时盛景遗憾,随后就一口答应了莫钟书的请求。 王夫子很块就惊喜地发现,从此之后,只要把莫钟书约束住,那一群屡教不改的公子哥儿就全都乖乖就范了。 莫钟书因为大败谢一鸣,成了小纨绔们心目中响当当的英雄,威望直逼领着他们打架闹事的方睿,甚至在他们策划某些离经叛道的活动之时,一定要先来找他讨个主意,怎么也推脱不了。莫钟书就这样无可奈何地坐上了狗头军师的宝座。 第50章 方睿挨打 时光荏苒。[.超多好看小说] 四年后。 莫钟书和李长义到归德候府找方睿。守门的小厮认得他们是小侯爷经常来往的好友,忙迎了上来招呼。 莫钟书见侯府里的仆从脚步匆忙,却是一副大气不敢出大事压顶的模样,不由暗自奇怪,李长义的面色也凝重起来,二人一对目光,面面相觑,不知道还该不该往里走。 莫钟书试探着问领路的小厮:“小侯爷今日可有空儿?” 那小厮答道:“小侯爷自然是有空的。只是……”他靠近两人,声音压得低低的,“不知道小侯爷他做了什么事儿,惹得老候爷发了大火,把小侯爷打了二十大板,刚刚才叫人抬回去。” 莫钟书大吃一惊,第一代归德侯是武将出身,虽然归隐回到澄州,历代以来府中依然奉行军队里那一套,听方睿说他们家的二十大板能把个壮年的家丁打得一个月也起不来床,方睿到底干了什么能让老侯爷舍得对这么一根宝贝独苗打板子? 说话间,三人来到方睿的院子,院门外立着一群的丫头婆子,还有一个大夫模样的男子站在一旁。 李长义也看到了那个大夫,悄悄跟莫钟书道:“大夫都请了,莫不是真的打重了?” 莫钟书摇头,虽然方睿一向就是个爱闯祸惹事的主儿,早就欠揍了,不过侯府上下对他的容忍度比天高比海深,实在让人难以相信方睿会在家里挨打。 两人进了屋,方睿正闭着眼睛趴在床上喘气,床前站了两个中年妇人,一个眼圈微红,一个脸色木然。莫钟书心知这是方睿的生母和嫡母,忙拉了李长义上前行礼。 方睿的生母红着眼睛,挤出一丝笑意,招呼二人坐了,道:“你们来得正好,快劝劝这个牛脾气,好歹给大夫看看伤处吧。(.无弹窗广告)” 方睿趴在床上,头发散乱,脸色苍白,身上还盖着张被子,一副刚刚受过大刑的模样。他沙哑的声音中带着浓烈的不耐烦,“叫大夫来又有什么用?我自己的身子自己还不知道么?只是些许皮肉伤,并没有伤着骨头。” 莫钟书一听那声音就放心了。虽然他刻意把声音逼得沙哑低沉,却难以掩饰十足的中气,只不知他那两个母亲怎么就被他瞒过去了。 方睿突然就发起了脾气,把手边的枕头扔向门口,“出去,你们都出去,让我清静一会儿。” 莫钟书与李长义对望一眼,他们也要清场出去吗? 方睿又改了口:“叫那两小子留下来,其余的人都给我走得远远的。”总算还顾念着旁边站着的是他的母亲,没吼着让人滚蛋。 两位夫人无奈,只得带着外面的人全都走了。 莫钟书看着人都走远了,便过去掀开被子,“别装了,起来吧。” 被子一掀开,莫钟书却惊呆了,方睿的裤子上血迹斑斑,果真打得这么严重吗? 方睿瞧着他目瞪口呆的样子,眼中闪过得意的光芒,示意李长义去关门。 门一关上,方睿就利落地跳下了床,脱去了自己的外裤。 虽然门窗紧闭,房中光线有些暗,莫钟书还是看清楚了。方睿的屁股上还绑了一块布,他小心地解下那块布,里面竟然包了一大块猪肉,已经血肉模糊分不清哪是皮哪是肉了。 李长义关好门转过身,就看到方睿穿着一身沾了油污的中衣,手里抖着一块已经看不出原样的肉,一时震惊得把嘴张成了个o型。 方睿看着两个朋友得意而笑,“没想到吧?” 莫钟书口服心服,伸出大拇指赞道:“高!实在是高!” 他以前曾经给那些纨绔同窗们出主意,叫他们挨打之前先在屁股上绑上布包棉花之类的东西减震。他自己从没挨过板子,被人问起时也没考虑得太多,现在细想起来,那些东西就算不被人看出来,二十大板打下来却一点血丝都不见也太让人起疑了。还是方睿这招高明,预先绑块肉在里面,打的时候听着声响差不多,落到身上的力度却大为减弱,还有血丝渗出来迷惑人。 方睿得意洋洋,这还是莫钟书第一次在他面前俯首认输,正欲再自夸几句,却听到外面有人敲门,顾不得再说什么,一骨碌跃上床去,翻身趴下,拉过被子罩着自己。 莫钟书开了门,却是侯府的管家送了几丸伤药过来,他叫过方睿的小厮,细细说了一遍用法,又叫小厮复述一次,这才放心走了。那小厮显然是知道底细的,只把药放在桌上就出去看门了。 莫钟书奇道:“你到底干了什么?”方睿就算是杀了人放了火,估计老侯爷都会帮他善后解决,打他板子可是开天辟地的第一遭儿。 方睿的脸色黯淡下来,没头没脑地抛出一句:“他们想让我生个傻儿子,我不答应。” 原来老侯爷想要把他亲妹妹的女儿娶回来当儿媳妇,方睿不愿意,父子俩就扛上了。 娶妻生子传宗接代,乃是这时代的男子身上最不可推卸的责任。方睿身为侯府独子却如此不负责任,难怪老侯爷要拿他去祭板子了。 “为啥不愿意呀?”李长义不明白,莫钟书也觉得奇怪,这时候的女子都是养在深闺中,如果一个男子不愿意听从媒婆的摆布,就只能从亲戚家里挑媳妇了,表兄妹亲上加亲的事情屡见不鲜。 “这不是他说的吗?表兄妹结亲,很容易就生出个傻孩子来。”方睿手指着莫钟书道。 莫钟书后悔自己多嘴了。他们这些半大小子凑在一起,除了打打闹闹还什么话都敢说什么玩笑都敢开。有一回,不记得因为什么事情就扯到了齐箫齐笛身上,方睿总觉得齐山长那么一个出众的人物却生了两个傻儿子太过不可思议,莫钟书随口说,齐山长和他夫人八成就是表兄妹,表兄妹做了夫妻生傻子的概率很大。方睿不信,两人就打了一两银子的赌,然后去找齐筝套话,原来齐成章夫妻还真就是姨表兄妹。莫钟书打完赌就把事情丢开了,谁知道方睿却从此就记住了。老天作证,他可从没想过要教唆归德侯府的继承人反对近亲结婚。 莫钟书忽然想起了什么,对方睿道:“如果齐筝也是你表妹,就算生十个傻儿子你也乐意娶了吧?”作为齐成章的入室弟子,他们常去山顶别院上蹭饭,跟齐家的人都很熟,齐筝也没刻意回避他们。这时候回想起来,还真有许多蛛丝马迹可循。 明明是方睿见了小姑娘心有所思,却把他拉出来当靶子,这也太不厚道了。莫钟书一生气,就要揭人的短。 室内一时沉默下来。 “我就喜欢齐筝,除了她,我别的人都不想娶。”方睿坦白,他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挡住了他的眼睛,脸色坚决却又显得青涩稚气,半晌他抬眼眸,十分认真又坚定地重复了一遍,“我是真的不想娶别的女子!” 见惯了一向嘻嘻哈哈调皮捣蛋的方睿,第一回听他用那样认真的语调说话,让莫钟书和李长义都是一怔。 齐筝的年纪比莫钟书还小几个月,虽然说这时候的女子都早熟,但也不至于才十一二岁就开了情窦吧,不知道方睿这个剃头挑子什么时候看上了那小丫头的。 方睿见莫钟书不说话,急了:“你不会也喜欢她吧?别的事儿我都不跟你争,只这一样,你得让着我。” 莫钟书哭笑不得,他从来就没把齐筝往这方面去想过。他早就做好了自己的人生规划,齐筝再好,也不适合给他当妻子。 “那好,你得想办法帮我……”方睿松了一口气,脸上带了笑,眼中含着期翼憧憬,讨好地望着莫钟书。 不是吧?别的事儿找他这个狗头军师都好说,这种事却没法帮,他又不是拉红线的月老。莫钟书满脸黑线。 初恋都是美好的,可是能把这点美好修成正果的人却是极少,他自认也算得上是个执着的人了,可上辈子的初恋女友也不是和他进入围城的那一个。也不知道小方睿能把这一腔热情坚持多久。 躺在床上养不存在的“伤”的滋味很不好受,方睿没几天就让人把他送回书院。侯府的人一离开,他马上就起来活蹦乱跳到处遛达,让几个刚刚看着他被从马车上抬下来的同窗咂舌不已。 方睿拉着莫钟书和李长义去了河边。 这时候虽是盛夏。山中林木浓密,谷底河中流水滔滔,倒让人觉得很是舒爽。 三人脱了衣服跳到河里去扑腾一通,正想上岸的时候,忽然漂下来两具女尸,她们长长的头发散在水面上,堪堪从方睿鼻尖擦过。 方睿一边闪躲,一边大叫晦气。 李长义胆大,一手抓住一个女子的长发,拽着回到了岸边。 莫钟书伸手去摸摸两个女子的鼻息,似乎还有点儿气。 李长义见状忙道:“赶快来帮忙给她们倒水!” 两人一个搬头一个扛脚,把两个女子翻转过来,使劲拍她们的背。 第51章 但是他们在女子背上拍打了许久,两女竟一滴水也没有吐出来。 李长义纳闷:“刚刚还有气儿呢,这就没救了?” 莫钟书看看旁边的地形,拖着一个女子的脚把她挪到了一块石头上,摆好位置,让她的头部比腹部低了许多。他能做的也就这点儿了。 其实这种情况下,最快捷有效的措施是人工呼吸和心脏按压。如果对方是男子,莫钟书早就给他急救了。可现在躺在石头上昏迷不醒的是两个女子,给他个水缸做胆他都不敢啊。 他在这个时空生活了十二年,知道这儿的民风有多保守,男女授受不亲到了多变态的地步。老太太因为担心他不知世事艰险被人算计了去,茶余饭后常给他说些各家后院里的秘闻轶事,许多都比天方夜谭更加不可思议。比如说,有个年轻公子,因无意中捡到了一个姑娘的手绢,好心给她送回去,不料却就此被人赖上,说是污了那姑娘的清白,非要那男子娶了那姑娘不可! 这种环境下,他怎么敢对着一个女子又是亲又是摸的?那样的话,人是救活了,可他自己的一辈子也要被人绑架了,作茧自缚的蠢事他才不干。 李长义见了,忙也把另一个女子拖过来,同样摆放好。 一直抱着手臂冷眼旁观的方睿走了过来,道:“好啦,该做的都已经做了,咱们赶快走吧。” 莫钟书知道他为什么这么说。 要是这两个女子活不过来,他们把她们从河中捞上来也算仁至义尽,总会有人来帮她们收尸的。可万一她们苏醒,不幸被她们看到,他们三个可能会有大麻烦的。 对于这时候的女子而言,名节重于性命,越是富贵的人家就越是在意姑娘的闺名。如果只是一个普通穷家小户的女儿,或者一个丫鬟,大方救下来就是了,被救的人只会对施救者感激涕零。可前面这两个女子,从她们身上的衣饰判断,应该是一个小姐一个丫鬟。这种小姐是最不好救助的,一个不小心,他们当中就会有人遭殃被绑了去当压寨相公。 可是李长义是在海盗群中长大的,直率惯了,行事向来不拘小节,不晓得这些上层社会中的弯弯绕绕,只道:“你们想得可真多。总不能见死不救吧?”他那当海盗的爹都只是抢劫财物,见到落难的人还要伸出手帮一把的。 莫钟书哑口无言。生长在富贵窝里的人,总是习惯性地为自己想得太多,一定要确保自己的利益没有任何损害之后才会出手助人。 方睿翻着白眼,“不是我们想得多,是你自己知道得太少,你没接触过这些所谓有体面的大户人家,不清楚她们有多荒唐无赖。要是被她们缠上,那就一辈子也挣不脱了!” “你又不认识这两个人,怎么肯定她们就会象你说的那么荒唐无赖?” “你也不认识这两个人,又怎么肯定她们不象我说的那么荒唐无赖呢?” 两人互不相让地唇枪舌剑起来。 莫钟书只盯着那两个女子看。如果不能及时清除堵塞着呼吸道的积水异物,她们的心跳随时都有可能停止。 过了一会儿,一个女子口中开始有水缓缓流出,接着开始咳嗽。三人知道,这个女子的命算是捡回来了。 但另一个女子还是没有任何动静。她的腹部有明显的水肿迹象。 莫钟书在心里对那女子道:“别怪我见死不救,除非你先声明不找我麻烦,我才敢给你做人工呼吸。不然就算我今日救了你,你也一样是活不下去,不如就这么清清静静地死去吧。” 那女子毫无知觉地躺在地上,她作不了什么保证,莫钟书也就只能站在几步之外远远看着她,心中鄙视着自己。他一直责怪老太太当年对苏姨娘无情无义,危急关头要大夫先设法保全胎儿,因为对老太太来说孩子比苏姨娘更最有利用价值。现在他也对着一个女子见死不救,因为他不愿意拿自己的一辈子自由去冒险。他其实和老太太是一样的货色,自私自利。 他就这么站在那里,良心和理智交战不休。 就在这个时候,有个农人牵着一头牛走过来。莫钟书眼睛一亮,忙招呼那农人走近,跟他说了自己的意图。那农人看他身材还嫌幼小,怕他力气不够,还热心地上前帮忙把那女子抱起,让她横趴在牛背上,然后轻轻在牛屁股上抽了一鞭,牛就迈开小步走了起来。那女子的身子就随着牛的步伐左摇右晃。走不多远,女子的口中鼻中就有积水流出,再走一段路,牛背上的女子“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原来因为牛的步伐富有韵律,很接近人体脉动的频率。牛走动后产生的振动,使得趴在它身上的女子的气管食道、口腔鼻腔内的积水都倒流出来,与外界空气连通的管道被打通,新鲜空气进入心肺,人自然就醒转过来了。 那农人忙喝止住牛,又安慰女子道:“好啦好啦,没事了没事了!” 那女子置若罔闻,只一个劲地大哭不已。 莫钟书松了一口气,这都能哭了,想是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了。他回头一看,大石头上的那个女子已经自行坐了起来,估计也再无大碍。 莫钟书瞄了一眼方睿,两人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个字,于是脚底抹油一般逃得飞快。李长义愣了一下,还搞不清状况,不过他也没多停留,马上就追了过去。 那农人正想把牛背上的姑娘扶下来,见状不由叫道:“唉,你们几个先别走啊!总得让人家跟你们道声谢才好啊!” 莫钟书一听,脚步迈得更快,只恨苏姨娘给他少生了两只翅膀。 农人固然莫名其妙,牛背上的女子也忘了哭,怔怔地望着三人逃命一般的身影越跑越远。 三人在山中绕了一圈,回到书院,小心翼翼地过了几天,没见有什么人找上门来,总算把心肝都放回原位,心安理得起来,该干嘛干嘛。 这一天下午,琴课结束后,齐成章把莫钟书留了下来,问:“钟书,你决定明年要参加童生试了?” 莫钟书的手指轻轻地拨了一下面前的琴弦,抬起头来,眼中有几分无奈和茫然,答道:“虽然把握不大,但我还是想试试。”齐成章的消息真够灵通,早上他才刚跟王夫子咨询过报考手续流程,下午山长大人就找他谈话了。 其实他本来并没有这个打算,他给自己制定的人生规划是十六岁考秀才。 可是计划赶不上变化。莫荣添去祝贺友人之子进学,喝得醉醺醺地回来,对着太太王氏唏嘘,感叹自己虽生了五个儿子,花了许多钱财栽培,却连一个秀才也挣不回来。莫钟宝有意要讨莫荣添欢心,当即表示明年也要下场,立志要考个秀才回家安慰父亲。他这几年读书也很用功,每日书不离手,没准真能进学。 莫钟书急了。要是让莫钟宝先他一步考上了秀才,他在莫府里的处境势必又要艰难一些。可他又不能阻止莫钟宝,唯一的应对之策便是与他一起去考了,不但要考上,还要名次比莫钟宝的高出许多才行。 齐成章点头。这些年来,他一直关注着这个弟子的学业进展。事实上,六年前他刚来书院的时候,就已经满腹经纶了。也正是这个原因让齐成章和众多夫子对他青眼有加格外照顾,六年来,夫子们对他的教导方案都是特别制定的,尤其侧重于文章技巧。若是去应试,除非有人舞弊操控,否则断没有考不中的道理。 齐成章给莫钟书细细讲了许多考场的规矩道理,分析怎样做文章才能得考官青睐,还给他说了当任县令和知府的文风喜恶。县试府试就是由县令和知府出题主考,如果考生所作的文章不合这两个人的心意,就算学问再好也不能考取。莫钟书一一都记了下来。 眼看着暮色将降,莫钟书才从齐成章房里出来。门刚打开,他看到屋角青色人影一闪就不见了。 莫钟书也不以为意,他手中拿着几份不知道齐成章从哪里弄来的范文,虽然齐成章没有明说是谁的手笔,但看他的态度,这一定是对考试有大帮助的东西。他急着回去用功揣摩。 谢一鸣从屋后走出来,看着莫钟书隐没在暮色中的背影,眼神又妒又恨。 苏直两年前退学后,莫钟书就不再和他争妍斗艳,许多考试都让谢一鸣一枝独秀。可是谢一鸣仍然觉得很不舒服。 原因无他。不管他怎样努力怎样优秀,在山长和夫子们眼中,那个远不如他的莫钟书仍然是最出色的,也是最让他们关心爱护的。 打算明年下场的学子很多,可夫子们都是按部就班地统一上课辅导,只有莫钟书一个例外,才刚刚透了个口风,王夫子和齐山长就忙不迭地给他找资料开小灶。这也太不公平了。 第52章 失窃 可是书院里这样的不公平实在是太多了,简直数不胜数。自从那个澄州首富家的小儿子来到这儿后,齐山长就已经不复是过去那个不畏权贵清高自傲的大儒了。 去年他们开始学习骑射。莫钟书身子还很矮小,够不上书院里养的高头大马,也拉不动大弓,在同窗们练习的时候,只能呆在一旁干看着。这样的情况以前也不是没有,年幼或者体弱的学子只能等着待自己长得足够强大了能骑上马了再学这门课。谢一鸣看着莫钟书坐在场边眼巴巴地看着他,心中的痛快真是酣畅淋漓。 可是没过几天,骑射教习就给莫钟书牵来一匹小马,给他的弓箭也比别人用的小了一号,说是齐山长特批经费专门置办的。骑射课不是必修课程,不论是上马奔驰还是挽弓射箭,教习一般只示范几次就让他们自行练习。可是到了莫钟书这儿,光是一个上马的动作就耐心教了半个时辰,马跑出去后教习也骑了马跟在后面,不时提醒他调节缰绳等等,射箭时更是手把手地教给正确的拉弓放箭姿势。教习如此用心,显然是得到了什么人的特别嘱咐,至于那是什么人就不用猜了。 莫钟书根本就不知道谢一鸣的心结所在。书院里的山长和夫子们给他的种种优待,他自然是心知肚明,也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这些特殊待遇。 他上辈子从出生到死亡有三分之二的时间是在大学教授的眼皮底下打滚的,耳濡目染潜移默化之下,举手投足一言一笑无不合符学术精英的要求。这些行为习惯给他带来很多的便利。从小学时起,他就受到老师们的额外关照,即便是刚刚从外地调来的老师也一样,而且受教育程度越高的老师对他越是喜欢,原因无他,只是他从小培养的行为习惯符合了老师们的期望。其实这种便利,也并非他一人独享,许多知识分子家庭的孩子在学校里都或多或少地得到这种照顾,就如同许多官二代和富二代进入官场商场之后如鱼得水一样。 如今易世重生,虽然换了个外壳和身份,可他的修养没变,凭那言谈举止就很容易得到夫子们的好感。而且他了解这些师长的心理,清楚他们对他的底线。虽然他常常带着那些比他大了四五岁的公子哥儿捣蛋闹事,但总会在触及底线之前悬崖勒马,所以山长和夫子们虽然经常被他气得暴跳如雷,事情过后却依旧对他青眼有加。一如他高中时去网吧玩游戏,被班主任抓了个正着,可是最后也只是无可奈何地咆哮几句就不了了之。 这天晚上,莫钟书去找李长义说话去了。蓝天也去隔壁和另几个书童凑到一起掷骰子玩。 蓝天中途突然想起莫钟书用过的笔墨纸砚还摆在桌上没收拾,忙又赶了回去。 他推开门正要进去,忽然感觉到什么,一抬头,正好看到一个人影从窗口往外跳。 “有贼!快来人啊!”蓝天扯开嗓子大叫起来。 自从六年前学子宿舍被王三和张七洗劫过后,书院就加强了安全措施,已经许多年没出现过事故了。因而蓝天那几嗓子吸引了好些人过来。 莫钟书回到房中,检视一番。其实他没什么好担心的,那些价值昂贵的古书孤本都已经带回莫府的致远轩去了,房中除了那架古琴已经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了,可是那琴还四平八稳地在琴案上摆放得好好的。 和他一起回来的方睿看着整洁如旧的房间,大呼奇怪:“什么都没少?这贼人是来参观游玩的?” 李长义推测道:“估计这人是刚刚进来就被蓝天发现了吧?” 蓝天听了便得意地摆出个功臣的姿态。 莫钟书心细,只在桌上扫了几眼,就发现有些东西不翼而飞了。(.) 他不悦地皱起了眉头,“蓝天,齐山长给的那几份范文是不是你收起来了?” 蓝天开始紧张,“没有啊,一直放在桌上呢。” 他走过来一看,“咦,我分明记得原来就叠得整整齐齐地放在桌子左边的呢。” 他想了想,脸色突然一白,“难道说,那个贼偷走了几份文章?” 莫钟书这才满意地一笑。蓝天的脑子不够灵光,这么明显的事情都要提示才能想到。 偷文章的贼?倒还真是个百年才一遇的雅贼!众人都吃了一惊,同时对那几份文章的来历分量更加好奇了。 莫钟书倒不怎么在乎,神色淡淡地道:“窃书不能算偷,想必那也是个爱读书的人。那几份文章算我送他了。”能把那几份文稿看重到不惜效仿梁上君子的,应该也是个正在备考的人,而且也是个消息灵通的人,最起码知道那是齐成章想方设法弄到的参考资料,只不过那也是个心术不正的人。 第二天早上,谢一鸣心情很好的来到教室。 他坐下来,看见前面的同窗正聚精会神地看着一张写满了字的纸,他便也伸长了脖子看了一眼,看了一眼之后,脖子伸得更长,干脆走上去凑在旁边就看了一会儿,越看就越是心惊。 “这是从哪里弄来的文稿?”纸上的柳体字,棱角分明,结构严谨,明显不是这位同窗的笔迹。不过这是谁的字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字里的内容,竟然和他费尽心思才弄到的一模一样! 更叫他气恼万分的,是那同窗说的话。 “不知道,昨天早上大家就在相互传阅了。听说是抄了好几份发出来的呢,不过我是昨天晚上才拿到。” 谢一鸣不可置信地看着同窗手里的文章,差点没吐出一口鲜血来。他昨晚都是白忙活了? 谢一鸣不知道,莫钟书自小秉承父母“不动笔墨不读书”的教诲,养成个边看书边写自己体会的习惯。有时候一本书读了几次,就有几种颜色的笔在上面点点划划,有时候书本上的空白处都被写满了,自己插进一页白纸接着写,甚至同一本书要买第二本第三本回来接着边读边写。 也正是因为他父母都有这个读书习惯,使得他在父母辞世后的十年里,虽然他的目的只不过是消磨时间,虽然他只不过是随意地断断续续地读着父母留下的书籍,可他一边看书一边品味父母留在页头页尾的笔记,所收获的竟不比那些有导师从旁指导的研究生少。 重生之后,莫钟书把这个读书习惯也带过来了。齐成章给他的文稿上,字迹细细密密,中间根本没有多少空隙,不能再用毛笔写字。为了方便自己写读后心得,他便干脆自己抄了一遍,留出了许多空白方便自己。 抄完之后,他便又想到,班上打算明年下场的同窗很多,不如多抄几份,送他们参考。 对于利人不损己的事情,莫钟书从来是不用考虑的,随心所欲想干就干了。反正他每天都要练字,就干脆多抄了几份,第二天拿到教室就随手派发给了几个坐在旁边的同窗,就连莫钟宝都得了一份。 大家听说是齐山长给的参考资料,当然都很认真地对待,相互传阅,也有的人自己抄写了一份备用,一时间大家你看完了给我,我抄完了给他,教室里很是一阵热闹。只是那时候谢一鸣的整个心思都围绕着前一天莫钟书从齐成章房里出来时手中拿着的东西打转,竟然没注意到身边这么大的动静。 谢一鸣的手在袖子里握成了拳头又松开,然后又握成了拳头,最后一锤重重地落在书桌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他自己也疼得叫了起来。他忙活了那么多那么久,原来都是些无用功。 他忿忿地望着坐在教室前头的那个小背影,那人是不是未卜先知所以故意用这一招来恶心自己? 莫钟书却根本没留意到这边,他正在全力忽悠几个公子哥儿。 因为莫钟书亲手抄写的那几份文稿,笔意瘦挺,让许多同窗惊叹不已,连声赞叹:“好字。” 莫钟书已经练了好几年字了,虽然李夫子看着他的字还是一边摇头一边说:“你是个女子还是没钱吃饭怎么的?写的字都有气无力风吹就倒的不成样子。”可这些风吹就倒的字在同窗们看来却已是极好,刚劲有力,算得有了几分柳体字的风骨,让他们羡慕得两眼放光了。 于是莫钟书就大大地得意了一把,开始充大虾指点小菜鸟:“要想写好字,不光要讲究笔法与字法,要多思考勤练习,还要练习腕力。” 他看了一眼前面的同窗,煞有介事地道:“你的腕力不够,所以写出来的字也不好,软绵绵的,毫无气势。” 那人看看自己的大手,又看看前面那双小了两号的手,“那要怎么练呢?” “很简单,你去外面捡块砖头或者石块回来,抓在手上,平举不动,最起码要坚持一刻钟才可以放下。每天练它十遍八遍,要天天练,持之以恒,才能有效。” 让他天天去练举重,就没功夫再来烦自己再想什么新鲜点子取乐了。莫钟书现在得收心读书备考了,没时间再陪他们玩。 不过这个倒不是他胡诌,是李夫子教他的。开始练字时他实在还太小,李夫子只让他天天抓着砚台平举上一刻钟,歇一会儿,又举上一刻钟。也亏得他生下来就带着一个磨砺了三十年的脑袋,不然才几岁的小孩子有几个能有耐心坚持下来? 第53章 被赖上了 时间就在学子们的书页中间一页一页地被翻过去了。(.无弹窗广告) 这时候与莫钟书同班的学子,已经少了一小半。不少人自觉功名无望,也就熄了读书的心,回家去跟着父辈们操持营生。莫钟银也退学回莫府去和莫钟玉争地盘了。 剩下的学子,大多数都在紧锣密鼓地准备明年的童生试。不过,方睿和李长义都不在这个队伍中。 方睿是归德候世子,天生的富贵闲人,来书院读书不过是打发时间,他的精力除了跟齐成章学琴,余下的就用来玩乐或者捣蛋。 至于李长义,他的户籍不在澄州,不能应考,他自己的心也从不在四书五经上。 莫钟书为了自己心底的那个梦,几年来没少给他灌输些海贸常识,尤其强调海洋运输的高额利润。中原的丝绸茶叶瓷器等等,一百两银子的东西,到了南洋,就可以卖到一百四五十两,如果到了西洋,就最起码要卖二百两甚至三百两银子了。 他不知道李长义能听进去多少。在海上做生意,不是动动嘴皮子那么轻松。以这个年代的航海技术而言,做海贸的绝对是拿生命去搏富贵,风浪无情,海盗出没,但凡有点别的出路的人都不愿冒这个风险。不过,对别人来说充满风险的事情,对李长义却未必。他本来就是个小海盗,终年漂在海上。如果能说动他,绝对是个非常理想的合作伙伴。 半个月后,方睿回到侯府,才知道自己放心得太早了。 那日被救的女子姓周,家里也有些产业,是陶县的一家富户。出事那日,周小姐带着几个家人去寺庙上香,半路上却被贼人虏去。周小姐不甘受辱,趁贼人不备时与丫鬟一起投河自尽,失去意识后顺着澜河往下漂,幸好遇到方睿几人才捡回性命。 那日方睿三人一见两女醒转,就匆忙离去。但那农人知道他们是观澜书院的学生,周家人顺藤摸瓜,没费多少力气就得知了三人的姓名身份,因为莫钟书和方睿的知名度在书院里太高了。 那周小姐的家人第一时间就找到侯府,礼仪周到地表达了谢意,末了又表示愿意把女儿送给候府。他们把话说的漂亮,没提方睿的名字,更没说女儿到侯府来是做丫鬟还是什么。 侯府的人心领神会,倒也没多推辞,周家跟侯府门不当户不对的,就算没这回事儿,周小姐来了顶多也只能是给方睿当个小妾而已,归德侯府家大业大,自然不会介意多养一两个吃闲饭的。也正是因为太容易了,竟然没有人想到要先征求一下方睿的意见,就收拾一个小院子出来安顿周小姐主仆,比安排小侯爷心血来潮要养的猫儿狗儿还简单。 方睿回到家中,边换衣服边听留在家中的小厮说这些日子里侯府的新鲜事儿,一听到这个消息,吓得连衣服都顾不上了,拔腿就跑了出去。 此时,莫钟书在牧场里刚刚吃过晚饭,和老太太坐在院子里纳凉。夜色晴朗,晚风轻拂,唧唧的虫鸣此起彼伏,中间夹杂三两声蛙唱,天上的星星一眨一眨,远处的萤火虫一闪一闪,令人说不出的惬意。 老太太心情也很好,和莫钟书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些陈谷子烂芝麻的趣闻轶事。她其实是个很优秀的教育工作者,一边说故事一边讲述各种人生处世的道理,虽然只是她那个立场的道理,也让莫钟书更好地了解他现在生活的这个世界。 莫钟书很捧场地不时笑出几声,偶尔还投桃报李地说几句书院里的笑话,让老太太心情更好起来。 祖孙俩正其乐融融地互动着,突然就见一个人闯了进来,仔细看去,却是气急败坏的方睿。 待听得方睿说了周小姐主仆竟在侯府里安顿下来了,饶是莫钟书早有猜想,这时仍然觉得匪夷所思。这分明就是强买强卖啊,周家父女的行径与强盗土匪又有什么两样? “不如你派人去周家问问,收不收赎金?让你们家破点财把你赎回来好了。” 方睿哭丧着脸,把脸埋在两掌之间,烦躁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开玩笑!”忽然又抬起头来,忿忿道:“都是你和长义惹回来的麻烦,你们休想就这么脱身!” 他越想越觉得有理。那两个女子是李长义拽着头发扯上岸的,开始施救时是莫钟书和李长义动的手,后来是个乡农把那周小姐抱上牛背。他方睿自始至终都只袖手旁观,更不曾碰到过她们身上什么地方,凭什么就让她们缠上叫他负责一辈子?那周小姐一定要嫁给救命恩人的话,应该是嫁那农夫或者那头牛。 “不赖你赖谁啊?我才十二岁,还是个屁大的小毛孩。长义跟着表舅过活,家里的境况还比不上那个周小姐呢。可你方小侯爷就不同喽,门第高贵,家大业大,就是赖着给你当个妾,也比嫁个小地主风光。”莫钟书还有几句不好说出来,说不定那周家的心思也和当年莫荣添的罗姨娘的差不多呢。 周家舍弃李长义这个真正的救命恩人,却把热脸蛋贴到方睿的冷屁股上,让莫钟书很怀疑他们的动机。不过罗姨娘图的是财,只要莫荣添愿意就有可能。归德侯府的家业和爵位却是有规定要优先传给嫡子的,除非方睿将来的妻子生不出儿子来,周小姐生的孩子才有机会。周家想要因祸得福,却不问问人家愿不愿意配合。 老太太也有点吃惊,不过她到底是见惯了大风大浪,倒抓住机会给莫钟书上课:“瞧瞧,这就是教训。有时候同情心太过泛滥,到头来却是给自己找了个大大的麻烦,岂不冤死了!” 她顿了顿,又安慰方睿道:“别气了,这回你的运气还算好,只是叫你纳个妾而已。你们侯府又不差一两个房间,也养得起闲人。” 第二天,李长义听说之后,很是过意不去,当时要不是他坚持要救人,就没有今日的麻烦了。 “准是那周小姐见到方小侯爷生得英俊风流,生了淑女之心,倒也算是一桩美事!”莫钟书打趣。其实方睿的相貌虽然不丑,可娇养太过长得白白胖胖的,和高大伟岸的李长义站到一起,差距还真不是一丁半点儿。 “那周小姐漂亮不?”那天他们急着救人,还真没注意到她们的长相。不会是长得太丑嫁不出去才赖上来的吧? “不知道,我没见到她们。”方睿的声音闷闷的。他觉得自己真是比窦娥还冤,可恨这种事情还不能去衙门击鼓鸣冤。 “齐山长家里就没有妾,会不会因为这个而对我有什么看法?”方睿最担心的就是这个妾会让齐成章心生不喜。他家里还有个表妹在挡道呢,这又来了个周小姐,他什么时候才能娶到齐筝? “平时挺滑头的,怎么这会倒成了个木头了。你若果真对她无意,直接把她晾在一边就是了。不过是一个妾,又不会妨碍你娶正经媳妇,让她一直守活寡,看看到底谁熬得过谁!”莫钟书一脸理所当然地出了个馊主意。 蓝天站在后面暗暗吐舌,心里悄悄道了一句,原来五少爷才是最狠的! 莫钟书想了想,又道:“不过你小子得管好自己,可别抵不住诱惑让那周小姐得了手。”要是那样,齐成章一定一脚就把他踹得远远的。 十六七岁的男儿,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也是对异性的好奇心最旺盛最受不得诱惑的时候。莫钟书忽然明白古人为什么那么热衷早婚了。那么保守古板的社会风俗下,父子之间不可能把某些事情摊开在桌面上来谈个清楚明白,当爹的不能给青春期朦胧懵懂的儿子解惑,便索性给他娶个媳妇回来让他自己折腾着求知。 方睿和李长义看到莫钟书脸上突然就浮上一个了然又促狭的笑容,不由得面面相觑,他们都已经十六七岁了,对男女之间的那点事儿自然是懂的,可莫钟书才十二岁,虽然聪明老成,谁能想到这小子连这种事情都知道啊? 书院里的同窗之间也会背着夫子相互传阅一些黄或半黄的书,李长义和方睿也没少看,可是莫钟书从来对那些东西不屑一顾,连眼角都不曾瞄过去一下,他们只以为他年纪太小,还不懂那些事情。 可现在看来,他竟然是懂的。人小鬼大,这个鬼也太大了!两个人就象看到个三头六臂的怪物一样瞪着朝夕相处了六年的小同窗。 莫钟书心中暗自发笑。前世他活了三十年,结婚离婚都经历了一遭,而且那个资讯发达的年代,互联网上什么样的东西没有?随便点几下鼠标就什么都能找到,而且还是有图有真相。即便是个别一尘不染的呆子,结婚时到了民政局那些比妓院老鸨还要敬业的工作人员手里也得乖乖投降。他记得当年他和前妻去办离婚手续的时候,就碰见了一对纯洁的活宝刚刚从放录像的小房间里放出来,两人的脸色红得能滴出血来,倒逗乐了本来情绪有些低落的他。 第54章 秀才 接下来的半年,方睿都窝在书院里。 他可能是化悲愤为力量了,也可能是存着讨好齐成章的心思,也不去捣蛋闹事了,整天抱着琴苦练,琴艺倒是突飞猛进,确实让山长大人欢喜了一阵,觉得这个弟子也越来越顺眼了。 每逢休沐日,他就和李长义一起到牧场去打那不要钱的短工。他们干活不要钱,搞破坏自然也不能要钱,以至于大富和沈治平一见到方小侯爷就直皱眉头,牧工们却高兴得很,因为他们又要有新鲜羊肉吃了。 侯府几次来人催他回家,他只一口咬定,不把周小姐送走他就不回。老侯爷也没辙了,只得让自己一个没有子嗣的小妾认了周小姐做义女,又给她寻了门亲事,陪了嫁妆吹吹打打地送了出门。 这时已经接近年关了,侯府上下总算松了一口气,赶紧把小侯爷接回来准备过年。 再一眨眼,新年来了。 出了正月,就是县试的日子。 那天一大早,莫荣添亲自送两个儿子去城东南的贡院去。太太王氏领着全家大小在二门相送,阵容之大,让莫钟书差点以为他们不是去考试而是要上战场。 莫荣添驰骋商场叱咤风云几十年,却对这个科举考试中最最初级的童生试极度紧张,一路上不停地问这问那,生怕儿子们落下什么东西耽误了考试。也难怪他,听说当年他曾一连考了许多年,却是年年落败,都留下考试恐惧症了。 不论莫荣添问什么,莫钟书都点头称是,莫钟宝却是认真得很,莫荣添每问一句,他就皱着眉头想上半天,想不起来又翻开包袱仔细查看,莫钟书在一旁瞧着忍不住直笑。 县试考了五场,连考五天,分别考八股文、试贴诗、经论、律赋等。这些东西莫钟书已经驾轻就熟,拿到试卷大概看了一遍,便开始低头做答,完成之后却没有急着交卷,直等到看见陆陆续续有人交了卷,他便也起身交卷出去。 县试结果很快就放榜出来。莫钟书名列榜首,谢一鸣排名第二。莫钟宝也通过了。和他们同班的学子参加考试的半数都通过了。 莫荣添喜出望外,设家宴庆祝两个儿子首战告捷,一想到自己很快就可以有两个秀才儿子了,他的嘴巴就笑得合不拢。 府试定在四月份,共有三场。有了第一次的经验,莫钟书这一次考试更是得心应手,到四月底放榜,他的名字又被列在榜首。 谢一鸣还是紧随其后的第二名。 陪着莫钟书一起去看榜的方睿乐了,当场就给谢一鸣起了个诨号“谢二名”。他身后的一群喽罗也跟着“谢二名!谢二名!”地唱得起劲,惹得许多旁边的人都望了过来,那些人不明所以,还以为这名字是赞谢一鸣了不起考了个第二名的,都对着站在榜下的谢一鸣指指点点。 谢一鸣听不到那些人嘤嘤嗡嗡地说的话,疑心都是在嘲讽自己,一时脸色铁青,心中憋了一股邪火,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怎么一到关键时候就总是输给了那个除了家世比自己富贵之外就样样不如自己的小孩子。 莫钟书摇头。他知道自己其实并不比别人聪明,只不过是多了三十年的阅历积累。假与时日,等到谢一鸣他们四十多岁的时候,自然不会逊于今日的自己。只是谢一鸣做梦都想不到这个道理,而且他的得失心太重了,这种心态决定了他在考场上的表现不会太出色。 府试卡住了许多人,莫钟宝也被挂掉了。莫钟宝表面上笑嘻嘻的,对人说他并不在乎,明年再考便是了。[.超多好看小说] 莫钟书觉得他的笑容很刺眼,虽然知道那多半是言不由衷的掩饰之语,心中仍然有些着恼,早知如此自己今年就不考了。 又过了两个月,学道巡临澄州,院试开考。 考试的前一日,莫钟书一反常态地没有看书,而是关在房间里抚琴。 琴声时而亢奋,时而迷茫,就象他此刻的心情。他有决心也有信心能考好院试,可是考完之后又该如何?他心下踌躇不诀。 这许多年来,他想的都是考完秀才就该出去闯天涯了。因为担心莫钟宝考上秀才后自己的日子不好过,他不得不把考秀才的时间提前了三年。原来的计划被打乱了。他现在才刚满十三岁,出海似乎还太早,钱财上更没准备充分。可要是留在澄州,他又能干什么? 老太太听到琴声,以为莫钟书压力太大,担心他明日会怯场,把他叫过去轻言细语地嘱咐了一番,又说便是考不上也不打紧,左右他年纪还小,大不了多考几次,旁人考到七老八十头发花白的都有云云。 莫钟书也懒得解释,由着她误会。 第二天清早离家的时候还是天高云淡朝阳灿烂,不想六月天孩子脸,走到半路上竟突然就下起暴雨来,大雨只下了一炷香的时间,到考场的时候又是艳阳高照了。好在莫钟书是坐着马车去的,身上一点没湿。 有不少考生是自己步行来的,没带雨具,淋得浑身湿透,却又不舍得放弃考试,穿着湿嗒嗒的衣服就进了考场。 前来考试的童生纷纷从他马车前经过,有年轻的,也有年老的,仪表端正的,獐头鼠目的,衣冠齐楚的,褴褛破烂的。尤其惹人注目的一个老童生,面黄肌瘦,花白胡须,洗得泛白的麻布直裰因为被雨水淋湿了,紧贴在干瘪老迈的肌体上,看着就让人觉得寒碜心酸。 莫钟书因为莫钟宝没通过府试,对这次的院试倒不在乎了,就在马车上看着络绎前来的考生百态,一边联想《儒林外史》中的人物,很是自得其乐,直到考场快要关门时他才施施然跳下马车走进去。 学道三炮升堂,开始点名归号,莫钟书进入独人独间的考棚,做了文章,又等着放到三四牌才交卷出去。 回到莫府后,莫钟书一如既往地沉默寡言,除了吃喝就不怎么开口。老太太见他那副神情,以为他考得不好,又东拉西扯找了好些话来安慰他。 莫钟书一笑了之。其实他一点也不担心。他出场后已把考卷默写出来,交给齐成章和王夫子阅过,他们俩都说这样的考卷是必中的,王夫子还说要把这卷子留下来给后面的学子们作范文。他们经验丰富,既然说了自己能考中那秀才相公的帽子就一定跑不掉了。 等待放榜的日子里,莫荣添和老太太都等得心焦,听见喜鹊在树上叽叽喳喳的叫声就眉开眼笑,一见到乌鸦的影儿叫人快拿竹竿去赶得远远的。 相比之下,莫钟书这个当事人却象个没事儿人一般,每天跑去阿贵开的面馆里帮忙。 莫钟书的小厮阿贵,原是个情种。早在几年前,他年纪不大还能在内院行走的时候,看到几个大丫鬟在欺负一个小丫鬟,一时同情心大发,上前帮忙赶跑了那几个大丫鬟,又求莫钟书出面把那小丫鬟调到致远轩,一路对那小丫鬟照顾多多,最终在两年前娶了那个小丫鬟。 有一天,阿贵和二柱吹嘘说他媳妇做得一手好面食,面条饺子馄炖样样在行。 他是说者无心,旁边的莫钟书却是听者有意,当时他正在为怎么安排刚刚退学的苏直发愁,闻言就让阿贵去租了个店面开了个小面馆。阿贵的媳妇是面馆的大厨,阿贵负责采买算帐,跑堂的则是苏直。 面馆开在一条斜街上,因为紧邻着澄州城最繁华的商业街东风路,人流量倒也不小,面馆的左右也差不多都是卖吃食的店铺。他们的面馆虽然只有一间小门面,里面勉强摆下四张桌子,可是人来人往一直就没哪张桌子空下来过。 莫钟书心中满意,他是个只负责提供资金的甩手掌柜,一切都是阿贵夫妻带着苏直打理的。既然他们能干,他就要尽力给他们一个更大的舞台。 以前的县试与府试,成绩都出来得很快,可这次院试,等了足足有一个多月也未见结果。莫钟书自己一派镇定,却急坏了莫荣添,托了许多关系去学政那里探听消息,第二日有话传来,说是莫钟书考中了廪生。 莫荣添半信半疑。莫钟书虽然自幼聪慧素有才名,可是毕竟才十三岁,真的能考中廪生吗?不会是传消息的人有意戏耍他吧?秀才分三等,成绩最好的称“廪生”,由官府按月发给粮食;其次称“增生”,官府不供给粮食,“廪生”和“增生”是有一定名额的;三是“附生”,即才入学的附学生员。莫荣添在生意场上锱铢必较,但对于儿子们真的要求不高,只要有一个儿子能考中附生,他就心满意足了。 突然听说小儿子竟然有可能考中廪生,莫荣添倒比前些天更不能淡定了,每天一睁眼就派人去打听放榜了没有,外出查账和巡视店铺时也心不在焉,有时掌柜的跟他说了半天他还搞不清状况。如此这般煎熬了足足三日。 第55章 庆祝 这一日,莫荣添正在回府的路上,突听前面隐隐有吉庆的锣鼓声,还夹着有人大声的吆喝声。莫荣添心里有事,忙侧耳细听,似乎正是从隔着一条街道的莫府那边传来的。 莫荣添心头一振,好消息来了?登时精神大作,忙掀起车帘子,对车夫道:“快!赶快些!” 车夫应了一声,在马屁股上打了两鞭,马儿就撒开腿跑起来,惊得路边的行人慌忙躲避。 转过街角,莫荣添远远就看到一群人正站在莫府大门外,锣鼓声铿锵有力,震耳欲聋,人声喧闹,“恭喜”“进学”等语直钻进他耳中。原来是州府衙门的差人报喜来了。 这时候管家已经拿出早就预备好了炮仗,拿一根长竹竿高高挑了,在大门前劈劈拍拍地放了起来。 莫荣添大喜,没等马车停稳就跳了下去,吩咐门房大开了府门,亲自迎着那两个报子进去,同来看热闹的许多邻里街坊也一齐涌了进门,莫荣添也不恼,反而笑吟吟地让管家招呼众人吃酒,又封了五十两银子给报子们当喜钱。就连来看热闹吃酒的邻居,也一人发了一个装了一钱银子的红包。 莫府有银子领的消息一经传出,前来道贺的人越来越多,反正说几句恭喜的话又不要成本,周边的闲人便都扑过来吃酒拿钱。 管家眼看着预备的红包快发完了,忙去找莫荣添请示,莫荣添笑得见牙不见眼的,一挥手道:“再给我预备两千个等着。”他等这一天等了几十年了,就算全澄州城的人都来道贺,他也要一个不漏地派喜钱,一个穷得只剩下钱的人除了烧钱也再没有更好的途径可以向世人宣示他心头的快慰了。 莫钟书这时还在面馆里忙碌,他正在应付一个客人。 “小二,来碗牛肉面。” 莫钟书:“好!” “面要切得细点。(.好看的小说)” “好!” “多放香菜。” “好!” “香菜多放叶少放杆。” “好!” “牛肉切片别切块。” “好!” “面多煮会儿。” “好!” “……” “还有别的要求吗?” “没了。” “好,一共十二文!谢谢!” 莫钟书收了钱,冲后厨方向大声喊了一句:“一碗牛肉面!”然后转身去招呼别的客人。 莫荣添派来的小厮找到面馆,看到身穿布衣正在擦桌子收碗筷的五少爷,想到莫府里正大张旗鼓地为他摆宴庆祝,这个新中秀才相公却在个不知名的小餐馆里招徕顾客,怎么想都觉得这个五少爷性情实在古怪。 莫钟书跟着小厮回到莫府。地上铺满了鞭炮燃放后留下的红纸屑,空气中还弥漫着硫磺的气味。几个小厮人手提着一个装了红包的篮子,逢人便发。虽然不知道红包里头到底装了多少银子,眼看着一个个红包流水般地散出去,他心里就一阵抽抽的疼,抽得连胃都跟着疼起来了,他这些天在面馆里帮忙,可是知道卖出一碗牛肉面只能赚上三文钱的。直到后来他突然醒悟这是在花莫荣添的钱,与他莫钟书毫无关系,脸色才渐渐缓和过来,想起来应该亲自向老太太报告这个喜讯,毕竟老太太对他是有着养育之恩的。 “好,好好好,真是太好了。”老太太早得了消息,正在招待前来道贺的女客。她一张老脸虽然看似平静,只在嘴角略带了些笑意,但眉梢眼角的得意之色却是怎么也掩藏不住的。这时一见到莫钟书进来,她就接连说了许多个好,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表达她心中的欢喜。(.) 莫荣添生怕有人不知道他家祖坟上又冒青烟了,一连请了三天的流水宴。知道的人说是莫府在庆祝小少爷考中了秀才,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家有人被点了状元。反正那几天,整个澄州城的人都知道莫府有喜事,不拘何人都可以进去饱餐一顿。 宴客的花厅里,喝得醉醺醺的莫荣添还在高声炫耀他儿子今后每个月可以领到一两银子的皇粮了。 莫钟书不由得失笑,莫荣添现在的生意越做越大,每月的进帐不止千两,却将这一两银子的廪膳当成了不得的稀世珍宝,时不时就拿出来显摆一番。更好笑的是,席中有好些澄州城里有头有脸的富户,全都眼冒星星地向自己这边望了过来,更有些知情识趣的,干脆接过话头,把莫钟书夸的天上有地上无。 莫钟书不耐烦应酬那些人的奉承,更不喜与莫钟玉几兄弟虚情假意地周旋,勉强陪了几杯酒就走了出去。 此时夜幕已经落下,晚风轻轻吹动庭院中几棵玉兰树上的叶子,树上还有些少还未败落的玉兰花便散发出一股股淡香。白天的暑热已经退去,深蓝色的天空上只挂着一弯新月,冷冷清清地俯视人间。 莫钟书忽然就想起了十三年前苏姨娘床边那盏比月光还要昏暗的小油灯。此刻她泉下若有知,是否会觉得欣慰了?是否还会担心他不能在这世上立足?从此之后,他是不是可以在莫府里横着走了? 一念及此,看看左右无人,他便真的打横走了几步,却发觉这个横着走也挺不容易,脚步走得比八字脚的还要难看。原来恶霸也不是想当就能当上的,他嘿嘿嘿地自己笑了起来。 忽然感觉到不远处有几道目光在看着自己,他抬起头来,借着挂在园中照路的花灯的亮光,发现太太王氏和莫钟玉的大老婆于氏正在几步之外诧异地看着自己。 莫钟书忙解释一句:“太太好!大少奶奶好!呃,我在学螃蟹走路玩。”说完不待她们开口就赶紧溜之大吉。 于氏好奇地望着瞬间便已走远的背影,对王氏道:“这个五弟,还真让人看不透。平日里总是木讷少言,只知道躲在屋里看书。可是我又听人说他把田产管理的很好。” 王氏不以为然:“那是老太太给他派的管事,还能不把一切都打理好么?” “这倒是。咱们府里谁不知道五弟是老太太的心头肉,老太太给他的人准定是能干的。不过,这个五弟脾气还真好,我曾经好几次见到他给抬东西的丫鬟下人让路。” 王氏没再接话,心中苦涩。这个庶子虽然与另外两个庶子截然不同,但同样也是她心中的一根刺。 当年她刚嫁进莫府来的时候,莫荣添的生母何老姨奶奶还在世,何老姨奶奶被老太太打压了多年,好不容易盼到儿子当家作主了,自然要抖抖威风,一有机会就和老太太唱对台戏。王氏那时年轻,还想着要讨莫荣添欢心,所以明里暗着没少帮着何老姨奶奶,得罪了老太太。 不过那时候,老太太手里的钱财几乎全用来给她的亲生女儿置办嫁妆了,手里只剩下田产和两个不怎么赚钱的铺子,所以王氏得罪了她也不觉得有不妥。谁知道后来老太太又咸鱼翻身财源大开。而王氏与莫荣添的夫妻情分却越来越淡,但这时候王氏想要和老太太修复关系已经不可能了。 她只希望,老太太已经没了别的亲人,会把钱财都留给自己的儿子,他们俩毕竟是莫府的嫡子,理应继承一切的财产。可是老太太却另指了个丫鬟给莫荣添作妾,那丫鬟生下孩子就死了,孩子却活了下来,老太太把那孩子带在身边亲自抚养。 王氏不是没动过弄死那孩子的念头。只是老太太一直防范严密,那孩子连乳娘都没请,一直由她的亲信秦嬷嬷照顾。后来莫荣添发现那孩子聪明过人,有意培养他读书光耀门楣,她就更不容易动手了。 如今那孩子眼看着越来越有出息,已经中了秀才,很可能还会再进一步。而她自己生的两个儿子,一个跟莫荣添一样只对生意场上的事情有兴趣,另一个虽然努力读书求上进却连个府试都没过。要是莫钟书与他们手足情深倒还勉强算得上是件好事,可是那孩子除了和老太太亲近些,与府里一应人员都关系疏离,就算他将来真的能中了进士,又能对自己的儿子有多少助益? 却说莫荣添还在大厅里与一众客人推杯换盏,一边高谈阔论:“老陈的儿子去年考上秀才,只是个附生,就把他美得找不着北了。老宋家的二儿子今年三试过了两试,只好明年再看运气了。”他全然忘了自己还有个儿子三试只过了一试,只想着把自己的廪生儿子提出来跟别人家的儿子比较一番,这时却有下人来报:“知府大人来访。” 莫荣添为人圆滑,深晓官商相互借力方能共荣之道,和澄州一应大小官员的关系都很亲密。 现任知府姓任,今年刚到澄州。 莫荣添一听,忙放下酒杯,迎了出去。 任知府此来并无大事,不过是听说了莫府小儿进学,顺路进来道贺一句,还送了一副文房四宝以示嘉勉。 莫荣添忙遣人把莫钟书叫来当面道谢。 莫钟书这时对见官老爷倒没有象以前那么抵触了。秀才虽然只是勉强够着士大夫阶层的外缘,但已有了公堂之上见地方官可以不下跪的特权,何况现在是知府私访莫府。莫钟书最恨的,就是叫他对着什么人跪跪拜拜,卑躬屈膝。 第56章 面馆 任知府对这个刚刚进学的小秀才倒是和颜悦色,一连出了好几道题考他,见他确实是个出口成章的,面上也禁不住带了笑意,夸赞了两句,又随口问了他几个问题,就打发了他出去。 之后任知府又和莫荣添聊了几句,只喝了一盏茶就匆匆离去。 莫荣添一直恭送到大门口。 任知府上了马车,又探出头来对莫荣添道:“今后有空儿了也带令郎来我府中坐坐,我家儿子去年中的秀才,功课也还好,他们年轻人就该多亲近亲近,一起切磋学问。” 莫荣添忙恭敬应道,“承蒙任大人不弃,改天我一定带小儿过府请安。” “那就好,贤侄聪明伶俐,我家夫人想必也会很喜欢的。” 知府离开之后,莫荣添没有再回宴席去,而是把自己关进了书房,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叩着紫檀木书桌,眼睛望着墙边那个一尘不染的书架,上面满满当当的书籍从来就没被人取下来翻阅过。有点钱财的体面人家,不管主人喜欢不喜欢读书,家里总得布置一个甚至几个书房,摆满了书来装点门面,尽管许多时候这些书房的主人只不过是坐在这儿看看账本。 莫荣添心里隐隐有了些猜度。他毕竟在商场摸爬打滚这么多年,触觉敏锐的很,任知府好端端的怎么问起小儿子定了亲事没有?听说这位知府只有一儿一女,似乎女儿就和莫钟书年龄相仿,难道是他看上了自己这小儿子?这可是一桩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亲事。莫荣添摸着下巴想得美。 在现今的社会阶层中,经商者最贱,为官者最贵,不然莫荣添也不会那么看重能读几本书的小儿子了,因为学而优则仕,要是莫钟书能踏上仕途,整个莫府都能跟着沾光。 不过知府大人没有明说什么,莫荣添便也只能在心里想想并不好乱嚷嚷。 在这个“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时代,平民百姓家的女子嫁给秀才是个很有面子的事,有钱财但社会地位不高的商家富户,尤其喜欢找个秀才女婿来给自己脸上贴光。莫荣添给自己三个女儿挑的女婿就都是秀才。不过他们莫家不缺钱,他的秀才儿子可不能轻易找个没有靠山根基浅薄的岳家。 早些年胡家就已经盯上了莫钟书,莫荣添打的却是待价而沽的主意。胡家只不过有几间药铺,财势都不显,叫他们赶早儿靠边站去。要是知府大人的闺女,那就不同了。听说这个任知府在京城的靠山很强大,任满后定然要高升的。儿子要是娶了他的闺女,自然也就有了官场上的依仗,而自己也可以借这个亲家的东风把生意做得更上一层楼。 莫荣添把如意算盘打得震天响。 同一时间,回到知府后衙的任知府和任夫人也在商议这件事。 任夫人疑惑地问道,“老爷,您不是一直念叨着要给女儿找个状元女婿的,最不济也要是个进士才行?怎的今儿就改了主意,竟然看上一个商户小儿来?而且听说还是个庶子?” 任知府心情很愉快,满脸笑意道,“那孩子虽然只是个商户的庶子,才刚中了秀才,只是我瞧着他将来必定不凡,因此才想趁早把女儿许配给他。如今好女婿难找哪,下手慢点就被人抢去了。” 他刚刚已经在莫府里对那孩子考校了一番,相当满意,不仅学问好而且气度从容,在他这个知府面前说话也不卑不亢,一点也不象别的商家子弟见了大官儿那般不是胆怯畏缩就是巴结讨好。莫荣添有的是钱,只要那孩子顺利在秋闱春闱中榜上有名,再加上他们任家的帮衬,前程想要不似锦都难!他当即认定莫钟书就是他的乘龙快婿。如果非要等到他金榜题名之后才去提亲,恐怕已经花落别人家了,所以他要先下手为强。 任夫人嗤笑一声,不屑道:“老爷哪里看出他不是凡人了?一个刚进学的小秀才而已,也就只有在澄州这小地方才会被这么稀罕着宝贝着,人人都当他有什么远大前程似的!天底下年少成名却一生蹉跎无所建树的人多了去了。”任夫人出身京城大族,后来跟着任大人走南闯北,见的世面多了,才不把个秀才当回事儿。 任知府细想之后,觉得夫人言之有理,要是下手太早,万一莫钟书江郎才尽碌碌无为,岂不是误了女儿一辈子?他这时又开始庆幸自己尚未采取行动。夫妻俩研究许久,最后达成共识,他们的儿子和莫钟书年纪差不多,且让儿子先与他来往应酬,多加考察,明年就是大比之年,倘若他能顺利中举,再谈婚约不迟。只是还须得想个法子稳住莫荣添,免得他先给儿子聘了别人家的女儿。 他们却低估了莫荣添的商人本性。莫荣添久经商场,凡事先从利益考量。别说莫钟书现在年纪还小,就算他已经十七八岁该成亲的时候了,除非天上突然掉下个更有权势的儿媳候选人,否则他决不可能轻易放弃知府千金这块肥肉,一定会让莫钟书无限期地等下去。 过了几天,莫荣添与莫钟书来知府后衙拜访,任知府只字不提女儿,只叫儿子任明瑞出来与莫钟书议论学问。 这倒正合了莫钟书的心意。他在莫府里装了整整十年的书呆子,演起来绝对炉火纯青游刃有余,尺度拿捏得非常好,迂腐呆板却又不至于叫人讨厌。 任明瑞口才极好,话题渐渐就从四书五经蔓延到了各地的山水景致人物风俗。莫钟书便也跟着天南地北一通闲扯,还不忘时不时地掉个书袋叹几声之乎者也。 任明瑞不知道父母的心思,只觉得眼前之人知识比自己更广博。他从小就聪明好学,被人捧着赞着长大的,自视甚高,不想今日见了比自己还小两岁的莫钟书,他能说出来的东西对方基本上都能应答,虽然言语动作有些迂腐呆板,还是让他忍不住赞叹对方的博闻强记,也因此起了结交之心。 任夫人一直躲在屏风后暗中观察,却觉得那就是一个只会空谈不通世务的呆子,这种人就算日后侥幸得中进士也只能放在翰林院的角落里坐冷板凳,亏得她丈夫还口口声声地夸他前途必定无量,果然是无量,一点儿量都没有! 莫钟书却不管这些人心里的诸般计较。他现在正忙得不可开交。 书院里一同考上秀才的几个同窗相约了彼此来往,王夫子帮他们联系了几个往年的师兄做了几个文会。他还要继续跟齐成章学琴,跟李夫子学书画。 不过,他倾注了更多的力气在新面馆的选址筹备等工作上。 大富和阿贵已经在外面奔波了好些天,看了许多铺面,挑了几处他们认为不错的出来等着莫钟书拍板。 莫钟书最后选定了流金街与东风路交界处的一个铺面,一座三间开门的三层小楼,后面有一座不小的院子,中间是个天井,三面房屋有十几间。院子里种着一颗槐树,树冠俨然一顶大华盖,此时槐花盛开,浓郁的花香飘散在院子的每一个角落。 莫钟书里里外外瞧了一圈,很是满意,便让大富去找原房主交钱过户。 从去年底起,莫钟书就交代大富,收上来的田租不再买田,把银子留着另有它用。 大富不知道五少爷心底的盘算,不过他现在已经被培养成一个很优秀的决策执行者,不管他是否理解莫钟书的用意,都不折不扣的照做不误。 莫钟书却是有自己的考量,他今年也许不走,明年后年走不走还是个未知数,最迟大后年是一定要离开莫府离开澄州的。两三年的时间不足以把劣田改造成良田,不如另外找个来钱快的投资渠道。 而餐饮业就是这样的一个渠道,投资可大可小,银钱周转极快,运作得好的话,一两年就可以翻个倍儿。届时他把利润都抽走,还可以给苏直留个壳儿继续赚钱糊口。 铺面有了,装修等细节问题自然有大富和阿贵操心。他只定了一个方向,要营造出光线明亮格调欢快的效果。 莫钟书一向就只抓重点,现在的重点落在厨师的培训上。 阿贵媳妇的手艺很好,可是她也和所有中餐厨师一样,做面条做菜用多少油盐都是凭感觉凭经验。莫钟书让她试着带了几个徒弟,效果因人而异。 所以,莫钟书近几天一直在跟阿贵媳妇商议怎么把面条的制作规范化,希望这些徒弟都能做出同一个味道的菜式。 他让阿贵媳妇把该用的油盐量记录下来,然后找匠人定制专门的勺子,规定了什么时候用一勺盐什么时候用几勺油。然后再让阿贵媳妇那几个徒弟照着规定做,这样做出来的就差不多一个味道了。 他没开过餐馆,可前世见识过的优秀餐饮企业太多了,把他们的经验抄袭过来便已足够。 第57章 开张 麦当劳生产的汉堡包不是最好吃的,但他却能在全球一百多个国家和地区拥有几万家连锁店。原因之一就是他们能做到每一间店里提供的汉堡包都是同一样味道,消费者所受到的服务流程也都是一样的。他们的成功在于规范化的生产操作,及能从一而终的执行能力。他们卖的不是汉堡包,而是规范化的企业管理,因此它能从一两个点迅速扩张到全美,又像瘟疫般从美国传播至全世界。 不过,现在这个世界交通不便,通信设施落后,要想象麦当劳那样发展成遍布全世界的几万家店面绝对是个空中楼阁。他也没有那么大的野心。 他只想要效仿他们的经营方式,在澄州城开上十多间连锁面馆,十几间店全是一样的装修风格,一样的菜式味道,从而竖立自己的品牌。他要卖的不仅仅是面食,而是一种有别于澄州城林林总总的酒楼食肆的独特风格。 而且让厨师们都按规定制作相同味道的菜式还有个好处,他不用担心竞争对手来挖墙脚,一个厨师跳槽了,他再找一个新的来顶上便可,对产品几乎没有影响。 这时候再回头看大富和阿贵的装修。 墙壁已经重新粉刷过了,整个大厅呈现一种明亮轻快的感觉,让人一进来就觉得放松和亲切。 只是桌椅的式样他们还定不下来。桌子都是八仙桌,这点无可争议,只是一个主张用酒楼里那样的椅子,看着高档些;另一个认为椅子太大,还是和原来的小店那样用方登或条凳好些,这样可以多摆几套桌椅。 莫钟书笑眯眯地看着他们争论,阿贵自从开起面馆后越来越能干有主见了。他们现在的店面,地方足够大,倒是不愁摆不下。不过莫钟书今后还要租赁十多个店面,还不知道那些店面的大小,还是要在美观实用的基础上尽可能节省空间的。 莫钟书想了想,提笔画了个草图,八仙桌的宽度减小了近一半,有点象前世快餐店里常见的细长桌子。凳子看着有些小气,但这儿的椅子多为交椅,占地不小,因此莫钟书画了一把样式简单的靠背椅。如此,原来估摸着只能摆下二十张桌子的地方,算来应该可以摆下三十多张了。 这示意图画得简单明晰,大富一看就懂,于是等莫钟书说完他的要求,便将图纸收起,找木匠定制去了。 莫钟书里外再查看一番,剩下的事情大富和阿贵应该都能解决了,他便放心地丢开了手,任由他们发挥,自己去府学里点卯去了。 秀才们进入府学之后,和以前在各书院里读书时不同,教授在府学里和县官升衙差不多,公座朱墨笔砚摆得停当,教授进来升了公座,学生们送书上来,教授只把那日子用朱笔一点,学生就下去了。学生多半还要自己另外延请先生指导课业或者自修。莫钟书实际上还是跟着观澜书院里的夫子们读书。 虽然齐成章没有多说什么,但莫钟书知道他和夫子们肯定是希望自己明年能顺利通过乡试。观澜书院每年都能出十个八个秀才,夫子们在他身上倾注了那么多的心血,他们有理由要求他回报更高一级的功名。横竖他现在也没什么大事可干,所以自动自觉地努力温书备考。 到了八月初一,预定的开张日子。 一大早,阿贵请的舞狮子队便如约来到。这时候路上的行人还不多,两只狮子却已开始对着店铺上方的大片红绸磕磕拜拜,引得路人驻足观看。这时候的社会娱乐稀少,街头巷尾的一点小动静对老百姓都很有吸引力,所以澄州城里每有新铺子开张,大多数掌柜的都会请来舞狮子队热闹一场,为自己的铺子壮壮声势。可是见惯了世面的澄州人却还没见过大清早就开始舞狮子的,这时店铺还没开门呢。 大富和阿贵、二柱、苏直几人合力挂起了长得象条龙一样的两千响大鞭炮。 辰时正,面馆开张的时称到了。阵阵鞭炮声中,大红的绸子被扯落下来,一面长十尺宽三尺的匾额露出了真面目,漆得油黑发亮的木板上,是五个黄铜铸就的大字“莫秀才面馆”,五个字在朝阳中反射出金子般耀眼的光芒。五个字前面还有一枚红色徽记,是一个书生打扮的人形侧影,那书生手中端着以碗热气腾腾的面条,面碗下方是一个赤红色的篆体“莫”字。 这招牌一亮相,旁边看热闹的人就嗡嗡嗡地议论开了。 有点功名的读书人都很在意他们的脸面,即便只是个没有廪膳银的三等秀才,即便家里已经穷到揭不开锅了,也不愿做生意,认为做买卖折辱了他们的身份。如今商人地位低微,稍为有点权势地位的人都不会自己出面去打理生意,比如说,归德候府的几间酒楼客栈金银铺就全都挂在几个奴仆的名下,只不过那些奴仆是祖祖辈辈都在侯府伺候的,他们从一生下来就认定自己是侯府的奴才了,倒也没人敢去图谋主家的财产。 莫钟书却反其道而行之。他不在意旁人用什么样的眼光看待自己,却担心将来赚钱后有人跟风假冒,所以干脆起个店名叫“莫秀才”。别的秀才都清高到了骨子里,宁愿受穷也不愿靠做买卖赚钱。而朝廷有规定,非生员者如果假借秀才名义或穿戴秀才衣帽都是要吃官司的。因此这个名字既给自己的面馆制造了一个噱头,又把“李鬼”们的路堵死了。 这一招十分有效。几个月之后,澄州城里冒出了许多“张童生饭店”、“李童生酒楼”,不过却就真再没有别的“x秀才x店”。莫钟书有一日晚上闲得无聊,和方睿等人骑马跑遍了全城的街道,一个个地数“童生”店的数目,有人说是一共有三十八家,也有人说三十九家,还有人说是四十一家。几人都坚持说自己没有数错,就在街头争论起来。莫钟书听着就大笑,得意的笑声在冬夜寂静的夜空中传出老远,像极了他的心情。 且说面馆的匾额露出来后,舞狮子队按照事先说好的安排又舞了起来,一跳一拜,象是在向人磕头贺喜一般。阿贵从二楼的窗户里垂下一条绳子,绳子上挂了个红包。金色的公狮子看了一眼,猛地直立,再向上一纵一跳,就把红包吃入口中,之后又蹲到地上,做了个象是叩首致谢的动作,然后又是一连串跳跃打滚。 莫钟书和李长义方睿等几个书院同窗站在一起,笑呵呵地听着他们对舞狮子的品头论足。这些东西他都不懂,只看得到热闹。不过,他从大家的反应得出一个结论,阿贵筹办的开业庆典已经成功了一半。 舞狮子的又表演了一会才离去。阿贵走上前,向还围在面馆前面的人们拱手道:“敝店今日开张,承蒙各位赏脸来到捧场,东家吩咐了,今天店里全部菜式都五折优惠!”说完退到一侧,向人群做了个“请”的手势。大富等人也站出来招呼众人进去。 莫钟书也踏着地上一层厚厚的红纸屑进到店里。他的心中有激动也有憧憬。两辈子加起来,商业于他也还是个全新的领域,虽然有上辈子见识过的许多成功案例可供抄袭,他仍然不敢完全肯定自己就能成功。 人们最先注意到的,是墙上挂着的一溜儿大画,或者说,是巨幅的菜单。许多人都带着好奇的目光来回走动着观赏。每一幅画上只画了一个菜,画工细致形象逼真,旁边除了介绍此菜名称味道的文字价格之外,还很整齐地画了许多铜钱的正面图,即便是不识字的顾客,也能一眼看出这是什么菜,数数旁边的铜钱数目也能知道这菜的卖价,指着墙上的大菜单就可以点菜了。 莫钟书看到这些画,不由自主就揉了揉自己的手腕。从创意到画图,都是他一个人独自完成,前后花了十几天,把他累得看见宣纸就觉头晕眼花。今后再开分店,打死也不能自己动手了,找个画师来全盘复制吧。 这时候有人在他的肩膀上擂了一拳,“好小子!这些都是你自己画的?怎么想出这主意的?”今日来的这些同窗,除了李长义,别的几个家里都是做着生意的,耳濡目染之下都已略通了些生意经,一下子就意识到这别具一格的菜单的实用性,又一次服了莫钟书的别出心裁。 莫钟书大剌剌地点头,一点儿也不谦虚,“当然是本大才子的亲笔墨宝!怎么样?够漂亮吧?”他在画中用了好些李夫子教的笔法布局,改天一定要请李夫子过来评鉴一下,不知道他会不会斥责自己又是“有辱斯文”? 店里处处人声鼎沸热闹得很,人们发现面馆的定价十分亲民,虽然比街边小摊小店要贵一点点儿,但相比差不多规模的饭庄就实惠多了,尤其今日五折优惠之后竟然比自己家里做的还要便宜。于是没吃早饭的就坐下来先尝为快,已经吃过早饭的就打算招呼家人朋友来此吃午饭晚饭,而不久之后他们又发现一应食品的味道比之高档酒楼也毫不逊色。这些消息口口相传,涌进来的客人越来越多,几十张桌子都坐满了,还有人站在旁边等空位。 阿贵等人带着伙计们忙得不可开交。 第58章 各人反应 看到店里一片兴旺景象,莫钟书便放心地带着朋友们去后面的院子里透透气。 出了店堂,先映入众人眼帘的是一架滑梯,几座跷跷板和秋千,还有一大堆圆的方的三角的砖头大小的木块,旁边还有个用这些木块细心堆砌起来的一间小屋。显然都是预备给小孩子们玩的。 这是莫钟书特地叫人收拾出来的儿童游乐区,当然又是抄袭来的东西。 这时代的儿童玩具稀少,有这么一个游乐区,准能把附近的小孩子都吸引过来。不过孩子来了大人就会跟着过来吃饭消费吗?至于这一点莫钟书心里还真没谱,不确定现代经验到了这儿会不会不服水土。不过,这院子足够大,划出这点儿地方对面馆的经营基本没什么影响,这些设施也花费不了几个钱,所以莫钟书又一次摸着石头过河了。 方睿等人对游乐区很是好奇,听完莫钟书的解说之后又大加赞赏,甚至要亲自尝试一下。在他们眼里,莫钟书能耍的新花样特别多,从店面的陈设,到后院这个游乐区,样样别出心裁,就连店里伙计们的着装都与别处的不同。几人缠着莫钟书,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得不亦乐乎。 李长义一直默默地站在后面。他本来就话语不多,不善于与人交际应酬,哪怕旁边的人都是自己朝夕相处多年的同窗。 不过莫钟书觉得他的眼神和往常有异,里头似乎隐藏着什么东西,只是他不喜欢干涉别人的隐私,也就没有多问。而且他很快就发现,有心事的人可不止李长义一个。 二柱一直在店堂里招呼客人,尽职尽责热情周到,只是每隔一小会儿,他就忍不住要扭头去看看站在门口送客的阿贵,脸上是无法掩饰的羡慕。他们都是从小就跟在五少爷身边的小厮,可是现在阿贵已经俨然独当一面的大掌柜了,他却还只是个跑龙套的小厮。看着阿贵春风得意的劲头,二柱的神色就黯然下来。 莫钟书把这些都看在眼里,瞅着个空子把二柱叫过来,安慰道:“二柱,你别急,等面馆的经营上了正道,我便抽钱给你也开个店。你要是有空,先琢磨一下自己干什么最合适。” 二柱愣了一下,似乎有点不敢相信,但见莫钟书望着自己的目光从容信任,想起五少爷从来没骗过他们,忙点头应了,强颜欢笑了半天的脸色真的晴朗起来。 莫钟书并非是胡乱画个大饼给人充饥,而是早就有这个打算。二柱和大富阿贵一样,都跟了他多年,都是忠厚勤恳的好人,如果能把这几个人培养好,绝对是好助手。 夜幕降临好久之后,最后几个客人终于也结账出了门。这时候,大家都已经累得精疲力尽,就连莫钟书都有些站不稳了。 苏直收了一天的钱,他也很累,但还是坚持把今天的流水帐算了出来。结果却是让他大吃一惊,不甘心地又重新算一次,可是最后算盘上的那几个算珠子还是无情地打击了他。 虽然众人辛苦忙活了一整天,收支却只勉强平衡。 苏直报告这结果时心中有些惴惴,生怕莫钟书会因此不高兴,却见莫钟书淡淡一笑,道:“不要紧,咱们生意好着呢,明天优惠结束,就可以开始赚钱了。”苏直一想也是这个道理,他们今天要不是打了五折收益当真可观得很,便也咧开嘴笑了。 今天这个结果其实比莫钟书预想到的要好。在那个商业极其繁荣的世界,忘了是从哪儿看到的一句话,做饮食生意的第一天最要紧的是打响名声拉拢客源,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就算是赔钱赚吆喝都是值得的。 不过他自己明白这个道理,不等于别的人也知道,员工们的工作热情还是要靠最直接的物质刺激。为了鼓舞士气,莫钟书让阿贵把伙计和厨师们都叫了来,每人发了一百文钱,算是今天的特别奖励! 原本伙计们听说今天竟然没赚钱都有些无精打采的,但是这一百文钱到手,精神又都抖擞起来了,纷纷拍着胸口表示今后要更加努力地为东家效劳。 莫钟书不相信区区一百文钱就能买到这些雇工们对雇主的忠诚,要是有哪家老板给的钱比他更多,这些人一定也会对着人家把胸脯拍得更响。不过这也是可以理解的,毕竟人家需要赚钱养家糊口。他努力回忆着上辈子的优秀企业家们是怎么协调劳资关系的,希望能从中借鉴一二。 莫钟书在面馆里忙碌,莫府里的人们也没有闲着。 莫荣添坐在书房里,莫钟银就站在他的椅子旁边,正在汇报:“二三十个人忙活了一整天,竟然一文钱也没赚到。可真是给爹给咱们莫府丢脸!”这些天他花了不少的银子和力气才收买了“莫秀才面馆”的一个伙计,那伙计刚一听苏直算出帐来,就急忙给他递了消息。莫钟银觉得很解气,从小到大,人人都说那小子怎么聪明过人,今天总算让他逮着机会踩上两脚了。 莫荣添只抖了抖眉毛,没有说话。 他虽然与莫钟书接触不多,可是他知道这个小儿子与寻常人不同,可能是因为读的书多了,各种各样的正的歪的点子也很多,莫荣添甚至用他捣鼓出来的东西赚了不少钱,难怪人家都说“书中自有黄金屋”。 莫荣添有五个儿子,会做生意的儿子不少,其中莫钟玉最象他,现在已经能和澄州商界的老狐狸们抗衡竞争了,莫钟金和莫钟银也有两下子,可是能读好书的儿子却只有莫钟书一个。莫荣添富而不贵,因此把光耀莫家门楣的希望押在了莫钟书身上。前几天他听说这个本应在书院里埋头用功的小儿子竟然丢下书本去筹备开铺而且还是本小利薄的面馆就很不以为然,只是这个小儿子在他面前一直是恭而不敬的,如果他出言反对只怕会让本就疏离的父子关系更加糟糕,所以他才选择了沉默,如果有可能,他倒希望小儿子真的能来一个惨败,要是能让他知难而退从此专心读书就再好不过了。 此时听说莫钟书出师不利,莫荣添的心中是暗暗高兴的。只是他比莫钟银的见识多多了,知道仅凭一天的收入不足以论成败。 王氏和莫钟玉的妻子于氏在饭后闲聊的时候,也听莫钟玉提起了这个消息。 莫钟玉自觉他如今已经是个做大生意的人了,把莫钟书倒腾面馆当成小孩子过家家般的游戏,因此他只把这个消息当成一个普通的饭后谈资,随意地说出来给母亲和妻子帮助消化那一盘红烧猪头。 于氏的反应和她的丈夫差不多,她见惯了大钱的人,根本就没把一个小面馆看在眼里。 王氏却是闻言一惊。这几年虽然莫荣添还是隔三岔五地弄个小妾进来,可是那些女人们都知道莫荣添身中奇毒不能生育,都很识相地低调敛些小财以备将来不时之需就算了,几个庶女都已出嫁,几个庶子也被收拾得差不多了,莫荣添最赚钱的几个产业都到了莫钟玉手里,王氏以为一切都在她掌控中了,谁知道她稍一松懈,莫钟书就把铺子开起来了。 要是莫钟书一直只在书房里读书,或者在田地上打转,她还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是现在莫钟书竟然开始做生意了,虽然他只是拿着自己的几个小钱小打小闹,可谁知道哪天他就突然把手伸到莫府的生意上去了?这是不可容忍的,她一定要未雨绸缪。 王氏握起了拳头。她觉得自己太大意了。十多年来,莫钟书一直小心翼翼地躲在老太太身后,让她以为那孩子是个不足以为虑的。可是现在,这个庶子开始向她叫嚣了,也许她再一眨眼,他就会张牙舞爪地扑上前要和她的儿孙争夺财产了。 王氏越想脸色就越难看,倒让莫钟玉夫妇有些摸不着头脑。 老太太却是听得眉开眼笑:“真不愧是我亲手带大的孩子。” 她身边围绕着的丫鬟仆妇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她说,五少爷白忙活了一天连一文钱也没赚上。 老太太乐呵呵地笑道:“这开门做生意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关键是要打响招牌,创个好口碑,小五这孩子是真精明。我原还以为,他只会念几句书,没想到也是个能干的。” “五少爷当然能干了,他身上流着的可也是莫家的血。”旁边一个新来的仆妇看老太太高兴,忙紧跟着凑趣。只可惜她这马屁拍得不够高明,老太太和莫钟书没有血缘关系,最不喜欢人家给她说什么血脉的屁话,闻言就赏了说话的人一个大白眼。 等到莫钟书一脚踏进莫府的时候,莫府里几乎每一个下人都知道他开店第一天就没赚一文钱了。许多人远远看着他窃窃私语,也有几个人上前好心安慰他几句。 第59章 柿子试验 莫钟书根本就不把莫府众人的态度放在心上,老太太不会害他,现在又有莫荣添给他撑腰,无论那些人心里怎么想,都不敢拿他的人身安全来开玩笑了。(.) 他只想着明天该回观澜书院去了,他还有篇文章没完成。考完秀才后,夫子们对他的要求反而比以前更加严格了。 第二天,莫钟书把熬了大半夜才赶出来的文章交到齐成章手里。齐成章看看他的两个黑眼圈,再看看手中的文稿,虽然只有薄薄的两页纸可是字迹工整用词简洁,显然是用心写成的,倒不知道该说他什么好了。 齐成章当然知道莫钟书这些天都在忙些什么。可是莫钟书老早就和方睿在他面前大谈特谈什么“世上难得的是通商贾的书生,知稼穑的公子”,感叹时下的读书人多是些“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只会空谈的呆子”,齐成章当时不知道他们的小九九,不明就里地夸赞两个弟子言之有理:“世事洞明皆学问,固然要以读书为重,只是若生计一概不懂,将来也难成大业,须得适时历练一下才好。” 齐成章无奈地把文稿收起来,这时候要是出言阻挠莫钟书经商,倒好像是在妨碍这人小鬼大的家伙全面成才了。他对这个从小就极有主见的弟子真的是没有一点办法了。 方睿坐在旁边,一边整理琴具一边悄悄地向莫钟书竖起了大拇指,整个观澜书院从来就没人敢跟齐山长叫板,他却有胆量一次次地挑战齐山长的底线,还有能耐让齐山长说不出话来反对。 上完琴课,方睿不由分说就拉着莫钟书往山脚下跑。 到了一片柿子林里,莫钟书看到以前经常一起蹴鞠游乐的朋友都在那等着了。 人到得这么齐,不会是想偷柿子吧?莫钟书抬头看去,枝繁叶茂的柿树上,一个个柿果才刚刚长足个头,几个早熟的开始转黄,但离成熟的时候还远着呢。不过这些少爷们偷柿子只是纯粹图个乐子,才不管偷来的东西能不能吃。 莫钟书叹了口气,不知道又要牺牲多少脑细胞才能让这些生长在锦绣堆中的少年顺利回转书院了。想想他这狗头军师真不容易,没人发工资不说,齐成章和王夫子算账时还总把他也给绕了进去。 就在这个时候,旁边的小道上转出来两个人,一老一少,老的头发胡子都花白了,小的年纪和方睿也差不多,看样子象是爷孙俩。 祖孙俩看到这边的人群,忙加快脚步走过来。 方睿也拉着莫钟书迎了上前:“李大爷,小满,今天有什么活儿需要我们帮忙的吗?” 莫钟书觉得自己的眼珠子就要从眼眶里跳出来了。强盗头子带头改行开始学雷锋做好事了! 莫钟书不知道,前段时间他因为要准备考试,之后又忙着开面馆,没怎么履行他狗头军师的职责,无所事事的少爷们结伴去人家果园偷那还只如红枣般大小的柿果,果园主人放狗来咬,少爷们逃开了。可是第二天,这些穷极无聊的公子哥儿们竟然又带了几条狗前去挑衅,非要放狗比赛,果园主哭笑不得,不过他的孙子却与这群不识疾苦的少爷们不打不相识地成了朋友,这些狐朋狗友从此就成了果园的常客了。 李大爷笑呵呵地道:“活儿都干完了,就不敢劳烦少爷们了!” 莫钟书看到好几个同伴流露出了失望的神色,心里暗笑,这些公子哥儿哪里是干活的料,老大爷准是听说“小雷锋”们要来帮倒忙,吓得加班加点地赶在他们到来之前把活儿抢先干完了。 他正低着头偷着乐,却听到方睿道:“喏,这就是我跟你们说过的智多星。喂,你赶快帮忙想想,找个法子让李大爷家的柿子今年可以卖个好价钱。”后面那句话是对着他说的。 莫钟书象是被电击了一般跳了起来,方睿这家伙把自己当成无所不能的神仙推销了?还让找个法子让人家的柿子卖个好价钱!那是财神爷的职责啊。 莫钟书本能地摆手摇头,正想开口推辞,李大爷祖孙俩却向他看了过来,目光中带着希冀。这点希冀让莫钟书说不出话来了。 他经营了十年的田产,知道农家对地里收成的依赖程度,那点收获承载了农人的全部希望,来年的衣食全都指望着这点东西,要是能卖个好价钱,也许过冬的时候还能买点棉花回来缝衣制被,要是价钱太贱,说不定就连肚子都吃不饱了。 “这个,你们容我想想。”莫钟书皱着眉道,他真的很希望自己能帮得上这个忙,只可惜他不是上帝,不知道市场规律的调节之手会往伸向何方。 “不急,柿子离成熟的时候还远着呢。您就慢慢想好了再告诉我们一声就成了。”李大爷很高兴,他这语调却让莫钟书的头疼又加重了几分,方睿到底和人家说了什么话让人家对他这么信赖? 为了对得住这份信赖,莫钟书只好又垫高了枕头冥思苦想。 他无法预测未来柿子的售价,只能想想有什么可能让李大爷的柿子卖得比别人的贵些。要想卖得比别人的贵也不难,与众不同就行了。不过都是树上结出来的柿子,怎样才能显得与众不同呢? 在树上长到完全成熟的柿子是甜的,没熟透的柿子却是涩的。但柿子的自然生长程度很不一致,一般的人家是不管生熟都一起采摘下来,然后用稻草或棉絮捂着去涩,捂熟了的柿子也甜,不过吃起来软绵绵的没劲道。要是能找个什么办法让柿子变得又甜又脆,有别于普通的柿子,物以稀为贵,自然就能卖个好价了。 莫钟书理清思路,第二天就叫上那一群死党下山去。 李大爷的家就在山脚下,几间小小的茅草屋不知道多少年没有翻修过了,摇摇欲坠,似乎一阵风就能把它吹倒。屋子虽破,里面却收拾得很干净,一个老太太和一个中年妇人忙里忙外地张罗着,莫钟书猜到她们就是李大爷的老伴和小满的娘。 李大爷和小满听了莫钟书的话,狐疑地问:“怎么样才能让半生不熟的柿子变得又甜又脆呢?” 这个问题莫钟书早就想过了。他大学时下铺的同学家里就是种柿子的,每年柿子收获的时候他家里都会送来一大框新鲜柿子,然后同学就在宿舍里处理好了再分给大家尝鲜。记得那同学说过,柿子去涩的方法有许多,最简单的就是用几个成熟了的苹果与柿子一起放在密闭容器中催熟。不过李大爷家有十几棵柿子树,不可能找得到那么多的苹果,只能用更低成本的石灰水了。 莫钟书一边回忆当年那同学是怎么操作的,一边随口说了出来。 方睿一听完就追着问:“那石灰水的浓度应该是多少呢?泡多久才算好?” 莫钟书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不知道,书上没说。”这小子把他当成百度大神来使呢,什么问题都想来他这儿找答案。他肩膀上扛着的是人脑不是电脑!当年同学有没有详细说过,他已经想不起来了,就算是说了,他也不会往心里去,那时候谁想得到他竟然会在风华正茂之时遭遇意外然后带着记忆重生到另一个生产力落后许多的时空? 不过,他已经说出个大致的方向了,如果这家人不是扶不起的阿斗,应该知道接下来怎么办了。莫钟书便把目光落在了看着也有十六七岁的小满身上。 小满挠了挠头,犹豫着道:“虽然书上没说清楚,不过我想,咱们是不是可以先摘些柿子回来试着做它几回?没准就能让咱们找到最合适的法子呢?” 莫钟书高兴地一拍手掌,孺子可教也! 莫钟书的佃户中,每年都有几家的田租比别人的低了两三成甚至一半,因为他们愿意配合莫钟书,按照他的要求做各种各样在别人看来有点荒唐古怪的试验。莫钟书不是超人,上辈子对农业绝对是个门外汉,只勉强记得新闻报道里的只言片语,一知半解,可是凡是他想得起来的东西,都让这些勇于吃螃蟹的人摸索着试验了一遍甚至几遍,效果不理想的就放弃,确认可行的就向全体佃户推行。 说干就干,莫钟书让蓝天买来了几袋生石灰,李大娘给他们找来几个盛水的缸子,帮着他们配成各种浓度的石灰水。莫钟书细心地在缸边贴上纸条写了相应的比例,想到李大爷和小满都不识字,他又在上面画了几个容易辨认的符号。 小满也摘了一大筐半生不熟的柿子回来。 大家七手八脚地把柿子分别放进各个缸子里去。 柿子刚被放进缸里就立刻浮了上来,只有底下一圈接触到石灰水。 大家不约而同地望向了莫钟书。 莫钟书无奈地耸耸肩膀,这也算是问题吗?他四下看看,走到屋角拿了几个蒸笼用的竹片子把那些浮出水面的柿子压到水里去。 临走的时候,莫钟书交代小满:“从明天起,你每隔两个时辰就过来检查一次,必要时就捞一个出来尝尝看。记得尝之前要先用清水把柿子洗干净。”他一点儿也想不起需要多少时间了,只能采取最笨的办法,让小满多费点功夫。 小满郑重点头应道:“好,我都记住了。” 第60章 助手 过了两天,莫钟书再去李大爷家,小满已经被那没处理好的柿子涩得舌头都大了,说话都不利索。现在换他娘来试吃了。 方睿不满地看着莫钟书,他有些不相信生涩的柿子放进石灰水里简单浸泡就能变甜变脆。 莫钟书解释不清楚,因为他自己也不懂得其中的原理,只是单纯地依着记忆来试验。他可以肯定,这次的试验最后一定能得到一个满意的结果,只是中间的过程比较麻烦辛苦了些。 好在李大爷一家子都是明白事理的,知道一旦试验成功,受益的将是他们自己,倒也毫无怨言地坚持下去。 又过了两天,莫钟书正打算下山去看看,却见书院的门房来通知说书院门口有人找他。 莫钟书走出去,远远就看到小满一手抓了一个鼓鼓囊囊的布袋子,另一手却举着两只柿子,一见他就兴奋地大叫:“又甜又脆的柿子!成功了!成功了!” 小满很大方,在他再次成功地泡好一筐柿子之后,又来征求莫钟书的意见,可不可以把这法子教给村里的乡亲,因为几乎家家都有柿子树,要是大家都学会这个法子,就都可以多得几个钱。 莫钟书自己在这一点上是从不保密的,虽然他从不大肆宣扬,但他的试验成果都无条件地向他自己和老太太的佃户推行,要是有别的人家来取经他也让大富毫无保留地传授绝不藏私。不过他提醒小满:“要是大家都学会了,这种柿子就不再稀奇,你家的也许就卖不了好价钱了。” 小满没想过这个问题,一时有些苦恼地挠挠头,自己家里要用钱的地方太多了,可是乡亲们也都不富裕,自家好还是大家好?还真是个两难的选择。 “不如先把你们家的柿子处理了大半,再向别人传授这个法子吧。[.超多好看小说]那样你们的损失不多,而且有你们赚钱的例子在先,别人更愿意效仿。”莫钟书见得多了,知道有些蠢人就是不可理喻,明明是好心教他个赚钱的诀窍,他却还当你不安好心。对那种人莫钟书是连一个字都不屑多说的,只因为喜欢眼前这个单纯善良又勤恳的小伙子,所以他才提醒几句。 小满高兴地应了一声,脚步轻快地走了。莫钟书看着他的背影也露了个笑容。 过了几天,李长义说要请莫钟书和方睿下山去吃酒。 这些年来,他们三个没少光顾山下那个小酒馆,什么时候来了兴致就去喝一顿。好在三人酒量都不小,一两坛酒下来也不至于大醉大闹,时间长了王夫子对他们也就一只眼开一只眼闭。 从酒馆里出来,走在回书院的路上,一阵秋风迎面吹来,舒适微凉,带走了大半的酒意。莫钟书一边走一边打量四周熟悉的环境,心中感慨,弹指一挥间他们都已经长大了,也许过不了多久大家就要各奔东西了。 李长义突然说道:“我打算明天就离开澄州了。” 方睿打了个酒呃,问:“去哪儿?” 李长义望着路边还在簌簌抖动着的松树针儿,想到远方那被狂风掀起的巨浪,他的眼神渐变深邃,“去找我爹!” 方睿张大了嘴。李长义跟他和莫钟书说过,他爹是海盗头子,在风口浪尖上讨生活,经常受到朝廷官兵的追捕围剿不说,海盗们中间也不平静,常有争权内讧,隔不了多久就来一次火拼,所以李长义的爹才把他送到远隔千里的内陆澄州,希望儿子能活得安稳舒适一点。他怎么突然说要走? 莫钟书只看着两个朋友不语。他能理解李长义的决定。他们俩最大的一个共同点,就是和这个生活的环境格格不入,内心向往着海阔天高的自由。莫钟书在莫府有老太太呵护,书院里又有齐成章和夫子们诸多关照,他仍然觉得不舒服时刻想着要走出这个小圈子。李长义没有任何依仗,就象一只鹅被扔进一群鸭子当中,其孤独感可想而知。 不过李长义接着说出来的话还是出乎莫钟书意料,“我打算见了我爹之后,跟他要几个人,弄条船,在江南贩些丝绸茶叶到南海几个小国去,再带他们的珊瑚珍珠回来卖,想来可以赚几个钱的。”男儿心底里都埋着一股开天辟地的欲望,自从见莫钟书带着几个小厮把面馆搞得有声有色的,他就开始琢磨自己能做些什么。他一个海边生海里长的海娃儿,也没有别的本事,唯一的出路只能靠着那一片海洋,这时候就自然而然地想起莫钟书常说的海贸。不过他虽然有个海盗父亲做后援,能弄到的本钱也不会很多,只能小打小闹着开始,不过莫钟书有句话说得好,蚂蚁再小也是肉,积少总会有成多的一天。 莫钟书又惊又喜,因朋友即将别离而生出的一丝惆怅也不见了,忙道:“长义,帮我留意一下海船,我也有打算要买条船。” 日子一天天流水似的过着,秋意日渐深浓,树上的叶子开始一点一点地变黄,一叶接一叶地掉下来。 “莫秀才面馆”在阿贵夫妇的主持下生意蒸蒸日上。莫钟书几乎没怎么过问,他有自知之明,不论田产管理还是做生意,自己都远远比不上身边这几个人,他唯一的长处就是多了点前世的见识,偶然能提出点异乎常人的建议。所以他安心地坐在董事长的位置上,一切业务都交给几个经理去操心。 阿贵已经在澄州城里开了十三家分店,分布在澄州城的几条商业街或者主干道的交汇处。分店都是租赁来的店面,面积都不大,不过装潢陈设都和总店的一样,掌柜也是阿贵从总店已经培养好了的小二中挑选出来的。 阿贵认为大批量采购可以降低许多成本,所以十三家分店都由总店统一供应食材。每天早上一大早,就有几辆专门送货的马车从总店出发,穿过澄州城的大街小巷,到达各个分店。 阿贵秉承着他们一贯节俭实用为上的宗旨,运货马车的车厢上只蒙着一层简陋的油布,虽然也能防晒防雨,但光秃秃的不太雅观。 莫钟书便想起了前世各种交通工具上鲜艳夺目的广告,本着不能浪费任何资源的原则,他让人在几辆马车的车厢上都画上了他亲自设计的巨幅宣传画。 从此“莫秀才面馆”的流动广告就低调地走进了澄州市民的平凡生活中。 阿贵受到启发,每隔一段日子就换一张画。每天早上马蹄声“得得”过去之后,街头巷尾的人们就都知道了“莫秀才面馆”将又有什么促销活动。 此举使得他们的马车渐渐成了澄州城一道亮丽的风景线,“莫秀才面馆”的知名度也越来越高。 莫荣添有样学样地给他旗下店铺的运货马车也换了新装。没过几天,这种高效廉价的宣传方式已被众多商家接受,纷纷效仿。 再过不久,澄州城里出现了个“莫秀木面馆”,店铺的装修竟和“莫秀才面馆”一模一样,许多人都以为那是莫钟书新开的分店,进去点菜之后却发现虽然菜名价格都一样,味道却大有不同,服务更是差多了。 阿贵听说之后,带着人找上门去理论。可人家说他们东家就叫“莫秀木”,用东家的名字给面馆命名有什么错?一番话倒把阿贵说得哑口无言。 可是阿贵也不是好惹的。第二天,“莫秀才面馆”的总店和每一家分店的墙上,最显眼的位置上都挂了一份简易地图,用醒目的颜色标明了总店与各家分店的详细位置。 莫钟书听说之后,不由得拍案叫绝。就算“莫秀木莫秀寸”们厚着脸皮也弄个差不多的地图挂出来,可他们怎么着也上不了总店墙上的地图名录。 北风开始呼啸的时候,莫钟书兑现了对二柱的承诺。 二柱经过深思熟虑和多番考察,终于明确了他的目标,要开个南北杂货店。 莫钟书听完二柱的设想之后,很爽快地掏钱,但他也很明白地表示自己只提供本钱,从店铺选址到筹备货物等等一应大小事务,都让二柱自己看着办。他这些年看得清楚,二柱不是没有挑大梁的能力,只是缺乏表现的机会。既然如此,他就给二柱一个证明他自己的机会。 二柱觉得受到重用,更是卯足了干劲。 几天之后,李大爷家来了个不速之客。 李大爷和李大娘对望一眼,又看向儿媳:“小满他娘,你怎么想?” 小满的娘道:“莫少爷的好意原不该辞才是。只是,我们家只有小满一个孩子,怎么舍得叫他卖身为奴?” 二柱笑了笑道:“你们误会了。五少爷只是叫我来问问你们,愿不愿意让小满到新开的杂货店干活?可没说要买下他。” 实际上,二柱也请示过莫钟书,要不要让小满先签了卖身契。莫钟书却反问道:“我要那一张纸做什么?”他从不认为光凭着一张卖身契就能让人忠心耿耿唯命是从,再者他也不需要那种愚忠的奴仆。 他要的是能够独当一面的助手,就如牧场里的沈治平,他并不是奴仆,但因为莫钟书每年分给他牧场百分之五的红利,所以他做起事来比任何一个奴仆都更尽心尽力。 第61章 老乡 李大爷一家喜出望外,小满的父亲早逝,他们一家没有别的谋生之道,只能从地里刨食,可是地少人多,经常都吃不饱肚子。要是小满能到店里当伙计,就可以多得一份稳定的收入了。 于是,二柱很顺利地带着小满进了城,把他安顿在杂货店后的院子里。 其实二柱很不明白,莫钟书为什么忽然指名要他把小满找来当助手。在他看来,小满大字不识一个,人也憨憨的,还不如蓝天机灵,比起给阿贵打下手的苏直就更差远了。他猜来想去,最后得出一个结论,五少爷是因为同情李大爷一家日子艰难才额外给小满一个机会。 没有人能明白莫钟书的打算。大富、阿贵和二柱都是能干的,可是他们的卖身契都在老太太手里,要是将来老太太不同意他出海,这三个人怕是不能跟着他走的,而他自己在许多事务上能力不足,而且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一切都亲力亲为,所以他要未雨绸缪,先培养个第二梯队出来。小满不算聪明,可他胜在勤恳兼有一颗赤子之心,为了能让家里人过上好日子,他一定会竭尽全力。莫钟书相信,只要培养得当,小满也会成为一员得力干将。所以,他才会在二柱刚开始筹备杂货店的时候就让他带着小满历练,等到杂货店开起来的时候,小满应该已有不小的进步了。 和小满一起被莫钟书选中的是牧场里的余春生。 当年大富一共买了三个小孩子,年纪都在六七岁左右。牛茂福的父母都在,丁小武和余春生却只有爹没有娘。因为他们年纪太小,还不能帮忙干活,除了偶然跑跑腿,大多数时候却是在一起嬉闹打鸟捉蛙,不过莫钟书还是每月发给他们半份例钱。 可就是这半份月钱,让三个小孩渐渐显出了区别。丁小武的爹把钱都拿去打酒,每月发钱之后的那几天,他们父子呼出来的气都带着酒味。牛大婶把牛茂福的钱都攒了起来,说是留给他将来娶媳妇用。余大伯也把他们父子的钱攒起来,等到手中凑够二两银子了,就去求大富准许他把儿子送到村里的私塾去读书,说这是春生娘的临终嘱托。 莫钟书认为读书求上进是件好事,不但同意了,还让大富照旧给余春生发半份月钱。 这半份月钱却引起了另两个小孩的家人不满,认为余春生不干活白拿钱不公平,要求给他们的小孩涨月钱。大富笑道:“五少爷说了,你们家的孩子要是愿意去上学,也一样的照发半份月钱。不过交给先生的束?要你们自己出。”这三个家长只好悻悻然回去了。他们是奴仆,就算读了书也还只是奴仆,这个束?他们不愿意出。 莫钟书倒是不介意多出几份束?,可是他担心自己出了银子人家却不出力,倒不如叫他们自己负担了束?,为了对得起自家出的这些银钱,也得多学几个字回来。 于是余春生独自一个去念书。他知道老爹供他上学的艰难,奋发用功,很快就成为同窗中的佼佼者,直到五年之后村里私塾的先生认为自己已经不能教给他更多的学问了,他才回到牧场。大富见他能写会算,便让他帮着记账和做些管理事宜。 二柱带着李小满和余春生,连日奔忙,总算在腊月初八的时候把杂货店开张起来。 这一次,莫钟书只在开张典礼上露了一面,别的全都撒手不管。他开这个店的首要目的就是锤炼三个助力,至于赚钱与否倒是次要的了。 不过二柱见阿贵的面馆每个月都能上缴大把利润,心里也憋着一股劲,想要把他给比下去。为了找到物美价廉的货源,二柱可谓挖空了心思,和李小满余春生跑遍了周边几个州县,店里的伙计也常要加班加点。 莫钟书见他们的第一把火就烧得太旺,还得绞尽脑汁给他们分析饮食业和零售业的异同和盈利周期特点,一会儿要泼冷水,一会儿又要鼓励,好容易才让他们的体温降到正常范围并且稳定下来。 又过了些日子,书院放年假了。 莫钟书与莫钟宝一起回到莫府,见过了老太太之后又去见太太王氏。 一直以来,王氏只在偏厅里随便应付几句就打发莫钟书走了。今日却是在正厅里见他。 王氏和莫钟玉的妻子于氏正在会客。两个客人也不是陌生人,就是王氏的姐姐胡太太和她的女儿。 莫钟书已经许久没见过胡美媛了。虽然对她的祖父和父母都毫无好感,他对当年那个天真无邪的小丫头倒有几分喜欢。 听说她年初的时候大病了一场,胡老太爷亲自诊断开药,调治了好久,总算把她从鬼门关上捡了回来,痊愈之后的胡美媛却完全失去了记忆,连父母兄弟都认不出来了,学了多年的医药更是全部丢光,不过有失也有得,听说她忽然之间就多了许多才艺。 莫钟书和莫钟宝进去的时候,她们正围在桌边看着整整齐齐摆在匣子中的小方木块儿。莫钟宝随便捡起一块,上面还有一个“万”字,似乎是檀香木做的,做工也颇精致,只是不知道这东西有何用处。 胡美媛笑着解释道:“这个东西叫麻将,是个极好玩的游戏,保准你玩上一整天都不会厌烦。” 王氏也笑道:“都说美媛越来越聪慧了,这么新奇的玩意儿,难为你这小脑袋想得出来。” 胡太太自谦道:“小孩子家家的,你也别把她夸到天上去了。”说着她推了女儿一把,“还不快些告诉大家这个怎么玩?” 胡美媛微微一笑,得意地环视众人一圈,还特意看了莫钟书一眼,才将那麻将的玩法款款道来。 莫钟书出于礼貌不好马上就走,只得硬着头皮听她说下去,左耳进右耳出。这东西他不陌生也不熟悉,前世从小就见许多人家支起麻将台就废寝忘食,不过他连一共有多少张牌都搞不清楚。 胡美媛说完了游戏规则,又教大家认牌,然后叫大家开始试玩。众人都很给面子地表现出跃跃欲试的样儿,就连莫钟宝也兴致勃勃地坐到桌子前。 胡太太和蔼可亲地让出了自己的位置,招呼莫钟书来一起玩几圈。王氏也开恩示意他过来坐。 莫钟书很不识好歹地摇头,笑着谢绝。他对这玩意儿既不好也不沾,向来都是敬而远之。 他走到莫钟宝身后,耐着性子看他们抓牌出牌。他不会玩,只看到几只手在桌子上乱摸乱搓,然后把一溜儿的木块在各自面前码成一长排,再又一个个地推到桌子中央去。 一只只镶金戴银的手在桌上乱晃,看得莫钟书眼花缭乱,干脆睁着眼睛做起白日梦。 终于听得胡美媛一声娇叱:“胡了!” 莫钟书象是听到了天籁之音一般,忙驾着筋斗云从天涯海角赶回来。 原来是太太王氏赢了,正笑呵呵地合不拢嘴,示意身边的丫鬟接过胡太太递过来的银子,一双手却又忙着开始洗牌搓牌了。 莫钟书自忖已经陪她们呆得够久了,庶子对嫡母该有的尊敬也都表现充分了,忙趁她们高兴的功夫起身告辞。 他走出去的时候,胡美媛虽然还坐在椅子上,眼睛却一直追了出去,这一分心,手上的牌就频频出错,又让王氏婆媳胡了一局。她还心不在焉地把手中的牌当成银子递了过去。 胡太太忙拍了女儿的手一下,麻将牌“啪”的一声掉到了地上,总算把胡美媛惊醒过来。 王氏婆媳对视一眼,于氏笑着道:“五弟准是到祖母院子里去了,要不咱们也去和老太太说说话?” 胡太太讪讪地笑了一下,没搭话,她知道老太太不喜欢王氏的亲戚,于氏这么说只是打趣她女儿的魂不守舍。 胡美媛的脸红了,心中又是失望又是不甘。她咬咬嘴唇,眼睛里却又迸发出异样的光芒。 从她恢复健康可以出门的时候开始,祖父和父亲就经常跟她提起这个名义上的表哥,母亲更是经常带着她到莫府作客,不过却一直没能见到莫钟书。她知道长辈们的想法,内心却不以为然,不过一个小秀才而已,有什么了不起的。她来自另一个世界,听说那些前辈们就算是穿越到烧火丫头身上也能坐上皇后的宝座,她如今是个富家嫡女,家里开着澄州城最大的医药铺,祖父更是远近闻名的杏林圣手,有什么必要倒贴着去追一个小秀才? 可是有一日家里宴客,莫钟宝和她几个哥哥在花园中闲聊,她无意中听见他们提到什么喜羊羊和灰太郎,当时她的脸上是难以掩饰的震惊,原来这儿还有她的老乡啊!莫钟宝倒也不卖关子,告诉她这些故事都是莫钟书说出来的。 于是莫钟书就真的成了她心头的一件宝贝。她开始打听他的消息,每知道得多一点,她就越相信他将来一定会出人头地。要是她与他强强联手,必将所向无敌,一定心想事成。虽然他现在还没注意到自己,不过没有关系,她会让他知道自己和他来自同一个地方,让他掉入自己的情网,成为人人称羡的神仙眷侣。 第62章 胡美媛为了吸引莫钟书的注意,可谓费劲了心机。 她本来以为自己也和那些穿越前辈一样魅力无穷,随便动下手指头就能让男子神魂颠倒俯首帖耳,之前她遇到的几个富家公子也确是如此。她只是没想到,这儿讲究的是男女授受不亲,那些公子少爷除了自己家里的姐妹和婢女就没机会见到几个年龄相仿的女子,这个胡美媛的外形条件不差,加上她没有见了陌生男子就畏缩退避的习惯,自然让人觉得新鲜想要多接触一点。她却把这短暂的好感当成了想当然的一见钟情,自以为人见人爱,计划着不动声色就把莫钟书也收服到自己的石榴裙下。可骨感的现实却是,她来了莫府许多次,只远远地望见一个模糊的身影,莫钟书就溜开了。 胡美媛开始着急,她总不能找上门去直接认老乡吧? 胡美媛不得不承认,自己除了是个穿越者之外便没有多少优势。这具身体的原主是个吝啬鬼,魂飞魄散之时把所有的记忆都带走了,一点也不顾及她这个后来人。这个地方在南宋之后的历史和她以前学的完全两样,所以她没有清穿族们未卜先知的本领。可是南宋以及之前的历史却又是一模一样的,想要剽窃古人诗词卖弄学识也不大容易。虽然她是中文系毕业的,但是那些本来就没学好的功课早就还给老师了,现在偶然遇到几个名门闺秀,听她们论起诗词歌赋她也只能在一边翻白眼。 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谁都知道她大病一场之后失忆了,再者这儿不识字的千金小姐也不少见,琴棋书画都不会的人更多。可是她的针线女红也拙劣之极,这让她的便宜母亲胡太太很是烦恼,没少在她耳边唠叨,听得多了胡美媛也难受,更别提那许许多多这个不许那个不能的规矩,让她觉得连走一步路都不容易。(.好看的小说) 她闲着无聊,想去插手管理药铺,才刚开口就被轰了回来,用她母亲胡太太的话来说,“胡家三代好几个大男人呢,哪用得着你出去丢人现眼?” 她渐渐厌烦了束缚繁多的深闺生活,开始盼望着有个英雄能把她从封建礼教的包围中解救出来,而那个与她同属穿越一族的莫钟书便被她赋予了这一神圣职责。她想,大概这个世上也只有莫钟书能给她现代女性该享有的尊严和自由了。 可是莫钟书对她的深情毫无知觉,连面都不露一个。 胡美媛不死心,她便“发明”了许多有趣的游戏、新式的衣裳和美味的点心,尽情展示着超时代的优越。富家太太小姐们有的是不知道怎么挥霍的时间,而她本来就是个上班只拿钱不干活的公务员,吃喝玩乐最拿手,所以她“想”出来的东西都大受欢迎,别的不说,光一副扑克牌就叫许多人如痴如醉,都说这玩意比叶子牌更有趣更好玩。 令人遗憾的是,女子和男子的世界截然不同,胡美媛尽管在女眷中间大出风头,可如日中天的名声也仅限于后院。男子的天地比女子的要广阔得多,鲜少有男子会把心思钉死在那二门后的弹丸之地上。莫钟书既没生母也没同胞姐妹,更是连个眼角都懒得往这些女子身上斜一下。 胡美媛特意挑了莫钟书放年假回莫府的日子,带着新做出来的麻将上门作客。她计划用这麻将牌搭起一座桥梁,让她一直走进莫钟书的心里去。 只可惜,她不知道莫钟书上辈子就与她“发明”的宝贝绝缘了。因为几个叔伯祖父沉迷赌博输光家产导致他祖父不得不一度辍学,所以祖父和父亲视赌博为洪水猛兽,严禁他接近一切有赌博性质的活动。在祖父和父亲的言传身教之下,他小小年纪就已经养成习惯拒绝诸如此类的游戏。 胡美媛就这么撞了一次壁,虽然这墙壁是棉花做的,撞上了也不痛,可怎么也搬不开跨不过,却叫她无法甘心。 一场大雨过后,天气越来越冷,新年也越来越近。莫府里不分主子下人,都开始忙活,要为过年做准备。 莫钟书今年也不得清闲。面馆和杂货店的账本都送到他手里了。杂货店还好,刚开张一个月,只记了几页纸。面馆经营了半年,总店分店加起来十几本账本厚厚一摞。 莫钟书熬了两个通宵,总算是把这些账本都过目了一次。 阿贵和二柱都没让他失望,盈利甚丰。 莫钟书盯着账本最后的几行字出神。苏直是个十分仔细负责的账房先生,白字黑字写得很清楚,今年打算给每个分店掌柜二十两银子的红利分成。 莫钟书知道,澄州城里铺子的掌柜分两类,大多数都是主人家的奴仆出身,不管他们做得多好都只能按月领取一点工钱,另外也有少数大掌柜原本是店里的小学徒小伙计,因为表现出色才坐上这个位置,东家为了拉拢他们,便在岁末年终时另外给他们分发若干红利,具体数额则是比较随意,一二十两到几百两的都有。 阿贵是莫府的家奴,自然是不要红利的,他在这件事上也做得很是客观公正,参考行规初步定下了一个合理的数目才报送给五少爷定夺。 莫钟书把头靠在椅背上,身子向后一仰,藤摇椅就开始前后晃动起来。他很喜欢这种放松方式,总能让他的心情变得轻松愉悦起来。 这摇椅其实原本只是一张普通的藤椅,莫钟书叫人在底部加上两条弧形的大藤条,将它改造成了可以摇晃不停的摇椅。摇椅刚一做好,就引得许多丫头小厮在门外探头探脑地看新鲜,瞅着莫钟书不在家的空儿偷偷坐上去摇几下。 一向极有眼光的莫荣添这一次却走了眼,以为只是小孩子的玩意,随便看一眼就过去了。 莫钟银听说之后,却马上就带着他店里的两个木匠师傅来细细观摩,过不了几天,他分管的木器店就推出了新式的精制摇椅,当然那材料做工都比莫钟书房里这个好多了,听二柱说那价钱也比一般的椅子贵多了,而且销量还很大。 二柱说得有些不忿,三少爷靠着五少爷的点子赚了钱,却还是隔三岔五就要给五少爷使绊子。莫钟书还是一如既往的慷概大方,这种没有技术含量的东西,随便什么人多看几眼就能仿制,莫钟银顶多就是占个先机而已,要是他不自己开发些新产品,生意肯定好不长久。 莫钟书摇啊摇,想啊想,一直神游到九天云外了,才突然坐直身子,把思绪硬扯下来。 他自己磨了墨,翻开账册的最后一页,提起笔,行云流水一般写了起来。 第二天,阿贵看着账册,百感交集。 莫钟书把他冥思苦想出来的分红方案全推翻了。可是他不仅不恼,反而热泪盈眶,从此更加死心塌地的跟着五少爷闯天下。 莫钟书的决定是全年百分之二十的盈利用于分红,其中三成五归阿贵这个大掌柜,一成五归账房苏直,剩下的一半,各个分店掌柜拿大头,厨师伙计们也一个不落全都有份,具体数额与各店利润挂钩。这么一来,掌柜们拿到的银子和阿贵预算的差不多,但别的人却有了意外之喜。 二柱的杂货店也是同样的方案。 莫钟书的意思很简单,从他决定要开店的那天起,就不再把二柱阿贵当奴才,而是看作臂膀,岁末的分红当然不能少了他们。店铺能不能挣钱,挣多少钱,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们的努力和调度,所以给他们的红利要多些。但为了照顾全体员工的积极性,厨师伙计们也要有一定比例的分红。 莫钟书想象得到,他这个分红方案给多少个家庭带去了新春的欢乐。雇工们带回去的那一点红利,不仅仅意味着今年可以多买些年货,还寄托着未来更多的希望,也许一家老小都憧憬着明年的年夜饭可以更加丰盛,新衣可以更加漂亮。因为莫钟书许诺的不是定额的银钱,而是全年盈利的百分之二十。 如果想要多得些红利,来年就多努力。要是将来生意不好,那就只好大家一起不高兴了。这等于是把全体雇工都绑在了一块儿,让他们不得不齐心一意,合力把店铺经营得更好。只不过莫钟书的绳子是用百分之二十的利润做的,绑得他们心甘情愿,欢天喜地了整整一个月,年还没过完,就已经迫不及待地要开门大干了。 不管别人怎么忙活着,莫钟书和老太太总是莫府里最清闲的两个了。每天早上吃完早饭,要是天气好,莫钟书就陪着老太太去花园里走走,碰上雨雪天祖孙俩就在屋里下棋弹琴。 老太太身边有个小丫鬟,话很多,一有机会就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而且她还是个“包打听”,莫府里外的许多事情都能打听了来。老太太就很喜欢一边喝茶一边听她的八卦。 莫钟书见老太太高兴,便也很有耐性地陪着听。 那丫鬟说得眉飞色舞,活灵活现,却忽然就转了话题道:“今天大少爷被老爷打了个耳光。” 第63章 莫荣添打莫钟玉?这可真是稀奇。莫钟玉自从开始打理生意,就一直深得莫荣添看重信赖,怎么会忽然之间就变了脸? 莫钟书掀了掀眉毛。 老太太问道:“为什么打他?”语调极其平淡。她不关心莫荣添,也不喜欢他另外的几个孩子,问这话纯粹是出于好奇。 “听说是大少爷在银楼里的账目有什么事儿。” 那丫鬟侧头想了想,又道:“今儿一大早的,三少爷就去找老爷说了一会儿话。三少爷走后,老爷就派人去叫大少爷,说要看账本。大少爷刚进去一会儿,外面的人就听到打耳光的声音,后来大少爷就顶着一张红肿了半边儿的脸走出来。” 莫钟书心中了然,八成又是莫钟银从中挑拨了!莫荣添又不是傻子,不可能这都看不出来,恐怕里头还另有文章吧?不过这都不关他的事,一边喝茶一边看戏便好!莫钟书冷哼一声端起了茶杯。 老太太大概也是一样的看戏心理,见那丫鬟已经说不出更详细的了,便遣了另一个精明老练的仆妇去打听。 那妇人一去便是近两个时辰,一直到老太太和莫钟书吃过晚饭了,她才回来。 原来太太王氏的娘家侄儿,王家二少爷半年前迷恋上了一个青楼红妓,打算给她赎身娶回家去。凭王家的财力,这也不是什么难事。不巧的是,本省巡抚家的五公子恰好到了澄州,也恰好看上了这个妓子,两个人都摆出了势在必得的架势。妓院老鸨自然不会放过这么好的发财机会,发话说是价高者得,于是那妓女的赎身银子一路飙升,从一千两直喊到了一万五千两,最后王二少爷一咬牙出价两万两,总算是赢得了美人。可是王家的财权还在王氏的哥哥王大老爷手里,王二少爷手上并没有这么多钱,便求助于莫钟玉。莫钟玉看在母亲和舅父的面子上,从银楼的帐上给他挪了一万两银子,说好了年末一定要还回来的。只是现在眼看着就要过年了,那一万两银子还不见影儿。莫钟玉碍于亲戚情分也不好逼得表兄太紧,还想着大不了先自己掏腰包给他填上。 谁知道他还来不及补好窟窿,这事就被莫钟银知悉,直接就捅到了莫荣添面前。 莫荣添一听就火冒三丈。一万两银子对莫荣添而言不过是九牛一毛,要是莫钟玉拿去吃了喝了或者嫖了,莫荣添眉头都不会皱一下。可是莫钟玉千不该万不该帮着王家二少爷与巡抚的公子作对。莫荣添连澄州知府都巴结得紧,怎么可能容忍儿子去帮助得罪了巡抚公子的人?一怒之下就把交给莫钟玉的几家最能赚钱的银楼当铺都收了回去,还把其中一家给了识时务的莫钟银。 “更让人没想到的是,”那仆妇歇了口气,接着道,“下半晌的时候,二少爷和三少爷竟然又闹到了老爷跟前。三少爷的木器店前些日子生意不错,二少爷见了眼红,自己找了几个木匠开了个小作坊,做出来的东西却打着三少爷的木器店的旗号去卖,硬是抢了不少生意去。只是小作坊做出来的东西到底不如木器店里的,有的客人买了回去不满意又到木器店去要求退换。三少爷哪肯吃这个亏,竟叫人放一把火将那小作坊烧了。二少爷正揪着三少爷要赔偿呢。” 真是越来越热闹了!莫钟书忍不住就翘起了嘴角,他的良心在告诫自己不该幸灾乐祸,可是隔岸观火的感觉实在是太爽了。从他出生的那一天开始,这些人就在明里暗里地想要害他,幸亏他不是个懵懂无知的小娃娃,一路趋吉避凶总算没让他们如愿。不管他们哪一个吃亏,他都只会觉得痛快。 他忍不住就期待莫钟玉赶快开始反击,好让剧情更加精彩。太太王氏养大的莫钟玉可不是个泛泛之辈,只不过是太大意了才会给莫钟银一个可乘之机。 老太太冷笑道:“可真是都长本事了!这就开始窝里斗了。”话未说完她就看到莫钟书脸上强忍着还压不下去的笑容,倒吃了一惊,忙正色道:“小五,你可不能掺和进去!将来祖母的东西都是留给你的,足够你用一辈子了。至于你父亲的钱,给你多少就拿多少,就算一个子儿都不给也没关系。谁爱争争去,谁爱抢抢去,反正跟咱们不相干。” 莫钟书知道老太太误会了。他从没想过要做那鹬蚌相争之后得利的渔翁,也未觊觎过老太太的钱财。他张开嘴想要解释几句好叫老太太放心,可是心思一转又把话吞下肚去。老太太一门心思想要他守在她身边给她养老送终,可他早就决定了这辈子要走的路,不愿意为了任何因素轻易改变目标。他抱歉地望着老太太,不管如何,老太太最后都难免要失望了。 老太太接收到他的目光,却以为是自己说服了他,嘴角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 莫钟书摇了摇头,缓缓地吐出一口气,不再说话。他不知道莫荣添这个澄州首富到底有多少钱,能让几个儿子斗得不亦乐夫。俗话说虎父无犬子,莫荣添的儿子都很有经商的天赋,要是走出去自立门户,也许个个都能成就非凡,说不定比莫荣添更加出色,只可惜大家都把目光钉死在莫荣添的钱袋上挖空心思想要往自己兜里多扒几个,白白浪费了大好的才华。 尽管有了这些不愉快的插曲,新的一年还是在鞭炮声和欢笑声中到来了。 有钱有闲的人家过年的花样也多,亲戚朋友之间需要联络感情,商业伙伴不能疏忽,官场上的人物更要巴结。莫府每年开年之后都要大宴宾客几日,外院内院都摆上戏台酒席,来客络绎不绝。 幸好莫府里有的是人,凡事都用不着莫钟书出力。他本打算象往年一样躲在书房里谁也不理,清清静静地看几天书,可是每天一大早,莫荣添就派人来叫他,让他跟着自己一起去招呼客人,还特别叮嘱一定要换上有功名的人才能穿的澜衫。 莫钟书无可奈何地叹气。自从考上秀才,莫荣添就把他当成了一件宝贝,不放过任何一个向人炫耀他家祖坟上又冒了青烟的机会。不过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他才能在莫府里过得超然洒脱。 他现在这个外壳才刚十四岁,还是有红包拿的年纪,跟在莫荣添身边向客人打躬作揖之后,总能接到大大小小的红包。这情形直叫他想起当年站在老太太院门外伸手强讨红包的那一幕,要是没有那些金银锞子他还真没能耐倒腾出现在这一大摊子的田地店铺。 晚上客人散去,莫钟书先去见老太太,一边陪着老太太闲聊一边把今日收到的红包都掏出来放在坑桌上。 老太太见了也忆起了当年,一时有些感叹时光易逝,当年那个小小孩童已经比她高出许多了。说着说着她却又想起了更早的时候,她的亲生女儿只和莫钟书一般的年纪的时候,脸色就变得黯然。 莫钟书见老太太开始悲春伤秋,便煞有介事地大呼:“哇,红包里全是银票耶!我发财了!”一边说一边抓起一把银票在老太太眼前乱晃。 一屋子的丫鬟仆妇都被他夸张的声音和动作逗得笑了起来。 老太太也不由得好笑地拍了他一巴掌,“你现在还缺这个钱吗?叫得好像没见过银票似的。” 莫钟书离开老太太那儿的时候,月亮已经升起来了。大半个月轮的清辉映衬着府中到处挂着的火红灯笼,让人感觉分外清冷。在这一瞬间,他心里充满了负罪感。再过三两年,老太太的生活恐怕会比现在更加冷清。 “嗨!”一个清脆的声音从前面传来。 莫钟书一下子顿住了脚步,这儿的人可不兴这么打招呼的。 胡美媛正从对面的小道上向他走过来。她似乎已经站在那个地方一会儿了。 莫钟书朝她点了点头,客气地问道:“表小姐今日玩得可还高兴?”心里却在诧异她怎么还没走。 胡美媛打量着前面的翩翩佳公子,眉清目秀,仪表不俗,虽然只穿了件淡蓝色的澜衫,全身上下不见丁点饰物,那气度却已经把许多锦衣华服的富家少爷都比了下去。要不是从莫钟宝口中听说了他那么多的事迹,她还真不敢相信这个小帅哥是和她一样来历的。 她这几天一直在莫府作客,虽然每天都能和莫钟书见上一两面,但一直没有可以和他单独见面说话的机会。她今日觑准了时机,候在老太太院外吹了半个时辰的冷风才等到他。这时候虽然旁边来来往往的下人不少,可是他们都脚步匆忙显然没工夫留意他们的谈话。 胡美媛压低了声音问:“你以前喜欢玩什么网游?魔兽还是梦幻西游?” 莫钟书有点摸不着头脑:“网游?”他不确定是不是这两个字。自从中学毕业之后没有老师在旁边三令五申地强调不许去网吧不许玩游戏,他就再没兴趣玩过,似乎曾经听人提过她说的那两个游戏的名字,如果她说的真是网络游戏的话,她又怎么知道这些的? 第64章 羊皮经卷 胡美媛笑得意味深长:“别装了,我早就认出你来了!” 莫钟书更加糊涂,“我装什么?我们不是从小就认识吗?”有话就直说,有屁就快放,这个女子已经完全没了小时候的清纯可爱,和莫府里那些女人一个腔调了。 胡美媛不悦道:“还装!你不是和我一样从二十一世纪穿越到这儿的吗?” “穿越?什么穿越?” 莫钟书真的一头雾水。他上网除了查找专业资料就是看看新闻,对于网络小说从无兴趣不曾涉猎,根本就不相信人死了灵魂居然不灭还能穿越时空附体到另一个人身上。虽然他自己也穿越了,但机缘巧合地穿到一个甫刚出生的婴儿身上,所以他只以为自己是投胎转世了,至于前世的记忆,他认定是孟婆玩忽职守放过了他这条漏网之鱼。 “你要不是穿越来的,怎么会知道《喜羊羊与灰太狼》?” 莫钟书终于明白了,这个胡美媛不是病后失忆,而是恢复了前世的记忆。不过,这与他有什么关系?那个世界有七十亿人口,他不记得自己与这样一个人有过什么牵扯。 “你说那些故事呀,是石滩镇的一个小书摊上租来的话本。老太太在那边有个庄子,早些年一到夏天就带我去那儿消暑,阿贵和二柱常去镇上租书回来给我看。这些你不是都知道的吗?” “你哄谁呢?把书拿来给我看看,我才相信你!” “爱信不信!想要看书就自己去租呗。” 胡美媛深深地无奈了,谈话的方向和自己设想的相差了十万八千里,老乡见老乡不是应该两眼泪汪汪吗?这个人怎么完全无动于衷? “那书是谁写的?” 莫钟书耸耸肩,“不记得了。我那几年看的书太多了。” 莫钟书推得干净,胡美媛一时有些发懵。 那些故事都是从书上看来的?莫钟宝也是这么和她说的。只是她一早就认定了莫钟书就是穿越老乡,有罪推定之下越看就越象。难道是自己搞错了?一个不知道在何时何方出现的穿越者写了这许多书,碰巧都让莫钟书读去了?可是莫钟宝说过,他把澄州城的书店都翻遍了也没找到那些书。谁知道那个石滩镇上是不是真的有过这么一个租书摊? 胡美媛眨眨眼睛,竭力要想出一两件足以证明莫钟书是或者不是穿越过来的证据,可惜她就是想不起来。 听说他两岁就开始跟老太太读书认字,这的确少见但并非绝无仅有,有些书香门第人家的孩子更早。 他购置田产经营店铺,这些在商家子弟中更是稀松平常得很。 当她说到穿越提起那些引人入胜的网络游戏的时候,他脸上的迷惑神色不似作伪。除非他是演艺大师,否则还真的不象个从现代过来的人该有的反应。 可是他做出来的事,那些可以印上字样的水果,那些玻璃灯罩,那些广告设计,等等等等,要是说都是巧合中的发现,那他身上的巧合也太多了吧? 还有,他饱读诗书,学问很好,一手小楷写得极其工整,听说还弹得好琴画得好画,整一个古代文人书生的形象,根本就不带丝毫的现代气息。 胡美媛迷惑了,这个人是不是穿来的啊?她茫然地抬起头来,却发现莫钟书早已走远了。 到了正月十六,莫钟书一大早就辞别老太太要回书院去。 出乎他意料的是,莫钟宝竟要和他一同走。 莫钟书与莫钟宝的关系本来要比别的那几位所谓兄长稍稍亲近些,不过自从莫钟书中了秀才后,莫钟宝就很少跟他一起行动了。 本朝士大夫称儒学生员叫做朋友,称童生为小友。哪怕是十多岁的孩童,只要进了学,也人称“老友”。可那些不能通过院试的童生,就算七老八十头发全白了还得被叫做“小友”。书院里有些促狭的,明知道莫钟宝比莫钟书年长好几岁,却故意当着两兄弟的面,“老友”“小友”的大叫一通。莫钟书倒无所谓,他的心理年龄都四十多了,有人叫“老友”他就大大方方地应一声。莫钟宝却是羞窘难当,渐渐刻意避开尽量不与莫钟书同时出现在一个场合。 “我是年年如此习惯了,你为什么要提前这么多回书院?”莫钟宝去年刚刚成亲,新年大头的就丢下娇妻前去冷清的书院,怎么说都让人觉得古怪。 莫钟宝淡淡道:“你没察觉到哥哥们之间的紧张空气吗?剑拨弩张的,我还是躲远点好。” 莫钟书这下真好奇了,“你就不想也争上一争吗?”莫钟宝也是嫡子啊,他就甘愿放弃他那一份? “有什么好争的?娘说过了,将来她名下的东西都归我,叫我不要和大哥闹。” 原来王氏早有安排!这么说,接下来的不光是那三兄弟的角力,还有一个女超人参加战斗。莫钟书可以想象得到战况将会是多么激烈,很不舍得错过这些精彩镜头,不过,老太太身边那个小丫鬟一定会替他打探到详细情报的。 “你是怎么打算的呢?”莫钟宝问。 莫钟书冷淡道:“没有打算。”他不知道莫钟宝这一问是不是王氏的授意,不过,莫荣添的儿子争抢他们老子的财产,关他鸟事?他从来就没把自己算作莫荣添的儿子,也就没想过那些东西该有他的一份。 莫钟宝皱皱鼻子,表示他不相信。要是莫钟书是个本性清高视金钱如粪土的人,也许莫钟宝会相信他是真的不屑一顾。可是莫钟书今年又开面馆又开杂货店,花了那么多力气折腾,听说收益全加起来都还不如莫荣添一个小铺子的多。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对着巨额的财产不眼红不动心? 沉默了几分钟,莫钟书又说了四个字:“退避三舍。” 莫钟宝偏头想了想,忽然就相信了,“也是,老太太的钱比我娘的还多,将来肯定都是留给你的。要是将来你中了举人,爹也一定会为你筹划。如果我是你,也犯不着再去争抢什么。” 莫钟书朝马车窗外翻个白眼,懒得再说话了。 到了书院,莫钟书发现许多人比他们来得还早,尤其是他现在读的那个小班,他竟然是最后一个到的。这个班的学子都是进了学的秀才,今年是大比之年,为了八月秋闱能够榜上有名,大家都早早地赶回来用功。看着恨不得头悬梁锥刺股的同窗们,莫钟书脑海里出现的是当年教室前面高悬着的“离高考还有xx天”的标语。 不过莫钟书是个天掉下来当被盖的性子,旁人越紧张,他就越散漫,只看了两天书,就叫上方睿和他那些损友下山进城去。 彼时元宵刚过,许多店铺都在降价叫卖剩下的烟花炮竹。这一群人买了些水老鼠花,就近到了护城河边,闹哄哄地胡乱点着了就扔到河里去,水花从河里直射出来,乱七八糟的,一时就象梨花初绽,转眼又是桃花绚烂,热闹非凡。 黄昏时大家兴尽散了。莫钟书也不回莫府,独自去了面馆的总店。 面馆已经打烊,门口的条凳上,放了几口大锅,里面是今天卖剩的各种菜面。许多乞丐正排着队等着两个小伙计来给他们分菜。 把当天没用完的食材笼统加工后施舍给街上的乞丐,是莫钟书的主意。 阿贵对面馆的食材要求是高品质的,肉菜都要新鲜。但为了缩短客人在店内等待的时间,又要求厨房先擀好一定量的面条准备好足量的半成品。所以每天晚上打烊之后,每家面馆都会有好些已经处理了一半的食材,这些东西第二天肯定不能再用,但扔掉了又可惜,刚开始时大多是分给厨师伙计们拿回家去了。莫钟书听说之后果断叫停。 他记得很清楚,当年牧场里牛大婶为了弄到足够的剩饭喂她自己养的百多只鸡就每顿饭都故意多放许多白米煮饭。现在小伙计们只是瓜分了剩余的食材,长此以往,会不会也为了多带些东西回家而故意浪费材料?倒不如把这些东西都施舍给那些无家可归的流浪者。 于是阿贵就制定了新规,各家分店要提前一天上报第二天需要的材料,总店按他们的要求配送,每天打烊之后又要把当天剩下的食材全部交回到总店。配送的材料是算入各分店的成本里头的,但收回来的半成品却是不计分文。这样一来,各分店都得认真地核算自己可能需要的额度,尽可能把余量降到最低。而总店收集了那些用剩的食材,加工好后,就摆放在门外,让有需要的人来取用。 时间一长,那些讨饭的人也形成了习惯,晚上按时来到,自动自觉地排好队等候,秩序井然。 莫钟书到来的时候,却看到一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正在和人争抢最后一碗牛肉面。本该得到那碗牛肉面的中年人却偏不让他。两人越说越激动最后竟然动起手来。 在他们撕打正激烈的时候,年轻人身上的包袱突然掉到了地上,从里面跌出一卷东西。那东西在地上滚了几下,竟摊开了大半,赫然是一张画了许多奇怪符号的羊皮。 年轻人大惊,立刻停止打斗,弯腰去捡,身上接连挨了对方好几拳也顾不上还手。 第65章 阿拉伯语 莫钟书看看地上那张羊皮,又看看旁边还有半锅的猪肉和猪排骨面,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忙示意旁边的伙计上前去拉开他们。 莫钟书让几个伙计继续给别的人分发剩下的猪肉面,他自己带着那个高鼻梁络腮胡子的年轻人走到一边去。那年轻人的个头很高大,莫钟书要站到台阶上,才能直视他的眼睛,和他平等交流。 “你为什么不要猪肉面?”他知道穆斯林是不吃猪肉的,希望自己没有猜错。 年轻人用手擦掉额头上的血迹,又拍了拍衣衫上的尘土,虽然一身狼狈,却有一种让人不敢轻视的气势。他道:“我母亲和妹妹生病了,她们想吃碗牛肉面。”他的话说得很流利,发音也完全正确,莫钟书却生出听洋鬼子说中文的感觉。 莫钟书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就见不远处的地上相偎坐着一对衣衫褴褛的母女,虽然她们所在的地方光线微弱,也还能看得出她们的五官比寻常人要深刻一些。 “你们跟我来。” 莫钟书带着他们一家进了店里,让伙计去通知厨房现做三碗牛肉面来。 伙计回道:“现在没有鲜肉了。倒是有些腊肉……” 莫钟书便笑看着他们。腊肉可是猪肉腌制的。 那小伙子忙道:“不要紧,清汤面就很好了。” 莫钟书看了看那面露菜色的母女,道:“做几个荷包蛋吧。店里如果还有什么干菜之类的,只要不是猪身上的,也弄些出来。” 那三人听了,只一个劲地表示感谢。 在等面条的时候,莫钟书又仔细观察着那三个风尘仆仆的人。那对母女的面容憔悴,话语不多,基本上都是小伙子代言的。 “那羊皮经卷是你的?《古兰经》?”其实莫钟书心里也不能确定那就是《古兰经》,只不过他听说过古代的《古兰经》是经常被抄写在兽皮上的,刚才那块羊皮显然年代很久远了,又见他们不吃猪肉,所以才有这么一个推测。[] 三人听了这话瞬间就都变了脸色,那对母女甚至站起来想逃跑。那小伙子也许是想到刚才那羊皮经卷掉下来时已经被莫钟书看了个清楚,便也不再隐瞒,坦然承认了,“我们是宁夏的回**,世代信仰伊斯兰教,《古兰经》是我们的经典教义。” 莫钟书淡淡一笑。这三个人看着更象维吾尔族人,而且一般的穆斯林也不会随身带着《古兰经》出门,不过这不是他关心的问题,只道:“你能诵读《古兰经》吗?” 那小伙子看向莫钟书的目光充满了疑惑。听说汉人大多信佛,怎么这个半大的汉人小孩对《古兰经》有那么大的兴趣? 不过他还是拿出了羊皮经卷,逐字逐句地读给莫钟书听,每读了一段,就停下来用汉语讲解经文的意思,真有几分阿訇的模样。 莫钟书听得心花怒放。没错,这绝对是阿拉伯语!经文的内容也和他上辈子看过的差不多。他没吃过猪肉但见过猪跑,好几次到了阿拉伯地区,去清真寺游览时,碰上过几次阿訇给信徒们用阿拉伯语讲解和诵读《古兰经》,对阿拉伯语还是有那么一丁点儿印象的。 面条端上来了。莫钟书让三人吃饭,他自己就在旁边转着念头。 现在的商船下西洋,最远可以到达阿拉伯半岛和东非。虽然可以聘请通译随船,但如果能把一两个自己的随从培养成阿拉伯语人才,一定更加方便行事。 三人都饿坏了,虽然他们都竭力保持着文雅的吃相,也不过一刻钟的工夫就把碗里的面条连带汤水吃得一滴不剩,桌上两盘小菜也扫荡得一干二净。[]旁边的伙计见状,又去厨房端了三碗面出来。 等到他们心满意足地放下碗,莫钟书心里已经计较好了。他对那小伙子道:“你母亲和妹妹脸色不好,看着病得不轻,可曾请大夫看诊过?” 小伙子面露难色。看大夫抓药都是要花钱的,他如果还能拿得出一文钱来,刚才就不会为了一碗牛肉面就和人大打出手了。只是,母亲和妹妹的病情也确实不能再耽搁了。 莫钟书把他的神色看在眼中,也不想吊人胃口,直截了当道:“不如我们做个交易吧。你帮我教两个人学会阿拉伯语,而我给你们母子提供食宿和医药。如何?” 小伙子眼神中出现几分动摇,但仍然犹豫着。 莫钟书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来,又要往何处去,但看他们的神色便知道他们一定是背负着什么非要完成不可的重大使命,不然也不会带病赶路了。而现在的通译和别的手艺行业差不多,一般都只是家传,很少教授外人。莫钟书找不到别的师资可供利用,唯有对这个年轻人晓之以利了。 “我虽然不懂医术,但略知医理。我觉得,你母亲和妹妹的病已经刻不容缓,不能再拖了。” 小伙子点了点头,这一点他早就知道,只是一分钱难倒英雄汉,他早已山穷水尽,无可奈何。 “这样吧,除了刚才说的食宿和医药,我每月再给你十两银子的薪水。虽然治病教学会耽搁不少时间,但是有了钱,你们将来可以雇请马车赶路。” 小伙子又看了看他母亲和妹妹,她们的表情显然是很愿意接受这个方案的,便也不再犹豫点头答应下来。 莫钟书很高兴,把他们安顿在杂货店后面的院子里。 小伙子的话不多,只告诉莫钟书,他姓马名牛。 莫钟书一听便知道是个化名,但他也不揭穿,只叫了李小满和余春生过来与马先生相见,让二人从此每天抽出两个时辰跟着马牛学习阿拉伯语。 马牛这一教就是将近半年。虽然只是临时的教学,他也没有敷衍了事。就和莫钟书不问他一家三口的来历去向一样,他也从不问莫钟书让人学阿拉伯语的原因,只是尽其所能地传道解惑。 李小满和余春生虽然不知道莫钟书此举的目的,但和以往接受他交代下来的别的任务一样地郑重其事。莫钟书有空时也来旁听过几次,每次他来,马牛都很耐心地从头再教一遍。但他毕竟时间有限,只学完最基础的字母和发音规律就放弃了,上辈子就听说过阿拉伯语是最难学的一门语言,如今看来确实不虚。他只能尽可能地给两个外语学习者提供好一点的物质条件。 李小满学得比余春生更快更好一点。余春生心里着急,于是天天早上提前起来背单词。莫钟书知道,这是因为李小满原先没读过书不识字,学起外语来母语干扰比别人少,但他也不点破。无论如何,余春生学得越好,对他就越有利。 这半年中,马牛的母亲和妹妹得到了很好的诊治。 莫钟书本来就为他的员工们找了一个口碑不错的医馆,每个季度定期为他们做体检,一旦出现健康问题就马上到医馆诊治,全部费用都由莫钟书负担。这个医疗福利帮莫钟书收买了很多人心,有效地增加了员工们的向心力和忠诚度。好几个掌柜和大厨在接到别家老板更高薪酬的邀请时,都不加思索就一口谢绝了。因为这时候一般的雇工生病只能自己掏钱抓药,如果病情严重还会被东家解雇。 因为和医馆有长期的合作关系,医馆当天晚上接到消息就马上派了最好的大夫过来。莫钟书虽然希望她们痊愈的时间越长越好,最好能等李小满和余春生基本掌握了阿拉伯语了才能离开,不过还是要求大夫给她们用最好的药。 大夫为那母女俩细心检查过后,发现病因只是感染风寒,只是她们一直风餐露宿没有及时治疗,再加上长期的营养不良,气阴两虚,身子越来越弱,导致病气已经侵入到心肺了。病情虽然严重,但其实不算是大病,只要按时服药好生调养就能康复。 虽说病去如抽丝,不过这两母女还是以看得见的速度一天天地好转。李小满和余春生才刚学会了二十八个字母和发音规律,母女俩就不再咳嗽。再过一段时间,李小满和余春生掌握了一些基础词汇的时候,她们已经调养得面色红润了。又过了几天,大夫检查过后说她们已经可以启程赶路了。 莫钟书心里发急,只能让李小满和余春生不要再管杂货店的事务,全天候专心学习阿拉伯语。 马牛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倒也没提要走的事,反而更加用心地教导李小满和余春生。 一直到了半年之后,李小满和余春生已经可以说些简单的句子进行会话了,马牛才来向莫钟书辞行。 莫钟书知道不好强留,心中对他也是感激的,便让人结算薪酬,又让二柱弄了辆半新不旧毫不起眼的马车相赠,车厢的暗格里贮存了很多干粮和牛肉脯。他知道对方急于赶路,又不愿意与人接触唯恐暴露身份,所以准备了这么一份特殊的礼物。 果然,马牛很满意地收下了这份礼物,把一个小册子交给莫钟书:“这是我誊写的一份《古兰经》,阿拉伯语和汉语一样有许多方言,但以《古兰经》为标准,希望对几位今后有些帮助。” 第66章 乡试 马牛走后,两个阿拉伯语学生自动自觉地遵照他留下的嘱咐,每天坚持背诵《古兰经》上的语句,不懈地学习复习。 时间很快就到了七月。 有意参加今年秋闱的学子们都纷纷开始收拾行李。因为从澄州到省城,光是路上就需要三四天的工夫,到了省城,他们还要熟悉周围的环境,打探朝廷派来的学道的文风喜好等等。 莫荣添也早早就派自己身边的一个得力管事去为莫钟书准备。老太太也把她最信任的管事调给了他。 莫钟书觉得好笑,他是去考试,不是谈生意,带着两个管事去做什么? 老太太可不管他的反对,甚至还给他准备了个厨子,虽然她知道莫钟书从不挑食,但还是坚持让他带上。 出发的前一天,齐成章特地把莫钟书叫去作了一番促膝长谈,内容不外乎是让他静心考试,不要有压力和负担;又说他经过这些年的努力,学问已经相当扎实稳妥,夫子们都相信他能一举夺桂;然后又说他现在年岁小,即便是一时不中,日后还多的是机会云云。概括起来,就是一句话,轻装上阵,胜不骄,败不馁,天生我才必有用。 莫钟书心道,压力都在别人身上,他自己一点都不紧张,不过若是这一次考不中他决不再试了。中与不中,对他其实并无多大区别,只是辜负了苦心栽培自己多年的老师们的期待到底会有些过意不去。 莫钟书到了省城,贡院附近已经很热闹了,满街都是来赴考的生员,客栈也多是人满为患。 莫钟书听同路来的几个同窗商议着要去城郊寻个清幽干净的寺观落脚,觉得是个好主意,还可以顺便游览风景,便打算与他们同去。 莫荣添派来的那个张管事却拦着他道:“咱们又不是那等囊中羞涩的,怎么能跟这些穷酸挤在一起?老爷早就派人在贡院边上赁了个干净的小院子,着人收拾好了,这会儿正等着五少爷呢。” 莫钟书听说也不再坚持,依言就去了事先租下的院子。 那院子与贡院只隔着一条街,离考场极近,环境又清幽。莫钟书原本听他们口口声声的“小院子”,以为真的只是个小四合院,哪知进去一看,竟然是个两进的院落,都是北面三间正房,东西各两间厢房,虽然没有后花园,但第一进院子的天井里,种着好些花草,一片繁茂。第二进里更是松竹掩映,风雅之极。听那张管事介绍,这一带的房子多是这种小院子,专门租给来赶考的学子,价钱可比普通民房贵了十多倍。莫钟书不由得咋舌,连个临时居所都这么讲究,难怪莫荣添和老太太都给他派了得力管事,看来两位都下了大本钱了,都指望着自己赶快送个喜报回去呢。 不过,举人可不是那么容易中的。三年一届的乡试,各省皆有定额,听说本省今年被取中的举子名额只有九十五个,而参考的秀才监生却多达两千人,不到百分之五的比例,取中与否不但要考生看学识,还得看文字章句是否合符学道的喜好。难怪那么多人都削尖脑袋四处去打听学道的为人性情去了。 那两位管事天天忙得焦头烂额地回来。莫钟书从他们带回来的情报上,不但得知了学道大人姓杜名进,祖籍四川,兴和三年进士,而且还知道其家中一妻两妾,三子一女,喜吃辣,爱喝二锅头,等等等等。莫钟书看得有趣,感觉就和当年报纸上影视红星们的花边新闻差不多,边看边笑,看完之后该干嘛干嘛去。 乡试共分三场,每场考三日,分别是八月初九,十二,十五开始。需要提前一天进入考场,考完试后一日才能出场。 到了八月初八,该是进场的日子了。 因为住得近,莫钟书硬是比别人多睡了大半个时辰才起来。两位管事已经带着几个下人把他的笔墨用具都收拾妥当,听说那还是上届的解元公用过的旧物,莫荣添花了不少力气才弄到手的,只是为了图个好兆头。莫钟书有些嫌恶地看了看那几支快秃了的旧笔,悄悄把自己用惯的湖笔换了进去。 因为考试期间要与外界隔绝,吃饭问题得自己解决,所以考篮里还装了许多吃的,虽然贡院里会有米有肉提供,但那些都是生的,得自己费工夫去做,那不是耽误了做文章的宝贵时间吗?所以两位管事给他准备了几十个煮熟的鸡蛋和切好的卤肉,还有各式耐存放的糕点,毕竟莫钟书要在里头关上整整九天。不过,厨子还担心莫钟书吃不好,用小瓷罐装了各式酱料,填了满满一篮子。 莫钟书提起那沉甸甸的考篮,才刚开玩笑问了一句:“这是预备着去郊游的吗?” 老太太派来的顾管事忙叫道:“叱叱叱,童言无忌大风刮去。五少爷您说话要忌讳,别那么口无遮拦的。要是冲撞了天上的文曲星……”话未说完,他就自己掩住了口。 街上的人越来越多,除了前去赶考的生员,就是陪同的亲友仆从,浩浩荡荡的人群挤满了整条街,好些马车都塞在路中间走不动了。 幸亏两位管事见识超群,不乘马车,只领着几个小厮,亲自拎了考篮,专挑小路近道走,一会儿就把莫钟书送到了贡院门口。 贡院门外站着一群带刀的兵丁,威风凛凛,气氛森严。早到的学子们敛容肃穆,等待贡院龙门大开。 莫钟书终于有了点感觉,也站到人群外缘,静静等待着。 大约过了十多分钟,远处一声炮响,一匹快马疾驰而来,马上的人朗声叫道:“肃静,学道大人到--” 莫钟书随着人流到了门口,经过一番比机场安检还要严格的搜身,这才进了贡院大门,找到分配给自己的号房。 号房内十分狭窄,只有上下两块木板,白天上面的木板当作写字的桌子,下面的当凳子,到了晚上就将这两块板一拼就算是床。旁边还有一盆炭火几枝蜡烛。 到了第二天,考卷发下来了,三道四书题每道要求两百字以上,四道经义题每道要三百字以上,再作五言八韵诗一首。这些都是在书院里做惯了的,莫钟书只一天就完成了。 接下来的两天,可真是个折磨,莫钟书无所事事,把头一天写完的答卷看了一遍。巡场的号丁和监考官来来回回地走,莫钟书把他们的样貌和背影都研究了一遍,外面的太阳还挂得老高,无聊得他只能在号房里团团转,开始自己捣腾吃的,化无聊为食欲。虽然这儿只有一盆炭火,也不妨碍他把葱花和胡椒的香味传出老远,把巡官们惊得目瞪口呆,历来鲜少有人自己烹煮,大多数人都是用炭盆稍稍加热一下带来的熟食果腹,这还是第一次见到有考生把号房当厨房的。 莫钟书吃完了,学着和尚打坐练功了一阵,又开始做俯卧撑帮助消化,接着他惊喜地发现了地上有一群蚂蚁,正围着他中午吃饭时不小心掉下的一粒饭米努力。 于是号丁们就看到了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半跪在某个号房的中央,正用几块肥肉去逗引蚂蚁。这情景虽然有些奇特,但他们的职责只管考试作弊,至于考生在号房里的其他动作却是一概不问的,所以并没有上前干涉。 到了第三场,试题变成了策论,结合经学理论对当前的时事政务发表议论或者见解。莫钟书明白,这个才是乡试的核心内容,倒也不敢掉以轻心,认认真真地写了三天。 到了散场的那一天,莫府两位管事驾着马车早早地等在贡院门口,老远就看到他们的五少爷挎着考篮悠哉游哉地走了出去,边走边左顾右盼,除了身上的衣服邋遢了点,一点也不像是在贡院那阴暗狭小的号房里憋了九天的考生,反倒像是踏青郊游回来似的。但是他的表情太平静了,两位管事察颜观色半天,楞是没有看出五少爷考得好还是不好。 莫钟书回到那个院子,也不急着吃喝,先叫人烧水洗澡,他两辈子加起来也还没试过这么长时间不能洗漱的,身上搓下的老泥差不多能种花了。 洗澡出来,莫钟书就叫上二柱和李小满余春生,高高兴兴地逛省城去了。 省城比澄州更热闹繁华,酒楼贵店无数,各种新奇稀罕之物,包括那些漂洋过海来的西洋物品,都有可能在这些标新立异的店铺中出现。 他们一行来到省城已经一个多月,在莫钟书闭门苦读和应试的日子里,二柱带着李小满余春生已经把省城的大街小巷都跑了一遍,探知了哪儿才有莫钟书想要看到的东西,此刻便熟门熟路地把莫钟书领到了几条街外的一家外表不怎么突出的古董店里。 第67章 莫钟书自贡院出来之后就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他想着中不中举对自己都一样,早则一年迟则两年就要出海去了。所以他每天早上一睁开眼,就带着几个小厮在外面乱跑。 只苦了那两位管事,天天去打探什么时候才有乡试结果出来,简直就是度日如年。 好不容易到了放榜这一日,两位管事早早地候在了红榜下。 偏偏官差贴榜,却是从最后一榜贴起,贴出来越早,名次就越靠后。两张榜都看完了,莫钟书那三个字还不见踪影,急得两位管事直冒冷汗。 顾管事问那贴榜的官差:“官爷,还有多少未贴出来啊?” 官差面无表情地道:“只剩前三名了。”说完就转身走了。 这时另一个官差拿着最后一榜来了。张管事也不待他贴好,直接就矮下身子从他腋下瞄了过去。 顾管事就听到他大叫一声“啊―”,忙问道:“怎么了,难道……” “解元!五少爷是解元!” 两位管事对望一眼,同时想到了一件事情,忙忙挤出看榜的人群,一路小跑着赶回他们租住的院子。 院子里静悄悄的,莫钟书早上出去后还没回来。 幸好红封赏钱都早就预备好了,两位管事刚指挥着几个下人把这些东西拿出来,报喜的人就到了门外。 正经敲锣打鼓的喜报是应该送到澄州去的。可是省城的许多无业闲汉总是会在张榜后的第一时间就赶往新晋举子们住的客栈或寓所去报喜,顺便领几个喜钱。 此时,莫钟书正在色彩艳丽的挂毯,造型别致的灯具,明晃晃比人高的玻璃镜子,长着翅膀的小人,以及镶着各种宝石的弯刀匕首之间转悠,时不时地挑选一两件交给二柱,嘴里不停地向店里的伙计问东问西。 伙计看着二柱几人手里抱着的大堆东西,料想这个少年是个大主顾,虽然他的话实在太多了些,而且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却也不敢怠慢有问必答。 最后莫钟书拿出一张大银票结账,很大方地把剩下的零头赏给了两个伙计。这银票是离开澄州时莫荣添给的,这时拿来给他的老婆孩子买礼物,莫钟书当然不会替他省钱。 伙计见他花钱豪爽,又殷勤道:“后院的仓房里还有好些新货,要不我领您再去瞧瞧可有喜欢的?” 莫钟书本来就是抱着目的而来,要考察海外来的货物中什么东西最紧俏什么东西销量最大,当然不会拒绝这个机会。 到了后院,碰巧他们的老板正在看着几个伙计清点货物盘账。 莫钟书见这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肤色黝黑,身上隐隐透出一股海水的味道,不由得猜想这些货物是否他亲自出海贩来的。而对方听说他是澄州府莫荣添的儿子,也起了结交的心思,亲自陪着莫钟书参观库房。 一番交谈之后,莫钟书得知道了这个人姓赵名有财,原是靠着出海贩货发家的,攒下大笔身家之后,渐渐就厌倦了海上的风浪,今年才在省城开了一间专营海外货物的铺子,安安稳稳地做起生意。因他与许多跑海船的相熟,不少出海归来的商人都把带回来的货物托他发卖,所以他的铺子里好货琳琅满目,后头院子里的仓库里更是堆满了充满异域风情的东西。 在仓房转过一圈儿,莫钟书算是有了个大概的结论。海外来的稀罕货物,销量最大的要算各种香料,以及玻璃之类,宝石珊瑚树等也极受富贵人家喜爱。不过呢,因海上风浪大,玻璃的损耗极大,装船时都是整块的大玻璃,到靠岸时十寸见方的已是少见了。而宝石却还需要找到手艺高明的工匠打磨加工,否则卖相差了难有好价钱。 从赵家店铺出来,莫钟书又看了另外两家同类型的店铺,眼看着天都黑了,这才带着人马打道回府。 他心情正好,不料院子里的人心情更好,前来道贺的客人还没有散尽,到处都是笑脸,恭喜的声音此起彼伏。两位管事脸上都笑眯眯的见牙不见眼,一见到他就扑过来,没头没尾地道:“中了,五少爷中了!”说完喜极而泣。 好在莫钟书知道他们的心事,不至于误会是谁中了双色球大奖。 考试前,两位管事去打探朝廷派来的学道喜恶,却连最基本的人名都搞错了。也不知道是朝廷故意为之还是有心人恶作剧,大家都以为学道大人名叫杜进,文风华丽。谁料莫钟书进了贡院,他们才知道今年派来的学道其实姓李,乃是本朝最最有名的酸腐学究。从那时开始,两位管事的心就吊在了半空中。要是莫钟书落第了,老爷和老太太一定会怪他们办事不力,不知道要如何责罚了。好在上天有恻隐之心,佛祖保佑,各路神仙显灵,五少爷终究中了举人,还是头名的解元。这一下,不但之前的烂账可以一笔勾销,回去之后老爷和老太太必定还重重有奖。怎么能叫两位管事不激动不欢喜? 发榜第二日,按照惯例,省巡抚衙门要举行“鹿鸣宴”,由主考、监临、学政内外帘官和新科举人参加。新科举人先要谒见主考、监临、学政、房官,然后依次入座开宴,宴席上还要演奏《诗经》中的《鹿鸣》之章,并且要跳魁星舞。 莫钟书也按例谒见了那一溜儿的官儿,倒是叫那些当日巡视考棚的官员们大吃了一惊,本届解元竟然是那个趴到地上逗弄蚂蚁玩的孩子!解元的答卷他们都读过,中规中矩,最后一场的策论更是见解独到非凡,以致于李学道虽然更喜欢另一名叫谢一鸣的考生的辞藻文笔,却是毫不犹豫就把莫钟书点为解元。此刻,谁也没有办法把这个半大孩子和那份指点江山的策论联系起来,他们心中同时生起一个疑问:“不会是另外请人代笔的吧?如此将是本朝最骇人听闻的一桩舞弊案!” 基于这个想法,他们就围着莫钟书不停地提问,打着考校学问的幌子,不管是经史还是诗词或者时政问题,通通连珠炮般地发出来,只为了能及早发现舞弊真相,不至于牵累自身。 幸好莫钟书文史基础知识相当扎实,而且前后两辈子读书极多,即便有些问题他自己并不真正懂得,也能鹦鹉学舌一番,应付自如。他口中作答,心里却暗道惭愧。 他知道自己这个解元是歪打正着地得来的。只因考试前那一个传闻,使得许多考生绞尽脑汁地努力要使自己的文章看起来更加花团锦簇一点,谁知道真正阅卷的却是个古板严苛的,因此刷下了不少满腹经纶之士,倒让他捡着个大便宜。 虽然两位管事交给莫钟书的资料上说,学道喜爱华章丽句,他也不是不能写出那样的文章,但是他的目标是中下靠后的名次,所以采取了中庸之道,笔下之言既不华丽也不艰涩,四平八稳平铺直叙,就是希望让阅卷人不格外垂青也不特别厌恶。如果没有那篇策论,也许结果就是如此了。 策论考的是时政。莫钟书不喜欢政治,写策论其实是他的一块短板。可他到底在另一个世界里生活过三十年,学生时代读过历史,后来报纸电视互联网上的时事评论也或多或少地看过一些,此时还有些印象。而那些所谓的时政问题,在历朝历代甚至那个民主世界,其实都是大同小异地存在,他并不费力就记起了某些应对措施。为了不交白卷,他便抄了过来,虽然经过处理之后的文字并不激扬,但却对时下不少社会问题提出了相对可行的解决办法。只是他忽略了一个问题,这样的见识,不但这个时期的乡试考生中无人能及,就是一些在朝为官多年的官油子也未必会有。因此,本届解元公的帽子毫无异议地落到他头上。 学道他们见莫钟书不加思索就对答如流,倒是更加吃惊,怀疑渐渐烟消云散,却又开始惊叹天降英才,后来听莫钟书提及他在观澜书院里就读多年,更是山长齐成章的入室弟子,他们终于释然道:“难怪!”在座诸人中就有齐成章的同年,遥想当年齐成章可是名冠天下的才子,他教出来的弟子理所当然应该出类拔萃惊鸿绝艳。 更换了参照物之后,莫钟书这个少年英才就不那么完美了,尤其是在他应要求抚琴一曲之后,这些人甚至认为他简直就是给“琴书双绝”的齐成章丢脸,因为他的琴艺只勉强过得去。 莫钟书悄悄地舒了一口气。 没有人注意到宴会大厅的角落里还坐着一个观澜书院的学子。谢一鸣在得知自己获得亚元殊荣之后,却是无尽的恼怒。恼怒的根源就是那位在众官环绕中的解元,如果随便换了别的什么人来出这个风头,也许他不会这么伤神。谢一鸣想不明白,为什么一到关键时候自己总是被人压了一头,明明这一年多来那个纨绔子弟都钻在钱眼中打滚,到书院的时候极少,用功的时候就更少,可是怎么乡试又是一直发奋图强的自己输了? 第68章 酒宴将近末尾,新晋举人们或单独,或两两结伴,或三五成群地来向巡抚和学道等人敬酒,借此机会先与大人物混个脸熟。(.)那些大人物也很给面子地言笑晏晏,这些人今日虽只是小小举子,也许过不了几年就会飞黄腾达,他们都要留心笼络着,免得得罪了未来的大人物。 一时间,大厅内和乐融融,相谈甚欢。 莫钟书觉得自己刚才已经风头太过了,再者也无意于官场,所以安安静静地坐在座位上,一边喝酒一边欣赏别人的互动。 因为座次是按乡试成绩排名安排的,谢一鸣的座位就在他下手。 谢一鸣今天的脸色很不好,一直坐着喝闷酒,直到后来被旁边的人硬拉到学政面前,还是学政主动和他招呼,夸他的文章极好堪称天地间之至文,勉励他继续努力争取明年的春闱更上一层楼。他才活转过来,恢复了少年人该有的气色。可是一转身看到莫钟书,他又郁闷了。 莫钟书没错过谢一鸣的表情变化,或者说,他这些年习惯了把生活当成看戏,今天把谢一鸣也当做一个角儿来观看了。只是这个角色太不入流,赢得起输不起,只能当配角让人笑话。 跟着莫钟书到省城赶考的那些人,自打乡试结果张榜之后便一直处在极度兴奋的状态中,只等着回澄州去向莫荣添和老太太领赏,那两个都是极大方的主儿,他们这些有功之人一定要发财了。 只是莫钟书从鹿鸣宴回来之后,仍然是每天早出晚归的,一直没有要回家去的表示。两位管事也不好催他,只能背地里找二柱打听五少爷都在忙些什么。 二柱只道:“五少爷正张罗着给老太太和老爷太太姨娘少爷少奶奶小姐姑爷们买礼物呢,就连几个小少爷小小姐都要准备的。” 两位管事听得连翻白眼,骗谁呢?整个莫府谁不知道五少爷和老爷太太都不亲,和几个少爷小姐的关系也比陌生人好不了多少,至于那几个小少爷小小姐,他们敢打一两银子的赌,就赌五少爷能不能认出他们谁是谁来。要说这时候五少爷会花心思去给那些人买礼物,可能么? 不管两位管事信不信,莫钟书照旧天天带着亲信们上街挑选礼物去。 好在这些礼物总算有个全部办妥的时候,莫钟书终于在一大群人的前呼后拥中踏上了回程的马车。 马车上,李小满和余春生一直缠着洪长安给他们讲海外见闻。洪长安却是神情怏怏,只勉强提起精神来应付。 一直倚着后厢壁闭目养神的莫钟书突然出声道:“长安,咱们做个君子协定吧,你跟我好好干五年,我就放你自由。如何?” 洪长安一双眼睛霎时就放光了,“当真?” “你去跟他们打听打听,我莫钟书可有过说话不算数的时候?” 洪长安就无声地笑了起来,脸上也有了神采。 这个洪长安,是前几天赵有财送给莫钟书的奴才。 第二次见面的时候,赵有财已经知道莫钟书是新鲜出炉的举人了。自古商人都想攀个做官的,赵有财也不例外。而举人原则上已有选官的资格,不管莫钟书能不能再中进士,莫府都能为他谋个肥职了。这赵有财与莫钟书相处更加热络,因见莫钟书对海贸十分热心,以为莫府也有意在这上头捞一笔,灵机一动,便把早年跟着自己跑船的一个长随送给了莫钟书。 莫钟书只愁找不着合适的人才,听说这个洪长安跟随赵有财跑了十几年海经验丰富,岂有不收之理? 只是洪长安很不情愿,他每次出海时自己也偷偷地带些货,虽然本钱微薄,一来二去的也赚了些,见赵有财改行开起铺子不再倚重自己,正想找个机会给自己赎身出去从此就是可以当家作主的自由人了,此时被旧主当成礼物送人,叫他如何甘心? 这时听得新主人要与他定下五年之约,洪长安只觉得离体两天的精气神又回来了。(.)这人精神一好,给李小满和余春生说起海外见闻来就绘声绘色了,风土人情说得活灵活现,把李小满和余春生勾得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 一路说说笑笑,再兼游山玩水,本来三日的路程,竟被他们拖成了六日。 到了澄州,莫钟书也不急着回莫府去,只让两位管事带着其余人等回去,顺便把他“特意”准备的礼物先带回去分发了。他自己却带了嫡系部队先去看面馆和杂货店,顺便把洪长安给安顿好。 莫钟书走进老太太的院子时,一大家子都已经坐在厅里等着他了。 莫荣添自从接到莫钟书中举的消息后,就日日计划着待儿子回来之后如何庆贺,如今见他到家了,便把这些提了出来,他盘算周详,就连哪日祭祖哪日办酒席,请哪些客,定哪个戏班子,色色样样都安排好了,务必要办得热闹体面,要让澄州的人都知道,他莫荣添的儿子中举了。 莫钟书知道,这祭祖办酒席都是例行风俗,而且又不用他自己出钱出力,只花点时间配合着就行了,倒也没必要反对,只是见莫荣添说得唾沫星子乱飞,忍不住就想着自己要不要也唱一出“范进中举”来增添气氛。谁哭谁笑又叫谁来拍他一巴掌好呢,他在心中一一给对面的人编排角色,越想越有趣,脸上就不自觉地带出笑容来。不过这时候他笑是理所当然的,不笑才让人奇怪了。 “五弟中了举,真是人也大方懂事起来了,送的礼物都是价值不菲的好东西呀!倒叫三哥受之有愧却之不恭了。”莫钟银阴声怪调地向他道谢。 “三少爷说哪里话,那都是老爷给的钱,我不给你们买礼物给谁买去。”莫钟书心情好,便也皮笑肉不笑地回应,故意点出那钱是莫荣添给的,眼皮子浅的最好就找莫荣添闹去。 莫钟书虽然经常不在莫府,但大体上的事情还是知道的。这大半年中,莫钟玉已经把莫荣添收回去的几个铺子重新弄到了手。而那个给了莫钟银的银楼,却陷入困境经营不下去,莫钟银害怕被莫荣添责备,哄着莫钟玉重新接手这银楼。奇怪的是,银楼刚一还给莫钟玉,立马就起死回生了,其中的猫腻不言自明,气得莫钟银差点吐血。这还不算,莫钟玉还使出种种手段,非要逼得莫钟银把木器店也吐出来。现在战争已经进入白热化阶段了。 莫钟书只觉得奇怪,决战在即,莫钟银怎么不去磨枪还有兴致跟自己斗嘴皮?不过,马上就有人过来给他解惑了,“五弟,你是有所不知呢。” 莫钟宝因为他娘王氏早做了安排,与几个兄弟之间没有钱财纠纷,倒有些超然的洒脱。虽然因为莫钟书比他早考了秀才让他在书院里受过不少嘲讽,可他并未因此就怀恨在心,还曾经对莫钟书道:“考不上秀才的人多了去了,有的人次次去考次次落第,我好歹去年过了县试,今年过了府试,再加把劲,没准明年就能通过院试了。” 莫钟宝虽然文章上的修为不够,说书的技艺堪称一流,把近日来莫府里的大事小情一一道来,叫莫钟书觉得有如亲睹。 原来乡试放榜那几天,莫府上下都在等候,就连莫荣添都没有出去。中午的时候,门房就说大道南边远远的似是几匹快马跑来,马上似乎是红衣公差,还有锣鼓声越来越近。一家人都以为是莫钟书的喜报来了,赶忙候在门外等着。却不想那几个公差到了门口仍没有勒马停下的意思,飞一般地向前奔去。 过了一会儿,已经出嫁多年的二小姐莫妍派人回娘家来报喜说,他的丈夫中举了,从此以后她就是正经的举人娘子了。 虽然这喜报是女婿的而不是儿子的,莫荣添还是欣喜万分,半子出息了他也脸上有光。 莫钟银更是觉得神气非凡,那是他亲姐夫,缠着莫荣添问他举人的选官是如何操作的。 莫荣添得他提醒,忙吩咐管家去预备银两,不管女婿接下来是进京会试还是直接选官,银钱上的支出他都一手包揽了,甚至还对莫钟银许诺,要是莫妍的丈夫做了官,就再给莫钟银两个铺子。 除了莫钟银的妻子梁氏,莫府几个少奶奶都与莫娇姐弟不睦,见不得他们的神气劲儿,便凉凉地问:“考了第几名呀?” “听说是第九十五名。” “原来是最后一名!真是恭喜低中了!” “怪道来得这么早呢,听说喜报都是从低到高送的,名次越差的,就越早接报。” “就是嘛,咱们家五弟学问那么好,看来还要等好一会儿才能接到喜报呢。” 莫妍派来报喜的只是个粗使下人,根本就不知道中举还有那么多名堂,被她们妯娌左一句右一句的挤兑得满脸通红。 莫荣添不悦地打断了几个女人,“第九十五名也是中了举!”不过他的希望也被重新唤起来了,也不去女婿家贺喜了,又坐下去耐心等待下一个喜报。 一直到天边擦黑,大家的希望都变成了失望,莫钟银怪叫道:“这时候还不来,难道竟然是解元?那是不是要等到……?” 他的话突然就被门房兴奋的声音打断了,解元的喜报来了。 这一下子简直就是石破天惊,整个莫府都开始沸腾。老太太的欢喜自不必说,就连莫荣添也把中了第九十五名举人的女婿丢到了脑后,只把莫钟银气得咬牙切齿。 第69章 莫钟书听莫钟宝说了接喜报的始末,只能说自己是躺着中枪了。不过莫钟银一直就奈何不了自己,现在他要是敢动自己一根汗毛,估计莫荣添就不会饶了他。 莫钟宝一走,莫钟金就挂着一张阿谀的笑脸凑上来,“五弟今时不同往日,想必不方便再亲自打理你那几个铺子了。不如让二哥来替你效劳吧?”莫府几个少爷中,莫钟金是混的最不得意的,现在只管理着一个卖文具的小铺子,所以连莫钟书的那几个小面馆也眼红了。 莫钟书懒得睬他,只懒懒地应了一句:“不劳二少爷费心,二柱和阿贵把我那几个小摊子管得很好,就不麻烦了。”说完他就走开了,边走边感叹,这个莫钟金真是个死不开窍的,要是把算计别人的工夫用来创业,早就发大财了,何必留在这里仰人鼻息? 祭祖之后,老太太特意提醒莫钟书回自己院子里给苏姨娘上一柱香。 莫钟书感激苏姨娘给自己生命,但他一直把感激藏在心里,最后化作了对苏直的照顾。至于上香烧纸那些形式,他认为是做给活人看的,又为了照顾老太太的情绪,他真的连这个心思都从没起过。 莫钟书吃惊的望着老太太,却见她脸上挂着的笑容竟然带着点得意和顽皮,马上明白过来,老太太纯粹就是为了给某些人找点不痛快,他会心一笑之后,便马上付诸行动。 到了宴客那一天,齐成章和教过莫钟书的夫子们都来了。莫钟书原以为他们不愿意来此和周身铜臭的商户同处一室的,此时见了急忙毕恭毕敬地迎上前去。 齐成章此来,还有个重要目的,就是要阻止莫钟书参加明年的春闱。商人多是急功近利的,听说莫荣添已经开始给莫钟书准备进京的行李了,他一定要来制止这个不理智的行为。莫钟书就算再优秀也还是个孩子,过了年才十五岁。这样的年纪,正是让人觉得毛手毛脚不够稳重的时候,不管他学问如何会试时多半会被刷下来,如果主考官有爱才之心让他干脆落榜,熬熬性情三年之后还可再考。最怕的就是被刷下去却又没刷到底最后放在三榜,叫他一辈子都带着个同进士的身份,连齐成章都要觉得憋屈。 任知府也来了。他看着莫钟书已经比上一次见面时又长高不少,俨然一个美少年了,如今又以头名中举,越看就越喜欢,已将他当成女婿一般看待。 任知府特意叫上莫荣添与莫钟书到一边说了几句,内容竟然和齐成章的大致相似。莫荣添连连点头。莫钟书也诚恳地谢谢任知府的提点,虽然他不知道对方为何这般热心自己的前程,但这番话对自己有益无害,帮他找了个不参加明年春闱的借口。 今日来的客人,除了莫钟书的师友和莫府的亲戚之外,大多数都是莫荣添在生意场上的相识。 虽然这些生意人莫钟书都叫不出名来,得让管家帮着招呼。这些人却是带着重礼登门的,还特地把那小小薄薄的红封塞到莫钟书手中。 莫钟书开始还以为是和过年时差不多的银票,随便拱手道声谢就收了起来。客人都入席后他偷空打开一看,真是吓了一大跳,竟然都是田产房屋店铺的契纸,银票也是大额的。他粗略估算一下,价值少说也有几千两之多。 莫钟书不知道,澄州商人素有给新晋举子送钱送房屋送店铺的惯例,往往是乡试消息一到送礼人就上门了。只是因为当日解元的喜报到得太晚,莫钟书又滞留省城迟迟不归,这才拖到了今日。 莫钟书更不知道,他这些年买地开店的事迹已经被宣扬得人尽皆知,是臭名远扬的“爱财举人”了,以至于那些商人直担心送的礼会不会太薄了被他嫌弃。 莫钟书看着这些东西,这才知道考个举人是大有利头的。只可惜三年才开考一次,而且一旦考中之后就不能再考。不然的话,当个考试专业户就能赚到盆满钵满了。 趁着齐成章还在席上,莫钟书将他请到自己的书房,把那一叠契纸银票都交给他。 齐成章看清楚手中的东西后,疑惑地望着莫钟书。他早就知道商人送礼的事情,而且别的举人也都收了,从没有人觉得不妥。他只不知道,这个不安分的小子又想做什么? 只听得莫钟书道:“山长,用这些去设立个奖学基金,资助学业优秀的贫困学子,是否可行?” 齐成章一挑眉毛,因为太过讶异,几乎没有表情了。这话从莫钟书口中说出,太出人意料了。他一直以为莫钟书是个爱财的,每次见到他为了丁点蝇头小利忙碌奔波齐成章就生闷气,花了许多心思也没能把他带回正道上来,怎么今日就一反常态嫌钱臭了呢? 莫钟书只报以淡笑。这天下的钱都是香喷喷的,因为它能实现人的各种愿望。可是这喷喷香的钱如果不是自己赚来的,他拿着会觉得不舒服。再者,人家给他送这么大的礼,图的是将来他有权力之后能有相应的看顾。他却是明知道自己不会做官的,拿人钱财却不办事,这比贪官还要可耻,所以这礼绝对不能收。不过,把收到的礼退回去也不可能,那会挨人取笑奚落的,倒不如给它找个好去处。 莫钟书心底还有个想法,就是用这些钱财去置办助学的产业,可以是田地,也可以是店铺,让有需要的学子读书之余一边勤工俭学,一边进行社会实践,一定大有益处。所谓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亦文章,这样培养出来的人才比只知啃典籍的书呆子要胜千万倍。 只是经验告诉他这绝对不可行。他自己这些年仅仅只是投资并未亲自动手就已经被齐成章和夫子们斥责为不务正业精力旁落了,如果让别的学子放下书本去种田做买卖,那岂不是误人子弟罪大恶极? 所以他只敢在心里想想。太过超前的见识,不但难以引起别人的共鸣,恐怕还会被人视为异端,他莫钟书才不会傻到去自讨没趣。 师生俩回到大厅的时候,宴席还在进行中。夫子们的席位却是在旁边紧挨着的一个偏厅里。 李夫子一边大块朵颐,一边护着一个装满了菜的碗,见了齐成章就叫道:“老齐,你再不来,好菜都要叫他们抢光了,到时可别怪我不帮你。”说着用筷子拍开了朝这边伸过来的三四双筷子。 莫钟书在观澜书院待了八年多,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群方正清高得几乎不吃人间烟火的夫子们不为人师表的样子,忍不住就放声大笑起来。 齐成章觉得有点丢脸,无奈道:“你们又不是没见识过山珍海味的,至于为了一道菜就这般斯文扫地吗?”说完才拿起筷子尝了一口,咂巴几下,顾不上说话,忙忙地又去夹第二筷第三筷。 原来这就是“佛跳墙”。其实这道菜因为制作太过麻烦,莫府里日常也吃得不多。为了筹备这次宴席,莫荣添把酒楼里的大厨师都叫到府里来,早两三天就开始准备了,所以每一桌上都有一大盘“佛跳墙”。 当年莫钟书为了捉弄莫荣添的爱妾才“琢磨”出来的“佛跳墙”,已经成了莫荣添的酒楼里的招牌菜。莫荣添的保密功夫做得很到位,除了那位家奴出身的大厨,竟再无外人知晓这“佛跳墙”的制作方法,只他一家做这独门生意,所以菜价也叫得高高的。观澜书院的夫子们虽然收入不低,却也不能常常去吃,估摸着叫自家的厨子做出来的味道又差远了。 莫钟书便笑道:“山长和夫子们要是喜欢,我这就把材料和做法都写出来,带回去照着做就是了。”说着就真的找来纸笔,不一会儿就写了好几份。 王夫子喜道:“你这小子还真是个怪才,连做菜也会?”看着纸上长长的一大串主料辅料,纷繁复杂的制作过程,就连烧火用的柴炭也有讲究,他又问:“能稍作简化吗?” 莫钟书看了他的衣袖一眼,怕他来赴宴也带着那把大名鼎鼎的铜戒尺,往旁边躲远了些才答:“别的菜我也不会做,只是这道菜是我小时候想出来欺负人用的,所以专挑了最麻烦的来凑合到一起。” 他不躲闪王夫子还想不起来,这会儿见他那样子,王夫子就笑骂一句:“还真该打!”作势就往袖子里去摸,旋即又叹道:“今天竟然忘了带戒尺了。” 一桌子的人都笑了起来。王夫子教了莫钟书七年,却从没真正体罚过他一次。 莫钟书也笑,心中暖流涌动。他的学生生涯算是完全结束了。他是幸运的,从三岁那年开始,从卢英先生开始,每一位老师都为他的成长呕心沥血,总是耐心教导倾力爱护,对他从异世带来的叛逆也格外宽容,齐成章直到今天还在为他的前程打算。虽然他的人生观价值观与他们的截然不同,不愿意再沿着他们为他规划的道路走,他心中仍然充满了感激。 情不自禁之下,他就站了起来,对着一桌子的师长深深鞠躬,真心致谢。 第70章 自那日宴客之后,任知府一家就和莫府熟络了起来,很快就两家成了通家之好,常常往来。 莫钟书不久就知道了他们的企图。任明碧,他在太太王氏那里见过一次,已经想不起她的面貌来了,只记得她似乎一直低着头不说话。莫钟书对那些仅仅因为他一个所谓的优势就主动追求他的女子没兴趣,不管这是她自己的想法还是她家人的意愿。不过既然现在还没有人来跟自己摊牌,他也就乐得装糊涂不管。 他现在的日子过得惬意无比,在书房里看看书,去牧场骑马游泳,叫上几个朋友去游船,实在找不到事情做了就看账册,或者说是看账册最后一页上的总计数字,然后就开始画船。那个数字每增加一点,他画的船就又大一点。他憧憬着这些钱能够换来一艘大船,船上装满了货物,他仿佛看到,自己已经站在船头准备扬帆了。 后来,莫钟书与方睿等人结伴进山打猎,半个月后才尽兴回来,带着猎来的两张兽皮去见老太太。 在老太太的院子门口,他看到一个素衣女子从老太太院里出来。那女子低头走路,忽然间就抬起头来仰望着天上飘过的云朵,她的脸色很差,似乎是受了挫折很无奈,但那个眼神却让莫钟书不自觉地停止了脚步。这个女子他从小就认识,只是今天有一种很不同的感觉。 那女子没有注意到他,一路走出去。莫钟书等她走远了,才进去见老太太。 “她不是守着孝吗?怎么出来作客了?”潘慧言的父亲潘守仁几个月前就病逝了。莫钟书从省城回来的第二天就是潘守仁的“四七”,老太太还叫他到潘府去祭奠过。那时潘慧言带着两个弟弟跪在旁边答谢,虽然她低头垂眼,莫钟书还能看到她脸上的伤痛。他虽然同情那三个孩子,却也仅仅只是同情,人活在世上不可能全是顺风顺水,总得学会自己面对困难。 老太太叹了口气,道:“也是个可怜的孩子哪!她是来借钱求助的。” 潘守仁驾鹤西去,虽然留下偌大一笔家财和生意,可潘太太是不懂生意之人,两个儿子尚且年幼,潘慧言这个尚未及笄的大小姐只得站出来执掌家业。 万幸的是,潘慧言虽是个闺中小姐,潘守仁早年常和她说些生意上的事情,教她经商的道理,后来潘守仁病重之时,她便已常常在旁边协助。再加上潘守仁挑选的几个掌柜也是忠诚可靠的,大家同心协力之下,倒也撑起了一片天。 谁知道几天前,澄州城里突然传起一个谣言,说潘家现在就只剩下个花架子,外表看着还好,内里早已经亏空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倒下。 潘慧言和掌柜们也听到了这个谣言,却觉得莫名其妙,因为潘家旗下的几个产业都运转正常,他们也不敢大意,郑重其事地盘帐结算之后也没发现有什么问题,便把这当作空穴来风不予理会。 不料谣言越传越猖獗,到后来已经有鼻子有眼了,还说潘守仁其实不是病死的,而是因为无法接受现实才自杀的。 潘家人自己不信谣言,但不能阻止别人受到谣言的影响。 潘家最大的产业就是钱庄。谣言一起,潘家钱庄的许多储户就开始担心钱庄倒闭自己的存款会打水漂,赶着去把自己的银子提现出来。来取钱的人一多,钱庄门口就排起了长龙。这长长的队伍又刺激了更多的人。只要是存了银钱在潘家钱庄的人,都不甘落后地跑来了。不过一天工夫,潘家钱庄就被围得水泄不通。 潘慧言没法,只得尽可能调集银子来兑付。可是钱庄的经营之道就是收了存款转头就放贷出去,从中赚取差价,一般只留少量现钱周转应急,一时之间哪里拿得出那么多的钱来兑付?柜台上的银流一断,外面的人就更加恐慌,场面越来越乱,根本没法控制,更有些地痞流氓借机起哄,越发乱得不成样子。(.) 潘慧言知道绝对不能拒绝客户的提现要求,否则钱庄就真的要倒了。所以她只能向亲戚朋友借贷,只可惜白跑了两日,她所求助的人家得知她想要借钱的意图后,不是推说最近自家银钱也周转不顺,就是说他们有什么大事正等着用钱,即便她愿意拿出家里的贵重物品作为抵押也无济于事。 老太太大概是唯一的例外,没有要她的抵押,但也只给了她五千两。 “只五千两?那不是杯水车薪么?”莫钟书拧起了眉,老太太在银钱上一向大方,与潘家又是沾亲带故的,为何这个时候如此小气?一定还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吧? 果然,老太太看了他一眼,伸手端起小几上的茶碗,缓缓地将茶水面上浮着的茶叶吹开,慢条斯理地呷了一小口,再将茶碗放回小几上,方才淡淡道:“潘家这次怕是遭人算计在劫难逃了。成千上万的储户同时挤提,不是三几万两银子就能搞定的。潘家丫头到底年幼不知厉害,这时候唯一的出路就关停钱庄,那样兴许还能保住一点家底,现在这般折腾,只能败得更快更惨,到最后倾家荡产。而且看这势头,谁帮她就谁要倒霉。” 莫钟书不傻,知道老太太这是又要给自己上课了,忙坐下来洗耳恭听。 “储户赶来挤提,是因为风闻潘家要倒的传言。潘家应付不了,就坐实了谣言。潘家这一倒下,得益的会是谁?” “澄州最大的钱庄是莫家,紧随其后的就是潘家了,其余的几家规模都还尚小成不了气候。而现在管着莫家钱庄的,是莫钟玉,他筹划扩张地盘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了,潘守仁刚死,他就提出过要收购潘家钱庄,只是被潘家拒绝了。” 原来莫钟玉就是幕后推手,他不但捏造传播谣言,还暗地里阻止别人支援潘家。莫钟书明白了,老太太是不想让商业竞争演变成自己的家庭纠纷,虽然她不喜欢莫钟玉,但也不愿意破坏现在莫府表面上的安宁和谐。 只是,他想起刚刚在外面看到的那个人眼中的光芒,有着那样眼神的人会那么轻易认输吗? 潘慧言把莫老太太借给的五千两银子交到钱庄柜台上,只一炷香的工夫,银子就又告罄了。旁边的掌柜在唉声叹气,几个伙计更是茫然不知所措。回到家里,她母亲正在以泪洗脸,两个弟弟也是惶惶然如丧家之犬。 潘慧言一咬牙,既然外力都借不上,那就靠自己解决吧。她让管家把家里的古玩玉器都送到当铺去典银子,虽然几个当铺都在拼命压价她也认了。只可惜,潘家已经在变卖家产的消息传出之后,钱庄外面的人又多了几层,就连那些只存了几十两的小客户都来了。柜台上的银子消耗得就更快了。 能当的都已经当完了,潘慧言又开始卖田地和店铺。只是这时候,连压价的人都没有了,不管她开价多少,都没有人愿意买。 潘慧言虽然年少,虽然不知道是谁在使坏害她,但也渐渐猜到躲在暗处的人的目标了,只是她仍然不愿认输。 她把澄州城里有可能拿得出钱来的人名都写了出来,带上田地和店铺的契约,挨个去与他们接洽。可是不管她摆出的姿态有多低,让出的利有多大,都没有人再买她的东西。 到最后,名单上只剩下一个莫钟书了。 莫钟书仍然象小时候那样神龙见首不见尾,潘慧言先去莫府,又去面馆,再去杂货铺,一连扑了几个空,最后还是余春生好心指点她找到牧场,才终于见着了莫钟书。 莫钟书正在和几个朋友玩骑射,比赛看谁射到的兔子多。 潘慧言远远望着那个马背上神采飞扬笑容爽朗的少年,只能感慨世事无常。他与她生于同年同日,那时她是掌上明珠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他只能依附在没有血缘关系的祖母身边艰难求存。十几年过去,曾经视他如无物的家庭已经以他为荣人人争相讨好,她自己却要为了支撑家业四处奔波受人白眼。 见到突然出现的潘慧言,莫钟书倒是没有多少诧异,他早就料到她可能会想到自己这个小财主,所以故意躲到牧场,就想看她敢不敢来找不找得到。 只是听她说了兜售店铺和田地的意图,莫钟书觉得意外。他早前曾听潘太太炫耀说那是潘守业给潘慧言预备的嫁妆,是潘家一滴一点地精心挑拣的,连这些都要变卖,看来她真的是山穷水尽了。 “老太太说过,你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关停钱庄。你怎么不听呢?” “钱庄是我爹一辈子的心血,就是砸锅卖铁,我也不能让它毁在我手中。”就算到了这个地步,她的语气还是那么倔强。 莫钟书轻轻叹了口气,眼中却流露出难得欢喜和欣赏。 “这些良田和店铺,我一共只要一万两,很合算吧?”她的声音干脆中带着丝丝苦涩。 莫钟书能理解她,那些东西的价值远不止一万两,而且对她有着不一般的意义。 “我没有那么多钱。” “那,八千?”她吸了口气,试探着又打了个八折。 莫钟书却还是摇头。 潘慧言把这理解成他杀价的手段,略一犹豫就道:“好吧,算你狠!五千!不能再低了!”她的声音已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莫钟书仔细端详着她的神色,有恨,有不甘,可就是没有眼泪,不见半点怨天尤人的痕迹。这个表情,真的太象他曾经非常熟悉的一个人了。 第71章 毫无预兆地,莫钟书突然就转了话题,“就算给你两万三万,你又能支持多久呢?” 潘慧言沉默了,她也不知道三万两能满足几个客人的要求,她现在唯一的念头,就是见一步行一步不到最后一刻就坚决不能倒下去。 “你潘家的钱庄,除了这个谣言引起的挤兑,就再没有别的问题了?”弱女当家,最常见的就是内患,然后才是外祸。 “没有!” “真的?你肯定吗?” 潘慧言的回答充满了自信,“绝对没有,不但钱庄,还有别的几个铺子,都没有一点问题,谣言刚起的时候我们就查过帐了。” “那你就没想过要怎么应付这个危机吗?除了被动地筹措银子之外。” “钱庄还有好几笔即将收回的款子,我找人核实过了,都确定能按时归还的,只是最快的都要到半个月后才到期。” 莫钟书点点头,原来这就是她的打算,捱到资金回笼就万事大吉了。 “没有更好的办法吗?” 她摇头,突然眼中又迸发出希望的光彩,“你有办法?”那神采让莫钟书觉得晕乎乎的,似乎时光一下子就倒退了三十年。 “当然有!你要怎么……”莫钟书使劲咬住了自己的舌头,别搞错,此人非彼人,不是可以乱开玩笑的! 潘慧言没有注意到后面那半句话,她的心思全在前面那三个字上了,腾的一下站了起来,“如果真的能救得了钱庄,我愿意用全部的田地和店铺来交换。” 莫钟书不好意思开她玩笑,也不忍心再卖关子了,“办法很简单,三个字,找储户!” 这算是什么办法?潘慧言失望地坐了下去。现在所有的人都只想着把存在钱庄里的钱赶快提出来,谁会愿意在这个时候存钱进去? “如果没有储户,就去找储户。如果找不到储户,就自己制造储户。” 潘慧言懵懵懂懂,似乎明白了,却又不确信,结结巴巴地道:“你的意思是……?”是叫她制造假象骗人吗? “谣言这个东西,来无影,去无踪。与其寄希望于它能止于智者,倒不如以毒攻毒,制造一个更加大的谣言来掩盖它。” “现在最有效的谣言就是,你能收进来的存款比要提现的更多。那些赶来挤提的人,既不是需要用钱,也不是有意要整垮钱庄,只要让他们相信存款的安全有保障的,自然就好说话了。” 虽然这些天莫钟书也想过要怎样才能走出这个困局,不过他不懂金融管理,想破了脑袋也只不过是和一个的士司机去思考相对论一样白费功夫。直到刚才,潘慧言斩钉截铁地保证并不存在管理上的漏洞,也没有其它财务问题。既然不是涉及专业技术的高深课题,他就有信心去战胜只是一个谣言的阴谋了。 潘慧言还在眼巴巴地等着他编造的谣言,莫钟书笑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这个谣言是用行动来做给别人的眼睛看的。” “你只需要做两件事。第一,柜台上开设一个专门的存钱窗口。第二,把我刚存进去的钱拿到后面给我。” “你拿到钱之后又再到前面存钱?是个好主意。”潘慧言到底不笨,马上就明白过来。 “还有呢,让出一个专窗给存钱的,取钱那边的速度就会慢上许多,大大减轻现金流的压力。” 两人计议停当,便去分头行动。 潘慧言带着如释重负的笑容回到钱庄。她倒用不着伪装,自从谣言出现之后她就一直食不甘味,突然脱困有望,愉悦的笑便不可抑制地从每一个毛孔里钻出来,只觉得整个人都轻飘飘的差点儿就可以飞起来了。 钱庄的掌柜伙计见东家笑容满面神情轻松,以为她已经找到了坚强有力的外援,便也象是吃下了定心丸一般。 没过多久,一个清瘦干瘪的老头儿就背着一个沉甸甸的大口袋,一边费劲地往里挤,一边喘着气叫道:“借光,借光,你们先让让我这个老头子吧,这么重的一袋银子背到这儿,可累坏老头子了。” 来存银子的?这可太受欢迎了,您存了银子我们才好有钱提出来啊。马上就有人让出了最靠近柜台的位置。 也有好心人提醒那老头儿道:“老伯,这家钱庄都快倒了,没看到这么多人都在等着要取回存在这家的银子吗?咱们赚几个钱不容易,可别稀里糊涂就弄丢了。您老就多走几步去别家吧!” “谁说的?老头子可听说这潘家钱庄最是诚实守信了。” 潘慧言从内室里听见外面的动静,忙跑到帘子后从缝隙里望出去。那老头儿说话的时候,脸上的汗还在一行行地往下掉,好像是专程赶了大老远的路来存钱的,跟那些守候多时吵着要钱的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她禁不住就笑容满面,自语道:“还真亏他想得出来!” 外面一阵乱哄哄之后,老头儿忽然就提高了声音,怒道:“我偏就信他们,偏就要把银子存在这家了!” 潘慧言听到这一句,便走了出去,吩咐一个伙计道:“你先过来帮老伯清点银两吧。”然后又指挥外面的队伍,“麻烦你们并到那边的一队去吧,今后这个窗口改成存钱专窗了。” 有人嗤笑道:“切,来了一个老傻瓜,你还指望会有第二第三个傻子上门吗?” 潘慧言只作没听见,走回内室去了。 那老头子口袋里装着的不仅仅是银子,还有许多铜钱。银子直接称重就行,可是铜钱却花了好长的时间才清点好。老头解释说他们家是做豆腐的,这些铜钱都是卖豆腐得来的。 那老头办好手续离去之后,人群又乱了起来,叫嚷着把那个刚刚设立的存钱专窗改回取钱窗口。 这时候又进来一个年轻人,他快步走到唯一闲着的那个窗口前。人们正要提醒他那个窗口是存钱专用的,要取钱先去外面排队去,却见他把手伸进袖子里,拿出来的竟然是两大锭明晃晃的金子。 年轻人走后,又陆陆续续来了好些存钱的人,前前后后加起来也有近百个,有一段时间存钱专窗前甚至也排起了不短的队伍。这些人有贫有富,有的只有五六十两,但也有不少人一下子就存了好几千两,有心人统计了一下,今天的存款总额已经超过十万两了。不过这些人有一个共同点,他们都认定潘家钱庄信誉好,把钱存在这儿最放心。 这些话,潘慧言和掌柜前几日也没少说,只是没人相信,但今天由这些来存钱的人口中说出,听在人们的耳中就不一样了。 最先受影响的,就是那些只存了几十两的小储户,觉得人家卖豆腐的老大爷都能放心把百多两银子放在这儿,他们的钱还不如人家的多,又有什么好担心的。于是,外面排着的长队不知不觉就短了一小截。 人类虽说是万物之灵,其实许多人的内心世界是和绵羊差不多的,总是喜欢从众盲目跟风,所以心理学上有个词叫做“绵羊效应”。许多人都不清楚潘家钱庄到底发生了什么危机,只是听说许多人都来钱庄要取出存款他们便也加入排队,这会儿见别人改变主意离开了他们便也回家吃饭去。 潘家钱庄外面的人越来越少,只有少数人是从窗口拿到钱走了的,更多的人是左右看看再前后望望就三三两两地结伴离开。到了黄昏的时候,原本围得水泄不通的钱庄大门口已经可以跑马车了,剩下二十多人全都进到大厅里等候了。 潘慧言坐在对面一家茶楼的二楼雅间里,居高临下地望着自家钱庄大厅里的那些人,她高兴地指点给对面的人看,“那二十多人里头,只有几个人是真正的储户,估计柜台上的银子绰绰有余了。还有一大半是被人花钱请来闹事的流氓地痞,根本就没有银子存在我家,可是这些天闹得最厉害的就是他们了。” 莫钟书笑而不语。接下来再唱一出“狐假虎威”就可以完美收官了。 过不多久,他们就看见三个人正在向钱庄走来,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人,带着两个挑担子的小厮。 那留守的人中,有人认得那中年人正是归德侯府的管家,忙上前招呼:“周总管,您这是?” 那周总管大剌剌地跟几个人点点头,道:“今年有几个庄子提前送了田租来,一时用不着,侯爷让我先带来存了。”他的声音洪亮,连坐在对面茶楼的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原来侯府也在这潘家钱庄存银子!那两个小厮挑着的担子,光是看着就让人觉得里头的银子重得能把自己的腰压断。剩下的几个人更觉得没必要把自己那点钱拿回家去了。 至于那十多个地痞,一听得来人是归德侯府的管家,可没胆子跟人家闹,估摸着今后也没人会再被他们煽动起来,干脆就也回家吃饭去了。 楼上的潘慧言见了,笑得眉眼弯弯。 莫钟书泼冷水道:“你也别太高兴了,那两担子虽然确实是侯府的真金白银,但人家也说明白了,顶多只能放在你家十天半月。”方睿是个懒散不管事的,想要拢住侯府这个超级客户,还得潘家自己动脑筋了。 潘慧言倒不觉得这有什么难的,对于商人来说,只要有了个能接上话的机会,今后就好办了,现在机会已经来到她眼前了。 第72章 两人告别的时候,已经是夕阳西下了。(.好看的小说) 潘慧言看着莫钟书翻身上马掉头离去,她这些天一直为钱庄的存亡忧心,这时放下心来,才突然觉出不对劲,莫钟书从小就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性子,今天为什么突然就那么古道热肠地帮了自己? 莫钟书骑马走出十几步,忍不住又回头向后看,只见夕阳下,那个女子逆光站在钱庄的大门口,只能看到个大概的轮廓,不过那身形太娇小了,远不如他记忆中的高大温暖。 他晃晃脑袋,根本就是两个在不同时空里出现的两个截然不同的人,不知怎么自己就把她们混为一谈了呢? 如果这事发生在妈妈身上,妈妈会怎么做?顺势把生意停了?他摇摇头,妈妈恐怕从一开始就不会接手。妈妈视金钱如粪土,家族使命在她眼里更是狗屁不值。他记得,当年堂舅和表舅因为经营意见不合吵着来见妈妈这个大股东,妈妈烦了二话不说就把外祖父留给她的股份全捐给了慈善工程,一个经营近百年传承了三代的老牌企业就这么易了主。“我一不图名,二不图利,就只想要个清净。”妈妈事后如此对他说。 除了倔强不服输这一点,其实她还真不再有什么地方象妈妈了。可就是这一点,已足以让他不忍心再看她碰壁犯难。所以这些天他一直在悄悄想办法。 不过,她的麻烦过去,也许他自己的麻烦就来了。 莫钟玉听那几个地痞说了今日钱庄的变化,都不用想就知道到那小丫头一定是找到高人帮忙了。只是这个高人是何方神圣呢?他莫大少爷早就和所有的人都打过招呼了,谁那么大胆还敢帮她? 也没费太多周折,他手下的人就把来龙去脉都查了出来。莫钟书大概就没想过要遮掩自己,甚至下午还光明正大地和潘慧言一起出现在茶楼里。 莫钟玉一口茶水噎在喉咙里半天才咽下,神情极其复杂,喃喃道:“我怎么就偏偏忘了他?”这个小庶弟从小就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才三岁就敢和比他大一倍的人打架,够狠,又有几分小聪明,更要紧的是,他现在中了举,莫荣添正把他捧在手心里宝贝着。如果他一定要和自己唱反调,还真不好对付。 短短一瞬间,莫钟玉的心思已经九转十八弯。莫钟书对莫府的财产一直不闻不问,从不参与他们兄弟之间的争斗,只在自己开垦的一亩三分地上折腾,这时候突然插手潘家钱庄,是不是想要和自己较劲儿了?潘家是老太太的娘家亲戚,这些又是不是出于老太太的授意? 相比于莫钟玉的慎重,莫钟书只挥了一下马鞭,谁知道了又有什么打紧,要是彼此看不顺眼闹翻了,他就正好有理由离开莫府了。 又过了几天。 老太太突然告诉莫钟书说,莫荣添和王氏已经打算为他去任知府家求亲了。 老太太对这事的态度是超然的,只要莫钟书不娶王氏家的亲戚,娶谁都无所谓了。她原本是想把潘慧言娶过来的,那孩子好歹是自己的娘家亲戚,可是潘家现在守着孝呢,再者如果莫钟书今后要进官场,那任家女儿倒算是个不错的人选。所以老太太的语调很平和,真的只是告知莫钟书一声。 莫钟书只“哦”了一声,继续吃他的饭,胃口也和平时一般无二。 老太太不乐意了,她让人去帮他打探消息,第一时间通知他,可他这是什么态度。莫钟书听了只得道:“莫荣添向谁求亲,人家应不应,这都不关我的事,要我的态度干什么?” “这么说,你是不愿意了?” “我愿不愿意不打紧,这事得任知府和任夫人说了才算。[]” 今年的冬天来得早,虽然才十月,已显出冬天的肃杀萧条。夜幕降临之后,路上行人寥寥,人们都躲在家里享用热饭热汤。澄州最大的妓院醉花仙楼里却是宾客盈门热闹非凡。 方睿站在“醉花仙”的门外,满脸别扭地对旁边的朋友道:“你叫我来这个地方干什么?” “你说到这个地方来还能干什么?这可是澄州城里最大的销金窟,不过别担心,今天我请客!”莫钟书豪爽地道,还从袖子里掏出一沓厚厚的银票来使劲拍了拍。这两个月来,莫荣添隔不了几天就给他一笔钱,他似乎以为钱财是万能修复液,能够填平过去多年的冷漠和疏忽造成的隔阂。 方睿还是不愿意进去。 门口迎客的几个浓妆艳抹的女子见状,忙上前扯住他们的衣袖道:“两位小爷,外面天寒地冻的,快进来暖暖身子吧!”说着就把他们往里面拉,尤其是不放过拿着银票的那位。 莫钟书不着痕迹地抽出自己的手,加快脚步往里走,方睿见了,也忙推开自己身边的两个,小跑着跟上朋友。 接着就有个老鸨模样的女人扭着身子向他们走过来。莫钟书不等她开口,就又拿出那沓银票道:“把你们这最漂亮最水灵的姑娘都叫来给我兄弟挑挑,就算挑不上的小爷也有赏。” 老鸨大喜,忙就叫了十几个妓子过来,一字排开在他们面前,等着他们挑,有几个轻佻地还先给他们抛了一连串媚眼。 方睿没经历过这种场面,不敢抬头,眼睛只盯着面前一尺之地。 莫钟书见他窘迫,倒起了促狭之心,叫那老鸨唱名,让那些妓子从方睿面前鱼贯而过,三寸金莲一个挨一个地落入方睿眼中,吓得方睿把身子靠到椅背上不敢动弹,不过头总算抬起来了。 莫钟书没有食言,随便点了最后两个妓女,其余的一人发了一张十两的银票,就连老鸨那也随手塞了一张。 老鸨笑得露出血盆大口里的两排黄牙,笑迷迷地去准备房间和酒菜,边走边盘算着。才那么一小会儿功夫就花了两百两银子,还真是个财大气粗的小爷!得叫那两个多费点功夫,勾着他们多住些时日才好! 一直到他们进了雅间,莫钟书挥手把两个妓女赶得远远的,方睿才自在了些,又好奇道:“你小子莫不是以前来过这种地方?” 莫钟书呵呵地笑起来,他也是第一次进妓院,可是辜鸿铭逛过,还在学生面前显摆过,让罗家伦写成文章广告天下了。再说上辈子看的电影电视里偶然也会有那么几个镜头,现在有机会模仿一下也挺好玩。 方睿见桌上的菜式还不错,抓起筷子就想吃。 莫钟书忙一把夺了筷子扔了:“呆子,你还真当是来这儿吃饭的啊?赶快走,咱们去你丈母娘家吃去!” 方睿喜欢齐筝许多年了,上个月齐成章终于松口答允了侯府的求亲。方睿乐得好几天找不着北,但在被问及他是怎么才哄得齐山长点头的时候,打死也不肯说出来。莫钟书猜他怎么也离不开“死皮赖脸”四个字就是了。 不管怎么说,莫钟书都不敢带着齐成章的宝贝女婿在这“醉花仙”里多呆,他贴在门缝上往外看了看,便招手叫那两个妓女领路,带他们到“醉花仙”的后门去。 那两个妓女走过来,却是“扑通”一下齐齐跪在了他们面前,涕泪俱下地哭诉她们的悲惨身世,求两位少爷帮她们一把,救她们脱离苦海。 莫钟书急着要脱身,随口敷衍道:“过几天我们还要来,到时候再说。” 两人上了早就候在后门的马车,又嘱咐两个妓女回去关好门吃喝耍乐便行,要是能弄出点什么声音就更好。两个妓女记挂着他刚才的许诺,一个劲地点头。 马车驶动之后,方睿问:“你真打算再去那地方?” 莫钟书毫不含糊地点头,总得要坐实了风流好色的名声,才好叫任知府失望拒亲。再说莫荣添给了他那么多银子,不嫖不赌怎么花得掉? “你打算给那两个人赎身吗?”方睿觉得这也不是不可能的,莫钟书行事总是出人意料不拘一格。拿出几百两银子来很容易,不过之后怎么处置那两个人却是大难题,可别又是扯不掉的狗皮膏药。方睿几年前因为好心救人却被赖上过一次,现在一见到自称可怜的女子就头疼。 “你相信她们说的话吗?” “悲惨身世也许是真的,想要脱离那个地方大概也是真的,专等我们来搭救却是弥天大谎了。”方睿毫不掩饰他的鄙夷,“想要从良怎么着不行?”他撇着嘴道:“我虽然不曾和这种女人接触过,可听说得多了。那些老鸨最是贪财势利,妓女们要是得了重病或者被毁了容貌,马上就会被赶出去的。刚才你看到她们头上戴的簪子没有,那东西其实比匕首还要尖利,真要是受不住了,随时都可以拔下来,在脸上划那么两三道,保证连赎身的银子也省了。” 方睿见莫钟书还是不在乎的样子,又道:“我说,你可别被人家骗了。这种把戏我一眼就能看穿,她们就是看中你的钱了,想赖到你家吃香喝辣去。你可千万不要上当,这种女人最会做戏,一不小心就会家宅不宁。” “咱们今晚就是做戏,她们也做戏,不是正好吗?” “那是妓女啊,卖肉的!” “嘿,我是开店卖货的,她们开妓院卖皮肉的。正好!正好!” 方瑞听他越说越不象话,不由得冒火,“喂,你到底听没听到我说的话啊?” 第73章 “你先操心等会儿怎么跟你老丈人交代去吧!” 一提这个,方睿就蔫巴了,不知道齐成章会不会怪自己糊涂去了那种地方,也不知道齐筝会不会因此生气。他后悔,不该听莫钟书忽悠陪着他去了那个地方。 “好啦,下次我不找你去了,我叫张七和王三陪我去!” “你还要去啊?” “非去不可!” 方睿真是操心得太多了,莫钟书虽然临时起意想要给那两个妓女赎身,不过绝对不是自用的,他虽主张人生而平等从不歧视特殊职业者,但还没洒脱到可以接纳她们作亲人的地步。不过他知道,王三和张七都没有这种洁癖,而且他们偶然也会自己花钱去享受一两次。这两个人为他看护牧场多年劳心劳力,送两个女人表示一下谢意也不错。 只不过方睿说的也没错,那两个妓女并非真的急着一心从良,得知王三和张七只是替莫钟书干活的苦力,便只是随意敷衍。王三和张七又不是没见过女人的,也没了兴趣,早早地回去了。不过他俩却从这事中窥见了莫钟书要卖牧场离开澄州的打算,还打定了主意要继续跟着莫钟书走,不过那都是后话了。 齐成章今天下午不在书院,回来听说莫钟书来找过自己,还留话说晚上要到他在城里的宅子来拜访,不知道这个爱徒到底又有什么事了,忙赶下山来守在家里等着。 齐箫齐笛听说莫钟书和方睿来了,也跑了出来。几年过去,方睿和莫钟书都长大了,他俩还是老样子,一蹦三跳地过来,拉着两人的手叫“师弟”。 “嘘,你们看到的不是方睿和莫钟书,方睿和莫钟书这会儿正在‘醉花仙’快活呢。” 齐箫齐笛不知道“醉花仙”是什么地方,拉着方睿刨根问底地追问。 方睿支支吾吾说不清楚,齐成章的脸乌云密布。(.好看的小说) 莫钟书只得道:“那是坏人喝酒的地方。”事情是他搞出来的,他不能不负责收拾,只得一五一十都跟齐成章坦白了。 齐成章听得又惊讶又好笑,“你不愿意娶人家的女儿,直说出来便是,何必弄这么多的歪门邪道,还脏了自己的名声。你可知道,举人若行为不检名声太差,传到学政耳里,是要被革去功名的。” 莫钟书无所谓,只要自己心中无愧,举人的名号对他是可有可无的,笑道:“不过是去开开眼界,有什么关系?花海丛中过,片叶不沾身……”边说边做风流倜傥状。 方睿看着齐成章脸色不虞,忙打手势止住了他。 齐成章很无奈,却还得叫人收拾客房收留这两个临阵逃跑来的“嫖客”。 作为惩罚,齐成章让莫钟书弹足了一个时辰的琴。 莫钟书甘之如饴,一个时辰的折磨比起一辈子来真是太微不足道了,而且齐成章和方睿都不怕耳朵受虐,他自己还有什么好说的。因为心里没了抵触,他弹得倒比平日稍微好了一点。 齐成章也察觉到他的进步了,脸色好转了些。莫钟书心中暗叹,这个老师也太负责了,学生都毕业离校了还不放过。 第二天,澄州城里果然传出了方大少爷和莫五少爷流连妓院挥金如土风流快活的小道消息。人们再一打听,原来这个方大少爷就是归德侯府的世子,而莫五少爷竟是莫荣添那个刚刚中了举的小儿子,他们昨夜的豪举更是被渲染成了大家公子的楷模,就连那两个妓女也一跃成为风月场中的明星身价倍增。 这些市井流言很快就由上街买菜的仆妇带回到了知府后衙。任夫人倒好涵养地没生气:“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幸好我家女儿还没许给他。”话虽如此说,她还是喝了一大杯冷茶才平息了心中的怒火。 任知府却不以为然道:“莫家是商户,家教素来不严。罢了,男人就没有几个不好色的。夫人今后多教女儿些手段,到时再给女儿挑几个好颜色的丫鬟陪着过去算了。” 任夫人听他口气,竟然是铁了心还要那姓莫的当女婿,急了:“老爷,我们可只有碧儿一个女儿,怎舍得叫她嫁个那样的人?” 任知府摸着胡子踱到窗边,道:“夫人有所不知。今年来本省主持乡试的李学道就是大哥的同年,李学道回京之后还和大哥说过,这个莫钟书有着经天纬地之才。他那份策论,已经被带回朝中,就连几位内阁学士都赞不绝口。这个人要不是因为年纪太小,说不定就已经破格授官了。这样的人才,将来封侯拜相都是有可能的。咱们将女儿许配给他,说不定还能反过来拉拔咱们一把。” 任知府见夫人还是一脸的不愿意,便也沉下了脸:“这件事就这么说定了。你呀,也别以为咱们官家女儿嫁他一个商家出身的小举子就委屈了,也就是在澄州这儿咱们占了地利,要是到了省城或者京城,你想找这样的女婿还轮不到呢。” “这么说,竟还是咱们捡个大便宜了?” 任知府点头道:“可不是吗?所以咱们要在这两三年内把亲事做成了,往后的几年,咱们就先扶他一把,等他有了好前程就该反过来回报咱们了。” “可是,那样不会委屈了女儿吗?”任夫人不放心。 “莫家朝中无人,为了借我任家的势力,他就得善待我的女儿。”任知府道。 “这倒也是,莫家有钱,任家有势,日后官商两家总能相互借力相互照顾。” 任知府很高兴夫人想通了,夫妇两个有了共同认识,开始兴致勃勃地议论起两家联姻之后的好处来。 与任知府的笃定相比,莫荣添气得七窍生烟,他现在正在张罗着和任知府联姻,这个儿子却在此时捅娄子拖后腿!他把莫钟书叫到面前训斥了一通,内容却只是责怪他不懂事,要胡闹也不看看时候,警告他再有下次就得家法伺候,只字不提纵情酒色的坏处。 莫钟书事先准备好的一大通“上梁不正下梁歪”的说辞竟毫无用武之地,倒叫自己郁闷了。 莫荣添自己就是妓院的常客,在家里还有十几个小妾,莫钟玉几兄弟在这一点上青出于蓝胜于蓝,所以在莫家的男人看来,莫钟书去一趟妓院实在算不上什么大事,唯一的错就是他不懂得低调,不该在这个与任知府议亲的节骨眼上还大张旗鼓。 莫荣添骂了儿子,宣布从今以后取消给他的零花钱,免得他再去惹事。等莫钟书走了,他想想却又觉得这个法子并不高明,莫钟书自己有田地有店铺,身后还有个老太太,随便怎么样都能弄到钱,他还得另外找个法子去拘着儿子。 于是,莫钟书晚上看书的时候,莫府大管家就带着两个水灵鲜嫩的丫鬟过来了,还带来了莫荣添的特别嘱咐:在家里随便玩,腻了还可以再换新的来,外面的野食就不要惦记了。 莫钟书哭笑不得了,可还得想方设法地给那两个不识趣的丫鬟找活计,免得她们有事没事老在他眼前晃悠。这丝毫不怜香惜玉的做法,又给他赢得了“不爱家花爱野花”的美誉。 只可惜,他花了那么多的心思策划的丑剧,千辛万苦地送到任知府夫妻耳中,竟然一点也没矮化他在他们眼里的高帅富形象。 两家人依旧在紧锣密鼓地筹备着。幸好太太王氏内心并不希望莫钟书找个太有权势的岳家,那对她的儿子未必是件好事。所以,尽管莫荣添和任知府都很热心,这事进行得并不顺利,似乎是两个当事人的生辰八字有点不合,现在他们正在找高人设法破解。 莫钟书知道,这时代的婚姻,一旦双方家长拍板定了请了媒人换了庚帖,当事人就得拜堂,就算他离家出走,也可以让个大公鸡来替他完成婚礼。一旦把媳妇娶回来了,离婚的可能性便微乎其微,虽然他可以纳妾,但一辈子怎么都摆不脱那个硬塞过来的妻子了。一想到从此之后,他的名字就要和那个女人的名字绑在一起了,他就象被迫吃了个苍蝇似的。 莫钟书生出了重生之后从未有过的严重沮丧感。一直以来,只要是他想要做的事,几乎都能按他的意愿进行,所以他内心深处也越来越自负。只是他自己也疏忽了一点,过去的顺利,是因为他面对的多是自然困难,是他用一个现代成年人的知识和心智来战胜的。而现在,站在他对面的是莫荣添和任知府,两个驰骋商场和官场半辈子的老狐狸,拼起心计来,他就算再多活几辈子也未必能赶得上他们。 所以,他在去钱庄见潘慧言的时候也有点无精打采的。 隔日去钱庄看看,已经成为莫钟书的一个习惯,开始是担心潘慧言还有什么难以应付的困难,后来却发现她日益自信的神态越来越象前世的妈妈,所以他就越来越喜欢看到她。 潘慧言早就听说了他那些事儿,她只觉得奇怪,那么聪明的一个人,怎么这一回就看不清了。 “世人总是觉得商人重利轻义,其实谁人不爱利?谁又不是算计过可能得到的利益才投入人力物力?可能得到的利益越大,人们就越是愿意冒险一博。但如果风险远大于收益的时候,理智的人就会重新思考了。” 第74章 真是一言惊醒梦中人。[.超多好看小说]莫钟书知道自己要怎么办了。 老天也有成人之美,才刚过了两日,夜里就下起了雪。第二天一早,外面就成了一个白茫茫的世界。 莫钟书起来,就看到桌上摆着一张帖子,任明瑞请他去郊外踏雪寻梅。 任明瑞自诩学问精进,经常邀请志同道合的读书人一起切磋文章,以诗词会友。能有幸被他邀请的,除了今年和他同榜的几个举人,就是几家的书香门第出来的名门之后了。不过,许多富商为了巴结这位知府公子,也让自己家的少爷刻意奉承,这些不请自到的少爷们虽然不能做出几首诗来,但财大气粗殷勤周到,把一应用度全都包揽了去,场地设施都安排得妥当之极,顺带着还帮忙把诗会和作诗人的名声传播开去,因此倒也不讨人厌。 莫钟书拿着帖子就想笑,任明瑞的文章还好,吟诗作对却算不得出彩,却偏偏喜欢在这上头卖弄才情,估计昨天晚上他一见下雪,就开始搜肠刮肚地准备今日要用的词句了。莫钟书以前是懒得理睬这些人的,宁可找几个人去喝酒也不要跟他们一起装腔作势假充斯文。 不过今天可是个求之不得的机会。莫钟书轻轻地拍打着那张帖子,说不定潘慧言这个办法更有效些。 莫钟书骑马到了城门外,已经有好些人在那等候着了。 莫钟书近日的名声实在是太大了,以至于那些人见了他都有点惊奇,甚至有人忍不住就往东边望去。没错呀,太阳还是从东边升起来的,虽然今天很冷,但太阳还是很耀眼地挂在东边,今天究竟是什么日子?这个人不是应该眠花宿柳和那些女子厮混的吗? 谢一鸣恨恨地望着那个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少年,这个人一来,今天就没自己露脸的机会了。[.超多好看小说]上天似乎是专门为了跟自己过不去才生出这样一个人来的,早些天听说莫钟书不参加明年的春闱了,谢一鸣还挺高兴,终于可以摆脱这个讨厌的人了。可是没过几天,就听说莫钟书把别人送的中举贺礼全都捐给书院做奖学金了,夫子们把他夸到了半天上,谢一鸣不甘心让他一人独美,忍痛从自己收到的贺礼中抽出部分来捐了,几百两银子够他一家吃喝十几年的,叫他的老母一直唠叨到现在还没消停。 莫钟书却压根没有理会那些红眼白眼,只随意地与认识的人招呼。 人都到齐了之后,大家便策马扬鞭一阵奔驰。到了开阔之处,才放开缰绳,由着马儿慢腾腾地走,有人开始摇头晃脑,或低吟,或浅唱,偶然有人得了一句有点新意的,便免不了炫耀着高声重复几次,以招来旁人的艳羡赞美。 莫钟书不是为了作诗来的,只悠哉游哉地观赏雪后乡间景色。白色的雪地,零落的枯枝,衬得偶然探出路边来的一枝梅花格外娇美。莫钟书只尽情游览,偶尔与特意走在旁边的任明瑞笑谈几句。 才一会儿的工夫,任明瑞已经口占几首,前前后后的人不管是有才的还是有财的全都很识趣地捧场叫好,莫钟书也敷衍着赞了几声。 莫钟书没有争妍斗艳之心,不等于就没人想要与他一争高下,很快就有人打着“请教”的旗号上来挑战。莫钟书只不温不火地应付着,实在推辞不过去了,便也随口胡诌几句歪诗,他还故意专挑些不够庄重的词语,引人往某个方向去遐想。他一边斟词酌句,一边佩服自己的能耐,居然能把别人口中清逸高洁的白雪红梅写成艳情词。 大多数的人都听说他近日里贪花好色的美名,见他词句轻浮,只道他本性如此。老成持重的听了这些歪诗,只是摇头叹息。而那些年轻气盛的少年就毫不掩饰他们的鄙薄,直接出言讥讽。一向看莫钟书不顺眼的谢一鸣,只轻蔑地扫了他一眼,就拍马走了。 莫钟书落了个清净,正中下怀。 任明瑞记着他家里老爹的嘱咐,倒不好就此撇开他,勉强走在他身边,有一句没一句地闲扯。 再行不久,忽然前面许多人都停了下来,人声嗡嗡,不停有人叫道:“好词!”,“好诗!”,“好气度!”,“吾等不如也!” 似乎是前面有人作了几首好诗词,任明瑞便也跑过去看。 莫钟书隐隐约约听到几句“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 旁边一个富家少爷大声道:“我平日虽不耐烦这些能把牙齿酸倒的诗呀词的,不过这几句听上去还真不赖。” 莫钟书就猛地想起了一个人,问旁边的人道:“这是谁作出来的?” 那人指着前面一匹枣红色小马上的小巧身影道:“就是那位胡公子了!” 果然就是穿了男装的胡美媛。莫钟书摇头,毛伟人的诗,也能乱抄的?她就不怕给自己惹麻烦? 莫钟书皱眉。他很不喜欢这种仅凭着自己比别人多了一辈子的记忆就如此取巧抄袭的做法。虽然他自己也没少抄袭,但他抄袭的只是别人的观点和做法,尽可能自己重新组织语言笔墨,极少照搬文字,而且他认为,过多地剽窃别人的东西,会招致许多不必要的麻烦。他在乡试时抄袭了时事评论的观点就是大错特错,导致现在怎么挣扎也逃不脱那本不属于自己的巨大光环的笼罩,如果时光可以重来,他宁可落榜也不要抄袭那些了。 胡美媛今日觉得吐气扬眉,不论是咏梅还是颂雪,都让她出尽了风头。许多往日看不起她胡家的名门世家子弟,也主动过来和她攀谈,约她参加下一次的诗会了。 她特地拍马到了莫钟书身边看他的反应。 莫钟书却神色淡淡,低声道:“这些都不是你自己作的吧?” “何以见得?”胡美媛身子抖了一下,差点从马上摔了下来。他这是要揭穿自己吗?他不是一直不愿意承认他也是穿越过来的吗? “我从小就认识你,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有一句话叫‘诗言志’,那几首诗气势磅礴,而你没有那么大的志向和胸襟,绝对写不出那样的诗句来。”莫钟书不喜欢胡美媛,但还是好心地提醒了她一句。她不是男子,就算真有才华也没有用武之地,何必为了一个虚名就去抄袭?而且照他看来,这个胡美媛能记住的好诗不会太多,若是存货都用完了,她又将如何? 莫钟书看着有人往他们这边过来了,也不再多说,随便点点头,自己先走了。他的善意一共也只有这么多,她接下来爱怎么折腾随她便了。 胡美媛松了一口气,却又有些懊恼,她还是看不清楚这个人。 一行人边走边赏景边吟诗,不知不觉中就到了半山腰,远远地望见了清凉寺的山门。大家走了半日,都觉得有点口干舌燥了,有人提议进寺里去讨口茶喝。 刚刚下过大雪,又不是什么节日,寺里没有几个香客。因此他们这一行人很受欢迎。 大家进了寺中,一窝蜂似地参观各个大殿,也不管殿里供奉的是什么罗汉菩萨,全都胡乱拜了一通,各人随意施舍了些香火钱。 莫钟书看着该是自己粉墨登台主唱的时候了,很大方地往功德箱里捐了二百两的香油钱,又跟接待的知客僧道:“请问方丈大师有空吗?我想要向他请教些佛法。” 他说得一本正经,倒把旁边的几个公子哥儿逗出笑来:“倚红偎翠的莫五少爷什么时候洗心向佛了?”“怕是改修欢喜禅了吧?” 莫钟书充耳不闻,知客僧却看在那一大份香油钱的份上,不愿得罪他,念了一声佛号,就转身去请方丈了。 方丈净尘大师是个白眉白须的老头,清瘦,慈眉善目,语气很是平和。他出来之后,只与众人寒暄几句,便与莫钟书讲起了佛经。 同行的许多人都对佛经不感兴趣,跟着知客僧去后山游览,只有任明瑞和几个好奇的留了下来。 老方丈很快就察觉到莫钟书的与众不同,别的香客来听经,真的只是听,可面前这个少年听完了还会问,还会说。 任明瑞与几个同伴就更是吃惊,这个莫钟书小小年纪,却连佛家经论也能信手拈来,虽然鄙视他往日不务正业寻花问柳的行径,却也不得不佩服他的涉猎之广学识之博。 莫钟书自幼就听老太太念经,在他还“未识字”的时候,因为找不到别的书籍,无聊中只能偷偷地读经书。虽然他不信佛,但觉得把佛经当成一种哲学来研究也很有趣,所以后来“识字之后”偶尔也会读上一时半会儿当作消遣,因此他头脑中的经文很是不少。这会儿便一竹筒一竹筒地往外倒,一会儿“妄心不起,恒处寂灭之乐。妄心才动,即被诸友刺伤”,一会儿又“无人相,无我相,无众生相”,旁征博引,口若悬河。 莫钟书滔滔不绝,其实只是背书,偶然还扯出几句现代哲学来论证总结,却让老和尚惊呆了,他自幼出家,在莫钟书这个年纪已经熟读各种经典,但是却没有他这么多的心得体会,能把这么多的经论融会贯通起来。 老方丈把寺中几个平素对经论有些研究的都叫了来,搞成了一场小型的即兴辩经会,你一言我一句说得不亦乐乎,直到日过中天了,才意犹未尽的结束。 第75章 辞别之时,老方丈亲自送出山门,直夸莫钟书有慧根,说他若是能潜心修行,必有大成。 莫钟书嬉皮笑脸道:“现在还不行,‘醉花仙’那儿许多姑娘还在望眼欲穿地等着我去解救呢,佛祖想必也不忍心叫她们太过伤心,还是再过三五年或者十年八年再说吧。”在这说话的当儿,他已经又回复成那个风尘浪子的模样。 方丈见怪不怪,双手合十道了一句:“阿弥陀佛!” 任明瑞回到知府衙门,还没来得及喝口水就被他老爹叫了去。 素来泰山压顶也面不改色的任知府,听儿子说了今天的事之后,却是摸着下巴沉默了多时,最后只幽幽地叹了口气。 三十年前,户部尚书兼内阁大学士裴勉正是春风得意之时,突然就挂印出家,举国为之震惊。后来人们多番臆测,却始终参不透裴勉为何遁入空门的因由。那时任知府还是个孩童,但任家和裴家是世交,所以他听父辈们私下里议论过,得知裴勉深受其母影响,笃信佛教,抛妻弃子舍弃荣华的原因很可能真的就如他在辞官折子里写的那样,只是为了成全自身的修行。他父亲曾感叹,如果裴母少给儿子读些经书,也许就是另一番结局了。 众所周知,那些富家寡居的老太太闲着没事就喜欢念经拜佛玩儿,这莫府老太太也是一样。可莫钟书就是莫老太太养大的,谁知道这老太太会不会也给他灌了一脑子的“阿弥陀佛”?听说他今天还和老和尚定个十年之约,会不会到时候也剃了头发?十年,即便他顺利中了进士之后一路绿灯升迁,顶多也只能爬到五品的位置上。他任家要找个只能做到五品芝麻官儿的女婿易如反掌,又何必花那么大的力气去扶持一个商家小儿? 任知府可以不计较未来女婿拈花惹草,却无法容忍他去当和尚的可能,只要想想自己花了大力气去栽培的女婿,突然丢开大好前程跑去伺奉佛祖,就叫他意兴阑珊,如果到头来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他上哪儿去追讨成本?只要想想他都觉得亏得慌,先前那颗火热的心就象是被人扔进冰水里泡过一样了,只庆幸女儿还未嫁,不至于肉包子打狗。 任知府的态度忽然之间就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只说还要多观察莫钟书的人品才能做出决定,原本铁板钉钉的一门亲事就这样被拖延下来。 莫荣添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据他所知,小儿子这些天一直循规蹈矩,还和知府公子结伴郊游,怎么知府就突然变脸了?不过他也无何奈何,商人在官家面前太过卑贱,人家不愿意低就了他便不敢勉强。 莫钟书看着莫荣添垂头丧气的黑脸就只想笑。当日潘慧言对他说:“你只要让任知府觉得,他在你身上可能得到的利益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大,自然就不会再盯着你不放了。”任知府看中的是他乡试策论中的卓识远见,认为这样的人才定能在官场上大放异彩。莫钟书没法解释那些全是抄来的,便只能自爆“隐患”给他看,谁知道这个隐患太大了直接把人吓倒了。 莫钟书知道趁热打铁的道理,便经常去清凉寺拜访净尘大师,顺便去蹭顿斋饭吃吃。有时候是他自己去,有时候带上几个酒肉朋友,有时候也会邀请任明瑞同去。 他只遗憾自己怎么没早想到这个低成本高效率的捷径,泡和尚真比泡妓女轻松容易多了,想想当初在“醉花仙”那烧掉的银票都觉得冤,幸好那都是莫荣添的钱,不然他就要肉疼死了。 净尘大师是真的把他当成了忘年之交,即便莫钟书后来不再捐赠香油钱,他也亲自接见,兴致勃勃地与之探讨《维摩诘所说经》。 莫钟书觉得这老和尚就是个哲学教授,循循善诱,毁人不倦,目的是哄骗自己去报读他的研究生。他自己动机不纯,可不敢奢望这个学位,便故意胡扯些关于女色酒肉的怪论,和尚教授也显示出了对优等生的宽容,只道了一声“罪过”。 虽然这不算得什么丑事,但莫五少爷突然转性诚心礼佛的消息还是不胫而走,澄州城的闲人们又多了一个下酒的话题。 这个话题被传得越来越红火,甚至有人说莫钟书已经戒色戒酒,就差没有正式剃度了。 一直到过了新年,莫钟书收到一封江南来信,无暇再去骚扰净尘大师,关于他出家的传言才渐渐平息。不过那时候任知府已经决定放弃他了。 李长义来信说,江南有个船坊有艘新船,原来的买主突然变卦不要了,船坊急着要收回本钱,因为原来的买主已经预付了二成的定金,所以船坊现在只求收回其余的八成本金,价钱比平时便宜了许多。李长义得到消息,第一时间就发急信给莫钟书,可是他并没有说清楚那条船到底要多少钱。 莫钟书想要凑钱,只能把他手中的不动产变卖。本来这些事交给大富和二柱阿贵就行了,可是这些人每隔三五天就要向老太太报告一次,起初的时候是老太太的一番好意,担心莫钟书年纪太小有什么疏漏才帮着他照看,现在都形成习惯了。莫钟书要是告诉大富他们自己要卖地,老太太肯定就会问他为什么突然需要这么大笔的钱。莫钟书可不敢冒这个险。 几个月前,莫钟玉为了剪断潘家的资金链,只打了个招呼就没人敢买潘慧言的田产和铺子。比之莫钟玉,莫荣添和莫老太太的话只会更有分量。他们一个想要莫钟书读书做官改换门庭,一个想要让他守在身边养老送终,肯定都不会同意他出海,随便他俩哪一个往外面发个话,他的地就别想卖得成了。 莫钟书仔细权衡之后,托了潘慧言帮忙悄悄处理。她家开着钱庄,不但认识的有钱人多,而且谁手里有多少闲钱她都清楚,所以才不过几天功夫,田地,牧场和杂货铺都卖了个好价。 大家一起去衙门办完交割手续之后,莫钟书拿到了厚厚的一沓银票,心中有些感慨,他这些年倒也挣了不少钱,只是不知道这些够不够买下那条海船? 莫钟书也照规矩请了潘慧言和几个买主吃饭。他心中松快,这个时候就算老太太和莫荣添得到消息也没办法阻止他了。所以他故意把人都拉到莫荣添的酒楼去。 这些年来,为了让王氏还有莫家那几个少爷少些疑心,他一直刻意避开莫家的那些产业,如今才第一次踏足莫荣添的酒楼,以至于酒保小二都不认识他,只把他当成普通客人招呼。莫钟书也不以为意,他来这儿不是为了吃白食的,也许,潜意识里有点向莫荣添示威的意味。哼哼,老子翅膀硬了,再也不怕你和你那帮大小老婆了。 所以,当那几个买主问及他变卖产业的原因时,他就实话实说了:“我要筹钱出海去。” 这话一出,旁边的几个人都惊住了。 谁都知道海贸的利润最丰厚,可是需要投入的资本太大,风险更高,海上风浪无情动不动就全船覆没,多少人家在一夜之间就倾家荡产,随船的人更是九死一生,只有少数幸运儿能享受那用性命换来的富贵。也正是因此,虽然许多人对那丰厚收益垂涎不已,但并没有几个人愿意冒险一搏的。 莫钟书作为澄州首富的小儿子,又是新科举人,可以说是“含着金汤匙出生,富贵唾手可得”,这样一个人却说要亲自出海去,这也太匪夷所思了。 不过莫钟书这几个产业的卖价都十分公道,几个买主都很满意,话题很快就转移到了他们新到手的产业上去。 莫钟书特意和牧场买主多说了几句,他只留下余春生父子和王三张七,把牧场里的其余奴仆全都送给了牧场新买主,顺便还帮沈治平说了几句好话,希望新买主能保住他的饭碗。 酒足饭饱之后,几人告辞。潘慧言落到了最后,一副有话想要说的样子。 莫钟书便停了一下。 “你是不是很小的时候就想出海去了?” 莫钟书很诧异地望着她。他从没跟人提起过这事,她是怎么知道的? “那还是小时候的事了。有一回你们家摆宴请客,我也跟着爹娘去了。当时你不在,几家的孩子都在一起玩,四少爷说了好几个有趣的故事,还说都是你告诉他的。大家听得意犹未尽,后来四少爷就把大家带到你的书房去,想找找看还有没有那些书。” “我在你的桌子上发现了几本书,那几本书你读得很仔细,还用红笔圈圈点点,旁边密密麻麻做了许多笔记,只不过好多字我都还不认得,也看不懂。后来,我去书局找到了其中两本,《海涛志》和《海中星占念》,虽然不能全都看懂,但我知道那些都是说航海的事。我就猜你的志向也许在这上面了。” 莫钟书默然。这些年困在陆上,他担心自己会忘记了专业,所以经常读书温习,一边看书,一边回忆上辈子的做法,在旁边写了好些只有自己才能明白的笔记。 第76章 莫钟书先去看了齐府。他总得亲口向真心爱护自己的老师辞行。 齐箫齐笛正在追着一只黑山羊玩,齐成章就坐在旁边看着。 莫钟书远远看着这一幕也觉得心酸。也许就是因为自己家里两个痴儿都指望不上,齐成章才对书院的学生寄予厚望,只可惜他至今还没能遇到真正有才有志能够继承他衣钵的学生。 齐成章听说莫钟书要走,只愣怔了一瞬就恢复了常态。他有许多话想说,最后却只化作短短的一声叹息。他第一次见到莫钟书的时候就知道这孩子是个极有主见的,现在他已经长大选择了自己的人生,想来是更听不进别人的劝,只能任由他自己去闯。 所以,齐成章只字不提文章上进那些旧调,反而以孔子门生子贡的事迹勉励莫钟书要努力成为富而多仁的儒商。 莫钟书口中应着,心里却又吐槽,齐成章教了那么多年书,却还是不明白学生真正想要的是什么,这算不算为师者的失败?或者,是他自己太过古怪,只追求些别人都看不到的东西? 方睿和欧俊年他们听说莫钟书要走,都赶过来给他饯行。他们同窗几年,读的书虽然有多有少,但却在一起喝了许多酒,踢了许多场球,度过不少快乐时光,惺惺相惜,如今莫钟书突然要走,一时都有些不舍。莫钟书不喜欢伤感的气氛,只干了几碗酒,豪气地一抱拳,打马走了。 莫荣添几乎是气急败坏地回到莫府的。酒楼的掌柜突然来向他报告,说莫钟书扬言要出海。他不知道小儿子最近抽了什么风,好好的一桩姻缘弄丢了也就算了,如今又突然捣腾什么出海。他们莫家最不缺的就是钱,出海去干什么?早就跟他说过,只要他能再次金榜题名,一定少不了他的好处。再说这出海一去一回,起码也得一两年,还不得把学业都荒废了? 莫荣添本想立刻把小儿子叫到前面大骂一顿的,可是莫钟书竟然还没有回来。他耐着性子等了将近一个时辰,一肚子的气都被闻讯赶来的莫钟玉泄得差不多了,才见到悠然而来的莫钟书。 莫荣添不是个好父亲,对儿女几乎没怎么教导,不过他也不是个严父,一般就是骂几句了事。他最严厉的手段就是经济制裁,这一举措对他别的几个儿女都是极为有效的,可莫钟书例外。 此刻,莫钟书就毫无畏惧地站在莫荣添面前,不管他说什么,莫钟书都只给他三个字:“是,老爷!”或者:“不,老爷!” 莫荣添看着站在前面状若恭敬的小儿子,神态中没有半分孺慕之情,一点也不像是他儿子,倒像是他聘请的雇工,而且还是那种特别拽一言不合就要炒他这个东家鱿鱼的雇工。 莫荣添一时倒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了。他因为讨厌老太太,便也不喜欢老太太给他的苏姨娘,对她生的孩子也刻意冷落。[.超多好看小说]他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当初在老太太被确诊不能再生育之前,他自己也在冷板凳上坐了许多年,富贵人家中的庶出子女几乎都是这么过来的。只是他没料到,这个儿子和别人截然不同,从小到大就没有向自己要求过什么,也没有听他叫过自己一声父亲,他要做什么事情更是从没征求过自己这个当爹的意见,只带着几个小厮就干开了。今天要不是酒楼的掌柜耳朵尖,无意间听到他与别人的对话,怕是等他出海了自己还不知道。 莫荣添越想就越觉得无趣,烦躁地挥挥手:“滚吧,老子看着你就心烦。” 老太太采取的却是情感攻势,一时哭一时笑,把当年祖孙俩的种种苦乐都回忆了一遍,别说莫钟书做不到无动于衷,旁边站着的几个丫鬟仆妇都忍不住抹起了眼泪。 莫钟书在莫荣添面前理直气壮,对着老太太却有点心虚,无论如何,老太太对他有着养育之恩,这个时候丢下风烛残年的老太太自己远走高飞确实不是君子所为。 老太太说着说着,忽然就想起了前段时间莫钟书为了不娶任知府的女儿而折腾了许多花样,灵机一动,话题也变了,“小五,你是不是看上了哪家的姑娘了?你说出来,不管是谁,祖母都做主替你娶回来!” 莫钟书目瞪口呆,这是怎么说的?老太太不会以为他出海只是个幌子,打算着跟哪个女子私奔去吧? 老太太见他那个样子,还以为自己猜中了他的心事,就更加起劲了,点着手指头安排起来,还信誓旦旦地保证道:“你先娶了媳妇生了儿子,那时候如果你还想要出海,祖母一定不拦你了。” 莫钟书啼笑皆非,老太太这一招他知道,就是无限次推延,叫他娶了媳妇等媳妇生儿子,有了儿子又叫他等儿子长大,等儿子大了又叫他给儿子娶妻生子,等到儿子的儿子长大了,他这一辈子也该玩完了。 老太太打错算盘了,别说这世上并没有这样一个人,就算有,如果敢用这样的手段挟制莫钟书,再美好的感情也得变质。 无论老太太怎样苦口婆心地劝,哄的骗的都用上了,莫钟书还是一口咬定非走不可。 老太太只得拿出杀手锏,说她被气得胃疼不吃饭了。只是莫钟书这十几年早摸准了她的脾气,主动提出要是老太太吃饭自己就让她锁在房里。老太太心中一动,只要一直把他关在房里,他就插翅难飞,还想出海就做梦去吧。 老太太就忍不住露了笑容,胃口也好了,吩咐摆饭,祖孙俩一道吃了,又喝了茶,这才把莫钟书锁进旁边的厢房里,让几个小丫鬟轮流在门口守着,她自己揣了钥匙,也回房去休息。她见莫钟书那么顺从就让他锁了,高兴得笑眯了眼,这孩子还是很孝顺她的,她才说一句不要吃饭他就投降了。 老太太第二天打开房门,却见莫钟书还在床上躺着,她以为莫钟书也想和她耍赖呢,也不过去劝他,只让人把早饭放在门边的桌上,就又锁上了门。等到她觉出不对劲,再进去查看,却只看到床上一个卷成人形的被窝,哪里有莫钟书的身影?老太太捶胸顿足,却是来不及了。 有人发愁就有人欢喜。 莫钟金抓住时机,赶去安慰伤心不已的老太太,现在障碍没了,他想乘虚而入成为老太太的宝贝金孙,不料老太太因为莫钟书逃跑气得卧床不起,连个白眼都没赏他。 莫钟银对莫钟书的厌恶甚至超过了莫钟玉。莫钟玉凭着嫡长子的身份处处压着他抢他的地盘,可同样是庶子的莫钟书却叫他憋屈得喘不过气来,就因为他考了个解元,莫荣添甚至打算把本来已经答应给他们姐弟的好处都给莫钟书。莫钟银听到这个消息,第一时间就给张姨娘上了三炷香,请她保佑莫钟书一出海就翻船。 太太王氏乐得直接笑出声来,这个人倒是识趣,都不用她动手就自动自觉地从她面前消失。 相比之下,莫钟玉就显得眼光长远多了。他对妻子于氏道:“这几天你多去老太太那儿看看,要是老太太愿意,就把嘉儿送去给她抚养。” 于氏吃了一惊,这是要把她才两岁的小儿子送给老太太?她不敢违逆丈夫,便把婆婆王氏拎出来当挡箭牌,“嘉儿可是母亲的心头肉,她不会舍得的。”长眼睛的人都知道王氏和老太太不对付,犯不着讨好一个又得罪了另一个。 “娘那里我会亲自去说。你先嘱咐嘉儿,教他怎样讨得老太太欢心。” 于氏小声嘀咕道:“听说这两年老太太的铺子生意已经大不如前了。”她以为丈夫的目标也是老太太手中那些钱。 “糊涂!妇人家真是头发长见识短。我问你,四弟和五弟这些年一直在一起读书,他们俩谁的科举前程更好些?” “这还用问吗?四弟连秀才都不是,五弟都已经是举人了。” “那不就是了?四弟和五弟相比差在哪里?” “四弟是咱娘亲生的,也是咱娘带大的。五弟的姨娘只是个丫鬟,可他却是老太太带在身边教导的,这就是区别。老太太当年那个才女的名头倒真不是虚的!就连她带出来的孩子都比别人出色。”莫钟玉感叹,“要不是娘当年为了老姨奶奶把老太太得罪狠了,现在做了举人老爷的说不定就是四弟了。”王氏的一念之差,可谓是误了儿子又误孙子。 于氏明白了,她也期待自己的儿子能中举人中进士,只是想想又觉得有点悬,“你想让老太太教养咱们嘉儿,可老太太不见得就会乐意。”老太太不待见王氏的儿子,想来也不会喜欢王氏的孙子。 “只要五弟一走,老太太身边就没有人了。你瞅紧了好好哄哄,多顺着她,让孩子讨她欢喜,估计就没问题。”莫钟玉摸着下巴道。他还得想个法子让莫钟书顺利地走掉才好。 却说莫钟书翻窗爬墙出来,回到自己房间,取了那匣子变卖产业换得的银票,就离开了莫府。 因为他早就在为离开做准备,所以倒也不觉得慌忙,唯一要再费点工夫的,就是面馆和人员的安排了。 大富和二柱阿贵,听得莫钟书是瞒着老太太逃出来的,都被吓了一下。莫钟书倒不勉强他们,让他们自己决定是跟他走还是留下来。三人几乎不用考虑就做出了选择。他们不敢把莫钟书硬抓回去,可要是自己回莫府去只会让老太太迁怒,还不如跟着五少爷走,天塌下来也有个主子为他们撑着。 苏直也想跟着一起走,莫钟书却不敢带着苏家长孙去冒险,只把面馆交给他,叮嘱他用心经营,每半年交一次盈利给老太太保管。阿贵悄悄提醒莫钟书:“五少爷,是不是要多留一个人看着?”苏直的卖身契早就还给他了,他们这一走就是几年,阿贵担心苏直能否一直忠于自家少爷。 莫钟书摇头。他把面馆的盈利都带走了,只留下一个壳子和勉强能够维持运转的少量资金给苏直,后面能赚多少全靠苏直自己努力。在他当初的筹划中,这个面馆就是要给苏直的,只是他想要看看苏直的品行,才继续把面馆留在自己名下。如果苏直能把面馆打理好,账目上也没问题,他回来就办理过户手续。要是他经不起考验贪了,就让他一辈子良心受谴责。无论是哪一个结果,他自己都没有损失。 李小满也已经回家去和他爷爷商量过了,一家子都支持他跟着莫钟书出去见世面挣大钱。 余春生是必须要跟着走的,当初莫钟书让他学阿拉伯语时就已经决定好了。现在把他爹安排到面馆里,也好叫他安心。 王三和张七却不接莫钟书还给他们的卖身契,表示要继续跟随莫钟书的意愿。莫钟书觉得有他们在可以更好的防范沿途海港上的小盗小贼,也很愿意身边有两个这样的专才。 至于洪长安,他早就在等待这一天了,完成他与莫钟书的五年之约,他才能有自由去创建自己的天地。 莫钟书把一切都安排好了,想了想,又去找了潘慧言。潘家是老太太的远亲,在老太太心里甚至比莫府里那几个人还要亲近些。所以他想郑重拜托潘慧言照顾老太太。 潘慧言很爽快地应下了。 只是临别的时候,她突然就涨红了脸,拿出来一个包裹递给莫钟书,说话却结结巴巴起来,“你马上就要走了……我也没什么好东西送你的……这……这是我做的一套换洗衣裳做工有些粗糙请你不要嫌弃。”最后那句话不打顿儿一长串地跑了出来,似乎稍一停顿就再没有勇气说了。 虽然她的声音很低语速很快,莫钟书还是听清楚了,差点没给吓倒。 这样的故事,老太太给他说得不少,女子做的衣物万万不可随便接受,男子一接手,那些针线就会变成麻绳把他五花大绑,最后只能与那女子拜堂成亲,一辈子摆脱不了。 莫钟书苦笑。他知道自己很受女子青睐,年少英俊,家里有钱,又接连考了秀才举人,前程大好,就连任知府都曾经把他当作乘龙快婿的热门人选。不过,那都是过去时了,自从他闹出那些丑闻以来,他身上的吸引力就越来越小,这出海的消息一传出,他差不多就可以被当作一坨牛屎了。 莫钟书看着那个包裹,半晌没有言语。在他眼里,这些十四五岁的姑娘还是小孩子,他没有恋童癖,对小姑娘没兴趣,之前与潘慧言的来往绝对是君子之交。再者现在时候也不对,她守着她父亲的孝,而他就要走了,归期未定,甚至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做饲料喂了鲨鱼。 潘慧言的手提着包裹悬在半空中,脸色也越来越红。包裹越来越重,她终于坚持不住,想要缩回手去。 就在这时候,她前面伸来一只手,把那包裹接了过去,让她轻轻地嘘了一口气,如释重负。 莫钟书心头却是一片迷茫,不知道这一伸手是鬼使神差还是心有所动,也许只仅仅是为了不让对方觉得太难堪。 他上辈子结婚又离婚,前妻样样都好,又是孤儿与他同命相怜,可是两个人的性格差异太大,开始时双方极力克制相互迁就,时间一长矛盾就越来越多冲突越来越激烈,最后只能不欢而散。 这辈子因为苏姨娘难产,莫荣添不负责任,莫钟书的性格可以说还是上辈子的父母塑造的,在许多细节上他表现出来的是那个爸爸的习惯,可一遇到大事就是妈妈的风格冒头了。 而这个潘慧言不同于别的女孩子之处,就是她的性格和他妈妈很相似。接受这样一个女子为妻,也许生活会相对平顺些。 莫钟书虽然接了那个包裹,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种情形。 他经常在自己的心理年龄和生理年龄之间游移。他可以心安理得地和方睿他们胡吹海侃口无遮拦,搞些少年张狂的闹剧。但这会儿他又觉得自己是一个心智成熟的中年大叔,叫他对着一个初中生谈情说爱难度太大了,努力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来:“等我三年,要是我能活着回来,一定上你家求娶。” 第77章 海船 松江府。(.好看的小说)海边。 正是春天里风和日丽的好天气,灿烂的阳光落在海面上还快活地跳跃着。几只白色海鸟在海面上飞翔。一排接一排的海浪冲过来,在沙滩上散成白色的泡沫。 海岸边的一块大礁石上,伫立着一个身影。他面朝大海,眼睛望着不断翻涌的海浪,视线却逆潮越走越远。 带着腥味的海风将海面上一艘帆船的白帆吹得鼓鼓的,那船越来越近,船体越来越大,渐渐已经看得见甲板上走动着准备收帆进港的水手了。 他将目光上移到湛蓝的天空上,恍惚间,时光似回溯到了十五年前,他正站在一艘归航的远洋集装箱货轮上。那时的他,已经拿到了船长证书,听说公司也已经批复,正式任命就要下来了。听前辈说,当船长后又得从小船做起,一般要熬上好几年才能重上大型的集装箱船,就看船舶空缺和自己的运气了。他还查过公司的调度,好一点的船都出去了,最近这两个月要出海的话,就只剩下些又老又残的小散装轮。他有点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先休个长假让别人把那些比废铁好不了多少的老家伙都开走了再上船。 可是他怎么也想不到,命运跟他开了个大玩笑,让他上岸休了个长假,直到十五年之后,他才能再次上船,而且交给他的还是一艘小小的木帆船,连废铁都不如。 李长义信中说的那条大船,莫钟书去看过了,其实一点也不大,长不过六十米,宽只有十七八米,上下两层,四个桅杆,最多可挂十二张帆,船坊得意地说它的载重量可达四千多吨。这几个数字落在一个上惯了百万吨级的大型集装箱船舶的老海员耳中,实在是太让人失望了。 莫钟书的专业是航海而不是造船,他只能被动的接受别人提供的工具。(.好看的小说)这个时代的海船,还是以木材为主要制造材料。木材的强度有限,抗风浪能力远远不如钢铁,而且过大的船体无法保证水密性,不能经受长时间的航行。恐怕这个尺寸已经接近此时船舶制造业的极限水平了。 虽然史书上说,郑和下西洋时乘坐的宝船,“高大如楼,底尖上阔,可容千人”,长四十四丈四尺,宽十八丈,是当时世界上最大的海船,折合公制长度为长一百五十一米宽六十一米,船有四层,船上九桅可挂十二张帆,锚重有几千斤,要动用二百人才能启航,一艘船可容纳千人。但是后世的人却一直没能复制出能够实际航行的四十四丈“宝船”,所以不少业内人士都把那当成了一个美丽的传说。 莫钟书一向是个容易看得开的人,从不轻易让自己不高兴,只一转念就接受了现实,开始安慰自己,现在他不但是船长,还是船东,也算是个质的飞跃了。 “我就知道你跑来这里了。”李长义把一个装满了酒的小坛子塞到莫钟书手里。到底是多年的朋友,李长义在客栈里找不到莫钟书,直接就带了酒到海边来了。 莫钟书就地坐了下来,拔开酒坛塞子,一仰头就喝下一大口。李长义也在他身边席地而坐,一边喝酒一边打量着朋友。莫钟书平日里喝酒总是小口慢酌,极少豪饮,这般反常是不是遇到什么难以解决的难题了? 海风吹来,空气中带着一股淡淡的潮湿的咸味。 莫钟书又把目光投向了海天相接之处。海水的味道已经渗入到他的骨髓里,让他与船舶和海洋结下不解之缘,无论身处哪个时空都无法改变。大海仍然是那个大海,时而风平浪静时而波涛汹涌。没有钢铁大船又如何?不是一样有许多人驾着木帆船穿梭在风浪中? 李长义看不透朋友的心思,试探着开口道:“要是你担心之后没钱买货,我可以借你一些的。”他这两年在江南和南海诸国之间跑了几趟,如今也算小有家底,很有些财大气粗的样子,“或者咱们合伙买下那条船也行。” 李长义仔细查看过那船许多次,确实是条好船,用的是最好的木料,做工也很坚固,配套的帆篷绳索等也都极好。这船比他自己的大了两倍还多,让他心动不已,只是单凭他手里的钱也还买不下来。 那一艘木帆船,打了八折之后还不便宜,几乎要掏尽莫钟书所有的积蓄。莫钟书本来以为,他胼手胝足千辛万苦地奋斗了十几年,虽然还不能跟莫荣添比富,可怎么着也算得上个小财主了,没想到海贸的门槛这么高,几千亩改造好了的良田,欣欣向荣的大牧场,已经走上盈利正轨的杂货店,还有十几家面馆两年的盈利,加起来才只勉强抵得上一条海船。如果买了那条船,莫钟书就再没钱自己办货,只能替别的商贩带货赚点苦力钱了。 “谢了,不过我不喜欢欠债,也希望完全拥有自己的船。”莫钟书拒绝了朋友的好意。 虽然李长义的提议让莫钟书很感动,可是他并不打算向李长义借钱,做海贸的人,只要能安全到岸资本就起码能翻上一番,来回就是至少四倍利钱。虽然李长义大方不会与他计较,莫钟书却不愿意欠下这么大的人情。 两人合伙更是不可取的,表面上看来合伙使得资金和人力上的压力都大大缩减,可是经营上的问题却多了几倍,决策方向、人员安排和利益分配等等问题都不好解决,一旦产生亏损就矛盾更大。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好朋友亲兄弟之间因为合伙不成功反目成仇的事都屡见不鲜。李长义是莫钟书这辈子难得的几个朋友之一,他不愿意用这个来考验他们之间的义气。 何况他今天的郁闷,纯粹是因为找不到钢铁制造的坚固大船,与钱财无关,他甚至并不太关心这一趟出海到底能赚多少。前些年为了出海,他不得不挖空了心思去挣钱,可是现在已经能弄到船了,赚钱的欲-望就不再那么迫切。 不过莫钟书自己不急着发财,却不能妨碍别人的赚钱大计。买下那船之后,莫钟书就让身边的几个人自己去找些门路。 莫钟书每年发给身边几个助手的岁末奖励都不少,大富他们这些年也攒下不少钱了,这次出海也让他们跟着发点顺风财。洪长安在这一点上经验丰富,早就和大富二柱悄悄商议了,莫钟书一发话,他就带着几个人开始忙活,只两天工夫就准备就绪。 莫钟书这才让大富开始招揽出海的客商。在大富他们办自己的货物的两天里,莫钟书已经拟出了章程。 此次航行途经占城、爪哇、真腊、旧港、暹罗等地,每站只靠港三几天,补足用水食物之后就一路往西,主要商业目的地是大食地区,直到东非麻林迪才掉头回程,预计航行时间三年。每个乘客预收食宿费一千两银子,货舱按需购买。 大富被这个天价吓了一跳,一天一两银子的食宿费,豪华客栈的收费标准!而一般船主的做法都是免费提供船上的食宿,回来之后再收取货物两至三成的红利。 莫钟书买下的这艘船,虽然很新很大,可舱房里的生活设施也就勉强过得去,除非脑子进水了的,有几个人会愿意多花一大笔钱乘坐他们的船? 莫钟书就象是听到了大富的腹诽似的,道:“船上的饭菜,每天至少有一顿新鲜的瓜果或者菜蔬。” 淡淡的一句话,却让大富心头一振。若能每天吃上一顿新鲜蔬果,那一千两银子就花得太值了。 出过海的人都知道,船上的饭食中,鲜鱼腊肉都不少见,最难得的却是陆上极是寻常又廉价的新鲜蔬菜。许多人因为长时间吃不到新鲜蔬菜而导致身体虚弱营养不-良(艮龙真觉得不可思议,“营养不*良”也是禁用词吗?),患上各种疾病。不少人出海一年半载,就已经面色苍白,虚弱乏力,牙龈肿胀出血,牙齿脱落,回来调养许久还恢复不了健康。 海贸的利润丰厚,但需要的本钱大,周转时间也长,能做这行的都不会太小家子气,为了将来能有个健康的身体享用千辛万苦赚回来的钱财,愿意拿出一千两银子来吃得好些的人一定不在少数。所以这笔钱他们是赚定了。 只是这每天一顿饭中要有一道新鲜菜蔬可不容易做到。船出海之后常常一两个月都看不到陆地,新鲜蔬菜又不耐存放,从岸上带来的蔬菜顶多只能留上几天。大富曾听说过有人用淡水浇发豆芽的,可那得消耗多少淡水啊,只有财力极其雄厚的人才会为此专门配备了一条随行的水船,专门装载淡水。莫钟书还没有这个能力。 不过大富倒不至于怀疑莫钟书这个承诺是空口无凭骗人的,五少爷从小就足智多谋,一定是已经想到什么好法子了。所以他不折不扣地听从指挥去招揽那些还买不起海船的小客商去了。 莫钟书是没有钱给自己的船也配置一条水船,不过他知道有个办法可以弄到足够的淡水。 莫钟书交给二柱几张图纸,叫他去找瓷窑烧制。 二柱打开图纸看了一眼,那上面画的是盛水的缸子,只不过缸子底部多了一圈向外伸展的外缘,上面有三个小孔,缸子正中还有一条柱子,柱子顶部是个小缸子,那缸盖的形状也有点怪,象是个倒置的椎体。二柱虽然不明白这缸子有什么妙用,可是他也和大富一样觉得五少爷做事总有他的道理,到该让自己明白的时候就一切都清楚了。 第78章 准备搭乘船只出海的商人基本都是聚在几家客栈之中。莫钟书的船又新又大,身上又有举人的名头,很容易就得到这些商人的信赖,再加上一日三餐中至少有一顿提供新鲜蔬菜的卖点,大富不费吹灰之力就找来了十多个客人。 莫钟书看着他们交来的食宿费心里乐开了花,他将那一大把银票拿给李长义看:“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瞧,这不就有钱买货了吗?” 李长义一点儿也不羡慕,“你到时候上哪儿弄到新鲜蔬菜给客人呢?” “放心!没有把握的事,我是不会做的。”莫钟书笑得风轻云淡,“怎么样?你也照样收几个客人吧,我已经叫二柱去找瓷窑定制水缸了,顺便给你也做了一套。” 李长义半信半疑道:“几个水缸能装多少水?”他的船不大,装完自己的货后最多只能再带几个客商。现在的李长义已经不把三五千两银子放在眼里,他更感兴趣的,是莫钟书怎么在茫茫大海中变出那许多蔬菜来,“总不能自己在船上种菜吧?” 莫钟书听了却抚掌赞道:“好主意!我这就再去定制几个大花盆种菜。”这样种出来的菜肯定不会够一船人吃的,不过天天对着蓝天和海水,有点别的颜色出现总可以舒缓视觉疲劳。 “等水缸运来我再和你详细说吧。就算你不想赚这点食宿费,改善一下船上的生活条件总是好的。” 这时候大富又领着一行人走过来,说是想要乘船的客商,要先上船看看环境。 为首的是个年轻公子,大约二十来岁,一举一动总给人一种高高在上的感觉。他只随便点了一下头,跟在他后面的两个人就跟着大富去看舱房。 年轻公子却继续留在甲板上,带着几个随从四周看看,指指点点,一副首长下基层视察的表情。 莫钟书只当他透明,回到房间继续与李长义商量接下来该去办些什么货物好。 莫钟书虽然之前认真做过功课了,也还是觉得头疼。“中原最能拿得出手的也就那几样了,丝绸,瓷器,还有茶叶。只是这三样东西,都各有许多品种,而且即便是同一样东西,不同的供货商给的价格还不一样,好不麻烦。” 李长义之前已经在江南和南海诸国之间走了许多个来回,对置办货物早是驾轻就熟了。 “有我在你就完全不必担心这个了,我早把这边的行情摸透了,保证带你找到又便宜又好的货物。” 那贵公子转了一圈,又踱了过来,纡尊降贵地招呼莫钟书:“莫解元?”语气倨傲。 莫钟书淡淡道:“正是在下。”他的态度不自觉就带上了几分冷傲。莫钟书的脾气就是如此,不管他面对的人是谁,他都习惯用人家对待他的态度回应。不过他也不掩饰自己的诧异,到江南后人们一般都叫他莫少爷或者莫东家,大富这两天为了拉客才亮出了举人的旗号。这个不知来历的人却一下子就摸清了他的底细,确实让人有些好奇。 这个贵公子也正用探究的目光眼睛盯着他,“莫解元之前并没出过海,是怎么保证每天供应一道新鲜蔬菜的呢?” “这个是我们的商业机密,无可奉告。”莫钟书耸耸肩膀。不是他小气,海水蒸馏不是什么很有技术含量的东西,只要稍做几句解释,任何人都能依样画葫芦地做出来,他现在还得靠着这个弄些银两,只好先卖关子。再说这个贵公子的态度让他很不爽,他当然要摆个姿态来回敬一下。 那贵公子没料到莫钟书会这么说,他一扬眉,“我打算带着十几个人出海。” 这是提醒自己他是个大主顾要额外讨好?莫钟书的脸色更加冷漠了,他的舱位不愁卖不出去,才懒得招呼架子太大的上帝。 这时候那两个去看客舱的随从回来了,他们走到那贵公子前面低声说了几句,贵公子又点了一下头,其中一个随从走到莫钟书面前,道:“我们公子要包下楼上的十五个房间。”说着从袖子里抽出厚厚一沓银票。 只可惜他那盛气凌人的态度让他手中银票的吸引力大大减弱。 莫钟书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转头问旁边的阿贵:“咱们还有几间舱房剩余?” 阿贵躬身道:“只剩下十个房间了。”他看了那贵公子和他那些随从,又补充一句:“而且这十个房间,七个在楼上,三个在楼下。” 莫钟书这才回转身来,对着那个下人做了个无可奈何的手势。 那人眉头一皱,很不高兴地质问:“刚刚你们那位管事还说有足够的房间,怎么只一会儿功夫就换了个说法?” 阿贵指着他前面的账本道:“你们上船之前的确是还有许多房间的,可是刚刚又来了几个人,他们已经选好房间交付费用了。这先来后到的,我们总不能坏了规矩,您说是吧?”阿贵管了两年面馆,什么样的客人没见过,虽然知道五少爷不喜这一群人,他还是心平气和地解释,尽量不要得罪了人。 那人拿过账本一看,上面的确只剩下十个空房间了,只得又过去向那贵公子禀报。 那贵公子看了莫钟书好一会儿,围绕在他身边的几个人似乎有些气恼地瞪着莫钟书这边。 莫钟书好整以暇地瞪回去。光看那几个随从在他面前摆出的派头,他就能推断这个公子非富即贵,可那又与他何干?他现在只是一个生意人,出海之后就更是天高皇帝远。 又过了一会儿,刚才那个随从走过来,道:“十间房就十间房,我们公子说了仍按照十五个人的费用算。” 莫钟书闻言便道:“很好,船上提供的饭菜是按人头算的,每一人份都是一千两白银。”他不想与这些人一起在船上呆上三年。原本毫无交集的三十个客商汇聚在一条船上,生活条件比陆上艰苦,如果不能同舟共济融洽相处,对所有的人都会是一种折磨。 那随从却毫无异议,把手里的银票交给阿贵,“不过,我们也有要求,你们得让楼上三个客人搬到底层去,我们的十个房间必须要连在一起。”奇怪的是,他的口气明显比刚才谦和多了,不知道那个贵公子对他们说了什么。 阿贵拿出莫钟书拟的《乘船合约》给这个随从,他草草看了几眼,又带着合约去找他的主子讨主意。等那贵公子和别的随从都在合约上签了名,才又回来与阿贵完成后面的事宜。 莫钟书手上一下子就有了三万多两银子。他只留下少量购买食物和必须的生活用品,听说海外不认天朝的铜钱却认银两,他便也留下几百两现银应急。其余的,他打算都购置了货物,这样才能争取利润最大化。 李长义带着莫钟书找到了一个绸缎织坊去。江南的织坊多卖绸缎的商铺更多,李长义开始的时候苦于没有好的进货渠道,只能从二道贩子手里接货,几经辗转之后才摸着这个门路。这个织坊生产的花色新奇独特品质也好,在市场上一直处于领先位置,而且他们推出新品种的节奏很快,被淘汰的旧品种基本上都是打折卖给出海的商人。李长义就很喜欢来包下这些货脚去海外售卖。 织坊总管带着他们去库房挑货。几个人在堆积如小山一般的丝棉绸缎布匹中穿梭,李长义很快就挑好了他要的货,催促莫钟书道:“你快些罢,平时不是很爽快的吗?今儿怎么跟个娘们逛铺子选衣料似的慢吞吞?咱这是办货出海,一匹匹地看怎么挑得过来?” 莫钟书没接话,目光仍然在那些布堆上扫来扫去。这些布帛的质量都不错,可价钱也不低,虽然比外面的便宜不少可也要五六两银子一匹,他的钱不多,当然得精打细算着。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库房的一角,那儿摆放着一堆黑漆漆的布料。 织坊总管见他似是对那布有兴趣,心中暗喜,忙介绍道:“这就是大名鼎鼎的西山茜影纱,又薄又透,用来糊窗子是最好不过的了。” 莫钟书拿起布头,借着门口的亮光看去,这布料的确薄透至极,只是颜色黑鸦鸦的,一般人家糊窗子不是红的就是绿的,只有办丧事的人家才会用这个颜色,可天底下有几家人用得起这种纱来办丧? 他板着脸不流露出半点心绪,问道:“这么轻薄的布料,还有什么别的用途吗?” 织坊总管一听这话便知道这个少年已经意识到这堆纱的颜色不对了,只得如实道:“这一批纱的质量本是极好的,只是最后染色的时候师傅一时大意调错了颜料,所以才会积压下来。”事实上,这批纱料堆在库房里都快一年了,偏偏这种纱料材质特殊,想要重新染色也极不容易,卖不出去,又舍不得扔掉。因为这事,染房的师傅被赶走了好几个,东家每次见到这批料子都要发脾气把他们这些大小管事骂个狗血淋头。 织坊总管好不容易见着个人对这批染坏了的纱有兴趣,忙道:“这批纱料我们也不敢奢求能收会成本了,这位小爷如果真心想要,不如给我们开个实诚的价格,如何?” 莫钟书努力压抑着心中的笑意,道:“我刚开始做生意,还不知晓价格呢,还是你们出价吧,要不我还得回去请示家里的长辈。” 织坊总管暗暗欢喜,果然是个刚出道的雏儿,得赶快让他把银子掏出来。 于是织坊总管哗啦哗啦地说了一大通,把这些纱的好处吹得天花乱坠。 莫钟书左耳进右耳出,等他住了口,才悠然问道:“价格到底是多少钱呢?” 织坊总管想了想,伸出两根手指头,“一口价,要是你能全部要了的话,每匹纱二两银子。” “这一共是多少匹?” “两万零五百匹。” “那要四万多两啊。我没有那么多钱,最多只能买一万六千匹。” “小爷何不和这位李爷借点钱呢?如果不能全部包下这批纱料,我可不敢给你这么优惠的价格。”织坊总管说的也是实话,这个价格真的是跳楼价了,还不到成本的三分之一,他只想把这些东西推出去眼不见为净,免得再让东家喷火。 第79章 莫钟书悄悄推了李长义一把,向他眨眨眼,口中说道:“长义,你还有多少钱?要不,你来包下剩余的?” 李长义接收到莫钟书的暗示,为难得挠着头道:“钱倒是还剩一些,不过我已经约好茶商明天去取茶叶了。(.)” 莫钟书也摆出一副不再对那堆纱感兴趣的样子,“那算了吧,我也跟你去买茶叶好了。” 两人说着就往外走。 织坊总管急了,一手扯住一个人的衣袖,叫道:“哎,我跟你们说,我这个纱虽然颜色沉了些,质量却是天下最好的,不信你们去打听打听,李爷也不是第一次和我们交易了。你们要是错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 “再说,这价格多么优惠,同样质地的纱,市场上售价都在十两银子以上。” 织坊总管拉着两人好说歹说,最后咬牙又退了一步:“好吧,算你们狠。如果你们能包完这批纱料,最后的五百匹就一文不要白送你们了。” 李长义与莫钟书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露出了阴谋得逞的奸笑。 银货两讫,那些纱料也都被搬上各自的船了,李长义才开口问莫钟书这些黑压压的纱能有什么特别的用途。他了解莫钟书的品性,他绝对不会怂恿朋友去买一堆便宜却没有用的垃圾,能这样做的原因只有一个,就是利头极大。 莫钟书笑了,正是因为知道李长义完全信任自己,才会拉着他一起去赚钱。 “咱们这次的目标主要是大食那边。大食人信奉伊斯兰教,他们的女子外出时必须要戴着黑面纱,越是富贵人家对这个规矩遵守得越严格。这种薄而且透的纱料正好合乎她们的要求,一定能卖出好价钱的。” “中原和大食已经通航多年,怎么就没人知道这个?” 莫钟书笑而不答。岂止是李长义想不明白,他自己要不是多了前世的见识也不可能了解这些。古代中国和信奉伊斯兰教的阿拉伯国家的一个共同点就是对女子行为诸多限制,再加上言语不通,中国去的商人不好盯着大食的女子看,大食来的商人又找不到这种作坊,才让他们占了这个便宜。[] 又过了几天,客商们的货物都拉到了船上,莫钟书亲自指挥着人统一归置货物。他上辈子最后一个岗位就是大副,主管货物运输和船体保养,做起这些来得心应手,安排妥当得让李长义帮他找来的老水手都心服口服。 瓷窑把定制的水缸和花盆都送来了。莫钟书又指挥着几个亲信,把长钉敲进水缸和花盆底座外缘上的小孔,固定在甲板上。密密麻麻的水缸和花盆,差不多占据了半个甲板。 李长义虽然还不明白这些器物如何使用,也有样学样地把给他做的那一套缸盆固定在自己船上。 正在忙碌的时候,大富又领着几个人来找莫钟书。 来人是莫钟书以前的书童蓝天和老太太的两个大管事。他们是来给莫钟书送信的。 莫钟书撕开信封,取出几张纸来,看了几行之后渐渐变了脸色。 他本来以为,老太太会用各种理由命令他悬崖勒马赶快回转澄州。可老太太在信中却只嘱咐他出门在外要多加小心要照顾好自己,慈爱之心跃然纸上。老太太写道,她现在老了,再没有心思去打理生意,前些天把手里的商铺都转让了,得来的这些钱财她一时也用不着,就给莫钟书送来,让他随意支配,反正这些钱原本也是想留给他的。 莫钟书这才注意到,信封里还有厚厚的一叠桑皮纸,拿出来一看,全是大额银票,数了数,竟有五万两之多! 信封里面还有一个小信封,潘慧言言简意赅地写了半页纸,一点儿也不象情书,只道她会替他照顾老太太,叫他放心出海便是,信末才写了几个字:我等着你回来。 莫钟书看着那几个字就笑,想必她写的时候又是羞红了脸。在那最后一次见面之前,他还不知道她也会害羞,他对她的了解还真的太少了。 莫钟书不知道潘慧言是否把他那个承诺告诉了老太太,不知道她会受到莫府那些人怎样的眼光。总之那些人待她不可能亲善友好,就连老太太也说不定会把对他出走的怨怒发泄在她身上,因为当初要不是她帮忙,莫钟书不会那么容易就走得了。 莫钟书看着这两封信,沉默许久。 他一直感激老太太的养育之恩,可也一直不满她处处掣肘自己的自由,所以他逃跑得理直气壮。可是现在老太太低头妥协了,愧疚之情就在他心中油然而生。 他与潘慧言虽然自幼相识,但只是点头之交,最近半年才多说几句话,她却爽快地应承了代他照顾老太太,同时她还得照应她父亲留下来的生意和一家老小。莫钟书开始懊恼自己当时的请求太过草率,担心那个稚嫩的肩膀能否承受得住两副重担的压力,更不知道自己怎样才能报答她这一份情意。 莫钟书直到半夜才写好了回信。他已经为了这次出海努力了十五年,不管是愧疚还是担心,都不能阻止他的脚步,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预支一个未来给她们,假如老天能让他活着回来,他的话就不会是空头支票。对老太太,他保证回来之后就守她身边尽孝。对潘慧言,他重申了那三年之约,如果那时他仍不回来找她就一定是不在这个世上了,请她另觅良缘。 莫钟书把信交给送信来的三个人,打发他们回澄州。 蓝天却死活不愿意走,赖着要留下来。 莫钟书明白他的苦衷,他之前一直跟在自己身边,留在莫府里也难得到哪个主子的重用,倒不如跟着自己出去闯一闯。可是蓝天一向胆小,又没什么本事,所以莫钟书离开澄州时才没有带上他,这时见他态度坚决,便让他留在船上打杂。 送走那两个管事,莫钟书就和李长义去茶商那里提了五万两银子的货。 他们回来的时候,蓝天正躺在甲板上看天上的白云,悠哉游哉。莫钟书不禁摇头,这点闲情逸志大可以留着等他们离开港口之后再挥霍。蓝天跟在他身边的时间最多,却是几个小厮中最不象他的。 莫钟书看不过去了,出言提醒道:“大富他们都用自己的钱置办了货物,沿途停靠海港时卖给候在码头的商人。你也去准备一点,等着发点小财。” 不料蓝天却出人意料地回道:“我没有钱,就不费那个事了。” 莫钟书不信蓝天手里会没有钱。虽然蓝天不象大富他们几个每年底都有奖励提成,他实际得到的钱财却可能是最多的。当年在莫府里,逢年过节或者有什么应酬的时候,莫钟书总能或多或少地收到些金银玉佩扇坠之类的东西,莫钟书不喜这些,通常是接过来一转身就给了人,蓝天经常跟着他,那些玩意儿起码有一大半进了他的腰包。那些东西随便一件都能换个几十两银子的,蓝天怎么还会说没钱? 蓝天支吾了半天,才道:“在府里的时候,经常有人来找我喝酒耍钱,一般都是我做东的……” 莫钟书真的无话可说了。他和朋友们出去玩的时候,经常都是他或者方睿出钱买单,因为他俩手中的现银最多。蓝天这该叫近朱者赤还是近墨者黑?他这个主子身上的优点不止这一个吧?蓝天怎么就偏偏只学了这一样? “那你现在还有多少钱?” “大概还有一百多两吧,反正不够做生意的,就懒得折腾了。” 莫钟书本来还想着要借他点银子做本钱的,听他这话就真的懒得折腾了。他心里对蓝天的评议又多了一条,而且这个评议一直不能取消,让蓝天一辈子也只能做个小厮跟班,也算是他身边一个独一无二的特殊人物了。 又忙乱了两日,船上诸事都办理妥当,大富已经向市舶提举司申报随船的人员货物,缴了税赋,第二天就可以出海了。 李长义还约了另外两个也打算去往大食的船主,一个叫孙大元,一个叫曹英, 大家组成一个临时船队,约定相互守望共同抵御海盗。 出发前一日,四人凑到海边的一家小酒楼里吃酒,莫钟书才突然想起来那个海水蒸馏的事还没跟李长义说清楚,便邀大家一同到他船上去。 孙大元和曹英早就听说了莫钟书的船上将会天天供应新鲜蔬菜的事,也都想学着再多捞一笔,只是早些天莫钟书一直不提这个话茬,他们也没好追问。这时见是个机会,便问莫钟书能否把这法子卖给他们。 莫钟书摆摆手,笑道:“不须买。大家一同出海,两位大哥想要学,我教你们便是。”孙大元听得大喜,对莫钟书的称呼也改成了亲热的“莫小弟”。 莫钟书开始不愿意说出海水蒸馏的道理,要靠这个卖点招揽客商赚食宿费,现在他的舱位早已售罄,便不需要再保密了。 四人边说边来到船上。莫钟书拿起一个缸盖,平举在水缸正上方,让他们仔细观察水缸里面和缸盖的下半面。这些水缸的做工并不精致,但缸与缸盖之间却是咬合紧密,外面还封了一层皮子,气密性极好,而且缸盖的下半面还做得特别光滑。 这些水缸早已按莫钟书的要求装好了海水,被午后猛烈的阳光直晒着,缸盖上挂上了许多小水珠,这些小水珠顺着缸盖的锥面滚动,到了中间倒置的锥顶,正好跌落到缸里安置的那个小缸中。 莫钟书放下缸盖,轻轻旋转一下小缸上的卡口,拿出那半小缸水,递给李长义。 李长义尝了一口,喜道:“真的是淡水耶!一点都不咸!” 孙大元和曹英尝过那水之后,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虽然时间紧迫,他们来不及去定制这些设备,但自己也能因陋就简地仿个大半出来,顶多就是效果打个折扣,得到的淡水少些。 莫钟书没料到的是,这两位同行不但即学即用,还在他们的船上做起了生意,一小盘子豆芽卖到二三两银子还供不应求,那些患了维生素c缺乏症的商人们把这天价豆芽当成药来吃。直到后来这项淡化海水的技术被越来越多的航海人学会,海上的豆芽才终于回归到合理的价位。 第80章 起航 这是江南充满生机和活力的三月的早晨,春风轻柔地拂过平静的海面,初升的朝阳洒在万顷碧波上便成了无数跳跃的金光,一群海鸥飞快的掠过宁静的天空,冲向蓝天上的朵朵白云。[] 莫钟书站在船头,呼吸着湿润又略带腥味的海风,心中激动,期待已久的航程马上就要开始了。 这些年来,他心心念念的就是要出海去。至于海上有什么能吸引他的,其实并没有多想,也许,那只是一种惯性使然。上辈子,他的职业就是海员,只能出海去。第一次上船的时候,妈妈刚刚去世,船上与陆地截然不同的艰苦环境反倒平息了心中的伤痛,那时他觉得海上很自由,因为远离现代工业的污染,空气比陆地上的清新,就连船上的人际关系也简单许多,虽然船上空间有限,放眼望去却是天大海大,不象陆地上到处都是人。 前面的三艘帆船已经开动,走在最前面的李长义的船越来越小,在薄薄的晨曦中若隐若现。 他转过头来看向自己的船,水手们正在有条不紊地在桅杆下面忙碌着,做着最后的准备工作,扯帆拉索,只待他一声令下,水手就会收起锚,船就可以出港了。 帆船自身没有任何动力系统,完全依靠自然风力作为前进的动力,操控者必须要对风向、洋流和船只具有深刻的认识和感知,并有足够的力气才能操纵船舵和帆脚索等控制装置,根据天气状况收放主帆前帆,让风向与帆向呈现一定的角度,从而使船只在风力的推动下航行。 因而水手这碗饭不是那么好吃的。一个优秀的帆船水手,需要长期训练才能培养出来,既要有强健的体格,更要有非凡的智力和果断的判断力。 大富张罗了许多日子,也只招募到些比较健壮的劳力,都没有什么船上工作经验。 不过莫钟书也不用为这人才问题犯愁。李长义早就帮着从他爹的海盗帮里挖了十四个经验丰富的水手过来,还特意指点给他里头哪几个人最可靠。“那个留着络腮胡子的叫陈荣,那个特别壮的叫宋志勇,都是跟着我爹许多年的老手,不但经验丰富,为人还十分正直可靠。” 莫钟书把这十四个人分成两班,陈荣和宋志勇每人带着一个班子,每三个时辰就轮值一次。这十四个人还要各自带领两个新水手做徒弟,尽快把那些刚招募来的劳力培养成合格的水手。 船开了。船艉巨大的桨轮将湛蓝的海水搅成朵朵白色浪花,在后面留下一道闪着银色光芒的航迹,似是一条银龙漂游在海面上。只一会儿的工夫,就把码头远远抛在后面了。 这时候的阳光还不算强烈,许多乘客都走到了甲板上,一边吹着海风一边指点着岸边的风景,说说笑笑。 他们挑了个好时候出海,这个季节海面上没有多大的风浪,这船又大,虽然耳中海浪咆哮的声音一波接着一波永不停息,可船摇摆的幅度并不大,一路平稳向前,船上的人只觉得舒适惬意得很。 一连几天,除了值班的水手,大家都喜欢跑到甲板上,白天晒太阳,晚上晒月亮,没有月亮就晒星星,看天看海,还可以看看甲板上一溜儿的大花盆,里面种的都是吃水少兼且生长期短的叶菜,这些菜全收割了大概也只能分得一人一小口,主要功能在于养眼而非养胃。 还有许多人喜欢跟着蓝天,在那堆了半个甲板的水缸边小半缸小半缸地收集淡水。 因为只靠阳光加热,水的蒸发速度缓慢,这些淡水真的算不上多,全收集起来也只够勉强浇灌豆芽和那几盆菜,人们吃用的还是淡水舱里带出来的水。也正因为亲眼目睹了水源的难得,乘客们不再象头一天那样抱怨用水限制了。 那个当初上船时十分傲慢的贵公子,吕熠,对这个海水淡化很感兴趣,追着莫钟书细问其原理及因由。 莫钟书只笼统知道个大概原理,至于这是谁在什么时候发明的可半点不知,便含糊说曾经见人这么做过。确实,他只不过是照搬了当年他带过的一个实习生船上解闷的游戏罢了。那时候的船上虽然淡水充足,但他却偏偏喜欢自己蒸馏淡水来养花种草。 头几天的兴奋劲儿过去之后,人们开始觉得枯燥乏味起来,船一直行驶在茫茫大海上,到处都是潮湿与腥咸的空气,目之所及,除了阔天瀚海之外,就只有那狭小窄仄的船舱了。人们对日出日落已经没了兴趣,对于海风也已厌烦了,似乎就觉得自己成了关在笼中的鸟儿,只能羡慕地遥望着天上的浮云和海底的鱼,只有它们是可以自由地活动的了。 为了消磨时间,人们只能自己找些事情来做。幸而莫钟书早有准备,叫二柱专门预备了一个书房,存了不少游记杂谈文集之类的书籍,借给乘客们度日。但这只能解决部分识字的人的问题。 相比之下,那些不识字的水手就更显得更无聊了,他们只能凑在一起喝酒侃大山,但他们自己带的酒不多,只三几天就喝光了。船上备的酒水倒是不少,但那是阿贵亲自管理发放的,每天都只是定量供应不能乱来,谨防着有人醉酒闹事。 这样的日子一久,人就容易生出懈怠之心,不管是老水手还是新水手,不当值的时段里,都挤在一个小舱房里耍钱赌博。 莫钟书其实不介意手下的人工作之余有些消遣,但前提是不能误了他的事。如果贸然禁赌,这些人为了打发时间势必又会弄出别的事端,恐怕更糟。但如果放之任之,又担心有人输红了眼做出什么事来。 为了防范于未然,莫钟书特别嘱咐王三和张七两位多加小心,不但要注意货舱,还得提防船上的人员,他不希望在自己的船上闹出什么事故纠纷的来。 他这般郑重其事,张七却道:“小菜一碟!” 王三更是一拍胸脯,大包大揽,“这事儿就交给我们哥俩,五少爷只管放心便是!” 莫钟书听他们说的轻松,便也卸下了心头的大石。他了解这两个人,虽然不知道他们会采取什么措施,但他们说没问题的事就用不着担心了。 第二天,莫钟书检查货舱上来,就看到那伙人又聚在一个小房间里赌开了。不过这一次,王三也坐在他们中间。一个个大男人全都撅着屁股趴在地板上,中间是一枚滴溜溜地转动着的铜钱。 一会儿之后,这枚铜钱跌在了地板上,反面朝上。人群中一阵喧哗,王三赢了。 大家算清赌资之后,又开始了下一轮。毫无悬念地,又是王三赢了。 到了下半天,王三去值班巡视,换班下来的张七又带着这一群人猜骰子,战果当然又是赢多输少。 莫钟书看出来了,王三和张七是要以赌治赌。 这两个人本来就是惯偷出身,做那一行的眼神和身手一定要极好,这个本事用在赌场上自然大占便宜,不管是骰子还是铜钱,他们总能先于别人看出点什么,再悄悄在旁边加点巧劲,骰子和铜钱就得乖乖按照他们下注的方向落下。这两个人又精明,并不全赢,偶尔也输一两局,勾住别人的胃口。 这些水手倒也不孬,愿赌服输的,没几天的工夫,口袋里的钱就全都换了主儿。 赌徒们之所以戒绝不了赌瘾,是因为他们手上还有继续下注的资本。现在王三和张七把他们的钱袋都掏空了,又无从借钱,自然也就再没兴致去赌。 后来,老谋深算的王三还改变了赌注,要求输家为赢家跑腿洗衣什么的,结果偶然水手们耐不住寂寞又再聚赌,就又个个都被他支使得团团转,服服帖帖地被差来遣去,每天几赌渐渐变成了几天才能一赌。 莫钟书现在是从早上睁眼就开始忙个不停,他经常跑到驾驶舱去练习操舵,还要检查货舱、观测水尺、记录航海日志、描画海图,就没个闲下来的时候。其实这些工作都有专门的人手负责,只不过莫钟书被禁锢在岸上十五年,如今好不容易上船出海,忍不住就重操旧业并乐在其中。 甚至,他也和那些学徒一样,认认真真地跟着老水手学习怎么使帆收帆,那可真是个费力气的技术活儿,莫钟书是拿出当年实习水手敲铁锈打油漆的心态去学干这个的,一丝不苟。不过,他到底是系统学过理论知识的,掌握技术要领的速度比一般的学徒那是快了不止是一倍两倍。 其实,后世的船再先进也总还保留着古代木船的轮廓和基础部件,莫钟书上辈子从实习水手一路做到大副,基本上把甲板部的岗位都做过了一遍,所以现在对这帆船的操控也不陌生,就好比已经有小汽车驾驶执照的人去学玩摩托车一样轻松容易。 船上很多东西他都懂,比如说检测航向,测天定位,等等,这些当年大学里也都曾经学过,只不过,那个世界科技日臻完善,这些东西早已不再在实际航海中使用,取而代之的是自动化的导航系统,但是学过就是学过,头脑中还是留有或模糊或清晰的印象。不过,他从不表露出来,只冷眼旁观着,看着新老水手们如何操作。 第81章 总的来说,这一段旅程是相当安全惬意的。[.超多好看小说] 不过莫钟书知道,他们已经进入了传说中的海盗出没区域。 偶尔有那么几次,他们会遇上一两艘身份不明的船只。不过,每一次,那些船才刚与他们的船靠得稍近一点,他船上就传出一阵信天翁的叫声,“咕咕”,“咕咕”,声音从容悠然,叫声刚落,对方的船上也响起一阵海鸟鸣叫之声,有时是海燕,有时是海鸥,有时也是信天翁,又或者是别的莫钟书分辨不出来的海鸟。通常,海鸟们叽哩咕噜一阵之后,旁边的可疑船只就扬长而去了,偶然,会有一两艘船干脆掉过头来送他们一程。 莫钟书不聋不瞎更不傻,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这些鸟叫声是有人刻意模仿的,而且在他船上学鸟叫的,一定就是李长义找来的那几个老水手。 不用问,莫钟书也猜到了这些海鸟的声音,就是海盗们相互之间的联络暗号,信天翁应该就是李长义父亲那一伙的标志。可能是海盗发现他这头肥羊,刚靠近了还来不及动作,就发现船上有“自己人”在打招呼,不好意思下手,转头去寻找下一个目标了,至于那几次特意替他们保驾护航的,自然就是李长义父亲的人马了。 看来李长义父亲的海盗事业已经比早年更上一层楼了,以至于李长义在这一带可以横着走。难怪他两年来做海贸一直顺利得很,从没遇到过什么意外。也难怪孙大元和曹英一听说李长义想找条熟悉去大食航线的船结伴同行,就忙不迭地自告奋勇过来了。难怪出发之前,李长义坚持要他走在前头,让莫钟书断后,这样一来,最前面和最后面的船上都有人发出信号和海盗沟通,这个船队的安全就无虞了。 船队在海上走了好些天,只遇到过两次小风浪,又穿过了几个暗瞧群,终于在一个晴朗的清晨,早起的几个乘客在甲板上散步,远远地看到了前方有一个岛屿,初升的太阳给小岛镀上一层金光,让人忍不住就发出几声欢呼。 这就是本次航程中的第一个停靠港口。按照计划,他们要在这儿短暂停留,补足淡水和食物,稍作休息调整,之后就继续向西航行。 船靠了岸,李长义就过来找莫钟书了。 在这一带海面上,远离海岸的地方对他们一行反倒是安全的,那些海盗就算不是他爹的人马,也和他爹有几分交情,都会给他几分面子。但他老爹的威名只限于海上,对岸上的盗贼毫无作用,尤其是他们现在停靠的这个小岛,码头上神出鬼没的小偷叫人头疼得很,尤其是夜晚,经常有商船被人从船底撬穿失窃的,防不胜防。只是缘于其独特的地理位置,过往的商船别无选择地只能在这儿停留补给。 李长义特意提醒莫钟书,叮嘱他要安排好人手加强戒备,还要抓紧时间补给食物用水,无论如何都要在天黑之前驶离码头。 洪长安是旧地重游,熟门熟路,带着大富、阿贵和二柱去张罗补给了。其余的人也都急着下船去遛遛,在船上呆了这么长时间,再踏上陆地的时候,大家都象是犯人被放风了一般,特别珍惜这点可以与土地亲密接触的时间。 莫钟书也上岸去踩踩地气。蓝天这个称职的小厮马上跟了上去。 停靠在这个港口的,几乎都是大型的商船。而在码头上来往的人中,肤色黝黑身材较矮的人最多,不少是苦力装扮,大概就是本土居民了。外来人中,除了他们这些中原人之外,还有不少阿拉伯服饰的大食人。 有许多衣着光鲜的本土商人候在码头,一有商船靠岸,他们就拥了上去,寻找交易的机会。得知这几条船只是临时停靠补给,他们礼貌地笑着点点头就走了。[.超多好看小说] 码头上摆了许多小摊子,甚至不少人直接在地上铺上一张油布,摆上各式小商品就开始做交易。 莫钟书饶有兴致地看着那些地摊。有本土居民向外来客人售卖当地土特产和各式零食的,也有些船上下来的旅客把他处出产的小商品拿下来卖给当地人。 蓝天忽然就指着不远处的一个小地摊给莫钟书看:“五少爷,快看,小满也在卖东西!” 莫钟书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就见李小满席地而坐,前面铺了张床单,上面摆了些瓶瓶罐罐的东西。他的生意还不错,前面蹲了好几个客人,双方不停地做着各种手势交换意见,只一会儿的工夫,就见他做成了几笔交易。 莫钟书对蓝天道:“走,咱们过去看看他在卖些什么。” 蓝天不以为然道:“瓷器呗。”他觉得奇怪,五少爷今天的眼神怎么这么差,他早就看清楚了。 莫钟书没理他,径直走了过去。李小满刚刚完成一次以物易物,正拿着得到的几颗小珍珠细看。 直到莫钟书和蓝天走近了,他才发觉,刚要和他们打个招呼,就又来了一个大食人,这个人带来了一包香料,想要和他换地摊上的瓷瓶。 李小满叽叽咕咕地和大食人说了一通,最后大食人什么也没换到,悻悻然走了。 “你跟他说了什么?”莫钟书很有战略眼光,提前把李小满和余春生培养成阿拉伯语人才,但他自己听阿拉伯语还和鸭子听雷差不多。 “那个大食人想用那包香料来换我的瓷瓶。我告诉他说我们正要去往大食,不换那边的香料。” “为什么呢?”蓝天不解,香料的价值不菲,李小满这些瓷器却不象是高档货色,怎么看都是他占了便宜。 李小满笑了笑,还是好脾气地解释道:“你也知道,中原的瓷器在海外特别抢手。大食的香料在中原贵重,估计在这儿也很值钱,可是在大食本土就相对便宜多了。咱们正在往那边去,我为什么要用越来越值钱的东西去换越来越不值钱的东西?” 蓝天听了,不再说话,眼尖地望向李小满还没收起来的那几颗小珍珠。“这些珍珠的成色不好!”蓝天在莫府多年,见识多了,一眼就能分辨珍珠的好坏,这时便提醒李小满,怕他被人骗了去。 李小满又是笑了笑,道:“这珍珠的确不是很值钱,不过我这些瓶子更便宜些。” 蓝天便低下头去看那些瓷器。奶黄色的瓷瓶,带着两个小耳朵,造型有几分别致,李小满还摘了路旁的几支野花野草插在其中一个瓶子里,告诉人们这是一个个小巧可爱的花瓶。 突然之间,蓝天又象发现新大陆一般地叫了起来:“天啊!这……这竟然是酒瓶?!!!” 李小满不好意思地笑了,道:“可不就是酒瓶吗?在松江那阵子,有一回,五少爷和李少爷喝完酒后丢在一边,我见这瓶子挺漂亮的,就捡了回来,洗刷干净之后就觉得可以再利用起来。” “可你怎么弄到这么多酒瓶啊?”莫钟书和李长义虽然经常喝酒,但他们都很有节制,从不过量,而这地上摆着的酒瓶起码有百多个。这才不过是他们出洋的第一站,蓝天知道李小满做事的习惯,绝对不会一下子就把全部东西都拿出来。 “这还不容易嘛?我去街上找了几个小叫花子,让他们去垃圾堆里捡这样的酒瓶子,洗干净了给我送来,我十文钱一个收购,有多少收多少。” 莫钟书听得也连连点头。在松江,一个鸡蛋只要三文钱,捡一个酒瓶却可以得十文钱,别说是小叫花子了,恐怕许多平民家的小孩子也都愿意给他去搜寻这种酒瓶子,估计那几天松江城的叫花子都被动员起来,把垃圾堆全都翻了个遍了。 “那你一共收了多少个酒瓶?” “一千多个。要不是我们走得急,那些孩子肯定还能再给我送多些来。” “今天我只带了一百多个上岸,试试看好不好卖。” “结果呢?” “还行。刚刚有人用这几颗珍珠来换了十二个瓶子。”李小满乐呵呵地道,虽然这些珍珠个头不大形状也不够好,可已经是几十倍的利润了 蓝天低声算起账来,“一千多个酒瓶,每个十文钱,也就十几两银子。”蓝天终于后知后觉地叫了起来。原来钱还可以这样赚的!只这一会儿的工夫,李小满已经换了多少东西啊,随便一件都不止这个数了。 莫钟书和李小满相视而笑。李小满家境不好,他把大部分的积蓄都留给了家人,只带着几十两银子就跟莫钟书出海,那点本钱当然要别出心裁地寻找物美价廉的货源。蓝天很有小聪明,但也许是在莫府里见惯了大宗银钱的交易,有些眼高手低,看不到隐藏在小事物后面的大商机,不知道他能否从中得到启发了。 傍晚时分,淡水舱里已注满了食用水,大富等人也采买了足够的粮食,雇了脚夫搬运回来。另外三条船上也都准备好了,这四条船便在晚风中徐徐离开了海岸。 这个小岛地处热带,盛产水果,尤其是在澄州和松江都很少见而且价格昂贵的香蕉,听说本土人都用香蕉来喂猪的。大富喜它价格便宜,不知道这东西不耐存放,一买就是过千斤。 莫钟书只得让人把香蕉摆在餐厅桌子上,谁愿意吃就吃,于是全船近百号人茶余饭后就当上了幸福的小猪,齐心协力之下总算在香蕉变坏之前把它们统统消灭。有些人大概是吃得太多了,后来闻着香蕉味儿就觉得胃口打折。 第82章 莫钟书觉得,如果陈荣和宋志勇生活在他上辈子那个时空的话,一定有资格当上气象台的首席预报员。 他们只不过是站在船头,仰头看看天空,掐掐手指头,就能判断第二天甚至后面几天的天气。 莫钟书悄悄地统计过,准确率高达八成,但若是只考虑风浪,误差就只有几个百分点了。 莫钟书大学的时候也曾修过航海气象学这门课,可相关知识差不多都已还给老师了。那时候的船上装备优良,总能及时接收到准确的天气预报,船体也足够坚固,基本上就没避风这个概念,经常是照着电脑计算出来的经济效益最佳的路线走,有时候一个航程几乎天天都是顶着七八级风浪过来的。 不过现在,小木帆船可不象大吨位的集装箱轮,抗风浪能力太低,必须尽一切可能避开大风浪。所以这预测天气风暴的本事就显得尤其重要了。陈荣就几次预测到风暴,前面几艘船上也都有杰出的天气分析师,大家不约而同地都临时转向就近找个地方避风。 莫钟书有事没事就跟在陈荣和宋志勇身后,他的目标很明确,要是这两人愿意教,他就直接拜师,要是他们都不愿意,他就偷师也要把这个看天的本事给偷学过来。 宋志勇对他爱搭不理的。不管莫钟书如何表现,他就是看不上眼这种富贵人家出来的少爷,据说还是个书呆子。 莫钟书却毫不在乎,照旧围着这两个人转,看他们怎样预测天气。他是真不计较宋志勇的傲慢,因为他自己骨子里就是个恃才傲物的,人都有这样的根性,对与自己品性相似的人要宽容许多,不管是朋友还是雇工,只要有足够的才能,莫钟书就不会反感人家在他面前翘鼻子。 陈荣却很喜欢这个好学的小东家,耐心地教导莫钟书怎样观察周围的景物,寻找各种自然预兆,天上飘过的云,空中吹来的风,还有海里游着的鱼,都是很好用的道具,还告诉他许许多多的谚语。 “乌黑云,云底平,龙卷临”,“天空现箭云,必有台风临”,“日出血底通通红,当天必有雷轰”,“跑马云,台风临”…… 莫钟书记不住,干脆叫蓝天带上笔墨跟着,陈荣一开口说他就要记下。蓝天每天都记下了厚厚一叠纸,莫钟书每天摘录出有用的内容,累积起来也有几十页了。 莫钟书翻着这些笔记,觉得很奇怪,这些谚语他过去也听说过许多,但大多数都被证明是不准确的,可为什么陈荣他们使用起来却误差率那么小呢。 “单一句话的确是有些片面的,你得综合考虑,联系实际经验,才能推算出正确的结论。” 莫钟书明白了。这就等于数学上方程式和方程组的区别,本来应该是用多元多次的方程组来求解的问题,却勉强非要用单一一个简单方程式来应付,能有解才是怪了。道理容易明白,但他的修行却总到不了家。不过,他也不着急,来日方长,慢慢积累经验就是了。 不久,他们便走到了赤道附近的无风带,有时候海面上一丝风也没有,尤其是清晨走出舱房的时候,空气清新,凉爽宜人,蓝色的海面平静如镜,间或远方会出现一个小岛,上面葱葱绿树和蔚蓝大海相映成趣,偶尔船边还有一条个头不小的鱼儿窜出水面,大尾巴一使劲,就拍出一片水花向四周溅开,水花尚未平静,鱼儿便已游走,一切又归于平静。 莫钟书很喜欢这种风景,经常一边在甲板上晨运一边欣赏自然风光。船上还有几个人与他同享这分闲情逸意,这些人中有的是船上的水手,有的是已经几次出洋的商人,另外还有那个吕熠,他似乎十分陶醉于海上的景致,常常在甲板上一呆就是几个时辰,不带半点儿审美疲劳的。 莫钟书看着这些个身份来历各有不同的人,便想起苏东坡的一句话来:“江山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不管这些人是富是贫是贵是贱,在这茫茫大海上,老天一视同仁地赏赐下来同样的风光,以及同样的风险。将来船到彼岸的时候,这些人就会分头追逐各自的目标,但此刻,他们是有着同样情怀眼光的闲客,一同享用着上天赐予的良辰美景。 日出日落之中,船队一路往西去。 这一日下午,他们到了暹罗的一个港口。因为需要补给的东西特别多,他们要在这儿过一两夜。 暹罗,就是上辈子的泰国了。 洪长安和大富几个照旧去张罗船上的补给。李小满也扯了床单去摆地摊。蓝天当然也是很忠实地做着莫钟书的小跟班。 李长义很周到地带着莫钟书进城去见识一下异域风光。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这是莫钟书在书院里的口头禅,当年他们没少打着这个旗号跑下山去“行路”,把夫子们气得一个个直翻白眼。 莫钟书上辈子也曾到过泰国几次,如今再次踏上这块佛教色彩特别浓郁的土地,勉强有几分似曾相识之感。 出了码头没多远,就看到前边有人牵着一头大象走来。大象背着两个大篓子,里面装满了香蕉。这一人一象不时停下来,旁边的路人纷纷交给那人什么东西,然后从篓子里拿几根香蕉喂给大象吃。 经过他们身边的时候,李长义也掏出一块碎银交给牵象人,随手从篓子里拿了条香蕉,大象就伸过鼻子来一卷,自己把香蕉塞嘴里去了。 等大象走远了,李长义才跟莫钟书解说,“这牵着大象走的人,其实是个乞丐,不过这种乞丐要饭的方式比较特别,请路人花钱买他的香蕉喂给他的大象吃。大象在暹罗是圣物,一般人都愿意为它花上几个钱的。” 莫钟书无声地笑了笑,这风俗和他上辈子见到的也差不多。 倒是蓝天听得稀奇,道:“这倒真是闻所未闻,把自己的东西卖给自己,还要叫别人来付钱。” 三人继续前行。中午也是在路旁的小店里吃的。这时的泰国菜还没受到欧洲菜系的影响,多是些蒸煮的东西,端出来的鱼虾里面总有几片树叶和草根,吃起来味道怪怪的,李长义说那便是当地人用作调味的香料。 开船之前,李长义特意把莫钟书叫过去,把孙大元和曹英也请了来。再走两天,船队就要走出李长义老爹的势力范围了。前面的海域李长义也没走过,所以得让熟悉航线的孙大元和曹英走在前面,莫钟书在中间,他自己走在最后。这样的编队是很照顾莫钟书的,前后都有朋友照应着。 在李长义眼里,莫钟书虽然头脑聪明读过很多书知道许多事情,但到底是第一次出海缺乏经验,所以凡事都多照顾他几分。 “长义,谢谢你!”莫钟书真心感谢这个朋友,李长义在南海几个岛国与江南之间的生意已是顺风顺水,却被他诱拐着开始了风险莫测的西航之旅。 李长义拍了莫钟书后脑一记,“怎么跟我瞎客气起来了?以前咱们一起喝酒玩乐的时候,也没见你跟我计较些什么!” 莫钟书不敢将两者相提并论。年少时同窗之间结伴外出玩乐,虽然大部分都是莫钟书掏钱埋单,但那所费的只是有限的几个银钱,他自然不会小气。可是现在,李长义在南海一带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只要避过台风大浪,他就算是稳操胜券无往不利了。可是他却二话不说就放下已经熟门熟路的生意,陪同自己下西洋。扪心自问,莫钟书觉得,如果是换了自己,未必能下得了这个决心。 李长义露出一个憨厚的笑容,“大食虽远,可来回得到的利头也极大。老实说,南海这几个小国我都看厌了,正想去见识些新地方,你不知道,我一直都很向往那些个遥远的国度,想要看看《一千零一夜》里的神秘世界。”当年莫钟书在书院里开故事会,李长义可是他的铁杆粉丝。 莫钟书听了李长义的提醒,船一起锚,他便把早就准备好的弓箭拿出来随身带着,谨防着海盗的偷袭。四条船中,他的船最大最气派,想来也是最容易成为海盗的目标。他得时刻准备着。 当年书院开始教授骑射课时,莫钟书才刚十岁,因为齐成章的额外关照,教习特意给他配备了小弓小马悉心教导。莫钟书是个典型的实用主义者,对琴棋书画那些君子课程只随便敷衍,学起箭术来却是分外努力,坚持不懈地勤学苦练了几年,他现在的箭术已经算得很不错,十箭中起码能有九箭能射中靶心,另外那一箭也能落在离靶心不远之处。 船上的水手们也都随身带上了刀棍等各种武器,全副武装地恭候海盗的降临。 不想一路都是风平浪静,直到他们又一次进港补给,都没见到海盗的影子。 莫钟书紧张的神经渐渐松懈下来。孙大元和曹英都是跑海多年的人了,自然知道怎么躲避海盗,他跟在后面当然沾光不少。 又走了十几天,就在莫钟书怀疑这一带并不存在海盗的时候,海盗来了。 第83章 那是一个宁静的午后,明晃晃的太阳挂在头顶上,海风温柔地吹着,除了值班水手,大多数的人都在房间里午睡。(.) 莫钟书正睡得迷迷糊糊,突然听到猛烈的敲门声,外面有人惊慌失措地大喊着什么。甲板上更是有紧急的锣鼓声传来。莫钟书一下子坐了起来,头脑也瞬间清明了,海盗来了! 来不及恐惧,莫钟书就带上弓箭冲到了甲板上。 海盗来了,而且一来就是一大群,不过还没登上他们的船。 一艘双桅帆船正紧跟着他们,中间的海面上,还有十多艘小船,他们已经从几个方向包围了这艘大船,最前面的几艘小船已经到了莫钟书的大船下面,他们抛了几条带钩子的绳索上来钩在大船的栏杆上,开始顺着绳子往大船上爬。眨眼之间,已经有四个海盗上到大船甲板上来,他们一站稳,马上就转身帮助后面的同伙上船。 一定要阻止他们!否则恐怕全船的人都性命难保! 闻讯赶来的水手们已经手持大刀长剑地迎上去,割绳子,砍人,手起刀落,海盗们当然也不是吃素的,两方人马很快就厮杀起来。 只一眨眼的工夫,甲板上就出现了一滩滩血迹。 莫钟书的船上只配备了五十来个水手,海盗人数也差不多,一时双方倒是战了个势均力敌。水手们都在甲板上地方开阔,位置上占了优势。海盗们许多还在顺着绳子往上攀爬,勉强接战。但那几个已经上来的海盗明显武艺超群,被几十个水手车轮一般围攻,居然还能斗个不相上下。 而且那艘双桅船上还有许多海盗,还有两条小船正在往海里放。要是等这些人赶过来,形势就必将倒向对莫钟书不利的一边。 水手们也都想到了这一点,舞刀弄棍的手更加卖力了。只是海盗比他们更加勇猛,船上的海盗越来越多,一时刀光剑影,血肉横飞。 莫钟书看得直摇头,这样的打法招招见血,太残酷了。上辈子他也曾遇上过海盗,但只是用消防水枪与海盗对峙,僵持一会儿,远远望见海军军舰的影子,海盗们就撤退了。就算现在没有军警可以依仗,他也想用智取而非力敌。 莫钟书静立一旁,看了几分钟,伸手到挂在腰间的箭壶里,取了支箭,搭在弓弦上,眼睛微眯,右手用力一拉弦,“咻”的一声,离弦的箭就向着对面双桅船上那个大头领模样的人飞去。 能吃上海盗这碗饭的人当然不会是饭桶,能当上海盗头领的人更不可能是泛泛之辈。那位大头领只随便扭动了一下手腕,便听得“铛”的一声脆响,他手中那把弯刀就把飞来的箭拍下海去。 在一片海盗的喝彩声和乘客的惋惜声中,莫钟书的第二箭已经射出。 不知道是不是刚才一箭不成被打击到了士气,这一箭没有前一箭的气势,准头也不对,竟是对着半空慢慢飘去。 对面的双桅船上传来一阵嗤笑声。 笑声中,这支箭“嗖”的一声插在双桅船的主桅上。此时阳光猛烈,竟没有人注意到那箭上是带了火种的。一阵风吹过,帆篷擦到了桅杆上的箭,干燥的帆布马上就被还未熄灭的火种点燃,随即哗啦啦地烧了起来,有几粒火星顺风飘到了前桅的帆上,于是前桅的帆布也“哔哔扑扑”地燃烧起来。 虽然脚下就是汪洋大海,但这火悬在头顶上的半空,而且烧的还是干燥依然的帆布,还真没法救。 这一下变故出其不意,以至于混战中的双方都停下手来,呆呆地盯着那越烧越旺的大火。 直到帆布烧尽之时,才有人大叫一声:“不好!” 随着这一声呼叫,众人才回过魂来,又开始了乒乒乓乓地打成一团。[.超多好看小说] 海盗们都急红了眼,完全是一副拼命的架势,越战越勇。 水手们正年轻力壮,又都全力以赴,如果是在陆地上和人打架,绝对都是一等一的猛将。可是,那些整日里在刀口上讨生活的海盗们比他们更胜一筹,拳脚刀棍都是狠厉之极。水手们相形见绌,应接不暇,渐渐就露出了败象。 以此同时,越来越多的海盗从下面爬上大船,空出来的小船又撑回双桅船那边接来了更多的海盗。 前面的孙大元和曹英,本来听得莫钟书船上求援的锣鼓声已经掉头回来,见此情形也吓坏了,远远地观望了一会儿,见海盗们只集中力气攻打莫钟书这边,赶紧又掉过头去,扯尽每一片风帆,竟是溜之大吉。 李长义从后面赶了上来,仗着舵手技术够好,船体又比海盗们的小船高大许多,故意在中间横冲直撞,来来回回撞翻了不少小船。 只是海盗们水性都极好,落到海中扑腾几下又上了小船。也许那艘双桅船对海盗们的意义是和家园之于陆地上的人是一样的,这些海盗们全都咬牙切齿地扑向莫钟书这个纵火者,根本无暇理会频频捣乱的李长义。 面对这些来势汹汹的海盗,水手们受伤倒下不少,再也无力招架海盗们的进攻。到了这生死存亡的危急关头,乘客们也都自发拿起了武器,有人拿着厨房里找来的菜刀,有人提起了刚才打斗中掉落在地的长棍,还有的人一时找不到武器,顺手抄了条板凳也冲了上去。谁都知道万一被海盗们俘获将会是个什么下场,因此没有人会在这个时候袖手旁观。 唯有吕熠例外,他好整以暇地站在莫钟书身边,淡然摇着一把折扇,笑眯眯地欣赏着前面的龙争虎斗,倒是一点也不担心自己的安危,他身边的两个随从亮出长剑,舞得密不透风,凌厉的剑气把几个本想扑过来砍杀莫钟书的海盗也挡在两米之外。 当对面双桅船的前帆也烧起来的时候,莫钟书也怔呆了。这不是他的本意。他开始见双方打斗不相上下,对方还不断有援兵过来参战,心里发急,所以用一箭引开对方的注意力,接着马上发了个“火箭”,他不喜欢杀戮,希望用这一把火分散对方的力量,趁着对方忙于救火之际,自己可以趁机逃脱。他本来以为,即便主帆上的火扑不灭,海盗们还有前帆可用,操作好了,一样可以乘风破浪。没想到天不作美,一阵风来,几下子把两个桅杆上的帆都烧了个干净,把这群海盗逼成了穷凶极恶的狂徒。 李长义之前给莫钟书讲过抵御海盗的策略,最好是不要让他们靠近自己的船,必要时把船开到左右满舵让船身摇晃不稳阻止他们上船来,但一旦他们已经上到船上来了,就要全力反击,杀他三几个重伤或者丧命,好叫他们知难而退。 可是莫钟书一箭把对方的船帆烧了,等于堵死了他们的退路,没有了帆,他们只能飘在海上随波逐流,一旦淡水用尽就得渴死。为了报复,也为了求得一丝生存机会,海盗们都要与莫钟书拼个你死我活,唯有夺取这艘大船,他们才有活着回去的希望。 莫钟书很快就醒过神来,在杀人与被人杀这个单项选择面前,根本就不需要思考。他的搏斗功夫不好,不敢过去与甲板上的海盗短兵相接,便拿起弓来对准了还在努力上船的那些海盗,一箭接一箭地射出去,箭到人倒,偶然有一两个肩胛中箭没有倒下去的,马上就又被他对准咽喉补多一箭。 海盗那边当然也有人向莫钟书这边放箭飞刀子啥的,可是他选的位置够好,船板给他挡住了两个方向,吕熠的随从又挥剑帮他挡了两个方向。 莫钟书自己也不知道到底射杀了多少人,直到原本塞得满满的箭壶里一支箭也没有了,他才停下手来。他的神经已经麻木了,就算看到前面还有几条小船,几十个海盗前仆后继地向大船奔来,他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更加没注意到后面的甲板上的那血流成河的惨烈场面。 吕熠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壶箭,二话不说就塞到莫钟书手里。 莫钟书机械地接过来,又开始了新的一轮弯弓搭箭。 李长义也把船驶到一边,居高临下地对着下面的小船不停地放箭,成功地把许多海盗后援阻杀在海面上。 船上的战况却是与海面上的恰恰相反。水手们都已死的死伤的伤,现在只靠着乘客们勉强抵御。海盗们刀剑挥来,大脚踢到,基本上一招放倒一个,只一杯茶的工夫,乘客们就都被打趴在甲板上起不来了。 水手和大多数的乘客都已经绝望地闭上了眼睛,等着死神来带走他们。 谁也没想到,都到这时候了形势还会出现了一百八十度的大逆转。 吕熠的十几个随从突然发力,个个身手不凡,以一敌数。海盗出手带着狠毒,他们出招却是裹着杀气,砍瓜切菜一般,一脚一个地把船上的海盗都踢下海去,一阵“扑通”“扑通”的声响过后,就见一个个人形浮在海面上,却是一动都不会动的了。 等到李长义带着人乘了舢板过来,登上大船的时候,一切都已经结束。 大船四周的海面上漂浮着密密麻麻的尸体,少说也有数百具,血水把墨蓝色的海水染成了红黑色,俨然一个人间修罗场。李长义过来的时候,不得不让两个人专门在前面用桨费力推开挡在舢板前的尸首,才勉强划出一条水道。 莫钟书强忍着恶心,把视线转移到甲板上。映入眼帘的是触目惊心的一片鲜红,尸体横陈。 第84章 大富清点人数,船上的水手死了六个,重伤者超过二十,其余的也或多或少的挂了些彩。 李长义找来的那十四个有经验的老水手非死即重伤,这些人平日里虽然不怎么将莫钟书这个小东家放在眼里,可是危急关头却一个个都毫不含糊地挺身而出,他们本是海盗出身,打斗功夫不错,杀敌勇猛,别的人手脚受伤便早早已退下,他们却是即便只剩单手单腿也仍勉力接战,因而伤亡也最惨重。 随船的大夫过来给伤员们检查伤势,万幸的是大多数人都没有伤及内脏,只是些手脚上的皮肉伤,只因为流血过多才倒下去的,性命无虞。这个年头遭遇海盗因而打斗受伤的事屡见不鲜,海船上一般都准备了足够的伤药,大夫给伤员们止了血敷了药,最后交待道:“伤筋动骨一百天,虽然船上条件有限,但这些伤患最好还是卧床休息一段时日才好。” 阿贵也身受重伤。陈荣和宋志勇都已殉职,宋志勇的尸身甚至被踢下海去,李长义过来的时候正好看到才捞上来的。 更要命的是,两个舵手,一个在甲板上的打斗中丧生,另一个被闯进驾驶室的海盗重伤。全船五十个水手,能继续工作的人倒没有几个。 李长义见状也不多说,马上从自己船上抽调了些人过来支援。只是,他的船比莫钟书的小许多,一共只有三十多个水手,舵手也只有两个,怎么调拨也不能满足两条船的人力缺口。他思虑再三,也只得让两个舵手多辛苦几天,一人负责一条船了。 这个提议却让莫钟书拒绝了,“按照咱们原来的计划,再过两三天就能到古里了。这段时间就暂时由我来操舵,杨升来给我当助手。”如今这个困局是他的轻率造成的,当然得由他这个始作俑者来负责,不能指望别人来帮忙擦屁股。 莫钟书一直留意观察出海前招募来的这批新水手,几个月下来,他心里已有了一本账,谁干活儿卖力谁爱偷懒耍滑头谁又比较机灵应变能力好,他都了然于心,初步圈定了几个比较可以赋予重任的。杨升其中比较突出的一个,头脑灵活又吃苦耐劳,今天他只是一条腿受了伤,包扎好后还能撑着起来帮助打扫甲板。这样的人加以培养,想来也能成为一个好舵手。 众人这才想起,莫钟书自从第一日上船开始,就一直跟着老水手做学徒,他的努力是有目共睹的,他的聪颖更是毋庸置疑的。现在他说他会操舵,倒真的有不少人相信他有这个能力。而且,这是他的船,老板都发话了,打工仔也没反对的资格。 只是眼前还有一个问题,孙大元和曹英他们已经走远了,李长义和这些老水手都没下过西洋,前面该怎么走?总不能光靠着指南针就瞎闯一气吧? 大海中看着到处都是宽阔平坦的水面,不懂行的人会以为海上行船就和草原上跑马差不多,只要照着大概的方向跑去就可以顺利到达目的地。然而,大海航行,必须了解航路的地形水势,掌握航道的水深及暗礁浅滩,才能安全可靠地进行海上交通活动。乱闯一气很容易就撞上暗礁或者被卷入漩涡。所以商船上的船老大必须要经验丰富,要综合分析气候、天气、洋流分布和船只状况,最好还有前人描绘的海图可供参考,才能安全抵达目的地。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李长义才要找到孙大元和曹英结伴同行。 莫钟书冷哼一声,这个困难对他来说根本就算不上一个困难。他当过几年二副,设计航线早是驾轻就熟。更何况,根据前些日子他画下的海图来看,他们现在所走的航线与郑和当年走过的是相差无几。 他当年的一个老师,在讲授《地文航海技术》时常常引用《郑和航海图》来举例分析,让他至今印象深刻,航道特点,气象水文等资料还很好地保存在他头脑中。 所以莫钟书很笃定地保证说自己有把握在前面领路,李长义看着他自信爆棚的模样,没有别的选择,只能相信了他。 于是,在给不幸遇难的六位兄弟举行一个简单的海葬仪式后,两艘商船就在夕阳的余晖下,扬帆向西。 夜幕降下来之后,海面上很平静,自东南方向吹来清新的柔风,每一片帆布都被顺风鼓满了,船只在银色的月光之下平稳地向前。 风和浪小,莫钟书这个时候只需要轻轻扶着舵轮,偶然摆动个微小的角度,就可以保持航向不变。 他的目光落在前面雄浑苍茫的大海上,心潮澎拜。在他的船员和乘客面前,在朋友眼中,他一直保持着冷静沉着的形象,没有人知道他的内心已是何等样的波澜起伏。 莫钟书说不清他此时是何种心情,庆幸吗?劫后余生,的确是应该庆幸。可是,这不幸的大劫又是谁造成的?因为他的轻率,差点就把全船近百条性命都葬送在这块海面上。他不敢想象,如果没有李长义和吕熠的帮助,后果将会如何。如果不是他自作聪明烧掉了海盗们的船帆,如果他能按照李长义早先提点过的那样,只重伤几个来犯的海盗,是否双方的伤亡都可大大缩减? 他一直以为,有了前世的经验,他有足够的把握在这个时空做一个好船长,经过今天此事,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幼稚和不足,要想在这儿做一个称职的船长还是任重而道远。 闪耀的星光渐渐淡去,银色的月光更加柔和,晨雾渐渐把幽蓝的天空洗刷成淡蓝,天色越来越亮。 清晨日出,是大海最美的时刻。被阳光渲染得五彩缤纷的云彩竞相登场,变幻不同的形状,整个海面如同一场盛大的马戏团表演。 但是今天的美景却被辜负了。甲板上空无一人,惊魂未定的人们全都留在房间里养伤休息。 莫钟书双目赤红,尽管一整夜都没合过眼,他仍然没有半分困意,一直全神贯注地守在舵轮边。 只是老天这时候有意和他作对,初升的太阳把海面染成了血红色,深深地刺痛着他的眼睛。 莫钟书不得不闭上眼睛做了几个深呼吸,还没睁开眼睛,就听到后面传来一阵紧急的锣鼓声。负责船尾戒备的水手进来报告说,后面的船上正在挥动着的绿色彩旗,这是催促加快前进速度的信号。 莫钟书不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事,料想李长义不会拿航行来开玩笑,便把还有工作能力的水手全都叫了来,让他们把所有的帆都张起来,调好方向,以最大的速度向前方疾驶前进。 第二天傍晚,这两条船就已经到了古里。夕阳下,岸上的一切都已清晰地进入视野中,船上的人都舒了一口气,总算是活着回到岸边了。 当船靠岸停稳的那一刻,水手们望向莫钟书的目光充满了崇敬。 尤其是那些老水手,他们在刚上船的时候对莫钟书是绝对轻视的,事实上,如果不是少当家一再请求,老当家又下了命令,这十几个人根本就不想离开海盗帮去伺候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前天海盗来的时候,莫钟书一开始那自以为是的应对措施更是让他们失望透顶,直到后来见他并不象某些富家少爷那样躲藏起来,反而与他们并肩作战奋勇杀敌,这才对他稍稍改观。 但那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从昨天傍晚开始,因为人手不足,许多人身上又都带着伤,虽然大家都很不放心,也只能听从这个小东家的安排,大部分时间都是他独自操舵,没想到他竟然能把船按原先计划的开到了古里。航海人多是靠着经验来辨别前进方向的,可是这个还是第一次出海的小东家只是看看天,看看水,就能指引出正确的方向。这份本领绝对不是光靠着读几本书就能拥有的,老水手们不得不竖起了大拇指,口服心服了。要说这些惯于在风口浪尖上讨生活的人除了江湖义气外还会佩服什么人,就只有能力比他们更高超的航海人了。过去他们以为一般的商船上是不可能有这样的人的,但现在他们承认世上真有这么一个人了。 孙大元和曹英的船也才刚刚到达,当他们看到莫钟书和李长义的时候,脸色有些尴尬。 曹英讪讪地道:“真没想到你们这么快就赶上来了!” 李长义愤愤:“你们是没想到我们还能活下来吧?!”李长义本是性子十分宽厚之人,但这几天一想到这两个人不顾当初的约定私自逃跑,丢下他和莫钟书去与海盗缠斗,他就气不打一处来,甫一见面就忍不住恶言相向。 莫钟书倒是一句话也不想说。贪生怕死本是人之常情,死亡面前不是人人都记得道德义气,既然他们要打破当初守望相助共同御敌的约定,他便尊重他们的选择,只在心里祈祷着上帝公平一点下一次轮到他对他们见死不救。 李长义这时候才和莫钟书解释让他全力加速赶路的缘由,海盗们在明知不敌之时很可能会潜入水下暗中破坏船底泄愤,所以他们得尽快找到船坞给船只做个体检。 第85章 莫钟书一听,忙让洪长安先去找个旅馆,把船上的人都转移到旅馆中去。 说起这个洪长安,还真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一路走来,琉球,吕宋,交趾,暹罗,甚至有几个莫钟书都叫不出名字的小岛,到现在的古里,洪长安都能与当地居民交谈上几句,虽然有些结结巴巴一知半解,但是加以手势辅助,总能解决他们的一切需要。他这种非凡的语言能力,给莫钟书带来了极大的方便。 安顿好伤员,趁着海水涨潮的时候,这两艘船便驶到了洪长安联系好的船坞里去,待海水退去,船就停在龙骨墩上,船坞的人下去检查船底。 结果却是让人大跌眼镜。李长义的船底被刀斧砍了好几道口子,伤痕不小,好在还没完全砍穿,水还没渗进舱里去,但必须紧急修理。莫钟书的船底却只有十几道极浅的细微划痕,几乎说不上损伤,船坞方面说,如果他实在不放心的话,多涂一层清漆就足够了。 莫钟书不敢相信这个检查结果,自己又去仔细察看了一遍,最后只能感叹自己真是福星高照运气太好了。那群海盗对他的憎恨想来应该远超于对李长义的,只是没料到他这艘船的木料如此坚实。 买船的时候,船坊声称他们用的是最好的木料最完善的技术,船体刀剑不侵。莫钟书对此说辞嗤之以鼻,只要是木材就不可能抵御得了刀工斧凿,否则就无从加工成他们看到的形状,就看刃口是否锋利人是否用力了。他不相信这种自卖自夸的虚言,只因找不到比这更合意的船,李长义又肯定说这个价格已经很是实惠,他便就买下来了。现在想来,这个刀剑不侵,当是指船在水中时,潜入水下的人因为空间方位的缘故,力气不足以伤害到经过船坊特殊工艺处理过的船底。 因为船只需要修理,水手们也需要养伤,他们便在这儿多停留了些时日。货物的安全自有王三和张七带人守卫戒备。莫钟书倒有了闲暇拉着李长义去市区喝酒。 古里地理位置优越,是一个重要的海上贸易中心,是个自由港,任何船只都可以在这儿停泊,补充淡水和食物。码头附近更是分布着许多他国特色的酒楼饭馆来迎合远道而来的客商。 莫钟书却非要跑到本土居民聚居的市区去体验风土人情,李长义对这些事无可无不可的,便跟着他去了。同行的还有几个抱着猎奇心态的乘客。 莫钟书早在澄州之时,就读过《岛藩志》,在江南时又听不少出洋回来的商人谈到这个岛国,知悉古里现时的治安状况甚好,不用担心人身安全,便放心大胆地一路行去,边走边看。 路边的建筑很有些特色,佛教寺庙和伊斯兰教礼拜寺参半。有伊斯兰教的地方就有会说阿拉伯语的资深信徒,莫钟书心里窃喜,没想到余春生和李小满这么快就派上用场了。 当地的居民不论男女老幼都很黑,好多女的鼻子上还打了洞戴着饰物。同行几个都是第一次到古里来,看着人家鼻子上亮闪闪的东西,眼睛瞪得老大。 路过居民区的时候,有户人家正在办喜事,在外面都能听到里面的人又弹又唱,音韵之中充满印度风情。这一群异乡人随着来贺喜的宾客进去,主人家也热情接待,让他们蹭了一顿喜宴。 到得黄昏时分,逛了整整一日的几个人走进路边一家小饭店,他们都不会说当地土语,鸡同鸭讲费了一番周折之后,店家端出几个盘子,里面全都是些黄乎乎的东西。 李长义皱着眉头,似是嫌恶道:“这东西怎么看着象是从茅房里弄出来的。”他知道莫钟书有些洁癖,故意提这个让他恶心一下。 莫钟书听了,果真就一下子就把他前面的盘子推开了,“我不吃了,你自己解决吧。” 李长义就呵呵地笑了起来。这些天莫钟书的神情悒悒举止太严肃了些,以至于李长义担心他是不是被海盗吓傻了,他自己又是个嘴笨不会开解人的,便借着这个机会逗着朋友玩闹几句松快一下。 李长义没在桌子上找到筷子勺子或者类似功能的工具,正想叫店家过来问问,莫钟书却道:“不用问啦,这儿的人都是直接用手抓着吃的。” 李长义顺着他的目光望向几米外的一张桌子,围着那张桌子的是几个当地人,他们将那黄色的汤倒在饭里,然后用手把饭和汤搅匀,接着就抓起一团往嘴巴里送。 李长义性格粗豪,又长年出门在外,对衣食都不怎么讲究,当下便入乡随俗,依样画葫芦起来,吃了两口,道:“虽然看着不怎么样,味道却是辛辣中带了一点点香甜,风味独特。” 莫钟书知道这黄色的调料就是咖喱。印度的气候闷热潮湿,食物容易变质滋生细菌,所以当地人发明了咖喱,不仅能让食物能保存得更久,还能促进人的胃酸分泌增进食欲。 莫钟书不挑食,对咖喱并无反感,但为了报复一下李长义刚才的玩笑,煞有介事地装了个恐怖的表情,道:“你知道吗?古里人上茅房大解的时候,是不用厕纸的。” 李长义不以为意,边嚼着嘴里的食物,边问:“那他们用什么?树枝?木叶?”他听说过有些乡下穷人买不起厕纸就用这些东西替代。 莫钟书摇头,伸出了自己的五爪金龙,“他们直接用这个!然后用水洗洗,就又抓饭来吃!” 李长义本想瞪莫钟书的,不经意一抬头却看到了那一桌当地人,黄色的汁液沾在黑乎乎的手指头上,令人不由自主就想歪了。他紧闭着嘴咬紧牙关,好不容易才把嘴里的东西都逼下喉咙去。 吃饭和拉屎用同一个工具,想想都让人崩溃!其实莫钟书是听说过人家的左右手各有分工的,可他却故意不说出来,等着前面这些人恶心死。 同桌吃饭的几人都没比李长义好到哪里去,有的已经忍不住吐起来了,有的咬牙切齿地咆哮着要把那个坏人胃口的家伙暴打一顿。 大家笑闹一阵,李长义却是真正放下心来,莫钟书还知道要捉弄人,看来已经从海盗事件中恢复过来了。 回到旅馆的时候,大富和二柱已经在等着了。阿贵在养伤,他俩这些天却没闲着,已经考察过当地的市场,觉得与土人置换部分货物有利可图,两人把交易规则和价格等都摸清楚之后,便来请示莫钟书。 莫钟书对生意的事并不甚通,又足够信任身边这几个助手,不加思索就道:“生意上的事,你们全权做主就好。要是确实有利,去与李长义还有船上的客商都通通气,有钱大家一起赚。” 莫钟书和李长义在古里一连逗留了三个多月,船早已修好,轻伤的水手已经痊愈,重伤的也再无大碍之后,两条船才又重新扬帆。 莫钟书趁着这个机会,游览了许多周边地区。他上辈子虽然也到过印度几次,可是那时他已是大副,进出港前后的事情多压力大,空余时间少,几乎没怎么下船,只能在开船之后才听听别人的游玩经历,现在终于可以弥补上这个遗憾了。 在此期间,大富和二柱、洪长安几个却是忙得焦头烂额,在帮着莫钟书做了两次交易之后,又协助船上客商与本土商人进行了几次货物置换,让乘客们乐得眉开眼笑。 当然对这次停港不满意的也大有人在。 莫钟书有一日游玩归来,就听到船上有乘客在骂古里人是骗子,卖的神油一点功效也没有。 莫钟书听到“神油”两个字就嘴角直抽抽,一脸便秘的颜色。他联想到了上辈子的印度神油。 那人倒是毫不在乎地详说了神油的功效,倒真是和“印度神油”大同小异。那人又大方地把他买到的神油拿出来给旁边几个人传着看。 莫钟书也好奇地拧开盖子嗅了一下。遗憾的是他在这方面见识着实太少,只久仰这东西大名,无法进行什么优劣对比。 他这么一副研究的样子却是引得旁边的人一阵哄笑,也有人善意地帮他解围:“他还小,还不是个真男人。” 莫钟书撇撇嘴,真正的男子汉是不会找妓-女的。在莫钟书的认知里,嫖客乃是世间最下贱的,妓-女犯贱有其经济原因勉强可以原谅,可嫖客却纯粹是自己花钱上赶着找贱。 莫钟书很想知道,这个上岸一步都要李小满或余春生陪同的人是怎么独立完成这一系列的交易的。 食色,性也。船上都是清一色的大男人,从松江出来也快一年了,又刚刚从海盗刀下死里逃生,再一回到港口长时间滞留,自然就有人思起了淫-欲。 莫钟书在心里发了一通感叹,无意间却发现好些个水手正艳羡地望着那人和他手中的东西,显然他们也很想要下船去行乐一番,只可惜囊中羞涩,不得不继续苦熬着。 莫钟书只想了几分钟,就叫来大富,让他把水手们几个月来的工钱立刻结算出来发放下去,让他们可以随意购物或者买什么,与这笔钱一起发下去的还有一句话:大家可以自由下船,但是任何人都不能带生人上船。他可以让步,但不愿意污脏了自己的地盘,何况船上有那么多的货物在! 不得不说,上次的海盗事件对莫钟书影响极大,他这段日子才真正意识到这时代海员职业的风险有多大,真的是过了今天还不知道会不会有明天。他了解船上这些水手,他们大多数都没什么太大的抱负,上船干活只不过是因为可以比在陆地上多挣几个钱。所以他不愿再约束这些人过多,受制于当前的生产力条件他不能给他们生命的保障,但起码应该让这些人有机会享用他们冒着生命危险赚来的有限钱财。 第86章 告别古里之后,莫钟书发觉,新舵手杨升在老舵手方刚的指点之下进步神速,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莫钟书又找了两个人出来,让方刚接着指导。 他自己在做测天定位、描画海图的时候,也开始下意识地叫几个水手在身边看着。不过他倒也没强迫哪个去学,完全凭他们自觉努力了,有追求上进的,他就多提供点儿机会。如果一切顺利,回到松江之后他应该有足够的财力可以再买一条船,希望到时候已有充足的人力储备。 不知道是人们受伤后的身体还未完全康复还是前段时间的陆上生活太过舒适,开船之后许多人就开始晕船。 时间已经进入十一月,避开了印度洋上夏季强劲的西南季候风,不过从亚洲吹来的北风也能掀起大浪,船身好像一蹲一纵地向前迈进。 用蓝天的话来形容,就是一时觉得像是天翻地覆似的,一时又好似腾云驾雾一般,头部腹部都在作怪。许多人都开始头晕,连饭都吃不下,只一个劲地呕吐,而且越吐越厉害,直吐得最后爬都爬不起来。 船上的大夫熬了药,让晕船的人喝两碗,不晕的人也先喝一碗预防着。莫钟书不以为然,这药充其量只能暂时麻痹一下神经,治标不治本,停了药还得晕。他们接下来还要在海水漂上三年的,这么抱着药罐子哪能行。 从医学理论上来说,人之所以会晕车晕船,是对周围运动的环境不适应,主要原因是人脑后下部的平衡神经主控着身体平衡,这条神经越敏感,就越容易疲劳失常,导致恶心呕吐。除了用药物麻痹神经之外,还有个更好的办法,就是多磨练这条神经,磨得它迟钝了就不晕了。 但晕船呕吐时必须及时补充损失掉的水分和能量,不然吐完食物吐胆汁,吐完胆汁恐怕就得吐血了。而且,呆在左摇右晃的船上,等于一刻不停地在做运动,体力消耗比平时大,为了保持体能,也必须补充更多的能量。 莫钟书是天生的航海命,从来就没晕过船,风浪越大他吃得就越多。他不但自己吃,还逼着别人吃。 莫钟书叫厨子熬上一锅稀稀的绿豆粥,加上咸菜,逼着晕船的人吃下去。 蓝天勉强吃了几口,一转眼就又喷出去。许多人都和他一样吐得脸似黄蜡,浑身颤抖。 莫钟书也没别的好办法,叫人把晕船严重的几个人绑在椅子上,前面的桌上放着粥,桌下是水桶,让他们喝点粥就低头吐,吐完了漱漱口再喝粥,如此反复。 “不吃啦!打死我也不吃了!”蓝天吐得难受,撕心裂肺地喊。 莫钟书没好气喝道:“不吃就继续晕!再嚷嚷就把你扔到海里去!跟了我这么多年连这点风浪都抗不住,真是松包!阿贵二柱,等会儿外面风浪小点了,你们拖他上后甲板溜溜,吹吹海风。”他没胆量骂乘客和水手,那些人不久之前还与他一起对抗海盗,怎么说也有着几分战友情谊了,只能对着自己的小厮放放风凉话。 不知道蓝天听没听懂莫钟书话里的意思,倒是有几个乘客隔墙有耳,听了他的话,就硬着头皮不停喝粥,吃了吐,吐了吃,偶然还相互搀扶着到甲板上去呼吸新鲜空气。 为了让这些人思想上轻松一点,莫钟书在闲谈之时,就大说特说他过去见识过的大风浪,“风浪大得连驾驶台都没入水中,好一会儿才又冒出水面来”,“有个水手在风浪中固定后甲板缆绳时,楞是让一个大浪拍进了海里,可偏偏他命不该绝,第二个大浪又把他抛回了甲板上”,“风暴中巨浪铺天盖地往船上砸,船艏都被大浪砸凹了,六根龙骨都变了形”,唬得许多人都变了脸色。 “这得多大的船才抗得住那么大的风浪?” “比咱们这船大好几倍,”莫钟书的眼睛里忍不住就流露出留恋和向往:“那都是钢铁造的大船。” “铁船?天啊,铁做的船能走吗?” “就是,那么大的铁疙瘩,到了水里还不一下子就……?” 这个人的话没能说完就被截住了,旁边的人急得站起来连唾几声:“呸呸呸,咱们如今在海上呢,你可收紧你那张嘴!”出海的人都忌讳那个字。 “不会呢,大铁船在海里吃水深,能抗风浪,走得还快。”只不过它要吃燃油才有力气,莫钟书不敢说了,怕让人追问什么叫燃油,那他得说到天黑也解释不清楚。 不过,这些话还是有点作用的,最起码让大家觉得现在这点风浪算不得什么了,精神上开始藐视它,行为上就容易战胜它了。莫钟书的心理疗法算是起效了。 几天之后,虽然风浪仍未停歇,晕船的人却越来越少。而且经过这次折腾,后来他们在阿拉伯海上遇到更大的风浪,船身颠簸摇摆的更厉害,大家也能面不改色,吃饭喝酒,谈笑风生,有如脚履平地一般。 闲话少说,莫钟书带领着两条船,迎日出送晚霞,披星戴月,乘风破浪,终于到达了他们的第一个目的地。 船还未进港,老远的就能隐约看到港中停泊着许多船只,黑簇簇的一大片。 走得近了,就能看到其间既有中国的平底船,也有西方的尖底船,许多小艇在大船之间穿梭。 莫钟书盯着几条尖底船看了一会儿,那些船只的船身有些像倒梯形,首尾两端特别长,三角帆,不过船体也都是木造的,想来西方的蒸汽船也还没问世。 有一条大食商船正在卸货,一个商人模样的人拿着纸笔正在记录计算着什么,旁边还有几个人似是在谈论着什么,船上船下都有几个监工在那里吆喝,一群苦力肩扛着货物从船舷边下来往码头趸库去,一派热火朝天之景。 而在码头上来往的人中,除了翘胡子缠头巾的大食人外,竟还有不少是金发碧眼的西洋人。少见多怪的蓝天又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景象,一时间又被惊得阵阵咋舌。 下船之前,莫钟书对大富几个说:“给你们两天时间处理你们自己的事情。从第三天开始,就都得收回心思给我好好干活去。”他身边这几个人都自带了些货物,莫钟书便想着先给他们放个小假,干完私活再专心给自己做买卖。 洪长安却道:“五少爷放心,根本不需要那么多时间的,大概两个时辰就足够了。” 洪长安曾经跟随其前主人多次下西洋,经验丰富,想来有他的门道。不过,两个时辰就能发卖完这么些东西,是否夸张了? 洪长安看出他心中的疑惑,却故意卖个关子,只笑道:“五少爷下船一看便知道这买卖有多方便容易了。” 船刚停好,吕熠就急急忙忙地带着他那十几个随从下船去。才刚着地,他的身子就晃了一下,旁边的人忙扶住了他。 只可惜他那些随从的情况也不怎么好,只听得“喔”的一声,竟有人忍不住蹲在路边就吐了起来。许多人都觉得头晕目眩,干脆坐到了地上。 阿贵看到这情况,脸色慎重起来,这么多人同时出现不适,不会是早饭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吧?不过他想想,又觉得所有的食物都和过去一般,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啊。 莫钟书已经跑了过去,把那几个人扶到路边的一个房子前,让他们靠在墙上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 不过他并不象阿贵那么紧张,这些人只不过是“晕地”了。有些人在船上经历长时间的颠簸摇晃之后,突然间靠港下地,就会有这样的情况,等过一段时间,小脑习惯了就没事了。 洪长安叫了几个水手,帮他们把货物搬下船来望码头外走。没走几步,就已经有几个大食商人聚拢过来,这些人还带着能讲汉话的通译,询问他们的货物及价格。 洪长安打开箱子,直接给这些大食商人看货物,都是丝绸瓷器等东西,质量皆是上等。 这些大食人眉开眼笑,显然很满意,接着开始问价格,洪长安却不急,只让他们先出价。于是他们一人说一个价格,一个比一个高。 洪长安自是挑了出价最高者交易。 莫钟书一直在旁边看完整个交易过程,才知道洪长安说需要两个时辰已经太过保守,今天这个交易一个时辰都不到就银货两讫了。 莫钟书便也带人回船去搬了几箱子茶叶下来,同样也很快就卖掉了。心里算了一下,卖价大概就是松江进货的两倍。 莫钟书又叫大富去搬几百匹黑纱来。这些黑纱是他和李长义到织坊淘来的,垃圾价,不知道到这儿能卖个什么价。 这些大食商人倒是很识货,一见到东西就眼珠子大放光彩,出价也爽快,直接就报了相当于进货五倍的价。 莫钟书也不多话,让二柱收钱。他自己找李长义去了。 第87章 李长义听说那黑不溜秋的黑纱,竟然能卖出五倍的价钱,一时喜出望外,就想叫人赶快把这黑纱都搬下去。[.超多好看小说] 莫钟书忙拦住他。因为当初李长义出于对他的绝对信任,跟着他买下这批黑纱,所以莫钟书现在急着来给他报个讯。但他从那些大食人的反应中得出一个推论,这黑纱很值钱。他决定要让大富他们进城去与商户们洽谈一番,待价而沽,而不是贱价抛售给码头那些二道商贩。 码头上的商人都带着通译,专门做过往船上外来客商的生意,再转而将到手的货物兑给城中的商人,从中赚取差价。对于言语不通的外来客商和洪长安这些货物数量不大且时间不足的人来说,把货物卖给他们的确是个不错的选择。不过莫钟书有李小满和余春生这两个优秀翻译,便不打算再分他们一杯羹了。 阿贵和李小满去联系茶商,当天就带回消息,价钱比码头商人的高了两成。莫钟书按照他们谈妥的数量,与李长义一人出了一半的货。 二柱带着余春生,去市区逛了一圈,带回来一个裁缝,让他按当地人的习惯做了几顶面纱,请那裁缝的妻子和女儿当模特穿戴了,才带着她们去找当地最大的丝绸商。 阿拉伯半岛都是热带沙漠气候,天气炎热干燥。但信奉伊斯兰教的阿拉伯妇女出行时却必须要头戴黑面纱身穿黑大袍。莫钟书带来的这种黑纱,遮光却透气,做成面纱戴上,不如别的料子做的那样憋气,而且外人见不着主人的脸,主人却能透过纱网视物如常,倒是正好。 二柱都不用费什么口舌,丝绸商就给了个比码头上高出三成的价码,要的数量也大。莫钟书又是与李长义平分了这个销量。 生意做得太过容易,阿贵几人闲不住,又把在古里淘换的货物也出清了大半。 拿到的钱,莫钟书全交给了大富,让他和洪长安商量着该置办些什么货物到后面几站地方去卖。 大富这些年为人愈加稳重,心思却是愈加灵活。一路上,他经常找机会与那些有着多次出海经验的客商交谈,从他们嘴里得到许多详细的信息,每次停港下地,即便只有一两天时间,他也关注着当地的物产与需求,从中挖掘可能的机会。上次在古里,他就敏捷地抓住商机,让莫钟书他们都发了一小笔意外之财。 至于莫钟书自己,只打算着好好游览观光,做生意的事实在不是他所长,所幸大富几人经验丰富又忠诚可靠,他便干脆全权托付。 这一日,大富来回禀说,他们打算贩些玻璃回去制镜子卖。 莫钟书奇道:“只贩玻璃?直接买制好的镜子不更方便?” “海上风浪大,船身颠簸,玻璃是易碎品,损耗极大。如果先制好镜子,被浪头打碎了,岂不可惜?而且咱们中原也有制镜匠人,做出来的镜子更合中原人的喜好。” 莫钟书听到这个,心里就琢磨开了,道:“大面玻璃运输不便,那先切割成小块的,损耗率不就降下来了?” 大富想了一下,道:“还真有这个可能。一直以来,人们都想着大面玻璃碎了之后还能捡出许多块小的,倒没想到这个可能。” 莫钟书脑中瞬间划过一个曾经很熟悉的东西,皱着眉头沉思半晌,才道:“先等一下,明天我跟你们一起去。” 第二天,莫钟书随着大富到了玻璃生产工场,大富与工场主谈妥了数量价钱,然后要求他们把玻璃全都切割成一尺见方的大小,然后装箱,箱子的四个角落里还要先用废纸烂棉絮之类的软物铺垫好。 莫钟书等他们全谈完了,才拿出两张纸,递给工场主,问:“可能按这个式样给我加工一批?” 工场主接过去一看,虽然不明白那是什么东西,但肯定道:“没问题。[]我们有许多经验丰富的工匠,经常应一些客人要求,加工些别致的艺术品。” 莫钟书道:“我希望,你们能完全按照我纸上画的尺寸来做,大小厚薄,中间的弧度,都要完全一致。”他指着其中一张纸,“这个,中间厚边缘薄的,要一万块。”他又指着另一张纸,“这个,中间凹陷边缘厚的,五千块。” 等李小满逐字逐句地翻译了,他又特别强调一句:“一定要保证质量,要无色透明,不能有气泡,更不能有裂痕,表面绝对光滑顺溜,形状也要和我图上画的一模一样,不能有一丁点儿偏差。” 工场主都一一答应了,面上郑重其事,心中却极其不耐烦,就是两个和瓶子底儿差不多的小物件,这么简单的东西要是都做不好,那他也不用在这一行里混了。 莫钟书满意问道:“这些东西大约要多少时间加工?” 工场主低头估算一会儿,抬头道:“五天左右。” 这个时间比莫钟书估计的要长一些,不过他自己就是船主,延期一两天开船也无所谓,便也点头了。 工场主伸出两根手指头,对李小满说了个价格。大富等人听了都皱起眉头,觉得这人要价太离谱了。 莫钟书却没理会他们的神色,直接就与工场主击掌成交了,“十天之后我们再来,验过货后,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但我先说清楚,如果东西质量不合格,我坚决不给钱哦!” 工场主一脸正色地撰写了合约,两人签署后,又去请了当地一个素有公正美名的法官当公证人。 一直忙活都下半晌,工场主乐呵呵地送走这一行人,忙喊来最好的几个工匠,让他们把手上的活儿都暂时停下来,先给这个东方财主赶工。他把价格喊得比平时高了三倍,本以为这些人也会来一番讨价还价的,可这个少年却一口就答应下来了,只再三叮嘱一定要保证质量。 工场主又看了看那两张图纸,这两样东西的形状很简单,工艺不算复杂,只是他想不明白这两个东西有什么用,那少年为什么愿意为此花大价钱。 莫钟书回到船上,心里头也很乐呵。看着身边几个人都是满脸不赞同的神色,他就知道,那工场主的要价高了。不过高就高吧,如果多花点钱让对方加点干劲,能确保东西的质量,就已经物有所值了。如果能把他心中想的那个东西做出来,到时就算他把狮子口张得再大,也有的是人来排队给他送钱。 船上许多客人都买了玻璃。毕竟,中原现在不能生产这个,而镜子又是家家都要用的东西,中原本土制造的铜镜不贵但清晰度实在太差了些,所以这玻璃镜尽管价格不菲但许多人家仍然愿意花上几两银子买个巴掌大的自用,市场需求巨大,自然就有商人不辞万里辛苦贩货。 李长义前日也买了玻璃,看到莫钟书如此切割包装之后,马上就叫人原装退回工场,要求也同样给他切割包装。他早有体会,莫钟书的主意比自己多,跟着他依样画葫芦准没错。 吕熠一直站在船头,看着人们把玻璃搬上船,他的眼神闪烁不定,经常把他那十几个随从叫到一起小声商议着什么,却又个个一脸无奈的表情。甚至,他们把余春生借去,一连奔波了好几天,却都是一无所获地回来。 余春生悄悄告诉莫钟书,吕熠也在打那玻璃的主意,不过他们的目标不是物品而是其生产工匠。听说这些工匠都是主人家的奴隶,他们起初便想高价向他们的主人把这些人买过来。可是人家工场就靠这些工匠赚钱的,自然不愿意把能下金蛋的母鸡卖掉。吕熠他们明修栈道不行,竟然想到暗渡陈仓,悄悄去找那些工匠,企图用荣华富贵诱哄人家跟随他们到中原去,无奈凭他们说破了嘴皮子,都没一个工匠点头答应要背叛主人。 这些人还真是为了达到目的就挖空心思不择手段!莫钟书冷笑。阿拉伯世界的奴隶多数是从小就被主人豢养刻意栽培,法律和道义都规定了这些奴隶要死心塌地地辅助主人,怎么可能轻易被人收买? 莫钟书倒是有办法可以助吕熠一臂之力的。不过他得先晾这些人几天,让他们也先着急懊恼些时日。 当日他们助他杀退海盗,这恩情他刻骨铭心,不会不还。可是吕熠为了让自己这份恩情欠得更大些,在起初事态还比较容易控制时竟然一直袖手旁观,等到船上伤亡惨重处境危急之时才出手。莫钟书一直为陈荣等六条人命耿耿于怀,归咎于自己的幼稚、大意和自作聪明,但有时细想起来,这六条性命却也与吕熠的故意拖延不无关系,假如一开始海盗登船的时候,他们也能和别的乘客一样同仇敌忾,陈荣他们是不是就不会死了?莫钟书每想至此,就难以压抑心底的怨念。 到了约定交货的那一天,莫钟书带着王三和大富等人去了工场。随便看了几块玻璃后,莫钟书便让大富和二柱仔细验货,他自己却向工场主提出个要求,希望参观一下工场,看看玻璃是如何制造出来的。 莫钟书先后在这工场买了两批玻璃,第二次还给了个相当于市价三倍的高价,更重要的是,现在这批货款还没到手,工场主不好直接拒绝他这要求,便点头同意了。 但这人也多了个心眼,他带莫钟书参观的是玻璃艺术品工场,还故意漏过了最开始的选料一步,只让他们从第二道工序开始走马观花。他是个精明的生意人,已经猜度到莫钟书在觊觎他的玻璃制造技术,不过他也很自信,莫钟书根本就不知道这玻璃生产要用什么原料,就算他把后面的步骤看得再清楚也是白搭。 莫钟书心知肚明,只暗暗嘱咐王三留意观察细节。 第88章 开船之后,莫钟书看到吕熠已经没了早前欣赏自然风光的闲情逸致,虽然他仍然常常到甲板上吹海风,但显然心不在焉。 这人看着别人赚钱,眼红艳羡也是人之常情,倒也不至于影响自己吃香喝辣。但一旦动了心思想要把别人的东西占为己有却屡屡求而不得,那就是抓心挠肝一般的难受,寝食难安。 吕熠现在便是寝食难安,吃嘛嘛不香,经常指着船上的厨子挑剔饭菜。 船上包括厨子在内的所有杂工,却是早就得了阿贵吩咐,对吕熠这群人的话左耳进右耳出,全不当一回事。莫钟书招揽乘客的时候,只保证过饭食的品种和营养,压根儿就没提过味道也都能迎合全体客人的口味,出门跑生意的人也都知道船上设施不可能有陆地上的那么齐全,大家都习惯了因陋就简地将就着,所以现在都只当他是无理取闹。 再次靠岸的时候,大富和阿贵、二柱依照前例把纱料和茶叶又卖了不少,顺带着帮李长义和船上的乘客也联系了几个好主顾。 莫钟书几乎就没怎么下船,专心摆弄他那些小玻璃块儿。 吕熠天天早上抖擞精神地下去,晚上徒劳无功的返船,一行人都郁郁不乐。 吕熠去找的都是口碑在当地数一数二的工场,因为他们的产品质量好,必然工匠的技术足够好。可是他忘记了一件事,技术力量越是雄厚的工场里,其工匠对主人的归属感也越强,让他找到空子的机会微乎其微。 莫钟书闭关多日之后,终于走出了房门。他站在甲板上,手里举着一个尺许长的圆筒,眼睛贴在筒子一端往岸上看,可以很清晰地看到远处的圆形屋顶上的装饰花样了。他露出个满意的笑容,又转过身来,目光透过长筒对准远处的海面,可以看到一艘帆船正从地平线上向这边驶来。 他拿开长筒,眯了眼睛看看海面,那船还只是一个不甚清楚的黑点。他又把那长筒放到眼睛前面,已勉强可以看到船上的三角帆了。他就这般一时眼睛贴在那个长筒上,一时又直接极目远眺,不断反复。 最后,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这望远镜终于算是做成了!有了这个宝贝,他就能及早发现挡在前方的礁石,也能抢在海盗看见他之前就提前远避了。 只可惜,这个望远镜的放大倍数大概只有四倍左右,而航海望远镜的最佳倍数是七至八倍。 莫钟书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对现在这个结果已是相当满意。 第二天,莫钟书交给大富几页纸,让他再去找最好的玻璃工场,把纸上画的几个镜片都按比例试做一个来,他等着急用。 莫钟书不知道凹凸透镜的焦距计算公式,只是用最简单的聚焦法来测量焦距。所以现在只能多做几个透镜来,一个一个地组合着,试试看能否再提高放大倍数并缩减焦距。 大富不知道这些有的凹有的凸的小玻璃有什么用,但已经猜到莫钟书是又想要捣弄新宝贝,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跟工场交涉的,总之工场当天就把这些东西赶做出来送到船上,不要钱,还点头哈腰地讨好着,巴望着大笔的高价订单。 莫钟书一连做了几天的组合调试,放大倍数不是太大就是太小,最后总算弄了个接近七倍的组合出来,镜筒却反而比早前的又长了寸许。不过,有总比没有好,能达到效果比不达到效果的好。 莫钟书实在不是个有科学家潜质的人,缺少孜孜不倦锲而不舍的求知精神,还容易满足。他这几天做试验做得头昏脑胀,便把前些天要制造双筒望远镜反射式望远镜啥啥的雄心壮志全扔到了南美洲。现在能弄出个勉强合意的折射式望远镜已是心满意足,也不再嫌弃这比长烟斗还要难看的镜筒了,只交代大富去把选定的两种镜片各定做五千块回来,质量要求和上一次的一样。(.无弹窗广告) 大富走后,他就卷了被子找周公聊天去。 等他睡饱了出来,见到吕熠,才想起有些事情不是拖得越久越好,万一把人家的心晾凉了,他这人情可又难还了。 “吕公子可曾想过?咱们国朝的工匠心灵手巧,如若能掌握玻璃制造技术,做出来的东西必然一点不输与大食工匠!” 一屋子的人听得直翻白眼,这不废话吗?要是这条捷径行得通,谁吃饱了撑的愿意去费那许多周折引进工匠?可是人家的保密功夫做得滴水不漏不说,中间还隔着个语言壁垒,你有能耐倒是去把人家的技术偷学过来呀! 莫钟书能说这话,自然是有他的把握。他没有胆量去直截了当地偷人,但却知道些曲线偷技术的歪点子。 吕熠一听到莫钟书说有办法弄到制造玻璃的法子,眼睛就亮了起来,却又马上压抑住了,一眨不眨地盯着莫钟书几秒钟。在一条船上呆了将近一年,他大概也了解莫钟书的脾性,这人可不是个主动向人献殷勤的,眼神中就带了几分探究之意,用上了生意人的口吻:“开价几何?” 莫钟书摇头,笑道:“我不要钱。当日海盗劫船,多亏了吕公子出手相助才得以虎口脱险,正不知该如何感谢这救命之恩,如今公子既有所需,莫某定当用心谋求。” 莫钟书把话说得清楚,他把这玻璃制造技术弄过来,就算是报了吕熠的援手之恩,从此各不相欠。 这直白的话语倒让吕熠微微一怔。当日施恩,的确是想图报,只是没料到报得这么快。自己原是打算着放长线钓大鱼的啊,他不由得拧起了眉,旋即又松开,能不能报得成还是个未知数呢,且走着瞧吧。 回到房间,莫钟书从抽屉里拿出了几张纸。 那是当日参观完玻璃艺术品加工场之后,王三和他一起整理出来的。那个工场主以为莫钟书不知道制造玻璃的原材料是什么,一时托大,让他看完了后面的几个工序。 可是莫钟书在另一个世界生活过,高中的化学课本上就有讲述硅的各种化合物,具体反应条件什么的他是想不起来了,但偏偏就还记得普通玻璃的主要成分是二氧化硅,沙滩上的砂子中就有这个东西。 莫钟书把纸上记录的内容细读几遍,理清思路,把每一个步骤的作用都想了个明白。只是他们参观的是艺术品加工场,还不知道怎么弄出大块的平板玻璃来。 第二天,莫钟书故伎重演,要大富带他去加工场参观。 这回工场的防范措施更严密,只容许他们参观了其中两个不连贯的工序,一个熔制,一个是热处理。 如果真是对玻璃制造一无所知的人看到这些工序,除了那硕大的高温炉之外,恐怕再难有什么别的印象了。可是莫钟书不久前才参观过另一个工场,这时便格外关注他们那加热条件,最后的热处理工艺也牢记在心。 出来之后,莫钟书又叫二柱出面去找个质量平平但生产量大的低端玻璃工场,大批量定制平板玻璃,附加条件就是要同意他去参观生产过程。 这种工场生产出来的玻璃瑕疵太多,并不适合于制作镜子,价格也上不去,不值得为它漂洋过海长途运输。二柱不知道五少爷今天的葫芦里又装了什么药,不过他是个模范长随,不折不扣地给莫钟书安排妥当。 莫钟书在参观这工场的时候,看到成品玻璃上有些微小裂纹和气泡,便似是无意地提到了熔制过程的加热温度和成品后的退火淬火工艺。这两个因素正是影响玻璃质量的关键,而莫钟书之前已经特地到高端工场两次参观,说起这些来自然头头是道。 可是工场的人不知底细,见这少年指出的恰恰是他们的不足之处,提出的改进措施也很有道理,便以为他是个行家,一改之前的敷衍态度,恭恭敬敬地请他从头逐一指点。 于是乎,莫钟书光明正大地观摩了整个玻璃的生产流程,即便有什么不明白的问出口,工场方还以为他又有什么高见,全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地回答了,倒是让莫钟书知道了原料中除了砂子之外还要添加纯碱和石灰石,还有各种催化剂及其使用方法。 莫钟书也投桃报李,搜肠刮肚地捡了些化学术语说出来,唬得人家连连点头,最后交货结算的时候还给他额外打了个折扣。莫钟书心里狂笑不止,至于这桃子种出来后是甜是苦他可管不着了。 一出了工场大门,莫钟书就让二柱带人把这些劣质玻璃都尽快原价转让给当地小商户,或者赔点钱也无所谓。 等大富把定做的几千套镜片取回来,莫钟书就赶忙开船逃也似地离开了这个地方。他的心理素质还是不过关,作了贼就止不住地心虚冒汗。 吕熠接过一叠写满了工整小楷的纸,迫不及待地看去,上面清楚地写明了平板玻璃和艺术玻璃的制作过程,原材料、注意事项都一一罗列。 他抬起头,吃惊地望着前面神色淡然的少年。前几天还半信半疑以为他是夸口而已,不想他竟然就真的办到了。 莫钟书抬头仰望天上的浮云,但笑无语。这些伎俩真不是他自己的发明创造,而是各方洋鬼子们的集体智慧,他们在二十世纪如此这般地偷去了中国的许多技术机密。无可否认,他使出这阴招的时候心里头真是痛快之极。 这一刻,吕熠只盼着前面多来些海盗,让这总是不卑不亢的少年多受自己几次恩惠,以图后报。他没想到的是,苍天有耳,很快就如他所愿,只是这一回他什么东西都没得到。 第89章 接下来的旅程相比之前更加轻松,走走停停,几个月就过去了。 中原之前尚还没有人到过非洲。莫钟书因为记得郑和某一次下西洋的终点就是马林迪,所以也选了这个地方作为本次航行计划的最后一站。 他本打算着到马林迪看看风景就回去了,但大富听大食人说再往南走些时日,就可到达鼎鼎大名的七彩石故乡坦桑尼亚,便极力劝说莫钟书继续往前走。 帆船的前进动力完全依靠自然风力,莫钟书又不赶时间,多跑一段路程也增加不了多少经济成本。而船上许多乘客也被七彩石迷得神魂颠倒,纷纷附和大富,就连李长义也表示希望继续向南走。莫钟书便从善如流了。 七彩石早就被大食商人带到了中原。中原不产这种宝石,却流传着它的传说。据说,女娲补天时用的神石,有些碎屑落在地上,化作了光彩夺目的七彩石。因为它是补天之物,故而坚固异常,不易碎,不易打磨,还能划伤坚硬光滑的瓷器。 莫钟书曾在老太太那儿见识过这七彩石,其实就是钻石,小小的一颗却等价于十倍重量的黄金。莫钟书对这特殊结构的一堆碳原子并不感冒,不过他和银子无仇无怨,既然大富说能赚钱他就不会反对买卖。 他们从中原带出来的货物早已销清,这时已又购进了大食的上等香料,等着换购宝石。 到了港口,大富等人跟着向导去买七彩石了,莫钟书就留在甲板上用望远镜追踪几只海鸟。 船上的人现在对小船东的新玩具已经司空见惯,从没有人怀疑过这长筒子有什么特殊之处,而莫钟书也对此绝口不提,毕竟这是商业机密,在工匠组装完成批量上市之前,最好是一个人也不知道。 他的船旁边停泊了一艘西方商船,这天早上,莫钟书实在无聊,看到对面船上的几个水手在甲板上活动,他就挥着手大声地打起了招呼:“hi!hello!good morning!” 对面的人朝他这边看看,笑了笑,又各干各的去。 莫钟书懊恼地挠挠头,听不懂英语?嗯,他忘了,大英帝国这会儿估计还是欧洲一个不起眼的小岛,兴许语言都还没进化好呢。他想了想又试探着高声说:“h!” 对方还是没人应。 莫钟书不死心,又大声叫:“bonjour!” 这下子对面的人都看着他笑了,也有人回应道:“bonjour!” “哈哈,”旁边的蓝天低声笑了起来,“原来那些黄毛怪人喜欢别人骂他们‘笨猪’!” 莫钟书没理他,努力回想自己学过的法语。可惜这门语言当年他就并没学好,又被扔掉了许多年,这时候摸遍全身上下的口袋,也找不出几个词汇来。 但他又很希望知道现在西方是什么情形。左等右等,终于等到李小满回来了。莫钟书马上就带着他去对面拜访了。 对面船上也有阿拉伯语翻译。这下子交谈容易了,虽然每说一句话都要停顿下来等着被翻译两次,但总算是能够相互理解了。 那些人自豪地告诉莫钟书,他们是法兰西人,早在三十多年前,他们一个叫佩尼隆?唐太斯的同胞就已经绕过好望角来到这儿,之后又到达大食甚至古里,这一片大陆上的许多要塞和码头都是在他主持下建立的。 莫钟书听着听着,下巴就隐隐有脱臼之感。开辟了新航线,在非洲大洋沿岸建立殖民据点和要塞作为通往东方的航海中继站的,不是葡萄牙人吗?这怎么换成法国人了? 这些法国人对莫钟书很好奇,围着他问长问短。欧洲人对来自支那的丝绸和瓷器爱不释手,但从未有人亲身到达那个遥远神秘的地方。 莫钟书问起马可?波罗,可这些人都一脸茫然,说不认识。 莫钟书摇头,继而又失笑,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马可?波罗没出现,麦哲伦被另一个人取代,现在的中国历史上也没有郑和这位大航海家,而他一介小商贩却已经走得更远了。也许,那个佩尼隆?唐太斯和他一样,也是投胎之前就在另一世界先活了一辈子。 莫钟书敲敲自己的额头。这是一个有许多怪胎的世界,历史也被怪胎们肆意涂改了。遗憾的是,上帝怎么不送一个船舶工程师过来?嗯,还应该有几个搞石油开采的…… 言归正传,莫钟书这一行人终于开始了归航。从他们离开松江时算起,时间已经过去了两年有多。 乘客们做了一路生意,都收获颇丰,货舱里装满了香料、玻璃、西洋钟和宝石等物,这时候人人归心似箭,都盼着早些回到家中与亲人团聚,便经常有人去催着当班的水手把船开快些再快些。 莫钟书每每听到这种催促,便叫人把风帆再略转一下向,其实船帆本来就已经摆到最适合的角度了,这稍稍转过去又再扭回来,纯粹是心理作用让这些人觉得船跑得更快了些。 莫钟书能理解这些人的心思,他们放弃了安逸舒适的生活出海求富贵,如今钱财已经落袋,自然就急于衣锦还乡,告慰父母妻儿。 有时候,他也会想,澄州府的莫府里头,老太太大概也在望眼欲穿地等着他的消息。也许,还有另一个人也在等着他。当日的决定做得太快,之后他就匆忙离开,要是那人改变了初衷,他也绝不会怪她。 他找来一枚铜钱,抛起来,接住,看看是正面还是反面,嘴里还学着情窦初开的少女一样念叨着:“会等我吗?不会等我吗?”语气中却毫无烦恼,反而忍不住笑了起来。他的心理年龄已是接近半百,有些事情早就不放在心上了。 两艘商船顺风顺水地在阿拉伯海面上疾行,时速估计都在10海里以上了。 这一日停港补给。莫钟书带着几个人沿着海边溜弯儿,看到当地渔民在离海滩不远的海里竖了张大网,围成半圆型,开口朝着海滩。这时候海水刚刚退潮,网里截了白花花的一大片的鱼,好多渔民正在旁边拾捡,毫不费力就收满了大筐小筐。 大家看得有趣,莫钟书也兴起了捕鱼的念头。不过他们是没时间在这儿等着海水退潮捡鱼的,便进了渔村里,买了张大网回来。 船上好些水手曾当过渔民,船走平稳之后,莫钟书便随便叫个人到船尾来帮着撒下网去,等上一两个时辰就拉上来,就这样居然也能次次不落空。 打上来的鱼,小的又扔回了海里,只留下大的,可也经常吃不完,莫钟书便在甲板上拉了绳子晒鱼干。大富笑称,这段时日不但节省了伙食费用,下船后还可以卖鱼干多赚一笔。 可惜莫钟书没长性,几天之后就开始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有一天早上,莫钟书想起昨天撒的网还没收,便去把网拉起来。他一边拉还一边嘀咕:“今天这渔网太重了,看来又得晒几天鱼干了。” 不料渔网拉上来之后,里面除了几条还在活蹦乱跳的鱼之外,还有一个人。 莫钟书给吓了一跳,好在旁边还有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把那人从网里拉出来,他已经奄奄一息了。 船上许多人听说打鱼打上来个人,都关心地跑过来看看。都是漂泊在茫茫大海上的,对于落水遇难的人是感同身受地同情。再一看见这个人身上穿着的还是中原的服饰,就更愿意伸手帮助同胞一把了。 莫钟书又是腹部按压,又是嘴对嘴的进行人工呼吸,忙活了半天,也只是让这个不幸的人勉强睁开眼睛看了一下,话都还没说一句就咽了气。 莫钟书心里一下子就警铃大响。这些天海上远近都没见有风暴的迹象,这一带海面礁石也少,触礁沉船的可能性也不大,难道这个人是遇上了海盗?如果真的是海盗所为,那遇难者应该不止这一个。 顾不上别的,莫钟书拿了望远镜就守在船头,专心?望,特别注意前方海面是否还有别的漂浮物。 不久之后,他就发现海面上接连漂来许多人形漂浮物,走近之后就发现已是死尸了,有的还明显带着刀剑留下的创伤。 莫钟书的脸色越来越严峻。 船继续往前走。 终于,莫钟书发现了一个还活着的人。他正抱着一块木板艰难地浮在水面上,随波逐流,但还有意识,甚至还朝大船这边抬了下胳膊,也许是想挥手呼救,但或许是力气不济,只勉强动了一下,反而身子又往下沉了些。 莫钟书连忙叫了两个水手,要他们赶快划了舢板过去,把那人接上船来。 这时候距离还很远,那两个水手只看到莫钟书指着前方一个小黑点,还不知道前面发生什么事。 莫钟书来不及解释,干脆把望远镜往他们眼前一递,让他们自己看。 这两个水手满腹狐疑,各自对着镜筒看了一眼,就变了脸色,急忙放下舢板,飞快着去了。 大约过了几刻钟,舢板才带着那个可怜的人回来。他已经昏迷过去了。不过,闻讯赶上甲板的大夫给他检查一下,身上并无流血的伤口,也没有溺水的症状,应是疲累过度才支持不住的。 蓝天抱来一张被子包住这个昏迷者。 阿贵拿来一小坛子烈酒,直接灌进这人的嘴里去。 片刻之后,这人就醒转过来。 第90章 这人一苏醒,睁开眼睛看了一圈,就明白自己已是得救了。只是他还很虚弱,没有力气说话。 莫钟书知道他这时候最需要的是什么药,让人把中午吃剩的稀粥端过来。 这人一看到吃的,几乎是扑过去,勺子也不要了,端起碗来就直接往嘴里倒。 一连吃了六大海碗,那人才满足地砸吧着嘴,用手背擦擦嘴角,就沉下眼皮,似是想闭眼睡去。 莫钟书花那么大的力气救人,可不是为了当活雷锋的。见这人要睡,他就毫不客气地左右开弓,大力拍打着这人的脸颊。 可这人还真耐打,直到莫钟书都打累了,那人肩膀上的脑袋也变成了个猪头,这才睁开眼睛,一脸茫然地望着前面的人。 莫钟书递给他一杯提神的参茶,问:“你是怎么掉下海里去的?” 那人一个激愣,终于想起了昨日那不堪回首的悲惨遭遇。 他开始激动,端着茶杯的手也不住地颤动起来,杯里的茶水都晃出了大半。不等莫钟书再催问,就开口说起他的遭遇。 “我叫林康,本是个贩茶叶去大食的生意人。我是从福建搭乘蒋家的大船出海的。蒋家四代以海贸为业,海外路线都熟,而且他们的船又很坚固,船上还配有几十位镖师护航。蒋家一般只自己运货,并不带别家客商。我是托了亲戚帮忙好不容易才上了船的。本来以为蒋家祖辈在海上畅行近百年,必有过人的本领,就算遇到什么也会有惊无险地过去了。” “一路都很顺利。可是,昨天,我们遇上了许多海盗。”说起昨天噩梦一般的经历,这人尚还心有余悸,牙齿都在上下打颤。 “要是寻常的海盗,蒋家养的那几十个镖师自是轻易就能打发掉了的。可是这一次,却是来了整整两大船海盗。他们一前一后地截住了我们的船,让我们动弹不得……” “海盗太多了,根本就来不及反抗,镖师们全都被缠在甲板上打斗,别的海盗就开始屠杀无力抵抗的人。(.好看的小说)许多人都吓呆了,站在一边两眼发直。海盗们不管三七二十一,全都是拦腰大砍一刀……” 这种场景光是想想都令人发指。船上的人两年前也遇到过海盗,折损了六名水手,重伤近半,以至于莫钟书不得不在古里停留三个月给大家养伤。每次提起那些海盗,许多人都恨得咬牙切齿。可现在一对比,还真是小巫见大巫了。 “我和另一个客商逃回房间里躲起来,听着外面形势不妙,一狠心就各自抱了一块后舱寻来的木板,跳下海中。我从小在海边长大,水性也好,如果运气好些遇上过往的船只,我会得救的。” “我在水里泡了一天一夜,又累又饿,干脆闭上眼睛等死算了,谁知道这时候却看到了你们的船。真是菩萨保佑。”他这时候才想起自己还没感谢救命之恩,就又是一通谢天谢地的叫嚷。 莫钟书听完了自己想要知道的信息,便不耐烦再搭理他,让蓝天负责照顾,他又去了船头。 如果是一般的海盗团伙,每次得手之后都会先挥霍抢到的财物,暂时不会再袭击别的船,他们现在反而可以趁着这个机会闯过这片海域。可要是大规模的海盗团伙,轮番出击,简直就是张天罗地网了。 幸好,他如今有了望远镜,可以第一时间发现海盗的踪影。他可以肯定,就凭自己和李长义两条商船上的几个人,是绝对打不过他们的,唯有希望及早发现提前躲开。 莫钟书回到房间,找出最初做的那个四倍的望远镜,交给刚才用过望远镜的两个水手,让他们轮流在船尾守望,一有情况就赶快发出警报。 他则亲自带人守在船头,时刻不敢有丝毫松懈。 到得第四天,莫钟书在望远镜里看到前面来了两艘大船,船头的旗杆上各挂着一面黑旗。 “把林康叫到这儿来。”莫钟书心知,这很有可能就是林康说的那两艘海盗船,不过现在距离还远,让他来确认一下更好。 已经恢复精神的林康来到船头的时候,双方的距离又近了些,肉眼看去还都像是纸上污了的小墨团一般大小。不过望远镜里却已经可以看到旗上的骷髅了。 林康大惊失色,叫道:“就是他们!就是这帮天杀的海盗!”林康又怕又恨,手握成拳在空中一顿乱打。 “通知全体船员各位就位。风帆转向四十五度。”趁着现在海盗还看不清楚他们,莫钟书就想往深海方向跑出一段距离,等到双方错开了,再又把船驶回到正常的航道。 就在这个时候,船老大万里江走了过来,提醒他道:“东家,你看那边是不是跑马云?”自从陈荣和宋志勇去世之后,万里江就被提到了船老大的位置,他也是李长义找来的老水手,能力也是很不错的。 莫钟书抬头看看,低矮的天空上,许多形状如同馒头的碎积云正飞速移向头顶,势如跑马。这可不是个好兆头,怕是会有大风暴了。 这种情况下,应该是尽快找个背风之处抛锚停船。从海图上看,唯一可以避风之处就是前面的一个港湾,大约还有百多海里,如果直驶过去,倒是来得及的。 可是杀人不眨眼的海盗就拦在前方。也许,他们就是看到风暴将至,算准了附近的船都会赶到前面去避风,才出来发点顺风财的。 莫钟书仍然打算往深海去。 万里江却是犹豫不决道:“这风暴就要来了……” 莫钟书的脾气拧起来的时候是又硬又臭,“我情愿把这一船的财宝都送给龙王造龙宫,也不能让那些海盗得着一分的便宜。” 从驾驶室出来的老舵手方刚正好听到了莫钟书和万里江的对话,他恨恨地往海里吐了一口唾沫,“假如一定要死在这儿的话,我宁可自己被海水淹死,也不愿意被海盗杀了再抛尸入海。” 扔下这一句,方刚就回了驾驶室去。 旁边的乘客们面面相觑,事到如今,他们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了,向左是死,向右也是死,横竖都是个死,那就听天由命吧。 大船的主帆副帆都被转了个方向。紧急的锣鼓声提醒后面的李长义跟进。 这时前面的海盗也看到这两条紧急转向逃跑的商船了,也调整了方向追过来。 四艘船就这样都向深海跑去,越跑越深。 莫钟书被追得火大,干脆把所有的帆都张起来,顺风跑。海盗们穷追不舍。 不知不觉中,天色黑沉下来,两条海盗船率先停止了追逐游戏,掉头就往回走。 莫钟书也当机立断,叫道:“全体松帆!拉落头帆!”真是千钧一发,帆刚落下,狂风便已刮到,船身开始倾斜。 方刚全神贯注地摇着舵轮,左满舵,右满舵,勉强让船保持住往海边走的方向。 船上的帆还是太多,万里江指挥着又把主帆也落下来,只靠着尾帆航行。 密集的雨点开始像子弹一样劈头盖脸地扫射过来,强风肆无忌弹地拉扯着帆布,船身就像个不倒翁似的摇晃不休。 莫钟书开始恐慌,全然不知所措。现在的帆船就像一匹脱缰的野马不受控制,而他这个骑士骑术太烂,快要被甩下马去了。 李长义那边却是利落地扯掉了所有的帆,光着桅杆,船尾对准风头,顺风疾走。 莫钟书赶忙下令要自己的水手也如此操作。 天色越来越黑,能见度越来越差,更糟糕的是,他们现在已经完全丧失了方向,两条船只能以锣鼓声告知对方自己的方位。 万里江开始放鸽子。这时代的每一艘海船上,都有一只大笼,里头养了许多鸽子。据说航海的人迷失方向时,就放飞一只鸽子,因为鸽子能够飞出抵达陆地的最短路线,只要跟着鸽子飞去的方向航行,就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回到陆地。 可是现在乌云密布,能见度极差,鸽子飞出没多久,他们就再次迷失方向,只能再放一只鸽子。 如此这般,当最后一只鸽子失去踪影的时候,大家都不由得陷入绝望之中。狂风骤雨还没有停下来的迹象,也不知道后面会不会有更大的风浪来袭,他们却连海岸的方向都找不到。 这时候却忽然听到风雨声中夹着一阵细微但清楚的铃铛声,就着船上灯笼微弱的火光,莫钟书看到一只小鸟儿振翅飞了出去。 那是一只小麻雀。它的一只脚上系着一个小小的银铃。 上次他们停港的时候,这只小麻雀落在船头上,几个乘客便拿了些米粒逗它玩。小麻雀玩得开心,船开了也没发觉,不知不觉就被带到了大洋上,离海岸越来越远,这小家伙只能跟着这群人相依为命了。船上的人也爱拿它解闷,那个小银铃就是被这群无聊的人系上的,小麻雀天天带着它叮叮当当地在各个房间里飞来飞去。 莫钟书知道麻雀的持续飞行时间很短,这小麻雀一直安分地留在船上,这会儿突然飞走,一定是它发现海岸就在不远处了。 莫钟书精神一振,忙下令跟着小麻雀的方向走,而且要控制速度,不能走得太快。 几分钟之后,船上的人就听到下面传来一声低沉的闷响,那是船底撞上了岩石的声音。幸而他们已经把速度降到极低,船身颤抖一下,停稳了。 全船的人都松了一口气。 第91章 风暴继续肆虐。(.无弹窗广告) 不过船上的人都把心放回了肚子里,枕着风声雨声和波浪声进入了梦乡。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风渐渐平息了。大片灰色的云层向西方卷去,蓝色的苍穹显露了出来,上面点缀着明亮的星星。不久,地平线上现出了一道红色的长带,波浪渐渐变成了白色,一道亮光掠过海上面,把吐着白沫的浪尖染成了金黄色。 白天来临了。 莫钟书前几天劳心劳力,昨夜终于放下心来,呼呼大睡,直到第二天的太阳光钻进窗户晒到屁股上的时候才醒过来。 万里江和李长义已经领着人前前后后地检查船只状况,万幸的是两条船都只是轻微擦损。老水手们在海上呆久了,个个都修炼出一身本事,其中就包括这样的小伤修复。 莫钟书帮不上忙,带了弓箭,就想到前面的小岛上探险。 李长义带了几个人跟上来,“小心着点,可别让母夜叉抓去了。”莫钟书知道他想起了《聊斋志异》里的《夜叉国》,不由得笑了起来,这环境还真有点相似。现在想来,李长义能毅然跟着他下西洋,那些小故事实在是功不可没。 这个小岛象是从海底突然冒出来的一个庞然大物,由许多岩石一块一块地堆积而成。几乎没有什么泥土,石缝里却生长出青绿色的灌木和小树。太阳差不多已升到半空了,灼人的光芒直射到岩石上,岩石又把这热度反射回来。只比人高出尺许的小树上,叶子随风摆动,索索作响。不知名的昆虫躲在树上或者草丛里,吱呀吱呀地叫个不停,高高低低的单调叫声更衬托出这小岛的荒凉孤寂。 他们循着一条岩石夹道继续往上走,这荒无人烟的孤岛上竟然有路,看来这条小径应是由山上的激流冲刷而成的。莫钟书希望能够找到淡水水源,毕竟船上的食用水不多了。 莫钟书举起挂在脖子上的望远镜,镜头中有几只野山羊在远处的岩石上跳来蹦去,欢快地啃着矮树的嫩叶。 莫钟书没有惊动那几只生灵,得等着这些“岛主”们带领他们这些外来客人去找水源。 一个时辰后,阿贵带人往山下运水,莫钟书与李长义才开始打猎。 他们用箭射杀了许多野山羊,又采摘了不少野菜,满载而归。 回到船上,厨子早已做好了饭,许多人都已酒足饭饱了,但见到鲜羊肉和鲜野菜,又都不辞劳苦地加班加餐,说说笑笑,这热闹的气氛倒有点象以前过大年的了。 莫钟书站在甲板上,耳中听着餐厅里传出的欢声笑语,也咧开了嘴。听说捡了金子的人都要笑,那捡了性命的人当然更应该放声大笑了。 此时夕阳斜照,微风拂面,蓝天碧水之间,几只雪白的海鸥在船头船尾飞来飞去。 对面的甲板上,李长义拿着莫钟书送的四倍望远镜也是合不拢嘴,连连说这就是传说中的“千里眼”。 莫钟书大方道:“等回到松江,我再送你一百个七倍的。” 李长义倒不贪心,道:“不用那许多,有两个就够了,船头一个,船尾一个。”这望远镜真是航海神器,昨天幸亏有这东西他们才能及时发现海盗,不然恐怕也难逃厄运。 “你有了钱就不多买几艘船?可别到时候再来找我要。我告诉你,我自己也留一百个,其余的通通卖掉。”莫钟书现在就已经计划着将来要组建自己的船运公司了。 对这望远镜爱不释手的,可不止李长义一个。 吕熠就迫不及待地找来了。他的胃口很大,竟然想把七倍望远镜全数吞下。 他想要送钱来,莫钟书当然欢迎,“没问题,七倍望远镜定价二百两一个,四倍望远镜八十两一个。”其实两种的制造成本不相上下,满打满算也不会超过二两银子。[.超多好看小说]不过莫钟书现在是奇货可居,不把狮子口开得大点也太对不住自己了。 吕熠试探着道:“我大批量收购,能不能给个优惠一点的价格?” 莫钟书摇头,“这个东西装配起来十分麻烦,这个价格已经十分合理实惠的了。”关键是想要这东西的人会很多,他相信就算自己把价格再抬高一倍,也不需要担心销量。 至于具体数量,莫钟书不愿透露太多,“这个还不肯定,我一共定了几万块镜片,如果每一块镜片都没问题的话,应该有五千个七倍望远镜,五千个四倍望远镜,剩下的还能做五千个放大镜。但不是每一块镜片都合用的,现在还不知道到底能做出多少个来。” 讨价还价半天,最后吕熠用他全部的七彩石置换了莫钟书三千个七倍望远镜。附加条款是,如果最后组装出来的总数不够三千的话,莫钟书一个都不能留下,其余差额要原价退还;而如果另外两千个也能组装成功,除了莫钟书自用的两百个之外,吕熠有优先购买权,价格不变,在他表示弃权之前,无论别人出价多高,莫钟书也不能卖。 莫钟书看着那契约,心里乐开了花。怎么可能会组装不成功,那些玻璃都是大富带着人一块一块地检查过的,虽然现在的生产标准化程度不高,可能会在厚薄上相差个几微米,焦距会有些偏差,但那只要重新检测调整一下就行了。可是这时代的光学物理太落后了,那些四倍望远镜上市之后,东西方都有不少人模仿制造,但成功者寥寥,往往要花费许多时日换过许多镜片才能装成一个,因而倒显得莫钟书这个价格十分便宜公道了。更可惜的是,莫钟书大赚一笔之后就洗手不干,专心做他的航海运输,让许多意欲与他合作制造望远镜的人扼腕叹息不已。不过那些都是后话了。 莫钟书赚了钱,开始装疯卖傻,适时地展示一下好奇心:“吕公子买这么多望远镜,是打算组建超级大船队吗?” 吕熠掀掀眉毛,他才不信这个聪明绝顶的少年就想不到这望远镜的军事用途。他前几天刚一见识到这望远镜的好处,就立刻想到,如果给前线的指挥官和斥候都配上一个,将更加容易做到料敌机先从而出奇制胜。 他们的船虽然损伤不大,但要完全修复也要费些时日。在这些日子里,不参与修船的人除了上山打猎,就是在海边钓鱼。 这一日午后,莫钟书还没想好怎么消磨下半天的时间,就听到几个在海边溜达的人兴奋的声音:“这里有珊瑚!” 莫钟书一下子就兴奋起来,他在海上漂了两辈子,还没见过长在海里的珊瑚呢,好不容易碰上个机会,自然不能放过。 三步并作两步地赶过去,到了那几个人身边,按着他们指点的方向往海水里看,碧绿透明的水面下,嶙峋的礁石上有些黑褐色的东西,一团团像枯死的水草,一簇簇似枯枝败叶。 几个人都对着那疑似珊瑚的东西议论纷纷,这个说形状的确有点像珊瑚,那个说颜色不对应该不是,还有人赌咒发誓地肯定说那一定就是珊瑚。 莫钟书看他们争论了半天也没个结果,伸手探了下水温,水已经被阳光晒得很暖和了。他便回船上去换了身衣服,然后下水,游了一会儿活动手脚,接着就屏住气潜下水去。 阳光把海水照得通亮,一切尽收眼底。 这礁石在岸上看来很浅,实际却是在水下两三米了。 莫钟书潜到礁石那儿,透过清澈的海水看清楚了,伸手去抓那枝枝桠桠的东西,表面有点滑,略微加了点劲,又觉得有些扎手。他试着拔了一下,竟然没能拔动它。他手下再多加了几分力气,“喀嚓”一下,那东西碎成了好几块。裂口却是雪白的。原来是被海藻遮住了本来面目的白珊瑚! 莫钟书就抓了一块碎珊瑚浮出水面,给那几个人看。 于是又有两个人下了水,但不敢深潜下去,只站在齐腰深的水里摸到些小珊瑚,还当成宝贝一般收起来。 莫钟书心情好,便决定做个好人,让岸上的人上船去给他找一把锤子和几片厚布来。 他带上这些工具,又潜下水去,看准了一块比较大的就用厚布包住,不怕扎手了,再对着底部敲下去。他敲下一块,就浮出水把珊瑚扔到岸上去。 算着岸上的都人手一块了,莫钟书便上了岸,有人问他怎么不自己也弄一块留作纪念,他只摇头笑了笑,他对这些东西一向没什么占有欲。 不过他想了想,又跳进了海中,屏住气一直往更深的海底潜下去,直到耳内因为水压增大开始疼痛,海水的颜色也有些暗了,他才停止下潜。 这个深度的礁石上的珊瑚更多,不过大小形状也和上面的差不多。莫钟书转了一圈,有些失望,正要浮上去时,眼角忽然瞥见前面一块大礁石上长着的一株,斜干横枝,赶紧游过去细看。这株珊瑚的个头差不多有刚才那些的四五倍大,更妙的是它生在礁石侧壁上,形态像极了黄山上的迎客松。他小心翼翼地扶住它的“树干”,轻摇一下,它像是被焊在礁石上一样纹丝不动。 莫钟书浮出水面,长长地换了口气,再又迅速潜下去,找到那株“迎客松”,这珊瑚石长在礁石侧壁的半腰上,他可以站在旁边的礁石上,用厚布包住主干,抡起锤子对准根部敲去,锤头接触到珊瑚的瞬间猛然加大了力度。整个珊瑚就被齐根震脱了礁石。 莫钟书一手托着珊瑚,一手拎着锤子,双腿奋力一蹬,就又出了水面。 岸上的人一见了他这株珊瑚就都赞不绝口。洗涮干净之后,这珊瑚更是显得晶莹剔透洁白如雪,惹得好些人眼热得想叫他开价转让。 莫钟书只作没听见这些话,他现在不缺钱,刚刚特意又潜下深水去,是因为想起老太太喜欢收集这些东西。 他听不进去的那一句话,却被别人听进心里去了。 第92章 林康听到有人想叫莫钟书转让珊瑚的话,就动起了心思。[] 他原来乘坐的船已经被海盗劫去,侥幸被莫钟书救了性命,钱财却都没了。虽然莫钟书不要他的船费,让他和船上几个杂工住在一起,一日三餐也能吃饱。但莫钟书没有工作交给他,自然也没有钱给他。 而林康看着船上意气风发的乘客,却是失落感越来越严重。都是一样的出海贩货商人,别人赚得盆满钵满地回去,他却身无分文。他已是而立之年,家中有老有小,全都在眼巴巴地指望着他捞金回去呢。 一句话,这林康想要赚钱,却一没本钱二没机会。 所以林康一听到有人想要买珊瑚就觉得他自己的钱途瞬间就亮起来了。他的水性也很好,潜下水去采些珊瑚来卖倒是正好。要是能遇上一两株更值钱的红珊瑚就更好了。 第二天一早,莫钟书听说林康要去采珊瑚卖的消息时,正在准备到岛上去打猎,提醒了他一句:“这个海域有鲨鱼的,而且下面并没有你希望得到的红珊瑚。”他记得曾在哪一本书上看过一句话,红珊瑚只生长在三个海峡中,台湾海峡,日本海峡和波罗的海海峡,这儿却是阿拉伯海。 可是林康压根儿就不相信莫钟书的话。要是海里有鲨鱼,昨天怎么没咬你?你自己也只不过下去那么一小会儿,又怎么可以肯定没有红珊瑚? 莫钟书心里也在想为什么没有鲨鱼来咬他的事情。 昨天回房换衣服的时候,他就想要找件橙红色的衣服穿上,因为橙红色是救生衣的颜色,醒目容易被人发现,而且海中最危险的鲨鱼也不会轻易靠近这个颜色的生物。他在松江的时候特意做了好几身这个颜色的内-衣【居然“内-衣”也是禁用词!】,行船时贴身穿着,提防着万一自己会掉到海里去。[.超多好看小说]不过那几套衣服穿了几年,都已经很破旧了,上面被他自己补了许多个皱巴巴的补丁,穿在外面有点嫌丢人。这时候他就想起了当初潘慧言送他的那套衣服也是这个颜色的,做成苦力常穿的短褂长裤式样,应该穿着下水去活动也很方便,于是他就把那衣服找出来穿上了。 这会儿莫钟书的头脑全让一个问题占据了:潘慧言怎么会送自己这么一个颜色的衣服?昨天所有看到他穿着那衣服的人都笑话他像个乡下的新郎倌,这些常年出海的人都不知道鲨鱼对这个颜色敏感,她一个闺阁女子从哪儿知晓这些的?真的只是巧合? 林康听不进莫钟书的劝告,径自下海去了。 莫钟书嗤笑一声,这种人不值得他为之担心,提醒一声已是仁至义尽了。他收拾好弓箭等物,便叫了李长义等人上岛去打猎。 他们才刚刚射中悬崖上的一只山羊,就听到下面传上来一阵喧闹声,便走到崖边向下张望了一下。 这石崖不高,只大约几层楼的样子,下面就是昨天莫钟书下去采珊瑚的海面。这时候许多人站在旁边一块露出水面的礁石上,七嘴八舌地叫嚷着什么。 一向耳聪目明的莫钟书今天一直被头脑中不时地跳出来的某个女子的身影扰得心烦意乱,竟然没留意到他们在说些什么。 李长义却是听清楚他们是在说海水里有鲨鱼,便拿起望远镜往海里瞧去,却见一群鲨鱼正在追逐一个人,最前面的一条鲨鱼已经咬着那人的脚了。 李长义一把拖过刚刚猎到的山羊,抽出腰间尖刀,一刀扎到羊肚子上,接着就把那鲜血直流的山羊扔到下面海水里去。“砰”的一声,山羊落在鲨鱼后面不远处,鲜红的血液在水中晕染开来。 鲨鱼嗜血,后面的许多鲨鱼嗅到血腥味便回头去咬那山羊。只有最前面的几条鲨鱼还紧咬着那个人不放。 莫钟书这时也看清下面的情形了。那林康都已经被咬到脚掌,他的血液和那只羊的一样有吸引力。这时候最好的办法应该是反击。可林康却只知道向前挣扎。 莫钟书抓起地上的一块碎石,往那几条鲨鱼砸下去,正好砸在一条鲨鱼背上,它向下沉了一点,抬起头,向崖上翻了个白眼,张开嘴,露出几排白森森的牙齿,把礁石上的人都吓住了,它却一个华丽的转身,走了。 下面的人回过神来,受此启发,便也都蹲下来,不管是小石子还是贝壳,全都捡起来往那些鲨鱼身上招呼,密集的石雨终于赶跑了这几条鲨鱼。 林康在众人的帮助下爬上了礁石。不过,他的右脚已经被咬掉了半个脚掌,鲜血淋漓。船上的大夫随后赶到,用了许多金创药才算把血止住了。 莫钟书回到船上的时候,林康已经被人背回来了。他这伤倒也没算白受,许多客商听说他下海采珊瑚的动机之后心生恻隐,虽然没得着他采的珊瑚,大伙儿也凑了些银子送他。 莫钟书对这种人却没有丝毫同情之心。出海的人都不容易,尤其是小生意人,听说有些人的本钱还是告贷来的。可是谁都知道出海是个风险和收益一样大的行当,吃得咸鱼抵得渴,出发之前就该早早做好人财两失的最坏打算。林康可以算是不幸中的大幸,虽然失了财,人却是得救了。经历了这种海难的幸存者一般有两种截然不同的选择,有人卷土重来,也有人从此改做别的无风险营生。莫钟书对这两种人都一样的尊敬,只为他们那股不服输的劲头。但这个林康却是个例外,竟然还妄想用最不靠谱的方式去捞快钱大钱,而且还听不进别人的劝,结果钱没得到,自己却落了个半残废。 又过了好些天,两条船都已拾掇停当,可以重新了。 上次因为逃避海盗,后来又遇到风暴,他们已经偏离正常航道很远了。莫钟书费了许多精神才确定了他们现在所处的位置。 帆船在蔚蓝色的海面上走了两天,才回到原来的航道上来。 这一路上,他们遇到了许多死难者的尸体,还有七零八落的帆船残骸,看来前几天的那场风暴中还有别的人遭殃,船上的人都默默地为那些死难者致哀。 许多人还沉浸在这物伤其类的黯然之中的时候,莫钟书的望远镜却捕捉到远处漂浮着的一块黑色。待得再走近些,赫然就是早前那伙海盗船头的旗帜。 莫钟书高兴地打个唿哨,笑了起来:“大家都表错同情了,这些人要是不死,咱们今天可又得逃到深海里去。” 众人愕然,呆愣了一分钟,然后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这伙海盗已死,这一带海域暂时能平安了! 接下来的日子简直就像天堂一样美好,顺风鼓满了船帆,除了舵手还得在驾驶室里守着舵轮,别的水手都可以休息。 莫钟书就利用这段的时间,亲自给那些愿意上进的水手当起教师来。这些水手最少都在船上干了快三年了,有的更是有着十几年的丰富经验,对海上风云气候、海流潮汐的变化规律已经十分熟悉。莫钟书要做的,是尽快把他们培养成在货物管理和航线设计上都可以独当一面的高级船员。他拿着自己画的地图,给他们指出海岸线的位置,解释罗盘的各种变化,教他们怎么观星定位。这些东西,即便是李长义找来的那几个老水手也不能全都会,以前在海盗帮里前辈们高兴时才会指点他们一二,没料到莫钟书倒是倾囊相授。虽然不知道莫钟书是从哪儿得来这些实用的学问,这些人都很珍惜这个机会,个个如饥似渴地吸收消化着新知识。 莫钟书笑眯眯地看着他们努力,心里已经在琢磨着等他再买几艘船,这些人应该安排在什么位置上才最合适。 林康脚上的伤已经渐渐好转,痛苦失落之余,倒接受了李小满的劝告,安分地当起渔民来。当初那张渔网,因为捞起过一个死人,大家都嫌晦气不再用了,正好给他。 林康勤奋,一天要撒几次网才能罢休,收网后就在甲板上晒鱼干。每次一停港,他就一瘸一拐地背着那些鱼干下去,与人换点儿香料或者中原稀缺的小商品回来。 渔网里偶然会有一两条小鲨鱼出现。鲨鱼肉腥味大且肉质粗糙,这时候的人都不怎么爱吃。林康每次都要把这些鲨鱼砍上几刀,再晒个半死,才丢回海里去。他并不是个胸怀宽广的人,接连遭遇两番不幸,心气难平,如今海盗已死,他便把所有的怨恨都发泄到鲨鱼身上,简直就演变成对鲨鱼的种族仇恨了。 这时代的人还没开始专门食用鱼翅。一日闲聊,莫钟书随口道:“鲨鱼一旦被割去了背鳍,就会失去身体平衡能力,无法游动,最终沉到海底饿死。”林康把这话记在了心里,再次捉到鲨鱼,他就把背鳍、胸鳍和尾鳍都割下来,然后将那血流不止的鲨鱼扔回大海中。 割下来的鱼鳍,林康请船上的厨子帮他制成菜肴,本是吃仇鱼肉解恨之意,却发现其美味非常,不下于珍馐。后来再捕到鲨鱼,他便都割下鳍来,有吃不完的,便制成干品,上岸卖钱,几片干鱼鳍竟然可抵数十条鱼干之值。 后来回到国中,林康干脆以此为业,专门收购鲨鱼,割取鱼鳍加工,倒也财源滚滚。 第93章 日出日落,几个月又过去了。(.无弹窗广告)这两艘船已经平稳过了马六甲海峡,前面就是南中国海了。 一进这地界,那八个老水手就露出了轻松愉快的笑容,后面的航程不再需要担心海盗的滋扰了。 船上大多数的人并不知道这儿的海盗会对他们特别网开一面,但也都感染了轻松的情绪,个个笑容满面,航行到平缓的海域时,有的人会乘了小舢板在海面垂钓,甚至有的人干脆下海去游泳消暑。 有一天,万里江又在模仿信天翁的叫声与另一种“海鸟”交谈,莫钟书听着那悠扬宛转的“鸟鸣”,不由得就想起来宋志勇他们,因为他的失策这六位再也无法回到这个他们熟悉的海域。 莫钟书问万里江:“你知道宋志勇和陈荣他们的家眷都在哪儿吗?” 万里江想了想,道:“陈荣的媳妇和孩子住在泉州老家,宋志勇家在南平,他还没娶妻,只有个老娘,好像还有个妹子,不过已经嫁人了。另外那几个兄弟的情况,我不太清楚,不过帮里肯定有兄弟知晓的。要我回去问问么?” “好的,还请你替我联系一下这六家人,问问他们是否愿意搬到江南去住。” “东家要这些人来江南?”万里江有些奇怪,这些老弱妇孺一没力气,二没见识,就算想到大家富户里去做仆役都没人要,莫钟书找这些人来做什么? “这些人本该是由陈荣他们赡养的,可是他们已经为我而死了,于情于理,我都应该替他们完成这未竟的责任。” “东家想要代为抚养他们?”万里江这三年对莫钟书的种种怪行已经见怪不怪,但此时仍然吃了一惊。抚养家眷,只有为朝廷立了大功又战死沙场的将士,才会得到朝廷如此抚恤,一般雇主给伤亡雇工家里二三十两银子就算了事,如果能收留一两个亲属当仆役就会被赞誉为“难得的明主”。 莫钟书只点了点头,不再说话。养活这六家人,却是可以让另外几十个水手从此专心替他干活,真正的花小钱办大事,他要是连这个道理都不懂,这两辈子就是白活了。 万里江见他这个表情,便知这已是深思熟虑之后不容更改的决定了。当然,他也不希望莫钟书改变这个决定。他们这些水手,谁没有父母妻儿?每回出海少则一年半载多则三四年,虽然他们口中从来不提,可是谁不挂念家中老少?跑马行船三分险,谁知道什么时候轮到自己遭殃?谁不忧心彼时一家大小的生计?东家现在能照顾陈荣他们的家眷,将来如果他们有个万一,东家自然也不会对他们的家人置之不理。 这么一想,万里江脸上便是笑逐颜开,许多水手见了他一整天都眯着眼只露出一口白牙的样子,都问他是不是捡到金子了,可是听得万里江说了原委,也都不禁就把嘴角咧到了耳朵根儿,弄的乘客们以为船上的水手都改行卖牙粉了,否则不逢年不着节的,为嘛个个笑成这样子? 台风季节到了,今年的台风还特别多,风暴一个刚过去,另一个又赶上来了,他们经常走不了多远,就要找个地方躲避台风。 这一日,他们已经走到浙江外海了,却还是不得不紧急停靠在一个小渔港里头。风雨太大,人们都到渔村里借宿。 台风肆虐了三天。 第四天早上,大家告别主人,正待离去的时候,却见一行官差上门来。 原来是前几日,这家的狗欺负了乡里一家大户的狗,两家的儿子因此打了一架,两个孩子都受了些小伤,但那家人却是有个做官的亲戚的,告到县衙,县令老爷就派衙役来拿人了。 吕熠看不过去,就让他一个随从也跟了去。半天之后,县令大人就亲自把主人家的小儿子送回来了,又赔着小心把他们这一行人都恭送上船。 原来吕熠乃是福亲王,当今圣上第六子。小县令自然极尽巴结讨好之能事。 船开出老远,莫钟书还能看到那县令诚惶诚恐的身影,只能感叹权势的威力无穷,更甚于台风。 吕熠走过来,不屑道:“一个七品县令,便可如此作威作福。” 莫钟书从鼻子里冷哼一声,当官的都是双面人,那县令就是个最好的诠释,对着属下或者子民挺胸凸肚不可一世,但见了上司就是点头哈腰卑躬屈膝。这个吕熠看着已是富贵非常了,但到了他那皇帝老子面前,想来也要低声下气的装乖。 吕熠打量着莫钟书,见他的望远镜还是对准了岸上的县令,微微笑了,“莫解元如若中了进士,成就指日便可在此人之上。” 莫钟书表情冷淡,心中暗道,那可未必,官场中人修炼的是厚黑学,他先天后天都不如人,只怕还没上场就已经一败涂地。 “莫解元可有打算参加大后年的会试?”今年又是会试之年,春试早已经结束了。莫钟书如果想要以科举晋身官场,就只能准备大后年的了。 吕熠这般问,话里明显有拉拢抬举之意。从上船之时开始,他就一直观察着莫钟书。这个年轻人才华横溢,见解独到,更有着各种旁人意想不到的奇思妙想。如果能把他收为己用,一定可以成为一个好助力。 莫钟书想也不想就道:“不,我无意出仕为官。” “为何?”吕熠似是有些惊讶。普天下的士子寒窗苦读不就是为了金榜题名然后加官进爵吗?莫钟书如果真不愿意出仕,又何必去考那举人? 莫钟书看到了吕熠眼中的疑惑,暗暗叹了口气,考取功名不过是一时的权宜之计,给莫荣添一个念想他就会限制他那些老婆不许她们暗害自己,可现在他的翅膀长硬了,可以脱离莫府自立门户了,自然有权利说“不”了。但他也不能跟个外人解说莫府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人和事,只好另外找个理由,“我并不懂得做官。” 这算什么理由?除了极少数幸运儿,所有的人都不是生来就能做官会做官的。而且吕熠根本不相信这个说辞,几年前莫钟书的那份乡试策论可是在朝堂上被反复讨论,一个当时年仅十四岁的孩子就有如此见地,几年过去,怎可能反而不懂做官了? 莫钟书不禁苦笑,他真不该抄袭别人的言论,也罢,今天他就找个由头了结了它。 他想了一会儿,斟字酌句,慢吞吞道:“当年那份策论,其实并非本人见解。莫某在观澜书院求学多年,得蒙齐山长青眼看顾,多番带同拜访数位博学大儒,因而有幸闻听许多真知灼见。但莫某愚钝,似懂非懂,只囫囵吞枣强记于心,而后虽在乡试中一鸣惊人,其实不过是鹦鹉学舌,拾人牙慧而已。”要是手里有个电脑或者手机,莫钟书一定要让吕熠上网看看,那所谓的天才到处都是一抓一大把。 一番半文半白的解释,却只让人半信半疑,“即便如此,能有此悟性,也堪称人中龙凤,怎可妄自菲薄?”吕熠对朝野都很关注,齐成章的名字他不陌生,却从没听说过哪位大儒能有如此之才智。所以他还是极力想说服莫钟书投身官场。 吕熠面对他认为值得网罗的人才时,是足够礼贤下士的,也愿意花时间和心思来收买的,当下就施展三寸不烂之舌,滔滔不绝地说了长篇大道理,从君臣大义到书生名节都扯了一通,几乎把他自己都感动了。 只可惜莫钟书就像一堵浸了水的棉花墙,打不疼扎不透还点不着。不管吕熠说什么,这既不忠君也不爱国的小奸商就只是笑,偶尔“之乎者也”几句,却全是无关痛痒之词。 当官的看着威风八面,手里的金饭碗更是闪瞎了不少人的眼睛,可莫钟书知道那金饭碗里的东西并不好吃。用他前世父母的话来说,就是当官的要是不贪不腐,真心为人民服务,准得穷死累死,莫钟书没有燃烧自己照亮别人的崇高觉悟,当不成清官。可做贪官却是个技术活儿,贪多了受人唾骂,贪少了要得罪同僚上司下属,这个度比高空走钢丝还难把握,何况贪污受贿那些事儿也不是人人干得来的,是非不分黑白颠倒更加折磨人的良心,心理素质不过关的人,还没等到所谓天理国法来惩治,就已经自己把自己吓到脑溢血心肌梗塞了。前世的父母都自认就是那心理素质低下之辈,莫钟书在他们的教诲下也没啥出息,所以很有自知之明地从不惦记公务员的位子。 吕熠无奈,又抛出了另外一个诱饵,“如果莫举人执意行商,本王可以为你争取到皇商的位置,为皇家采购海外物资。”吕熠开出这个条件足够优厚,不信莫钟书还能不动心。 皇商就是隶名户部为皇家宫廷采办各种物资的经商者,虽是商人,却已有半个官员的身份地位,而且皇家的生意好做,皇商获利丰厚。因而富商大贾们无不趋之若鹜,为了争取一个皇商的名额而削尖了脑袋到处钻营托关系。 吕熠主动把皇商的生意许给莫钟书,等于直接往他手里塞钱,本以为他会满口答应,并为此感恩戴德,从此为吕熠鞍前马后奔走策划。如此,即便莫钟书不当官,也一样是他的奴才。 可是,莫钟书根本就不想接这天上掉下来的馅饼。跟政府做生意有利有弊,政府采购的价优量大,但有时货物都交付许久还迟迟不能结算,他就曾亲眼看到莫荣添为了收回一笔货款而到处求神拜佛,更听说有的人因此而陷入资金周转不灵的困局。他宁可和平头百姓做交易,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省心多了。 莫钟书不欲做那皇商,但却愿意与吕熠谈另一笔生意。 第94章 “王爷出海三年,耳闻目睹,想必已经了解海贸生意利润有多丰厚,不知是否有意从中分一杯羹?” 吕熠一听这话头,便知道莫钟书要说什么了,“你不懂做官,本王却是不懂这海洋运输,也没那许多精力顾及。” 莫钟书更加高兴,“不须王爷费心劳神,我愿意送给王爷一成干股,每年腊月就派专人送上红利。”不插手经营只等收钱的股东才是好股东哈。 莫钟书仰头望着头顶上漂浮的云朵,恬静淡然,洒脱不羁。可是世间谁能有浮云一半的自由?他不是懵懂无知的孩童,有些事情尽管他很厌恶,但为了自保也不得不为。他这一趟赚了大钱,一定会招人眼红。这年头没有背景的人做什么都不容易,他呕心沥血才把生意铺开做好,但也许某个权贵动动手指头就能把这一切全都夺走。这吕熠既然是皇子亲王,除了皇帝老头之外,别的人大概都难动得了他。如果能用一成红利换取这把保护伞,倒是很值得的。 吕熠早就见惯了民间商人的种种伎俩,不过莫钟书有如此之态还是出乎他意料。这个人与他以往见过的都不一样,他应该早就已经猜到了自己的身份,却一直不冷不热的,仿佛自己就只是船上一个普通乘客,从无巴结讨好之意,受了恩惠就设法报还,谈起生意来又是分文不让,刚刚还对自己许下的功名利禄不屑一顾,转眼间又会主动献上一成的红利以寻求庇护! 不过,如果莫钟书能为他所用,吕熠不介意给他当一下靠山。 “与其送红利,不如直接把你从外洋带回来的一成货物送与本王。”吕熠是个有大眼界的人,并不将这点钱放在眼里,但莫钟书的货物里有许多旁人没有的东西,就比如这次的望远镜,让他对未来的货物有几分期待。 莫钟书也知他的话中之意,笑道:“我无所谓。(.无弹窗广告)不过,今后不会再有望远镜之类的东西了,只老老实实地做买卖,带回来的应是香料宝石象牙之类的普通货物。”以他的能力,确实捣鼓不出什么新花样了。 吕熠买断那些七倍望远镜是作为军事物资的。莫钟书要是再弄出更多的望远镜来,万一流入敌军手中,说不定会给自己惹来杀身之祸。何况他已经给自己和李长义各留了一百个七倍望远镜,剩下还有五千个四倍望远镜发卖,风头出够了,钱也赚够了,再不知足麻烦就要上门了。 吕熠一双鹰眼盯着莫钟书看了一会儿,垂下眼皮思索,很快就有了主意,“也好,我收你一成干股。作为交换,我赠你一成玻璃工场的股份。” 还未出海的时候,吕熠的目光就瞄上了玻璃的生产制造。玻璃的价格一直居高不下,偏又极受天朝及周边几个小国的富贵人家青睐,如果能自己生产加工,把定价权抓在手里,于国于民于他自己都是一件大好事。自从莫钟书帮他搞到了玻璃生产技术,他就一直在心中筹划工场的运营了。 莫钟书的一双眼珠子马上就警惕地转起来。他们的身份地位不对等,吕熠要玩交叉持股,肯定还有后续条件。 “这一成股份却不是白给的。你须得协同管理,时时过问工场的生产情况。反正那制作方子也是你弄来的。”说白了,还是想做个套子套住他。 莫钟书哭笑不得,这吕熠太看得起他了,或者说,世人都太看得起他了。 不管莫钟书怎么说,他都抹不掉身上那个天才的烙印了。那个印,起初是他为了保护自己而煞费苦心地弄出来的一件防弹衣,后来被越来越多的人承认,反而变成束缚他自由的绳子,还挣不脱甩不掉了。 如果莫钟书真的是个天才,他倒也认了。[.超多好看小说]可是他清楚地知道自己重几斤几两。小时候念书,得益于上辈子父母给他打下的良好基础,再加上各位师长的刻意栽培,他才会出类拔萃。后来做生意,他自己能力平平,全赖有大富、阿贵和二柱这几个忠仆大力支持,而这些人实际上还是莫府老太太精挑细选出来培养的。他唯一比旁人多懂一点的,就是航海,可这个优势在这帆船时代已经大打折扣了。至于那些超越时代的见识和阅历,只能算是他重生再活一辈子的红利,这些年来已被他挥霍得差不多了。他今后拿什么来撑起所谓天才的花架子? 吕熠却是不等他推辞,就道:“不然,本王也不受你的干股,你就等着别人来夺你的船和货吧。”气定神闲,已算准了莫钟书除了屈从之外别无选择。 莫钟书咬着牙道:“好,成交!不过我有言在先,我没法儿保证能管理或者过问出什么,要是效果不理想,休要怪我。” 莫钟书虽然没有富国安邦的雄心壮志,但是如果有机会,他还是很愿意为发展民族工业添一块砖加一片瓦的。既然吕熠愿意听,他便铺开纸,写写画画地说了起来。他先从在大食的玻璃工场里的工艺流程说起,描述所观所见之间,还添加了许多他自己的构想(其实是他上辈子的一些见闻),然后又说到玻璃的各种用途。 吕熠点了几个亲信过来,说是将来就让这几个人跟着莫钟书一起制造玻璃。 莫钟书正要抗议,刚刚还说只是“过问管理一下”便可的,这会儿怎么成了叫他们跟着他去干了。 吕熠那几个随从却是机灵之极,抢先开口问起工场的选址和采掘砂矿等问题,莫钟书一个问题还没答完,另一个问题又已经在等着了,应接不暇焦头烂额中,最后还是被他们牵着鼻子走。 莫钟书说得兴起,又把中国四大发明扒拉出来说道,指南针、火药、造纸术和印刷术都是中国人发明出来的,墙内开花却是墙外比墙内更香,欧洲人在军事武器和文化发展等方面都有了质的飞跃……莫钟书已经屏蔽了历史教科书上对中国封建统治者忽视科技教育妨碍技术进步的批评,只列举了几个实例,惋惜前人先进灿烂的科技发明却被夷人利用超越。 但这一席话仍让吕熠和他的几个亲信听得大汗潺潺。这几个人擦掉额头上的汗水,更加坚信莫钟书是个难得的人才,一双双狼眼里全闪出贪婪的光,终于让莫钟书惊觉自己已经说得太多了,而且他好像又“搬砖”了。 金色的太阳正在徐徐下降,并渐渐地收回她那灿烂夺目的金光,变得像似一个巨大的燃烧着的红火球。 许多乘客都走到了甲板上。这是他们在船上最后一次看落日了。因为松江码头的轮廓已经出现在他们的视野中了。大家都一边瞧风景,一边急切地想要看看阔别三年半的松江大地。 太阳已经浸入水中,慢慢向下沉去。当最后一丝红光消失在海水中时,船已经抛了锚收了帆。 夜色渐渐弥散开来。但这阻挡不了人们的兴奋。有的人迫不及待地上岸去,希望能遇上一两个旧识,可以打探到家乡亲人们的消息。 虽然回来了,这些归心似箭的人仍然归不得家,漂洋过海地贩回来的货物还没发卖处理呢,只不过是心理上多了些安慰罢了。 莫钟书并无十分兴奋的感觉,海员的生命就是由一次次的航行组成,每一次航行都是离岸开始到岸结束,他已经习惯了。 但他根本睡不着,在床上翻来覆去好一会儿,终于忍不住披衣起床,走到甲板上。 墨蓝色的天空上,明月高悬,一层薄雾在空中漂浮,点点繁星时隐时露。 船上的人早已休息,甲板上空无一人,莫钟书却似是看到一个女子的脸在他前面不停的晃着。 他想起来了,有一回莫府宴客,一大群小孩子在花园的湖边游乐玩闹,潘慧言也在其中。不知怎么地,他就跟那些人聊起了鲨鱼,说鲨鱼畏惧一切橙色的东西。那时候她是十一岁还是十二岁?他记不清了。她那样的一个年纪,就把他随口的一句话记牢在心? 莫钟书被这个突然的发现惊了一下。 “你是不是很小的时候就想出海去了?” “……我就猜你的志向也许在这上面了。” 她不会那时候就对自己有想法了吧?只有初恋的人才会将对方的一言一行都密切留意牢记于心。 莫钟书早已不记得自己的初恋是什么样的了,曾经真挚热烈的感情早已被大风吹到南极去了,几次不成功的恋爱和以失败告终的婚姻已把他的情感都消耗干净。这辈子他生来就有一颗老心,老房子着火那样的事情是绝对不可能发生在他身上的。他也曾想过将来要娶个什么样的女人,只有一个要求,彼此不讨厌,那就足够了。潘慧言恰好是在这个范围之内的,所以她有所表示的时候,他便答应了。 临别之时,他让她等他三年。她说:“三年五年,我等。三十年五十年,我也等。不管你去多久,我都等着你回来。” 莫钟书对这种话免疫力极强。恋爱中的海誓山盟毫无价值,多少人都念叨过“山无棱,天地合”,可是大规模的地震还是屈指可数。有些话听听就算了,他不会当真。 本来他的时间安排得很宽裕,可是后来遇到海盗和风暴,船偏离正常航道又随波逐流漂到一个荒岛上去,就耽误了些时日。回到南海后,台风一个接着一个,归期便一再被延迟。现在时间已经比原来说好的超过了七个月,她还在等自己回去娶她吗? 第95章 澄州。 莫府今日又是张灯结彩,大宴宾客,庆祝老太太的七十大寿。 人生七十古来稀。莫荣添虽不是老太太的亲儿子,也不敢忽视这个日子,早早就叫人开始筹备着了,因此这一次的寿宴办的很是隆重盛大。 一大早,莫府门外就全是轿子马车,几乎把路都堵住了。 前来祝寿的都是澄州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门房不敢怠慢,站在他旁边一起迎客的还是莫府大管家呢,这两人笑容满脸,不停地向各方来客拱手行礼。 门外的大街上忽然就驰来一匹快马,闪电似的冲过来。他的方向也是莫府大门。 马上的人起初还小心地绕开前面的车马,无奈等着进门的车辆实在太多,他不耐烦了,索性就跳下马来,徒步往前走去。 门房看到匆匆走过来的一个年轻人,十八九岁,身材高大,肤色黝黑,身上的衣服也许几日没换了皱巴巴的,他分明已经看到了门口迎客的两个人,却脚步不停地往里走去。 门房忙上前截住他:“哎,你这是哪家打发来的?怎么也不懂点规矩?” 这个人却把手里的马鞭朝他一扔,向外一指,道:“去外面把我的马牵进来。”说完就继续往前走。 大管家听到声音也望了过去,脸上的笑容僵住,脸色白得像是见了鬼一样。他的手抖了抖,却又突然想起了什么,急急地低头去看那人脚下的地面。这会儿太阳已经爬上半天高,在那人脚下拉出一条长长的影子。 于是大管家的魂魄又回来了,看着那往内院去的身影,对门房道:“快进去禀告,五少爷回来了。” 门房困惑地挠挠头,道:“五少爷?他不是已经死了吗?”他是一年前才来莫府的,并没见过这府里的五少爷,只听说他早几年就出海去了,大约两个月之前,江南那边传来五少爷的噩耗,说他已经死在大食外海,当时老太太还为此生了一场大病。[] 门房忽然就一个激灵,莫府的少爷怎么会穿着那么旧的衣服?莫非是五少爷遇难时穿的?泡在水里太久颜色都褪掉了?这么想着,他就觉得通体发寒,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嘴里也叫了出来:“不好了,五少爷的鬼魂回来了!” 莫府大门口挤满了前来贺寿的人,这门房的声音又不低,登时招来许多惊疑的目光,离得近的几个人听了个明白,纷纷围上来询问,胆小的已经想往外逃了。 莫钟书出海的事情不是什么秘密,两个月前从江南那边带消息过来的行商也没有什么保密意识,所以澄州城的人都知道这莫五少爷死在海上的事情,再加上莫钟书当年就是个不守规矩爱胡闹的,许多人都相信他的鬼魂挑了这个时候回来捣蛋是很有可能的。 大管家重重地在门房的脑门上拍了一下,抢白道:“青天白日朗朗乾坤,能有什么鬼怪?再说了,刚才你没看到五少爷是有影子的吗?” 大家一听也有道理,鬼魂是没有影子的,看来这位五少爷是大难不死活着回来了,便又都放下心,已经跨出门去的一条腿也收了回来。恐惧一除,好奇心又上来了,人们都很迫切地想知道这个五少爷是怎么从鲨鱼肚子里跑出来的。 门房也不敢再耽搁,忙撒开腿,一溜烟地往里头冲去。 老太太正坐在房中,眼睛混沌,神情疲惫,全无一点寿星的派头。今日虽说是她的寿辰,外面热闹喜庆的气氛却让她更觉得人生的无趣。她懒得去应酬那些贺寿的客人,推说老骨头不爽利,让太太王氏带着儿媳们去招呼,她自己只留了一个年轻女子低声叙话。 在她们面前的小桌上,有一叠厚厚的书札,都是前几年莫钟书托人捎回来的。莫钟书是个有心的人,不管他走到哪儿,但凡遇到有船往中土这边来,必写了家书请人捎回松江再转送澄州,好让牵挂他的人放心。 老太太摩挲着一张纸上的折痕。那是她们接到的最后一封信,落款日期已是一年之前了,信很简短,只道再过几日他便要返程回归中土。在这之后,便是音信全无。 原本她们也不算太担心,没有信来,是因为他已在回程中,能遇上的都是往西去的船,自然不能再托人送信了。 可是两个月前,一个从江南来的客商,在与人闲谈时突然提到,大约一年前,有一艘船在大食外海遇上大风暴,船上的人无一生还。 老太太这几年一直叫人密切留意着出海商船的消息,听说之后就大惊失色,因为按着莫钟书最后一封信中的时间地点推算,他那时应该也是在那出事海面附近。她就叫人把那商人请了来,要问个仔细。 那商人其实也知道得不详细,就是道听途说来的消息,说是前些日子有一条商船从大食那边回来,船上的人对人说起,他们回来的时候,遇上过一次几十年不遇的大风暴,幸好当时他们正停泊港口才避过一劫,但听说还有一艘中土的船走在他们面前,不知道他们是否平安。不过这条船上的人后来却在海上遇见了一艘大船的残骸和许多已经淹死了的尸体。所以这条船回到松江后,就向人打听最近一个月内有没有另一艘船从西洋回来,却是从没有人见过那一艘船。 老太太一听说失踪那艘船的船主姓莫,就晕了过去。 潘慧言听说之后赶来,一颗心也悬到了嗓子眼儿,却还得安慰老太太:“老太太暂且放宽心,并没有证据表明那出事的船就是钟书的。” 前来探病的王氏几婆媳也叹着气劝道:“老太太放心吧,别想太多。”“就是就是,在海上行船,这种事不少见。”“这五弟也真是太不懂事了,怎么就不来个信儿好叫大家安心呢。”这一通话下来,却是更叫老太太焦心,从此就吃不下睡不着,一直康健的身体也哼哼唧唧起来。 “这都许久了,小五还没有消息,是不是真遇到什么事了?”一滴浑浊的老泪从老太太密布皱纹的眼角滴下,在地板上摔成几瓣。 “路途遥远,他一定还在回来的路上,又或者,他中途有什么紧要事情要先去办理……” “唉,有什么事情紧要得过回家?就连走在他们后面的人都已经回来了,他怎么还……” 潘慧言顾不得礼貌,粗暴地打断她的话,“他不会有事的!一定又是躲起来跟大家开玩笑,说不定那消息就是他故意放出来的。”似是为了说服老太太,更似是为了说服她自己,又强调道:“老太太不记得了么?当年他大张旗鼓地去‘醉花仙’喝花酒,却是从前门刚进去马上就从后门跑掉,第二天还故意给那些流言煽风点火。我猜他这会儿准是藏在不知哪个地方看着咱们着急,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跳出来吓咱们一跳呢。” 老太太想起当年那个孩子的种种把戏,也不由得扯了一下嘴角,真希望这也是他的一个小恶作剧。 正在这个时候,外面有人通报说五少爷回来了。 两人不可置信地对望一眼,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真的假的啊? 还没来得及把传话的人叫进来问一句,外面就已经走进来一个魁梧的身影。 他比离家之时高大了许多,原本白净的面皮也被晒黑了,不过仔细看去,模样神气都没变,就连嘴角边的笑容也依旧如故。 一老一少两个女子的眼泪瞬间就掉了下来。半晌,年轻女子记起他是最讨厌别人在他面前哭的,忙擦干净自己的脸,又去劝老太太。 莫钟书静静地看着前面两个对着自己问长问短一刻不能停下的人,不觉一笑。出海回来有人嘘寒问暖,这感觉还真不错。待到看清那个年轻女子头上还梳着未嫁女子的发饰,他就更是松了一口气。回到松江的第二天一早,他就下了船,一路快马加鞭昼夜兼程,就想着早点儿见到她,看看她是不是真的还在等着自己。 外面门帘一挑,进来了一大群人,走在最前头的便是莫荣添和太太王氏,后面跟着的是他那几个异母兄嫂。 莫钟书一一作揖行礼问好。 王氏寒暄几句之后,皱眉不悦地瞪着他。莫钟书只作没看到,他一个庶子见父亲和嫡母,是应该行跪礼的,可莫钟书从来就没跪拜过,他心里从来就没把这两个人当成父母,甚至连一声“父亲”“母亲”都没叫过。不过,王氏现在心中不痛快可不是为了这么件小事,只是莫钟书根本就没意识到。莫荣添有话想说,但顾虑到今天是老太太的好日子,还是把话先存在心里了。 莫钟书这一回来,老太太刚刚还不爽利的老骨头就不药而愈了,笑呵呵地,红光满面。当外面又有人来报说某太太某夫人到来的时候,老太太便爽快地出去履行寿星的职责,尽情显摆一个儿孙满堂的老人的幸福。 莫钟书则是回了自己的旧居处。他接连多日没休息好,这一躺下便足足睡了一日一夜才睁开眼。他一醒来便被告知,在他安睡的这段时间里,他的亲人们已经把他的人生都安排妥当了。 第96章 老太太早就和潘家商议过莫钟书和潘慧言的婚事。(.好看的小说)当时莫钟书出海去了,香饽饽早变成了牛屎干,也就潘慧言愿意,所以这婚事是一点阻力也没有就议定了,甚至把婚嫁六礼的前面四礼都完成了,只等莫钟书回来再“请期”、“亲迎”。 莫钟书一觉睡醒,两家人已经请了“半仙”为他选定了良辰吉日,竟然就是三日之后,“半仙”还有言道,错过了这个日子,这两个人就要三年之后才好成亲了。于是两家人毫无异议地做出了一致决定,赶快把这两个剩男剩女凑成一对。 莫钟书对这比闪婚还闪的速度只能表示赞叹。他原来计划只呆个三五天就回松江去的。不过他没打算过这辈子要当和尚,早晚要娶老婆的,这个潘慧言又不讨他的厌,所以他什么也没说就配合着把媳妇娶回来了。 他的顺从让莫府众人都吃惊不小,也更确定了先前的猜测。莫钟书感觉得到这府里的气氛有点怪异,要是以前他一定要想法子弄个清楚明白。但现在他已经跟老太太说好,成亲之后就带着老太太和媳妇搬到松江去,莫府再发生什么事都与他无关,因而就没工夫去管那闲事了。 婚事都有别人张罗,莫钟书只等着到时迎亲拜堂便可。所以别的人忙得脚不沾地头昏脑胀的时候,他却闲得想要出门去访友,找旧同窗们喝酒聊天,只是还没出门就被莫钟宝拦住了。 莫钟宝是一个大闲人。他去年终于得中秀才,虽然不是廪生,也让莫荣添高兴了许久。这个莫钟宝也是个怪人,他的嫡亲哥哥与两个庶兄在他面前上演财富版三国演义,他却毫不关心视若无睹,只呆在房中话本,光读还不过瘾,他还要自己动手写,澄州城里一有什么奇闻逸事,他必要去了解清楚然后写到自己的作品里头。去年他把自己的得意之作集结成书,找了书局刻印几百部遍送亲戚朋友。只可惜这位大文豪至今籍籍无名,更无伯乐赏识。(.)莫钟书一回来,他就亲自送书上门。 莫钟宝此来,一是送书,二是请求莫钟书同意,欲将他当年在书院里说的那些故事作为素材,重新写书。莫钟书无所谓,那些故事不是他写的,那些版权所有者也不会追究到这个地方来,莫钟宝爱抄便抄爱改便改。 娶亲的前一天晚上,莫钟书还在书房里悠哉游哉地翻着小时候的玩意儿。老太太叫人把他的屋子打扫得很是干净整齐,就和当年他还在书院时差不多。他打开一个红木箱子,那个硕大的人形风筝便出现在眼前。 回想起当年为替苏姨娘出气半夜从被窝里爬出来放风筝的往事,一时兴起,他便又到院子里放了一会儿这人形风筝。他自己是兴之所至随心所欲,却差点没把莫府整得又一次人仰马翻。 前几年莫钟书出海去了,老太太让人原封不动地保留着他住过的院子,人员也没调动。现在使用的大多是当年的旧仆,这些人深知莫钟书的习惯喜恶,见他进了书房就都各自歇息去了。 不想这些人中,却是有个新来的小丫鬟,对这个死而复生的五少爷十分好奇,虽然不敢当面问出什么话来,却常常于无人处偷窥。 这天半夜,那丫鬟一梦醒来,习惯性地从窗缝里向还亮着灯火的正房瞄两眼,也没什么新发现,正要回去继续睡觉,目光扫过院子正中,她就吓得“啊”的一声低呼,一屁股坐到地板上,发出的声响惊动了睡在窗边床上的另一个丫鬟。 莫钟书却是毫无觉察,放了一会儿风筝,就把它收下来,小心翼翼地回屋里去,还特意把脚步放得很轻,以免吵到了别人休息。 窗户后面的两个丫鬟却是看到飘在半空的那个漂亮女鬼落到地上,与莫钟书一起进屋去。 十多年前,苏姨娘“回来”看望莫钟书的消息就已经让莫府人人自危了半年,也让许多未曾见过苏姨娘的人都听说了她的样貌,即便这两个进府时间不长的丫鬟也不例外。 第二天,迎亲的队伍还没出发,莫府里的下人忙碌不停地接待宾客,还彼此不断交换眼神,借着擦身而过的短暂机会交换着刚刚出炉的爆炸性新闻。 苏姨娘昨夜又回来了!还跟五少爷面对面地交谈许久!后来还跟五少爷进了房间里。 太太王氏自然也听说了,吓得手心直冒冷汗。虽然她想过许多次要除掉那两母子,可都没成功,前几天她只不过是善良地向佛祖许了个愿,祝福那女鬼的儿子早些去与他娘团聚。女鬼连这个都要计较吗?她可什么都还没做啊。 王氏的大儿媳于氏更是慌得变了脸色。苏姨娘进屋里去做什么?当然是检查给莫钟书准备的新房了,当娘的都最关心儿子娶媳妇的事。这些事儿都是于氏张罗的,顺便也把一大半的经费张罗进了她自己的腰包。这要是让那个女鬼知道了,会不会来找她算账?于氏也顾不得今天是什么日子了,赶紧把最可靠的亲信叫来,吩咐她赶紧去清凉寺找方丈大师念经做法事,贪污来的那笔经费正好捐作香油钱。 莫钟玉其实不太关心莫钟书的死活,料想苏姨娘也奈何不了自己,莫荣添最赚钱的几个大店铺都已交由他管理,无论莫钟书如何都不会影响到他什么,只是这个小庶弟太不懂事,一不高兴就不分亲疏远近地捣乱,曾经让他遭受不小损失,希望苏姨娘为他撑腰之余也多少教他一些做人的道理才好。 莫钟金起先埋怨老太太偏心眼儿把那许多钱财都给了莫钟书,全都白打了水漂,他本想去把那连锁面馆接收过来,看管面馆的苏直却一口咬定莫钟书早有安排,还不待他再想出别的主意,这早就该死却没死透的又还魂回来了。这苏姨娘一来,今后那些钱恐怕就更难到手了。 莫钟银却是听说莫钟书的噩耗之后最兴高采烈的,没料到这才几天工夫,他就又站在面前给自己添堵了。老天不公啊,他的姨娘也做鬼多年怎么就没苏姨娘的神通?人家苏姨娘不单在莫府里看护着儿子,就连那小鬼淹死在异国他乡也有本事能把人捞回来。 唯有莫钟宝高兴得紧,人鬼子母情,这可是最轰动的素材,他的下一个话本一定会很成功!他得把现在正在写着的两个话本都停下来,集中精力先写好这一个!莫钟宝踌躇满志地握紧了自己的拳头。 莫钟书没想到自己一个无心之举能引来他们如此之大的反应,看着这些心思各异的亲人他偏不愿掩饰情绪,人们就看到一个笑得合不拢嘴的新郎哥,让潘家人对这个时运不济的落魄姑爷也多了几分好感。 成亲后第二天,潘慧言在准备回门的东西,莫钟书问:“你娘不是一直不喜欢我吗?怎么就答应让你嫁了我?” 他可是记得很清楚,因为他们俩正巧同一日出生,自小就被好事者凑成一对所谓“金童玉女”,潘太太也因此处处看他不顺眼,就差没登广告说绝对不把女儿嫁给他了。时过境迁,他到底还是娶了潘慧言。那位丈母娘就没什么说的? 潘慧言也笑。小时候她父亲因为没有儿子,倒是好几次琢磨着把莫钟书弄来做上门女婿的可能性,懵懂无知的她就是因为偷听到父亲的话而起了心思,她母亲却很看不起这个刚出世就克死亲娘的庶子,后来两个姨娘都生了弟弟,父亲便息了念头。再后来莫钟书考了秀才,偶然有人提起那“金童玉女”,话里却已隐有她高攀之意,因为时下商户都爱追捧秀才,母亲就更不愿意了,说这种有几个小钱又有半点小才的人最不可靠。再往后她父亲去世他中举,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远,想不到最后两人居然还能成就姻缘。 “我娘说了,这时候嫁你正好。”他的船沉了,老太太手里头只剩下一千亩田,莫荣添的家产也难有多少能到这个小庶子手中,他现在除了个举人的名头就一无所有了,而潘家这几年的生意是蒸蒸日上,她在这个时候嫁了他,就算他今后再有什么造化,也不敢把糟糠之妻怎么着了。 莫钟书听着妻子说起岳家计划着怎么帮助他重新站起来,不管他要读书科举还是重新经商,他们都会大力支持,只有一个条件就是不能再出海。 潘慧言就看到她的丈夫脸色古怪起来,慢吞吞道:“恐怕,你娘,你们家都算计错了。” 她不解地望着他,这话的意思是说他还要再出海去?还是说他不会珍惜愿意与他一同患难的发妻?他们自幼相识,凭她对他的了解,前面那个的可能性要大些吧? “谁说我的船沉了?你又知道我现在有多少钱?” 潘慧言瞪着大眼道:“一年前在大食外海的风暴中出事的不是你的船?”她虽然嘴上一直不承认,心里其实也认为传言没错的,时间地点样样都吻合了,只不过心愿压过了理智,总希望他能回到自己身边来。现在许多人都相信,一定是有过往的大船救起了他,还把他送回中土,只是莫钟书自己一直闭口不提,别人就不好主动问起。 “那是海盗的船。我们当时被他们追赶到了深海,风暴来的时候,海盗船往回走,而我们却迷失方向顺流漂到了一个荒岛上,所以才没法按原计划的时间赶回来。” “那为什么只得你一个人回来?你带出去的那些人呢?” 莫钟书哭笑不得,这叫什么逻辑?回到松江的第二天一早,他就赶回澄州,他那些长随跟班都要留在船上帮他整理货物,就连蓝天都被大富派了一堆的任务,哪个能跟着他离开? 莫钟书现在恍然大悟,看来他出事遇难的传言早已深入人心。难怪来喝喜酒的昔日同窗都不约而同地送他银票当贺礼,原来是以为他现在最需要银钱!不管他说什么方睿等人都闭口不提他们这几年的发展,原来是生怕刺激了空着手回来的自己! 莫钟书想起莫府诸人的眼光,大概都以为他穷途末路要回莫府要钱了。他饶有兴致地想,如果真有那么一天,莫荣添能施舍他多少钱? 第97章 莫荣添实在不经念叨的,莫钟书才刚刚想念一下他的钱袋,他就派人来叫莫钟书了。 莫钟书看着莫荣添身后那占据了一整面墙连接着地板和天花板的书架,就觉得好笑。没有文化的人最喜欢用书本来装扮自己,莫荣添就最爱呆在书房里会客看账本,这里头的书却不知道有没有一本能有幸被他的眼睛读过半次。 他们的父子之情并没有因这三年多的离别而有所增进,莫钟书又是垂头束手地站在莫荣添的面前,等着他训话结束好离去。 这些年来莫荣添的生意越做越大,家财也越象雪球一般越滚越大。只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他有五个儿子,前面三个儿子都紧盯着他的钱袋子,整日明争暗斗,让他不胜其烦,不过更叫他头疼的,却是这个刚刚归家的小儿子。 “这都已经娶了媳妇的人了,从明儿起,你给我收收心,哪儿都别去了,就呆在家里好好念书,准备两年后进京会试。”莫荣添发号施令惯了,对着儿子也不绕圈子,开口就直接是命令。 他不客气,莫钟书更不客气,“我没打算再读书。” 莫荣添难得地没有马上发脾气,还顺着儿子的话道:“那你说说,你是如何打算的。” “我已经征求过老太太的意见,老太太也答应了。再过几天,我就带着老太太和我媳妇去江南。” 莫荣添的眉头拧成了个川字,“还想着要出海?” “嗯。” 莫荣添苦口婆心地劝道:“出海太过危险了,经商的路子也并不适合你。你还是安心读书,将来中了进士做个官儿,也好帮衬家里的几个哥哥一把……” 这话还没说完,莫钟书一直低垂着的头就霍地抬了起来,大叫大嚷:“举人的功名我已给你们考回来了,还不知足怎么着?我只不过吃了你家几碗饭,就该一辈子给你们当奴才撑面子不成?” 其实莫钟书这回真的错怪莫荣添了。他都“奔六”的人了,到了这个年纪,不管之前与儿女的关系如何,都会开始为他们设想一二。在他几个孩子中,莫钟书是最会读书的一个,所以他希望小儿子能够再次金榜题名,那样不光是一大家子都能沾光,对莫钟书本人也有好处。 因为莫家大多数产业都已经被莫荣添的三个儿子把持着,他这个大家长虽然还不至于完全被架空,但许多事情已是有心无力了。起先是嫡长子莫钟玉掌控了盈利最好的几个产业,一点也不肯叫别的兄弟染指。莫荣添不忍最受自己宠爱的三儿子莫钟银受苦,这几年费心竭力地在澄州府下辖的几个县城开设分铺,交给莫钟银打理,可是他还总抱怨那些铺子赚钱不如澄州城里的多。二儿子莫钟金最不成器,莫荣添最不喜欢他,但也特意给他挑了两个不能大赚但也不会狠亏的铺子,让他一辈子也打不了饥荒。四儿子莫钟宝是个不问生计的,莫荣添干脆在他考中秀才后就赏他一个千余亩的大庄子,让他当一个土财主,从此就不用再为他操心。布置完这些,莫荣添自觉年老再也没有心力去打拼,只想歇下来享享清福了。 可是这时候,莫钟书回来了,莫荣添也和所有的人一样以为他遭了难如今身无分文。他自己拿不出什么好东西来给小儿子了,另外几个儿子也指望不上,好在这个小儿子读书不错,如果他能进入官场,不管哪一个哥哥,为了一个官亲的名头,也会在银钱上多少照顾他一些。这已经是莫荣添能为小儿子做的最好打算了。 无奈莫钟书早已认定当官就是给皇家做奴才,乃是天底下最贱的贱业,而他自从经商以来,因为有大富、阿贵和二柱等人鼎力扶持着,他只要动动嘴皮子便可等着数钱,所以在他眼中从商者最自由自在。莫荣添如此提议,在他看来就是让他一人受苦受难给几个异母兄长作垫脚石,所以当即就炸了毛。 莫荣添让儿子吼得难过,他最初的确是希望这个儿子能够读好书做大官光耀门楣的,但现在却真的是出于一片慈父之心才好意为他指点,没料到这儿子根本就不领情。 “你要经商,要出海,哪儿来的本钱?”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莫荣添相信,只要自己不提供经济援助,儿子就寸步难行。 莫钟书答得飞快,“不用你操心,我有……”他本想说他有钱,他的船还在货物也没有损失,一转念却改口道:“我还有十几间面馆。” 莫荣添嗤笑,十几间面馆,说得好听,可是他知道,除了总店,别的店面都是租来的。莫荣添旗下也有酒楼,知道饮食行业的固定资产能有多少,莫钟书就算把锅碗瓢盆都卖了也筹不到几两银子。 莫钟书又是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作为回答。 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莫荣添也没了耐心,挥挥手,“你先回去,好好想一想再说吧。” 莫钟书躬身行了一礼便离开了。莫荣添从开着的窗户望出去,见他往老太太的院子方向走去,心里升起一个疑团:难道老太太会把最后一千亩田都交给他? 莫钟书走进老太太房中时,她还午睡未醒。莫钟书在床边坐下,打量着睡眠中的老太太。 她似是睡得不**稳,微微皱着眉头,不时哼哼一两声。如今她是明显衰老了,白发满头皱纹满脸,很是憔悴,想来还没从那个传言的打击中恢复过来,一副大病初愈的样子。 莫钟书轻轻抓起她放在被子外的一只手,那上面青筋暴突,还长了许多淡褐色的老人斑。 往事开始一幕幕地在他眼前回放。从老太太答应苏姨娘要把他当成亲孙子看待时起,老太太就真的对他照顾周到处处呵护让他平安长大,虽然她的初衷并不是让他自强独立但她却一步步地帮助他强壮起来,虽然他一次次地违逆她的意思但她却一次次地无条件退让了,就连后来他一意孤行要出海去,她也卖掉铺子给他筹钱。都说血浓于水,但这些年来,点点滴滴的亲情融合出来的祖孙之情,恐怕比血缘更浓厚吧? 望着床上那张老态龙钟的脸,莫钟书心头又酸又沉,暗骂自己太刻薄寡情了,一直紧揪着当年老太太与苏姨娘的一点恩怨不放,却忽视了她这许多年来对自己的养育之恩,甚至连一声“祖母”都不愿叫。 老太太睁开眼睛的时候,就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坐在前面,拉着自己的一只手,目光中饱含着毋庸置疑的孺慕之意。 老太太眨眨眼睛,揉揉太阳穴,她没做梦吧? “祖母,前些日子听到那些我在海上出事的谣言,吓坏了吧?” 老太太用另一只手扯扯自己的耳朵,她的眼睛是早就不太好使了,耳朵却还相当灵敏,今日是怎么回事? 莫钟书望着稀里糊涂的老太太,缓缓说道:“都是孙儿的疏忽,回来这么久也没想到要和祖母解说清楚。那只是一场误会,孙儿一直都很好……” “小五,你刚才说什么?”这一句一声“祖母”,一口一个“孙儿”,听得老太太迷糊之极,严重怀疑自己幻听了。 “我说,之前的传言有误,我的船和货都好好地回到松江了,跟着我出海的人也都安然无恙。” 老太太焦急地反手攥着他的手,关节因为用力过度都发白了,颤声道:“不是这个,你刚才叫我什么?” “我是您孙子,当然叫您‘祖母’了。”莫钟书还没说完,就看到千朵万朵的菊花就在那张老脸上竞相开放,灿烂夺目。 莫钟书本想细说一下自己的财政状况,尤其是老太太那五万两的收益的,他一早就嘱咐大富单独为这笔钱设一个专门账本记录着,就是希望将来要给老太太一个明白账。无奈老太太现在是有孙万事足,听了他一声“祖母”就晕乎乎找不着北了。莫钟书几次把话题拉回来,她却还陶醉在当祖母的欢乐中,根本就没心思去想别的事。莫钟书见状也干脆不提这个了,只顺着老太太的话哄她继续开心,横竖老太太是答应了跟他去江南的,就到了江南再说也不打紧。 夏荷听说之后,却是一跺脚就骂开了二柱:“这没良心的,回来了也不晓得来个信儿,害我们娘儿几个天天替他白流眼泪了。” 莫钟书对这个从小就照顾自己的保姆很是抱歉,“是我没考虑周到,他们几个都留在松江帮我处理事务,暂时抽不出空回来。” “你去给大富和阿贵的媳妇说一声,她们当家的都安全回来了,叫她们收拾好东西,过几天你们都跟着老太太到江南去,将来就住在那边了。” 大富他们这一趟出海,都用自己的钱带了货,赚回的钱足够一家人吃香喝辣一辈子了。要是他可以做主,就会让她们这些家眷都得自由,回家去享受天伦之乐不再伺候别人了。只是这些人的卖身契都在老太太手里,还得听老太太的,他也没辙。 临行之前,莫钟书抽空去了面馆。面馆这些年在苏直的管理下生意红火,一如当初阿贵管理的时候,各项制度也一直沿用下来。苏直每半年就按莫钟书安排的把账本和盈利交给老太太。 苏直见到莫钟书也很欢喜,又要把面馆这几年的账目再报一遍。莫钟书摆摆手制止他,这些老太太早就和他说了,他没有时间浪费在这小事上,只道:“你抓紧时间,去衙门把面馆过户到你的名下,从今以后,这些面馆就都是你的了。” 苏直却拒不接受,他现在是面馆的大掌柜,除了每个月领到的薪酬,还有每年百分之七的分红。虽然只是百分之七,但面馆现在的盈利越来越多,他拿到手的红利已经抵得上乡下许多地主的收成了。苏家人的最大特点就是够老实,苏姨娘是老太太最老实的丫鬟,她的哥哥苏大山在乡下种了一辈子地也是老实巴交,苏直进城做生意见惯大世面了也还是忠厚老实,从没想过要昧了莫钟书的东西。莫钟书恰恰是最看重他这一点。 见莫钟书执意要把面馆交给自己,苏直便道:“要是面馆过户给我,就不能再叫‘莫秀才面馆’了。换了名字的面馆,可不一定还能受到食客欢迎。”苏直也是有品牌意识的,“莫秀才”已经成为一个深入人心的响亮招牌,他不姓莫也不是秀才,万一面馆易主,将不能再用这个名字了,到时候必定损失许多老顾客。 莫钟书最后还是接受了苏直的意见,但他今后再回澄州的可能性不大,为了不让莫钟金再打坏主意,便让苏直把店中全体工作人员的红利分成都再适当提高些,其余的利润就捐给观澜书院当奖学金算了。 莫钟书心想,如果齐成章知道自己捐赠奖学金的消息,一定会很高兴,认为自己没有辜负他的期望,正在努力向儒商的方向发展,幸好他现在不在澄州,自己也不用为被他夸奖了自己并不具备的美德而难为情。 两年前朝廷处理了一批党争太甚的官员,留下许多空缺,只得大量起复旧员,齐成章也被朝廷重新起用,匆匆把女儿嫁给方睿,就带着夫人和两个儿子赴任去了。 莫钟书终于在他回到澄州的第十天早上,如愿地带着祖母和新婚妻子奔赴江南的新生活。 第98章 他们到松江的时候,大富早已得了信,已经寻了好几个宅院,只等他们过去决定买下哪一处。莫钟书对这些事不太上心,陪着老太太一处处地看完,就让老太太拍板。 老太太这几天总算弄清楚一件事,她的孙子现在是个大财主了,不怕没钱花,便可着最贵的地段最大的宅子挑,然后就兴致勃勃地带着孙媳妇摆弄新家。 莫钟书对她们这种状态很满意,她们没闲着,他就可以去干自己的事情了。 在这段时间里,大富等人已经把香料、宝石和玻璃镜子等都卖出去,并且还买下一个院子和几个手工匠人,让他们组装好第一批望远镜送往京城去了。 那院子就在离码头不远的一条街上,门脸并不大,外面看就是两层半新不旧的小楼。不过门前的街道很是宽敞,行人商铺也不少,用作生意往来和存放船货之处正合适。而院子里竟然还有前后两进房子。 二柱找来的几个工匠,正在后面一进屋中组装望远镜。还在海上的时候,莫钟书便已教会二柱如何去弄这望远镜,让他回来后负责找工匠组装。二柱精明得很,上岸后直接到人市去买了几个看着手巧的男仆,带回来手把手地教好了,才叫他们开工。他甚至已经想好了这些人今后的安置,一辈子把他们关起来,要是再有什么活儿自然交给他们,实在不行就白养着,也不能把望远镜的秘密泄露出去。 莫钟书现在也开始适应大老板的位置了,口头上自然不会反对二柱如此为他着想的安排,但他心里明白,这望远镜一上市,跟风仿造的一定不会少,一旦有人发现凸透镜和凹透镜的成像规律并把二者联系起来,这望远镜就再无秘密可言。 七倍的望远镜已经完全装好,三千个已经运往京城交货,剩下的两千还留在这里,莫钟书把自用的收起来,又给李长义送了一百个,还得千叮万嘱说今后有钱也买不着了,那家伙太豪爽,不把话说严重点恐怕他能连手头上正用着的也让人给骗了去。剩下的就放在仓库里,莫钟书估摸着,吕熠听到消息就会派人带银票过来。 现在工匠们正在安装四倍的望远镜。这些望远镜将来是要推向市场的。 还有五千片剩余的凸透镜,二柱又找了个几个木匠来,给这些镜片装上边框和手柄,用料是上等的紫檀木,精雕细琢,又是一奢侈品。二柱给定的价是五十两白银。 细算起来,一块镜片的成本也就两三百个铜钱而已,莫钟书本打算着,随便装上个简单的木手柄,卖个十两八两的,就已经大赚特赚了,没想到二柱的胃口比他还大。 二柱笑道:“会看书消遣的多是富贵人家的老人了,不会吝惜那点银子的。”莫钟书在船上的时候就告诉他说,这放大镜可以放大细微物体的影像,尤其适合给老年人看书时使用。 这话倒也有理,就算这放大镜的价格再便宜,普通人家也不会把钱花在这既不能吃又不能穿的东西上。莫钟书觉得自己的市场触角远不如二柱几个灵敏,索性安心等着他们替自己赚钱算了,再者现时国中尚无能力制造光学镜片,即便是这么简单的东西,他也至少可以垄断市场一年多。 吕熠派人来取第二批七倍望远镜的时候,是带着货款一起来的,莫钟书拿到钱,一高兴就多送了他几个放大镜和四倍望远镜。 莫钟书也给方睿和欧俊年等几个旧日朋友一人送了一个望远镜,观澜书院里教过他的夫子们也各送了一个放大镜。 这本来只是一次寻常的送礼,但却送出了广告效应。 先是京城的朝官们发现,皇帝老儿批阅奏章的效率提高了许多,原本要三五天才能批好的奏章现在第二天就能发下来,跟太监们一打听,原来六皇子福王殿下日前献了个叫“放大镜”的东西给圣上,有了这个放大镜,原来只有指甲大小的字就变得有拳头粗了,那阅读速度自然就提高了。那些熬到尚书阁老之位的朝官,十之八九都是奔六甚至奔七的年纪了,老眼昏花,平日里最头疼的就是看批文,巴掌大的纸片上写满密密麻麻的小字,老家伙们经常歪着头眯了眼睛看半天,头都晕了还没看完一页纸,听说之前两位阁老就是因为受不了这小字的折磨才上书乞请致仕的。这些老头子们一听世间竟然有这样的好东西,便一窝蜂地去找福王。吕熠存着向莫钟书卖好的心,他手中还有的是放大镜,却一个也不拿出来,只说那是松江一姓莫商人所赠。 松江那边的情形也差不多,方睿他们发现有了望远镜打猎时能更远就看到猎物,书院里年迈的夫子也觉得读书阅卷轻松多了。 于是许多消息灵通的人便都寻到了松江来。再加上船上那些客商回来后逢人就说起他们回程中遇到的几番风险,也免费帮莫钟书打了广告。现在天天有人围着他们存货卖货的院子打探消息。 莫钟书被缠得烦了,只得把发售时间提前,这望远镜和放大镜在后边组装,前边就向外发售,后边刚刚调试好,前边就有人交钱等着拿货了,门外还排起了一条长龙。跑船的、出海的、爱打猎的都想要一个望远镜,就连许多平日只在城中跑马溜达的人也凑热闹想要弄一个来装点门面。至于想买个放大镜孝敬给老人用的就更不少了。 莫荣添和莫钟玉也得到了消息,商议着要来批发些回澄州发卖,赚钱的同时也算是帮莫钟书一把,没料到他们派出的管事还没到松江,这两样东西就已售罄,那位管事只带了一个特意留给莫荣添的放大镜折返澄州。当莫荣添接过那只放大镜的时候,心里抖得比手还要厉害,那一刻,他切切实实地感觉到自己已经太老了。 过不多久,万里江也从海盗帮里回来了,带回来六个水手。一同到来的,还有陈荣和宋志勇等人的家眷。阿贵早已为这六家人觅好了安顿之处,妥贴得让万里江等人都叫好,从此干起活来更是尽心尽力。 大富很快就准备好了一船货物。现在他们的资金充裕得很,之前在大食时又有过充分的市场调查,很快就购足了货物。李长义那边也已是整装待发。两条船便又出海去了,打算着早去早回。这回他们没再找别的人组队了,但每条船都在船头船尾加设?望哨,?望员人手一个七倍望远镜,还又请了十几个镖师随船,预备了足量的弓箭,力争要把海盗隔离在数丈之外。 莫钟书这回却没能出海去,他家里有两个女人守着,潘慧言只是偶然嗔怪几句,老太太可是摆足了祖母架子,他现在连放个屁都要先请求批准。不过吕熠更惨,莫钟书只失去了自由,吕熠连尊严都没了。 吕熠传了话来,说明年开春就是皇后娘娘的千秋,众皇子都在准备寿礼,要他们帮着物色一下海外有什么新的奇的东西。 这个皇后就是被废的先太子的生母。先太子是皇帝的二儿子,却是皇后唯一的嫡子,本是根正苗红的皇位继承人,四年前被废,不久就含恨归西。众皇子们却是再接再厉,继续新一轮的皇位继承权争夺战。吕熠的生母只是个不得宠的嫔妃,外祖家也无权无势,吕熠空有一腔抱负却难以在这不公平竞争中胜出,所以干脆避出京城,行到江南时正好遇上莫钟书,便跟着出海三年半。回来之后,京城已又是一番新气象,当年旗鼓相当的大皇子和五皇子因为闹得太过,都被皇上圈禁起来了,四皇子和七皇子也受了牵连,成年的皇子就只剩下整天抱着药罐子的三皇子和当年紧跟在先太子身后作应声虫的八皇子,吕熠这时候回来倒是捡了个大便宜。不过老皇帝发话了,立太子之事须得皇后首肯。于是这几位皇子每日都挖空心思地去讨好皇后,彩衣娱亲的戏码天天在皇宫里上演,无奈这位皇后自亲儿去世后就再没露过笑容。 莫钟书觉得,老皇帝大概是想看看哪个儿子最无耻吧。先太子是被其余几位皇子拱下高台摔死的,皇后和他们有着不共戴天的杀子之仇,老皇帝却要求继太子位之人必须先把皇后逗笑。这不是考谁的脸皮更厚么?不过,厚颜无耻似乎是成功政治家的必要条件之一,老皇帝出这题目也合情合理。 这时候,玻璃生产工场已经筹备完毕,第一批平板玻璃也抢闸出世了。只是这些试产品质量良莠不齐,远看还不错,但仔细一检查,却有许多厚薄不均,适合制作镜子的不足一半,这合格率也太低了些。 莫钟书细细检查一遍生产设备,样样都按他图纸上画的布置好的,他本就不是学化工的,对这让众多工匠都束手无策的问题,是毫无悬念地搞不清楚,只能请工匠们慢慢摸索总结提高。 不过在莫钟书眼中是没有废品的,这些玻璃不适宜制作镜子,但挡风透光的性能仍在,镶在窗户上正好。由于之前的玻璃是舶来品,能够用得上玻璃镜子的人都不多,几乎就没人想到可以用它来装窗户的。就连财大气粗的莫荣添,府里也是冬天糊纸夏天糊纱,莫钟书早就想给自己的房间装几扇玻璃窗了,这便马上搬了一车回家,所有居室都明晃晃亮堂堂起来了。 因为他的以身作则,松江以及周边几个府城的有钱人家纷纷效仿,即便是那些经济上只略有盈余的人家,没有能力给家里全部窗户都装上玻璃,也要在客厅和书房的窗户正中间镶嵌上一块尺许见方的,这样既改善了居住环境又有面子,倒成了江南家居的一股新风潮了。 如此一来,这些不合格的玻璃反而比镜子更好卖了。 第99章 莫钟书不能出海,就开始琢磨他的远洋航运公司的发展。(.好看的小说) 他的第一个动作就是给自己的公司起个名字,莫记环球船队。这名字一点儿也不漂亮,可是名字是给别给叫的,必须要符合这时代人们的思想观念。 这时候跑海运的,最多的是商业大家族自用的商船,一个家族也许有许多条船,叫船队,一般只给他们自己的商号带货;另外就是全部家当只有一条船的,自己带货回来转手卖给专营海货的商人,也搭乘那些没有船的小商人出海,李长义之前就是这样。 而莫钟书想做的专业海运公司却是没有。没奈何,他也只能循规叫“莫记船队”,为了表示自己的宏图壮志,船队之前又加了“环球”两个字。 只可惜,这儿的人们还不知道地球是何物,更不懂环球的意义,海外航线也只有一条,下南洋进印度洋向西,最远也只走到非洲。 当莫钟书把自己设计的巨幅匾额挂到那兼作商铺和仓库的院子上空之时,人们自动忽略了中间两个字,只称莫记船队,简称“莫记”。 莫钟书越听越憋闷,暗想有朝一日他定要来一次真正的环球航行,绕过非洲走到大西洋和北冰洋,再经白令海峡转回东海。不过他的理智告诉他,这条航线太长,气候不明确,困难重重,这事儿放在心里想想无所谓,真要实行就是玩命了,何况现在的欧洲和美洲也实在没有什么好东西值得他去冒险的,还是到非洲换点宝石就回来吧。 莫钟书觉得委屈,但在世人眼里这“莫记船队”已经太抬举他了。船队,顾名思义,起码也得有三五艘船才能称之为队,莫钟书现在还只有单独一条船。虽然他已经委托上次卖船给他的那个船坊再造几条大船,但最快的也要明年才能交付使用。 大富走后两个月,就托人捎回了一个大箱子。他在南海临时停港上岸补给时,顺便搜罗了些贝壳。这些贝壳个头超大,形状颜色也别致,大富认为这些应该够得上吕熠那“新奇”的要求了,便送了回来。 莫钟书不认识皇后,无恩无义的,懒得为一个陌生老太婆的生日礼物动脑筋,只想着把这东西给吕熠送去交差便罢。不想才到了晚间,他就不得不动起了脑筋。 潘慧言看到那一箱子贝壳,爱不释手,把那海螺凑到耳边,说能听到里面传出的“沙沙”风声。 莫钟书觉得她有点大惊小怪,但看到她甜美的笑容又舍不得坏她兴致,再一想到她天天呆在家里照顾老太太任劳任怨,他便把这一箱子贝壳留了下来,另外找东西应付吕熠。 其实那也不是多难的事。老皇帝只要求把皇后逗笑,不必真的开心有幸福感,只要弄些东西让她不再绷着脸就行了。 莫钟书想到了搞笑的哈哈镜,就算正在痛哭流涕的人,看到镜子自己的怪模怪样,也很难控制得住不哈哈地笑出两声。而且吕熠的玻璃工场就在这儿,莫钟书只消对工匠们如此这般地指点一番就够了,便宜又经济。 完工之日,十几面比门板还要高大的镜子在屋子里一字排开,有的上凹下凸,有的上凸下凹,还有的各部分凹凸不平。工场里的师傅们一边摆弄,一边看着里头工友们被夸张地扭曲的形象,笑到直不起腰来。有个师傅笑得太厉害,一不小心撞倒了旁边另一面镜子,只得重新开工再补做一个来。这回大家学聪明了,事先在镜面上蒙上红布,看不见了就不会笑到手软脚软了。 莫钟书看着大家小心翼翼地忍笑的样子,心中暗道,要是那皇后再不笑,只好请老皇帝烽火戏诸侯了,只不知道他舍不舍得。 莫钟书还特地带着老太太和潘慧言到工场来看这哈哈镜,一来是让她们开开眼界,见识见识这专门进贡的宝贝,二来也是顺便检测一下效果,毕竟这两个女人的心思比工匠们更接近皇后的。(.) 结果和莫钟书预料的差不多,老太太指着镜子里面潘慧言的“猪头”和“黄瓜脸”乐个不停,潘慧言看着里面一时头大身小一时又头小身大的老太太也笑得花枝乱颤。 吕熠派来的工场大总管亲自押运这些哈哈镜上京去。这时候河水已经结冰了无法行船,只能走陆路了。 因为马车没有减震装置,为了避免玻璃受震破碎,莫钟书让人每一面镜装一口箱子,上上下下都塞了纸团木屑减震。 那位大总管更是搞笑,向松江官府要了百余号的当地驻军护送,雄赳赳气昂昂地北上。 不知情的老百姓远远看着,那一车车的大箱子倒象一口口棺材,后面又跟了大队的军士,都纷纷咬着耳朵猜测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忙完这些,时间就进入了腊月。阿贵和二柱把今年的账本送来,今年的银钱进出实在太多,莫钟书看着厚厚的账本就头疼欲裂,他只要知道自己有钱够花就可以了,实在没兴趣去看那细账。 不过他现在有个好老婆,潘慧言管理潘家钱庄多年,现在正闲得着慌,见他苦恼,便抓过算盘,一手翻着账册,一手噼里啪啦地拨起算盘珠来。那算盘珠彼此碰撞的声音清脆悦耳,一只玉手上下翻飞倒看得莫钟书眼花缭乱,心里佩服之余已经开始考虑这位财务经理正式就任的可能性。 潘慧言盘完帐,又核对了一遍,说账面上的数目都没有什么错处。 莫钟书笑道:“阿贵和二柱都是老太太挑出来的人,怎么会有错?”说罢却又把全部账本都抱过来,一股脑儿全塞给潘慧言,道:“夫人好本事,就能者多劳罢。” 潘慧言也不推辞,就此接过了财权。她还正想找个机会查查丈夫到底有多少身家呢。他自己不怎么花钱,但对她和老太太却是有求必应,大方得令她常常担心会不会一不小心就花钱过度叫丈夫破产。但当她得知望远镜和放大镜的成本和利润之后,那点担心就烟消云散,暗暗叮嘱自己要再努力败家一点。 不几日,玻璃工场那边的红利也送过来了。潘慧言清点了银子数目,叹道:“我原还以为那福王是个精明的,不想竟如此糊涂,自己给自己吃了个大亏。” 莫钟书不解她此言何意。 “你们两个,各自交换了一成的股份。表面看来他是赚了你的。可你是因为有望远镜和放大镜这两样独家生意利润才够丰厚,你自己也说了,今后不再做这两样了,那明后年可就没这么大的利头咯。他那玻璃工场,只怕收益一年比一年高,不出三年,你们的收益就会掉转过来了。” “夫人此言只对了一半。” 潘慧言立即眼睛亮亮地看着丈夫,他还有别的财路? “你只看到了一条船的收益,却忘了为夫明后年还要有许多条船陆续下海,船队的收益起码得再翻上几番,就怕到时你数钱数到手抽筋还数不完。” “嗯,有钱数是好事,就算是数到手抽筋了,我也决不叫苦。” 夫妻俩有说有笑地盘点完一年的收益,潘慧言又按莫钟书的指示做了来年的预算。幸亏她有多年的钱庄管理经验,再麻烦的账目也能搞定,莫钟书说不管就真的把担子全扔给了她。“我赚回来的钱,还不都是你的吗?”他理直气壮地说。 待到来年春暖花开的时候,玻璃工场的大管事回到松江城,道说皇后娘娘见了哈哈镜是凤颜大悦,几度笑出声来,皇上因此褒奖了福王殿下,说他孝心可嘉堪为人表。 过不多久,莫钟玉也到了松江,说是来商议老太太今年的寿辰该怎么办,醉翁之意却是在玻璃上。 工场的玻璃现在是供不应求,经常卖断货。莫钟玉也有商铺经营玻璃,听说那玻璃工场的老板竟然是莫钟书,就想借着亲兄弟的情分把货源稳定下来,最好能把进货价也往下再压些。 这事可不是莫钟书能说了算的。 这玻璃工场是吕熠出资出人搞起来的,由他派来的亲信全权管理。虽然衙门那登记的场主是莫钟书,但莫钟书平时对工场的经营运作一句不问,就连那一成的红利也是他们送多少来他就收多少,只有工场遇到不能解决的问题时,他才过去转一圈儿出出主意,是否采用这些建议都要吕熠最后定夺。 莫钟书一听莫钟玉的来意,就让个小厮把他送到工场大总管那儿去,随便他们怎么谈判。 去年莫钟书回澄州时,莫钟玉怕他伸手要钱要家产就故意躲着他,除了几个必要的场合才勉强短暂地见上一面。莫钟书心知肚明,也懒得去惹他。这回他来松江,莫钟书也运起了“躲字诀”,天天呆在外面不回家。 二柱和阿贵惊奇,五少爷何时会对什么人怕成这样?莫钟书笑而不答。他当然不怕莫钟玉,就算直接拒绝他的要求谅他也不能把自己怎么着,可这不是时机正好么?他正愁找不到理由出海去,莫钟玉就善解人意地找上门来了。 上个月,船坊交付了一条船,二柱已经筹备好一应货物,莫钟书在陆地上早已待烦了,便乘此机会“躲”出了海,让老太太和潘慧言对着莫钟玉抓狂去。 莫钟书走得很是得意,他只没料到,他的孩子已经悄然降临。一年多后他回到松江,看到包在襁褓中脸色红润的女儿,心中对妻子的愧疚就油然而生。 第100章 莫钟书这一趟出海玩得过瘾,一直走到南非才回头。不过因为李小满和余春生已经被长期派驻在大食,船还未到,他们便已为船上的货物找好销路,又预备好要带走的货物,这样的安排,使得莫钟书每一站只需短暂停留三两天,当他重新踏上松江的土地上时,时间仅仅过去了一年五个月。 当他走进家门,听到婴儿啼哭的时候,才惊觉自己已经升级当了父亲。想到自己大意竟然没发现妻子已有身孕,一走就是一年半,让妻子独自经受从怀孕到生产的过程,他心中就有负罪感,便自动自觉地留在家里给八个月的女儿当奶爸,也因此和女儿培养出了深厚的感情。 莫钟书两辈子加起来五十出头了,才见着一个有自己血缘的孩子,想不宝贝着都不行,再加上那点补偿心理,就把女儿宠上了天去。结果就是女儿从此粘着老爹不放了,要是半天见不着父亲,一定会哭个惊天动地,眼泪多得能把花园里的花草都淹了,那个奶爸却还乐在其中。 潘慧言却因为自己生了个女儿,之前的怨气都扔到爪哇国去了,忐忑不安地等到丈夫回来,见他常常抱着女儿一张嘴笑得半天都合不拢,那颗悬在房梁上的心总算被收回了肚子里。 潘慧言放了心,想起她娘写来的信,就开始积极地劝说他把她的陪嫁丫鬟收房,莫钟书没睬她,她还着急上火。 莫钟书嗤笑,难怪有人说女人就是个既虚伪又贪心的物种,都是既想当那啥又想立牌坊的主,一边担心丈夫看上别的女人,一边又想得那大方贤惠的美名。他倒是很想顺着妻子的意思收两个小老婆,只为看看她会不会和别的女人那样哭闹撒泼。可是他不敢。三个女人一台戏,他家里已经有一个老太太,有一个老婆,现在又有了一个小女娃,如果再弄个小老婆进来,恐怕他的家将是天天锣鼓铙钹之音不绝,连吃顿安乐茶饭的清静都没了。 “给我暖床?说得好听,咱们成亲这许久了,还不一直都是我给你暖被窝?”莫钟书爱看书,习惯了吃过晚饭就窝在床上看书,到睡觉的时候被窝确实是被他捂得热乎了。(.) 潘慧言听着丈夫把这风马牛不相及的两者混为一谈,只得一笑,不过看他那毫不在乎的态度,也许真的没有那花花肠子,心又放稳了一半,从此更加虔诚地拜求送子观音早些送个儿子给她。 莫钟书知道妻子担心的是什么,只是连他自己都控制不了最后胜出的那颗精子携带的染色体是x还是y,她潘慧言或者别的什么女人就更没这个能耐了。 潘慧言感激丈夫的体贴专情,投桃报李地,开始帮着他在老太太跟前说好话打掩护,当莫钟书厌烦了陆地生活的时候,就开恩放他出海去松快一段时日,虽然她仍然是搞不懂海上到底有什么能让他念念不忘的。但无论如何,这样的相处方式是非常愉快和谐的。 直到三年之后,潘慧言终于如愿以偿地生下了儿子。这是她的长子,肩负着承继家业与香火的重任。她把他视为珍宝,也不允许别人冷落他。可偏偏她的丈夫固执地不和她统一思想行动。 莫钟书说他不在乎孩子的性别,只要是他的孩子就喜欢。但当两个孩子一起出现在他身边的时候,谁都能看出他更喜欢女儿多一点,都不能明白他为何逆着社会潮流偏心眼儿。莫钟书觉得这种指责太冤枉了,因为女儿这时候已经会说话能跑路,还有一丁点儿的思考能力,比还是软绵绵一团肉的儿子好玩多了。再者,这时代的女儿一般到了七岁之后就开始和父亲疏远了,莫钟书一想到这个就有种紧迫感,得抓住一切机会和女儿亲近。 不过,他还是好声好气地安慰潘慧言,郑重承诺:“别急,等女儿不能再玩的时候,我就回头玩儿子。”他不说还好,潘慧言一听这个就急得直翻白眼,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孩子怎么就成了他的玩具了?可惜这个时候,她的儿子正咧嘴滴着口水傻笑,她的女儿跑过来争取被当玩具的权利了。 四岁的莫云逍现在两条小短腿利落得很,莫府花园早就被她踏平了,她现在感兴趣的是外面的街道,经常缠着她爹带她出去,看看外面形形色色的行人,要是能买上一串糖葫芦什么的就更好了。她那个千依百顺的二十四孝老爹,总是无视她母亲的反对,一点折扣都不打地满足她的要求,父女俩同乘一匹枣红大马,让她坐在马鞍前,威风十足。 但今天天色阴沉,莫钟书便没骑马,让马车在后面跟着,他抱着女儿走了一段路,就把她放下来,一边牵着她溜达,一边耐心回答她那“十万个为什么”。 下雨了,许多行人都急急忙忙地奔走起来,莫钟书也带着女儿坐回了马车里,却并不回家,叫车夫慢慢地往前走。父女俩从车窗里往外观看雨中的街景,莫钟书就想起一首歌,便一句句地教女儿唱起来: “哗啦啦啦啦下雨了, 看到大家都在跑 叭叭叭叭叭出租马车 他们的生意是特别好 你有钱坐不到 哗啦啦啦啦淋湿了 好多人脸上嘛失去了笑……” 莫云逍学得很快,边唱边拍手跺脚,逗得她爹笑了一路。 他们的马车从一家茶楼面前经过。茶楼门口的布篷下,挤着几个人在躲雨。这些都是街边摆小摊的商贩,舍不得拿出几文的茶钱进茶馆里去坐,只或蹲或站在布篷下躲雨。这布篷却是茶馆支在门外遮阳用的,并不防水,没多久就向下滴水,躲在下面的人好不狼狈。 莫云逍指着那群人给父亲看,笑嘻嘻地继续唱刚学会的歌: “无可奈何望着天 叹叹气把头摇……” 小孩子清脆甜糯的声音飘出车厢,那些躲雨的人也听到了,不过大多是宽容地笑笑,有的还夸她唱得好听。 莫钟书此时却已看到人群中一个面容干瘦枯槁的老人,穿着整齐,但身上那件蓝色长袍已经很旧了,肘跟处有些发白。他忙叫停马车,跳了下去,上前向那老者恭敬行礼问好后,才疑惑问道:“卢先生怎么会在松江?” 当年卢英为了帮助莫钟书暂时离开莫府,说服莫荣添把莫钟书送去观澜书院,不惜自砸饭碗回老家去。这份恩情莫钟书一直铭记于心,但从那以后他再也没见过卢英,不想今日竟然在松江相遇。 卢英并没有认出莫钟书来。但他之前做了一辈子的私塾先生,教过的学生少说也有几百人了,见面前这人虽是坐着高头大马拉的豪华马车来的,但对自己的言语神态都甚是尊敬,就已想到他必也是自己的学生之一。 卢英如今经济窘迫,在街头替人写信,赚的几个钱只能勉强糊口,夜晚只好借住在寺庙里。此时见到以前的学生,虽然根本就想不起此人姓甚名谁,还是端起先生架子问了问学生的近况。 莫钟书也猜到卢英认不出自己来了,毕竟当年卢英离开莫府时他还只是个刚满六岁的小豆丁,现在却已经长得牛高马大眉眼面目全都大变,想到此处他便道:“先生想是认不出我来了?我叫莫钟书,是您在澄州莫府里最年幼的那个学生。” 卢英大吃一惊。他记得莫钟书这个名字,那是他教过的学生中最优秀的,他一直都为有这么一个学生而自豪。莫钟书的大名在松江很响亮,人人都知道他是个了不起的大富翁。卢英曾经向人炫耀过自己就是这位大富翁的启蒙先生,却被人嘲讽说他想攀附贵人想疯了,如果真有这重师生关系他又何必流落街头替人写信,早进莫府去享福了。卢英从此就再也没提起过这个学生。他虽然困顿不堪,却还有着读书人的清高,拉不下面子去求早年的学生,不然他也不会沦落到这个地步了。 这时候雨越下越大,莫钟书便道:“先生住在何处?我送先生回家去吧。” 卢英倒是不惧给学生知悉自己贫苦的,便说了借宿寺庙的地址。 莫钟书把人送到后,见那寺庙安排给他们的房子阴暗潮湿,十几个人塞满了一间屋子,便劝卢先生跟他回家去。 不料卢英让莫钟书送他回寺庙,只是想证明给同住的老家伙们看看,莫钟书确实就是他的学生。他自己却是不愿意再进高门大户里看人脸色的。 莫钟书也猜到他的顾虑,请求道:“我如今有子有女,正要为他们聘请西席,先生可愿意屈就?” 卢英笑道:“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休要说话诓我。松江人谁不知道,你家公子刚满周岁,我教谁去?”他说着看了一眼莫钟书牵着的莫云逍,这小丫头倒是到了年纪可以开始认字了,但他虽潦倒也还要面子不肯去抢女先生们的饭碗。 莫钟书见他说得坚决,便也不再勉强。 第二天,寺庙的住持就接待了一位奇怪的香客,表示愿意长期捐资给寺庙,但却不是敬给佛祖享用,而是指定专门用来修建两个大院子并维持其日常开销,一个院子专门收留六十岁以上孤苦无依的老人,另一个院子抚养十二岁以下无家可归的孩子。 没错,这个香客就是莫钟书的得力助手之一,二柱。莫钟书劝不动卢英,只好从别的渠道去改善他的生活条件。 至于那个儿童院,却是源于他上辈子与朋友们打的一个赌。当时他说,如果福利机构把养老院和儿童院建在一起,应该能节省许多人力成本,因为老人可以教导孩子,而孩子的陪伴也能让老人快乐健康。几个朋友都泼他冷水,说他的想法太浪漫不实际,只怕那时问题更多。大家争论不休,还打了五块钱的赌,当然后来也和他们别的打赌一样不了了之,因为他们谁都没有能力建立两个福利院来证明自己的观点正确。 不过,莫钟书想到他现在是有这个能力了,便让二柱一起去办。他很迫切地想知道那个想法能否行得通,要是他输了倒也罢了,要是他赢了,一定要求神拜佛去把那些赌注都追讨过来。 第101章 时光荏苒,又两度春秋过去。[.超多好看小说] 莫钟书的船队已经拥有十几条船了,几乎每个月都有船出海,也有船回来。因为扩张太快,每条船上都有十来个人是从李长义父亲那借过来的,不过就和老虎借猪一样,现在这些人已经是莫记船队的骨干了。货如轮转,银钱也象是水流一样不断涌来,让他的财富就象火箭一样“嗖嗖”地向上蹿,只几年功夫就已经可以与那些积淀了近百年的大家族相媲美了。 老皇帝归天了。继位的是六皇子福王,年号建兴。这种事情对江南的小老百姓来说,就和戏台上换了一个旦角唱戏差不多,无关痛痒的,只在茶楼里听说书先生讲讲热闹。 建兴元年秋。京城。皇宫。御书房。 建兴帝疑惑地看着跪在他面前的松江玻璃工场的大总管王长贵,“莫钟书特地遣你进京来的?专程送这个箱子来?” 王长贵小心地看了建兴帝一眼,宫里的人都道皇上每天散朝后心情不好时常发作宫人,他也不愿这个时候出现在皇上面前,但职责所在他又无法躲避,低着头小心翼翼地道:“回皇上,正是莫五爷让奴才送这个箱子回来的。奴才并不知道里头装的是什么,莫五爷说皇上一看便知。” 建兴帝闻言倒是有了几分兴致,不知道莫钟书又弄出了什么新花样,但他并没有急着打开王长贵带来的箱子,反而问道:“他近来还出海去吗?” “回皇上,莫五爷说家里两个孩子需要父亲的教导和陪伴,已经好长时间没出过海了。” 建兴帝闻言耸了耸眉,似乎是有些不以为然。王长贵也觉得莫五爷为人处事方式太过特立独行,家家都是男主外女主内,男人就该在外面建功立业,孩子交给主母和奶娘就够了,偏这个莫钟书就喜欢让孩子粘在自己身上。 “他除了带孩子之外,就再也没干什么了吗?” “倒也不是,年初的时候,莫五爷在松江城外的望海镇西边买了一大片土地,填平了盖起房子,都是方方正正的四合院儿,一应设施齐全。这些房子都无偿分配给船队的伙计和水手,给他们的家眷居住。这可把那些水手们乐坏了,全将家眷迁移到松江。” “听说,他们现在还在折腾什么‘职工持股’的事儿,打算给船队的伙计水手都配发身股,年底发给相应的红利。这事儿还没定下来,但大家伙儿听说之后都卯足了干劲。” 王长贵叹道:“哎哟喂,这个莫五爷真够大方的,每条船上都有几十个水手,专职买货卖货的伙计和管事也有好几个,拢共起来可就是千余号人,这得舍出多少钱来?” 建兴帝却在暗中夸赞莫钟书的眼光计谋,懂得舍小利以谋远。船只离开松江海岸,最少也要一年多才能回来,这段时间里船只的航行要靠水手,而货物的买卖和保管却要依赖那些伙计和管事,期间许多环节中不管哪一个人不够尽心都会让船东货主蒙受经济损失,许多做海贸的大家族的惯用做法是每条船上派一个自己人随船盯着,即便如此,他们做到一定程度后就难以再发展壮大,毕竟自家人力有限。莫钟书给水手和伙计配发身股,这些人为了自己的红利收益,不会再有丝毫吝惜气力了。这一手实在高明之极。 建兴帝静静地听着,这事儿确是开天辟地的头一遭儿,东家大方让利自然受到船队的水手和伙计的热烈欢迎,但这一举动也破坏了行规,那家伙就不怕招来同行的嫉恨和破坏! 建兴帝想了想,又微微笑了,有他这个天底下最大的靠山撑腰,那莫钟书还真是有恃无恐。 自从那次出海归来之后,他们就没再见过面。不过莫钟书每年腊月都会让大富或者二柱进京来送船队的分红。玻璃工场在他的指点下,工匠们的技术日趋完善,生产质量日益提高,收益也越来越好。尤其是两年前,按照莫钟书的建议,他们又在直隶和福建设立新工场,产品不仅在国内销售,就连高丽、吕宋等国也来买他们的玻璃了。 不要以为吕熠荣登大宝之后就不在乎那两份收入,恰恰相反,他更加需要这些钱财。他现在拥有天下,但天下的税赋是要进国库的,他动用一两银子都得通过户部,要是多花了一文钱就会被御史大夫们扣上昏君奢靡的帽子,还是自己的小金库里的钱用得爽快。刚过而立之年的建兴帝,既想要当个万民敬颂的好皇帝,又不愿意放弃应有的享受,因而这个小金库就显得尤其重要。所以他才会继续关注莫钟书。 这几年下来,他总算明白,莫钟书说他自己不适合官场并非一句谦词,那简直就是一个政治白痴,只是机缘巧合看到听到一些高见妙论,所以能写出一份绝世无双的策论。遗憾的是,这些年来,他派去的人多番旁敲侧击,都没能打听到那些有着卓越见识的高人是何方神圣。 但鉴于莫钟书源源不断地为他的小金库作出伟大贡献,建兴帝还是愿意继续罩着他,不让那些贪官刁民欺负了去,因为他知道,莫钟书虽然无力与豪强恶霸抗衡,但也不会甘心受人欺压,气愤之极时最可能的举动就是远走异国,那样对他吕熠也是一个不小的损失。 建兴帝转过目光,让内侍打开了前面的箱子,里头全是折叠好的纸张,上面有印刷的字迹,散发出阵阵的油墨香味儿。 他随手拿起最上面的折叠在一起的几张纸,第一页的右上角是四个大字“松江商报”,旁边是什么总期号和出版日期等小字,他并不太懂其意思,但猜想应该是和这“商报”相关的;再细看下去,第一页纸上全是松江的社会大事,四平八稳的官面文章,大概是从衙门师爷那弄到的;第二页便是松江的商业大事,还提供了许多紧俏物品的最新货价;第三页是文学作品,印着一篇杂文和几首打油诗,还有一个逗人发笑的小图;第四页却又是些小信息,页首上写着“广而告之”四字,下面印着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诸如某某商号开张,某某店铺打折清货,某某戏班编排了一出新戏,甚至某家某府联姻,等等等等。 王长贵抬起头伸着脖子看了一眼那几张纸,倒是松了一口气,他知道这东西。 确切地说,松江的人都知道这《松江商报》。每天早上,松江的太阳刚刚露脸,大街小巷上就出现了许多报童,他们脖子上挂着一个装满了报纸的布袋,一只手里还抱着一摞,另一只手高举着一份卷起来的报纸,边走边喊:“卖报!卖报!《松江商报》!三文钱一份!”因为这《松江商报》消息全面,文字通俗易懂,一报在手,就可以尽知松江的大事小情,比上茶馆听说书先生讲古还方便,认得几个字的人都愿意买上一份来读,甚至不识字的人看着旁边画着的插图也能把内容猜个八九不离十。 建兴帝听着王长贵说完,又取了下面几份一样折叠好的纸出来,都是《松江商报》,日期和内容有所不同,排版却是一样的。 建兴帝开始识字时便开始读朝廷邸报,很快就将这商报和邸报做了个对比。邸报的内容主要是皇帝的诏书,朝廷法令、公报和大臣的奏章、文报等,其发行也受朝廷严密控制,只有官员和特殊群体才能看到。这《松江商报》却是民间自办小报,内容五花八门,面向普罗大众发行。 建兴帝沉默了一会儿,才问王长贵:“你说这样一份报纸只卖三文钱?”三文钱也就能买到几张白纸,那印刷费用和其余人工呢?赔钱赚吆喝?莫钟书可不象是那样的人。 王长贵笑着道:“听说,这三文钱里还有一文钱是给报童的酬劳,交回给报馆的只有两文。” 建兴帝眼中的兴味更浓了,“你可知他每个月为这个报纸填进多少钱去?” “回皇上,回京前,莫五爷特地给奴才说过,只最初几天是赔钱的,一个月后就已经开始赚钱了。因为这个办报纸的效益好,现在已经又有一家新的报纸出现了,叫《江南信报》,栏目排版和经营模式都照抄《松江商报》的。” “哦,哪里来的盈利?” 王长贵躬身走到建兴帝前面,指着第四页的那些宣告开业、促销、联姻等的小豆腐块道:“莫五爷说这些叫‘广告’,要刊登‘广告’的人必须交给报馆一笔‘广告费’,听说光是这些广告费就足以维持报馆的运营。” 原来如此!建兴帝恍然大悟,继而又想到一个问题,莫钟书让王长贵千里迢迢地把这《松江商报》给自己送来干什么?他以前从不因工场之外的事情驱使自己的人,难道这报纸跟朝廷国事有相关? 建兴帝把箱子里的报纸都取了出来。最下面的一张日期是两个月前的,王长贵说,那是松江出现的第一张报纸。 两个月前,建兴帝想起,正是他和群臣因为要不要施行新法而开始争执僵持不下的时候,建兴帝想要施行新法新政,却遭到许多朝廷老臣的反对,他们不但搬出各种祖宗规矩来阻挠他,还在民间制造各种不利于他的舆论,借着百姓悠悠之口制约一国之君。建兴帝一心想做千古明君,不能无视来自民众的呼声,不得不暂时妥协了,所以这段时日他每天下朝后都心情恶劣。 建兴帝让人把这些事透露给江南的莫钟书,其实是想要他去请教那些曾经指点过他的隐世高人,希望能有个出奇制胜的方法,但那边一直没有消息。 突然地,建兴帝的眼睛亮了,这两件事情终于接上了线。 这《松江商报》内容五花八门,注重实用性和娱乐性,售价低廉,是普通人家的消费新宠。 百姓反对新法新政是因为他们对这些一无所知,完全听信了那些蛊惑人心的舆论。 如果他也办一份平民化的报纸,向世人宣扬他的执政理念,能不能把阻力转化成动力?先办一份能够引起中下层百姓广泛兴趣的报纸,然后一点一点地引导社会舆论……而且,这种宣传方式不用花费国库钱粮,他只需要挑几个懂事听话又有文采的笔杆子便可,料想谁也说不出什么来反对。 建兴帝越想越激动,想要更清楚地了解经营报纸的事项,“莫钟书还有什么交代你的?” 王长贵忙道:“回皇上,莫五爷说了,如果皇上想要了解报馆的经营运作细节,欢迎派人过去参观视察指导。” 吕熠的几根手指满意地叩击着前面的御案。这个莫钟书,刚刚认定他是个政治白痴,却又突然神来一笔,帮他解决了困扰多日的大难题。 第102章 话说莫钟书在松江兼着孙子、丈夫与父亲三职于一身,虽然上有老下有小,但中间的老婆不吵不闹还常常帮着和稀泥,他倒是过得轻松惬意,安心做着专职奶爸,玩玩女儿,哄哄儿子,闲了还有个船队给他摆弄以调剂心情,日子倒也不觉得难过。(.无弹窗广告) 自从前年莫钟书出资建了个孤儿院,老太太含饴弄孙之外又多了个游戏,隔天就去给孤儿们上一课。 莫钟书刚得知她这个打算时,还想阻拦,倒不是担心老太太的身子吃不消,她老人家这几年心情舒畅,吃嘛嘛香,又有两个曾孙承欢膝下,身体倒是比在澄州时更好了,而是因为老太太那些琴棋书画对孤儿们毫无助益。莫钟书希望孤儿们学些实用的知识,十二岁离开孤儿院之后能够谋到一个饭碗。 但老太太执意要去,莫钟书也没法,只得陪着她去上了一堂课。谁料老太太讲授的却是算账,还讲得比谁都好,大受小学生们的欢迎。莫钟书这才想起来,老太太管理生意也几十年了,算盘拨得比自己不知道快多少倍,从此便放心让她到孤儿院去发挥余热。 这松江城的老太太们也是有交际圈的,平日里老太太们闲着没事,就爱凑到一起相互攀比,当然人家有修养有品位,不比金银财富,只比孙子曾孙子,比完数量还要比质量,好在这事儿就没有一家能占尽风头的,所以老太太们虽然争得面红耳赤,过后还能重归于好握手言欢。 现在这莫府老太太背着老姐妹们去孤儿院玩儿得乐呵呵的,松江城里那赵府钱府孙府李府里头的老太太们哪个愿意服输,得到消息就气势汹汹地杀到孤儿院去。这些老太太年轻时个个都是执掌经济大权的人物,写字算账全不在话下,这会儿其实也还不算太老,六七十岁的年纪,老当益壮,一人一节课就把孤儿院全占领了。[] 莫钟书听说了这个事,一时还真是不知该如何反应。他那等了两辈子才有机会检验正确与否的赌约,就这么被一群老太太义工给搅黄了。 一转眼,莫云遥已经三岁了,莫钟书也不偏心眼了,带着女儿玩闹的时候都会算上他一份。虽然一再被松江莫府的当家太太警告,不许带坏她的孩子,可莫钟书坚信太过乖顺的孩子都是傻孩子,他还是强烈希望他的孩子都朝着聪明可爱的方向发展,于是便不遗余力地开发孩子们捣蛋闹事的潜力。 莫钟书一直很怀念当年他爸爸带他玩过的游戏,诸如抓住对门邻居家的猫剪胡子,或者去扯楼上家的小哈巴狗的尾巴逼着小狗跟他比赛爬树,又或者用根细线绑了条虫子吊下去逗楼下的鸟儿扑腾,现在当然要拿出来跟孩子们重温一次。 虽然现在这些小猫小狗小鸟全是老太太让莫府下人养的,习惯了母亲温柔的怀抱的莫云遥还是被他老爹和老姐的强悍作风吓住了,每次都只站在旁边给他们望风。 每逢这个时候,莫钟书就跟女儿感叹:“闺女呀,你弟弟就是个没胆量的小傻子,可怎么办好呀?” “爹爹不用担心,有我罩着弟弟呢!”六岁的大姐大昂着头拍着小胸脯一番保证,总算让那慈父放下心来。 不过莫云遥人小志气不小,在老爹和老姐耳提面命的强化教育和激励之下,就象浇透了水的豆芽一样开始茁壮成长起来。终于有一天,他溜进厨房,捉住一只待宰的大公鸡,抢了它尾巴上的三根又硬又长的毛,然后果断转身拔腿就跑。(.)公鸡的双腿早就被缚得死死的,只能“喔喔喔”地叫着实施口头威胁。莫云遥一听,就跑得更快了。 小莫云遥把那三根鸡毛上交给老爹,换来一顿结结实实的夸赞之后,才觉得手心和膝盖火辣辣的疼,这才知道自己一路上跌倒了七八次,皮都蹭破了好几处。 潘慧言早就对丈夫一肚子意见了,见了儿子身上的伤,终于忍无可忍,咬牙切齿地吼了起来:“莫钟书,你怎么还不出海去?” 没料到她丈夫第二天就听话地出海去了,留下来的一张纸条却把她吓得六神无主,因为他竟然把两个孩子也带出去了。 老太太从孤儿院里回来,听说两个孩子都跟着出海之后,也唬了一跳,但到底是见惯了大风大雨的老人了,很快就放了心,反过来劝潘慧言道:“把孩子带出去历练历练也好,遥哥儿将来可是要接掌家业的。” “可是,遥哥儿才三岁,逍姐儿也才六岁……”潘慧言的眼泪都快出来了。 “都不小了,他们的爹三岁就上家塾,六岁就独自去观澜书院了。这两孩子好歹还有亲爹在旁边照顾,一准能平安无事地回来。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吧。” 潘慧言心里叫苦:“就是因为他们那个不着调的爹守在旁边,我才更不放心了。”不过她没敢把这话说出来,太婆婆可不象丈夫那么好说话,权威不容挑战,悻悻然地把这账转成高利贷,耐心等待欠债人回家来再连本带利地清算。 虽然是利滚利的算法,潘慧言也没得着多少的利息,还差点连本儿都亏了进去。莫钟书只是带着孩子在南海转了一圈就回来了。两个孩子都晒黑了,却眉飞色舞地对母亲炫耀他们见到了海豚。潘慧言那才刚滚成个小雪球的利息,被这两个六七月的大太阳一晒,便化作了一滩水,当她丈夫带着笑容走过来的时候,就连那滩水也被蒸发得一干二净了。 莫钟书此行,却不是买卖货物,而是帮着李长义运送一些物资和药品给他父亲。 李长义现在也拥有了许多条船,不过都让他派出去了,所以才不得不向莫钟书借船救急。 因为有莫钟书弄出的望远镜,出海的商船远远见到疑似海盗的影子就迅速改道逃逸,海盗这碗饭比早年难吃了许多。又因为莫钟书和李长义的船队一再扩张,从李泉这“借”去了不少青壮年主力,李泉手里只剩下些老弱病残,就更是谋生艰难,一年到头也难干上一票“买卖”,多数时间只龟缩在一个无人的小珊瑚岛上,在海边捕些鱼虾度日。李长义一年几次地运送生活物资回去,即便他们什么都不做,也能吃饱穿暖了。但一群大男人终日无所事事要靠别人来养活,心里总是没滋没味的,尤其是李泉,他才刚过五十岁就要依赖儿子生活,想想都觉得不好受了。也许是这些人的心火憋得太久,秋风起来的时候就病倒了好些个,海盗们也没太多讲究,海岛上随便拔些野草来煎了喝下去,病情反而更加重了些,这病还象是有传染性似的,越来越多的人觉得头晕眼花起来。 李长义和莫钟书带着大夫赶来时,好些人已经一个多月下不来床了。好在大夫说并非重症,多是心魔作祟,慢慢调养便好。李长义和莫钟书却是相视苦笑,既是心病,就得找到心药才能根治,这可不容易。 回来的路上,莫钟书向李长义建议,把这些人迁回到松江来,在城外置办一个带着山头的大庄园,让他们种田打猎,日子既好过又踏实。 但李长义只是摇头,望着寒风中萧索的海面良久,才无奈道:“这些人原本都是大陆上的良民,种田,捕鱼,打铁,有的人甚至还读过书家资丰厚,个个都安分守己老实得很,都是后来受到豪强恶霸的欺凌,官府助纣为虐,被逼到走投无路不得已才做了海盗。就算现在时过境迁,也不是所有的人都愿意重新回到这个伤心地来的。” 莫钟书沉默了。他不知道李泉是怎么开始当上海盗的,料想又是一官逼民反的故事。李长义说他生下来就已经在海盗窝里了,后来他母亲去世,他父亲才托人把他送到澄州去读书。但从李长义的品行来看,李泉和他手下那些人应该都不是穷凶极恶之辈,甚至比某些满口道德仁义的人更忠义可靠一些。这些年来,他们挑选出来送到他船队中的水手也都是足可信赖的。就冲这一点,莫钟书也希望能帮他们一把。 这时候两个孩子还在甲板上玩“过家家”,似乎是莫云逍的船从海外归来,把船上的货物卖给莫云遥,双方正在煞有介事地讨价还价。 莫钟书忽然想到一个主意,忙进舱去找来笔墨,伏在桌子上画了起来。 李长义看出来了,他所绘的是几个岛屿,虽在下西洋时的必经之路上,但远离海岸,他们也只在望远镜里看到过,从未走近去过。 莫钟书一口气画完,停下笔来,问道:“你还记得咱们第一次下西洋,从大食回来时遇到的那个孤岛吗?” “当然记得!要不是有那个岛,咱们可能都回不来了。”只不过,李长义看看朋友,又看看桌上的地图,如果自己没有记错,这地图上的几个岛屿应该在锡兰附近,离大食还远着呢。 第103章 “那岛上全是岩石,少见土壤,只有些野草小树长在石缝之间,只有野羊能在上面生存。(.好看的小说)在离锡兰不远处,也有一个类似的岛屿。”莫钟书的手指在图上点了一下,“不同的是,这个岩石岛比大食外海那孤岛更大,面积可能和松江城差不多吧,坡势也平缓许多。而且,它旁边还有好些个小岛,却是土地肥沃,树木葱茏,也有人居住,种植谷麦。” “我几年前曾经在那岩石岛上躲避过一次风暴,发现那竟然是个天然良港,岩石岛与后面几个岛屿之间的水域深而且阔,几个岛屿更是很好的阻隔了强风大浪的侵袭。” “我想,既然李叔叔不愿意重回中土,不如带了帮中剩余的弟兄,到这岩石岛上去。那地方全是石头,不会有人跟他们争抢的。” “大海中的一块不毛之地,白送都不会有人要,当然更不会有人抢。”李长义心道,但他只安静地听着,并没有打断莫钟书的话。他了解这个朋友的习惯,一定是已经想到了要怎么利用那些大石头。 “李叔叔到了那儿,可以和现在一样打鱼捕虾,也可以在岛上捉野羊。旁边几个岛上农作物丰富,买粮也方便。” 李长义听到这里就笑了起来。莫钟书考虑问题总是先从最糟糕的一面开始。这便是说,最不济的情况也不会比现在的更坏。 说完了最不理想的局面,莫钟书才开始展望美好前景。他的想法是,把那岩石岛建造成一个贸易港口,让中国和大食的商人在岛上进行各种货物交易,使其逐渐繁荣起来,李泉他们坐地收租便好。不过,那地方和古里相距不远,古里已经是个成熟的自由贸易市场了,这个岩石岛却要一切从零开始。这是弊,也是利,因为他们居住在松江多年,多次到过古里和大食,对这三地都有一定的了解,他们可以借鉴古里的一切好处,还可以改进他们的不足之处,更好的迎合中土和大食的客商。[.超多好看小说] 李长义这些年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很快就明白了莫钟书的意思,两人就开始你一言我一句地谋划起怎么去抢古里人口袋里的糖。他们都一致认为,市场是可以被培养起来的,只要有人交易就会有市场。 两人越说越兴奋,但又同时想到了一个棘手的问题,那一带也有海盗出没,他们第一次遇到海盗就是在那附近。必须要防范于未然,否则等他们把一切都建设好了,到头来却被海盗掠夺去,岂不是白忙一场为他人做了嫁衣? 两人都认真思索起来,倒是想到了许多办法,但随即又被一一否定了。 他们说得认真,没留意到一直在甲板上玩儿的那两姐弟也溜进来听了大半天了。 两个小家伙见父亲在皱眉沉思,便也转开了他们的小脑筋。 莫云遥现在已经被培养得很彪悍了,攥紧小拳头,道:“我来帮李爷爷打海盗!” 莫云逍不屑地撇撇嘴,“就凭你?海盗一巴掌就能把你拍飞。” 莫云遥不服气道:“那我派兵马拦截。” 莫云逍道:“海盗派将军来缴杀你的兵马,你打不嬴的。” 莫云遥恼了,双手叉腰,大叫:“我还有元帅呢,谁说我嬴不了?”顺手抓过旁边一盒象棋,摆开楚河汉界,就要跟他姐拼命。 莫钟书却突然得到启发,对李长义道:“要不,你们立国吧,自立为王,那岩石岛就是你们的城池,再把南海这边别的帮派中品行过得去的海盗多招募一些去,组建一支海军,谁要是敢来侵犯,就叫他有来无回。不仅要把小小的岩石岛护得像个铁桶似的,还要保住方圆数十里的海面平安,那才是一国之主的气派。” 李长义惊诧于莫钟书这大胆的计划,虽然这并非造反,只是盘踞一个别人都看不上眼的岩石岛自创霸业,但他是土生土长的古人,对君权神授那套说法深信不疑,觉得自己这种凡夫俗子没有资格当天子的。 莫钟书生来就对某间屋子某张椅子毫无敬畏之心,混不在意的道:“有什么不行?本朝开国皇帝起事之前只是个走街串巷的卖油郎,混得还不如你。吕熠的皇位倒是他家祖宗传下来的,可也没见他比别人多生了只眼睛或者少长了个鼻子。都是一样的人,他们能做得,你们自然也能做得。” 李长义被他说得豪气顿生,不禁拍案长啸,道:“既如此,咱们就去占了那岩石岛,开辟一个新天地。” 莫钟书很高兴,让船上杂役取了酒菜来,举杯预祝他们国富民安。 李长义喝了口酒,却又冷静下来,琢磨了一会,问道:“你既有此心,为什么不自己去做那一番大业呢?”他刚才听莫钟书条条框框的规划,便知道这绝不可能只是一时的兴致,应该是酝酿许久深思熟虑的结果。李长义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不愿意乘此机会抢夺朋友的地盘和成果。 “你早就看中那个岩石岛,谋划很久了吧?不如,你来当这个岛主,我都听你的,我爹他们一定也愿意。”这是真心话,他们父子都不爱占人便宜,能有一个安身之所便于愿足矣,也相信拥立莫钟书这样的人为王一定不会吃亏。 莫钟书摆摆手,摇头道:“你还不知道我么?也就只会空想一番,并没有治国安邦的真功夫。要是没有大富和二柱阿贵几个,兴许连莫记船队都摆弄不过来,哪有能力治理一个国家?李叔叔统领近千人的海盗队伍那么多年,一定积累了许多用人领兵的经验,你又是个白手起家的,深谙为商之道,由你们父子来管辖那个岛国,再好不过了。” 莫钟书之前是想过要开发那个岩石岛,但只是在心里想想而已,就好比港湾里停了一艘无主的航空母舰,他可以想象把它据为己有甚至开着它漂洋过海踏尽五大洋的浪花,但在行为上他绝对不会走近那航母,因为他知道自己没有那么大的魄力去驾驭那个庞然大物。但是现在李长义意愿接掌这艘巨船,甚至愿意按照他设计的航线去走。他除了高兴还是只有高兴。 李长义知他一向不喜欢虚言假语地做作的,必是真的愿意把那海岛让与他们,便也不再推让。船到松江之后,莫钟书带了孩子们回家去,他却又掉头回去与父亲商量。 果不其然,李泉他们一听说还能有用武之地,病就已经去了一大半。待到李长义把他们带到那岩石岛上,简略说了“占岛为王,商业兴国”的计划之后,一个个就开始摩拳擦掌,生龙活虎,再无一点病态。 莫钟书只提了几个建议,之后就再不过问。那些事,应该由人家父子君臣共同努力,他一个外人不好瞎凑热闹。不过,他让大富给李长义送去了半箱子的银票,因为莫记船队自两年前就停止扩张不再购买新船,赚回来的钱正没处花。 李长义有船,专程运了几船的建筑材料过去。这些海盗中,有几个原来就是做泥瓦匠的,此时便发挥他们的专业技能,带领伙伴们开始了热火朝天的家园大建设。 完工之日,也就是他们的开国大典,李家父子郑重其事地邀请莫钟书前去观礼。 当那岩石岛出现在视野里的时候,莫钟书一眼就看到了小岛东西两端各立起了一座高耸的?望塔,威风凛凛地注视着四周的海面。当他的脚踏上焕然一新的小岛时,他就知道,从今天起,海洋贸易就将是一个新的格局了。 彼时,岛上已经有了一条气派的街道,道路宽敞,两边都是高大整齐的青砖瓦房,窗上还嵌着明亮的玻璃。李长义说,这些建筑物都是专门为来往的客商准备的就是客栈和饭店、茶楼、酒馆。现在的街道还很短,只有几百米。可是他们都相信,用不了多久,这样的街道就会越来越长越来越多。 庆功宴席上,李泉已经喝得半醉,打着酒呃对莫钟书道:“莫贤侄,岛上的人就数你肚子里的墨水最多,劳你给咱起个响亮的岛名吧。”他打心眼里感激莫钟书,又出主意又出钱,却又早早划清界线表明不会从中谋取私利。 莫钟书也不推辞,脱口而出,“乌托,乌托岛。”乌托邦,除了“乌有之乡,空想出来的国家”之外,还有一层意思,“完美得接近理想的地方”。他希望李泉这群人能建立一个近乎于理想的社会,岛上人人平等善良,没有争权夺利,没有压迫欺凌,就像世外桃源一样祥和安乐。虽然他知道这不大可能,但就是忍不住暗暗地幻想一下。 李泉不明白这名字的意思,但这两个字叫起来朗朗上口,便一拍大腿,道:“好,从今往后,这儿就叫‘乌托岛’了。”他的目光扫过满大厅的人,声如洪钟,踌躇满志,“我相信,只要咱们乌托国的君臣同心,定能改天换日,把这岩石岛变成黄金窝。你们,都是乌托国的功臣元勋!” 话音刚落,欢声雷动,喜气云腾。人人脸上都带着笑容,憧憬着未来的美好生活。 莫钟书跟着众人一起举杯庆贺。他心中快慰,看着自己的构想被一步一步地实现,成就感丝毫不逊于称皇称帝者。 第104章 场地建设好之后,就该招商了。(.) 按照计划,李泉负责乌托岛及周边的海域安全,招商引商的责任则落在李长义肩上。 莫钟书作为《松江商报》的大老板,少不得也要帮忙烧把火。他亲自给商业要闻版撰写了一份报道,详细介绍乌托岛的地理位置和商业特色。于是,乌托岛上那一堆昨日还默默无闻的石头,一夜之间便在松江声名大振。有许多做海贸生意的商人嫌大食路途遥远,之前都是去古里,与同样不愿远到中土的大食商人做香料交易。读了这篇报道之后,这些人就开始考虑乌托岛之行。因为,相比于古里市场的言语不通,乌托岛上却是汉语世界,方便多了,何况岛上还推出了一系列的优惠措施,令人心动。 但是大食那边少有商船过来。 不过,这难不倒李长义这个小船王。从此他麾下的几十条船就专门在乌托岛与大食之间来回。此时岛上的人气还比较薄弱,来的商贩不多,而他不到十天就有一条船回到乌托岛,带回大量的香料宝石,就连古里出产的胡椒和生姜也没落下,足可满足中土商贩的需求。交易之后,他又把中土商贩带去的丝绸茶叶瓷器等物运到大食销售。如此一对多的经营模式,竟然维持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充足的货物供应把原本只抱着试试看心态的中土客商稳定了下来。 从大食返回时,他们会刻意找几条大食商船结伴同行,虽然人家这一次跟着他们到乌托岛的可能性不大,但让那些大食商人知道了这个地方有交易市场,下次就有可能了,因为到古里去做生意的中国商人正在减少。久而久之,就有不少的大食商船也转战乌托岛交易。(.无弹窗广告) 李长义是个很有战略眼光的人。尽管一开始之时,乌托岛上几乎就没有大食商人,他还是要求莫钟书支援几个阿拉伯语人才。 莫钟书早就想到了这一层,但是送人不比送钱,说不定怎么就让人家误会他要染指乌托岛,所以一直等到李长义开了口,他才把李小满及其几个徒弟调过去。 李长义和李小满早就熟悉,当年还是李长义和方睿先去李小满家的果园闹事大家才认识的。但现在的李小满早就不是那个木讷的农家少年了,他先是跟着二柱开杂货店,后来又学了阿拉伯语,跟着莫钟书下西洋,再后来长期派驻大食,与余春生一南一北地分管莫记船队在大食的所有业务,精明至极更兼面面俱到。他一到乌托岛,就把预备给大食客商的各项软件硬件设施都按照大食人的生活习惯做了改进,几个徒弟更是安插到适当的位置。等到第一批大食商人来到乌托岛时,他们惊喜地发现这儿的配套设施甚至比古里的还要完善周到。 在古里,各方客商们都是自己寻找买主卖主,谈妥交易条件,自行交换。在乌托岛上,除了这个交易模式之外,还可以委托岛方中介货物,先告知自己想要置换的货物及价位,由岛方帮忙找到买主卖主,撮合成交。 这也是李小满想出来的主意,到乌托岛来的客商,登陆之前就先申报过他们的货物,他每天派人到关防那儿抄写申报资料,回来就分门别类地整理好,有客商要求中介货物时,只要查找资料,按图索骥,派人去找对方咨询几句,如果对方也有意,便可成就一笔交易。这种交易模式节约了买卖的时间而受到了部分客商的欢迎,而岛方也可以多收一笔佣金,算是皆大欢喜。 莫钟书得知乌托岛的经营渐渐走上正轨,一切都和他原先想象的差不多。不过那时,他正深陷于史无前例的超级郁闷加苦恼中,因为老太太和潘慧言都认为两个孩子年纪大了该请先生来教导念书了,莫钟书毛遂自荐申请西席之职却被两位大人无情地驳回,理由是孩子们已经被他教得越来越不像话了,必须拨乱反正了。于是这位失业的奶爸便只好回头去寻找航海的乐趣。 这些年,莫钟书已经结合他上辈子的经验,把船上的职务调整重设,改变了过去船老大一把抓的混乱局面,船长、大副、二副和三副这四个人分管了船上各项大小业务,责任明确,一切事务都整整有条。还有个水手长带领普通水手干活。这几个人的薪酬待遇比普通水手高出数倍。船长自然是总管负全责的,在船上威信最高,但他必须先在别的船上经历过从普通水手到三副二副大副等职位的磨炼,才能坐上那个宝座。这样的晋升渠道让普通水手们有了个向上努力的目标。 这时候莫记船队旗下的商船,下西洋的路径中,已经加入了通过亚丁湾进红海到埃及这一段路程,带回来更多的黄金和钻石,如果舱位比较空,甚至会捎带些名贵木材。 莫钟书开始筹划新的航线。此时苏伊士运河还未开通,若想要到欧洲去,得绕过非洲南端的好望角进入大西洋。那个地方,强劲的西风急流掀起的惊涛骇浪常年不断,还有极地风引起的旋转浪,而当这两种海浪叠加在一起时,海况就更加恶劣,整个海面如同开锅似的翻滚,即便是在上辈子那个物质和技术条件都相对先进完善许多的情况下,也被誉为世界上最危险的航海地段。他不敢拿个木帆船去玩命。 莫钟书反复思量,最后决定往东北方向去,经过高丽和日本,到罗刹。这一路,大概可以换些皮货和老参回来,不过料想收获不会有下西洋的那么丰厚,因为每年从陆路经山海关出去的商人不在少数,听说有的人甚至进入深山老林去与山民猎户收货。但莫钟书现在对钱已经没什么感觉了,之前赚回来的那些他送了一半给李长义建岛,剩下的还不知道要怎么花呢。现在出海,纯粹是想找点满足感。 莫钟书是个雷厉风行的人,决定了的事情就不再拖延,趁着风向正好,几天之后他带着一船的丝绸出发了。 朝廷并不禁海,南北沿海航线还是有人走的,从山东各口岸也有船开往高丽和日本。但海洋太大了,虽然莫钟书并不曾离开海岸线太远,可这一路上并没见到几艘船,极目远眺,只见鸥鸟翻飞,波涛接天,船上四张帆吃饱了风,径向东北。莫钟书迎风伫立船头,心胸也像这海这天一样爽阔起来。 经过日本海的时候,莫钟书特意把船驶入黑潮的主流区域,这股从赤道来的暖流流速相当快,船走在其中,速度一下子就提高了两三节,呼呼的风声在耳边回响,感觉就和高速公路上飙车差不多。莫钟书又让人撒下渔网去,不多久就可以收网,水手们都感叹这一带的鱼又多又大。 莫钟书只是按着自己的心意调整帆向操控船速,对时间并不怎么在意。但船员中间有人掐着日子算天数,等到他们数到第一百八十四天的时候,船已经到了鄂霍次克海,秋季强暴风叫他们吃足了苦头,巨浪像小山似地一个接一个朝船压过来,打在船身上,发出阵阵轰响,犹如打闷雷一般。幸亏这船足够坚固没散架,船上的人随着船体摇来晃去好像在荡秋千。 莫钟书也不敢再逞强,远远地观赏了从北面吹来的浮冰之后,便小心翼翼地掉转船头,开始归航。 一路无话,几个月后便又回到了东海。 这一日上午,万里长空明净如洗,万顷碧波一望无垠,金色的太阳将万丈阳光播撒在青碧如玉的大海上,无异于一幅恬静和谐的画卷。莫钟书举目远眺,兴致勃勃地观赏着宁静的海面风光。他举起望远镜看去,远处一个黑点正往这边行来,没一会就看清了是艘小船的轮廓,接着那艘船越来越清晰,它连帆都没有,只是随波逐流地漂泊而来。 在茫茫大海上出现一艘没有帆的小船,这事太不寻常。于是莫钟书就把望远镜一直对准了它。 那艘船在海风的吹动下,越来越近,肉眼已经看得很清楚了。船上密密麻麻地挤了三四十个人,看衣着像是日本国的水手。 这些人应该是遇难商船上的水手,正在向着大船呼叫求救。 当两艘船靠在一起的时候,大船上的人忙放下绳梯,把小船上的人都接到大船上来。 莫钟书还来不及去问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船头负责?望的水手就来报告说前面又顺水漂流来了几十人,许多看着还能动。 出海的人对落水遇难的人最有同情心,许多水手虽然眼睛望着船长等待他发号施令,但已经在准备动手救人了。 刚从小船上来的人也是一阵骚动,指着水中抱着木板挣扎的人,激动地叫了起来。 船上一下子多了三四十个人,而且这些人还要求继续帮助下面的几十个人上船。莫钟书觉得这情形有些诡异,只是此时此刻,他也说不出阻止水手们救人的话来。 船长见此情形也犹豫了一瞬,但还是指示先把水里的人捞上来再说。 第105章 莫钟书走近去看那些被救上来的人,这些人连连打躬作揖表示谢意。(.无弹窗广告) 等到船上的日本语通译来了,竟然言语也不甚通。原来日本虽小,东西方的语言差异竟然颇大,通译与他们说了半天,还辅以手势动作注释,总算搞清楚他们的遭遇。 他们是日本一艘开往中国的商船上的水手,昨夜遇到了海盗的突然袭击,近半的人被屠杀,许多人都跳水逃生,这些水手拼死从海盗手中抢了一艘小船逃生,一路上又陆陆续续救了好些人,最后把那小船都塞满了,这超负荷的小船在大海中是支持不了多长时间的,幸好遇到莫钟书他们的大船。 听了这毫无破绽的故事,莫钟书的心反而提了起来,眉毛也纠结成一团,如炬的目光在这些幸存者身上一一扫过。有些人受不住,就低下了头不敢再看他,也有个别用狠毒的眼神回瞪他。这种种动作,让莫钟书更加不相信他们的说辞。 这时候,船长走过来,把莫钟书拉到一边,指着那些刚刚从海里捞救上来的人,道:“东家,这事儿不对劲。” 长时间浸泡在水中的人,应该是脸色发白,全身浮肿,精疲力倦,只剩下半条命喘气儿。这些人虽然也是蓬头赤足落汤鸡般的狼狈模样,但个个神采奕奕,目中精光流露,哪有半点疲累的姿态。 莫钟书和船长对视一眼,两人都想到了一种可能,脸色同时大变,就想要招呼水手们抵御。 但此时醒悟已经太晚了。随着一声尖利的唿哨,前后两批上船来的人都从身上抽出短刃长刀,对准了刚刚才向他们援手施救的人。 海盗们翻脸出手的速度很快,但船上的水手反应也不慢,闪身躲过迎面砍来的刀剑后,迅速抓起一切可用的武器进行反击,可惜几个回合之后,水手们已经落了下风,他们也不恋战,不约而同地以最快的速度往海里跳。(.好看的小说) 莫记船队有规定,旗下的船只每个月都要组织全船人员进行海上救生、消防演习和急救培训,以使船员在出现意外时能及时采取正确有效的措施进行抢救和自救,反海盗演习也是其中之一。虽然这一下变故来得突然,但大家都是训练有素的了,倒也不至于惊慌失措,跳下水后就夺了那条小船,挤不上船的就跟在船边奋力向前游。 海盗们见他们逃走,只哈哈大笑着,也不追赶。因为那样一条小船承载不起那么多人,一个时辰之内这些可怜虫就会因为争夺船上有限的位置而自相残杀,更何况那船上无水无粮,最后剩下来的人也活不了几天。 海盗们预料的局面并没有出现。 小船走开一段安全距离之后,船上的水手就自发地跳到海里,换下面的人上船去稍作休息。 莫钟书站起来,举起一直挂在脖子上的望远镜,四面张望一番,入目的只有茫茫的海水。 小船顺流走了两个时辰,莫钟书终于看到北面有一条黑线,隐隐似是陆地,忙指挥大家把船向那边划去。又行了一顿饭时分,可以看得清楚,果真是个小岛。 此时风平浪静,日光灼人,小船上热得难受,海里倒是凉快,但是大家都累了,不管是船上的还是海里的,都只能强忍着坚持向前努力。 那小岛看着不远,可是大家又走了一个时辰还未到岸,只得咬牙继续。突然小船猛烈震动几下,原来在一块礁石上搁浅了。 这地方离岸还有一段距离,但低头看看,海水清澈,水深大约一米五六。莫钟书索性跃入水中,跨步向前。原来游在水中的人也都站直了身子。 大家都松了一口气,总算是把小命捡回来了。 船长检点人数,少了两人。大家静默,似乎一路上都没有人见到那两个兄弟,不知道他们是安息在大船上还是长眠在海中了。 夕阳已经西下,海面上金光点点,碎光闪闪,一直延伸到天边。如此美景之下,响起的却是“空腹交响曲”。一天没吃饭了,好多人都饿得肚子咕咕直叫,不但饿,还渴得嗓子都冒了烟。 莫钟书躺在沙滩上,喃喃自语道:“要是这会儿能有一盘鱼脍就好了。”他刚才看得清楚,这海中鱼儿不少,生鱼肉鲜嫩多汁,填饥解渴正好。 蓝天一直跟在他身边,把这话听得清楚,忙下海去捞鱼。水中徒手抓鱼不易,他便脱下外衣当作简易渔网,一小会儿就网了一条约有两斤重的鱼上来,小心地洗净血腥,又捡了块平整的石头,把鱼身放上去,切薄成片,这才端给莫钟书。 虽然没有酱料香油佐食,这鱼脍入口仍是爽滑香甜,莫钟书吃得津津有味,边吃边想,蓝天真不愧是老太太**出来的奴才,无论做书童还是长随,都能把主子伺候得很周到,可惜偏偏遇着莫钟书这种不怎么讲究生活细节的主子,他怎么努力也不能与大富二柱等人一般受重用。 大家见莫钟书吃得鲜美,便也纷纷跳入水中,如法炮制,都吃了个半饱,正摸着肚子感谢佛祖保佑的时候,就听到莫钟书发狠道:“今后出海,必须要随身携带水囊,并保证里面有足够的水。要是再让我发现有谁违反规定,一定直接扣罚他的身股。”船队本来给水手们配发了水囊,规定要随身携带的,可今天许多人都不带水囊,更只有他和船长的水囊里有水,路上几十个人一人喝一口就没了。 大家吐吐舌头,这东家越来越狠了,他们每年得到的红利比水手的工钱还要多,身股没了,收入可就去了一大半。不过东家丝毫不提他们招惹海盗上船的大过,大家就都很明智地让他在这小事上发火消气。 吃饱了,也歇够了,大家这才分头去寻找淡水。他们运气不错,在前面的树林里发现了一条小溪流。 这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了,水手们又用钻木取火的法子,生起了几堆篝火,以天为被以地为席地睡去。 莫钟书却还在与船长商讨着如何才能回到松江去。他们现在的方位,离松江也不算很远,如果顺风坐船十天八天也就到了。可是现在只有一条小船,顶多只能容下二十个人。船长打算让大多数的人陪着莫钟书留在此地,他先带着十来个人回去,再开大船来接他们。 莫钟书知道,靠着一条没有帆的小船在大海上漂流不但辛苦还很危险,船长是担心自己这个东家受不了苦,所以才让他留在这小岛上等待大船来接应。但在莫钟书眼里,这也就是一场《幸存者》的游戏,不过游戏规则更加严酷,奖品不是美元而是生命,但总还是个不错的节目,他愿意参与。 “何必那么麻烦?这树林里有的是木材,咱们又都随身带着刀刃,砍些树来扎几个筏子就够了。”莫钟书不怕路上吃苦,他最担心的是船只被劫的消息会吓着老太太和潘慧言,他必须在她们听到消息之前赶回去,否则他今后就别想再出海了。 其实船长自己也觉得扎筏子回去最方便,要是莫钟书不在,他可能早就下令砍树了,这会儿见莫钟书也这么说,便也点头同意。 第二天,大家吃过一顿烤鱼当早饭后,便开始伐木,再以树皮结索,将木料牢牢捆缚在一起,半天功夫,就扎了好几个可容十多个人乘坐的筏子,再加上那条小船,足够用了。 三副手巧,看着这种用来作绳索的树皮柔软坚韧,便又用它编了几张小帆出来,虽然不及帆船上的布帆好用,但也远胜于无,毕竟有了帆,船和筏子的前进速度和方向就容易控制了。 大家又进树林里打些野羊野兔,还在海里抓些鱼捡些蚌,全都烤熟了搬到筏子上,又装好足够的饮用水。一切都已准备就绪,只待次日启航。 是夜,莫钟书忽然被人推醒。原来有个水手起来小解之后再也睡不着,月色又正好,他便顺着海滩散步,不经意间就转到小岛后面,却发现他们被劫的船就在眼前。 莫钟书一听便来了精神,一个鲤鱼打挺就跳了起来,跟着几个水手转到岛后,果然见到一艘大船停在前面,船头还画着他亲自设计的徽记,下面写着两个斗大的字“蓝鲸”,正是他们昨天不得不放弃的“蓝鲸号”。 莫钟书不在乎那一船货物的损失,但很不愿意把财物送给盗贼使用,昨日拱手相让只是为了争取逃命机会,这会儿一见了船就眼中冒火,四下张望也不见那些海盗的踪迹,估计都还留在船上,他便想要放一把火将这些恶人和船都烧个干净。 但有人拦住了他,“东家莫急,且先让我们上船去看看。”说这话的人叫欧阳明,旁边拉住莫钟书的叫黄东,他们都是王三和张七带出来的徒弟,专门负责船上的货物安全。只见他俩走到船边,向上一纵,身子就贴在船壁上,像两条壁虎一样向上爬,一会儿就消失了。 一炷香之后,欧阳明回来了。据说,船上的海盗开了仓库里的好酒狂欢,都已经喝得醉醺醺不省人事的了,欧阳明和黄东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他们绑成一串人肉粽子。黄东在上面守着,欧阳明回来请示是不是把船重夺回来。 这事儿根本就用不着商量,马上就有人飞跑着回去把船长和其余的人都叫了来,大家顺着黄东放下来的绳梯上了船。 第106章 船上静悄悄的。就着月光,他们看到这船虽然被海盗们弄得脏乱了些,但东西都还在,也没什么大破坏。 虽然端午节早已过去了,但这群人还是很郑重地决定要再次表达对大诗人屈原的哀思,把船开出几海里之后,就开始把人肉粽子一个接一个地往海里丢。 刚刚把这些海盗馅儿的粽子处理完,通往下面仓库的门就被人从里面打开了,走出来两个人,倒让大家都愣住了。这两个人正是他们之前以为已经不幸了的那两位兄弟。 这两个人也吃了一惊:“你们?怎么回来了?”来不及细说当日的情形,他们马上转身往仓库的最下面一层冲去。 莫钟书见事情蹊跷,便也带人跟了过去。 船底已经被人用刀斧凿开了一条约有尺长的缝隙,海水正在慢慢地从那细小的缺口渗到船上来。 那两个水手急得团团转,四处看有什么东西能堵住那条缝。大家也都着急起来了,船在大海中漏水,这是要致命的啊。 船长疾步走过去,抓起旁边的一块兽皮往那缝隙塞去,但那缝隙还很小,兽皮塞不进去。船长就用刀尖挑着兽皮的一只角,一点一点地往里挤,总算是暂时堵住了缺口。 船长又安排了人手,时刻盯牢这条缝,一旦再发生渗漏,就要马上叫人来处理。 原来这就是那两个落单水手的杰作。当日海盗劫船,他们的位置并不在船边,趁着海盗们的注意力都在跳海的船员身上,这两个人就悄悄退到仓库里去,躲在那一大堆皮货的后面,好在仓库里还有不少从高丽收购来的老参,他们饿了就嚼几口参,又找了个机会偷偷跑到旁边的淡水舱去装了两个水囊的淡水回来,这几日倒也没受什么苦。这两个人不饥不渴,便想着要怎么复仇,他们能想到的最解气的办法就是让这船带着海盗一起沉下海底。(.)两个人说干就干,仓库里有锤有凿,倒是给他们一个方便。没料到这船用的木料坚硬厚实,他们整整努力了两天,才凿开了这么一条缝,这刚想走出来找个机会逃开,却发现大部队已经杀回来了。 大家都有点哭笑不得的感觉。那两个水手更是哭丧着脸,要是早知道自己人还会回来,他们就怎么也不干这吃力不讨好的傻事了。 莫钟书倒没说什么,这两个水手的反应和他如出一辙,要不是欧阳明和黄东拦着,他说不定已经把这船付之一炬了。他现在只担心,那条漏缝虽然暂时被堵住了,会不会破坏船的整体结构,因为造船时有一道“打麻”工序,要将卷好的麻丝三进三出,最终和油石灰一起打碎在船缝中,还要用灰齿将每道缝刮平。这些东西被封存在夹层之中,起到了很好的防漏作用。如果这个防护层被破坏了,即便那条缝隙被堵住,恐怕还会有别的地方会漏水。 他的担心并不是多余的。第二天,那个缝隙就又开始渗水。第三天,裂缝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地扩大,而且还有另外两个地方也出现渗漏。 船长早就命令把风帆扯到最大,争取在沉船之前多赶一些路程。 几天之后,他们遇上了一次小规模的风暴。要是过去,这点风浪大家都不当一回事,直接就闯过去了。可是这一回,大家都如临大敌,船长已经让人把两艘救生艇放了下来,这些救生艇也有桅杆和帆,甚至备有渔具,大家又往里面放了些干粮和淡水、药物,时刻准备着,一旦情况不妙,就赶快转移到救生艇上去。 大船在风雨中飘摇颠簸了一整天,那个人工开凿的缝隙越来越大,细微的漏洞也越来越多,仓库里的积水也越来越多,站在甲板上的人都可以感觉到船开始缓慢地向下沉降。[] 大约又过了一两个时辰,风势减弱了,雨停了,海面也平静了,可是大船的甲板还差几寸就浸入到水中去了。 大家都跳上了救生艇。船长让大家赶快支好风帆,尽快向前划去,因为这载重几千吨的船下沉时会产生漩涡,万一被吸进漩涡去就糟糕了。 莫钟书一直站在艇尾,恋恋不舍地看着那大船,看着她半个身子前倾,横倒下来,在水中翻了个身,之后消失不见了。他就觉得心里空了一块。 这“蓝鲸号”正是莫钟书拥有的第一条船,久经风浪却坚固如初。听船坊说,这样的船如果保养适当,使用寿命可长达五六十年。莫钟书还曾打算着等自己结束了船队的生意之后,就开着她去环游世界。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么快就要以这样一种方式与她告别。 他们这时候已经离松江很近了,两艘小艇走了一天一夜,就见到了阳光普照热火朝天的松江码头。 码头上的人都很好奇地望着这两条小艇,有人认出了那是莫记船队的水手,上前寒暄几句,于是莫记的船在海**劫沉船的消息就不翼而飞了。 莫记船队自成立以来就因其设备精良人员得力,每次出海都能赚得盘满钵满地凯旋,这几年的发展更是好得叫人眼红。松江不少人家都想染指一二,全都被莫钟书不客气地回绝了。也曾有权贵想要豪夺,却被吕熠那个大土豪暗中教训一顿,吃了亏还猜不到莫钟书后面的靠山是谁。现在松江已没人敢明目张胆地打莫钟书的主意了,但见到他吃亏心中暗爽的人就多了去了,此时就都不遗余力地为那事故加一点油添几滴醋,仿佛莫钟书前几日的处境越危险他们占到的便宜就越大似的。 莫钟书让船长留在码头上善后,他自己先骑马回家去。只是他没想到,就这么一小会儿的工夫,他们出事的消息已衍生出n多版本,并且走得比他胯下的马更快。 莫钟书刚一进家门,潘慧言就带着孩子们扑了上来,如此热烈的欢迎仪式差点没把他吓倒。虽然他知道自己每次出海妻子在家都会一直悬着心,每次他回家都会让她连着欢喜许多天。但她不是那感情外露的人,极少在人前表演恩爱。 莫钟书担心,如此反常,不会是发生什么事了吧?目光转了一圈,老太太和两个孩子都安然无恙,正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眼睫毛上还闪着泪光,笑容中带着失而复得的欣喜,两个孩子更是一个一边地抓牢了他的两只手不放。他就微微地笑了起来,家里准是已经听说他遇险的消息了。 其实那消息带给莫钟书的好处是大大的。潘慧言比过去温柔多了,不管他怎么玩两个孩子,她都只笑眯眯地看着,有时候还会凑过来一起玩。 莫钟书抓住机会,提出要教两个孩子游泳潜水。他早就想教孩子学会这个求生技能,但潘慧言一直反对,生怕她的孩子在玩水时发生意外。这时她嘴角抽搐几下,压住想要跳起来骂人的冲动,勉强笑道:“也好,学会了就不怕掉池塘里去了。”这下子不单是那位已经习惯了河东狮吼的丈夫受宠若惊,就连两个孩子也眨巴着眼睛奇怪老娘怎么换了个人似的。 几天之后这种优厚待遇渐渐削减,莫钟书就暗想,下次出海回来要在进港之前先把大船藏好,他自己先乘个小艇回来,好再次享受这番特殊礼遇。 这一天,两个孩子都上学去了。潘慧言去年就请了一个老举人来家里教导儿子功课。这时代商人的地位卑贱,只勉强比那些下九流略强一些,许多商人为了保住家财不得不依附于官宦家族。莫钟书从来就不屑于此道,但却没人敢小看他。老太太和潘慧言都认为这是因为莫钟书身上有着举人的功名,等闲人不敢惹他,因此也对莫云遥寄予厚望,早早就勉励他长大后要考个功名回来。莫钟书虽然不赞成这么早就把孩子拘束在四书五经里头,但也不能公然唱反调。莫云逍见弟弟上学,强烈要求同等待遇,莫钟书也点头支持。 莫钟书闲着没事,想起前几日在那小岛上的鱼脍不错,便叫厨房送了几条活鱼来,他要亲手给家人做菜。但这鱼脍和别的菜式一样,都是看别人做来简单容易,自己动手就困难多多。正当他满身腥血手忙脚乱的时候,管家进来禀告:“松江府谢通判来了。” 这谢通判就是莫钟书当年在观澜书院里的同窗谢一鸣,去年才刚调到松江任通判。这通判听说是六品,应该是比知府小一点,但又在好些事情上能掣肘甚至反对知府的决定。莫钟书一直没搞清楚那是个什么官儿管啥的。跟官府来往打点的事儿历来都是大富负责,不过莫钟书的船队照章纳足了税,也没想过要犯什么法,大富就是逢年过节随大流地送几次礼了事。 莫钟书跟谢一鸣不熟,但他刚调到松江来时,方睿就专程写信来说过他这些年的经历了。谢一鸣第一次进京会试时名落孙山,第二次中了三榜同进士,派到西北一个小县去做县令,后来他娶了一位朝中大员的外甥女,从此就开始飞黄腾达步步高升。他刚到松江的时候,莫钟书见过他一次,当时城中士绅设宴给他接风,两人远远地打个招呼,之后再无来往。他今天来干什么? 莫钟书头也不抬,一边继续跟案板上的鱼奋斗,一边道:“我今天没空,不见客。”道不同不相为谋,他讨厌谢一鸣这种人,便连话都懒得跟他说一句。 第107章 “本官不请自到,扰了莫年兄的好兴致,却是职责所在,还请勿要见怪!”一个声音突兀地在管家身后响起。(.好看的小说) 莫钟书扭过头去,就看到一身官服的谢一鸣,只得丢开那条还在做着垂死挣扎的鱼,拱了拱手:“不知谢通判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本官今日登门,是为玻璃工场之事。”谢一鸣一想到可以看到莫钟书惊慌惶恐的样子,他就一刻钟也不愿意多等,赶忙来好意地给他“通水”了。 莫钟书回来后已经听说,上个月玻璃工场又打死了一个企图偷窥生产技术的贼子。这时代的法律完全不保护贼,就是普通老百姓也可以把当场抓获的贼暴打一顿泄愤,只要不出人命官府就不会过问,就算打死了送到官府也是走走形式。也是因为这个缘由,王三和张七当年才会认识莫钟书后就心甘情愿地跟着他。 因为那玻璃生产技术是莫钟书用参观的借口从大食人那儿“偷”来的,虽然吕熠认为像莫钟书这样的天才绝无仅有,一般人就算看过十次八次也未必能参透其中的秘密,但他还是担心,生怕这来之不易的技术被别人用同样的伎俩偷了去,所以从筹备之时起,玻璃工场便是与外界完全隔绝的,里面用的都是签了死契的工匠,大门更是连苍蝇都不放过。可玻璃的利润太可观了,即便这样严防死守,每年总有几个不怀好意的人偷潜进来,企图窃取技术机密。工场的大管事王长贵,原本是吕熠身边的大太监,一向狐假虎威惯了的,从没把三几条人命放在眼里,又兼得了吕熠的指示,每次抓到这种贼,直接就是一顿乱棍打死。 莫钟书因为他自己也曾在大食干过这个勾当,勉强算得是这些贼子的同行,倒是有些同情那些人,要是有机会,他一定要点拨他们一番:“要偷技术,你正大光明地跟主人打了招呼再去偷啊,带着脑袋擦亮眼睛就够了,干嘛弄得跟偷鸡摸狗的似的?你们走错方向了啦!”可惜这些话他从没有机会说出口,因为每次等他得到消息的时候,那些人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 不过,正主儿吕熠都不发话,莫钟书一个挂名老板自然也不会瞎操心,松江府那边大概已察觉了玻璃工场的幕后老板不是凡人,再加上被打死的人确实是理亏在先,这些人命案子就都不了了之。 但谢一鸣来了松江之后,正愁抓不着莫钟书的把柄,一听说是他的工场出事,就把案子从知府陈琨手中要了过来。朝廷有规定,通判职责相当于知府副职,兵民、钱谷、户口、赋役、狱讼听断之事都可以插一手,甚至还有资格直接向皇帝奏报知府等地方官员的情况。这陈琨只知道莫钟书背后那人来头极大却不知具体何人,又怕谢一鸣向皇帝打他小报告,便干脆让他全权负责此案,自己乐得抽身事外。 谢一鸣接了案,就拐弯抹角地暗示苦主告那玻璃工场之主莫钟书。可是莫钟书当时出海未归,便只好先压着。一听到莫钟书回来的消息,他便又把这案子提出来了。 “只因苦主一口咬定,这打死人的事乃是莫年兄指使,言之凿凿,本官也不得不请年兄明日屈尊到公堂上来一趟。因恐指派官差衙役来传唤,有失年兄脸面,所以特意亲来相请。”谢一鸣的脸色阴沉,摆出一副极为难的姿态,说完就盯紧了莫钟书,等着欣赏他的慌乱。 莫钟书的神色却是如常,平静得似乎只是接到一个饮茶喝酒的邀约,“好说,明日巳时初刻,对吧?我一定准时到。” 谢一鸣没看到希望出现的场面,很是失望,告辞的时候一再道:“本官也相信年兄不是那残暴滥杀之人,可不管如何,本官既然接了这案子,便得尽忠职守……” 他还很好心地指点莫钟书,“年兄还是想办法证明自己的清白吧。[]本朝律法规定,举人行为不检是要被革去功名的。” 谢一鸣当年考秀才和举人的时候,成绩一直让莫钟书压着,被方睿起了个“谢二名”的花名。后来莫钟书放弃科举出海,他连考两届会试,才终于中了个三榜第二名,又屡次被方睿取笑。方睿是个世袭的小侯爷,谢一鸣奈何不了他,一腔怨气便都倾注在只顶了个举人头衔的莫钟书身上,此时终于逮到个可以把他功名革掉的机会,真觉着自己熬出头可以扬眉吐气了。莫钟书一直不说话,他便很善解人意地将这沉默理解成茫然无措,心里直叫痛快。 莫钟书笑了笑,这大概就是谢一鸣的目的了。本来莫钟书还很纳闷,他不在场的证据确凿充分,工场就算出了一千一万条人命也不可能关他大牢,谢一鸣费那么大力气绕上他干什么?原来目的只是要革他举人的功名!要是莫钟书还在澄州莫府,也许会害怕被剥去这个护身符。但现在他已在松江开门立户,昔日所谓功名就成了一张小学毕业证书,除了躺在抽屉里占个地方之外再无别的作用,谁想要拿走莫钟书都不会惋惜。 第二天上午,通判衙门正式开堂,审理玻璃工场打死人这桩案子。 莫钟书按时到来,对着端坐在公堂正中的谢一鸣拱了拱手当是行礼,他现在还是举人,有资格和官场中人平等说话,所以现在就直挺挺地站在堂上。他昨天就已经想到,大不了革掉功名之后他就躲着不见这些狗官,反正他的膝盖是坚决不跪活人的。 谢一鸣的准备工夫做得很足。原告那边跪了一长溜儿的老弱妇孺,哭着喊着请青天大老爷给他们做主,还死者一个公道。所谓公道,就是要指使打死人的工场主莫钟书赔礼赔偿了。 莫钟书原是兴致勃勃地来看戏的,一见这些人对着自己又哭又闹,就开始烦了,翻了脸:“你他娘的胡说八道!老子去年初就出海去了,前几天才回来。老子肉眼凡胎,也没哪个神仙提前告知你们家的乌龟儿子一年后要来工场盗窃机密,怎么就留下话来害你们养的王八蛋了?”他掌着船队千余人的饭碗,平时说一不二地发号施令惯了,盛怒之下言语中就带着一股威严气势,倒把那些原告都吓住了。 谢一鸣只得拍响惊堂木,要求被告注意用词文明。 其实莫钟书虽然长时间和船上的水手混在一起,一双耳朵早对粗话脏话习以为常了,那张嘴巴却还不怎么会说,来来去去也就是自称老子骂对方是乌龟王八蛋,骂个tmd还得翻译一下才能说出口。但堂上的主审官要拉偏架,自然揪着这一点不放了。 莫钟书不怕他,不过也懒得再费那口舌工夫,干脆冷眼看着谢一鸣怎么演戏。他很抱歉地望着跪在堂中的工场大主管王长贵,这老太监大概做梦都没想到会被迫跪在一个小六品官儿面前。 王长贵当然矢口否认一切指控,反告死者当时闯入工场,偷窃生产资料,破坏工场设备。这言语虽然有夸大,但也有大半的话是真的,可惜那位头顶悬着“明镜高悬”匾额的青天大人不听他的,反倒叫衙役打了他一顿板子。 老太监挨了打,恨得咬牙切齿,宰相门前七品官,他是当今圣上的亲信,京城里多少大官权臣在他面前都得点头哈腰。只是他现在公开的身份是圣上潜邸的一个太监,已经告老回了江南,跟着莫钟书混饭吃,抖不出威风来。 案件越审越僵,原告苦主哭哭啼啼,两个被告一个推得干干净净一个拒不认罪还反咬一口。 谢一鸣很想打莫钟书板子,可他身负举人功名,市舶提举司那又有明确日期的出入境记录证明事发时他已经离开松江一年多未归,证据确凿,没有任何理由能对他用刑。 后来还是陈知府听到消息赶来,吩咐暂时休堂,原告被告都各回各家吃饭去,也叮嘱了结案之前不许擅自离开松江城。 莫钟书无所谓,他刚出海回来,怎么着也要在家呆几个月陪陪家人的。他扶起挨了打趴在地上起不来的王长贵。谢一鸣并不是个体恤百姓为民请愿的好官,如果玻璃工场不是挂在他莫钟书的名下,就算再多杀十个八个,谢通判也不会吭一声,这老头子是被他连累了。 王长贵倒没那么多的心思,只琢磨着怎么跟大老板汇报才能既出了气又不挨骂,盘算着要怎么整治这不长眼的谢一鸣。 经过陈知府这一打岔,这个无头案就应该被无限期地拖延下去,可谁都没料到事情的发展。 松江城里觊觎玻璃工场的人比过江之鲫还多,听说莫钟书吃了官司,就有几个脑子活又胆子大的想要趁机吞了那玻璃工场。至于莫记船队,因为莫钟书刚刚沉了一条船死里逃生,其余的船又都出海未归,倒暂时没有人提起。这些人从审案过程便可窥见谢一鸣对莫钟书的同年之谊有多深厚,便找上了这位谢通判。 而谢一鸣正因没算计成莫钟书心有不甘,一见有可能让莫钟书吃瘪的机会又怎肯放过。双方见面之后只三言两语,便一拍即合。 莫钟书没多久就接到了通判衙门的通知,玻璃工场数年来一共打死三十七人,罪孽深重,判处赔偿每位死者纹银三百两,罚款五千两,必须在三日之内交清罚款赔款。通知的最后一句话才是重点,玻璃工场也要被通判衙门收缴。 第108章 莫钟书看着那一纸通知冷笑,收缴工场?别说你谢一鸣只是个小通判,就算当朝宰相都没这个能耐! 莫钟书早就想好对策,如果谢一鸣只是想革掉自己的功名,那随便他革;如果他企图抢夺船队,自己就要想个法子在船只回来之前先把船截住。但玻璃工场,他不管,留给吕熠操心去。 看来谢一鸣虽然得了那位京中大人物的垂青,也没有多大的长进。他怎么就不想想,莫钟书生来就谨慎小心,在澄州的许多年都只在毫无风险的土地田亩上投资,连开个面馆都要等到中了秀才之后,以他这样的性格,怎么可能捣腾一个既没风险又好赚钱的玻璃工场?就连方睿远在澄州,都能猜到莫钟书只是个挂名老板。谢一鸣脑筋不好,人缘也不好,陈琨一定知道玻璃工场的背景非同一般,却不肯提醒他半句。 此刻,莫钟书的心情好到可以飞起来,这下有好戏看了。吕熠是皇帝,谢一鸣是官,他是民,民斗不过官,官斗不过皇帝。要是谢一鸣只革掉他的功名,甚至夺走他的船队,吕熠都未必会出手,可是谢一鸣竟然想把手伸到玻璃工场去,那就是给他自己找死,至于怎么个死法,就得看吕熠的心情了。 莫钟书让人把这通知送到玻璃工场,王长贵只看了一眼,就叫个工匠把那张纸拿去擦屁股。 这三天等待的时间实在是无聊,莫钟书便开始画漫画,画好了就给《松江商报》送去,还特地嘱咐了要全盘照登出来。他画的都是谢一鸣当年在观澜书院里的糗事,并不指名道姓,读者看了只会当成有趣的笑话,谢一鸣却被气得七窍生烟。 到得第三天下午,江苏巡抚出人意料地莅临松江,召见包括知府、通判在内的一切官吏,天都黑了才放人。可这样也挡不住谢通判的工作热情,掌了灯也要派衙役去拿拒不执行判决的莫钟书,又派了两个衙役带着那几个打算接手工场的商人及其家丁去了工场,不过这些人都被王长贵叫人狠揍一顿还关了起来。 莫钟书来的时候,身后跟着一大群水手装扮的人。 谢一鸣看着那些壮汉高卷起来的袖子下面一只只像大铁锤般的拳头就暗暗心惊,忙又多召了一队衙丁上来护驾。 谢一鸣以莫钟书不遵官府判决为由,宣布革除他的功名。 莫钟书眉头都不皱一下。他是个实用主义者,举人的名头拿出去连个烧饼都换不来,谁爱革谁革吧。 接着谢一鸣就想叫衙役把平民莫钟书打板子。这一下跟着莫钟书来的那些水手不干了,衙役的手还没碰到莫钟书,就被水手们三拳两脚的全都打趴下来。 谢一鸣暴跳如雷,“你们这帮刁民!眼里还有没有王法?” 两个水手大步一迈,就到了他那张公案前,左边这位一拳过去,谢一鸣的鼻孔流血,右边那位不甘落后也给了一拳,谢一鸣就吐出两个门牙,吓得他缩到公案下面不敢出来。 莫钟书露出一个讥诮的笑容,道:“王法自然是有的。不过谢通判不是王,说的话也不能算是法!”他本来是想继续在松江看戏的,不过李长义昨天刚好来到,听说之后就劝他先避避风头。这时候潘慧言已经带着老太太和两个孩子上船去了,闹完公堂他就出海去,谢一鸣你有本事指挥海军来追啊,这动静闹得越大,吕熠就越饶不了你。 这些水手都是乌托岛的子民,都是原来在大陆上被官府迫害不得不出去做了海盗之后才到乌托岛落户的,对这些仗势欺人的官吏早就看不顺眼,平日回到大陆总被少岛主管束着不许惹事,今日竟得了少岛主的吩咐,陪着莫钟书来闹公堂,便抓紧时间出气,见了东西就砸,见了官儿就打。[]那些衙丁差役还是头一次遇到这种状况,都懵了。 正闹得欢的时候,忽然听到门外传来一声响亮的吆喝:“钦差大人到!巡抚大人到!” 接着就见两个中年男子在许多官僚衙役的簇拥下走了进来,挺胸凸肚地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太监,应该就是钦差了。谢一鸣认出谦卑地走在后面的正是巡抚大人,那个钦差今天一直跟在巡抚身边不开口,当时他身穿便服,许多人都把他当成了巡抚的一个随从。 巡抚进来后就狠狠地盯着谢一鸣。今天一早钦差突然降临,一句话都不多说,只叫他陪着快马加鞭地赶来松江,到了松江也不表露身份,就让他看着这班地方官不许离开。巡抚还弄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呢,就有人来报说通判衙门闹起来了,钦差就马上换了衣服赶过来。巡抚久经官场,马上就明白是这个傻不拉几的惹下泼天大祸了。 钦差从怀中摸出一卷明黄色的东西,他还没开口,众人便知道那是圣旨,除了莫钟书,都跪了下来,就连乌托岛来的水手也不例外。 莫钟书恨铁不成钢地望着这些水手,庆国的皇帝传个话而已,关你们乌托国的子民屁事,跪的哪门子神仙?王权崇拜思想在中国根深蒂固,这些人即便身负血海深仇远走海外,在王权面前仍然会骨头发软。莫钟书心中盘算,等会儿见了李长义,一定要给他多灌点平等观念,至少要让他觉得他们李家父子和吕熠是平起平坐的。 莫钟书鹤立鸡群一般站在那里,十分醒目。巡抚就想叫人过去把这不懂规矩的野人莽汉强按下去,却被钦差拦住了。 莫钟书不糊涂,知是吕熠有意示好,便给大家找了个台阶,解释道:“莫某的膝盖有伤未愈,不能下跪。”钦差想起离京前建兴帝的指示,尤其提到要适当尊重这个莫钟书的怪癖,便点了点头,“既如此,就请莫孝廉站在后面听旨吧。”说罢展开圣旨,用又尖又细地嗓音高声宣读。 圣旨的内容简单明了,就是莫钟书恃才傲物,咆哮公堂,着革去举人功名。 谢一鸣听了就得意起来,一定是皇上读了他的折子,不能容忍小人胡作非为,才下了这样的圣旨。他如今已是六品通判,深受朝廷器重,要对付莫钟书那样的商人就像捏死一只蚂蚁那么容易! 莫钟书却对那些就要暴起的水手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吕熠如果要革了他的举人功名,用不着千里迢迢地派钦差赶来,他倒是很想看看这位至高无上的大导演要怎么安排接下来的剧情。 众人正想起身,那钦差轻咳一声,又拿出另一卷圣旨来。 这第二道圣旨还是给莫钟书的,内容却出人意料,竟是表彰他早年陪同尚未登基的福王远赴海外,忠心耿耿,数次舍命相救,屡立奇功,回国之后却不居功,不慕权势,隐于市井,皇上感其忠良,特下旨敕封其为陶朱候,还赏他面君不跪的尊荣。 这个圣旨就像一声平地惊雷,把在场众人都雷得外焦里嫩。谢一鸣尤其难以接受,他花了那么多的心思才革掉莫钟书的功名,一眨眼皇上就给他赐了个爵位,还是候爵,这下子不但谢一鸣,就连巡抚到了莫钟书面前也得陪上三分笑了。 莫钟书听得吕熠在那圣旨里颠倒黑白,把自己吹嘘成英勇救驾的英雄,就不禁想笑。当年要不是吕熠带的随从身手了得,又及时给他补充箭矢,很可能就全船的人都要成了海盗的刀下亡魂,所以后来才有他去偷玻璃制造技术相谢的事。不过既然皇帝要玩“无中生有指鹿为马”,他就陪着玩玩也不吃亏。 莫钟书心中了然,这个侯爵其实不是给他,而是给玻璃工场的。玻璃工场挂在他名下,可是他无官无爵,谁眼红了都想去抢,麻烦的还是吕熠,所以干脆给他个爵位。现时江南只有一个伯爵,侯爵的帽子一戴到他头上,这片地面再也没谁比他更大了,也就再没人敢打玻璃工场的主意了。 莫钟书接了旨,随便敷衍几句,就带了水手们扬长而去。 一场闹剧就此结束。 钦差也回京向建兴帝复旨。吕熠听得莫钟书带着家人出了海,便知他是对自己的处置方式不满,心里骂了一句“不识抬举”却又无可奈何。 当年在海上,莫钟书借着闲聊,与吕熠说了一段典故:“汉成帝时期的一个学者,自隐姓名,不交世利,时人称为成公。汉成帝出游,遇见成公,成公拒不行礼,成帝道:‘朕能富贵人,能杀人,子何逆朕?’成公答:‘陛下能贵人,臣不做陛下之官;陛下能富人,臣不受陛下之禄;陛下能杀人,臣不犯陛下之法。’帝不能屈。”吕熠总不能表现得还不如昏庸无道的汉成帝,何况这莫钟书非但不做官不受禄不犯法,还帮着吕熠赚钱。 吕熠登基之后,勤于朝政,不事奢华,推行新法,减免赋税,百姓的日子也好过了些,虽然朝廷收益比之早年少了两成,朝臣们的薪俸也相应缩减了两成,但建兴帝每年从国库里支取的宫廷用度不及先皇的一半,遇到荒年歉岁他还会再节减一些。如此表率,使得朝野贤能经常对他歌功颂德。但宫里的人都知道,这位建兴帝生活一点也不比前几位皇帝俭朴,所有的享受一样都不少,只不过这一位有个小金库,不用向国库伸手而已。 这个小金库的源头,就是玻璃工场。松江、直隶、福建三个玻璃工场,在莫钟书的建议和指点下,源源不断地向吕熠输送真金白银。 第109章 这两年平板玻璃的市场日趋饱和,毕竟镜子和窗户都是耐用品,购买一次就可以使用许多年。[]莫钟书就提议制造玻璃器皿。工匠们从去年就开始试制,但做出来的产品并不理想,好不容易等到莫钟书回来,正要叫他想办法解决,谢一鸣却来搅事了。 建兴帝心里正恼火着,又接到报告,谢一鸣伙同几个松江商人,企图谋夺玻璃工场,他心头那一把火就熊熊燃烧起来了。 更加让他震怒的是,谢一鸣还恶人先告状,上折子状告莫钟书勾结皇上潜邸的一个老太监在松江欺行霸市为祸乡里,请求朝廷重责。 吕熠与莫钟书同一条船上相处三年多,回国后又指使人把莫钟书的老底查了个透,包括他小时候给姨娘的菜里下尿,在书院里借着打赌逼谢一鸣脱光裤子游街这些小事都没放过,对他的人品还是了解的。说他傲慢不把官员放在眼里,吕熠会相信;说他下套作弄别的商人,吕熠也会相信;但要说他欺行霸市鱼肉百姓,那简直就是侮辱吕熠的眼力了。 至于那几个老太监,吕熠也心中有数,他身边的奴才就没有几个不仗势欺人的,但分寸都拿捏得很好,不然他也不会放心把王长贵派到江南去管理玻璃工场。 谢一鸣以为他身居九重不能尽知天下事便恶意欺瞒,这等于又给吕熠的心火上浇了一勺油,恨不得马上就把他抓来砍头。只是他虽贵为天子,也不能无故杀人,而且谢一鸣那份折子已经引起几位内阁辅臣的注意,吕熠只得派个钦差去松江“调查”,把王长贵调回京城来,又给莫钟书制造子虚乌有的功劳赏个爵位让别人动不了他。 吕熠以为莫钟书不懂政治才会不满他对于谢一鸣的处理,所以负气带着孩子出洋去。 其实莫钟书完全理解他的苦衷。一个想做千古明君的皇帝,并不能为所欲为。不然吕熠就不需要依靠玻璃工场的盈利来生活,皇帝要花钱直接向国库伸手就行了。再说,他和谢一鸣之间并没有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他很高兴看到谢一鸣碰壁受挫。但没到要人家死无全尸的地步。 莫钟书这回出海,只单纯地想要让家人开心一下。当他对他们说出要带他们出海的决定后,不但两个孩子欢呼雀跃,就连老太太和潘慧言都有几分兴奋,这两个女人都不是毫无见识的后院女流,明知谢一鸣玩不出多大的花样,根本就不担心一家大小的安危,但她们早就盼着有机会去见识外面的世界,一听说要出海,就忙不迭地开始收拾行李。 钦差传旨。压住了谢一鸣,但改变不了这一家人的出行计划。莫钟书一到,船就离开了码头。 李长义今天下午才让人把船上的货物卸光,这会儿是专程为他们一家开的船。倒是方便了两个孩子,在船上你追我赶东奔西跑。莫云逍还好。在家时就不怎么受拘束,爱怎么玩都可以。莫云遥平日却是天天要背《论语》的,这时候简直就是一匹脱缰了的野马。 潘慧言这是第一次上海船,看见什么都觉得新鲜,拘谨地站在船尾,好奇地打量着四周。许多跑海的人都说女人上船是不吉利的,尤其是不许到船头去。潘慧言不信这个邪,但她也不敢随意走动,生怕有个意外会被责怪。就连老太太也只小心翼翼站在她的房间门口向外张望。 莫钟书觉得好笑,一手一个地把她们拖到船头,道:“风平浪静的时候,船头的位置才是最舒服的。视野也开阔。”他把老太太扶到甲板上的椅子里,又把妻子也按下去,“你怕什么?李记船队的每一条船都习惯了他们东家太太的晦气,不会再对莫太太的晦气有什么反应了。” 话音刚落,潘慧言就听到后面传来一阵清脆悦耳的笑声。“这是在笑话我还是笑话弟妹啊?” 莫钟书也笑着答:“大嫂来得正好,我就把祖母和媳妇都托给大嫂照顾了。” “去吧,你大哥已经叫人准备好酒菜了,正在找你呢。” 李长义的妻子乔氏是个奇人,经常跟着丈夫乘船出海,不管别人说什么,她总是坚持与丈夫同出共进。许多人提起她都带着贬斥之意,莫钟书却对她特立独行的品性很是推崇,甚至因此怀疑她是否也和自己一般是个“怪胎”,因为这样的女子在这个时代太过稀有罕见,不过接触多几次之后就发觉她很正常,只不过是比常人更有主见并敢于坚持而已。但这个发现让他更加欣赏这位大嫂,只有这样的女子才能帮助李长义统领好乌托岛。 乔氏是个很热情的主人,对第一次出海的老太太和潘慧言照顾极其周到,漫长的航程就在三个女人说说笑笑间过去了。 三个月后,他们就到了乌托岛。 这时候的乌托岛已经不是几年前的岩石岛了,到处都是鲜花绿草。每次出船,不管是去大食还是中国,李长义都让人顺便运了许多泥土回来,除了道路和房屋,其余地方基本上都铺上了一层土壤,上面种些容易养活的植物。有些地方不易覆盖土层,他就叫人天天去浇上几次清水,养出厚厚一层青苔来。过往的船只从旁边驶过,只见这小岛上一片绿色生机盎然,几乎没有人能将它和那个寸草不生的乱石堆联系起来。 莫钟书已经有两年多没到过乌托岛,尽管这运土绿化的主意还是他提出来的,可这旧貌新颜之间的差距太大了,他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老太太也爱极了这个地方,住了几天就对前来探望的乔氏建议,乌托岛上少有大树,阳光太猛烈,不如搭些棚架,种些爬藤类植物,一来遮荫,二来造景。乔氏记在心里,第二天就叫人操办起来。 李长义的儿子李跃龙和莫云遥年纪差不多,天天拉着莫家姐弟去海边。三人比赛拣贝壳,瞧谁拣得又多又美,谁输谁赢没人知道,海滩上倒是天天笑声不绝。后来李跃龙又拉着两个小朋友下海游泳。发现这两姐弟只勉强会划几下水,他便自告奋勇地当起了游泳教练,倾囊相授。 直到一个多月后,莫记船队的一条船经过乌托岛回国,一家人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开。船走出老远,潘慧言还在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暮色中的乌托岛。 莫钟书安慰她道:“你要是喜欢,我给你另外找个小岛,随便你怎么拾掇,让你也过一把当岛主的瘾。”这个世界的人口不多,大海中的小岛。尤其是土地贫瘠的孤岛,多数都是无主的,想要做个岛主真的不难。 潘慧言忙道:“千万不要,我受不了。偶然到这种地方来做客,自是快活似神仙。可是这些天我冷眼瞧着。李大哥李大嫂整天都忙得脚不沾地,我就庆幸你没想要做那岛主。我家当家的太懒,连船队的财务都不耐烦管理,全都扔给了我。要是他做了岛主,肯定要拘着我垂帘听政,太辛苦了。”潘慧言说着就皱起了脸,摇头摆手。生怕表态晚一步她丈夫就要塞个小岛过来。 莫钟书就搂着妻子哈哈大笑起来。潘慧言的脾气绝对算不上温柔,这几年为了孩子的教育问题夫妻俩更是没少吵嘴,每次都要莫钟书让一大步她才让一小步。但她有一点好处,从不勉强她的丈夫去做他不喜欢的事情。这让莫钟书觉得自己很幸运,他不敢想象,假如娶了一个不顾丈夫意愿迫着他上进求名求利的所谓贤惠的女人。这一辈子将是如何悲惨。 走到福建的时候,莫钟书让停船几天,带着家人上岸游玩。 老太太七十好几的高龄,莫钟书都怕累着她,为了照顾她。一路走走停停,老太太却玩得比两个曾孙还要起劲。这老太太年轻时有才有貌有魄力,却被关在深宅大院里一辈子,除了出嫁到澄州和后来跟着莫钟书搬迁到江南,这还是她第一次出门旅行,因此一路上兴致勃勃,就连最初的晕船也被她当成一次有趣的经历,准备回到松江就向别家的老太太们炫耀。 莫钟书还顺道去看了看玻璃工场,询问了关于生产销售的几个常规问题。他晾着吕熠这些天也够了,该做个姿态给他看了。 当他们回到松江的时候,已经又是一番新局面了。 原来的莫府,虽然不能说是门前冷落鞍马稀,但到底不是豪门大族,莫钟书又不喜热闹,来往的人家不多,有客来也是见潘慧言或老太太的。但现在上门求见他的宾客却是一拨接着一拨。莫钟书不耐烦,就叫管家对人说,他不堪旅途劳顿,病倒了,不能见客。不料这般一说之后,前来探病问安的人更多了。 只怪吕熠的圣旨上语焉不详,道他屡立奇功,却又不具体明说,让众多擅长于揣摩上意的官绅们琢磨了大半年。 春秋时期范蠡辅佐越王勾践兴越灭吴,功成名就之后急流勇退,自号陶朱公。现在建兴帝封莫钟书为“陶朱候”,是不是说莫钟书也有范蠡那样的功劳?难道他立下的是“从龙之功”?大家越想就越觉得像那么回事,越商量就越肯定这就是事实。 想当年莫钟书小小年纪就高中一省解元是何等风光,却忽然就放弃科举前途要出海去,这个中缘由曾让多少人百思不得其解,现在想来却又完全可以理解了,因为他早就搭上了福王这条线! 难怪他平日对人总是爱答不理的,连给知府送礼都只是派个管事去,自己连面都不露一个。过去大家认为这个人太傲慢狂妄,现在才知道人家傲慢狂妄得有理由。 于是大家就开始竭力回想,自己过去有没有得罪过这样一位简在帝心的人物。没有的就心中窃喜,而那些曾经与之有过不愉快的就战战兢兢。不管如何,一听到莫钟书回到松江的消息,这些人就迫不及待地上门来增进友谊或者修复关系了。 第111章 转眼又过去了两个月,莫钟书给工场想了几个办法,但生产出来的玻璃器皿质量并无改善,帽口去除后总会留个明显的痕迹,这样的东西是卖不出好价的。(.)眼看着年底到了,冯永青的扑克脸越来越难看,今年玻璃工场的盈利比往年减少已成定局。 莫钟书能想象出皇宫里的吕熠是如何的不高兴,不过吕熠越不高兴,他就越开心,因为那意味着他手中的资料更加珍贵。多亏他当初就留了一手。要不是因为之前他建议生产玻璃器皿而工场的生产工艺却不能完善,谢一鸣想要恶心他的时候,吕熠也不一定就会帮他。 当年在大食参观玻璃工场时,莫钟书特意带上了王三和张七两位神偷,他们拿出了行动之前踩点的本事,王三甚至连有几个工匠站在哪个位置都给画了下来,他们记录下来的加工步骤和设施是绝对完善毫无纰漏的。但交货之前,莫钟书故意瞒下了其中两个关键,吕熠等人那时根本就不懂得玻璃制造所以并不知道。莫钟书的目的很明确,等到将来有需要了他再拿出来,等于多送了一次人情,彰显了自己的重要性。 不过莫钟书也会演戏,他先让工场的试产失败了几次。在冯永青送账本回京前,他又对冯永青道:“大家再好好琢磨琢磨,明年再努力看看,实在不行的话,我便再去大食参观一次。” 莫钟书上次去偷技术,虽然安排得巧妙成功得手,但之后胆颤心惊了许久,这些年又目睹吕熠及其爪牙为了保住技术秘密杀了那许多偷窥者,就算是打死他也不敢再做贼了。不过现在东西就锁在他的抽屉里,他便有胆说几句漂亮话来赚人情。 果然不出他所料,吕熠听了这话就感动了,觉得自己没有白送莫钟书一个爵位,在那一千石禄米的基础之上又给他加了一千两俸银。(.无弹窗广告)当然莫钟书也没让他吃亏。一得到正式通知就马上写折子呈上,请求把这些俸米俸银都捐赠给京城的善堂。吕熠不在乎这点米银,莫钟书也不稀罕,两人联手共演了一段感人肺腑的君臣佳话。结果就是。朝野内外都赞叹建兴帝礼遇有功之臣,官员们更是甘愿为之肝脑涂地。而世人也见识了莫钟书的圣眷之隆,宵小之徒也不敢再惦记着莫记船队和玻璃工场。 潘慧言看着莫钟书拿着一张发黄的纸片,脸上笑眯眯的,像个狐狸一般,与当年教她装假应付莫钟玉造谣引起的困局时毫无二致,她就忍不住也笑了,不过又有些心疼。莫钟书平日懒散惯了,很不喜欢与人斗心眼,极厌恶尔虞我诈的伎俩。但为了保全自己和船队,却又不得不这么做。 她伸手替丈夫揉揉眉心额角,道:“要不,咱们什么时候再去乌托岛上住一段时日吧。”潘慧言对乌托岛印象很好,觉得那儿就是人间天堂。一脚踏上去就能轻松快乐。 “乌托岛是李长义的地盘,不是我们的家,去得多了就讨人嫌了。” 潘慧言闻言很是惊讶,“怎么?你们不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好朋友好兄弟吗?”她知道,莫钟书为了乌托岛的建设,没少出钱出力。 “再好的朋友,也应该分清彼此。”虽然李泉特地给他建了个宅子。让他随时可以去住,莫钟书也不愿做乌托岛的常客。距离产生美,说的就是他们这种关系。他和李长义有多年的交情,李泉在他组建船队时为他输送了许多适用的人才,所以在他们需要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伸出援手。[]现在李泉待他就如自家子侄一般亲热。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可以任意闯入对方的地盘为所欲为。 莫钟书还记得当日李泉在乌托岛的开国典礼上说的话,那时他已经显露出一国之君的气派和作风。如果他长期滞留乌托岛。不是他变相地沦落为他们李家的臣下,就是朋友反目争夺乌托岛的主权。这两种情形都不是莫钟书想见到的,所以他要与李家父子保持适当的距离,不但如此,他还不愿意让他的两个孩子与李长义的儿子太过亲近。 李长义忠厚耿直重义气。愿意为朋友两肋插刀。但李跃龙不同,他从小就被当成乌托岛的继承人培养,如果他也养成像他父亲那样的人品性格,只能说他接受的教育失败了,为了对得住那个等待着他的位子,他也必须要有政治家的心术谋略,起码要和吕熠差不多了才算合格。结交这样的朋友,对他的孩子来说,不是个好事情,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当成朋友祭奠江山社稷的牺牲品,而且被牺牲了还得装个不胜荣幸感恩戴德的脓包样子。 “那你为什么先前又让三个孩子整天在一起玩儿?” “他们现在还小,留下一段短暂美好的记忆也不错,但他们的友谊只能到此为止。从今往后,我不会让他们再碰头了。我不要求自己的孩子飞黄腾达,只希望他们一辈子都能平安喜乐。” 潘慧言并不能理解莫钟书的想法,她和许多女人一样希望自己的孩子成龙成凤,不过她也相信丈夫会为孩子做出最好的安排,便任由他去教导孩子。 莫云遥对自然科学的兴趣越来越浓厚,对他父亲也越来越敬仰,一有了疑问就会向全能的爹爹求教。但有一天,他发现自己的父亲太不靠谱,不得不开始用自己的眼光去观察世界,用自己的头脑去分析问题。 那天,莫云遥又指着下人房旁边的一个鸡窝,习惯性地问:“爹爹,为什么母鸡一整天都坐在鸡窝里?” “那是因为母鸡在孵蛋,过了一段时间,小鸡就会啄开蛋壳从里面走出来了。” “小孩子也是这样被孵出来的吗?” 莫钟书望着儿子满脸的求知欲,竟然又起了玩心,对儿子道:“我不知道,我没见过‘人蛋’。不过如果你愿意,可以孵几个鸡蛋试试看。” 莫云遥得到父亲的鼓励,就去找潘慧言要一只鸡窝和十个鸡蛋。潘慧言正忙着,见这不是什么有危险的东西,便指示一个老妈子全都满足他。 吃过晚饭,莫云遥就回了他自己的房间再也没出来。到了往常他该睡觉的时间,潘慧言过去看看他有没有睡好,却发现他趴在鸡窝里一动不动,心中奇怪,正想把他抱到床上去,没料到莫云遥一本正经地对她道:“我要孵小鸡,没空睡觉。爹爹说要连着孵二十天小鸡才会出来的。” 闻讯赶来的莫钟书笑到跌坐在地板上,潘慧言弄清楚来龙去脉之后也笑得捂着肚子站不稳,老太太第二天听说之后笑出了眼泪,只有同样受苦受难的莫云逍向弟弟表示深切的同情。 莫云逍还记得,她三岁那年不小心撞到了桌角,额头上起了个大包,痛得直哭,娘和曾祖母都心疼得陪着她哭,老爹却骂了她一顿,说什么桌子比她更疼,骗得她忘了哭,对着桌子一个劲地道歉说“对不起”。这件事被嘴碎的下人传到外面,直到现在还有人拿来笑话她。 年方六岁的莫云遥这时候才明白自己被父亲戏弄了,欲哭无泪之际,他暗暗告诫自己,从此对爹爹的话不能盲目相信,必须要经过仔细验证才行。直到他长大以后,回想童年生活,才发觉自己反复试验认真求证的钻研精神,竟然是老爹用这么另类的方式培养起来的。 阳春三月,冯长青根据莫钟书最新提出来的建议,终于做出了一批让人满意的器皿。他松了口气,如果再不能成功,很可能建兴帝真的会让他陪同莫钟书再去大食“偷经”。 莫钟书现在已经不敢轻易远行了。老太太过年时感染了一次风寒,之后身体每况愈下,大夫诊治过后只是摇头。老太太自己倒是看得开,她锦衣玉食了一辈子,人间各种喜怒哀乐也都尝遍,跟着莫钟书搬到江南之后过了十年顺心顺意的好日子,已经知足了。她甚至不再拘着莫钟书留在松江,叫他该干什么就干什么,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莫钟书倒吓得不敢出门了。 老太太今年恰逢八十大寿。老人家七十之后年年都是做大寿的,但老太太今年是八十整寿,又是莫钟书晋爵之后的头一年,不但澄州莫氏一族的许多本家和亲戚来了,她在灵州的娘家也派代表来了,就连莫荣添和王氏也亲自来了。 早年莫钟玉来松江,玻璃生意上没讨到便宜反而“逼”得莫钟书出了海,被老太太好一通教训,回去之后澄州和松江的两个莫府几乎就再没往来,只有潘慧言逢年过节象征性地送些礼物回去。但一听到莫钟书封候的消息,澄州的莫府人就坐不住了。 那天早上,老太太看着前来拜寿的人,乐呵呵地听着连绵不绝的奉承之语,兴奋得红光满面。老太太到了这个年龄,早就勘破人生百态视名利如浮云了,但她看到自己亲手带大的孙儿被人夸赞追捧,心里就止不住地得意,脸上的笑就停不下来。 她越笑就越高兴,声音也越来越大,突然地一口气呛住,乐极生悲了。 第112章 老太太笑得一口气上不来,渐渐就呼吸困难,脸色也憋得通红。 一片手忙脚乱中,大夫匆匆赶到,诊了脉,说是被痰堵塞了喉咙,因而喘不过气来,但他也没法子可以消除那一口痰。 老太太连这句话都没听完,就永远地阖上了眼睛。前后也就只有两刻钟光景。 莫钟书松开她渐渐僵硬冷却的手,心中一阵唏嘘。老太太这一辈子的经历他全知道,享用的是富贵锦绣,却大半生都是郁郁不如意,好不容易过上几天舒心日子,竟然就笑死了。 一众亲友本来兴冲冲地赶来贺寿,不想却成了送丧,都觉得晦气,但也不好立时就走,只得留下来帮着主人家张罗丧事。 因为老太太走得太突然,许多东西都还未准备。莫钟书对这种事情一概不懂,王氏便自告奋勇地站出来,帮着潘慧言准备丧礼。 在澄州的时候,人们盛传莫钟书坐拥松江玻璃工场和莫记船队两个聚宝盆,收入极其可观。可是莫荣添和王氏到了松江之后,却见这一家五口生活并不奢侈,就连老太太的住所也只是舒适而已,王氏就有些疑惑,不知道莫钟书到底收入几何。她拉着潘慧言旁敲侧击,努力了几天,才弄清楚松江的玻璃工场虽然挂在莫钟书名下,真正属于他的只有一成股份,船队也并非他一人独有。 潘慧言语焉不详,王氏急着要摸清莫钟书的家底,便抓住了给老太太办丧事的机会。虽然莫钟书花钱十分大方,不管她开口要什么都让人找来,但她还是乘人不备查看了府中许多地方,老太太和潘慧言精心制造的雅致落在她眼中却是简朴过度,让她以为莫钟书的家产还远远不及莫荣添的丰厚。这个错误的情报又导致了后来莫府分家时的一出闹剧。 灵堂搭设好,又请了和尚来做道场,停灵七七四十九天之后。就要护送老太太灵柩回澄州祖坟安葬。 老太太的出殡仪式很隆重。莫家把这也当成一次社交盛事来举办,澄州城里有头有脸的人又一次到全了。还有许多摸不着真正的权贵的边的人,也借机来攀附陶朱侯。 莫钟书硬着头皮应酬,心中郁闷。这些人把他当成个大人物吹捧,其实他这个闲赋侯爷只是吕熠的一个烟幕弹而已,不可能也不愿意给这些人什么好处。但莫荣添和莫钟玉不这么想,本着物尽其用的原则,要求莫钟书与他们一起接待官场上的人物,以为这样就能沾上陶朱侯的光。 能为老太太尽最后一份心意,莫钟书自是不会推辞,只是面对着老太太的棺柩或者灵位,莫钟书怎么也笑不出来。因为老太太是大笑而去的,子孙戴的孝是笑孝。不能哭,反而要笑,尤其是出殡的时候人人都要笑容得体。 莫钟书望着笑得云淡风轻的莫钟玉,努力牵扯几下嘴角,却还是笑不出来。他这一辈子是在老太太的羽翼之下长大的。这些年的感情也培养得很深厚了,老太太突然辞世,就如同本来灯火通明的房间里突然有一盏灯被风吹熄了,虽然不至于就此陷入黑暗,但心情还是会受到影响。 潘慧言不知道从哪弄来一瓶药水,让他藏好了,需要笑的时候就拿出来嗅一下。总算让他把这笑孝戴完了。 老太太的丧事刚办完。莫钟书一家还没来得及离开澄州,莫荣添就病倒了,他不得不延迟归期。 莫钟书对这个生父毫无感情,虽然留在澄州,也只是早晚过去问候一句。 他幼时住过的房子早已被人占了去,因为莫钟玉相信他们家曾老太爷用过的书房风水好。莫钟书就是沾了那房子的光才能中举,所以莫钟书前脚带着老太太离开澄州,他后脚就让两个儿子搬进去。等到去年莫钟书封候,莫家几兄弟差点就为那几间屋子打了起来,最后还是莫荣添出面调停。事关子孙前程,他倒是做到了不偏不倚,四个房头十几个孙子全都挤进去,三个人住一间房,拥挤得就像中学里的集体宿舍,难为这些习惯了华屋美服的公子哥儿能住得下去。 说句良心话,莫府临时安排给莫钟书一家四口暂住的房子很不错,除了书房里没有书之外,样样物品齐全。莫钟书也不好意思再去找王氏或者于氏她们的麻烦,有了时间便尽量外出访友,或者带着儿女游玩。 这一日他们经过一条街道,这条街道两边都是些卖书画笔墨纸砚等文具的铺子。车夫是莫钟书在松江用了好几年的,知道主人家的喜好,便在最大的一家书店门口停了下来。 莫钟书少年时是常来这一带逛书店的,进去之后眼睛就顺着靠墙的书架一路扫描过去,各色书名在眼前划过。他的读书范围极广,文体不限,内容不拘,不过这店里的许多书他都已经读过了,没找到什么新书。 他最后在陈列各种市井话本小说的地方,看到一本蓝色封面砖头厚的书,上面赫然三个大字“石头记”,著书人的名号是“梅园主人”。他拿起来翻了翻,宁荣二府,林黛玉,贾宝玉,薛宝钗,通篇的公子小姐丫头胭脂,还真就是他曾在另一个世界读过的《红楼梦》。 只不过这“梅园主人”的文采跟曹雪芹没得比,这《石头记》里的文字比他记忆中的粗糙许多,诗词更是逊色不少甚至干脆略去。显然这“梅园主人”记性一般,不能将整本《红楼梦》复制出来,只能大概默出它的情节。 莫钟书正想把这书放归原处,店小二却上前热情推销道:“这本《石头记》尤其好销,已经是今年第三次加印了,每次都是摆出来没几天就卖光了,客官要是今天不买,改天再想来买可不一定还有货了。” 这话莫钟书倒是相信,《红楼梦》不愧为中国四大古典名著之首,确实是一本广受大众欢迎的书,女人喜它里面的情,男人爱它里面的色,经久流传,历久不衰。即便是这个被偷工减料了的简略版本,也仍然保留着些许名著的魅力,光凭那些情节就足以吸引文人墨客以及贵妇淑媛了。 不过莫钟书不是《红楼梦》的粉丝,上辈子只读了三遍就束之高阁了。 晚上莫家几兄弟一起吃饭时,莫钟书随口说了几句值得看的书越来越少了。与莫家兄弟谈这个话题是很安全的,因为他们大多数都不爱读书,绝对不会由此引起争执。三位长兄应付几句之后,就剩下莫钟宝与莫钟书长谈。 莫钟宝这些年重写了许多莫钟书当年在书院里讲过的故事,这些故事都是在另一个世界反响极大的,他的文字功底又不错,书写出来自然也成功,既赚了钱,又扬了名,许多话本流传甚广,还被说书先生排练成评书,莫钟书在松江也能听到。据说,莫府因莫钟宝和莫钟书之名,已经重新被列入书香门第的队伍中,让莫荣添觉得脸上有光老怀甚慰。 莫钟宝没有忘记他最畅销的几本书里都有莫钟书的功劳,邀请莫钟书到他的书房里小坐。于是莫钟书又看到了那本《石头记》。莫钟宝收集了许多“梅园主人”的书,占了整整一层书架。莫钟宝注意到莫钟书的目光,也看着那堆书,道:“你知道这梅园主人是谁吗?” 莫钟书以为他说的是书院里的同窗,他这些年也和几个同学有书信往来,但除了莫钟宝,没听说过有人在写话本小说。 莫钟宝却缓缓说了一个名字:“胡家表妹,胡美媛。” 莫钟书摇了摇头,他对这个人早已没有印象了。小时候的胡美媛他倒是还记得,一个充满了好奇心又很单纯的小丫头,还学得一手好医术。但自从她生了一场大病之后,之前的清纯可爱就全都消失了,变得和莫府那些女人一样讨厌。 莫钟宝说,胡美媛因为作了许多好诗词,得到澄州城的名门大族王家的二公子的青睐,求娶为妻。这位王二公子算得上澄州一绝,远近闻名的少年名士,厌倦科场举业,每日只做诗词写斗方,与诸名士赠答。他也养小妾,也捧妓女,但他喜欢的都是才女型的,相貌性情都是其次。王二公子因为胡美媛那些诗作,把她当成天人一般爱宠,可惜成婚不久之后胡美媛就江郎才尽,王二公子的情就淡了爱也弛了,转而与一个人称“小薛涛”的青楼女子出双入对。 胡表妹失宠之后,也曾想过要效仿莫府老太太做生意发大财。这也不是什么难事,胡家给她的嫁妆中就有两间小药铺,可惜她越努力打理,药铺的效益就越差,还不如不管不问全交给两个掌柜的时候。 总之,他们这位表妹蹉跎了好些时日之后,忽然就决定要著书立说了。因为莫钟宝常找书商印发话本,每每写了新书就托他帮忙出版。最开始的时候,她写《笑傲江湖》。不过那时莫钟宝也在写《令狐冲与任盈盈》。两人拿出手稿一比较,胡美媛觉得自己的文字功底比不上莫钟宝,便放弃了,改写《情深深雨濛濛》。她的想象力很丰富,下笔如有神助,又勤奋,不到一个月就能写好百余万字。这回她一举成名了,许多太太小姐们都把她的书当成了打发时间的首选,“梅园主人”这个名号越来越响亮。 去年,她花了半年时间写成《石头记》,书一问世就受到了广大凡夫俗子书香秀才的共同拥戴,更让“梅园主人”的声望如日中天,让许多一向不大看得起她那些书的同行自叹弗如甘拜下风。 第113章 莫荣添的病越来越重。 莫家几兄弟轮流侍疾,轮到莫钟书的时候,莫钟金和莫钟银总是自愿地守在一边帮忙。谁都知道,莫荣添上一次给儿子们分铺子,四儿子和五儿子都没有份儿,不过后来莫钟宝得了个大田庄,莫钟书最吃亏,因此大家都猜莫荣添会背地里垫补他银子,便都有意在旁边堵着,要么让莫荣添不好掏银子,要么就分润给旁边别的儿子一些。莫钟书虽然不知王氏给他们提供了一份关于他个人财产的虚假情报,但对这几兄弟的品性很了解,不过他乐得有人愿意替他伺候莫荣添,他不喜欢照顾陌生人一样的生父,宁可把那小费都送给前来帮忙的人。 可是莫荣添非但没拿出银子,还屡屡抓着小儿子的手,要求他多照顾几个兄长,不可冷了手足之情。莫钟书仍然像小时候那样状似恭敬的站着,不发一言,只在心中腹诽,莫府里别说是手足之情,就连父子之情都从来就没暖过,还能冷到哪里去? 莫荣添大概也看出他心中的不耐烦,望着虚空幽幽地吐出一口长气,不再说话了。下一次轮到莫钟书值守的时候,他已经陷入了昏迷。 莫荣添这一病来势汹汹,不到一个月就呜呼哀哉了。他死了,莫钟书作为儿子是要哭丧的,莫钟书实在伤心不起来,只得又叫潘慧言给他找药水应付。 莫荣添死后,王氏就请了族中长辈来主持分家。其实这家早在几年前就分好了,莫荣添已经把店铺提前分给几个儿子打理,现在就剩下几处房产和田地。可就是这样,几兄弟仍然吵成一锅粥。 有王氏这个嫡母在,分配方案自然是向她的两个嫡子倾斜。 莫钟书从一开始就直接表示弃权。他以为自己做得够大方了,莫钟金却道:“你还有什么好争的,老太太的钱都给你了。”莫钟银也用一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眼神看着他,莫钟玉的妻子于氏大概是想转移战火。就也夹枪带棒地讽了几句。 老太太的财产都是她自己的私房,她爱给谁便给谁,别说儿孙没有资格反对,即便是莫老太爷还在世也不能置喙。这些人却无耻到这个地步,居然妄想把老太太的财产拿出来均分了。 莫钟书的无名火上来了,把手中的茶碗往旁边的小几上重重一搁,站起来大声道:“老太太当初卖铺子得了五万两白银,给我出海当本钱,我用这笔钱买了茶叶,后来又买了七彩石,连本带利一共二十三万,回来之后全还给老太太了。老太太又把这笔钱中的一小部分捐给了清风寺的养老院和孤儿院,大部分捐给了各大寺庙当香油钱。你们要是不信。尽管去找大富查账本,再找那些受捐寺庙的住持大师对证。” 莫钟书第一次出海,因为放大镜和望远镜的利润太高赚了个盆满钵满,之后每条船出海来回也都能赚上几倍,老太太那二十多万在他眼里已经是小钱了。这时也没提防就嚷嚷了出来,却让周围的人听得连吸冷气,都愣住了。 王氏连咽了几口唾沫,好像是嗓子里发干似的,她怎么也没想到老太太那么有钱,更没想到莫钟书也不拦着老太太胡乱花钱。过了好久,她才质疑一句:“二十多万都捐出去了?什么寺庙敢收那么大笔的香油钱?” 莫钟书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只让旁边的丫鬟去请一直在老太太身边伺候的林嬷嬷。 林嬷嬷来了,听完事情的原委,就道:“老太太早就开始供奉菩萨了,早年还在澄州时,每次去寺庙都要捐一笔香火钱的。到了松江后,老太太就更大方了。出手就是一千几百两。”林嬷嬷边回忆边道:“最多的一次,是去年在福建,正好遇到一个妈祖庙要重塑妈祖金身,老太太一下子就认捐八万两,当时没带那么多银子在身上。还是回到松江后再派专人送去的。(.)” 莫钟玉一直没作声,老太太捐那么多钱给妈祖庙,定然是因为妈祖是庇佑商旅舟楫的神灵,说到底那些钱都是为莫钟书花的。他陷入了深深的懊恼中,当初实在不应因为王氏的缘故就与老太太疏远,结果与财神爷擦肩而过。不过他很快又恢复清明,老太太不把钱留给莫钟书的原因只有一个,就是莫钟书已经不在乎这点钱了!王氏从松江回来之后还说莫钟书只徒有个财主的虚名实质财产并不多,他们都被愚弄了!莫钟玉手头上的钱财累计起来比老太太的两倍还多,可他听了老太太这么花钱都心疼得慌,莫钟书却说得像是买个糕饼那么轻松,他一定比自己更有钱。 莫钟玉想了个明白,就不愿意再得罪有钱有爵的小庶弟,开始拿出长兄的架子,压住其余还想向莫钟书发难的人。 莫钟书这时候却不领他的情了,又拿了一张纸出来,让林嬷嬷送给在场诸人传阅,“老太太留下来的,就只有澄州的一千亩良田,那是老太太早就决定要留给逍儿作嫁妆的,有老太太的亲笔字据为证。” 莫钟书这一番话,却提醒了族中几位叔公,听说老太太把私房钱都捐赠给了寺庙行善积德,便想起莫家曾老太爷曾经立下家规,后辈子孙分家之时要捐些钱物给族中接济生活困难的族亲,老太爷去世后莫荣添几兄弟分家时也是如此,便将这话提了出来。 无论是王氏还是莫钟玉几兄弟都找不到理由反对,因为在这年代,将祖宗家法弃之不顾是大罪,谁都没有这个胆量。于是,那可供几兄弟分摊的田地就缩小了一圈。 莫钟书看着几个兄长的脸色,心中大叫痛快。其实这所谓家规,只是当年曾老太爷在病床上随便说的一句话,除了老太爷和老太太这对长子长媳,根本就无人知晓,不过老太爷纯孝,与兄弟分家之后从自己的份内捐赠了部分给族人。老太爷死后,原本也没有人想到这事,后来老太太被几个庶子惹得火大。故意用这个理由散了些家产出去。几个月前,老太太大约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便开始和莫钟书细说这些陈芝麻烂谷子,尤其提到了几个家贫却贪婪的叔公。本意是想让他对这些人事都有所提防,莫钟书当时并不当一回事,当成故事听听就算了,这时候见几个兄长贪得无厌,便借故让几个叔公上前敲一竹杠子! 莫钟书把话都说完了,又看了一会儿戏,干脆离开。他们要怎么分怎么分,反正他从来就没想要莫荣添的东西。 晚上,莫钟书带着两个孩子坐在院子里,一边乘凉一边给他们上自然课。两个孩子已经学会分辨星座和星星。现在正在学如何根据星星识别方向判断时间。三个脑袋正挤在一起,看着天幕上闪烁着的星星用功,就听到门外的丫鬟通报:“大老爷来了!” 莫钟玉是特地来送好消息的,那些田产和房产平均分作五份,莫钟书也有一份。而且给他的那个宅子位置还很好,建在闹中取静的富人区里。 “真的给我?” “当然,五弟也是父亲的儿子,当然要有五弟一份儿。” 莫钟书的嘴角向下扯了扯,大哥呀,这话你要是在十年前说出来,我也许还会当是你的真心话。 “五弟。你什么时候方便就派人去找我的大管事,叫他们去衙门把财产过户手续都办了吧。” “我今后不打算再回澄州了,这些东西于我毫无意义……” 莫钟书还没说完,莫钟玉就开始偷笑,莫钟书果然财大气粗,如果他不要这些东西。自己不介意留下来。 莫钟书却道:“把我那一份送给苏姨娘的哥哥吧!”除了苏大山,莫钟书想不到这些东西还能送给谁。当年苏姨娘因为生他而难产丧命,现在把分给他的家产交给苏家,也算合情合理,苏大山不会再拒绝吧? 莫钟玉马上接口道:“那好。明天我就派人通知苏大山。” 说完这事,莫钟玉却还不走,又喝了一盏茶,才道出他真正的来意:“五弟,大哥手里头还有点闲钱,想在你的船队里入些股。你看是否可行?” 他就知道莫钟玉不会那么好心白分给他一份遗产!莫钟书喝了两口茶,才闲闲地道:“入股么?我个人不反对,反正钱都是一样的赚。”他又不是傻子,莫钟玉准是听说老太太五万两银子出去一趟就变成了二十多万,心动了。 莫钟书不喜欢与人合股,制约太多,第一次出海时他手头那么紧张都拒绝李长义的好意,后来送吕熠一成股份,是要借他的势力保护自己,也算准了他不会插手经营。莫钟玉就别异想天开了。 “不过,船队不是我一个人的,你还得征求别的股东的同意才行。” “这有何难?船队是五弟主持运营的,只要五弟说句话,别的股东还能逆了五弟的意思不成?” “要是一般人自然是这个道理。但那位股东非同一般,他姓吕,住在京城,脾气不太好,平时只派个太监来联络我。大老爷这事,我可不敢说,要不您自己去京城找他说去?” 莫钟玉听到那另一位股东“姓吕,派太监”这几个字就吓住了。他倒是没料到那就是万岁爷,只以为是哪位亲王郡王,不过一个皇亲国戚的名头就能把他吓得屁滚尿流了,哪里还敢再强硬要求入股? 莫钟书望着他的背影,却又是一叹,这就是他的兄弟!当年送吕熠股份的时候,他只想借势力对付那些不怀好意的恶霸,却没想过要把这些用在自己的父兄身上,虽然他从来就不当他们是亲人。 第114章 莫钟书实在没料到他在分家时随便说的一句话影响会如此之大,接下来的几天里,不光是族中长辈亲戚,还有以前观澜书院里的同窗都找上了门来。 莫钟书只得一次次地把那位非同凡响的合作伙伴请出来挡箭,咬死了入股是不可能的,但如果方便,可以开个后门让他们随船出海去。 可惜这样的条件并不能让人满意。莫记船队现在有几十条船,即便沉了一两条船,一年也至少能本金翻倍,利润丰厚又无风险,人人趋之若鹜。若是自己随船出海去,虽然也有可能赚个几倍回来,但万一不幸遇上危险,可就是人财两空,谁会愿意?而且这条路早就存在,何必去求他莫钟书? 莫钟书不胜其烦,躲到了方睿的归德侯府去。老归德侯十几年前就去世了,现在的归德侯府就是方睿当家做主。方睿一反前面数任归德侯的尚武之风,整日只聚集了一帮朋友弹琴作乐,要不就是带了妻儿游山玩水。 方睿跟随齐成章学琴多年,如今琴艺上已有小成,迫着莫钟书听了他新作的一首小曲,还追着索要评语。 莫钟书当年是被齐成章象赶鸭子上架一样勉强着学琴的,本就没学好,一扔就是多年,差点就连琴有几根弦几个音都想不起来了,再加上齐成章不在旁边,无所顾忌,见方瑞兴致勃勃,便故意拿手在他的宝贝琴上轻一下重一下地乱弹一气。 方睿心疼,要上来夺琴。莫钟书却又正经弹了一曲。他到底也是曾经用过苦功的,这一会儿就重新熟悉了琴,按着记忆中的《大海啊故乡》的旋律弹了一阵。 方睿听得呆了。说能听到波涛涌向海岸的声音。他之前从没听说过这个曲子,以为是莫钟书自己谱的,几乎开始无地自容起来,他日日用功却还是及不上莫钟书随意一弹。 莫钟书却更是羞愧,他又一次抄袭了。 几杯酒下肚之后,方睿突然问起莫记船队的情况来,不过并非想要入股。而是希望能搭顺风船出海游历一番。 方睿这几年开始尝试着自己谱曲,但总觉得自己所作的曲内容空洞,齐成章指点他道:“对于写文章的人来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弹琴作曲亦然。你久居澄州,眼界心境都有限,难以写出好曲子。不如出去游历几年。反而可能更有长进。” 方睿素来将这位恩师加岳父的话奉为圣旨的,便开始琢磨该往哪里去。正好莫钟书来了,又正好弹奏一曲《大海啊故乡》,方睿便马上有了目标。 莫钟书早就计划到大洋洲去转转,只是因为老太太身体不好一直耽搁未行,闻言便道:“下西洋的船几乎每个月都有,你准备好就可以动身。不过,如果只是想游玩。我知道有更好的路线和地方。” “过了暹罗,差不多到天竺的地界。拐向东南,有一个大岛,听说那边风光完全不同于咱们大庆国的。” 方睿不懂航海,对海外地理一无所知,也无所谓要去哪儿,表示都听莫钟书的安排。 “不过,要到那地方去,必须要坐几个月的船,在海上漂来荡去的,也许会遇到各种意外危险。”莫钟书一一细数路上可能会出现的风险,让他先有个思想准备,考虑妥当之后再决定。 莫钟宝过来说了许多次,胡美媛想要见他一面,莫钟书只推说没空。这些天他从她“写”那些书中,挑了几本他曾经读过原著的,草草看了一遍,发现书中几乎找不到属于她本人的一点思想。对于这位要将抄袭进行到底的大作家,他实在想不出他们之间有什么话可以说的。 几天之后,莫钟书就带着妻儿离开了澄州。这辈子他都不打算再回来了。 回到松江之后,莫钟书就开始为下一次出海做准备。一家人早已习惯了他这种状态,只有莫云遥要求一起去长长见识。莫钟书摸着儿子的脑袋,要是儿子再大几岁,他便答应了。 为了表示尊重儿子,莫钟书并没直接拒绝他的要求,反而和他商量:“儿子,要是我和你都走了,你娘和你姐姐在家没人保护,万一来了坏人怎么办?” 小男子汉的骄傲马上就战胜了不能出海的沮丧,莫云遥还捋起袖子向父亲展示了他胳膊上的小老鼠,好叫父亲相信他的能力。 莫钟书便放心的点头。作为回报,他允许儿子使用自己的大书房。莫钟书这时候还没意识到,这随便的一个允诺竟然给莫云遥打开了一扇通往自然科学的大门,而他义无反顾地一头扎进了那个世界。 这一日,潘慧言带了女儿外出回来之后,莫云逍的嘴撅得能挂上个油瓶,莫钟书问话她也不答理,后来还是潘慧言说出了缘由。(.好看的小说) 原来她们在街上看到一家倒闭了的钱庄正在收拾残局。潘慧言曾经管理过钱庄,还曾经被莫钟玉逼得差点破产,见了此景就有些兔死狐悲,叫停马车在路边看了一会儿。她触景伤情,边看边给女儿说当年打理钱庄时的喜怒哀乐,却没料到莫云逍忽然就开口说她想要那个钱庄,要母亲帮她买下来。潘慧言觉得女儿被宠坏了,说话的口气就和玩过家家时一样稀松,却不知道一个钱庄会牵涉到多少人家。潘慧言当然不会同意这种无理要求,莫云逍就闹起了脾气,母女俩闷闷不乐地回来了。 莫钟书听完,却问妻子:“为什么不给她买?” 潘慧言瞪大了眼,道:“你疯了!逍儿才十岁,她拿个钱庄做什么?过家家吗?”难怪孩子敢张口就提这种要求,都是让她父亲惯出来的。潘慧言无奈地揉揉太阳穴。她想起了莫钟书比女儿现在的年纪更小的时候,就经常拿田地来玩儿,一时一个花样。听说有一次竟然弄到几家听他的话胡闹的佃户绝收,幸好那时他手中的田地不少,收租后调了些谷米给那几家佃户,才没让人家饿死。真是有什么样的爹就有什么样的女儿! 莫钟书却听不进她的忠言,去哄女儿了。 第二天,莫云逍就开始指挥请来的泥瓦匠和木匠干活,把家里一处闲置的房子改成钱庄。她跟着父母回澄州时。随母亲去了潘家钱庄许多次,对钱庄的布局场景都熟悉,在她的指点下。那房子改造得还真象那么回事了,就只少了一块招牌。 莫钟书问女儿:“你的钱庄叫什么名字?” 莫云逍认真地想了一天,才去找她父亲,“就叫‘点金钱庄’。点石成金!爹爹给我做个招牌吧。” 莫钟书的嘴角抽了抽。他想到了方鸿渐那个挂名岳父的点金银行。不过宝贝女儿的创业热情不容打击,这位模范老爹还是依言在纸上写下四个刚劲雄浑的大字,交给管家去定做牌匾。 招牌做好,父女俩又挑了个黄道吉日,只等到了时辰就挂招牌开业。 潘慧言见莫钟书不是真的给女儿办钱庄,只在家弄几间屋子逗着她玩,便也过来凑趣,煞有介事地让女儿下贴子邀请了许多小朋友前来观礼庆贺。 到了那一天。接到请帖的小朋友都来了,各有贺礼送上。真和大人们的开业庆典差不多。 更让莫云逍笑得合不拢嘴的,是这些小朋友都揣着银子或银票来的,争先恐后地往她的点金钱庄里存钱。 松江城里的富人多,跟潘慧言交往的都是家财万贯的千金小姐,个个手里头都有大把的零花钱,为了表示对好朋友的支持,都把零花钱存到点金钱庄去。但这些小祖宗又都是挥金如土惯了的,第二天就又要来取点钱去买些零食玩艺。就连有些夫人太太来拜访潘慧言,听说陶朱候的宝贝女儿开钱庄,也特意在这小钱庄里存上一百两百的逗她玩儿。存存取取,把那位小老板忙得不亦乐乎。 因为生意太好,莫云逍还张罗着要招大掌柜和账房、小二,可惜她的小朋友们都开始要学琴棋书画和女红了,偶然碰面玩玩还行,想要整天胡闹,可就找不到人了。莫云逍没法,只得把目光放在自己的丫鬟身上。好在她母亲给她的几个大丫鬟也是识字的,能够像模像样地记账开票据,小老板的成就感就更大了。 这天,这位钱庄老板又把她的钱箱拿出来,向家人炫耀她又收进了多少存款的时候,莫钟书问了一句:“闺女,你忙乎许多天了,赚了多少钱?” 莫云逍眨眨眼,懵了。她一直在玩存钱和取钱,还没想过要赚钱,人家存多少进来,就可以取多少回去,哪能让她赚的? 潘慧言终于逮着机会,问:“你的盈利在哪里呢?你开钱庄就只为了免费帮人保管钱财?” 莫云逍又眨眨眼,她在潘家钱庄就只看到客人不断地来去,不是存钱就是取钱,哪里知道怎么生利?她用求救的目光望着父亲。 莫钟书摇头道:“钱庄的事,你爹也不明白,不过你娘全懂,还是多虚心向你娘请教吧。” 因他这一句话,潘慧言被女儿缠得脱不开身。这时候已经到年底了,船队的账要盘,红利更要清算,虽然大富都已经叫人计算好,把账册送来给她过目核对一下便可,也够让她忙得焦头烂额的了,莫钟书竟然还出馊主意叫她陪女儿玩过家家。她抱怨几句,没料到莫钟书说出来的话更让她无法接受,“船队的账你随便抽查一下便可,大富为人谨慎,出不了大问题的,女儿的事才是最要紧的。” 潘慧言不知道,老太太去世之后,莫钟书就一直被一个问题困扰着。老太太这一辈子的悲剧,是她身处的环境造成,也是她自己的思想造成。当年她的亲生女儿死了,莫老太爷也死了,莫府已经没有谁能管束她了,她手里又有钱,要是她就此离开莫府,哪怕只是到她陪嫁的庄子去,也能过得比在莫府里适意。如果她能勇敢地走出家门,外面的世界就更加是海阔天高。可惜,她有能力操控几个大商铺,却没胆量迈出莫府后院一步,只能继续在莫府里煎熬着,一直到十几年后苏姨娘生下莫钟书,才重新找到一点生活的乐趣。 这个世界的女人活得不容易,莫钟书原以为,他给女儿准备足够的钱财让她一辈子衣食无忧再为之找个人品不坏的女婿便完成了一个父亲的责任,现在看来还是远远不够。他一定不能让女儿重蹈老太太的覆辙。他也不愿意像别的父亲那样把女儿的幸福寄托在儿子和女婿身上,求人不如求己,他想要女儿自立,从精神上自立。只是怎么样才能让一个娇娇女做到精神自立,他还想不清楚,所以一直苦闷着。 他在这世上认识的女人不多,大多数都是出嫁后就相夫教子,潘慧言做起生意也算得女中豪杰,可是嫁了自己之后便只在家中帮他监督一下船队的账目,仅仅因为他不纳小老婆就欢喜得像中了大奖。他希望女儿将来能够过得更好一些。 他想给女儿找个事业,一个可以不受时代观念制约任她自由发展的事业。他甚至考虑过,把船队交给女儿管理,但又怕一不小心把女儿养成个女汉子,将来没人敢娶。 所以,那天听说女儿自己萌生了开办钱庄的念头,莫钟书就暗暗高兴。投资理财在许多家庭都是主妇的职责,至少她们的嫁妆私房需要打理,那么他女儿开办钱庄应该也不能算越界,大不了他将来引导她专门开办女子钱庄。虽然明知莫云逍玩闹的成分居多,他却要尽力促使她假戏真做。更重要的是,他要借此机会让女儿内心彪悍起来,要让她的精神比男子更加强大,如此才能保证她将来不会陷入被动挨打的困境。(未完待续。。) 第115章 莫云逍得了母亲的指点,开始到处寻找放款对象。有潘慧言在旁指点,莫钟书没什么好不放心的,反正又不是指望她挣钱,就等着她慢慢玩着积累经验了。 新年刚过,方睿就到松江来了,但并不是独自一个人,跟着他来的,竟然是观澜书院的李夫子。 李夫子刚刚年过花甲,却不服老,听说方睿要出海游玩,竟然死乞白赖地跟了来。见了莫钟书,还一个劲儿地指责《松江商报》白用了他那么多漫画不付费,现在要用稿酬来抵船费了。 这李夫子在书院里就以玩世不恭胡搅蛮缠闻名,当年教了莫钟书大半年的书画,从没提过要收他学费,但后来去牧场一趟,爱上了那小茅屋的简朴,就非要他用茅屋来抵学费。后来见莫钟书随手画的卡通小人趣致,他还反过来跟莫钟书学了这种夸张的画法。因为《松江商报》上有个文艺版,专门刊登诗文图画,有时候稿件不够,莫钟书就自己随便画些漫画来凑数。李夫子听说之后,便也常作些漫画寄过来。但他从不接受那一两半两的稿费,觉得那是对他的侮辱。莫钟书知道他家产甚丰,而且他的画在澄州很受追捧,随便画幅画送到画店去也能赚上一百几十两银子的,便替他把稿费捐给了孤儿院。这事儿李夫子也知道并同意了的,现在这么说话,是倒打一钉耙也要混上船去了。 莫钟书深知李夫子的脾性,既然来了松江。就算用扁担打也不能把他打回澄州去的了,再说他预备的船够大,除了水手就只有他们三个人。不怕会挤着谁,便笑道:“我欠夫子的,何止是那点稿酬,还有当年的束脩也没算清呢。” 李夫子想起当年借着收束脩的名义,硬是把莫钟书那间小茅屋强占了几年,就老脸一红,但随即又拈须而笑:“算你还有点良心。知道就好!” 莫钟书这回挑的船是“白鲸号”,大小和内部结构都和上次在东海沉掉的那艘“蓝鲸号”一模一样。配备的人员也是五十个水手,还有几个负责商业的伙计。船上的货仓装满了织坊廉价甩卖的丝绸,质量都算上乘但花样早已过时了。 方睿一上船,就从包袱里拿出一包红豆来,每天早上往海里扔一颗红豆。原来那是他的夫人齐筝准备的。不多不少七百颗。当那七百颗红豆扔完,方睿就必须要回到家里。莫钟书问:“不回去会怎么样?挨打还是罚跪?”方睿就拿一双大牛眼瞪他。(.)莫钟书简直要笑死了,看来方睿的“妻管严”症状比他想象的还要严重。不过,船出了海,什么时候回来,得听老天爷的安排,如果到时误了归期,他一定要送一个特大号搓衣板到归德侯府去。 一路上。三人一边谈天说地,一边饱览海上风光。很多时候。两位艺术家一个在船头弹琴,一个在船尾作画,互不干扰。至于莫钟书,用方睿的话来说,是块“贱骨头”,他喜欢到驾驶室去亲自操舵,又或者参与调整风帆的方向。李夫子偶然会抓莫钟书过去,象当年考校功课一般让他也画上几笔。莫钟书画海图画得精准,但画山水人物就只比大猩猩涂鸦略强一丁点儿。他有自知之明,便只在旁边帮忙磨墨。 走了一个多月,途中也有遇到过海盗,不过这伙海盗的装备不好,只有几条小船。大船根本就没将他们放在眼里,开头还想避开,但海盗仗着船小灵活,竟然几次拦在前头想要强硬地登船。 莫钟书对船长道:“扯尽风帆,直接撞过去,叫他们不怕死的就上来。”这么大的船高速撞过去,那几条小船再不躲开就得散架了。 方睿惊得张大了嘴合不上,他的朋友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霸道了? 莫钟书也觉得自己这些年变化很大。当年第一次遇到海盗,敌人都上船来了,他却还只想着放火逼退他们算了,结果弄巧反拙,不得不大开杀戒,幸好船上有吕熠等人帮忙才脱险。之后几次遭遇海盗,每一次都是死里逃生。他已经不敢再有任何善念,这种生存游戏注定了残酷的结局,一切只在你死我活之间,不容有第三个选择。 后来,他们遇到一条小艇,艇上的人远远一见他们就挥手示意求救。莫钟书让船速略减慢一点,等走到差不多时,就叫人给他们扔了几个装满淡水的水囊和一些食物过去。 “为何不让他们到船上来?”李夫子和方睿都很不解,他们的大船坚固牢靠,而那小艇只消一阵风来就能吹翻。 “你知道他们是什么人?会不会又是海盗乔装的?”上一回在东海被海盗骗取同情上船之后行劫,大家好不容易逃回松江,都成惊弓之鸟了,现在船队有新规定,遇到十人以上的落难者坚决不能让他们上船,只酌情送些食物淡水。(.无弹窗广告)莫钟书也知道见死不救很残忍,但自己的性命总是比别人的更加宝贵,他不愿意冒险。 “那点东西能让他们支持多久?”李夫子心生不忍。 “顶多也就半天吧。”方睿从没受过这种苦,很想再给他们多一点。 莫钟书淡淡道:“刚刚我们过来的时候,从望远镜里看到南边就有个小岛,以他们这种速度,再走大半天应该也到了。” 方睿还在啰哩啰嗦:“那小岛上也不知道能有什么,他们要是找不到吃的又怎么办?” 莫钟书正想告诉他,草木能生长的地方应该就有淡水,至于吃的,大海里要多少有多少。 蓝天却忍不住叫了起来:“哎哟,归德侯爷,您是不知道,我们上次被海盗劫船。六十个人只有两个水囊,大家饿着肚子,在水里游了一天才到了个荒岛。”船上的淡水都是有限的。给别人多一点,自己人能用的就少一点。 方睿和李夫子对望一眼,这种苦头他们从没吃过,尤其李夫子还是个旱鸭子,不敢再滥做好人了。 航线一改再改,后来又决定先到乌托岛上看看李长义再走。 这些年乌托岛的日子越来越红火了,第一批到来的居民已经把他们的亲眷全搬了来。还有一些熟人旧识听说这边生活比大陆轻松也跟了过来。而且,旁边的几个小岛也主动归附他们的统治。李泉老了几岁,地方大了。人口多了,就更加觉得力不从心,干脆把岛主之位让给儿子,他自己只做个大元帅。率领几千海军把附近的海面整治得一片太平。不但海盗没了,逢着海上风高浪急的时候,海军还会出海救人,功德直追妈祖。 李夫子和方睿见到岛上街道纵横交错,天蓝地绿,繁花似锦,都不敢相信这仙境一般的地方原来只是个荒芜的岩石岛。 李长义见到他们,又惊又喜。他自从离开澄州。就再没见过除了莫钟书之外的同窗和先生,忙命人整治酒席为他们接风。 李夫子感叹道:“当年你们这一班学生。夫子们都以为最有出息的当数莫钟书和谢一鸣,没料到一直不声不响的李长义竟然在海外成就一番霸业。光看外面那些贩夫走卒脸上的笑容,就知道你把这岛国治理得很好。” 李长义却道:“哪儿呀?我现在终于明白钟书当初为什么不愿意自己当这岛主了。皇帝不是那么好做的,我每天早上一睁开眼睛,外面就有一长串的人等着汇报请示,竟是连半日空闲都难得。” 众人把酒言欢的时候,莫钟书却溜了出去,他找到李泉,问:“李伯伯,岛上的经济是不是很紧张了?” 李泉却矢口否认,“没有的事,如今的市场租金一年比一年多。贤侄不用为我们担心了。” 莫钟书也不再追问,回去继续喝酒。 散席之后,李长义听父亲说了此事,急道:“爹怎么也学人打肿脸充胖子起来了?” 现在乌托岛只有两个生财的路子,一是靠贩卖东西方的货物,再一个就是收取客商的租金佣金。乌托岛刚刚立国不久,到处都是需要用钱的地方,原本还可以做到收支相抵,略有盈余。但这两年地盘扩大,海军队伍也随之壮大,光是买粮食的钱一下子就要多了几倍,还要购置武器,便有些入不敷出。 李泉臊红了脸道:“虽莫贤侄是好心帮忙,但咱们建岛之初就已经欠下他一大笔钱,至今都没还上,怎么好意思再拿他的钱?”旧债未清,又赊新账,李泉觉得他们父子两个岛主的脸都要丢光了。 “哎呀,爹您是不知道,钟书那人,他要是想给你钱,根本就不会先打招呼,直接就送钱过来了。他把这话问出口,准是有什么好财路想指给咱们。” 李长义顾不得夜深人静,直接跑去找莫钟书。岛主的龙泉宫在岛的南端,莫钟书几人的住处却在岛的最北面。李长义怕马蹄声扰人清梦,干脆自己跑着去。春寒料峭,他却跑出了一身汗。 莫钟书此时还未休息,正在院子里仰望天上的星斗出神,回头看见满脸油汗地走进来的李长义,就了然一笑。他就知道,李长义现在一听到有钱可图便再也坐不住了。 刚才在酒席上,他一听李长义的话就知道有问题了。李长义不是那种假意谦虚实则炫耀的人,他说皇帝不好做就真的是觉得很不好做。至于哪一点上不好做,莫钟书也能猜得到。 李泉和李长义都是忠厚人,不愿意薄待了跟着他们一同闯海打江山的兄弟。他们又是从穷苦人家出来的,深知小人物谋生艰难,对那些后来投奔到乌托岛的贫民也硬不起心肠,只收取少量的场地租金。而且,岛上任何行业都不对居民征税。因而岛上的人口越多,他们的负担就越重。莫钟书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他们的财政快到捉襟见肘的地步了。 莫钟书手上的钱倒是比早年又多了些,但接下来莫云逍的钱庄也需要他的支持,他自然要先紧着宝贝女儿,只能另外给朋友找条路。 莫钟书也不卖关子,直接就问:“想不想捞点金子?” 李长义喜得直咧嘴,“你又有什么新法子了?”莫钟书嫌钱多烫手,经常见到地上有钱也不捡,他李长义从来就没这怪癖,何况现在许多人都在等着他找钱回来养活。 “你手上有没有会淘金的人才,或者曾经在金矿干过的矿工?” 莫钟书这回说的是真真的金子。他们要去的澳洲,金矿不少,如果李长义手下有人会淘金,一定能有不小收获。不过莫钟书从来不会把话说得太满,只道:“我听说我们要去的那个地方有很多金矿,可以去试试能不能淘到金子。” “不过,我只知道那些金矿的大体位置,不知道怎么才能开采出闪闪发光的金子。”莫钟书对这个是真的不懂,他上辈子到过巴拉腊特,但只顾着欣赏地面上的风景,根本就没进矿洞参观,也没留意那些淘金设备,只见过一个淘金者使用金属探测器搜寻金子,据说如果下面有黄金,那个探测器就会发出警报声。不过他没有使用过,那探测器估计很宝贵,人家都不愿意给他看仔细些。 第二天,李长义就带了几个人来见莫钟书,这几个人原来是浙江的一个金矿的矿工,其中一个瘦高个子四十多岁的人叫杨成,曾是个小工头,对找矿挖矿甚至淘金都有些经验。 莫钟书根本就不懂淘金,随便问了几句就算了。但这些人走后,他问李长义:“那个杨成为人是否可靠?”如果找不到金子,他人品怎样都无所谓,但要是真找到了大金矿,这个人对乌托岛是否忠心就至关重要了。 李长义明白莫钟书的意思,道:“这个人的兄弟是海军里的一个小队长,跟随我爹的老人了。他本人却是去年才带着两个儿子一起来的。”他想了想,又道:“我这就把他那两个儿子都安排到我和我爹身边当侍从。”世人最看重能接续香火的儿孙后代,李长义把他两个儿子都扣在身边,杨成就算想要生异心也得仔细思量了。 莫钟书点头,这事关系重大,只能先小人后君子了。(未完待续。。) 第116章 李长义很有战略眼光,一听到可能会找到大金矿,就已经想到那将是多大的一笔财富。(.)乌托岛的人口越来越多,就算李记船队和莫记船队合力也不可能养得起这么多人,但如果有个挖不完的金矿,那就不一样了。 因此李长义对这一次海外淘金高度重视,竟然派了两条船近千人出去,大部分是要听从杨成指挥淘金的工人,另外还有几百人是军队,不管在船上还是陆地上,这些军人都肩负着保护和监督的双重职责。而那两条船,竟然是他们的战船,上面还有刚刚走私得来的火炮,虽然射程不算很远,但到底是火炮,威慑力极大,估计远近的海盗听说了都要退避三舍。 有这两条战船护航,他们一路走得极顺,别说险,连小惊都难有一点。方睿就跟莫钟书开玩笑道:“我说你这小子,不会是故意用什么金矿来诓长义,好骗他派战船给你保驾的吧?”他心里一直很疑惑,莫钟书凭什么就那么肯定那个他也从没到过的地方有金矿? 莫钟书也笑,“咱们这可先说好了,将来找到的金子都归长义,你不许眼红。” 方睿的大牛眼一翻,“切,你当我连点金子都没见过么?说话那么小家子气。”不过,这个一点儿也不小家子气的归德侯爷,后来还是当着朋友的面,承认自己从没见过那么多的金子。 他们这回是沿着苏门答腊和爪哇的海岸线走的。方睿和李夫子一有机会就要求停船下去游玩,观赏这与大庆国截然不同的自然风光。 莫钟书带的那些丝绸很受欢迎。每当食物将要告罄之时,让人带着几十匹丝绸下船,就可换来足够的食物。 走走停停。不知不觉中,澳洲大陆就已出现在他们的眼前。 他们最先抵达的,是北部的一个港口,就是上辈子被取名为达尔文的地方。此时欧洲殖民主义者还没到来,澳大利亚还处于她的史前时期,整个澳洲大陆还只是一片无主的土地,只有不多的土著居民。(.)很多地方都还只是荒山野地。 莫钟书隐约有个印象,这个地方是十九世纪发现金矿之后才迅速发展成为城市的。他拿出一小块金子,比比划划地问了好几个土著。他们有的摇头有的又点头,咿咿呀呀手舞足蹈的,猜来蒙去也搞不懂他们什么意思。莫钟书最后干脆放弃,决定到维多利亚去找算了。至少他曾去过那边的金矿遗址。 莫钟书用带来的丝绸和土著换了些食物。就又绕行向东,数日之后就到了大堡礁。 风平浪静,船在海岸与礁群之间穿过。方睿和李夫子干脆趴在栏杆上,看着船下透明清澈的海水中多姿多彩的珊瑚,眼也不眨一下,连吃饭时也不愿稍离。 莫钟书好笑道:“这礁群延绵几千里长,够你们看几天的。该干嘛干嘛吧。” 李夫子头也不回地答:“等会再看,见到的就不是现在这些珊瑚了。”他活了这一大把年纪。还是第一次见到这许多颜色鲜艳形状各异的珊瑚。 莫钟书一听也有道理,干脆找个地方停船让他们吃饭。饭罢正好退潮,许多珊瑚都已露出头来,两个少见多怪的游客又是一通大呼小叫。方睿还下水去和珊瑚群中穿梭的游鱼海龟等亲密接触一番。李夫子不通水性,只能站在船边看着眼红。 不过更难受的是跟在他们后面的两条船,领头的军官简直要暴走了。他受命带人出来找金矿,哪有兴致看什么珊瑚。可在前面那条船上的,不是岛主的朋友就是岛主的先生,而且自己还要靠着人家指点金山的方位,不能催更不敢打,只好硬着头皮跟在后面与乌龟比速度,急得差点没把喉咙都抓烂了。 直到几天之后,李夫子和方睿出现了审美疲劳,三条船才能正常航行,驶出这两千公里的礁群。 他们转到这块大陆的东南端,就到了维多利亚。莫钟书凭着记忆中的方位,找到了巴拉腊特的疏芬山。接下来的事,就只能交给杨成他们了。 杨成他们早得了李长义的命令,莫钟书说这里有金,他们便听话地在这山上山下采砂淘选。杨成来回穿梭指点着,而那些军人已经摆出戒严的姿态。 莫钟书帮不上忙,便带了李夫子和方睿去看十二门徒。莫钟书上辈子到这地方来时,只见到剩下的七个,现在倒是一下子就给补全了,十二块礁石一个不少。李夫子和方睿两个人都没听说过耶稣的故事,但看着那十二块矗立在湛蓝海水中的礁石,它们酷似人面,表情迥异,似温柔似悲哀,也不得不感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之后他们又去了菲利普岛看企鹅。日落黄昏,成群结队的企鹅上岸后,摇摇摆摆地走在海滩上,身形娇小,却又胖乎乎,憨态可掬,把几位远道而来的客人都看愣了。 转转悠悠了半个月,三人都记挂着那些淘金客,便又拐回去看看。这地方的含金量的确很高,杨成他们的眼力和技术也令人佩服,进展飞快,已经收获了小半袋的金粒,甚至还有几块拳头粗的狗头金。 莫钟书见了这些金粒金块,便放下心来。他没指错地方。金矿已经找到。至于要怎么保住它不让别人夺去,那就不是他能够操心的了。李长义应该还有后面的部署。 三人便继续他们的观光之旅。澳洲的地形景观丰富多样引人入胜,独特的动植物生态也让人流连忘返。 李夫子白天游览,晚上回船就挥毫泼墨。到离开澳洲的时候,他已经作了近百幅画。只是谁都料想不到,这些画今后会引起怎样的轩然大波。 转了一圈之后。莫钟书本来还想再往南去新西兰走走,但方睿数了数剩下的红豆,只有百来颗了。强烈要求回家。李夫子不反对,莫钟书更无所谓,他自己有船,什么时候高兴了再来一趟就是。 经过苏门答腊,莫钟书让人把剩下的半船丝绸全换了胡椒。方睿对莫钟书时刻不忘赚钱的行径嗤之以鼻,莫钟书也不客气地嗤笑回去:“没有钱,哪里来的大船?谁给你补给生活物资?就连水手们也不会替你卖力!我不信你能像鱼儿那般只泡在海水里就能活下去。”人是社会性动物,不管你是否愿意都不可能永远脱离社会生存,而钱和权是社会生活中最有力的保障。莫钟书不喜弄权。便得努力去赚钱。要不是他能帮着吕熠赚钱,也不可能有现在这么逍遥的日子。 回到松江,潘慧言见到莫钟书,又惊又喜。说是没料到他会这么快就回来了。莫钟书望着她的笑脸。脑中想到的却是方睿那一包红豆。潘慧言嫁给他这十几年,几乎就没限制过他的自由,想来她心中对丈夫也不是毫无怨言吧,但她从来不说,只默默地操持家务教养儿女,以至于他差点就把这当成理所当然了。 一家人吃完饭之后,围在桌边一边喝茶一边说话。莫钟书就问起宝贝女儿的钱庄发展。莫云逍得意地亮出账本,她把大半的存款都放了出去。每笔都能收到三分的年利。 潘慧言却在旁边泼冷水道:“三分的利还没见到,但借款放出去后。许多储户上门来取款,这丫头把自己的零花钱全搭进去了也还不够,又找我要了几百两。” 莫云逍不好意思地笑笑,双手在桌子下面扯着她母亲的衣角,“娘,人家不是早就和你说好了吗?那五百两算我借你的,一年也给你两分的利。” 莫钟书故意叹道:“你这丫头,收人家三分的利,却只给你娘两分,赚钱赚到自家人头上了!” “爹爹,这叫在商言商,账目就该这么算的。” 莫钟书听这句话就知道宝贝女儿这两年真的在这钱庄上费了不少心思,便问得更仔细了一点。 莫云逍为了吸引储户,想了个贴利钱的法子出来,存满一年的,她付一分息;存满三年的,每年付两分息。 莫钟书知道,这时候一般的钱庄都不给储户利钱的,只免费保管着银子,储户随时可以来把钱提出去,不过一般人存到钱庄里的都是用不着的闲钱,存着应付不时之需的,但普通人的生活少有意外,往往一存就是许多年,钱庄便拿这些钱放债生利。莫云逍这么做,倒有点像上辈子的银行的做法了,应该能吸引到一些想要吃利息的储户。 “这也是你娘教的?还是你自己想出来的?”莫钟书以为应该是前者。潘慧言曾经管理过钱庄,经历过一段残酷的同业竞争,这是她苦思多年的结果? 没料到,莫云逍得意地指着自己的小鼻子,“当然是这个聪明的脑袋自己琢磨出来的。” 潘慧言又好气又好笑,“果真是聪明得很呢,有些小姑娘来存钱时听说有利钱好拿,就说要存三年,她马上就先把利钱付了,结果小姑娘过两天要买衣服零食,又来取钱,利钱却不退了,这都白白送了人家多少利钱。” 莫云逍被母亲揭了短,撅着嘴道:“那不是一开始没想透吗?后来我就改了规矩,要等存款到期才付利钱,要是提前一天取都不会给一文钱的利息了。” 莫钟书笑眯眯地听着母女俩又讨论上了,心中高兴,这不就是定期存款和活期存款吗?他的女儿也许真有做一个金融家的潜质啊。不过,她们说了那么多,还是没提到怎么防止和应付储户挤提的风险。莫钟书不懂金融,但想来那是个不容忽视的关键吧,他记得当年潘家钱庄就差点被逼死了。 莫云遥坐在一边,对母亲和姐姐的话不怎么感兴趣,只追着父亲问海外见闻。他这两年一直在书房里用功读书,除了莫钟书临走前给他指定的几本书之外,还读了许多介绍风土人情物产的游记杂记,不过那些书大多数写的都是大庆国及毗邻几国的风物,少有提到海外,即便点到也只寥寥几句,比不上他父亲说的详细。 莫钟书也知道儿子的年纪渐长,一半是天性使然,一半是他这个当父亲的刻意引导,对自然地理越来越感兴趣,便给了他一叠厚厚的手稿,里头有他自己这两年里写的游记,也有李夫子随意扔掉的画稿,被他捡了回来,上面的动植物画得传神生动。莫云遥一接过去,注意力就被吸引了。(未完待续。。) ps:为什么又那么难发上来了? 第117章 第二天,孩子们都不在旁边的时候,莫钟书对妻子道:“孩子他娘,咱们说说话儿。[.超多好看小说]” 潘慧言一听这个称呼就觉得头皮发麻,这个人一回到家就不消停,又想玩什么啊? 莫钟书对妻子的称呼有许多,经常随意给她取个花名叫着逗乐。不过,当他唤她“孩子他娘”的时候,潘慧言就不由得打醒十二万分精神,因为这个称呼预示着他将要和她谈论孩子的问题了。莫钟书的态度看着倒是很随便的,这却让她更加提高了警惕。因为之前有几次,他就是这么漫不经心地开玩笑一般说了几句话,让她稀里糊涂就答应了不让女儿缠足,不勉强女儿学女红才艺,以致于莫云逍现在还是带着一双天足蹦蹦跳跳,连个帕子都不会做。吃一堑长一智,潘慧言再也不敢掉以轻心。 不过,莫钟书今天的态度是一本正经的,“孩子他娘,逍儿跟你学管理钱庄也有两年了,你觉得她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潘慧言还没反应过来,小孩子过家家的把戏而已,她也就是有空时陪着玩玩。 “你觉着,逍儿现在有没有能力撑得起一个钱庄?我是说,真正的钱庄。”他一边说,一边把一张纸递给潘慧言。 潘慧言接过来一看,是一张屋契,细看地址,正是两年前她和女儿看到的那个倒闭了的钱庄。她顿时明白了,“夫君想要开办钱庄?还打算叫逍儿来管理?”她想知道。到底是女儿撺掇着他乱花钱?还是他怂恿了女儿胡闹?他是不是又有什么打算? 莫钟书点头,“嗯”了一声之后,又问:“你看逍儿能行吗?” 潘慧言把玩着手中的屋契。不答反问:“你是打算继续让她玩儿呢?还是真的想要做这个生意?” “有什么不同吗?” “区别大了。现在钱庄这一行越来越不好做,江南这一带,我知道的规模比较大的钱庄就有十几家。其中,贺家钱庄自从太祖开国时就已创立,已经盘踞江南几百年了,别说松江,就是在整个大庆国的钱庄里头。也是数得上号的。还有鸿阳钱庄,几乎在全国各地都有它的分号,而且他家的背景更不得了。东家是宁波的阳宁伯府,据说京城许多权贵公侯都往里面参了股。[]因为这十几家钱庄明争暗斗,相互倾轧,所以这几年倒闭了三四家。要是夫君也开钱庄。能竞争得过他们吗?” “要是只想让逍儿玩儿的。那就容易。夫君打算让她闹腾到什么地步?给多少钱?” “我的打算是,让逍儿边玩边学,最好将来能做大做强。至于银子,”莫钟书想了几秒钟,“以咱们家库房里的一半为限。” 潘慧言白了丈夫一眼,倒没吓着。她现在已经是见怪不怪了,就等着他给自己亮出全盘计划。 “这钱庄就让逍儿管着,你只在旁边看着。具体的问题要提点一下,但凡关系到钱庄发展存亡的大事。都让她自己拿主意。” “将来逍儿出嫁,钱庄就是我们给她的嫁妆。”其实,莫钟书并不觉得嫁妆的多寡能对女儿的人生有多大影响,人只要有饭吃有衣穿有屋住,就可以生存下去,人生能不能幸福,关键是要看她的内心。他希望女儿可以象男子一样有一个事业,从而塑造一个自立自强的人格,有她自己的信念和思想,让她相信自己就能给自己创造幸福,不需要把希望都寄托在丈夫、儿子甚至孙子身上。这个钱庄,只不过是个介质,是莫云逍自己选择的,莫钟书只是利用了这个介质,他要在女儿的心中放入一枚鳄鱼蛋,等到将来她出嫁之时,那鳄鱼已经孵化出来甚至长大了,还有谁敢欺负他的女儿?谁又能欺负得了他的女儿? 潘慧言之所以觉得丈夫的想法处事都透着古怪,只是因为两人沟通太少。话一说开,这些事情就不再让人难以理解,她反而开始支持他的做法了。做母亲的爱女之心并不比当父亲的少,而且她自己也觉得,早年因为她父亲去世母亲懦弱弟弟年幼,她不得不接过管理潘家钱庄的重担,这一段辛苦的经历确实让她后来的生活受益匪浅,最起码,她比别的女子多了一分主见也多了一份胆识,这些见识的确比绣花弹琴什么的更实用。 夫妻俩一达成了共识,也就有了共同语言,很快就制定好了一份女超人的培养计划。 潘慧言想了想,又道:“那些资金别一下子全都投进去,先让她操练个一年半载的,再一步一步地扩大规模。” “这是细节问题,我不懂,你安排就好。”莫钟书是个懒人,一见妻子那么配合,自己就想卸担子。 莫云逍见到那份钱庄的屋契,乐得抱住父亲的胳膊乱晃,“我就知道爹爹最疼我了。我本来见那几间铺面都关着两年了,一定是还没卖出去,只是娘一直都不肯给我买,正想着求爹爹帮我呢,没料到爹爹不声不响已经办好了。” 莫钟书就看到坐在对面的妻子笑容僵住,脸色也黯淡下来,他叹口气,拍拍女儿的手,无奈道:“这事可不是你爹做的。你看看那上面的交割日期,你娘两年前就把那铺面买下来了,只是看你还欠缺磨练才没马上给你。傻丫头,你就没感觉这两年你娘为你花的心思特别多吗?” “真的?娘太好了!怎么不早点告诉我?”莫云逍忙着又去对她母亲摇尾巴,留下她老爹在那感叹为人父母真不容易。莫钟书两世为人才有孩子,不自觉地就把他们捧在手心里宝贝着,平日总是尽力满足他们的一切要求,是个十足十的慈父;潘慧言怕孩子被骄纵太过。便对他们严格要求,稍有不对就出言责备,是个不折不扣的严母。这么一来。两个还不懂事的孩子就简单地总结为母亲不如父亲那么疼爱他们。这也太伤他们母亲的心了。 因为莫钟书这个白色的谎言,莫云逍对母亲的话就好接受多了。过去,潘慧言说了不行的事情,她还要偷偷去做,非要碰壁撞板才肯回头,下一回还是不吸取教训。现在,她竟然会先去征求母亲的意见和建议了。潘慧言高兴之余。也开始反省自己往日的言行,渐渐不那么严厉了。 接下来的一切出乎意料的顺利。点金钱庄正式开业后,莫云逍接受母亲的建议。不与几大钱庄正面竞争,避实就虚,专挑别的钱庄照顾不到的客户层下手。她们设立女客户专用的营业厅和贵宾室,拉拢了不少有钱的太太小姐。又因为她们的钱庄给利息。虽然只有一两厘。存一百两银子进去,第二年就可以多得一二两银子,也吸引了些小户人家把一时用不着的闲钱存进来好等着吃利息。至于放贷,她们的利息比别的钱庄低了半厘,但不管是谁来借钱,她们都要人家抵押超过贷款总额的财物,如果逾期不归还贷款,她们就有权处置这些抵押物品。一切都按部就班地顺利向前推进。 莫钟书不懂这些。只由着她们母女折腾。很多时候,莫钟书自己坐在书房里。对着自己绘制的世界地图,用手指在上面点点划划。上次去澳洲,他见到了不少上辈子难以见到甚至已经见不到的东西,于是环游世界的计划又浮上他的心头。 此时的莫钟书还不知道,他们那一次澳洲之行已经催生了多少人的发财梦。 李夫子和方睿都不是不知轻重的人,明白那个金矿对于李长义和乌托国的发展是何等重要,所以他们回来之后只对人说起澳洲的自然景色怎样有别于大庆朝的锦绣风光。但他们自己闭口不谈金矿,却没留意到身边的人已经把瓶子里的秘密全倒了出来。 李夫子为人磊落洒脱,从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隐秘,对身边的人在守口方面便少有约束,又因为他年纪大了,喜欢听年轻人在他面前饶舌逗乐,上次带着出门的两个小厮也是伶牙俐齿的。这两个小厮回到澄州,有人问起他们出海游历的见闻,他们便口若悬河地卖弄起来,一路上的事不分巨细都抖搂了一遍,当然也没忘了要加油添醋。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如果光是一块未被开垦的陆地,就算风光再好,在这交通极不发达的时代,也难能引起多少人的出游兴致。但是在那个无主的地界上有一个大金矿,只随便挖点砂土在河边淘选,几乎不费力气就能收获半袋子金粒!发财心切的人听了,就开始夜夜梦见一座比泰山还要巍峨的金山立在水中,发出耀眼的光芒,让人忍不住就朝之伸手想要抓一把金子过来,可是那手伸得再长也还是够不着,急得在床上乱打转,最后醒过来还是难以平复心情。 于是有人许以高额酬劳,鼓动那两个小厮带他们出海去找那所谓澳洲。这两个小厮一听有那么多钱可得,也没向李夫子禀告,就悄悄地跟着这些人溜走了。 可是当初莫钟书一行是随兴游玩,途中的航线一改再改,两个小厮的方向感又都不怎么好,上了船就一直晕乎乎的,中间又常被差遣去干这干那,就算带着他们再重走一遍,他们也未必能认得出来。让这两人肩负起领路的重担,其准确性就可想而知了。他们带着一船的人在海上漂了将近一年,却连澳洲的影子都没看到,后来还在马六甲被海盗追得屁滚尿流,最后只得空手而归。 这些人无功而返,却还不死心。李夫子清高,根本就不愿见这些开口闭口就是黄白之物的俗人。归德侯府的架子又够大,他们不敢去招惹方睿,就想来打曾经载着那几个人出海的那条船上的水手的主意,不巧得很,“白鲸号”及其船员已经被派到非洲去了,归期尚未知。这些锲而不舍的人便又请动了澄州莫府的几兄弟出面来找莫钟书。 遗憾的是,博览群书的莫钟书竟然不懂得“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的道理,如果这些人直接去找他,不沾上莫钟玉等人,他也许就会给他们指个准确的方向了。可是,莫钟玉带着这些人找上门来,莫钟书连个面都不露,只让下人送上一杯清茶,茶还没凉,管家就来送客了。 莫钟书关在书房里画了一整天的图,先是画了张详尽的海图,又画了个澳洲地图,把达尔文和新南威尔士、西澳地区的位置都用红笔圈了,他隐约有个印象,这些地区的地表含金量相当丰富,易于开采。画完之后,他又在旁边白纸黑字写得明白,他仅仅是听说这些地区有金矿,但对如何找矿淘金一无所知,还得另请专业人员前去勘探采掘。他派人把这些图纸送到玻璃工场,让冯长青马上送去京城给吕熠。 对于这些澳洲金矿,莫钟书大方得很,那是上帝送给人类的财富,谁爱拿谁拿去。他甚至希望自己的同胞在欧洲人发现那地方之前就先把所有金矿都挖光掏净带走,因为他之所以知道这几个地方有金矿,是因为十九世纪一系列的排华惨案。试想一下,如果没有了作为导火索的金矿,因它们而引起的经济纠纷和政治斗争就不会发生,将来的移民不分肤色种裔,一起在澳洲大陆上牧羊,共同欢唱“世界人民大团结”,那是多么美好的生活! 不过,与其让莫钟玉等人得到那些黄金,还不如送给吕熠呢。如果是莫钟玉这些人找到金矿,只会胀鼓了他们自己的钱袋。吕熠虽是个政治流氓,但因他时刻惦记着要让后人把他的名字和尧舜禹汤联系在一起,自从他抢到金銮殿上那张龙椅之后,倒也励精图治,削减税赋,让底层的百姓可以比先帝在位之时多吃到半碗粥。莫钟书觉得,如果吕熠的国库和小金库再充实些,为了图个惠及天下的好名声,说不定他会再分些残羹给贫民布衣。(未完待续。。) 第118章 经常光临书画店的人们发现,澄州李夫子的画被炒得越来越贵了。当然,他的画本来就卖得很不便宜,因为他不缺钱,送到画店发卖的画本就不多。不过,有细心的人发现,他出海之前所作的那些画的价钱并无多大波动,受到追捧的都是最近两三年的作品,尤其是他出海期间的画作。 真正的书画爱好者对此莫名其妙,就连李夫子也是一头雾水,他的风格和技巧都是连贯的,前后并没有太大的变化,为何唯独那几幅画的价钱就被推高了几倍? 原来这又是那些找不着方向的淘金者做的好事。他们在莫钟书这里碰壁之后,又找到了一个新的突破口,那就是李夫子的画作。听他那两个小厮说,李夫子是个相当勤劳高产的画家,无论是来去的路途上还是在澳洲的游览过程中,几乎天天动笔,而且画的多数是所见山水。这些人就想着,也许能从这些画作中找出些线索来。 可是,李夫子那些画作,他自己留下了一半,又赠送了部分给至交好友,流入市场的部分不足三成。这些人把那三成的画全收集了来,仔细分析画上的海岸风光,不放过其中任何一个细节,最后功夫不负苦心人,他们总算找到了一个风光秀丽的小岛,可是岛上不但人来人往,还有许多兵士巡逻。竟然是乌托岛! 莫钟书听说了之后,捧腹大笑之余,只能对这些想抱佛脚却找错了耶稣的人表示天下最不值钱的同情了。任何与李夫子打过交道的人都知道,他最瞧不起的就是那些“阿堵物”,怎么会特意去画什么金山银山?那段时间李夫子确实也去淘金现场看了几次,不过那纯粹是出于为师者对学生事业发展的关心,光是凭着他对李长义的那份期许,就不可能会留下什么墨迹让外人有机可乘。 冯长青很快就又回到了松江,带来建兴帝的口谕。召莫钟书进京。 皇帝的命令当然不能违背。莫钟书也不敢怠慢,马上就风风火火地打点行装准备北上。不过,他是带着老婆孩子一起出发的,他们走的是陆路。经过苏州扬州的时候,坐车坐得腰酸腿痛了,当然要停下来歇几天。有了这个美好的开端,后来进了山东地界,他们就顺路去拜拜孔庙,又绕路去登泰山观日出,一家四口赶路赶得不亦乐乎。 吕熠拿到海图和地图的时候,本是热情高涨地翘首期盼与莫钟书细谈挖金事宜的,谁知道黄花菜都凉了,他一家四口还在德州吃着扒鸡呢。建兴帝听得手下的人汇报陶朱候的行程。真是无可奈何。 更让他吹胡子的是,莫钟书后来对此事的解释:“陛下,微臣从来不敢有违您的旨意,一接到‘即日启程’的口谕,马上就动身了。”只不过口谕上没有规定要何时抵达京城。他出了松江之后就一路懈怠慢腾腾地到处游玩!建兴帝恨得咬牙切齿,真想把他那脑壳敲开看看里面的到底是豆腐还是浆糊。他都不知道,这个莫钟书到底是大智若愚还是大愚若智了,你说他蠢吧,他能轻而易举的办好许多常人做不到的事情;可要说他聪明吧,又经常轻重倒置拎不清状况。不过话说回来,建兴帝还是愿意他糊涂多点儿的。虽然有时候糊涂得让人很不爽快,可是也糊涂得让人放心。 直到天凉入秋了,这一家人才到达京城。当年建兴帝给莫钟书封爵的时候,顺便赏赐了京城的一座宅子作为陶朱侯府。他们离开松江的时候,就已经派了些奴仆过来整理收拾房屋,这时候已经可以入住了。 吕熠等了半年。起初的一腔热血已经冷冻下来,又听说了许多出海的淘金者都徒劳无功地回来,便知那些金子早晚都是他的,倒也不急了,收到莫钟书请见的折子。也故意扔在一边晾着。 莫钟书奉旨进京,未觐见皇上之前是不能随意乱走的,必须要在家里静候宣召的圣旨。他闲着无聊,便在这府邸里闲逛,参观完了整整七进的大宅院之后,又去看后面的花园,足足走了一个时辰,双脚还未完成丈量工作。 他见花园里还有一小片空地,便叫人到直隶的玻璃工场去运些玻璃来盖暖房。他拥有工场一成股份,玻璃工场的人不敢怠慢,忙装了满满一车玻璃送来。 玻璃暖房盖好之后,莫钟书又让小厮直接在地面上覆上一层厚厚的土壤,然后他就自己开始当农夫,亲自播种浇水施肥。他挑选的都是些好种易活的品种,过不了几天,绿油油的青菜苗就从泥土里钻了出来。 吕熠听到莫钟书在府里建玻璃暖房种菜,就又坐不住了。这个人办事糊涂,做起生意来却眼光极好。京城里早就有人建了玻璃暖房来种花,不过愿意为了几朵中看不中用的花儿就斥巨资盖个玻璃暖房的人全京城也没几家,因而玻璃的销量到一定程度后就再也上不去。但种菜就不同了。京城冬季寒冷,常有风雪,一到冬季就已少见新鲜的菜蔬,尤其是进了腊月之后,除了萝卜和大白菜,就只有干菜咸菜可吃了。去年腊月底,太后说吃饭不香要吃鲜菜,建兴帝只好命人到南方采买了用快马运送回来,真是“一骑红尘太后笑,无人知是鲜菜来”。爱赏花的人不多,爱吃好菜的人不少,之前只是没人想到这玻璃暖房也可以用来种菜,莫钟书起了个头,消息一传出去,京城里的有钱人必然纷纷效仿,玻璃工场的生意又要忙不过来了。 建兴帝一想到玻璃工场的收入又要再长一截,心里就乐开了花,第二天就派个小太监把莫钟书召进宫去。他甚至还记得当初曾经许诺过莫钟书可以面君不跪,所以干脆痛快地赏了座,免得自己坐着他站着,倒象是他高了自己一头。 建兴帝是个有知识有内涵的学者型皇帝,而且人家还是《京华民报》的大老板兼首席主编。两大报业巨头见面之后,先就如何发展新闻事业展开一番热烈的讨论,《京华民报》的首席主编高屋建瓴慷概陈词,《松江商报》的小撰稿人频频点头接受教导。 首席主编:“《松江商报》上的连载小说很不错,最近这个《镜花缘》。我也看了,大部分的章节都还过得去,只有个别章节……”他额头底下的一对探照灯炯炯有神地审视着前面的听众,道:“作者是不是想要表达些什么政治观点?这个‘文朝公’到底是何方神圣?” 莫钟书不由得暗赞。当皇帝的眼光就是不一样。大多数的读者只看到主角的游历故事以及一大群的才女,层次高点的能领会到其中的讽刺幽默,而吕熠却敏锐地注意到其中的政治色彩。 莫钟书知道,在大庆国境内的事情都瞒不过建兴帝的耳目,便坦承道:“承蒙陛下夸奖。《镜花缘》是微臣胡乱写的,里面的情节观点,并非微臣自己想出来的,而是从非洲人甚至欧洲水手那儿听说来的,所以取了个‘文抄公’的谐音作笔名。这些东西太过新奇,微臣自己也不很明白。只因敝友李长义在海外建立‘乌托国’。这些传说对他或许有些许借鉴作用,所以才特意写出来。” 莫钟书看到乌托国日益强大,为李长义高兴的同时,也曾悄悄地想过乌托国的将来。当初他给那个小岛命名为“乌托”,对那个小岛国是有些期待的。很不愿意她也演变成为一个普通的封建君主国家。但他又不好直接干涉李长义的治国内政,便想了个迂回的法子,在《松江商报》上委婉地说出自己的建议,用连载小说来给李长义上几节政治课。他知道李长义喜欢听故事,爱看各种小说话本,《松江商报》上的文艺专版也从不放过。 莫钟书的文学修养不错,编几个短小的故事也还行。但要写长篇小说的能耐却是不够的,再者他也没打算要为了朋友的事业殚精竭虑死而后已,就向澄州那位胡家表妹学习,抄袭了《镜花缘》,再把自己曾经读过的几个关于“乌托邦”和“反乌托邦”的故事镶嵌进去。他自己是个没有政治主张的人,前一章才刚写了“乌托邦”。紧接着下一章就“反乌托邦”,抄着写着,干脆又把“君子立宪”、“三权分立”、“民主共和”啥啥啥的,只要是他能想得起来的所谓先进一点的政治理念、体制之类的东西,都给编个人物造点情节强塞进去。报馆的主编看过之后。直言那几个章节太过生硬建议删除或者重写。莫钟书哪里愿意再费这个力气,而且他也不想管别的读者看了喜不喜欢,只要李长义能看出其中的政治意义,就算他对乌托岛尽到心意了,于是就端起老板的架子,一定要文不加点地把这些章节刊登出去。 吕熠从这一通话里抓到了几个要点,首先,莫钟书接触过那些政治理论,但他自己也还不明白那是什么东西,这也不奇怪,吕熠早就知道这个人是个政治白痴,对时事政局一团糊涂。其次,莫钟书只是通过小说把这些观念传达给李长义,并不要求人家实施,想来他更不会自己身体力行,对自己的统治也不会有影响。于是,他很明智地把这个问题束之高阁,免得引起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书生士子的关注反而惹发动乱。 御书房里,一君一臣天南地北地闲扯了半个时辰之后,建兴帝终于把话头转到了正题上去,“关于澳洲的金矿,你是怎么知道的?” 莫钟书早就料到会有这一番问话,还在松江的时候就已编好了故事,“几年前,我在西洋遇到了一个法兰西商船上干活的水手,他经常对人说他知道有个地方有许多挖不完的金矿,企图劝说船长把船开到那个地方去。不过从来没有人相信他的话,大家都叫他‘疯子’,当他想发财想疯了。” “这个‘疯子’曾经给我看过一张地图。”莫钟书把建兴帝御案上的那张地图拿过来,用墨笔在南边维多利亚州的地方也圈了一下,道:“就是这个样子的。他还给我看了一张怎么找到这个地方的海图,他说,要是我能帮助他到达那个地方,就送我一半的金矿。” 吕熠点点头。这种话他相信。莫钟书自从第一次在非洲遇到金发碧眼的法兰西人之后,就对那个国家的事很好奇,带着通译去找人家问长问短。听说他后来还自学了人家的语言,那么在言谈之中听说一些奇闻怪事也很有可能。 “我也不相信那个‘疯子’的话,就没答应他的要求。但那‘疯子’还告诉我,那个澳洲是一块很大的陆地,旁边还有几千里的珊瑚礁群,风光极美,这话我却记在心里了。后来,归德侯说想要出海游历,我就想起了这个地方,打算去看看那珊瑚礁群。途经乌托岛的时候,无意间与李长义谈到这些未经证实的金矿。当时乌托岛经济紧张,李长义听说了很是心动,就派了人跟随我们一起去,后来他们就在东南部这个位置上找到了金矿。”莫钟书的手指点着他刚刚画的黑圈说。 他又点着大半年前就用红笔圈起来的那些地方道:“微臣就想,既然东南部这个金矿是真的存在,那么另外几个地方很可能也有金矿。”金矿是绝对存在的,就是不知道这些人能不能找出来,莫钟书只能采取这样一个说法。 “你把这么大的宝藏拿出来,想提什么条件?”吕熠跟莫钟书合作也不是一回两回了,知道他很有些无利不起早的商人习性,以为他大概是缺乏开矿的人力物力故而想和自己合作开采分成。这明摆着就是双赢的合作,吕熠倒也不反对,只是拍板之前他要先搞清楚莫钟书的开价。 “回皇上,微臣什么也不要。这些宝藏并不属于微臣。”莫钟书见吕熠一脸不相信自己的神气,就道:“微臣只不过大概听说了那些矿藏的位置,并不知道怎么找寻以及开采金矿,因而不敢居功,更不应企图占有。” 光是莫记船队赚回来的钱已经让莫钟书一辈子都花用不完了,他实在没兴趣再去掘金。他之所以选择告诉吕熠而不是别的人,是因为除了吕熠之外,恐怕天下再也无人有能力把这些金矿同时开采出来,而且开采出来之后还能保住这些金子不被人抢了去。 第119章 吕熠不知道所谓“法兰西疯子”本就是子虚乌有的人物,听莫钟书说什么“金矿并不属于自己……不应占有”,便当他心里认为那些金矿应该是属于那个法兰西疯子的。在建兴帝心里,莫钟书这个人除了聪明和糊涂之外还有些呆气,认定了那疯子才是金矿之主,自己就不敢去占,却又怂恿别人去偷。建兴帝是不怕做强盗小偷的,这时候倒想到了一个很好玩的恶作剧,等他把那些金子都弄到手,一定要分点赃给莫钟书,看他到时候怎么为自己辩解开脱。 一想到这,建兴帝的兴致更加高昂,笑眯眯地和莫钟书商议怎么开矿。寻找金矿的事情倒容易,莫钟书已经划出范围来了,只要派几个有经验的人过去实地考察,一定能找到。倒是开矿需要大量的人力,这个问题有些棘手。 建兴帝打算用征兵一般的办法来招募矿工及淘金工人,不过这几年大庆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百姓也过上了勉强温饱的日子,怕是没有多少人愿意背井离乡出外淘金了。 莫钟书建议道:“陛下何不利用一下大牢里的犯人?尤其是那些犯下杀人抢劫之罪的犯人。”英国人能把囚犯流放到澳洲建立殖民地作威作福,莫钟书便有样学样。他对殖民统治没兴趣,不过自从想起那些排华惨案,就不自觉地跟欧洲鬼子耗上了,那些白人喜欢欺负良善软弱的华人,他便先弄些凶神恶煞的恶人过去等着。看谁能欺负了谁。 “用囚犯当矿工?”建兴帝觉得这真是个好主意,与其把那些犯人关在大牢里白白消耗粮食,还真不如把他们送到澳洲去做苦工。能够杀人抢劫的。多数都是孔武有力之辈,是做矿工的好人选,尤其是这些人只要管饭便可,不用付工钱。而且,到了刑满释放的时候,把手镣脚铐一除,就让他们在澳洲自生自灭。不用担心他们再扰乱大庆的治安。 建兴帝高兴地想,不但囚犯可以利用,还有西北战场上数以万计的战俘也要送过去。西北战事连年不断。(.好看的小说)每一场战役之后,朝廷都要为杀不杀战俘大伤脑筋,杀掉已经缴械投降的战俘似乎有违天理,但若是放他们归去。过不了多久。这些人又会再次发起战争。把这些人送到澳洲去,倒是一个两全之策。 建兴帝又细问了路途中可能遇到的问题,莫钟书只就航行方面回答。准备船只调拨人员之类的事情是朝廷的政务,他可不愿意越俎代庖,只建议出海的时间定在明年的秋天,一来吕熠调动船只人员需要时间,二来他也想给李长义多争取点机会,将来两拨人马在澳洲相遇。万一有所冲突,必然要有一方退出。而让步的肯定是处于相对弱势的李长义。 外面的太阳已经升到了正中,建兴帝把能问的都问过了,便让太监准备午膳,又对莫钟书道:“莫爱卿想来也饿了,朕昨日在西苑射猎,杀了一只熊,今儿正好吃熊掌,爱卿就陪着朕一起用膳吧。”莫钟书推脱不得只好谢恩,心里暗道,伴君如伴虎,跟个大老虎一起吃熊掌,还得担心旁边那锋利的虎爪子会不会伸向自己。 等到宫人摆好膳食,莫钟书看到桌子上的玻璃酒瓶玻璃酒杯,才把心放下来,这些东西都是玻璃工场的产品,怕是吕熠还有事情要交代他。只要吕熠还有用得着自己的地方,就不会有任何危险。 不过建兴帝只是专心品尝美味,并没多言。莫钟书自然也不会多话找事。膳毕,他就告辞出了宫。 见过了皇帝,莫钟书就可以自由行动了。他早就计划好了,在京城过完年再回松江。趁着这个机会,他要老婆孩子去好好逛逛京城及周边地区的几大名胜,还有京城里的商业圈也应该让女儿多了解一些,儿子要是喜欢京城里的书院也可以送他去感受一下。潘慧言和两个孩子都是难得出远门一次,又是第一次到京城,自是样样都看着新鲜觉得有趣。 不过,他先是带着妻儿去拜访了当年观澜书院的山长齐成章。(.)莫钟书第一次出海的时候,齐成章就重返官场,如今官居礼部尚书。 一晃许多年过去,齐成章和齐夫人都已经老了,齐箫齐笛兄弟俩却还是老模样,智力思维也还停留在五六岁的程度,不过他们还能认出莫钟书来。 莫钟书带着一车玻璃和几个工匠过来,让他们到花园里盖个暖房。齐家的宅院只有陶朱候府的一半大小,花园里的空地也不多,暖房只能弄得很小,不到半天就完工了。剩下的玻璃,便都镶到书房和常用的几个房间去。 齐成章为官清正廉明,从不收受别人的重礼,唯独对莫钟书是个例外。这是他悉心教导了多年的学生,简直就和自己家的儿子差不多了。所以齐成章只站在旁边看着莫钟书指挥工人忙活,齐夫人还感叹为着几颗青菜如此破费太过奢侈。 莫钟书看着这房子,就知道齐成章还是当年那个齐山长,刚直不阿,不贪不贿,要不是他家祖产丰厚,恐怕这个当朝二品大员连这样的房子也住不上。只是这样两袖清风的所谓好官,在帝皇心中的分量未必就能比贪墨的污吏重上多少。陶朱侯府的前主,只不过是个四品官儿,据说他父亲只是直隶的一个小地主,他本人一年的俸禄也不到一千两银子,却能够在寸土寸金的京城置下那么大的宅院。这样的官儿要是没有灰色甚至黑色收入,莫钟书是打死也不会相信的。可是建兴帝却认为他是个很有能力的臣子,还准备给他升官。可惜这位能臣在关键时刻被人告发“结党谋逆”,不但自己身首异处。家产也被罚没,家人全被充作了官奴。 齐成章问过莫钟书在京城的安排之后,就提议手谈一局。当年在书院的时候。齐山长就的杀手锏就是借棋说教,他的棋盘几乎与王夫子那把铜戒尺齐名,以致于有的学子一听到齐山长邀请自己下棋,就不由自主地腿脚直打哆嗦。莫钟书也没少领教。 莫钟书这些年给观澜书院捐款助学,又在松江设立养老院和孤儿院,这些善举让齐成章对这个半途放弃举业从商的学生还算满意,给他的信件里也都洋溢着嘉许和鼓励。所以莫钟书真想不出来自己哪儿又做错了。 老规矩。莫钟书执黑先行。不过,齐成章不再让子,很快就把他逼到一个角落。眼看着大半江山都已沦陷,莫钟书便知道,暴风雨要来临了。 齐成章语重心长,“当年在书院里的时候。老夫没少教你做学问做人的道理。可今天还想再啰嗦一句,得饶人处且饶人,给别人留一线生机,也许就是给自己日后留一个机会。”他一边说,一边拿开一颗棋子,整个棋盘就又活了。 莫钟书却听得没头没脑的,不解地望着齐成章。他做的是海贸生意,虽然朝廷不禁海。但因为海上风浪肆虐和海盗出没,并没有多少人愿意冒险去求这一份财。几乎每一个顺利回来的商人都可以把自己的商品卖出好价钱,因而这个行业在这个时代几乎不存在同行间的竞争,真的是大家和气生财。莫钟书就想不出来,他何时在哪儿逼迫过谁了? 齐成章叹了口气,道:“谢一鸣求到我这儿来了。你们都是我的学生,我希望你们都能有所成就。”齐成章也知道,这两个学生从小就闹矛盾,但他还是希望他们能握手言和化干戈为玉帛。 莫钟书却是愣了一瞬才想起这个谢一鸣是谁,不禁摇头苦笑。他是个快意恩仇的人,如果要报复谢一鸣,趁他在松江的时候指使几个水手把他揍个半身不遂就够了。他之所以按兵不动,是因为谢一鸣得罪的人并不是他,只等着幸灾乐祸。 谢一鸣的松江通判两年前就已任满,进京述职等候新缺,却一直没有下文。大庆朝的官职一直是僧多粥少,往往是三员共一缺,一个岗位常常有三个以上的官员竞争,候任官员不得不使出八仙过海的本事来。但谢一鸣却不担心这个,吏部右侍郎就是他的岳家亲戚,他人还在松江的时候就已经给安排了个好去处。奇怪的是,就在他的正式任命将要下来的前几天,本应属于他的那个位置忽然就被一个几乎没有什么背景的人占了去。之后的两年,那位吏部侍郎又为他找了几个好缺,但每次朝廷旨意下来的时候,那些个职位都落到了别人的头上。最后,那位亲戚干脆给他派了个清水衙门,没料到他就连这样的冷板凳也还是坐不上。到这时候,就算个瞎子都能看出是谢一鸣得罪了不该得罪的大人物了,人家这是要把他的前途生生截死。 可是谢一鸣自从早年被那位亲戚开导点拨过后,做官一向谨慎,也懂得讨好上司同僚,除了在松江与当时还未封爵的莫钟书闹了一场,就再没与别的权贵有过正面冲突,便当这些变故都是莫钟书在捣鬼。谢一鸣拉不下面子去向莫钟书求和,于是找到了对莫钟书有教导之恩的齐成章。 齐成章不喜欢谢一鸣的为人,但怎么说他也是观澜书院出来的优秀学子,不忍心他的仕途就此夭折,就答应从中斡旋,正好又听说莫钟书要进京,便准备了这一番谈话。 莫钟书心里暗骂吕熠,这个人除了阴险之外,隐忍功夫也高。莫钟书本来以为,吕熠也许是因为没有遭受实际损失,干脆大度地放过谢一鸣了,他起初还为没看着热闹有些不忿。莫钟书忘记了,所有的帝皇都是一样小肚鸡肠的,吕熠不是不报仇,而是在等待一个最好的时机。结果他用这样的方式出手,还让人把功劳记在莫钟书的头上。 莫钟书这才明白,他已经把去澳洲的海图和金矿的地图都画出送来了,为何建兴帝还要召他上京,昨天又是为何要赏自己同桌共膳的隆恩,现在京城里大概没有人不知道他是建兴帝眼里的红人了。他相信,如果明天早上谢一鸣被人发现横尸街头,京城府尹只会以“暴病突亡”的名义让人收尸,而消息灵通的御史就会弹劾陶朱侯骄纵蛮横视朝廷官员如草芥,而建兴帝则会压下这些奏章息事宁人,顶多是象征性地责备他几句。无论如何绝对不会有人说皇帝的半句不是,因为谁都料想不到这是万岁爷的手在翻云搅雨。(未完待续。。) 第120章 但莫钟书并不为自己喊冤,吕熠是谁啊?前几年就能给他编造救驾之功赏封爵位,现在要想给他塞个罪名自然也易如反掌。不过,既然吕熠还用得着他,就一定不会留下什么能置他于死地的痕迹,光是世人一个捕风捉影的猜测,莫钟书倒不在乎,他本来就对自己的羽毛不太爱惜,所以倒是不怎么介意当这只代罪羔羊。 谢一鸣在松江做了几年通判,贪赃不少,偶然枉点小法,但也还没引起多大的民怨民愤,和别的庸官差不多。这样一个人的死活,莫钟书根本就不放在心上。但齐成章却可怜谢一鸣出身贫寒晋身不易,今日只是私底下劝导莫钟书放他一马,将来也许会在正经场合为他叫屈,万一因此稀里糊涂地被人扯进漩涡去,再犯了吕熠的忌,这戏可就不好看了。 莫钟书思忖片刻,指着刚刚送茶水进来后又出去了的一个小厮的背影道:“如果阿福勾结旁人,合谋要夺取山长家的产业钱财,山长会如何反应?” 齐成章不加思索就道:“对这种不忠不义背叛主家的奴才,当然要杖责之后逐出门去。”他虽然心怀慈悲善待下人,却也还是遵循着这时代的规矩的。 “那要是顺伯替他求情,非要山长留下他不可呢?”顺伯是跟随齐成章多年的老长随了,虽然是奴仆,齐箫齐笛都要尊称他一声“顺伯”。莫钟书当年是齐成章的入室弟子,对他家里的仆役比莫荣添身边的还要熟悉,知道这个顺伯是阿福的亲叔叔。 “如果他竟然这样是非不分,当然也不能留了,一样逐出去。”齐成章看着莫钟书,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拿阿福和顺伯做这种假设。 莫钟书却什么也不说了,低下头专心下棋。齐成章棋技比他高一大截,在莫钟书苦思如何落子的时候,便慢慢回想两人刚刚的说话。 谢一鸣曾经串通几个商户企图谋夺玻璃工场的事。齐成章早有耳闻。方睿也曾说过,莫钟书只不过是那玻璃工场的挂名老板。刚刚莫钟书又以小厮阿福做比喻。齐成章倏地一惊,能把谢一鸣这种朝廷命官看作奴才仆役的,普天下只有一个人了。 齐成章出了一身冷汗。他原以为。谢一鸣从小就欺软怕硬,应该不会惹上太大的麻烦,不料竟是撞到那位身上去了。早先谢一鸣来,说这都是莫钟书在迫害他,齐成章还半信半疑,莫钟书连一官半职都没有,怎能插手朝廷官员的任免?原来是天子在惩戒不安分的臣子,都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看来谢一鸣在劫难逃了。齐成章调任京城也有七年了,从礼部侍郎到礼部尚书。没少跟这位天子打交道,深知他并不如外界传颂的那样气量宽宏豁达大度,惹恼了他,不死也得脱层皮。莫钟书这是在给他示警,劝他不要再掺和进去。免得惹祸上身。 莫钟书见齐成章已经明白了,便扔开手中的棋子,转而谈起其它事情。两人都是博闻强记之人,阅历各有不同,但殊途同归,很多认知都相似,一时相谈甚欢。 莫云遥一直静静地坐在一旁。听着他们的谈话。回到家之后,他才问父亲:“爹爹,那个谢一鸣那么欺负爹爹,坏透了,齐山长为什么还要帮他说话?爹爹又为什么还要对齐山长那么尊重?”他记得,那时候为了避免那个坏蛋的进一步迫害。爹爹还带着他们一家避出海去。 “儿子,齐山长是教爹爹读书的先生,爹爹当然要尊敬他。可他也是谢一鸣的先生,一般来说,做先生的心和做父母的心差不多。都盼着学生个个成才有出息,不希望哪一个不幸受挫。现在谢一鸣的境况不好了,齐山长就会帮他求情。” “而且,你是爹爹的儿子,才会觉得那个谢一鸣是大坏蛋。可是谢一鸣也有亲人朋友,他们就会反过来,说爹爹不好,欺负他们的亲人了。” 莫钟书觉得应该让孩子懂些人情世故的道理了,便把自己和谢一鸣的多年恩怨和盘托出。他讲的不仅仅是两个人的往事,而是从他进入观澜书院时说起,众位夫子对学子的栽培期望,学子之间的相互帮助与争斗,寒门子弟的求学艰难全都说了。 莫云遥听完了不再说话,莫钟书便让他自己慢慢琢磨。儿子也十岁了,之前家里把他保护得太好,世间许多阴暗面都没让他见到,也是时候该让他多了解这个世界了。 出于这个目的,莫钟书就经常给两个孩子分析身边的人和事。因为他们正在京城,说得最多的就是那些出门就可见的大小官员。莫钟书自己憎厌官场,也把这种情绪传递给了他的孩子。他说,做了官的人看着很威风,其实也就是皇帝的奴才,官做得越大,在主子面前就越要小心讨好,主子夸一句赏点东西,他们出去就可以把尾巴翘上了天;主子要是责骂一声,他们就得夹紧尾巴气也不敢喘一口。莫云逍和莫云遥听了就嘿嘿地乐,这样的奴才他们从小就见多了,原来那些高高在上端着架子的官大人也是这个熊样。从此小姐弟再见到身穿官服的人,眼神中都不由自主的流露出不屑和怜悯,少了常人见官员的敬畏。 莫钟书又从齐山长说到谢一鸣,再说到他们这座陶朱侯府的前任主人,多数做官的都会搜刮民脂民膏,再穷困人家出来的孩子只要一做了官就不愁没有钱花,象齐山长那样不敛财的官员只是极少数,活得也最艰难。他建议,如果莫云遥想要做官,最好先把良心挖出来扔掉。 旁听席上的潘慧言抗议道:”你这是给孩子灌输些什么观念?”莫钟书正说得兴起,大手一挥,“我的孩子,我教了算。”潘慧言哭笑不得,可那俩确实是他的孩子,她没法否认。 莫钟书却又话锋一转,与孩子说起做官之外的行业。“商业虽然总被人说成贱业,但从商者如果经营得法,能赚到的钱财远远要比当官的挖空心思搜刮来的多。不过商人的社会地位卑微。一般的商人只能贿赂官员以寻求保护。而有头脑的商人,就会想法子与那些官员的主子做大生意,他们那位主子为了保护自己的利益,就会约束他的官员。这样的商人根本就不需要担心哪个官员敢来找茬勒索。” 莫云逍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她下了决心一定要把点金钱庄做大做强。 “如果不想做官,也没有机会或者能力与官员的主子做大生意,那就最好远离这些是非,比如说,在乡下耕田,或者卖力气卖手艺。不管你们将来做什么,只要靠自己的本事吃饭都不丢人,但一定要想好怎么保护自己。”莫云遥也记住了父亲的这一番教导,他后来就守着几百亩良田收租。躲在书房里钻研那些不受世人关注的学问。 莫钟书也没忘了要培养两个孩子的财商,他的教育方式很简单,就是天天带着家人逛街下馆子,二百两、二十两、二两银子的饭菜都吃过之后,才问孩子有什么感觉。莫云遥对吃的不讲究。高度总结成三个字:“差不多”。莫云逍说得比较详细,“吃到肚子里的东西都差不多,但吃饭的环境有变化,不过我还是觉得二两银子一顿的比较实在,吃二百两那顿饭的时候,那些掌柜和小二的眼光里都带着刀子,把咱们都当成傻冒来宰呢。” 莫钟书点点头。第二天继续带着一家人出外吃饭。二百个铜钱,菜只有两荤两素,量不多,味道也比前几天的差远了,不过饭足够让大家吃饱。 再下一天,莫钟书带着一家人步行一个时辰。穿过了大半个京城,到了穷苦人家杂居的贫民区,七弯八拐之后,终于在一家小饭馆前停了下来。大家走进去,莫钟书从兜里掏出一把铜钱。 潘慧言望着对面的丈夫就觉得好笑。为了今天这顿饭。莫钟书还特意提前叫人给一家人做了粗布衣裳,今日穿了出来,远看还真象是一家子穷人。但两个孩子长得细皮嫩肉,一看就不是穷家小户里养大的。 不过店里善良的小二相信他们没有钱,京城那么大,每天不知道有多少富贵人家败落,这一家子也没什么出奇的地方。他接过莫钟书手上的铜钱,数了数,道:“不多不少刚好二十文。几位要些什么?” 莫钟书也不知道二十文钱能买些什么,便反问小二:“这点钱够吃些什么?” 小二听他的话音便知是刚从外地来的,好意道:“京城物价贵,一碗阳春面就要十文,刚好给你们来两碗?” 莫云逍姐弟俩听了面面相觑,四个人才两碗面,怎么吃?却听到他们的父亲应道:“也好!就两碗阳春面吧。谢谢!”他们听到父亲把“阳春面”这三个字咬得很重,他们从没听说过阳春面,不过这名字好听,想来也会好吃吧? 在等面条的时候,莫云逍一转头,眼尖地看到了后面的老板娘正带着一脸的鄙夷憎恶之色望着他们一家。这莫大小姐什么时候受过别人这样的眼神,登时就恼了,站起来要走。潘慧言拉住女儿,莫钟书却闲闲地道:“爹爹今天就只带了二十文钱出来,都交给那小二了,你这时候出去吃什么?还是空着肚子再跑一个多时辰回家?我告诉你,家里的厨子今天放假,要明天才能回来。”莫云逍只得忍着气重新坐下。 虽然这家店的老板娘刻薄,但店小二和后厨的都十分好心,端来的两碗面装得满满的,一碗里起码有别人一碗半的分量。店小二送完面条后,又特意送来两只空碗,让他们可以一家人分着吃。 两个大人只随便往自己碗里夹了两筷子的面,剩下的就全推给了两个孩子。 莫云逍往父母的碗里又各添了几筷子面条,还想再给他们分点菜,可是把碗里的面都翻了一遍,不见任何菜肴配料,除了面条,就只有清汤了。她那大失所望的样子,不但让她的父母觉得好笑,旁边几个食客,还有后面的老板娘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就连向来从不挑嘴的莫云遥,端起面碗来也吃了一惊,原来这就是阳春面! 虽然这阳春面做的一点也不可口,但这一家子跑了老远的路都饿了,而且一想到回家之后也没东西吃,必须要熬到第二天早上,大家就都把碗里的面和汤汁都消灭了个干净。 这一顿饭却是叫两个孩子记忆深刻。许多年以后,莫云逍还对她的孩子说,那是她第一次见识到穷人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吃不饱,穿不暖,还得忍受旁人的白眼。 不管怎么说,这几顿饭的教育成果是相当显著的。两个孩子从小生活优渥,根本没有金钱概念,高兴起来就乱花钱。但在吃了那一顿“穷人饭”之后,他们对待钱财的态度就理智多了,也学会忍耐势利小人的嘲讽,懂得珍惜和感谢别人好意的帮助。 潘慧言也问莫钟书是怎么想出这个好主意来的。她早就发现自家孩子身上的“富贵病”了,她同意“千金难买幼时贫”的观点,但孩子出生时他们的家境就已是如此了,她又狠不下心把他们赶出家门去好叫他们吃些苦头,所以一直苦恼着,还是孩子的父亲有本事,居然想到这么个办法! 莫钟书一时无语,他自己也是这个教育方法的受益者,现在只是转用到他的孩子身上去。他读中学的时候,也曾经和别的男孩子一样耍帅装酷,衣服鞋子都要追求名牌。只是工薪族的父母不但没有责备,满足他买耐克和阿迪达斯的要求之后,还给他买了更高档次和更低档次的。他记得那时的衣柜里,从十几块钱的地摊货到几万块钱的意大利名牌都有。父母对他的唯一要求,就是每套衣服至少要穿上一天。等他把那些衣服都穿了一次之后,他自己的选择就是一两百块钱的大众货了。他的看法和现在的莫云逍如出一辙,廉价的地摊货穿上去是很不舒服,但太高档次的名牌也就是专门为傻冒准备的,普通的大众货就足以保证美观和舒适度了。 因为有了这个认知,他后来在选择职业的时候,可以从自己的兴趣出发,而不用考虑经济报酬等因素。也就是那个时候,父母才对他说,人之所以对金钱有太多追求,是因为他没有体验过各种物质生活的区别,让他一一体验到其中的区别之后,就不会再有那么多的物欲了,一旦摆脱了钱财的束缚,人的精神世界就能海阔天高。他希望,他的孩子也都能拥有一个海阔天高的世界。 第121章 京城里住着无数的权贵,皇亲国戚,公侯伯爵,还有许多朝廷大员的亲眷,这些人闲着无事,吃完了饭就是找个名头办宴会,一群无聊的人凑到一起打发无聊的时光。 这种请帖,陶朱侯府也收到不少,莫钟书不爱热闹,莫云遥去了京郊的博雅书院读书,一般都是潘慧言带着莫云逍去参加的,她们娘俩做钱庄生意的,多积累点人脉资源有利无弊。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秋尽冬来。京城开始下雪了。 这一日,书院放假,莫云遥回到家中,他母亲和姐姐也没有出门。一家四口吃过饭,和以前在松江时一样围着一张桌子闲聊。莫云遥正在绘声绘色地给家里人讲书院里的趣事,就有下人来报:“常宁伯薛夫人来拜访。” 潘慧言出去会客。出乎她的意料,这位薛夫人竟然是受人所托上门提亲的。 潘慧言一下子就愣住了。他们一家打算过完年就回松江去,压根儿就没想过要在京城结亲。而且,莫云逍过了年也才十四岁,谈婚论嫁还太早。 见潘慧言并不出声,薛夫人也不以为意,这种事一般都是两家有了默契才会请人说亲,不过即便如此,男方也要殷勤地托人来说项,女方家里面子上仍旧要装作一无所知考虑再三方才同意的。薛夫人以为这两家也是如此,便又笑道:“莫夫人要是觉得合适,就将你家小姐的生辰八字写给我。” 潘慧言又急又恼。只得推到莫钟书头上去:“我家侯爷最宝贝闺女,这事我也作不得主,还得他点头了才行。” 薛夫人闻言就惊诧道:“你们两家之前就没通过气?”不过她想想又觉得不足为奇。这何正安进士出身,本是文臣,却又军功卓著,除了手握海军大权外,还被加封太保、一等公,高官显爵集于一身。而莫钟书只是一个商人,只有一个皇帝开恩格外赏赐的爵位。两家的门第相差太远。她还听说何家小公子相貌堂堂一表人才,难怪何家有这个自信,不用先与对方沟通就直接请人上门提亲。她也觉得潘慧言现在就是做个姿态。心里头一定乐开花了。 潘慧言可没心思再应酬她,急急忙忙地送了客,就去找丈夫和女儿商量。 莫钟书听了,只问莫云逍:“你怎么看?” 莫云逍倒没有寻常女子那种羞涩。大方道:“我根本就不认识这个人。能怎么看?” “那,拒了这何家?”夫妇俩对视一眼,几乎是异口同声地问。 “拒了吧,我可不打算一个人留在京城。” 这一家人还没想好要怎么委婉地回绝对方,外面就已经传起来了,人人都道陶朱侯府将与何府结亲,个个羡慕他们攀了高枝。就连齐成章都听说了,特地把莫钟书叫去问了个清楚。还提醒他“月满则亏,盛极则衰”。这何家风头太过了,不要与他们扯上关系。但这时候外面的传言是越传越真实,人们甚至已经在议论两家会在什么时候办喜事了。 莫钟书只当没听到这些话。他早就见识过流言的威力有多大,也曾亲自导演过流言,自然不是会被几句闲话左右的人。他一口咬定不嫁女,就不信何家敢上门来抢。 莫云逍跑到玻璃暖房,对她父亲道:“爹爹,咱们被人算计了。” 莫钟书继续给他的青菜浇水,头也不抬,“就算是算计,也只是算计你!” “啊哟,我一个小丫头,有什么好让人家看得上的?一定是冲着爹爹来的。” “那何正安位高权重,爹爹也望尘莫及,他能算计爹爹什么?” “钱!爹爹比他们都有钱!” 在京城混的都是人精,对莫钟书的家底算得比他自己还要清楚,莫记船队有几十条海船,吕熠的玻璃工场也记在他名下,想不吸引人眼球都难。更加让人流口水的,是这个大富翁只有一子一女,他对女儿的宝贝程度又是众所周知,如果莫云逍攀了个门第高出许多的亲事,他为了不让女儿被夫家看轻很可能就把大半身家都贴给女儿做嫁妆,因而娶他的女儿简直就是娶个纯金铸造的大金人。 莫钟书就笑了,莫云逍玩了几年钱庄,已经练出几分眼力来了。他放下手中的水勺,考女儿道:“那逍儿有什么办法不让他们算计了去?” “这……,”莫云逍想了好一会儿,“咱们辟谣?” “怎么个辟法呢?赶快找个人家把你嫁了?逍儿心中已有人选?” 莫云逍茫然地摇头。(.无弹窗广告)这种情形之下,莫云逍就算想另嫁他人也不容易,别说她年龄太小还没考虑过这事,就算有,恐怕人家也不敢跟何家抢人。何家故意把话传得满城风雨,就是想要借助舆论的力量逼他们允亲。虽然现在莫家还没答应与何家换庚帖,可是流言传成这样,如果莫云逍还想要嫁人,就只能嫁给何家的儿子了。 莫钟书见女儿还在皱眉苦思,就点拨她道:“前些日子爹爹是怎么教你们的?不能与这些当官的直接较量的时候,就去找他们的主子。” “爹爹要去求皇上帮忙?” “你凭什么能让皇上帮你不帮何正安?” 莫云逍又傻眼了。 莫钟书敲敲女儿的头,“等着看吧。”他本来想着,横竖女儿年纪还小,就慢慢拖着拖到何家倒台算了。不过看莫云逍整日惊惶,他这个当爹的就只好出马了。 过了几天,庄亲王府娶孙媳妇。从来不凑热闹的莫钟书也去参加婚宴,还故意蹭到了何正安的那一桌去。本来酒席上的位置都是主人家安排好了的,见他这么硬挤进来。人家也不好赶,只得叫人往这边多加一把椅子。 酒过三巡,也不晓得是谁一句话开了头。就有人说起了儿女亲家,这些大男人扯起是非来,一点儿也不输给街头巷尾的三姑六婆。他们的嗓门大,口腔的水密性还不好,一时间桌面上的唾沫飞溅。 有人道:“说什么娶媳嫁女要讲究门当户对?都是扯谈,要是人家女儿的嫁妆多得跟座金山似的,就算门第低到了泥土里。又有谁会计较门户之别不想把金山娶回来?” 何正安听了脸色就很不好看,可人家不点名他也不会傻到自己承认,只默默地喝酒吃菜。旁边的人都听说过何莫两家的传闻。都笑着一边喝酒一边看戏。 莫钟书反对道:“不然,竹门就该对着竹门,木门对上木门,如此方能琴瑟和谐。” “照你这般说。亲王家的儿女就只能找另一个亲王家的儿女了?可是。亲王与亲王本来就是一家子,兄弟姐妹的怎么能结亲?” “本朝没有合适的人家,可以和外国的王子王女通婚嘛。” “那要是你家的孩子瞧上了亲王郡王府里的哪个小主子,你也是必不肯应的了?” 莫钟书听了这话,心中暗赞蓝天办事也越来越得力了,寻的这个托儿递话递得恰到好处。 “要是那样,我这个当爹的就得先想法子把自家的门第抬高,等我当了国主。我的儿子就是一国储君,就算要娶公主也门当户对了。” 这话太过大胆。同桌的人见他口出狂言。都变了脸色,不敢再听,站起身来准备离开。 莫钟书看在眼中,他才不会放过机会,就大声嚷道:“你们觉得当个国主很难吗?海外无主的岛屿多的是,带些人过去占着就行。” 大家一听,原来不是要造反,便放下心,又坐了回来,听着莫钟书一一细数海外岛屿,哪个岛面积最大哪个岛的土地最肥沃哪个岛的位置最险要。京城里的权贵鲜少有出过海的,对海外地理也知之不多,莫钟书说得头头是道,大家也听得津津有味。 莫钟书望着对面也竖着耳朵的何正安,心里就冷笑,这些事情,别人听了都无所谓,但是海军大统领却不行,今日的事传到吕熠耳里,何正安的军权就没了。建兴帝好不容易才整治出来一支海军,绝不会冒险交给一个有可能带着他们自立门户的人。 莫钟书虽然不喜欢与达官贵人应酬,不等于他不知道他们的底细。这何正安能文能武,在西北战场上立下赫赫战功,可是他忘了为人臣子最重要的一条就是要功成身退。所有皇帝都是卸磨杀驴的主儿,容不得功高震主的奴才。何正安自己不知道收敛还居功自傲,建兴帝就不得不出手了,去年把他调到海军当大统领,名义上是升了官,却要重新与海军官兵磨合。对这样一个已经被帝皇厌恶了的人物,要挖个坑给他真是太容易了。 果然,才过了两天,建兴帝就下旨,海军大统领何正安劳苦功高,升任兵部尚书。兵部尚书名字说得好听,执掌兵部指挥全国海陆军,可陆海两军的大统领都是直接听命于皇帝的,兵部尚书这个被架空了的国防部长只能管管后勤。管后勤也没什么不好,过手就能得一层油。可是何正安走马上任,才拔了几根雁毛,下头的将帅就把粮饷不足额的事情捅到了建兴帝面前。于是这位兵部尚书只能到天牢里去过新年了。 莫钟书因为这件事,也被建兴帝传进宫去问话:“既然那些岛国那么好,你为什么还赖在我大庆朝?不去称王称霸?” 莫钟书就反问:“我为什么要做那吃力不讨好的王霸,坐在龙椅上又有什么好?李长义就天天为乌托岛上的人第二天吃什么发愁!去年东南水患,陛下也食不知味吧?北边蝗灾,陛下能放心睡过一觉吗?直隶地动,陛下要下罪己诏。京畿大旱,也要陛下祭天求雨。陛下就不觉得累吗?” 吕熠听着听着就觉得自己这皇帝真的受够了委屈,又苦又累,一时眼泪汪汪的。 莫钟书又道:“这帝皇过的是什么日子呀?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干得比牛多,吃的比猪少,还时不时的要和不听话的臣子斗心眼。我脑子没病,才不会自讨苦吃呢。” 建兴帝感动得就差没扑上去抱着大叫“知音”了。人人都说天底下最舒坦的椅子就是龙椅,他当上皇帝之后才知道,那张坐在上面既够不到两边扶手也完全无法挨着靠背的椅子有多空空落落,下朝后就觉得腰也酸背也痛。 莫钟书又开始吹嘘自己的幸福生活,“陛下知道我是怎么过的吗?每天睡到自然醒,想吃就吃,想喝就喝,想出门了抬脚就走,自由自在,快活似神仙!” 莫钟书要是跪下来表示什么愿意为了大庆国肝脑涂地万死不辞的忠心,吕熠一丁点儿也不会相信。可是莫钟书直言不讳地说了这许多大逆不道的话,反倒让建兴帝对他的疑心全都烟消云散。的确,一个能透过皇权表面的风光看到为君王者种种不易之处的人,是不可能觊觎那张椅子的。(未完待续。。) 第122章 春暖花开的时候,莫钟书回到松江,李长义已经在他家里等着他了。[]听留守家中的几个下人说,李长义已经在这住了好几天,等着他回来。 莫钟书之前曾经担心李长义会埋怨他把澳洲的金矿位置告诉吕熠而不留给他,见了面正要开口解释,李长义就摆手止住他道:“我就是怕你误会,才特意在这等着你。” “那些金矿要是不交给吕熠,不但你不得安宁,就连我和方睿,甚至李夫子都难能清静了。”金矿的吸引力太大,就到现在,也还有些人会找到乌托岛,想跟踪他们的船找到澳洲。 乌托岛的人在澳洲淘金也足有三年了,收获的确不少,让乌托岛的军费开支一下子就有了着落,还解决了许多经济困难。但他们为之付出的也多,光是运送金子的船只上就要配备许多士兵和武器,不然根本就没法抵御那一路上的海盗。 这些年,乌托岛派了近万人去淘金,疏芬山表层的矿砂都被他们挖光了,只能向纵深发掘,或者向周边地区扩展,收获已远不如他们初到的时候。 李长义因此将那澳洲金矿视为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他也不是没考虑过干脆把整个乌托国都搬到澳洲去。澳洲不仅有金矿,地方也大,种稻种麦放牧牛羊都好,容易生存。可是澳洲太大,凭他们父子那点人力物力,根本就不可能控制得住。而乌托岛经过他们多年的努力,已经被改造成海上丝绸之路上的一个贸易中心。他们也舍不得就此放弃。几经思索之后,李长义决定还是要守着这个根据地,争取贸易兴国。 “你放一百个心好了。等吕熠的人一到。我的人就全都改行做农民种地,不会跟他们争抢金矿的。我已经看好了几块地,去年试种了些作物,收成不错。今年开始,乌托岛应该不用再为吃饭问题发愁了。”李长义说这话的时候,意气风发,很有些国家元首的气概。 莫钟书心中感动。李长义这么说,多半是为了不让自己为难,维多利亚的金矿起码够他再挖三五年的。不过他说的也有道理。乌托岛还是应该着重发展自己的产业,过分依赖澳洲的金矿并非长久之计。 李长义之前就是莫府的常客,这回又一连住了多日,跟下人也都熟了。一见他们到家。就吩咐厨子准备酒菜。不多久,饭菜上桌,两人边吃边聊。 莫钟书说起这次进京的所见所闻,齐山长也已经得知李长义建立了乌托国,还让莫钟书替他给李长义捎份贺礼。莫钟书让人去把包装得严严实实的礼物取来,李长义打开一看,禁不住“哈”的一声笑出来。莫钟书看见那礼物竟然是《大学》和《尚书》,也忍俊不禁。他们都已经离开观澜书院十几年了。山长和夫子们却还是老一套。《大学》是儒家学派的入门读物,《尚书》则是中国最古老的皇室文集。记录商周时期王公贵族的言论,也是中国历代统治者必修的“政治课本”。因为李长义当年在书院时功课平平,现在却南面称尊,齐成章便特意送上这两本书,勉励李长义做个仁君。 齐箫齐笛也有礼物,这两兄弟与莫钟书、方睿和李长义都很熟,但三人中李长义性情最忠厚,表现得也更象一个兄长,齐箫齐笛虽傻却知道谁最关心他们,一直对李长义念念不忘。他们兄弟合作画了一幅莫钟书也看不懂的画送给李长义,据说那是他们养的一只猫儿的画像。 莫钟书突然就想起上次他在苏门答腊岛上远远见到的一种小动物的背影,不知道能不能捕捉几个到乌托岛上去,更不知道弄出来的东西能不能被这个时空的人们接受,如果不能,那费了许多力气最后只得到一堆粪便,可不好对李长义交待。他一边喝酒一边想,喝尽一坛酒之后,还是下决心要试一试,不过要先做好准备工作。他又斟酌一会,才问:“长义,那几个归附你们的小岛,最小的一个面积有多少?我记得那几个岛都是土地肥沃可以种植作物粮食的?” 李长义不明所以,但还是答道:“最小的岛,我们起名叫开心岛,就在乌托岛的正后方,大概只有乌托岛的三分之二吧,土层很厚,地力也好,每年出产的粮食比大它两倍的高兴岛还多。” 莫钟书点点头,“咱们第一次去大食的时候,曾经喝过大食人的一种饮料,叫咖啡,你还记得吗?” 李长义想起他们第一次下西洋的经历,露出怀念的笑容,“嗯,黑乎乎的,味道苦涩,却又带着一股特殊的香气,闻起来都觉得提神。”莫钟书每到一个新地方,都要入乡随俗地品尝当地人的饮食,他也跟着见识了不少,其中就有这种能够提神醒脑的饮料。时间一晃就是十几年,他们赚到的钱越来越多,出洋的条件也越来越好,但是第一次下西洋时的艰苦经历在心中反而愈加清晰了。“那时,咱们还专门找到种植园去吃那咖啡浆果,果肉倒是不苦,甜甜的。” “果肉里包着的两颗咖啡豆,炒熟,碾成粉,再冲煮,就是咖啡饮料了。” 李长义道:“我记得,你还弄了个咖啡壶和好些咖啡豆,回到船上自己煮,那香味常常漂到我的船上来。” “哈,当时船上好多人都闻香而来,但只喝了一小口,就不愿意再尝了。” 你一句我一言地一番忆苦思甜之后,莫钟书问:“你能不能弄些生咖啡的种子回来,在开心岛上种植?”他记得咖啡树是生长于热带和亚热带的常绿小乔木,乌托岛的位置也属于热带,四季如夏。应该符合它的生长环境吧? “这有什么难的?我回去就叫人给你种。”李长义答应得爽快,这些年莫钟书对他和乌托岛帮助多多,却难得有所要求。他当然要一口满足。虽然他心里认为那咖啡豆不值钱,直接去大食买更省事些,但莫钟书从小就有些怪癖,他说要种咖啡树就给他种几株吧。 莫钟书继续提要求,“种咖啡之前,先把原来的居民都迁移到别的岛上去,开心岛上全换上你的亲信。” 李长义的眼睛一眯。又迸发出精光,手中的酒杯也放下了,“快说吧。你又想到了什么?”他太熟悉莫钟书了,一定是又想到了什么发财大计,才会要求自己先布置场地和参与人员。 “我也还不知道能否成功,只是试试看。”莫钟书这回心里是真的没底。咖啡树要长多久才能结果都还不确定。后面还有许多问题要解决,不过最让他没自信的是这时代人们的口味,这些不确定因素都左右着最终的结果。 “不管能不能成,我都一样谢谢你。”李长义诚心诚意地说。 “那么,你再挑几个人,去大食学会怎么种植咖啡和烘焙咖啡豆,如何?” “没问题。” 莫钟书听到这个毫不犹豫的答复,忍不住笑了。这个世界上。大概再也找不到第二个象李长义这样对他言听计从的皇帝了。每次他提出什么新主张,李长义都愿意不折不扣的试行。这让莫钟书的成就感和满足感比李长义这个当岛主的更强烈。所以也愈发关注乌托岛的发展。 吕熠很快就传来消息,船只、士兵和相关技术人员都已准备好了,也精心挑拣了一批适合遣送到澳洲做苦工的囚犯。这次行动的总负责人叫彭承恩,是个太监,他把出发地点选在松江,要求莫钟书亲自带路。 莫钟书不反对,他上次与乌托岛的军队同行,就已经领略到了有国家机器护航的好处,海盗连个影子都没敢露一下。他很高兴地告诉儿子,这次带他一起出去游玩。 八月底,所有人员和船只都已到达松江。官方的公开说法是海军要在外海进行一次军事演习,并没在民间引起太大的轰动。 两天后的一个清晨,莫钟书和儿子乘坐的“白鲸号”从民用码头出发。一个时辰后,飘扬着大庆朝旗帜的几艘战船就出现在“白鲸号”的后面了。 他们这一路走得很快,十二月初就到了澳洲,莫钟书把他们带到新南威尔士州登陆。 这时候澳洲正处于盛夏,天气炎热。登陆之后,人们就地取材,伐木搭建房屋。人多力量大,只小半天功夫,就已经搭建了两排高大的木屋,莫钟书父子便搬进了其中一间还算宽敞的房子午休。 莫钟书醒来的时候,外面已经天色大变,狂风呼啸而至,把地上的落叶尘土都卷到了空中。莫云遥从外面进来,说是最后面的几排房屋已经盖好,不过只有五六尺高,军官们见天色不好就让提前封顶了。 父子俩正说着话,头顶上突然传来雨滴打在屋顶上的声音,声音越来越响,后来莫钟书只看到儿子的嘴巴在动,话音已经完全被雨声掩盖了。风从没关严的窗户里钻进来,吹灭了刚刚点燃的蜡烛,世界就陷入了黑暗之中。外面电闪雷鸣,大雨滂沱而下。 雨水时大时小,但就一直不停。听来送饭的军士说,建在低洼处的一排房子已经被涌上来的河水浸了,里面的囚犯只能紧急转移到旁边的房屋里挤着。 好不容易盼到雨过天晴,莫钟书刚走出房门,就听到下面传来一阵接一阵的惊呼声,似乎发现了什么好东西。他走过去一看,好几个人手里都金光闪闪,他便明白了,连续多日的暴雨让河流的水位暴涨,也把山上的天然金块冲刷下来,如今洪水退去,这些金块却被留下来,就躺在草丛中树根旁等待着远道而来的淘金者。接着,人们又发现逐渐清澈的溪水也在阳光的照耀之下发出缕缕金光,走过去伸手一捞,手中就多了一块几两重的金子。 闻讯赶来的彭承恩,马上就指挥军士把那些金子都收上来。根据出发前制定的规矩,所有的金子都属于大庆朝的国库,谁都不能私吞,但发现金子的人将可能得到缩减刑期的奖励。 捡完了狗头金之后,随行的几个技术人员开始勘探,最后选定了河流上游的一座山,大庆王朝在澳洲的淘金大行动正式拉开了序幕。(未完待续。。) 第123章 莫钟书却带了儿子和几个随从,离开大部队,开始澳洲环岛观光之旅。他是个不折不扣的慈父,一切行动都听从儿子的指挥。 莫云遥对动植物特别感兴趣,莫钟书便特地带他去看小袋鼠从母袋鼠的育儿袋里探出头来踢腿,又躲在树叶后面偷窥性情温顺体态憨厚的树袋熊,提醒他远望林中或草地上疾步奔跑的鸸鹋,守在水畔等着嘴巴和脚长得象鸭子,身体和尾巴又象海狸的鸭嘴兽出来。到了干旱的沙漠地区,莫云遥刚喊一声口渴,他父亲就用匕首在旁边一棵瓶树上挖个小孔,就有清新解渴的饮料从里面源源不断地流出来。 后来,他们又上了船又向东南走,到了巨树参天的新西兰,各种蕨类、藤类植物,还有那不会飞的几维鸟,都让莫云遥大开眼界,流连忘返,好奇宝宝的口头禅又回来了,“为什么那些鸟儿不会飞?”,“为什么这几个岛会有许多大庆朝没有的动植物?”,“为什么……” 莫钟书知道自己超越这个时代的理论知识太多,便明智地保持沉默,只顺着儿子的喜恶让他尽情地观察他感兴趣的东西,帮助他采集各种标本,并不多言。至于儿子有什么感悟,他并不关心,更预料不到这一次的旅行对莫云遥的影响有多深远。儿子回到家后,就一头扎进了书房,他听之任之。再后来,莫云遥提出要去游览名山大川,莫钟书以为儿子又改主意想做徐霞客了。也大力支持,特意挑选了几个拳脚功夫不错人品也可靠的家丁跟随。差不多二十年之后,莫钟书环球航行回来。在天津卫上岸到酒楼里吃饭,无意间听到邻座的几个书生在嚷嚷什么“莫云遥先生的进化论”,把他惊得筷子一松,红烧狮子头就掉到地上骨碌碌地滚出老远,莫钟书才发出一声仰天长叹:“儿子唉,你干嘛要抢人家达尔文的风头?!!!” 他们父子转转悠悠一直过了一年多,才回到最初登陆澳洲的地方。此时大庆朝已经向澳洲派遣了数以万计的士兵和囚犯。分布在各个黄金产区,获得的黄金超过百万两。正好有两条战船装好黄金打算运回大庆,“白鲸号”便跟随着一起归国。 到家之后。莫云遥就开始大量阅读历史、地理、探险、游记之类的书籍,对医学、农业甚至地质方面的也有涉猎。莫钟书见儿子喜欢读书,心里也高兴,养个书虫总比养个恶少二世祖之流的要好。于是让人大肆搜罗了许多书籍回来。包括不少珍稀版本,林林总总地塞满了十几间房子。 这一日午后,莫钟书正与妻子坐在庭中闲话,准确地说,是潘慧言在自言自语地絮叨,而他很给面子地奉上一对耳朵。潘慧言感叹儿女都大了有事情忙活了,倒是他们俩口儿闲下来没事干了。(.) 莫钟书倒不觉得有什么遗憾的,相反。他觉得生活越来越轻松自在了,他的上一辈子到三十岁就戛然而止。这辈子的前三十年里他的思想一直停留在那个年岁,让他觉得与身边的同龄人格格不入,而三十岁之后的感觉就可以慢慢融入这个环境了,尤其是潘慧言的思想也越来越成熟,两人的差距越来越小,一直纠缠着他的那种老夫少妻的别扭劲儿日渐消褪,到现在终于完全消失。 潘慧言还没唠叨完,就见莫云逍气哼哼地走进来。 原来几天前,有人到她的钱庄去借了二百两银子,说是用一匹价值千两的名马抵押。莫云逍年幼,见款项不大,便直接把这生意应了下来。等到马匹牵来之后,她才知道这值钱的名马有多娇贵,必须拨专人每天好草好料地伺候,那笔借款的利息总共才二两银子,这马匹一天的花费就接近一两了,点金钱庄等于是倒贴着给人家当马倌。莫云逍再一打听,借钱的那人根本就不缺银子,只是因为要到舟山群岛游玩,不方便带上宝马同行,便出损招让点金钱庄帮着照应。莫大小姐气得直跳脚,差点就想把那马匹宰了。可是客人又不是逾期拖欠借款不还,钱庄是不能随便处置抵押品的。 潘慧言等女儿发泄完了,才道:“你能怪谁?是你自己拟的贷款章程上有漏洞,才让人家钻了空子!” 莫云逍一想这还真是个大问题,忙又跑回去修改章程,一边走还一边赌咒发誓要把场子找回来。 莫钟书与潘慧言望着女儿匆匆忙忙的背影,相视而笑。点金钱庄仗着陶朱侯府的背景,又有潘慧言这个老前辈把关指点,莫云逍一直太顺利了,难得有人让她有点挫败感。 又过几日,李长义送信来说咖啡树已经结果了,让莫钟书去乌托岛。原来,他除了用种子种植之外,还从大食的咖啡种植园买了几百株已经开始打果的咖啡树,连泥土一起移植到开心岛上。因为他派去的人先在种植园当了一年学徒,这些咖啡树在船上也得到精心照料,成活率极高,去年就已收获了一批咖啡。 莫钟书每次到乌托岛,都有一种改天换日了的感觉。这一次的变化出现在餐桌上。乌托岛上不种粮,也养活不了禽畜,除了海里的鱼虾所有食物都要到别的地方购买,但周边几个小岛上的居民都信奉伊斯兰教不养猪,所以乌托岛上的人也难以吃到新鲜猪肉,但今日的饭桌上却出现了红烧肉和排骨汤。 李长义看到莫钟书诧异的表情,得意地笑道:“前几年我到马来半岛,看到当地人用水葫芦来喂猪,这水葫芦十分好种,给点水就能活,繁殖迅速。(.)乌托岛上少有泥土,却不缺水,还有几个天然的石湖。我便也让人种了水葫芦,养起猪来。” 莫钟书见他满脸自信的笑容,就如同看到了当年为了筹措资金出海而绞尽脑汁的自己。那时他每当找到一个新的生财路子就会添加一份信心,想来李长义也是如此,只不过他的摊子更大,肩上的胆子也就更重。 吃完饭,李长义还献宝一般地带莫钟书去观赏那水葫芦。明净的湖面上,漂满了深翠色的叶子,中间开出朵朵浅紫色的花。的确很美。 可惜,湖边就是猪圈,莫钟书的鼻子闻到这臭烘烘的味儿就很不舒服。正想离开,却又想起了什么,问:“长义,猪粪是怎么处理的?” “都扫到湖里去当水葫芦的肥料了。” “太浪费了。还可以再多利用一次的。走。回去我给你说个好东西。” 李长义现在比葛朗台还要葛朗台,一听说有好东西,走得比莫钟书还快。 回到书房,莫钟书画了个沼气池的结构示意图,指着上面的几个孔口道:“把猪粪从这个孔口扫进去。从这个孔口出来的气体叫沼气,是可以燃烧的,可以代替柴火。从这个孔口排出来的,叫沼液。是很好的肥料。”有一年暑假,莫钟书跟着一个家在农村的同学到乡下去度假。当时他家里正在建造沼气池,还没完工的沼气池不脏也不臭,让莫钟书把整个构造都看得清楚。 李长义听明白了,笑到合不拢嘴。乌托岛上的柴火也是要到别处去买的,可是猪粪马粪多的是,人粪就更多,他又可以大大地节省一笔银钱了。 莫钟书没去看咖啡园,先要求李长义派人陪他到苏门答腊打猎。他也不要别的,专门活捉一种栖息在树上的“麝香猫”。这小东西生性警觉,行动敏捷,好不容易才捉到十几只。莫钟书觉得也够了,要是后面的市场反应好,李长义自然会再派人来捕捉。 回到开心岛,莫钟书就把这些麝香猫都关在一间大屋子里,给它们提供的食物中,除了小鱼老鼠之类外,更多的是成熟了的咖啡浆果。 李长义就恍然大悟道:“原来那些咖啡是种来喂这些东西的,不是给人吃的。这麝香猫的肉好还是皮毛值钱?” 莫钟书笑着答道:“都不咋的,它的粪便才值钱。” 李长义听了便真的去看它的粪便,见那一堆堆的污物之中,咖啡豆被完整地排出来了。”“这猫儿吃了咖啡果子下去不能消化,要不要帮它先把咖啡豆除去?光喂它外面的果肉,也许更好些吧?” 莫钟书被他的体贴吓了一跳,忙道:“你可别胡来!经过这猫儿肠胃发酵的咖啡豆,味道远胜于普通咖啡。” 李长义不信,“这么恶心的东西,你尝过?”他知道莫钟书有洁癖,现在也只是站在一丈之外的地方远观,这家伙怕是连那咖啡豆变成了什么样子也不知道,却还要编假话来哄人。李长义哪里知道,莫钟书上辈子正是因为自己有洁癖不敢喝那卖到五十英镑一杯的猫屎咖啡,才会有兴致上网查找资料了解它的来历。 为了防止李长义真的叫人给麝香猫喂不含咖啡豆的果肉,莫钟书便不再让他靠近猫屋。李长义也不以为意,等到大功告成之日,莫钟书就会把一切都交给他了,他有的是耐心。 过了几天,莫钟书请李长义喝咖啡。 李长义看着老朋友脸上神秘兮兮的笑容,目光中带着促狭,就突然想起他当年在书院里的恶作剧,再看看上面浮起一层金黄色泡沫的褐色液体,不知道里面到底藏着些什么,他的汗毛就不自觉地先竖起了。他端起那杯咖啡,看着似乎比他过去喝的几种都更浓稠一点,正散发出蜜糖一般的香味,浅尝一口,不苦不酸不涩,还有一丝甜甜的奶味,整杯咖啡下肚之后,他吸一口气,能感觉到喉咙间一股清凉的滋味。 “比别的咖啡味道好。你加了糖?” “没有,真正的原汁原味。” 李长义就很开心,“你刚刚说这是咱们自己种出来的咖啡?” “是开心岛自产的。” 李长义是个粗人,不觉得这“种”的和“产”的有什么区别,莫钟书又催着他邀请大食那边来的客商品尝这咖啡,还建议把这种自产咖啡的价格定在大食咖啡的十倍之上。 李长义作为一个中华民族的优秀子孙,继承了祖宗们喝茶的习惯,对咖啡的口味并不敏感,只觉得这开心岛产的咖啡味道不坏,却不相信能卖出十倍的高价来。但在接下来的咖啡品尝会上,大食商人仔细品味了这开心岛自产咖啡之后,纷纷以最华丽的辞藻来形容自己的感官反应。 李长义看着形势正好,便试探着提出了莫钟书建议的咖啡定价,居然马上就有人付了二十斤的定金,接着第二第三个订单也来了。李长义正高兴,只可惜还来不及答应,就被莫钟书打断道:“这开心岛刚刚开始种植咖啡,产量有限,再多的咖啡恐怕要等到明年才能有了。” 李长义心中诧异,开心岛上的咖啡园虽然规模还不大,但怎么也不止三五十斤的产量,莫钟书为何要制造限量发售的紧张气氛?等人都走了,他便把这问题问了出来。 莫钟书的解释是,这种咖啡的生产过程非同一般,必须要麝香猫帮忙才行,可是现在的麝香猫太少了。接着他就带李长义去见识麝香猫是怎么工作的。 李长义见到的,却是几个工人在扒拉猫粪,从中挑拣出一颗颗还带着一层银灰色薄膜的咖啡豆,将之清洗、晒干、再烘焙。他张口结舌:“这……这……这就是你给我喝的咖啡?!”他觉得自己的肠胃都在翻江倒海了,难怪莫钟书自己总不肯喝! “难怪这咖啡的味道与众不同。”李长义苦笑道:“这咖啡就叫无肠咖啡吧。”他想到的,是《镜花缘》里的无肠国,无肠国的人没有肠子,上面才刚吃进食物马上就从下面排出,所排泄物名义上是粪便但尚未腐臭,因而无良的主子为着节约粮食,便将自己的粪便留着给家中仆婢吃用。现在,要大食人花大价钱来买麝香猫的粪便,还真让他心里过意不去。 莫钟书听李长义如此比方,便知他已经读过《镜花缘》了,倒是很想问问他对君子立宪和三权分立的看法,但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还没说出口就被他自己否定了。先进的东西不一定就是合适的,不管在大庆国还是乌托岛,要是他对人说什么家奴和主人甚至皇帝都是一样平等并享有相同的权利和义务,准会被人当成疯子。更重要的是,如何统治乌托岛是李长义的职责,他不该干涉。 “不,这咖啡产于乌托国开心岛,我建议就取名为‘开心咖啡’。”莫钟书说得一本正经。“不知道这种咖啡的制作方法的人,很容易就会为它强烈的酒香和浓郁的咖啡香所吸引。所以你要保住这个秘密,‘开心咖啡’就是乌托国的独家出品。” 这些从猫屎中提取出来的“开心咖啡”,因其风味独特格外浓稠香醇深受大食王公贵族富人们的追捧,不久,那位以寻常咖啡十倍价格买了二十斤“开心咖啡”的大食商人,就来找李长义,主动把价格再翻一倍,条件是要保证今后每年至少三百斤的供货。 李长义眉开眼笑,马上就派人去苏门答腊继续捕捉麝香猫。因为麝香猫难抓,“开心咖啡”的产量一直上不去。莫钟书又建议使用相对容易得到的果子狸,不过麝香猫排出来的咖啡豆带着一种独特的麝香气味,果子狸排出来的却没有,品质上就差了一个档次,只能当是次品卖,价钱也要落下大半,不过就算这样,也比寻常的咖啡贵出许多了。 从此之后,开心咖啡就成为了乌托国的一个品牌产品。据称,是开心岛得天独厚的地理环境导致了开心咖啡与众不同的口味。不过,乌托国对其种植条件讳莫如深,加工方法更是守口如瓶,就连乌托国的居民也不能擅自登上开心岛,更别提要参观种植园与加工作坊了。(未完待续。。) 第124章 大庆朝与西北戎狄的战事虽早已停止,但边境上的小冲突时有发生。戎狄境内一到冬季就粮草匮乏,戎狄人没东西填肚子,便常常到大庆这边的城镇来打秋风。大庆驻守边疆的军队对这种死皮赖脸的邻居也无可奈何,只能是见了他们就打,这些戎狄人顶多只抵抗半天就投降。因为吕熠一门心思要做圣主仁君,不许边境将士虐杀投降的俘虏,只把他们教训一顿就放回去了。可是过不了几天,戎狄人又卷土重来,大庆的将士只好陪着不断重复着“捉了放,放了捉”的游戏,一不小心,边境百姓们的财物就要被搜刮一空。 不过最近两年,形势渐变,西北边境越来越平静。原因很简单,大庆把抓获的俘虏都送到澳洲去淘金,戎狄境内的成年雄性居民越来越少,想闹事也闹不起来了。 边境不再动荡,朝廷的军费也节减了一大截,再加上从澳洲不断运回来的黄金,建兴帝的国库迅速充实起来,同时膨胀起来还有他的虚荣心。 建兴帝想要宣扬大庆朝的国威了,他决定派遣使臣出海,召各国前来朝贡,顺便也剿灭一些胆大包天的海盗集团。内官监太监夏友德被授予“钦差总兵太监”军衔,率领两万余海军官兵乘坐百多条战船下西洋。 莫钟书得知夏友德的背景时不禁愣住了。夏友德生于云南一个富庶家庭,家中世代信奉伊斯兰教。幼年时曾跟随父祖跋涉千里朝觐麦加,只是十三岁那年家中巨变,他更是被人贩子掳走。阉割后送进宫中。夏友德十四岁开始到刚刚开府的福王府伺候,因其聪明伶俐文化底子好,很快就得到吕熠的喜爱和栽培。成年后的夏友德,不仅知识丰富,思维敏捷,更具有卓越的外交才能,前几年还曾出使暹罗和日本。这简直就是郑和的翻版! 夏友德将率领两万余海军将士从松江出发下西洋!欢迎民间商船随行!这消息顺风传出三千里。不仅是京城和江南,几乎是全国的商贾都激动起来了。海运的高利润早就让人眼红,可是海盗的存在却又让人胆丧。所以真正敢到海中捞金的人并不多。但现在有两万官兵护航,这一路的安全系数起码提高一倍,许多出海的商人听说之后,都大为振奋。甚至如莫钟玉等原本并不出海的商人也忙着联系船只。要借这东风出去捞一桶金。 到了出发之日,整个松江城可谓万人空巷,大家都挤到码头去看几百条大船出海的盛景,莫钟书也特地调了一条船,先驶出码头候在船队的必经之处,等着观看这几百艘船鱼贯从前面经过的场面。 走在最前头的是仪仗船,接着是夏友德的座船和近百条负责后勤保障和军事护航任务的官船,还有两百多条或大或小的商船紧随于后。组成了一支庞大的队伍,真是浩浩荡荡云帆蔽日。 相比于别人的兴奋激动。莫钟书倒是很淡定,官家的活动是以外交目的为第一位的,他们走的路线就是平日商船行走的路线,没什么新意,时间上还要听从指挥,他没兴趣。而且大批商船挤在一起,不管是出去的还是回来的商品都不再紧缺,利润空间估计也会被挤压掉相当比例。不过别人都去了,他不能表现得太过突出,便也准备了一船的丝绸和瓷器,莫云遥要求随船出去游览,他也欣然同意。于是别人看到的就是,莫记船队十分重视此次行动,特地派出小东家领队,却不知道船上的几大头目一早就接到指示,钱赚多少无所谓,保证小东家安全回来就是大功一件。 莫云遥根本就不懂做生意,也不关心自家的生意,每次一停船,他就带着船上的通译下地游览,直到开船前一日才回来。不过,莫记船队的商业管事经验丰富,怎么着也有办法比别人多挣些回来。 白驹过隙,又几年过去。 当年点金钱庄刚刚成立之时,其给储户支付利息的做法曾受到业内人的诟病,认为她们这是把自己的身价降低到放印子钱者的行列。谁也没料想到,这随口而出的一句嘲讽之语会给点金钱庄带来多大的名和利! 莫云逍仔细研究了放印子钱的规则,之后又与她母亲反复推敲,琢磨出一个分期贷款的方案。莫钟书看过她们的草案之后还有些不以为然,谁料市场反应热烈。古人的确是讲究量入为出不花未来钱的,但那是特指消费而非创业投资。点金钱庄的宣传海报上写得清楚,贷款百两或千两,三年五年十年为期,每月还款若干,利息比印子钱的低了许多。不少人看到之后就勇敢地把创业的梦想提前实施了,他们带着商铺或者土地的卖主一起来钱庄,经过钱庄的评估之后,贷款买下商铺土地,房契地契就抵押给钱庄,直到本利都全还清了才能拿回房契地契。如此一来,买家卖家做成买卖,钱庄也赚到利息,实现了三赢。而且那些贷款买到商铺土地来创业的人,在还清贷款之后,再次扩大产业规模需要借贷时总会第一时间想到曾经给予他们帮助的点金钱庄。点金钱庄的口碑越来越好,财源广进。 后来,许多老牌钱庄也学着点金钱庄的做法来争抢生意了。不过,点金钱庄已经发展壮大,招牌闪闪亮,早不怕竞争了,就连吕熠也把没花光的私房银子存到点金钱庄去。莫钟书听到冯永青说了这事之后,就知道他的女儿又多了一块护身符,只要她努力把钱庄经营好让吕熠的钱不断生利,就不用担心什么权贵来找茬了。 只是做父母的人总有操不完的心,莫云逍也没让她爹娘安乐几天。 几年前。一个从京城来做绸缎生意的商人用马匹作抵押品作弄了莫云逍一回,她不甘示弱,两个人就针锋相对地打起了擂台。你瞅着我的破绽来捣个乱,我又乘着你不备去拆下台。莫钟书与潘慧言见他们的斗法都还算得斯文,便放下心来,随便他们去闹。谁知道这两个小孩子斗了两年,突然就化敌为友,接着他们的友情迅速升温,一个非卿不娶一个非君不嫁了。 潘慧言本来正在发愁女儿的婚事。到处相看女婿人选,听到这个消息,吓得手中的杯子也握不住。“哐当”一声,那杯子砸到地板的青砖上摔得粉身碎骨。 莫钟书见她反应如此之大,倒想象出当年她突然跟家人宣布要等着出海未归的自己时丈母娘的表情,就忘了计较女儿的突然袭击。咧开嘴笑了起来。他不怒反笑。不但吓坏了妻子,就连女儿也紧张不已。 莫钟书笑够了,才正色对女儿道:“既然你们都打算好了,就照你们的意思办吧。” 他的未来女婿姓吕名晓阳,是信郡王的二儿子。潘慧言的眉头紧锁,她曾在京城住过小半年,对那班权贵实在没多少好感,可不放心把女儿送到郡王府里去。 莫钟书安慰妻子道:“那信郡王只是吕熠的堂兄弟。没什么本事,不过人似乎还算老实。只在朝中占了个闲职白领俸禄,只要他不参与朝堂上的争斗,便没有什么砍头抄家的风险。” “信郡王妃有三个亲生儿子,吕晓阳是中间这一个最不受宠的,他的长兄才是郡王世子。” “那不更好?要不他们怎么会放任他出来做生意?那信郡王府人多开销大,现在就靠晓阳的绸缎庄支撑着呢,要是有哪个敢给咱们女儿气受,就叫逍儿用银子砸死他!” 这话并没让潘慧言宽心多少,“那信郡王府里妻妾成群,嫡子庶子一大堆,终日闹得乌烟瘴气的。咱们家又简单清静惯了,逍儿嫁过去怎么受得了?” “夫人这是要怪为夫不纳妾了?那现在马上补救如何?” 潘慧言瞪他一眼,“想得美!” 莫钟书受了她一记粉拳,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做儿子的不能阻挡。如今是咱们的女儿要嫁人,当爹娘的也无何奈何。这些年咱们能做的都已经做了,逍儿也不是那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弱小姐,你看她前几年与那吕晓阳打擂台的结果就知道,她也有智谋心计的,将来到了郡王府,谁欺负谁还不一定呢。” 直到许多年之后,潘慧言才承认,她的女儿找丈夫的眼光一点也不比她差。吕晓阳绝对是男子三从四德的典范,他们家的东边不远处就是卖酱牛肉的刘家老铺,但如果莫云逍指定要他打西边去买酱牛肉,他一定会从西边走,然后绕城兜了一大圈,才转回到东边那刘家铺子去买了酱牛肉回来。有这么一个听话的贤外助帮忙,何况这位贤外助本身也是个能在商场上呼风唤雨的人物,点金钱庄很快就更上了一层楼,推出更多的理财产品,莫云逍成了京城里的权贵争相讨好的大财神,更别提信郡王府里那些个妯娌了。 女儿出嫁了,儿子也不要他费心,莫钟书便有许多时间对着自己画的世界地图发呆,最终下定决心要去美洲看看,航线也计划好了,自日本大隅海峡穿过,从夏威夷以北过去,到达美洲西岸,这样走风小浪低不辛苦,缺点就是中间有很长一段时间是远离海岸线的,用水补给都不容易,不过他现在有的是钱,干脆再造一条水船随行好了。 莫钟书觉得,大概自己和别的男人没什么两样,心里头都是渴望着称雄天下的,只不过他有自知之明,意识到自己的能力不足以成为一个霸主,所以选择了逃避。但到了海上,在他自己的船上,天高海阔,老子就是天下第一,好像万物都凭他主宰。每次走上一条新的航线,他内心就升起一股类似帝王开疆拓土般的豪情,仿佛自己王国的版图也扩大了。等到他厌烦了这种近乎自欺欺人的唯我独尊的孤独感之后,船也差不多可以靠岸了,船上的商品又给他换来大量的财富。让他可以享用世间的繁华。这算不算是航海的一种魅力呢?反正挺适合他的。 建兴帝一听说莫钟书又在策划新航线,忙把他召进京去。这几年澳洲不断运送金子回来,堆满了大庆朝的国库。不过人心总是不能满足的,建兴帝就常常祈祷上苍能再送他几个澳洲。 建兴帝仔细过问莫钟书的航海计划,莫钟书也不好说自己明知美洲大陆就在那个地方,只含糊说自己在岸上呆厌了,就想从这个方向出去看看有没有风景更好的地方,目标未定,归期也未定。 建兴帝探究的目光审视着莫钟书。这个人身上存在着许多自相矛盾的地方。他是个商人,谈起生意来锱铢必较,但又随随便便就把澳洲那个大金窟送人;他厌恶权力淡泊名利。却又几次借自己的皇权去欺压某些人;他在政治上稀里糊涂,却又常能歪打正着地想出解决时局难题的好计妙策;而且他似乎还拥有旁人难以企及的好运气。不过,建兴帝始终相信一点,这个人虽然桀骜不驯。但毫无野心。绝对不会造反,如果适当迁就一下再巧妙利用,对自己的好处是大大的。 建兴帝更加关心的,是莫钟书此行会不会再发现新的宝藏?如果那样,他怎么才能把宝藏据为己有? 建兴帝沉吟片刻,开了金口:“外面海盗猖獗,朕派一艘战船两百军士给爱卿护航,如何?” 莫钟书早就知道这个皇帝和民间那些土财主具有相同的美德。准是因为上次他和方睿去澳洲游玩发现金矿,就以为他这一回出去也能再发横财。所以迫不及待抢着投资了。他心中偷笑,吕熠以为天上真有那么多馅饼会掉下来啊?就算有也不一定能砸着他!不过,有军队护航还真不错,活着回来的几率起码能翻一倍。 “此行既然动用了军队,如果发现宝藏财富,就该归属我朝国库。” 莫钟书没意见,他家里的钱三辈子都花不完了。美洲的旧金山倒是鼎鼎有名的,不过莫钟书从没登陆过,更兼世易时移,只怕连地界也找不着,就算吕熠派出最有经验的矿工来与他合作,也难能找到金山了。他唯有做好准备,等着几年之后回来欣赏建兴帝的失望。 “朕再给爱卿一个鸿胪寺官员的身份,若是到了尚未开化之地,也可叫那些野人知晓咱们大庆朝的威风。” 这样的安排对莫钟书有利无弊,他当然不会费事反对。 领旨谢恩后回到松江,潘慧言似是自语又似是问他道:“夫君出海去,我干什么好?” 莫钟书一时有些诧异,她从来不是那种粘着丈夫不放的女人,每次他出海去她都不会阻拦,今天是怎么了?“你爱干什么都可以。”他不是迂腐的古人,从不约束妻子,也相信她不会有什么出格之举。 她咬着嘴唇站了一会儿,似是在给自己鼓劲,那神情倒象当年他第一次出海之前的话别,“那,我跟你一起出海去,可不可以?” 莫钟书望着她,眉毛跳了两下,却不出声。 潘慧言急了,“你不是说李长义出海的时候经常带着李大嫂吗?你带我去又有什么不行的?” “真的想去?这次的风险估计会比以前任何一次都大。” “想去!我一直都想要去看看你眼中的海洋。” “那就去吧。”这话音甫落,快乐的笑意就从她眼中溢出,迅速浸润了她的眉梢,整个人都显得神采焕发。 莫钟书看得有些发懵,他答应带她出去玩玩,值得这么高兴吗?不过他自己也不知不觉地翘起了嘴角。前世今生,他内心深处一直是羡慕那些可以同出共进的夫妻,但从没想到自己也会有这一天,因为有些人有些事都是可遇不可求的。他的妻子一直安守在家中操持家务照顾孩子,他以为她惧怕海上风浪从不勉强她,却没想到她其实是喜欢陪伴在他身边的。 潘慧言生怕丈夫反悔,风风火火地为出海做着准备工作,儿子虽然前几年就能独自出门旅行了,但还只半大不小的,得安排几个忠仆好好看护着;男女主人都出远门了,家里的佣仆也要先整顿好;还有他们在船上用的一切东西,也要尽量预备周到一些,这些东西她也不是第一次准备了,不过以前只准备一份,现在却是一式两份了。 莫钟书只在一边笑着看妻子忙碌,心中一簇小火苗左右乱窜,不久就火光冲天,他的老房子着火了!万幸的是那纵火者就是他名正言顺的妻子,索性也不去救,就让它熊熊燃烧下去。 既然潘慧言也要跟着他出海了,莫云遥不善打理生意,光凭大富和二柱几个忠仆没个主心骨,船队是难以运营的。莫钟书干脆让大富和二柱把货物发卖完了就回家来,正好帮着管理他特意买给莫云遥的那几百亩良田。空出来的船,只留下一艘最合心意的自用,其余的全送到乌托岛去。这些船一直保养得很好,最起码还能用上三十年,李长义一定会喜欢这份馈赠的。那些船员差不多有一半是从李泉手中出来的,现在也很高兴重新跟着老少两位当家创建新天地。 等了两个月,船坊通知水船已经造好可以交付使用了。又过几日,两百官兵也驾着一条战船来了。 这天黄道吉日,风和日丽,正是扬帆的好时候,莫钟书便携了爱妻登船,缓缓驶离了松江码头。(未完待续。。) ps:写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