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井之徒的仙城》
序
地龙山,南北向绵延三千余里,雄踞一方。
山有千峰林立,万木争秀,其中有奇兽灵禽,有山妖邪祟,偶也有仙人出没。
某峰之上,今岁又逢甲子之约,峰顶上摆了块黄木大棋盘,两位大罗金仙对坐手谈。
北向执白那位,白袍宽袖,颌下三络银须,面有三目,身倚鸠杖,鸠头上挂着个大酒葫芦,因“友棋、友酒、友友”,故称三友道人。
南向执黑那位,黄裳黄冠,唇下黑髭,腰悬缺角螭纹道印,背负一剑,道号宝印。
两位大罗金仙至交多年,彼此相得,约定每甲子于地龙山手谈一局,此时棋盘上大龙相杀,正是酣处。
单论棋力,自是“友棋”的三友道人更胜一筹,要紧处,宝印陷入长考,三友道人等得无聊,想着一甲子未至,倒不知地龙山添了多少生灵,地界之物虽少有入得真仙法眼的,但得合适的奇果异花成熟,采去酿酒也极好。
地龙山山神本事却不小,这山里灵物都算那山神经营的东西,仙人也不好白拿,真有看中的,拿物件与他换就是。
宝印还在举棋不定,三友道人有闲暇,似笑非笑的,就把神识往周边一放。
以他本事,转念间已晓千里风物。
见灵物则喜,逢山妖则乐,知邪气且荡,遇地仙且避。
查看中,才知于某地,山神藏了株好桂花,某地又突然发现些仙灵之气。
天仙轻易不下界,地界怎有仙气?
三友道人大奇,特将神识放精细些,仔细打量。
却是个在山间跳跃疾奔的驼背男子,本体是人,长得却似妖,青面红眉,长得极凶恶丑陋不说,又带着恶臭,臭味是他那驼背化了脓。
这位驼背男子,身具的仙灵之气其实不少,但暗地里又有股魔气与之纠缠,以致相互遮掩,不易外泄出来,若不是他驼背包化脓,三友也不易感知到。
仙魔二气纠缠,似从娘胎里就带出来的,生得奇怪,绝不似此方天地自养的生灵,惹得三友大奇,收回神念,掐指算起来:“待老道瞧你根脚!”
宝印还在举棋不定,三友道人掐算完毕,知晓那驼背汉子根脚,气得右脚重重一跺,厉声怒骂:“孽障!”
紧接他这一声,宝印也诧呼:“道兄!慎怒!收心!”
得棋友提醒,三友道人方回神,原来方才怒气难遏,已引发心魔劫,有魔气从地下侵体,把他整条右腿都石化了。
发觉得早,心魔侵体害不到他,但三友无意间已惹了祸。
宝印扔掉黑子,也掐指算今日之事。
三友道人仙气激荡中,魔气石化随之而解,右腿很快恢复如初,只有些碎石屑落下。
魔气驱尽,三友道人出声长叹:“唉!”
宝印也停下手指,苦笑道:“数千年来,两界天地人三仙都道我嫉恶如仇,但今日方知,宝印哪比得道兄?不过晓得些污秽事,就怒至于此,引发心魔劫!漫漫仙途,修心问道数千春秋,何至于此?”
感应着自家的破坏范围,三友道人脸色难看:“心魔劫无相无形,又因那孽障,知真仙中生出这般龌蹉之事,还同属白帝座下!她监守自盗、欺瞒天帝,若非撞到这孽障,老道也算不到她头上!一时确未防住怒,叫心魔趁机而入,沾上因果!”
宝印瞧向山中驼背汉子所在,轻轻摇头:“这个孽障,已非幽魔体,自身并无罪过,不值当我出一剑,也不值当出印,只好饶他性命。但道兄先前这一脚,暗含仙威,周边百余城封魔结印都震荡受损,若是邪魔借机生事,坏天帝结印,引发事端,必延祸道兄……”
“唉!为封堵九幽幽魔,四位天帝亲设下七千二百个结印,成就地界七千二百城,护民无数,功德无量。我这一跺受心魔所惑,无意间竟使周边百余城结印受损,便再修补,也得数百年才能完全复原,真是罪过!”
“今日之棋只好算和,就此别过,老道便留地界守护修补结印。若护卫不力,真叫邪魔得逞,放九幽幽魔侵入地界,累凡人受大害,被白帝罚去九天外受业风削骨,也算自作自受!”
“道兄放心,为友为道,宝印亦当助你消业,留地界陪你千年也是无妨,指不定还能赚些功德哩!”
1.卖虾
商三儿不是有长性的,钓虾每天只肯花一个时辰。
但真要运气来了,谁也挡不住!
绿柳城东门外小小的六节山顶,此时围在黑黢黢深不见底天坑周围的,不下百人,全都在钓虾,但今日也就他商三儿一个人开张!
虽然只是条一节的幽璧虾,卖给城主府也值一两二钱银子,只要人仙大爷们用得上,那就是稀罕物!
上次钓到一节虾,已是两个月前了。
虾抓在手里,犹在挣扎。能换银钱,商三儿绝不会嫌它体温冰冷,只防被虾钳剪断手指,把马尾线上的活结扯开,不再伤到它丝毫。
马尾做的钓线很细,但上百丈长也要裹成好大一团,加上转轮,全扔给旁边的曹老四:“哥哥帮我收拾好,明日再找你讨!”
抓着虾就想往山下跑。
曹四眼疾手快,一把揪住他的衣领:“王八羔子!我钓到虾时,哪次你不打秋风?怎么,今儿要自家吃独食啦?”
“好哥哥唉,我那老娘的厉害你不知么?这么多人瞧着,个个嘴碎,哪里藏得下好处?一会叫她晓得了,能赏我几个大钱买肉吃,就算发慈悲!你还想从我老娘手里打秋风么?”
曹四这才松开手,讪笑道:“看你要跑,还以为是坏了义气,倒忘了这遭!”
又疑惑地问:“那你跑啥?”
对这个逢红白事一起上门蹭席、赌钱时一起压闲吃庄、吭外地客时彼此合作的好朋友,商三儿倒不瞒着,不过压低了声音:“礼宾司不是住进好些外来人仙?我得赶在老娘晓得前,找他们卖虾,那等不拿银钱当事儿的大爷,多卖出几钱,才有落咱手里的!”
曹四了然,猛点头:“那快去,午间孟娘子那碰头!”
“好嘞!”
留曹老四收拾线团、转轮,商三儿撒腿往山下跑。
与商三儿不一样,曹四有大名,本叫做曹富贵,不过在家里确实排行老四,厮混久了,商三儿就叫他曹老四,渐渐别人也这般叫。谁叫曹富贵仗着年龄爱当哥哥,那就别怪商三儿把便宜讨回来。
六节山说是山,其实只是个大些的山包,才数十丈高,下山很快。
不过山顶天坑极深,据说底下直通九幽之地,偶有魔气透出,被风吹下山来,侵入人体就是一场大病,便胆大不信邪的商三曹四等上百个钓虾者,也只敢在有日头时下钓线。
因那通往九幽之地的天坑,就算土地婆许可,东门外也没几个人敢来种地,牲畜棚倒建了不少。
山下到东门这两里路,道旁全是百十年的老树木,稍远有些牛羊在林中吃草,放牧的老叟、童子都躲在树荫下歇凉,或抽旱烟、或捉虫子耍。
若论树龄老,绿柳城当然要数城隍庙前那株老柳,树干须得七八个商三儿才合抱得过来,它也不是绿柳城得名的第一代老柳,不过因为城名,老柳若枯死,当任的城主都要在那儿再新栽一颗,现在这棵也七百多年了。
幽璧虾命硬得紧,但力气不算大,任它在手里挣扎,下山后跑过两里林地,商三儿从东门进城。
东门历来不被城主看重,城墙上歪靠着几个衙兵,门洞下则只有两个老头儿。守门老头已老朽,负责早晚开关城门而已,又是熟识的,自是任他飞奔而入。
绿柳城不大,只东西两个城门,东门内北侧就是菜市,时令果蔬、肉食都在这卖,入城就能见;南侧是泥瓦行,堆着些东门外砖瓦窑拉来的货。
前几年,商三儿还曾讥笑过,周家城主怕不是傻,砖瓦窑还罢了,菜粮则多从西门外担进城,穿过整条东西正街才能到菜市卖,要让种菜的多走多少路?
不想曹四替城主答他,商队、人仙也全从西门来,进城就见乱哄哄的菜市,哪有体面?
说得商三儿哑口。
且不管这些,踏着青石板,从东正街抄小巷近路转入北通街,再走到尽头,城主府东侧第二家礼宾司,才是他的目的地。
本城只有两条街,东西向是正街,南北向则是通街。正街连接东西两个城门,按十字路口分为两半,就是东正街、西正街;通街也如此,两边分北通街、南通街,北通街尽头是城主府,南通街尽头则是城隍庙,两端都常有人群聚集之时,就留有大片青石铺成的空旷场地。
站在礼宾司门前,身后是大片的空场地,不见虎卫、衙役走动,商三儿有些犹豫,不知该不该吆喝起来。
背后的空地不小,以至于绿柳城人们叫“北通街”时,若没有特别指定,代称的就是这儿。
正北端当然是全城威风无二的周家城主府,沿空场地两边也没有普通人家:东面第一家是官衙,第二家是礼宾司,第三家是商三曹四等幼时启蒙的公学,再下去衙兵府、茶坊等;西面第一家是客卿府,第二家虎卫府,第三家是工匠司,再往下是公仓、曹四本家曹大老爷的家宅、杂货铺。
比不得曹家,老商家祖上应该没阔过,常被最近三代人夸嘴的,就是商三儿的太爷爷当上了虎卫,可惜这位太爷爷未能得善终,因卷入上任城主夺位之争,死在乱中,也直接导致商家没落至今。
在平头百姓眼中,商三儿这样的泼皮算是不安分的主,可惜在这城里最要紧的地方,他也知晓自家才几斤几两。
五百虎卫都算半个人仙,个个眼高于顶,不会与街上的泼皮无赖有交情。
官衙中的小吏、衙兵,赌钱高兴时也能搂着肩膀称兄道弟,不过真有几分交情在,鬼才知晓,至少衙兵打商三儿板子时,没觉得就轻了多少。
把幽璧虾直接卖给人仙,算是抢城主府的买卖,好在对才一节的小虾,卖不上功德竹叶,周家也没怎么重视,这才有人得钻空儿,区别只在于别人有时间,逢外来人仙进城之日,能拿着虾耐心候机会,商三儿则要防备听到消息后找来的老娘,时不我待。
满城都知,老城主大丧已过三个月,周家公子们争位还没出结果,各交结外援,城里才来了这些个人仙,全不住仙客来,而是留在礼宾司。
虽说这些日子还都只动嘴皮子吵,但保不齐哪天就打起来了。
吵是定吵不出结果的,凡没有子弟亲属在虎卫里的人家,都是事不关己,连衙兵、小吏都等着好戏开场,打赌几时开始。
这节骨眼上在北通街高声吆喝,不知可会惹祸?
等了好一会,不见有出门的,商三儿就越来越焦躁。
仙凡有别,人仙一般也不会与凡民计较的!
怕个逑!总不至于因老子一声吆喝,就打了起来!
在商三儿心中,城主府太远,还是老娘更厉害难缠,实在没耐心再继续等,他略提些气:“卖幽璧虾……”
平日自诩胆儿肥,在这却不敢真张狂,叫完这一声,商三儿就住嘴等着。
听见声音,还真就有一位走出来。
看清碎步慢悠悠从礼宾司走出这位,商三儿暗叫:“老天爷好生不公,这般风吹就倒的小娘皮,也是人仙么?”
这位人仙,个子不矮,就是太瘦了些,瞧着年岁不比他商三儿大,胳臂腿似那待入灶的柴禾,只怕全身上下加一起,都没几两好肉。
瞧清楚商三儿手上挣扎的虾,她有些失望:“只…只才一节么?”
凭外观看不出是否人仙,但开口问幽璧虾的,岂能不是?
非但骨瘦如柴,小娘皮说话也怯生生的,声量如蚊,全没半点人仙该有的气概!
商三儿弯腰谄笑:“仙子,今儿到现在就我钓到,或许就那么一只,错过就没啦!”
面对个凡民,这位女人仙说话也很艰难,她摇着头,小声地道:“一节的,于…于我并无用处!”
两个说着话,她身后又走出个老妪,脚上翘头履、身上小短襟,都绣着芍药,瞄商三儿一眼,老妪对先前的女子道:“丫头,既是没用的,回去吧!”
“好的,奶奶!”
冲商三儿欠身一礼,瘦丫头搀扶老妇人,转身回了礼宾司。
祖孙俩走远,生意黄掉,商三儿很不忿,嘀咕了句:“除了白些,人仙小娘皮也不比柳絮院头牌长得好!瘦得这般模样,莫不是得了痨病?”
好在没等他失望太久,里面又出来位穿皮坎肩的大汉,赤着膊哈哈笑:“陈婆婆瞧不上一节虾,我倒不嫌小,带回去给刚修行的小辈用!”
随手抛锭碎银过来:“可够了?”
接手里一颠,凭多年手感,知在二两上下。
人仙不会讨找补的。
虾不但卖出去,还卖了个好价钱,商三儿心花怒放:“够了够了!仙大爷好人有好报,洪福齐天!”
把幽璧虾递过去,汉子接了,随手从腰带上扯个小袋子出来,直接装进去。
商三儿给他作个揖,才兴奋着离开。
近二两的碎银是整块,要想不被老娘全搜刮去,还得剪开!
心情好,脚边仿佛有风,一路小跑进西正街的银器店,商三儿才轻喘着叫:“借银剪用!借银剪用!”
都是老街坊,银器店又是惯来的,掌柜的与他熟,此时店里又没客人,随手就递把银剪过来:“老三,今天发财啦?”
“莫乱说,我这糊口都难,哪有发财?”
嘴里应付,手上不慢,把碎银“咔嚓”剪下一角,约莫六七钱重,余下的够应付老娘了。
还掉银剪,商三儿叮嘱:“可莫往外说,不然我挑桶粪泼你店里!”
掌柜的笑着挥手:“放心,我做银器的,嘴最严实不过!”
商三儿哼哼着翻白眼:“别只顾吹,就你浑家那碎嘴,城里几个妇人能比?”
掌柜的嘿嘿笑:“现下不在家,我定不与她说!”
商三儿这才出来,想着:“这角银子,先藏巷角耗子洞里去,晚间再拿去做本,若是能赢,让卖卤肉的张胖子帮存着,量他也不敢坑我!”
与绿柳城大多数人家一样,他家也在某条巷子里,巷子两头都是通的,一边连西正街,另一边可达南通街,也就是说,位置在绿柳城的西南角。
街上店铺只要没有紧挨着,中间就会有一条小巷,内里又彼此岔路相通,所以小巷很多,且都无名,祖辈世代居住之地,倒都能寻到路,外地人不识路,也不会进去乱逛。
揣好银子,暗乐着拐进巷子,但还未到耗子洞旁,许是年久失修,旁边民宅上一块瓦片无风自动,“哗”地掉落下来。
商三儿也敏捷,听到头顶上瓦响,身子急往后仰。
瓦片落在三尺外,“砰”地砸得粉碎。
不巧的是,一颗飞溅起的碎片正砸在商三儿嘴唇上,打得他嘴皮发麻!
“呸!呸!”
吐出的口水里夹着血丝,还有两颗门牙!
“今天先叫我发财,再见红,披红又挂彩,是要做新郎啊?”
心头自调侃一句,捂着嘴,感觉生疼,他又气恼地跺脚:“老子都快二十了,又不是孩童,没本事求到人仙相帮,掉的牙还能再长回来?往后人破相,说话还漏风,媳妇更难找不说,且要被曹老四他们笑话好久去!”
掉瓦的人家也是老街坊,放不下脸去讹他家,前后也无人看见,这亏就只能自家吃!
真是又疼又委屈!
“汪!”
听见熟悉的狗叫声,商三儿才一个激灵回神过来,急放眼打量身边。
这段路,别说耗子洞,杂草都没两三根!
巷角黄影闪动,先慢步来一条黄狗,后面瞪眼叉腰跟着那位,不正是他老娘?
老娘手上,还拿着老商家祖传的擀面杖!
2.老娘
老娘上前,随手揪住商三儿耳朵:“听说老商家祖上显灵,今天又叫你钓到条虾,卖了?”
“嘶!卖喽…娘轻嗲!”
说话漏风,老娘这才发现不对:“嘴咋啦?牙掉了?”
商三儿指着地上碎瓦砾:“落下来崩的!”
老娘松开捏着的耳朵,转指向落瓦片那家房子交待:“老张家也是几十年的街坊,你爹过世时还帮衬了不少,可不许去讹他家!”
“破相啦!娘不凑找不到儿媳妇,倒只怕我去讹张家!”
这句话说得清晰些,但老娘完全不为所动:“愁啥?聋的寻瞎的,瘸的找傻的,攒够银子,自有能配你的!”
“你可是我亲娘唉!”
“老娘生了三个儿子,夭掉一对,活下来这个还不成器,男人又死得早,没被气死已该给城隍爷烧高香!命里该给你老商家做奴,才落到今天,难不成还有别的指望?二十来岁不种地也不寻活计,整日只街上厮混,好媳妇儿我还怕害了人家!只要能生养,老娘瘸的傻的都不挑,生下孙子来,闭眼后敢见你爹就成!”
说着狠话,老娘再眼睛一瞪:“别想打岔,银子呢?”
商三儿伸手入怀,两颗碎银上捏捏,掏出稍大些那颗,笑得露出缺了两瓣的牙:“在呢,就等着孝敬老娘!”
不想他拿得痛快,老娘反要生疑,掂量着手里的,她问:“昧了几钱?藏哪去了?”
商三儿开口叫屈:“天地良心……”
只说得四个字,擀面杖迎头劈脸就到了!
“砰砰!”
“你哪是有良心的?藏哪去了?看老娘饶不饶你!”
“汪汪!”
配合老娘的话,老黄也吠起来。
家里这条老狗年岁已经大了,离死不远,跑都跑不快,但嗅觉依然强,只要老娘生疑,又问不出下落,非叫它嗅着味儿去寻不可,除非已转移到别人身上,否则定瞒不过的,以前藏耗子洞、鸟鹊窝里都被找到过。
老娘下手重,抱头躲闪几下,知道打完后还要搜身,已瞒不过去,商三儿才不甘地掏出剩下那颗碎银。
老娘一手夺过,又狐疑地盯着他:“就这个?可还有藏着?”
“天地良心!我找人仙卖的,才多出这几钱,真再没有了!”
同样一句天地良心,不知为何,盯他几眼后,老娘这次却信,放下擀面杖,收好银子,终于说了句当娘的该说的话:“回家拿盐水漱漱,能疼得轻些!”
嘴唇上麻乎乎的,其实已没多少感觉,倒是被老娘锤的各处更疼,只是不敢抱怨。
跟着老娘回家,老黄走得慢,落在他娘俩后面。
厨房灶下,有冒着黑烟的柴禾,锅里也有冒热气的水,不知哪个没天良的腿脚这般快,回来与老娘说了消息,她就不再做饭,急冲冲撤了柴禾来寻。
商三儿寻盐漱口,老黄在狗窝前趴了,老娘则回厨房做饭。
“娘!今天我钓到虾,又卖得好,添些荤吧?”
闻味知菜,漱完口的儿子出声央求,刚被烟熏着的老娘没好气地回他:“今早哪晓得你能钓到虾?没买肉回来,明儿再开荤,今天给你煮两个鸡蛋!”
“开块腊肉……”
“说你只会败家还不认,就知道糟践!开甚腊肉?不晓得冬腊月肉贵么?”
家里的腊肉,请客、逢节、祭神之日,没买到肉时才开。盐价不便宜,偏生冬腊两月天凉能腌肉时,肉价也最贵,老娘精打细算过日子的,当然不会惯着他,偶尔打一次牙祭,都只是现买的鲜肉,还只会挑肥膘多价低的猪肉买。
当然,平日油水不足,肥膘肉和猪下水商三儿都爱吃,绝不会嫌肥捡瘦,更特别钟爱猪大肠。
老黄在家十多年,也算从小陪着长大,现在命不久矣,曹四说了几次,想把它变成一锅肉,虽然馋肉,商三儿倒没舍得答应。
除了不舍得,还有他老娘,对老黄比自家这儿子还好,商三儿不敢作死。
捡根草逗弄一会,老黄没什么反应。
等老娘烧好饭,招呼一声,商三儿跟去厨房端菜出来,蒸小米饭、腌酸黄瓜、炒竹笋、荠菜汤,另外加两个鸡蛋,就是娘俩的吃食。
老黄已经不好进食,老娘给它熬了稀粥。
缺两颗门牙,吃饭感觉有些怪,但不耽误他的速度,几筷子把碗里饭菜扒拉掉,开始剥鸡蛋。
商三儿吃饭向来风卷残云,但怕被蛋黄噎着,就不敢再太快,就着汤慢慢咽。
再过一会,将手中物放老娘碗里,他伸着懒腰起身:“吃撑啦!娘,我去街上消消食!”
溜达着出门,过了拐角老娘看不见,再加快步伐,小跑着走了。
瞧着自己碗里已剥好的鸡蛋,他娘叹气:“孝心也有些,但怎就一天到晚不着调呢?可愁死老娘!”
比起掉的门牙,今日发了财,但全被老娘搜刮走,商三儿更不得劲。
曹家是大家族,全住在西正街北边,他不想再走那么远去寻曹四,就先到约好的孟魁首家粥铺等。
商三曹四是对他媳妇不怀好意的两只癞皮狗,孟魁首自然不会有啥好感官,可惜本分了一辈子,耍不来愣,只要不真对媳妇动手动脚,便两个癞皮狗上门赊粥喝,十天半月结不上账,他也不会吭声。
反倒他家娘子,商三儿他们寻不到营生时,叫碗稀粥从早坐到晚不肯走,她就敢冷脸端水来泼!
平时端厨房里的滚水,十冬腊月则端冷水。
孟娘子说得明白,两只癞皮狗敢炸毛,她就去叫商三儿老娘来评理,再去曹大老爷府门前撒泼哭闹,瞧谁能落下个好!
皮毛小事惊动不了官衙,商三曹四也是常过堂的老油条,但被孟娘子拿捏到要害,两个癞皮狗还真不敢再惹她,言语调戏人家又不回应,渐渐的都少了,只用眼睛吃豆腐。
听说孟魁首出世的时候,他爹正和别人划拳,一高兴就取了这个名字,在商三曹四眼中,这厮老实本分,长得又不出众,除了会熬粥,屁本事没有,但人家攒钱娶的媳妇,真真叫两个自命不凡的癞皮狗瞧红了眼!
实在是个太让人稀罕的好女子!
绿柳城里,第一等好女子自是在城主府和客卿府,第二等好女子在虎卫府和曹大老爷府上,孟家娘子或许只能排到第三等去,但姿色身段也足够两个癞皮狗馋一辈子的。
第三等的女子,多半被虎卫们娶去了,百姓中已极少见!
柳絮院历届头牌或许生得更好些,但比良家就缺股味儿,近些看窑姐还得花销银子。
最近城里人仙多,听说头牌都被叫去伺候了。
那些窑姐儿,多半不是本城人,按此推之,本城的女子要做窑姐,也去了别的城,导致好女子更少,商三曹四才娶不上好媳妇。
刚吃过饭,商三儿到了粥铺,也不点粥,寻个空位自坐下,死盯忙出忙进的孟娘子看,就是消磨时间的最佳方式。
十字路口那茶坊,不管喝不喝茶,坐下就得付一文钱,不如这儿好。
茶坊是曹大老爷的营生,两个泼皮不敢在那充大爷。
早已免疫的孟家两口儿对他视若未见,店里喝粥的常客倒好歹颔首示意,街里街坊,有这常点头的交情,泼皮们才不会主动找麻烦。
直到曹四寻摸来,拍他肩膀:“发财也不喝碗肉粥,四文钱都不舍得么?”
不想在孟娘子面前丢脸,商三儿扯着他离开粥铺,才沮丧着交代:“莫想哩,全叫老娘刮去了!”
“门牙咋少了两颗?你娘打的?”
顾不得笑他破相,银子才要紧,曹四不肯信商三儿的话,随口问一句牙,就改道:“你这奸猾的,老娘哪刮得干净?尽只诓哥哥!”
指天发誓曹四全不信,一门心思要打秋风,弄到急眼了,又“王八羔子、狗日的”地乱骂起来,被逼无奈,商三儿搂着他肩:“不信随我去问老娘,可是二两银子全搜去了!”
“你卖了二两银子?”
听到虾价,曹四更是妒恨交加,随着拐进巷子,真往商三儿家方向走,才渐有些信。
商三儿最怕他娘的擀面杖,那是从小打到大,怕到骨子里的,等闲不敢在他娘面前不老实。
不过当面对质之前,曹四的疑心也不能尽除,商三儿心眼不比他曹四少半分。
巷中行走着,忽听正街上、巷旁宅子里都喧闹起来。
有人惊呼“打起来了”!
商三曹四转头对视,眼中都是难以置信和隐隐的兴奋!
城里百姓等着看好戏,都在猜几时打起来,还有不少打赌的,人仙们这就…开干了?
人仙大战!
那些偶尔到绿柳城的戏班,哪一场戏能比得这个精彩?
旁边住家户有人在叫搬楼梯,是要上房顶去看大戏!
巷子两边都是住家户,遮住了视线,商三曹四心急,不能舍近求远,急一起闯进这家院子,帮着叫:“快搬梯来!上房才好看!”
等人家长梯架上,两个泼皮比主人家手脚更快,三五下就爬上屋顶,踩着瓦沿攀到房梁上,蹲坐好看大戏。
非止他们,四周民房房顶、树上都在陆续上人,满城七千余户、三万多人,看戏的不要太少!
城北城主府上,果然有剑气纵横,有大锤威武,有绣花针穿梭,有人高飞,有人咆哮!
3.顷刻祸至
房顶上看得真切。
城主府大战已经拉开序幕,人仙们各显手段,拼力大战。
带着绚丽光彩不停掠过的小小一根绣花针,明明离得那么远,两三里内观战百姓却全瞧得清清楚楚,能确定那就是根绣花针!
因为只要瞥见,心里就会生出明悟,那是绣花针!
这是人仙使的宝器,不然看得云里雾里,怎称得大戏一场?
剑气纵横,发白光左冲右突那把长剑,看到就知它名叫玉山剑!
重若千钧,每砸下一次都要发出巨大声浪那个,看戏百姓们不但知它叫破山锤,还知道使用者就是本城统领虎卫的将军何问,人仙七阶修为,破山锤能有如此威势,是何将军背后还有本城五百虎卫在共同使力!
其它偶尔出现的兵器,都不如前三样出彩夺目!
宝器一旦使出,五里内可见,那些乱飞的人仙反而看不太真切。
“田将军是随大公子的,剩下这些个,谁帮谁?”
听曹四凑在耳边问,商三儿没好气地答:“你管他帮谁?全和你没半文钱交情,谁做上城主,税银会减?好生看戏不成么?不许再说话!”
对修行的人仙,商三儿从小就妒羡得打紧,这种大战一辈子或许就只得见那么一次,哪容错过半分?
他自家也有些想法,等给老娘养老送完终,若还年轻,又尚未成家,就云游四方访师修行去,死在外面也无悔。
二人相处,仗着老曹家势大,曹四年岁也长些,便常充大,此时被商三儿斥,自是不忿,不过他也舍不得错过眼前大戏,只心里想着:“狗日的没大小,一会非去你老娘那闹不可,不榨出油来不走!就说两个人钓的虾,她怎能独吞银钱?以往她儿子在老子这也没少打秋风!”
人仙们这一仗,从正午时分干到日头偏西,商三儿看得目不转睛,就算家中老娘做好晚饭寻不到他,此时也顾不上了。
城主府上空,本是三股势力各自为战,渐渐的,破山锤却有些不支了。
虽说外行只能看热闹,但商三儿这升斗小民倒也明白,破山锤先前的威势不是何将军一个人的本事,想必是有人仙突进阵去,杀那与何将军同气连枝的虎卫,破山锤的威力自然越来越小。
那些有子弟在虎卫的人家,以往谁不眼睛长头顶上,瞧不上升斗小民,现在该揪心该哭了吧?
那边破山锤收回,不再外放了。
剩下玉山剑和绣花针两件宝器,彼此对战,绞杀得更紧了——先前三方混战,都需留些余力自保,撞实的都少,现下破山锤退出,须臾就要分出胜负!
一剑一针,实力其实相当,记记硬拼,碰撞时都有“叮”地巨响,震得观众们耳朵发麻。
连撞几记,剑与针颜色都暗淡了些,但谁都不肯后退丝毫。
不想再一次交击时,“叮”地巨响声过后,破山锤又倏然而至,荡起所有余威同砸剑、针。
小归小,绣花针速度更快,且两头如梭进退自如,察觉破山锤到,它便往后急掠,避让开去。
玉山剑却避让不及,吃了重重一砸,白芒几乎散尽,有道身影闷哼着,高高跳起接剑,随之挥剑横拍破山锤!
那锤、那剑、那针,满城百姓都能看得清清楚楚,但高跳起持剑的,反费眼力些,穷极目力也难看明,商三儿只瞧见赤着膊,好似就是二两银子买走幽璧虾那位。
离得远的小民们看不清,那人跳起时口里还喷着血,剑受破山锤这一砸,已使他受创不轻,挥剑横拍是含恨全力出手!
何将军已是强弩之末,破山锤被这一拍,让他再无力御物,同样在地上吐血,颓然坐倒。
破山锤向东远远地飞了出去。
满城观众目光都追随着破山锤,看清它飞过四五里地,“砰”地重砸在六节山上!
城主府那边,赤膊大汉手中玉山剑指向府中某处,刚要开口说话,忽听满城惊呼声起!
这惊叫声,来自城主府中,来自一家家民宅屋顶,来自一棵棵树稍!
然后,看大戏的民众中一阵鸡飞狗跳,有老叟痛骂,有小儿惊啼,有妇人放声嚎哭!
大地震动摇晃,伴随不少人压碎瓦砾、树枝,滚落下地。
赤膊大汉惊愕中回头,瞳孔猛缩!
他背对六节山,民众们视线却随那击飞过去的破山锤,看得一清二楚!
破山锤“砰”地重砸上去,城中胆大的钓虾者们钓虾那天坑口,就有大股浓烟升起!
又黑又浓!
那九幽通道深不见底,钓虾都要准备上百丈的细线,谁知黑烟能出来那么快?几乎瞬息就冒出天坑口升空!
六节山就在城旁,绿柳城自然人人知那黑烟!
人畜但凡吸入一星半点就必大病一场的黑烟!只要一股风至,就有可能倒刮下来的黑烟!
那是来自九幽之地的魔气!
自古相传,天坑底下连着九幽,上古时天帝于其下布封魔结印,封印住九幽之魔,功德无量,显化为功德竹,才有人族依竹而居,渐成此城!
外来的商人还说,世间七千二百城,城边都有这般一个所在!
封魔结印使魔气消融,散出的气息倒滋养了好些奇物,绿柳城特产的幽璧虾,只是万种奇物中之一。
幽璧虾最多有九节,不知多少年前,绿柳城凡民在那钓起过六节虾,才得名六节山。
祖辈世居之地,谁都知晓除封印消磨后剩下的气息滋养奇物外,魔气只有害处,但多少年下来,竟不知六节山会如此脆弱,周家公子们争城主之位,打飞过去砸下的破山锤,会震出如此多魔气!
从未想过,天帝布的封魔结印,这般不结实!
第一时间里,就有各种惊慌失措!
人仙大战,是场热闹的大戏,但那黑烟滚滚,扑下来就是场大难!
城主府上的争斗厮杀,瞬间全停了下来。
但这,只是最初的惊吓,还不是让使玉山剑的赤膊大汉受吓的原因!
他回头时,浓浓黑烟之下,一条黢黑到极致的黑掌刚攀上六节山天坑边缘!
紧接着,地动山摇!
六节山黑烟中跃起一个巨大黑影,因比浓烟更漆黑更极致,才让人们看清它的轮廓,堪与六节山同样大小,就矗立在那山顶上!
身冒浓郁至极的黢黑,怪物四条腿就踏在天坑四壁上,还能看清有双尾在黑烟中摇晃。
它身上唯一不同的颜色,只有两个猩红,那是它的双眼,正盯住绿柳城。
视力更好的人仙们眼里,它那巨口应该是张着的,因为有唾液滴下,“滋”地融化着山石。
“至少相当地仙七八阶的幽魔……”
赤膊大汉嘴巴发苦,等明白过来,哪还记得在这里的目的,纵身就往西飞逃!
原本当好戏看的城中百姓从惊骇中醒来,一片鸡飞狗跳!
从天坑处跳出的幽魔,别说这辈子没见过,连听都没听过!
但谁都明白,绿柳城惹上了大祸!
更多人从房顶、树稍掉落,有些是因先前的地动山摇,有些是被跃出的怪物吓破了胆,有些则是直接往下跳!
平时胆再大,商三和曹四此时也被吓得魂不附体,好在比屋顶上旁人反应快些,小心寻着落脚处,先从那家屋檐边抢到长梯,麻溜儿地滑下地。
曹四先落地,顾不得手酸脚软,急扯后面下来的商三儿,语带哭腔:“哥…哥儿们快逃!”
虽然不知该往哪里逃,但逃跑已是唯一的选择,总不能坐以待毙!
商三儿一脚踹开他,也在怒吼:“往西门跑,先出城!”
现在城外肯定比城内安全,分散开肯定比聚拢安全!
“好!好…不一起么?”
商三儿已经丢下他,疯了似的往回跑:“你先走,我总要带上老娘!”
这点时间里,六节山山顶那怪物双尾摇晃,身上有比周边黑烟更浓的黑雾漫出,向绿柳城卷过来!
夕阳西下,东边扑来大片极致的黑!
黑雾所过之处,虫豸鸟雀化为灰烬跌落,草木瞬间失去生机成为枯枝!
黑雾速度极快,转瞬既至东城墙!
有衙兵从墙头跌落,看东门的老头儿张着嘴忘了逃跑,已经被吓傻!
全城危难之际,城南上空凝出一位红袍老者巨像虚影,手持石条长剑。
虚影巨像足有七八丈高,民众都能看见。
先前的玉山剑、破山锤、绣花针,小民们见到就能叫出名字,巨像手中石剑没那效果,但这位存在的容貌和装扮,绿柳城上下简直不要太熟!
“城隍爷救咱们!”
放弃逃跑的人在欢呼,很快引起成片响应。
“城隍爷!城隍爷出来了!”
和庙中泥胎一样,对小民的欢呼,城隍爷没做任何回应,他只是双手持石剑,迎扑来的滚滚黑雾,斩!
他的剑,有人孩童时还爬上去摸过,是工匠用普普通通的白石条制成,实在不是什么好物!
但小民们不知的是,剑里有封藏数百年的愿力!
这一刻,愿力尽化为剑气,斩!
一剑之下,扑到东城外的黑雾倒卷,尽退回六节山!
山顶那冒着黑烟的怪物咧咧嘴,四脚微曲,腾空消失!
盯着看的人没来得及眨眼睛,下一瞬,怪物就在东门上空现出,前爪掏向城隍巨像!
城隍剑再斩怪物之爪!
城里观众感觉里,一剑一爪都重若山岳,可交击却凝而无声!
怪物被弹退,但身躯只是一扭,又已扑至!
城隍剑再斩!
下一刻,城隍剑碎化为石屑飞溅,城隍巨像星星点点消散空中!
无数期盼眼神变回绝望!
4.逃亡
“嗡!”
城隍消散的同时,绣花针骤然现身,轰鸣着突刺怪物猩红的眼珠!
绣花针出现得突然,怪物来不及用爪挡,只把眼皮一闭。
双皮盖上,它就只剩浓黑至极的面部,绣花针都不知道钉在什么部位上。
“砰”地巨响中,小小绣花针,却让怪物头部如被重击,猛往后一仰!
但也只仰了这下,它甩甩头,很快又睁开猩红双眼。
城主府中,一名翘头履和小短襟上都绣着芍药的老妪腾空而起,接回绣花针,决绝地飞向怪物!
她也不傻,晓得正面拼不过这怪物,便只往怪物腹下飞,想要寻找要害!
怪物并不给她机会,身后双尾甩动,往它腹下猛抽,只一下,就正击在老妪身上!
“砰”地重击声中,老妪狠摔向地面!
礼宾司中,怯生生的少女咬紧嘴唇,弹身而起,于空接回她的祖母。
前面生灵全是大餐,怪物双尾再晃,黑雾笼罩进城,由东向西卷动!
这次再没能拦它的了!
黑雾经过东正街,菜市躲案桌下的卖肉屠夫、字画店柜下的账房先生、巷子里民宅上的老叟、鱼鸟店笼中鸟与缸中鱼,皮肉尽随雾而去。
一个个衣袍突然失去支撑,软软塌下。
十字路口,平日算卦的假神仙、替人写家书对联诉状的真学子、茶馆跑堂、卖卤肉的胖子,皮肉随雾而去。
黑雾卷过南北通街,还在老柳树梢蹲着的孩童、赌坊里看场的打手、放印子钱的大泼皮、柳絮院红极的头牌、澡堂中搓背汉子、城主府倒地的将军和虎卫、衙兵、曹家大宅主仆,除少数几个人仙外,余者尽皮肉消散。
黑雾最后沿着西正街向西翻卷,银器店掌柜、孟家粥铺两口儿、赶马车却腿脚不利索的瘸子、药铺黑心老板、履鞋店伙计,尽被吞去。
水沟里的蛤蟆、洞里的老鼠、墙缝里的蛐蛐、乱爬的蚂蚁,无一得活。
这黑雾,吞噬一切生命,地上的青石板、多年的门窗、床褥倒不受丝毫影响。
骤逢巨变,商三儿也惊惶失措、腿脚酸软,不过好歹还记得,万不能抛下老娘。
丢下曹四,急慌慌往家跑。
万幸之前曹四要拉他到老娘面前对质,观战之地离商家老宅并不远!
老娘不爱爬屋顶看热闹,城主府上空人仙大战没有关心,但东边儿突冒的滚滚黑烟、骤袭的地震、周边人家屋顶上惊骇尖叫声,也让她知晓大事不妙!
她把擀面杖握在手里,在院门前焦急地来回踱步,等着。
等商三儿急吼吼跑回家,一句闲话没有,就把她往背上扶:“老娘搂紧我!”
背起要跑,老娘又喊了句:“带上老黄!”
商三儿打小不爱呆在家里,数老黄陪她的时间最多,老娘舍不得丢下。
没法子,商三儿只好又弯腰抱上老黄狗,拼命往外跑。
背上的老娘,打他时力气大,实际瘦得紧,才八十来斤。
老黄前些年很壮,现下也只剩皮包骨,十来斤重。
一手扶着背上的老娘,一手搂着老黄,商三儿拼死往外跑!
九十多斤平时会觉得重,这一刻却是拿出了所有力气,完全没有感觉!
也非只他在挣命,小巷里挑着鸡鸭跑的、背着孩儿跑的、搂着银子跑的,尽有。
商三儿跑得快些,虽背负得多,毕竟年轻,又在生死关头挣命之际,吃奶的力气都拿了出来,一路超过好些腿脚慢的。
他没空扭头看东边半空的局面,跑过落瓦砸他门牙的张家时,使绣花针的老妪刚被怪物尾巴抽中,从空中跌落。
跑到巷子口,转入西正街时,漫天黑雾刚吞噬完东正街。
离城门还有几百步,黑雾已漫过孟家粥铺!
凭他的脚力,本跑不过黑雾,但西城门下,竟亮起黄罩一个,将将赶在黑雾之前将最后的十几个逃命者罩住。
“我不能进城太久,快走!”
商三儿只顾咬牙逃命,不知是谁在说话,倒是他背上老娘喊:“谢婆婆救命,往后定多去土地庙烧香!”
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出城,黄罩也已被黑雾逼出城,在城外堪堪稳住。
商三儿偏头才看见,以拐杖释放黄罩的虚影老妇人,模样不就是城外土地庙里供奉的土地婆?
“城隍都敌不过它,我更不成,若不是它现在一意在城主府作恶,土罩儿早破了,你等莫停在此!”
土地婆都出声催促,商三儿哪敢再停下喘气,急背着老娘又往西逃!
但转折立即就至,一道红光夹着轰鸣飞入城中,“轰隆隆”的急爆声中,夹杂了震耳咆哮声,城门边的黑雾在急速退缩。
土地婆欢喜地叫:“不想有天仙来救,孽障死期到了!”
今日一切都太过突然,惊惶未定中,局面又有大逆转,逃出城的百姓们闻声一顿,停下回头打量。
土地婆欢喜,城内魔怪只剩惊吼怒叫,黑雾已看不见踪迹,有人在田埂上问:“土地婆婆,我们还要逃吗?”
实在是力竭了,商三儿也想得停下喘口气,也想问,只不过被别人抢了先。
土地婆答道:“安心,天仙来救,哪还用得着再逃?”
西城门外瞬间瘫倒一大片,到处都是粗喘声。
正如土地婆所说,怪物愤怒咆哮声就未停过,且不过片刻,一道巨大黑影逃离绿柳城,也向西飞逃!
所经之处,又是草木枯死、虫鸟化灰。
从城门洞中望进去,城里已经静下来了,西正街上还趴着不少人,衣袍都在,下面却只有森森白骨!
那怪物化作黑影逃走,后面却不见有追赶的,有心恨难平者不甘地问:“天仙来救,为啥不追杀那幽魔?”
绿柳城四方城墙外二十里都是这位土地婆的地界,小民们不知,她倒能察觉天仙去向:“天仙下六节山底加固封印去了,防再有幽魔出来。你等且宽心,天仙算无遗策的,既如此行事,对外逃的幽魔定还有手段,不会叫它再为祸!”
土地婆说得笃定,再不甘心也只有信她。
此时方算没了性命之忧,先前黑雾漫城,未能逃出的亲友谁还能得活?
劫后余生,一个个免不得悲悲切切啼哭痛嚎,又不敢进城去看。
先前逃命都来不及哭,急着哭的都没逃出来。
商三儿至亲只有一个舅舅,家在城东,想是未能逃脱,不过因商家越发没落,近十年已少有往来,只老娘坐泥地上伤感而已。
人间之悲切,土地婆并不劝,除城门外,还有好些逃得早离西城门已远了的,她又施术传音,尽叫回来。
绿柳城人在西门外建棚养的牲畜更多,但此时都顾不上,土地婆往远处摄些瓜果来,难民们也有自去地里摘的,先充饥解渴。
为观城主府周家大戏,好些人都还未曾吃晚饭。
这场大难,见机早从西城门逃出的也不少,特别是事发时正好在西正街的,好些得了活命,等全聚拢来,尚有两千余人。
不过城中人口,本在三万以上,已是十不存一。
这个时候,商三曹四才又得聚首,两个祸害倒都逃脱了。
曹四是自家吃饱全家不饿的,自不会在此时哭,但见别人悲切、疯癫、嚎啕、木然,只觉一阵阵心烦意乱,跑到土地婆虚影前问:“婆婆,现可能回城去?”
此时天已近黑,别说怕还有遗毒,便满城死人也能把人吓疯,别人都不敢进去看,这厮胆大妄为,也未安着好心,但土地婆管不着,只答:“已不妨事,不过城里水已被污,吃食也是,都别再进口!”
曹四得了信,顿感心安,又抱个瓜生啃了,高声道:“我先去探探!”
瞧他轻快地小跑向城门,商三儿才悟:“这厮为发财,命都不顾?”
黑洞洞寂寥无声的死城叫人发憷,但挡不住白花花的银子诱惑,满城死人财,大胆进去,能捡到多少?
城隍、土地婆活着做人时的事迹,绿柳城也都在传,都是有功德加身的,定不会骗人,她说没事,发财就只需要胆量!
想明白后,心头就火烧火燎,挪步到老娘身边,小心翼翼地叫:“娘!”
他能瞧破曹四心思,老娘也能识破他,眼见擀面杖就要砸过来,商三儿急低声道:“只须这一次,娶媳妇的银子就够啦,指不定老商家还能翻身!土地婆婆都说无事!”
儿子的脾性早知,明着是怕她这老娘,但面对这翻身场面,真要拦着不放,恐怕半夜趁自家睡着也要偷跑去!
老娘头疼不已,咬牙好一会,才指着老黄道:“带着狗去,壮胆也好!”
老黄行动不便,带它只是累赘,但老娘好不容易才松口,商三儿只有应下。
城中泼皮原不止商三曹四两个,不过多未逃出来,其他人中便有心发死人财的,胆子真比不上这两位,只想着那么大的城,两个人无论如何也捡不完,不如让两泼皮先去试探,自家等天亮再进城安稳。
商三儿抱着老黄进城门之后,再无人跟上。
5.城主令
今夜丁点月色都没,城里漆黑一片。
难民面前,曹四一副胆儿包着天的模样,但真进了城,面对一片漆黑死寂,说不怕却是假的,小腿哆嗦得不行,嘴里念叨无数句“城隍爷保佑”,才想要寻个照明之物。
西门旁的车马行,常要外出,肯定备得有火把!
门是敞着的,抹黑进去时,似乎踢到个夜壶,“阔阔阔”地滚出去好远。
不敢确认到底是不是夜壶,曹四哆嗦着摸进门,才点燃火折子,先寻到根蜡烛,再去寻浸了油的火把。
他已尽量不看地面,但哪能真什么都看不见?烛光中,厩下四五具裸露的马骨、二门门槛下短衫下盖着的人骨,都刺眼得紧!
反复念叨“城隍爷保佑”,总算找到车马行堆放火把的杂物间,抽了两根,一根夹腋下壮胆,一根点燃照明。
车马行账房里也会有银子,但曹四懒得找,今晚为发财拼上性命,那就得弄把大的!
绿柳城哪里银子最多?
当然是本家曹大老爷府上,比周家都多!
绿柳城百姓津津乐道的一件事,就是十多年前官衙缺银子使,老城主没法,只好开口向曹大老爷借,最后曹大老爷没要城主还钱,求让他家老幺能得修行,老城主帮着介绍去了何将军的师门,果然得入门,做上人仙。
老曹家的银子,本家本族的不该替曹大老爷那幺儿看管好?
他若来讨,我也求当个人仙,再还他一半;他不来讨,往后我自家做曹四老爷!
曹家族大,又聚居在城西北角,离西门也不远,肯定有别的幸存者,但此时手快有手慢无,曹四没想留给别个。
手举火把,假装看不见街边一具具罩着衣物的白骨,嘴上念叨“城隍爷保佑”,曹四直奔北通街曹宅!
在老娘那磨叽了一会,商三儿抱着老黄进城时,早看不到曹四踪影。
比起曹四来,好在身边多个能喘气的老黄,但城内黑漆漆的死寂,又明知街上躺着不少尸骨,商三儿的小腿一样在哆嗦,每一步落下去,都害怕地上突然有手抓他的脚踝。
才走几步,也想到要寻照明之物。
按着记忆,数到西城门内第二家店铺,是香烛店。
绿柳城有两家香烛店,南通街那家专做城隍庙的营生,西城门内这家则兼着棺材生意。
今天晚上,棺材一点都不吓人。
商三儿一步步挪进去,但凡感觉到脚尖碰到异物,就赶紧换个方向,好不容易才在香烛店内摸到办丧事用的白灯笼,取火折点燃里面蜡烛。
拿上几根替换用的白蜡烛,想想又多带上大叠纸钱,和白蜡烛一起塞在怀里。
出门来,夹抱老黄的左手提着灯笼,右手就抛张纸钱出去:“老少爷们走好!莫扰!都莫扰!互不相干!”
进城都是为发财,商三儿的目的也很明确:周家几个杂碎争家产,才叫破山锤砸到六节山,放出九幽怪物,叫满城遭此大难,不摸他家摸谁?
至于城主府是否还有仙法禁制,是否有活下来能叫他一命呜呼的人仙、虎卫,委实未仔细计较,盖因和曹四想法一样:死了那么多人,冒大险才进来,既是为发财,就发次大的!
不敢走小巷抄近路,先沿着西正街,每十来步丢张纸钱,行到十字路口,再转向北通街。
这一路,灯笼光线下,尽见松垮的衣袍、白骨森森,但走着走着,小腿反又不哆嗦了。
无缘无故的,青天白日下,绿柳城遭此大厄,难不成化成白骨这一个个,全都是命中注定要死?
有些气愤,但不知道怎么撒火!
城主府大门也是敞着的。
“有人吗?”
“还有人吗?”
“那我进来啦,冤有头债有主,老少爷们走好!勿扰!勿扰!”
周家门槛高,商三儿从未进过城主府,进门就认不得路。
城主府邸自然比曹宅更气派得多,占地也大得多,有百来亩地。
认不得路,商三儿想着,哪里尸骨多,就往哪里走!
每十来步丢一张纸钱出去,嘴里的念叨也不曾停。
一路上的白骨,从遗留的衣袍、物品,倒多能分辨身份。
着铠甲拿同样式兵器的,是道兵虎卫;青衣短袍的,是城主府仆役;裙裳下的,多半是丫鬟,配饰多的则是小姐、夫人;着绸袍等不凡之物的,要么周家公子要么人仙。
一路上,有折断的兵刃,有打坏的院墻。
没遇到禁制和人仙。
土地婆抵挡的那一小会儿,幽魔化黑雾卷尽城内生机,真身则直接来这,打杀吞噬掉活下来的人仙。
前厅到后院,雕龙画凤、亭台楼阁都见了,还寻到大名鼎鼎的功德竹,可惜铭刻有天帝功德的颂文的石碑旁,非但三株竹子变成三堆焦灰,竹叶一片儿也寻不到,连围竹子的玉石围栏都全已破碎。
现银几乎寻不到,不过瓷器摆件、彩绣屏风、妆奁镜匣、香炉、剑等不要太多,虽都不识价值,但必没一件便宜的,只愁怎么搬走!
至少有一整夜时间,就算这离家太远,先搬些去附近某处藏着却来得及!
刚把老黄放在门口,他从某张床上扯下床单,准备包物事,才又醒悟:“莫不是傻么?这些物件大多只能换银子,人仙身上换功德竹叶的,才是真宝贝!”
弃了那些,急又抱着老黄跑回前院,于尸骨交缠最密之处,壮着胆往那些衣袍不凡的身上摸。
怀里纸钱还剩下些,摸一具丢一张,也算对得起物主。
各种手镯、折扇、宝剑、锁链,五花八门,可惜没有主人驱动,肉眼凡胎认不出是否宝器。
何将军的破山锤,经常炫耀,绿柳城人全都见过,也晓得不是他自家练的,而是老城主所赐,但此时还在六节山上,不在将军府。
玉山剑和绣花针不知去向。
破山锤应该还在六节山上,等安稳了,倒该去寻一寻,作为绿柳城之宝,城里老人在茶坊讲古时,免不得常提起,都说“破山锤重两百余斤”,不知自家可能搬动?
手下不停,直摸过六七具人仙尸骨,肚中渐渐翻腾起来。
午后起就在房梁上观大戏,此后背老娘逃出城,又再进城,食过些土地婆送的瓜果充饥,却只在城外背人处小解过,未曾得大解。
最要紧的时候,也逃不掉人之三急,商三儿正要起身去茅房,脚下突然一紧。
借着灯笼发出的光亮,低头一看,正是支白骨手,抓住了自家裤管!
担心了一路都没发生,商三儿本已经忘了,瞬间浑身寒毛炸起,“噗通”一下跪倒:“大爷!小的不该被猪油蒙了心,不该来发死人财!大爷饶命!大爷饶命!”
看到拉住商三儿裤脚的白骨手,一直没啥动静的老黄也倏然站起,背上狗毛一样排排直竖,两眼死瞪着白骨,脚在往后退。
商三儿磕头求饶着,白骨森森的五个手指,却只紧抓住他裤管不放,他又改口:“大仙饶命!大仙饶命!”
左右叫了半天,白骨仍不松手,不过也没别的动静,商三儿的五魂才渐得归位,他不敢发力猛挣,想想,掏张纸钱出来,覆在那白骨手上:“大仙放过小的,往后逢日子,小的定给大仙烧纸!”
这下,纸钱覆盖住的白骨动了!
它并没多少劲儿,但商三儿能感受裤管处传来的牵引之力,忙跪着随牵引挪开位置。
挪开之后,才发现先前跪的地上,竟有些字迹。
那字是用血书就,早已干凝,幽魔黑雾所过之地,尽是灰尘落下,把字遮住了,所以摸尸的时候未发觉,现在裤子把灰擦去,才又显了出来。
小时都进过公学,同窗中特别用功的被挑走,有些进城主府做仆役,有的进官衙当小吏,有的在店铺做伙计,运气最好的成了待选虎卫。
商三儿没学好,但字还认识几个。
只有五个字,是“不肖子孙、愧”。
看清楚字,商三儿方明白,这位抓自家裤管的是周家某位公子,急又改口:“小的也是绿柳城人,乡里乡亲的,周公子高抬贵手,往后年年给您烧纸钱!”
白骨没松手,他问:“周公子要啥?还能写吗?”
没有动静。
“周公子,天明后,小的给你好生安葬!”
还是没动静。
“这城主府周家的,小的都好生安葬,往后年年不忘上香烧纸钱!”
这下,白骨五个指头松开了。
商三儿还不敢就走,再磕头:“谢周公子!小的定不敢忘!等天亮就找人帮着安葬,以后年年上香烧纸钱!”
他尚在磕头,白骨臂上“叮”一声响,有东西射出。
是个虚无的“令”字,并无实体,滴溜溜地停在半空不动。
打量着,七分喜,三分惊!
先前摸不到,现在却从这位周公子尸骨自行脱落的虚影,定是好宝贝!
是等脚下这位魂灭了才现出,还是......
商三儿颤声试探:“是周公子赏给小的么?”
自然不会有声音答他。
再问两遍,仍然死寂无声,他才小心地伸手过去,摸那虚无的“令”字。
手指接触到,“令”化为点点白光,钻入他手心。
同时,一道威严的声音在心田中响起。
“令乃青帝手制,城名绿柳,以令辖城,镇一方水土!凭此令,可封免绿柳城功德竹周边百里内城隍、土地、山神、河神!”
6.大罗金仙
威严声音结束后,再没别的动静。
这玩意,能换多少功德竹叶?换银子呢?
商三儿想再多等一会,但腹中“咕”一声响,已急不可耐,实在不容他再耽误,急又弯腰道:“公子若无吩咐,容小的先去入厕,完事再来谢公子!”
还是没有声音,商三儿长吐口气,但直起腰,面前却突兀地立了位白袍老者。
他满头银发,三须三目,手持挂酒葫芦的鸠杖。
老者瞧着虽慈,但此时此地,此景此境下,来得突然,晃眼就见到,怎叫商三儿不心胆欲裂?
“鬼啊!”
尖叫中,商三儿往后就倒!
腹中便意都被吓得收了回去!
与主人一样,全城大难,满地尸骨,再受这突然的惊吓,老黄也侧身倒地,腿脚抽搐!
三须三目的白袍老叟面前,鸠杖凭空自动,将快压到地上白骨的商三儿勾了回来。
鸠杖凭空拉起商三儿,老叟则弯下腰,手抚老黄眼睛:“你是自家寿数到了,可不是老道吓死的,不生因果!”
又看向瑟瑟发抖的商三儿:“莫怕,老道是天仙,并非阴魂鬼怪!”
这句话后,一股暖流从商三儿头顶灌下,将泼皮的惊惧心洗涤一空。
恐惧虽然消散,商三儿惊讶却未止:“天仙?”
两界天地人三仙,人仙常见,地仙也只今日逢骤变,土地婆得亲眼见,城隍还是听别人提起,便算上,也只两位现身而已,这就见到天仙了?
不过,土地婆也说,是天仙亲至,才把那九幽幽魔吓走,之前天仙下六节山天坑稳固封魔结印去了。
想来,应该...没谁敢假冒天仙?
“你得了城主令,老道才来见一面......”
老黄抽搐的腿渐不动了,白袍天仙在冲他说话,商三儿一个激灵,跪下磕头高喊:“小的商三儿,求老神仙收我为徒!求老神仙收我为徒!”
原本还有想法,守到老娘寿终就寝,若还年轻未成家,就去闯世界寻师,觅那成人仙的机缘,现在天仙站在面前,不比去求人仙、地仙强十倍?不抓住仙缘拜师,还是商三儿么?
凡世间的众生,莫说商三儿这小泼皮,便九阶人仙想拜大罗金仙为师,也并无门路,按理本不可能,但白袍天仙话被打断,手上掐算了眼前泼皮生平,皱眉轻叹:“过去可知,现在可察,唯未来难测,人心不可度,唉!”
“不过倒也是变数!品性不佳,但根脚干净,真有算计老道的,也料不到有他!能得城主令,又自家要拜师,闯进因果里,须怪不得老道坑他!”
“今你为绿柳城主......”
虽跪下磕头,商三儿也明白拜天仙为师是一份奢望,对方同意收徒的可能性不大,不过他可没那么好打发,说啥也要赖上一赖,比如吓死自家的狗之类的,听到这句,还以为是拒绝,磕头不停,嘴上接着出声:“今日只剩枯柳城,哪还有绿柳城在?小的还做甚城主?只求老神仙收我为徒!”
白袍天仙已忖量清楚,等他说完,才按着自家的节奏继续:“你为绿柳城主,此劫便需与你道清因果,听明白后,若还愿拜师,再来计较!”
听得明明白白真真切切,怎不叫商三儿欣喜若狂?又接着磕头:“小的一万个愿意,给师父磕头啦!”
“且先起身,听老道道来!”
还想继续磕头,却有股阻力当着,再磕不下去,想着拜天仙为师已是板上钉钉,商三儿才欢喜着起身。
白袍老道袖袍挥动,商三儿嘴唇被触了下,接着上牙龈开始发痒,两颗新牙钻了出来。
“谢老神仙!”
感受到异样,得再长出牙来,免掉破相之灾,商三儿自又喜滋滋地道谢,白袍老道则不为所动,讲起因由:
“老道道号三友,意‘友棋、友酒、友友’,位列大罗金仙,常在白帝座下听令!”
小民也常供奉敬神的,商三儿知晓如今天界群仙,以青帝、白帝、朱帝、金帝四位天帝为首,其中青帝为道家天尊,白帝是儒家大圣人,金帝为佛家之主,朱帝则是妖圣。
这位有意收徒的老道,居然还是大罗金仙,位只在四天帝之下,比一般天仙强很多,就更值得欢喜了!
“百年前,老道与好友于地龙山手谈,因感污秽事生忿,一时不查,遭心魔劫袭扰,怒而跺脚,乃至仙气暴走,顺地脉损周边百余城封魔结印!绿柳城遭此劫,老道倒有大半罪过!”
嗯?
“百年来,老道都在这周边修补遭损的封魔结印,也护着这百余城,但向来只防邪魔作祟算计,不管凡尘俗世,未料绿柳城几位公子争位,竟也能震坏结印,放出头九幽魔怪来,害了许多性命!”
“绿柳城下结印已不稳,往后每三五年又将有魔怪闯出来不说,此番害两万七千多凡民丢命,里面都是老道的因果,白帝定要罚老道去九天外受业风削骨,便是无心之失,百条人命罚一年,老道也须受苦两百七十多载!若无子嗣、亲传替接因果减罪,白帝另遣天仙来护佑绿柳城,便不可得减刑,近三百年受完,恐大罗金仙的修为都要保不住!”
“若有子嗣、亲传接下因果,守得绿柳城安稳,每守三岁,老道减刑一年,有大功德再另论!”
“与你说明白因由,还愿拜老道为师么?”
原本只是要与绿柳城主见一面,将幽魔侵入的原因解释清楚,承担因果,但商三儿急不可耐的拜师,让三友道人看到受刑减轻的可能。
听到这般内情,商三儿张口结舌,一时答不出话,眼珠乱转间,腹中又闹腾起来,他急叫:“且待小的入厕来,再答老神仙话!”
天仙并未阻拦,不知城主府茅房在何处,他就提着白灯笼,跑廊下寻块宽敞无尸骨之地,解开裤腰蹲下身。
刚开始畅快排放,白袍天仙额头上多出那只眼珠转动,在商三儿面前投射出道光幕:“你绿柳城两万七千余性命,便为这魔怪所害,它离城后种种,尽在影中,你且瞧瞧!”
光幕中的影像,就是六节山天坑中闯出那只魔怪,从被三须三目的三友道人吓出绿柳城开始,光影尽录,它一路拖着黑烟向西逃窜,所过之地,草木尽枯,鸟兽死绝。
手提灯笼排着大便,商三儿瞧着仙家手段。
对滚动的光影里那魔怪,自是恨得牙痒痒,又觉得奇怪,商三儿提声问:“老神仙身为大罗金仙,也不能打杀它么?逐出城,怎就不追?这一路灭绝的鸟兽、枯死的草木,就不算罪过了么?要被它跑到别的城去,又如何好?”
三友道人捻着须,缓缓答他:“放它逃这般远,灭绝路上生灵,自又有些罪过加身,好在四位天帝评判不一,此等于白帝处只算小过,非人命能比,比不得绿柳城之劫。且有道友暗随着它哩,断不会再放跑到别城去!”
百年来厄运缠身,但天下很少有这么多机缘巧合,故意纵走魔怪,想瞧清楚到底是不是针对两位大罗金仙的算计,就不用对个小泼皮解释了。
光影中,开始的一路都无变化,因是过去之事,三友道人让光影速度变快好些,直到魔怪往西飞逃三百余里,进入地龙山中,才又放缓到肉眼可见的正常速度。
地龙山外围,魔怪必经的前路上有一壮汉弯弓搭箭,怒骂:“魔物,滚开!”
声音也是清晰可闻。
魔怪不管不顾,继续前冲,那壮汉将弓拉满,“啾”地就是一箭!
虽在光影里,那一弓一箭也是“见之便晓其名”的宝器,当壮汉弓拉满、射出,商三儿就识得是霸王弓、落日箭。
魔怪在外为祸,三友道人倒丝毫不急,伸手介绍:“此人名屠壮,本是大启国卫将军,多年前就有人仙九阶修为,射术惊人,大启国灭国之后,携子侄等二十余人隐居地龙山中,可惜他本事多半因奇遇而得,不能传子侄辈,若得仙家妙法一部,当愿出山效力!”
随着老道的话,那一箭快若闪电,魔怪双尾疾扫,虽把落日箭打落,巨响中,一条尾巴上也有大蓬黑烟泯灭,萎靡了好多。
壮汉再次弯弓搭箭,又怒吼:“滚!”
魔怪双尾摇动,腥红的眼睛盯着壮汉,对峙一会,居然真就改个方向,飞着去了。
光影变幻,显出壮汉身后茅屋十来间,居中空场上,有面色苍白拉着孩童的妇人,有手冒青筋死死捏着刀叉的年轻男子,也有穿着盔甲的老叟。
“这位屠壮也有智计,他那落日箭,原本十支,但已毁掉九支,此外再没有了!”
意思只有射出那一箭有那么大威力?他是把魔怪吓跑的!
商三儿觉得奇怪,在廊下问:“那魔怪那般大本事,人仙也能吓退它?”
老道笑道:“当然!道无止尽,人仙之道,强弱不等,又岂能小觑?便白帝下界伏魔,也曾被九阶人仙伤过,创口百余年才得愈合!这魔怪不过地仙七阶修为,又怕老道追它,自然要改道相让!”
听到白帝曾为人仙所伤,商三儿肛门都忘记使劲,忘乎所以地叫出声:“伤白帝的,可是千古第一人仙,郝麒麟?”
“是他!郝麒麟几达人仙之极,可惜误入歧途,与邪魔为伍,为伤白帝,倾力一剑,把自家性命都搭了进去!他晋地仙也是最难,若能突破,就是前无古人,今无来者,可惜可叹!”
郝麒麟误入歧途不假,但他以人仙之躯,居然伤到天帝,才是茶坊说书先生们历来最爱说的段子,也是商三儿等市井小民最爱听的。
为什么郝麒麟晋地仙最难,就不是茶坊说书人能说透的道理了,商三儿问:“能达人仙之极,伤到白帝,已是本事通天,为啥还难晋地仙?”
“绿柳城周边丘地多,离河远,想你未见过筑坝拦河?要多拦河水,堤坝便要修得牢,拦水越多,堤坝越须高且坚!但若有一日,须放水自流,堤就已无用,若无外力相助,只能靠水自家的力道,想冲开堤坝也就越难!人仙之道,便如拦水,要晋地仙,则须水冲破堤坝!”
商三儿摇头:“但天长地久下来,水终能冲开堤坝!”
“天长地久不假,人却有寿限!”
三友道人说得浅显,但商三儿只是个城中小泼皮,并未修炼过一天,也只听得云里雾里。
扯过这几句,光影已又一变,回魔怪身上去了。
7.拜师
光影的速度再被放快,待又一次放慢时,魔怪再被拦住。
这次是一名丑陋无比的驼背男子,商三儿可以发誓,真真的天地良心,他这辈子就未见过这般丑的人!
刚看见的时候,还以为是个妖怪,若是住在城里,不知要吓坏多少孩童妇人!
也不知他娘是怎么生出这么一位,丑得吓人。
不过,与先前那屠壮不一样,对这位丑陋驼背男子,大罗金仙并未介绍一句。
光影里,在那群山中,乍一见面,驼背丑男就与魔怪斗到了一起。
魔怪凶恶,但一身魔雾对那驼背丑男子全然无用,只能靠肉搏,你来我往中,除了幽魔黑雾的破坏,还打得那山体都坍塌,过了好一会,还是难分难解。
三友道人撤掉光影:“瞧不明白就别瞧啦,他两个现在都还在打,尚未分出胜负!可拉完了?”
“叫老神仙久等,可算得个通畅!”
不好再久蹲,商三儿取剩下的纸钱擦拭干净了,起身走回白袍道人面前。
三友道人只看着他,再不说话。
商三儿尚在犹豫,支吾着道:“老神仙,小的丁点本事没有,真做了你徒儿,也守不住绿柳城!”
三友道人接道:“受老道因果,须你心甘情愿!接了传承,自会教你本事,还有无数好处与你,但从此祸福相关,老道能否得减罪,全压在你身上!”
有来自大罗金仙的无数好处,顾头不顾腚的小泼皮当然心动,听到最后一句,从未有人这般重视过的,更有热血上涌,直接跪下:“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三拜!”
等他磕了三个头,白袍天仙仰天朗声道:“敬告诸天,今三友道人收亲传弟子商春,使他承我衣钵,从此因果相关,扶持问道!”
“商春?”
“三儿贱俗,既已拜师,为师替你改一个‘春’字。你言绿柳城已成枯柳城,且愿得逢春!”
“谢师父赐名!”
再磕一个头,商三儿站起,想就开口讨好处,又恐太直接惹师父厌。
三友也视若未见,叹口气:“天官快到了。徒儿,那魔怪害得为师遭大罪,一把捏死太过便宜它,若是你,怎生处置才好?”
挠挠头,商三儿答:“若我有天仙本事,敢叫我受苦多少年,就叫它吃多少年的屎!”
三友道人点头:“也足解气!”
他额上之目再闪,这次出现的不是光影,却是一道光门。
三友道人从光门中消失。
那道光门还在。
“师父?”
左右望望,还是尸骨遍地的城主府,还是无丝毫月色的黑暗,但再没有阴森森的感觉。
走到老黄身边,摸摸,确实凉透了。
得它陪了十多年,但老黄寿数确实已到尽头,摸着它尸体也不如何伤感。
片刻之后,三友道人又闪身再现,右手提鸠杖,左手上捏着个“吱吱”乱叫的双尾黑影。
身影再晃,光门中又追着跳出个人,却是之前光影中与魔怪争斗的丑恶驼背男子,出来后就双膝跪倒,贴地伏身不语。
有股恶臭弥漫开来,商三儿忙用手捂住鼻口,也扭头不敢看那丑人。
三友道人先对跪着的丑恶男子道:“莫说你今日并无功,便有功在身,你母亲之罪也非老道能决,更不敢向白帝求情!回去罢!”
袖袍挥动,驼背丑恶男子被打入光门,光门也随之消散。
逐走丑恶男子,三友道人才对手中“吱吱”乱叫的双尾黑影道:“幽魔,你害满城人性命,也害得老道受罪两百七十年,便剩下这点魂魄,打灭尚不足平老道之恨!老实放开灵识,做老道徒儿的魂奴,方可免死!”
幽魔凶恶,但一点节操都没有,这阴魂听闻还能得活,瞬间就不再挣扎,在三友道人手中安静下来。
三友道人鸠杖往前一点,从酒葫芦口中飞出个拳头大的蟠桃,定在商三儿面前空中。
“要收这魔怪,徒儿须成人仙,能运灵识。吃下这枚仙桃,你能立晋人仙六阶,若只图长寿,须臾又可以阳身晋地仙,只是......”
亲眼见三友道人种种神通,商三儿已对这大罗金仙再无怀疑,听说是给自家的仙桃,伸手从半空摘下,抱手里就啃。
徒弟还是凡人之躯,并不会洁净之术,刚大解过的,再之前还摸了好些尸身,此时手都未洗,就抱着仙桃啃,三友道人瞧得心烦意乱,噎了一下,后面的话一时断了。
未受教化的凡民中,此等或属常事,但堂堂大罗金仙的亲传弟子,竟也这般粗鄙,往后要丢多少脸去?
未来难测。
仙桃入口既化清香的气机,商三儿三五口啃完,顿觉气机所过之处,浑身暖洋洋的,舒坦无比,但不知为何,气机似乎想与体外交感,却被一层桎梏锁住,有些难受。
手里桃核舍不得丢,意识帮着气机,往外轻轻一抖,桎梏就被捅破!
气机顿时与体外感应上,舒畅了。
旁边,他那刚拜的师父张口结舌:“这...你这就...就成就阳神,晋地仙了?”
商三儿反问:“师父,不能的么?”
古语说祸不单行,丁点不假!
堂堂大罗金仙,这一刻悔青了肠子,只想哭!
而旁边,有人在笑,笑得打跌。
是个六七岁扎双辫儿的红袄男孩儿,凭空笑着滚出来。
“哈哈哈,可笑死我了!”
“哎呦!真笑死我了!老三友还想叫枯柳城逢春,哈哈!”
红袄孩儿对满地尸骨全不在意,笑得在地上打着滚。
三友道人欲哭无泪、商三儿摸不着头脑中,红袄孩儿之后,又突兀地现出一人来。
这人黄裳黄冠,颌下短髭,背一把长剑,腰挂缺角道印,现身即叹气:“道兄,过去可知,现在可察,未来难测,人心不可度!变数也不好强求!”
扎双辫的红袄孩儿还在地上滚,三友道人才顺过气来:“哎哟!可气死老道了!”
商三儿方知不妙,讪讪地问:“师父,怎...怎地?”
黄裳黄冠的男子瞥他一眼,淡淡道:“道兄从未收徒留传承,要收也收个好的!此子性情轻浮、胆大妄为,无毅力、无根性不说,已作下无数小恶,区区市井无赖,接得仙家因果?只怕不给道兄惹祸端便算好的!”
商三儿听得很不满,但听他语气,应是能与师父平起平坐的,有气也只能先收着。
不想大罗金仙倒霉起来,也是喝水都要塞牙缝!三友道人肚腹中正有无数“悔”字在打转,含着怨对黄裳男子道:“已敬告了诸天的,彼果未结,此因又生,反悔不得!”
红袄孩儿趴地上再“哈哈”笑两声,幸灾乐祸地道:“我来的路上,白帝传音,改了法旨,说你事到临头,才急寻亲传结因果,用心不良,要自家守绿柳城,所受之刑便改一改,死十人就得受业风刮一年!”
收下这个破烂徒儿,被罚就由两百七十多年变成两千七百余年了?
若无大功德,亲传弟子守城三年,才可得减一年之刑!
凭那泼皮样儿,能守多少年?
过去可知、现在可察,说的也是地界生灵,天仙中能隐秘密的手段不要太多,更不可能算到天帝头上,白帝怎…怎好就改老道的刑期?
等从九天外回来,修为降到哪里去了?
大罗金仙也有真性情,这一刻,三友道人真的落了两滴眼泪!
命道之说,定有悲有喜,沦落成这样,迈过去总有再起之时!数千年仙途,道心并不易崩,待深吸口气,三友道人振奋起精神,对黄裳男子道:“再不成器,已成定局!往后还请看老道面上,多加看顾,周边百余城也须道友再护些年月!”
是老道流年不利,但已成定局,好歹能减一年算一年。
回了仙界,到白帝面前再哭,瞧可能讨个情面,减些刑期,在地界哭,没得丢脸。
黄裳男子颔首,腰下缺角道印飞起,在商三儿身上虚盖了下。
商三儿刚有所感应,道印已飞回去,黄裳人道:“吾名宝印。往后六节山黑烟大冒,便有幽魔出来,危难时呼吾之名,必定来救!”
说完,黄光一闪,宝印消失不见。
三友道人再对地上的红袄孩儿道:“待老道与徒儿交待一番,天官稍等!”
乐得看大笑话,红袄孩儿大咧咧地挥手:“不妨事,你交待你的!”
三友道人这才转向商三儿:“既晋地仙,长时身无归处于神魂有害,为师便与你个寄身之物!”
鸠杖上吊着的酒葫芦里又飞出一物,旋转着放大,原是张桌面大小的黄木棋盘。
黄裳宝印、红袄天官的话,叫商三儿郁闷无比,自家刚拜了师还未修行,听起来已经废了?
师父给个棋盘?
以往在茶坊里、老柳树下,遇到下棋的,什么纵横十九路、飞角尖顶、天元打劫听得起劲,可惜只是门外汉,并不懂棋。
还要为生计发愁的人儿,哪得闲工夫学棋?
师父还一脸怨气,收起吃剩的桃核,商三儿自暴自弃地装起傻:“师父,这就是仙人板板么?”
“哈哈!”
天官又打起滚:“这厮倒未说差,确是块仙人板板!”
8.老狗
三友脸上抽搐着,把眼一瞪:“胡嚼舌头!为师恼你肆意妄为、自坏仙途不假,但既未有断师徒的因果生,尚指望你守城赚些功德减罪,能不望你好?这棋盘是为师常用之物,东海极遥之地不息木所制,有生生不息之能,用做地仙命物最好不过,为师又亲炼制过的,晋法宝也不算远,传出去要惹得多少地仙眼红?若非你如今这般模样,还舍不得传的!”
“命物?法宝?”
“人仙使宝器,地仙则望得法宝!要将宝器炼为法宝,借名山大川钟灵秀气方能事半功倍,所以地仙爱藏深山、大河里炼物,神魂寄于山水间,就成山神、河神。但天下名山大川才有多少?寻不到,神魂就只有先寄身得用的物件中,只用神魂温养此物,物未毁则命不绝,与性命相关的,才叫命物!为师这棋盘,自家已炼制过,你拿去接着温养,比那等寄身名山大川的还更省事儿!”
“那天仙用的啥?”
问了一声,不等三友回答,商三儿又央道:“师父真疼弟子,先前的仙桃再赐一个!”
“再吃也是无用,你已晋不得级!”
商三儿解释:“弟子还有个老娘哩!”
三友道人还是摇头:“你那城主令,能封百里内阴神地仙,待你娘寿终,化她为阴神就是!”
商三儿指着地上的尸骨:“周家做城主多少年,若按师父说,亲眷身亡封阴神地仙的当不少,怎城里都不知晓?”
能想到这个,无赖徒儿倒也不是真蠢到家,三友答道:“封无修为的阴魂做地仙,也要耗城主与之相当的灵气,即人仙一阶至六阶共计之数,他家亲眷多,几个城主舍得次次大耗?且阴神者,若不能寻到极阴之地藏身,免不得被白日之光伤魂,再无功德护体,两三百年也要消散掉!非是为师小气不舍蟠桃,实是四位天帝共定的规矩,天界之物,不可轻传下界!”
修者修这人仙,也是步步不易,吃一枚就能晋级人仙六阶的仙果,真大量下传的话,地界非乱套不可,制棋盘的不息木来自东海极遥之地,也非天界所产。
但商三儿是个赖皮的,不肯罢休:“四位天帝只说不可轻传,话也未说死去,既能给我一枚,想来再破例也无妨,我那老娘恐不爱赚功德,难得长久,求师父再给一枚!”
徒儿生平事迹,三友道人早掐算清楚,滚刀肉一个,品性不是好的,被赖上就不松口,但正因如此,才该给他套个笼头,他那老娘正好!
装模作样叹口气,酒葫芦里再飞枚蟠桃出来,待商三儿接了,三友问:“怜你孝心,便再给这枚。但命物与地仙神魂相连,若不做山水神,无灵凡物皆不合地仙用。以你娘寿数,恐已修不到人仙九阶再晋地仙,也只能如你般食仙桃即晋级,可有适合的命物给她?”
待商三儿摇头,酒葫芦中又飞出根带刺棍条:“完璧山山神种的请罪荆,亦属奇物,硬若金石,数百年不朽,还易寻好更换,合给你娘做命物!”
虽不知这棍儿的厉害,但瞧着就与老娘的擀面杖相似,关键它还带倒刺!老娘用它做命物,往后自家不知要请多少罪去,商三儿忙再求:“师父换件罢!”
三友道人不理会,额头上的眼珠转动一下,光门又现,他直接将请罪荆扔进去:“再也没有,你若不愿,骗你老娘用擀面杖做命物就是!”
擀面杖那般凡物,不知何日就坏,便之前不懂修者之事,老道连自家常用的棋盘都舍给自己,商三儿也明白命物肯定得寻件好的。
商三儿瞧着光门发怔,三友解释:“老道叫土地婆给你老娘了!”
泼皮无赖也要知进退,不能真把自己作死,这事上师父摆明不再给讨价的余地了,只能作罢。
以前经常被老娘锤,现在变成地仙,老娘的本事也随之而涨,还是逃不过,徒呼奈何!
“你刚塞怀里的桃核,也属天界之物,在地界种出桃树来,开不了花,结不得果,只好当木材使!”
“仙桃树做的木材,于地界不是好木材?”
“那倒是极好的。”
闲话两句,三友道人指着棋盘,绕回正题:“还不合命物,等着神魂受损么?”
商三儿挠头:“弟子要怎合它?”
“平心静气感受棋盘气机,使你体内气机与之相符,内外相应,若是无主之物,肉身神魂自附它,再徐图控之,花水磨功夫温养成法宝。”
晋身地仙,第一桩好处便是身能与命物融为一体,同样,命物也能融入他的身体里去,待掌握之后,商三儿便能驱使棋盘。
身在棋盘中,血肉之躯每个部分似乎都成了不息木,把棋盘融入体内,它好像又成了自家血肉的一部分。
而此时,城中虫豸灭绝,除了风,到处死寂无声,便感受不到听力的增强,眼力、嗅觉却能查知到,都强了许多:灯笼中烛光已灭,黑暗里却能看出去很远,远处尸臭、大便臭味也嗅得到。
刚以身合物,感受神异,商三儿还玩得不亦乐乎,三友道人叫止:“天官还等着哩,速出来听教!”
爬尸骨堆中的红袄孩儿挥手:“也难得下界一遭,我不急!”
商三儿方记起正事,待他从棋盘中分出来,三友道人叫用神意在九幽魔怪识海中盖上印识,收做万事随意的魂奴,才叹气着解释宝印失望、天官取笑、自家幽怨的缘故:“两界天地人三仙,人仙、地仙都有九阶,天仙无阶,但也有散仙、真仙、金仙、大罗金仙、天帝之别。修仙途上,最讲究精益求精,人仙六阶以上,具可晋为地仙,地仙也是如此,六阶即可晋天仙,但根基不牢、走捷径者,仙途难远!”
“人仙炼气、地仙炼神。人仙晋级地仙,乃灵气与道意相融,转魂魄为神魂,神魂便是地仙本事的根源。往后地仙之体再得灵气、再得道意,也只能壮大原本的,后得的灵气、道意立即就要被转化得一般无二,所以初时精透它便一世精透,初时浊钝它也一世浊钝,又借它磨炼神魂。你丁点道意未生,还未精炼过仙桃给的灵气,直接转成神魂,灵气、道意根子上就驳杂孱弱,往后再增多少灵气和道意,都要被化得孱弱无用,再不能靠它炼神晋级;如郝麒麟、屠壮那等怀大志气的,到人仙九阶尚不罢休,还要精益求精,于寿限内精炼灵气、打磨道意,等到极精粹之处,灵气道意难与魂魄融合化神魂,晋级地仙虽难,但只要成了,往后的仙途才走得更远,本事也更大!”
“人仙、地仙后三阶验修者志气、根性、毅力,你跳过这三阶去,便如先前老道说的拦水,别人建土石堤坝蓄水,于你则是天然生长的杂草坝,还指望拦住水?灵气驳杂、道意未生,这般晋级地仙确实不费力气,但本事也是最小,斗不过有真本事的人仙六七阶不说,还锁死在地仙一阶,往后灵气再多、道意再得,都炼不了神魂,再难往前一步!阳神地仙本身又是宝,你若不是老道的亲传,指不定就要被人捉去,借你一身血肉神魂炼丹、炼符、炼法宝!”
“凡靠外物的修者,最多只能到六阶!城主令化阴魂为阴神,道理也相似,耗的是城主自身灵气,但也只能把阴魂提到人仙六阶,同样有后三阶的槛,但比起阳身,阴魂惧日光散魂或被吸入轮回,等不得打磨到九阶之极,只能立即转做阴神,成后本事极小!此等阴神,须常寻功德护体不说,凡遇打斗,也只能靠城隍剑那般物事攒下的愿力,积攒千百年,用两三次就耗得精光!绿柳城城隍、土地成阴神地仙多少年,如今修为也才地仙一阶,与你一样,再不能得寸进不说,本事也只低微。”
“说起来,为师也有不慎之过,未防你行事孟浪,自断了仙途。除非再入轮回,否则已无法扭转,实在可惜可恨!但即成师徒,尚指望你把绿柳城多守些年,也不会就此弃你,且再做谋划!”
“命物是做师父的该与之物,尚不算许你的好处。好处第一桩,是这头幽魔魂奴,它受你神识控魂,丝毫反抗不得,只能做魂奴,从此奉你为主。赶巧有得用的肉身在!”
走到老黄尸体边,三友道人拿幽魔魂往狗头上随手一拍,魔魂就融入进去。
两三息之后,身魂合一,老黄睁开双目,翻身站起来,但狗眼盯着商三儿,满是鄙视。
狗眼瞧人低!
“这狗本身肉体凡胎,幽魔魂融入后,魔气再不敢外放,放之必神魂俱灭,把它本事降了许多,只当地仙三四阶的修为了,算是可惜。不过有弊也有利,封住魔气也有好处,经它魔魂滤过,释出的气机就与灵气截然不同,滋养的血肉便是些奇物最爱!”
商三儿问:“师父说的是幽璧虾?”
三友道人颔首:“幽璧虾只是其一,往后它这一身血肉,好些奇物都馋的!”
商三儿听得欢喜,拍着掌笑:“以前只用蚂蚱、曲鳝钓虾,难钓得紧,往后割它的肉去做饵,非改了六节山山名不可!”
城东六节山之名,就是曾有凡民钓到过六节虾,当时的城主赏了一千两白银收走,转卖商队四百六十功德竹叶,让城中百姓传羡至今。
肯定也有人仙在六节山钓过虾,但他们钓的成绩百姓并不知晓。
三友赞同:“那幽璧虾,逢玉就融,便放这狗下通道去,也不易捉到,是只能靠钓!”
听说要割它的肉钓幽璧虾那等无用之物,幽魔很是不忿,狗眼又瞪了商三儿一眼。
在三友手上眼睁睁瞧着这主人自废了仙途,废物一个,叫它怎能服?
全城尸骨,两万七千多条人命,就是这魔怪所害,听说生死全操在自家手上,呼唤如意,商三儿还会忍它?瞧狗眼瞪来,顿时一飞脚踹过去,再指着廊下:“那有老子刚拉的屎,老狗去吃了!”
老黄是自家的狗,但现在这狗已不是老黄,商三儿也再不会叫它老黄。
狼行千里吃肉,狗行千里才吃屎。
幽魔魂认定自家是吃肉的,哪能去吃人类粪便?本不以为意,岂知主人一声令下后,魂识顿时被控,肉躯不由自主就往廊下跑去,全无反抗之意生出。
若是商三儿加句“快些”,它还要再依令飞奔,而目标,只是一坨大便!
它也是第一次给别的生灵当魂奴,此时才知丝毫反抗不得是什么意思!
被魔怪闯入害掉一城人,三友道人才要遭白帝重罚,心头也是恨意满满,没把这幽魔魂彻底打灭,就是尚不足以解恨!
自家暂抽不开身,幽魔魂只能交给徒儿整治,徒弟的本事低微,难寻别的法子,叫它每日吃屎也是不错的解恨之法。
或者,让它死在后续的魔患里,为护此城而死,算还掉老道的因果!
老狗小跑到廊下,果然伏下头,开始吞吃商三儿刚拉那一坨。
等全部吃完,主人的命令才算结束,自主权回身。它已接管了老黄五感的,并非按本能行事的土狗,感受着异样,又呜咽着翻江倒海地全吐出来。
天官头上两条辫儿高高翘起,三友一手持鸠杖一手捻须,商三儿抱着已属于自己的棋盘,都未出声,全在听廊下老狗的动静。
等它不再呕吐,低沉的呜咽声停下,小泼皮才说了句:“吐出来的,全舔回去,直到不吐为止!”
这句命令里,明明没有加上“老狗”,魔魂魂识接收时却偏知道是对它说,也要依令遵从!
廊下吞咽声再起,三友才满意地开口:“天地两界,除非四位天帝出手,否则无人可解它魂奴之身,九幽之地则难知晓。但魂奴只可有一主,勿使他人骑,骑得多了,你留的魂识就要渐消,当心反噬。”
“知道啦,师父!”
9.别师
“第二桩好处,为师教你炼棋子!”
“师父,弟子不会下棋。”
“为师自知,”无知的徒儿,除他脑袋里的心思念头,还有什么隐秘大罗金仙不知?三友板起脸:“往后还是学一学棋,为师号称‘友棋、友酒、友友’,只收得你一徒,却连棋都不会下,好有脸么?”
听叫学棋的理由,商三儿马上挑易避难:“那徒儿愿与师父学喝酒,葫芦里的好酒赐徒儿些罢!”
人心不可度,但能猜,三友心知肚明,这泼皮拐弯抹角,分明又想讨天界之物做好处。
师父已在吹胡瞪眼,但商三儿脸皮够厚,拜师以来也没感受到多少大罗金仙的威仪,要让我帮你守城,好处总得给够,不管不顾地卖起惨:“徒儿家境不好,外间混得些油水,又要被老娘刮去,一年肉都吃不上几回,哪闻过好酒香?师父的亲传,连仙酒滋味都不知,好有脸么?”
刚说的话就被还了回来,和市井之徒打交道确实累!
怕这厮再蹬鼻子上脸,三友瞪眼好一会,葫芦里飘出两张牛皮纸、另加一个两人才抱得过来的大酒坛子。
大酒坛子落地无声,两张牛皮纸则直接飞到商三儿手上。
“这两个酒方儿,是为师从地界查得,所须佐料也全属地界之物。‘琼花露’用料便奇物也极易得,但能增的灵气也少;‘地仙醉’有十九种奇物做佐料,于你来说,两种稍难觅些,但酿出的酒灵气足,只防酒力甚猛,饮上三壶,真连地仙都要醉倒的,没两三日醒不来!”
作为大罗金仙,哪用管酒里是否有灵气、仙气?三友生性好酒,只求酒中百味而已,他所藏酒方不下千种,但要合这徒儿目前境况,酒中得有灵气不说,还要不怕被有本事的偷走,还须原主人已无因果留世,还得佐料不涉及天界之物或难觅稀有之物,左挑右挑,才选出这两个方来。
商三儿喜滋滋地收下酒方,三友又指着那大坛酒:“此是为师亲酿的‘烂肠酒’,佐料难觅,有三味药还取自九幽,可惜酿成后,腥臭味难除,才存下至今。酒味儿不好之外,灵气却不差,但酒劲更猛,你且拿去,若忍得住腥臭,便自家每日少用,喝不下,留着瞧可有用时罢!别敲啦......”
见商三儿拿手在酒坛上敲,侧耳听声音,三友没好气地道:“为师取无忧土捏制的忘情坛,也非天界之物!”
大罗金仙丢出的破烂也是宝贝,商三儿自不会嫌弃,只是瞧着这么大个酒坛,装了不下千斤酒,却要发愁如何搬动、拿走。
徒儿于修行上还只是张白纸,三友一望便知他所愁何事,教导:“仙家之力,多半不在肉躯,而在灵气上。待你熟习能用,或使双臂得神力,或施术将它变轻,或藏你命物中去,搬运都是易事!今你还使不上,真要搬走,叫那老狗来驮就是!”
待修行日久,自家的命物棋盘也能与师父酒葫芦一样,藏下无数物事!
但师父为什么要说“真要搬走”?不搬留这城主府里……
脑中顿了一下,才明白回来:“周家死绝,得了城主令,城主府...整个城都可以是老子的,富贵豪宅不要,难不成还回老宅去住,显摆穷酸样?”
又想:“师父只怕好多事儿还没说透,今夜的话定要记牢,得闲再好生琢磨。”
本要传炼棋子之术,却被徒儿扯到酒上去,多费掉好些口舌,好在天官没催促,等商三儿再无话说,三友才道:“为师炼棋子之术,乃是自创,也算世间独有,命名‘乾坤落子术’!”
师父脾气好,商三儿又打断他:“师父也该炼有棋子,怎不直接给徒儿?”
三友板起脸:“为师的棋子,只按老道的意行事,给你你驱使得动么?一味畏难畏学,只想拣现成,做人都不足,还修甚仙?”
商三儿忙赔上笑:“是弟子不知关窍,想着师父教炼棋子,定与守城相关,师父炼的比弟子强千百倍,用来守城更好,才想着讨这巧!师父莫恼,定用心学它!”
惯会见风使舵的滚刀肉,偏生指望他有用,需要安抚不好太过严厉,三友只得把话说清楚些:“往后这绿柳城,不时就有幽魔闯出,老道谋划再多,也要靠你己身出力!虽有宝印道友照应,但若他出手,便算不得你我的功德,轻易也不好求他!守城绝非易事,尚有性命之忧,此时反悔,你我不过断了师徒之缘,老道收回物事,将你地仙神魂封住,逐出师门即可;但若老道走后,你又三心二意,临阵脱逃之类,就是背师逆徒!真有那时,老道上穷九天、下落九幽,也要将你挫骨扬灰,收魂再整治!”
成了这位大罗金仙的弟子,守城事上就做不得半点假,低头想一会,商三儿才笑着回:“师父放心就是,天大仙缘砸脑袋上,我还不知捧好么?便讹外地人几两几钱银子,也有被打瘸腿、被送去官衙的风险,更别说这般大好处!商三儿自家贱命一条,只担心老娘而已,她定不会舍我而去的,才向师父多讨个仙桃,搏这一回,赢就娘俩都做地仙,逍遥一世,输就死一块儿!天帝做庄家,大罗金仙来压宝,撞着这般大的局,我娘俩还不跟到底么?”
这番话发自肺腑,连他老娘也捎上,大罗金仙瞧不出假来,那边天官拍手笑:“是个敢赌的好汉,哪天也带我一局!”
三友道人再张嘴,天官却已听不到声音。
传承密术,当然不会叫别人听去,声音是响在商三儿心田上:“你神魂已成,却无道意,便天帝亲来授妙法,也已无用。妙法不可习,自家本事低,只好在道术上多花功夫。于你而言,论仙术,为师这‘乾坤落子术’最适合不过,它分阴阳、讲虚实,黑白棋分炼,棋盘若温养成法宝,自成一方化境,其内便是你之天下,摄敌进来,你本身实力低微,惑其五感却能做到,再驱黑白棋子杀之,若有幸成法宝,威力更甚!”
“黑子为阳、为实,可将属你的符兵、傀儡、魂奴、宝器法宝炼化为黑棋子,那条老狗正好试手;白子为阴、为虚,是凝云雾为子,内借他人道意杀着,不惧损伤,可反复施用。若广炼黑白二子,逢敌就是撒豆成兵!”
“除黑白二子外,尚可炼红子,这却是从别位仙家霹雳雷珠上借鉴来的,乃是吸生灵的命力为子,形虽棋子,实则如霹雳雷珠,威力甚大,但命力不易吸,炼成可用的红子较难,一命只可炼一子,一子又只能用一次,还有伤天和,太过则损功德、易招心魔劫,你虽晋级无望,用时也当慎!”
“其余小术,如为师常用之‘千里目’等,以念投你神魂中,过后自行查看罢!”
心田中声音结束,三友又用常语道:“第三桩好处,为师送养道兵之法一部、修行之法两部与你!”
修行之法关系因果,不可广传,所以才又有不会外泄但成就也不会太高的养道兵之法,绿柳城的虎卫就是道兵,他们都只算半个人仙,修为到五阶就是顶。
之前被小泼皮打断次数多,三友刻意顿了下,见商三儿无话说,他才接道:“此三法,与别的仙家都无因果牵连,你自家虽不能修,用来养兵、交友却是有用,只靠你娘俩个没用地仙,守不住此城,广交友、养部属才为正道,须知友棋、友酒之外,为师尚友友!”
听他这么说,商三儿顿时想起光影中见过的屠壮,怀大志气的人仙九阶,且子侄辈正缺修炼之法!
头一个助力师父已搭好桥,若自家还走不过去,也实在没用了些。
不料三友又道:“非止屠壮,绿柳城里,此时也还有一位人仙九阶,不过身受重创,筋脉尽毁,沦落做废人,一时难得用!”
商三儿不知说的是谁,问:“师父能医他么?”
“便这地界,医她之法也有不少,善因须你自家去种,方得结善果!且正是她打落你两颗牙,救与不救,由你自决!”
还以为真是瓦片自家落下,巧合中打掉的门牙,商三儿顿时恼火:“无冤无仇,他害我作甚?若不得遇师父,落了门牙,我岂不从此破相,一生受人笑?”
徒弟太年轻,经事不多,性格也未完全定,正要借此事磨砺他,三友道:“是你未积口德惹下的因果,怎就知无冤无仇?”
在这绿柳城中,与商三儿有过口角的没一百也有八十,本就是不安份的主,惹事多,被怀恨的不少,哪晓得何时何事惹上人仙?
商三儿还在回忆着猜测,三友又告诫:“往后也该多修口德、端正行事,少劳你老娘费心伤神,更不要仗着为师为非作歹!须知天仙于地界亲传不下甲子之数,再传、衍生的旁支还更多,真肆无忌惮惹上因果,宝印也救不得你!”
商三儿点头:“弟子受教!”
其实心里想的是:“宝印那傲样儿,眼睛只看天上的,哪瞧得起我?不到生死无解之局,绝不叫他!”
“当然,你负着为师的大因果,若未惹事挑事,这两界地仙天仙,谁敢来算计你,就是与老道为难!便有再大的本事,惹老道扯破面皮,也非把这场魔患卖给他不可!你不惹事,少有人敢犯你,别的地仙也不敢捉你去炼物事儿!”
这段话,老道说得张扬,商三儿听得欢喜!
“绿柳城通道封魔结印恢复之前,再不能住凡人,否则遇难又加为师的罪过!徒儿用心守城,为师回天界受罚去了!”
离开的时候,三友老道似乎在小声央求天官:“回去切莫与别人说,有好处与你!”
对天仙来说,凡间事过去的都可知,但也得想知才去查知,否则不被烦死?三友是嫌这亲传收得丢脸,不想消息走漏,被别个笑话。
10.今天起当城主
天大亮以后,估摸着城外也该有定论了,累出一身大汗的曹四才从曹宅出来。
把几百斤银子、还有好些古董器物搬回他家藏好,能不累么?
最后这趟,他回曹宅拿的是地契,一叠纸拿着不重,还不占地方,一个小包裹就收好。
民间钱财之物,城主周家从来不重视,城里便被曹大老爷占了许多私产,特别是临街铺面,几乎有小半属于他家,每年坐收租金。
遭此大难,绿柳城将来是怎么个局面,谁都不晓得,这些地契值不值钱还在两可之间,曹四决定带到城门外,瞧瞧再说。
满城大难是该伤心,但于他曹四来说,却是人生最大的转折,从此远离贫苦,要抖起来哩!
曹家不会没落,没了曹大老爷,往后还有曹四老爷!
欢喜大大胜于悲切,天又已大亮,再见到街上尸骨都无畏了。
刚出曹宅,就瞧见北通街前面带着狗走路的商三儿,左手拿着个桃,右腋下夹块黄木板,走得趾高气扬!
不愧是日常打混的好兄弟,心眼一样,都趁夜进城发财了,那厮定也赚得不少!
曹四窃喜着,放轻脚步从后赶去。
一来要吓他个大马叉,二来抢桃儿!
那桃瞧着饱满多汁,不知怎的没与别的果木一样变枯。土地婆说城里的水和食都不能进口,劳累一夜下来,嗓子眼里已冒着烟,拿过来只瞧着也能生津。
蹑手蹑脚追上,刚要出声惊吓,不想商三儿先跳回身来,大吼:“哈!”
曹四倒被吓了个大马叉!
“狗日的,吓我做甚?”
明明是自家先起意,不妨碍吃亏后先声夺人,见商三儿扯嘴露讥笑,他又问:“你牙怎好了?到哪家发的财?得了甚好处?”
一连三个问,商三儿只答他:“遇到个老神仙,给老狗涨了本事,还给我医了牙!”
这厮的鸟样能遇着神仙?
曹四拍着灰尘起身,只当商三儿又扯谎,指他腋下黄木板:“什么好宝贝?哥哥瞧瞧!”
又伸手去拿那桃儿:“哪寻的?都不能吃,给哥哥玩呗。”
商三儿避开去,反问他:“你在哪发的财?分润分润!”
曹四不瞒他,拍拍手上包裹:“我本家曹大老爷,财不能落外人手里去,去瞧了瞧,不想也只是架子大,现银就几十两而已,地契倒不少,总是曹氏族产,就带上了!”
又去拿商三儿腋下的黄木板:“啥宝贝儿?”
这次顺利拿到手,不过只是块棋盘,打量下来没啥稀奇,应该也和自家地契一样,障眼法。
撇撇嘴,棋盘丢回去,曹四又问:“你遇的老神仙,给老黄添了啥本事?”
商三儿飞起一脚,将狗踢得翻滚出去,才答:“诺,踹不死的本事!”
曹四倒吸口凉气:“胆儿肥了?不怕你老娘锤死你?她这狗比儿子亲的!”
“老娘不在,怎会晓得?”
老狗翻身起来,浑无事一般,不吠不逃,又跟在两个吃肥了的泼皮身边。
如此看来,老黄本事确实长了,还有商三儿复原的门牙,都透着稀奇。
他真遇着人仙了?去的礼宾司?
心里疑惑,但知套不出真话来,曹四先忍住。
转到西正街,商三儿就把仙桃藏入怀中,早被老娘教得财不露白的道理。
西城门外,东山郡郡丞已赶至,正在安抚劫后余生的难民众,土地婆已功成身退。
地界七千二百城,实力强弱不一,自然免不了兼并和附庸,城多的势力,称国的、称州郡的、称王府的、将军府的、称门派的,都有,反正互不统辖,随各家乱用。
原本的绿柳城周家,就附属于东山郡,这家当家的吕氏,本城在东面四百里外的龙鳞城,因拥有的八个城都在地龙山脉以东,自称东山郡,家主称郡守。
除本城龙鳞之外,东山郡下辖的七个城,有的直辖,有的只附属,绿柳城属于附属,城主向来世袭。
由吕家委派城主、几年一换的才是直辖。
绿柳城遭了大劫难,龙鳞城昨晚就已得耳报神报信,还知魔患未终了,此城已不能再居凡民。
共只有八个城,绿柳城虽不是直辖,但遭大劫,不能养民再长功德竹,从此少掉一城,于吕家也是极大损失,但为龙鳞城的功德竹计,逃得活命的难民又不能不安置。
野外之地猛兽山妖众多,夜间还有邪祟出没,更添风险,凡民就只能依城而居,绿柳城难民必须要迁到别的城去。
两城相距四百多里路程,除了护行的人仙、道兵外,吏员、衙兵都要随来,还要安排宝器送粮食,连夜布置,坐骑全贴上神行符,紧赶慢赶,也是天亮才到绿柳城。
此时,吏员、衙兵们刚分散在人群中安抚、录册,还未许难民进城。
有耳报神探知的结果,对城中情况大致了解,东山郡丞也就不急着再派人进去,倒是将难民记名造册、准备分迁安置更要紧些。
绿柳城难民则一直在盼两个泼皮出现,非只乖乖任衙兵拦住,总要见两个泼皮活着出来才会安心,才敢进城收敛亲眷尸骨、取出自家财物,甚至顺手多拿些也是常事,到了别的城也要花银子的。
一夜过后,多数人还一脸苍白、木然,哭泣的倒已不多了。
待见两个泼皮带着条狗晃悠出城,眼神就都活了回来。
难民们一个个起身,涌向城门。
大部分人都想进城了,昨夜踌躇不前,此时不甘落后。
先围住两泼皮,要再打探清楚些。
“还有没有活的?”
“还有魔烟吗?”
“可见着我家娘子?昨日她没跟上……”
这辈子,商三曹四也没享受过被这么多人围住的待遇,七嘴八舌都在提问,不知答谁的好。
东山郡丞多看了商三儿几眼,才喝令:“衙兵先拦住,未录完名,没个章程怎行?城内吃食、水都不许碰,都要出城来取,且三日后启程……”
官员发话,衙兵们水火棍架起,城门前才安静下来。
围住的圈子稍松,发了大财的曹四拨开人去寻东山吏员打探消息,商三儿也要先寻老娘。
虽然得了根带刺的请罪荆,土地婆解释说天仙所赐,老娘还是担心了一整夜,瞧见他出来,长松口气。
献宝似的把两颗新生的门牙给老娘看,又递了仙桃,拉着她走远些,说起昨夜的仙缘。
不想听到儿子得赐名商春,拜师大罗金仙,代价是要留下守绿柳城,老娘板起脸反对:“不成!啥仙桃儿老娘不要,你拿去还给神仙!”
商三儿苦笑着劝:“老娘莫闹!老商家祖坟上冒了青烟,才轮到你儿子当城主、做地仙的!”
用惯擀面杖,请罪荆老娘暂时没碰,抡擀面杖一棒子砸下来,她骂:“猪油蒙了心的,百姓都要迁去别的城避难,你还当甚城主?我看了你二十年,凭你本事,斗得过魔怪?守得住城?好不容易逃得性命,不知珍惜,倒要往里送,真绝了后,老商家祖坟才要被气得冒烟!”
商三儿忙道:“已应下师父的,此后弃城逃走,就是背师逆徒,师父要来捉了挫骨扬灰,再收魂儿去整治!”
老娘被唬了一跳,不过她见惯儿子说谎,待回过神来,先仔细盯商三儿看,发现他并不心虚,不信地问:“神仙哪有这般狠?”
“天地良心,儿子句句是实!”
但老娘左右不能释疑,难接受他不随难民走,要留下做送死的城主,没了理由,就只盯着商三儿,不说话。
商三儿“噗通”跪倒在老娘面前。
偏着脑袋好生想一会,商三儿才开口:“我五岁时,老娘给了五文钱,叫去杂货铺打酱油,是我贪嘴,把钱买卤大肠吃了,不敢回家,跑城隍庙躲了一夜,也害爹娘找了一宿!”
“七岁时,二哥死了,是我偷拿他攒的十几文钱,也买卤大肠吃,那些钱老娘本要留作念想的,遍寻不着,叫老黄嗅着味儿寻,找到卤肉摊去,卖卤肉的张胖子与老娘说了实情,回家把我锤得半死,至今脑门上还有个包!”
“十四岁那年,爹得了重病,把家里银钱都耗干净了,还欠下好些亏空,那晚又疼得厉害,老娘没法子,连走几家街坊,才借到两钱银子,叫我去买药。不想半夜敲开药铺的门,黑心刘却说,地龙山里有山妖出没,吓得商队不敢过来,好些药价都涨了,爹那副药非三钱银子不卖,左说右说不肯松口。我又慌又急,天又晚了,全城只柳絮院和赌坊还做营生,想着到赌坊搏一把,赢了有四钱,就够买药。不想输了银子,回到家,爹也断了气!”
“爹死后,老娘从此再不信我,藏的银钱,一天总要数上几遍才安心,家里事也不与我商量,好似只要我活着就成。但昨夜里,有位天界的大罗金仙说,我虽然行事孟浪,自断了仙途,他还是认我这徒儿,给我三桩好处,要我替他守住这城!”
“老娘总要我走正道,可儿子不爱种地、不爱养牲口,也不想在铺子里当伙计,原想这辈子也就这般混着!但昨夜起,又有一条正道摆在面前,等着我往下走!娘,儿子想当城主,想给神仙当徒弟,赔上性命也没关系!”
瞧着自家从小皮到大、也打到大的儿子,老娘眼里有两滴浊泪泛出。
她也记得,男人死后,十四岁的儿子天天大早上挑着粪桶去泼药铺门上,黑心刘找人打他、报官捉他、叫自己管教他,都拿他无可奈何,闹了小一年,逼得黑心刘没法子,年节时亲自带了厚礼上门赔罪,被儿子把东西丢出去,叫黑心刘去他爹坟头磕了三个头,才没再继续闹。
从那以后,街坊们都不敢招惹他了,他也就和曹四混在了一起,成了滚刀肉。
“是了!”
手背抹下眼角,拾起地上的请罪荆:“是老商家祖坟冒青烟,老娘就吃这仙桃,陪你当这城主!”
11.城隍
得老娘答应,商三儿自是欢喜无限,等老娘吃下仙桃,又教她合请罪荆做命物。
然后,他求见东山郡丞。
这位郡丞也是人仙,不过是为吕家处理俗务的,修为上就差了些,才只三阶。
气机也既灵气,商三儿刚成为修者,还不能收放自如,刚才出城门时,郡丞就觉察些出来,又观那黄木棋盘不俗,听到他求见,撇开难民们,走远些单独见面。
东山郡是绿柳城周家原本的上家,麾下只有一条老狗的商三儿也不会傻到开罪,老实把自己得了城主令,已被天仙收为徒,要留守绿柳城防魔患的事说了。
耳报神打探到的消息,昨日确实是天仙逐走、打杀了为祸的幽魔。
除了凡民中的江湖骗子,修者应该没谁敢假天仙之名骗人,且眼前这位当面把棋盘激发些微光出来,就知确是地仙命物,丁点做不得假!
但东山郡丞还是难以置信!
昨日的泼皮,今天就以阳身成就地仙,这得是多大的仙缘?
虽说是个废地仙,没他师父做靠山,有可能被别人捉去炼丹炼符的那种,但再怎么说,废地仙也要人仙六阶才可以晋,他堂堂郡丞,修行悟性差了些,又被俗务拖累,如今才三阶!
郡丞五味夹杂。
吕家背后有地仙,也是天仙传承的一支旁支,但大罗金仙的因果,绝不敢干涉!
魔患未绝,眼前的绿柳城已是废城一座,几乎没了用处,这往日的泼皮所说若全是真,要拿去阻力不大。
眼前也只能先稳住这位,待传信回龙鳞城,由郡守下决断。
沉吟一会,郡丞开口:“在下吕上,阁下既成道友,修为又在前,可直呼在下之名!”
身为滚刀肉,却不是就不懂人情事故,商三儿忙作揖,学公学中夫子们说话的口气:“不敢!不敢!孤城难守,师父又不许我弃它,注定离不了,一方下城,往后还要吕大人多照应!”
吕上道:“于外而言,绿柳城确实附属吕氏,但我吕氏也从未插手绿柳城城主换任。今道友得城主令,便是城主,担着天仙因果防魔患、挣功德,吕氏正该相助,不知可有在下用力处?”
正是来寻帮手的,听他问到,商三儿马上苦起脸:“缺人!还不可是凡人百姓!”
吕上摇头:“若讨人仙,我家郡守也无力相助!”
试着先开口而已,吕上只管世俗事,也不是能做这主的,被拒绝在意料之中,商三儿道:“再有幽魔出来,绿柳城守不住,流窜别处也是祸害!但求吕大人在郡守面前多美言,眼下我身无长物,无以回报,想来师父会记此情!”
明晃晃的扯着天仙人情做大旗,这般不要脸,让吕上一时难以适应,只得先应付:“在下勉力为之,若不成,商城主也莫与计较!”
有枣没枣打三竿而已,把讨要人仙的意思表明,商三儿又道:“瞧着也快录完名,乡亲们就要进城,还请吕大人吩咐一句,都不许去北通街,真要往那边敛尸的,请来叫我!”
城主府外官衙、客卿府、礼宾司、工匠司、公仓、公学、衙兵府,北通街处处都是官家司府,除商三儿认不得的宝器外,铠甲、兵刃、书籍、工具这些也都还有用,不能让民众顺走去。
这只是件小事,吕上自然依他。
毕竟还只是初识,摸不清脾性,说完事情,就再无话可说,商三儿告辞,回去陪他老娘。
待衙役、小吏们录完最后一名活着的绿柳城民,吕上跳到头牛背上,向四方高声:“诸位现可进城,然请莫忘,城内水、食绝不能进口,要用请到西门外来取。此地魔患未消,幽魔随时再来,我等三日后午时就要启程,过时不候,切勿自误!‘’
三友道人说下次再有幽魔出来,是三五年后,但要绝了凡民侥幸心,还是讲严重些的好。
吕上又朝树荫下的商三儿娘俩抱拳,让民众们瞧见:“那位商先生,是如今的绿柳城之主,将留守本城!受商城主之托,转告诸位,进城收敛亲友尸骨、打点财物行礼都不拘,但勿轻进北通街,要进者请先告于衙兵,得商城主允后再入内!”
小泼皮突然当上绿柳城城主,难民们自有各种猜测和感叹,不过此地已是废城一座,城主之位并没多少好羡,幽魔还会再来,真留下守城,是福是祸天才知晓,怜惜同情他老娘的反而多些。
这其中,又有曹四瞪眼难信:“狗日的胆儿这般肥?昨夜居然进的城主府,还得当上城主!”
又想:“老子为啥没去城主府?”
有些事情,他心里面不愿承认。
商三儿和他老娘没理会曹四,自带着老狗随众进城。
难民们回城,西门香烛店里的物事最先被抢光,纸钱、香、白蜡烛、白纸、香炉、白灯笼,通通有人要用。这家香烛店兼着棺材生意的,但都寻不到帮忙的,一两个人可抬不动,待售的六具厚棺木才得留下来。
一路进城,大街小巷各处哀嚎声再起!
龙鳞城来的衙役、吏员们也随之入城,他们只是凡民身份,来这边是救难民,但得了机会,也要寻些值钱之物带走。
除了老黄和一窝鸡,商家全家齐活,老娘还想先回家去看看,商三儿拉她:“娘唉!城主府里多少宝贝等着咱娘俩收拾呢!老宅的物件,你要是舍不得,往后再来挪也不急!”
儿子要搬去城主府,老娘是舍不得老宅,但也晓得家里没什么值钱物事,就对儿子道:“娘去瞧你舅舅家,你先去城主府罢!”
多少年不来往,那也是至亲,逢这般大难,不去良心难安,商三儿点头:“老娘先去,我许下给周家安葬烧纸,才得的城主令,不好食言,带老狗先抢棺材去,一会再来寻你!”
老娘也成地仙,可惜时日短,同样未习任何道术,只能一路走着去城东舅舅家。
老狗本事大,趁香烛店里无人,六具棺木被它眼睛一瞧,就全缩小了收到背上,看都看不出来。
城主府中尸骨不少,商三儿认不得哪些是周家人,先抄小路去南通街。
南通街也有家香烛店,与城隍庙就隔着那株数百年的老柳,专做城隍庙的营生。单凭脚力,如今商三儿也比凡民要快,他到时这家香烛店东西还多,香、纸、蜡、灯笼各拿了些,除香外都丢老狗背上,走进城隍庙。
点柱香,插进香炉,商三儿一脚踹在老狗后腿上:“跪下!‘’
老狗四脚跪地,商三儿才对台上石剑已碎的红袍泥像下拜:“城隍爷,我虽未曾亲见,但乡亲们都说,魔怪侵城时,城隍爷曾现身相救,还连累您城隍剑都碎了,我替全城谢您!”
直起身时,泥像上已分出道红袍虚影,盯着炉中香,嘴角扯动:“得城主这炷香,胜过千万百姓愿力,我精神都好了许多!”
平日凡民百姓进庙烧香,祈福、求子、问财、消灾、祛病、增寿各种都有,但多与功德不沾边,城隍便只安居泥胎中,充耳未闻、闻之不理。
昨夜城主府有天仙,他不敢窥探,但天仙收这绿柳城小民为徒,小泼皮成地仙、得了城主令,他都已知晓,本就该受城主令辖制的,再得城主礼敬一炷香,阴神伤势瞬间弥补小半,更是感激,不可不见面。
与城隍见面,听到的头一句话,让商三儿欣喜地举起手里的香:“香还多!往后也可天天敬你!”
城隍摇头:“顺乎天理,合乎情义,且与功德相应,方得此效,余者无用!”
天下事原少有捷径,商三儿只得放下手,苦笑道:“帮不了别的,那就只等得便时,再新制把城隍剑!”
城隍虚影颔首,又指跪着的老狗,问:“这位约莫也有地仙修为,拜我做甚?”
商三儿奇道:“它便是昨夜的幽魔,城隍爷不知么?”
红袍虚影竖起眉毛:“竟是这畜生!”
这位绿柳城城隍,商三儿听过他事迹:比周家得到城主之位还要早许多年,当时的城主死于非命,儿子还小,城中部属争位,是这位城隍爷携城主幼子出逃,在外抚养长大,并最终助幼主夺回城主位,因其忠心,寿终后才得城主转为阴神,封城隍。
六七百年下来,原本那家城主早已不存,城主位又转折两次才到周家手上,都没换过城隍,可知性子算极好的,尽能相处。
比起城外的土地婆,昨日之劫,城隍除了城隍剑被毁,阴神本体也受重创,往后绿柳城还将成废城一座,同样极恨那幽魔,知晓就是面前的老狗,他也咬牙切齿,朝商三儿作揖:“望城主好生炮制这畜生!”
城隍爷都对自己作揖,让商三儿飘了几分,这就是当地仙、做城主的好处!
城隍又道:“往后要寻我,只要身在城中,叫一声即可,不必再亲来城隍庙。”
商三儿挠着头干笑:“本只想问城主府里哪些是周家人丁,现倒想再多问一句:不知于守城而言,城隍爷可还有助力处?您知我虽得拜师天仙,成了地仙,修行上却还是新丁,望城隍爷提点!”
城隍如实道:“城隍主职,是送城中阴魂入轮回,不过有些魂魄残缺不全,就入不得轮回,只能点化为耳报神,土地婆家则叫地里鬼。这等残魂不知悲喜、神智残缺,但受我功德护体,无惧日照伤魂,若不主动现身,人仙也难觉知到,速度又快,用来打探数千里内消息最好不过。先前我只化得有百来个耳报神,但昨日全城大难,凭添出无数冤魂,残缺之魂也多,城主若觉有用,我便多化些出来差遣!”
商三儿急道:“城隍爷多化些,有用!有用!那等尚没有主家的九阶人仙,更要多探些消息来!”
12.曹四不走
从城隍庙出来,商三儿便去城东寻老娘,帮着收敛舅舅家尸骨。
棺材只得六口,还要留些给周家人收尸,舅舅家就有五口人。
把难题说了,老娘淡淡道:“这么多人横死,棺材哪够用?有抔土掩着就算不差,你应下周家的,留着吧!”
老娘话虽这么说,面上却有说不出的伤感,商三儿忙道:“刚问过城隍爷,城主府周家公子、小姐、老人加起来,倒有九个,横竖都不够用的,不如取柴禾,先把舅舅一家化了,合葬一口棺里,那边再计较!”
老娘点头同意,商三儿就使唤老狗,拖来些柴禾,再去酒坊里取酒来助燃,把这一家人尸骨合在一起火化,骨灰全拣进最厚那口棺木里。
好半天才得弄完,老娘又哭了一会,等她收起悲切,才一起回城主府。
回去的路上,却在北通街碰到个女人。
请吕上吩咐过的,那位郡丞为讨他的人情,特意派得有衙兵在十字路口拦人,怎还有胆大的闯进来?
那女人太瘦,细看下来,不就是昨日卖虾时见过的痨病鬼小娘皮?
她竟没死,也没走?
师父说,城里还有一个活着的人仙九阶,不过筋脉尽毁,沦落为废人,自家门牙就是她打掉的!
昨天夜里,是自家错听为“他”,哪知是个女的?
也想起来了,昨日她祖孙不买虾,自家确是嘀咕了句不中听的,被听见了?
只因那句话,就打掉自家门牙!
有落牙之恨在前,对方是小娘皮,已成废人,既要报仇,也能调戏!
越过老娘,商三儿冲了上去。
“站住!”
商三儿面带不忿,来势猛,小娘皮吓得脑袋往肩膀里直缩。
冲到她面前,商三儿问:“你筋脉尽毁啦?”
小娘皮摇头,怯生生地答:“没…没有!”
商三儿疑惑间,她又结巴着小声道:“是…是我奶奶,她…她筋脉都断了!”
说完,她眼中带些希翼:“你能医么?”
也是感应到商三儿外溢的灵气,知他不再是凡民。
“医个屁!能医也不医!你奶奶呢?”
被商三儿语气凶到,小娘皮顿时哭了:“她…她动不了啦,你寻她做啥?”
商三儿老娘这才走到,听商三儿说:“我问问她去,才一句话不中听,为啥就打落我门牙!”
小娘皮被吓得一跳,但抬眼看,这人明明有一口好牙!
“哼!”
商三儿鼻孔里哼出声:“我师父给治好的!”
再问她:“你奶奶在哪儿?”
看样子是要寻仇,奶奶又已动不得,小娘皮哪敢答他。
无须动用城里的耳报神和城隍爷,你不说我就不知么?商三儿回头叫:“老狗!”
闻声知意,老狗冲礼宾司大门“呜呜”低鸣两声。
商三儿一脚踹在狗腿上,呵斥:“狗是这么叫的?啊……”
“汪汪!”
老狗在改口,但夹杂着狗叫声的,还有商三儿软倒前的凄厉叫声。
叫声太过凄惨,老娘也被吓了一跳,看向还举着的请罪荆:“这玩意儿这般厉害?老娘打他十多年,从没听叫成这样过,本还想再给两下……”
请罪荆上的倒刺,对肉身并无伤害,针对的是魂魄,被打到就是刺魂之痛!
只吃一下,就叫商三儿受不住!
过了好一会,软瘫在地的大城主才回复些力气,挣扎着爬起,哭诉:“老娘,这老狗是使满城遭难的幽魔,不是老黄!”
听说老狗就是幽魔,小娘皮再被吓一跳,忙退后几步,离它远些。
商三儿老娘哼道:“老娘知道,你昨夜不是说过了么?”
“那你还打我?”
“你在城里拜师,老娘在城外,也和土地婆摆谈!土地婆说幽魔入城时,除了城隍爷,还有一位使绣花针的人仙拼命拦截,可惜敌不过,落得筋脉尽毁,陷在城里!丫头,使绣花针的可是你奶奶?”
小娘皮怯怯点头:“奶奶伤得重,动不了,我刚去城隍庙,就是请耳报神报信,让我爹娘来接!要在礼宾司借住几天!”
最后这句借住,却是已知晓新城主是谁。
自家的牙已经好了,那老太婆又是为绿柳城拼命落得筋脉尽毁,老娘也要护着,就不好再去寻她晦气。
商三儿悻悻地问:“你爹娘也是人仙么?”
小娘皮点头。
有问必答,瞧着就好骗,老太婆打落我牙,合该把她儿子媳妇诓来守城!
收起两颗牙的怨意,商三儿问:“几阶?”
“四…都是四阶!”
四阶人仙还不如自己呢,答案叫城主大人失望之极,没好气道:“知道了!城里水、食不能进口,要吃的去西门外取,东山郡送来不少,还有土地婆周济!”
城主不再报复奶奶,让小娘皮长吐口气:“知道了!”
老娘挥手:“丫头,好生照顾你奶奶,有事儿来城主府寻我,别怕他!”
“谢老夫人!”
错身过去十几步,商三儿又回头问:“丫头,你几阶?”
“六…六阶!”
商大城主一个趔趄,险些再摔倒。
师父说,他这没本事的地仙一阶,还斗不过有本事的六七阶人仙。
小娘皮的爹娘才四阶,自家年纪轻轻却六阶,不孝啊!
她叫啥名来着?
再看时,小娘皮已经进了礼宾司大门,看不见了。
顺空荡荡的大街走回城主府,有耳报神现身出来指点,周家公子、小姐、老妇人的尸骨都被找到,棺木不够用,商三儿就先分男女、再按老少火化,五口棺材分装了,与舅舅家齐运到西门外,都寻山丘埋下去,再烧些纸钱。
那残魂所化的耳报神,其实个儿小,才拇指大小,又只是虚影,所以人仙难觉。
除城主府和北通街,城中各地阖家死绝、无人收敛的尸骨还很多,到晚上,商三儿就交给老狗,让它全城寻找,把无人认领的都送去公仓堆积。
各家门前挂白灯笼、张贴白纸的,还有人幸存,什么都没挂的则更惨,对那罪魁祸首,真能把它累成狗,商三儿心里还会好过些。
可惜做不到,老狗的本事虽跌落大截,却也不是一般人仙能比的,通宵干活速度快,都不带粗喘。
公仓内的空场地上,尸骨就越堆越高。
这些尸骨身上,也有些银钱,瞧着却没以前那种欢喜,商三儿叫老狗把搜刮到的都送衙兵府大牢里去。
头两天,老狗在城里各处拖尸骨,商家娘俩除到城外取吃食、水之外,就只收拾城主府。
成就阳神地仙,其实不吃喝也饿不死,但多年养成的习惯难改,于这点上,莫说两个吃仙桃速成的阳神地仙,多数天仙们都还保留着。
就算肚子不觉得饿,眼睛也会馋。
偌大个城主府,百来亩地,且够娘儿俩收拾、认路的。
娘俩的住所,特意在后院挑选到相邻的两间偏房,饶是如此,也与老宅中能听到隔壁儿子的呼噜声不同,这里房子大,劫难过后,夜里除了风声,什么都听不见,死寂和空旷让老娘有些怕。
身为地仙,还会因为空旷死寂而心里害怕,也算稀奇,头一夜老娘没好意思和儿子说,第二夜才叫他搬过来,在卧室外间睡下,听到熟悉的呼噜声,方得安心。
大户人家主人们的卧室,全都是两个套间,里面住主人,外间住贴身大丫环,方便夜间伺候。
商三儿睡的虽是丫环侍女的床,但比起他老宅来,也要奢华太多,床架全都雕花刷漆不说,被褥也是娘俩找出来的全新一套,褥面、垫单尽是上等好绸子,被里填充着鸭绒、鹅绒。
以前过的日子,还不如人家丫环。
生长功德竹的地方,中间三株竹已焦黑,周边玉石围栏也全部粉碎,老娘便寻些竹篱笆围上,指望它能再生出来。
世人皆知,功德竹叶便是人仙的银两。
娘俩不知它能否还能再生,问城隍,城隍答:“此物不会绝,但须增功德,才能再生!”
探索了两天,酒窖、冰窖之外,商三儿终于寻到周家的密库,可惜里面早已空荡荡,想是周家子孙内斗,自己先搬干净了,有些已分给来助阵的人仙。
没办法,商三儿只得把周家公子小姐和人仙们身上扒来的物件,不管认不认得,一件件回填进密库,师父给的那大坛子“烂肠酒”叫老狗驮进酒窖。
吃食都不能进口,酒窖里原本的酒,不敢喝了。
除此外,破山锤也被老狗找回来,放入密库。
而这几日,外面的曹四满心焦躁。
并非那些已注定分文不值的地契,也不只是商三儿当上城主害他眼红,真正原因是,他忘了自家所藏银子、古董的分量。
光是白银,也是上万两,几百斤重,不可能藏在身上!
而现在满城百姓要被郡里安置到别的城去!
他这几百斤银子,总要装三大箱子,必须靠牲口拉驮,总要在人前展露!
便大箱子上锁,那般重的,别人怎么会不问?怎么能在不打开的情况下解释清楚?
因他拿着地契现,老曹家剩下的族人都晓得那晚曹四进的是曹宅!
难不成说,里面是我老曹家祖传的铁砖?
真开箱瞧了,别人不抢么?郡里来的官员衙兵会护着他么?
绿柳城的又不是不知道他曹富贵底细,只要哪个族人眼红,到官员前告状,官员会怎么判?
不是分给难民,分给曹家剩下的族人,就是收官!
银子太多,也是一种烦恼,很有可能弄到最后,只得一场空!
头两天随老曹家幸存者收敛同族尸骨,他都是蔫的。
心里想的念的,全是怎么把大笔银子悄无声息地带走。
想去想来,实在没别的法子,暂时不能走。
商三儿还罢了,连他老娘都敢留下,便有凶险,也不在眼前!
于是,要走的头天晚上,他去城主府寻商三儿。
现在要见那狗日的,还得先在十字口等好一会,等衙兵通报回来放行,才能进北通街。
曹四满心不服,只不过暂时还要求着那厮!
进到雕龙画凤处处气派的城主府,终得见面,曹四拍着胸脯说:“打小一起的兄弟,老三你要守城,哥哥哪好丢下不管?万不能失了义气!”
商三儿瞪眼难信:“你不走?”
“想了两天,真不走啦!哥哥陪着你!”
城里人都要走光,能得曹四陪着当然好!
魔患每死十名凡人,师父要多受罚一年,但只多个曹四的话,相比两千七百多年的刑期来说,影响不大,死就死了。
不过这厮,怎会留下来陪死?真这般义气?
商三儿还在猜测,曹四又道:“不过你住城主大院,这般气派,哥哥不好还留穷窝子里,曹府大宅本就我老曹家的,须判给我,我有地契的!”
13.吃屎的狗
劫后余生的绿柳城难民们离开这天,西门外又来了些人仙,全穿一个样式的道袍,短衣窄袖,瞧着精干。
郡丞吕上说,百姓人多,牲口也不少,一路上队伍太长,郡守不放心,才又请青牛观的人仙们来护送。
这家道观在绿柳城西南方,也是地龙山边缘,观里共有六十多位人仙,观主八阶修为。
几日里,所见的天仙、地仙都有,商三儿眼界都高了,还以为世间九阶人仙遍地是,其实真不多,吕氏自家有两个九阶,其余为东山郡效力的才四位而已,三位在龙鳞城吕家,剩下一位在附属的妖鹏城里。
世间行走的人仙,如礼宾司的痨病鬼小娘皮和她爹娘那般,九阶以下才是多数。
吕上这里,郡守已遣耳报神传信回来,认可商三儿的绿柳城主身份,还叫吕上转告:怜他守城不易,免去绿柳城十年贡物,十年后半贡,二十年后不再减免。九幽下有堪比天仙的大幽魔,只凭人仙,魔患实在难挡,他麾下的都劝不来绿柳城,想要招揽,郡守也愿开方便之门,请商城主自家去龙鳞城石场挑,那里边有受制的人仙囚犯,能给他十个。
附属城还要给上城上贡,以往周家从未声张过,商三儿竟不知晓。
据吕上说,绿柳城每年上贡特产三节幽璧虾八条或等价之物,此外功德竹叶三十叶。
对这贡物,大罗金仙的面儿不好使,就再没有还价的余地。
心里骂着郡守的娘,商三儿还要笑眯眯地向吕上道谢,称忙完事就去挑囚犯。
交接完,吕上格外做的人情,是按商城主所请,牲畜只带走牛、马、骡、驴、羊,把走不快的猪都留了下来。
西城门外,小猪崽儿不算,半大以上的猪还有三百多头。
商三儿和曹四都是不可能喂牲畜的,这些猪就只留在城外,先放任自流,任它等啃食野草和未收割的庄稼,不求养出膘来,便成野猪也不管,肉还在就行。
四方城墙外二十里地,都是绿柳城土地婆的地界,凶猛的野兽少,更没有山妖邪祟,这些猪不离开二十里范围就行。
再没什么交接的,郡丞吕上一声令下,衙兵、小吏就吆喝着难民们上路,道兵、人仙随行护送。
老娘带着商三儿、曹四和一条老狗,直送出去两里路。
送行路上,曹四忽然眼冒亮光,拿胳膊肘猛拐商三儿,努嘴:“瞧见没?那位女冠,不是孟娘子可比,真正一等一的美人儿!那细腰可少见,还有好胸、长腿,不馋死个人?”
其实不用曹四提醒,商三儿早已发现,青牛观人仙中那个高挑又颜色出众的道姑,实是生平仅见的美色,腰更细得惊人,不过好歹还留着两颗牙齿的记性,青牛观几十个人仙在,这距离下凡民听不见,他们却难说,怕满口牙不够人家敲的,一路就只偷偷打量,没敢吭声。
商三儿不吭声,曹四却不放过,犹自道:“这等美娇娘,得娶做媳妇儿,才真是祖上有灵!”
见商三儿左右不搭理,曹四转问他老娘:“商大娘,你瞧她可做得媳妇?”
逃得性命的多半是西正街两侧的街坊,大部分认识,商三儿老娘一路抹着眼泪,在与各辆牛车上的妇人拉家常、道别,听曹四问,才转头往那个方向看了眼。
“好是极好的,只怕我没那福气,人家还是道姑!”
“道姑又不是不能还俗……”
曹四还要再争下去,眼见好几个青牛观道士转头望来,商三儿急对老狗使个眼色。
于是,曹四脚上就突然被什么绊了一下,跌个狗啃。
因这插曲,曹四崴伤了脚,老娘才没再继续送下去。
龙鳞城送来救济的只有主粮,土地婆摄来周济的只有瓜果,此外是四方野地未完全成熟的庄稼,城里的吃食都已不能用,商三儿早馋肉得紧了,回程时叫:“老狗,赶头肥猪回去杀!”
见老黄吆喝下,猪棚中最肥那头猪就乖乖跟着,不跑不叫一路进城,曹四才惊觉:“老黄确是大涨了本事,商三儿没扯谎,他真遇着人仙拜师了?”
老狗赶猪,商三儿则推上一车粮食,也是东山郡留下的,有两大袋小米,一袋面粉,半桶子油。
没丢给老狗背的原因,是闲得慌。
曹四那狗日的推说脚崴了,不帮忙推车不说,还爬粮袋上坐好让他推。
难民众午时启程出发,他们送行回来,日头都快偏西了,已来不及宰杀大肥猪,只能等明天,先吆喝进城主府去。
今日却不是就没事做,各处遗下的尸骨,都已被老狗送到公仓里,公仓所有存粮也被取出,还要加上无数柴禾和所有城主府酒窖和西正街酒坊里的藏酒。
酒也算吃食,怕已被污,商三儿都不敢要,正好拿来焚尸,酒坛倒可以留着。
曹四都不知道这些东西是几时搬来公仓的!
老娘、曹四都在,一坛坛酒倒在尸骨上,将要点火,商三儿又叫:“老狗,去把老柳树拖来!”
堆积如山的尸骨、粮食、柴禾、酒坛不算,待老狗把城隍庙旁几个人都合抱不下的老柳树连根拖来,就更让曹四惊掉了下巴!
这狗日的祖坟冒青烟了!
商三儿丢下火把,猎猎火焰冲起几丈高,黑烟也腾起,不过这属于人世间,与来自九幽的截然不同。
火光腾腾,惊动住礼宾司的痨病鬼小娘皮,跑过来瞧动静。
这火一夜都燃不完,看了一会,她又要退回去。
要走前,商三儿老娘对她道:“明早我们宰猪,丫头也来帮把手,给你奶奶带吃食回去!”
小娘皮怯怯地应了。
小娘皮自去,曹四却随着商家娘俩进城主府。
进大门后,他一把搂住商三儿脖子:“没想你撞大运,真遇着神仙,学了甚仙法?也当教哥哥我!”
商三儿老娘不管他两个,自回后院做饭。
传法牵扯着因果,就曹四的性子,学会不知要惹多少事端,商三儿对自家都不放心,哪敢传他?哄着道:“天地良心,遇着神仙,真就给治了牙,给老狗涨了本事,哪有传法?”
任他逼问,都是这般说,最后曹四含着怨气走的。
商三儿想着:“妙法不能传他,便学成道术,也再不当着他的面使,老狗的本事也要藏着些,不可尽显!还愿哄他便是老子的义气!”
回到偌大曹府,曹四只孤零零一个,但他也有不赖进城主府住的原因——当着商三儿娘俩,不好藏银子。
一肚子气,只有银子聊以自慰,当晚又回他家老宅,把几百斤银子分几次搬回曹宅,古董器物尚还留着,改个时候再搬。
银光亮眼,光是手摸着,就有无数乐趣。
等最后一趟搬完,放回曹家原本藏银子的地库,已累瘫在地上,气倒消完了。
当时就是在地库里发现的银子,现又搬回来,累躺在地上,曹四自问:“把银子从这搬出去时,老子怕不是傻的?”
躺了好一会,才起身回选中的大居室里。
身在宽敞豪宅里,盖着好绸缎被褥,但四方黑洞洞,在软榻上久不能入眠,他忽然吼了句:“狗日的,全家死绝了,也不回来看看!人仙好了不得么?”
这回骂的不是商三儿,而是曹大老爷家老幺。
骂完,倒没了烦心事,很快睡着。
天刚蒙蒙亮,再被叫醒。
外面是商三儿的声音,久叫未应,那厮还在踢门!
曹四骂了句:“狗日的,我那门是梨木雕花,踢坏了你赔?”
披衣起来,拔掉门闩拉开门:“你也不是能早起的性子,天才刚泛白,这般早叫我作甚?”
商三儿问:“哥哥不想吃肉么?还不与我去城外担水?老娘柴禾都架好,只等着杀猪烫毛!”
他身边,确实摆着两副扁担、四只水桶。
老狗能驮酒驮棺木,自然也能驮水,但商三儿已决定不轻易在曹四面前露根脚,老狗的本事也要藏着些,才来叫他一起挑水。
有肉引着,曹四止住抱怨,回屋飞快穿好衣服,洗把脸就出来。
取副扁担在手,空桶挑上肩膀,曹四又疑问:“昨儿我关好宅门的,你咋进来?”
商三儿笑而不答,走到曹府大门处,才见落下绳索吊着的门闩旁,还有小块竹篾片,定是从门缝里伸进来拨开的。
曹四笑起来:“你当城主的,倒学成做贼的本事!”
“曹宅这大门年月久了,轴有些偏,才有门缝儿叫我拨,别家哪拨得开?天下有这般笨贼么?”
说着话,两个一起走上北通街。
旁边公仓里,还在冒着浓浓烟雾,火焰未熄。
绿柳城内水源都是井水,土地婆说,两三个月后,就该能喝了,到时不用再出城担水,眼下却只能从城西半里外山丘下那口山泉取。
烫猪毛要的水多,加上商三儿老娘做饭的,怕一趟四桶水不够用,两个泼皮又再跑了一回。
不过后面那趟,曹四自己担的拿回曹宅了,他连洗漱都不敢用井水,比商三儿谨慎。
水挑好,精瘦的人仙小娘皮也果然来帮忙。
锅里烧着水,就准备杀猪。
和商三儿去拉猪时,见关了一整夜,大肥猪所站周边还是干干净净,又不四处乱拱,曹四不解地问:“这猪却奇怪,一晚上不拉的么?”
商三儿答他:“拉的,让狗吃了!”
曹四撇嘴不信。
两个男丁都没做过屠夫,宰猪只能试着来,压翻之后,之前一直温顺的肥猪也扯开嗓子嚎起来,四蹄乱蹬着挣扎。
商三儿叫:“丫头,你是人仙,力气大,帮忙压着猪!”
厨房里的老娘插了一句:“人家叫眉儿,姓陈,比你还大一岁,别再叫丫头啦!”
小娘皮怯怯地伸只手过来,压在猪背上。
瘦瘦弱弱的小娘皮,力气果然比两个男丁大,她一只手压着,大肥猪就已翻不动身,只能干嚎。
商三儿和曹四提着城里顺来的杀猪刀,往猪脖子里一阵乱捅,没经验戳不到要害,几刀下去,血水溅得到处都是,猪的嚎叫声却更高亢了。
商三儿老娘本还准备了木盆,等着接猪血,不想两个男儿不中用,宰出来的血脏了,用不成。
折腾好久,猪才毙命。
商三儿爱吃猪大肠,刮毛剖开之后,清洗内脏就由他来,冲洗出好多猪粪,商三儿果然唤狗,叫把地上的脏东西都舔吃干净。
曹四瞧得傻眼,商三儿才悠悠道:“仙人说咧,我这条老狗,屎吃得越多,本事才越大!”
14.吵架
商三儿又早早带老狗出了城主府。
昨儿一口大肥猪,叫他们欢乐了一天。
早上炒猪肝、猪腰、炒鲜肉,晚间油炸大肥肠、炖猪蹄、猪头肉,都是真真的解馋,便缺盐少佐料,也吃得舒坦。
小娘皮陈眉儿还端了好些回礼宾司,孝敬她病榻上的奶奶。
现才夏末秋初,不是冬腊月,腌不住肉,好在城主府里有冰窖,吃不完的都搬了进去。
席间,曹四说,他就不再开火,往后三餐都来城主府混,老娘虽赏他个白眼,却也没反对,倒又开口叫小娘皮也来跟着吃饭,说图个热闹。
与地仙不同,人仙还离不开吃食。
小娘皮爹娘就要来接人,吃不了几顿,再说她吃得可少,还能帮着老娘打下手,商三儿也没话说。
那大坛子“烂肠酒”,昨晚就开封舀了一壶,各都倒上一小杯,可惜果然如师父所说,腥臭之极。
瞧着商三儿真敢皱着眉尝,不是劫难以前的酒,曹四才敢喝,不过进口就吐,再不碰第二下。
老娘尝一下,也吐出来,不愿受那罪。
小娘皮倒能忍,拿着小盅子一滴滴的抿,席吃完时,五钱的小盅酒全被她抿完掉。
商三儿的酒杯也是五钱,师父说这酒灵气足酒劲大,不敢多倒。
酒入口里,腥臭难闻真不是一星半点,害商三儿差点连吃下去的炸肥肠都吐出来,因能增灵气,才怀着大毅力喝的,咬牙坚挺下来,不过和老狗吃屎时一个心情。
商三儿还是修行的新丁,对增加的灵气多寡无法判断,但瞧小娘皮的模样,应该很不错。
就五钱酒,都叫商三儿微醺了,晚饭后一觉睡到天明。
今天不宰猪,用不着叫曹四,商三儿想在城里溜达一圈。
嗯,自己的城。
烧了两天两夜,右侧公仓中的烟雾终于淡了,焚烧的尸骨不带血肉,就没多少恶臭味,鼻里闻到的都是粮食、木材燃烧后的气味。
城主府门外空场地上四处看看,才带着老狗一步一步丈量起自己的城。
先从北到南。
北通街,走过官衙、客卿府、虎卫府、礼宾司、公学、衙兵府、工匠司、公仓、曹宅、茶坊、杂货铺。
十字路口,原本还摆有卤肉摊、算命摊、字摊,还有些卖糖葫芦、豆花、山货、柴禾之类的小贩,还有个常年乞讨的残腿儿,如今都没了。
南通街,走过典当行、绿柳酒楼、仙客来、钱庄、古玩铺、澡堂、裁缝店、布店、胭脂店、牙行、客舍、柳絮院、大通赌坊、香烛店、城隍庙。
枯死的老柳树那里,已只剩一个泥坑,树被老狗拖去公仓一起烧了。
走到城隍庙调头,随便拣条小巷,拐向东门。
巷子两侧一家家民宅,有的开门,有的闭户,有的贴了白纸挂着白灯笼,有的空空荡荡。
偶尔刮过阵风,未关好的窗户就“吱呀、吱呀”地发声。
未遇一人。
转到东门,原本守门的老叟不见,城门洞大敞。
顺右手边城墙梯走上城墙,不见衙兵,长长的两边城墙空荡荡。
放眼向东,六节山以下颜色全只有枯黑,再远才是枝繁叶茂的人间景色,被山遮挡住视线,烧瓦、烧陶器的窑,取石、泥的山地,都看不见。
再下城墙梯,南边是泥瓦行,没什么好看。街对面则是菜市,肉案上油腻都已随黑雾消失,只剩些木渣子;往里走几步,地上原本的菜摊位,剩两个废弃的破竹筐摆着。
调头,由东向西。
东正街,走过兽皮店、泥瓦行、字画店、书店、文具店、木雕店、石匠店、陶器店、花草店、鱼鸟店、茶叶店,然后又到十字路口,街两边是茶坊和绿柳酒楼。
西正街,走过杂货铺、典当行、酒坊、银器店、粮油店、蜜饯店、糕点店、成衣店、履鞋店、小饭馆、粥铺、药铺、医馆、棺木香烛店、车马行。
未见一人。
难民们迁完,整座城里,活物只有自家娘俩、曹四、小娘皮祖孙、老狗。
五个人,外加一条狗。
商三儿本是下了大决心做城主的,但昨日杀猪热闹不算,最后的难民迁走后,真正在城中走一遍,看到这空荡荡死气沉沉的城,就生出无数憋屈,压得他胸口沉闷难受。
才只一天,他就受不了。
张胖子、孟家娘子、银器店掌柜、黑心刘,还有那些叫不出名字喝粥时点头的食客、惯熟的赌鬼、乱窜的孩童、下棋的老叟、洗衣的妇人、狐假虎威的衙兵,一个个都已不见。
实在太空荡了。
东西两个城门,连每天早开晚闭都难做到。
在西城门门洞前站上半天,他出声叫:“城隍爷!”
城隍说,只要身在城中,叫他他便知晓。
这一声之后,耳边果然响起声音:“城主,何事唤我?”
商三儿道:“东西城门都开着,往后若有生人进城,尚请城隍爷知会我一声!”
“晓得了!还有事么?”
“没啦!”
与城隍对话结束,他再叫:“老狗!”
老狗抬起它的狗头,商三儿抬腿狠狠一脚,正中狗鼻子。
“往后每天都要学狗叫百遍,叫时只许出两声,有其它生灵进城,才寻我叫三声!”
没人守城门,就得城隍、老狗双重保证,吩咐完,他再叫:“驮我回去!”
老狗能驮酒、能驮棺木,当然也能驮他,只不过师父告诫过,不许驮别人。
漫步逛完空城街道,他又骑狗风驰电掣地赶回去。
要让绿柳城恢复些生气,唯有寻人来填补,还不能是凡民。
三五年后有魔患,师父已铺好路的地龙山屠壮,人仙九阶,商三儿本想着,待自家与棋盘命物再契合些、习得一两个道术,才有去寻的底气。
但逛完城后,他已受不了,就要抓紧行事。
回城主府,取上几支用剩的香,又再出门。
这次是往城外土地庙。
土地庙在绿柳城正西边,出西门后还得再走三里地。
绿柳城外山丘多,土地庙坐落之地也是小山丘,上面绿树成荫,庙侧还有几株柳树,映城之名。
家住在城里,但在城外种地、养牲口、伐樵、烧窑讨生活的民众,都要来土地庙烧香求平安,以前此地也是香火鼎盛。
旧况都已不复存。
进门烧香,踹老狗跪拜,自家弯腰行礼,与城隍庙的一套相当。
第一炷香以城主身份谢土地婆护民得活、周济食物,与功德相应,大增愿力,土地婆也是欢喜,愿出来和他见面。
“城主何事寻我?”
商三儿再上两炷香,才道:“第二炷香,谢土地婆那日救我母子性命!第三炷香,求问土地婆,左近年岁最老的老柳在何地,我想移栽城里去。”
大劫之日,商三儿背母出逃,本跑不过幽魔的黑烟,是土地婆在危机关头进城,她最后救的十几个人中,就有商家母子在内。
老娘也说过要来土地庙烧香,今日商三儿先行礼敬。
这位土地婆的事迹,同样在绿柳城广传。她活着时,只是个凡民,青年丧夫,中年丧子,但天生一副好心肠,靠着自家种些小菜,就养活了十多个孤儿,年老后热忱不改,哪家有事求到她,必定倾尽全力相帮。她身亡时,虽无子孙,披麻戴孝的倒有数十人,半城送葬,甚至惊动了城主府,又恰逢老土地遇难泯灭,索性转她为绿柳土地婆。
城名绿柳,每当城中老柳枯死,城主都要补种新柳,也是惯例。听商三儿第三炷香的意图,土地婆沉吟一会,才道:“外间老柳不少,但以老婆子想来,新城主该有新气象,何必再选老柳?不如取新柳枝插种,百年后再看,树龄即你担任城主之龄,岂不更好?”
得她提醒,商三儿也想通,作揖致谢:“原是我想差了,谢土地婆提点!”
出来后,就在土地庙旁老柳树上,摘下两枝今年发的新柳条。
骑老狗回城南,把两根柳条插城隍庙左右两旁,求个双儿,以前的城主种一株,他种两株。
插柳条不挑时节,只要不旱,都能成活。
这就准备回去,拉曹四挑今天煮饭用的水,顺便弄些来淋柳条,城内受了污的,人不能进口,也不想用来浇柳条。
走回北通街,心念转动,没进曹府,倒改去礼宾司。
因是城中接待人仙的地方,礼宾司占地也不小,商三儿让老狗引路。
贵宾室内,小娘皮正坐在床边与她奶奶说话,商三儿带狗闯进来,很是惊讶:“城主…来有事?”
她那奶奶仰躺在榻上,只有五官能动,眼睛也盯住商三儿。
丝衾盖着,看不到她那小短襟,同样绣着芍药的翘头履就摆在榻下。
商三儿撸起袖子,恶狠狠地:“我为牙报仇,来骂这老婆子!”
虽是祖孙,老太婆与怯生生小娘皮的性子却截然相反,闻声大怒,先就尖声喝骂起来:“呸!你个无德的泼皮儿,八辈子运气攒够,撞到这回,才捡个没人要的破烂城主当,不知斤两,就敢到老婆子面前撒野?”
被她先声夺人,商三儿哪肯示弱,厉声还颜色:“死老婆子,丁点大仇,就把小爷牙给打了,若不是遇着天仙,老子这辈子都要破相!不修德的老虔婆,天不容你,地不收你,才叫你只能在床上挺尸!”
15.针婆婆
“呸!就你那衰样儿,也配遇着天仙?痴心妄想烂蛤蟆儿、小龟孙!”
“老子不遇着天仙,昨晚你孙女能喝到仙酒?死老婆子眼睛瞎,心也瞎的?”
陈眉儿还没反应过来,一个床上一个地上已经吵得火热!
昨晚喝到的怪酒,陈眉儿回来就和奶奶说了,五钱酒所含灵气已是不凡,又还精纯,为修行省事儿,偏生味道又腥又臭,难以下咽,与以往遇到的灵酒全然不同,祖孙两个正想不通,被骂到这,还不上嘴,就算输了一阵。
但老太婆不是纸糊的,立马转换骂题,再起战火:“便遇着天仙,也是嘴里生蛆的烂狗儿一个!得修行,还不知几时九阶?婆婆张狂时,你都还在你爹卵子里,就敢来婆婆脚前冒蛆?”
得修行,但估计永远都要留在地仙一阶,这也是商三儿的短处,略感心虚,但不妨碍嘴上功夫:“哦哟!老虔婆天大的本事,惯会张狂,倒站起来小爷瞧瞧?要不是老子心善,先霸了你孙女儿,再把你丢乱尸堆里烧做灰去,丢到城外,任老鸹啄食,可能充你死老太婆人仙九阶的排场?”
伤得重,不能动弹是老太婆的缺点。
一老一少互不相让,开始还骂得有条理,到后面就纯只是为骂而骂,内容五花八门污秽不堪,这边“小龟孙”、“小王八蛋”,那边就“老虔婆”、“老恶婆”,这个“在你爹卵子里”到“从你娘裤裆里爬出来”,那个“霸了你孙女”到“老狗都不如”。
拉不住大城主,更不敢劝奶奶,急得陈眉儿在旁直打转,泪水汪在眼沟子里,只差滚落。
她只知道在吵架,吵得凶,两个人嘴里都是污秽之语,内容倒没听进去。
终究老太婆吃的盐比大城主吃的米多,姜还是老的辣,待老太婆话里夹杂上别处的方言俚语,只在绿柳城长大的商三儿就渐顶不住了,最后丢下句:“家里等着挑水,小爷明天再来骂,死老太婆且等着!”
丢下话,带着老狗败阵逃走。
不愧是九阶大人仙,就算筋脉尽碎,干完一仗的老太婆也气不喘、面不红,倒是她孙女惴惴不安,含着眼泪问:“奶奶,他是拜了天仙的城主,按他说的,那条狗又是幽魔,本事不凡,眼下你都不能动,他要是生出坏心,孙女儿敌不过,怎是个好?”
对自家孙女,老太婆就只和颜悦色:“乖孙,哪至于?他要真得天仙收做徒弟,更不敢胡乱行事的!且瞧他模样,八成是转了地仙,道意不可凭空得,便天仙也没这般本事,一夜就转地仙的,还能有真本事?估摸连你都打不过,怕他作甚?莫哭莫哭,瞧见你掉珍珠儿,奶奶心都要疼死!”
倒没提那条狗。
在外人面前,老太婆都叫孙女“丫头”,自家屋里却从来只叫“乖孙”。
奶奶面前,陈眉儿也没有那副怯生生的模样,抬手擦拭掉眼泪,又奇怪地问:“他的牙,真被奶奶打掉过?”
老太婆轻嗯一声,表示肯定。
“为啥呢?”
老太婆如实道:“他拿我乖孙和窑姐儿比,你说该不该打掉牙?”
“呀!”
陈眉儿知晓原由,也握紧拳头:“是…是该打!”
想想,陈眉儿又支吾着道:“可…可他那时还是个凡民,也别打掉牙齿,破了相,总是一辈子的事。”
老太婆哼着:‘’你可知以前那些奉承的,当面叫奶奶‘陈婆婆’,背后却叫‘针婆婆’,是什么缘故?‘’
陈眉儿应道:“都夸奶奶绣花针使得好哩!”
“呸!”老太婆也是今日才告诉孙女真相:“他等是骂奶奶心眼针尖大,才叫的‘针婆婆’!奶奶心眼从来不大,外间人人都知,只是又怕惹恼奶奶,才没人与你说罢了!现在筋脉尽废,护不得你,乖孙也要多留些心眼,莫吃亏去!”
说起这个,陈眉儿又红了眼:“若不是为我这病,奶奶也不会应下周家来绿柳城,不会遇着幽魔,受这般重伤!”
“莫哭莫哭!乖孙莫哭!你爹娘不争气,修行途上都只四阶就到了头,全是废物,他两口子值得称道的,也就是给我生下你这乖孙来!奶奶的心肝儿哩,为你哪有不愿做的?只可惜上等奇物难觅,还未给你根治了病,就遇到魔劫!唉!”
说起自己的病,就该奶奶伤心了,陈眉儿忙劝:“世道无常,好歹还有好几年,总有转机,我已是六阶,真不行时,还能学这城主转地仙去。等爹娘来,送奶奶寻着甄神医,再顾我也不急!”
“那位当面叫‘神医’,他可不乐意,须叫‘甄药神’才行!”
陈眉儿低头受教:“知道了,奶奶!”
“唉!可惜便甄药神,无药也治不好我乖孙!六阶转阳神地仙,除了增寿,再没半点用,更怕被人捉去炼物,只好寻地躲一辈子,全不敢露头,没奶奶护着,乖孙到时多可怜?光想着,我都不愿你走那路子,那小龟孙是有个好靠山,别人不敢来捉他,乖孙可别学那没用的!”
不想话题再转回自己的病上,让奶奶难受,陈眉儿再问:“刚才吵那么凶,奶奶又曾打坏商城主的牙,瞧着不似好人的,怎说他不至于起坏心?”
老太婆哼哼两声,才道:“你没见他越吵嘴角越高,走的时候神清气爽?”
这有什么关系?
见宝贝孙女一脸茫然,针婆婆再解释:“便老婆子躺这几日,丁点不能动,又不能和自家宝贝孙女儿置气,早都憋得难受,吵个嘴也觉轻快些!城里遭这般大难,那小龟孙想也是被憋着了,才来寻我吵架出气!”
‘’若真成天仙亲传弟子,小龟孙要敢做恶事乱结因果,他师父都不会饶他的,乖孙只管安心!‘’
奶奶笃定,陈眉儿却难释怀,快到正午,估摸商老夫人要做饭了,又起身去城主府帮忙,打探消息。
到那大厨房里,她接手切肉,商老夫人也不顾身上穿的罗裙,就蹲到灶台下去生火。
不知是原城主府哪位贵妇的新裙,穿在商老夫人身上,其实…不合身!
“还要叨扰好几天,我没别的回报商老夫人,午间就去寻些锦缎儿,给您做一身,略表个心意,到时老夫人莫嫌我针脚粗!”
“哎呦!你可是人仙哩,我哪敢当?”
“应该的,且我家本就做过这行,老夫人不嫌弃就成!”
几句敲定礼物,再拐弯抹角问,商老夫人并不知晓城主儿子与自家奶奶吵的一架,没什么收获。
吃饭的时候,商城主与曹四才勾肩搭背地回来,脸带着笑容,哪有半分生气模样?
多看了他两下,就朝她挤眼睛。
陈眉儿忙低头扒饭食,对着碗里的小米,才想起他与奶奶对骂的话,口口声声要霸了奶奶的孙女儿!
奶奶只有一个儿子,陈眉儿家爹也只有一个女儿!
那不就是她陈眉儿么?
“呀!”
商三曹四,还有商三儿老娘,全吃惊地看着将碗筷拍到桌上的陈眉儿。
人仙力气好大,碗被直接拍进桌面去了,其它菜盘却都纹丝未动!
曹四被吓得一屁股坐地上,商三儿张口结舌,商三儿老娘也是吃惊。
瞧着弱不经风的小丫头,力气这般大?
真要招惹到她,就是作死!
小娘皮眼睛瞪得浑圆,死盯着商三儿。曹四悄悄在地上挪,离他远些。
奶奶还说过,打掉他牙的原因,是他拿自己和窑姐儿比!
两耳通红,怒气难抑的小娘皮朝商三儿恶狠狠瞪了一会,越想越气,不吃饭了,转身要走。
“丫头!咋了?”
商三儿老娘不明所以:“你奶奶的吃食还在锅里呢!”
人仙不比地仙,还离不开吃喝,听到这句,陈眉儿又转身回厨房,再生气也要拿了奶奶吃食再走。
小丫头明显的气恼,加上之前冲儿子瞪眼,罪魁祸首就不会是地上吓白了脸的曹四!
多懂事的一个丫头,人仙哩,刚才还说要做一身衣裳送老娘,现在却气得饭都不吃了!
拿出命物请罪荆,商三儿他娘抬手就打!
老娘打儿子,向来先下手再问因由!
“啊!”
饭桌边,商三儿惨嚎着软软倒地。
曹四又一次目瞪口呆,张大嘴:“商大娘手脚好快,先前都没瞧到,几时拿来的棍子?商三儿遇着神仙,她也遇着神仙啦?”
门外老狗轻摇着尾巴,它知道旁边矮墙瓦下,藏着根绣花针,有人借它把事儿听到耳中。
身为魂奴,定要守好本分,叫吃屎就吃屎,其它主人没命令过的,又没性命危害,为啥要多事提醒?
礼宾司贵宾室里,榻上一动不能动的老太婆扯着嘴角笑:“该!打死你个小龟孙!”
16.屠壮
绿柳城大难之前,商三儿每天睡到日上三竿,这几日却是见天早起,想多睡都睡不着。
可见做正事累人。
昨日与小娘皮的奶奶吵一架,不想就被老娘拉着一顿杀威棒。
不是一棒,是一顿,管饱!
打得神魂都要撕裂般,痛不欲生,惨嚎中尿顺裤管淌出来,给曹四看了好大笑话去。
今日早起出城,真不只是为遮羞,而是要去寻屠壮了。
屠壮住地龙山边缘,离绿柳城也就三百多里,昨夜缓过疼后,已和老娘说了,最多两天就回。
野外之地多山妖、鬼怪、邪祟、盗贼,若无人仙护着,商队都不敢往来的,夜间行走更危险。
虽成阳神地仙,但商三儿如今的本事,还比不过城隍和土地婆两个阴神,他只依仗身边老狗,还有危机时躲命物棋盘里去。
老狗已不是当初的幽魔,本事大降,老娘当然也担心,不过儿子是做正事,就没拦他,只更早起身,先做好饭。
昨晚一顿锤,今早一顿饭,商三儿是吃饱才出门的。
各城相连的大道上,相对要安全很多,但屠壮隐居之地在荒郊野外,走不成大道。
老狗驮着商三儿,出城就上天空飞。
城郊是大片庄稼地,但出了土地婆地界,又是另一番景象。
沿途所见,丘陵渐消,山势渐起,全是苍茫的密林,各处有不知名的生灵叫吼,但又寻不到吼叫者在何地,更添几分诡异。
第一次离开绿柳城出远门,也是第一次飞上天的商三儿,既兴奋好奇,也忐忑惊惶。
那日幽魔西逃留下的痕迹仍清晰无比,一路焦黑,飞鸟走兽都还不愿经过这条焦黑大道,老狗沿着原道飞,倒未生出事端。
一个多时辰后,安安稳稳抵达屠壮隐居的山腰。
人仙、地仙,不显露本事时,瞧着也与凡人相似,但老狗一路飞来,明晃晃的本事都显摆了,屠壮怎会不察觉?
飞来的狗有地仙三四阶的实力,它背上那个人还未显露,不过能骑这狗飞的,能是庶民么?
狗飞飞过前几日幽魔被吓改道之地,仍旧向前冲来!
目标就是他屠壮等居住的山腰!
前几日才被幽魔惊扰,今日又有来路不明的,难不成此地已不宜再居?
再惊诧,也要先把来历不明的访客拦在外。
于是,屠壮又一次弯弓搭箭,立到诸屋前面,提气扬声:“来者止步!此地有妇孺居着,再贸然向前便是敌,莫怪我不客气!”
被九阶人仙拿箭指着,商三儿才拍老狗:“降下去!降下去!”
老狗降落在山脚,他跳下狗背,也学着运气到喉咙,然后双手合在嘴边,大喊:“屠将军,我来作客的!莫再拿落日箭指我,只这一箭,射完就没啦!”
被对方叫破根脚,山腰上的屠壮也是吃惊,撒开霸王弓,问:“你怎知我?”
商三儿答他:“大罗金仙带我瞧见……”
屠壮哪会信,板脸道:“敌友未明,莫胡编诳人!”
对方不信,商三儿只好改说:“我是绿柳城主,特来礼聘屠将军到我城里任职!”
又踢老狗:“跪下!”
“它就是那晚绿柳城逃出的幽魔,被将军一箭,吓得改道那个!”
一时难信,但地仙三四阶的生灵居然说跪就跪,也是世间少有,屠壮迟疑一会,才出声叫:“山野陋室,不宜待客,我下来罢!”
两下离得远,这般喊话确实累,他不放心这一人一狗进家,只好自己下山见面。
顺着小道下山,屠壮走近,比光影中瞧得更清楚,确实是极精壮的一条汉子,微胖,圆脸上都是络腮胡,眼睛不大但极有神。
“屠将军……”
屠壮伸手止住:“莫再叫将军,大启国灭国近二十年,我护国不力,也救不出主家子嗣,没脸当甚将军!”
人仙有寿限,但好歹比凡民活得久,近二十年前的九阶人仙,现在瞧着也只四十来岁模样,比陈眉儿奶奶那死老太婆年轻太多。
外貌差距的原因,是这位屠将军修行更快,留住了壮年时的容颜。
“那叫啥?屠大叔?”
“山野之人,任你叫啥!”
表示对称呼不在意后,屠壮再疑问:“那晚幽魔真是绿柳城跑出来的?城里遭灾了?”
离着两三百里,他却什么都不知晓,真正是隐居,不问世事。
商三儿把脸一垮,惨兮兮地:“遇难两万七千多!”
屠壮沉默一会,才道:“刚亡国时,好些城也来礼聘在下,不过无用之躯当不得大用,便都婉拒,他等还不肯罢休,几次三番上门,我不堪其扰,只得带家人隐居于此!初到时,东山郡守也遣人来过几番,是我说再上门就迁别处住,才止住了,城主这遭也是白走。”
商三儿摇头,露出底牌:“他等没妙法相传,我有!”
见屠壮面露不屑,他解释起:“我师父传下两门妙法,一门《山海巡岳法》,为地仙妙法;一门《龙虎相济法》,真就是天仙妙法。两门妙法都已与因果不相干,你若受聘绿柳,子侄辈里,地仙之法能传五人,天仙之法也可传一人,但无论学何法者,品性须不太坏,乱招惹因果者,定要受重罚!”
乱招惹因果的,他商三儿就是一个,不过也只是成了地仙,自家把自家坑了,确实没学到仙家妙法。
修行靠己,所谓地仙妙法、天仙妙法,是指最初创下这门妙法者的修为有多高,并非就有优劣之分。
世间流传最多的妙法,是人仙妙法,学得的待修到顶,能否再突破就只能靠撞大运、自悟,且因是别的人仙所创,各有异处,不一定都适合,屠壮子侄们正修行着的就是寻来的人仙妙法,到如今最高一个才人仙四阶,最低的还没能入门。
屠壮本是山野中一猎户,机缘下得悟道意,后又得了大奇遇,才升至人仙九阶,他莫说没好的妙法传承子侄辈,连霸王弓、落日箭都是大启国国君相赠,与别的人仙自家炼制宝器截然不同,落日箭毁一支就少一支。
听到连天仙妙法都能传,屠壮自然大为心动,瞪眼问:“你师父是谁?”
请他出山是要图长久,并非一锤子买卖,须示之以诚,不然早晚被戳破,商三儿便将前事全说了一遍。
听完后,屠壮也是又惊又怨!
惊的是大罗金仙授徒,怨的是泼皮儿得拜仙师却成个无用废地仙,生生浪费天大的仙缘!
真是个不争气的泼皮儿!
先前的心动也骤然冷却。
凭这样的泼皮儿,防得住魔患守得住城?贸然把身家性命压上去,是要送死么?命都难保,天仙之法得之何用?
大罗金仙之徒,怕生怨怼结下因果,怎么回绝比较好?
又仔细打量一会老狗,屠壮出声赞:“果然上仙手段,鬼神莫测!”
商三儿疑惑,他才解释:“我等阳身人仙、地仙,本事再强,到身死化魂那时,毕生修为也尽化乌有,魂魄比凡人之魂强壮些也有限,寻不到极阴之地护身,同样须臾便入轮回;而这位大罗金仙,捏死幽魔,却能使它魂魄留着生前大半本事,才降了几阶,端是大罗金仙才有的手段,散仙、真仙恐都无此本事!”
夸自家师父呢,商三儿听得笑眯眯!
“足下一夜成地仙,不知那道意,于我等人仙实是世间最美味的毒饵,明知炼得逾强,本事是大了,但晋地仙逾难,却又甘之如饴,前仆后继者不知凡几,终能寿限内破境者,真是少之又少,反不如你这般,六阶就晋地仙,虽不甚强,但若论寿,已不受命限!”
“我等则为寿限所困!那些年,我也喜那毒饵,一味只淬炼道意,广吸灵气,等到想破境之时,万千力气使尽,却如何也破不了,神魂难成,再加遭灭国之恨,才心灰意冷,不想再于人世间挣那功德竹叶,搬来地龙山隐居,只等着寿尽而已,实无心再出山,更不愿子侄们送死!城主美意,只能心领,抱歉!请回!”
咦?
师父说他与郝麒麟一般,心怀着大志气,怎就是只等着寿尽?
他的大志气哪去了?
意料中的师父铺好路,弟子手到擒来呢?
狗日的不上套啊!
若是三友道人在,当会感叹着来上一句“未来难测,人心不可度”,徒弟还没这份见识。
趁商三儿惊疑不定,说完话,屠壮转身就走。
不给再劝的机会!
想做正事怎这般难呢?
瞧着小道上渐渐升高的背影,滚刀肉咬起牙。
老子既然来了,就这般打发走?
没那么容易!
大罗金仙铺的路没走通,换咱泼皮无赖的手段来!
眼珠子转动,略计较一番,他双手再合拢嘴边,运起气机,朝山上大吼:“我师父都说我能守城,怎就只是送死了?”
再叫:“年轻辈窝在这山里,怎去婚配?嫁娶找山妖?鬼怪?”
最后放出来的才是绝杀:“屠家后辈们且听好,我是绿柳城主,现有天仙妙法一部、地仙妙法一部,只待有缘!能劝得屠将军回心转意出山,便与我有缘,可传你等!”
说完,一脚踹向老狗:“去捉几只山鸡、野兔来,老子就在这吃饱了等他!”
17.礼聘
这一等,就是三天。
原本就是胆大包天之徒,再经历魔劫那一夜,商三儿胆儿更壮了,老狗在旁、棋盘在身,睡在荒郊野外也不怕。
第二晚秋雨下了一夜,但他躲在棋盘里,没淋到。
只是答应老娘的,最多两天就回去,食言逾期,不知回去可会被锤?
出门前一顿,已经吃饱,归家还要再挨一顿?
那请罪荊,真不好相与,师父坑我!
不说老娘焦急担忧,更害怕的是,突又有幽魔从六节山闯出来,遇事自家不在城里,会不会被师父判临阵脱逃,挫骨扬灰后再收魂整治?
虽然师父说天坑下三五年才会有动静,但凡事不就怕个万一?
之前的魔劫,堂堂大罗金仙不也没算到?
便没幽魔来袭,城里最有能耐的是老狗,被自家带出来,要有个居心不良的进城,老娘也是没招儿!
左右都心神不宁,须寻个能远程通消息的宝贝了,不然以后还咋出远门?若有知晓城中局面的手段,真到危局时,便自家不在,喊那宝印名字,请他救急总都好。
做起正事来,才知道揪心的事儿真多。
才刚开始,离城三天,就有种要急白了头发的感觉!
要不先回去看看?
每天有山鸡野兔下肚,叫老狗吃山鸡野兔肚里和自家拉下的便,顺便琢磨“千里目”,温养命物棋盘,再拿老狗试炼棋子,都有事情做。
做着事情,显得平静,但心里真着急上火。
到第三天日头偏西,山上还没动静,他终忍不住,起身拍掌,又冲山上叫一嗓子:“屠家的,咱们没完!只是老子城里有事,三五天后再来!”
真骑上老狗要走,山上顿有声音响起:“小王八蛋,上来吧!”
便与菜市买菜一般,还的价不如菜贩儿的意,自家还以为买卖不成,不防转身要走时,又被叫回去成交。
菜贩儿假做吃亏模样,其实是有赚的。
这三天里,被山脚下的泼皮城主架上火烤,屠壮的日子更不好过!
上年岁的老成持重,年轻人锐意进取,想法怎会一样?
屠壮原本还想着,送走那城主,他有两部仙家妙法的事,家里人一个都不说,要瞒着。
两部仙家妙法也是毒饵,要钓自己这条河里的鱼去鱼缸里养,但那鱼缸上全是裂痕,随时可能破!
不能上钩!
但怎么也没想到,那厮耍无赖,竟然就在山下喊破,钓钩之外还把窝子给撒了,他这条大鱼没上钩,一群小鱼虾米全被引来,真是…真是个小王八蛋!
头天刚回来,小辈们就来问,山下那人喊的可是真。
对小辈们能瞒,但骗不出口。
面对一张张期盼的脸,沉默半天,屠壮回了两字:“是真!”
后辈们就雀跃兴奋起来,再问他不同意出山的理由。
理由很简单,那城很危险,守城要搭上性命!
于是,分歧就此出现。
一点险不冒,就想得仙家妙法?
天下就没有这么好的事儿!
世间诸城,便有地仙、天仙妙法,也都是自家用,等闲不会外传,敢偷学的就是生死大仇!
好不容易来了一位富裕的,送仙缘上门,还要往外推?
岂能因有危险就不接?
这得是多大的冤枉?错过这村,还有那店么?
有后辈就问,当年您得奇遇时,就没危险?
您老人家靠奇遇修行到人仙九阶,就见不到我们晚辈的苦楚?
一下把屠壮噎住,说不出话,他只能发怒,把子侄们全都赶走。
然后,不管走到哪里,看向他的目光中都是幽怨。
非只能修行的年轻人们,全家子都有话说!
他这一个九阶,自家不觉得金贵,早叫别人羡慕得要死!
他老妻亡身得早,没续娶填房,但大启国当将军时,姬妾不少,至今身边还陪着两名老妾。
第二天,两个老妾就被小辈们磨动了,在他身边白天说,晚上接着也说,枕头风扰得他不得安宁。
随着隐居那个老者,是他以前的部将,姓田,但多年以兄弟相称的,也来劝。
无外乎仙缘难得,错过或就再遇不到,儿孙的前途,不好因有危险就全毁了。
年长的两个侄儿隐居前就已娶妻,侄儿媳妇不敢说别的,但总装着无意:“弟弟妹妹们都已成人,山里是不好寻到亲哩!”
屠壮回了句:“过些日子咱们搬别的城去!他那城里空的,哪又好配亲?”
总算稍微镇住,但昨天吃饭时,最淘气也是胆子最大的小儿子竟当众说:“仙家妙法,错过再不能遇到,便爹不同意,我也要偷跑着去绿柳城!”
偷跑着去,晓得外间的风险么?
没聘到老子,那小王八蛋凭啥送你毛头小子仙家妙法?没老子护着,真遇到幽魔,你小子不死得快?
讲理无用,屠壮赏了他两耳光。
儿子犟着脸,只任他打,不躲也不求饶。
余者盯着各自的脚尖,安静无声。
没人与他对视,只沉默着不说话,最终倒把他逼得狼狈退走。
而山下始作俑者那小王八蛋,吃着野味,玩着棋盘,逗着狗,除了下雨那晚,都睡得鼾响,丝毫不在意!
熬不过那厮!
第三天傍晚,听小王八蛋说要走,各间茅屋里年轻人就都抢身出来,垫着脚尖往山下看,最淘气那儿子更是直接往下跑!
屠大将军能怎么办?
除了他自己,人心全被勾走,家宅不宁,也只能屈服,开口出声,叫人上山。
待小王八蛋上山来,不管门外探头探脑的子侄们,屠壮恶狠狠地道:“老子在大启国时,当的是将军,每年便没事不差遣时,也有功德竹叶十五叶进账,有事再另算,你给得起么?”
礼聘的人仙是要付功德竹叶的,进门时还趾高气扬,兜里一叶没有、家里三株功德竹全死光的绿柳城主闻声,身子立马一矮,声音也小了几分:“职便任你挑,功德竹叶少些罢!”
果然捏到小王八蛋的短处,屠壮大怒:“你那鸟城里,人都没有,便当上大将军,可有半点威风?职司不要,功德竹叶一叶不许少!”
这位屠将军不会是唯一的目标,礼聘人仙都要花功德竹叶的,看来是要寻个进账,眼下先把人哄到手再说。
商三儿心虚着点头,屠壮再道:“地仙之法要传八个!我家不能修行的几个晚辈,你找门路送他们去别的城!”
子侄辈里哪几个真不适合修行,屠壮心里有数,撵去别的城,就算只能做凡民,也好过某一日被幽魔全吃光,叫屠家绝后。
刚来时,与屠壮谈的条件是传地仙之法五个,被他加价到八人,虽说商三儿没啥损失,也不会轻易就点头:“地仙之法只传五人!”
妙法难求,各家传承规矩不同,听商三儿这般说,屠壮还以为有限制,问:“是有规矩?”
商三儿摇头:“功德竹叶减些,就许你八人!”
这小王八蛋!
对人仙九阶,哪家城主不是礼聘?“礼”字在聘之前,诚意相邀,礼数周到。这小王八蛋拿捏要害讲价还价,有半点礼聘模样?
屠壮咬着牙,缓缓问:“你出得起几叶?”
老子一叶都还出不起!
商三儿反问:“世间各城,礼聘九阶人仙,最低的给几叶?”
听他意思,是要按最低的给,屠大将军更气得不行,不过这事耳报神一探就知,也说不了假:“九叶!”
商三儿点头:“就按这价儿来,世间能拿出天仙妙法的城也不多!等我宽裕些,再给你涨!”
世间能拿出天仙地仙妙法的城确实不多,但谁也没你那城危险,老子全家都要担上性命!
不过听到后面能涨,屠壮脸色也好了些,勉强点头。
绿柳城才遭大劫,眼下肯定艰难,他也不是不懂体恤,只是被全家人逼出山,这三天郁积的火气很大,不好向家里人发,找由头与这小王八蛋置气正好!
都说妥了,屠壮才道:“家里总要归拢收拾,打点行礼,你先回去,三天后叫狗来接!”
从这到绿柳城有三百多里路,人仙九阶当然也能护送,但保护的是自己家人,多个实力强的老狗,路上更稳妥总没错。
地仙才能飞,九阶人仙最多腾空时间长些。
至于新出炉没多久的地仙城主,半点用没有,不来也罢,来了还要斗气。
商三儿又说了句:“屠大叔既不要职司,到城里先帮着杀猪罢,瞧你体格,与绿柳城原本的屠子倒相似,又姓屠,不会可以学起来!”
商三儿是个馋肉的,但没杀猪的本事,前几天和曹四两个人杀那大肥猪,费尽力气还不如意,猪血都浪费了。
你爷爷的!
老子姓屠,就是做屠子的?
屠壮心里怒骂,出口的却是:“小王八蛋瞧不起谁?老子自幼狩猎,还不会杀猪?”
被这小王八蛋连累,做将军养成的气度涵养全没了,倒似回到成人仙前山野少年时,一样的粗鄙!
商三儿又转对门外听消息的人们:“丑话说前头,你等去我那城里,不管有未得学妙法、几阶人仙,都无功德竹叶给付,我家功德叶艰难,只给九阶人仙。此外绿柳城外几百头猪尚无人看顾,屠大叔帮着杀猪,要学我妙法的,无论男女,还须帮着把猪养好,莫到时嫌脏,拿乔不肯!”
说完后,不管屠家年轻人们,再对屠壮抱拳:“那就先告辞,三天后老狗自会来接!”
顾不得天已黄昏,交代完,商三儿骑上老狗就走。
其实屠壮也没留他,面儿情都懒得做。
归城已是夜里,好在老狗展露的实力确实不凡,都没什么生灵生歹意惹事端,来回都安稳。
“汪汪汪!”
还未进城,老狗先吠三声!
走进城门洞,城隍的声音也响起:“有生人进城,听说你不在,自住进了礼宾司!”
18.马童氏
住进礼宾司的,应没多少恶意,商三儿道:“那就明日再说,我先见老娘去!”
城隍只管通报,后面没了声音。
自打住进城主府后,因老娘晚上害怕,都是商三儿在她卧室外间陪睡。
商三儿外出逾期,老娘当然怕,不过已不是因为空荡的卧室、死寂的城主府,而是焦虑自家不成器的儿子出什么意外。
这世间,荒郊野外向来危险,比不得城里。
商三儿紧赶回来,先见老娘。待见面,忙解释一遍,他再道:“天地良心,实是那屠壮三日才应我,方回来晚了,不是在外间贪耍,老娘莫打!”
老娘“嗯”了一声:“做正事哩,老娘不打你,饭吃没吃?”
一颗心落回肚里,商三儿才笑起来:“白日烤过两只山鸡,现下可不饿!”
径去外间收拾他的床,手上忙着,商三儿又问:“我不在这几晚,老娘可怕?”
老娘在里面应他:“不怎怕了,只是城主府房子大,终归空荡荡不好!”
“住过几天,雕龙画凤的房子也就不觉稀罕了,老娘要是觉得不惯,我陪你回老宅住去!”
“呸!谁想回那破宅儿去?”
老娘淬了一口,才道:“老娘被你哄着做地仙,也只为守着你,本事学不得多少,便你说的,咱娘俩在地仙中垫底,指不定连陈家丫头都比不上!你做城主,是靠几辈子攒下的运道,本事不足,总要自家不轻贱轻浮,立得起来,行得稳当,别人才不会轻看,往后屠家的要来了,哪好回老宅叫他等笑话?做正事,往后你行事也正些,莫老是得罪人!”
“知道的,娘!”
儿子回得痛快,老娘就轻叹了声,一听即知没几分真心,也不知那屠壮被他挤兑有多少火气,往后好不好相处。
以前贪睡,老娘叫都叫不醒,现在却无须她再催,天启明就自然醒。
这就怪了,城里一只鸡都没有,未听打鸣声,偏能到时就醒,不再恋床!
老娘比他更早,里间早不见人影。
现在没鸡喂,娘俩也还未学会吃富贵人家的早餐,老娘早起倒不会闲着——城主府里到处逛,那些被打坏的柱子、墙壁,能修补的她就补起来,做不来的且留着。
商三儿起床,见不到老娘,将水桶中残水倒来洗漱了,先往后院,抚着竹篱笆围起的焦黑地,喃喃道:“功德竹儿,快些长出来,等着用哩!”
自言自语一会,才寻水桶,挑着出门。
老狗不会摇尾巴,只跟在后面。
不抄巷子近道,沿北通街、西正街,晃荡着出西门。
城西半里外的清泉处接满水,再慢悠悠挑着往回走。
叫老狗担水,可落得轻松,商三儿本也不是勤快的性子,但有时候,就单只是无聊,想找点事情做。
挑到十字街头,放下水桶,拿竹篾片拨开曹府大门,去叫曹四来换挑水。
已和曹四约定的,要来城主府混饭吃,就须帮着挑水。若商三儿不在家,都归曹四挑,在家时,一人挑一半路程。
商三儿已经吃亏了,正街本就比通街长,城外还有小半里地呢,装糊涂而已。
叫醒曹四,那家伙在屋里迷糊着问:“几时回来的?”
商三儿走时,与老娘说好,等这家伙问,就说自家有事去龙鳞城,不说地龙山。
“昨晚!水撂十字口啦,剩下的该你挑!”
不等曹四起来开门,他就先走,去礼宾司见客。
老狗引路,自知那求见城主的生人所在。
现在的听力,隔壁陈眉儿和奶奶交谈声都能听清,稍站一会,好似说的是她爹娘几时到。
听小娘皮语气兴奋,商三儿鼻中轻哼了声。
“哚!哚!哚!”
隔壁也早知商三儿进来,这边敲门,陈家祖孙的交谈声顿时没了。
“哪…位?”
声音低沉嘶哑,一字一字地往外吐,听着是上年纪的妇人。
方知里面是位女客,商三儿应道:“绿柳城主商春,昨晚方归。听闻尊客寻我,特来请见!”
报上名,宾客门“吱呀”一声,无人自开。
屋里,书桌前端坐位黑发老妇人,身形偏瘦,着一身黑鞠衣,衣物、鬓发都打理得顺畅干净,但脸上全是皱纹皮,虽没有老人斑,却白得不正常,面色也阴沉。
都不像个活人,初见面,商三儿被她模样吓一大跳。
“南…晋…国…客…卿…马…童…氏...城…主…请…进。”
真正的一个字一个字往外吐,听她说话,商三儿只觉牙酸。
连起来,应该是南晋国客卿马童氏,城主请进。
人不正常,说话也是如此,大白天的,商三儿顿就觉这间贵宾室内阴森森的,站在门外都觉得冷。
就算老狗在旁,商三儿也不想进去了,更不愿多呆,在门外直奔主题:“不知尊客来我绿柳城,所为何事?”
商三儿不肯进门,马童氏**以为常,她说话不容易,听众也费劲,只能尽量长话短说:“求…地…植…树…十…年…来…取!”
求地植树,十年来取?
话是听懂了,但为啥要在我绿柳城种树?
瞧出这位城主的疑惑,马童氏便多解释几个字:“新…死…者…众…死…地…宜…植…木…养…鬼。”
“养鬼儿?”
商三儿更是吃惊。
养的是她自家的鬼,还是绿柳城亡魂?
城隍爷说,他的主职是送城中亡魂入轮回,顺便才化残魂为耳报神用,马童氏来种树养鬼,会不会抢城隍营生?
对这等事不清楚,商三儿就不敢答应,但以前也听说过,南晋国在东山郡之南,有数千里远,下辖三四十个城,势力甚大,这位鬼气森森的马童氏若真是南晋国客卿,也不能随便得罪了。
只能先施个“拖”字,商三儿恭恭敬敬道:“尊客稍待,待在下想想,晚间再来答你!吃食我请隔壁的陈家姑娘一并带来!”
马童氏点点头,伸左手在桌面,放开后,书桌上多出枚鲜艳的红枣儿。
“若…能…允…谢…礼…得…子…枣…一…枚!”
隔壁的贵宾室里,陈老太婆好似轻叫了一声。
得子枣?
这东西似乎不凡?
瞧不出是否奇物果子,但鬼气森森的老妇人拿出来的物事,老子哪敢吃?
告辞出来,他想想,又回家取香,折去城隍庙。
进庙先敬香。
红袍城隍虚影出来:“城主有事,唤一声即可,无须亲至!”
商三儿轻摇头:“那位马童氏能养鬼,有些吓人,于你这说话,她可能听到?”
城隍答:“且宽心,她的鬼到不了城隍庙,她听不到!”
商三儿放松下来,又问:“耳报神可知她的根脚?”
城隍点头:“前日她方进城,我就遣耳报神去打探,确是南晋国客卿,人称‘鬼婆婆’,听到绿柳城遭大难,知死气重,专程来求借地种树的!”
商三儿奇怪:“数千里路,耳报神这般快?”
城隍摇头:“无须亲至南晋国,左近各城出名的九阶人仙,龙鳞城衙兵府都有专门的画像和卷宗,按各城规矩,往来的又要先去礼宾司录案,报明缘由!我家耳报神,只须在龙鳞城打探就可。”
怪不得屠壮说,他隐居地龙山,东山郡守都遣人去过,想来也是在东山郡某城自报过根脚。
马童氏也是九阶人仙,鬼婆婆?
一事未完结,商三儿又对别的起了好奇心:“九阶人仙都录案,地仙呢?”
城隍摇头:“我这般阴神地仙,本事弱,又被拘于一地,自无须费力;阳神地仙则不同,成就法宝之前,怕被打坏与神魂相连的命物,他等便多不参与纠纷,少在人间行走,或隐于名山大泽,或隐于各自命物中,耳报神也难查,录不了案。”
功德竹叶的妙用,是增加灵气,地仙已用得少,反倒命物晋法宝、养神魂更要紧些。
自家的命物有生生不息之能,不怎么怕被打坏,比别的阳神地仙已占了天大便宜。
商三儿点头表示受教,再恳求:“城隍爷,如今城里这副死气样儿,三五年后又有魔患,地仙难寻,非得多请人仙帮忙不可,往后耳报神莫只在龙鳞城打探消息,且远些去!九阶以下,我懒得跑去请,但九阶人仙,只要尚无主家的,便再远也要去走一遭,请些来帮忙!”
小泼皮眼睛生在头顶上,居然看不起九阶以下的人仙,这不关城隍事,但又一次提起对外打探消息,是怕他城隍不尽心?
城隍答道:“尚闲散的九阶人仙,我今就晓得五位所在!”
商三儿果然欣喜:“且不急,待我先寻件能与城里通消息的宝贝儿再说,不然外出难得安心,城隍爷可知有这类宝物?”
作为几百岁的阴神,又掌管耳报神,所知自然多,城隍想想,答他:“若要精细传话的,非得特定的宝器不可,却不易寻,要价也高;若只是通简单消息,奇物中就有好几类,比翼鸟、灵犀螺、游子扣、惊魂刺都成!”
商三儿大喜:“哪里能得?”
城隍道:“龙鳞城中,多宝阁常有灵犀螺售,售价六叶。其余几种,须碰运气,或去别的城买!”
能用功德竹叶解决,应…应该不叫事儿!
没有功德竹叶,商三儿转回马童氏身上:“她种树养鬼,与城隍爷不碍么?”
城隍摇头:“她养的是灵鬼,虽说有碍轮回,但自家功德,与我无关。她是望门寡,听说养的灵鬼里最厉害那个,是她原本的丈夫!”
一生守望门寡,养丈夫魂魄做灵鬼?
怪不得身着鞠衣,这衣裳大红为婚袍,大黑为丧服,估计一辈子都穿这个了。
商三儿长吐口气:“哪就允她?那枚得子枣有何用?”
城隍答:“允她只任城主自决,与我无关。得子枣与名相符,夫妻同食了它,便七八十岁老叟老妪、阳神地仙、山妖,也能再得受孕,端是世间奇物,百年前某位山神种得多,尚还常见,听闻后来被山妖毁去,才渐没了,多宝阁常年高价寻购,已几十年未曾收到!”
“嘿!我这青春年正少的,要来何用?”
19.幽璧虾
鬼婆婆马童氏要植树,十年后取材养灵鬼,商三儿想着,城中死气都重,但最重之地,想来是焚了上万具尸体、堆满灰烬的公仓里。
对有用的九阶人仙,总归成人之美的好,最差也结个善缘,向城隍打听完,商三儿就允下马童氏,领她去公仓。
走路的时候,马童氏杵着根拐杖,背有些驼了,坐着倒不显。
公仓里本就没铺青石板,前些日子的大火,不但焚尽尸骨,连原本的谷仓都全烧毁掉,只剩下一大片空地,可以种下不少树。
瞧着满场灰烬,马童氏也很满意,开声对他道:“谢...城...主!”
道谢的话,也阴森森瘆得慌。
听马童氏说话就是受罪,商三儿只抱拳回礼,却要看她如何种树。
也与常人无异,不过她拿出的并无秧苗,全都只是种子,要从头生发。
看那些种子,是桃、槐、柏三种,都想得通。
不过商三儿又有好奇之处,忍不住问:“鬼婆婆,这些都是奇物么?”
“凡...物...得...死...气...养...着...就...成!”
“凡物的话,桃槐还罢了,柏木长得可慢,十年后你定还用不成!”
“若…不…能…晋…地…仙…留...给...后...人...也...行!”
没想到这位鬼婆婆瞧着阴森,却有些厚道心肠。
商三儿也有两枚桃核,来自天界,师父原本就说过只能当木材用的!
他想想,回府取来自家的桃核,问正往地下埋种子的马童氏:“婆婆瞧瞧,这桃核种出木材来,可比你的合用?”
不想马童氏仔细看了半天,迷茫着摇头:“也...是...凡...物...一...样!”
天界之物,怎可能与凡物一样?师父都说是好木材的!
她居然瞧不出来?
师父给的东西,总共就那么几样,定都要用在要紧处,见她种的是凡物,商三儿才拿出来做饵的。
这位鬼婆婆不比隐居的屠壮,望门寡没有后人,身为南晋国客卿,那边是一国,自家则只是个孤城,尚没功德竹叶,想要挖穿墙脚,当然得下重本钱。
有枣没枣,打上三竿子,见九阶就想拉来守城。
但她看不出这桃核的不凡!
商三儿只得悻悻收起,想着等她走后,自家也种,明年长出枝条来,再想法子送给她看,总不至于还不识宝!
马童氏每走十几步,手里拐杖往下一顿,就戳破厚厚的灰泥,直透入土中,扔下粒种子,用鞋拔灰埋上,就算种好。
那些灰,将是最好的肥料。
这位鬼婆婆种树,真就与凡民一样,只在各株间留足间距,此外好像再没做别的事。
看她忙碌,商三儿又想着,全城死气都重,既然这三种木材于九阶人仙都有用,原公仓这块地已许给鬼婆婆,外间能种树的地方却还多得是。
民间常说,柏木是坟头树,槐树招鬼,都不大适合在城里广种,不过桃树还有辟邪之效,也正值初秋,城外桃熟,采些桃核种到两条大街上却不错。
春来一街桃花,秋到尽是果,既有景,又实惠,再有鬼婆婆这样的想要木材,又都有备着的。
挑水以外,这就有事儿干了!
鬼婆婆在公仓种树,用时甚长,曹四来看了一转,觉得无聊又走了。
趁曹四不在,商三儿唤老狗去城外驮水来帮忙,他起心挖墙脚,先要博取人家好感。
忙碌了大半天,才全部种完。
瞧着老狗乱跑一圈,她种的这么大片地,居然就都泼上了水,鬼婆婆又吐出两字:“好...狗!”
商三儿显摆道:“就是造下大劫那个幽魔,天仙打杀了,送我做魂奴的!”
马童氏点头,将得子枣扔过来:“告...辞...十...年...后...再...来!”
这就要走?
商三儿试着挽留:“婆婆且留几日,容我待客!”
马童氏挥挥手,杵着拐杖,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不是回礼宾司,而是直接转西正街出城。
墙脚不好挖,九阶人仙不好聘。
叹口气,因心情不好,商三儿又转进礼宾司。
走掉个好婆婆,城里还有个伤残婆婆。
寻小娘皮的奶奶,躺床上一动不能动那死老太婆吵架去!
进门先显摆:“老虔婆可晓得,小爷刚聘到位九阶人仙,今儿又与鬼婆婆结下善缘,就要抖起来了!”
“呸!”陈婆婆果然应战:“就你这般小龟孙,世上最没用的阳神地仙,还想抖起来?婆婆没病儿时,放个屁也崩得你三丈远!”
果然又是一场好吵,搁下针线活的陈眉儿期期艾艾地叫:“莫...莫吵!我...我要...要去叫商...商老夫人了!”
没人理她。
大战三百回合之后,听陈婆婆又有方言俚语冒出,商三儿便叫:“小爷家里有事,明日再与你理论!”
商三儿选择撤退,不能动的陈婆婆没法追击,就只能止战。
两个骂战对手过后都若无其事,陈眉儿却气呼呼的。
趁吵嘴,“睡了你孙女儿”之类的便宜话,那厮又说了好些,现在她都听进耳去了。
想了又想,还是气不过,挥着拳头,她决定晚间到商老夫人面前告状,嗯,拿着做了一半的衣裳去,假作试比可还合身。
商三儿回城主府,先叫老狗把各处枯死的树木拔了,再把两枚仙桃核种在后院主屋旁。
只是晚饭过后,又被老娘锤了几棍。
疼是深入骨髓的疼,但要是能被打投降,他就不是现在的商三儿!
用过饭,等小娘皮和曹四离开,他把杀大肥猪时喝剩的“烂肠酒”找出来,又给自己倒了五钱。
抿一口,干呕一声,接着再抿。
再难喝也得忍着,需要增灵气哩。
今天喝,往后每天也坚持喝点,直到...用师父给的两个酒方酿出不难喝的灵酒为止!
自家总太弱的话,再遇到别家的九阶人仙,想挖墙脚都开不出口,心虚!
“说做城主,老娘就怕你只是图一时热。瞧这样儿,倒真用上心了,可知做正事的不易?”
老娘的声音在后响起。
趁着微醺,他答:“老娘,还早着呢!”
隔天再早起,挑完水,先到杂货铺取些钓钩,带着老狗出东门。
魔劫之后,还是第一次登上六节山。
一路都是厚厚的灰烬,踩上去“蓬蓬”响。
天坑边,上百个钓虾用的转轮、马尾钓线都还在,大体完好。
其中有一副用具,是自己的。
师父说过,老狗这身血肉,好些奇物最馋,幽璧虾就是其中之一。
大罗金仙说的不会假,商三儿只担心,那日的劫难,对下面幽璧虾的影响有多大!
幽魔到世间来,吞噬一切,城里死掉两万七千多人,其它生灵无法计数,这天坑下的通道中,还有没有剩下幽璧虾?
会不会全死绝了?
礼聘人仙,要付功德竹叶,三株功德竹已死,再没有幽璧虾,拿什么去换那竹叶?
在惯常的位置坐下,取特意带来的小刀,从老狗后腿上割下块拇指大的肉,挂上钩。
老狗早学聪明了,为少吃几坨粪,该叫的时候学狗叫,不叫时就安安静静,也不再用鄙视的眼神看他。
右手中、食二指在眼前一抹,商三儿轻声:“千里目!”
迄今为止,唯一学到点皮毛的道术。
施了术,吊钩狗肉上方,就附上一只别的生灵难察觉的虚影之眼。
他目前的本事,虚眼能在一里半内有效,再远就要消散掉,还不能像师父那样连声音都录来,更没有按所看见的再放影、开启光门的本事,离真正的千里目差得很远。
昨晚喝“烂肠酒”,为的也是能增一点算一点。
附上“千里目”,转动转轮,马尾线就轻响着往下掉。
虚眼中,天坑下面的黝黑通道开始显露。
下去四五丈,因魔劫而枯死的枝条、蔓藤就都绝迹了。
虚眼里,通道下面越来越黑,好在商三儿的视线已不会再被黑暗阻挡。
转轮不停,钓钩越下越深。
有些地方,周边的石壁潮湿,有水渗漏出来,但看不到青苔生长。
到七八十丈深后,四周石壁变得更光滑了,仔细看,原来石中含了些黑色玉石。
越往下面,玉石含量越多,最后更是完全取代石壁,整个通道全由黝黑的玉石构成。
若取出来,这些玉石在凡间也值不少银两!
然后,转轮到底,钓钩停住了。
商三儿的马尾钓线,只有百丈多一些。
从老狗身上割来的肉贴在黝黑玉石上,一动不动。
钓线百余丈长,便在天坑上做什么动作,传到下面也要好一阵,就只能等而已。
这一等,就是半个多时辰。
商三儿本不是有长性的,原先钓虾时,每天最多只钓一个时辰。
现在倒不至于,虚眼能存在两个多时辰,看不见虾,他有其它事可做。
拿老狗试手,炼黑棋子,顺带温养命物棋盘。
一次次总是失败,商三儿已经习惯了。
这样挺好打发时间。
试着手,他嘴角忽然一扯!
虚眼视线里,有东西分开墨玉,钻出来。
是幽璧虾!
对它们来说,那些墨玉就似水一般,出来后旋即合拢,又严丝合缝!
所以才叫幽璧虾,不是石壁的壁,带玉。
师父说,幽璧虾遇玉则融,便放老狗下去也难捉到,只能靠钓。
有融玉的本事,幽魔出来那日,躲在墨玉中的幽璧虾大多逃过了劫难,而且逃远了,好久没敢再到这边来,直到感应到老狗的肉,才再出现。
之所以难钓到虾,并非是它们不上口,而是上百丈的距离,全凭马尾线缠在手上的手感,提线过程中就掉落了大部分,有时还会被剪断钓线,运气特别好时才能提起一只。
以前可不会这么久才咬钩,下面虾是不少的。
现在那虚眼中,从第一只开始,也有越来越多的幽璧虾钻了出来。
小的是一节虾,大的有三节。辨明美味所在方向,这些幽璧虾争先恐后,都爬过来。
20.割肉钓虾
抢在最前面的,是条最大的三节虾。
绿柳城钓虾者用虫豸、肉钓它们,它们用自家身子钓通道下难遇的肉食,各取所需。
亲眼瞧着三节虾那对钳子夹到狗肉上,商三儿很兴奋,这是钓虾那么多年不曾有过的体验。
原本周家给钓虾者收价,是一节虾一两二钱银子,两节虾六两,三节虾二十两。
虾卖给周家,白银其实只能算赏赐,而不是一场交易,除了一节虾不怎么管,其它的可没人敢卖,人仙也没出价买的,以前还不知道原因,现在晓得了,有耳报神。
二十两白银!
原本老娘算过的,要给商三儿娶个媳妇,诸般事操办完,也就二十多两银子!
在商三曹四的认知中,二十两就是一个媳妇!
两个泼皮,靠着讹人、钓虾、帮场等,原也挣得几十两银子,但每日吃食要花销,每年税银要交,更要紧的是,做泼皮有风险,跌打损伤药和过堂时打点、罚没才是大头,便有这般精细的老娘持家,也没给商三儿存下多少,曹四就更不用说,全花得精光。
因昔日旧怨,受伤后,商三儿从不让老娘去黑心刘铺里买药,但就街上那些摆地摊卖的,药价也不便宜,治伤还慢,惹得他常骂卖药的没一个好人。
周家卖给人仙们的售价,商三儿也知晓,一节虾不值功德竹叶,只卖银子,两节虾则是两条合卖一张功德竹叶,三节虾一条三叶。
再往上四五节虾不清楚,但千百年来流传的,绿柳城凡民钓到的最好那条,是六节虾,城主府卖出四百六十叶!
这虾自抗道术,除了靠钓,人仙们获取它的手段也不多。
眼见为实,下面三节虾已啃食上了,无须再收到手感,他急转动转轮,提线。
但可惜的是,才拉上二十多丈,那三节虾的钳子碰着狗肉,就直接剪开,掉了。
掉落的不是虾,是三叶功德竹叶!
钓钩上的狗肉只缺个角,那虾没剪到马尾线和钓钩,还能继续用,商三儿就没再提起,松线原样放回去。
六节山钓虾,钓钩和线都会折损,也要耗成本的。
幽璧虾只有些许智商,先前提走一个,剩下的都还在原地打转,发现狗肉又回来,再爬过去争抢。
比起纯靠手上感应百丈下的情况,有“千里目”,就要好许多,但也连提了四五次,折损一个钓钩后,才钓起一条二节虾。
这是目前为止最好的成绩,以前商三儿只钓到过一节虾。
看清楚通道下情况,钓到二节虾,就此回去却有些不甘。
且再钓一会!
本要把手中两节虾丢到老狗背上,又想:“有些人仙得了幽璧虾,就当场剥壳生吃,小爷钓多少年虾,尚连滋味都不知晓,可配不起地仙身份!”
凡民中,它值六两银子,修行人那,它值半张功德竹叶。
念头起来,就再也止不住。
半张功德竹叶抵不得事,往后应该都能钓到!
单就为尝个滋味,商三儿丢开转轮和钓线,剥起虾壳。
从尾部开始剥,就不会被它夹到手指。
剥掉壳,剩胖乎乎的两节虾肉,一口咬下去,汁水四溅。
味道很鲜,没有任何腥味!
汁水入腹中,全化为冰凉冰凉比较特别的灵气,但论灵气量,还不如昨晚一小盅酒加得多。
灵气含量比烂肠酒差多了。
左右不能晋级的,尝味儿而已。
两节虾肉吃完,商三儿拍着肚皮:“嗯!果真值得半叶,鲜,爽口!”
对功德竹叶还缺少认识,六两白银却是知道的,其实感觉亏了,不过吃都吃下肚,没得后悔处,便没人在旁也要把架子端起来。
嘬掉指头的汁水,继续割狗肉,再钓!
狗肉穿上钓钩,想法就来了。
先前千里目亲眼所见,最大的也只是三节虾,更大的幽璧虾不见,是因为钓线不够长!
钓虾多少年,都总结得有经验,想钓四节以上的幽璧虾,钓线必须得两百丈以上!
再深,也不是商三儿现在千里目的有效范围了。
但钓线越长,提线时被剪断的可能性越大,大虾也要更聪明些。
有幽璧虾极馋的狗肉做饵,有道术千里目亲眼瞧着,今天拿的钓钩也多,为啥不试着钓好的?
原本钓虾者中,也不缺一直苦守更深处,专门等着发大财的,他记得自己钓位不远就有个老头儿,用的线够长。
沿天坑外走几步,在某团刺藤的枯枝堆旁寻到那明显大一圈的转轮和钓线,就是那老头儿的家伙事。
原绿柳城里,胆大钓虾的是几乎固定的百多人,便别人偷去,也还要在天坑这用,只要做过标记,就能找回来,丢失的可能不大,都懒得拿回城,平时钓完,钓具全放在天坑边。
把老头儿的钓具拿回自家钓位,穿上狗肉,重新施一次千里目,再开钓!
洞壁再下去百丈,墨玉的颜色似乎更深几分,瞧着有些像幽魔释放的黑雾了。
但那是玉,不是雾。
等转轮线空,狗肉饵料彻底垂到底,也是又耍着等上小半个时辰,才有幽璧虾出现。
现在的时间,家里都快吃午饭了,反正吃过条不便宜的虾,商三儿不想回去。
通道下两百多丈,那千里目虚眼中,虾再慢慢冒出来,确实都大,但比起上层密集的小虾数量,就太过稀少。
穷极目力,一共也只看见四条,四节五节各有两条。
它们对狗肉的贪婪与小虾也是一样,钻出墨玉,闻着味儿辨明方向,就争先恐后地爬过来。
离得最近那条四节虾,钳子咬住肉后,商三儿急绞动转轮,拉线。
虾大,钳子就长,提线上升过程中,它都一直在啃食狗肉,直接被钩子勾住嘴,但商三儿提起不到三十丈,它的钳子回探,剪断马尾线。
虾嘴被钩住,还连着狗肉,一起往下掉。
钓线全拉上来,再穿新钩、割狗肉。
这次商三儿下狠手,从老狗后大腿上割下足巴掌大一块做饵。
钓线长短不变的话,落到底还是在原来的位置,自家这钓位垂下去,离最近的是刚才那条四节虾,按着记忆,他绕着天坑换了钓位。
饵料再垂到底,旁边离最近的就是条五节虾。
要钓就钓大的!
然后提起二三十丈,虾又掉了。
最终,这个深度的四条虾全部钓一次,无一例外,全都落掉。
落掉的虾,不知是一落到底,还是能再攀附到旁边墨玉壁上,但短时间内,这个高度已经没虾了。
没法子,稍缠掉些马尾线,再来。
幽璧虾们就是按通道深度划分地盘的,钓线变短,换了高度,等小半时辰,又引出几条四五节虾来。
再钓、再掉落。
狗肉没了再割,千里目快结束了再重新施放,钓线太短引出来是小虾,就割一节马尾线连上。
凡被钓过一次以上的,幽璧虾都会变精,下次将更难钓起,最好是遇到贪口又从没被钓过的虾,才容易拉上来。
一条一节虾,要长成五节,不知要多少年月,在这期间没被钓过的可能性本就不大。
所以,很难钓。
能亲眼见到通道下的场景,就不觉得无聊枯燥,手边又都能寻到事做,忙活到晌午,总算给他钓起条贪吃始终不肯松钳子的五节虾。
“嘿嘿,无须再愁功德竹叶!”
六节虾卖出四百六十张功德竹叶,五节的再怎么说,百叶左右总该卖得到,够付屠壮几年俸禄了吧?
五节虾不仅体型大,力气也比一二节的大上许多,虾钳更利,若被它夹到手指,真就是连骨头一起变两段的下场,好在商三儿也非魔劫之前可比,与抓一节虾的手法一样,五指紧握住虾背,任那虾在手里空挥舞钳子。
他得意地笑着。
回过头,瞧见老狗,又吓了一跳。
“怎割了这般多?”
现在老狗身上,被割掉好些肉和毛皮,后腿上骨头都露出来,剩下还完好的部位只不过一小半儿了!
缺皮少肉,后半截剩骨头叉子。
瞧着就凄惨!
这点伤对幽魔只是小事,但想天天有大虾钓就不现实了,商三儿问:“老狗,你的肉多久长回来?”
口不能言,老狗尾巴左右摇动。
商三儿数着,是七下。
“七天?”
老狗点头。
能用狗肉把幽璧虾们引回通道里,消除上次魔劫的影响,便改用蚂蚱、蛐蛐作饵,也不是就不能钓,真到急用时,除把老狗的肉剔光,也有解决办法,无须担忧。
吃掉一条两节虾,再得一条五节的,今天总算尽兴,但下山回家前,还得先把钓线和转轮收拾好,不然会被山风吹乱成一团,下次不能再用。
收拾妥当,转轮放山石下压好,才骑缺皮少肉的狗下山,入东门后又下来步行。
钓到五节虾,满满都是幸福感!
经过礼宾司门口时,想想,还是进去。
大虾不好和曹四炫耀,老娘更不会捧场,不与那死老太婆显摆,还有别的选择?
商三儿拿着大虾,再闯到陈婆婆床前。
正巧,小娘皮陈眉儿想是帮老娘做晚饭去了,不在跟前,能得场好骂!
“老虔婆,瞧小爷本事,五节幽璧虾可曾见过?”
死老太婆果然被惊到,说话都结巴起来:“你...你钓的?”
“不然咧?可知不是小爷吹?天仙亲传、地仙城主,天下有几个?你个挺尸的老虔婆有这本事?”
毕竟是针婆婆,初时的惊讶过后,立马还以颜色:“呸!不是靠那老狗,凭你小狗儿也能钓五节虾?除撞狗屎的运道,小狗儿哪有真本事?”
战火再起,但今日老不死的明显不够精神,让商三儿大获全胜。
前后吵了三架,今日才得稍占上风,商三儿撸起袖管,乘胜追穷寇!
正骂得爽快,忽听到北通街上脚步响,是向着礼宾司来的。
听声音,不是迈小碎步怯生生的陈眉儿,而是曹四!
商三儿把五节虾往老狗背上一拍,喝令:“藏好!”
五节虾隐入老狗狗毛中,商三儿旋即改了骂战题目,针婆婆也随之换话题,倒都不再提幽璧虾。
曹四走进礼宾司,循着声音也到针婆婆房里,讶道:“怎吵起来了?”
又嬉笑着靠门框上:“只管吵你们的,与我不相干!”
商三儿再骂几句,方觉得意尽,扯了曹四走:“死老婆子且等着,小爷明天再来骂!”
回到北通街上,曹四问他:“咋与老婆子结上仇哩?”
曹四晓得老婆子是人仙,商三儿就不瞒他:“幽魔出来那日,就是这老婆子,打落我两颗牙,险些害我破相!”
曹四吃惊:“我还以为是你老娘敲掉的,咋惹上人仙?陈小娘子就为这个与你置气,害你被老娘打?”
待商三儿点头,他便在旁幸灾乐祸地笑,过一会,才想起来问:“老狗这般大本事,咋伤了?”
商三儿答他:“我放它咬那死老太婆,就被打伤!你莫与陈小娘皮说,惯会告状的,要害我被老娘锤!”
“人仙就是人仙,便躺着像残废儿也还有手段的,你也当心些,”曹四赞过,又哼道:“那小娘子也是人仙,我与她说得上话?”
其实根子上,曹四比商三儿更敬畏人仙,说完,自家觉得沮丧,主动换话题:“做啥去了?一天不见人!”
商三儿答他:“城外桃熟,我绕城逛了一圈,着实遇着些好味儿的,光吃桃都饱了!想摘来孝敬老娘,才醒起未带着框,等晚饭后再去摘!”
曹四叫:“你这没良心的,光想着孝敬你老娘,就不孝敬我?晚间一块儿去!”
“狗日的占我便宜,”商三儿笑嘻嘻地:“成!”
21.种桃
回城主府,商三曹四齐跑去厨房帮忙,要早些吃饭,好去城外摘桃。
老娘也要去,一是散散心,二来土地庙烧香还愿。陈眉儿不敢离奶奶太远,主动请缨留下收拾洗涮。
出门走在北通街上,老娘才对拿着竹筐的两个男儿赞:“那小丫头瞧着娇弱,做事儿倒利索,厨房活计不说,与我做那襦裙,才几天就收边儿,花样也真好看,我还是头回见这么巧的针线!”
商三儿老娘与人仙小娘子处得好,曹四是晓得的,商大娘这几日在糊的鞋底,就是为做鞋送那小娘子,算是襦裙的还礼。
仙凡有别,曹四对那人仙小娘子没臆想,调侃道:“商大娘,真觉得好,就说给老三做媳妇儿!”
瞟眼自家儿子,老娘轻摇头。
曹四不放过:“他如今是城主,也配得上人仙!”
商大娘叹口气:“倒不是甚人仙地仙,这城实在凶险,我也想早些给他寻个媳妇,真能添个一男半女,指不定我就带着孙辈搬别的城住去,懒得在这提心吊胆!不过陈小丫头不成,性子实在绵软,哪镇得住这魔王?且瞧着身子骨不好,不是好生养的,老娘生下三个,才只养活一个不成器的,已是老商家的独苗,没多子之相的,不可做儿媳!”
商三儿他娘做地仙后,对儿子说的其它道术全没兴趣,只拣了一门商三儿瞧不上的‘命理术’学,她心纯些,其实适合修行,又不似商三儿贪多,才十来天功夫,已是略有所得。
曹四不知晓这些,放声大笑:“人仙啥本事都有,还生不来孩儿?”
商三儿很笃定,什么有孙辈后搬去别的城住,也是老娘哄曹四的,不过怕她真在婚事上着急,城里见不着人,来个多子之相的就给自家乱定下婚姻,毕竟以前残的傻的全不挑,儿子不如狗,那枚得子枣可不敢提起。
他嬉皮笑脸地插话:“我也是遇着神仙的,咋能乱配姻缘?小娘皮浑身没几两肉,又才六阶修为,做个端茶递水暖被窝的丫头还成,哪当得浑家?”
听他口气大,曹四不屑地笑,他老娘则瞪眼呵斥:“头上还悬着刀的,城里人影儿都没有,就真当自家是富贵的周家,能养一屋子娇妻美妾?可美不死你!”
老娘骂,商三儿就只笑听着,怕被她打,再不说话。
但曹四叫起来:“莫说城主府要养一屋子女人,我那曹宅也不该闲着!”
待老娘注意力不在这边,曹四一把勒住商三儿脖子,猥琐着小声道:“商大娘嫌陈小娘子不好生养,是怕不能奶孩儿!”
他是指陈小娘子人瘦胸也小。
商三儿便盯着他面门猛看。
曹四莫名其妙,摸摸脸,诧问:“有花儿么?”
商三儿咧着嘴笑:“我瞧你牙可结实!”
倒不是商三儿信口雌黄,他们身后,真有一只小小的绣花针尾随着,直到三人一条狗拐入西正街,方才飞走。
陪老娘先去土地庙烧香,再出来寻已都无主的桃树摘桃。
那些桃恰显黄翻红刚成熟,捏着都还硬,不过是能吃了。
商三儿其实只要桃核,不拘好坏爬树上一通乱摘,老娘和曹四则挑好的摘,尝过再说,要甜的、没虫儿的。
莫说整个城,城主府也是丁点绿色都没有,其它的果类,如李、杏、梨、枣、柿,商三儿也想移些进城主府去,不过这些树没桃树生长得快,等不得重头种,没有仙人手段的话,现在这季节还不适合移栽,最好等初冬树木叶儿全部落完,移栽过去才易成活。
摘下两大框桃,因天色不早,都丢给老狗背着。
两大框桃没缩小,在狗背上也稳稳当当,曹四才后知后觉:“它能背桃,咋就不能挑水了?你还见天叫我早起!”
商三儿笑:“哥哥,早起走动走动,身子也活泛些,万事指望老狗,不是个道理!”
曹四拿他没法。
回到北通街,曹四拿走一筐,另一筐进城主府,老娘叫商三儿拣些出来,给陈家祖孙送去。
今天已吵过一次,略得小胜,商三儿就没再对床上的死老太婆撒野,桃递给陈小娘皮,转身离开。
再回城主府,从密库里找到个兽皮袋,叫老狗放出今天钓的五节幽壁虾,装好放进密库。
那皮袋儿,就是人仙专门装幽璧虾的,商三儿以前就见过。
回屋和老娘再说一会话,陪着拣几个桃吃了,商三儿取酒盅,倒“烂肠酒”接着受罪。
五钱酒下去,借着微醺,就好一觉无梦。
天明自醒,先割小块狗肉去密库喂五节虾,再回来洗漱。
其实幽璧虾在天坑通道下,不知多久才能得些肉食,平日不知吃的什么,都能存活,短时间内哪饿得死?但在商三儿眼里,它就是一堆功德竹叶,不敢大意了。
洗漱完,又挑着桶慢悠悠出城。
绿柳城这场大难,周边的城想必都晓得了,鬼婆婆那等有需要的来求种树,常来常往的商队则都改了道,接水时,他站在小山丘往西南北三个方向看,大道上只不见人影。
六节山在城东,以前往来的商队也忌讳,经过时都宁愿多走些路,绕走北、南两个方向的大道,再从西门进城。
可见有些忌讳,还是有道理的,万一就真撞上呢?
挑水回到十字口,叫起曹四换下半程,他自家在曹宅内,把昨晚曹四吃出来的桃核都捡走。
取些农具,就从城主府大门外,沿北通街往南开始种桃核,准备一个大门左右两侧各埋一颗。
种到礼宾司门口,陈眉儿出来,问他:“你...做甚呢?”
商三儿正拿铁锹撬起青石板,下面泥地上才好挖坑,头也不抬地反问:“没瞧见?种桃!”
小娘皮带着怯:“今日你不去钓虾?”
昨日吵那架,死老太婆定已与她说了,是要叫小娘皮到老娘那去告状,再害自己被锤,商三儿更没好气:“今天只种桃,不钓虾!”
小娘皮沉默一会,道:“我...我帮你种!”
她愿意帮忙,商三儿当然没意见。
忙活着,挑完水的曹四寻来,见他们在街上种桃,也来兴致,一样帮忙。
不过两条大街上,全都铺着青石板,要先撬起来挪开,才好挖坑种,青石板着实不轻,下面的土也硬,都废力气,曹四帮着搬两次石板、挖一个坑,就不愿再出力气,只在旁看着。
排水沟在街正中,与各家地沟相连,商三儿的桃只种在街边,以后便长大了,也影响不到。
曹四只郁闷,种到南通街,一路全是撬起的青石板、挖填的土坑,商三儿也与人仙小娘子一样,身上丁点汗水没有。
还未种到城隍庙,桃核先没有了,商三儿叫回府吃午饭,再多啃些桃,下午接着种。
这一天,都只种桃,把通、正两条大街全部种完,商三儿才停下。
隔天大早,又被商三儿叫起来挑水,曹四在十字口到处看,被撬起挪到街边的所有青石板,全已消失不见。
水挑进城主府,曹四寻商三儿抱怨:“你这没天良的,就哄着哥哥耍?”
商三儿觉得奇怪,问他:“咋哩?”
曹四哼着声:“青石板一夜藏哪儿啦?还说没学仙法?”
把商三儿惹笑:“全叫老狗拖去公仓的,与我有啥相干?”
万事都推给老狗,曹四难信,问:“狗呢?”
商三儿如实答:“有位屠大叔要搬来城里住,一家子都来,往后屠子、养猪的全有了,路上不太平,我叫老狗去接,刚走!”
“还真有人敢来绿柳城住,也是人仙?”
“恩,都只三四阶,抵不得大用,是获了罪,郡守贬来守城!”
曹四离开,陈小娘皮又来,问他:“今日钓虾么?”
商三儿摇头,答她:“狗不在,我哪敢上六节山去?莫说崩出个幽魔来跑不了,染上魔烟也不好受!”
陈小娘皮也问:“老狗呢?”
商三儿原样答了,陈小娘皮离开时和曹四表情相同,也是怅然若失。
老狗不在,很没有安全感,这一天商三儿啥事儿都没做,只帮着老娘准备饭食、收拾仙客来。
不想正午时分,城隍的声音又响起:“有生人自西门进城!”
来的若是屠壮一家,有老狗陪着,城隍定不会那么说,商三儿吓一跳,忙问:“城隍爷,几个?”
“两人!”
才只两个人,也不会是商队。
狗不在,好难!
身为城主,城里又没一个指望得上的,商三儿心里再忐忑,也只有亲自去查问。
西正街堵到进城的两人,却是一对挽着手的中年夫妇,倒比商三儿更胆小些,相互遇着时,两口儿齐往后缩。
但在这往来大道都不安稳的世间,只他两口儿,能走到刚遭魔劫的绿柳城,表现得再怂,商三儿又怎敢小看?
“两位何事到我绿柳城?”
妇人有几分姿色,缩着头不做声,由男人出声答:“寻...寻人!”
商三儿不信:“城里现在蚱蜢都没两只,哪还有人?”
男人道:“我闺...闺女请...请耳报神传信的,说她...她们在这城里!”
商三儿把两口儿看了又看,还好陈眉儿长有几分像她娘,才瘦归瘦,不至于难看。
为求保险,商三儿问:“你闺女叫啥名?”
“眉儿,陈...陈眉儿!”
好吧,至少小娘皮说话随他,确实是亲爹没差。
22.鸡鸭进城
三百多里路,屠壮一大家子在亥时前赶到,已算占了人仙的便宜,又有老狗相助,若都是凡民,哪有那么快的脚程?
陈眉儿爹娘在城主府吃过晚饭,就回了礼宾司,曹四也回曹宅看银子。
为等屠家,商家娘俩一直没睡,商三儿手依在桌上,正在想:“定是有个厉害的老娘,小娘皮她爹才那么怂,小娘皮又是随她爹!”
瞟一眼自家老娘,又想:“我也有个厉害的老娘,咋就不怂?可见还是因人而异,人仙也不能免!”
便这时,城隍提醒声到,说老狗引着一群人进城。
商三儿告诉后,老娘忙去厨房生火。
虽说陈小娘皮要陪爹娘,没能来帮手,但小米饭一直留在蒸笼里,还是热的,只须把已准备好的食材下锅就行,不费事。
随行有妇孺、老叟、孩童,三百多里路赶过来,肯定都饿,这顿接风宴却是再晚也要吃的。
商三儿则提上灯笼,出府去接。
屠壮一家子,男女老少有近三十人,不过按之前约定好的,有两个年轻男子不适合修行,要送去别的城安置。
凡留下的都修行,年岁再小、修为再低也是人仙,便被幽魔所害,也算不上师父三友道人的罪过。
拉车的牛马都贴着神行符,车上除行李外,连鸡鸭也带来,真正全家都搬来了。
今天起,城中又有家禽,半夜会有鸡打鸣了。
城主府还是第一次多处点起油灯、蜡烛,到处明亮,客人共坐了三桌,人多,老娘也难得欢快,陪屠家妇人们边吃边唠家常。
食材种类不多,但是量足,屠家一家子路上只垫吧了些干粮,全饿狠了,不嫌缺盐少酱,两个七八岁小孩儿都是狼吞虎咽。
成年人面前,倒上小盅“烂肠酒”,瞧着小酒盅,屠壮不满道:“才半两的盅子,小家子气,这桌又不是妇人,换大杯儿来!”
商三儿忙解释:“屠大叔,不是我舍不得,你先喝完这盅,若是还想要,换大杯儿给你!”
入口轻尝后,年轻人们全受不住腥臭,停杯不再继续,只屠壮和他那老兄弟皱着眉抿完,也不再要了。
酒里灵气极佳,只是味道太伤人,再好也不想喝了。
这是三友道人少有酿失败的酒,才大方给徒儿的。
等这家子全吃饱,老少坐着打嗝,商三儿道:“今夜晚了,且去仙客来安置,已收拾好的。明日屠大叔去客卿府选房,其余各家城里寻了住,全是空宅,瞧中哪里都成,不过要养猪的,还是西正街两边便宜些!”
屠壮忍不住冷笑:“天下哪有屠子住客卿府的道理?我也城里寻地住去,丢不起那人!”
想是嫌客卿府里冷清,要与儿女们住外面,商三儿笑应:“总随大叔的意!”
刚才喝的酒虽说味道太恶,但以同一小杯比较,所含灵气却是极丰,便以前大启国做将军时,屠壮也没遇到过这等的,这小王八蛋定还有好东西,且慢慢榨出来,报那九叶功德竹叶的仇!又记着因姓屠就成了屠子,问:“原杀猪的地儿,在哪?”
商三儿答:“在东门菜市北端的井边,不过城里水还不能用,这几个月都要往西门外挑,屠大叔若觉着远,另选地杀猪也成,城里水井多,将来都能用的!”
屠壮摇头,鄙视道:“你城里只几口人?多久才杀头猪,挑回水就费事了?”
听他意思,是要在东门就近安置,商三儿自无不可:“今晚实在仓促,明天要安置住处,也不得闲,便定后天,请大叔杀头猪,热闹一番,大后天我就送两位兄弟去龙鳞城安置。”
听说新杀口猪再款待,之后送两个不宜修行的晚辈去龙鳞城,屠壮问:“晓得你底细的,可好安置?”
要送走那两个晚辈,来之前也是左说右说,并许下承诺,若绿柳城无恙,几十年后他等后人还可送回来随着修行,才得点头应允下来,屠壮也不想被亏待了。
商三儿拍着胸脯:“东山郡丞答应照应,总不至两个人都安置不下!”
屠壮点头,商三儿又道:“大叔在城里,往后我出门也安心些。西门外庄稼还未熟,城里粮却已不多了,此外还缺些杂货、奇物,借送两位兄弟去,我都添买了来。大叔等若有要置办的物件,一并说与我。”
商家娘俩准备了饭菜,但原本的盐、酱油、酱料这些作料也被污过,缺着味道,商队不来,商三儿也要去龙鳞城采买。
屠壮摇头,知道他穷,眼下不准备添置什么物件。
商三儿出门,老狗是一定要带着的,城里能有个九阶人仙坐镇,确实要放心许多。
屠壮指向他那两个老妾:“那你起早些,带我寻着宅子,就交她俩收拾去,也是人仙二阶的,不缺力气!我明天便杀猪,叫你们早一天出门!”
能早一天当然好。
商三儿对一直听着的屠家晚辈们道:“诸位兄弟明晚来城主府授妙法,我本事低微,传法可不是授徒,只算借妙法与你等自学。但请兄弟们记着,若日后仗着学得的本事乱结仇生因果,被追问到我头上,定要严惩的,别家都是什么规矩,我就照着最严的来!”
修行路上,除那四位高高在上的天帝,都是一山更比一山高,谁也不敢说自己就无敌于两界,修行的奇门诡法又多,人都有亲友的,真与别人生出因果,乱结下解不开的大仇,仇家便斗不过本人,暗中算计亲友,或记着仇,只等百十年后再算他后人身上,都是常有的事,防不胜防,所以除孤家寡人不计后果的狂妄之徒,有本事就乱惹事的修者几乎没有。
心境太差的,做人都难,还修什么行?
修者等闲不结仇,结仇就要斩草除根!
真到那时,说不定屠壮自身都要受牵连,也随着商三儿告诫晚辈:“凡修行者,多有叫人灭门绝户的本事,一仇又可结上千百年,延祸后人,你等得闻妙法,也要谨记,万不能胡乱惹是生非,否则莫说城主,我也不会饶他!”
屠家们晚辈们忙应:“都晓得厉害的,放心!”
再说一会话,那边两个孩童打起哈欠,商三儿才提灯笼,送他们去南通街的仙客来休息。
已是自家人,就不安置在礼宾司。
这一夜,礼宾司中陈婆婆更未能入眠。
儿子儿媳到绿柳城,一家人团聚,先就有一场对话。
瞧陈婆婆在榻上,除五官外再不能动弹,陈眉儿她爹和娘就哭啼起来。
惹得陈婆婆心烦,开口骂:“老婆子还没咽气呢,嚎啥丧?”
常年淫威所致,被老娘一声喝骂,那两口儿顿就不敢再哭。
陈婆婆问:“先说你俩咋来的!”
陈眉儿家爹叫陈武,弯着腰答:“得耳报神报信,孩儿就去求三河城主,他寻城隍问过,说甄药神去了荨麻城,往九曲藏魔洞里采药,下去就未返,已有一年多了,至今尚无音信,耳报神也进不去!儿子……”
正准备去求那位医治的,陈眉儿祖孙齐吃了惊,陈婆婆打断他:“以前不都是雇人采药?甄药神胆肥了,敢亲自下九曲藏魔洞去?”
见陈武摇头,她又问:“是遇害了么?”
陈武答:“他徒弟带着游子扣的,说一直有动静,只是陷里面了,出不来!”
陈婆婆“呸”一声:“可见流年不利,正用他时,就生事端!老婆子现在这副模样,倒指望他救的,哪能下九曲藏魔洞寻他?别家没人去救?”
不知道答案,儿子儿媳都低着头,陈婆婆再问:“后来呢?”
“寻不着甄药神,城主也没法子,只叫儿子和媳妇来,先接老娘回去,慢慢想主意再治!”
“哼!”
陈婆婆冷哼一声,再道:“我带眉儿从三河城走时,已说好的,饶他半年功德竹叶不要,任我自辞!原还想着等帮周家公子夺到城主位,就在绿柳城任客卿,才好弄条七节虾给乖孙根治掉病儿,不想一场乱斗下来,惹祸放出个幽魔,害掉全城百姓,也废了老婆子!甄药神不在,回三河城也只能挺尸,是等着被万人笑话?”
陈婆婆说完,陈武又没了声音,他媳妇壮着胆子道:“娘!终究在三河城十几年,上下都有情分的!”
“呸!”陈婆婆一口淬出来,勃然大怒:“老娘是什么性子的,你两口子背后就没抱怨过?没说老婆子在那城里上下只得罪人,害你们难做人?老婆子哪与别个留得有情分?”
吓得陈武两口子膝盖软,双双“噗通”跪下,再不敢说话。
陈眉儿上前拉陈婆婆的手:“奶奶!”
孙女儿撒娇,陈婆婆才不再发火,只冷声道:“你两口子修行无望,就舍不得在那城里的富贵体面,只是且想好了,现今老婆子成废人,两个小小四阶,凭啥还能得那份体面?”
“要回三河城,你两口儿自家去,老婆子带着我乖孙,留这里等死就是!出去!”
被老娘赶出来,陈武两口子也是满腹委屈:这一路过来,带他们的商队离绿柳城还有百多里就改道转向,再不肯来,两个小四阶冒死进城的心酸还没来得及吐露丁点,先被骂得一头口水!
外间两口儿觉得委屈,瞧着床前的乖孙,陈婆婆心头更是憋屈,从白天躺到到黑夜,全没睡着。
23.杀猪席
昨夜里,老狗又受命送头肥猪进城。
天明之后,商三儿与老娘一起去仙客来,要带屠家一家子选住宅。
娘俩分了工,老娘带准备喂猪的年轻人到西正街两边看;商三儿陪屠壮几个老家伙往东门,等挑好住宅,再帮着打下手杀猪。
商家老宅是破烂,但原绿柳城中,除那些有营生有手艺家境不错的,还有官吏和五百虎卫,这些人家富裕,不缺好宅子,还全空着,任凭挑选。
这次把老爹逼出山来,屠壮几个儿女心也野了,全不和老爹一起住,要出去自立门户,都随商三儿老娘走。
到最后,商三儿身边除了屠壮,就只剩下四个老人,是屠壮的两个老妾,还有他那老兄弟夫妇。
他那老兄弟的孩儿也跑了,说是年轻人聚一起好耍。
全是不孝子。
屠壮外貌还只壮年,他那两个妾却已显老,带着路,商三儿不无恶意地想:“瞧着不像妾,倒似他的两个老娘!”
东门的菜市,其实只是个稍宽些的巷子。
若从东门进城,右手第一家店铺是兽皮店,左边第一家是泥瓦行,菜市场入口由兽皮店边墙和东门的城墙组成,斜对着泥瓦行。
原本屠夫卖肉的案板就在入口处,挨着兽皮店的边墙摆的。
到东门后,屠壮指着案板:“还挑什么?往后杀了猪,也到这分肉,我住这兽皮店,拐角就是肉案!”
他是嫌挑房子麻烦,商三儿劝道:“杀猪用那口井,还要顺菜市进去两三百步才到!”
屠壮问:“兽皮店里间没井?有的话,把杀猪的灶台案板搬进去,更便宜!”
虽是生长之地,常在各家混酒席吃,但商三儿以前从没进过兽皮店里间,还真不晓得有没有井。
进去一看,店铺后门连着的二进院子里,果然也有口水井。
屠壮很满意:“幽魔是从东面来,老子正好顶在前边!一大家子都被你这小王八蛋诓进城,老子不卖命,到时跑得了谁?”
商三儿才知他不是嫌选房子麻烦,也没想着杀猪小事,而是为方便防魔劫!
这位屠将军来前怕死,来后却争先,商三儿感激道:“多谢大叔!”
“莫与老子腻歪,烦这个!”像驱赶蚊虫般,屠壮不耐烦地挥手,回头问他那老兄弟:“你选哪儿?不然还和我搭伙?”
那老叟答:“成!还要在里间杀猪的,孩儿们跑光,再没我帮手,你这家里非脏成粪堆不可!”
商三儿笑接:“没事,往后杀完猪,我都叫老狗来,定帮你把地舔干净了,都无须冲洗!”
老狗安静听着,不叫也不摇尾巴。
老兄弟两家并一块儿住,也为商三儿省下事,就叫老狗回城主府赶猪来,顺便拿杀猪用具、水桶挑担。
选定住宅,屠壮的两个小妾与他老兄弟夫妇先回客舍搬行李。
等着老狗赶猪来,商三儿先陪屠壮说话,顺便把曹四的事儿说了:“大叔,那位哥哥比我还混账的,胆儿又包着天,万不敢传仙法给他,才只哄着!昨日与他说了,你家是获了罪,被东山郡守贬过来守城的,全家都才三四阶,大叔仔细些,莫漏根脚出去!”
屠壮骂:“小王八蛋要骗人,编排自家就是,还要扯上老子,不是好东西!”
骂归骂,倒未拒绝。
似商三儿这等常年在市井中打滚的老油条,这般骂语,只当他清风拂面,听着反而亲切。
九阶人仙,全家进城守城,除两部妙法外,拿的是全天下九阶最低的年俸,还不许骂几句出气?
反正有机会时,商三儿嘴上也不会客气的,能把便宜讨回来。
等老狗把猪赶来,交给屠壮,商三儿自家拿上扁担准备挑水。
杀猪要的水多,不想太便宜曹四,经过十字口时,又拐去曹宅,把他叫起,拿上曹府的桶一起去挑水。
不抄近道,从西正街走,那边屠壮小儿子也挑了间铺子,正往里搬东西,见着商三儿,问:“城主大哥,我爹选的哪儿?”
商三儿答:“东门第一家,兽皮店!”
屠家小子“哎哟”一声,抱着东西又跑出来。
瞧他急吼吼的模样,商三儿问:“咋了?”
那小子答:“我都已背上不孝名声,哪还敢与他住齐平?往后不更有由头骂我?巷子里另选一家去,错着些好!”
惹得商三曹四都笑。
挑着水桶走,笑一会,曹四突然道:“这城里……总算又有些生气儿!”
商三儿深有同感,不过再没话说,两人一起担着桶沉默向前。
绿柳城如今的模样,外来的瞧着会有伤感,但切肤之痛只有本地人才能体会。
他两个以前,虽都人嫌狗不待见,却也是土生土长的绿柳城人。
肥猪的惨嚎声响起不久,陈眉儿领着爹娘来帮忙。
屠壮与他老兄弟搭手杀猪,果然比商三曹四靠谱,猪血接了一大盆,可惜没有酸菜,只混着排骨煮在一起。
餐桌还是摆在城主府,屠家都在收拾屋子搬东西,中午就吃得随意些,煮猪血排骨,再熬猪油炸些肉酥,能下饭就行。
缺的盐、酱,屠家的已从行礼中翻出来,先顶着用。
晚餐才算正餐。
开餐前,对着一桌子猪肉,没见到酒杯,屠壮扯过商三儿:“昨儿那酒,再倒一盅来!”
商三儿眨着眼:“大叔还喝得惯?”
屠壮摆手:“你只当他是药!童子尿治跌打损伤,其余人中黄、夜明砂、五灵脂,全与粪便有关,为病哪个会嫌它脏臭?”
其实是他酒瘾发作,逗得商三儿笑:“大叔这般说,倒似替老狗说的!我明天就去龙鳞城,定带些料子回来,学着酿那好酒,成了再请大叔尝尝!”
屠壮道:“不与你吹,老子当...那啥时,尝过的才叫好酒,莫只拿些样儿货诓人!”
“到时尝了就知!”
说着话,商三儿去寻酒壶。
旁边曹四听得发怔,等商三儿寻酒壶酒杯回来,上前一把抓住,问他:“你又要去龙鳞城?”
上次商三儿去地龙山边寻屠壮,就骗他去的龙鳞城,曹四以为这是第二次了。
头回,曹四还想着,先瞧瞧老狗的本事也好,可能真得护送去龙鳞城。
别的难民离开,曹四选择留下,为的是他藏下那几百斤白花花的银子。
原本的打算,是先留着,等商队来,再寻个由头随商队走。商队带人要收费,但那时没知根知底的熟人,自家带一车行礼上路,中间夹几口箱子,谁还会掀开来看?
只是没想到,十来天了,压根就不见商队进城!
这个局面,还会延续多久?
商三儿已去过一回龙鳞城,可见老狗有真本事,得它护送上路安全!
这狗日的当上城主,往来的尽是人仙,左右只拿假话哄自家,本事半点不肯传,留在绿柳城还有意思么?
称兄道弟好几年,曹四能确定,和他一同上路的话,便那几百斤银子露了底,商三儿最多打打秋风,不会起别的坏心,这上面比一般商队可安全!
想着事,那边商三儿已给屠壮和他旁边的老叟把酒倒上,陈小娘子和她爹娘面前也各给一杯,再加上商三儿自己,其余都没有。
那酒腥臭得要命,不稀罕!
趁他们还没喝上,曹四再拉一把商三儿:“你去龙鳞城做啥?”
商三儿指向旁桌上两个年轻人:“那两位兄弟不住咱们城,我送去请东山郡丞安置!”
那就更好了!
东山郡丞安置两个和安置三个,有啥区别?
曹四心动不已时,陈眉儿他爹起身,抬酒杯对商三儿道:“尚未谢城主关照家母和眉儿,且一家子还要接着叨扰,此酒我先敬!”
先前厨房做饭时,陈小娘皮已和老娘说过,道路不宁,她家要在礼宾司再借住一段日子。
虽不是对商大城主说的,但商三儿当时就在厨房外整治猪肠,以地仙耳力,当然也听见。
那城主府里,商大娘点头的事,也比城主管用得多,不信可问请罪荊。
小娘皮他爹开席前的敬酒,也就不显突兀。
两人抬着杯碰,小娘皮从后面扯她爹:“爹,小抿一口就好!”
他爹难得有豪气之时,不在意地推开:“才开喝呢,无事!”
“这酒…酒……”
关键时刻,陈眉儿又结巴了。
她爹一口干下。
“噗!”
对面商大城主淋了满脸。
直到吃完席,陈眉儿爹娘都没好意思再抬起头。
好在这废城一座,绿柳城主也比不得三河城主尊贵,别人都没当多大事。
到晚间,屠家晚辈们聚在城主府,等着城主传妙法。
一共九个人,六男三女。
屠家来的老幼近三十人,长成的除这九人外,商城主再允之前,其余都不能得学,屠壮也不例外。
那三个女的里,有个长得美貌,按和曹四一起划的标准,可算世间二等女子,不过瞧着一脸天真雀跃,她爹屠壮又不好惹,就全没调戏的心思,还不如陈眉儿。
陈眉儿若不是够白嫩,腿长,才三等。
选出来授天仙妙法那个,既不是屠壮的儿子,也不是侄儿,而是他老兄弟的独子,名叫田余,也就二十来岁,瞧着稳重些。
对于修行才刚起步的低阶人仙来说,地仙妙法不是就比不过天仙妙法,便修炼同一种妙法的,最终结果因人而异,也是千里之别,但无论如何,从人选看,至少能知两事儿:屠壮处事甚公,田余能服众。
怪不得屠壮那老兄弟两口子愿给他扫院子,估计扫到死都乐意!
再讲一遍学法后不可乱惹因果,也禁止传他人,等年轻人们应下,商三儿准备传法:“老狗,我要传妙法,出去防着,有旁者偷听,就叫两声!“
“汪汪!‘’
瓦沿下,一枚绣花针急狼狈逃走。
24.启程龙鳞
莫说更要紧的根本妙法,三友道人传术给商三儿时,那声音也是响在心田里的,可见谨慎。
那一夜所有对话场景,商三儿已重思过好些遍,不会轻易犯错。
要传法,商三儿没师父那般本事,不过身边有条老狗,也能做些防范。
话音刚落,就听见两声狗叫,完全的猝不及防。
城里才几个人,谁会来做贼?
眯眼想一遍,暂没法确定。
但老狗没有再叫,想是贼已经走了,商三儿道:“老狗多防着外间,不许偷听,贼来就叫,你自己也不许听!”
然后,他又抬头:“城隍爷,还请将附近耳报神遣走,你也勿听!”
没有声音回答,却是老狗本事大,依着主人令,暗中已把附近耳报神和城隍感知都屏蔽了。
除此外,商三儿也再没别的法子。
他就提声,对空叫:“听说世间传法,主家与偷学者不死不休,我是没本事防,但这两法都有大罗金仙因果,真偷听去,摊事儿可莫怪!”
恐吓过,再等一会,外间还是无声,商三儿叫田余先出去,把地仙妙法轻念给八个屠家晚辈听。
然后八人出去,换田余回来,听天仙妙法。
心中默念,确定已经记住,再不会忘,田余才出门,把外面的八个叫回来,一起冲商三儿跪倒行礼:“谢城主传妙法!”
“城主虽不收徒,于我等却有师恩,凡有事,但请差遣!”
道谢承诺完,九个年轻人起身,田余再开口:“白天我去西门外看过,猪不算多,两三个人就顾得过来,三位妹妹倒没必要再随着受那份腌臜,城里百事待兴,若还有别的差事,城主也尽可吩咐!”
原本叫九个人养猪,是因他们是人仙,本就因修为低没给功德竹叶,不好再压俗事太重,不想他等得传法后心情大好,愿接更多事去干。
想想,商三儿道:“那便都做衙兵罢,没个巡墙守门的,总也不好,田兄弟就是兵头,东门无须留人,你只管西门就是,男的再轮换着养猪!衣裳都去衙兵府里寻,应存有新的,洗洗就能穿!”
其实田余年岁比他还大,不妨碍叫兄弟。
吩咐完,田余带兄弟妹妹回去,再细分任务。
他们离开,商三儿对着半空,再出声:“城隍爷,尚无主家的九阶人仙,你说已晓得五个,且说来听听,明日我去龙鳞城,若有离得近的,先去访访!”
老狗没再管,就有城隍声音响起:“现是六个了!多的那位九阶人仙,本名甄似理,精湛药理,世人背后叫他甄神医,但他常言不是医术好,只是他配的药有神效,不许叫神医,要叫‘甄药神’。他四方行医,居无定所,离得远耳报神未探到,我本不知他下落,不过今日城中有人提起,说是下了九曲藏魔洞,一年多还未出来,城主恐也一时难寻!”
“世间卖药的,多半没天良,寻他作甚?九曲藏魔洞是啥地儿?”
“在龙鳞城东北向四千里外的荨麻城边,万年前封魔结印松动,七头幽魔闯出,惹下大劫,也有好些天仙下界打杀,有两头幽魔逃回通道,不归九幽,只在通道下乱钻,打出好大片洞穴来,后来天仙下去围剿,才把那两头幽魔打杀,但魔烟在那洞穴里历久不熄,倒把一些进洞的生灵侵成魔物,虽不算幽魔,也足凶残,好在离了魔烟就活不成,不能出洞,那底下就被称做九曲藏魔洞。”
商三儿听得难信:“那等地方,他进去做甚?”
城隍答:“魔烟多,洞里也就不同,生出好些九幽才有的奇药,别有神效,有缺花销的人仙,拼死下去采药换功德竹叶!”
师父说,他酿的烂肠酒,几味药取自九幽。
大罗金仙都下九幽采药,想是好东西,人仙进九曲藏魔洞就不足为奇。
城隍接着道:“第二位,名赵同,人称‘一刀仙’,刀术极利,常年在外寻九阶人仙切磋,但十年前,他家所在的桑榆城遭大疫,等他回来,家人都死绝,从此心灰意冷,留家里务农,再不肯出门,多家城主延请,都未允出,也不在桑榆城任事。”
商三儿问:“桑榆城离此多远?”
城隍答:“两千余里!第三位离此最近……”
甄药神外五位都好生记下。
想着远行各事项,商三儿又叫缺皮少肉的老狗,把衙兵府大牢中藏着的银钱取来,散乱的周氏制绿柳铜子儿懒得带,碎银加起来差不多三百两。
这些是满城尸骨上没被难民们刮走的,想想以前老娘藏银子的厉害,各处空宅里想必还有很多藏着的,索性叫老狗出去寻一整夜。
起床后清点,银子又多出一千多两,索性全带上,有近百斤重,反正是老狗背着,不用他出力气。
各城都有自铸的铜子,做银两以下的零钱使,但世间人仙都少用,不会寻找补,身为地仙,商三儿也丢不起那人,从此要做只花银子、不用铜板的人上人。
商三儿要出门,老娘早早给他做好早饭,等他点完银子起来,被支使去仙客来请那两个屠家的来一起用。
与屠家哥俩吃完早饭,出城主府,门外倒有两个人先等着。
一个曹四,一个陈眉儿的爹陈武。
商三儿先问曹四:“你咋也起这般早?”
曹四支吾着道:“你出远门,我来…来送送!”
这一夜,曹四想的是要和商三儿一起去龙鳞城,往后如何充大爷,上万两白银该置办些什么产业,才不至于坐吃山空,往后府里妻妾成群,该如何分派,是自己买那成人仙的仙缘,还是如曹大老爷一般,给后人买。
兴奋得没睡着,到天亮才傻眼:忘了装点行礼、也没寻大箱装银子。
银子、古董,他要上路,怎么说也得装一大车,没半天功夫弄不好,城里已有牲口,但都是屠家带来的,昨天也忘了借!
光顾着想了!
商三儿狗日的已经抖起来,估计是不愿多等他一天的,只好自我安慰:“路上不太平,且让他再探探,下回再去!”
早起送行,还两眼红肿?
商三儿不信,不过不想追问,转向陈眉儿她爹:“陈大叔也这般早?”
陈武道:“你是生手,跑龙鳞城采买,不好被人欺了去,我陪你走一趟!”
他也不想的,只是昨天席上敬酒出丑,回礼宾司又被老娘骂得狗血淋头,骂完吩咐早起,陪城主那小龟孙去龙鳞城。
陪去干什么,老娘没说,只叫跟着去,睁眼睛瞧着。
陈婆婆说,城主有条好狗,比九阶人仙还厉害,陈武才敢同意。
只知龙鳞城在东北四百多里外,还从未去过,正担心不识得路径,此行还想买些奇物,又不知道价格,虽说陈武才四阶,好歹是位人仙,家里还有个九阶的老娘,定多见识,不管陈家死老太婆打啥主意,商三儿立马同意:“那就有劳陈大叔!”
田余带着屠家晚辈们,已把马匹和行礼带过来,马身上也贴了神行符,听说陈武要陪着去,又多牵来一匹马借他。
行李都丢老狗背上。
师父说的,老狗勿使他人骑,否则自家留的魂识就要淡掉。
老狗不带别人,两个屠家人和陈武只能骑马。
这次远行,非但曹四,老娘、陈眉儿、屠壮、田余等都来送行,虽是要往东去,同样出西门绕行。
马上贴着神行符,速度快了好些,又不易累,但比起老狗来,只算慢的。
东北四百多里路程,一天时间也够了,不过这次虽顺着大道走,半道却出了点意外。
老狗跟着马走,自身地仙以上实力就显不出来,瞧着队伍人少,一头山豹妖以为有便宜拣,伏近突然扑出来,吐出块金砖猛砸。
那金砖见风就长,很快如磨盘大小,看着很沉。
山豹的实力与人仙七八阶相当,陈武、屠家哥俩都面无人色。
三匹马儿更是筋软腿酸,匍匐在地等死。
被老狗抖下背的商大城主,腋下夹着块黄木棋盘,脸色与匍匐着的马差不多。
狗日的,稍不留意就要命啊!
但比那来袭的山豹妖,老狗实力超出大截,甩尾一下就抽开金砖,两个猛扑,按翻山豹,一口咬断它的脖子。
被商三儿使唤着天天吃粪,咬死的山豹对老狗就是一顿饕餮大宴!
陈武提醒晚了,山豹身上已被咬出两个大洞,剥下的豹皮都不完整,不值功德竹叶了。
商三儿气得猛踹老狗。
两百多斤豹肉其实也含灵气,可惜这才是去程,不知要在龙鳞城留几天,保不了鲜,除留两条豹腿烤着吃,其余随着豹粪全便宜那老狗。
除金砖外,豹腹中还有件未被消化的物件,是个手镯,陈武说都是中等宝器,合六七阶的人仙用,商三儿一起收下。
马儿只是凡物,被吓狠了,四个人把豹腿烤吃完,又等了一会,才能再上路。
因意外被耽误小半天,赶到龙鳞城时天色已晚,城门关闭,商三儿这绿柳城主身份不好使,叫不开门,只能等着天明。
25.龙鳞城
作为东山郡首城,龙鳞城无论规模、气派,都远不是绿柳那样的小城可比。
别的不说,光是可供六车并行的双城门洞,绿柳城东西两门的小门洞就只显得寒酸。
城大,规矩也更多。
辰时,天已大明,城门洞才被打开。
在城外蜷缩了一夜的非只商三儿等,还有两支商队,等到门开,齐赶上前。
门口的衙兵堵住:“莫挤莫挤!都报名来,人仙入城先往礼宾司报备,否则视作怀有歹意!”
通报录名时,才得到优待,比商队先得入城。
入城先要去礼宾司报备,再往官衙寻东山郡丞,托付屠家哥俩儿。
龙鳞城中民户是绿柳的三倍,城大,就多出几条街,不像绿柳城只一横一竖两条。
也不算难找。
礼宾司出来,陈武和屠家哥俩守在官衙外,商三儿自请衙兵通报,求见郡丞。
去得早,吕上也在,请他进去相见,客套两句,这位郡丞笑道:“那屠壮,郡守也派人礼聘过,可惜与龙鳞城无缘,不想倒被你请出山,还是在我东山郡效力,却也是好事!”
真有外战发生,按惯例,郡守一声令下,绿柳城也只能派屠壮来听用,所以吕上说是好事。
赞完,他又道:“放心,屠壮那两个晚辈,我定安排妥当,不使委屈了!”
绿柳城中当然有龙鳞城城隍遣的耳报神,吕上知晓屠壮被请出山、他此行的目的,都不稀奇,商三儿一心只想守城防幽魔,对占地一方、成王成霸并无兴趣,不在意吕上话中是否有别的意思,只抱拳应:“那两位兄弟,有劳大人安置。上回说的囚户,不知怎领?”
吕上答道:“郡守答应的囚徒,你自家往石场去挑,十个以内,都能带走!”
商三儿问:“都是几阶人仙?”
“九阶都有一位,”吕上先出惊人之语,再道:“不过那位不但筋脉尽废,丹田也被打碎了,性子又极倔的,除非你有医治之法、收他之计,否则没用!”
商三儿再问究竟,吕上道:“这九阶人仙,是个儒修,原本三伏城城主之师,我东山郡破三伏城后,犹自冥顽不化,死拼到底,打重伤后才得擒下,但于士子、儒修中名声极大,杀之有碍,方留他性命至今。身子被打残了,在石场也做不得活计,只养着罢!”
三伏城是东山郡八城中最后一个被征服的,做为龙鳞吕家直辖城已快二十年。
陈小娘皮那奶奶,师父说地界中医治她的法子不少,但眼界不同,迄今为止,商三儿还不知任何一种。
带着两颗牙的私仇,经常吵架,对方又是要走的,其实他也没用心去打探。
囚石场这位九阶儒修,伤得比小娘皮家奶奶还重,不好医治。
“此外,还有位八阶,不过想来,城主也不敢要!”
商三儿不解时,吕上再解释:“是个盗匪,常在东山郡内打劫商队,捉到时,他自称是赤脚仙家的,才不敢打杀,更不敢招降,只囚在石场干活!”
听到赤脚仙之名,商三儿被吓一大跳。
市井小民知晓的地仙,就以这位赤脚仙最为有名,真有无数妇人以其名止小儿夜啼!
无它,这位地仙是地界最大的盗匪魁首,从不在野外抢劫,而是直接领手下攻破城池,明火执仗的抢!
地仙八阶修为,带着手下抢完就跑,诸城几乎无人能治,恶名传遍地界!
打小就知晓。
确实背负大罗金仙的因果,但师父被白帝罚的刑期以千年计,真招惹到赤脚仙那般大恶徒,妄送掉性命,等师父来替自家报仇时,坟堆都不晓得还在不在!
听到石场中的八阶人仙与赤脚仙有关,商三儿哪里敢要?改问:“再往下哩?”
“往下六七阶的便没有,最高只五阶了!”
六七阶人仙,要么已被劝伏,不降者都被处死,凡落在东山郡手里的,因果早生,郡守自不会客气。
只能挑到六阶以下,商三儿兴致大减,无精打采道:“我还要采买些物事,明日再去石场瞧瞧!”
吕上点头:“由得城主,有事来官衙寻我就是!”
唤来两名小吏,一个送商三儿再去礼宾司,一个随着去安置屠家哥俩。
身为附属城主,又是地仙,怎么也该给他在礼宾司安排贵宾室,不用去仙客来、客舍。
商三儿告辞出来,先向屠家兄弟交待,等安置好,先来礼宾司告知所在,日后才好往来。
两下告别。
龙鳞城礼宾司也比绿柳城的大,前后有数十间贵宾室,只接待七阶以上外来人仙、地仙,此外普通客房也不少,专给随员、晚辈们住。
商三儿被小吏引入贵宾室,陈武作随员,安排进普通客房。
待住下,商三儿才问陈武:“陈大叔,陈婆婆那伤,可有法儿挽回?”
问的陈婆婆,更多却是为先前吕上说的大儒。
陈武不明缘由,还感激着道:“谢城主挂怀,可惜我老娘的伤重,只甄药神能救,现已寻不着他!”
前天刚听到甄药神之名,知是下了九曲藏魔洞。
商三儿叹口气,问道:“我要买卖奇物,就在礼宾司里寻其他人仙交易么?”
“哪能的?”与商三儿相处一天多,陈武说话已不结巴了:“稍大些的城,都有专易奇物的所在,龙鳞城还有多宝阁,有货随时都能出手,要买好的只须付定,等他们送来,最是便宜!”
听他语气,不怎么瞧得起绿柳那等小城,果然眼界高,商三儿有些不爽,淡声问:“多宝阁很有名么?”
陈武不是个精明的,全然不觉,只顾自家兴奋:“多宝阁生意做得大,恐已在两三百城设下分店,到处买卖奇珍、宝器,当然有名!他家分号开在哪里,别家争不过,多要退走的!”
“那咱们就去多宝阁瞧瞧!”
到绿柳之前,陈武就先到的龙鳞城,晓得多宝阁在哪。
随陈武寻到的多宝阁,外观共有四层楼,一楼货柜上就摆着好些奇珍,七八个伙计照看,可惜除正门上“童叟无欺”四个大字,其它的商三儿一概不认识。
不认识,就无须装懂,进门直接问一楼掌柜:“掌柜的,五节幽璧虾怎么买卖?”
“五节?”
听商三儿说的奇物,掌柜的不敢怠慢,撇开伙计迎出来:“贵客请上二楼问价,一楼只做二十叶以下的营生,小的也不清楚!”
回头看,听清楚要买卖的奇物后,陈武果然一脸难以置信。
商三儿才痛快了,脚飘着随那掌柜上二楼。
与忙碌的一楼不同,二楼掌柜正端坐着品茗,瞧见有客被迎上来,才起身招呼。
楼上一样摆了好多奇物,同样都不认得,无须装懂,还是径直问主题。
二楼掌柜瞟一眼随在主人边的老狗,慢条斯理地先给两位客人奉上茶:“南晋国来的灵茶,两位请用!”
等一楼掌柜抱拳离开,楼梯上没了脚步声,他才捻着胡须答:“上等奇物的买卖,价格都不定!二位若是要买,我龙鳞多宝阁并无存货,还需从外地调运,要等几日到货不说,视路途远近,加的价儿也不同!若是出手,也要因季节、本地物价而波动,因此……”
听他绕来绕去,价格未吐露半分,商三儿出声打断:“你这人,好不爽利!就只说今日,此地卖价几何,买价又几何,直说不成么?”
五节虾的交易,怎么也要算是大生意。
若是买家,关心的多半是要从多远调货过来,要涨多少运费,听他那么问,那就是卖家,多半还是个雏儿,急着出手。
东山郡绿柳、夹山两城都有幽璧虾出产,本就是产地。
不管是买是卖,都有操作余地,这才是生意经,是他稳坐二楼的依仗!
二楼掌柜的笑道:“贵客请先品茶,我去问问哪个分号有货!”
商三儿和陈武喝那灵茶,也只略有些灵气,别说比起烂肠酒天差地别,一壶茶所含还不如自家吃过的二节虾。
徒有灵茶的名罢了。
待客用的,用量大,肯定好不到哪去。
那掌柜往楼上走一圈回来,笑道:“却不甚巧,货在八千里外,两位若是要收,价要一百三十叶,须先付定钱,才好调货;若是要出手,鄙号愿付九十九叶!”
商三儿点头,又问“地仙醉”酒方上所需的两种奇物,掌柜的答他:“这两样宝贝,鄙号便有,也不会轻易出手,再多功德竹叶也买不着!”
师父说,这两样奇物,于商三儿只是稍难觅些。
大罗金仙口中的“稍难”,在他就是“万难”。
商三儿沉默,那掌柜的就只静静喝茶,心里倒稳当,等他拿幽璧虾出来交易,又或讲价。
不想过了一会,商三儿一口喝干杯中茶水,起身抱拳:“多谢!”
带着狗,调头就往楼梯口走,陈武呆了一下,才追在他身后。
那掌柜的不由怔住。
从多宝阁出来,商三儿又去官衙,把陈武再丢外面,他带狗进去寻吕上,说:“实与大人说,我借着师父的运道,前日钓起条五节幽璧虾来,想换功德竹叶使,若是卖给郡守府,能得几叶?”
这么好的运气?
吕上羡道:“不愧大罗金仙之徒,福泽深广!”
商三儿轻摇头:“大人也晓得,我担着师父的因果,眼下万事不易,城里连功德竹都已死干净。虾卖给城主府,价儿上莫亏我,也莫只赊着,又或抵十年后的贡,实是才开头,穷得叮当响!”
吕上点头:“你在这稍待,我替你问问郡守去!”
等吕上问过回来,又验过货还鲜活,说郡守府愿出一百二十叶收他的五节虾。
现场银货两讫。
26.肥如意
商三儿还是第一次上手功德竹叶,与普通竹叶相比,这玩意儿浑体金黄,瞧不见叶脉,摸着倒没别的不同。
若直接入口,它就能化作一簇最精粹的灵气,都无须人仙再费功夫淬炼,于灵气枯竭时还有快速回复的妙用。
厚厚的一叠,握在手里就是踏实。
数清楚了,把功德竹叶小心装入袋中,商三儿问吕上:“郡守府里,可有能做上等宝器的人仙匠人?”
世间人仙所用的上等宝器,多是先用奇物制出,再由自家温养成宝器,求与道意相符,用着合心意,威力才大,直接寻匠人打制的却少见。
见郡丞不解,商三儿略作解释:“那位屠大叔到我绿柳城,为防幽魔,家宅就置在东门边儿,要顶在前面!他趁手的箭只剩一支,我想给添补些!”
吕上笑笑:“城里并无能制上等宝器的匠人,城主要想得,只能去多宝阁预定,他家别处有几位好匠人,付下定,等制好再来取!”
多宝阁做生意胃口大,险些就被坑二十叶,刚从那出来的,没想到还是避不开,要捏着鼻子认宰?
二十叶,付屠壮两年年俸还有余。
想着要被宰,先寻些找补,商三儿又从狗背上摸出金砖、手镯,央着吕上:“这两件宝器,是路上打杀个山豹妖所得,我与它们的因果无干,郡守府也收了去罢!”
这两件郡守府用处也不大,吕上瞧得无语,好半歇才道:“我做主,两件宝器八叶!”
八叶也成,聊胜于无,商三儿点头同意。
出官衙,只好又带着陈武回多宝阁。
二楼那掌柜,见商三儿折返,脸上堆满笑:“我家童叟无欺,生意才能做大,贵客放心,各地都是一样的!”
商三儿对他抱拳:“本想买条五节幽璧虾用,可惜短着功德竹叶,不凑手,改来订做个宝器!”
掌柜的笑容僵在脸上,等反应过来,拂袖道:“订制宝器请去四楼!”
等从多宝阁出来,商三儿“呸”地吐了一下,骂道:“狗日的够黑!往后有买卖,再不与他家做!”
除在一楼花费六叶买到能远距离传单音的一对灵犀螺,四楼订制宝器收他的价格,是落日箭那般一支上等好箭,要价十二叶!
郡丞收商三儿两件中等宝器,还抵不得一支好箭!
唯一的好处,是等制作完成,可寄往指定的任意一座有多宝阁分店的城,凭号就能取件,不额外收费。
偏生商三儿只在龙鳞城领,享受不到这项好处。
实在心疼,就只订下五支,先付订金二十叶,余下的货到再给付,要等上一个月时间。
鬼婆婆做谢礼的得子枣,多宝阁常年求买,商三儿问价,百多年前一枚只卖八九叶,但不知为何,非但种得最多的山神家被毁,别家的也几乎死绝,如今他家愿出两百叶常年收,已涨起二十多倍,还有价无市。
百年前常见,但现在已变得极稀有,又关系一位九阶人仙的善意,怕万一真有用到时寻不着,不想就这般浪费掉,不舍得卖,倒花两叶买个能保鲜的盒子,出门后把得子枣装进去,还是存放老狗背上。
想买些不怕幽璧虾钳子剪断的好线,但五节以上大虾,钳子是真的利,一般儿的不抵事,上等的天蚕丝则五丈就要一叶,两百多丈长可不便宜,这分店也没货,订购要加运费,暂就不买。
除钓线外,大虾还会剪钓钩,想要不惧虾钳的,同样需要订制,价格更贵。
真他娘的黑。
骂归骂,大半天后,还得掉头回多宝阁。
“地仙醉”共需奇物十九种,最难觅的两种奇物买不到,其余的暂时也可不买,但“琼花露”师父说用料易得,真照着酒方买料儿,凡物之外,也还须七种奇物。
这七种奇物,多宝阁一楼都有卖,不过要的量大,全买足下来,又花掉五十多叶。
除奇物外,“琼花露”酒方需要的凡物也不少,且五花八门的,跑遍全城,光银耳就找了好些家,最后才在专给人仙做吃食的酒楼寻到,出高价匀过来。
野外很危险,养蜂人不多,蜂蜜价格就高,偏生酿一次要的量还很大,要二十多斤。
还有年头久的人参,是药铺里的镇店之宝……
这些凡物,真各个不便宜,银子也是如流水般花出去。
酿一次灵酒不容易,按师父的话,“琼花露”还是容易的那种,“地仙醉”就更莫想了!
绿柳城粮食也快吃完,五谷杂粮倒便宜,十文钱一斤,十两银子可买千斤,只面粉稍贵,但都架不住量大。
城里人少,如今是夏末秋初,绿柳城西门外的庄稼也快成熟,本只要买些度过这段时间就行,但见不得老狗无事模样,不小心买多了。
最开始的共三十多石粮食,近千斤重,全被老狗缩小背上,都不见它晃一下。
商三儿不爽,便迎着粮店老板叫:“掌柜的,与先前一样儿,再来三十石!”
“再来三十石!”
“再来三十!”
“来!”
不知不觉,连叫六个三十石,老狗仍不打晃,还是粮店老板苦着脸叫停:“人仙大爷,您这狗能背,小店面粉儿已光了,再要买,得去公仓寻官家!”
老狗瞧着他,似乎也想看银子多,还是它背的多。
吃粪的狗就是本事大,老子不和它斗气儿!
背上能驮,肚里肯定也能装,今晚非叫它寻个茅坑,吃喝干净不可!
除粮食外,原本杂货铺有货的油盐酱醋也全要换,总都是被幽魔污过的,最好别再进口。
在小饭馆吃炸肥肠的时候,他还感叹,来时想着一千五百多两银子多了,其实故意折腾老狗的,没想到眨眼就花掉大半。
该买的都买齐,商三儿心疼功德竹叶和银子,对这第一次到的大城就缺了兴趣,拒绝陈武逛街的邀请,自回礼宾司。
礼宾司里往来的,除吏员外都是人仙,想着结识几个也好,没其他事儿干,就到院里廊下石凳坐着,观察进出者。
瞧了一会,进出报备的、求招待的都有,只是不好贸然上去结识,又开始拿老狗试手,随手炼黑棋子。
棋盘也摆在手边,等炼棋子烦了,就温养它。
他没个长性,炼黑棋子小半个时辰就会觉得无聊,正好换棋盘温养。
对着个棋盘不耐烦了,又换回炼棋子。
轮番过两次,却有人过来施礼:“道友请了!”
商三儿被打断,抬头看,来者着宽白袍、顶高冠,身形肥胖,脸圆润,颌下有微须。
他站起身回礼:“道友有礼!”
胖子盯着他:“实是我缺命物用,瞧道友棋盘不凡,才冒昧打扰!不知可能割爱?”
商三儿忙答他:“这便是我的命物,师父赐的,不敢与人!”
各一句话,就明白对方身份,皆是地仙。
世间人仙多,阳神地仙难得一遇,不想第一次到别的城就得见。
商三儿观察中,这位地仙也打量了他,试探着问:“道友可就是新任的绿柳城主?天仙亲传?”
绿柳城遭遇魔劫,天仙受因果收徒,在某些人中已是传开了。
商三儿答他:“正是在下!”
胖子一把拉住他的手,叫道:“好兄弟,下次再与天仙见面,讨个好物件卖我!”
见商三儿一脸疑惑,他再诉苦:“你不知名山大川都被前辈们占完,好命物又难得,我实是没别的法子,都快急死哩!这两百年运背,已换过三件命物,修为从三阶跌到二阶来,眼下又要再换,道心都快崩了!”
瞧他胖圆脸上的苦样,商三儿有些信了,在廊下本就是想交友的,竟能结识到地仙,也是运气使然,问:“在下商春,道友怎称呼?”
胖子道:“我叫马宽,人仙时宝器用惯如意,体胖,相熟的叫我‘肥如意’,但这两百年走霉运儿,又有叫‘废如意’的!”
他自曝其短,顿把商三儿逗笑,只是院里人仙来往不绝,两个地仙不好多说,他便道:“换地儿聊?”
马宽拉他的手:“我屋里去,有灵茶的!”
师父说,身负大罗金仙的因果,自家不惹事,也少有修为高的敢来加害,身在龙鳞城,老狗守着,虽然是初识,商三儿半点不担心,随他进屋。
到马宽住的贵宾室,他果然取灵茶泡了,请商三儿喝,又赞他有条好狗。
马宽的茶,与多宝阁二楼掌柜待客的一模一样,连味道都相同,他居然有脸说好茶?
算了,地仙也有穷困的,不好都与小爷这大罗金仙亲传比!
喝着不好的灵茶,马宽是真心要结识他,也知他新晋,知晓的事不多,拿不出别的,便讲些地仙秘辛来增交情。
“四次换命物,折腾得我精穷,又恨进项只有这自种的茶,偏灵气少还卖不上价儿!瞧你也不爱虚头巴脑的,都是地仙,叫你商兄弟可成?你叫我马大哥就是!”
那掌柜的说,是南晋国来的茶,原是他种的。
“爽快!商兄弟当知,天下名山大川,各有隽秀之气,借之养法宝、炼神魂都事半功倍,但全被地仙前辈们占干净了,便你那城挨着的地龙山山神,也是位有大本事的,没我等的份!要等这些占地的前辈晋天仙、逢难亡,等上千年也难遇一回,真有空缺时,等着抢的地仙又是一群,哪轮得到我这小三...二阶?”
“轮不上名山大川,就只能寻命物藏神魂!兄弟你得遇仙师,替你操心到,不知我等的苦楚!温养的命物都是身上最得用的物件,或就是人仙时的宝器,逢生死大难时,哪能不用?”
“用就难免损伤,命物损则神魂损,只能更换,但换它不但要从头炼宝,也要叫神魂再受些损!我这两百年实是霉运当头,着实遇些事儿,连损三件命物,这是第四次求换,才来的龙鳞城!”
“你上家吕氏,背后也有位地仙,不知是他家第几代祖上,如今也隐着,等闲不会出来!”
“咱们这些地仙,惜命,交好熟识的才聚会一二,少与外人往来!”
“天下地仙,最有名儿的不是某位九阶,反是八阶的大盗赤脚仙,虽说是恶名,但也算大名了。他四处惹因果,能无事至今,也未听命物受损过,可知为何?因他那命物已成本命法宝,不会轻易受损,受损也能再温养复原,与咱已不同命!”
“有位龙阳山山神,也是本界一奇,养了好些美男面首,但逢有聚会,必带了去现,人人背后都骂,他倒自得其乐!”
“济水河神,养着一群好鲤,有交好的去求,才肯换上一尾,端的是人间美味,我在别人那尝过一口,实在难忘,兄弟得便时,不可不尝!”
这肥如意端是个健谈的,说的都是新奇事,商三儿插不上嘴,只能听着。
又扯一会,话题回到商三儿棋盘上:“兄弟这棋盘,似乎天生就有再生之效?”
放下手中空茶杯,商三儿点头:“东海极遥之地不息木所制,取生生不息之意!”
“啧啧!”马宽给他茶杯里续水,赞叹着摇头:“好物件!可惜东海极遥之地,虽在地界,一海汪洋相阻,尽是厉害妖物,不是我等地仙能去的!没福气!没福气!”
又问:“兄弟以棋盘为命物,想来棋也下得好?”
27.黑金石
他这问,直叫商三儿汗颜:“哥哥不知,小弟虽以它为命物,却至今未学过棋!”
“哈哈!”
肥如意拍手欢笑,见商三儿不自在,才解释:“兄弟勿恼,不是笑你!可知我最爱下棋,但学得四五百年,还被人叫臭棋篓子,相熟的等闲不与我下!瞧着棋盘心里痒,又不敢请手谈,就是怕遇着高手!”
这人的妙处,在于爱自曝其短,惹商三儿笑起来:“哥哥说得也太惨了些,我不信下几百年的棋,还没长进!”
“是有长进,但哪比得那些奸猾惯会算的?左右无事,可要我教你下?但若学会,再过一二十年,兄弟棋力长起来,也不许笑我臭棋篓子!”
若是平时,商三儿不爱学这棋,嫌费脑子,但马宽是位有趣的,他开口教,定不会无聊,想着学会也好,免得如曹四般说他抱棋盘只装样儿。
“叫哥哥受累!”
商三儿有棋盘无棋子,肥如意拿出自己的来,从头开始教他。
在马宽屋里喝茶,又耐着性子学了小半天棋理与定式,直到听见陈武寻他的声音,才拱手告别:“今日喝了哥哥的茶,又得授棋,可恨无物相报,只往后到我城里来,请哥哥喝酒!”
“哥哥诚心与你来往,不指望别的,是求得换件好命物,兄弟见仙师时莫忘就成,也不敢强求,随缘!但你那城里凶险,且莫诓我去守城,已坏三件命物的,哪还敢迎着是非去?”
“往后寻一两本棋谱,自家多看谱学打子,待棋力涨上来,要寻哥哥喝酒下棋,来南晋国国都西侧的二半山,我与二半山山神相交莫逆,一直就借住他家,也借地种茶!”
商三儿记下,告辞,出门问陈武何事寻他。
陈武答:“屠家哥俩儿来过,说已得安置做工匠司吏员,此外没别的事,该吃晚饭哩!”
想是他身上没多少银钱,商三儿点头:“那就走罢!”
还未出门,又见吕上匆匆进礼宾司,他问:“郡丞大人有事?”
吕上拱拱手:“城主自便,我来见马前辈!”
他去的正是马宽房间,商三儿就缓下脚步。
商三儿出来时,马宽房门未关,吕上在外行礼报名,直接进去。
这里的贵宾室比绿柳城好得多,至少还能隔音,两人在里面说话,并未听到声音传出。
不过稍后,马宽随着吕上一起出来。
商三儿还站在院里,看他俩也要出门,多句嘴:“哥哥有事儿?”
马宽道:“东山郡守终应了我的求请,愿卖黑金石,兄弟可要随去瞧瞧?”
商三儿欢喜:“有好物事瞧,定要去的!”
狗背上摸块碎银,丢给陈武:“大叔自去用饭,莫管我!”
买卖而已,不算隐秘事,肥如意既然已和商城主结交,吕上就领着两名地仙进郡守府。
东山郡郡守、吕氏家主吕威亲自接见。
这位上城之主,商三儿也是头回见,瞧着鹰视狼顾,有些不好相与的样子。
今晚他只是看热闹的陪客,冲主家行过礼,就退到马宽身后。
马宽近两百年霉运不断,还添个“废如意”的外号,但人家是凭真本事从九阶人仙晋级到地仙的,对吕威来说,重视程度远在大罗金仙的泼皮徒弟之上。
寒暄都只集中在马宽身上。
好一会才切入正题,吕威扯开面前的红布,现出一根五寸宽、四尺长泛着黑金斑点的石条,笑道:“马前辈非满色黑金石不要,我吕氏只剩那么一块,实在难舍,才多斟酌一天,请前辈勿怪!”
龙鳞城的特产奇物,就是黑金石,是九幽魔气经封魔结印过滤后溢出的气息与本地特有的石块结合生成,多呈石条状,与玉石不同,此物天生坚硬更胜铁,人仙做成宝器,其内含着的黑金斑能激发出来,添伤敌之能。
眼前这块石条,因其黑金斑点全部布满,已是最好的顶级货,市上很难见到,商三儿随马宽上前,齐仔细打量。
看得满意,胖地仙扭下身躯,问:“尚不知城主要价几何?”
“八百功德竹叶!”
两位地仙一起倒抽起凉气。
绿柳城的幽璧虾,只七阶就要高过这个价去,比黑金石条价贵,但上等幽璧虾极难寻觅,与大罗金仙所口中“稍难”的地仙醉两件酒料相当,别说那些八节、九节虾,六节、七节虾都极少被钓起。黑金石却是死物,一旦形成再不会移动,只需人手持续开采,就能稳定产出,极品黑金石也易见得多,龙鳞城才比绿柳城富裕。
论奇物用途,黑金石比幽璧虾更有用,但它易得到,价就贱了,于修者而言,奇物要价高低主要看稀有程度。
同样品质的物件,产出多价就低,若是偏需求那稀有的,就只能认宰。
百多年前,某位山神广种得子枣,别家也有,它的售价就寻常,但如今多宝阁常年高价求收购,出到两百叶一枚,还没货出现,真遇到需要它的,再高价也得买。
马宽扭动着肥腰讲价:“顶级黑金石,往日只售六百来叶,它便算极中极,也贵不得这般多!实与你说,我将几个好友家底儿借光,才凑了六百多功德竹叶来,实不知郡守坐地起价,且饶些,往后定谢!”
吕威笑道:“前辈若肯在我龙鳞城任客卿二十年,这块黑金石就白送,任内若有事劳烦,再另备谢礼!”
屠壮在大启国当将军,无事不差遣时,一年的俸禄也才十五叶,这里二十年八百叶,却是地仙二阶的价格,有事再另加。
“那不成!”肥如意摇头:“我知郡守有大志的,若我任职你家,只怕东山郡又要起心外图,再起战端!但我本就运背,两百年坏掉三件命物,神魂已受损得厉害,再入世招惹是非,是嫌自家命长?便你家那位地仙长辈,东山郡外图,等闲他也不会出手!”
人仙级别低,但道意、宝器不是就不能伤到地仙,连白帝都曾被郝麒麟伤过,谁又敢小看天下人仙?
吕威劝:“黑金石坚硬胜铁,绝不易坏,前辈哪至于再毁第四件命物?”
“天下万物相生相克,黑金石甚坚,但也不缺克制的!郡守降些价罢,任职事休提,否则宁愿买不成!”
说不动马宽出仕,吕威就摇头:“以前的好石条,都已卖尽,不知何时才能再采到,最后这块黑金最满,却是我吕氏压箱底留自用的,分文不可少!”
那黑金石条瞧着确实是好,适合做他这霉运儿的命物,讲不下价,胖地仙舍不得就走,掏几件物事出来:“我得了它,也要磨成石如意的,还有些嫌宽了,你割些回去,我这几件物件也值近百叶,添上可成?”
确如先前马宽所说,黑金石再硬,也有些能克制它的,至少能切割、磨制。
吕威又不同意:“我割下来,哪还好卖?”
说来说去,还是谈不拢,商三儿多事,凑到马宽耳边问:“哥哥实说,还差多少?”
今天才初识的,虽是投缘,马宽也没把主意打到商三儿身上,听他这么问,顿时欢喜:“我是实诚人,不说假话,抵掉这几件当用的奇物,也还缺七十来叶,兄弟可愿借我?”
商三儿笑笑,对吕威抱拳:“郡守大人,我愿与马大哥合买,但身上也只剩四十多叶,所缺都算我的,一月内必送来,可好?”
马宽不是坐地户,要走就走的地仙,几次换命物又已折腾得精穷,知他债台高筑,吕威才会诱惑做客卿,事不成,交易不敢赊欠,商三儿这绿柳城主就在自家郡内,却跑不了。
但这厮刚卖条五节虾给吕氏,并不宽裕,还赖着多卖两件没大用的中等宝器,转眼就敢说一月内还上账?
耳报神回报,绿柳城三株功德竹已全毁了的!
他这天仙亲传,真要敛财有道,之前许的免十年贡物却有些亏了!
郡守沉思中,商三儿回身对马宽:“马大哥,我打小穷,从不外借财物,此番算合买可好?你嫌它宽,我便只要切下来的薄片,但请仔细些,莫切断了!”
肥如意苦笑:“兄弟,哥哥不坑你,总要磨成器物才好使,太薄也易毁,抵不得大用!”
商三儿正经告诉他:“之前为挡幽魔,我那城隍爷剑都碎了,答应过要给他添置的,这般好的奇物,哪舍得不要?”
切下来的石条太薄,做不了别的,无需硬碰硬的城隍剑却绰绰有余,还不必再打磨!
不过天下少有这般阔绰的城隍,嫌阴神本事低微,别城谁不是用凡民石匠打的普通石条儿?
合则两利,马宽也是大喜,连道:“使得!使得!”
两位地仙掏干净家底合买,交易才达成。
回礼宾司路上,肥如意拍着胸脯保证:“兄弟放心,今晚我仔细切它,薄片儿明早就能给你!”
因来自石场的黑金石条,商三儿倒想起一事,问他:“马大哥,若有人经脉全毁、丹田也碎,你可能救?”
马宽摇头:“救不来!”
“可知救的法子?”
肥如意仔细想想,答他:“我等地仙只重神魂,肉躯几近无用,筋脉全毁也当做重伤的,那是人仙,叫他晋级地仙即可无视,此外我也不知治法;丹田碎的,可往鸡冠山求妙丹弥合,那里有位地仙前辈结庐隐居,一心只炼丹,我不知他名,也未见过本人,但他的草庐丹在地仙中有好大名声,有专治丹田的!”
回到礼宾司自家房里,商三儿才想:“除新增郡守府的欠账,多宝阁定制的箭也只付下定,现全成亏空,早些弄完回去钓虾,总不至于一个月钓不起条五节虾!”
又想:“钓虾靠运道的,上次一天就钓起来,万一这回运道真不济呢?刚与走霉运儿的肥如意沾上边……”
“呸呸呸,大吉大利,百毒不侵!便师父身为大罗金仙,也说走了霉运儿,但与我有甚干系?我自洪福齐天,实在不成,还能卖得子枣!”
“怨不得老娘骂我败家子,到龙鳞城一天,银子少掉八百多两,功德竹叶更花得精光,外还欠着亏空!”
28.石场
第二天,马宽早早送小手指厚的黑金石条过来,说他已退掉贵宾室,就要走,请商三儿这位好兄弟往后一定去南晋国寻他喝酒下棋。
两下别过,商三儿今天要去龙鳞城石场。
石场里的人仙囚徒,不是从山野里捉来的盗贼之流,就是东山郡征服某城、某门派后留下的余孽。
这些个人仙,要么不安分,要么与东山郡吕氏有大因果,就算把他们从石场捞出来,每年给付功德竹叶养着,也不会感恩戴德,心甘情愿给绿柳城守城。
到底要不要挑石场囚徒,商三儿都还没想好,先看看再说。
去石场之前,就先寻吕上,求莫露他真实身份,只编个说辞,说是郡里新遣去石场的衙兵、小吏都行。
于是,给粒碎银叫他自家吃饭,陈武就被留在礼宾司。
小吏引领下,新任衙兵带着条缺皮少肉的老狗,晃晃悠悠去石场上任。
石场在龙鳞城北边,采石口下面与六节山天坑一样,也是黑黢黢的九幽通道。
采石囚徒全是人仙,好些还有家眷,虽收掉宝器禁施道术,但奇门诡术众多,定要严防的。石场范围不小,四边石墙高垒,有道兵、衙兵共同驻守,还有龙鳞城三位九阶人仙轮值,不可谓不森严。
此地产出黑金石,囚徒身上多少也能榨出修行秘闻,油水自然丰厚,吕氏安排的管事是郡守家二小姐,但她醉心修行,人在石场内却少有露面,俗事多丢给副管事。
副管事也姓吕,名吕常,瞧着吏员领来的新衙兵,心里倒有些犯嘀咕。
实在是衙兵服穿在新来这位商春身上,丁点不般配,人吊儿郎当不说,还带条一身伤的老狗,不像来做事的,反似郊游踏青的富家公子哥!
引路来的吏员,对这新衙兵又有些过分礼待。
做事是假,莫不是有小人告刁状,郡丞遣人来查访石场?
但郡守家中可没哪位公子小姐有二小姐强势,自家一向奉承得好,只要不是大过,能扳倒我?
嘀咕着,吕常暗回忆最近行事,可有怕被揪出的短处。
引路吏员走后,新衙兵大咧咧地对吕常道:“哥哥无须管我,也莫派事儿,我只耍几天就走!”
听听这口气!
吕常不怕被这厮骗,回头在二小姐面前提一嘴就成,真假无所谓。
不阿谀,也不惧,吕常摆手:“随你耍去!”
那厮果真就带着狗转身出去,礼数全不讲,丁点不把他这副管事放在眼里。
转身就去告状,二小姐随侍的美貌女冠明月进房里禀告后,出来说:“二小姐晓得的,说郡丞大人捎有信,且留他几日,无须管!”
那就不是查自己的,吕常顿时放心,再不管那位带狗在石场乱逛。
一会儿的功夫,带狗假衙兵已在其他衙兵处问到,那位曾经的九阶人仙儒修,虽筋脉尽碎,但这么多年下来,竟已能走动,只是运不了灵气护体,不能下地底去采石,石场安排文书、账房之类轻巧活计给他,也一概不理,左右没法子,又不能打杀,只能闲养着,乃是石场的一大闲人,好寻。
来石场,大半是为这位儒修,打听明白,商三儿就直接去寻。
这位儒修名董策,字中书,个子中等,偏瘦,银发长须,着葛衣草履,寻到他时,正蹲在窝棚外撸着袖子拿木棒敲洗衣物。
商三儿不讲客气,带着老狗走近,见没有坐的位置,先踹老狗一脚,叫:“趴好!”
老狗乖乖趴下,他在狗背上坐好,手杵着狗头:“董老先生,我能救你出去,也愿为你寻医治伤,只......”
“咚!”
老头将洗衣棒扔进木盆,溅起好些水花,冷着脸喝:“滚!”
连谈都不愿谈。
商三儿再努力:“真的......”
“哼!”
这次却是直接把木盆端起,一盆子脏水连着衣物就向商三儿泼来!
老狗反应快,带着商三儿一步蹿出去,没泼着!
董策看看老狗,扯嘴角冷笑下,转身回了窝棚。
老娘说做正事要有韧劲,商三儿不管不顾,要赖着跟进去。
“哗!”
董老头这次提的是窝棚中的马桶,把屎尿全倒出来。
商三儿急后跃避开,险些溅到身上!
真要跟老子斗?
“老狗,舔干净了!”
窝棚中光线不好,但拦不住地仙视线,老狗真过来舔食,董老头确实瞧傻了,脸上的表情似见了鬼。
商三儿嘴角微翘,又准备开口,老头突然放声大叫:“杀人啦!今日吕家杀我董策!”
叫过这声,老头跃起,以头抢地!
窝棚里除干草铺成的床铺外,只剩满地石头。
董策一头撞石头棱角上,额上顿就飙血!
商三儿傻眼!
“董大爷,是您能耐高!小子不打扰了!”
吕家不愿背负杀这老头的恶名,他商三儿就敢么?
他那大罗金仙的师父,是在白帝座下,而白帝就是儒家大圣人!
这老头分明耍无赖,拿命要挟,但自家还真惹不起。
真逼死了,拿什么陪?
指不定师父都要把自己逐出师门!
惹不起,商三儿撒腿就跑。
窝棚门前还留着老狗,要按主人命令把地上舔吃干净了才能走。
董老头子爬起来,也不擦拭一脸血,瞧着狗只管冷笑。
说不动董老头,再见见那个八阶的盗匪?
但此时还早,所有窝棚里只有些妇人和童子走动,囚徒都在地下采石,见不着。
等老狗回到身边,商三儿带它去采石通道口等着。
采完石,囚徒都要从这上来,瞧瞧可有合眼缘的。
与六节山一样,这下面也是黑黢黢的,只周边石壁上多出几条上下人的铁链索道。
周边还堆着好些本地普通石头,是凡民运来的,洞下面采空之处,须用本地凡石塞填上,过千百年又变成黑金石,不会再无所用。
通道旁有书案、三把椅子,眼下都空着,商三儿在外侧椅子上随便坐了。
消磨时间,自然是拿狗炼黑棋子,觉着闷了再温养棋盘,换着来。
“咦?”
抬起头,日头竟已经偏西,身边多位着淡黄襦裙的年轻妇人,脖颈白嫩,端的俏,且有股妖娆风情。
瞧见的第一眼,心弦儿就被拨动了。
先前惊讶声,是她发出的。
“面生,几时来石场的?有仙家本事,怎不去做道兵、客卿,反当上衙兵?”
对这女子,商三儿一眼就看入迷,顺口反问:“姐姐这般俏,怎也在此?”
“嘻嘻!”
女子掩嘴轻笑,挑眉逗他:“外人进不来,此地无非看押的人仙、道兵、衙兵,采石的囚徒,你猜姐姐是哪样?”
商三儿收起棋盘,猜道:“莫不就是吕家二小姐?”
“啊哟!你莫害我!”商三儿一句玩笑话,把妇人吓出惊容,左右张望着道:“莫胡说,姐姐也是囚徒,哪里敢当?”
听她说的答案,商三儿是真吃惊了。
吕家二小姐还未出阁,不会作妇人装扮,又打听得一心修道的,石场事都少管,商三儿当然知道不会是她,随口说只是恭维逗趣,但瞧妇人的打扮、肤色,还以为是吕氏道兵或人仙,绝想不到会是囚徒。
除油盐不进的董老头之外,囚徒还在地下采黑金石,怎还有一个在地上?
还好附近没见别的人,妇人长吐口气,回头见他惊讶,送出个白眼,幽怨道:“怎只贫嘴乱说,不怕惹祸?”
商三儿苦笑:“姐姐这身装扮,哪似采石囚徒了?”
“哼!”
她哼两声,才道:“左右你都能打听到的,姐姐天生一双势利眼,命里又犯着桃花,把身子许给副管事,得免了采石的苦!”
这衙兵嘴上没把门的,浑不当事地说完,妇人不想再理他,捋捋鬓角,往通道下看:“到时辰了,怎还不出来?”
再有一搭没一搭地说几句话,副管事吕常与一个学究打扮的老者也带着几个道兵行来。
吕常老远就见着商三儿,见他瞧着自家,大剌剌连站起来都不肯,更别说见礼,也就不理会,自与老者坐了剩下两把椅子。
看看商三儿,妇人往旁退几步。
道兵们围在身后,小小衙兵居然与副管事并排坐,也算稀奇,不过吕常不开腔,就没道兵多事。
没过多久,顺通道爬上个满身灰的采石者,手里拿着根杂色的黑金石条。
“记上!记上!”
那囚徒冲妇人叫着,黑金石却递给学究模样的老者。
老者翻转石条,仔细查看,妇人才对商三儿开口:“请让让!”
书案和屁股下的椅子原来是她的,商三儿摸摸鼻子,起身让开。
妇人坐下,从袖里抽出账簿、笔,翻开对着寻,她找名字竟有些艰难,找到还不敢确定,又让那采石者自己认了,才记上一笔。
蓬头垢面的采石者轻吐口气,转头离开,自回他窝棚。
等采石者走远,老者放下手里黑金石:“皮上略有黑金,极少,下下等!”
这次换吕常拿出另一本账簿,亲自记上。
下下等的黑金石,也就与一二节虾相当,初制宝器者练手之物,抵不得甚用。
很快,那下面,一个个采石者爬上来,有的空着手,有的交出黑金石。
黑金石坚硬胜铁,镶在石壁上很难取下,囚徒人仙没有趁手的宝器,只能用别的石块沿缝隙慢慢敲,两天就要交出一块。
活计很苦,没能完成的,除受鞭笞,还要断粮两天。
他们是囚徒,采到满色石条,能得的奖赏也不过得休息几天、一桌好酒菜。
29.突变
采石囚徒一个个顺锁链爬上通道,全灰头土脸,瞧不出有特别的。
相扶上来的两个年轻男女交石条时,记账美妇对着他俩微笑,却是少有。
年轻男女与别人一样,也沾满石屑土灰,蓬头垢面的,约莫二十来岁年纪,但看不清面貌。
女的冲妇人叫了声:“六姐!”
吕常在旁哈哈笑,出声问:“窕妹,只叫你姐,就不叫姐夫?”
女的没理他,男的却开口了:“狗杂碎!”
被当着面儿骂,副管事也只笑嘻嘻的,回怼时面色不改:“小狗,若不是你六姐,老子捏你就像捏个面条儿!”
道兵们都注视着年轻男子,他还要张口,妇人“啪”地把笔拍在书案上,怒叫:“韩思,滚回去!”
“啪!”
先前被叫“窕妹”的在那男子后脑勺重重抽了一巴掌,硬扯着他走,瞧着竟还不乐意,脾气犟。
囚徒身份,又不是只自家一个人,图着嘴上痛快,不管可会连累别个,想来脑袋不灵醒。
商三儿轻撇嘴,不屑。
且落在这等地方,再脏的事儿也要当寻常待,以前过堂进牢时与牢里的闲聊,绿柳城衙兵府大牢也黑得要命,谁又敢违?
只是记着,原三伏城城主家就姓韩?
恍惚间,又被惊回神,是旁边有个大嗓门叫:“老子给大龙头炒菜那些年,韩窈娘这般的也只配给我洗脚,都懒得要她暖床,吕常你狗日的得意个啥?”
商三儿望过去,是囚徒中一位魁梧圆脸壮汉,被他当着众人戳面儿,记账美妇低下头去。
吕常也不发火,还是一脸笑:“爷说得是!赤脚仙抢的城主府女人还少么?”
顿时就知道圆脸汉子是那个八阶的盗匪,他今日没石条交,但也还不违期限,未被鞭笞,被吕常恭维一句,就很得意,昂着下巴离开,未继续生事。
商三儿也随他离开通道口,带着老狗慢悠悠跟在后面。
远远跟了半天,除打水洗漱、吃饭外,大嗓门都在和别人吹:“老子那些年,可晓得......”
与赤脚仙相关,善夸得海口,修为还没有九阶,商三儿哪还想要?
这次装扮衙兵入场,好像得不到什么收获。
道兵三日一休、衙兵七日一休,一日三餐都从龙鳞城送过来,商三儿这晚只能在衙兵们的大通铺里歇息。
天黑后,他进房瞧那大通铺,正嫌弃得不行,外间有人提声叫:“新来带狗那个,明月仙姑寻你!”
天色已晚,采石囚徒们都已回各自窝棚,这时间有啥仙姑来寻?
寻老子睡觉?
听着确实是叫他,没错儿,商三儿才折身出来。
衙兵室外间,站着位极美貌的女冠。
瞧清楚脸,商三儿微张口,喉结轻动。
何处不相逢。
他认得这位道姑,就是上次到绿柳城送难民的青牛观门徒,曹四胜赞过的一等女子,为此还崴到脚!
现在她穿的道袍宽松,不显身材,但商三儿记得她具惊人细腰。
明月道姑也知自己颜色身材出众,日常都穿宽道袍遮掩,上回去绿柳城护送难民,是因要着门派制式短衣,才没法子,被眼前轻浮之徒瞧了去。
他又盯着道袍遮掩着的腰部,道姑皱眉斥责:“这般容易为外相所惑,修行作甚?且不积口德者,早晚于己于人招祸!”
被她颜色所摄,商三儿回过神来,脸顿红了。
与这等颜色的美人近距离相见,还是生平第一遭,远非孟娘子、陈小娘皮、柳絮院任何花魁可比。
努力平定心慌,商三儿又忍不住反驳:“我哪有不积口德?”
“哼!”
道姑淡淡道:“绿柳城外送难民时,道友不在么?贫道只是未计较那些无礼之言!”
原来那天曹四的言语,她都听了去。
商三儿叫屈:“那天都是别人乱嚼舌头,我何曾说过一句?”
“你虽未发一言,眼未守礼,心藏意猿,与那厮一般无二!且近墨者黑,有德行者,岂会与那般人交友?”
曹四误我。
被说得无言以对,道姑突然指头微动,袖口竟弹出张树叶,向商三儿轻轻飘来。
顺手接住,叶背上不知用什么划出笔画,是八个浅字:“隔空有耳,勿再惹事!”
等他瞧清放下,女冠转视线盯着树叶,连眨两下眼:“走罢,是二小姐寻你!”
不再说别的,她转身先行。
满腹疑窦,商三儿也只能跟在后面,随手把树叶撕碎丢掉。
到吕二小姐房外,道姑回首:“二小姐爱洁,狗不许进去!”
不管怎么想,吕家二小姐也不敢害自己性命,商三儿依言吩咐:“老狗,在外间等我!”
二小姐也是美人坯子,但一身英气,缺女子的柔美,嗓音也有些低沉,见着商三儿,冷声问:“请问绿柳城主,韩窈娘那贱货哪似吕家二小姐?”
商三儿方知女冠给的树叶告诫,是吕二小姐晓得了与那年轻美妇的调笑话。
于市井中讨生活时,不知与多少妇人说过浑话、露骨话,逗得人家面红耳赤、娇嗔薄怒、挥棒追打、破口大骂,都只寻常,泼皮儿们以此为乐。
商三儿自认今日,与韩窈娘说话,对二小姐只是略不敬些,没多大事儿,想着小事化无,被问起,先躬身赔罪:“实是我的不是,不该与那位说笑,提及二小姐!”
二小姐淡声道:“石场在城外,除耳报神外,城隍已使不上力,关押的又都是人仙,哪敢大意的?你不知我父亲叫我守此地,除八阶的修为,还因我另有耳上本事,全石场都与我这室内一般无二,就敢以言语辱我?想是仗着背后大罗金仙撑腰,但我听说,大罗金仙收你为亲传,也只为防魔患,未叫你逞口舌辱人!我吕氏虽只是某位再传旁系,师承比不得你,但你冒犯在前,我掌你的嘴,想来不至于就得罪到天界仙翁?”
“啪!啪!”
她慢条斯理地说着,商三儿方觉着不妙,面上已中了重重的两巴掌,速度太快,以至他全反应不过来!
未有性命之忧,室外老狗没动作。
左右脸上火辣辣的,飞快胀起。
外间知晓的,除外聘来的客卿,吕氏本身只有郡守吕威一个九阶人仙,吕二小姐必然不到九阶,但掌掴下来,商三儿全然避不开!
废地仙多半还不如六七阶人仙。
收回手,吕二小姐再冷笑:“若是个有大本事的,便被他调戏,我也只得忍着;但若野猫土狗都要上门撒野,尚不敢求个道心通达,吕氏何必做这东山郡之主?”
“纯废物地仙一个,人仗狗势才敢出趟门,也敢来我家放肆?总要叫你晓得我吕昭君不好惹!真掀了桌子,讲明因果,打杀了你,夺城主令,再敬告四位天帝,请换位天仙来防绿柳魔患,又有何不可?”
世间有的人不爱计较,有的则些许小事也要当作奇耻大辱,有人爱开玩笑,有人开不起,气度不同、认知有异,都正常。
这辈子,老娘打得最多,此外还被药铺黑心刘叫青皮打过,过堂被衙兵打过,赌场赖账被打手打过,诈骗被商队打过,养得浑身皮硬,掌掴是小事,但有些憋屈!
以前一次次挨打,商三儿自知有理亏处,欠人家的,但这次不同!
调戏别人时,错借用了她的名!
多大点事儿?
究竟是自家招惹因果,还是这吕家二小姐乱惹因果?
出生富贵郡守府,打小千万人捧着,就半点受不得气?
还是昨夜与肥如意合买黑金石,惹得郡守府不满,寻由头整治?
人在屋檐下,此时便再憋屈,又能如何?
吕家二小姐明知门外有条凶恶老狗,也敢叫他进来掌掴,就是知他商三儿不敢炸毛!
这里是东山郡首城的石场,她是郡守嫡亲女儿!
绿柳只是个下城,商三儿也只是个废地仙,便背后站着个大罗金仙,只要于守城防魔患无碍,吕氏都不怕!
真两下弄僵,确实是他口舌轻佻先惹的因果,吕二小姐先稳占个理字,便辩到哪儿都无惧!
大罗金仙的名头,能吓住很多人,但只要不理亏,挑起事的是商三儿,就吓不住吕氏,吕昭君就敢立威!
诸天修为越高的天仙,越须讲因果、辩是非,否则轻则道心不稳,重则招惹上心魔劫。
吕氏祖上,也是天仙再传的旁支,够讲理的资格!
如她所说的,真闹大了,天界换一位天仙来防绿柳城魔患,师父的刑期咋办?
便不打杀自家,都承受不起。
滚刀肉也须明局面,晓进退,不能把赌本一次赔光!
不敢与吕氏翻脸,就只能忍!
双颊上火辣辣,深吸口气后,商三儿还得抱拳赔罪:“不合口无遮拦,污了二小姐的耳,商某该受此罚,请二小姐息怒!”
“哼!”
吕二小姐冷哼一声,道:“阁下是一城之主,天仙亲传,赏两大耳刮子了结因果,韩窈娘那贱货么,哼!你且往窗外看......”
商三儿愕然,往窗外看去。
视线正对着囚徒们的窝棚区。
白天见的美妇韩窈娘与他那倔强弟弟被捆绑在个窝棚外的树上,两人都被麻布堵住口,挣扎不脱。
那副管事吕常,正得意笑着,一步三晃走向他们面前的窝棚。
外间黑夜里,除董老头被个道兵踩在远处喝骂,其它窝棚没有一个囚徒敢出来多事,连喜欢叫嚣“老子那些年”的八阶盗匪都不敢!
“采石缺人手,她等的命须留着,那个贱人只在意她弟妹,吕常又馋她妹子久了,今晚就叫他如愿!”
商三儿张着口,简直难以置信,旋即又狂喜!
白天的事,就算有过错,也是他商三儿张口乱说,被掌嘴算活该,挨打还要赔罪,但那妇人仅是个听众,全只无辜!
还要谢你牵连到这一步!
原来她脑子里有屎,不好用!
这憋屈,就不用再忍了哩!
“老狗,去把吕常叼过来!”
脸颊高肿的商三儿淡淡一句后,门外老狗旋即消失。
“你敢!”
一把寒光四射的宝剑递到喉咙前,见之就晓其名,大绝剑!
绿柳城来的泼皮向前一步,让咽喉抵上剑尖,一脸云淡风轻:“二小姐,你要是不敢刺死我,就是个婊子养的!”
30.归去
老狗来去如风,吕家二小姐听他口出真正的污言,勃然大怒却又不知该不该刺下去时,它已拖着吕常掠回。
吕常修为低,老狗虽未得令没下死口,但一路拖着飞奔,他也被地上乱石、树枝条刮得浑身伤。
老狗返回,作为魂奴,主人身死它也要魂散,商三儿性命已受威胁,无需呼救,也要拼力来救!
丢下吕常,老狗破开房门,一口咬向吕二小姐咽喉!
吕昭君回剑自救。
未料商三儿真敢掀桌,旁边的明月也是花容失色,飞身去拦,但她修为更低一层,够不到!
老狗前爪搭在大绝剑上,跃过再度向前!
被剑挡了下,救星出现,室内突现出个鎏金拐,带着莫名道意,疾抽狗头。
见之就晓其名,鎏金拐!
正中狗头,把它打飞。
石场里每天都有一位九阶人仙驻守,鎏金拐就是那轮值人仙的宝器,女冠明月又已挡在吕二小姐面前。
之前一切发生太快,商三儿这才开口:“回来!”
老狗飞回,在他脚边冲鎏金拐“汪汪”叫,一来不服气,以前身为幽魔时,刚才那下便抽到,也打不飞它;二来主人有令,每天要学狗叫一百遍,今天的任务还未完成。
鎏金拐的主人未现身。
因商三儿的胆大包天,明月还在惊惶,吕二小姐怒至极点,却又不知所措,面色一阵白一阵红!
“怎么着?老子就掀桌儿哩,你这恶婆娘定已做不得主,郡丞估计也难处置,还是等你爹到?”
确实与商三儿猜的一样,轮值的九品人仙自知再起冲突的话,再没刚才突袭的效果,凭他敌不过那条缺皮少肉的老狗,加上道兵也很难挡,已传信急报给郡守!
那厮不但敢炸毛,此时好整以暇的调侃,确说在她心里,吕昭君都说不出任何硬话反驳!
这一刻,他两边脸上的巴掌,好似是抽在吕二小姐脸上一样,火辣辣的痛!
但作为人仙,道心不可乱!
姓商的有错在前,只掌掴他,辩到四位天帝面前也不怕,但掌掴太轻,处置韩家姐弟才算真正的出气兼立威。
有靠山的理亏,韩家姐弟不理亏,但没靠山。
分开算的,又没杀人,只叫吕常坏个女子的身子,也算不得大事。
姓商的把事儿揽到头上去,借机掀桌子,她才想起来,这厮师父是白帝座下的,儒家大圣人,重节胜过命!
再辩起来,自家不占理!
商三儿则不理她,拖过一把椅子,自家坐了,翘二郎腿闭目养神。
完全无视,只等郡守府的人赶到。
商三儿本不蠢,拜师那夜的对话场景,更反复琢磨过好些遍,记得死死的。
师父说,四位天帝对罪过评判不一,幽魔外逃于白帝处只算小过,非人命能比,比不得绿柳城之劫。
牵连无辜,对女子用强呢?
商三儿是连起来看的,韩家姐弟受难与他有关!
这时候翻脸,说通天去,自家师徒也不怕了!
有种打杀老子,再与我师父辩去,瞧他可能把这场因果卖给吕氏,反正你家祖上也有天仙,正好地界的来绿柳守城,天界的去九天外受业风!
商三儿放松下来,屋里两个女子神情各异,都自无声,唯有门外吕常时不时的嘶哼。
郡守吕威来得也快,但不知另两位九阶人仙可随行到石场。
他阴沉着脸进屋,杵着鎏金拐的轮值者才现身,一副富家翁打扮,与鎏金拐很相配。
吕威先问这位九阶人仙,富家老叟没丝毫隐瞒,把听到的原原本本说一遍。
绿柳城主有条好狗,吕昭君要借机发威,这位九阶人仙一直听着的。
听完,吕威问一直翘着二郎腿的商大城主:“你想怎样?”
商三儿才站起身,拱手:“石场囚徒我再不惦记,这就回家去。但今日之事,韩家三姐弟本无过,郡守大人担保吕氏不迁怒他等,算大伙儿都无事,二小姐这两巴掌我谢赏,揭过就是。但若叫我听得风声,祸及无辜,别的本事没有,绿柳城再不是东山郡所属!郡守大人要气不过,起兵来打就是,赶巧把魔患卖给吕家!”
吕威开口骂:“你这泼皮,莫只拿魔患讹人,今日是昭君处置不妥,有违道义,我当就罚她!外间打听去,吕氏行事何曾残暴无道?就事论事,哪有迁怒他人的道理?”
商三儿抱拳:“那就多谢郡守,告辞!一月后送欠账来!”
吕威挥手:“不拦你,不过夜里上路总多几分风险,城门还留着的,衙兵会放你进城,先到礼宾司歇着去,等天亮再走!”
商三儿点着头转身,吊儿郎当地挥手:“走了哩!”
没敢拦的,任他带狗慢腾腾逛着。
等他走到窝棚区,室内吕昭君跪下请罪:“是女儿处置不当,请父亲责罚!”
“家里孩儿,就你最宜修行,一时算计不周,只当磨砺道心了,责罚甚?你出生郡守府,锦衣玉食长大,难知那些市井泼皮,完事轻贱惯了,便连自家性命一起轻贱,惯以此讹人,以小搏大,他傍上好大靠山,若寻不着大过错,就只能顺毛捋,莫再去犯!”
今日确实是生平奇耻大辱,但若不想给吕家惹上大祸,眼前真难再报复回来:“女儿晓得了,只拼力修行就是!他是不能晋级的废物,那狗奴也是,又性子轻佻爱惹祸,等走到他前路儿上,总有遇再犯我手里时!”
吕威轻颔首,瞧向门外吕常:“他这般的低阶,修行无望,常被喜怒左右,行事就不计后果,副管事换一个罢,莫再生出措手不及的事端,被那泼皮知晓,真借机反出东山郡!绿柳也不全是废城,总有油水的!”
窝棚区内,取掉塞口之物,那怒骂的姐弟,商三儿不知如何安慰,只帮他们松开绑。
“狗杂碎,老娘可说过不许碰我七妹?”
跌撞着闯进窝棚,瞧过韩窕妹无恙,只被撕破些衣衫,韩窈娘刚出来,正瞧见那边吕常被道兵拖出。
韩窈娘眼里直喷火,就发疯扑过去,不顾道兵拉扯、踢打,在那厮脸上连挠,估计未学过术,只把全身力气用上,状似疯癫。
两个道兵费尽力气,艰难拉开,披头散发的她手已够不着,还不停脚踢石块,口吐唾液。
吕常先就被老狗拖得一身伤,动弹艰难,现在脸也被抓烂了。
风骚之下,原藏着股疯劲,让商三儿都害怕。
与他弟弟差不多,这般不计后果行事,缺脑子,往后再出意外,就与小爷我不相干。
不再多管,商三儿走向石场大门。
龙鳞城城门果然还开启着,这大半夜的,尚轮值的衙兵见到他,问都不问一声,想都得了传信。
回到礼宾司住处,陈武听见动静,披衣来问,商三儿一脸不在意:“无事,吕家二小姐是个恶婆娘,教训她一顿,郡守倒未谢我,只叫睡一夜就回去!”
陈武听得难置信,商三儿又问他:“大叔可知青牛观根脚?”
陈武摇头:“东山郡,我也是初来乍到,以前随老娘在三河城讨生活的,对这边不熟。”
商三儿挥手:“那歇着吧,明早就走!”
小盅烂肠酒下肚,商大城主倒头睡得香甜,隔壁的陈武倒一夜辗转反侧,想着回去怎么劝老娘离开绿柳城。
天明后,商三儿带陈武先去寻屠家那哥俩,一人给百两白银做安家费。
再寻铺子买几本棋谱、两盒棋子,出城回绿柳。
比来时顺畅,没再遇山豹妖那等意外。
等回到自家城里,酉时已过,西城门已关上。
若没陈武随着,商三儿本可直接骑狗飞进去。
试探着叫了一声,城墙上衙兵装扮的田余探出头来:“哎哟,不是说要去几日,城主怎就回来了?等我下来!”
不用老狗飞进去开门。
人少,今夜只田余一个人守城墙,等打开城门,随便聊两句,就别过。
回家先与老娘报平安,再到城隍庙,上过香,把那黑金石薄片儿安在城隍泥像手上。
泥像虚握着的右手与薄石片大小不合,商三儿道:“城隍爷,先将就着,明日我叫上曹四他们,定弄稳实了!”
没有相克之物,黑金石不好打磨,但城隍泥像容易改造,随便在虚握的右手里灌些泥浆,就能固定这把城隍剑。
城隍也喜不自胜,虚影躬身道谢:“感激不尽,阴神本事有限,别家都只弄石条儿充剑,拿最上等黑金石的城隍,还未闻过!”
商三儿嬉笑着:“也是赶趟儿,有个地仙买石,功德叶不凑手,我才捡了来!”
31.酿酒钓虾
商三儿又问:“城隍爷可知青牛观根脚?”
城隍答道:“他家开山不算久,七百多年前,有位道人在地龙山边,曾见青牛化石,就在那立观授徒,拜祭青牛,好些修者都去瞧过,那头石牛别无神异处,但确实天然成石,最是肖像,连鼻环、拴牛桩都有!”
“他家开山道人修为不高,门下倒曾出过两位九阶人仙,但没能晋成地仙,都寿尽死了,这百多年更不顺,门内最高只到八阶。吕氏渐起之后,收东山郡内山野宗门为用,他家也只能俯首听命,郡守送得有个儿子拜入青牛观,等现任观主寿终,恐就要接任。”
商三儿点头:“怪不得他家女冠,竟做那二小姐的侍女!城隍爷知吕二小姐么?”
城隍答:“郡守府公子小姐中,就以这位二小姐最适合修他家的妙法,耳报神常听吕家仆役说,咱们东山郡,下任或是个女郡守!”
天仙再传的旁支,吕氏所修的也是天仙妙法。
听城隍提到耳报神,商三儿想起一事,问:“城隍爷,可能止别家耳报神探咱们绿柳城?”
城隍答:“当然!但若这般行事,与别家却要生隙,往后咱们的耳报神也难进别城。”
商三儿挥手:“不相干!往后别家耳报神都撵出去,只允龙鳞城的进来,郡守若与我翻脸,连他家一起撵!”
“成!”
礼宾司里,听陈武提到多宝阁之行,商三儿花六十叶为屠壮定下五支好箭,陈婆婆冷哼:“哼!卖了条五节虾,小龟孙就花一半收人心,其它事儿呢?”
陈武低着头:“其它就是买些杂物、粮食,他去城主府、石场,都未带我,儿子就不知究竟!娘,他...他说得罪了吕...吕家二...二小姐,这...这城怕...怕是不安稳,咱......”
“过去歇着吧,你媳妇还等着呢!”
“哦!”
——
天明后,商三儿叫来曹四和屠家年轻人们,分派任务。
田余昨夜轮值,商三儿没想着喊他,但他自己跑来,一脸笑:“城主回来,或有事吩咐,晚些再去补觉。”
对人仙来说,几宿不睡觉也没关系,自是由得他献殷勤。
头一桩是分粮食,各已安下家,不好再全涌进城主府吃饭,粮食分到户,肉食则三天来城主府取一回,冰窖存肉没了再叫屠壮宰杀。
蔬菜瓜果没有法子,各家需要的,自去西门外地里取,遗留的庄稼地里还有很多,往后也要自种。
粮食曹四不要,反正商大娘却不开面儿,不会撵他,那就在城主府吃大户,无须自己做。
他也帮着挑水的,不是吃白食!
分派粮食,由田余随着商大娘做。
第二桩是补城隍泥像,要让泥像右手抓牢黑金石薄片,最简单的法子就灌点粘土,这事商三儿亲自做,加两个搭手帮忙的,曹四应了,再加个屠家小子。
第三桩准备酿酒,要人清洗西正街酒坊的酒槽、池子、蒸笼、酒缸等,里面酿酒工具齐全,但都要清洗出来才能用。
清洗的活计交给屠家姑娘们,再去几个男的帮着挑水。
三桩事情分好,就都忙活起来。
城隍庙外,商三儿正和稀泥,陈武又溜达了来,好奇问:“城主做啥呢?”
在他印象里,未见过城主干活,亲自和泥更是稀奇。
商三儿往城隍庙努嘴:“给城隍爷请剑哩!”
陈武跨进城隍庙,曹四和个屠家小子正在供台泥像上忙碌,用细绳捆绑那右手。
“这是做啥?”
曹四答他:“先绑稳了,才好灌泥进去!早些年我们小时,常跑城隍庙里疯,好些回爬泥像上来玩的,哪晓得真遇事,城隍爷会出来救?弄稳些,可不能亏着他......”
曹四絮叨着,陈武视线却已被那块黑石条吸引过去。
瞧着...不似凡物。
他走近些,嗯,确实是黑金石!
且看能有几分黑金,与幽壁虾一样,这奇物最常见的也最劣等,都只能卖银子,不值功德竹叶。
陈武揉了揉眼。
正面上,好像是满的?
天下有哪种凡石,长得像黑金石?
陈武难以置信,忍不住跳上供台,伸手去触摸黑石条。
他娘的,不是凡物!
嫌曹四挡着了,他轻攮开,绕到泥像后看后面。
也...也是满黑金!
“大叔,你要作甚?”
因他人仙身份,被推开也不敢发火的曹四在轻声问。
陈武顾不上答他,跳下供台,跑了。
这败家城主!得赶快告诉老娘去!
屠家小子虽是人仙,却识不得几样奇物,曹四更不用说,都以为只是少见些的黑石条,被这位陈大叔的举动搞得莫名其妙。
泥像还完好,只须固定右手上石条,再塞入粘土填满,等一两天自然凉就行,不复杂。
酒坊那边,田余、屠家媳妇、商大娘等分完粮也去帮忙,用一个上午,才全洗涮出来。
吃过午饭,商三儿准备酿酒。
这家酒坊,以前嫌井水酿酒不好,就是从西门外取的山泉水,酿酒要的水多。
也不使唤老狗,带着田余等年轻的,再往西城外一趟趟挑水。
曹四跟着跑两趟,看人手足,就不愿再去,只坐酒坊里充指挥。
前后跑七八回,水才够用,因需要蒸煮,田余等又跑去搬柴禾。
这次不止陈武,他媳妇、闺女陈眉儿都来了,屠壮和田余家爹也到场,要看商三儿酿酒。
城主府那烂肠酒,单论灵气,真真是极品好酒,可惜腥臭味实在重,不知他可能酿出好的来。
屠壮最积极,他馋酒。
以前当将军的,不爱喝酒,还叫将军?
商三儿酿酒不用酒曲,待瞧见两个袋子里拿出的佐料,屠壮先笑。
好些奇物,瞧着就不便宜。
曹四也瞧得傻眼,他认不出幽壁虾以外的奇物,但那些凡物里,只冰糖便宜些,其它人参、大罐蜂蜜,都贵,银耳更是周家城主赐下,曹府大老爷才得尝到,曾拿在家族里炫耀,曹四才识得的!
拿出七八成物事,商三儿就开始撵人:“大叔大婶,兄弟妹妹们,独家秘方,不好再往下看,酿出来都能尝到!”
酒方上有三友一句话“此方酿制精细,不惧外人依原料揣测推度”,只要不被全程看着酿,无惧酒方外泄。
更重要是头一回酿酒,他也只能照方琢磨着来,号称精细的,万一弄砸了,师父“友酒”的脸不丢光?
待屠壮等离开,商三儿又叫出双保险:“城隍爷、老狗,此地不许别人偷看偷听!”
都安排好,他把最后几样奇物拿出,连着凡物一件件仔细称重,不敢出半两差错。
然后,酒坊灶台下生起火,有些原料要先蒸熟,这个用时且久。
蒸熟后撤掉火,再按照顺序放入酒槽内。
除要蒸熟的,还有些要切碎按比例搅拌,他午饭后已央老娘弄,一会就会送来。
要酿琼花露,材料顺序、搅拌比例全不能出半点差错,才是三友拿给亲传弟子,不怕别人推度去的底气。
耗费的成本不低,工序也复杂,逼得商三儿不得不小心翼翼,他本有些笨手笨脚,只好慢慢做。
老娘送搅拌好的料来时,这边蒸锅里才刚冒热气。
从午时到天黑,就做这一件事了。
剩下就只等发酵,几天后看出酒如何。
礼宾司贵宾室内,黑金石后又听闻酿酒事,陈婆婆又在咬牙:“小龟孙虽没本事,挡不住靠山大,家底儿厚!”
心里憋屈,倒想着那小龟孙能来,再吵一架。
不过非但酿酒这天,再往后五天,商三儿都没来,叫她只能一天天憋。
外间亏空不小,酿酒上该做的做完,剩下只能等,商大城主当然要忙去钓虾。
靠着狗肉和道术千里目,头回第一天就钓到条五节虾,是商三儿敢留亏空的底气所在,但好些时候,就是事不如愿。
酿酒第二天,商三儿揣上几个老娘做的饼,早早上六节山钓虾,准备耗一整天。
只钓两百丈位置,但一天到晚,没钓起来一条,倒又把老狗割去好多皮肉。
回城,去酒坊看一遍酒槽中变化,杂货铺里拿了明日要用的钓钩,寻曹四乱扯一通,就回城主府歇息。
早晚带在身边的狗,把它割得太寒碜也没体面,隔天,想着以前蛐蛐、蚯蚓、蚱蜢也能做饵,他先去西门外捉了些,再揣上饼上六节山。
曹四已知晓商三儿又在钓虾,但等他起床,商三儿早出城了,只他一个,不敢也不愿再去六节山。
曹四老爷如今不缺银子,嫌命长还去那,万一就撞着魔烟呢?
商三儿有条好狗,他可没有。
用虫子做饵,只要通道下有幽壁虾,也是必吃,不过上面提线时,松钳子或剪线都更快,不贪口。
商三儿试了半天,莫说五节虾,四节的都钓不起来。
没法子,只好换回百丈短线,先钓三节以下的小虾。
守到傍晚,终于钓起条一节虾,但只能卖银子的,又剥掉壳自家吃掉。
到第三天,再割狗肉钓两百丈位置,心里已很焦急,拿老狗试手炼黑棋子、温养棋盘都停了,死盯着通道下,一天下来,钓钩用掉不少,老狗又被割去许多肉,仍无收获。
隔天仍然如此。
到这时候,商三儿才开始懊恼:“好些次,本可提起四节虾的,是我贪了,只想钓五节,提线不匀,才也吓掉了!”
转轮提线时,保持匀速,下面的虾反应就没那么激烈。
四节虾比三节虾难钓太多,价格上差距也大,在龙鳞城已打听到的,四节的多宝阁二十叶左右收,若能钓上两三条,也足弥补亏空。
睡前抿着烂肠酒,懊悔着,又想到:“这两日没钓起虾,还是小事儿,连功课都丢下,师父瞧着才更恼火!”
施展千里目,目标上会出现自己的虚眼,扩展视野。这本就是师父最擅的仙术之一,连仙体上都多炼出只眼睛的,收徒那夜已展示过神妙,作为唯一的亲传,担着守城大因果,商三儿不信三友走前,没在自己身上留下千里目,盯着自家行事。
市井习气已难改,其它行为举止不可不慎。
再想想这几日钓虾失败:“便如赌钱时押宝,不能轻易全压一注上,输了都没机会翻本。且在师父眼里,钓虾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还是修行功课要紧!”
这般想着,再上山时心境才好些,钓钩穿狗肉放下去,虾未上钩之前,又开始拿老狗试手炼黑子,嫌无聊了换温养棋盘,再无聊琢磨棋谱上几步棋。
算生出耐心来,但这一天还是没有收获。
再隔天,保持着心态,方得成功,而且是一连钓起两条,一条四节,一条五节。
“可见原公学夫子说得有理,欲速则不达,万事具备了,好事自然来!”
但看老狗,这几天着实被割狠了,至少要等七天养好伤,才能再上六节山。
带骨头叉模样的老狗下山时,商三儿吹着口哨。
琼花酿就要酿好,马上又能出门卖虾,但上次在多宝阁被坑,郡守府也得罪了,商三儿便不想去龙鳞城,进东门时,先问城隍:“城隍爷,左近除多宝阁,可还有专做奇物宝器营生的商家?”
城隍答他:“尚有家奇珍阁,原是地龙山周边六七千里内最大商家,后多宝阁过来,他家生意虽争不过,分号还剩不少,最近一家在东北方千里的五马城,不属东山郡。”
一千多里路,骑老狗走大道,也不算太远,商三儿决定再出门就去那卖虾,顺便走访城隍上次说过的无主家九阶人仙,拿出滚刀肉本事,少说也要搬动几个来绿柳城。
一天钓到两条虾,使这几日阴霾尽散,心情大好,从礼宾司门前走过时,就拐进去,再寻死老婆子吵一架,顺便炫耀钓到的两条虾。
心情不好,吵一架;心情大好,也吵一架。
32.陈家
昨日礼宾司吵那一架,陈武两口儿看得目瞪口呆,陈眉儿气得直哭,商三儿才心满意足地回城主府。
直到现在,都还神清气爽。
酒坊酒槽里的变化,越来越明显,眼看就要出酒浆了。
这次酿酒几乎已成功。
等琼花露酿出来,就再不用那腥臭的烂肠酒增加灵气,得好酒喝,商三儿也很期待。
端坐酒坊里摆棋盘打子,穿衙兵服的屠家小子飞奔了来,大声叫:“城主,有商队来!”
“真的?”
商三儿又惊又喜。
绿柳虽只是个小城,但那场劫难之前,也天天有商队进城的,多的时候甚至一天七八队。
从劫难至今,已再没一支商队进城!
忽闻喜讯,哪还顾得上棋,急起身跑向西门。
酒坊本就在西正街上,但与杂货铺邻着,离十字口近,城门稍远。
激动着跑到城门,外面果有一支商队,拉货的马车一溜儿,人数数十,领队的正与田余说着话。
“快请!快请!咋不进城呢?”
隔老远就开始喊,等跑近,冲田余道:“拦他们作甚?快请进城!”
田余没答话,冲那商队领队介绍:“这位便是我们城主,姓商!”
商队领队抱拳:“商城主有礼,并非这位小道友拦路,是我等就要走!”
商三儿听得惊奇:“还未进城,怎就要走?”
那领队摇头:“我等从南晋国来,专往白鹿城做买卖,还要赶路的,城里若肯关照生意,请速来此地交易,只等两刻!”
连城都不进?
白鹿城在西边,途经绿柳城的商队多半是去此城,但要先往西三百里进入地龙山,翻过八百里宽的地龙山,再往西北百余里才到,合计一千二百多里路。
途中,没有任何地方可安全歇息。
除昨天刚钓那两条虾,城里还有屁的买卖,但商三儿看着天色,难以置信:“今日已到不了白鹿城……”
那商队领队摇头:“我等到妖鹏城过夜!”
与绿柳一样,妖鹏城也是东山郡的附属城,但要翻过地龙山去白鹿城,就是经绿柳城最近,妖鹏城在绿柳北方,有五百余里!
这些商队,还畏绿柳城如虎穴,宁愿绕路也不进城!
他们怀畏惧之心,总不好强拉进城,商三儿不甘地问:“那你们来做啥?”
商队领队答:“南晋国有位地仙,托我等捎礼给商城主,不过运费须城主给付!”
莫说南晋国,除绿柳城城隍、土地婆外,整个世间认识的地仙也只有一位。
就是肥如意马宽!
让商队愿意改道过来送货,肯定得花费功德竹叶,买第四件命物把马宽家底儿全掏空了,连运费都给不起,但他不知,若不是昨日刚钓起两条虾来,商大城主也付不出功德竹叶,兜里一样干净!
商队但凡早到一天,都要出丑!
不知马宽寄送什么物件过来,商三儿没好气地问:“你等做奇物买卖,收幽璧虾么?”
东山郡绿柳、夹山两城的特产,自绿柳魔劫后已涨价了些,领队忙点头:“收的!”
“四节、五节虾怎收?”
还以为问的二三节的小虾,怎是四五节虾?
领队张嘴结舌,好一会才答:“商队营生非在下一个人的,五节虾买不起!”
多年老行商,也不是获利不多,但功德竹叶是消耗品,人仙、地仙修行都要用的,就积攒不下太多。
这商队本是拼凑而成,以人仙为骨架,更多人是随行做买卖的凡商,人仙每个二三十叶的本钱是有,但全有计划内的花销,难腾挪出一条五节虾的数,且凑着买容易起纠纷,智者不取。
商三儿没好气道:“就只报个价儿,也成!”
那领队才道:“四阶虾十八叶,若功德叶够,五节虾愿出一百二十四叶!”
他报的五节虾价比郡守吕家还高些,但已摆明买不起,多半就只是口惠。
商三儿再问:“我那物件,运费要几何?”
领队答道:“三叶!”
商三儿点头,叫:“老狗,回府取那条四节虾来!”
要卖的虾,回家都藏进密库,没让老狗随身带。
藏的虽是密库,但魂奴也知开启之法。
老狗飞掠去,在十字口与溜达过来的曹四错身。
本是看老狗,瞧见曹四,商三儿急吩咐:“过来那人,是我冤家对头,德行不好,买卖莫与他说!”
担任商队领队的,无不是八面玲珑的人精,听商城主这么说,不会管有何恩怨,只会意地点头。
曹四顺西正街过来,也为城门外的商队惊喜,待知对方不进城,要转去妖鹏城落脚,又叹息抱怨着,问来绿柳作甚。
商三儿答道:“别人送的礼,请他们运来!”
领队点头,要交易的虾就只字不提。
待老狗取虾回来,商三儿对曹四、田余道:“我送送他等,一会就回!”
随商队走出几里地,才从狗背上摸出四节虾,完成交易。
入账十五叶,再接满满一车礼物。
马车上全是大口袋,打开一看,都装满晒干的茶叶。
马宽曾说,他只有自种的茶叶,但恨灵气含得少,卖不上价,因自家帮忙买到合意的命物,便送来一车做谢礼。
他种的茶叶,多宝阁一楼有卖,一叶两百斤。
这一车茶,也就八九百斤,比运费高不到哪儿去。
真正体现礼轻情意重!
城里马儿不多,都是屠家带来的,还被骑走两匹到龙鳞城,想着也缺马用,商三儿索性再出五十两银子,把拉茶叶的马和车连着神行符一起买下。
老狗赶着马回城,曹四见了直咂舌:“哪个朋友这般大方?送礼送一马车?”
真大方就好了,商三儿没好气地道:“是个茶农,自家种的卖不出去,才多送些来,占面儿情!”
又叫田余:“叫人来分茶,一家几斤先喝着,没了再来城主府讨,管够。”
曹四不在意地接口:“我那份就留城主府里,懒得烧水泡,要喝再去讨!”
他和商三儿两个,原就不爱喝茶,比起来,凉白开水还合意些,瞧送来的茶叶太多,想来不是好货色,就懒得要。
没修行过妙法,喝再多灵茶灵酒,能攒下的灵气也是十不存一。
田余带着人送茶,受商大娘支使,礼宾司也送了些去。
陈武却是个爱茶的,先取些泡了,赞道:“与在多宝阁喝的差不多,高阶人仙瞧不上,但每日能饮,于我这般低阶的却是福气,自家可买不起,以前便沾老娘的光,三河城主也不常给!”
昨日吵那架余怒未消,外间儿子的赞语让陈婆婆更增烦,也终于下定决心,在床上叫:“不等他酒酿出来了,乖孙,把你爹娘叫进来!”
待陈武两口子入内,陈婆婆瞟他们一眼,说道:“把我这乖孙,送城主府去做丫环罢!”
一句话,叫陈武两口子难以置信,直怀疑耳朵出错,陈眉儿手上的针线掉落。
头一套襦裙,早穿在商三儿老娘身上,陈眉儿现在缝的是第二套。
再畏惧婆婆的淫威,待明白确实是她说的,陈眉儿她娘也不满了:“娘说啥呢?”
“我说,把我这乖孙,送到城主府做丫环侍女!”
陈婆婆再重复一遍,看向儿子儿媳:“你们不舍么?”
陈武媳妇急道:“娘,您也说那小...小商只是个没用的废地仙,眼下便当着城主,但这城才几个人,值当什么?咱家闺女修行顶尖,个个都当心尖儿疼的,许给他做妻,都算他家高攀,怎会想着当丫头?”
话已被媳妇说完,陈武憋了半天,没再开口。
陈婆婆朝孙女叫:“乖孙,过来!”
等陈眉儿到床边拉住她的手,陈婆婆再问:“你两口子凭良心说,家里谁更疼她?”
陈武两口子没敢接话,陈眉儿也想不通,摇着她手道:“都知道奶奶最疼我,可怎舍得我去做侍女丫环?”
陈婆婆叹气:“乖孙,我也想给你寻个良人,也怕叫你错托终生。针婆婆硬气一辈子,但若有别的法子,便要我乖孙嫁那小龟孙做妻,都是不舍的!但乖孙这病,实是拖不起了,本想着自家拼上老命也要寻着七节虾,才来的绿柳城,哪知世事无常,自家先做上残废,甄药神出不来九曲藏魔洞,我再使不上力!”
“七节虾难出,出了也是天价,我又成废人,哪还有别的法子?那小龟孙虽是个没用的,靠山却硬,带条好狗,各种物件不缺,更要紧是能钓到大虾!”
“既能两次钓起五节虾,七节的就只差着功夫,瞧他上不上心罢了,只能指望他救我乖孙的命!我琢磨着,这城里便再有幽魔出来,天仙也定还有手段帮的,不至叫我乖孙年纪轻轻守寡!”
先说的是当伺候人的丫环,并不是嫁人,怎又说到守寡?婆婆莫不是筋脉尽碎,脑子也受了伤?躺糊涂了?
陈武媳妇试着劝:“娘,七节虾值上千功德叶,确实金贵,虽说是求虾救眉儿的命,怕他家不允,便上门结成亲家也使得,怎说当侍女丫环去?”
“哼!老婆子眼下废人一个,还指望别个当九阶人仙礼待?靠你两口儿么?”陈婆婆讥讽儿媳一句,才说出实话:“那小龟孙是个泼皮,实在顽劣,但他老娘是个有主意的,眼睛又毒,瞧出我乖孙不好生养,性子也偏弱,就不会答应给他家做儿媳妇!先当侍女,只为进府,瞒住小龟孙他娘,其他再后图!”
33.丫头
陈婆婆又向陈眉儿道:“乖孙,你这病根儿打娘胎就带来,便得治好,往后嫁人也难生养,咱们做女人的,活一世若连娘都没得当,岂不酸苦?前些年,我也托多宝阁留意得子枣下落,可惜一直没消息,那厮偏有送上门的!”
“借他得子枣能生孩儿,可不都注定了?我在床上忍了几天,想了又想,再没本事,那小龟孙也是天仙亲传弟子,不辱没你,只是须受些委屈!那府里,大事是小龟孙的娘做主,她不会允亲事,但你去府里做丫环侍女总无碍,哪个城主府没丫头伺候的?”
“小龟孙德行浅,又出生贫贱,馋了好些年的色狗儿一个,哪忍得住不碰你?进府后,莫怕羞,早些做成通房,再央他几件物事,一讨七节虾救命,二讨得子枣共食!城里才几个人,他未娶媳妇,待你生下孩儿,他那老娘也只得给你转正室,不然你爹娘上门去,也有话说!最要紧的两样求完,做成夫妻,他那天仙妙法,还舍不得传你?”
“病治好,等生下孩儿,修为上去,若嫌小龟孙待你不好,没情分了,带着孩儿去别处讨生活,不再与他做夫妻又如何?”
听到这时,陈武媳妇才明白婆婆的弯弯绕,不由苦笑:“娘……”
陈婆婆打断她:“你两口子若有救我乖孙的法子,老婆子都依!”
陈武两口子齐缩了脖子。
以往在三河城,都是仗陈婆婆才得些体面。九阶人仙受聘各城,薪俸高的一年也才十几叶,甄神医说,减缓发作时间的不算,根治女儿须一条七节幽璧虾,这虾售价却要近千叶,还只有价无市,不指望九阶的老娘出力,两个小四阶哪有法子?
若非如此,陈婆婆怎会受周家公子的请托,卷入绿柳城夺位之争,落到眼下的局面?
有着以往的风光,要叫自家女儿去给个废地仙做通房丫头,却怎么也难甘心,陈武媳妇再做努力:“便是求着他家,眉儿与城主他娘处得可好的,拜她做个干娘,早晚尽孝,不一样能求虾救命?何必赔人进去?”
“说你修行不上心,见识也少,就在背后骂老婆子是恶婆婆,总刁难你!老婆子且问你,七节虾可是好钓的?便尽心尽力,没个一年半载钓得起来?家里突然多出个干妹子,且是怀着求虾意图认的干亲,能钓六个时辰时,他可会钓三个时辰就回家歇着?能钓七节虾时,他可会抽空钓五六节的换功德叶使?他若不上心,你可揪得出错来?人家不拿出十分力气,七节虾就从天上掉下来么?我乖孙还等得起几年?”
陈武媳妇被怼的无言,偷偷踢了陈武一脚。
修行无前途,陈武已在老娘面前怂了一辈子,此时听老娘说得有理,更缩起脖子不帮媳妇。
媳妇和儿子的小动作,陈婆婆装没看见,开口问陈眉儿:“乖孙,你可愿意?我针婆婆宁愿乖孙做别人暖床丫环,也不想你成废地仙,往后孤零零的不知下场如何,须知那小龟孙能做,是背后有硬靠山,命物、魂奴、道术,各样备妥当的,又没人敢来捉他!”
六阶人仙直晋地仙,就是废物一个,隐姓埋名藏着千百年,丁点不敢冒头,被人捉去,就将神魂炼物中去,还不如城隍、土地婆那般阴神,陈婆婆死都不愿她修行顺畅的孙女走上这条路。
听半天下来,陈眉儿才明白奶奶的算计,那城主不算良配,但眼下是唯一的选择。
除了孤儿,天下婚姻都由父母长辈做主,夫妻真有几对因情投意合而成?
因为身上的病,陈眉儿还从未想过婚姻之事,还以为便邀天之幸得治好病,要把她许配出去也要好些年。
为了自家这病,连累奶奶筋脉尽碎,难觅医治!
只是那城主和奶奶吵架时,一口一个“霸了你孙女”,这般送上门去,往后还不知要有多得意!
低着的脸红到耳根,还是蜻蜓般点了一下,她声如蚊蚁:“还要求他想法子治好奶奶!”
然后,声音大了些:“治好我,奶奶才得安心,治好奶奶,我和爹娘才得安心,但眼下我和爹娘都没别的法子。”
陈婆婆叹气:“那小龟孙一身坏德行,他老娘说得不差,真成了亲,你性子也须强起来,才治得住,再这般可不成!但他十桩坏处里,也有一桩好处,就是偏亲!他自家拜着好师父,老娘也要做阳神地仙;幽魔来袭时,城隍挡了一会,他寻最上等的黑金石条给泥像用;屠壮愿守城顶前面,他就帮着定好箭;曹四不走,他就不撵;便来寻老婆子置气,明着因旧怨吵架,但有好的就拿过来显摆,我使绣花针去偷听也装不知晓,多也是想激我留下!”
“想来老婆子的伤是救城受的,得机他也愿救,不过老婆子硬气一辈子,偏装着糊涂,不给他台阶下!你把身子给他,还有奶奶我抗幽魔的这点情分儿,做成一家子,依他性子,定会尽力救你的命,上心钓虾!若不然,等老婆子能站起来,与他拼命!”
又对陈武两口儿道:“甄药神寻不着,左右都要在这城里守着乖孙,咱们搬出去罢,再住礼宾司,于这城里就只是外人,乖孙便进了城主府也不好做人!”
陈武问:“搬去客卿府?”
“呸!”只说一句,陈婆婆又开始冲他撒气:“哪个废人仙有脸住进客卿府?没得把老婆子脸丢尽!”
“那就学屠壮,城里寻宅子住,”被老娘喷,陈武早习以为常:“要还惦着咱家老营生,绿柳城裁缝店在南通街,我去说一声,就搬过去?”
陈婆婆怒气未消,仍不满意:“你那手艺,做裁缝也是丢人!小龟孙气我,便老婆子伤好了,也不想给他量身定做,只做成衣罢,瞧上合眼的自家拿走!”
老娘面前,陈武唾面自干:“成衣店在西正街,我寻城主说去?”
“莫寻他,去找他老娘,把乖孙入府做丫环的事先说定!”
亲自把女儿送进府做侍女,陈武却不想丢这脸,老娘躺着不能动,更不可能闺女自家去说,他就拿眼往媳妇那瞄。
媳妇瞪白眼过来,陈武脖子又缩了。
最怕老娘,其次怕媳妇儿。
毕竟还是帮着儿子的,陈婆婆在床上骂:“莫在老婆子面前递眼色,耍浪!两口子一起去,早说妥回来把勾男人的本事教给乖孙!”
陈武两口子脸全红了,小丫头陈眉儿更受不住,低头一溜烟跑出门去。
闺女出门,陈武媳妇才向婆婆抱怨:“娘,眉儿面前也给我留些脸哩!哪有…哪会勾男人?”
“无须在老婆子面前装,若没本事,我儿子咋都瞧你眼色?也别再对乖孙藏着,正要你显本事教她,正用得着!”
话再难听,却是多年来婆婆第一次夸她,陈武媳妇都不知该高兴还是该哭。
陈武抹不开脸,学了闺女,先溜出门。
贵宾室外不见陈眉儿,不知跑哪里去了,屋里他媳妇倒又开腔:“娘,穷人家是卖闺女做丫头,咱们这样的人家去说,难不成也是卖?”
他老娘叹气:“随你怎说,都成,唉!怪只怪老婆子在外人前下不了脸,把乖孙叫做丫头,惹得口彩不好,招惹到今日的劫,只愿往后她都平安,万事好起来!”
陈武在门外想:“不叫丫头,难不成叫眉儿?听着就是丫环侍女的名儿,根子上就没占好!当年谁取的来着?”
等了一会,媳妇出来,瞪他一眼,沉默半晌,也学老娘般叹口气:“唉!没法子,往好的想,是指着救闺女,把她叫来,一起去罢!”
谁不是这样想呢?难不成是要便宜那王八蛋?
被媳妇支使着,陈武叫两声,女儿在礼宾司门外应了。
两口子出去,陈武媳妇摸摸闺女的脸,女儿倒还镇定,笑笑,没说话。
不知谁先动脚,一家三口向着城主府行去。
商城主白天很少在家,见着商大娘,由陈武媳妇出声:“商老夫人,我们两口子,过段日子就要送婆婆去外间疗伤,想着凶险,顾不到闺女,还望商老夫人怜她不易,收下做个丫环使唤!”
这套说辞漏洞百出,他两口子真要送老娘外出医治,只留陈眉儿一个在城里也不是不能过活,商三儿他娘怎会信?听的着急,诧道:“哎哟!可是遇着难处?有事儿与我直说就是,做甚丫环?她还是六阶人仙,我家哪有这命?”
轻易哄骗不过去,陈武媳妇只得再编,苦笑着道:“她是人仙,不过修行也难再进一步,眼下我婆婆又动不了,真真万般艰难,我家也不是卖,只是眼皮子浅的,晓得商城主福高,得天仙亲传的,府里好宝贝多,许对她修行上有益,才送来做丫环,就指望城主提携到她!”
陈婆婆每日躺病榻上,商三儿他娘只见过一面,感觉说话阴阳怪气,这陈武两口子接触也不多,人家话说到这份,狠心到亲闺女都舍出来,她还怎么拒绝?
想了又想,商大娘才问陈眉儿:“丫头,你也愿意么?”
陈眉儿轻轻点头。
这些日子与陈眉儿相处得好,有些鄙视那两口子,商大娘想着:“为了修行,爹娘都不要亲闺女,真是可怜见地,还不如收到身边来,我疼她的好!且老娘未做过富贵体面人,住进城主府也还只是个穷老婆子,不会打扮,遇着时,屠家那两个年轻媳妇眼里总有些意味,往后得这丫头在身边提点,少闹些笑话也好!”
商三儿老娘点头:“那就成!”
34.酒成
商三儿在酒坊里呆了一天,还不晓得府里多出个丫头来。
晚饭时,陈眉儿在,也正常,平时连她爹娘都在,礼宾司里可不好开火做饭。
她和老娘处得好,一起吃过,收拾完,就该给她奶奶带回去了。
只是今晚与平时不同,曹四抹干净嘴先走,小娘皮与老娘捡碗洗涮完,竟一起去了后院。
好半天没出来,天色渐晚,商三儿才觉着奇怪,丢下棋盘,进后院去瞧。
老娘睡的偏房里间,床上被褥已…搬空了。
商三儿大奇,凝神细察,听见正室内有声响。
游走过去,她俩都在里面,已点起油灯,门口透着光亮。
“娘,做甚呢?”
老娘正和陈眉儿在正室外间铺床榻,不知从哪里寻到的新被褥,那也是丫鬟的床。
老娘回头瞧他一眼,笑道:“老娘搬来正室,往后不用你陪!”
这正室,是原本周家老城主住的,城主府里的主居室,空间更大,老娘要搬过来,商三儿自没意见,只是不解:“这边更空荡,娘不怕了么?”
老娘笑吟吟的,伸手摸下陈眉儿的脸:“往后有这丫头陪着,还怕啥?”
商三儿瞪眼:“她陪你?”
他老娘笑得眼睛都眯起:“她爹娘不心疼,送给咱们家做丫头,往后我疼她!”
商三儿惊诧莫名,问:“莫不是他家死老太婆吵不过我,送孙女儿来求饶?”
陈眉儿手上还忙活着,腮帮子却已鼓起,有些气恼。
她一副柔弱、笨傻模样,叫商三儿更想欺负,连老娘瞪眼也不怕了,拍着掌叫:“那可好!眉儿眉儿,泡杯茶来小爷喝!”
本只是调戏,要看她脸红,不料陈眉儿真就放下被褥,低着头,准备出去泡茶。
老娘拿出请罪荊,折身杀过来。
商三儿“哎哟”一声,逃到门外:“老娘咋又要打?”
老娘哼道:“老娘拿她当闺女疼的!再敢欺负她,仔细你的皮!”
商三儿不由叫屈:“以前养狗,你对狗比儿子亲;现下养丫头,对她又比儿子亲!你可是我亲娘唉!”
“生的混账儿子,老娘三天两头生怨气,比得过养条狗懂事?比得过养丫头贴心?滚,莫在这里碍眼!”
骂得商三儿全无脾气,转身要走时,老娘又叫:“陈家要搬出礼宾司,说住成衣店去,明早你叫几个人去帮忙!”
蔫蔫地回到之前选的偏房,老娘已经搬走,倒不用再睡那外间丫鬟床上。
抱起被褥,搬回隔壁。
他一晚都在想:“陈家死老太婆到底是啥意思?小爷不怕你算计,老娘不当面时,非欺负死你孙女不可!”
又想道:“做丫环的,不是还能暖床?老子已养二十年的童子鸡,难不成先送给她?”
想入非非,一颗心就砰砰地乱跳不停,口干舌燥,直到后半夜才睡着,烂肠酒都忘了喝。
但无论睡得多晚,天明都是自然醒,弄水随意洗漱一遍,就溜达到正室那边。
老娘见着,骂道:“咱家用不着晨昏定省,不要你表孝心问安,滚去外间做正事!”
骂跑商三儿,老娘才有些懊悔:“忘记眉儿进府,那混账子便如耗子闻到腥,哪还肯安分?往后定要盯紧些,莫叫他害掉好女儿!”
被老娘撵,商三儿只得先去厨房取桶,带老狗出门挑水。
挑水回到十字口,惯常的赏老狗一脚,令它:“去寻田余他们来!”
老狗口不能言,但田余等见着它,就知城主有事寻,自会来。
商三儿先去曹宅,叫曹四起来挑下半程,等田余几个到,叫女的去成衣店打扫收拾,男的帮陈家搬东西、抬死老太婆出礼宾司。
陈婆婆在礼宾司住了好些天,私人物件倒不算多,田余等抬着人,商三儿就只与陈武拿两个包裹。
手拿包裹,走在后面,商三儿还想试探她送孙女上门的目的,但死老太婆嘴硬,“小龟孙”不离口,三两句话后,又吵了起来。
但现在,商大城主可算有她把柄在手,“一家子不是残废,就是丫头命的,老虔婆还狂个屁”,这般骂出来,大占上风。
老太婆也不甘示弱,用他听不懂的方言回击乱骂。
城主叫来帮陈家搬东西,真没见过一边帮忙一边还吵架的,那陈婆婆被抬着走,但骂人的中气十足,哪像不能动的,喷得口水四溅,都要落在抬他的人脸上。
被口水喷着,田余几个既稀奇又郁闷。
北通街上走几步,曹四挑完水,也被吵架声吸引过来,听得云里雾里的,问抱着包裹的陈武:“陈叔,你闺女到哪家做丫头?自家搬家也不来!”
陈武被问得脸红,又知早晚瞒不过,手不得空,转身努嘴:“城主府!”
“啪!”
向前走着,忽听后面一声脆生生响动。
陈武愕然回头,曹四的手还没放下,左脸上刚肿起五个红指印。
打自家巴掌,竟这般用力气?
“你做啥?”
“被猪油蒙了心的,那晚儿才进曹府!”
曹四恨恨咒一句,小跑上前,不管商三儿还在与陈婆婆对骂,一把勒住他脖颈:“狗日的,人仙丫头都有了,仙法还不肯传我?可信老子放火烧你家城主府!”
商三儿忙道:“搬着东西呢,莫闹!真没学着仙法!”
曹四是真急眼了,哪里肯信:“没天良的,打小就没一句实话,尽哄老子!”
商三儿随口赌咒:“我要学着仙法,必叫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活着也学老狗天天吃屎!”
咒赌得恶毒,曹四不甘地问:“他家可是人仙,你没学着仙法,能把闺女给你做丫头?”
“许是老虔婆见我长得俊?”
玩笑一句,见曹四又要急眼,他忙再道:“人仙个屁,没见死老太婆只能挺尸,已救不回来的,陈大叔两口儿修行又不成,还不攀个高枝儿?我虽不中用,却有条中用的狗,且遇着神仙的!”
听他两个胡咧咧,陈婆婆愤恨住嘴,陈武把头埋在胸前,田余等则不敢插话。
虽被糊弄过去,但自家从不敢臆想的人仙小娘子竟做了这厮家里的丫环,曹四还是意难平,追着与他等送进成衣店,东西、老太婆全交给陈武媳妇,与田余等作别,出来又再追到酒坊。
酒坊里面,曹四再开口:“老三,你便没学到仙法,也必得了宝贝的,多年兄弟,莫真坏掉义气,让我瞧瞧!”
商三儿“嘿嘿”笑两声,回他:“哥哥,你瞧我是傻的么?得了宝贝,还不落肚为安,留给别个抢?宝贝只在肚里,拉都拉不出来,此外就一个棋盘、一条老狗!”
他那黄木棋盘,曹四已仔细瞧过好几遍,看不出哪里宝贝,但绝对神出鬼没,只要商三儿不在家,就翻遍城主府也寻不到。
怎也要榨点仙油水出来,他还在想法子,商三儿已走到酒槽边:“呵,出酒了!”
曹四不爱茶,但喜喝酒,只是以前不富裕,喝到的机会不多,听说出酒,顿忘掉烦恼,跑上来看。
出酒口处,果然有涓涓细流淌出,酒池下已装了些。
“我先尝尝!”
抢在商三儿之前,曹四先拿起酒瓢。
常听曹家富贵人们说,头子酒不算好,就只在出酒口接些,往嘴里递。
师父亲酿的烂肠酒都舍得给他尝,这酒就更不会拦,商三儿只等着。
一口酒下肚,满嘴尽是芳香,酒水顺喉而下,更是浑身都舒泰,曹四咧嘴大笑:“好酒!与你府里那臭酒比,一个在天,一个在地!”
商三儿接过瓢,也接一口尝。
入口奇香,只论酒味,确实比烂肠酒好得太多,但要比起所含灵气,却是反过来,烂肠酒所含灵气不但多,还精纯。
只不过烂肠酒难以下咽,便商三儿也不想多喝。
琼花露滋味确实好,正好填补。
35.分酒
曹四又抢瓢过去,接了再喝。
尝过一会,他出声叫:“老子要百斤!仙法不给我,这酒再不给,定与你翻脸!”
三友道人的酒方,照着酿酒一次产出都只有千斤,听着不少,但架不住是常用之物,城里家家都要顾到,酿一次本钱五十多功德竹叶的,曹四喝下去没用,如牛嚼牡丹,哪能给这么多?
商三儿道:“你自家又不做饭,还是存我府里,每顿倒给你就是!”
曹四方没言语了。
安抚住曹四,这边支使老狗全城叫人,非但田余、陈武等,屠壮与他老兄弟都到了,这两位是真正贪杯的。
“狗日的没义气,那晚若...若是我进......”
曹四喝起来没节制,觉着酒好,商三儿不拦,只管敞开下肚,屠壮进门时,他已醉了,手舞足蹈地耍起酒疯。
怕他摔进酒池,坏掉一池子酒,田余给按到一旁。
“放些日子还要更好!”
屠壮进门,也取酒瓢尝滋味,眼里顿时放光,叫道:“功德竹叶已亏了我,这酒不能亏,我要......”
修为高,就可以讨好处谈价钱,田余、陈武、屠家晚辈等可不敢开口,城主给多少都是赏的。
说到要多少,屠壮停下,改口问:“这酒也与茶一般,喝完自去城主府讨?”
“大叔,天下有这样的好事?”商三儿送他个白眼:“美不死你!”
酒瓢递给老兄弟,屠壮再道:“那我多的不要,一天一壶就成!”
便最小的酒壶,也要装一斤酒,商三儿算账给他听:“屠大叔,酿这一回酒,银耳、人参、蜂蜜这些不算,光奇物就花费五十多叶,总计才出一千斤酒,你要这般喝,还得倒贴我功德叶!”
瞧曹四是真醉了,屠壮先叫:“田余把他丢街上去!”
等田余把人提到西正街上,屠壮不满道:“老子好歹是个九阶,冒着灭家绝后的风险来帮你守城,还只是抠门?别家待九阶客卿,常年是只十多叶,但逢事都要另计的,你这城,年年都要按战时计......”
说不过他,商三儿叫:“若九叶年俸不要,便三天给一壶酒,一斤装的壶!”
屠壮盘算一番,这酒实在馋人,估摸不拿九叶也不亏,才点头:“成!”
商三儿又转向陈武、田余等:“城里穷,九阶以下人仙,给不起功德竹叶,各家取二十斤的酒坛,打一坛琼花露回去,就算进城的安家费和年俸,都省着喝罢!”
别人还罢了,屠壮那老兄弟,也就是田余他爹,先前一直在拿酒瓢接酒喝,听后,抹干净嘴,跑去抱两个酒坛来:“我们那兽皮店,得算两户!”
屠壮已说好三天一壶酒的,这又被多坑去四十斤,但说出当安家费,兽皮店确实要算两户,只能认。
两个老酒鬼!
屠壮又瞪他那几个儿女:“抛家弃父的不孝子们,还不快取坛来打酒!”
刚暗自庆幸分家住,按户算才能得二十斤酒,但瞧老爹两眼浑圆的样儿,不给酒的罪过,怕比抛家弃父还要大些!
最小那个先开口:“我的分你五斤,再多没有!”
兄姊们包括侄儿也只得分润些出来,不喜酒的给八斤,贪杯的就只肯给五斤,尝过就知都富含灵气,已没功德竹叶进账,真没谁自家不要,全拿了孝敬他。
田余也是如此,他是独子,还更惨些,孝敬他爹十二斤。
现在酒池里的酒还远不足分,各家就都留个人守着,舍不得走只是托词,拿酒瓢先接几口酒喝才是真。
拿他们都没法,商三儿也不走,闲着无聊,又取出棋盘打子。
陈武会下棋,喝过酒,一时再轮不上酒瓢,就陪他下两盘,杀得商大城主大败亏输,好歹报掉送闺女上门的仇。
田余心善些,装完酒走时把街上的曹四扛丢回曹宅。
出酒口淌了一天一夜,商三儿就一直守着,吃食是他老娘和丫头眉儿送来。
送来吃食,老娘和眉儿也尝到酒,同样交口称赞,老娘还多喝了些。
听说屠壮贪得多,她家只得二十斤,陈眉儿期期艾艾半天,说她奶奶也爱喝酒。
不等商大城主点头,喝酒后脸有些酡红的老娘大手一挥,叫只管拿两坛去。
瞧着柔弱骨瘦的小娘皮,一手托一个酒坛,却不费力。
成衣店、酒坊都在西正街,几步路的事。
被一个个连喝带拿的,等最后装完坛,只剩下六百多斤,使唤老狗全驮回城主府酒窖。
倒不怕少,第一回酿酒就得成功,等功德竹叶宽裕些,再多买原料来酿,依葫芦画瓢还不会么?
但城里有了好酒,不用商城主吩咐,第二日天明,绿柳城屠子又主动杀头猪,吆喝全城到城主府摆杀猪宴,宴席上用酒当然得主家出。
为孝敬城主,猪大肠全摆他面前,别桌都没有。
这些吃大户的,敞开了喝,一顿下来又糟蹋不少。
曹四也想多喝,但左右都有拦他酒的:“你这量小的人,酒品儿又差,再喝醉没人管,可少喝些!”
杀猪宴结束,商三儿也有些醉意,先回去歇着。
估摸着女人们收拾完残局,老娘该闲下来了,他才起身去正室。
只眉儿在里间铺床。
老娘不在,就好调戏,商三儿故意不坐椅凳,只歪斜在外间她睡的床上,叫:“眉儿,来给三爷锤锤腿儿!”
陈眉儿走出来,瞧这厮大咧咧靠在自己床上,脸上顿烫起来,又记着奶奶的话,犹豫该不该听话,上前给捶腿。
商三儿故意扭过头,在那枕头上深嗅一口:“香!”
陈眉儿本有些随她爹,怂惯了的,但瞧他那下流样,牙龈竟有些痒,好歹是人仙,想上去给他记猛拳。
还好记得进城主府的目的,再是下流痞子,也是选做男人的,脚步轻动,真就挪着过去。
她捏着拳头小步靠近,商三儿也有些紧张,脑海里浮起那被拍进桌面里的碗。
总不会真要给自己捶腿?
“哐当!”
来人走路无声,突然踹房门,把里间两人都吓一跳。
是商大娘。
她大步进屋,手上提着请罪荆。
走近前,一把拽住商三儿头发:“三爷,我给您锤!”
“砰!”
“娘唉,疼……”
“老娘叫你充大爷!”
“砰!”
“啊…….”
“叫你乱躺姑娘床上!”
“砰!”
“娘……”
“没大没小,眉儿是你叫的?”
“砰!”
“……”
“还欺负人不?”
“砰!”
“……”
直锤得商三儿惨叫声都没了,老娘才撒开手,对眉儿道:“丫头莫怕,你还是人仙呢,往后再敢欺负你,只管往死里锤,老娘在,断不能叫他翻天!”
陈眉儿长吐口气,应声:“知道了,谢商老夫人!”
心里也不知该欣喜还是失望。
等瘫倒在地的商三爷回复知觉,他老娘冷笑着问:“还有事儿?”
商三儿气若游丝:“我要出门,来与老娘说一声的!”
老娘冷笑:“晓得了!外间老娘管不着,任你充大爷去!”
商三儿轻泣:“就逗她玩……”
“哼哼!老娘来了,是逗丫头玩,老娘不来,三爷还不拉床上去?”
“娘啊,她是人仙,真拼起来,我也打不过的!”
“你不还有条狗么?”
怼得他无语,老娘再厉声喝:“还不滚起来?”
商三儿慢慢爬起,老娘再道:“把我的地弄干净!”
那地上,有摊水渍。
小娘皮丫头,在旁红着脸,冲地面眨眼。
以商三儿脸皮,也臊得想寻块地缝,又怕老娘再打,不敢就跑,不顾裤裆湿着,先去寻抹布,蹲下慢慢擦干净。
等他弄完,老娘才叫:“滚回去!”
商三儿退出门,没走几步,折身又反回,取怀里的东西给老娘。
“这是啥?”
“灵犀螺,通消息的!”
36.九阶不好聘
城主府新多个丫环,但老娘看得紧,商三儿连手都摸不到,放肆几句就要被锤,也够无奈的。
看得见吃不着,杀猪宴过后,又再出门。
那对灵犀螺,能在万里之内传音,不过一次只能传一个单音,报平安可以,通话却难。
要出远门,给老娘一只,自家带上一只。
老娘带着眉儿,又早早给他做了早饭。
上回在龙鳞石场与吕二小姐起冲突,又忧心亏空,第二天就回来,城隍爷说的那几位知落脚处的九阶人仙,一个也没拜访到。
这次出门,就是卖虾补亏空,然后五位九阶人仙处都走一遍,定拉两三个回来。
城隍爷说的是六位,但有一个下了九曲藏魔洞,还是个卖药的黑心肠,就算了,只寻另外五个。
因早年那黑心刘,商三儿对天下卖药的都没甚好感。
出门之前,商三儿就与城隍爷问明路径,五位人仙的远近顺序,怎么走省路程,先规划好。
还好都在地龙山东边儿,不用来回折腾。
地龙山宽广,野外多邪祟、山妖,耳报神也很难过去。
城里屠壮等贪酒的模样,让商三儿生出些想法,出门时让老狗驮上四十斤琼花露、十斤烂肠酒。
当然,寻九阶人仙之前,要先往东北,千里之外五马城卖了五节虾再说。
没带别的人,骑着老狗飞大道,速度甚快,赶到时天尚未黑。
老狗飞空,走的大道,明摆着地仙以上修为,就再没不开眼的来拦。
可见藏拙不如显摆。
上报来意、姓名入城,礼宾司里报备完,寻澡堂洗浴,然后客舍歇一晚,天明寻那奇珍阁卖虾。
比起多宝阁,这奇珍阁出价公道得多,五节虾报了一百一十七叶,虽还是比不上郡守府的出价,商三儿也还满意,就卖给他家。
也在他家,把酿酒所需的奇物买了,再到牙行,请中人掮客帮忙买采购银耳、人参、蜂蜜等凡物,实在是多且杂,又是不熟的城,不想再跑全城跑,情愿花银子。
好在中人拍着胸脯,说尽买得到。
然后,到这城的仙客来门前,把二十斤装的琼花露打开,摆上几个酒杯,吆喝起来:“在下是个喜交友的,得了好酒,不喜独饮,想着远来的客商辛苦,又多见识,就愿以酒会友,可凭见闻换我灵酒喝!须是远路来的,有见闻传奇,本地仙凡恕不接待!”
吆喝一阵,果然有人讨酒喝,商三儿问过几句,确认是远路来的商人,不管人仙还是凡民,只要说些稀奇事,都送他一杯琼花露。
凡是喝到的,都赞这酒好,但商三儿装无意说起,是自家前几日路过绿柳城时买到,又全都摇头惋惜。
不管有没有作用,直到二十斤酒送完,才收起摊子,回牙行寻中人取货。
在这城里再歇一晚,赶往第一位九阶人仙所在之地。
一路风尘仆仆,都是上千里的路程,每天在狗背上啃干粮,赶不到时在途经的城借宿一晚。
按城隍给的消息,路途最近的第一位九阶人仙厌倦红尘,刚辞掉某城客卿位,在一座野外道观精炼道意,见到时,一身仙风道骨。商三儿说明礼聘之意,人家淡淡道:“知我闲下来,想请的也多,上一座城的城主还见天来访,请我回去,我都未点头,你那城还要冒性命之险,给得出多少好处?”
好处无外乎功德竹叶、美酒、天仙妙法,但这位九阶是修道人,并无后人,任他说破嘴皮,一再加价,都只摇头。
没法子,继续上路,去寻第二位。
第二位是那赵同,号“一刀仙”,住在桑榆城。
这位九阶,号中带个“仙”字,养了只仙鹤,人却长得寒碜,爱抽旱烟,与老农无二,当然,他也确实还做着农活,住桑榆城小巷子内,与商三儿家老宅相似。
商三儿说明来意,这位半天才答:“无意再受职!”
只吐五个字,再把嘴皮说干,对方都不搭理了,只管闷着头抽旱烟。
任他口吐莲花,这位只不吭声,连续三天上门都如此。
好吧,搬不动,还是上路去寻第三位。
第三位身经百战,一身伤痕,商三儿去的时候,他反奇怪:“我道意被打碎,修为全废,别的城主都已不来,你聘个废人做甚?”
商三儿不死心:“别人筋脉全碎,都有医治的法子,你这不行么?”
“道意碎,修为废,我身子还好,但道心已失,大罗金仙都医不了!”
好吧,商三儿信他,是城隍爷的消息不准。
第四位,是个微胖的大婶,姓张,年轻时在人仙家做侍女,偷得主人家的妙法修成,原主家得知后,要了结因果,她得逃活,但丈夫和孩儿丢掉性命。等她晋九阶后,再回去报仇,原主家已斗不过,因是她先惹的因果,只把当年杀她丈夫和孩儿的凶手打杀,就止住不再多杀,两家约定了结仇怨。因她的经历,人又发福,外人叫她“张果果”,本名倒都不知。
商三儿到的时候,她正蹲在街上看店铺里跑腿的俊俏伙计,商城主久候也不搭理,只好就在街上把来意说了。
胖大婶头也不抬:“人仙的规矩,我晓得不多,招惹上就要拼性命,惹上就要斩草除根,烦得紧,不想去!”
商三儿劝了好久,倒把她惹烦:“你长得又不俊,再不滚,拿刀子砍你!”
再要多说,她真就从兜里抽刀出来,逼得商三儿狼狈而逃。
第五位,在家含饴弄孙,商三儿去请,他说:“晋不得地仙,天命却已快至,只剩下两年光景,哪还想出门?请回!”
这位应该能请动,但他自家说只剩两年寿命,商三儿就不想把天仙、地仙妙法轻须许出去了。
几千里兜转下来,竟一个也没成功!
难不成,还是寻那黑心...甄药神,救陈婆婆靠谱?
一月之期已快到了,没办法,只能先回龙鳞城。
多宝阁取了箭,又到龙鳞城仙客来门前向外来客商们送酒。
二十斤酒没送完,郡丞派来两个衙兵,要讨一壶酒。
只有给。
酒送完,才到官衙寻吕上,交付上次的欠账。
吕上收下三十多叶功德竹叶,又道:“郡守吩咐,若你来清账,请去府里相见!”
商三儿只得随他去郡守府求见。
吕上引进门时,郡守吕威刚折起一份清单。
清单上是商三儿上次在多宝阁和城中买的各种原料,今日尝到酒味,才叫耳报神报来的。
把折起的清单收入怀里,郡守对商三儿道:“绿柳城遭了灾,还要再防魔患,想着你不易,我才免去十年年贡、十年半贡,不想天仙有好手段,你是能经营的,哪里算穷?就免你今年罢,明年起,非但年贡要纳,且还要加贡,你富裕,能在仙客来送那琼花露,便每年送五百斤作贡!”
商三儿顿时不服,扯着脖子叫:“郡守大人何等人物?须不是寻常百姓,说定的哪好随意改口?”
郡守摇头:“要养活一大家子,顾着八个城,我也不易!”
一年本要贡八条三节虾、三十功德竹叶,总价值已是五十四叶,再加五百斤酒,可不是个小数字!
商三儿拿出泼皮手段,有理无理胡搅蛮缠半天,吕威也不松口,最后还恼了:“你若不交,就是不臣!绿柳乃东山郡下属,此因在前,等你那城里功德竹再长出来,我自去取,连酒一起取,想来与天仙因果不相干?”
这就是明显的不讲理,撕破脸威胁。
拳头不够大,左右说不过他,商三儿只好道:“郡守大人说定的都改口,那我也要改口,石场里董策和韩家姐弟都给我!”
“成!不过拿韩家姐弟逼董老匹夫也无用,我早试过的!你自去说,他若不愿走,须怨不得吕氏!”
搞定这泼皮无赖,郡守也觉得累,又不好真弄得太僵,添了句:“每年元宵,就是纳上一年年贡之日,今年你不用纳贡,但元宵节也可来我府里坐坐,几家城主都来的,同属东山郡,结识了只有好处!”
商三儿勉强点头,郁闷着从城主府出来。
这次出门,往来奔波好几千里,丁点收获没有,反倒折本不少,惹得一肚子气。
须寻个发泄的。
带一肚子气冲入石场,跑到董策住的窝棚外就破口大骂:“老不死的王八蛋!只顾着自家,非要韩家绝了后,把三伏城城主从棺材板里气跳出来,才如你的意?就是他拜你这王八蛋做师父的因果?”
他先声夺人,董策没能止住,骂得又难听,叫老头子恨得咬牙切齿,暴怒着冲出:“你晓得个屁!忠臣不事二主!”
商三儿半点不让:“老王八蛋,老子须不是叫三伏灭城的吕氏!今儿不和老子走,可信吕家二小姐有的是手段叫韩家姐弟断送性命?”
吕二小姐房里,明月轻声问:“二小姐?”
二小姐轻哼:“且忍他!”
37.势利眼
行往绿柳城的马车上,躺着个吹胡子瞪眼的老头。
狗背上的商三儿对他苦笑:“董大爷,还没消气呢?头回见时,你泼马桶、头抢地,瞧着也没斯文君子模样!”
儒修中极有名的人物,因被一顿破骂,出龙鳞城三十多里了还未消气,真是小肚鸡肠儿!
“呸!”
董老头终于开腔:“老夫气的是那个么?老夫气的是,堂堂儒家圣人座下的仙翁,怎会教出你这般无礼无法的猢狲?”
石场里一番大骂,这董老儿以他儒家“忠臣不事二主”、“君子死社稷”一套瞎掰扯,直言三伏城破时,他心已死了,不肯服输再出仕何家。
惹恼商三儿,搬出他师父名头应对。
白帝是儒家大圣人,小爷师父是大圣人座下大罗金仙,道理能比你少?
身为儒修,尊师重道要不要讲?
指不定论起传承,你董老头还要叫小爷一声师叔祖爷!
仙缘难料,但董策还是难以置信,三友仙翁会收个泼皮无赖做亲传。
偏生除凡民中江湖骗子,世间修行者绝对没谁敢接这般大因果,冒充大罗金仙亲传骗人!
假不了!
搬出大圣人和师父,终于把董老头子骂得词穷,肯动窝出石场。
三伏城被灭已快二十年,那时韩窈娘都才七八岁,韩窕妹更小,韩思则还在襁褓中,此后就一直被囚在石场,原三伏部曲死的死,剩下也渐被吕氏招揽完,这么多年囚徒生涯,一朝得回自由,都难抑兴奋,不愿陪董老头子坐车里,而是轮换着骑马、驾车。
韩窕妹洗干净脸,颜色还在她姐姐之上,要算世间一等女子,怪不得韩窈娘要死护着,惦记的人定然不少。
龙鳞城车行没马车愿去绿柳城,商三儿只好花银子,买下一辆车、三匹马,三张神行符,此外加些火把做添头。
天色已渐晚,夜间行路风险高,但不止韩家姐弟和董老夫子,便商三儿也不想在龙鳞城里多呆一日。
二十多天下来,天天在外面跑,商三儿也有些经验了,毕竟老狗本事大,只要顺着大道走,还是不容易碰到太厉害的山妖邪祟。
赶夜路,不开眼冲出来的邪祟之物也有,天刚黑就遇到一个,被迎头一声狗吠,震消散了。
商三儿呵呵一笑,装着浑不在意的模样儿,叫继续上路。
趁落在后面,才偷擦把冷汗。
老狗一声震碎那邪祟,后面顿都消停,商三儿也趁机想自家的事。
吕家势大,明年的年贡要上,就得多去钓虾,但那通道下小虾多大虾少,瞧着也有限,一条四节虾要长到五节,指不定要多少年头,钓一条少一条的,不算长久之计。
若是琼花露引不来商队,可还有别的财路。
加上董老头,绿柳城里就有两个残废九阶了,是得去寻那黑心…甄药神,已避不开!
连又臭又硬的董老头都能骂出石场,可见九阶人仙不是请不到,而是之前没寻到对症的药。
先去请的那五位,可还有解局……
他正想着,前面韩窈娘拉住马,轻声叫:“歇一会儿吧,城主大人,奴家腿皮都已磨得生疼!”
在这荒郊野岭,月色清幽,忽然的娇声媚气,反应慢些的,还要以为是野狐狸妖出来了。
声音太娇媚,若不是董老头和她弟妹都在旁,不好表现太下流,心神荡漾间,商三儿定要回上一声:“我帮你揉!”
现下只能装出道学模样,问:“董大爷,咱歇歇?”
董老头长叹口气:“唉!不想三伏韩门沦落至此,无半点气节,尚不如当初被灭族!”
他其实没答,那边韩家小子韩思怒哼着不服:“六姐,你又作甚妖?”
韩窈娘不作声,还是拉着马车的韩窕妹道:“我也累啦,就歇一会罢!”
于是,就停下来。
韩窕妹拉韩思在近些处拣柴禾,边拣边小声教训,对这位七姐,韩思倒还安静听着,没顶嘴。
董老头躺在马车上不吭声,韩窈娘已贴到商三儿身旁,轻声道:“城主经手的美人儿多,想是瞧不上窈娘?”
轻声细语着,身子却在往前靠。
老子一个没经手过,府里只有个瘦骨如柴的丫头,老娘还看得死死的,稍不留意就有请罪荆伺候!
感觉到这妖精开始往身上蹭,未经历过的商三儿有些心慌,嘴里答:“哪里!哪里!”
之前惹起事端的小衙兵居然是个城主,还把他们姐弟都从石场讨走,确实让提心吊胆一个月的韩窈娘大松口气。
但上路没多久,又要开始担忧往后的命运。
为让她姐弟三个下通道采石,吕氏许董老头子传了人仙妙法,只不许教道术。如今她韩窈娘修为最高,也只人仙四阶,韩窕妹和韩思十六岁就开始采石,常在洞下卖力,没多少时间做功课,更低,都才二阶。
绿柳城商城主是冲着董老爷子来的,自家姐弟只算是附带,也是人质,且别人都说董老爷子已难治了。
乱世飘零人,性命全不由己,怎能不早作谋划?
身子靠过去时,韩窈娘还忐忑着,怕他嫌弃,待听见这位城主呼吸、心跳都加速,才暗淬:“还怕他口味刁钻,不想还嫩着,未经事儿的!”
世间也不缺家教严的城主府,这般更好拿捏,韩窈娘不以为意,窃喜着,靠着他,故意扭动身子,嘴里媚声道:“奴家天生一双势利眼,命里又犯着桃花,往后都听城主的……”
商三儿与正人君子的距离,便如废地仙与大罗金仙一样,人家已经投怀送抱了,还只端着不动,能算块好滚刀肉么?
商城主动起来,任他占着手上便宜,韩窈娘再低声道:“窈娘都能依城主,只是…只是不许打我七妹主意,若不然,与你拼命!”
实在难想象“拼命”两个字是在这般情况下说出的,但记起吕常那张烂脸,商三儿手顿了下。
韩窈娘“吃吃”笑,好似先前说的只是玩笑话。
等韩窕妹、韩思抱着柴禾回来,商三儿才难舍地放开手,韩窈娘反倒不在乎,就依在他身上,还娇声道:“腿疼,一会城主带奴家骑狗罢!”
商三儿还不至于色令智昏到这个地步,忙摇头:“这狗有忌讳,别人骑不得!真腿疼,我先给你揉揉,一会坐车上去,董大爷是你爷爷辈,不至占你便宜!”
董策在车上叫:“小王八蛋,只你会撒泼么?再胡说八道,老子给三友仙翁竖块牌儿,就一头撞死在牌上,你可信?‘’
商三儿闻声求饶:“董爷爷,是小的不是了!咱说人间话,扯天上神仙做啥?‘’
韩窈娘听不明白,这两位又都住了口,她只得道:“不敢打扰董老爷子,奴家骑不得狗,城主还不能陪着骑马么?”
于是,再上路之后,商三儿改骑马,软玉温香抱了一路。
四百多里路程,居然天明后才赶到。
绿柳城外,瞧城墙上只有一个衙兵,董策、韩家姐弟心里都犯起嘀咕。
待进了城,车马行、香烛店一路走过,到处寂静无声,街边青石板缝里连根杂草都没生,已是明晃晃的异常。
骑马走到十字口,怀里的韩窈娘终于忍不住,颤声问:“这城咋……的了?”
抓紧最后时间捏上两把,商三儿大声道:“董老爷子,你等在石场,竟不知两月前,本城遭魔劫,凡民遇难两万七千,余下的都由龙鳞城接去安置!”
马车上董策问:“在石场就瞧着就不对劲,你实说,几时修行的?现是几阶修为?”
商三儿把手放到鼻前,轻嗅指上的香味:“各有机缘不同,我今是地仙一阶!”
董老爷子再追问:“几时修行的?”
“嘿嘿!便魔劫那日起拜的师,两月了!”
董老头子呆滞中,韩家姐弟好一会才反应过来。
两个月成就的地仙,只能是废地仙!
城是死城,人是废地仙。
“三友仙翁的因果?”
“嗯!魔患未消,三五年又将来,我拜师后,就替师父守此城!”
城是死城,人是废地仙,还要加上未绝的魔劫!
“啊……”
嘴里尖叫不停,韩窈娘回身抬脚,一脚把商三儿踢下马去!
“你个狗杂碎!还以为是救我等出来,哪晓得只是换个火炕?半点用没有的,还敢占去老娘那么多便宜!”
38.窈娘
韩窈娘转变得太快,商三儿在地上躺了一会,慢慢起身拍灰。
“到了城里,要住礼宾司、客卿府、街上的铺面、巷中的民宅,但凡空着,由得你们选,选定来说一声,我叫人送东西,床褥用具都有新的!”
拍打掉灰尘,商三儿再懒洋洋道:“回家见老娘去,出门二十多天了哩!”
董策久经风浪,也早看透生死,比韩家姐弟先稳住神,冷哼道:“当年老夫在三伏城,也只住公学!”
“那老爷子先去瞧瞧,回头就叫人帮你收拾出来!”
公学里地方大,他一个经脉尽碎的老头儿,全打扫出来不知要费多少工夫。
不管韩窕妹、韩思脸色难看,顺着商三儿手指的方向,董策慢腾腾往公学去了。
商三儿随后也要迈腿,深悔巴结错人的韩窈娘才咬着牙喊:“还选个屁,我们姐弟就这了!”
她等从石场移到绿柳城,身份也还是东山郡囚犯,莫说不能跑,便有跑的机会,最高四阶且未学过道术的,没商队护着也不敢上路。
就这十字路口好,视野开阔,商队来就能知道,也好勾个汉子,悄悄带自家姐弟离开!
商三儿回头问:“哪家?”
十字口四家,东北角是茶坊,东南是绿柳酒楼,西南是典当行,西北是杂货铺。
环顾一圈,韩窈娘指着杂货铺:“就那儿!”
“由得你,且去收拾罢!”
回家先等到天明,见过老娘和丫鬟,再使老狗唤来田余,让他带人送粮食、被褥去公学和杂货铺。
区别对待,公学要帮着收拾干净,杂货铺不用管。
田余问:“前些日子,各家分的茶、酒,也都送么?”
商三儿点头:“公学都送,杂货铺……”
想着势利眼那一脚,怎么也要讨回面儿来:“杂货铺减些,茶送一斤,酒送五斤!”
田余便去寻商大娘领东西。
老娘盯得紧,丫鬟调戏不成,打发走田余,商三儿自去城外挑水,这些日子都是曹四挑的,路过曹宅时进去说了声,叫他继续睡。
然后回房,打井水清洗干净灰尘,上床补觉。
再怎么不满愤怒,一段时间内在这绿柳城讨生活已成定局,发一会呆后,韩窈娘带着弟妹打扫起杂货铺。
位置在十字口,算本城最好的地段,北通街、西正街上都有开门,铺子里堆着许多杂物,油盐酱醋估摸不能用了,别的都还成,只是积满了灰尘,后门里间是二进院子,外面一层的偏房还是堆杂货的仓库,里间小院才是住人的,她姐弟三个一人一间,住下还老宽。
若不是有性命之忧,怎么也比石场的窝棚好百倍!
东西多,收拾起来就有无从下手的感觉,手足无措时,几个年轻衙兵捧着东西送来,其中两个长得可俊!
瞧清她和七妹模样,年轻男人们眼里也多出神采,纷纷拿东西献起殷勤:“这灵茶不咋地,酒可好!都放哪儿?”
“小米和面粉就搁杂物间,我把肉、菜送厨房啦。唉!姑娘你先把睡的地方收拾出来,被褥都还新的,莫沾了灰!”
“这家原来的碗筷,要不想再用,可去陶器店里拿新的,就在东正街,往东门那边走,都好寻!”
“城里的水只能洗涤衣物用,进嘴须再等两月,要用且去西城外挑,挑不动只管叫我,我叫屠老二,住西门巷子里,几步路的事!”
领头那个先走,其他衙兵都留下,人多了起来,又七嘴八舌各自卖弄,她“咯咯”娇笑着,指使这几个年轻男子帮忙打扫屋子、归拢物事。
韩窈娘不晓得年轻人们已违了商大城主的命令,本不许帮她忙的。
正好,商城主令帮着收拾公学,屠家女孩儿都去了董老爷子那边,杂货铺只来了男的,尽指挥得动。
打扫完一遍,各屋里还有好些灰漂浮在半空,等镇两个时辰,再擦拭一遍才算干净,韩窈娘就先出来。
交谈起来,这些个年轻男子都姓屠,瞧着全未经事的,没那姓商的王八蛋镇定,受不了她的媚态,几句话后,渐渐只围着韩窕妹打转去了。
七妹是有玲珑心的,只要不被用强,吃不了亏,再说还有韩思在,韩窈娘很放心。
站在铺子东儿门前,往两头一瞧,北面地势最高的城主府,与依稀记得的三伏城那个模样很像,街两边的官家府司也差不离;南边一样是座城隍庙。
各家店铺似乎都与记忆中的重合。
唯一不同的,是没有形形色色的人来人往。
走到南边门前,西头是进城的城门,成衣铺那居然有人影,东头则看不清,估计一样惨淡。
狠狠地跺了下脚,还是忍不住骂出口:“王八蛋,可被你坑得惨!”
七妹许是烦了,跳出门来叫:“我瞧董爷爷去!”
等她跑远,屠家哥几个才出来,讪讪着走了。
韩窈娘转身回屋,想着从此换了个囚牢,也算搬家,总要做顿开火饭,就叫韩思去挑水,自家到厨房,先把肉和菜切出来,等水到再洗。
韩思挑水回来,叫他洗着菜和肉,她淘小米下锅,就生起火。
炊烟顺着厨房顶瓦隙飘出去,要的时间久,开始有些呛人,不过能忍。
转身出门,看一眼里间屋顶升起的炊烟,才往屠家少年们介绍的方向去,寻到陶器店,翻些新碗筷出来,拿回杂货铺里洗,又让韩思去叫董老爷子和七妹来吃饭。
等到人齐,她肉和菜也炒好了,刚摆上桌,韩窕妹眨两下眼,开口:“六姐,今早你那一脚,叫咱们家的酒、茶都比别人少!董爷爷那也是酒二十斤,茶叶喝完自去拿!”
董策不满道:“甚稀罕物了?你们想要,我那的都拿过来!”
韩窕妹对着董策笑:“这不被囚了小二十年,啥酒、茶都没尝过滋味么?屠家那几个憨货说,他们本都是兄弟,分开家还多得了些,咱姐弟三个,按说该有六十斤酒的!”
想到他姐弟这二十年的日子,董老头子也有些黯然,好一会才开口:“那就拿酒来,叫你姐弟都尝个味!”
先前陶器店里只拿碗筷,没想到酒杯上,懒得再去拿新的,窈娘叫韩思把这家人的老酒杯寻出来,清洗干净了,倒出四盅酒。
姐弟三个都没喝过酒,端起杯子放鼻下先闻着,确实有股香味。
董老头子倒是抬酒就喝,过了好一会,才砸吧着嘴开口:“定是三友仙翁传那小王八蛋的!你姐弟三个不好吃亏了,寻着他都去要!”
窈娘、窕妹、韩思才把酒倒进口里,只第一次喝酒,也觉得确实美味,且第一次感受到修炼以外的灵气进口。
只这一口酒,抵得三天修行炼气!
“王八蛋克扣我家的酒,定挠他个花脸!”
瞧韩思沉默不语,韩窈娘、窕妹都愤愤不平,董老爷子举起杯:“再来两盅,才好吃饭!”
韩窈娘盯老头一会,给他倒上:“方才您老说的……”
“说啥?”董老头子丁点不含糊:“寻那小王八蛋要去!”
吃完饭,七妹负责收拾碗筷,韩窈娘坐在店铺里发呆。
确实被那王八蛋坑了,但早上那一脚也有些孟浪,那王八蛋要置气,怎想个法子转圜回来?
发一会儿呆,门口又游荡过个一身绸缎但瞧着就不正经的男人,发现杂货铺里的她,先瞪起眼,接着一步步挪过来。
再不敢小瞧这城里的,韩窈娘先捂嘴笑,再递个媚眼过去:“有事儿?”
男人喉咙轻吞咽着,趴在货柜上问:“新来的?也是人仙?”
窈娘摇头,两眼汇聚起水汽:“奴家是被人贩子骗来的苦命人,哪能是人仙?”
又挂着泪问他:“你呢?”
那厮往街上左看看,又看看,转回头来,掷地有声地道:“老爷我是绿柳城首富,银子最多!”
好半天才明白过来,势利眼顿时发作,韩窈娘喝道:“滚!”
39.各态
商三儿睡到午时,是被敲门叫醒的。
老娘和曹四绝没那么好的脾气,叫他起的时候都只会在外间扯着脖子喊,明知敲门的是谁,醒过神来后,商三儿还是问:“是谁?”
“额…城主,吃…吃饭了!”
头一回叫,外面的人儿也是思来想去,不知怎么称呼才好,最终选择“城主”这个不高不低、不远不近的来。
商三儿却要调戏她:“自家屋里,叫啥城主?叫三爷!”
“哦!”
外面却没有意料内的反抗,只以极低的声音轻应了声,过了一会,又叫:“吃饭了!”
“门闩没插,进来说!”
“吱呀”一声,门被轻轻推开,精瘦的眉儿走进来,眼睛望着别处,不敢正视。
她头上已挽起双环,真就一副丫鬟打扮了。
商三儿人还在被窝里,问她:“眉儿,可该伺候三爷穿衣?”
瞧她也没有反对的样儿,只是眼瞟着别处,带怯意踌躇着。
商三儿吃惊:“小娘皮这样儿,还真就要伺候我?”
掀开被窝,跳出来,小跑到面前,伸手在她脸上轻轻一捏。
丫鬟眉儿略往后缩了下,旋即不躲,被他捏着,俏脸上腾起些红晕。
丢开手,商三儿反被吓着了。
他是个没德行的,但人贵自知,自家有几斤几两还是晓得的,这人仙小娘皮背个丫环的名,咋就任凭轻薄了?
以前与她奶奶吵架过后,或鼓起腮帮子气呼呼,或跑去寻老娘告状,都不该是眼下这副模样!
难不成出门二十多天,小爷就变俊了?
难以置信中,商三儿还想再捏两下,老娘已提请罪荆杀到。
“可要老娘伺候你穿衣?”
“砰!”
“眉儿是你叫得的?又充大爷!”
“砰!”
“叫你成天欺负人!”
“砰!”
商三儿还只穿着小衣,就被她老娘一顿,揍得抱头鬼叫惨嚎。
“啊!疼!老娘莫打,再不敢了!”
那请罪荆上的外刺,不伤皮肉,但却都直刺神魂,商三儿熬不住几下,求饶声又越来越小。
剧痛中,还有疑惑,老娘的耳力又进步了?
屋外房檐上,躺着根小小的绣花针。
西正街成衣店里间院里,儿子媳妇都不在,躺床上的陈婆婆迎空抱怨:“哎哟!亲家大娘,平日是指望你多疼着我乖孙,管着那混小子,但这事儿上却糊涂些的好,不然你几时才得抱孙子?”
那边城主府里,被老娘锤狠了,商三儿好久才缓过劲,吃饭都落在最后。
曹四吃完饭,不等他,抹干净嘴先走。
把饭扒完,商三儿道:“娘,我去酒坊了!”
瞧着他,老娘余怒未消:“往后再欺负丫头,都能叫你吃够!滚!”
眉儿正弯腰捡碗,听到这句,头昂起,冲商三儿背影吐了下舌头。
带老狗走出城主府,商三儿已忘了疼,剩一头雾水。
瞧那小娘皮样儿,压根不计较自家占便宜!
昨天的韩窈娘,今天的陈眉儿,老子这是…桃核种下去还未发芽,桃花先开了啊!
有些乐呵,又有些不解。
顺北通街往下,瞧那十字路口,曹四就蹲在杂货铺外,死盯着里面看。
太熟悉不过,以前在孟家粥铺看孟娘子时,他俩都是这个样子。
与冷冰冰不作理睬的孟娘子不同,杂货铺里那位,又惯会搔首弄姿!
商大城主带狗溜达过来,韩窈娘挺身骂:“是哪个王八蛋,因再占不着便宜,就昧下我家的酒?”
商三儿眼睛往下溜,被她发觉,又问:“还想摸?”
捏下鼻子,商大城主诚实地点头:“想!”
不防曹四忽然炸毛,跳过来揪住他衣领:“老三,你摸过?”
商三儿斜瞅他:“撒手,摸的又不是你媳妇儿!”
曹四松开手,愤然道:“狗日的,府里一个,外间一个!你家祖坟埋得好,真抖起来了!”
商三儿不管他,转拐角进隔壁的酒坊。
韩窈娘又从货柜这边探出头,叫:“要真不给,上你家寻你老娘闹去!”
有曹四这等货色在,还有什么话是她套不出来的。
商三儿不理,进酒坊准备酿新酒,又叫老狗去叫田余等人挑水。
曹四追进酒坊,嚷着问:“你摸过她妹子没?”
商三儿摇头,曹四就叫:“屠家生得好那丫头,逗了好久,也不理睬我,眼睛定长头顶了!隔壁大这个就算了,她妹子不许再与我争!”
明知他痴心妄想,商三儿还是笑应:“成!指不定咱俩兄弟还能做成姨夫!”
“呸!”
曹四转身就走:“老子回去备礼,明天就请人上门提亲!”
酒坊屋顶,绣花针又已停在一片瓦上。
成衣店,陈婆婆扯开嗓子叫:“人呢!死哪去了?”
等她儿子媳妇跑进来,她怒火冲冲:“快把我乖孙叫回来,教导一番!新来的竟是个妖精,那馋狗儿咋会不偷腥?乖孙惯老实本分的,哪是她的对手?”
城主府里,主仆两个把碗洗刷完,商大娘也道:“又新搬来两户,早间是不得闲,现在瞧瞧去!”
陈眉儿自无不可,与她一起出门。
先去公学里,董策却是个有礼的,见着商大娘,起座问答,一切按礼数来。
对这样的儒士,商大娘也满是尊敬,道:“我那孩儿是个混不吝的性子,若有不敬之处,老先生勿与计较,只管来与我说,我定叫他晓得厉害!一个人住这公学,本就不易,差着用度更要与我说,万不能亏着老先生!”
结识了,告辞出来,再去杂货铺。
这家就没那么友善了,听到是商城主老娘,韩窈娘立马告刁状:“城主丁点不厚道,占尽奴家便宜不算,连我妹子也不放过,就都想霸进府里去,不如他的意,安家给的灵酒就克扣去五十五斤!”
商大娘颔首:“晓得了,放心,定不会叫他如意!差的酒,一会就叫眉儿送来。”
说完这句,拉着眉儿就走。
随商大娘走几步,眉儿又转身,多看韩窈娘一眼。
韩窈娘心想:“瞧发饰是个丫头,指不定已收了房,才对着老娘捻酸!城里就几个人,那王八蛋先占下一个,可见真不是好东西!”
回府路上,商大娘皱着眉发愁:“这女子不似个良家,天下就没有不偷腥的猫,真要勾我那不成器的,全不费吹灰之力!这可叫老娘怎么防?”
儿子是打不投降的滚刀肉,又没得千日防贼的道理,对这男女事,商大娘也是无计可施的,只想着:“真要滚进一个被窝,老娘也断不许接进家里来,生下孩儿也不能认这种媳妇,了不得把孩儿接回来养,不叫人背后戳老商家脊梁骨!”
回到府里,她问眉儿:“丫头,六十斤酒,你可搬得动?”
眉儿轻点头,答道:“搬是搬得动,只是各家只给二十斤,她已先得了五斤!”
商大娘摇头,轻叹:“她家姐弟三个正年轻,与屠家的一样,全都指望修行精进。这城里遭大难,能搬来住的,先要记人家的情,只要咱们宽裕,用度上就莫短别个!”
“哦!”
眉儿轻应着,又扯别的话与商大娘说,磨蹭着不想去送酒。
没过一会,陈武媳妇寻进府来,对商大娘道:“商老夫人,我婆婆有事寻眉儿,叫她家里去,向您告个假!”
商大娘叫陈眉儿:“哎哟,那快去!这里又没什么事,多陪陪家里,别急着回来!”
不知奶奶何事找她,陈眉儿也不矫情,与她娘一起出来。
路过杂货铺,里面又多出个年轻女子,陈眉儿余光瞟着,长得更靓丽些,怨不得说那…那人要霸她姐妹两个。
杂货铺隔壁就是酒坊,田余等正挑着水,又要酿酒了。
瞧见田余,陈眉儿对他道:“田大哥,还有事烦累你!”
不知城主有没有收房,田余与屠家小子们都不敢与她开玩笑,只正色道:“姑娘且说!”
陈眉儿指着杂货铺:“得闲再去府里,取五十五斤琼花露,给她家送去!”
商大娘吩咐的是六十斤,她只敢昧下五斤,按理儿的么。
田余点头应下,她才随母亲进成衣店。
杂货铺里,韩窕妹正说着打探到的重大消息:“六姐,你可晓得屠家这些个为啥在城里做事用心?”
“为啥?”
“商城主传他们妙法!屠家这一辈都学到地仙妙法,衙兵领头那个姓田的,学的是天仙妙法!”
40.曹四提亲
琼花露连老娘都爱喝,晚饭时能喝二两,不想让酒断了顿,商三儿又要酿酒。
酒坊里蒸煮、称重下料,又到晚间才弄完,晚饭是老娘和眉儿送来。
伸着懒腰出门,没想到杂货铺里还有灯亮着。
看到商三儿出来,韩窈娘从铺里冲出,一把抱住他胳膊:“哎哟,哪晓得酿酒这般辛苦,是奴家不晓事,午间还与你置气讨酒!”
又一次感受到她的热情,商三儿没好气道:“怎地,又作甚妖?”
韩窈娘嘻嘻笑着,把他往铺子里拖:“家里来,奴家为你揉揉!”
商三儿努力挣出手:“有事直说,消受不起,怕被踢!”
“真没事儿!”韩窈娘露出委屈模样,嗔道:“就想给你解解乏!”
就算是滚刀肉,某些方面经验欠缺,与个放得开的娇媚女子对阵起来,也只觉处于下风,商三儿受不得,只好缴械投降:“缺的酒明天就叫人送来,莫再消遣你家三爷!”
“哎哟!男儿大汉,不好只这点肚肠儿!”
她还要再乘胜追击,商三儿已迈步,直接进了杂货铺。
韩窈娘顿有无限欢喜,小跑着追进去:“田家小哥已送了酒来……”
成衣店里间,陈婆婆又在破口骂:“不要脸的狐媚子!闻不得腥的烂狗儿!两个贱货!”
跟着追进铺子里,韩窈娘见商三儿在货柜上翻找,好奇出声:“要寻哪样?人可不在柜上!”
左右翻找,原来的位置寻不到,商三儿才问她:“钓钩呢?原先不是放这儿的么?”
“这城又不挨湖靠河,我还说先前那老板脑子不好使,才进那般多钓钩来,几时卖得完?收拾的时候,搬后间去了。有用的么?”
她都不晓得绿柳城特产是幽璧虾,商三儿懒得解释,只道:“取一板与我!”
韩窈娘只好先放下挑逗之心,掌灯到后面仓库里,翻到钓钩,拿一板出来:“有用处?”
商三儿只摇头,拿上钓钩,就要出门。
韩窈娘再一把拉住:“奴家见识短,又生着一双势利眼,城主大人不好与个小女子计较,往后都能依你的!”
商三儿伸出手,在她身上捏几下:“那就多歇两天,想清楚了再来勾我,免得转头又翻脸,再踢三爷下马!”
听闻这话,韩窈娘也低头沉思,手上就松了,任他出门。
踏上北通街的青石板,商三儿又道:“曹老四兴许要向你家提亲,求娶你妹子,若是不允,找个由头就是,莫只戳他心窝子!”
一直看商三儿走进城主府,韩窈娘才转身,取木板关铺门。
初来乍到的,这城里都不熟,夜里睡觉不关门不踏实。
听到响动,韩窕妹也跑出来帮忙,又悄声问:“六姐,怎样?”
韩窈娘没好气道:“早上那脚踢得快了,王八鱼被钩豁了嘴,轻易不肯下口!”
她妹子不客气,撸起袖子:“那是饵不够香!难不成还要搭上个我?”
韩窈娘在她身上掐了一下:“早死这份心!姐姐成了残花儿,才就着破罐子破摔,断不许你也这般,要敢出去勾人,打断你的腿!”
窕妹给她个白眼:“逗你呢!就他那样的王八鱼,好稀罕勾么?”
“那个叫曹四的,可稀罕?”
窕妹不明所以,她就把曹四可能要来求亲的话说了,又传商三儿的话:“姓商的叫寻个由头,莫太伤了他。”
窕妹冷哼着:“早问清楚的,曹四只是个凡民,就与他说,我自幼定过亲的,好难么?”
那边商三儿回城主府,见老娘时,先挨一顿训。
老娘不许他与杂货铺那妖精勾搭,绝不会认那样的儿媳妇,商三儿满口应承,待老娘说乏了,准备歇息,才回自家房去。
被家人怂恿了一天的陈眉儿,泡来两杯茶,先给商大娘:“老夫人喝茶!”
等商大娘端茶喝着,她小声道:“城主也乏了一天,我给他送一碗去!”
“好!”
陈眉儿端着茶,盈盈去了,商大娘方觉察不对劲:“老娘为她,左右防着自家儿子,她倒愿往那边凑,这是为何?”
儿子没个好德行,不想祸害了别家好姑娘,商大娘才盯防得紧,但若是姑娘上赶着送,能怎么办?
“外面来个勾人的妖精,家里还有个上赶着送的丫头,原本那狗不待见的东西,啥时候成了香饽饽?”
还怕是那丫头只是心思单纯,自家想差了,商三儿他娘故意晚一会才赶过去,在院子里出声叫。
回来时,商三儿本就被韩窈娘逗出些火,大晚上的,怯生生的眉儿送茶,哪还能憋得住不调戏?
先是言语调戏,瘦骨小娘皮不回他话,但放下茶也不跑,他忍不住就开始上手搂抱。
等商大娘在外叫人,那房里跑出来的丫头已是满脸通红。
装着不在意,商三儿老娘淡淡道:“不晚了,回去歇着吧!”
“哦!”
回到正室,丫头已全镇定下来,神色自若地帮她铺床打水,商大娘心里已明镜似的,暗叹气:“老娘拿她当闺女待,她却是想当儿媳妇!比杂货铺那妖精是好得多,可惜观身段、脸貌,都不是能生养的,更别说多子……”
前些年,只愁那滚刀肉难寻到媳妇儿,现在摆明有两个要勾他的,但都不是媳妇人选。
后知后觉,这丫头进府来,为的是天仙传下的宝贝。千防万防,家贼难防,商大娘心头多少叹气,也只能埋在心里。
城主府的午饭,商三儿不在,独曹四陪商大娘、眉儿喝酒,平日商大娘都要说曹四酒量小,劝他少喝,今天不用劝,曹四自家只喝一小盅,就央道:“大娘,我是你打小瞧长大的,与老三兄弟相处至今,也如你儿子似的,如今年岁到了,不好再单着,瞧着新搬来杂货铺那家的妹子还好,想说了做浑家,礼都已备好!但天下提亲,没有自家上门说的道理,老曹家再没族人在绿柳城,寻不着别人,只好烦大娘走一遭,替我问个口风。”
韩窈娘说自家不是人仙,曹四是真信了,在他想来,天下没那么多人仙,人仙也不可能这般风…风骚。
凡人向人仙提亲,岂有可能?且杂货铺那女人不正经,怕与儿子有首尾,商大娘不想多打交道,顿时拒绝:“你请别个罢,我嘴笨,做不来媒!”
曹四叫道:“城里还有几个人?实与大娘说,若她家不同意,我曹富贵也没脸皮再在绿柳城厮混,下回老三再出去,就央他送,改去别的城讨生活!”
他与儿子一样,都是滚刀肉,啥时候怕没脸过?且只要人仙守城,少他一个凡民还好些,商大娘浑不在意:“这城里还遭着难,确实不好再住人!”
曹四很是不满:“大娘!”
低头想一会,商大娘道:“这样罢,我与你一壶酒,你拿去央东门的屠子,请他给你问,他最贪杯儿的,定然愿意!”
商大娘不想蹚浑水,左右劝不动,曹四没法,只得拿了酒,抄巷子小道,到东门去求屠壮。
屠壮贪杯,为那壶琼花露,以为就是问一声的事,愿意出头。
不管怎么想,天仙地仙妙法也该讨到手,韩窈娘翻来覆去到后半夜才睡着,本就有些贪睡的,第二日起得就更晚。
在她想来,没正行的商城主也不会起多早,没想到开铺子等到正午,都没见那厮再从门前经过。
叫七妹去街上寻来的胭脂、发叉,都白装扮了!
反倒来了位屠子,这位前大启国卫将军,经过的美色可不少,年岁也大了,没被韩窈娘所迷,只乱七八糟胡夸一会曹四,再问韩窕妹的婚事。
韩窈娘答他:“我那七妹,自幼就定过亲,再过一两年,夫家就要来迎娶!”
那就是没戏了,反正酒已到手,屠壮转去回曹四消息。
曹四沮丧着离开,屠家小子们却不知哪里得了信,来寻屠壮吵:城里就几个人,韩窈娘瞧着不合做妻,她那妹子却不差,各都存了念想的,要让他屠壮当公爹,但只为了壶酒,公爹就跑去做媒人,往后自家等还怎么求亲?
屠壮说:“早死心,那丫头自幼已定亲,不能婚配!”
“哎哟爹!城主都说啦,他家就是原三伏城的城主,被灭都快二十年了,那时她才多大?此后在龙鳞城被囚至今,哪里定亲事去?只那曹四不是人仙,乱寻的由头你也信?”
吵得屠壮脑仁疼,板脸发怒,把这些个不孝子全轰出去,才清净了。
41.羊肉
直到快晚饭时,韩窈娘才见到商城主从东正街走过来,看着她的打扮发一会怔,又讨要钓钩。
昨日商三儿说钓钩有用,韩窈娘也没把那些货从杂物间再拿出来,听他再讨,昂起下巴:“被压得深了,你自家进去拿!”
等商三儿进杂物间,她从后面抱住,腻声道:“奴家想了一晚上,都想清楚的,往后愿随着三爷!”
嘴里娇声媚语,身子还往他身上蹭,商三儿受不住,叫道:“昨晚我老娘可说了,不会允你做媳妇的,你还愿意?”
商家娘俩出身贫寒,见识不到,倒惹得韩窈娘“吃吃”笑两声,再磨着他:“奴家这样的,几时奢望过做城主夫人?你莫亏待了就成!”
被几次三番挑逗,话到这里,若还不敢下口,那也不配做个滚刀肉!
杂物间里,火花顿时点燃干柴烈火,啃了好一会,正要抱她去里间寻床榻,传来一声怒喝:“滚出去!”
商三儿和韩窈娘都被吓一跳,忙从纠缠中放开。
听声音,外面是韩思。
然后是韩窕妹跑出来,用力拖拽他。
心甘情愿送自家嘴边来的,又不是用强,商三儿有些恼羞成怒,韩窈娘觉察到了,凑他耳边轻声:“哥哥,往后换地方,奴家都依你,今天你先回去!”
把火气按回肚里,商三儿问:“酒已得了,你实说,送身子给我,是想求啥?今儿不说,往后就莫再提!”
韩窈娘轻咬住嘴皮,缓声道:“哥哥的天仙妙法,能传田家小哥,想也能再传韩思,我与妹子只求地仙妙法!”
这几句话,杂物间外的两姐弟也听见了,被拉拽着的韩思放声怒吼:“我不学!你要浪,滚出去自己浪!我嫌脏,不学!”
韩窈娘跳出杂物间,接着“啪”一声脆响,是耳光声。
“打七岁起,我就得护着你和七妹,你要吃奶都须我跪着求吕家!现在嫌我浪?你不学,只老死在低阶,韩家要怎么办?逼死我你才甘心?啊?”
韩窈娘拿出了所有力气,声带都扯破,声音已经嘶哑。
商三儿转身,在杂物间拿到钓钩,也跨出门。
院子里,韩思脸上一个大掌印,双眼怒瞪,很不服气,韩窕妹已没管他,改扶着窈娘。
韩窈娘在哭,压抑着呜呜咽咽的。
商三儿瞧这三姐弟局面,少掉美色诱惑,肚子里开始盘算。
须想法子帮公学里那老头子把伤势治好,城里才得多一位九阶人仙,但那老头治好后,不一定就乖乖留下卖命。
为董老头子,妙法也该传韩家姐弟。
但韩思心里有结,行事偏激,怕不是惹事生因果的好料儿。
韩窈娘也偏激,行事不顾后果。
只有中间那窕妹,稍稳妥些。
商三儿也带着气的,打量着韩窕妹,他冷声道:“我的妙法,不会传韩思和你,要传只传窕妹!”
韩窕妹被吓一跳,忙摆走:“我不学,传我小弟罢!”
掌掴韩思,诉说这些年的苦楚,再痛哭,虽然是因事而起,但也带些心机,让商三儿看到,博他怜悯。
借势而为,表现出的气与怒八分是真,两分为假,低声哭着,余光却在打量商三儿。
石场多年的囚徒生涯,让韩窈娘实在不信天下有白送的好处,更没想到董老头子身上去,那厮上下打量七妹,又说妙法只传她,是何缘故?
那王八蛋想逼我七妹献身!
本就还气恼中,想到这里,新的怒火又升腾起来!
窕妹刚脱口拒绝,韩窈娘已疯扑过去,两手往商三儿脸上挠:“王八蛋,说过不许打我七妹主意!”
堂堂地仙躲避不及,也被她在脸上挠出几条血痕!
老子只说传法韩窕妹,便生得好多看两眼,哪就打她主意了?
推不开疯婆子一样的女子,又怕叫老狗伤到她,反应慢了,脸上传来火辣辣的疼痛,商三儿意念才动。
“蓬!”
一声轻响后,他消失不见,原地只掉下块黄木棋盘。
商大城主跑命物中去了。
惹不起,躲得起。
大罗金仙传下的不息木棋盘,都被韩窈娘跺上一脚。
她绣花鞋移开后,棋盘里才传出声音:“老狗,带我走,懒得再理这疯婆娘!”
于是,老狗叼着棋盘飞逃出杂货铺。
没发现曹四在北通街上,商三儿又钻出来,摸着脸上血痕叹气。
羊肉没吃着,倒惹得一身膻!
韩窕妹脸上没涂胭脂,反显得清丽些,是贪看了几眼,但天地良心,老子还没打她主意!
黄泥巴掉裤裆,解释不清啊!
“老狗,今晚你去杂货铺,做隐秘些,把钓钩全拿出来,老子往后改道走!”
回府寻水清洗,免不得要与老娘见面,被问到脸上的爪痕。
眉儿也好奇,曹四则沉浸在沮丧当中,视若未见。
商三儿答:“从六节山下来快了些,被绊了一跤,树枝儿刮的!”
老娘压根不信,冷笑着问:“杂货铺那女子,瞧她模样,老娘还以为是个好上手的,指不定你今晚都不归家!不想还有性子,可是心急了没吃着?”
陈眉儿在旁撇嘴。
听他娘俩说话,曹四回神过来,也是冷笑:“老三,六节山走过多少回,便你没遇着神仙前,也未跌过跤!寻由头且寻个好的,你那明明是被抓!”
昨晚才被训了半天,怕老娘拿出请罪荆,不理会曹四,商三儿忙保证:“老娘放心,往后再不从她门前过!”
老娘还是不信,他说不从十字口过,许是因什么事儿恼了,但能管得多久?
被杂货铺韩家拒了亲事,曹四对好些事已提不起兴趣,冲他道:“老三,你下次出门,带上哥哥一起,我想去想来,到别的城充大爷去,就不陪你了!”
曹四是走是留,真没啥要紧,商三儿应声:“成!我走的时候叫你!”
应得爽快,曹四心里就不痛快,又藏着别样心思,他道:“你晓得的,那日遇大难,活下来的倒都发了财,哥哥捡的物件是略多些,你已当了城主,人仙都做丫环使唤,可不许再打我秋风!”
商三儿又点头:“成!”
吃饭的时候,商家娘儿俩又说他酒量小,劝他少喝酒,曹四郁闷道:“我都要走了,还不许得个痛快?走时,这酒须送我百斤,留个念想!”
商三儿摇头:“没得!”
曹四瞪眼不依:“你不是又新酿一缸?”
商三儿只管摇头,听他已要走,眉儿倒不忿,没了怯模样,忍不住插上一句:“只你喝过的酒,也够延年益寿,再多并无用,别再糟践!”
人仙小娘子口里的话,分量与商三儿说的不一样,曹四怔了下,端酒杯到眼前,又看又闻。
以前只觉着酒香,现在才醒悟真是好宝贝!
“王八羔子的商老三,果然是奸猾的,仙法不肯教,好东西也不与我明说,倒巴不得老子走,少吃喝他些宝贝儿!”
“到别的城是能充大爷,但老子哪再享仙家宝贝去?”
眼珠子转动着,又已拿不定主意。
吃完晚饭,不等商大娘与眉儿收拾完,曹四自回曹宅。
等他走远掉,商三儿对厨房里道:“眉儿,今晚我便传你天仙妙法!”
杂货铺惹来一身骚,思来想去,陈家这小娘皮有个九阶奶奶,自家六阶,却甘愿做丫环,红着脸忍受轻薄,目的定然也与韩窈娘一样,难不成真是瞧自家长得俊?
小娘皮也只是瞧着正经,为那天仙妙法,其实与韩窈娘一样,身子都能许!
这样欺负她也没意思,遂了她的意,就当报死老太婆那天挡幽魔进城的情分!
等寻黑心…甄药神来,先给董老头子医,她家死老太婆么,愿留下才给治,不留不许治,一家子全撵走!
厨房中,突然听愿传她天仙妙法,陈眉儿也欢喜。
奶奶说的,一求钓七节虾救命,二求…求得子枣,待都定了,做成一家人,再求天仙妙法。
总都要求的,先能得不好么?
当晚,商三儿又让城隍、老狗防偷窥偷听者,把天仙妙法念给陈眉儿听。
晚间丫环又送茶进屋,商三儿想着:“图到好处,定要走的,现只是来作谢,有几分意思?小爷偏不要!”
接下茶,就把她撵走,连便宜都不占了。
陈眉儿很快出来,还犹豫要不要去打断的商大娘都纳闷:“我家混账儿子,几时转的性子,改吃素了?”
42.董老爷子的喝骂
等着新酒酿出来这几天,正好钓虾。
天明后,商三儿再外出,真就不从十字路口过,而是抄走小巷近路,直接到东门。
那厮要借天仙妙法打窕妹主意,还要不要送上身子去巴结,韩窈娘也在犹豫。
坐杂货铺里,泡上杯茶,杵下巴瞧着空荡荡的十字路口发呆。
韩思与她怄气,昨天就没吃晚饭,到正午也没起床。
做好饭,给董老爷子送去后,就只剩姐妹两个吃,饭桌上窕妹也蔫了,都没话说,一顿饭全闷着。
屠家人有事多抄近路走,因屠壮替曹四上门提亲,他家年轻人暂时没脸再来寻韩窕妹,导致路口空荡荡的,她坐了半天,才来个曹四。
窈娘没好气地问:“有事儿?”
曹四已是嬉皮笑脸,不复昨日的沮丧:“没事,只瞧瞧你姐俩!”
在她板脸前,曹四凑在柜子上:“与我说句实话,昨儿老三可是你抓花脸的?‘’
“哎哟!哥哥原是替他来寻仇?‘’
“嘿嘿!‘’
笑声中,曹四摇头:”与我可不相干,没那份交情!‘’
又问:“你家真不是人仙?”
窈娘冷笑着答他:“狗屁人仙!”
曹四盯着瞧一会儿,不似作假,才扯出张折叠起的纸:“你瞅瞅!”
韩窈娘脸有些红:“是啥?”
年少时启蒙过,但后来到了石场,就再没机会学,她认得的字不多,之前学人仙妙法都是靠听,石场管过记账,但名字都是别人写的,她只能划笔数。
董老爷子心死了,没想着教,韩窕妹、韩思便也是如此,识不得几个字。
“你不识字?”
曹四难以置信,旋即又狂喜!
人仙还有不识字的?她果然不是人仙!
欣喜着,曹四卖弄道:“这是地契!地契懂么?四爷说是绿柳首富,你还不信!”
转身指向对面茶坊:“诺!光这十字口,杂货铺、酒楼和茶坊都是我家的,不信去问商老三,看他认不认!”
韩窈娘不解:“那又怎地?”
曹四再凑近过来,小声道:“四爷不缺银钱,你姐弟随我搬别城去,包有好日子过!”
搬个大头鬼!
老娘家还是东山郡囚徒,能搬走?
就算能搬,也不会和你个凡民一道儿,癞蛤蟆竟想美事儿!
韩窈娘再冷脸赏他一个字:“滚!”
“啪!”
曹四把地契拍到柜台上,咬着牙:“那就交房租!”
“房租?”
曹四狠狠点头:“原杂货铺这家,寻中人租下这铺子,三两六钱一年,租赁字据我也还有!”
韩窈娘有些傻眼,半晌才破口骂:“做你的春秋大梦!一城都是空房子,用得着交房租?姓商的可说是任选!”
美人不肯随着走,又不是人仙,那就要没事找事,瞧出她没银子,又与商三儿闹崩了:“我不管别的,你住过两天了,就算搬走,一年的房租也不许短一文!”
韩窈娘一茶杯砸出来:“寻姓商的讨,我家是他坑来的!”
曹四敏捷让过。
他也到处走过几遍,知晓城里都已被刮干净,现在不好随地捡银子了,跑前嘴里还道:“可莫撒泼,往后我见天来讨!”
韩窈娘真被这厮气到了。
但等到天黑,姓商的也没从十字路口过。
韩窈娘回后院,杂物间翻找半天,原本很多的钓钩,现在一个都不见。
怪不得不见来讨,屋里原已遭了贼!
韩思还在置气,只好与窕妹诉说委屈。
韩窕妹哼道:“到城主府找他就是,能费多少力气?”
窈娘咬牙:“昨天闹那一场,他又敢惦记着你,不想去!”
家里非只韩思,姐姐也是怪脾气,都还拧着,窕妹没法子,最后道:“董老爷子定还没睡下,我去寻他讨个主意!”
韩窕妹跑去,把事情原委都与董策说了,本只想请他给出个主意,不想那老头儿来了脾气,让她把姐、弟都叫去公学。
“我老头子这辈子,便当着天地说,也算对得起你韩家,你姐弟三个成年的,行事自家担,该放老头子偷懒歇会儿罢?”
“你们是被囚了二十年,外间晓得的事不多,眼界窄无可厚非,但就不能多动动脑子?”
“窈娘,我且问你,若你得拜个大罗金仙做师父,明知那师父随时都要盯着自家的,就算真起坏心,可敢再随意做下恶事?”
韩窈娘茫然摇头,他再道:“那王八羔子敢泼敢闹,不是个好东西,或对窕妹也有色心儿,但他绝没吕常那般做恶事的胆!便不为别的,不怕他师父从天降一道雷把他打杀了?”
韩窈娘不服:“他的妙法,不传韩思和我,只给七妹,不是拿了做饵,要骗七妹也贴上去?”
“凭啥?”
董老头子怒瞪着她:“凭啥要传你和韩思?别说他与你韩家不相干,便老头子如今有那妙法,也不会传你和韩思,免得给自家招灾!”
董老头子在石场是废人,保护不到姐弟三个,但老一辈就有恩的,瞧他真发怒了,韩窈娘就不敢再辩。
“乱传妙法,招因果祸及己身!他妙法愿传韩氏,不是因你拿身子换,是想我这九阶治好伤后,能留下为他这城卖命儿!若不是我这老头子,他都不会把你姐弟带出石场,还想得传妙法?你俩个都不是好性子,他不传窕妹传谁?”
老头子怒喷到这,突然转向韩思:“跪下!”
韩思晃了晃,咬咬牙,还是跪了。
“韩家只活下你姐弟三个,你最小,又是男丁,两个姐姐才多般照顾,指望你能替韩家翻身,你倒越来越左,嫌她脏?嫌她浪?良心被狗吃了?”
韩思闭着眼,不答话。
其实既生姐姐的气,也气自己。
董老头子手指伸到他鼻子上:“老头子先问你,别管你两个姐姐,你且实诚说,天仙妙法对韩家要不要紧?你想不想换了现有的去学?”
韩思脸更白了,但仍闭着眼不吭声。
董策更怒,上前在他腿上猛踹一脚。
韩思跌倒在地,老头子再咆哮:“明明知那天仙妙法要紧,你也想要,但嫌姐姐拿身子换来的脏!你是七尺男儿,只想不受那份屈辱,那好,怎不自己去讨?你姐姐要拿身子换,你除了置气,真就全没法子?只要能逗那小王八蛋高兴,去他身边做小厮,去学狗儿叫,去他面前打滚,都不会?屁本事没有,就装着自家高贵,在后面躲着藏着,倒嫌别个脏?”
韩思呆住,睁开眼时,老头子再骂:“虽是石场里长大,也不至于半点人情世故不通,真成个呆子了?”
老头子转向韩窕妹:“你也是…”
窕妹跳起来摇手:“哎哟!老爷子,里面可没有我的过错!”
“怎就没有?”
董策今晚摆明要骂个遍:“你是夹在中间没错,但女儿身又怎样?天下七千二百城,还没几个女城主么?若是弟弟不争气,自家就不能把韩家撑起来?那厮愿传你妙法,怎就不先接?弟弟不懂事不舍得打,姐姐做得不好也不劝,一味宠着弟弟、护着姐姐,瞧都成啥样儿了?”
窕妹忙点头:“是是是!我也有错,老爷子歇口气再骂!”
得她顺着毛捋,董老头子怒火才稍熄了些,深吸口气,再对窕妹道:“三姐弟里,数你最机灵,自家先立起来再说,莫只顾着别个!”
又转向韩窈娘:“你在石场担惊受怕,见惯了杂碎,要护着弟妹,遇事就想用身子去换,原怪不得你!但也要想清楚,如今没人敢用强,身子只有一个,还能换得几次?下次又见着更好的物事儿呢?弟妹也都大了,正是该他们出力气的时候,别再只想着你一个人揽事扛着!”
韩窈娘低下头,豆大水珠一滴滴落下。
董老头再给地上的韩思一脚:“要真是条汉子,去给你姐赔个不是,就与她说,往后天仙地仙妙法,你自家能求,韩家能担得起来!”
这一下,韩思果然动了,改跪到韩窈娘面前,抡手掌“啪啪”先抽自己的脸,每一下都用足力气!
等韩窈娘伸手拉,他才嘶嚎着叫:“六姐,是我对不住……”
窈娘抱住他,姐弟两个齐哭成泪人,韩窕妹也在旁抹眼泪。
等姐弟三个嚎够,董老头才叫:“滚回去吧,大晚上的累死个人,往后都长长脑子,思量着行事,少来烦我!”
临走之前,老头子又悠悠道:“那小王八蛋城主,不是个好东西,但背后立着大罗金仙,除了嘴上讨便宜,等闲不敢乱来的。在这城讨生活,是有性命之忧,却再无受辱之苦,且活自在些罢!你总要贴上去,被占完便宜也怨不得别人!”
韩窈娘跺脚:“吃你老头子一顿骂,窈娘也不想再轻贱自家,只是那…那城主已躲着,想寻了说个明白都寻不着,又不想到他家里丢脸!”
“小王八蛋哪天都是早起,挑完水才出门的,以为都与你一般么?是你自家懒,贪睡才没遇着!”
43.韩家姐弟
天仙妙法已经传给陈眉儿,但一天过去,她居然还没走,晚间又送茶来,叫商三儿摸不着头脑。
小娘皮还不走,见天在面前晃悠勾人,真被吃了,可莫怪三爷!
天明后带狗出门挑水,不想城主府外,一排站着三个人。
“还要躲姐姐?”
确实怕见着,走路都躲开她的,这两天去酒坊也是趁杂货铺还没开门,挑水回来就先看酒酿得如何,然后一天再不从那过。
但被当面说破,架子不能倒,商三儿挑着空桶跨门槛,嘴上懒洋洋道:“脸花了,怕羞,少见人。且那么大个城,三五天遇不着也是常事,哪里就是躲?”
下台阶走近,才发现姐弟三个眼睛都红肿着。
昨晚又吵架了?
他疑惑着,韩思先抱拳:“城主,我打小就被囚在石场的,不通人情世故,又心眼小性子拧,得罪处还望见谅!”
这小子转性了?
商三儿惊讶莫名,他又道:“已被耽误了好些年,至今才二阶,我以前学的人仙妙法,修行太慢,一时可难补回来,城主的天仙妙法,其实想学!”
“也知城主恼我性子不好,怕惹上因果,不愿轻传,但今日起,我当尽心学处世之道,打磨豁达道心!便请城主留我在身边,做差遣的小厮、随从都成,只管使唤,打骂随意,待城主瞧着合缘了,我再开口求妙法!”
韩思说完,韩窕妹开口:“城主那晚许过的,咱家三姐弟,愿传妙法给我,你恼了姐姐和小弟,还未恼我罢?大城主顶天立地,一口唾沫一个钉,说过的话不好反悔,了不得我姐弟分家过,天仙妙法先传我!”
想想,她又加上句:“我不拿身子换,只许城主眼馋、使唤做事,不许打别的歪主意!”
等她说完,韩窈娘再接上:“抓花你的脸,很对不住。姐姐也想换修天仙、地仙妙法,也想向城主求,只是也晓事了,学法先炼心,往后就不用身子换。你要真馋我身子,总要想法子先哄得我乐意!”
今天她没再涂胭脂,都洗干净了,素面朝天的,反还清丽,诱惑倒更胜之前。
商三儿暗中称奇,窈娘又道:“那妙法,你瞧着合适再传,只是也莫耽误太久,毕竟姐姐年岁在这,太晚恐学了也不抵事!”
三姐弟大早上来堵门,说话哄一番,小爷就会轻易点头?
商三儿嘴里哼两声,点头道:“成!容我想想,过几日给答复!”
挑着桶要走,那边公学走出个董老头:“姓商的爽快些,老头子卖个人情给你!”
身为儒修,对白帝座下三友仙翁的亲传徒儿,董老头也怕辈分上出乱子,害他担上欺师灭祖的罪名,进城后,当面再不叫“小王八蛋”。
背后倒还是不离口。
商三儿停住,问:“啥人情?”
董老头朝那三姐弟努嘴,意思是先应下那边,商三儿摇头:“少来,你董大爷的泼皮手段,不是没领教过!”
董策吹着胡子瞪他,商三儿丝毫不惧。
这位董老爷子,据说在儒修中有好大名头,但与他打交道至今,商三儿不喜读文章的,没见着道德君子,只能当老泼皮待,严加小心。
拿小王八蛋无法,老头儿只得先说人情:“三伏城被吕氏攻下之前,北边儿逃难来一群人仙,不下三四百人,瞧着蹊跷,着耳报神、地里鬼仔细打探,偶然偷听得,他们是三四个门派的低阶弟子,因‘渎佛’之罪,门派都被灭了,从佛国逃难而来的。”
佛国?
一国数百城,全是金帝信徒的佛国?
在佛国敢犯“渎佛”之罪,那是嫌死得不够快?
关系着一位天帝因果,便再大的人情,商三儿哪又敢要?
瞧出他心生畏惧,董老头忙再解释:“我与三伏城主也怕,不敢招惹上祸事,只想全捉了送去赚赏赐,先叫耳报神去佛国打探。待消息传回来,原是下面的和尚念歪经,那几家门派共得尊好佛像,贪制那佛像的材料,给融了铸宝器,被查出来,就冠上‘渎佛’之罪,几家门派都被打灭,只有些低阶人仙逃脱。”
“耳报神探到消息的时候,天界已传下金帝佛旨,说下面和尚胡乱行事、不讲慈悲,给此案平反,主事的地仙老和尚都被罚面壁五百年!但到佛国两万多里路程,实在是远,等消息传回来,那些人仙已逃出三伏城,全进了野外老林子。我那徒儿遣人去寻,还未出结果,与吕氏就起战火!”
“那些人仙是逃难的,躲入老林子里,藏得深,又自以为背着大罪过,必不敢与外间通消息,便出来采买也要遮掩根脚,此方又离佛国甚远,寻常不相干的,谁会知究竟?估计到现在还蒙鼓里的,大概位置老头子也知晓,二十年前全低阶,现今怎也该挣出几个高阶来,你这城里缺人用,这消息可算得人情?”
商三儿没答他,直接扭头叫:“窈娘先回去,先好生过日子;韩思么,不要你做小厮、随从,且与我做个门房,管通传罢,这门儿见天开着,没个瞧门的也不成;窕妹……”
剩最后的韩窕妹,又转回头来:“董大爷,你且说句实的,若我帮你医好伤,可愿留下守绿柳城?”
先前董老头说人情,商三儿还以为是保证得治好后留下守城,没想到说起别的来,没听到亲口答应总是不放心,别叫他把自家妙法白诓了去。
董老头瞪眼:“老头子只做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到哪都不想再挪窝,三伏城如此,龙鳞石场也如此!”
也相当于表态了,商三儿点头:“你若食信,就是与我师父结因果,于儒修就是欺师灭祖!”
老头子怒哼中,商三儿再扭头回去:“窕妹晌后在杂货铺等我,来传你天仙妙法!”
那边,韩窈娘却还未走,等他都说完,再开口:“还有这城里的曹四,到我家里求亲不得,昨日又来,说带我等去别的城讨生活,不同意就说杂货铺是他家的房子,我们已住过两天,便搬出去也要收一年的租,虽轰走了,往后也还要闹。虽不怕他,总是恶心!”
向韩家求亲不得,那厮旧日脾性发作,就闹起来了?
不管不行。
碍着往日情面,商三儿自家不好管他,想想,对韩思道:“你既要学人情世故,莫急搬来门房,先去官衙当一日城相!”
“我不好出面整治他,但知怎拿捏要害!若官衙里没照应的,泼皮儿其实都怕过堂,田余几个算现成的衙兵,只缺个管事的城相,你去官衙断案,寻着由头整治,多给他些手段尝尝,不然往后没个消停,顺带把他藏的地契全抄没来,一把火烧掉了事!”
曹四是去自己家里闹姐姐,听说让自己出面整治,韩思眼睛自然亮起。
但他在石场长大,从没做官经验,又有些畏难。
窕妹在旁鼓劲:“多简单的事儿,假戏假演都成,姐帮你,让你做回城相大人!”
看她那模样,比韩思兴奋多了。
商三儿急又道:“也省着些,莫真打死打残,他还是凡民,又做我玩伴多年,要念些旧情的!”
说完话,挑着桶要走,韩思这回有了眼力劲,跑过来接扁担:“我去挑!”
商三儿躲开:“一天就这几桩事,不做都要闷死!你且去收拾官衙,一会我叫田余他们来,与你合计!”
韩思只得止住,窕妹拉着他径直去官衙。
官衙也大,须废不少功夫才收拾得出来。
董老头折身回公学。
挑着空桶走,后面脚步声响,韩窈娘还追着。
商三儿头也不回:“还有事?”
那厮没回头看,韩窈娘也脸红:“嗯,那…那些个钓钩,还给我!”
见他停下,窈娘忙解释:“不是要留了勾你!本就是杂货铺里的货,城里人少,真是闷,能一天见着你一回,拌几句嘴也好些!”
等商三儿转过头来,她又低头道:“姐姐这势利眼,一时半会是改不过来,见那曹四就烦,瞧着你还好!”
商三儿点头:“过些日子,我功德叶宽裕了,或就换好的用,也不再来拿!你要也成,就给你捧着,还是让老狗驮去铺子里?”
韩窈娘方知钓钩就在狗背上,还他个白眼儿:“当然是狗驮去铺里,谁稀罕拿?”
又想:“他真换好钩子用,不再来杂货铺,便当断了念想,往后清白处着也成。”
不想比起以前直接扑身上,她这记白眼的风情,倒更叫商三儿怦然心动,忍不住就伸手过来,在她脸上捏一把。
“做啥?”
以前的豪放都飞去爪哇国了,心里刚想着清白往来,转瞬就被偷袭捏脸,叫韩窈娘双颊生晕。
商三儿回身,挑担嗅着手向前走,嘴里嘻嘻笑:“香!几次三番调戏我,我这爷们倒怂了,哪能由着你狂?往后换我使劲了哩,姐姐!”
姐姐两个字,加了重音。
韩窈娘以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轻轻淬一口。
这混账样儿,哪清白得了?
44.曹四的反击
与往日一样,商三儿挑水回来,去曹宅唤醒曹四,叫他换了挑。
曹四的后半程,是把水挑进城主府厨房,曹府里的只须洗漱用,三四天才挑一回,今日已没事做。
回府瞎溜达两圈,太师椅上晒着早上的太阳补觉,差不多到饭点醒来,再往城主府混吃食。
商三儿又上了六节山,不在家吃午饭,剩商大娘与人仙小娘子,相互没多少话说,曹四与往常一样,吃完饭抹嘴就走。
正准备去杂货铺耍威风,刚出城主府大门,田余几个穿衙兵服的竟都在台阶下,手上还拿着水火棍、木枷。
曹四冲他们点头,问:“哥几个有事?老三没在家的。”
田余一脸严肃,答他:“城相大人有令,带曹富贵往官衙问话!”
遭劫难之前,这几乎是最怕听到的说辞,但如今……
哆嗦过后,曹四立马反应回来,跳起来问:“城里才几个人?几时有的城相?”
田余不答他,往后挥手,两个屠家小子的水火棍就架上来,按着给他上枷。
“你几个,无事要作耍,也寻别的玩法,哥哥怕这个呢!”
不管他说什么,套上枷锁,屠家小子只管拖着他,一路拽进官衙去。
那大堂上正坐着一位穿着城相官服的,年轻面生!
进城几天来,韩思一直窝在杂货铺里间,曹四还未见过他。
但城里就这几个人,除韩思外,别的都已熟,几顿杀猪宴上与田余和周边站着的屠家小子全碰过杯,曹四也不当真,在堂下还问:“耍得这般真,城相可没年轻的,咋不粘个假须?”
话音刚落,惊堂木就响起,那城相并不问案情,直接给他扣上“调戏良家妇人、侵占房产”的罪名,判罚“家产充官、鞭笞八十”!
乱七八糟一套下来,演得一点不真,让曾经历好几次过堂的滚刀肉曹四听得直笑,但判决下后,屠家小子就把他按翻在地,丢下水火棍,改用浸过油的竹板,“噼里啪啦”抡下来,却是真的重。
打得曹四哇哇叫,二三十板后,皮肉都烂了!
这些个年轻人,虽只是低阶人仙,力气却已不小,下手比以前的衙兵重很多,八十大板的数量也太多,搁以前都能打死曹四。
就行刑一事,官衙中的油滑老衙兵能玩出无数花样,有交情照应的、肯花银子打点的,都叫他瞧着重其实轻,没交情或反是仇家打点了要整治的,就可治得他痛不欲生,又或直接伤残丢命,田余几个刚上手,不知其中猫腻,与他没真交情,但也没仇,只叫曹四吃实在。
以前到官衙过堂,多数衙兵都是赌场中老相识,惯来默契,挤几下眼暗示过后会有多少银子奉上,板子响其实不重,不会往死里整,才叫商三曹四等泼皮立起大旗耍威风。
但这一遭,曹四是真被打惨,还好那些琼花露没有白喝,后臀上血肉模糊,精神未垮,还能开口叫唤。
也正是听他惨叫声里中气足,田余才坚持把八十大板打完。
实打实的抡完,城相再叫一声“家产充官,只要地契”,就起身,亲自带衙兵们架他去取。
架进曹宅,城相问:“由我等搜,还是你自家带路?”
毕竟狗日的前一句是“家产充官”,地契还罢了,万一搜出银子来,怎是好?
曹四忙指出放地契的格子,城相全都拿干净,屠家小子们才把他木枷取掉,人往榻上一丢,嘻嘻笑闹着出门。
被丢下这曹四,翻个身都艰难,只能趴着骂人,狗日的城主商三儿,不顾情面的王八羔子田余、屠家小子,地缝里钻出的杂碎城相,各个翻来覆去的骂。
傍晚时,商三儿提着食盒来看:“哎哟!还纳闷哥哥不去吃饭,怎被打得这般重?
见到他,曹四仰起身来,瞬间爆发:“你个狗日的没天良,要护姘头,就弄个城相整治老子?老子以前发财,哪回不分润你?要过堂时,哪回不比你多打点?如今抖起来,为个妖精,就拿我做消遣,良心被老狗吃了?”
“哥哥哪里话?我不在家,实是不知情!本想着城里有个管杂事的也好,那狗日的瞧着还妥当,才叫他做城相,不想上任头一天,因哥哥得罪他家,就敢徇私情整治,这般王八蛋,哪还容得他?哥哥可安心,那狗日的官已经免了,当不得城相,罚做门房去!”
“是你姘头的兄弟?真免了官?”
商三儿拍着胸脯:“打做兄弟起,我又几时不护着哥哥?真免了的!”
曹四咬着牙:“那也叫田余带人捉来,赏那狗日的板子,给我报仇!”
指着自己脸上抓痕,商三儿苦笑:“哥哥,他那姐姐可泼辣,与我又有些不清白,我要敢打他,这张脸非被那婆娘抓烂不可!”
曹四怒不可遏:“你那张脸,也值当老子的屁股?滚!”
商三儿挠两下头:“晓得哥哥不痛快,我改天再来看你!”
就要退出去,曹四再骂:“狗日的,吃食留着,真要饿死我?”
商三儿举起食盒:“忘了,嘿嘿!不过兄弟归兄弟,都是男儿汉,我可不喂你,能自家够着吃么?”
“狗日的,滚!”
只是皮肉伤,那些琼花露确实没白喝,本以为要躺上十天半月,没想到第二天早上,后臀上竟开始结疤,痒酥酥的。
试着下地,竟勉强能走了。
有伤,商三儿没来叫他挑水,轻试着走几圈,门口躺椅上又晒回太阳,才想起药铺里应该还有制好的跌打药,反正不进口,管它受未受过污,走巷子小道,一瘸一拐去寻了自家敷些。
快到午饭时间,昨日留下的碗筷同样装食盒里,又挣扎去城主府。
便再恼狗日的商老三不讲义气,也没肚皮要紧。
大门外探头,面生的城相果真在门房口,也蹲着晒太阳。
这厮是韩窈娘、韩窕妹的兄弟,算已结上大仇,隔着大门,曹四张口骂:“狗日的!”
免掉官,罚来做门房,那厮也好似也没多在意,抬头望他一眼,冷笑:“曹四爷省着些,仔细我把城主伺候舒坦,就又官复原职!”
曹四抖了一下。
若只是这厮,要把城主伺候舒坦不容易,关键他还有两个姐姐!
商老三不顾义气,这韩家暂时就招惹不起!
架子也不能倒,冷哼一声,摆出大爷懒得和你计较的模样,曹四抬腿跨门槛。
城主府老子想来就来,门房又怎样?
那厮果然不敢阻拦:“四爷还有伤,可莫摔着,这门槛高!”
只能任他得意。
城主府占地大,进了大门,到惯常吃饭的偏厅都还要走好几百步。
里间菜都端上桌了,商三儿又不在。
今天曹四不坐,只站着吃。
手里端上碗,人仙丫环又提起个盒子:“老夫人,我给韩家兄弟送去!”
“好!快些回来,等你开饭!”
吃人的嘴软,听商大娘这般说,他只得又把碗放下。
商大娘定的规矩,人齐才能动筷,曹四算是例外,却是自家不按时来,府里就不等他。
一家子都欺负他这外人。
眉儿虽是丫环,却是人仙,一起上桌吃饭的。
便商三儿变成天仙,仗着旧日交情,曹四也不会怕他丁点,但对嘴利手狠的商大娘,一样要发怵,不敢有违。
他可不想被那根带倒刺的棍子砸到。
等着眉儿回来,曹四问:“大娘,杂货铺不给那厮送饭?”
商大娘回他个白眼,没好气地道:“哪家做门房的,不是主家供吃住?老娘还叫他来里间吃,是他自己不肯!”
“杂货铺那女子,真是勾人的妖精,把老三魂都迷走,昨儿还任那门房做城相,害得我被打!您去瞧过没?指不定三两天变成媳妇儿进门,到时小舅子、小姨子全搬进来,家里还您说了算?”
商大娘送他一记大白眼:“等老娘说了不算,府里定头一个把你轰出去,还老让混吃白食?两个狗儿争腥,争不过躲自己家哭去,莫来老娘这下眼药,听着烦!”
把曹四噎得无语,等人仙丫环回来,动筷子开吃,埋头扒完饭,又回曹宅。
一家子欺负他一个,晚饭赌气不去吃了。
到半夜里,感觉臀上的伤好了七八成,但腹中饥肠辘辘不好受,饿得睡不着。
城里没做营生的,便有银子也买不到点心备着,他又不开火,曹宅里都没要粮食。
气没消,城主府不愿去,思来想去,这大晚上的,也只酒坊里剩的酒糟还能勉强充饥。
因这两天受的气,曹四很不忿,要寻东西垫肚子,也想到复仇的法子,又寻思被查出后的应对:“查着也不认,不信商老三敢打死老子,了不得再受一顿板子,滚刀肉还怕打?”
深秋时节,夜里天凉,起身披好衣,提上个灯笼,曹四出宅。
寻摸到酒坊,铺面门板果然只虚掩着,他推开进去,照着明,在酒缸中抓些味道不好但吃不死人的酿酒料子下肚,解掉饥饿,再爬酒缸上,解开裤子往里撒尿。
“遇着神仙了不得?一家子拿曹四爷消遣、给气受,喝曹四爷一泡溺溲,还更有仙味儿!”
45.荨麻城
出门挑水回来,到酒坊查看,上层的两样奇物变了颜色,商三儿才知这次酿的酒废了。
酿那琼花露,顺序、重量丁点不能出错,更别说里面少掉些佐料,又多出一泡尿。
请出城隍爷,一问,就知是曹四所为。
商三儿忍不住抱怨:“城隍爷怎不叫我?”
城隍答他:“先前不知他去酒坊做甚,等他解裤溺尿,叫你也来不及救,且为这等事我不好出面!”
城隍受制城主令,但也不是城主家小厮仆役,总体而言,是为整个城而存在。
价值五十多功德竹叶的原料,一下全废掉,商三儿自然恨得牙痒痒。
本想钓几天虾,等到新酒酿出来,就出门去寻黑心...甄药神的。
这几天里,只钓到条四节虾,五节的还没有。
出了这档事,又得出门买酿酒料子。
把田余、韩思叫进城主府,商三儿道:“今日起,韩小哥官复原职,田大哥随着听差遣,捉了弄那厮,再传话给兽皮店、成衣店和巷里各家,新酿的琼花露被曹四一泡尿毁了,本要一家再分些的。他想叫全城喝尿,全城都陪他耍就是,只不许打死打残,别的随意!”
等这两个领命离开,商三儿对老娘道:“娘,我又要出门哩,今天就走,你往后都带着灵犀螺!”
他老娘点头:“自家小心行事,已不是头一遭,老娘就不多唠叨了!”
又叫眉儿:“丫头,去厨房拿些干粮,给他路上吃。”
眉儿转身去了。
瞧着她背影,商三儿心想等这次回来,丫环也该离府了。
真请回黑...甄药神,那死老太婆的伤?
传天仙妙法给小娘皮,死老太婆助绿柳城挡幽魔的善果已经结了。
剩下的是咋诓那老太婆守城。
到时再说!
再对老娘道:“曹四那厮,若被整治狠了,定要来府里求饶求保,老娘莫心疼他!”
老娘没好气地回:“两个狗不待见的东西,一辈子虚情假意,相互也坑,老娘自家儿子都不心疼,还愿疼他?等你走了,和丫头关起门过日子,饭都不给他吃一口!”
“也...也莫饿死他!”
商大娘已听明白的:“城外庄稼熟了,酒坊里也还有酒糟,他自家还添过味的,饿不死!”
“那成,依老娘的!我先去库里拿东西!”
秘库门前,他又开口迎空问:“城隍爷,荨麻城好做买卖么?可有奇珍阁?”
再窝火,也得接着买料子,再新酿酒,上次还完欠账,买了原料,功德竹叶就已剩得不多,肥如意送茶来,险些运费都付不起,那些就是留着应急的。
还须把刚钓得四节虾卖掉,才够再买一次酒料。
城隍答他:“因那九曲藏魔洞,荨麻城讨生活的人仙却多,奇珍阁、多宝阁都开有分号,城也大,不在龙鳞城之下!”
那就不用去别的城转卖,商三儿又问:“那...甄药神的模样儿,城隍爷晓得么?”
“有耳报神见过他画像,我叫了随你去?”
“成,劳城隍爷受累!”
进入秘库,取出四节虾和五支箭。
又与上次一样,到酒窖拿琼花露四十斤、烂肠酒十斤,路上用。
想想,肥如意马宽送的茶叶也取一麻袋带上,城里就老娘、董老头和丫环她爹几个爱喝,过了这久,茶叶堆都不见减少。
从眉儿手里接过干粮,辞别老娘,就带狗出门。
先去公学,寻董老头问:“董大爷,你被关石场都快二十年,想来是没趁手的宝器,便治好伤也抵不得大用,可有要我添置的?眼下功德叶不凑手,我出门先打听着也成!”
董策道:“别人做的,不合我用!真要有心,寻些上等皮纸、墨来,我自家做本书!”
“晓得了!”
出公学,路过杂货铺,韩窈娘已打开店门,就朝她挥手:“出趟门,姐姐可莫想我!”
窈娘还没反应过来,他已走过拐角,往东门去了。
到兽皮店,屠壮见他,先问:“新酿的酒真被曹四毁了?”
想是他哪个不孝子跑来告了消息。
待商三儿点头,他破口骂:“狗日的,叫屠大爷不好受,也没他好日子过!”
商三儿拿出五支箭:“你慢整治他罢,我要出门,城里又要累大叔多费心!这是上次定的箭,想着大叔定要千谢百谢的,我受不得腻歪,留到今日才给。”
屠壮一把夺过去,笑骂:“莫想多,老子可是会腻歪的人?这就要走?”
商三儿叹气:“新酒废了,要去买料子,我也想多留几日......”
“那快去,”屠壮挥手:“还磨蹭啥?早些出门,免走夜路!”
被馋酒的屠壮撵出兽皮店,商三儿骑上老狗,直接从东门出去。
越过六节山,那边没遭魔劫的树木上,叶片也都开始掉了,秋意渐浓。
除去称爷的曹四,城里只这几个人仙,西门外那些庄稼,注定多数要烂在地里了。
曹四不知自家一泡尿,竟会毁掉那池酒,但做下坏事,免不得也有些心虚,起床后,在家里躲一会,不见商老三来询问,还以为无人察觉。
日头渐高,该到城主府里混吃食了。
但城主府门已关,转过身,田余几个衙兵又来了。
曹四瞧着他们叹气,田余也对着他叹气。
不管城里怎么整治曹四,商三儿自家骑着老狗,又沿大道飞着赶路。
那荨麻城,在龙鳞城东北四千多里外。
商三儿从绿柳城出发,还要更远些,路程已接近五千里。
老狗显出本事,沿大道飞行,到晚间寻城歇息,没遇大的意外,但赶到荨麻城已是五天后。
这座城瞧着与龙鳞城差不多大,但更显富裕,民宅都是青砖蓝瓦的好房子,从临近那座山飞过来时,高处也瞧不到有破败的。
城里人仙也确实多,商三儿去礼宾司报备时,前面居然排着四个人,瞧着还不是同路来的。
出门在外,没脸提自家是废地仙,轮到他时,商三儿报了个人仙六阶修为。
六阶修为,礼宾司不会给安排贵宾室,须自家去仙客来或客舍寻住的地方。
等吏员记录完,商三儿向他问一句:“小哥,不知那黑...甄药神家人可在城里?”
其实那吏员瞧着年龄比他大,但应该是个凡民,占着人仙面貌与年龄不符,更莫说地仙,商三儿就好充大。
吏员瞧他一眼,笑:“仙爷也想救甄药神?这都十来拨了!”
没想到最黑心的药神这般抢手,商三儿点头:“还请小哥提点!”
说话时,塞二两的小块碎银过去。
原本绿柳城周家收一节虾给的价,也才一两二钱。
这又是人仙给的赏钱,面上有光,吏员接到银子,乐呵着先道谢:“谢仙爷的赏!”
然后才介绍:“甄药神没家人的,不过带着三个徒弟,拿了他的游子扣,现都住在礼宾司里!自他被困洞下,前后来了十来拨想救的,除自带的人手,又在我们城里雇高阶人仙下去,可惜全未寻着,大爷这......,只怕也要雇人仙,小的人头都熟,用着时只管吩咐!”
看商三儿才六阶,下不得九曲藏魔洞,肯定要雇人,奉承几句,兴许他还能再赚笔中人费。
商三儿也来了兴致,不管身后又有人排队等报备,问他:“城里等着雇的九阶人仙,多么?”
吏员笑起来:“初来咱们这的各城官家,得知有九阶人仙待雇,都与仙爷一样,想请回去,但其实不容易,便七八阶也是如此!眼下能雇下洞的九阶三位,一位是某城城主之子,特意来磨砺道意、战技的;一位是某大派真传弟子,因情伤自暴自弃,寻药换灵酒灌醉自己的;一位是某将军府下属,奉命来历练并赚功德竹叶的!”
商三儿只得先止住念头,道:“真要雇人手,定来寻小哥!我先去澡堂洗浴,一会再来,还要请小哥引见甄药神的徒弟!”
吏员点头:“仙爷请便!”
等饭后再回来,就请那小吏引见。
商三儿到时,甄药神的徒弟只有一个在礼宾司,另两个在街上摆摊行医卖药。
能住在礼宾司,当然是沾他们师父的光。
虽是还没出师的徒弟,却也不年轻了,商三儿见着这位,外貌已四十多岁。
问到他师父,这徒弟叹气:“一年零八个月,好些要帮忙的,久寻不到又都走了,瞧你这般年轻,也想礼聘他么?”
那么多人来帮忙,除为亲人求医的,多半是指望救出甄药神后,这位欠下恩情,愿被礼聘。甄药神本事好,真聘到的话,少不得又有人仙上门求治,若功德叶不凑手就有说道,最划算不过。
以前甄药神四方游走行医,自家就能赚大把功德竹叶,不愿意受聘。
商三儿笑:“能聘着当然是好,我只问你,甄药神可还活着?”
人家徒弟当面,“黑心”二字定要死藏着,不放了冒出来。
“游子扣都有回应,活是活的,只是他下去没带几个月干粮,现下想是靠药材填肚皮,便备得再多,恐也维持不得多久了!”
“你另两位师兄弟呢?”
“寻他们作甚?你要救人,我都能答!”
“总要问详细些,方好施救!”
那徒弟却不过,不情愿地带商三儿去寻另两个同门。
46.赠酒
商三儿当然不会亲自下九曲藏魔洞救人。
老狗不但本事比九阶人仙强,本还是幽魔,便如今这身血肉,洞里的魔烟对它影响也不大。
有魂奴使唤,凭啥让主人下去冒险?
对陷入九曲伏魔洞里的甄药神,商三儿早知道,有老狗在,其实不难救,不过费些功夫罢了。
之前不想来,是因为他对卖药的都没好感,你个姓甄的不但卖药,竟号称药神,那还不是黑心肝里最黑的那个?
绿柳城里两个伤残九阶,陈家死老太婆不说,董老头也得救,不来不行,才来这荨麻城。
董老头筋脉尽毁、丹田破碎,更难治些,便按肥如意所说,先寻人仙手段帮他把筋脉治好,再去那鸡冠山求丹,一步一步来。
老叟老妪两个治好,再加上黑心甄药神,一下子就得三个九阶,一本万利,不来不行!
久病床前无孝子,甄药神的三个徒弟也要讨生活,一年半还多了,没哪个徒弟再来九曲藏魔洞洞口等着,便再有愿下洞救人的,徒弟们也只管通传消息,不随着来。
商三儿瞧着,甄药神那三位徒弟,彼此吹眉瞪眼,都瞧别个不顺眼的样子,师兄弟间没半点友爱可言。
估摸是甄药神黑心,徒弟都没教好。
九曲藏魔洞洞口,商三儿一脚脚踹着老狗的伤口,吩咐:“识得甄药神的耳报神随你下去搜,白天下去,自家记着时辰,估摸天快黑就上来,遇着的奇药顺便采来,但记着路,不许偷奸耍滑兜圈子白费功夫,不许追里面的魔物,探到他后,也不许救,先回来寻我!”
“汪汪”两声狗叫,算是应下。
商三儿对它施展个千里目,狗背上拿出两盒棋子,再猛踢一脚:“去罢!”
洞口还有荨麻城派出的吏员守着,取礼宾司报备名册对照查看,每个下洞去的,都要记录在案,前两回免税,每满三次,就要缴纳功德竹叶一叶。
下去的虽是条狗,那吏员也要记上。
九曲藏魔洞下,占地庞大,又同六节山下一样深不可测。除最开始两头幽魔打出的洞,后来被魔烟污化的魔怪也不停掘土,不断有坍塌、新开,才弄得曲折迂回,迷宫似的,再加上魔烟影响,难辩方向。
好在商三儿那幽魔魂奴不受影响。
魔烟中,老狗速度飞快,跑过一阵,奇药还没见着,千里目先超出范围,失效了。
除老狗外,头一天商三儿也见到几个下洞的人仙,人数不多,但他在城里已打听得,这些下去的或受雇于人,或自家想发财,全是不在意生死的亡命徒,且与龙鳞城石场采石的人仙全不同,这里修为最低的都在七阶,六阶的下去都难存活。
作为泼皮,商三儿本也爱赌爱冒险,但现在算小有身家,才谨慎起来,不再为身外物轻易搏命。
在洞口等老狗,闲着无事,轮番温养棋盘、练打子。
午间回荨麻城寻馆子吃饭,下午晌再来,手上就多出两个物件,一个茶壶一个酒葫芦,暂都还空着。
有魂奴下洞帮救人、寻好处,自家品茶酒,练棋养宝,只管等着就是,确是神仙日子。
泡的茶会凉,洞口寻不着开水,茶凉就改喝酒。
其实是肥如意马宽送的灵茶不好,商三儿也并不爱茶,若不是酒量小,只喝酒的话怕醉在洞外出事,茶壶可免了的。
头一天,老狗没寻着甄药神,但它确实比人仙更适应九曲藏魔洞下的魔烟,能辨别方向,本事还比人仙大,魔怪数量不多的话,它都无惧,速度又快,遇着大群的还能跑。
老狗出来时带了四株奇药,都能卖个一二叶。
第二天去得更早,商三儿还带上干粮,在外品茶、饮酒,打子、养宝,装逍遥神仙,午间只啃干粮,等晚间老狗出来,才回城下馆子。
一天喝下不少茶、酒,尿就多起来,野地撒了好几回,白养肥荨麻城的土地。
酒量小,从早到晚只喝掉小半葫芦琼花露,还有茶水解酒,回城都是飘的,走路打斜,给师父丢脸。
喝飘后,下馆子给钱比平时敞亮,第二天竟多付出半两银子,值半条一节虾。
睡前好歹记得拿出灵犀螺,传两个音节,向老娘报个平安。
隔天照旧。
离洞口近的地方,已难采到奇药,有些人仙下去会呆上几天,老狗与他们不同,每日都回。
师父说过,天地两界,除非四位天帝出手,否则无人可解它魂奴之身,九幽之地则难知晓。
这九曲藏魔洞也是因幽魔形成的,小心总无大差,宁愿每三日给付一张功德竹叶,也不叫老狗在里面太久。
日子循环往复,呆得久,常进洞的三位九阶人仙,某城城主之子,某大派真传,某将军府下属,全认得模样了。
那位将军府下属,闻着酒香,最先开口向商三儿讨去喝,不想是个不仗义的,接去酒葫芦,嗅着连赞几声好酒,仰口吸气,一葫芦琼花露就全都下他肚皮去,点滴不剩。
其它的还存在狗背上,叫商三儿整天没得酒喝,只得跑回城寻开水续茶,两趟后连茶滋味都没了。
从此不理他,再讨也不给。
某大派那真传弟子,每天也是一身酒气,脸上全是污垢,还有好些伤痕,须发乱糟糟,道袍又脏又破,看着就颓废得紧。
商三儿听荨麻城的人说,这厮不住客舍、仙客来、礼宾司,全没个人仙体面,只要能换到酒,把自己灌醉,就随意躺倒路边,乞丐似的,没酒钱了才再下洞寻奇药,或受他人雇。
别人没说假,好几天早上,商三儿都看到卧倒路边的他。
这位是受情伤的,似乎已只为酒而活,但经过身边时,商三儿故意把酒塞拔掉,又从不开口讨要。
某天,他从洞里出来,再经过身边时,商三儿忍不住出声:“道长,请你喝酒!”
再脏再破,他身上穿的也是件道袍,叫道长没错。
这人闻声回头,商三儿把酒葫芦递过去。
主动给的,他倒不客气,接过去就对口喝。
商三儿喝了一天,葫芦里本已剩得不多,他也是一口气全喝完。
递还葫芦,一声不吭又走了。
看得商三儿不服气,那位将军府下属好歹还赞了声好酒!
他喝琼花露,似乎与白开水没区别,居然不识货!
傍晚老狗出来,瞧过它的收获,一起回城。
隔两天从馆子里出来,又见那大派真传,提着个酒壶坐多宝阁外台阶上灌。
站旁边看一会,那是多宝阁出售的灵酒,但他也是如喝白开水,一壶酒很快被喝干,垂在手上,他回头,看着多宝阁轻叹气。
荨麻城人仙生意好做,奇珍阁、多宝阁都有分号,与别处不同,这儿的多宝阁价格比奇珍阁更实惠些。
小泼皮也明白,等把奇珍阁挤兑走,只剩下多宝阁一家,自然就好涨价,反正已认准这家是黑店,不会再与做生意。
那大派真传因酒尽未醉而叹气,商三儿才走过去,对他道:“我还有种酒,再请你尝尝!”
老狗背上取出烂肠酒酒坛,不能全部给,示意他拿酒壶来接。
这人终于开口,用沙哑的声音道:“我家门派也占着三个城的,不许门人受外聘,且我连宝器都已卖了换酒,寿限也只剩下半年,你讨好我没用!”
宝器卖了换酒,还敢下九曲藏魔洞,还真是不怕死的!
商三儿也觉得可惜,但挠头想想,又对他道:“只当也被泡尿冲废了!”
道人听得一头雾水,但不妨碍递过酒壶。
给他掺满酒壶,商三儿递回去:“这酒可金贵,再多也不给了!”
带老狗走出好几步,听见那道人说:“咦!好酒!”
琼花露他喝着只当白开水,烂肠酒终于得赞一声,不在意腥臭味,不知是因为其中含的灵气多,还是酒劲大易醉。
多半是后者。
自家的酒终得他一声赞,师父“友酒”的名头没坏,商三儿已心满意足。
在荨麻城呆得久,自酿那琼花露,商三儿也寻奇珍阁问过,确实是好酒,他家留下半斤品鉴,几天后回复消息,愿以六斤一叶的价格收购。
本钱五十多叶,抛却中间辛苦和已不怎么放眼里的银两,酿一次能卖出一百六十多叶,卖价比五节虾值钱,有两倍的利。
身在四五千里之外,更怨曹四了!
奇珍阁出价不差,但在多酿出些之前,商三儿还不愿卖,还想试着用它勾几支商队改走绿柳城。
没商队往来,城都不像个城。
再酿琼花露所需的凡物,东游西逛着已买完,但银子缺了少许,最后没法,到礼宾司换了些,一张功德竹叶换到百两,添补着够用。
两条两节虾,合卖一张功德竹叶,但周家给钓虾者的赏赐,两条才十二两!
果然最黑还是官家。
实在是这世间,肯用功德竹叶换银子的人仙太少见,凡民都不知道价。
酿酒用的奇物还没买,老狗进洞三日付一叶,出洞时又多多少少带着收获,商三儿想等到最后,瞧共能换多少叶,再合计着买。
董老头须的物件,奇物阁也问过,上年头、大地仙亲制的古墨都是天价,世间常用最好的是灵脂墨,一百四十多叶一块,此地还没货;最上等的皮纸,九叶一张,且荨麻城分号只存着三张。
还与多宝阁一样,仙家买卖,出口就不讲价。
若用次等的,价格便宜些,货也有,董老头伤还没治好,但不想亏他,商三儿还在犹豫。
耐心在荨麻城呆着,老狗搜寻了一个多月,才找到甄药神的位置,跑出来冲商三儿狂吠。
耳报神也从狗耳朵里现身出来,禀告没认错。
商大城主高兴地赏老狗一脚:“叫个屁,还不去把路清干净,确保没事,再带老子下去!”
47.甄似理
老狗又清两天路,确保不会遇着魔物,方驮商三儿下去。
甄药神是因贪心了些,为觅一味难见的奇药,在洞下迷失道路,遭几只魔怪追打,竟兜转到最下层,最后被围困在个狭小的洞里,仗着洞口狭窄,魔怪不能一起攻他,兜里又不缺功德竹叶补灵气,才守下来。
被他打死两个后,魔怪们不再攻来,但也轮流看着,并不全部离开。
洞外总有几头魔怪,他打盹都要小心,真攻出去,其它的很快又会回来,更危险。
那些个魔怪,全是惯居地下的蛇、鼠、蛙、兔、蝙蝠之类,被魔烟污染后,再相互繁衍而成,单独一两只,甄药神都不惧,但若数量多,九阶人仙也只有被分食的命,他不敢出去。
被困近两年,干粮早就没了,没法子时,靠啃药篓里的存药充饥,隔一段时间还要用特制药驱除体内污染,避免被侵得入魔,变成人形魔怪。
水倒还好,石壁上一直有渗出的,能舔舐了解渴,虽也被魔烟污染过,但只要保下命来,出去后都能想法子驱除。
坏就坏在空间狭小,大小解也在里面解决,不用多久就堆高起来,身子避都避不开,腥臭不说,时间久了,好些处被泡出溃疡。
幸好是人仙,耐得住这般久的寂寞。
一开始,左右等不来救援,他还想靠侥幸晋地仙逃脱,但在九阶上磨砺多年,道意、灵气都已精粹,短时间内实在难与魂魄融合,化不出神魂。
晋不成地仙,继干粮之后,能充饥的药材也在一天天减少。
甄药神在七八千里内都有名气,寻他救治者多,这么多年下来,无需某家城主养,也赚得盆钵体满,给自己置办有三件宝器,一个药篓,一把药锄,一把雨伞,用料都不是一般九阶的上等宝器可比,各有名堂。
他那药篓,瞧着虽小,里面其实别有空间,装着他讨生活的所有药材,原以为,干粮吃完,光药材也够应付一阵子,天下大可去得。
谁能想到,一困近两年?
药篓再能装,也有见底的时候,最后吃的奇药,全是压箱底的好东西,价值都在三十叶以上,每一块递到嘴边都要肉疼。
骂着自己的贪心,想象最后几块能吃的药材啃完后,被活活饿死再被魔怪吞噬,甄似理在里面一天祷告三次天地,但求得救。
然后,天地果然给出回应,附近来了一条狗,狂吠不止,吠声洪亮,不是被魔烟污过的。
外间魔怪们如临大敌,全挤到一起,与它对峙。
那狗却不与之恶斗,甄似理还在奇怪,藏身的狭小空间里冒出个拇指大小的虚影。
谢天谢地,这的耳报神,一定来自某个城。
便往后受聘于某个城,也好过饿死在屎坑里,再葬身魔怪腹中。
魔烟里,耳报神也不能久留,并不与他说话,只仔细打量一遍,点个头,又消失无踪。
很快狗也折身跑了。
这叫什么事儿?
欢喜不过片刻,再陷入恐惧中。
这洞里曲折迂回,又有魔烟惑五感、魔物添乱,做标识全无用,一般人仙、地仙都难辨明道路,那狗若是来救他的,折身回去,还能再原路寻回来?
但无论如何,那几块压箱底的灵药再舍不得充饥了,舔舐着水,忍饿等着。
这一等,又是两天。
狗还真能找到原路,终于又回来了,不过听着声音,距离他比上次还远,就不再靠过来。
洞外魔怪们又“呜呜”低吼着,扎堆与狗对峙。
那条狗不简单,少说也有地仙本事!
甄似理想不明白时,终于听声音喝问:“黑...甄药神可在?”
天地良心,这么久了,才又听到人声!
甄似理热泪盈眶,第一时间大吼回应:“是我!求道友相救!”
出口方觉惊讶,那么久未说过话,自家声音都已哑得不像话。
外间那人道:“答应到我城里住,听我使唤,才能救你,不然我回去了!”
听话意是位城主亲至,但别人对九阶人仙都是礼聘,供起来还来不及,哪个敢说要听他使唤?大地仙么?
那厮滑天下之大稽,堂堂药神能做小厮去?
这般趁人之危,好不要脸!
可惜踩在自家拉的屎尿坑里,眼下真是最后的救命稻草,嘴上怎也只剩答应这一条路:“且放心,都依你!”
那声音再道:“先与你说好,莫说我坑人!我那城背着大罗金仙因果,你若应下又反悔,就是与大罗金仙结仇,不死不休!”
甄似理被吓一跳。
他还真打算出洞就寻机会反悔跑路,反正四方行医赚功德竹叶,藏有乔装易容的本事,对外一直说居无定所、没有家人,等问明那厮的城位置,往后离远些就成。
天下之大,七千二百城,有本事的哪讨不得生活?
跑路就是与大...大罗金仙结仇,真的假的?
地界再大,任逃得远,逃不过大罗金仙掐指一算!
敢假借大罗金仙之名骗人的,只有凡民中的江湖骗子,能在九曲藏魔洞魔烟中传声说话的城主,总不会是个凡民。
万一他甄似理本有地仙的命数,却饿死在洞中,岂不大亏?
别人已摆明来不到这,为能活命,再苛刻的条件都得允他。
稍作沉默,为脱离这屎坑,甄似理只得答应:“应你就是!”
“那好!我那城叫绿柳,我是大罗金仙的亲传弟子商春,你对天赌个咒来,往后助我守城,听我使唤,不然打死无怨!”
有大罗金仙做靠山,还用老子赌啥咒?
但也只得依他,等真赌咒完,那姓商的又叫:“且等着!”
听声音,狗又驮着他跑了!
做啥?逗我玩?
这次没再等上两天,小半天后,那狗又回来,咆哮着扑向外间的魔怪们。
狗的实力超群,甄似理也放出三件宝器相助,终于把魔怪们打杀掉四五个,剩下的奔逃离开。
然后,狗一口叼着他,拖着往外狂奔。
“狗...阁下!不能驮着?不行放我自己跑也成!啊!”
最后的惨叫,是因被撞石头上,有点重。
那狗完全不讲道理,叼着他一路狂飙回洞口,路上居然再没魔怪干扰!
再得见天日,甄似理被强光刺得闭紧眼。
“砰”地轻响中,狗把他扔下了。
“哎哟!你眼皮都变黑了,莫不是已经入魔?”
勉强睁开眼,洞口前草地上席地坐着个穿富贵绸袍的年轻男子,长得一般,瞧着还有些不正经,面前摆着黄木棋盘,已落了些棋子,棋盘边又搁着茶壶、酒葫芦。
他这声音,就是要使唤自家的绿柳城主商春!
这是下去与自家谈好条件,让狗把他送出来,再回去救自家,丁点险都不肯冒!
还大罗金仙亲传,什么人啊这是?
那狗一路拖拽出来,害老子被撞出一身包,浑身都疼!
已对天赌咒过的,要听他使唤,无论如何,摸清底细之前,倒也不能孟浪。
再远些,荨麻城负责洞口记录的小吏刚把口合上,惊叫出声:“哎呦!恭喜甄药神脱困!”
身上沾满屎尿,恶臭难闻,下身又尽是溃疡,说不出的狼狈,甄似理爬起身,没理那小吏,抱拳先答被逼着认下的主家:“地界生灵入魔,变成魔怪,就再离不开魔烟,否则必死!我能出来,症状还轻,只要有药,两三日就能驱尽污气的,待回城清洗过,再寻城主说话!”
年轻人先摇头:“莫急!”
然后下令:“老狗,给他舔干净了!”
旁边的狗过来,就伸舌头舔吃他身上污秽,从鞋上开始!
这...这可是地仙修为的狗!
但商城主一脸云淡风轻,任狗舔着,问他:“黑...甄药神,你可有家人?”
甄似理摇头:“打小随师父浪迹行医,并无家人,不劳城主费心!”
“你三个弟子要随着去我城里么?”
甄似理还是拒绝:“城主聘个人仙,使的劲儿这般猛,又说有大罗金仙的因果,想来那城不怎安稳,我叫他等各自归家,就不去哩!”
“成!”瞥眼那边已在叫人,传消息回城的小吏,商城主叫他:“咱们走远些说话!”
棋子、茶壶、酒葫芦全丢狗背上,年轻人夹起棋盘,示意他跟上。
一路走着,那狗还追在后面继续舔。
“且与你说,到我城里的九阶人仙,年只给功德竹叶九叶,九阶往下的不给!”
这好处,甄似理不在乎,只要有病人求来,他就不缺功德竹叶使,不过先前说要自家听使唤,能给年俸,倒不是真当小厮待。
“茶不怎么好,任喝管够;城里自产的酒还行,九阶每年暂给六十斤,往下的二十斤,你先尝尝!”
不嫌他还脏着,商城主又从狗背上拿出酒葫芦、酒杯,就倒一杯过来。
被困近两年,只能舔石壁上魔烟污过的水,眼下递过来的便是杯臭酒,甄似理也会觉着爽口,且这酒滋味是真的好,灵气也足,以前他也没喝过几回更好的。
先贪婪地小口品尝,剩半杯时一饮而尽:“好酒!”
酒杯递回去,城主随手扔掉,原来还是嫌脏的。
“九阶人仙本还有桩好处,就是自家后人、亲眷里,能择一二品行好的授天仙妙法,次一等的授地仙妙法,但你无家人,弟子也不随往,便省了!”
“省不得!”
甄似理跳起脚:“我有家人的,徒弟里就藏着儿子!”
48.黑心甄
商三儿眼瞪着,甄药神稍感心虚:“我也略有些名气,求治的人仙、求聘的城主甚多,若遇急眼生坏心的,主意怕就要打到家人身上去,不得不小心!”
算他有苦衷,商三儿明白过来,点头:“也是这个理!但要学妙法的,须搬去我城里住!”
背着大罗金仙的因果,他那城里还不知有多大风险,竟要搬去才肯传妙法,只供出些皮毛的甄似理犹豫着,难下决断。
便在这时,他三个假徒弟、真儿子得消息出城,正一起跑过来:“师...爹!”
“爹!”
争先恐后叫起爹,年岁最大那个道:“爹,若不是这回,我娘都不知你在外置办有二房、三房!”
另一个骂:“放屁!我娘是明媒正娶,才是大房!”
最后那个不甘示弱:“你两个丫环养的,胡咧咧个啥?”
商三儿惊诧中,三人顿时就争吵得不可开交,互不相让,嘴里骂着,手上也开始推囊,甄药神摆出严父面孔厉声呵斥,都不抵用。
才发现,这三兄弟确实也有肖像之处,只是不明显而已,之前都没在意!
听他们三个争吵的内容,各自的母亲也都是人仙,却是甄药神借游走四方行医之便结识后,分别在各处娶到手。他名气不小,在外行医,怕不怀好意者把主意打在家人身上,就这套说辞,成功说服三位娘子为他隐瞒消息,生下的孩儿也只随母姓。
这世间,娶偏房、纳妾的人仙不知有多少,但同时骗着娶下三个妻的却罕见!
想来他那三位娘子,年轻时各都美貌,或还有身份,没一个是可以做偏房的。
四十多年时间,甄药神每年改用假身份,分别探视三位娘子,外间竟都丝毫不知,三位娘子彼此也不知。
等孩儿们渐大,一位娘子处挑一个儿子带身边教本事,又都叮嘱好,对任何人不许泄露其实是儿子,师兄弟们面前也要紧瞒着。
随他行医这些年,各回家探亲也不少,年岁大后还说下媳妇、生育子女,但三个儿子都以为另两位只是父亲收的徒弟,师兄弟关系本处得还挺好。
四十多年下来,甄药神瞒得滴水不漏,直到身陷九曲藏魔洞,左右救不出,有人叫被陷那个是他爹,老娘在家着急,才全露出馅。
于是,各传信回家给老娘,一边等着救爹,一边撕破脸争谁家才是大房!
三个都是儿子不说,还是三位娘子所出,先前甄药神的话丁点不实在!
果然卖药的,一贯如此!
商三儿笑得直不起腰,甄药神脸皮崩不住,涨得通红,喝骂连连,但身上粘着屎尿,并不抵用。
假徒弟们争吵互骂不休,等笑够了,商三儿才想到,既然这甄药神也是个奸猾的,要他老实卖命,还是再套牢些保稳,最好把家人全哄去!
他决定加把火,就插话进去:“甄药神要搬我城里效力,我那里除了地仙妙法,还有大罗金仙传下的天仙妙法,九阶人仙后人可择一两个学,但天仙妙法只传嫡子嫡孙,庶出的就算了!”
听到这话,三个儿子顿时停下,齐拿眼瞟他们的爹,不知是真是假。
他们三个年岁已大,便改学天仙、地仙也已晚了,但各自成了家的,总还能指望后人。
三家里,究竟谁是嫡谁是庶?
谁能认是庶出?
这是不把他甄似理架火上烤不罢休!
甄药神瞪眼过来,商大城主并不示弱,也瞪回去,叫:“此地离绿柳不到五千里,任你去搬家人,两个月时间总够,过时不到,就算背约!到时请我师父算出来,叫老狗来了结因果!”
听他口气,竟是要走了,甄药神忙叫:“且慢,功德叶先借我些!”
商三儿冷哼:“打小家里穷,概不外借!”
方知是个德行不好的泼皮,甄药神哭笑不得:“我功德叶都在洞下耗尽,买不起药驱净魔气,真入了魔,城主可还要?”
老狗已把他身上污秽舔掉大半,商三儿从狗背上把这一个多月采到的奇药拿出:“可有合用的?莫诓人,我一会就去奇珍阁问!”
这位城主虽聘了他,却又像防贼一般防着,我甄药神算不上万家生佛,但名声有那么差?
甄药神郁闷中,看清他拿出的奇药,有两样是在九曲藏魔洞最深处才能采到,不比自家药篓里压箱底的差,就问:“城主寻我多久?”
一个儿子出声答:“一个多月!”
“嘶!”看那老狗,皮肉早长全,与大街上乱跑的没啥不同,本事倒真不凡,甄药神苦笑:“这一条狗,能抵四五个九阶人仙寻药!城主叫它多寻几日再走。”
老子还有事儿,要各处走,全靠着它保驾,找不到人仙帮忙守城,寻药换再多功德叶有屁用?
这位城主摇头,不答应留下继续采药,甄药神又道:“我药篓空了,这些奇药先给我!”
见商三儿皱起眉,他解释:“好几样有功德叶也没地儿买去,等着救命时,定愿出高阶!先算赊给我的,等卖了再还你功德叶,变现是要晚些,可比你转给奇珍阁、多宝阁合算!”
因他爹病死前,缺银钱买不到药,商三儿最恨卖药的临时涨价,听完解释,“呵呵”冷笑两声,忍不住讥他:“叫你黑心甄,丁点不亏心!可知若有人买不起,就要丢性命?”
甄药神叫起屈:“买此等药的全是人仙,为那仙途修行,一路所需的奇物全是机缘,哪有个定价?按所需所有才起价,看各人福泽仙运罢了,向我求医的,真与性命相关,买不起灵药时,叫他为我做相等的事总成,真逼急了,还怕他临死寻我晦气呢!”
一块顶级黑金石,平时只卖六百多叶,遇着急用的肥如意,吕威就敢叫价到八百,不许还价!
那得子枣,百多年前只卖八九叶,如今多宝阁出两百叶收,遇着真需求的,能卖到多少?
被甄药神提醒,商三儿方明白:“是我想差,左右都是人仙,买不起灵药的,我可替他出,正好留下守城抵债!老子就是滚刀肉的祖宗,不怕谁敢赖!”
明白过来,他自然点头:“等我去奇珍阁问过,再与你谈赊药的价!驱魔气还要几种药?”
甄药神拣出三样:“这就尽够了!”
那三样都在奇珍阁见过,最高卖不到十叶,就算被骗也没骗去多少。
商三儿再若无其事地问:“若遇筋脉尽断的,要哪些药才能治?”
甄药神答:“伤势轻重不同,用药略有差别,但大致都用……”
商三儿用心记下,再道:“咱们进城,你先洗漱去,晚间礼宾司见面!”
甄药神被救出九曲藏魔洞,要算最近以来,荨麻城的一件大事,满城人仙轰动,城主府都要为甄药神设宴洗晦气。
暗中又有各家耳报神把消息往四方传播,继魔劫之后,附近数千里内,终又有人提起绿柳小城。
甄药神寻地方清洗身子,商三儿则真去奇物阁询问价格。
对卖药的,就是不放心,多提防总没错。
这一个多月,老狗在洞下寻到的奇药,真全卖出去,也值一百六十多叶了,不比钓虾收获低!
答应赊给甄药神,变现不成,功德叶就要紧着使,董老头子需要的纸、墨暂时不买了,先补酿酒原料,差着功德叶,也不急。
命物棋盘还不能藏东西,最后又花一叶买下个最差的百宝囊,勉强也能装些物件。
等出了门,狗背上把要用的物件取放到百宝囊,踹着老狗吩咐:“你再下洞,还不用交功德叶的,今晚便再去,往深些寻好的药!自家算着时间,五天后一早就走!”
之前的一个多月里,以寻人为主,商三儿又不安心,要老狗晚间就出洞,没能继续采药,却是亏了。
奇药值钱,已值得冒些险。
城里再住五天,想来没哪个敢加害,等老狗去寻一把狠的,不过背着甄药神,不与他说。
寻馆子吃过晚饭,客舍中下棋半天,估摸着城主府宴席结束了,再去礼宾司寻甄家爷儿父子。
商三儿自己不住礼宾司,便在甄药神的房里见面。
被困近两年,礼宾司也还给他留着贵宾房,假徒儿们作为随员也一直住着,这是对九阶人仙的礼遇,各城都差不多。
甄药神房里见面时,三个儿子全不在,但有两名青楼女子。
这黑心的倒是好享受,指不定三个儿子各自房里也有,父子同乐,才不怕被回家告刁状。
商三儿不想把自己童子鸡轻送风尘女子,目前没这心思。
从礼宾司借来笔墨纸砚,当着两名青楼女子的面,商三儿只把要用来治筋脉断损的留下,其余奇药都清点给他,再送最后几叶功德竹叶做路费,全记录明白,催促道:“早些归家去,收拾好搬家,我也就走的!”
其实还要留五天,只不与黑心甄说实话。
49.天生一对
送走甄药神,没老狗在身边,五天里商三儿都老老实实呆在荨麻城内,多半时间都在下棋打子,温养命物。
五天后,老狗出来。
这次专心找药,寻到的真不少,还多是在洞下深处生长的。
商三儿也已精穷,便去奇珍阁,把常见的奇药卖掉,得了七十多叶,除补齐酿酒料子,再把治筋脉尽碎的药买下双份,免得临头被那黑心的坑。
余下的功德叶全付定,定下天蚕丝两百五十丈,上等材料打制的钓钩三个,请送往绿柳城东北千里外的五马城分号,自家过段日子会去取。
这才骑上老狗,离开荨麻城。
却不是就回绿柳城,而是改兜往某城。
那城大街上,见过一次的胖大婶依然还在,也同样蹲在路边,时不时瞄一眼对面饭馆里跑堂的俊俏后生。
商三儿走过去,在她身边蹲下,陪着一起看。
饭馆里跑堂那个,莫说商三儿,曹四都没他长得俊。
一个跑堂的,长得再好有什么用?
上次来,商三儿就打听过,这跑堂的有爹娘,绝不是胖大婶的孩儿。
也有认得的说,俊后生张果果都爱看,不止饭堂里这一个。
商三儿与胖大婶一起蹲着,那跑堂的看两眼就觉无趣,没事儿做,改盯着街上经过的大姑娘小媳妇。
暗自比身段、脸蛋,可惜这凡间,所见多是三等以下的女子,天下都一样,好女子进城主府、伺候人仙。
论眼福,比不过胖大婶。
一直蹲到太阳偏西,胖大婶起身,终于出声问:“你这长得不俊的,又来做甚?不怕我再提刀砍你?”
商三儿笑嘻嘻地答:“我回去琢磨好久,想着兴许能给大婶保个媒!”
胖大婶白他一眼:“我回家做饭,你要不肯罢休,明天再来这等!”
她迈步走,商三儿小跑着跟上:“张...胖大婶,我说真的哩!”
张果果回身来,一脚把他踹翻在地,然后再走。
老狗没多事。
商三儿翻爬起来,身上灰都不拍,再努力追上去:“对方...”
这次是一把大菜刀架在脖上,逼得他住口。
老狗咧嘴,快动口了。
商三儿手往下按,示意它别管。
胖大婶冷笑着出声:“你傻么?老娘真不要脸,要老牛啃嫩草,哪家城主府的子弟不任着选?”
商三儿高举起手,嬉笑着道:“我保媒这个,也是九阶人仙,不是俊后生!”
“不是俊后生还说个屁?”胖大婶撤下刀,回身再走:“上年岁了,没那心思再伺候汉子!”
等她走出去几步,商三儿手合在嘴前:“我还有枚得子枣,任你年岁大,都能生孩儿的!”
胖大婶终于止步,缓缓回头,疑惑:“得子枣?”
商三儿嬉笑着上前,把手里准备好的纸条给她。
胖大婶打开,上面写着:“若得子,可传天仙妙法!”
把纸条撕碎,她问商三儿:“你这没个正经样的,说话不作假?”
“若有半点假,胖大婶只管拿刀把我砍作两截!”
“呸!明明是个废地仙,砍不到命物,变两截就死么?”
没想到胖大婶已晓他根脚,倒有感知的本事,商三儿立马改口:“若我说半句假,命物给你砍作两半!”
胖大婶理理鬓角:“总要容我想几天!”
“成,我住仙客来的!”
都没等到隔夜,晚上张果果就跑来仙客来,问他:“人呢?”
商三儿不解:“啥人?”
“你说那汉子,总要先合眼缘,空凭你句话,老娘就嫁他?”
商三儿略感心虚,挠头:“没随来这城。”
胖大婶瞪他:“人都不来,就指望老娘与他做半路夫妻?”
商三儿急解释:“人家也是九阶,总要等大婶点头有意,才好领来见面,不然白跑不说,还丢份儿!”
胖大婶点头:“那去领来呗!”
第二天大早上,商三儿又骑狗,风风火火赶去桑榆城。
这次寻的,是“一刀仙”赵同。
白鹤在院里溜达,老头没做农活,还坐家门槛上抽旱烟。
要比闷,绝对闷不过这位,与胖大婶不同,到他家门口,商三儿就道明来意:“赵大爷,给您说个媒?”
赵同不吭声,商三儿继续:“我晓得的,若缺美人暖床,各家城主都能寻来一溜儿,任您挑选,但我只问赵大爷,九阶,嗯,九阶的美人您睡过没?”
老头仍旧闷着不说话,但他那旱烟管里的烟火,轻亮了两下。
商三儿挪步过去,与他并排坐门槛上,肩并着肩:“您这辈子,上手过的女人定已不少,但九阶的仙子,错过可就再遇不着!”
“听说您早些年,爱在外寻人切磋,比刀法,若有那同阶的娘子,两口儿白天院子里切磋,晚间到床上还能再切磋,日子可不美?”
“您家人遭灾,那是老天爷不开眼!但我有一枚得子枣,听说两口儿同吃下它,任你七老八十,都能再得孕!只要您点个头,愿到我城里任职,得子枣就给您两口子,两三年后,又有孩儿满地跑,传您的香火!”
旱烟更亮了。
商三儿左右瞧瞧,先叫:“老狗防着偷听!”
再小声道:“我有天仙妙法一部,你家孩儿长成,若性子不差,妙法能传!”
猛吸口气,把剩下的烟吸完,磕掉烟丝,一刀仙倏地站起,口鼻齐吐烟:“九阶美人,瞧瞧去!”
商三儿大喜:“得嘞!但可不在这城,我去给您雇马!”
赵同摇头,指他养的鹤:“咱爷俩它能一起驮了!”
这鹤不也俗,顾不上赵老头占自己便宜,商三儿笑:“我骑狗就成,能飞!”
赵同回屋一趟,连门都不关,就领着商三儿径直出城门,各骑上鹤、狗,上天飞行。
那鹤没有别的能耐,只能代步,但会飞却是天生的本事,在空中比老狗还快,赵同只能放慢等他。
中途在别的城歇了一晚。
等进张果果住的城,商三儿对他道:“赵大爷,老远过来的,您先洗洗身子?”
一路风尘,身上确实脏了,赶过来是相亲的,总要收拾干净。
寻地方洗浴之后,还是个矮挫老头,尖嘴猴腮变不了样。
长成这模样,得多厚的脸皮,方敢自称“一刀仙”?
已到这里,是箭在弦上,定要相看一回的。
他俩个原本认识,瞧见彼此,胖大婶惊叫:“一刀仙?”
赵同则回头瞪商三儿:“坑老子?九阶美人?”
听这一句,胖大婶明白过来,喝问:“瞧不上?老娘还嫌你个猴儿样哩!”
眼看事就要黄,商三儿忙叫:“得子枣、妙法!过这村可没这店,您两位年岁在这,要想再得孩儿都不容易!”
赵同不看胖婶儿,沉声道:“寻个年轻貌美的处子来,人仙就成,不用九阶,老子也去你那城!”
有得子枣和天仙妙法,赵同已是愿意受聘,但如今绿柳城里,能称得年轻貌美的女人仙,还要处子,也就屠家小妹、韩窕妹、陈眉儿三个,背后全有靠山,商三儿敢叫哪个给他糟老头子做填房?
且想了这么久才来,一枚得子枣,商三儿想钓两个九阶的。
听赵同不乐意,胖大婶那边也开腔:“寻个年少俊俏的,得子枣、妙法给老娘,搬去那城听你差遣!”
哎哟!
大婶莫不是看上我了?
商三儿有些腿软,忙道:“赵大爷、胖婶,我想两个月了,就觉着你俩合适......”
胖大婶“呸”了一口:“他那猴样儿,哪与老娘登对?”
赵同不说话,抽出旱烟袋,开始点火。
硬凑不成夫妻,商三儿苦笑:“得子枣只有一枚!”
胖大婶瞪眼:“给我!”
赵同的旱烟已经点着,冷冷回了个字:“敢!”
马童氏拿枣子做报酬时,商三儿还瞧不上眼,哪知竟真是好东西!
就如甄药神所说,遇到对的人,还能坐地起价!
商三儿在想破局之法,赵同抖抖烟袋:“那就做一场?”
胖大婶叉腰:“成,出城去打!”
本想做媒,倒没料到会打起来,商三儿要劝,两个都不听了,各犟着头往城外走。
那就随你们打,不打不成冤家!
出城二十里,越过本城土地神地界,寻个空旷野地,两个开始动手。
一刀仙的宝器自然是刀,纵飞后,见之晓其名,剁骨刀。
胖大婶的宝器也是刀,就是拿出来吓商三儿那把,注入道意,见之晓其名,菜刀。
左看右看,他俩都像是一家人,登对。
商三儿骑老狗,与白鹤并肩观战,半空中剁骨刀拼菜刀,宝器纵横,互不相让。
真打起来,赵同年轻时到处寻九阶切磋,道意要精粹得多,本事高一筹,剁骨刀每次劈下,都要灭掉菜刀些光华。
互斗小片刻,张果果就敌不过了。
商三儿忙添火:“哎哟!赵大爷加把劲儿,定就降服了她!”
果然激得胖大婶不忿,不顾己身,拼力输出灵气,菜刀光华再盛,连劈砍下几刀。
又不是生死大仇,不取对方性命,赵同只能暂回刀挡。
猛过这劲,菜刀又见颓势,商三儿再喊:“张婶儿,得子枣可就给赵大爷啦!”
胖大婶鼓劲再上,赵同抽空朝这边吼一句:“兔崽子,闭嘴!”
被老头儿骂了,商三儿不再出声,改在旁叹气长吁。
再打一会,胖大婶已知晓敌不过,突然丢开菜刀,坐地上“呜呜”地哭。
边哭边骂:“两个王八蛋,一起欺负老娘!”
小泼皮脸皮够厚,这般骂只当是清风拂面,赵同却讪讪的,觉得欺负妇道人家有些羞,但他历来闷,说不来暖心窝的话。
先前只是胡搅蛮缠捣乱,此时真瞧着机会,眼珠转几下,商三儿叫:“赵大爷,对不住,枣儿不给你!胖婶儿,你几时搬我城里来,得子枣就是你的,不过俊俏后生须自家寻,我可不干!”
“小王八蛋,想干也不能给你干!”
胖大婶出声淬他,话里带着荤,商三儿嗤笑出声:“那你寻老王八蛋干去!我先回城,还住仙客来,好寻,两位自便!”
50.赵氏进城
胖大婶的体重,成功拖累白鹤,让老狗能与它并驾齐飞。
狗背上,商三儿笑得很贱。
一开始油盐不进的两位九阶,终被商三儿寻到对症药,歪郎中治好头偏风。
一次两位九阶!
一箭双雕、一床双好、一龙那个啥!
商大城主自有说不完的得意。
再寻几个九阶来,幽魔还算个屁!
他们飞得畅快,遇着的商队免不得都要注目羡艳,但怕是大地仙经过,没谁敢指点,也不敢立即就议论。
或许是头回乘白鹤飞,风太大,胖大婶怕晕,死靠在赵老头胸膛上。
她是个爽快人,决定要走,家里的物件只拿了一件,小玩意而已,应是个念想。
赵同比她更干脆,家里的东西,出门时该带的就带好了,不用再返回桑榆城。
反倒是商城主,出城前拐过条街,特意买上几大块饴糖。
他那城里买不着糖?
胖大婶有些疑惑。
一路飞,狗背上商三儿只管猥琐笑,赵老头反正性子闷不在意,胖大婶恼火起来,靠男人怀里大声叫:“得子枣再贵,九叶一年骗着两个九阶效力,一定就是三十年,天下也该少有!坑蒙拐骗,你这厮也算行家里手,咋能当上城主?一路鬼笑个啥?”
风大,商三儿眯着眼笑答:“只经一夜,赵大爷就少许多精神,我一路想,他那小身板,再被胖婶儿你折腾几十年,不晓得能剩下几两?”
被个后生打趣,赵同没吭声,胖大婶喝骂:“放你狗屁!又不是一两天的事儿,我们多大岁数的,还似少年人猴急?”
商三儿不信她:“赵大爷,若你认怂,说昨晚没尝着九阶美人的滋味,我就从狗背上跳下去!”
老狗飞得其实并不高,他又已是地仙,便跳下去也没多大事,不过赵同答他:“不用跳!”
让胖大婶顿时脸红,好在风大,很快就被吹拂散掉,歇一会,她再开口:“往后不许再叫胖大婶,叫…叫赵大婶!”
赵同外貌显老,难开口叫“大叔”,大爷配大婶,这不…乱辈分?
心里想的一回事,嘴上嬉笑着应:“我这人随意,叫你赵嫂子都成!”
相互打趣着,路程似乎都短了。
回到绿柳城郊外,到处霜白还未化,确实有好些庄稼无人收割,已烂在地里。
别的城也见着霜雪,已是秋去冬来。
绿柳城里井水都能喝了,不用再每天往城外挑水。
去的时候从东门出去,却一次说妥三个九阶人仙回来,此行大吉,商三儿哪还在意忌讳,让老狗领着白鹤,直接飞落在东门外。
察知强大生灵靠近,兽皮店的屠壮早抢身出来,飞站在城墙上,若不是手里提着弓,倒似迎接他们。
在鹤背上瞧着,这城一片死寂,几不闻人声、不见炊烟,虽有位高价人仙跳出来接,赵同、张果果还是同时傻眼。
他俩之前无出仕之意,全不关心外间事,都不知道绿柳城遭的魔劫。
狗、鹤落在城门外,屠壮也跳下城墙,听商三儿与新来的两位道实情:“我这城,前些日子被幽魔吃了两万七千多百姓,才成这般景象。魔劫未止,扯上因果的大罗金仙收我做亲传,要我守城,聘两位来,无须外出征战,只守城就行!”
感觉被骗,老两口眼里都快冒出火来,商三儿踩进门洞里,取得子枣摊手掌上:“若是不愿,两位回去也成;但拿了这枣,就须助我守城,否则就是与大罗金仙结因果!”
张果果拿出菜刀:“你个没天良的,不知老娘最怕遇着因果?果然惯会坑骗的贼厮,若不被这枣勾着,老娘能与他个瘦猴儿躺一张床上去?”
瞧她想砍人的模样,商三儿忙道:“此时回头,不生因果!”
“呸!”
胖大婶眼泪都快出来:“被你个小王八蛋骗得惨!”
她实在是怕了,不想因啥因果,再经历一遭丈夫、孩儿被打杀的厄运。
回头望赵同,毕竟只做过一夜夫妻,这两天又忙赶路,都还不贴心,不知他是啥打算。
赵同冷哼一声,跨进城门洞:“拿来!”
商三儿丢出得子枣,他伸手接住,手上突然多出剁骨刀,“唰”地砍向后面的屠壮。
这两个又是被小王八蛋坑来的,屠壮笑听着,还有些幸灾乐祸,突然刀光骤现,他身子一晃,顿飘出十来丈,同时弯弓搭箭,指向赵同。
“改日再切磋!”
冲屠壮点过头,赵同再转对张果果:“加上狗和他,不是不能守,你自家要做赵婶儿的,不许反悔!”
商三儿介绍:“这位是屠大叔,修为与两位相当,过段日子,你们这般的估摸还能多出两三位!”
听闻还能再多两三个九阶人仙,张果果才稍放心,恨恨瞪那无良城主一眼,收起菜刀。
世间七千二百城,城边的封魔结印偶有松动,也只会有不多的刹那空隙,九幽下的幽魔彼此吞噬,相互不能容的,多数情况下,魔劫一次只会出来一头,似荨麻城以前遇过的实是少见。
若每次只出来一头幽魔,便地仙七八阶修为的,凭城主那条老狗,再加五个九阶人仙也能稳守。
收下得子枣,赵同、张果果这对半路夫妻进城,背后跟着只白鹤。
兽皮店前,田余他爹也早站在外,打量情况。
“这位田大伯,年岁大了腿脚不便,赵大爷可莫再拔刀吓他!”
介绍着,商三儿踹老狗,本想叫它去寻田余,想想韩思比他这泼皮儿更不懂人情世故,更需磨砺,顿时改口:“去寻韩思来!”
老狗跑着先走,商三儿对屠壮叫:“屠大叔,杀头猪,今晚摆席!”
摆宴席喝的酒是城主府里拿,有由头好生喝一顿,屠壮、田老头都高兴,田余他爹先往西门外去赶猪。
那老头越过自家等,一路健步如飞,哪里腿脚不便?
惯会骗人的小王八蛋!
张果果又撇嘴。
商三儿领他们顺东正街慢慢前行。
除兽皮店,两边铺子全空荡荡,直走到十字口,才见杂货铺里坐着位俏妇人。
商三儿先冲那边笑,仰着下巴叫:“姐姐,我回来哩!”
他身后,张果果的菜刀又现出,疾砍赵同。
一刀仙被逼得手忙脚乱,退后几步才用剁骨刀架住,怒问:“你干啥?”
胖婶儿收起菜刀,哼哼:“我就试试,见着勾人的妖精时,你的刀可还利!”
赵同面无表情:“是城主的姐姐,我才多看几眼!”
胖婶儿不屑:“屁的姐姐,相好还差不离,早没你的份儿!真要是姐姐,她脸红啥?”
赵同撇开脸,不再言语。
十字口稍等片刻,韩思随老狗跑了来,他身上还穿着城相官袍。
到面前,没管她姐姐,先朝商三儿施礼:“城主回来了!”
看他穿着官袍,商三儿先问:“曹四整治得怎样?”
韩思咧嘴笑:“还成,寻不着城主求救,天天哭爹喊娘!”
人没死没残就行,商三儿不再问,转指后面:“这是赵大爷老两口,都是九阶人仙,你帮着安家!”
张果果先施礼:“有劳城相大人!”
韩思吃一惊,慌乱摇手:“我只是城主府门房,这衣袍穿着玩的!”
胖大婶直起腰,又拿眼瞪商大城主。
大城主无语,门房穿城相服,是为整治曹四,真不是诚心骗她。
为化解彼此尴尬,韩思挠头问:“两位前辈,住客卿府么?”
没等答话,商三儿从狗背上取出饴糖,全拿给胖大婶:“送你家的,兴许用得着!”
把赵同老两口丢给韩思,商三儿不再管这边,走到杂货铺柜上,伸手捏把脸,调戏她:“姐姐想我了没?”
韩窈娘反手狠狠拧他一把:“作死!青天白日的,还有人瞧着!”
韩思还在当场,不过仅是狗男女相互调戏,你情我愿的事,不涉及交易,与以前大不同,他心境也转变了,能泰然处之,装听不见就是。
商三儿答她:“新来那糟老头儿,可色得紧,又是个有本事的九阶,叫他晓得你有主的,才不会再打主意!”
韩窈娘将信将疑,够起身看向那边:“真的假的?”
商三儿又掏了一把。
里间一声惊叫,是韩窕妹的叫声:“哎哟!要叫我瞎了眼?”
里间门是开着的。
豪放已是八辈子前的事儿,窈娘也禁不住羞恼,拎起货柜上物件就砸:“说叫你哄我开心,倒只会轻薄占便宜,下流色痞儿!再不滚回家,仔细你老娘剥你的皮!”
被她左右乱砸,身上挨了几下,商三儿狼狈逃走。
先前听韩思问是否住客卿府,张果果反问:“那个屠壮,住在哪儿?”
韩思答:“屠大叔要杀猪,就与田大伯合住兽皮店里!”
其实屠壮年岁比田余他爹还大,但都随商城主,依外貌叫大叔,田余他爹倒叫大伯。
说过屠壮,韩思再道:“还有陈婆婆在成衣店,董老爷子住公学里,全没住客卿府!”
赵同话不多,由胖大婶应对:“都是几阶的?”
韩思答:“那两位也是九阶人仙,但有伤,暂出不得力气!”
怪不得城主说,过段日子能再多出两三位九阶,想是已寻到医治之法。
再要说话,杂货铺那边无良城主已动手调戏那妇人,全听得一清二楚。
韩思脸先红透,狗男女再你情我愿,也寻个隐秘地儿去,这是光天化日大路口上呢!
听着动静,胖大婶掐赵同一把,道:“你这糟老头子,可不色得紧?老娘定要多防着,得子枣给我拿!”
赵老头磨叽着,真有些不愿给,胖大婶就扑上身去搜。
初来乍到,闹起来丢人,只得任她搜去。
51.窕妹说酒
等停下来,那边城主也已抱头鼠窜而去,赵同开口问:“九阶陈婆婆,可是原三河城的针婆婆?”
韩思摇头:“前辈恕罪,我不知外间事,不知她可有别名!”
“董老爷子呢?”
这个韩思知道:“是原三伏城城主之师,二十年未降吕氏,最忠肝义胆那位!”
他便再夸得好,赵同与张果果都不在意,只是听三个九阶全住街上,自家也不好到客卿府落户。
张果果犹豫难定,问赵同:“糟老头子,占铺子虽不做营生,但也学针婆婆应个景的好,我以前只做过帮佣,能炒两个小菜,别的都不会,你怎么说?”
赵同答她:“会种地!”
胖大婶翻起白眼。
韩思也是无语,想想,试探道:“赵大婶会炒小菜,若不然,您二位就住这酒楼?”
他手指的位置,就是十字口绿柳酒楼。
却也存了点私心,幽魔若来,东边先遭殃,屠大叔与这赵大爷两口子,三位九阶顶在前面最好,且十字口还有他两个姐姐在,危急时指望得救。
胖大婶吓一跳:“这般大的酒楼,扫一遍不累死老娘?最多要个小饭馆!”
韩思没法,只得领他们到西正街,安排住成衣店对面的小饭馆。
商三儿回家,见陈眉儿还在老娘身边做丫头,真真是意外。
也没讲几句话,说了已叫屠壮杀猪,请老娘准备宴席,晚间宴请赵老头老两口,他先要酿酒。
带狗再一次走过杂货铺,韩窈娘已没坐在外,想是真有些恼了,寻机且哄哄。
拐过西正街,田余、韩思正带着人打扫收拾小饭馆,胖大婶忙出忙进地指挥,那只白鹤是个有眼色的,估摸新家是胖婶儿说了算,就只跟在她身后。
原来韩家姐妹也在那。
略看一会,商三儿拐进酒坊,要忙自己的事。
进门就遇着曹四!
商三曹四,一对狐朋狗友,劫难前在一起耍,一起讨生计,但为的是一起坑人,合则两利,两人身在一起,却各有心思算盘。
自家得了好处,都要先尽量藏着,实在却不过时,才分润对方些花销,但若反过来,知对方得了好处,就要尽量去讨要,不肯吃半点亏。
遭魔劫那日,商三儿钓起条一节虾,卖出二两银子,曹四起过心思,便闹到商大娘面前,也要抠出些油水来。
沾染一身市井恶习,做朋友为的是一个“利”字,口中倒义气不离,真要犯傻才会相信。曹四进曹宅,得了几百斤银子,从未想过主动分商三些使;商三遇天仙踏上仙途,也未生过提携曹四的念头。
他两个能同患难,但不可共富贵。
因曹四一泡尿,毁掉新酿的一池酒,商三儿整治他毫不手软,让城里的不弄死弄残,已是顾着面上交情。
商三儿离城的这段日子,曹四过得凄惨。
有伤风化、恶语伤人、顶撞官府,不说田余、韩思等年轻的变着法子给他安罪名,见天受刑打板子,别人下的黑手也不少!
不知是哪个王八蛋,专等他睡着下手,用细线拴住两根脚趾,扯了倒吊在房梁上,一挂就是一夜,那细线天明才自断!
还有走着走着,眼前突然一黑,再回神时,已被浸在某个茅坑里,反应稍慢些,嘴鼻都要灌些污水进去,茅坑一般都深,好艰难才得爬出!
寻井洗身时,衣物又莫名其妙消失,害他光着腚回曹宅!
其它突然瓦片落下来砸头、石子飞来打屁股眼,都只寻常!
头一天遭这些,惹得曹四滚刀肉性子发作,不顾凡民和人仙的巨大差距,站在大街上就一番破口大骂,翻来覆去,把害他的所有人祖宗十八代全骂遍。
但很快衙兵就来捉了,判恶语伤人之罪,受刑八十大板!
他跑城主府门外痛哭流涕,嚎了半天,丫环才开门告诉,城主已出远门,不在家。
说完,丫环转身又关掉门,再不许他进府!
第二天,各项又轮番着来。
谁晓得一泡尿的痛快,会惹来这么多报复?
他也寻蹬脚之物,翻墙入城主府,一来寻商大娘哭诉求庇,二来讨东西吃。
但商大娘狠起心来,自家儿子都要往死里打,他翻墙进去,也被赏了一棍子。
真的只是轻轻一棍,但挨过后,疼得尿都要失禁,比官衙中八十大板厉害多了,不知商老三平日怎熬过的!
还软瘫在地上,人仙丫环不管地上尿渍,提住他衣领一路拖行,直接扔出府,接着府门又关上。
非止商大娘一个,城里各家各户,这些天,都不许他曹四上门找吃食!
城外庄稼多数熟了,但那是生的,好不容易弄些回来,上了锅,灶下的火却无论如何生不起来。
有时来一阵风,有时莫名来些水雾,有时是些泥沙,把刚冒起的火苗打灭。
躲在城外野地里生火,也是这般结局。
生的叫人怎么吃?
饿得受不住,实在没法子,只能回酒坊,抓剩下的酒糟充饥。
那里面有他添的一泡尿,这就没人仙来欺负,任他吃。
味道很特别,但除那泡尿外,煮熟后的人参、银耳、奇物等,全是好东西。
天气转凉,酒糟里好些天还没生霉,惨杂了尿的酒糟味道是古怪,曹四只求能填饱肚皮,吃不死人就行。
除在酒坊吃酒糟,再没安生的时候,晚间睡前都要对空求饶一番!
商三儿进门,他才知救星回来,一瘸一拐跑近,抱着腿鼻涕泪齐下,嚎哭着诉说辛酸。
商三儿替他骂:“那些个王八蛋人仙,全无天良,不晓得咱哥俩交情么?竟这般弄你,我帮哥哥骂他们去,韩思也叫滚回去做门房!”
曹四哭着,摇头大叫:“莫只拿话哄我!要真记着交情,再带狗出门时,就送哥哥去别的城住,是我想差了,不敢再留绿柳城!”
商三儿点头:“成!都依着哥哥,但年内不成,开春我才再出门,到时定带上你!”
听他要开春方出门,还有两个多月,曹四哭声又大起来。商三儿劝不住,只仰起头叫:“各位人仙大爷,都不许再拿我四哥消遣!”
再低头:“无事了,应不会再与你为难!”
喊过一句就这般好使?
曹四还有些难信,商三儿已不管他,走出酒坊店门,冲饭馆那边叫:“田余,分过来几个,清酒槽、挑水,我好酿酒!”
城里的水已能用,但原本酒坊老板嫌井水酿酒不好,用的全是城外山泉,商三儿也要有样学样。
听说清酒槽,曹四也跑出去,只眼巴巴瞧着商三儿。
“哥哥放心,我回来哩,晚间就带你吃席,往后也还来城主府吃!了不得我再被老娘锤一顿,人哪能吃酒糟?”
曹四抹着眼泪,猛点头。
也想好,往后怎也要在曹宅存些粮,以防不测。
田余闻声过来,问:“城主刚回,今日就酿酒么?”
商三儿点头,瞧向曹四:“那些个酒鬼儿,真断了顿,还不知要闹到几时!”
曹四打个寒噤,反应过来:“我帮着挑水去!”
待小饭馆收拾得差不多,韩家姐妹随着过来,与屠家媳妇、小妹一起清洗酒槽。
手上忙活着,韩窈娘在那边问屠家侄媳妇:“嫂子,我听说,成衣店陈婆婆,也得了六十斤酒?”
屠壮两个侄儿年岁已大,并未得学地仙妙法,随着搬进城里,是指望下一代能得,那媳妇点头答:“眉儿求得商老夫人点头,就多得两坛!”
韩窈娘叹气:“唉!老夫人不待见我,便不好为董老爷子求她!”
商三儿手上切着人参,回她:“莫故意碎嘴讲给我听,等这回酿出来,给他补齐就是!”
屠家媳妇先笑,窈娘转身过来,忍笑冲他施礼:“哎哟!那我谢城主!”
商三儿哼着:“不客气,下次少丢东西砸我就成!”
窈娘白他一眼,转身又忙活去了。
屠壮免掉九叶年俸,三天一斤酒,陈婆婆、董老头两位废九阶都讨六十斤,比肩齐,倒似九阶的定例了。
不知赵大爷两口子要讨多少,后面又还有个黑心甄要来。
商三儿也忍不住长叹气:“本指望这酒勾商队来做营生,也换些功德竹叶使,一个个全要讨,酿多少才够用?”
直接蹲在酒槽中清理的韩窕妹露出头:“城主,酒坊地儿宽敞,再做两个酿酒池也摆得下,一回酿两三池不好么?且凡酒也该酿些出来,给酒鬼们解馋用,省得各个使劲糟蹋灵酒!”
她说得有理,商三儿赞:“比你姐机灵!但要多酿酒,眼下没本钱买料子不说,我也没空整天盯着,赵大爷他们又已选小饭馆……”
除没那么多功德竹叶买一次酿两三池的奇物,银子也已花得精光。
曹四一泡尿毁掉一池灵酒,算是前车之鉴,再酿酒就要提防别的意外,酒坊里最好常住人,赵家老两口选小饭馆,却还没住下,商三儿说到这顿住,是想要不要请他们换过来。
韩窕妹看看她姐,稍作犹豫,道:“若不然,我就搬过来住,帮你照看酒坊?”
商三儿、窈娘都看过去,她也不避讳别人,直言:“你回来,光天白日也敢调戏我姐,总动手动脚,你两个指不定几时就滚床上去,我住那边,不想听也要污耳,不想看也要污眼,索性搬过来,各自方便,又只隔着堵墙!”
屠家媳妇吃吃笑出声,未婚的也在偷笑,只窈娘羞得满脸通红,伸手拧她:“胡说个啥?”
被当众说穿,商三儿面上也有些挂不住。
窕妹扭着身子,躲开姐姐的手,又道:“听说上回出酒,最终只收到六成多些。酒坊我管事,比你能放下脸,各家只按章程来领,定不会再白抛洒那么多!”
52.拱黄花
帮着清洗完酒槽,挑水是男人们的事,韩家姐妹先回隔壁杂货铺。
韩思搬进城主府门房住,杂货铺已只剩姐妹俩。
窕妹打水洗手、洁面,窈娘在后看她一会,出声问:“鬼丫头实与我说,为啥想搬酒坊去?”
韩窕妹回头,眨着大眼:“先前不说了么?难不成你俩荒唐,还要我做丫头,铺床叠被来伺候?”
窈娘轻哼:“就没别的念头?”
“哎哟!你是瞧他见天在酒坊酿酒,怕与我处长了?那汉子不是好东西,信不过他寻常,也信不着我?”
“呸!莫只扯着男女事,糊弄我!”韩窈娘淬她一口:“要搬出去住,城里的空宅哪不成?你这打小心眼就多的,我信个屁!”
“嘿嘿!”
韩窕妹把盆里水倒掉,重打上一盆:“你洗!”
窈娘走过来,韩窕妹才道:“六姐,这城里的宝贝,头一样是妙法,第二样就是好灵酒,酒方城主自家藏着的!但他没成亲没后人,万一往后事儿多,顾不上自家亲自酿,可要寻帮忙的?我先管着酒坊,真有寻人帮酿酒那天,谁比得我顺手?这叫占先机,抢在头子里,学他酒方!便学不着酒方,管着酒坊的,灵酒短得了自家人?亏你还常自夸势利眼,都想不着?”
窈娘杵在木盆上,点头赞:“是好算计!”
赞过,窈娘又道:“这城怕幽魔早晚出来,也不是好地,但心头比石场里舒坦!若能不死在魔患里,我便只惦记两事儿,一怕韩思不争气,二怕你步姐姐后尘,寻不着好人家,你过去酒坊,别人或说闲话!”
“六姐,活着就有操不完的心,几时顾着你自家?你这靠身子混好处的,年岁又不小,不想哄好你那野汉子,讨到妙法早日修行到高阶,留住容颜身段,还只操闲心,不怕老得更快?真成胖婶儿模样时,瞧你再拿啥勾汉子去!”
韩窈娘苦笑着,低头洗手:“我是给三伏韩家抹了黑,你可不成,不合着心意,明媒正娶,哪个汉子也别想把你占去!”
“三伏韩家灭门快二十年,还用惦记啥名声?报仇无望,顾好自家,活舒坦就成!我是靠脑子谋好处的,不用你瞎操心,韩思自有他自家福气,真要指望不上,有我呢!”
对姐姐说完,窕妹又嘻笑起来:“还说我拿男女事糊弄你,姐扯这些,可不是防我勾那野汉子?”
韩窈娘“噗嗤”笑出来,掬水泼她。
窕妹纵身跃开,滴水未沾身。
除学到天仙妙法,姐弟三个到这城后,同向董老爷子请教道术本事,揣摩道意,一起起步的,韩窕妹进步也是最快。
躲过水,窕妹叫:“莫闹!快些洗完,还要去城主府帮忙的,屠大叔杀猪,要摆席!”
窈娘犹豫一下,摇头:“你去罢,我就算了!”
韩窕妹撸起袖子:“韩思还是他家门房,拦谁也不能拦着咱姐俩!商老夫人是个明白人,再不待见你,这上门还出力气帮忙,又不是白吃喝,全城都有席吃,能把你撵出来?”
“且咱们进城时,因你那一脚,就没得席招待,已是亏了,不吃补回来?”
“不是商老夫人,是……是那丫头!”
入城至今,商大娘好歹还与她说过几句话,疑似被收了房的丫头陈眉儿却从不搭理她,相互不说话,暗中却似在较劲。
窈娘不想与那丫头在一块,会有万般不自在。
小城里没几个活人,两个多月下来,该认识的都认识了,只与丫头,至今未说过一句话,未对过一次眼。
当然,陈婆婆还躺床上的,听说性子不好,也没去找骂,同样没说过话。
窈娘不愿去,窕妹却不由分说,扯着她走:“你要不敢去,反还露怯!争汉子的事儿,谁说得准?万一城主被你迷得丢了魂,不嫌弃过往,非娶你做正经浑家,到城主府里当家,倒怕她个丫环,叫什么事?”
被窕妹硬扯到北通街上,她也认了,急伸手理鬓角、衣物褶皱。
身上穿的,已不是石场里带出那身,而是原杂货铺老板家遗物,浆洗过就敢穿,但不是新的。
陈家住在成衣店,这两个多月,听别人说,陈武两口儿也做几件新衣裳摆出来,合用的自取,自家也该去瞅瞅,有合身的讨一件,左右他家也常到铺子里拿油盐酱醋,不能因那丫头,就不往来。
那丫头是不缺衣裳穿的,别家又寻不着新衣服,若只顾着面子,更要比不上了。
与窕妹进城主府时,倒没怎么慌张,还与门房上的韩思说了几句话。
她姐妹到厨房帮忙,主家老夫人确实没说别的,商大娘自家小身板挥砍着刚送来的排骨,嘴上还指挥女人们做这做那。
韩窈娘与那丫头背对着背,各自忙碌,反正洗菜切肉都不用说话,听着旁人聊就行。
商三儿忙着酿酒,快开席了尚未弄好,还是曹四怕别人还要为难,特意来酒坊叫,才丢下一起回府。
除成衣店里不能动弹的陈婆婆,全城都到齐。
招待的两位客人,赵老头话少,席上都由胖婶儿应付。
尝到好琼花露,赵老头也没表情,还以为不怎么爱酒,但等商三儿说起,九阶之家,一年这酒给六十斤,他家的和董大爷一起,等新酿酒出来就送,胖大婶还未开口,赵老头先用旱烟杆敲着桌子:“双份!”
他家两个九阶,是得给双份。
之所以要等新酿的酒,是上次屠壮说过,镇一镇味道或会更好,先前剩的商三儿想酒窖里放一年再说。
屠壮在旁猛往口里灌酒,顾不得吭声,他三天一斤酒,得的更多,便年俸不拿,也不吃亏。
自家喝着,赵同还倒出一小碗,放他旁边,由那白鹤凑喙过来咂吧。
小碗酒咂完,白鹤又凑回胖大婶身边,已摆明要换主子了。
绿柳城离河远,它往后想吃鱼,得飞远自去捉,此外饭馆里是胖大婶掌勺,别的不说,吃喝已全掌握在女主人手上。
也是个没良心的。
喝一会酒,桌上董老头开口:“既我这残废老头儿也舍得加酒,过些日子,帮你写块匾额罢!”
府里门楣上,原先匾额是“城主府”三个大字,下方一溜小字“绿柳周氏”,不知谁人写的,字好看,但这已不再是周府。
他董老头的字,以前等闲可求不到,今日也是酒好,才来的性子。
不想商三儿回他:“下面那行字小,我不急换,帮我写个大小差不多的‘商’字,覆掉‘周’字就成,其它的等你养好伤,气力足些了再写!”
嫌弃他筋脉断的,力气不足,字写不好?
“那寻别人去!”
被戳中伤口,董大爷气得学屠壮,猛喝酒,再不理他。
这顿席,还数坐到孩童妇人们那桌的曹四吃得最凶,两个多月才得一顿好的,当然是敞开肚皮撑,但那桌没给酒,也不知是否故意的,曹四不开口讨,商大娘装没看见。
热闹到晚间,方散席,胖大婶瞧妇人们都留下收桌、洗刷碗筷,竟也不顾九阶人仙体面,撸起袖子去帮忙。
知晓这位是九阶人仙,陈武媳妇吓得伸舌,她常惦记着三河城体面的,在这废城,连凡人仆役们的事儿都要亲自做,本很有些不忿。
吃完席,商三儿又去酒坊,把剩下的事做完。
有上次的教训,材料按分量、顺序装入酒槽后,掺入烧开的泉水,他让老狗看着酒坊。
但出门时,韩窕妹还等在杂货铺柜上,叫他:“你个废地仙,事却多,狗须臾离不开身的,被酒坊拴着,可算事儿?要放心,今晚就交给我!”
确实如此,非只出门,便绿柳城里,走到哪老狗都随着才方便,她再主动请缨,商三儿便同意:“成,那就给你管着!”
韩窕妹欢呼一声,回后院叫她姐帮忙,今晚先到酒坊铺子里打地铺,明天再收拾后面那院子,往后得便了,还能把两个院的墙打通,直接开道门往来。
三姐弟从小一起的,如今韩思住城主府门房,窕妹改住酒坊,虽就在隔壁,也像分了家,变成邻居。
窈娘有些不舍,倒像当娘的瞧着女儿出嫁一般。
不舍归不舍,这次没再说什么,等商城主走后,抱褥子过去,帮她铺地铺。
回城主府,商三儿先见过老娘,远路回来都未歇,直接又酿酒半天,确实有些乏,就先回屋。
在他屋里,却不就睡,慢慢洗着脚等。
果然,眉儿又端了茶送来。
这傻傻的小娘皮,真当小爷是吃斋的,只要在家,晚晚到面前来晃!
暗咬着牙,等她放下茶杯,商三儿问:“又没卖身的,你已得了妙法,还不归家去?真想给我家做丫环?”
虽然在商三儿眼中傻傻的,眉儿也察觉出他眼神不对,又不知商老夫人可还会在关键时候唤人打断,忐忑着答:“自愿做丫头的,走…走啥?”
听这一句,商三儿身子都不乏了,已是憋不住,赤脚跳过去,抱住就上嘴啃。
啃一会,又带着往床边挪。
做地仙后,商大娘耳力也是越来越好,听到儿子房里动静,叹气:“丫头,老娘是想护着你,可你自家死活往那边凑,老娘倒成剃头挑子一头热,还管那闲事做啥?”
关上自己正室的门,瞧着空荡荡房间,心里又不是滋味:“再一个人睡这般大屋子,怕是不怕了,就是寥寂了些,唉!”
家里人怂恿,自家也点头的,但事到临头,陈眉儿心头还是狂跳不止,很想推开男人,可惜堂堂六阶人仙,有拍碗进木桌的力气,此时却也使不出劲儿,迷迷糊糊就被带床上去了。
要紧时候,男人竟又仰起头,高叫一声:“师父,这事儿您可别看!”
只要知晓小龟孙回城,小小绣花针几乎都会潜伏过来的,此时此刻,成衣店里,陈婆婆嘴里连着“呸呸”好几声。
虽是自家教唆的,真成事了,她也心疼,若不是强硬了一辈子,都要淌眼泪!
儿子陈武听见动静,进来问:“娘,你要啥?”
陈婆婆张口就骂:“缺心眼儿的,进来找屁吃?老娘养二十多年的好黄花儿,眼瞅着被猪拱了,偏还是自家送上门去的,那小龟孙又蛤蟆腚里插鸡毛,不是个正经鸟,心头堵着大股气呢!滚!”
53.土地婆的请求
眉儿先醒。
第一遭经人事,昨夜啥也没说成,迷迷糊糊只任他摆布了。
商老夫人起得早,跟着这段日子,她也起习惯如此,到时就醒。
身旁的人还在扯鼾,声音不小,倒也奇怪,自家后来居然能睡着,不嫌他吵。
许是......被折腾累了。
鼾声中,慢慢撑起身,心头如藏着只小鹿。
屏声静气一点点往外挪,还要死盯住他的眼皮。
丁点声音都不敢发出。
他要睁开眼,可怎面对?
挪动中,手突然撑到某样物件,待醒悟是自家的小衣,脸又烫起来。
明知他还没醒,也忙用小衣挡着些。
艰难挪下床,轻吐口气,又四下里找寻被乱丢的衣裙、饰物。
昨晚那盆洗脚水还在床脚,裙子落了一半在里面,湿着的。
万事都等离开这房再说,轻轻拧干,就穿到身上。
头发散乱,顾不上扎发带,只攒在手里。
低头穿鞋的时候,一只手搭上她的腰。
猛回头,他正看着自己,脸上是不怀好意地笑。
几乎要眩晕过去,顾不得绣花鞋鞋跟还没套好,陈眉儿猛地挣脱那只手,低头往外冲。
跑到门外,方醒觉过来,原来昨晚门都没关!
还好府里再没别人,不然被拿了说嘴,怕不要跳井去?
脸上火烧火燎的,一路轻跑,到正室屋外,才又急停,低头再收拾一番。
除头发以外,已全弄妥当,再脸红着上前,贴耳朵在门上听听。
她是人仙,但心乱着,感觉听力也已变弱。
什么都听不见,试着推门。
正室的门也没插上门闩,门轴转动,引发“吱呀”一声,又吓得她心乱跳。
撑开一尺宽的缝隙,悄悄钻进去,踮脚进里间,探头先看。
床榻上空着。
还好,商大娘已起床,不在屋里。
昨夜的事是明的,但陈眉儿忍不住羞怯,不敢见商大娘。
不敢见,却又不能不见。
镜前照照,把头发环起,扎起别上小簪,再掬把水洗脸,拍打几下,感觉不那么烫了,才出门去寻。
心下也平静了许多,听到声音,顺着找过去,商大娘正坐在厨房井边洗菜。
她走过去,商大娘面色不变,淡淡吩咐:“眉儿,来帮着洗了腌酸菜!”
这是昨天就说定的,因要摆席,还是陈眉儿往城外去摘菜,被吩咐多割些青菜回来,除席上用,剩下的腌制酸菜。
这已是她到城主府后,第二次腌酸菜。
力气大,当时她拿带大竹筐去,最后全装满,用头顶着回来的,还惹得商大娘笑。
商大娘还说,城主府花坛里花草已死完,等采到菜籽,府里也种些小菜,就不用老往城外去取。
都正常,但商大娘以前“丫头”不离口,现在一声“眉儿”,却是…生分了。
怅然若失中,她张口应:“哦…哦!好!”
蹲下身,一起洗着菜,商大娘没开口,她也不知要说什么。
直到她抢先拿起框中最后一颗青菜,掰叶片清洗着,商大娘手上没了活,终于出声:“若有什么难处,可与我说!”
商大娘其实有副好心肠,救命的七节虾再贵,或许也能帮忙,但儿媳关系着她家子嗣是否兴旺的,独只一枚得子枣,生出来是儿是女还要看天运,万难开口求。
顿了一会,眉儿最终低下头:“谢老夫人,有难处会与您说!”
商大娘轻吁口气,不再说话。
这一早,除腌酸菜外,还平整出小块花坛的地。
商大娘没瞧见时,有枚绣花针从眼前掠过,眉儿知道,是奶奶叫她回去。
那人出门前,来与商大娘说话,不想看他得意模样,让自己更害羞,眉儿往后躲了。
身子躲着,话倒都听清,说天气好,他要出城去移树木来栽,兴许不府吃午饭。
又不钓虾!
商大娘叫他去厨房,自拿些冷食儿用。
午饭那人真没回来吃,没脸皮的曹四倒又来。
上次被商大娘打出尿来,她把曹四扔出去,也暗当笑话好久,现在又来混吃食,瞧着倒比自家和商大娘更自在些。
那厮吃完抹嘴就走,一贯如此。
等收拾完,今天已没时间做修行功课,眉儿向商大娘告假,要回成衣店一趟。
商大娘允了。
趁那人不在家,出门前,先偷跑去他屋中,把昨儿的床单扯出来,顾不上另翻一床来换上,只拿走,塞到间偏院的空屋里,回头再偷去剪。
门房处见着韩思,她已能平常应对。
但从北通街直下,走到十字口,又不自觉地把双手放到腰前,每一步都迈得仔细,双眼目不斜视。
余光里,杂货铺里坐着那位,也突然挺值了腰。
十字口这拐角最讨厌,北通街最后一家是杂货铺,西正街第一家,也是这杂货铺!
要连着被那女子看两遍!
下次再回家,还有回来的时候,改走小巷,路还近些!
不行!那不成怕她么?
走过杂货铺,她家妹子恰在取木板关门,虽不知为何是韩窕妹关酒坊的门,眉儿还是挤出丝笑意,虽没出声,好歹颔首示意了,方错身过去。
——
今儿天气好,心情也爽,商三儿不想钓虾,先把该移栽的树木移进来。
不过出门前,记着董大爷恼了,不愿给他写那个“商”字,商三儿就叫韩思帮忙,把原本的匾额取下来。
老夫子不帮忙写,咱趁着高兴,自己来!
自家痛快就成!
待老狗寻来纸笔面胶,真就提笔在白纸上写个“商”字,看看与原本下面那溜小字差不多大小,就不管周不周正,别不别扭,叫韩思拿小剪裁下来,覆盖掉上面“周”字。
城主府,绿柳商氏。
嗯,不错!
“韩小哥,咋样?”
“城主,这几个字我都没认全的!”
韩思识字少,不做评价,商三儿也不在意。
瞧了又瞧,也还是满意!
与韩思一起,把匾额再挂回去,观察过没有歪斜,他才带狗出城。
满大街种下桃核时,他就想过,其它果树也要移栽些进城,不过等不得再用果核从头种,其它果木他要移长成的大树。
当时时令不对,怕移栽后不成活,便一直未动手。
现在季节,树叶已全掉光,成活率能高许多,今日天气好,心情更好,就做起来。
上次在龙鳞城买粮,老狗显它本事大,能背,今日也叫它多背些回来。
走到郊外,不拘大株小株,味儿如何,合着眼缘的李、杏、梨、枣,就只吩咐:“老狗刨了带走,小心些莫伤着根!”
遇着两株柿树,树叶落光,但通红的柿子还全留树上,也叫老狗慢慢放翻树,他在地上拣、摘柿子。
有荨麻城一叶买到的百宝囊,比竹筐儿能装,抵得六七筐。
两株树上的摘完也要好一会,他又踹脚老狗:“自家去寻大的果树,好生儿刨起驮上,都莫伤着根,直到再驮不动,回来寻我!”
作为魂奴的悲哀,就是像叫吃屎一样,主人任何命令都不能违背丝毫。
老狗按吩咐去了。
等把柿子装完,老狗还未回来,他又爬地上,翻土石块。
柿子树倒时,他就瞧见跳出几只大蟋蟀,拣柿子时又瞅见一只,现在没事做,便寻两只来耍。
自打开始做正事,很少得玩了,难得偷回闲。
这虫儿也最多再活三四十日,北风一到,都要被肃杀。
雌的放过,土堆、杂草下寻到两只都是雄的,就拢手围着,拔草挑动,让它们斗起来。
昨夜得难言之快,也好久没这么放松过,商三儿玩得兴高采烈。
等败的那只拖着腿逃离,分出胜负,他才直起身。
却被吓一跳。
他这身边,不知何时聚来数百条虫,瞧着全是雄蛐蛐,甚是密集,乖乖趴着不跳不叫,犹如一支出征的道兵阵列!
惊讶中,杵着拐杖的灵体虚影闪出:“城主,老身有礼!”
商三儿忙抱拳:“见过土地婆!”
土地婆笑道:“见城主爱玩,我把地界内好蛐蛐都摄来了!”
治内两位阴神,城隍爷、土地婆一般都不会主动现身,更别说摄蛐蛐这等玩意讨好自家。
商三儿忙问:“土地婆救过我母子性命的,有事直说就是!”
土地婆虚影轻点头:“城主肯舍黑金石条做城隍剑,真正大气,老身便也厚着脸皮,向城主讨一物!”
“请说!”
“城主府那两枚桃核,自种下之日起,就牵动百里内地气,都向那汇聚,端的不是世间凡物,老身只求长成后,能得一桃枝做泥胎拐杖!”
师父给的物事中,唯两枚仙桃来自天界,桃被娘俩吃了,剩的两枚桃核,当日拿出诱九阶人仙,鬼婆婆瞧不出异样。土地婆倒因职司,先发现不凡。
左右是自家的阴神,还救过娘俩的命,商三儿不会舍不得,只是有疑问:“您换拐杖,以往的愿力还在么?”
当日劫难,城隍剑愿力耗尽毁了,土地拐可还好的。
如今绿柳是座空城,土地庙、城隍庙香火不知要惨淡多少年,再积攒愿力可不容易。
听他那么问,此事八九已成,土地婆“呵呵”笑着:“不碍事,能移到新拐杖里!”
“那成!待过几年,桃树长大,我定取个树枝,给你做新拐杖!”
“多谢城主!”
那桃核长成的桃树,指不定比城隍的黑金石条要好,土地婆开怀畅笑,又指点他:“城主若想玩好虫儿,就放那两枚桃核旁养一冬,趁桃核聚地气,它也得吸饱,可得灵枢,更能斗不说,还破寿限,活上几十年都不难!”
真玩起虫来,又有些不干正事的模样,商三儿有些犹豫,不过先要谢好意:“多谢土地婆!”
“不当谢!老身告退!”
虚影消失。
商三儿挠头想一会,几百条虫呢,土地婆是把二十里内好的都摄来,瞧着各个善斗,也不舍得就不要,等老狗晃晃悠悠回来,叫它再出力气,把一地蛐蛐全收狗背上去。
老狗这回着实驮多了,已跑不起来,四条腿都在颤抖,摇晃着身躯随商三儿回城。
54.喜糖
老狗驮回的树太多,城主府里可栽不完,只商三儿一个人也不成。
进西门,一路叫成衣店、小饭馆、酒坊、杂货铺到十字口取树木,各家都拿些回去种。
到十字口,叫老狗把树卸下来,堆起两大堆,先任别家挑,他自家寻竹筐倒出柿子,来的人都分发些。
又支使老狗去叫其他没住西正街的。
胖婶儿带着白鹤来挑树,商三儿问她:“那枣儿可吃了?”
她笑眯眯地猛点头,拉裙摆接些柿子去,道:“我也去拿糖来分!”
身为九阶人仙,有没有怀上孩儿能自知。
商泼皮帮她买的饴糖,原是这个时候用。
树堆中随便拣拣,胖大婶兜着十多个柿子,先拖株大枣树回去,转身端着饴糖回来,见人就分发。
人仙们力气大,但一次或拖或扛,也只能拿走一两株,想多栽的要来回跑几趟,田余来了后,说明天起他们也移树去,城里不能只种果树,北通街官衙、虎卫府、衙兵府、礼宾司、客卿府、工匠司、公学这几些处官家衙门,只管交给他们年轻的。
董老头也来了,他虽行动如常,还真没太大力气,听田余愿帮着栽,插嘴:“公学那地,合种梅兰竹菊,遇着带些来!”
田余挠头:“这四君子,只竹好寻些!”
曹四也寻了来,听到这,插话:“梅也有,北墙角外,原有家种梅制梅子醋卖的,一小片呢!”
他说的是位曹家族人,商三儿就不晓得。
田余笑笑:“那我们也往那寻寻!”
曹四没人仙那把子力气,拖不动大树,就只拣出碗口粗细的几株,准备栽曹宅,就算以后离开绿柳城,也还有个念想在。
胖大婶回来,她进城得晚,不记曹四糟践灵酒的前嫌,塞出大块饴糖,叫他双手抱着。
比给城主的多。
这还是商三儿买的糖,但被她分回来,只比巴掌稍大一块,家里还有老娘和眉儿呢,三个分这么一小块。
最大一块糖在屠壮淘气的小儿子手上。
屠家未成年的两个孩童,各拿到一小块,胖大婶对小哥俩说:“孩儿不好多吃糖,牙里会长虫的,柿子倒还好!”
这位九阶人仙,对小孩儿没优待,男的要看脸蛋,后生多给,越俊俏越多,屠壮、田余他爹那等,能尝个味儿就不错了。
韩窈娘、窕妹这般女的,所得也只与屠大叔差不多。
商三儿当然不认,只当赵大婶对自家的气还未消。
曹四还想拣些柿子的,双手抱大块糖,腾不出手,就要先送回去,走前问她:“赵大婶,怎给糖吃?”
扭两下粗腰,胖大婶脸上带些羞怯:“凭城主给的得子枣,昨晚种下种哩,大家伙也尝尝喜气!”
曹四尚在疑惑:“得子枣?”
那边陈武已一跤跌在地上:“哎哟!”
昨晚方睡了他闺女,怎说也是便宜丈人,商三儿走过去:“大叔,咋就跌着?”
陈武指着根树叉,眼里含泪:“只怪这忽生出的枝节,就绊我一跤!”
堂堂人仙,跌一跤就算了,居然眼泪都出来,哪能叫人看得起?
怪不得要被你老娘喝来喝去!
商三儿轻摇头:“我扶你?”
“不用!不用!”
爬起身,柿子不要了,随便拽上株杏树,飞奔回成衣店。
若商大城主在城里,绣花针多半时间都要潜伏左右偷听事,但陈婆婆也不是全知全能,小龟孙带赵家老两口刚进城时,她就不知,没偷听到城门口的对话。
今天绣花针倒在,不用儿子带噩耗回去。
各家都挑树去,最后剩下二十多株全二三尺粗的大树,又叫老狗收起,驮回城主府。
树大,只他和老狗不好种,免不得叫上韩思、眉儿、老娘,全府一起上阵。
老狗能飞,力气又大,是刨坑种树的主角,其次是眉儿,两个废地仙加个小低阶人仙,全只能铲土、泼定根水,做些边角活。
树多,几个人一直忙碌,急坏躲旁边的绣花针,怕被别个看见,不好显出招孙女回去说话。
等把树全种下去,天已黑尽,后面来瞧戏的曹四等得饥肠辘辘,商大娘才与眉儿进厨房,随便热两个菜,对付掉晚饭。
洗碗的时候,绣花针终于寻到机会,在眉儿面前显出。
奶奶召唤,没法子,又去告假。
商大娘诧问:“午间就回去过,怎又有事?”
出口才觉着似嫌她家事多,商大娘忙又改口:“天已黑了,指定是要紧的,叫他送你去,晓得你不怕,当路上多个伴!”
哪好意思?
眉儿使劲摇头。
“走罢,三爷就陪你走一遭!”
商三儿懒洋洋地插话,叫她脸红心慌,又寻不到话拒绝。
不用打灯笼,尽看得见,也没让老狗随着。
迈出城主府,眉儿自觉落后他一步。
广场上空荡荡的,韩思在门房后也看不见,商三儿回头,轻掐她的脸:“老太婆叫你,指不定事急,咱俩从近路去!”
虽是没人,终归算大街上,眉儿脸又滚烫起来,低头不吭声。
心里乱跳着,忽然想到:“他是不想从杂货铺过,怕那个人看到!”
就有些不快。
但随着拐进小巷里,还没走几步,在前后无人漆黑之处,这无良的扯着她,又一通乱啃乱捏。
原是食髓知味,心急等不得晚间回去,骗到巷子里来占便宜。
先前想差了。
被一通啃,手也乱来,眉儿心慌意乱,但家里是有事叫,兴许奶奶的绣花针还随着,外面哪好意思?回复些理智,就用力挣脱,先跑出去。
一口气跑到巷子口,外面已是西正街,方停下弯着腰喘气,等他的脚步声到身后,发出蚊蝇细声:“你先出去!”
西正街,城墙上值夜的衙兵能看见,铺子里还有九阶人仙,商三儿好歹收敛起下流模样,没再调戏她。
成衣店门还开着。
里间床榻上,陈武媳妇刚把陈婆婆的眼泪擦掉。
与陈婆婆见面,多半要吵嘴,商三儿还是第一次见死老太婆沮丧的模样。
陈婆婆也知他随了来的,叫进来,等眉儿拉住老手,先问:“小龟孙,真霸去老太婆乖孙,可如你的意?”
被叫破,商三儿不知该得意还是收敛些,她又道:“老婆子生来不会求人,这辈子第一遭,便求你,既占我乖孙的身子,莫亏待她,为她钓条七节虾续命!”
“她是娘胎里带来的玉毒,要命不说,一年发作那两三回,都疼得死去活来。请甄药神治过,但幽璧小虾只能缓些症状,须七节以上,方有指望根治!”
“甄药神说,若不能根治,她寿数难过二十五!我乖孙自家争气,早早修行到六阶,就为真不成时,转做废地仙续命!”
除瘦些笨些外,陈眉儿别样都如常,还藏着把好力气的,没想到真是有病,听老太婆吐露实情,商三儿简直难信,张口问:“她…今年几岁?”
其实商大娘说过,比他大一岁的,是商三儿自己忘了。
眉儿低着头,眼眶红了。
陈武媳妇也在落泪:“翻过年就二十二!”
陪着来,没想到会听到这个,商三儿窝火问:“咋不早说?”
陈眉儿进城主府做丫环,真以为与别人一样,为求那天仙妙法,妙法已传她,还不肯走,只在身边打转,商三儿方下嘴吃的。
哪晓得是要幽璧虾?
陈婆婆再咬牙道:“七节虾便被钓着,也值一千多叶,老太婆人穷志短,砸锅卖铁也买不起,只能由你占她身子,再低三下四开口求你这小龟孙!”
“董策伤得更重,小龟孙连他都接来,想是天仙传有医治之法,今日便与你实说,老婆子硬气一辈子,绿柳城这场大难,也有我的过错,你能治好老婆子,把命还给这城就是!但守城与我乖孙不相干,七节虾再难得,小龟孙占她身子,便须尽力救她,不然老婆子起来,先与你拼命!”
窝着火,商三儿怼她:“老虔婆,瞧着你可怜,今晚才任你叫几声没还嘴,莫就挑起小爷性子来!”
抢在陈婆婆还击前,他又满不在乎地挥手:“屁大点事,早些与小爷说,七节虾都已钓起几条来!”
“便你这伤,还用得着我师父的法子治?随意往九曲藏魔洞走一遭,也救回个甄药神,过些日子就全家搬来,值当个屁!等你死老太婆能跳起来,再来小爷面前张狂,九叶年俸砸你老脸上,方知小爷的大气!”
听说甄药神被他救出来,陈武两口儿都有些惊喜,又不知真假,齐抬头看过来。
料定这厮有法子治自家的伤,陈婆婆倒不算意外,只是没想到,已说过愿拿命守城,这与她吵翻天的小龟孙,一年还愿给九叶,虽是世间九阶人仙最低的年俸,就绿柳城这样儿,也…也确实不能算小气。
商三儿不管他们,问床前的陈眉儿:“今晚你留这边陪她,还是随三爷回去?”
陈武媳妇张口:“还有得……”
“住嘴!”陈婆婆一声打断:“乱嚼甚舌头?”
得子枣已经没了,断掉乖孙得儿女、扶正室的指望,陈婆婆为此已淌一天眼泪,但用不着多向小龟孙卖惨,另寻机会与乖孙说明就成,要的好处太大,欠得多,老太婆留下拿命守城,等乖孙治好病,不乐意再侍奉商家,带陈武两口子去别处讨生活就是。
往宽处想,做不成亲也好,就这小龟孙不知收敛的破嘴,要真与乖孙成了亲,还见天这般骂长辈,不讲礼数,不知都要被气得折寿几年!
喝止儿媳,陈婆婆又柔声道:“乖孙回去罢,命捏他手上的,哪好随意行事?莫念着家里,往后好生奉承,受再大委屈也要陪上小心,任打任骂,伺候周到了,盼那位三爷就发善心救你!”
商三儿被气笑:“死老太婆莫激小爷,仔细真拿她当牛马使唤!”
瞧陈眉儿有些无措,他挥手:“今晚就不要你暖床,守着死老太婆罢,明日早些回来做牛马!”
转身先出成衣店。
但西正街上走几步,陈眉儿又追出来,小跑到他身后,不说话,只跟着走。
这次是从十字口过,但酒坊、杂货铺都已关掉门。
走到城主府门前,商三儿又回头,捏捏她的脸,也没说话,只牵上她的手,一起进门。
门房有人的,丫头好似没力气挣开,低头只看自己的脚,走出几步,倒听见后面韩思关大门的声音。
等再被捏脸时,已在正室门前,男人放开手,对她笑:“今晚爷吃素,不要你陪睡!”
他再转头,对着正室喊:“娘!这丫头可怜见地,若我救不得,只有三四年寿数,又没个好靠山,不敢就做地仙,娘再多疼她些罢!”
喊完,转身自去。
眉儿发怔一会,才推门进去。
里间商大娘声音响起:“拿上枕头,来我床上睡,娘俩儿说说话!”
撇下能暖床的丫头,商城主回房,取半斤装的大杯儿,倒烂肠酒喝。
腥臭难闻,不想长时间受罪,就一口全喝干,再屏气捏住脖,不让吐出来。
酒量小,灌下没多久,就大醉了,试几次都未爬上床,直接倒地上睡着。
55.斗蟋
昨晚支开眉儿,自家喝酒,就是不想她瞧见狼狈模样。
但还是避不过去,这夜大醉,没能按时早起,竟是一睡不醒,直到眉儿来叫吃午饭,身上酒气都未散。
眉儿在外都叫不醒,是推开门摇醒的。
努力摇着头,找回些意思,算知道这酒劲的大。
伸手先捏丫头的脸,占些便宜。
再被他捏脸,眉儿都习惯了,只小声:“都等着吃饭哩!”
眉儿出门先走,他方起来,穿衣取盐漱口,到盆边洗了脸,摇晃去吃饭。
老娘皱眉叫:“丫头,倒碗酸汤给他!”
瞧他宿醉未醒的模样,曹四笑问:“只说我酒量小,昨晚你喝了多少?”
商三儿叹气:“成衣店陈大叔,非说送女儿做丫头,现才觉着亏了,大晚上来灌我酒,喝到半夜,都不知糟蹋掉多少好酒,他几时走的?”
听他编瞎话哄曹四,商大娘没好气:“谁晓得?问韩思去!”
曹四与韩家那小子有仇,自不会去问。
眉儿把腌酸菜的酸汤倒一碗出来,商三儿喝下,感觉好些。
做丫头的事儿多,眉儿又去送门房韩思的吃食,曹四再问商三儿:“陈大叔灌一顿酒,闺女就真送你了?”
商三儿点头:“可不是,送我暖床的!”
“哐当”一声响,是请罪荆掉到地上。
老娘要发威,哥俩齐低下头,不再敢说一句。
眉儿回来,说句:“韩小哥说,若是没事,吃完饭他也随田大哥他们挖树去,不进来说了!”
商大娘应道:“都闲着的,能有啥事儿?”
这才一起动筷。
吃完饭,曹四又说,老三昨天摘来的柿子,味道真的好,还没吃够,要再讨几个。
本摘得不少,架不住家家都分去些,等商三儿从狗背上拿出来,已只剩下小半筐。
曹四叫:“老三,全与我罢!”
商三儿摇头:“昨儿忘了,老娘和丫头只吃过赵大婶的糖,这还没吃着呢!”
“那我分一半!”
拣些出来,剩下的曹四连着筐一起端走。
丫头在厨房里洗碗,等曹四离开,老娘方问:“一觉睡到午时,你今日不打算钓虾?”
商三儿老实答:“本事不够,钓不到七节的!”
“昨晚喝的那臭酒?”
“嗯!”
老娘又再叮嘱:“身子都叫你占去,好歹多上心些!”
商三儿点头。
除千里目距离不够,在荨麻城定的钓线也少了,还要再加定一两百丈。
目前钓不起七节虾,因那丫头,商三儿都有些烦那六节山,暂时不想去。
挣功德叶不定非靠卖虾,商三儿想着,把这次酿的千斤琼花露全卖掉,也够开销。
想着事,他随手剥个柿子孝敬老娘。
吃着又顺又甜,确实比胖大婶分的饴糖好吃。
商大娘吃完,擦着嘴,也赞两声,见商三儿还要剥,伸手止住:“丫头定也爱,给她留些,你也不许偷嘴!”
商三儿叹气:“娘唉!我寻回来的不说,可是你亲儿子呢!”
老娘没理,他只得苦笑:“得闲我再寻些去,城外定还有的!”
“那倒应该,多摘些来,吃不完的做成柿饼!”
商三儿遇到的这两株柿树,结的果确实好吃,老娘想想,又道:“你没个正行,只见着的就摘,得空我也带丫头寻好的去!”
等丫头洗完碗,老娘拉着一起吃柿子,沾得下巴上全是果肉。
商三儿不许她擦嘴,故意逗:“眉儿,取个碗来,陪三爷斗蛐蛐!”
商大娘瞪他一眼,倒没再多管,起身寻自家的事做去了。
眉儿拿碗过来,已把下巴擦拭干净,不给他取笑。
商三儿用她擦嘴的丝巾把碗里水汽抹干,狗背上抓出两个蛐蛐,扯下头发当撩拨的草,真教她玩耍。
土地婆传了养好虫儿的法子,但就算真要养,也不可能几百个虫全留下,须先分胜负,决出魁首,留下几个就行。
这蟋蟀小虫,凡斗败过的,就算身体还完好,斗志也要消掉大半,往后轻易不肯再战,输了的就放掉。
堂堂六阶人仙,以前从未玩过,得教了,对这小虫互斗也不感兴趣,只想着抽空做修行功课,或帮商大娘做事去。
瞧出眉儿心不在焉,硬拉着也无趣,商三儿便改调戏,逼她叫“三爷”,死活也叫不出口,没法子,拉着占些便宜,就放过她。
带狗出府,到酒坊里看酿的酒时,韩窈娘都紧随着,甚是警惕,防他寻机占窕妹的便宜。
甚是没趣。
看过酒出门,曹四刚拐进赵家小饭馆。
不知这厮做甚,商三儿好奇,轻走过去几步,凝神听动静。
“赵婶儿,你这饭馆子几时能开张?”
胖大婶答他:“我们就寻个住的地,几时说做营生?”
听声音,就知曹四不甘:“城里是空,但你家住饭馆,咋好真闲着?对面陈家都做衣裳出来,任人挑!”
“呸!城里就几个人,商队也不见来,对面衣裳可久放,开门卖吃食能比?只给你一个人做,不上赶着折本?且你不是有地儿吃饭么?”
曹四叹气:“赵婶儿不晓得,我在那府里混吃喝,早晚要看人脸色,指不定哪天又被撵,如今酒糟都有人盯着了!”
赵婶儿“吃吃”笑:“听韩家妹子说了!放心,等你下回被撵,就拿银子来我家换吃食,不叫你吃酒糟!”
因曹四脸周正些,这位喜欢俊俏后生的胖婶儿对他就好,让商三儿听得不忿。
不过又想到:“眉儿爹娘辛苦做几件衣裳出来,别个试着合身,道声谢就穿走;屠大叔杀的猪,也是田余几个辛苦养的,各家只管分肉;还有杂货铺的物事,也是要用就随意拿。眼下人少,倒也罢了,等再多些家,银子也须使起来!”
但一个个人仙,哪家是真有银子的?
便他商三儿再买料子酿酒,也已缺银。
如今绿柳城,哪里还有银子?
当然是早吃肥的曹四老爷,自称首富呢!
若不想变卖城主府中古董家具,便只曹四那会有现银!
多年的弟兄,不好就坏了义气!
商三儿眼睛亮起,决定打曹四秋风、分润些来花销,小声吩咐:“老狗,晚间去曹宅寻寻,瞧他银子藏哪儿的?”
得胖大婶保证,曹四已略得心安,出门来,瞧见商三儿,问他:“老三,咋竖在那?”
商三儿笑:“昨日运气,捉到好些蛐蛐,只是被种树耽搁,刚想起来,正要寻你斗着耍!”
曹四撇嘴:“自你当上城主,几时有闲功夫耍?”
只当他夸奖了,商三儿笑应:“前阵儿是不得闲,今日左右无事,来!”
拉着他回赵家饭馆:“赵大爷,赵婶儿,借你家地斗蛐蛐,赏个碗用!”
要图曹四的银子,先陪他乐呵一天。
赵老头只抽烟,不理他俩,等胖大婶拿个碗来,商三儿从狗背上抓出几只蛐蛐:“你先挑一个!”
狗背上抓蛐蛐,倒比捉虱子还快,都是仙家本事,曹四吞着口水暗羡,心头又骂。
但他是贪耍的性子,心里骂归骂,也想着今年未得斗过蛐蛐,商三儿拿出这几只,瞧着都不凡,也来了兴致,叫道:“亏你还是常玩的,不先秤重儿,怎好就斗?”
玩蛐蛐内行的,比斗前要先称重,须得大小重量同等,才好做对手,超过一厘就不愿下场斗,怕害了自家宝贝。
叫过一声,曹四跑出外,进银器店去寻小秤。
那店里,银器早被搜刮干净,秤银子的小秤倒没被拿走。
曹四寻到秤,碗倒扣着仔细秤几只虫子重,选同重六厘的两只出来,各拔头发挑逗着,看它们斗起来。
等分出胜负,是商三儿那只落败逃走。
挑虫子的眼光,这回是曹四胜。
虽没赌彩头,看虫儿耍斗一场,也有乐趣。
曹四欢呼声中,落败那只刚跳下桌,守在旁的赵家白鹤头一伸,就啄吃掉。
获胜的丢回狗背养着,接着再秤重,另选两只出来斗。
败的又被白鹤啄吃掉。
曹四“啧啧”两声,赞道:“是个仙鹤儿,眼利嘴快,又不抢咱们桌上的!”
商三儿则对白鹤叫:“你要嘴馋,自家寻河捉鱼去,城里虫儿都少,好歹让它等再活几天,叫着听听声儿!”
白鹤没理,只在旁继续守着,等他们再斗。
胖大婶已去到后院,赵老爷子烟杆在门槛上敲两下,难得开口:“这是我屋里,全跑出来,晚间都要出声,还让人睡觉?”
商三儿嬉笑着打趣:“赵婶儿叫时,你倒不嫌吵?”
赵同眯眼笑下,又取烟丝塞,不说话了。
商三曹四接着再选蟋蟀。
玩着高兴,时间过得快。
田余、韩思等从城外挖树回来,路过赵家饭馆,免不得停下说几句话。
再过一会,屠家没事做的两个小孩就得到消息,一起寻来,看斗一局后,开口讨蛐蛐。
商三儿就教小哥俩如何用小秤,再讨个碗,让他俩在旁另起一场。
两个大泼皮斗六厘的,两个小顽童斗五厘。
两边都兴高采烈,白鹤也一口一口,把落败的全吃掉。
直到晚饭时间,各要回家,方停下,获胜的蟋蟀都存回狗背。
看见狗背上蛐蛐尽多,两个小孩开口,约明日接着耍。
曹四不说话,只瞧商三儿。
暂时不想上六节山,酿酒要等几天,商三儿也同意:“成!明日午饭后,还是来赵大爷家这斗!”
小秤便寄存他家。
出门来,商三儿又对两个小孩道:“你俩成日疯耍也不好,公学住那董老爷子,是位学问好的儒修,若不然,我去求他允,教你俩读书?”
屠家俩小孩齐送他大白眼,年岁大那个叫:“城主叔,你斗蛐蛐好耍,倒想送我们去读书,心肠不要太坏!”
年岁小的道:“字我们识得些的,够用就成!”
两个野小子已经玩疯,全不愿就学,商三儿也没法,想着哪天再与他们爹娘说。
56.盗银
从十字口过时,韩窈娘也在里间忙两姐妹和董老爷子的吃食,没能挑眉调戏。
回府吃完饭,曹四还意犹未尽,又叫着商三儿,狗背上抓些蟋蟀出来,点灯好生看一番,评判品相,倦了才离开。
不知怎地,先前陈眉儿眼眶有些红,似乎哭过,曹四在,商三儿装没见着,其实记着的。
这一天,似乎没惹她?
到老娘屋里,问她怎哭了,眉儿摇头:“下...下午晌,风吹沙落眼里,揉半天才好。”
今天眉儿又回了趟成衣店,那边老娘也还疑惑,但之前问她,也只道沙子落眼里,不肯吐实情。
商三儿问丫环:“陈大叔会下棋,你会么?”
因身上的病,要早奔到六阶,只紧着修行,剩的时间又要练家传针技刺绣,哪有闲功夫学棋?
眉儿摇头,自家也半瓶子醋的商三儿叫:“三爷教你!”
偷瞧眼老娘,他又道:“我屋里去!”
老娘斜眼瞅着,补一句:“叫老娘晓得再欺负她,仔细你的皮!今晚不喝酒么?”
商三儿嘻笑着答:“还早咧,晚些再喝!”
就拉着丫头回他屋去。
黄木棋盘摆中央,却要先逗她,又让她叫“三爷”。
眉儿脸憋得通红,左右叫不出口。
她这副害羞模样,惹得商三儿又心痒,一颗棋子还没摆上,先抱着啃上。
啃一会,瘾头上来,又抱床上去。
等把精力折腾完,商三儿才对她嘻嘻笑:“时候已差不多,那厮想也睡了,正合咱们做贼!”
他光着腚下地,趿鞋走到门外,叫:“老狗!”
嫌那屁股腚太羞人,眉儿已拉被子把眼蒙住,听见他又出声:“千里目!”
然后是关门声,踢踏几下响,掀被窝又躺回来:“待三爷瞧曹四儿的家底!”
眉儿不解,也不多嘴问。
男人搂着她,闭目似养神,手又没闲着。
过一会,他突兀地骂:“狗日的,竟昧下这般多,还不分老子使!”
咬牙切齿一会,再出声问她:“眉儿,你是人仙,可有法子变出假银子?”
眉儿摇两下头,羞怯着答:“我...我这修为便学...学得点石成金的幻术,也最...最多管半...半个时辰!”
“点石成金?师父好似留得有,我先瞅瞅!”
稍后,他又自作声:“唉!也不能速成,且估计学成它,还不比你顶事!”
“老狗,你可会点石成金?不会回来学!”
点石成金这等幻术,对九幽下的幽魔无半点用,老狗还真不会,没多久就跑回门外。
男人再光着腚出去传术,一会后,听他在门外问:“可得学会?”
“能管多久?”
“三个时辰?”
“三天?那可好!去泥瓦行、石匠店,寻些碎石砖瓦,幻作三......五千两银子,再到曹宅换真的驮出来!”
回被窝后,他嘻笑不停:“曹四儿左右要走的,且坑他一回,叫老狗三天去变一次银子,不使他晓得!爷有义气,不全拿完,哄到他走,便晓得也已在别的城,不怕再回来骂我!”
乐着笑一会,他又道:“这就不缺买酒料的银子,但只出不进也不是事,往后还须寻进项!”
手作怪着,没一会,精力竟又有了,又折腾她一回。
完事才吩咐:“去陪老娘罢,我喝过酒,也睡了!”
“老...老夫人睡得浅,现下回去要...要吵醒她的,”眉儿用极小声音道:“我瞧着你喝酒,别再睡地上!”
“也成!”
确实太晚,她不愿走,商三儿也不再撵,起身寻酒壶来,床边一口灌下半斤,屏气捏着脖子,好一会才全吞咽下肚。
很快,酒气涌上头,就昏睡过去。
把他拖正,掖好被,听着鼾声已起。
眉儿侧躺着,放心大胆地打量。
头一回。
不俊,眼睛闭着时还好,不显痞气。
床上酒气浓,但不碍事,嗅着没那腥臭味。
想着已没了的得子枣,想着今生兴许再也当不上娘,不由轻轻叹气,却再没那么伤感了。
想着这人见天逗自家叫“三爷”,却是真叫不出口,又嫌不好听。
想了好一会,她才对着这张脸,轻启口一声:“爷!”
天明以后,她起身,男人酒意还浓,醒不过来,便没有第一夜的惊惶,慢慢穿好衣衫,再回正屋去梳洗。
商大娘又已早起,不在榻上。
屠家的鸡,昨日抱窝结束,商大娘讨来几只,这时想是喂小鸡去了。
其实府里好些事不急的。
打扮完,眉儿不再寻商大娘,自家去厨房,先熬碗骨头汤,等那位爷醒来喝,好解酒。
还没熬成,商大娘也寻摸进来,对眉儿道:“都日上三竿了,去叫起来罢!说要做正事的人,便酒醉,也不好太贪睡!”
眉儿笑应:“好!”
应下来,又把昨夜差老狗偷换曹四银子的事,慢慢对商大娘说了。
其实是想磨蹭着,让他多睡一会。
商大娘听完,忍不住叹气:“两个都不是东西,虚情假意一辈子,那混账偷银子,好歹用在正事上的,比曹四全拿去糟蹋好,老娘懒得管!”
等眉儿倒出汤,端着轻快走远,商大娘她背后嘀咕:“丫头就没糟心事了?自家生养的混账儿,嫌他诸事不成,不想哄起女人来,倒有些本事!”
被叫起床,洗漱喝下骨头汤解酒,新的一日又开始。
商三儿已后悔了,合计着不上六节山钓虾,实在太亏,真不做正事,成天陪曹四斗蛐蛐?
但昨天才答应他们,今天就反悔,曹四定然要开骂......
闭目仔细想一阵,他走到门房那,叫韩思:“出来说话!”
等韩思出来,商三儿道:“我原本瞧不上你,不愿传妙法的,碍着董老头子面儿,方留你做门房。瞧到今日,倒也不是真不能入眼,只是还年轻,行事没个准,再使你做三事罢,都合我心意,就传你妙法,按合意多寡,再定传天仙还是地仙妙法!”
总算有个盼头,韩思欢喜着:“请城主吩咐!”
商三儿道:“昨日你也瞧见,曹四要寻我斗蛐蛐,狗背上还有几百个虫呢,便加屠家那两个孩儿,真全耍完,也不知要几天,没那闲功夫陪他。头一桩事,就替我陪曹四他们斗蛐蛐,不许使人仙手段,全要斗完!你做城相,判他挨板子,他还怀着恨的,莫觉着就愿意与你耍!”
曹四如今进城主府,都不和他这门房说一句话,心里有怨恨,韩思又不是不知,真开口说自家替城主上阵,一起斗蛐蛐,那厮定不会乐意。
韩思问:“另两桩事呢?”
商三儿摇头:“还未想好,遇着再说!”
韩思施礼:“那我先琢磨这事去!”
商三儿点头,迈脚出府。
酒坊现住着窕妹,每次去,窈娘都要在旁,防贼一样盯着,一个言语不周,指不定又张牙舞爪扑上来挠人,多待没意思,只看看新酿进度。
酒槽里一切如常,出酒还要几天。
他对窕妹道:“你说再增酒池酒槽的事,等这次酿完,就做起来罢,先问问,城里这几个,不晓得谁垒砌土石墙整齐!”
窕妹笑道:“我已打听过了,田大爷做这个还成,有手艺,泥瓦行里也不缺家伙事。”
这丫头想在前面,确实机灵,商三儿点头:“那我去请他,先备好物事,等出酒再做,莫串味沾灰,又毁了。”
折身出来,街上等一会,窈娘也退出酒坊。
商三儿对她叹气:“没良心的,刚允你兄弟,做三桩事合我心意,就传他妙法,到你这儿,倒只防贼!”
“哎哟!那可多谢你,防也该防着些,两事儿不相干!谁还不藏个坏心呢?”
兄弟有指望,窈娘真心欢喜,看他郁闷模样,轻推一把,低声嗔道:“若不然,叫你几声大老爷,讨个欢喜?”
商三儿叹口气,抬她下巴:“姐姐,一会防妹子,一会宠兄弟,你倒不愁自己的妙法!”
窈娘强笑下,方显出些黯然:“你老娘不待见,不敢多往城主府去,你一日才从门前过几遭?讨好不着,有啥法子?只等着你发善心罢!”
再捏捏脸,商三儿哼道:“三爷专恶心人的,一世没善心!”
知他又想调戏,窈娘还记白眼:“那就等到老,没人惦记这身皮肉,还清净些!”
又“扑哧”一笑:“等成个皱皮老太婆,再往你身上扑,抱着就不撒手,瞧你怕不怕!”
商三儿打个寒噤,丢开手:“妖精,比三爷还恶心!惹不起,走了!”
转身去东正街,兽皮店里寻田余家爹,央他:“田大伯,听说你墙砌得整齐,求你给帮做两个酒池、酒槽!”
田老头与屠壮性子一样,也是个馋酒的,酒坊能多酿酒,自然乐意,不过也讲条件:“酒五斤,算作工钱!”
如今琼花露六斤就能卖一叶,一叶能换白银百两,砌两个池子、酒槽而已,天下可没这般贵的工钱!
正如韩窕妹说的,凡酒也该酿些出来,解他们酒馋,免得一个个拿自己当冤大头宰。
“年后再给?”
田老头眯眼大乐,头似鸡啄米:“成!”
年后凡酒也该酿出来了,到时就拿那个抵,又没说定必须是灵酒。
57.白灼虾
曹四到城主府吃午饭时,门房韩思叫了他。
“曹四爷,可想踹本官屁股?”
平日遇到,曹四与他都是互不理睬,突听他叫,还自称“本官”,免不得惊疑。
狗日的商三儿又出门了?又叫他做官整老子?
曹四心惊,韩思已走出门来,冷笑:“昨日瞧你们斗蛐蛐,也手痒,不敢与城主做对手,另两个还是孩童,就只剩你咧,可敢与本官斗?赌彩头的,败的撅起屁股,任胜者尽力踢一脚!”
韩思想去想来,这厮记着仇的,要他同意与自己斗蛐蛐,不是一两场,只能靠激将,还不能不带彩头。
韩家姐弟究竟是不是人仙,曹四还拿不准,与人仙斗蛐蛐,能赢?
曹四冷笑着离开:“滚回去看门,四爷好消遣的么?”
韩思在后叫:“原没卵子,往后可收着些,莫在人前充大爷!”
饭桌上,商三儿还在,问他,并没打算出门,曹四才将信将疑起来。
吃完,商三儿主动提起,按昨天的约,一起去赵家饭馆。
城主府大门处,韩思又出来,冲商三儿行礼:“城主,我也手痒,想斗蛐蛐耍!还想踢曹小四,若能与他放对,便加彩头,败者任对头踢一脚屁股,城主可否做个见证?”
商三儿哼哼,问曹四:“哥哥要与他赌么?”
原是怕人仙算计,有商三儿在旁,曹四胆子就壮:“赌便赌,怕老子踢不烂他的腚?”
一起到赵家饭馆,屠家两个小孩儿早已等着,齐叫:“蛐蛐儿来咧!”
商三儿怒喝:“呸!明明是老子来,咋说蛐蛐来?”
小孩儿不怕他:“你不来没事,蛐蛐来就成!”
赵家老两口还在吃饭,不过不用主家管,几个人不讲客气,就在外间店里自拿秤、寻碗,然后狗背上抓蛐蛐称重。
从小在石场做囚徒,韩思没有得玩耍的童年,至少缺挑虫子的眼力,远不如曹四。
第一场,他就输了。
城主见证下,果然到门外大街上,高撅起后臀,任曹四踢。
虽是人仙,但才小二阶,道术也未学成几个,曹四带着恨的,鼓起全身力气狠命一脚,也踢得韩思往前扑出,跌在青石板上。
落地时有准备,手撑地头昂起,没磕着下巴,不过没人清扫,青石板上灰已积不少,衣服脏了。
韩家姐弟,确实都不像人仙。
屠家那两个小孩儿,先是欢呼咋舌,又相互瞪眼,有些跃跃欲试,也想加这彩头。
韩思咧嘴爬起,拍着身上灰,斜眼瞅曹四:“再来?”
曹四顿笑:“怕你个乌龟王八蛋不成?”
第二局,还是韩思输,再被踢一脚。
第三场扳回局面,反踢曹四一脚,韩思略收着些劲,也踢得他跌倒就行。
虽被还一脚,但先赢有两局的,曹四兴致已起,撸袖子叫再来。
商三儿叫:“该我哩!”
曹四一脸欢喜:“你也这般赌?”
瞧他模样,却是想踢商三儿很久了。
商三儿摇头:“我如今是城主,走到哪也是有面儿的上等人,哪还好在地上打滚?”
曹四顿就不屑:“那还来个屁,许在旁开眼,都要算爷们大气!”
攮开商三儿,不许他参战,还要与韩思对赌。
商三儿趁势请辞:“你两个赌烂屁股,也没多少乐子,老子懒得看,蛐蛐都给你们,走了!”
商三儿从狗背上大把抓出蟋蟀,曹四急叫:“狗日的可莫撒手,要都被鹤啄吃了,莫怪我翻脸!”
急与韩思去酒坊讨几个空酒坛,叫商三儿抓了放进去。
狗背上的蟋蟀全抓给他们,商三儿方脱身离开。
又带狗上六节山,钓虾。
因只剩半天功夫,商三儿没钓五节虾,改回百丈钓线钓三节以下小虾。
这一回,效果出乎意料的好,一个下午,钓起三节虾两条,二节虾三条,一节虾五条。
百丈下小虾数量多,选任何位置下钩,都不能保证离三节虾近,要任更小的抢口。
钓五节虾看运气,第一回一天就钓起,第二回却花六天,第三回被曹四一泡尿毁掉酒,急着出门,临走都没钓到。
其实钓小虾进账反而稳些。
今天没舍得生吃虾,全要带回去。
归途上,免不得在杂货铺里调戏几句,惹得窈娘如愿赏他白眼,再拿板钓钩给他。
回府把三节虾全装好,留着卖功德叶,二节、一节则全用细线绑住钳子,趁曹四还未到,拿进厨房:“娘,晚饭后再煮出来,给眉儿吃,你也尝个味!”
原先绿柳城凡民,谁不知这虾的金贵?已晓得儿子钓虾本事大涨,但钓那么多回来,叫全下锅煮,商大娘也要吓一跳。
眉儿在厨房里,涨红脸:“不...不用!”
如今便老娘当面,商三儿也敢明目张胆捏她的脸:“三爷半天功夫钓的,值当个啥?”
又叫:“老娘藏锅里去,一会曹四该来了!”
这些虾,便不能根治这丫头的病,能缓解些许症状也好,商大娘回过神,就不再心疼,真塞锅里藏起。
曹四与韩思各不服输,狠斗一下午蛐蛐,踩饭点来时一身灰,屁股是肿的,只能歪着身子落椅。
商三儿“啧啧”叹两声,又嬉笑着问:“哥哥可惨!明日还与他斗?”
曹四轻嘶着咧嘴,但不服输:“老三,你以为他落着好?他不先认输,哥哥认怂,还算得绿柳城曹四爷?”
“得,只管斗你们的!”
等曹四吃完离开,眉儿收拾碗筷,老娘再生火煮虾。
总共八条虾,全煮出来,也逞赤红色,小盘摆在眉儿面前,她咬着嘴唇,有些难下手。
见她为难,商三儿先动手,剥个一节的出来,递给老娘:“娘,你尝一个,生吃着鲜,蒸的定也好吃!”
老娘一口咬下,赞:“果然香!老娘就没尝过这般好的吃食!”
眉儿忙将剩下的推过去:“那老夫人多吃几个!”
商大娘赏她个白眼,伸手拿起个二节的,剥壳后递回去:“老娘只尝个味儿,你是治病,胡让什么?”
商三儿也叫:“三爷的本事,不晓得么?等你好了,一天钓一盘来,专给老娘做菜,定由她吃痛快!”
眉儿才接过去,低下头慢慢吃。
晚间回屋,眉儿又泡茶来,商三儿捏着她脸调戏:“人仙眼皮子这般浅?得几条不值价的虾,就要陪三爷睡?”
眉儿听得脸红,轻声道:“与...与老夫人说了,瞧着你...爷喝...喝完酒,我就...就回去!”
“哎哟!那还喝啥茶,早些完事回去,莫叫老娘多等!”
扯着她,又啃上了。
等折腾完,眉儿穿好衣裳,给他倒酒。
烂肠酒灌下肚之前,商三儿对她道:“明儿天亮就叫我!”
天亮就要叫他,倒害得眉儿更早起,与商大娘搭手,先给他熬些汤解酒。
就着汤啃面饼,商三儿对她们道:“娘,午间我就不回来了!”
又从厨房提上几斤猪肉,只钓小虾,已懒得用狗肉做饵,不是心疼老狗,而是留着钓大的。
蟋蟀都给了曹四他们,斗败的便宜赵家白鹤,没先捉些虫豸,就用猪肉做饵。
出门时,天有些阴了。
再上六节山,安心钓小虾。
小虾多,又贪口,大部分时间都在放线、提线,没空闲时候,拿老狗炼黑棋子、温养棋盘、看棋谱打子这些就做不成。
老狗能飞,地仙的飞行术等,更没功夫练。
师父传的炼棋子之术,真真不容易,第一枚黑棋子炼了几个月,老狗还主动配合的,也没能成功。
晚饭后也不能尽贪耍了,好歹做些功课,不然师父在九天外业风中骂,都没个人听到,也是可怜见。
还没到午时,落下淅淅沥沥的小雨,又夹着些雪粒。
雨夹雪,也要算今年第一场落雪。
贪着钓虾,商三儿没动窝。
正拉着条一节虾,眉儿打着伞,另一手夹拿蓑衣、斗笠,登山上来。
商三儿叫:“哎哟,三爷堂堂地仙,还怕淋点雨?瞧你裙边都脏了,不嫌难洗?”
城里铺着青石板,但积灰已不少,山上更全是泥,她那裙下摆已打湿,边角又沾上好些泥。
先前都没注意,眉儿低头看看,轻笑起来,不说话,只给他戴斗笠、披蓑衣。
手上还在转转轮提线,被分了心,那一节虾没提起来,自家掉落。
打着伞,眉儿站他身边看结果呢,不想提上来是空的。
商三儿也不恼,反冲她炫耀:“叫老狗放给你看,一早钓的,都在它背上!”
眉儿弯腰看,狗背上三节虾只有一条,但一二节小虾已不比昨日吃的少。
等她看过,商三儿方叫:“小妖精快回去,莫在这勾三爷,扰我钓虾!”
本想陪他一会的,听这么说,眉儿不好意思起来,轻声:“那我...我就回去?”
“去罢!”
折身下山,不想再沾泥,眉儿拿出人仙手段,脚尖轻点,往前腾空好远,落下再点,又下去十多丈。
几个纵跃,就下了山。
她手上还撑着伞的,商三儿在山上瞧着,可不像个仙女似的,心顿又痒起来,唉声叫:“师父唉,这般勾人的小娘皮,叫我怎舍得不耍?”
眉儿回城,再从杂货铺经过,裙摆虽湿大半,还沾着泥,却似凯旋的将军,头高昂着,目不斜视,跨出的每一步不多不少,距离都相同。
杂货铺里那位,瞟见她身影时,先已挺胸坐直。
58.再启五马
钓小虾收入稳定,但到新酿的琼花露出酒时,因时日短,才攒起十七条三节虾。
一二节小虾,都煮给眉儿做夜宵了。
三节虾卖价三叶一条,五十来叶可不够商三儿花,往北方千里外那五马城去时,新酿琼花露就带走九百斤,剩的一百斤不够给赵家老两口子,酒窖中又添补些出来,才连着董老头的一起补上。
为那丫头的病,往后要钓七节大虾,两百五十丈天蚕丝不够,商三儿要再追订两百丈。
若只钓小虾,头子上有几尺天蚕丝也够,剩下的用马尾线补,但越往下,遇到的虾越机灵、聪明,钓线悬在空中,不是就没有上端的虾来捣乱、剪断。
那幽璧虾,除遇玉石不剪,其它东西都会试试钳子。
这回跑五马城,只买卖物事,赶着时间,就悄悄骑狗出门,没知会想去别城讨生活的曹四。
左右要去龙鳞城过元宵的,那边有官家照应,安置曹四也好些。
老狗飞五马城,单程只要一个白天,来回一趟,来得及再施展点石成金,不会叫曹宅的假银子露陷。
进奇珍阁时,他家掌柜一脸惊喜:“城主于荨麻城分店定的货,昨日刚送到,不想今日城主就来!”
不过一次交易,这分号掌柜就记得不说,还知晓了他城主身份?
也没想到先订的天蚕丝和钓钩这么快到货,商三儿惊讶:“这般快?”
掌柜先把他迎入,引到楼上客座,亲自泡来灵茶,才苦笑着解释:“不瞒城主,鄙号势微,于地龙山周边五千里内,您虽往来还不多,却已是各分号传名的贵宾,哪敢有怠慢?您订制的宝器,总号叫匠师日夜赶制,再使流星梭传物过来,方到得快。”
上回订做的物件,不过是三个坚硬些的钓钩,哪称得上宝器?只要传物速度快,用得着日夜赶制?
他家比多宝阁稍实诚些,但也要图利,或对自己的货上心,其余则是生意人的场面话,博好感套交情用的,当不得真。
商三儿微笑着,轻品口茶。
上等好灵茶,所含灵气比起肥如意种的,天地之别。
掌柜躬着身子,继续卖人情:“那酒里有大利,探得城主身份,几位东家还议过一阵,原想备厚礼上门亲访,求开设绿柳分号,后知魔劫未消,不敢再提,只好累城主多来关照五马分号!也非只咱们五马,无论城主再进鄙号哪家分号,都是上宾,订制宝器、料子,一应最快,价也给实惠!”
绿柳城能多几个人都不差,更别说奇珍阁分号,听他说的,商三儿顿来了兴致,放下茶杯:“我城里那魔劫,三五年方来一遭,我奉师命守着的,要死也死在前头!偌大个奇珍阁,寻不着几个不怕死的掌柜、伙计?怎就不能开分号?”
三友道人说三五年后再起魔患,此时此地,不妨碍偷换成三五年方来一遭。
若绿柳城开分号,对五马城分号反而不利,掌柜暗怨自己多嘴,急赔笑:“东家们定的事儿,小的晓得不多!”
商三儿皱眉想一会,摆手:“且先做买卖!”
使唤老狗丢四个两百斤、一个百斤装酒坛出来,他道:“琼花露九百斤,你家鉴过的,说愿出六斤一叶收,瞧瞧罢!”
琼花露由荨麻城分号传回总号鉴定,五马城分号晓得这事,也是指望着的大买卖,但尚未接触过,又怕他以次充好,把能管事儿的聚齐,五个大坛子一起打开,各取些分辨、鉴味,用时可不短。
在旁等得无聊,商三儿拿老狗炼棋子。
棋盘没好意思摆,怕遇着个没眼色的,要与他手谈,丢不起人。
等确定下来,那掌柜拱手笑:“累城主久等,鄙号就按六斤一叶,九百斤全收了,共计一百五十叶,这便去拿!”
“莫忙!”放开老狗,商三儿忍不住叹气:“拿给我,左右捂不热,又要被你家赚回去!”
听他这么说,采买上的花销也不会小,掌柜更是欢喜:“城主还要添置何物?”
“不急!”
商三儿摇头,狗背上又摸出十七条三节虾:“这些也记个数!”
四节以下幽璧虾,天下收购的价格都是明的,三叶一条,这又是五十一叶了。
掌柜笑着点头:“都收!都收!”
接下来就是采买,琼花露的原料,要买双份。
这位商城主,在五马城、荨麻城两地分号的花销大头,乃是一样,他自家又卖酒,凭猜也猜出几分,所买相同之物,就是酿酒的原料,常要消耗的,五马城分号离绿柳城最近,这掌柜也指望做成长久生意,缺的已补上货,就等着他再来买。
双份料子,一百多叶就出去了,付掉天蚕丝与钓钩尾款,再次交预订两百丈天蚕丝订金,真正落手里的只剩三十来叶。
来的快,去得更快。
从掌柜手里接过功德竹叶,商三儿起身:“往后出的酒量能大些,若料子都足,一年总要酿十来遭,次次跑累人,你家既不愿到绿柳城设分店,我就与多宝阁谈去!城小,有一家买卖奇物的也够了!”
原绿柳城里,奇珍阁本有分号,但周氏城主多年经营下来,仙途上越来越不济,嫌赚不到功德叶,奇珍阁自家撤号,已是好几十年前的事,以致商三儿这般年岁的不晓得。
现在么,若不担心魔劫,仅琼花露一项,买货再卖原料,已够开家分号。
做下笔大生意,掌柜先眯着眼笑,听他临走威胁的话,脸顿时垮了。
绿柳城不开分号,他就要与多宝阁谈?
但若开设绿柳分号,这位大主顾往后还会来五马城买卖?
东家们议的事,自家这臭嘴,提起做甚?
商三儿已不管他,自要下楼。
掌柜忙又追上,不管怎样,先送客出门,不能失礼数。
五马城里,上次是请中人买的凡物,但银子已是无源之水,这次知心疼了,两钱碎银寻个中人带路,自家慢慢跑腿。
除琼花露外,还要开始酿凡酒,杂粮、酒曲也要买足。
酒坛也须添补,绿柳城陶器店里原有存货,但架不住各处都要用,老娘甚至还拿了做腌菜,已经不足了。
掏干净这城的陶器店,只得三百多个酒坛,老狗缩小后丢背上,与背三百只蟋蟀一样,不费力。
不过它已吃够亏,吃光过一个粪坑不说,背树也背到占不稳的,不会再显摆,决心做条老实本分的乖狗,主人需要时才出声、出现,平时恨不得谁也看不见。
再添置些杂货,离五马城回家。
采买完几乎没耽误,来回路上各一天。
回到绿柳城,酒坊里,田余他爹酒池还未砌完,便砌完也要敞上几日,等味散净才好酿酒,若因窜味毁掉一池灵酒,按本钱算是五十多叶加几百两白银,按售价算就是一百六十多功德竹叶。
要心疼死。
回城先下货,主要是酒坊的,还有些杂物丢杂货铺。
田余等帮着堆放酒坛,陈武媳妇来瞧一会,在旁哼声:“城主出门一回,光给韩家姐妹买物事儿了,也记着我家眉儿些!”
她替女儿捻酸,惹得屠家小妹等捂着嘴笑。
众目睽睽下,商三儿一脸嬉笑:“陈婶儿,咱做人公道,定不会薄了谁!”
韩窈娘没出声,窕妹翻起白眼:“都是公用物事,哪一件与私情有关的?你这当娘的,是吃那门子干醋?”
陈武媳妇想与窕妹争几句,突然蹿出来根小小绣花针,掠过她额头,吓得她闭上嘴,转身小跑回成衣店。
没过一会,曹四也到,还是一身灰,走路一瘸一拐的,扯商三儿抱怨,说好的却不带他离开。
商三儿免不得解释:“出去办事儿,赶着时辰,不好带你!”
曹四问:“你次次出门,咋去的?”
“就老狗驮着去,你不知他本事大?”
曹四哼着:“改日也叫他驮我耍一遭,长这般大还未去过别的城,便不搬家,随你去瞧瞧也好!”
商三儿摇头:“那不成,我遇着那老神仙说,老狗驮谁,兴许就要改认别人为主,再不认我!”
曹四瞪眼难信,看向安静本分的老狗:“还有这事?”
商三儿点头:“我待哥哥向来实诚,几时说过假话?”
等曹四不在时,他才对老狗吩咐:“寻些针藏背上,曹老四若偷骑你,扎烂他的腚!”
依令起步前,老狗背上狗毛根根竖起。
商三儿叫停,伸手摸着,那些狗毛尽都似钢针,方满意点头:“也成,就使这个给他受!”
成衣店里,陈婆婆在骂儿媳妇:“你便要吵架,好歹也寻个相称的对头,欺负两个小丫头片子,吵输丢脸,吵赢显光彩么?你怎知他没给我乖孙好物事?好东西是摆出来的?”
“我乖孙那性子,最宜以柔克刚,你去吵架,没得帮倒忙儿,且没了得子枣,便吵赢十个,有啥用?有那闲功夫,多做两件衣裳出来也成!”
被骂一顿,给撵出来,陈武媳妇出门撇嘴:“老东西只拿我撒气,与那泼皮吵架时,就相称?还是吵输的,就不嫌丢脸?”
只敢心里骂。
59.要图长久
回城第二天,大早又上了六节山。
七节的还没本事钓,但刚淘换来好线好钓钩,却要拿四五节虾开刀祭旗。
割狗肉作饵,因线长,垂下去不在老地方,等上半个多时辰,又新引出几条。
第一条四节虾掉落。
钓过这么久,早清楚虾吃饵情况,商三儿不急,先把线拉起,钩上的狗肉再切割一下,只留下小指尖大一块,钩穿了藏在肉中。
那位置的虾已引出玉壁,不再需要那么多狗肉,饵小,方好瞧新钓钩的威力。
按记忆换钓位垂下去,千里目中,最近的五节虾上饵,果然又直接张口吞食!
商三儿急转转轮,扯动钓钩,直接勾破它的嘴!
稳了!
嘴勾破,身子被提起,五节虾顿时发急,双钳够回来,碰着线剪线,碰着钩剪钩,但任它使力,都剪不断。
商三儿飞快转着转轮,提线甚快,五节虾身弓起弹跃,双钳乱夹,全挣不脱,很快就提起五十多丈。
然后,绝境中的五节虾钳子再往回递,剪破自己的嘴!
掉了。
商三儿恨得牙痒痒。
以前饵大、提线快,不等虾咬到钩,是防被提前剪断,只能钓贪心不松口的虾,提十次起不来一条。
换成剪不断的好钩好线,它竟也会剪自己的嘴!
幽璧虾智力不高,但为自家性命,也有急中生智的时候。
好线好钩钓虾,也不能保证十拿九稳!
叹口气,再取新饵,穿钩放下去。
这次上钩的也是条五节虾,但无先前那条的急智,就被拉上来。
幽璧虾不是千篇一律,各有不同。
总算成功,商三儿兴奋跃起,怪叫着沿天坑跑上一圈!
就要有大把功德竹叶进账,眉儿要的七节虾也不是难事!
跑完一圈,等得意劲退散,再接着钓!
四节虾智力低些,紧接着两条都被钓起,但最后剩的一只五节虾又精明,周围没了与它争食的,就趴在旁边,挥钳子慢慢剪肉吃,吃光都没上钩。
重换饵料再钓,都是如此,倒喂下它不少狗肉。
拿那五节虾没法子,只好缠掉些钓线,换个高度重新引虾。
钓完,再换个高度。
这次一个多时辰过去,再没引出虾来。
皱着眉,好一会方醒悟,先前兴奋过早!
狗肉垂在那,引不出虾来,是因这个高度前些日子钓过,这的四五节虾要么已被钓起,要么掉落后换位置了。
为看个究竟,他换一副大的转轮,就用马尾线绑着狗肉,放最长的线,不求钓,只一段段引虾出来看。
到下午晌,算弄清楚大概。
师父传的千里目,加狗肉,好线、好钩,钓虾确实比以前容易太多,但自家六节山天坑下的大虾其实有限!
这通道下面,四五节虾划分地盘,大概是十来丈一层,那层的钓完短时间内就没了。
上层小虾是很多,但一条三节虾,要长成四节不知得多少年月,再往上只会更久!
天坑通道很深,但四五节的虾,十来丈只有那几条的话,其实总数很有限!
十来丈一层,各层五六条,一百丈的玉璧顶天就五六十条,还是四五节虾混居!
便按最多数算,其中一半是五节虾,能钓起八成来,总数也不过二十多条五节的,并非取之不尽!
钓虾那么久,今日方知虾之少。
真这样钓下去,管得多久?
再往下的六节七节呢?
身为绿柳城主,整个六节山都是他商三儿的地盘,现又有钓虾的本事,往大来说,通道下的虾已全是自家的私产,若只图短期获利,几天内确实有暴利,但把虾全换成功德竹叶,不是长远之计。
龙鳞城石场里,都要备着凡石,把采完黑金石的空洞填充上,千百年来,才不会采绝!
前任周家城主本事不够,定没这样的烦恼!
狗背上藏着五节虾三条、四节七条,回城的商三儿也没多高兴。
现在用的天蚕丝和好钓钩,可能丢失,钓具也放狗背上,不敢留六节山上。
心里藏着事,路过杂货铺时,调戏韩窈娘都懒洋洋的。
看他走过,窈娘反探头叫:“商三爷,不拿钓钩么?”
“往后都不要了!”
回她一句,就走了。
“没天良的,想勾老娘就来,不想时都懒得理,往后也不给你好脸色!”
骂一句,窈娘回屋去帮手,与窕妹一起做饭。
“啪!”
城主府里,等曹四吃完晚饭离开,商大娘一掌拍在桌上,问儿子:“虾呢?”
回过神,商三儿冲着老娘笑:“今儿没多钓,就煮一条给她吃罢!”
老娘瞪起眼,快要发火,他方摸条四节虾出来:“这条!”
瞧清楚,眉儿急叫:“一二节小虾就够用,这个爷换功德叶去!”
在商家娘俩面前,除被戏弄的时候,笨丫头已很少结巴。
外面再难,家里也要装起样子:“三爷的本事,不晓得么?”
又起身捏她脸:“瞅瞅狗背上藏的!”
老狗乖觉,自家放背上爬的虾给她俩看。
眉儿轻抽着气,老娘已夺过四节虾:“最近没被锤,胆儿就肥了,敢戏耍老娘?”
她眼里藏着笑的,不会真打,商三儿倒叫:“娘可当心些,今日忘捆它钳子!”
商大娘不是惯抓虾的,儿子话音未落,果然就被夹,它钳子实在利,只一下,老娘小手指连骨掉落,血倒没见流。
商三儿与眉儿都吓一跳。
丫环急弯腰拣手指,商三儿没抢过她,伸手把虾拿走。
等眉儿站起,眼泪都急出来:“您快接回去!”
商大娘倒笑出声:“老娘如今也是地仙,只有点疼,哭个啥?”
拿回她的断指,连身子一起融入请罪荊,再出来时,手指又已接上,完好如初!
确实是地仙的本事,重神魂轻肉身。
商三儿长吐口气,举起那四节虾:“眉儿寻线来,先把它五花大绑,再下锅煮熟,你吃了给老娘报仇!”
眉儿破涕为笑。
绑住的虾下锅,商三儿就不管,先自回屋想事。
眉儿再来,都被打发走:“今晚不要你暖床,早些陪我娘去!”
瞧出他有心事,但丫头嘴笨,没法问,翘着嘴走的。
隔日来叫,同样一身酒气。
眉儿问:“爷,有事儿么?”
“啥事?”不算太清醒,商三儿晃着头:“三爷能有啥事?”
瞧他出门的时候,笑眯眯地提上大块猪肉,好像真又没事儿样了。
商三儿出门早,窈娘那懒货都未起床,早上想调戏也调戏不着。
年老的睡眠倒不多,行到东门兽皮店,门已开着,商三儿在外叫:“屠大叔起了没?”
屠壮出来,皱眉骂:“杀猪席上老子多喝两杯,小王八蛋就有话说,大清早的倒一身酒气?”
商三儿答他:“不好比,我喝的是自家的酒!”
“做城主的人,丁点不大气,咋再聘人仙?”
“九叶一年,城里也有几个啦,田余他们还没功德叶的,咋不说我不大气?”
互怼两句,商三儿又道:“年关近了,大叔也该忙起来,给各家都杀头年猪,城主府用得多,杀十头来!”
“你家也就四五个人吃饭,十头猪?”屠壮表示怀疑,又问:“各家杀年猪,全摆席?”
这位屠大叔一心吃大户,只惦记城主府的灵酒。
商三儿想想,答他:“摆席!不过等天气再冷些,十天后开杀,好腌肉!”
屠壮高兴起来:“成!”
商三儿折身回西正街。
新酒池还未砌好,老酒池也不好酿琼花露,叫韩窕妹先酿凡酒总成,十天也该出酒了。
摆席得有酒,但不一定是灵酒。
吩咐韩窕妹自家学着酿酒,不会处寻董老头那等老成的问,酒曲上回就已给她的。
说完,商三儿再带狗出东门,上六节山。
今天带来的猪肉有十多斤,他用天蚕丝捆住,施放千里目后,往下放。
不钓虾,喂虾。
幽璧虾长大或是靠年月,但吃得多些,或也能长快些。
慢慢放下去,先任最上层的小虾争食,密密麻麻的虾爬上去,十多斤肉一刻钟就少掉一半,再继续下垂。
下垂十余丈后,还攀附猪肉上的小虾纷纷放弃进食,撤回四方玉璧。
但第一层小虾群下的百丈,都还未用狗肉引过,眼下看不到虾群,就直接略过,放两百丈下喂四五节虾。
一层层下去,直到猪肉全被吃干净。
“土地婆!”
虽未做过城隍那般呼之就应的承诺,但商三儿一声之后,土地婆也应:“城主何事唤我?”
“劳累土地婆,往后得便时,摄些虫豸下去,喂幽璧虾!我得闲自家也喂!”
六节山也是土地婆的地界,但天坑下她已使不到力气,更摄不来幽璧虾。
听商三儿求请的事,她应得爽快:“好!”
商三儿再问:“敢问土地婆,我钓的虾,如何才能瞒过你耳目?”
土地婆答:“那不容易,奇物、宝器此效可少见,或需某样道术!”
她不能太确定,商三儿轻叹口气。
道术他有,只是自己学成很费功夫,看来又要教给老狗。
师父的本事,都不怎想教老狗,上回已教过点石成金了。
昨晚想去想来,也只有两法,一要喂着自己的小虾,多长成些大虾,自己喂猪肉,再请土地婆帮着丢些虫下去,功德竹叶够使时,尽量少钓六节山大虾;二则去钓别家的虾,祸害别人。
东山郡里,绿柳、夹山二城,都产幽璧虾。
夹山是吕氏直辖城,郡守逼自家缴纳年贡,还要多征五百斤琼花露,这口气总能寻着出的。
60.唐远山
那日以后,自家六节山上,商三儿就只钓些小虾,也不再钓一整天,有给眉儿吃的就行。
反倒每日都要带上大块猪肉,放下去喂虾。
秘库里存着三条五节虾,还能酿酒,目前就不缺功德竹叶使,只缺人。
别的城聘人仙,六阶以上都愿给功德叶,但面对九幽幽魔,商三儿嫌九阶以下抵不得大用,只要多聘九阶。
钓着虾,等甄药神到,先瞧他手段。
真能治好陈婆婆,董老头筋脉伤也好了,就该去寻鸡冠山求丹。
时间又多起来,都炼黑棋子、温养棋盘,偶尔再看棋谱打子。
曹四、韩思与屠家两个小孩,花好几日功夫,把几百条蟋蟀都斗完,终剩下三个。
六厘那只,屠家两个孩儿取名,叫金翅将军;七厘的,韩思取名赤头鬼;最大八厘那个,曹四取名红肚牛。
其它斗败的全被赵家白鹤啄吃了。
三只虫都是同级魁首,但也没几天好活,商三儿全讨来,用小土罐分装,埋在府内种的仙桃核旁边。
赤头鬼独在一边,金翅将军和红肚牛两罐合在一起。
叫眉儿记着,隔两三日摘张菜叶放进去,商三儿偶尔去看,养在桃核旁,倒真不畏天寒,瞧着越来越精神,又不分白天黑夜的叫。
两枚桃核就种在主屋外的,问有没吵到老娘,老娘答:“也是怪事,晚间听着它叫,反睡得踏实些!”
再问眉儿,眉儿也点头:“不算吵,睡得着!”
有一日,眉儿放菜叶时,没合好最大那只红肚牛的盖子,它跳出来,几下就不见,遍寻不着,眉儿正焦急,但没多久,又现身出来,自家跳回罐中去。
屠壮杀年猪的头一天,甄药神还没到,城里先来了位客人。
他进城时,商三儿又在洗猪大肠。
爱吃,没法子,自家洗的干净,放心些,还能顺便给老狗弄吃食。
城里这些位,好些都拌着嘴的,指不定谁学曹四,心里有记恨,就故意不把猪大肠洗干净。
老狗先叫三声,然后城隍声音也响起,有生人进城。
城里的多半在随着弄杀猪席,商三儿先去洗手,叫韩思接手猪大肠。
到礼宾司门前等片刻,衙兵打扮的屠家小子就把客人领过来。
一行七八个人,问礼后,绿柳城主当面,领头那位拱手自陈:“商城主,鄙人姓唐,叫唐远山,是个生意人,承祖荫,参着些奇珍阁的股,因经营事,冒昧拜会!”
来的居然是奇珍阁一位股东,愿亲自来绿柳城,设分号的事几乎就能落定!
节骨眼上,跟着他来的不是子侄就是随从,全不好怠慢!
商三儿大喜,忙往礼宾司里领:“快请!”
跨入礼宾司大门,顿察觉尴尬。
他这泼皮儿,做事哪顾得周全,万幸有个老娘帮着查缺补漏:自陈婆婆搬到成衣店,礼宾司就空下来,天晴得闲时,商大娘也领眉儿来收拾过迎宾室、待客室,浆洗贵宾室被褥。但便商大娘勤快,贵宾室也只有三间收拾干净能住人。
商大娘想着这废城,收拾三间出来尽够用,哪知平时不来人,今日一来,却有七八个。
引进礼宾司,接着就要安顿,但现在哪安得下这么多人?
让这些客人等着,不丢脸么?
好在还有急智,刚跨进去,反应过来,商三儿拍额叫:“哎哟,我这急性儿,府里还杀着猪呢!”
等客人们看过来,商三儿笑对为首者:“唐…财东久做大营生,不知于庖厨可有兴致?”
唐远山不解,商三儿再自嘲道:“城里没几个人,刚杀着猪,我还准备掌勺的,就听你们来了。唐财东若有兴致,也瞧瞧去,顺便等开席!”
唐远山往礼宾司内瞟一眼,笑应:“自然客随主便,也尝尝城主手艺!”
就退出来,一行人随他去城主府。
进府,也不引去待客厅,直接到厨房外,叫人搬桌椅来,请全围坐下,就瞧人们忙碌着整治刚杀的猪。
又唤眉儿泡茶来。
还好有现成的滚水,陈武媳妇帮着女儿,茶很快送到。
闲聊几句,唐远山端茶杯轻品一口,又不动声色地放下。
这灵茶不值钱,一叶可买两三百斤,但外间用得也少,倒是多宝阁常用来待客,作为生意对头,他自是知道。
五马城分号消息不假,绿柳虽是废城,因那酿酒生意,确实有引入多宝阁的可能。
浸淫多年的人精,不会叫个废地仙瞧出心里所虑,身在城主府,唐远山就掏出团天蚕丝,放到桌上:“城主订的货,我已顺道带来!”
商三儿没接,先提声音喊:“四哥,今日来客,酒不够用,便劳你受累,与窕妹去酒坊再搬一坛来!”
为今日杀猪席,胖大婶昨日就做出大盆豆腐,曹四正剁着肉馅,想捏肉圆子的,听商三儿叫他,顿翻起白眼:“那么多人,有事倒只差遣哥哥!”
因是与大美人韩窕妹一起去,有机会调戏几句,抱怨完,倒就丢下刀:“窕妹走咧!你那酒坊如今都锁门,我自己可进不去!”
酒坊里只有新酿的凡酒,且已搬出几百斤进城主府,哪会不够用?分明要支开这厮,窕妹笑笑,起身与他去了。
等两个去远,商三儿对唐远山道:“唐财东不愿闲着,那就待我取物件来,一并交易,诸位先坐,失陪!”
离开客人视线,就急叫老狗去唤田余。
等田余到,商三儿交待:“快叫几个人,再去礼宾司收拾几间屋子出来,被褥往仙客来拿干净的,要还不够用,往各家借新的来!”
便杀猪席结束,要安顿这几个客人,也还有要操心的:城里是有男女分浴的澡堂,但因要用下等宝器抽水、加热,用时须人仙发动,便是原城主周家唯一经营的门店,现还荒废着,里面很大,短时间内可收拾不出来,现城中各家要洗浴,都是自己取井水在家里烧。
奇珍阁要来开分号,这几个都该当贵客待,等安顿了住处,总不能连洗浴热水都没有!
这事交给老狗:“我吃席时,寻浴桶驮些水去礼宾司,以你本事,加热想来不难?客人洗浴用的,自己度量着弄,仔细周到些!”
实在是缺人,迂回着才把待客的事安排好,然后去密库取五节虾。
功德竹叶够使,四节的就不卖了,混着小虾偶尔煮给丫头吃,显三爷大气给成衣店死老婆子看!
为引入奇珍阁分号,好东西就该显摆。
也不多,只三条五节虾,装在三个皮袋里,请这姓唐的看。
身为奇珍阁股东,唐远山亲自来绿柳城,本只为那琼花露,但竟又有三条五节虾的买卖,价值四百多叶,怎能不吃惊?
五节虾不易得,真有急着用,要合药、炼丹的买家,一条就能赚上二三十叶。
奇珍阁是地龙山周边的坐地户,原本生意很是兴旺,但自外来户多宝阁强势进入,参与竞争,顿就一落千丈,分号都关掉不少,如今四百多叶也算大生意了。
若非已在窘境中,商三儿的酿酒买卖,怎会惊动位股东亲至?
唐远山先拱手:“城主恕罪,在下此来,未带这般多功德叶!”
屠壮、赵同等在旁忙碌的,只看到皮袋,不知里面是几节幽璧虾,但一位奇珍阁东家,居然说未带足够的功德叶,会是便宜货?
那狗日的,居然还装穷,九阶人仙一年只给九叶年俸,全天下最低!
屠壮等心头骂,商三儿可管不着,先从桌上拿起天蚕丝,仔细瞧过,再问客人:“缺多少?”
“抵过天蚕丝尾数,也还缺百多叶!”
“我不急功德竹叶使,也还要添置物件,不足的数,当付订金就成!”
有这团天蚕丝,对方身份属实,商三儿不怕被骗。
能拿百多叶做订金的,又是一笔大生意!
一买一卖,都有赚头!
便不设分号,这趟也来得值!
不光唐远山绷不住,他身后两个年轻人也一脸兴奋。
“城主要订何物?在下也能出具票单,出示各分号皆有效的!”
商三儿扳着手指,慢慢说:“灵脂墨一块,最上等皮纸,嗯!董大爷,多少张够使?”
别人准备杀猪席,董老头没动手帮忙,只坐在旁晒冬日太阳,听商三儿问,睁眼回他:“真要阔气,买百张来,老夫也制得起!”
上等皮纸九叶一张,百张就得九百叶,拿他商三儿当肥猪宰?
便那灵脂墨,已是一百四十叶一块!
读书人的物事就是贵,商三儿叹口气,对唐远山道:“上等皮纸二十张,此外上等箭支也定六支!”
是为屠壮、董策两个没宝器的买物事。
这点上,他俩不如赵家老两口、陈婆婆省事。
不过赵同两口儿是三十年的聘约,其余几个包括甄药神都相当于死契,只要商三儿在,到死不能再离开绿柳城的,也不同。
厨房里,商大娘插话进来:“再定根针,也用最好的料!”
这是给眉儿要的,她家家传妙法,就合用绣花针。
忙活着的韩窈娘偷撇嘴。
商三儿不看重九阶以下人仙,别的都舍得给,但从未想过给眉儿添置宝器,商大娘才忍不住出声。
陈婆婆那根针,用料可不是最好,孙女儿要超过她去。
赵同老两口也是,当初自制宝器时,谁有那么阔?宝器威力大小也不全在材料上,更重要还看主人凝炼的道意。
61.奇珍阁
一买一卖都是大生意,一百多叶订金还有些少了,心里算着帐,唐远山欢喜不已,开口:“各分号无权降价,但城主是豪爽贵客,与唐某又投契,不可不交,我便做主,怎也要饶些价儿去!”
仙家买卖,原本出口就少有讲价的,唐远山愿主动让利出来,不管饶多少,商三儿心里也舒坦些。
等商三儿笑着点头,他再拱手问:“还请城主恕在下冒昧,防那魔患,绿柳城可有把握?”
绿柳遭魔劫后,四方也都关注,打探得天仙收亲传,可惜绿柳城主竟成为废地仙,一时沦为笑柄。
但没过几日,这里请出原大启国卫将军屠壮,城里还陷着位身残的针婆婆,废地仙又在荨麻城救出甄药神,应已能救。
这三位,都是唐远山知晓的,天仙亲传总该有些家底,都正常,也是快山穷水尽的唐家敢来开分号的底气。
但废地仙不愿与外间各城友善,使绿柳城隍驱走龙鳞城外各家耳报神,再多余的已不知晓。
唐远山打定主意,为那琼花露,绿柳城分号定要开设起来。
按这位商城主购的各种原料,奇珍阁也与龙鳞城吕氏一样,偷试过酿酒,可惜全不成。
必须认,琼花露是绿柳城的独家买卖,只能与他家交易。
这城,没外间商队来更好些,只凭与城主府做酒生意,卖酿酒原料、分销酒,一来一回,就能抵好些已不成的分号,更别说还会有额外营生。
分号要开设,不过多知些根底,总是好的,若太凶险,就少铺些货,除酿酒原料外,别的怕被魔烟污染的奇物一件不卖。
还有分号掌柜,也须仔细选,别的本事差点不要紧,逃命保命定要强!
要引奇珍阁设分号,商三儿不瞒他,指着四周忙活的人介绍:“剁着排骨那位屠大叔,原大启国卫将军,九阶人仙!”
“刚剔完猪头毛,蹲小凳上抽旱烟的蔫老头,是人称‘一刀仙’的赵大爷,九阶!”
“里间掌勺,炒着腰花那位胖大婶,人称‘张果果’,也是赵大爷浑家,九阶!”
“那边晒太阳那位穷酸大爷,姓董,脾气臭,并无称号,二十年前三伏城城主之师,九阶!不过身上还有伤,现也只能坐着装大爷!”
“此外还有位甄药神,还没搬来;城里还躺着位陈婆婆,没治好,也都是九阶!”
“再加我这条老狗,防得幽魔么?”
“防得!防得!”不知底细的董老头不管,也多出一刀仙和张果果两位九阶,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唐远山先笑几声,再苦起脸:“但我奇珍阁营生,初创时是四家共建,上千年的老伙计,为在绿柳城建分号,竟已闹翻,另三家全不同意,唯我唐家愿冒此险,终谈下来,除用奇珍阁的招牌外,分号本钱、人手,全要唐家自己出,那三家不管,一年还须添补五马分号二十叶!唐家冒着大险来设分号,城主也要怜我不易,许几分优待!”
便在此时,远远瞧见曹四与韩窕妹各抱着坛酒走回,商三儿止住话:“且饮茶,营生事席上再议!”
唐远山也就不再提,饮着茶,改聊些闲事。
“城主可知,赤脚仙最近又出现,离地龙山只得九千多里,不知这回盯上哪家!”
刚回来,就听到这消息,曹四一个踉跄,险些把酒坛打碎。
屠壮、赵同等高价人仙也都吃惊,全望过来。
赤脚仙之名,仙凡皆惊,只韩家姐弟、田余等年幼时或被囚、或隐居的不怕。
商三儿惊归惊,倒也不怎么惧,大罗金仙因果之地,赤脚仙便抢哪家,也不敢抢到他头上,可以安心。
除赤脚仙外,其余就剩闲话了,
能亲眼见人仙置办杀猪席,也属不易,唐远山一行便当观景,坐看到开席。
借口待客,今日的席面未全合在一起,小偏厅内为客人们单独设了一桌。
商大娘在大厅招呼城里自家人,商三儿待客,想想后,拉屠壮和董策陪着。
本还想拉个赵同,但老头摇头:“没话说,不去!”
赵老头开席就后悔了,大厅里用的是凡酒,但他话少,又不好再舍脸杀去偏厅。
待客不好太寒酸,让屠壮多混上一顿琼花露,但想着往后的杀猪席上只给凡酒,也得意不起来。
席上,商三儿端酒杯问唐远山:“唐财东,设分号要哪样优待?”
“城主请!”
与商三儿轻碰下杯,细品口酒,唐远山开口:“便这琼花露,城主打算一年酿多少?”
这还用想?商三儿答他:“若料子足,就都酿起来,三个酒池,每月少说能酿四回!”
“酿一回,能产多少?”
“一池千斤。”
唐远山竖起两根手指:“那我家要两条优待!”
弯下一根手指:“头一条,不能少,也莫多压,一年许我绿柳分号十二池酒,将来不够销时,需多少,再添售我家多少!”
琼花露是好酒,但还未经顾客验证过,怕这城主多压给他家,卖不掉砸在手里。
酒坊三个酒池,全酿琼花露的话,十二池酒只要一个月功夫!
但也没问题,总要慢慢试着来,商三儿点头:“成!”
唐远山再弯下第二根手指:“第二条,专营价!绿柳城再外售琼花露,不管是卖多宝阁,还是远来的商队,我家的价须低于他等,若给别家一叶六斤,我家则一叶七斤酒,若要我家一叶六斤收,外卖也须在此价之上!”
商三儿不懂经营之道,也不喜那多宝阁,这城如今模样,难不成还容得下第二家奇物商家设分号?但若各样都顺唐远山意思走,不是好事儿,假作皱眉:“这般弄,我家酒却不好卖!”
唐远山摇头:“我奇珍阁最兴旺时,也只地龙山周边六七千里内有分号,如今已远不如前,城主这酒,其实卖不远。多宝阁生意远胜我家数倍,还有拿脚程获利的商队,运到外间去,怎会无利可图?都有生意做的!”
商三儿问:“头子上,我也不想把价定低,琼花露给你家便按原说的,一叶六斤,你家要怎卖?”
唐远山答他:“千里之内,一叶五斤,往外依路程远近,酌情加价!”
屠壮、董老头两位九阶都只做陪客,不给任何意见,商三儿须自己拿主意,想想,他道:“那我再卖别人,一叶五斤半酒,总要给商队留些利!”
这个能接受,唐远山笑应:“成!”
其实便有商队来,零散外卖出去,比起奇珍阁来,千斤酒也才多赚十多叶,商三儿如今阔起来,不太看得上,倒嫌麻烦,鄙弃他家包销得少,忍不住问:“你家这坐地户,怎还斗不过外来的多宝阁?”
打定主意,抽空再问问多宝阁,琼花露一叶五斤半,他家可要。
唐远山苦笑一会,如实答:“一来他家实力雄厚,二来咱们地靠的地龙山山神,不知为何偏爱多宝阁,自多宝阁进来,再不与我家做营生,几次上门拜访都无果!”
奇珍阁生意难做,要想与多宝阁争生意,非得往里再投本钱不可,分红越来越少,投入却渐多,他唐家家底薄些,已是奇珍阁四家股东中处境最艰难的,若非如此,也不会为获利冒险来绿柳城设分号。
若绿柳城防不住魔患,人多半送命,财也要化乌有。
绿柳分号建起来,势必影响到五马城分号的生意,这是除风险外另三家股东不同意的原因,争执过后,唐家选择单干,每年还要补贴五马分号些。
虽未曾往来过,地龙山山神却是周边数千里内最厉害的一位地仙,想到自家不待见多宝阁的原因,商三儿笑言:“想是你家这坐地户,也有店大欺客之时,以前坑过这位山神?”
唐远山急摇头:“哪有的事儿?自他八百年前争到地龙山山神位,奇珍阁上下礼敬还来不及,岂敢得罪?他还是从外来的,未出名之前,都没在这边讨生活,我家想得罪也没机会!”
商三儿有些难信,唐远山再道:“这位山神,经营着两样好物,一是上等灵茶十六株,炒制的干茶取名‘龙山茶’,向他求购,一斤就值五叶,好在量不大,世间还有替代之物;另种得株好桂树,桂花香天下独有,他自称‘无双馥韵’,端的是种奇香,与灵气不相干,但闻香有悟道之妙效,最能化凡为宝,独一无二!”
“城主待客这灵茶,一叶能买到两三百斤,但若添上三五两那桂花,桂花茶身价顿涨十倍不止,一叶恐十斤都买不到!此外凡酒、菜肴等,都能得此效!”
“那桂花卖给多宝阁,就叫我奇珍阁难与相争,我等数次备厚礼进山去访,但阳神地仙,没山神庙寄身的,任我等群山里兜转几月,也见不着面,实在无计可施!”
商三儿笑:“那便是与多宝阁东家有交情,别家再抢不走生意!”
唐远山郁闷道:“可不是呢!我奇珍阁起家之地,大户却流到对头那方,压死我们,窝心得不成!”
62.炼白棋
说定酒价,讲一会地龙山山神,商三儿问:“城小,你家要选哪里开分号?但须外遣人来动工,我这可雇不到人。”
这确实是桩为难事,几百上千里雇人过来建门店,加上绿柳城刚遭过魔患,工价非得高出几倍去,砖瓦木石得外运来,运费也是一大笔开销,虽说耗费的不是功德叶,总也麻烦,唐远山叹气:“绿柳城里,原也有奇珍阁分号,可惜八十多年前经营不善,我家撤走,当时的城主生怨气,把店给拆了!”
商三儿怔一下,抬头问:“城隍爷,原奇珍阁建在哪儿的?”
城隍的声音,只他能听见:“那块地皮卖给曹家,已建成绿柳酒楼!”
商三儿想想,酒楼往后可能还用得到,倒是同处十字口的典当行和隔壁南通街古玩店、钱庄三处,已再无用处,对唐远山道:“原址对面,给你三家铺子,地可够大,便拆了建分号罢!”
唐远山点头,再没别的话说。
吃喝未完,门外突然传出一声惨叫,听着是曹四。
请屠壮、董老头招待着客人,商三儿出门看。
曹四在地上捂着屁股,手上已抹好些血。
老狗刚驮完热水回来的,趴在旁边,一副无辜模样。
商三儿无奈叹气:“哥哥想是忘了,谁骑我这狗,它就要改认主人的,怎没些防备?”
手捂屁股,曹四惨哼着,替自己解释:“喝多了些,走不稳路,不合歪到它身上,哪是要骑?”
商三儿装作信他:“那往后可小心些!韩思,扶我四哥回府去!”
韩思笑嘻嘻过来,扶着去了。
商三儿回席上,乱扯几句,唐远山并不追问。
陪着吃完,再领出府。
不顾天色晚,先去十字口,指位置给唐远山一行看。
这三家连一起的铺面,占地都不算小,又同样在路口要地,唐远山没意见,点头称好。
商三儿道:“那便早些建铺子,早日搬来。再无商队进城,往后凡物、粮食、杂货都请你家代买,与酒料一并运来,只是银钱上莫赚我利,不似功德竹叶,我还没个进项。”
大罗金仙说三五年后起魔患,等再过两年半,商三儿也不敢外间乱跑了,遇事不在,被师父判个临阵脱逃,收魂整治可不好耍。
身边老狗,就是被收魂整治的,有吃屎的例子在前。
唐远山点头:“地够大,急着用,就不起高楼,先建一层用着!也无须等建成,唐诺!”
他身后一名随从躬身:“家主!城主!”
先前酒席上,光顾着谈话,随从一个没介绍。
唐远山指着道:“是我族弟,绿柳城营生往后由他打理,我叫他过完年就来。便铺子没建起,城主要添置、售卖何物,尽可寻他,定办妥当,若半道上货受损、遇劫,算我唐家的!”
这唐诺人精瘦,留山羊短须,商三儿打量着,唐远山说完大气话,又道:“不过守城莫指望他,先说在明处,我叫他遇事先逃,不能随着卖命,望城主见谅!”
商三儿问:“修行几阶?”
唐诺答:“回城主,人仙七阶!”
才只七阶,商三儿也不指望他抵御幽魔。
但唐远山身边随便叫一个就是七阶,这一群人,包括他自家修为都不会低。
看一会铺子,引他们回礼宾司安置。
里面房间,田余已领人收拾出来,老狗也把热水备妥当,已能待客。
但真是缺人,等唐家雇工来建店铺,吃喝拉撒全管起来,又够头疼的。
还有日夜盼着的商队,若有进城的,也要接待。
晓得他待客不易,唐远山等第二日就辞行。
每户一头年猪,绿柳城里见天杀猪摆席。
但席上只用凡酒,叫掌杀猪刀的屠壮愤愤不已。
做下大生意,挣功德叶如流水,小王八蛋还只小家子气,琼花露不给喝个畅快!
令他更添幽怨的是,一个不孝子来说,修行城主传的地仙妙法,已破小境界,往上走了一阶,修行要紧,城里又有凡酒给老爹解馋虫,明年二十斤琼花露都要留着自家用,就不再挤酒来孝敬。
有了打头第一个,还没破境界的不孝儿女、子侄们也纷纷上门,说明不再孝敬他酒。
明年的琼花露要少掉许多!
凡酒能喂馋虫,田余他爹修行上已到头,见城主的酒不再乱给,不能耽误儿子的前途,先前田余孝敬的已叫搬回去,偶尔也劝屠壮几句。
田余他爹修行到头,屠壮却还指望晋地仙,儿女仙途也确实不能耽误,自是郁闷。
商三儿便知道也不改主意,屠壮三天一斤琼花露,想想卖价,一年光这项就值二十叶,往后不能多卖虾,靠琼花露挣功德竹叶的,哪能再不当事,敞开任意喝?
钓虾只钓小虾,每日六节山上钓一两个时辰,就够眉儿吃,多有闲暇时。
某一日,整治完猪大肠,与陈武下棋,因算计错误,眼瞧着一条大龙被屠,商三儿恼怒中随手一拍。
“咚!”
一声轻响后,身边的老狗消失,原地落下枚黑棋子。
魂奴本就能按他的意行事,老狗主动配合,也炼了这么久,“乾坤落子术”第一枚黑棋子才成功。
欣喜中,乘机赖掉一场大败的棋局。
老狗随时能变成黑棋子,切换着玩半天,商三儿皱眉想,以后炼什么?
属于自己的符兵、傀儡、魂奴、宝器法宝能炼黑棋子,剩下适合的只有一直存在秘库的破山锤。
白棋子是凝云雾为子,内借他人道意杀着,能炼的倒不少。
破山锤从此改丢在老狗背上,再去寻馋酒的屠壮:“屠大叔,酒虫儿还闹着呢?”
屠壮鼻子里哼哼,很是不屑。
商三儿道:“与赵大爷好生打一场,不管输赢,送你壶琼花露喝!”
“呸!”虽不知要做啥,屠壮不卖面子:“九阶出手,才值得一斤酒?”
商三儿转身就走:“我寻赵婶儿去,他家两口子也能打!”
“得得得!一斤就一斤,但只一斤酒,不值当受伤,叫他省着些!”
“无须出重手!”
商三儿回头:“虎卫府宽敞,又有专门演武的地儿,你先去等着,我叫赵大爷来,把你打趴下!”
“呸!”屠壮不信:“不等我六支箭射完,他先趴下!”
商三儿摇着头离开。
到西正街,与赵同说:“赵大爷没事儿?屠大叔说,与你放对,不等他箭射完,你就要趴下!”
赵老头磕磕烟袋,起身问:“在哪儿呢?”
这位是爱打架切磋的,连琼花露都能省下。
虎卫府里就干起来。
大罗金仙说,屠壮是怀大志气的,移动着一支支连珠箭乱射,或急或缓,尽都能找到目标,箭上道意精纯无比,再暗藏一二只落日箭在其中,逼得对方近不了身,任赵老头把打落的箭踢远,他移动中都能再捡回来。
剁骨刀专心应对一支支连珠箭,赵同没功夫把箭收入怀里。
别人自炼的宝器,凭意念牵引就能飞掠自回,屠壮是奇遇得来的本事,箭都是外人所制,须用弓射出去不说,还飞不回来。
赵同一生到处切磋,为此还专门养只白鹤赶路,也是为打磨道意,如今同样精纯,虽近不了屠壮身,也并不落下风。
不涉及生死损伤,他俩就分不出胜负。
旁边忙坏那商城主,但引诀聚云雾容易,使其内借生道意却比拿老狗炼黑棋子要难上数十倍,不是短期能成的。
别人的道意,当然偷不走,白棋子说是借道意,其实是一种较真实的模仿,可惜任大罗金仙道术玄妙,真炼成时,比起道意主人使出的,也只有七八分威力。
屠壮是最先应他进城的九阶,第一枚白棋子也就先模仿他箭上道意,但商三儿做废地仙才小半年,上手揣摩任何道意,都十足艰难,不知何时才能成。
灵气消耗得差不多,屠壮先叫停:“再打下去,可就要折本!”
其实他只弯弓,要轻松得多,赵同是一记记硬拼道意,额头上都有汗了。
真生死相搏的时候,赵同把箭打落后,除落日箭之外全能踩碎,而不是踢远,不会叫他再捡回去。
而面对死敌时,屠壮也不会那么近才放箭,毕竟虎卫府的校场空间也有限。
事后,商三儿悄悄给屠壮送酒去:“只你有,莫与赵老头说!”
说破又没好处,指不定连自己都没了,屠壮点头。
商三儿再道:“明日再干一场,也给酒!”
已晓得商三儿要偷仿道意,炼自家棋子,屠壮哼道:“没那功夫!”
总闹不过酒虫儿,第二天却又去了。
甄药神一家,踩着商三儿说的时限,腊月初才进城。
不是甄药神想耍滑头,实在是三位娘子聚齐,一路都要吵,儿子们全要争。
吵得不可开交。
甄似理也有女儿,但都已出嫁,没哪个女婿随着来。
几个儿子也已成家,孙子都好些个,当着儿媳、孙子的面,三位娘子大吵大闹,甄药神老脸也挂不住,说不出硬话。
三位娘子吵归吵,又谁都舍不得敛财有道的夫君,还有绿柳城勾着的天仙妙法,全不肯弃之而去。
最先带他们上路那商队,半道某城里宁愿退还功德叶,自家先走。
甄药神只得另寻商队,但一路因娘子大战,拖累人家行程,给足平时三倍的价!
若不是记着商城主的话,逾期就是违因果,要遣那狗来打杀,摸不清性子,怕枉送掉性命,甄药神威胁再吵就抛家自己一个人上路,都不知几时才能抵达绿柳城。
进城的时候,甄药神脸花了好些处。
三位娘子头发散乱、衣裙带泥,儿子、媳妇们彼此红眼、相互怒瞪。
抵达未逾期,商队离开后,在绿柳城门外又干了一架!
自家造下的孽,甄药神也是没法,商三儿与田余等迎去时,他先叫:“城主,这三个婆娘须分开安置,万不能留一个院里!”
商三儿瞧着稀奇,嘻笑着说:“黑心甄,你家热闹,既是人多,药铺、医馆便都给你,也该够住,闹没事儿,不拆掉房就行!”
甄药神把头摇成拨浪鼓:“谁也不要,与我学本事的三个儿子做伙计就成,他们都安外间去,住一起吵翻天,我怎给人瞧病?”
三房娘子、儿子全瞅过来,全眼色不善。
商城主当面,甄药神总算硬起来:“不听话就滚回去,还学屁的妙法!”
于是,西正街药铺和医馆都归甄药神,但他巷子里另有三个家,害城主府多贴出六十斤酒,屠壮也多杀了两头年猪。
这家子热闹,怕席上又打起来,没敢治宴接风。
63.涨俸的理由
商三儿已先准备下药物的,陈婆婆、董老头经脉断碎之伤,甄药神两个一起治,都只用三天。
三天还未过,绿柳城就连续有外客至,全是寻甄药神治病的人仙。
甄药神被绿柳城主从九曲藏魔洞下救出,从此有主家,再不是四方行医,消息早就传开来,那些急等治病的,就先到龙鳞城等着,得这边他进城的消息,一涌而来。
别人来求治病,诊费、难寻的奇药都备有,害商三儿白高兴一场,反因城里礼宾司、仙客来、客舍无人照管,不是待客模样,便添几个人搭手帮忙,也叫商大娘、眉儿忙得够呛。
甄药神在九曲藏魔洞下耽误两年,想寻他看病的着实不少,但人家不欠人情,开口挽留谁留下都需要莫大勇气。
这些个来看病的,先前宁愿在龙鳞城等候,也不直接来绿柳城,早有各种嫌弃、畏惧,真开口时,便无主家的,轻易哪说得动?
商三儿试过两三个,不能成事,只好交待甄药神:“遇着求看病,短着功德竹叶的,再与我说,高阶的、合算的劝留下守城,功德叶我自补给你!”
除争正位,三位娘子全被这厮的妙法勾住,一家子全搬来,一死死一窝,守城事甄药神会不上心么?
本无须叮嘱的,听这话,城主能补上病人短的功德竹叶,倒算赚到。
但求医却付不起诊费的高阶人仙,不知几时才能遇着一个,急不得。
开始几天,因初来乍到,怕耽误子孙得妙法,又按甄药神所求,三位娘子的家分远安置,都隔着些距离,还得安宁,没再吵闹。
商城主这,传妙法须谨慎,各随祖母姓,甄药神的那些孙儿,合起来也有十几个了,但不知品性,须过一段时日再说。
怕自家顾不过来,暗中还央城隍评判品性,几百岁的阴神,在本城耳目又明,最合适不过。
交待韩思的第二桩事也有了,同样审评黑心甄的孙辈,断哪些个不可传妙法,再与城隍断的评判对应,合得多就算他过关。
经脉复苏,灵气转运自如,陈婆婆眼看就要大好,但城主府里,眉儿的病先发作起来。
大寒这日,外间天寒地冻,从早上开始,丫头就抱着头撞床、乱扯头发。
许是绣花针报的消息,没多久,陈武媳妇赶进府来,与商大娘一起按着她。
她两个,力气都没发狂的六阶人仙大,还得再搭上老狗一只狗爪子。
秘库里还有存着的四节虾,商三儿取一条,生剥了喂下去,也不见有多大效果。
直闹到正午时分,才昏睡过去,得个安静。
陈武媳妇抹着眼泪,冲商家娘俩道谢:“已是好太多,以前若发作,非疼满七八个时辰不可,还要谢城主为她钓虾!”
不管大虾小虾,眉儿每天都有得吃,陈婆婆已对儿媳说了。
商三儿不在乎地哼声:“七节虾还须些功夫,眼下钓不起来。真能叫她少疼些,小爷五节的也舍得!”
牛是这般吹,还真舍不得在六节山钓太多五节虾。
眉儿睡着,留老娘与陈武媳妇看着,他出府。
先去西正街。
路过饭馆时,赵老头又在门前抽烟,曹四则在里面坐着。
想是因眉儿发病,城主府没做饭,曹四来央胖婶儿给吃的。
与赵老头、曹四打声招呼,商三儿走过去,进那边的医馆,寻着甄药神,问:“你常年探三位娘子,外间全不知,使的什法子?”
甄药神摇头,不想轻易泄底,商三儿瞪起眼:“你这黑心的,说过任我使唤,这就忘了?可信叫老狗天天拖进虎卫府,与赵大爷、屠大叔两位轮着切磋,叫你一天少一颗牙!再不然,我与你家孩儿们说,妙法只传一个,人由你定!”
淬炼不易,趁手的宝器,人仙多只炼一件,甄药神之所以置办三件,是因争斗本事上差些,打起来,定斗不过那两位。
进城来,刚得几天安宁,要真被这般传话,孙儿中只能选一个学城主妙法,还是由自家做决定,三位娘子又非得打起来不可!
被商城主从九曲藏魔洞救出,欠下大因果,挣扎不脱,全家都搬来不算,一边当贼防着,一边还要拿自家当小厮、苦力使唤!
得多了解些城主德行,甄药神果然不再藏私:“只凭奇药易容的手段,瞒不过道行高的,想学教你就是!”
他肯拿出本事,商三儿也哼哼着放过:“年初一再说,先安心过年!”
回到前面铺子,谄媚着好言好语巴结几位病人一阵,方离开医馆。
这厮进自家的庙,遇正神不烧香,倒只向小鬼儿献媚,行事端是稀奇,让甄药神哭笑不得。
出医馆,商三儿拐进赵家饭馆,冲里面喊:“赵婶儿,今儿有事耽误,我也没吃饭呢,赏一碗!”
坐到曹四身边,叫他:“四哥慢些儿,等我饭来,一起用还香些!”
胖大婶掀帘子出来:“我家只是住这饭馆,真当开门做营生?怀着孩儿哩,哪有闲功夫伺候大爷?”
商三儿道:“婶儿不好两样待人,给四哥弄吃食,就不管我?”
胖大婶还他白眼:“他长得俊些,老娘乐意!”
曹四放下碗,咧嘴“嘿嘿”笑:“老三,我早说你长得只叫周正,与俊丁点不挨边!”
商三儿郁闷着,正想还嘴,外间突有一声骂:“不害臊的浪婆娘,差着多少年岁,长得俊又怎的?还能叉开腿,叫他爬进去舔?”
门槛上赵老头、屋里三个齐扭头。
陈婆婆杵着根棍子,刚从成衣店里颤巍巍走出。
她终于能下地,这是头一遭出门。
偏今天又是眉儿发病,不可算好日子,便站起来也觉沮丧,还没出门,对面张果果一句“怀着孩儿哩”,听来无比刺耳!
本该是乖孙的孩儿,被对面婆娘抢了去!
憋着的气顿时寻着目标,没出门先开骂!
浑家无缘无故被骂,赵老头磕两下旱烟,看看胖婶儿,又凑嘴边接着抽。
妇道人家的事,陈婆婆又未痊愈,赵老头只有刀利,嘴却嫌笨的,可帮不上忙。
没拿剁骨刀时,赵同只是个蔫老头,指望他还不如指望养的白鹤,但张果果哪是省油的灯?
一步跳出饭馆,胖大婶喷着口水还骂:“老娘自与后生说话,关你个老淫婆啥事儿?心是邪的,就瞧别个都邪?为自家站起来,亲孙女都肯舍人做通房,倒有脸向老娘冒蛆!”
门对门,隔着条街,两位就破口大骂。
成衣店中,陈武不敢管,缩着不出头;小饭馆里,赵同懒得管,闷头只抽旱烟。
出声那两位,都算骂战场上悍将,此番遇着对手,又都是妇人,各不相让,五花八门最难听最恶毒和最污的话,一串串地往外冒。
真放开来,比商三儿可厉害太多,以前陈婆婆与他吵架,还是收着些的。
两个嗓门不小,动静弄得大,不一会,田余等衙兵、韩家姐妹、屠家姑嫂、甄家婆媳、病人,全来围观。
晓得这两位都是九阶人仙,稳重些的,怕闹大出事,上前劝这个拉那个,半点不抵用。
诚心只看热闹的,一个个在旁笑嘻嘻,如曹四般,偶尔还添乱起哄。
还好,一个久病未愈,一个怀着孩儿,吵是吵得凶,都没动手的心思!
饭馆里面,曹四听得来劲,起哄着瞧了好一场热闹,才奇怪身边没动静,开口问:“老三,你可是城主,两位人仙吵嘴,怎只学我窝里面瞧热闹,不出去劝?”
许久没声音答他,曹四转头看,吓一大跳:“你咋哭了?”
商三儿脸上,确实挂着两行泪,怎也抹不干净。
曹四问他,只摇头不答。
左右还有场热闹,曹四无良,双手合到嘴边,大吼:“莫吵啦,商城主都被气哭哩!”
他这一声喝后,果然把街上目光都吸引进来。
田余、韩窕妹先走进来:“城主,咋了?”
不问还好,众目睽睽下,田余这声问,叫商三儿也觉丢脸,倒变本加厉,“呜呜”哭出声。
眼泪鼻涕一起下。
像个遭土匪蹂躏的小寡妇。
陈婆婆先住口止战,胖大婶方得抽空回头,瞧着一脸嫌弃:“放心,打不起来!男儿丈夫的,要劝就劝,要躲就躲,只嚎个啥?”
商城主没应,一直委屈哭着。
两位九阶吵架,城主没法劝,在旁大哭一场,果然够稀奇!
胖大婶转回自家饭馆,又试着道:“等吵完架,老娘给你做饭去?”
商三儿终于挣扎着,伸出并排的食指、中指、无名指:“三叶!”
“三叶!往…往后能一年吵到头,年…年俸给你俩涨…涨三叶!”
悲戚着,断断续续地,商三儿把话吼出。
与陈婆婆也吵过,但自家下场,与在旁瞧着别人吵嘴,就是不一样。
小半年了,绿柳城里已再未听过这般吵闹声音。
两个妇人当街乱骂,一群人围观着起哄,偶尔突然出现的某个场景,竟令人情绪失控,如此而已。
64.黑心甄的城下之盟
商大城主面皮够厚,便在赵家饭馆丢够了人,城主府和六节山两处也只躲上三天,又敢带狗到大街上溜冰。
溜着冰,手舞足蹈地从北通街下来,窈娘在杂货铺里瞧见,顿就取笑:“哎呦!可当心些,莫摔坏了腚,再哭鼻涕儿!”
商三儿没好气:“姐姐,嘴下留情,这般揭三爷短处,可是皮儿痒么?”
韩窈娘笑嘻嘻地,倒真朝他招手。
人家是不是皮痒不晓得,他先已心痒,滑着冰过去,抬手先要捏脸。
窈娘已防着,退后一步,没让他得逞。
商三儿板起脸:“都不许捏一下,诓三爷过来作甚?”
窈娘轻笑:“有事儿说,不是送便宜给你占!”
商三儿手杵在柜上:“你说!”
窈娘离他远些,轻声道:“就是那位甄药神,昨日过来说话。”
“他说三位娘子吵得烦,要全休了撵出城去,愿出三十叶的彩礼,迎娶我七妹!”
商三儿鼻里轻哼:“哼哼,这黑心甄,仗着兜里富裕,进城几日就要啃嫩草,是想寻由头撵走些子孙,免得遭魔患绝后,还是真只犯色心?”
韩窈娘脸微红:“姐姐哪晓得?窕妹也这般说,多半两样心思都有!”
其实窕妹说,甄药神住这几日,应已打听到六姐与商城主不清不楚的关系,定藏有别样心思。
“那厮是九阶人仙,又能治病挣功德叶,嫁他也有日子过,窕妹怎么说?”
窈娘轻声答:“窕妹说,真嫁他这般黑心的,指不定没过几年,又要被休掉另娶!”
“窕妹心里明白,倒不会吃亏,你呢?”
见韩窈娘不解,商三儿慢声问:“糟老头子敢打窕妹主意,你没挠他满脸花?”
“人家是九阶人仙,我哪敢?”
商三儿笑摇头,表示不信,她咬咬嘴唇,小声道:“陈婆婆与赵婶儿吵那般凶,还能涨年俸,我想着你是爱热闹的,就叫韩思把事儿与甄家几个孩儿说了。”
西正街正传来的吵闹声,商三儿没细听,还以为是陈婆婆和赵婶儿又以口角挣功德叶,哪知是药铺干起架?
事关她妹子,只背后下绊子,不再脑昏自不量力冲上去撕扯,这位姐姐倒长进了。
并不忙去看热闹,商三儿只在她身上打量。
窈娘提防着:“看啥?”
商三儿道:“姐姐这年岁,眨眼就要老了,是该把妙法传你,三爷才得多占几年便宜!”
韩窈娘顿时狂喜:“真的?”
商三儿点头:“《山海巡岳法》,地仙创的,姐姐不嫌差?”
窈娘眼里已泛起泪:“大福气呢,谁会嫌?”
商三儿招手。
就在这路边传法?
韩窈娘难信着凑过去,不妨被他一手捏着脸:“要妙法,便宜还不许我占些?”
“你传别个,也要占便宜的?啊!滚!”
又被东西砸的鼠窜,踩着冰跑过西正街,同样杂货铺门面前,商三儿叫:“晚饭来你家吃!”
不想酒坊门前,窕妹正听着药铺的动静,杂货铺这边对话自然也全入耳,商三儿话音刚落,窈娘未答,窕妹先冷笑起:“城主检点些,不然要不了两年,也与黑心甄一般,家里三五个娘子打翻天去!”
商三儿挥着手:“小丫头尽胡说,三爷与他个黑心的,哪有相似?”
嘴里说着,越过酒坊,向药铺小跑去了。
韩窈娘转过来,一把拉住窕妹:“怎的好,晚间他要来吃饭,借传法的便,定要起坏心!”
瞧她是真紧张,没装模作样,窕妹也觉稀奇:“六姐,往日勾他的胆儿呢?”
窈娘跺脚:“我哪晓得?”
窕妹哭笑不得时,她又道:“妹儿救我,今日措手不及,断不能就叫他得逞!”
“六姐自惹的火,我管不着,不然你把韩思叫回来!”
“哎呦!万一惹恼了,耽误韩思学妙法呢?不比你已学到手的,不帮忙就掐死你!”
那边窈娘向妹子求救,商三儿已从成衣店、赵家饭馆门前走过。
药铺门前,曹四、胖大婶、屠家小妹等在看戏。
看到商三儿,曹四先挥手叫:“老三,又来涨年俸?”
三天前发生的事,已叫曹四在惊恼中醒悟,商老三这狗日的,确实已是使功德竹叶的人上人,与死捂着银子的曹四爷不同了!
曹宅里对着白花花的银子,都不再有丁点激动。
城主府里变成焦灰的三株功德竹,曹四也亲眼瞧见,不想没那竹子,这狗日的也有挣功德竹叶的手段!
那天晚上,自家脑子里全是屎,怎就进曹宅发财,忘了城主府?
原本一样的人,只因一念之差,际遇已是天地之别,这三天,他都没心情去商大娘那混吃食,只在赵家饭馆里打混。
曹四掺杂了嫉羡的招呼,叫胖大婶也看过来:“哎呦!他家是真热闹,定也值三叶!”
商三儿懒得搭理他们,转看药铺。
那里面,好些药柜都被推翻在地,好在原先的凡药全被污过,已不能用,早清光了,柜里眼下都是空的。
今日三位娘子打上门,没再彼此互斗,矛头全对着黑心甄,拼了命地挠脸、扯头发、撕衣物、吐口水,不肯干休!
从医馆撕扯到药铺来,等着治的病人都吓得逃走。
甄药神早丢完一家之主的威严,呵斥连连,也镇不住三位娘子!
商三儿进去的时候,三位老娘子已经打累了,一个坐椅子上,两个坐地上,轮番嚎哭抹泪、破口痛骂。
爹娘闹架,儿子媳妇们全不见踪影,没一个来劝的,孙儿孙女也不来。
甄药神头发散乱,衣袍成破片,脸上也有几条抓痕,坐在翻倒的货柜上,双目失神。
堂堂九阶人仙,也有这般狼狈的时候。
瞧见商三儿进门,甄药神回过神,先开腔:“城主,我定要休妻!”
商三儿摇着头,嘻笑着:“哪至于?两口儿床头吵架,都是床尾就和,怎扯到休妻二字?”
甄药神脸色铁青:“与这三个泼妇,哪还有日子过?”
商三儿还是慢悠悠地:“天下公理,妻犯七条者,方可言休,一无子,二淫泆,三不敬公婆,四口舌,五盗窃,六嫉妒,七恶疾。三位…婶儿如今便犯些口舌,也是因一夫三妻而起,便到哪儿论理,也没人敢判你能休!”
听他俩对话,三位嚎啕哭泣破骂的娘子,声音渐小下来。
甄药神盯他一会,起身拂袖,往门外走:“不知何处犯你手上,一意要欺压我,只当城主没救过,还上欠你的功德叶,任甄某自回九曲藏魔洞下去就是!”
他说得快,但商三儿不笨,进门前就有怀疑的。
借韩家姐妹生事,惹翻娘子们,借机发怒,请回九曲藏魔洞下,恐怕这才是他的真正目的,想抹过因果,脱身离城。
是否外间有接应的,或准备更充分,好任别个再去救,就不知道了。
商三儿不拦,只在他起身的药柜上坐稳,翘起二郎腿,慢悠悠开口:“我师父说,敢临阵脱逃者,先挫骨扬灰,再收魂来整治!”
甄药神走到门口,刚顿住,商三儿又补上:“未得我允,离城二十里,就判临阵脱逃!”
逃脱无望,甄药神再抬脚,从笑嘻嘻的张果果、曹四面前走过,改回隔壁医馆去生闷气。
曹四想谋好处、讨经验,追着去了。
商三儿对还在抹眼泪的三位夫人道:“三位婶儿,成天闹也不是事!”
她们闹事,与陈婆婆、张果果口角不同,真有可能把甄药神闹翻脸的。
这三位年岁其实都比商三儿老娘要大,只是占着修行早,老得慢些,方显年轻,由他依外貌叫“婶儿”。
其中一个微发福的骂:“那厮一副烂心肝,骗我们几十年,如今又狠得下心全休,重娶年轻的,可还是人么?”
另一个道:“若不是怕害着儿孙,老娘只当瞎眼被狗睡了几十年,谁愿再和他过?”
最后那个又嚎起来:“一门心思为他主持家里,生儿育女,不想全是被骗,老娘可连抹脖子上吊的心都有了!嗷……”
“这位黑心甄,心眼儿是多!”商三儿先“啧啧”叹几声,再劝:“但他有治病的本事,挣功德竹叶不少,兜里富裕,算计就更多!我与三位婶儿出个主意,与他说,往后不来闹,但须三家轮着来,一天一个到铺里做老板娘、账房,他专给人治病,你们管收功德叶,等还上我的欠账,往后攒下的给孩儿们使!他若说要添置药物,理出清单来,三家合计着,再拿本钱去买!”
三位夫人还未答话,听说要断他财源,甄药神先在隔壁咆哮:“那可不行!”
人虽跑到隔壁医馆,却还偷听着的,咆哮声也够大,传过来这边全听见。
商三儿不理,趁曹四还未回来,再道:“城主府妙法,原只可择一二嫡子嫡孙传授,但三位婶儿这般境地,叫我瞧着都心疼,就违规矩破例一次,三家全传,过段日子便定人!”
微发福那个先拍自家大腿:“我看成!贼厮要敢不点头,与他把命拼了!”
等甄药神气急败坏跑回来,三位娘子已结成同盟,一齐逼他点头。
毕竟都是四十多年夫妻,全为他生儿育女,甄药神又亏着心,下不去狠手,真要不点头,三位娘子能再与他撕扯到底。
瞧着甄药神签下城下之盟,商三儿在旁道:“三位婶儿好生经营,也早日把我的帐还上!”
再转向甄药神:“你一大家子热闹,年三十自己过!初一就莫治病了,早上全城随我礼敬城隍、土地,晚上我请九阶吃席,你顺道教我易容的本事!”
等出门,西正街成衣店、小饭馆,东正街兽皮店,北通街公学,都去说了,城主府年初一摆席,招待这几位九阶人仙。
他离开没多久,西正街上,陈婆婆与胖婶儿骂战又开始了。
65.年俸
大过年的,董老头没添堵,帮着写了副对联,贴城主府门上。
曹四想去想来,不好插在赵家老两口中间,还是来城主府过年。
吃过早饭,曹四先去寻韩思赌骰子,与斗蛐蛐一样的彩头,也是踢屁股。
没别的耍处,商三儿也跑去瞧热闹。
眉儿收拾完桌子,商大娘对她道:“今儿过大年,回家去陪你爹娘和奶奶吃年夜饭,明日再回来!”
眉儿对着她,轻咬嘴皮:“那…你们吃晚点,我早些回来,还能再混一顿!”
商大娘不由笑骂:“多大的人,还争嘴?家里独苗儿,舍不得给你好吃的?虽已是我家的人,好歹陪他们一晚,韩思也要打发回去的!”
“都在城里,又不是见不着!”话虽这样说,也确实想奶奶和爹娘了,眉儿又道:“那我吃过年饭,来帮您洗完碗,再回成衣店守年夜!”
商大娘被惹笑:“没你帮忙,老娘也洗了几十年碗,显你能么?”
眉儿翘起嘴,好歹帮着做一会菜,方回成衣店去。
与曹四赌斗半天,韩思也一身灰回杂货铺吃年饭。
那晚去传地仙妙法,铺子里多出个窕妹,害商三儿没偷着腥,心头不得劲,最近都不爱往杂货铺凑。
城主府年夜饭,就商大娘加商三曹四,三个人敬完四方天帝、各自祖宗,就围着吃喝,又一起守岁。
大年夜,商三儿停了一晚,没再喝那烂肠酒,陪老娘、曹四用些琼花露,乐呵着。
没人拦酒,与商三儿划着酒拳,曹四也忘掉烦心事,自家喝多,先趴桌上睡着,天明才被喊醒。
田余已挨家挨户通告过,年初一辰时前,全城都要到城主府前等着,随城主先往城外土地庙敬香,回城再敬城隍庙。
世间城隍、土地,多是没本事的阴神地仙,若不是给商家面儿,几个人仙愿去礼敬?
如今城里只曹四一个凡人,只他随商三儿娘俩去敬香的话,岂不冷清?
除孩童外,多数人都守岁的,尽还未睡下,天明前就聚起来。
九阶人仙们都到,下面更无一缺席,对商城主的调解满意,甄家三位娘子也给面子,各带着孙辈来,年小的与屠家两个孩儿一样,全睡眼惺忪。
人群中,陈婆婆一家站在西头,韩窈娘姐弟在东头,互不相干。
待瞧见商大娘后面,商三曹四两个挑着水桶出府,如今城里井水都已能用,董老头就疑问:“年初一挑水,是何乡俗?”
莫说三伏城,龙鳞离绿柳最近,也没有年初一挑水的习俗。
出城主府门的三位,都穿着新衣,商家娘俩身上的是眉儿亲手缝制,曹四是在成衣店讨到的。
曹四答他:“董大爷,各城各俗,咱们绿柳城,初一早挑水,寓一年都能勤勉早起!”
惹得董策发笑:“你这般懒货,便子夜出城,抢得头水回来,哪就能一年早起?”
曹四酒还未全醒,人仙当面,也敢表达不满:“只是个意思,许就勤起来哩?”
那边屠家小子往回跑:“入乡随俗,我取桶去!”
得他带头,田余想想,也回去拿桶,小跑着叫:“要取桶的,拿了都往西门去!”
于是,韩思等年轻男子全跑回去取桶。
商家娘俩打头,也不讲队列,沿大街三三两两的,都向城外移动。
赶到土地庙,商三儿又一脚把老狗踹跪在地,取香出来分发,每人只一炷,点燃一起敬香:“谢土地婆庇佑!”
几百岁的阴神,从未遇过这般多人仙礼敬,感受拐杖中增添不少愿力,土地婆虚影显出,躬身回礼:“老婆子谢礼!”
于曹四来说,敬香时土地婆走出泥胎,现身回礼,也是头一遭遇着,免不得被吓,但庙里不是满嘴胡咧咧的地儿,忍住没说话。
各人把手中香插上,向土地婆抱拳告辞,便算完事。
年轻男子们,出庙拿上桶,各又去打水,其余的先行回城,到城隍庙外等着。
商三儿、曹四各挑水回府,又去城隍庙,再敬炷香。
与土地婆一样,人仙们进庙敬香,其中还有六位九阶,城隍也要现身回礼。
出城隍庙门,商三儿拱手道:“辛苦各位,都回去补觉罢!屠大叔你们六位,晚间来我府里吃饭!”
城主府今日要宴请九阶人仙,事忙,眉儿就与爹娘和奶奶道别,改随到商大娘身边。
初得地仙妙法,韩窈娘最近忙修行功课,便坐杂货铺门面上也顾着修行,早提等阶,容貌方能多留些岁月,这上面她已落后陈眉儿太多。
人群散开去,商三儿又拿上纸钱,带老狗游荡出城,商家老坟之外,埋舅舅家、周家的土堆边,都烧纸上香。
回到城里,再去公仓烧些纸钱,火化在这的全是无主、阖家死绝者,已没人惦记,更可怜。
这才回府,门房处交待韩思,晌午后会叫眉儿多送吃食来门房,等曹四来了,分给他吃,但拦住不许进府。
赵家老两口都要来府里赴宴,小饭馆里没人,今晚曹四在那混不着吃食。
交待完,厨房寻些吃的随便垫垫,商三儿准备补睡,不想眉儿追着进来。
商三儿调笑:“怎的,这年初一,就想陪爷睡觉?”
无良城主随时都要调戏,眉儿渐也习惯了,小脸只微红,低头一会,轻声道:“爷!昨夜里,我劝着爹娘,请他们再给我添个兄弟妹子!”
商三儿顿时嘻笑:“怎是你做女儿的开这口?你奶奶呢?”
眉儿摇头:“昨晚才晓得,他们也不是不想再生,因我的病,我娘曾小产过,后来再怀不上!”
这是家里私密事,怎拿出来说?
商三儿静等着,她再道:“爷是有福的,若再有遇得子枣的运道,还望求两……一枚回来,给我爹娘!”
捏捏她的脸,商三儿不在乎地挥手:“多大事儿?不晓得爷的本事么?”
眉儿轻笑着,任他装模作样,过一阵,再低声道:“我是个笨丫头,带着病,已白糟蹋爷许多虾,还指望着金贵的七节虾,本不该再开这口,但自家本事不够,也只能厚着脸皮求爷。左右没别的报答,往后只尽心伺候…老夫人罢!”
惹得商三儿大笑:“爷也要笨丫头伺候的!”
又指身上衣衫:“多给爷做几件衣裳也成!”
任捏一会脸,瞧出他又有些蠢蠢欲动的意味,眉儿才急后退:“我……我帮老夫人备菜去,晚间要待客!”
“给爷挑起火来,就不管啦!”
怕他兽欲大发,大白天也不放过,眉儿折身往外跑:“晚…晚上。”
商三儿唉声叹气地躺床上,先补觉。
晚间城主府的席,主家是商三儿娘俩,客人就屠壮、赵同、张果果、甄药神、陈婆婆、董老头六位九阶,眉儿站在旁布菜、倒酒。
为招待好些,商大娘还向屠家媳妇借来个鸡,加上大肘子、猪蹄、猪耳,商三儿酿酒剩的银耳也做成汤,一桌子全是硬菜。
酒当然是琼花露。
人齐就开席,商大娘先端杯站起:“真论起来,各位年岁都比我还长,又各有大本事,愿来助我娘俩守城,端要承情,全有道不完的谢!偏我这混账儿子,打小没教好,不守规矩,德行又差,惯会言语伤人,不知已得罪各位多少!头杯酒,是我这教子无方的妇人,向各位长辈、兄姐赔罪!”
当人说人话,屠壮、陈婆婆、董老头等,与商三儿相处时,随时能破口乱骂,但对他这讲礼数的老娘,也要以礼相待,听她这般说,一个个都站起来:“商家大娘,可不敢当!”
没让她独饮,一起举酒杯,陪着喝了。
等老娘与他们坐下,商三儿挠会头,起身道:“那我喝罚酒三杯,只求明年初一时,不叫老娘再向人赔罪!”
陈婆婆瞟他一眼:“哎呦,那可不容易!”
甄药神面上没表情,话少的赵同只点头,董老头冷笑,屠壮拍着胸膛:“我替你老娘盯着,这三杯酒陪你喝!”
屠壮陪他三杯,只为多喝酒,没别的目的。
主家该赔罪的赔罪,该自罚的自罚,商大娘请动筷,才开吃起来。
商大娘在场,吵架的不吵了,“老子”、“小王八蛋”、“小龟孙”这些称呼也全收起,席上一片祥和气象。
酒过三巡,商三儿掏出一叠功德竹叶:“大年初一,也该把去年的年俸结了!”
“便最早点头帮我守城的屠大叔,进城也只小半年,但我老娘说,绿柳废城一座,安家都不易,头一年全按齐的算,年俸须给足!”
赵同、陈婆婆、张果果、甄药神四位,每人先给九叶。
屠壮的抵了酒,董策还是废人,遇事使不上力,就没有。
若在以前,甄药神给人治病,挣得更多,原看不上这几叶年俸,但被商三儿唆使后,三位老板娘轮番到医馆药铺坐阵,进账已全被截走,已不能再无视,接过功德叶,他对着酒杯苦笑:“近日才知,城主自酿这酒,也卖得好价,定是富裕,不至于叫我等九阶拿天下最低的年俸!”
陈婆婆是不要年俸也愿守城的,说不上话,赵同、张果果倒随着点头。
酒坊里刚出两池新琼花露,等着唐远山的人到,就可收走,确实不缺功德叶,但商三儿摇头:“黑大叔,说定的价,不好改!”
老娘在场,不叫他黑心甄,已是商三儿客气。
拒绝后,他再取六叶递过去:“这是治陈婆婆、董大爷的功劳!”
原来年俸之外,还有额外的赏,那还差不多。
甄药神忙接过去。
商三儿又递六叶给屠壮:“累屠大叔杀猪,又顶在最东边,也该有一份苦劳!”
屠壮急放下酒杯,拿着功德叶,咧嘴笑夸:“敞亮!”
商三儿再取三叶给赵同:“往后还要累赵大爷,多与屠大叔比斗,若是一年比到头,再加!”
功德叶没谁会嫌多,本就爱切磋的,能因此得一份辛苦钱,当然更好,赵同点点头,面无表情地接过去。
屠壮还是用酒抵,这份也没有。
商三儿再道:“陈婆婆、赵婶儿两位,我说过天天吵架,年俸给涨三叶,但今年还没吵几日,明年再起付,可好?”
张果果叫:“哎呦,怎到婶子这就小气起来?与她个老婆子拌嘴,废多少口水、平白污耳不说,有身子的人,还要防动着胎气,哪就容易?”
商三儿想想:“那今年给一叶罢?”
“一叶也成,不嫌少!”
于是,陈婆婆、张果果一人一叶。
眉儿每日要吃虾,商大娘与她说过,不给她发例钱,看门房的韩思倒叫商三儿给了一叶。
这就皆大欢喜。
66.夹山偷钓
年初一晚上,商三儿有些贪,折腾得太晚,等看他饮完烂肠酒,眉儿又没回正室去。
席上琼花露本就饮得多,加上临睡前的半斤烂肠酒,大醉睡得死沉,但睡前吩咐过要早叫起,天明后,眉儿摇晃好一阵,方醒过来。
今天是初二,他就要出城,准备去夹山钓几日虾。
大正月的,别人防备少,正好使坏。
赶早走,再一次瞒着曹四,但与城隍、韩家姐妹、田余等说,要去地龙山西边白鹿城一趟,瞧那边可有能聘的人仙,再试着卖酒。
出城二十里后,按甄黑心教的,用价值两叶的奇药、假须等,给自己换了容貌、衣衫。
装扮出来的,是一副老学究模样。
夹山城是直辖城,城主由吕氏委派,城在绿柳城东南边,有八百多里路程。
沿大道一路飞,但令老狗察觉商队就躲,不叫人看见。
到夹山城外五十里地,又下来步行,老狗化作黑棋子收起。
路上耽误时间多,到时天已全黑,城门紧闭。
夹山也只是座小城,除他外,没商队被拦在外,商三儿就只一个人蜷缩在门洞里睡觉。
天明城门开,到礼宾司里,商三儿自报:“曹顺,五阶人仙,从桑榆城来!”
绿柳城曹氏家谱上,曹顺那一栏,启承、生卒、配氏之外,还有一句:“生四子,前三子某某、某某、某某具早夭,四子富贵承嗣。”
就是曹四他爹。
报过名,商三儿装出些老声,问接待的吏员:“大过年的,小老儿来你们城,是试一年运道,指望挣些功德叶使。外来人仙钓虾,有何章程?”
那小吏答他:“为与四方来客结善缘,城里立有规矩:人仙求钓虾的,一日须付三叶,且有明价,钓着五节以上的,要再另付半价购买,方能拿走!”
另外若遇有大本事的,大虾钓太多,城主府要出面干涉,就不必对个小五阶说。
问过此城虾价,五节虾一百二十八叶,商三儿点头:“还算公道,那便烦小哥通报城主,若得允,小老儿就去钓虾!”
出礼宾司来,先去仙客来讨住处,洗漱。
午饭后再去礼宾司,那吏员点头:“城主已允下,老先生请随我来!”
引到客卿府外,请他在门口等着,吏员进去一趟,请出个人仙,使铜镜对他上上下下照一遍。
通道下是封魔结印,要防邪祟之徒生事,有防备措施也正常。
甄药神教的奇药装扮,只改外形,但并非藏凶物、怀恶意的邪祟,连老狗化的黑棋子都照不出来。
上下照一遍,人仙折身回去,吏员问他:“曹老先生要钓几日?”
商三儿掏出二十四叶:“大过年的,便钓八日,试我运道如何!”
修为不高,但是个富裕的,一次拿出二十四叶,这份功德叶不必缴纳郡守府,城主定然欢喜。
那吏员小心接过去:“老先生请自去夹沟钓虾,正月十一前都任钓,但请依规矩行事!”
“好些产幽璧虾的城,小老儿都常去,夹山倒是头一遭,若是手旺,往后定还来,往与你家交好!”
买些吃食带着,这就出城,自去钓虾。
此城被两山相夹,方得名夹山城,九幽通道是夹沟中一个大裂缝,而非绿柳城那般山顶天坑。
与以前的绿柳城一样,白日里,便天寒地冻,也有上百人围着夹沟钓虾,全是本城凡人。
新来的老学究面生,但拿出的转轮大,是钓大虾的,钓线又少见,凭猜也知是位人仙,大家都识趣,没谁过来攀谈。
不过都盯着,要看这位人仙的钓虾手段。
除凡民们盯着看,城主也肯定知会了本城土地或山神,遣得有地里鬼之类的探子守着。
商三儿不急,先取小片腊肉挂钓钩上,施过千里目,钓线放下去。
一放两百五十丈。
这里通道下没被幽魔惊吓过,到百丈时,先看到密密麻麻的一二三节小虾。
延伸至一百七八十丈,小虾没了,改成十来丈一层的数个四五节虾,一直到两百五十丈都如此,与绿柳城六节山下一样。
他用腊肉做的饵,钓钩沉到底,四五节虾们动起来,但并不如何贪口。
抢先过来那条,只用钳子夹肉去吃,不直接上口。
一旦提线,察觉到动静,就松钳子掉落。
商三儿耐住性子,取出荨麻城买的酒葫芦,偶尔抿口酒,腊肉没了再提起换饵。
原来真是个逍遥神仙,看一会,并没就提起虾,凡民钓虾者渐也不再关注他。
傍晚时分,城门已快关闭,耐性再好的凡民钓虾者也得回城。
最好不要在城外过夜,且晚间更冷。
商三儿没走,抿着琼花露,继续夜钓。
快子夜时,趁月牙被云遮住,他轻捏怀中黑棋子:“隐身术、替身术!”
要瞒住窥视的地里鬼,须连用两个道术,老狗学成甚快。
一声之后,商三儿真身隐去,原地又多出个提转轮眯眼的商三儿,且老狗控制着,替身还会做些简单动作。
老狗化出身来,同样隐身着,任他割肉。
两个道术,商三儿已在绿柳城隍庙请耳报神试过,不会漏马脚。
穿狗肉作饵,正式钓虾。
这一夜,共钓起两条五节虾,四节的也有三条,各条钓出裂缝通道时,一样使老狗施上隐身术。
到天快明,老狗化回黑棋子,收起道法。
等城门开启,别人出城,他伸着懒腰回城。
若夹山城察觉,就该来寻他补交功德叶了。
粥铺里喝完早粥,都无人来寻,便安心回仙客来,喝烂肠酒,倒床补觉。
出门在外,酒醉后没有娇柔的丫头唤醒,但有条老狗。
一觉睡到下午晌,洗漱出门寻吃喝,再去夹沟大裂缝夜钓。
故意把生活颠倒过来,从此昼伏夜钓。
也不好全白拿,最终明钓起两条四节虾,在夹山城城主眼中,已是小赚一笔。
真实的成果,是八个晚上下来,夹沟大裂缝下一百七十丈到两百五十丈的通道里,已瞧不着几条五节虾了。
商三儿走这一趟,钓走夹山十九条五节虾,四节虾二十多条。
钓虾第六天,例行用灵犀螺与老娘通话,里面传来的音节,是约定的城里有事,但不太紧迫那个。
先付过功德竹叶的,商三儿还是钓满八个晚上。
最后那日,仙客来已结过帐,天明就不再回城,等城里出来个商队,直接跟后面离开。
防有地里鬼暗跟着,离了商队又走出好远,方躲入林里,放老狗防着四方,自家卸掉装扮之物。
剩下的路程还要防被商队撞着,骑狗慢慢飞。
路上眯眼睡着一会,到绿柳城也已黑尽。
出门编的去地龙山西边,回来就走西门,骑狗飞上城墙,商三儿问值夜的屠家小子:“城里有人来?啥事?”
西正街上甄药神、陈婆婆、赵家老两口全已认得老狗的气息,他这般直接闯城墙,虽都被惊醒,但晓得是他回城,没出来看。
屠家小子道:“先是奇珍阁唐诺领着二十多个雇工进城,钱庄已在开拆;后又来了个车队,为首的是龙鳞城郡守夫人,往城主府见商老夫人,说要玩几天,十四才回去;另外还有个商队,但你不在家,韩家妹子不敢卖酒,没做成啥买卖,又走了!”
哪支商队不在家过完年,那么早出来?
头回有商队进城,自家居然不在,实在可惜!
往夹山偷钓虾,当地城主不知,吕家却知道了,直接来绿柳城等人?
便要讨功德叶,来的怎是郡守夫人?
商三儿问:“都安置在哪?”
“雇工都带行李来的,唐诺叫他们在城隍庙外搭棚子住,他自家带伙计住进客舍;随吕夫人来的,说要与商老夫人亲近,只有两个男的带护卫住进礼宾司,一群女的就安置在城主府!”
商三儿瞪起眼:“一群?”
“吕家车队下来的,尽是女人,城里的一起帮忙,才把你府里闲着那几个偏院收拾出来,请小姐们住。瞧着各个美貌,我爹说,瞧着倒似来请老夫人挑儿媳妇!”
商三儿吃了一吓。
只聘到一个屠壮时,郡守吕威、吕二小姐都能打压他,但小半年后,眨眼再看,便董策还未医好,不算老狗,如今绿柳城里可用的九阶也已有五位!
大罗金仙亲传家底丰厚,小泼皮撒泼打滚,聘人仙的手段也不差,势力增得太快!
相比绿柳城,吕氏自家就吕威一个九阶,外聘有三位,便再加附属的妖鹏城那位九阶,也同样只有五位。
吕氏上面有位地仙老祖,下面还有众多七八阶人仙,加上归附的宗门、演练的道兵,整体实力更强得多,但无论如何,商三儿已不是能再随意打压的对象!
眨眼间,小泼皮已变成大泼皮。
就凭五位九阶人仙,东山郡内,任谁也不敢再小觑绿柳城!
不加限制,任绿柳城顶阶人仙再这样暴增下去,怎都会有主弱臣强、强干弱枝的一日!
再没有反应,吕氏都不配称一地之雄!
偏因那大罗金仙的因果,商三儿没惹事时,吕氏就不敢对他用硬的、阴的!
无法打压,唯有大力拉拢,结为姻亲大概是最直接、最有效的法子!
不难猜。
八九不离十,就是要结亲!
刚偷钓人家的虾,人家还要送女儿来结亲,自然心情大畅。
但吕家小姐,要不要娶?
关键是老娘有没有被说动?
他商三儿的婚事,定是由老娘做主,不信可问请罪荆!
67.来客
回城主府,先见老娘。
商大娘和眉儿已经睡下,商三儿顾不得晚,敲门叫醒。
眉儿披衣趿鞋打开门,商三儿捏她的脸:“天冷,不多穿些?”
她捂嘴轻笑。
进门,里间老娘倚在枕上:“天晚咧,回来还要吵我们?”
府里住着吕家的人,商三儿先叫:“老狗,不许别人偷听!”
回过头,问:“吕家来的人,可与娘说定啥?”
眉儿披衣跟着进来的,商大娘拉开被窝:“丫头来!”
等眉儿钻进去,老娘似笑非笑地问:“心急媳妇么?”
商三儿略带犹豫,眉儿像知他心事般,在商大娘腋下出声:“我与老夫人说了,没那命,就不争那位,爷莫防着我!”
商大娘伸手在她脸上轻抚:“做不成儿媳,老娘也疼你!”
眉儿轻笑着,在她手上拱两下。
当着自家娘俩,她这浑然无事样,叫商三儿挠头,不知怎开口好。
见他一时说不出话,老娘道:“没听说过送闺女上门,就说亲的,吕氏是大户人家,更丢不起人,能说定啥?吕夫人带六位小姐上门,送我好些物件做礼,借的由头是请我去郡守府过元宵,其它都还没说!”
“娘咋想的?”
“老娘还不顾着你这不省心的?总要等你回来,合计好,方能下定夺!你又咋想的,可要与吕氏结亲?”
委实太过突然,昨晚钓一夜虾,白天全在赶路,本就疲倦,回城突听这消息,就急匆匆来见老娘讨口风,还没来得及细想。
见他茫然,商大娘叹口气:“选人只是小事,可要与吕氏结亲,想好再来与我说!”
商三儿浮起苦笑:“昨晚熬夜钓虾,眼下儿子脑袋里似浆糊一般,明天再说罢!”
老娘淡淡道:“也不难想,与他家结亲的害处,不结亲的害处,都理个明白,取轻的那个就是。去歇着罢!”
商三儿点头,又嘻笑出声:“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可见古人都没说差,老娘明白事理!”
要紧时候,定要插科打诨,逗老娘开怀,莫真挑个瘸的傻的给他。
老娘被他逗笑:“滚!”
被窝里眉儿也笑出声。
商三儿要走,老娘又抽出手,推眉儿:“把这丫头带去,受了大委屈的,好生哄哄,指不定也能帮你出主意!”
商三儿回头笑:“笨丫头一个,指望她出主意?”
话虽这般说,还是伸手拉起。
眉儿扭捏两下,道:“那等…等我穿好衣!”
“哪等得?”
商三儿不管,把她塞进外间被窝,连人带衣裙裹住,抱起离开。
离家已有九日,回屋打水稍擦洗下身子,就是一番好折腾,然后疲倦涌起,未再饮酒,补睡一场大觉。
怜他辛苦,早上商大娘眉儿都没叫,任商三儿睡到自然醒。
醒来,在床上又想一会,才起身洗漱,出门见客。
正厅里,商大娘叫他先拜见吕夫人。
这位吕夫人,外貌不算老,但身材走样,略显富态,瞧着倒慈祥,见礼时笑呵呵的,直夸商三儿长得俊。
一听就不诚心。
不管年岁,郡守府还是吕威做老爷,她就只能称“夫人”,绿柳城当家的是泼皮商三爷,他老娘可荣称“老夫人”,并不是差着辈分。
刚偷过吕家的虾,但既没被发觉,商三儿便不会心虚,人家来做客,他以晚辈身份见礼。
吕威夫人带来的小姐,除亲女儿外,还有侄女、族女,全是未婚配、无婚约的适龄少女,一共六位,还都带着侍女,莺莺燕燕全住在城主府,知晓他回城,今日要见礼,也都随在吕夫人身边。
那其中,商三儿认得一个小姐。
就是为首的,二小姐吕昭君。
侍女中也认得青牛观女冠明月。
之前的交集,是掌掴、羞辱,还只在几个月前,转眼却变成如今模样,任谁也要道一声世事无常!
吕氏之女上门,任这厮家像大白菜一样挑选,吕昭君也是百般不是滋味,不堪至极,偏无须父亲压着,她也明白,身为龙鳞吕氏之女,为家族考量,不得不来。
屠壮、陈婆婆、甄药神、赵同、张果果、董策,莫说绿柳城得好几位九阶人仙效力,增长速度叫人咋舌,便这厮的琼花露,郡守府里照单仿酿三次,都未能成酒,那就只能任他独家经营,无人能掣肘,端的好买卖,弄到手,财源也能广开,怎会不图?
但真要嫁到绿柳城,变成商家媳妇,石场那一幕就全是笑话,姓商的泼皮肯定还记着仇,往后还不知要被欺凌成什么样!
八阶修为,嫡女身份,在家里已足自持,但现在,只配用来做场交易。
离人仙之巅差着一阶,就没有足够的话语权。
商三儿故意偷瞄她,下流样儿做得明显,叫吕二小姐冷脸不是,露笑脸也不是,只好装看不见,目不斜视。
吕夫人乐呵着对商大娘道:“他两个是有前嫌的,我家老爷说,不打不相识,往后常来往,修行路上相互护持,也是佳话!”
其实吕威原话是:“姐妹群里,昭君容貌不算出众,但那厮是个泼皮性子,最在意脸面过节,真叫他在吕氏女中择妻,多半会挑昭君,以便他成亲后显摆得意、自以为报仇,昭君若不去,由他家先提,更没面儿!”
对吕昭君说的话是:“为父与你说过,修行能到九阶,就许你承东山郡之主,我开口求,老祖也已允了,可惜眼下势不由人,是为父食言失信。但若能成绿柳城女主人,吕氏借机外图不说,有家里做强援,熬过魔患,再凭你手段笼络,经营几年,能统领的实力也不会小,便再往外图一个东山郡都不难!”
享受家族带来的好处,就要为家族出力,吕昭君没有可辩的,只能来受这番屈辱。
按晚辈礼与吕夫人见过,装模作样偷瞄几眼吕昭君,才对吕家小姐们抱拳施礼。
吕昭君打头,小姐们也齐回礼。
见礼完,回过头来,商三儿道:“便请老娘待客,奇珍阁在择地建铺子呢,我先去瞅瞅!”
“这是哪家待客的道理?”
商大娘轻责一句,吕夫人倒笑起来,替他解围:“咱们厚脸皮,正月就上门打扰,万幸老夫人不嫌烦!要招待几天呢,他这刚回城的,事儿定多,哪用陪我们这些闲人,正事要紧,快去忙罢!”
商三儿依言,再行一礼,转身离开。
吕夫人又对带来的小姐们道:“我与商老夫人说话就成,丫头们不用陪着,也自去耍!”
商三儿不想陪客,在厨房随便寻些吃食,就出来。
门房处与韩思打声招呼,出府沿街走。
先不急寻那唐诺,商三儿拐到酒坊,敲门进去,对窕妹道:“往后再有商队来,酒都可卖,琼花露给奇珍阁一池,咱们自卖一池,一叶五斤半,每月底与我结账就成;凡酒算你酿的,要也能卖,自家定银价,但若发了大财,须分润我些花销!”
韩窕妹道:“五斤半,不多不少的,都没适合的酒坛装!”
没想到这节上,商三儿挠头:“你先应付着,我去与唐诺说,请他家在别城帮定制些酒坛,做好就送来!”
窕妹点头,商三儿再叫:“姐姐出来,莫只藏着偷听!”
韩窈娘从杂货铺过来:“哎呦!好些天没见,想着或有话说,真不是偷听!”
窕妹捂着嘴笑。
商三儿没好气道:“你说的我尽信,姐姐!”
窈娘脸有些烫,理下鬓发,忙改换话题:“叫姐姐啥事?”
商三儿从狗背上掏出三个皮袋,丢给她:“商队再来,见城里只有酒卖,背后也要笑咱们寒酸,这三条虾,姐姐摆杂货铺里,慢慢卖罢!”
打开其中一个,韩窈娘惊讶:“这就是幽璧虾?”
她已晓得绿柳城特产。
商三儿点头:“两条四节虾,你都叫价二十叶,那条五节的,须得一百二十八叶,仙家买卖,不与人讲价!价叫高些,专等那些急用的来买,卖不掉就养着,三五日弄些肉喂它们就成。不过要防钳子利,可莫拿出来耍,我娘手指都被夹落过!过几日,我再钓些三节虾来,一并由你杂货铺卖,只不许贪墨,卖掉交功德竹叶给我!”
听到最后,窈娘冷哼:“信不过姐姐,拿回去自己卖!”
商三儿真伸手去拿,她又急缩手收了:“男儿大汉,可还要脸面?”
窕妹嘟囔一句:“我姐妹缺见识,怕收着假功德竹叶!”
她姐妹俩,都未见过功德竹叶的模样。
商三儿掏出一张:“送你了,便当识个真假!”
她小心着接过去,商三儿又道:“若琼花露挣得多,一家也分个三五叶去,三爷瞧不得你这穷酸样儿!”
“哎呦!那可多谢商三爷!”
商三儿挥手:“把酒都装坛,酒池收拾出来,等奇珍阁送来料子,就再开新酿!”
窕妹笑应:“不用三爷吩咐,早都备好的!”
自她住在酒坊里,隔壁又有个容易发狂的护妹妖精,商三儿便不好常进去看,提前准备下自是好:“那就成,走咧!”
拐过十字口,刚要去南通街,却见杂货铺北通街门边,吕昭君带着明月,就站在那。
68.失窃案
吕二小姐两手交叉在腹部,上身微倾鞠躬,规矩地向商三儿行个颔首礼。
但直起腰来,语气还是硬邦邦:“你对韩家姐妹倒好,收了房么?”
她耳上有特别本事,酒坊里的对话,至少听到一半。
不信龙鳞城耳报神没探明这个,但商三儿扯谎面不改色:“嗯,姐妹齐收,一起耍!”
韩窈娘已从酒坊出来,在后问他:“耍啥?咋还站这边?”
再走几步,方透过杂货铺门看到那边街上的吕二小姐。
韩窈娘吃一吓,急止住步,屈膝行礼:“二小姐!”
她这囚徒,自幼时关进石场起,为弟妹已不知向吕家下跪哀求过多少回,面对的又是成年后梦魇般的吕昭君,下跪娴熟无比。
城里都晓得吕夫人带小姐们来作客,又猜到是要结亲,但窈娘不知竟连吕昭君也来了。
吕家眼中,这无良城主分量可够重!
等她叩完头,吕二小姐淡声道:“东山郡境内,都是我吕氏地界,到了这边,也要尽心侍奉主家,莫以为就脱掉管束!”
话没错的,但一副主人口吻,叫商三儿脸上泛起笑,但未说话。
窈娘胆战心惊地应声:“是!”
应声后,窈娘慢慢站起,低头回杂货铺,径直去了里间。
商三儿暗叹口气。
这姐姐,未免也太怂了。
奇珍阁请来的雇工在拆钱庄,杂货铺这边能听见“砰砰”声,半空有灰尘弥漫。
商三儿改往那边去。
吕昭君也带明月跟上。
吕家来的另外几位小姐,各有千秋,但明白此行的目的,大多怀着羞怯,没谁有她大胆。
钱庄占地不小,但二十多个雇工一起施工,三四天功夫,就拆得只剩最后的矮墙,快结束了。
隔壁还有古玩店、典当行要拆,里面剩下不多的物事,已搬到牙行去,全空了。
唐诺晓得绿柳城招待不过来,叫这些位高价请来的雇工,自行在城隍庙外搭棚子、起灶台,吃住都自家解决,他这掌柜与伙计住进客舍,但每日为雇工们做饭,一起吃。
城里确实顾不过来,商大娘也只送些粮食、果蔬、猪肉,说声抱歉,就不再管他们。
拆房子没啥难的,其它事外行人也插不上嘴,商三儿就只看着,倒吸进不少灰。
他故意的,一直随着的吕二小姐、明月身上也沾了不少尘土。
盯着工地的伙计跑回客舍,没多久,唐诺过来行礼:“城主回城啦?小姐,唐某有礼!”
奇珍阁专做地龙山周边的营生,对东山郡极熟,唐诺知道眼前这位是谁,但他不冒失,并不叫破,只行个礼。
那龙鳞城内,有多宝阁而无奇珍阁,他家与吕氏的关系也不会太好。
商三儿对唐诺道:“往后在咱城里讨生活,就是自家人,不用多礼!”
再问他:“我上回订的货,带来了没?”
唐诺忙答:“家主回去就催着置办,早齐了,叫我都带来,晚间就送府上去,还有酿酒料子四份,奇物、凡物一起备齐的,应能顶一阵!”
商三儿点头:“酒坊酿好的琼花露,你先取一千斤去,这两日要待客,等我过完元宵回来,再与你一起结账。另还要请你家帮忙,定些装五斤半、十一斤、二十二斤的酒坛,都等着用,做好就送来!”
沉吟一下,他又补上:“还有药铺里,奇药、凡药许都要添些,一会叫他家来寻你!”
唐诺躬身答:“无须城主费心,城里几家九阶人仙,我已拜访过,除药铺要添置奇药,陈婆婆也想采买些布料、丝线,只功德叶不凑手,买得少!”
“那死老太婆与我不对付!”商三儿哼哼,过一会,再道:“我上门定要挨骂,便累你再走一遭,与成衣店说,要买料子,单儿先报来,所缺若在百叶内,可由城主府垫付,不过除收利息,九出十三归也要讲的!”
商城主是唐诺最大的主顾,愿替陈婆婆垫付功德叶,是照顾他生意,唐诺本还欢喜,听到最后,顿变成苦笑:“城主与陈婆婆玩笑惯的,我上门说这话,却不妥当!”
商三儿哈哈笑:“不相干,我叫他家明儿寻你!”
吕二小姐插嘴问:“府里那叫眉儿的丫头,就是陈婆婆孙女儿?”
明摆着的事,也是耳报神能探到的,但人家好声好气地问话,商三儿也只得回头答:“是!”
吕昭君又没了动静,只在身后继续膈应他。
左右无事,但不想回府,就装模作样在工地上看了两个时辰。
商三儿吃足灰尘,吕二小姐与明月身上也变得灰扑扑的,唐诺最无辜,陪着不好离开,也随着遭殃。
直到府里快要开饭,方才离开。
临走邀请唐诺去吃饭,他苦笑:“要守着那些雇工,有手脚不干净的,莫偷拿城里物事。又一身灰,就不去了,往后常来常往的,城主莫与我客气!”
十字口,韩窈娘已把铺子关了。
不争气之极,这是绿柳城里不说,商三爷已今非昔比,又亲自在场,吕二小姐敢发个脾气试试!
走在北通街上,落后一步的吕二小姐突然开口:“下回要整治我,换些高明手段来!”
商三儿一脸懵地回头:“你说啥?”
吕二小姐冷哼着,越过他,带明月先行一步,要回去换衣服。
自觉算替窈娘出了口气,商大城主方嘻笑着回府,心里乐,门房那还与韩思聊上几句。
这几日,城主府招待吕夫人一行,得消息后,不用韩思挡门,曹四自家也不会来,只在赵家饭馆混吃食。
身为泼皮儿,要晓得进退。
今日,商三儿再不乐意,也要陪吕家来客吃饭。
住礼宾司的两位男客也来了,一位着道袍的中年人,是吕威庶长子,叫吕东山;另一位是随行护卫的九阶客卿,面容稍老,书生打扮,名叫蔡凡。
随行的护卫人仙还有四个,此外道兵十二人,但他们已没有见礼通名的资格。
除主客外,这一大家子,随行的侍女、护卫也要坐两大桌,这几天商大娘都请陈武媳妇、屠家姑嫂、甄家婆媳等来帮忙,城主回府,今晚还得更丰富,各个忙得脚不沾地。
说去说来,绿柳城人太少。
喝掉自家多少琼花露不说,看娇瘦的眉儿跑出跑进,不停端茶递水,商三儿都有些心疼。
客人以吕夫人为首,老娘也要陪客,倒没跟着忙碌,厨房里是甄药神的某位娘子主事。
但害自家丫头受苦,怎也要把过节寻回来,吕家来了这么多小娘皮,各个美貌,就一个个盯着,用眼睛使劲占便宜。
自长大知事以后,商三儿还是头回一次见到这么多美人,偏生被吃豆腐的还没一个恼他,胆儿大的甚至敢挑眉瞟一眼回来。
这个,怎…也要算秋波吧?
吕夫人乐呵着拉商大娘道家常,书生蔡凡只顾低头吃菜喝酒,吕东山则一副恭听两位长辈说话的模样,全不搭理这边,由他占吕家姑娘便宜。
桌上的菜,虽只是凡物,但瞧着好些不是绿柳城拿得出的,应就是吕夫人带来送老娘的礼,又拿出来做菜,招待他家。
商三儿一副蛤蟆样,死盯五位姐妹看,故意只不看她,终惹得吕二小姐不痛快,轻哼一声,把视线引过去,冷冷开口:“前几日,青牛观里遭贼,别的没少,但拴牛桩被偷,甚是蹊跷,他家也是我吕氏一份子,元宵节宴上,郡守大人定要请各城主帮打听消息,既到你这,就先与你说,也出力帮着寻贼!”
听她说的奇闻,商三儿终于有些兴趣:“青牛观全是人仙,几百年的传承,观里禁制当不少,也会遭贼?拴牛桩是啥宝贝?”
提到青牛观,吕东山就回过头来,接上话:“我们观里,后辈并无祖师爷的福气,未见那青牛石像有何奇异,只拿它当神物供。祖师爷留下遗训,观中供奉那石像,任何人都不许碰,究竟是何宝贝,我等全都不知!”
青牛观的事,商三儿曾问过城隍,城隍说郡守有个儿子拜入观,只等着老观主寿终,就要接任,没想到说的是这位。
以庶长子接传承,可见郡守对青牛观甚重视,怎又用他家道姑做女儿的侍女?
商三儿轻拱手:“大公子,拴牛桩啥模样儿的?既有祖师辈见过神异,可会是自家飞走?”
吕东山摇头:“有人硬闯进观,绝不是自家走!拴牛桩的模样,也只是个石做的大楔子,就钉在地上!”
商三儿难信:“观里没拦着也没瞧清人?”
人家硬闯进去,拿走观里视若神物的物件,应该叫抢,不能算偷。
吕东阳赧然:“那贼实在太快,我们观里全没反应过来,转瞬就已不见,检点观中物事,别的都不缺,青牛石像也完好,独丢那拴牛桩!”
不偷石牛,那贼比吕东山更清楚青牛观底细,晓得拴牛桩才是宝贝?
吕氏是天仙旁支传承,家传也是天仙妙法,堂堂郡守府庶长子,拜入那道观,只等着接任观主,若说其中没更多隐情,商三爷敢与他赌个脑袋!
青牛观观主是八阶人仙,有那么多弟子门人,还是在有禁制的自己家里,竟然连贼的模样都没瞧清!
那还查个屁?能查也要躲!
做贼那位,本事多半要在老狗之上!
师父说,若自家未主动挑事惹事,这两界地仙天仙,谁敢来算计,就是与他大罗金仙为难。
那贼偷的又不是绿柳城,自家偏要去查,还不算主动招惹?
真招惹上,师父不保,靠他吕家么?
唯一可以做的,就是闲暇时,猜猜那贼不偷青牛石像,独拿走的拴牛桩,究竟是何宝贝。
然后只等着看戏,与我全不相干。
69.适婚者
商三儿转头夹菜,不再说话,吕东山解释着:“我父亲也知是强人所难,各家帮着打探消息就成,不用往下细查!”
有这句话,商三儿方拍着胸脯:“明日我就与城隍爷、土地婆说,请他们留意!往来的商队人等,也定仔细盘问!”
对方是个大贼,这样查案,能出什么结果?
估摸吕家也是广撒网,有枣没枣,打上三杆子再说。
“有劳商兄弟!”
吕东山要硬拉关系叫兄弟,提前摆出便宜大舅兄的架势,商三儿也没法阻止,笑应下。
吕东山又道:“我们此行,是接商老夫人到龙鳞过元宵,商兄弟也回来,就好一道走,绿柳离得近,后日启程也赶得上!”
商大娘笑着,再请吕夫人饮酒。
商三儿笑嘻嘻地应:“我是定要去的,便不纳年贡,郡守大人也亲口邀过,不敢不识抬举,得些见识也好!”
等这一席结束,戌时已过,吕东山和蔡凡带护卫、道兵回礼宾司,侍女们伺候各位夫人小姐,到城主府待客的几个偏院歇息。
商家娘俩则还要与来帮忙的大娘子、小媳妇、黄花姑娘们收拾完残局,千谢万谢地送走。
各处都短人手,愁人。
元宵节后,本就打算去寻那鸡冠山,为董策求丹治伤,但绿柳城渐热闹起来,眼下瞧着,寻丹要放放,先寻“渎佛”罪躲入老林去的低价人仙更恰当,董老头说有几百人的。
且问过城隍,并不知鸡冠山所在,想是离得远。
随着把帮忙的送出府,回过身,眉儿低声问商三儿:“爷,此时说话,别人可听得到?”
别的不说,吕二小姐耳力就非同寻常,不知丫环要说啥,商三儿叫:“老狗,防别个偷听!”
眉儿拿出张树叶:“先前席上,那位道姑偷递我的,一直寻不着空给爷看!”
商三儿接过来,上面还是同样漂亮的浅字,不过比上次的字小,是因写得多,断句后应该是:“观主已弃、吕氏自查,牛桩案或凶险。”
拴牛桩案,青牛观自家都已经放弃了,是吕氏还要追查。
道姑小娘皮心肠倒好,专门递树叶来提醒,但商三爷可是吃饱撑的,会管那闲事?
眉儿问他:“要紧么?”
商三儿摇头又点头:“事不要紧,树叶倒要紧!”
估摸着席已散,唐诺方把货物送来,今日已晚,得韩思报后,商三儿自家带狗出门取了货,道声谢,请他回去歇息。
全拿进后院,与老娘、眉儿一起看。
酿酒料子,为董老头订的墨、纸,为屠壮订的箭,此外还有根针。
商大娘为眉儿定的针,与陈婆婆的不同,只需灵气轻震,上面顿有五彩光芒发出,瞧着就不凡。
别的不说,价值一百五十多叶呢。
眉儿拿住针,两指捏着,面上泛起红晕。
激动的。
“你也眼皮子浅,值当得啥?”
调侃着,商三儿又取条四节虾,剥掉壳,叫她生吃。
今日忙,没功夫给她煮虾,只生吃。
眉儿轻咬着虾,他转问老娘:“娘,你要去龙鳞城过元宵么?”
商大娘摇头:“与富贵人家往来,处处得端着,就怕失礼招笑话,累死个人!老娘不想去,但你想好怎回他家了么?”
商三儿点头:“儿子想去想来,不应吕家不成,但应下也定要亏大本,擦个边儿走还好些!”
老娘疑惑:“啥叫擦边儿?”
商三儿递上树叶:“我原本想着,真要与吕家结亲,娶个关系最远的族女也成,但她又偷传树叶来,自家往里撞,人又长得俊,身段也好,这抹不开的缘分,哪还能再往外推?”
老娘还在疑惑,他又解释:“这些客人,左右明天还不走,她是随着吕二小姐的,娘可仔细瞧,若是钟意,有人来问,替儿子求娶她罢!”
商大娘方明白过来:“就是曾与着护难民上路,现随吕二小姐身边那位道姑?”
老娘也记得她。
商三儿点头:“是她!”
老娘迟疑:“她是出家人,愿意为你还俗?且吕家送这些位小姐来,任你挑,已是折面儿,乐意你选别个?”
商三儿嘻笑着:“她也在世俗里打混的,又不是老实躲观里清修,还说啥还俗?吕二小姐亲口说,青牛观是吕氏一份子,那不一样能结亲?我出身低,自觉配不上吕家小姐,求娶他家个侍女,还更显臣子本分!”
老娘皱眉:“那位二小姐,瞧着性子硬,真论夫妻匹配,倒好治你这混账!且今日席上,看那吕二小姐行事,笃定你非娶她似的,到时求娶她侍女,别的不说,先伤人家主仆情谊,指不定都要反目!”
“嘿嘿!”
商三儿已笑出声:“是道姑要显菩萨心肠,自家撞进来,须怨不得我!”
老娘没动用请罪荊,只挥手在他脑门上锤一记:“人家好心,你这混账行事,倒总要害人才痛快?且吕家是大户人家,若听你钟意那道姑,真要硬塞女儿也不难,就叫你娶二小姐,把道姑做陪嫁,还能再拒?”
轻揉着脑门,商三儿呼疼:“哎哟!老娘,天下只有嫁小姐,侍女陪嫁,没听说有娶侍女,倒反送个小姐的!吕二小姐不是好性子,便吕家丢得起这脸,她也定受不得这份屈!且我琢磨着,于吕家来说,也没拿青牛观当小厮待,那人仙女冠修为也不低,总不会是卖身进郡守府,在他家里做侍女还成,真能一起陪嫁出门?”
说完,把在石场与吕二小姐的冲突,还有那随侍道姑前遭树叶传话,细讲给老娘与眉儿听。
再不待见韩窈娘,商大娘也听不得那般恶事,且瞧着窕妹是个好姑娘,险些竟遭了害!
板起脸先骂儿子:“老娘多少回叫你端正行事,左右只听不进去,惯常以口舌惹是非,可晓得有祸及他人的一天?”
儿子摆出恭顺受教模样,定又是左耳进右耳出,惹得商大娘长叹气,冲旁边吃完虾坐听的眉儿抱怨:“可知养着他,叫老娘熬出多少白发来?”
眉儿抿嘴轻笑,也开口劝一句:“爷到底少惹些事,少叫老夫人动请罪荊!”
她眼里的笑意,是记起这位爷被打出尿的场景。
商三儿抬头,冲眉儿眨眼,口里应:“晓得了!”
儿子打死不改的性子,商大娘也实是无计可施,抱怨一番,又开口:“吕二小姐既是这般人,老娘断不能要她做儿媳!明日看那道姑,若别的也好,就依你;要还不成,求吕家关系最远那族女罢!”
商三儿点头:“你的儿媳,定也要比儿子亲近,难不成还不如狗?还不如眉儿?老娘挑仔细些!”
赶在老娘动用请罪荊之前,他又冲眉儿道:“敢笑话爷,还不随爷受罚去?”
眉儿瞬间红脸,支吾着:“我...我先给老夫人打水!”
商三儿上前拖她:“往后儿媳妇进门,老娘面前还缺表孝心的?走哩!”
老娘被他惹笑,没动请罪荊,眼瞧着丫头半推半就地随他离开。
第二日,还是由老娘招待吕家女客,商三儿自家不留府里。
先去赵家饭馆,要请赵同再与屠壮切磋。
白鹤在门前溜达,赵老头一如既往,蹲门槛上抽旱烟,此外曹四坐饭馆里耍,胖大婶择着菜陪他说话,旁边还有个屠小妹。
商三儿问屠小妹:“丫头,不去我府上帮忙,跑这里偷闲?”
“就到做饭时辰了么?”
“可不是,我路上都已遇着你姐姐、嫂子!”
屠小妹起身出门,竟有些慌乱。
商三儿问曹四:“哥哥惹她啦?”
城主府里待贵客,害曹四几天不得登门,心头不爽快,没好气地答:“人仙的事儿,我哪晓得?”
胖大婶嘴角轻动,没说话。
商三儿又叫:“四哥,我叫田余款待你,晚间与他吃去?”
城主府不能去,饭馆也不让混?叫曹四火起:“为啥?”
商三儿答道:“城里这些位老成的,除董大爷与吕家有仇,赵大爷他们我都要请去陪客,郡守府的客明天走,临别宴不好怠慢!”
请郡守府吕家的席,确实没他曹四的座位,曹四只能低头认了,只在肚中咒骂。
商三儿又道:“明日我也随吕家去龙鳞城,哥哥不是要走?收拾行李,正好一起去!”
“容我想想!”
曹四肚子里还有些算计:一来对本事大的老狗没断念想;二来虽商三儿死活不肯教仙法,但相处下来,胖大婶对他却是真的好,与脸冷话恶的商大娘全然不同!
那条老狗,要寻思可有别的法子骑上去;胖大婶这,若能多讨好,等关系再近些,不定就能学到仙法。
商三儿已不理他,转头问:“赵婶儿,今天与死老太婆吵过啦,咋没听着声?晚间不好在客人面前拌嘴!”
胖大婶扔下手里的菜:“哪家不嫌晦气,一大早就吵?老娘有身子的人,不先养足精神?”
陈婆婆从成衣店走出来:“与你个不要脸的住对门,一辈子都嫌晦气,吵架还用挑时辰?”
“哎哟!为攀高枝儿,那送亲孙女去做通房的,倒似还要老脸?”
战火瞬间又燃起。
70.清风伴我行
津津有味地听完一场架,等两边吵累偃旗息鼓,商三儿方叫门槛上赵老头:“赵大爷,屠大叔有请!”
赵同磕下烟杆,起身先去了,曹四诧问:“要做啥?”
“几个老头儿谈古今论见识,顺道商量晚间待客事,要去听不?”
曹四顿时嫌烦:“不去!”
“那你耍着,我走哩!”
商三儿跨出饭馆,陈婆婆又在成衣店里出声:“小龟孙昨日冒啥大话?垫得起百来叶买布料,就给城主府涨脸么?真要显摆阔气,买够红云棉、奇金线、天蚕丝三样,从头纺线织布,叫老婆子也涨涨见识,试那从未做过的手艺,做身好衣裳!”
听得成衣店想买布料,功德叶不凑手,商三儿昨日与唐诺说,百叶内城主府能垫付,不过九出十三归。
这事儿还未与陈武说,唐诺应也没上她家门,定又是偷听去的。
红云棉、奇金线没听说过,但对天蚕丝熟,可不便宜。
商三儿站大街上还骂:“死老婆子各处偷听人说话,就不怕耳里生蛆灌脓?小爷要出到多少,才能亮瞎你那老狗眼?”
成衣店里响起冷笑声:“哼!你婆婆眼皮浅、见识少,胡乱出个上千数,老眼是要被闪瞎!”
饭馆里边,曹四听得云里雾里,问胖大婶:“啥线那般贵,要上千两银子?”
其实说的是功德叶,恨自家没手艺的胖大婶没好气地答:“婶子哪晓得?”
商三儿已抬腿走:“死老婆子有功夫消遣小爷,再与赵婶儿吵一架去!”
他认怂,陈婆婆还不依不饶:“果然养儿子,都是王八蛋白眼狼,平日装有孝心,其实真抵得啥用?”
又有陈武委屈声:“娘,我又咋了?”
商三儿脚步顿了下,陈婆婆骂声再起:“没眼力见的,老娘是笑那商家大娘,住在城主府,瞧着光鲜体面,其实连件好衣裳都挣不着,替她寒心呢,你凑上来找屁吃?”
呸!
不过千......千把叶的事儿,真搜搜家底儿,把秘库里五节虾卖些,小爷会买不起?
生平没买过这般贵的物事,嘴上倒不逞强,离开西正街,再走通东正街,到兽皮店,叫屠壮去打架。
虎卫府里,赵同、屠壮切磋,商三儿在旁凝云雾为棋,继续偷道意。
没多久,吕二小姐又带着明月来了,大喇喇地站旁观战。
虎卫府虽也荒废着,毕竟一城要害之地,不比城中别的地方,其他吕氏来客如吕东山、蔡凡,便察觉有道意比拼,碍着礼数,也不好来瞧究竟,她倒当仁不让。
她是来待选媳妇的,只要不言语冒犯,商三儿也由着。
白棋子比黑子更难成功,今日又不成,只在意料中。
等赵同屠壮打累,一起离开,商三儿先领吕昭君主仆回城主府吃午饭。
饭桌上,瞧向老娘,她轻轻点头。
是已认可道姑的意思。
商三儿顿时欣喜。
等商大娘拉上吕二小姐说话,其他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吕东山比任何人都欢喜,一起陪着,商三儿寻个由头离开。
某个偏僻小院里等一会,眉儿带着道姑过来。
昨晚就交待眉儿的,若老娘同意,请老娘拉吕二小姐说话,眉儿则寻个由头,邀道姑来此见面。
怕丫头笨,临场胆怯,由头说辞都帮她编好。
见着等候商三儿,明月扭头打量眉儿,有些不解。
丫环吐吐舌头:“我先走啦!”
商三儿脚踹老狗:“禁人偷听!”
再对道姑拱手:“别人听不见,就与道友说几句话!”
以为商三儿还不死心,要打听拴牛桩被盗案,道姑皱起眉:“你说!”
“两次传叶,显道友菩萨心肠,但不知可能再进一步?”
道姑疑惑着,商三儿再道:“我以前听人说书,有讲佛祖割肉饲鹰、舍身喂虎!”
因随侍的吕二小姐耳目神异,明月早养成何时何地都不多言的习惯,听到这里,略明白几分,有些发慌:“道友何意?”
“吕夫人为何来我绿柳城,都是明的,但我与老娘说,不娶吕氏女,愿向郡守府求娶道友!”
“我一心修道,与你并不涉男女之情,两番提醒纯出自好心,怎反要害我?”
听明白后,多年养成的清淡心境瞬间荡然无存,道姑只剩气急败坏。
商三儿说别人听不见这里的话,有那条狗,又在他的城里,明月也信,气愤着道:“二小姐不是没算计的,她不愿嫁,也知你不喜她,方故意在你家装出副当然模样,是为惹你更烦,另选别人,好看她笑话!”
没这道姑点明,商三儿确实未看破吕二小姐以进为退的手段。
吕昭君这两日行事,是故意惹他娘俩反感,被老娘拉着说话,心里不知难受成什么样。
哈哈!
但便知晓了,婚配总是一辈子的事,不能只因想恶心人,就真选吕昭君做妻。
“你家选中别的吕氏女,二小姐只有欢喜的,贫道却做着她侍女,等晓得了,以为故意羞辱吕家和她,不知又要生多少恼恨,或就迁怒到我身上,上回石场韩家姐弟的事,你也该知她性子!”
商三儿躬身行礼:“道友有副好心肠,倒要害你被主家猜忌,我老娘也不安,方叫我来此赔罪!”
明月怒瞪眼:“这般说,你家再没转圜余地?”
偏生这事,不管她如何反对,同不同意,只要商家提出来,与吕二小姐都要起嫌隙。
还有郡守吕威,以他的手段,知晓后会有什么反应?
商三儿再道:“道友两回传叶......”
明月少有口不择言时,眼下实在又怒又怕,被逼急的人,就顾不上清净涵养:“贫道那是眼瞎,想着你救走韩家姐弟,还算个好人,观里盗案常人实在惹不起,吕家多半也只是做样子,昨日才又示警,没想遇着白眼狼,倒给自己惹祸事!”
被打断话,商三儿也不急,等她喷完,再说自己的:“道友两回传叶示警,我也不是全不讲良心,不然哪用见这面?等吕家来人提亲事,直言就是!”
“见这一面,是想讨道友句准话!你真甘心做他家侍女,又或畏之如虎,不敢逃脱,我另选一位做妻也可,只当从未生此意;若有些不甘,借应下这场婚事,或能躲回道观去,三五年后再成婚也耽搁得,我这城有魔劫,三五年后谁知是啥光景?我师父是大罗金仙,与我订下婚,谁真敢害你不成?便拧不过吕家催,真要成婚,许你别居一院,互不相干,我不扰你修行就是,又或过些年和离,任你自去,都依你的意思。”
他的算计,是想借说定婚事,帮自己脱离郡守府?
吕氏行事霸道,若她真甘心侍奉,还会传树叶给外人示警?
眼前的男人说得诚恳,但也记得护送难民那天,他与另一个泼皮儿的无礼,还有上回石场见面,那想直透过道袍,瞧清自己腰身的色样儿!
明月岂敢尽信!
狐疑着,她问:“你...这般好心?”
总不能说实也馋着你身子,但怕师父、惧老娘,不这般一举两得,商三爷哪有机会?左右先哄骗到家里来,再使力气勾搭,偶有逾礼处,已是自家媳妇儿,师父、老娘还挑得出错来?
面上只装着凛然:“只等道友句准话!”
今日的选择将影响一生,便清修多年,道姑心也慌乱,不知怎答才好,半晌后出声:“容贫道想仔细!”
商三儿点头:“成!但吕夫人明日就走,我推脱不过,也要去龙鳞城过元宵,我老娘不去,又不知吕家几时再遣人上门探口风。明早未得信儿,就当道友应了!”
明早前就要给出答复,这般急?
明月轻点下头,忙着离开。
等她转过身,商三儿在后又悠悠道:“往后要提点别个,先瞧瞧那人傻不傻,似我这般的,明摆的事儿倒不用教,自家猜得着,提点难想到的罢。”
那院门有个门槛,听这般取笑,明月慌乱中险些被绊倒,脸涨得通红。
这泼皮,竟在笑话她笨!
但自家不甘心侍奉吕氏,被他轻易看破;两次传叶示警的内容,人家并不在意,贫道也是…够笨的!
懊悔、羞怒、慌张着,快跑回商家安排她们住的小院。
还好吕家小姐、侍女们都在前院陪说话,没人撞见。
这个四合小偏院,商大娘请二小姐与两个堂妹合住,院中有石凳石桌,旁边还有口水井。
在石凳上坐下,一时不知怎么好。
她本是龙鳞城弃婴,吕氏送去青牛观修行的,修道三十年,未有如今日这般心乱过。
对吕氏是该感恩,但好些行事看不惯,心里难安,也属实。
那商城主,上回石场就算了,怎会想着他不算太坏,又传树叶去示警?
就算身份不符,道心无邪,也是昏了头!
确如他所言,两回传叶,除显贫道自家笨,再没别的用处!
后面这回,只传消息的树叶,并不涉及私情,但忘记这是人家议婚的关口!
于红尘中打滚的人来说,怎没想偏的可能?
一心修道的人,因吕氏牵扯,世俗里也历练不少,昨晚行事前,怎就不先想清楚?
昏了头,把贫道自身陷进去,活该被他笑话!
现如今该怎么答那人?
心乱着,又离开石凳,坐到井边,偏头过去看。
71.明月照我心
井面映照出的,就是一副惹是生非的模样!
还有绿柳城、石场两次,那人看贫道时,眼里的贪婪,与别人也一般无二。
若说他求亲,没藏别的心思,那是骗鬼!
贫道这爱修行的,老天爷偏要给这惹是非的皮囊,平添的种种纷扰,今日以前只当在考验道心,磨砺修行。
若不是心有明镜,瞧得明白,打山上下来,初入郡守府,主动请缨去伺候修行大顺畅、有望下任家主的二小姐,贫道扭不过强权,定已成了某位吕家公子的妻妾!
特别是大公子吕东山,娶了贫道,更有利他将来掌控青牛观!
但今日,心里明镜全花了,借助这井水,也瞧不明白。
此时此刻,倒与吕二小姐有同样的恨!
恨自家修行太慢,九阶之前,全身不由己!
吕昭君还好些,已是八阶,差一步而已。
贫道只七阶,修行路上,六阶以后,每一步都艰难。
只差两步,但离人仙之巅的路,其实还长,若不担心被人捉去炼物,反没那废地仙逍遥。
那人是大罗金仙之徒,绿柳城又已经营起来,借他脱离吕氏,眼下或行得通,若非已心动,贫道都不用坐这发愁,但往后呢?
还能再次从商家脱身?
绿柳城城主府,人口简单,商老夫人定是等着抱孙子,便与那人说定假嫁,进了门,想借力却难!
不过那人只是废地仙,不是贫道对手,用不了强。
性子与观主相似,更好面儿些,要叫那条狗来对付贫道,他也丢不起脸罢!
坐井边想着事,直到吕二小姐寻来:“明月,井里有花么?”
道姑忙回神,掩藏住慌乱,答她:“曾有人观井悟道,此后一路顺畅登仙,今我也瞧瞧!”
吕昭君笑着问:“可悟成?”
她颓然摇头。
“仙途大道,真这般容易得,坐井边就能悟,千万人还修行作甚?莫想多,那厮出城钓虾了,随我给他添堵去!”
眼下有些怕见那人,明月问:“还要去?”
吕二小姐冷笑:“哼!商老婆子不嫌烦,拉着我说了好半天话,竟似真要选我,能叫他好过?”
晓得吕昭君此时也怕,道姑叹口气:“那走罢!”
惹得二小姐笑:“哎呦,怎似比我还愁?若不然,我就与那厮说,他是馋过你的,娶去就是,且放过我!”
那晚石场里明面上的对话,吕二小姐都听进耳。
此时能开玩笑,真听得商家求娶贫道这侍女,二小姐可还有眼下这份心境?
以大毅力止住惊惧,道姑低头:“早与小姐说过,明月一心问道,莫再以世俗情取笑!”
“晓得哩,”吕二小姐点头:“下回不拿你说笑,走罢!”
随吕二小姐出门,直奔城外绿柳城九幽通道所在。
早晓得,叫六节山。
那人果然坐在山顶钓虾,旁边是少了些肉的老狗,面前又放着把大锤子,装样儿的棋盘倒没再摆出来。
今日天晴,那人晒着冬阳,有股懒洋洋的意味。
道姑在吕昭君身后,瞧着那股慵懒劲,心里又忍不住嘀咕,确实与观主有几分相似,才会莫名信任,两次传叶。
登山这面迎西,背阴,全堆着未化的残雪,还白茫茫的。
踩着雪走到他身后,那人也不回头。
二小姐看一会,只提起条一节小虾,主动开腔:“知你能钓四五节虾,怎还只费工夫钓小的?功德竹已死,城里、府里这么多人要养活,还只不上心?”
贫道漏的消息,那人已晓得二小姐真打算,听她又用女主人口吻说话,并不会恼,只随口答:“够用就成,钓些三节的给窈娘卖去,收了房的,要逗她开心!”
不见他动气,二小姐自家就要添恼,余光瞟过去,她那套着静心镯的左手上,无名指果然在轻动。
贫道之心镜,清亮时,毫发可鉴!
吕昭君被噎住,一时寻不着话说,那人倒起坏心,反出言挑逗她:“你真想嫁过来?”
二小姐捋下鬓发,想是不愿示弱,挺腰答:“总要以家族为重,再不喜你,又能如何?绿柳城已有五位九阶,也该为我吕氏所用!”
那人道:“死了心罢!我宁愿娶你姐妹,或你身后的道姑!”
这厮,又扰贫道心境!
明月又慌了。
却知暂时来说,听得这话,二小姐是欢喜的,余光里,果然她左手大拇指又搭上食指,如人一般地轻颤动,似在欢呼。
暗欢喜着,二小姐面上却装出怒气:“真的么?商老夫人怎就只拉我去说话?你婚姻大事,恐老夫人说的才算,我讨她欢心去!”
“回去就劝老娘,你这心肠毒的,我不钟意,真娶进门,家宅难宁!”
“你就不想娶我来羞辱?”
那人终于回头,瞟二小姐一眼,又扭回去,随手放下钓钩,淡声答:“长得寒碜,没那心思!”
混...混蛋!
还要往火上浇油!
除让二小姐再添恨意,事发后更记恨贫道,于事何益?
真到那天,她左手套着的静心镯,还能再起作用?
贫道在吕府,还有一天清净日子过?
果然,被他当面羞辱,二小姐又动怒了,跺下脚,折身就往山下走。
明月忙跟上,离开前,狠狠瞪那人一眼。
但他还是没回头,只顾钓虾,白眼丢在后脑勺上。
总体来说,眼下二小姐怒火不十分真,还在为摆脱这桩婚事暗欢喜。
与“人”字相关,一天好似就只为几顿饭而活,回到城主府,竟又在备晚饭的菜了。
吕家这些作客的,明天就要回龙鳞,临别待客,又格外丰盛,商家应已把绿柳城能寻着的食材都弄了来。
晓得绿柳城人手不足,将来要做亲家的,吕夫人喝着茶,也帮腔:“侍女们也去帮忙,莫只端客人架子!”
青牛观女冠、七阶人仙,明月比别位小姐的丫环地位高得多,但也脱不开这范畴,既然吕夫人发话,只得随着一起去。
厨房弹丸之地,那人的通房丫头,每次遇着她时,都要微低点下头,又避不开只来回撞见。
等商老夫人向吕夫人告罪,请陈婆婆、张果果等到府里的九阶人仙待客,她亲自下厨房指挥,又是另一番待遇。
别位吕家小姐的丫环都叫去端盘,独让她随着位婶子切凉片。
切完菜,又叫去高台端蒸锅。
还没入门来,先摆婆婆的谱,连番使唤上了。
绿柳城五位九阶人仙在场,席上,吕东山、蔡凡频频举杯敬酒,拉拢关系。
在绿柳几日,除公学里那董老匹夫,几位九阶人仙家,吕东山都已拜访过,全有份礼送上。
虽说只赵家两口儿例外,其他九阶与商家定的相当于死契,但万事都有个保不齐,绿柳城是凶险之地,天帝、大罗金仙都要叹未来难测的,此地又在东山郡治下,吕氏女嫁来,更是一家人,早晚有借力时,不可轻待。
绿柳城九阶,以黑心甄最要紧,好些人仙会求到他的,便争斗本事差些,也值得亲近,年前有病人不敢直接来绿柳,只在龙鳞城等着,吕氏都沾到光,往后合适时,或只需一两句话提点,就能送人仙给吕家。
赵同、张果果两位,以前知晓名声,上门礼聘过,谁也料不到竟会变成一家子,吕东山拜访时听说起,老两口与绿柳城签的是三十年契,虽说也长,但这两位寿命定在这之上的,就该提前卖好。
酒席上,须面面俱到。
对五位九阶,吕二小姐也笑脸相迎,吕东山性子没她要强,不过绵里藏针,应对着同样没落下谁。
屠壮是回应最热情的一个,自家都要寻各种由头与别人碰杯。
杯觥交错中,商大娘抬杯起身,对吕夫人道:“老婆子出身贫寒,是儿子走了运道,借着天仙的光,母子俩才勉强入主这城主府,得些体面,可惜至今,满城也不过数十人,真值当得甚?”
商三儿老娘确实贫寒了大半辈子,但因城里有公学,幼时好歹也启蒙过两年,识几个文:“郡守府竟请我去过节,可不是天大荣幸?但使人吩咐一声就成,劳累夫人亲至,叫老婆子惶恐不胜!”
住这几日,关系早拉近了,吕夫人笑呵呵地打趣:“来那天就与你说,孩儿们拘在龙鳞城太久,瞧着可怜,趁着新年无事,带他们出来耍,也不是只专程请你!”
商大娘随着笑:“老婆子真想出门见见世面,只是夫人也晓得,城里就这几个人,杂事便还不少,商队进城都寻不着招呼的人,我娘俩不好全走,总要留下一个!若不然,就老婆子随夫人去,留儿子在家照应?”
城主令在她儿子手上,老婆子在这城再一言九鼎,外间的事也要城主点头方算数,郡守府请他家去过节,是有要事商讨,那商三可不能不到场。
吕夫人伸手拉她:“老夫人坐着说,晓得你恋家,不去就不去罢,我下回再来请就是,精诚所至,总有磨得动您大驾的一日!再站着说,我这来不是做客,倒似要当绑匪!”
她两位说话,男的都安静下来,只吕家小姐们附和着笑,偶尔显机灵凑趣。
商大娘依言坐了,酒杯却未放下,脸上笑容不减:“往后不用夫人来请,儿子不出门时,我自家来登门造访!饮过这杯,待老婆子登门,可莫嫌寒酸,撵我出门!”
吕夫人与她碰杯:“哎哟,商城主是会经营的,便咱们喝这酒也是天下独一份,大赚的买卖!老夫人要说绿柳城寒酸,那天下一半城主都只配喝西北风去!”
72.镯与簪
吕夫人接着道:“我出身那书院,虽也大,但嫁进吕家几十年,只耽误在七阶上,娘家不待见、夫家不硬气,哪敢称尊贵?老夫人,往后任他寒酸富贵,咱都做一家人,巴不得你常亲近,真有那心,随时可来!还有陈婆婆、屠先生、赵先生、赵夫人、甄先生五位,得空也来龙鳞城坐坐,便没商城主这好酒,吕家也有别的物事,万不敢轻待!”
“那就谢夫人,劳五位兄姐举杯,咱们同敬!”
商大娘话语落下,屠壮等也陪着齐敬这杯。
放下空酒杯,吕夫人又道:“要说老夫人这府里,真有缺的,也是缺人!不说使唤的丫头、随从、护卫、管事,便逗自家开怀的孙辈,也还缺着呢!”
商大娘叹气:“我也想早定个儿媳,最好一年半载就能进门,夫人要遇着合适的,帮老婆子撮合成,举家谢您!”
这就是摊牌了,旁桌那道姑听见,又一阵心慌。
商城主说,容我三五年,他娘却要一年半载就进门!
瞧过去,那人只对着猪大肠挤眼睛,叫她恨得牙痒。
绿柳城五位九阶,席上独陈婆婆神色黯然,只跟着举杯,几乎不说话。
商家娘俩的打算,陈婆婆并未偷听到,但小龟孙不管与何人定亲,乖孙已注定得不到那身份,听吕商两家议婚,她当然没有好心情。
若不是小龟孙这段日子里,小虾没叫乖孙断顿,偶尔四节的也舍得给她吃,陈婆婆都想寻机,就在席上与人吵一架。
这个时候,也没人敢给她添堵,张果果再想看笑话,也得等明天没客人时。
陈婆婆已经认命,还不知那贼厮劝后,商老太婆有未改心意,吕二小姐决定最后再出格一回。
城里已有五个九阶,商老太婆定不会太在意自己的八阶修为,瞧着与她儿子不同,是个受礼法约着的,这种老太太,要选儿媳,家世之外,还要讲什么贤良淑德、恭谦有度,之前费力气做种种出格行为,或是深了她没看懂,那就使大点力气,来次浅显易懂的,就当不会再选自己做儿媳!
吕昭君起身,走到大丫环们桌上。
上完菜,眉儿就已上桌,负责招待丫环们。
女冠不忌肉食,先前眉儿已给明月夹了好几筷肉菜,倒也给别人夹,不显突兀。
吕昭君过来,不管别人,只拉住眉儿:“瞧她们哪个斯文,还用得着你布菜客套?快别管啦!”
吕氏各小姐的贴身丫环,谁不知二小姐禀性,耳有神异、修行又顺畅,莫说她们,便各自服侍的主人都不敢招惹丁点。这几日瞧二小姐显摆绿柳城女主人模样,肚里确实都攒了一堆讥讽笑话,但便身在偏僻无人之地,也没谁敢真吐露一句。
二小姐过来,扯着眉儿说话,在座丫环们连附和都不敢,各只装出笑意,话是一句没有。
说笑一句,当着一厅几桌人,吕二小姐又道:“瞧你合缘,姐姐送你件物事儿罢!”
眉儿涨红脸,但嘴笨,不知怎么拒绝,只说:“不...不敢当!”
吕昭君褪下左手上手镯:“客气啥!只冲你奶奶的面儿,谁敢真拿你当丫头待?这静心镯,姐姐有两个的,分你一个使!”
人仙地仙,就少有耳目不好使的,这众目睽睽下,顺口自称姐姐不说,还公然一副未来主母初见夫家通房,送见面礼拢人心的做派。
偏这桌上丫环、外间的护卫全只安静,脸没对着这边的,都不敢转头来看!
主桌上吕氏小姐们也装糊涂,吕夫人在乐呵着向陈婆婆敬酒,吕东山低头吃菜,蔡凡则拉赵同碰杯。
大道顺畅的八阶人仙,九阶在望,若这回不被选中,多半就是下任东山郡之主,全要由着她性子来。
能承接郡守,又或晋到九阶,今日种种出格之举,全就无碍,绝对没人敢记得。
于吕昭君自己而言,真被嫁来绿柳城,才是场大笑话。
万幸那泼皮,不是只记仇,定要娶她来报复,方算痛快。
商大娘不好得罪客人,陈婆婆在内的绿柳城五位九阶不多事,商三儿也只看戏。
但她拉起眉儿的手,撸开袖子,就有些尴尬。
肉眼可见,不匹配。
眉儿自小带病,身体孱弱干瘦,商三儿说她痨病鬼样,真没有错。
她家祖传做衣服的,穿的合身,善掩短处,平时还不算显,但褪开衣袖,露出的胳膊就太纤细。
吕二小姐的静心镯镯圈不算大,但只常人能戴,对比起眉儿的手腕,套上去要大一圈,垂手就会滑落。
不合手,便送给她,也不能戴。
这也是件宝器,请匠师改小的花费,比新制一件还更费功夫和本钱。
尴尬中,吕二小姐犹豫,要不要改口说,先空着,让多宝阁另制一个送来。
就算只是装样儿,等商老太婆媳妇定下,如意选到别人,便只为讨好陈婆婆,答应的镯子也不能省!
圆桌斜对面,鬼使神差的,明月竟站起身,为自家小姐解围:“眉儿道友长得好发,贫道这还备着支簪儿,可惜这些年戴道簪,已用不着它。若不嫌弃,道友先拿着使,我家小姐过后另送心意来!”
说着话,她只瞧吕昭君。
明月肯贴物件,帮着化解尴尬,吕二小姐自是满意,点着头笑:“就这般罢!过几日我再送件好的来,你两个也要多亲近!”
得二小姐允,明月方从百宝囊中掏出支发簪:“在中等宝器里,也算差的,可比不得静心镯,不值钱的物事,道友莫嫌弃!”
眉儿轻接过:“谢姐姐!谢二小姐!”
摸下这通房丫头的脸,吕昭君转身走回主桌。
那边明月坐下,脸方烧起来。
等二小姐反应过来,定更要添恼怒,真是又自投罗网。
但送出那支簪子,也是她表明决心,已再没后悔的余地。
后面,眉儿再给明月多夹菜,别的丫环也只当是因那支发簪,不显突兀了。
散席之后,吕夫人发话,各收拾东西,明早就启程,回龙鳞。
吕家的来做客,商三儿未请董老头赴宴,商大娘也不会请韩家姐妹帮忙。
北通街公学里,韩窕妹好奇地问董策:“老爷子,咱这位城主虽是废地仙,但酿得好酒,别家不能仿,还能钓大虾,连请着这几位九阶守城,吕家都要送女儿来讨好,大罗金仙竟还教这些小术?”
董老头吹着胡子:“那小王八蛋脑子好使,撒泼本事也有功,若是别的人做这城主,同样大罗亲传,放不下身段打滚,只依规矩行事,哪这般容易小半年聘到五六个九阶?他是废地仙,大道已没指望,仙翁再不多传小术,如何立得稳?你修行,也莫只死盯着仙途,小术非只陶情,于大道也甚有补益的!他得用的酒自不用说,能钓虾,估摸也是‘千里目’立功!”
“千里目?”
董老头仔细解释一遍,倒叫窕妹走时,多出些想法。
道姑送眉儿簪子,算应下婚事,就能心安理得地向吕氏求婚,让商三儿心情大好。
晚间搂着眉儿,瞧一会那发簪,他又撇嘴:“这玩意,还比不得我卖吕上那两件,最多能值两叶,不是好物件!”
眉儿在他胸膛上轻笑:“那是,爷送的五彩针哩,她可比不上!”
商三儿摇头:“那颗针是老娘送的,与我不相干!”
眉儿问:“爷出的功德叶,还不一样?”
商三儿叹气:“以前家里银钱,怕我胡乱糟蹋,老娘都要死藏着,打进城主府,倒不管了,我方知家不好当,想送你件好的显情分都不成!”
眉儿小猫咪似的哼着:“针是爷出的功德叶,吃了那么多,还指望着七节大虾,又替爹娘求得子枣,哪样不是情分?我早知足呢,啥都不要了!”
商三儿不管她,闭目养一阵神,开口问:“你家做啥好衣裳,要先用红云棉、奇金线、天蚕丝三样纺布?”
眉儿抬起头,一脸讶然:“爷咋晓得红云霓裳?”
“你家那死老太婆说的!”
惹得眉儿气恼,张嘴在他肩上狠咬一口。
“嘶!”
商三儿抽着冷气,眉儿方松开,出声抱怨:“爷别的都好,就不积口德!睡着她乖孙女呢,再不改口,我寻老夫人告状去,叫你受请罪荊!”
“惯会告刁状,害爷被锤!以前的帐还未与你算,要反了你个小娘皮?”
商三儿伸手下去,又引一阵闹。
折腾完再歇着,喘回气,眉儿解释:“红云霓裳,是我家针书上记着的,最上等的宝器,以前有好些位女地仙用它做命物,也成就过法宝。但太费本钱,便奶奶也未有福做过!”
商大城主顿时冷哼:“待爷攒足功德叶,买料子叫她做三件,老娘、你、还有那进门的道姑,一人一件,亮瞎死老太婆眼不说,还不给她工钱,嘶!小娘皮你又咬......”
曹四还不走,那曹宅里的假银子,每三天就要老狗施点石成金的障眼法一次。
这次去龙鳞城,商三儿打算应付完元宵就回来,不会超时,但很快又要出门寻因“渎佛”罪逃难的人仙、往鸡冠山求丹,来回定都久,就得防着露馅。
出发前,他让九阶中能随意使唤的黑心甄把点石成金术学起来,曹四要一直不走,往后自家出门久时,甄药神就好代替老狗,潜入曹宅施术。
73.心迹
吕家车队准备好,商三儿就骑狗,随着一起离开绿柳城。
连晴两天,四野里风变得很大,吹拂得马鬃、狗毛乱摇。
又要换季了,任这风再吹上半个多月,柳条都要抽芽。
车队从绿柳出发的同时,龙鳞石场门口,一名五大三粗的囚徒刚被释放。
出石场大门,这囚徒还对着道兵骂:“他娘的,关老子这般久,采那费力气的硬石头儿,见天只给猪食,临走宝器也不还?老子那些年......”
道兵推他,这位全然不怕:“你再推?可信老子就不走了,死赖在你家!”
逼得石场没法,主事的出来,叫他等着,就把道兵叫回去,紧闭上大门,任外间如何叫嚷也不理。
再过一会,真有人从龙鳞城赶来,把原先收走的宝器还他,却是把特大的狼牙棒。
拿回大狼牙棒,他方骂骂咧咧离开。
其实一路走,小腿在打颤,肚里嘀咕:“吕家认怂,不敢再关老子不说,狼牙棒都肯还,定是大龙头到这片儿了!原是偷跑出来的,要捉回去,做菜的指不定倒要变成盘菜,被丢下锅去煮!”
比八阶人仙盗贼稍晚些,龙鳞城那位使鎏金拐、富家翁打扮的九阶人仙江之石也出门,昨夜得了吕夫人消息,那边刚离开绿柳城,龙鳞城就派出这位去。
再急迫,天下也没有女方主动提亲的道理,鎏金拐江之石的任务,是去问商城主老娘,看中哪位小姐做儿媳,选定了就早些请人来提亲。
以商泼皮聘人仙的本事,让绿柳城再多出几位九阶来,往后吕氏话语权还要更小,也不能再依俗礼慢慢来。
但嫌丢脸,郡守大人交待过,路上不让商三儿见到,两边带有灵犀螺的,与车队通着消息,快相遇时,江之石先躲进路边林里。
吕氏车队行得快,四百多里路,下午晌就抵达龙鳞城。
明日才是元宵,但知他们要到,郡守府也先备着席,请去赴宴。
吕夫人到访绿柳城,是送了礼的,进入郡守府,商三儿也把老娘的回礼送上。
没别的,二十斤装的琼花露十坛。
绿柳城今年不用进贡,这就只是送回礼。
东山郡八城,是龙鳞、妖鹏、绿柳、夹山、斑竹、双溪、飞瀑、三伏,每年元宵都是送年贡、觐见主家之日,下属七位城主中,不算商三儿,已有四位提前赶到龙鳞城,此外归附吕氏的宗门之主、高阶人仙客卿,只要在城里的,也全请来赴宴。
也让商大城主这乡下阔佬,瞧瞧郡守府的底气。
在这里,丫环护卫没资格上桌,有资格的也坐了六七桌。
桌上的菜,山里跑的、水里游的、天上飞的,应有尽有,人家才是真富贵,对比商家待客,席上多半只猪肉、鸡肉,不知丰盛奢华到哪里。
介绍完主桌客人,吕威示意先动筷,见识少,没吃过的都要尝尝,菜品入喉,几道素菜竟比荤的还爽口。
见他多夹几回,郡守大人开口介绍:“东山郡内,素菜就东山他师父做得最好,眼下劳他受累,还在厨房炒着菜,咱们不等,倒不是失礼,是他少吃些才好,怕又贪口止不住,一会就知!”
这一桌是还留着个空位,椅子比别人的宽些,没人坐。
他家主桌甚大,要是挤挤,能摆二十把椅子,现在吕威亲自待客,吕夫人也在,五位城主,还有几位宗门之主,此外就是蔡凡和郭达、巫马良,入座前介绍过,秃顶圆胖的郭达,与蔡凡一样,也是龙鳞城的九阶人仙。
巫马良则来自妖鹏城,同样九阶。
石场囚徒中没了高阶人仙,已用不着九阶随时坐阵,江之石不在,蔡凡、郭达方能同时上桌。
巫马良是护送他家城主来龙鳞。
吕东山、吕昭君都在旁边那桌,听到郡守介绍素菜,吕东山转头过来,笑着插话:“商兄弟,在你家里,见你爱猪大肠,还以为不爱食素!要真喜欢这个,可与我师父学两手!”
他旁边的吕昭君未回头,只在那边嘴角轻扯,讥讽之意将露未露间,听到商三儿笑应:“头回吃着,图它新鲜,真叫我断肉三五天,可受不得!”
吕威开腔责备儿子:“商城主爱吃大肠,怎不早说?就罚你去厨房吩咐,加道红烧肥肠来!”
商三儿不客气:“炸着才好吃!”
吕威点头:“那就加两道,一道油炸,一道红烧,你也试试我郡守府大厨的手艺,指不定往后就改喜红烧的了!”
吕东山赔着笑,应声而去。
吕威转向桌上其他人:“诸位喜好我早了然,只他新来,怕招待不周,可没厚此薄彼,就敢怠慢各位!”
一桌人都笑答不敢。
不一会,吕东山师父炒完素菜,也来上桌,吕威向商三儿介绍:“这位青牛观主,道号秋实,也是个惫懒货,定合你性子,可与他亲近!”
若非是明月道姑的观主,商三儿险要忍不住笑出声。
这位观主,委实丰腴过头,怕不有两百多斤肉,个子又不高,瞧着圆滚滚的,席上郭达,还有以前认识的地仙马宽,在他面前都只会显苗条。
脸上倒无须无皱,头发也还乌黑,打理得甚好,年岁决计不会小,但面貌只有三四十岁。
就是这身肉少见,是商三儿生平见过最胖的一位。
怪不得留空那椅子,比别的宽大近一倍,一般椅子他也坐不下去!
果不愧秋实之名!
“这位绿柳城商城主,老道与他多亲近!”
吕威倒不忌讳,介绍完,再朝商三儿笑言:“老道这大油肚,也算少见,他站着的时候,都瞧不见自己的脚尖,平时弯腰都难,还须人伺候着穿鞋、洗脚。”
人尚不熟,但惫懒货之前,吕威加“也是个”,损商三爷呢?
郡守大人兴许不懂,泼皮之间其实难真正贴心,他只重人仙,怕还不知绿柳凡民曹四儿。
商大城主心里哼哼,不知明月道姑的亲事,郡守府外,这位观主的话有多少分量,真要也是泼皮性子,怕还不好打交道。
秋实赶来上桌,旁人都笑嘻嘻打招呼,艰难坐下,瞧出新来的商城主也想笑,吕威又先揭短,便叹气自嘲:“少年时受口腹之累,方成这般体态,后来再不敢碰荤,被逼着,素菜倒做得好了。但也怪,见天吃素,一身肉也丁点不减!”
等他说完,吕威端酒杯站起:“人来齐,借商城主好酒,诸位先同饮一杯!”
席上用酒就是商三儿送的琼花露,这一项上,郡守府确实找不出比这好的。
秋实刚坐下,作势又要站起,吕威解围得快:“晓得你难起身,与别人不同,就坐着喝罢!”
得了这句,他顿就坐回去:“哎呦,真是不易起!”
只秋实一个例外,郡守大人发话后,非只主桌,大厅里各桌齐站起,出声迎合,同饮下第一杯。
“后面自随意,诸位无须拘礼!”
等坐回去,开始各桌自互敬。
除因道姑的缘故,多敬秋实道长酒,另外就是借人家地界发了财的夹山城主,商三儿也拉着多喝两杯。
夹山是直辖城,城主历来由吕氏委派,现任这位姓单。
那边妖鹏城主也不停举杯,最后甚至与别人换位置,好过来与他喝酒。
妖鹏城与绿柳一样,也是附属城,城主家姓宁,现当家这位叫宁瑜,人长得消瘦,颌下山羊胡,已是五六十岁老叟外貌,换坐过来,搂住商三儿就不撒手。
夹山的单城主不知绿柳城主为何热情,商三儿却晓得妖鹏城主兴奋的原因。
本途经绿柳城,去往地龙山西面白鹿城的商队,如今尽改走妖鹏城,半年多的兴旺,宁家不知已占去多少便宜。
心里恨着,偏还拿他无法,挡不住这份热情。
宁瑜敬着酒,还道:“你家酿的确是好酒,这琼花露,也卖些给我!”
商三儿还未醉,笑应:“成!一叶五斤。”
若价给便宜,他家多买去,指不定转手原价再卖,叫愿为酒冒险来的商队再不走绿柳城。
他给的价,与奇珍阁外卖的一样,何须求去绿柳城?宁瑜顿时笑骂:“同属东山臣属,这般不仗义?定是嫌我敬少了,来来来,再喝三杯!”
也有些无赖性子,左右只要灌他酒。
石场那次,吕威已晓得姓商的性子,怕灌多了急眼,弄出是非龌龊,忙劝止:“老宁少拉他喝些,商城主酒场没你老辣,晚间也还有事儿!”
晚间当然有事,待席散,别的客人送出府,吕东山就请商三儿到议事厅坐。
小半年下来,要么烂肠酒,要么琼花露,几乎一直未断,日日喝着,酒量算历练些出来,今日喝下不少,脸上通红,但心里始终明白,并未大醉。
议事厅里,除商三儿外,参与的就吕威、蔡凡、郭达、吕夫人、吕东山、吕昭君六个,茶水奉上后,丫环护卫都被撵出去,再无别人。
喝两口专给他醒酒的茶汤,不等主家发话,借着酒意,商三儿先起身抱拳,自陈心里话:“郡守大人也晓得,我商老三是市井里混大的泼皮,撞着大运拜师天仙,只想逍遥痛快,但打小不学无术,为替师父守城防魔患,做这城主已甚艰难,哪会有半分称王成霸的心思?今日在郡守府,便可向天赌咒,若有那心,叫我天打五雷轰,再被师父逐出师门!”
为表明心迹,不让吕氏一门心思防他,师父取的大名都不用了。
这番主动表态、赌咒,确实能安郡守府不少心,吕威笑应:“人间常叹,仗义每多屠狗辈,我信你!”
74.吕东山
拍着自家胸脯,商三儿还在直言不讳:“我那城,便多聘得几位人仙,也是为防魔患,吕家不亏待、不狠逼,我在一日,绿柳城都是东山郡臣属,年年贡物不断!”
盯着他,吕威问出最要紧的:“敞亮人说痛快话,我只问一句,若郡里逢事,绿柳城可遣几位九阶相助?”
问到这个,商三儿打着酒嗝,就改摇头:“嗝!以前来买黑金石那肥如意,曾说郡守大人有大志,东山郡得添实力,只怕就要外图!但我家要防魔患,哪敢派人仙出去争斗,使额外损伤?我师父晓得,也不会饶我!”
吕威端起茶杯,缓抿一口,还未放下,眉头骤然紧起:“绿柳与我东山郡的因果,要在三友仙翁之前!主家之责不可不担,臣下之义也不可不论!”
到这止住,他又如常喝茶。
由吕东山替父说后面的话,他起身抱拳:“商城主,我吕氏愿担主家之责,襄助绿柳守城!”
众人注视下,商三儿沉默好一会,直到嘴里再打个嗝,方苦笑出声:“我打小不学好,但也不是丁点不晓事!”
这里本藏着些算计的,吕东山轻咬嘴唇,等他下文。
“龙鳞城离绿柳近,可也有四百多里!地下封魔结印几时松动,便我师父也只能说个大概,我等哪能预算?一朝发作,幽魔须臾即至,等这边得消息,便遣地仙去也已帮不上忙,你家派过去的,除能帮着收尸,还抵得甚用?莫非郡守大人愿派人仙常年驻守绿柳城?”
——
比郡守府谈话稍早一些,绿柳城城主府内,富家翁打扮的江之石因要赶回龙鳞过元宵,不能久留,已经问了,商大娘吐露:“我家出自贫寒,儿子撞大运得入主这城,哪就敢高攀富贵?真娶位吕家小姐回来,婆媳各自别扭,也不好处。老婆子愿向郡守府求娶明月道姑做媳,左右她家青牛观,与郡守府也是一家子,还各都便宜!”
江之石苦笑:“这我却不敢应,待耳报神传信回去,郡守答复到再说。”
心头嘀咕:“今年有好酒,可莫耽误我回去过元宵!”
——
郡守府议事厅,吕威盯着商三儿:“要常年驻守绿柳,别的我不好指派,给些道兵总行,道兵聚众,可大涨主将道意!你那城里又缺人,他等能听差遣,使唤了做事!”
不信吕家有多大方:“郡守大人能给几队道兵?”
吕威随口:“我摊子大,给你十队!”
一队十二人,若是商三儿刚接任城主时,十队也不算少,怕还要感恩戴德,但吕氏辖着八城,养的道兵至少两三千,现在给这么点,想换几个九阶人仙使唤?
十队道兵,该算多大人情?
三友道人传两部妙法之外,也留有一部养道兵之法,现又不缺功德叶、琼花露,招些凡民子弟来,商三儿自家就能养。
道兵之法,最高只能修行到五阶,但只要不缺进补之物,比修妙法的人仙晋级快。
当然,有优也有劣,一旦成为道兵,再不能学成妙法,只能算半个人仙,单独本事都不济,只能结阵助涨高阶人仙道意本事。
商三儿苦笑着:“郡守大人要许我在本郡各城招用凡民子弟,耗几年功夫,绿柳城自家也养得起百来队!”
大罗金仙也不是随意就收徒,泼皮城主不傻,任何人都不能太小视。
吕威再端杯喝茶,吕东山、吕昭君不说话,吕夫人、蔡凡、郭达三个在这场合话更少。
不想再多磨叽,商三儿决定摊牌:“想着郡守大人要问的,来时路上,我也想出两个法子,都能尽臣下之义,郡守大人可愿听?”
姓商的轻易不肯出力气,上有大罗金仙,下有五位九阶人仙的底气,中间则是个能掀桌会打滚的泼皮,真不能压迫过甚,这场谈判不容易,吕威叹气:“说罢!”
其实是好几天才想出的应对之法:“其一,那日我师父说,绿柳魔患三五年就来,我只敢按短的算,以三年论,现已过了半年,郡守大人若有吩咐,便在这两年半之内,吕家外图时,我能领城中九阶去襄助,但到时既止,往后莫再使唤我家!”
用他家人仙两年半,往后就不能再用绿柳城的人仙,作为下属城,只收年贡。
但要外图,除攻城外,之前的准备不能少,战后治理新附之城,与周边势力交涉,都还要费时间,只可徐徐图之,不能急功冒进,两年半能抵多少用?
且除上阵厮杀,九阶人仙更有威慑之效,若被别家探明,两年半后绿柳城人仙就支使不动,不是大亏?
吕威就摇头:“另一条呢?”
商三儿道:“其二,我家怕有魔患之外的损伤,轻易不敢外战,平时莫差遣,郡守大人外图时,绿柳至少出一位九阶,帮镇守龙鳞城罢!”
绿柳城只遣人仙帮守龙鳞,不参与外战,往后吕家外图,能倾出所有,全力以赴。
吕威权衡一会,答他:“折中罢!”
商三儿凝神听话。
“两年半内,若有事相招,你家须出大力气,至少来三个九阶;那以后,我家再有外图,你遣人驻守龙鳞、镇压郡内!”
若不想翻脸掀桌,再好的方法,也要两家都能接受,绿柳城早就是吕氏的附属城,挂大罗金仙的虎旗都推脱不掉。
要想赖,吕家真敢趁商三儿羽翼未满,与他先做一场,再去与天上神仙辩理。
商三儿只得点头:“依郡守大人就是,不过遇事时,我家九阶的差遣费、伤药钱,都须郡里出!”
江之石的消息还没传回,不知商老太婆选哪个做儿媳,今日都没精神给吕东山脸色,听到这里,吕昭君没好气地答:“那是自然,吕家眼皮子再浅,这也要省么?”
吕威伸手止住她,对商三儿道:“还有你那琼花露,年贡之外,我家若还要,按给奇珍阁的价来!”
商三儿点头应:“那是应该,只不敢卖太多!”
晓得他担心什么,吕威轻哼:“且放心,吕氏不是妖鹏城宁家,不会拿你这酒与奇珍阁、绿柳城争利,只自家待客用!”
说完,他吩咐儿子:“夜深了,东山送商城主去礼宾司!”
商三儿再抱拳:“一身酒气,我先去洗洗,不敢劳大公子送,已认得路!”
等耳报神传回江之石的消息,还须再商议应对,今晚这郡守府,注定难得好眠,吕昭君还坐立不安呢,吕东山笑着,一意送他到澡堂,等他洗完澡,又送入礼宾司歇息。
回到郡守府,两位九阶已经不见,吕夫人、吕威都皱着眉,吕昭君脸色铁青。
莫不是商家真选她做儿媳?
心里砰砰跳着,吕东山问:“父亲,耳报神可传回消息?”
吕威点头:“他家不选吕氏之女,倒要明月做儿媳!”
吕昭君一脸愤慨,眼里冒火:“那贼厮一心辱我不说,明月也是早晓得的,只在面前装着,要瞧我笑话!”
姓商的没选她做妻,果然如愿,但遭此转折,原该有的大欢喜,很快被屈辱衍生的怒火烧得一干二净,静心镯都已不抵事,把她自己的左手指捏得发青。
吕东山先吃一惊,紧接着也与他爹一样,把商家对吕氏的轻慢放一边,皱眉先算计得失。
对那明月,吕东山早年也存着份心思。
不只因美貌,真能娶到,不论做正室偏房,对他这已定下的青牛观下任观主,掌控观里都有益。
但明月去吕昭君身边做侍女,他就没了念头。
府里定吕昭君为下任郡守,只因比起吕东山等其他子嗣,她有两项长处:一来修行更顺畅,大有九阶之望;二来是吕夫人亲生,家中嫡女,天然能得吕夫人出身的石山书院支持,经书院介绍来的蔡凡等人仙,也与她亲近。
石山书院在东山郡北方六千里外,掌着六个城,其内也有地仙和几位九阶人仙,当初礼聘到蔡凡,便是借书院的人情。
但除此外,吕夫人在石山书院不算要紧角色,离得又不近,吕家能借的力已不多,蔡凡也只是儒修,并非书院传人,远不如郡内这绿柳城,忽就多出五六位九阶,城主还有条堪比地仙的狗,吕昭君方会被安排去相亲。
除两项长处,吕昭君同样有两项短处:一是性子过急过硬,易怒,上头时少计较后果;二是身为女儿身。
吕家隐居着的地仙老祖说,吕昭君要接任郡守,夫君只能入赘吕家,生下子女姓吕不说,再下任郡守也须得老祖亲命,大权不可旁落。
老祖都已点头的事,吕东山对下任家主之位,本以为没了指望,哪知绿柳城周氏死绝,冒出个大罗金仙亲传接城主位,小半年弄出这番光景,得罪过那位的吕昭君,竟就变成送去联姻的首选!
于吕东山来说,当然巴不得选中吕昭君!
但事已不成,商家不愿与吕氏联姻,另辟蹊径,反选到明月!
不用看吕昭君铁青的脸,吕东山也明白,对她来说,这要算生平最难堪的奇耻大辱,与明月反目只在须臾之间!
75.秋实
这事对他吕东山呢?
再怎么说,明月也有同门之谊,吕昭君与她反目,自家则正好拉拢,借明月与绿柳城的关系进一大步!
绿柳城的大罗金仙,好处已给自己的亲传弟子,喝到的酒,耳报神探到外传的妙法,都是。姓商的不娶吕氏女儿,短时间内与这些无缘,但若不只盯着绿柳城那几位九阶,把目光放长远,关系真好起来,下代人联姻走动、拜师、认干亲,花时间慢慢笼络,不是就没机会。
能否得晋地仙不管,父亲吕威的寿数怎说也还有几十年,两位大罗金仙的因果之地,自己若都能结下善缘,便本家老祖,也要重新掂量下任家主人选,除了吕昭君,别的兄弟更别想来争!
吕昭君还在气头上,还未想到这层,正好就下定论!
明白回来,吕东山出声问:“父亲、夫人,江叔还在那边等回信,怎答他好?”
吕夫人先骂:“商老婆子不识抬举,既瞧不上吕家女儿,任他娶猪狗都成,哪用再管?”
吕威不管夫人,自轻叹:“那泼皮不好相与,借大罗金仙的威风行事,让他老娘择媳,除借机再羞辱昭君,还只想与我家不远不近地处着!”
吕东山趁机:“这种人我倒处得来,若夫人、昭君不恼,愿请命去与他交好!”
吕夫人自嫁过来,已过惯富贵日子,算计多局于后院,外间事不精明,尚恨恨不平:“你瞧着的,我在绿柳城,还不够放下身段?你去亲近,人家就给你脸?”
吕威失笑:“你师父也是这般性子,想是与他处久了,倒有心得!”
吕威都不管她说话,吕夫人起身摔袖子:“左右我说甚,老爷都当未听见,就不陪着熬夜了,昭君你走么?”
吕东山低头看脚尖。
府里不缺年轻貌美的姬妾,自夫人年老色衰,吕威已有十多年未与她同房,要走也不拦,只唤女儿:“昭君莫走,还有话与你说!”
等夫人愤愤离开,吕威再开口:“昭君若还惦记家主位,有再多委屈,都不许对明月翻脸、使手段!”
吕东山胸口一痛。
好偏心!
得父亲提醒,吕昭君暂止住怒,瞥一眼吕东山。
吕威轻笑:“你便不能接我位儿,也是九阶有望的自家人,因怒坏事,真失却道心,是想一辈子耽误在八阶?”
后面这话,不只是说给吕昭君听的,吕东山稍觉好受些,再问:“父亲要允他家么?”
吕威叹气:“若如昭君所言,明月已先晓得,此时定也未睡。你去外间,唤个丫头去叫,再去请你师父,总要问过她和你师父,才好答复商家!”
唤个丫头去叫明月容易,但师父住礼宾司,一来一回用时不少。
跑腿这等事,叫个护卫就行,父亲把自己支开,定又有话与吕昭君说!
明晓得的事,也没法拒绝,吕东山只能离开。
到礼宾司相请,师父本已睡下,随行伺候的道童睡得又沉,叫不醒,太肥胖要吕东山帮着起身穿衣上鞋不说,一路还要听他抱怨。
问是何事,吕东山藏起失落,笑嘻嘻地只答不知情。
“没良心的,一天只帮着家里糊弄我!”
秋实骂,吕东山丁点不怕,笑应:“这边是生养我的父亲,便哪位天帝来评理,是该比师父更亲近!”
呛得圆滚滚的道人无语。
再回郡守府,明月已跪伏在厅中,吕昭君旁面无表情,不再外显怒气。
如吕东山所料般,不知缘由,秋实进厅瞧见这副场景,顿时发慌,肉颤着小跑过去:“怎地了?我这门人便有差错处,好歹看我面儿,郡守大人轻着些发落!”
明月接的是观中一位已过世的女冠衣钵,并非秋实之徒,他便只称门人或师侄。
吕威笑摇头,应他:“并无差错,老道莫就胡乱求情!定是东山闹着玩,故意不说明,又害你被吓!”
秋实回头,举起他浑圆的肉拳,晃两下恐吓吕东山,再开口问:“究竟何事?”
吕威说出原因,秋实也头疼,先骂:“那杂碎贼眉鼠眼,果然不是好东西!今日席上,一直敬我酒,还以为真是贪我做的素菜,哪晓得是贪荤,竟要图我家大姑娘!”
骂完,又把问题抛回来:“郡守大人怎说?”
照着他语气,吕威笑答:“你家的大姑娘,总要问你和她的意思,我哪好越俎代庖?”
“我这青牛观,与吕家还分啥里外?你也当得她长辈,咋就不能做主?”
瞪吕威半天,对方只笑而不语,小眼斗不过,秋实转问:“二小姐呢?她随你这般久,依着主仆情谊,也能做主!”
吕昭君摇头:“不敢当!她的事儿,她自家做主罢!”
听语气,怒气其实没消尽。
圆滚滚的道长抹抹头上,一把油,叹声气,问跪伏着的正主:“明月,你说过一心问道,如今又怎想?”
明月没抬起头,但语带着哭腔:“我幼时便孤,若不是吕氏,都难成活,又或被拐子拐卖给天合宗,哪还能得进青牛观,做人仙?本该以性命报还大恩,万事任由郡守大人做主,只难舍修行!”
吕昭君又还一句:“无须自谦,能用簪子换掉我手镯,吕氏哪还做得你的主?”
“二小姐,明月先前就对天赌咒,随夫人和你到城主府之前,真只见过他两回,还都是明的,绝无半点私情!那簪子……”
明月哭诉到这,吕东山插话打断:“师妹莫哭,在哪不可修行?你颜色出众,商城主便只是路遇,生出贪念也属常事。一家子呢,你做绿柳城城主夫人,又不是就断了往来,好事儿一桩,吕氏不是不通人情!”
赞明月颜色出众,迷住姓商的,实则在讥讽她吕昭君长相不如意,这是以往吕东山很少做的事。
原因在于,下任家主之位,已不那么笃定。
吕昭君深吸口气,既添恼怒,也提起些警惕。
吕东山已转向秋实:“师父会允么?”
青牛观主叹气:“这孩子是个记恩的,我也不好管,左右还是请郡守大人定夺罢!”
“呵呵!”
吕威装被气到:“你这老道,肥成这副模样,遇事还只往外推,有这般做观主的?”
秋实怪叫出声:“哎哟!当年我师父也不知怎就犯糊涂,非要我做观主,撒泼好些回,都让不脱,害我挂名儿到今天!莫提以前,如今更有东山管事呢,再不多偷闲,我不是傻么?若不然,观主位就传他,任我还俗,也娶大娘子留后去!”
“孩儿们在场,老道还是要些脸的好!且高阶人仙,哪那般易得后人?”
笑骂过后,吕威转向地上那个:“明月请起,再跪着,秋实老道都要在肚里骂我欺负人!可别学你家观主,遇事只往外推,逢着难处就哭,等出了嫁,须主持城主府的,哪好惹下面人笑话?”
明月尚未站起,青牛观主听明,又瞪起小眼:“这般说,你要允商家?”
吕威问:“不是任我做主?老道又有话说?”
秋实跺脚:“大姑娘要出嫁,我不领回去教导些礼仪?他家要娶,聘礼也当送到青牛观,不该落你郡守府罢?”
吕威送他白眼:“聘礼给你,但商家求亲,只能来龙鳞城,不去青牛观!心疼门人,怕留府里被昭君挑刺,明说就是,非要摆出无赖相,真与要娶你家大姑娘的一路货色!”
“我与那厮哪一样?”秋实笑嘻嘻地顺杆上爬:“你要这般说,东山再去礼宾司讨间房,今晚就送你师妹过去,等过了元宵,我带回观里住!早晚做城主夫人的,哪好再多留你家,仆不仆主不主,没得被外人笑话!”
吕威吩咐长子:“按你师父说的做!”
吕东山躬身领命。
青牛观主再问:“还有事儿么?”
吕威道:“没了,你也回去歇着罢!”
秋实又摇头:“你个郡守大人,不是精细的,做事还不如我!允那商家婚事,婚期不议?许他家几时来娶?”
吕威顿时没好气:“半夜里头昏眼涨,再被你一阵搅合,倒真忘了提,婚期么......”
圆滚滚的道长打断他:“既是忘了,婚期由我青牛观定罢!小杂碎不安好心,便任他大罗金仙算的吉时佳期,也不抵用!定下亲,先晾个十年八年再议!”
吕威忙道:“那不成,我吕氏望与他交好,须是早成!”
“郡守大人有难处,就晾他三五年!”
吕威再摇头,态度坚决:“太长!”
秋实看向刚抹干泪的女门人:“明月你怎么说,要晾那厮么?”
观主所言甚合她心意,明月猛点头。
秋实转向吕威:“那就晾两年,再不能少!”
吕威还是不满意,但知这肥猪真要胡搅蛮缠,一直论到天明也不会出结果,只得叹气:“依你!”
秋实喝门下道姑:“还不快去收拾物事儿,随我回礼宾司?”
明月垂头:“弟子别无外物!”
“那就走罢!”
明月上前,再次跪下。
冲吕威下拜,真心实意叩首三次,起身又到吕二小姐面前,这次不下跪,只揖让,同样行礼三次。
不论行礼者,还是受礼的,全程未发一言。
76.大公子的笼络
礼毕,明月转身行到观主身侧。
秋实拱手:“大晚上了,郡守大人也早些睡,老熬夜,可不是养生的道理!”
吕威叹气:“坐上这位儿,再没福气偷闲!”
惹得秋实笑:“可知我真不想做观主,若不然,等明月嫁出去,就叫东山接了观主位?”
吕威挥手:“我若当真,你定还有话说,老无赖快去歇着罢!”
“老道是那样人?”
吕威已不理他。
秋实便笑嘻嘻地领吕东山、明月离开。
出郡守府,秋实又道:“东山,师父是真想传位还俗,你帮着寻个合适的大娘子罢,也无需黄花闺女,不计较再婚,有无孩儿......”
吕东山叹口气:“师父,师妹在呢,好歹收敛些,若不然,您以前逛青楼的事儿,我全抖露出来?”
秋实急跳脚:“乱嚼舌根,哪有的事儿?明月可莫信他!”
这位圆滚滚的观主全没个正模样,但不知为何,在门下这些年,明月是无条件信赖他,若非如此,也不会两次传叶给商城主。听到吕东山说逛青楼,并不感意外,只点头:“观主便去那等地方,也是为磨砺道心!”
“出家几十年,我有个屁的道心!但不许信他,真没去过,我这身肉,窑姐儿招待都嫌累,定要收足三倍银钱,可不心疼死我?”
这师妹不算太傻,但不知为何,偏被这无赖师父骗得心悦诚服,连实话都不信,吕东山顿没好气:“我听着的,明只收两倍银钱,哪是三倍?”
“老子会上当?又要陷我?小混蛋才只七阶,可信当着你那郡守爹,老子也敢锤你?”
嚷嚷着,一路行到礼宾司门外,吕东山叫:“师父,该消停了,里面歇的人多,莫吵着别个!”
“哼,若只绿柳城那小王八蛋,我真给他吵到天明去!”
冷哼着,秋实打个哈欠:“安顿好你师妹,我是真困了,先去睡!”
吕东山问:“不要我帮忙?”
秋实短手拍肥肚皮:“躺下去不难,无须你再献殷勤!”
一晚被叫起几次,值夜的礼宾司吏员心里也有好多怨气,只不敢在大公子面前显露,还得恭恭敬敬招待。
为向绿柳城那泼皮卖人情,吕东山问明,恰好隔壁就有空房,便叫吏员把明月安置进去。
得知隔壁住着商城主,明月顿时胆怯,道过别,进房把门闭死,第二天也只躲里面,她不用去郡守府参加晚宴,傍晚外面没人了才出去寻吃的。
让吕东山一番好意付诸东流,这趟龙鳞之行,商三儿没再见着明月。
元宵晚宴上,大戏是六位城主献年贡,附属城还好些,直辖城缴纳得更多,估摸产出都被刮走大半。
鎏金拐江之石已赶回参宴,商三儿不知他去的绿柳城,但圆滚滚的青牛观主抓着他,反主动灌他酒,没一会就不忌惮,“小王八蛋”地乱叫起来,也猜到婚事已定。
秋实道长瞧着肥胖,灌起酒架势却猛,完全不依不饶,吕威又不再拦着,商三儿躲不掉,为了未来娘子,只能杯杯全喝。
酒量还是小,没多久就一场大醉。
害得猪大肠没吃上几口不说,宴席上舞姿妙曼的舞女也没看清容貌,最后被几个道兵抬回礼宾司。
龙鳞城没人叫起,未提前吩咐,老狗也不会多事,这场大醉,直到午时过后才醒。
等他揉着肚子打开房门,院里的吕东山丢掉棋子,笑着:“你昨晚,倒得一场好睡!”
场面商三儿熟,无人与吕东山对弈,也是独在院里打子。
肚里不舒服,商三儿苦笑:“我这地仙或是假的,昨晚被你师父灌醉,东西没吃上几口,现下竟饿得不成!”
“地仙会有饥渴感,但怎饿也不会没力气,更渴不死,要羡煞我这等人仙!”
吕东山笑解释一句,再道:“城主府午饭也用过了,里面人多礼多,不好玩,我也懒得回去,带你到街上寻吃的?”
这话合商三儿的意,一脚踢起趴门边的老狗:“快走!”
见他踹狗,吕东山又指着说:“昨晚醉那般厉害,出门被风一吹,就吐得一塌糊涂,抬你的道兵身上都沾了好些,瞧着已神志不清,倒还记得叫狗舔干净!”
商三儿全不记得:“还有这事?那往后可得少喝,万一酒品不好,真醉了胡来,叫它咬人可不行!”
吕东山点头:“我也正想劝呢,走罢!”
一起出门,到在大街上,除了饿意,腹里还翻滚着难受,商三儿忍不住叹气:“你那师父,果然是块好滚刀肉,得势就不饶人,灌起酒,叫我全没招架之力!”
吕东山附和着应:“你以为假么?我在他门下,常被整治得难受。好在大早已带明月回观,我留几天,陪陪家里,也躲他几天,得个松泛!”
“回去了?”
吕东山突然小声道:“你要求亲,媒人上门来,我师父定还要拿捏,不叫你轻易下定,最好请个有分量的,也莫说破,害我家里、观里两头吃教训!”
看得出来,这位大公子是要亲近自家,但应付他感觉轻松,总好过面对吕威和那位二小姐。
商三儿点头:“成!若郡守大人问我咋晓得,请能人吓他,我就说自家猜到,大公子啥也没说!”
他肯这么随意说话,不端架子,吕东山果然欢喜,也顺着笑骂:“不要脸的,本还想送你份大礼,过河拆桥不要太快,竟还想陷我,再不给!”
“啥礼?说来听听,可值当我向大公子赔罪?”
吕东山摇头:“不值当,不值一提!”
成功挑起商三儿兴趣,任他追问,吕东山也只不说。
寻到地头,只是家卖凉粉的小摊,吕大公子倒熟,先讨碗酸汤,商三儿饮下去,醉酒带来的头昏乏力感顿消掉大半,舒服多了。
又在这摊上要两碗凉粉,隔壁馆子里再叫份猪大肠解馋,两个人当午饭吃上。
把汤都喝干净,商三儿拍着肚皮叫:“可得个舒坦,能回家哩!”
“几时走?”
“我那城哪敢久离?谢大公子款待,这就走,郡守大人那想已没别的吩咐,就不再去辞行,若是问起,替我说一声!”
听他立即要走,吕东山也没别的话:“行,礼宾司我去帮你退!送你出城罢,离得近,往后得闲,来绿柳寻你下棋!”
“莫来!与你下棋,多半没趣,倒要害我脑子疼,做其他的倒成!”
“哎呦,说这话,不给你师父丢脸?下棋又不只为赢,多输些局,棋力自然长进了!”
说着闲话,走出龙鳞城门,已又亲近几分,商三儿手搂上他脖子:“说说先前的礼,我这人讲究,晓得礼尚往来的,真要合意,定有回礼送上!”
吕东山任他搂着,轻笑:“我若不说,你便回去,怕也还要惦记?”
“那是!大公子出手笼络我,定要衬得起自家身份,又投我所好,咱们沾着俗气的,咋能不惦记?”
果然与师父相似,浑不要脸,吕东山苦笑:“我原想着,你府里现缺人用,送些个年轻貌美的一二阶人仙去做丫环,最适合不过,但又想着将来师妹要嫁过去,万一有几个淘气争宠的,讨好你倒得罪她,还在犹豫,你这厮就不讲义气,摆出过河拆桥的样儿!将来占够便宜,反口供出我,岂不要惹她不快?你们做一家子,讨好你,得罪师妹,左右不划算,不送哩!”
“哎哟!怕个屁,我那府里,头一个是老娘当家,第二个就是我,她便嫁过来,还敢翻了天去?丫环都在哪?可不许赖!你要耍赖,我回身住你家去,天天讨好的吃,晚间要丫环暖床,就不走了!”
“嘶!轻些,莫勒我脖子,真莫使力气!便要送,眼下也没有,拿郡守府的送你,家里不打断我的腿?再使力我可还手了,难不成怕你个废地仙?”
与吕东山闹一番,骑狗回绿柳,见老娘。
儿子回来,商大娘道:“郡守府遣人来,老娘照你意思说了,求那道姑做儿媳,那人走前也替吕氏允下,还叫我们早些上门提亲,城里这几位,请谁走一遭的好?”
早些说定亲事,把媳妇儿娶进门,再抱上孙子,商大娘才没遗憾,觉得对得起商三儿他爹,对得起他老商家,这事比她自身做神仙要紧。
人选一定,吕家也同意,就比儿子显心急。
商三儿馋人家身子,好歹府里已有能解馋的,商大娘馋孙子,可没个替代。
已得过吕东山提点,商三儿劝她:“老娘莫急,咱娘俩承接大罗金仙因果,都是地仙,要显身份,就不劳累城里老大爷老婆婆去做媒哩,等我请位地仙哥哥去提亲,更有面儿!”
成衣店里,明已晓得城隍剑用的满星黑金石,是他与位地仙合买,陈婆婆也忍不住破口骂:“小龟孙好大口气,不怕闪着腰!”
晓得城主回城后,自家老娘便坐家里也会随时出声骂,陈武两口子不再自讨没趣往前凑,各装听不见。
77.坑人的董老头
城主府,商大娘皱起眉:“地仙哥哥?”
商三儿向老娘解释:“在外结识的朋友,地仙二阶,一步步修行上去的,可不是咱娘俩这般废地仙,住在南晋国,城隍爷拿着那剑,就是与他合买的!”
商大娘道:“你要撑脸面,也成,只是紧着行事!老娘外间的事不管,只盼儿媳妇早进门,也做那恶婆婆,早晚有个使唤的!”
旁听的眉儿笑出声:“您这心善的,说得再恶,也变不成恶婆婆!”
商大娘白她一眼:“哎哟,那可说不准!”
商三儿也调戏:“别的难,学你奶奶还不会?”
逗得眉儿又咬牙轻恼,商三儿再冲老娘道:“到时,只管做恶婆婆,且欺压媳妇去,别再欺压我就成!”
商大娘拿出请罪荊:“还能真叫你脱缰,得松泛?”
商三儿撒腿跑,跑远些,又回过头:“本想过一两月,等桃树抽条了再去南晋国,老娘心急,事儿也不好耽误,那就跑两趟,我歇两日,就去请媒人。往后重跑一趟,再挖鬼婆婆!”
除偶尔琢磨下“命理术”,商大娘连请罪荊都没花功夫温养,对修行事几乎不上心,挖鬼婆婆之类的事更不用说,都算儿子的正事,由他去使力气。
城里这些位,都是儿子请回来的,至少从吕家反应来看,当日不与难民走,留下做这城主,并不算差。
真只缺媳妇、孙儿了。
以前商三儿与曹四在街上厮混,商大娘只打理老宅、喂鸡、种些小菜、从儿子那抢银钱攒存,一天都忙碌,更别说如今整个绿柳城全算商家的,没正行的儿子不省心,撒泼打滚,只管拉人仙进城,来了却不好生礼待,当娘的要尽力帮他挽回,笼络人心不说,城主府、礼宾司、仙客来、客舍这些常用到的地方又全有事堆积。
商大娘也没三头六臂的,只她和眉儿确实忙不过来,便不急着抱孙子,儿媳妇早进门做帮手也是好事。
商三儿跑走,想瞧仙桃可发芽了,便到老娘住的主屋门外。
还只正月,实是早了些,柳树都没抽芽,桃木更没动静,罐里的三只蟋蟀倒齐叫得欢。
这三只虫活过冬季,已是吸足地气破了寿限,不再短命。
扯头发逗弄几下,商三儿对着金翅将军、红肚牛、赤头鬼许诺:“你三个命好,等今年母虫儿长大,也给你们寻些来配种!三爷大气,可不是只顾自家娶媳妇!”
按土地婆的说法,突破命限,等仙桃树发芽,就不用再埋这边。
养蛐蛐玩的蟋蟀盆,陶器店里没卖的,须去古玩店寻,陶瓷、木竹做的都有,这些物事,以前搬走的难民瞧不上眼,没顺走,但雇工眼下正拆着店,东西都已搬到牙行,来来回回指不定短,再不去寻,以后或都没了。
起身走着,商三儿随口叫:“城隍爷!”
“城主唤我何事?”
“鸡冠山所在,耳报神可打探出来么?”
城隍道:“仍未得消息!”
肥如意说能治丹田破碎的妙丹,炼丹人住在鸡冠山,在地仙中好大名气,但想是离得太远,耳报神在外打探消息,又不容易遇着地仙,别人不主动提起,很难探到,结果并不意外。
商三儿道:“那可停了,我过几日就去南晋国,自家问肥如意。”
“成!还有事么?”
“现最要紧的,是吕家谋划,多遣些耳报神去龙鳞,打探他家外图,会先取哪个城!”
城隍道:“龙鳞城里可通行无碍,但郡守府有禁制,耳报神进不去,估摸也难探得真切!”
指不定吕家会故意放假消息出来,得了提醒,商三儿也不强求:“尽力就成,左右不是与吕家放对,先晓个大概,不至临事手足无措就成!”
城隍声音又起:“东山郡眼下西、南两向可难外扩,与东边、东北云潭将军府隔着三座没上家的城,北边是龙阳郡,也是如此,隔着两城。这五个城,全夹在中间,以往左右逢源,叫两边都难占下,吕氏若能借上绿柳城的力,外图定只在这五城里!”
商三儿点头:“我也这般想,只不知要与哪家对敌!”
“龙阳郡占四城,这些年愈发没落,只得两位九阶人仙,但背后的地仙甚有威名,据说已是六阶,又擅厮杀;云潭将军府占九城,地仙老祖还在低价,但高价人仙多,九阶就有七位。吕氏要如何取舍,确实难揣测。”
“且走着瞧罢,左右不能叫我家出死力气!”
与城隍说完,已出城主府,北通街上走一段,拐进公学。
公学里,董老头要栽四君子应景,田余等除移来些斑竹、楠竹,没事儿做时,原曹四本家在城外种那一片梅,竟全被他们挖回来,都种进公学,可惜因为新移栽,这个冬季多数未能开花,几十株树上只有星星点点几小朵梅花绽放。
开的花很少,但瞧着也觉喜气,引商三儿驻足,仔细狠看一会,才去寻人。
日头好,董老头就在院中太阳下,旁边摆桶水,他一手提酒壶,在青石板上动笔写字。
用清水在青石上练字,不废纸。
走近,商三儿先笑:“哎哟!董大爷,上回我说,等你伤好再请写匾额,小心眼顿就发作,连个‘商’字都不帮我写了,奇物给你买回来,眼下咋不忙制宝器,倒练起字呢?”
董策白他一眼:“要斗嘴,寻西正街那两位利索的去,莫来我这!”
商三儿凑近,老头才解释:“你门上匾额,只当张果果脸上擦的粉,装点做样儿用,有甚要紧?我做书要备着厮杀,能相提并论?且你自家写那字,瞧着不也挺好?”
自家写的字,商三儿可不觉得惭愧:“啧啧!还是老头儿会夸人,当年若是你做启蒙夫子,我哪至读不进书去?”
董老头哼哼两声,损他:“真要是老夫启蒙,教出这般的来,自家跳粪坑里淹死还好些,实没脸见人!”
“老头子可悠着些,我师父在天上听着呢!”
董老头丢下笔:“要鬼扯就鬼扯,扯啥神仙?啥事?”
商三儿笑嘻嘻地:“两桩事!”
就着酒壶口,轻抿口琼花露,董老头等着他说。
“头一桩,先前屠家两个屁孩儿,已玩野了,现又多出黑心甄几个没长成的孙儿,成天晃着玩不成,怕养废了,我叫各家送来,老头儿先管教着?”
“我脾气臭规矩大,受得住就送来!”
再不寻事做,身上都要闲得生虱子,董老头一口答应。
“第二桩,本想开年替你去寻丹治伤,但那地儿城隍爷尚未打听出来,定离得不近,城里又实在缺人,只好先缓一缓!”
到这止住,商三儿只盯着他。
老头再提壶:“缓就缓呗,二十年都过得,还怕再缓上一年半载?”
商三儿伸出手,按住已递到嘴边的酒壶:“老爷子,欠我的人情可还没给,那些个犯‘渎佛’罪的低阶,藏哪的?”
没喝到酒,董老头眨眼:“哎哟,还未与你说过?”
商三儿冷笑:“装啥糊涂?”
“年岁大,难免是有糊涂时候!当年那些个低阶人仙,就逃进三伏城南端的千丘荒地,左右未到南晋国地界,你只管去寻,定在的!”
气得商三儿咬牙:“这就是你晓得的大概地点?”
董老头点头:“没错,大概地点!”
做城主后出门多了,商三儿也晓些地理,世间七千二百座城,邻城之间距离不等,多数只在三百到五百里之间,少数地方情况也不同。
西边最近的白鹿城,与绿柳城之间隔着个地龙山,相距一千二百多里。
三伏城到南晋国没有名山大川相隔,但也属于少数情况,距离还要更远些。
三伏城在东山郡最南端,再往南到南晋国北端某城,有近两千里路,期间没封魔结印,也就再没依功德竹而居的城,除商队踩出一条道路外,全是荒野,一大片深山老林,被称为千丘荒地。
那千丘荒地狭长,已超出地龙山最南端,北边三伏城,南边南晋国某城,长近两千里,宽也在八九百里以上,东西两边又有城和商队往来的商道。
两方势力交界之处,有些名气,商三儿也便晓得那地方。因“渎佛”罪逃亡的低阶人仙,既然是从三伏城逃进深山老林,不敢到某城定居,不用想也是在千丘荒地,董老头说知大概地点,商三儿还以为能准确些,谁知要在几千里方圆内找?
老王八蛋!
商三儿脸色不善,知道真要比撒泼,自家不一定是对手,不等他脏话出口,董老头先堵住:“好些年来,各家早已清楚,那地界只是荒野,少有钟灵毓秀之气,地仙都嫌弃,左右不过些人仙阶的山妖邪祟。你有那狗傍身,没啥风险,飞着寻几百号人呢,又不是找颗豌豆,多耗些时日而已,寻着也不亏你,不用冲我发火,三友仙翁亲传,摊上欺负白叟残弱的名儿,可不好听!”
他不逞强,自认是年老残弱,商三儿真被噎住,再骂不出来。
78.失信
未料董老头挖了个大坑,出公学,商三儿在北通街上咬牙咒骂好一会,方才丢开,改往南通街上的牙行。
牙行除中人掮客外,还有牙子、牙婆做牲畜和人口买卖,一小半是住人的连排厢楼小房间,另一半则是交易牲口的场地,地方大,原古玩店、钱庄、当铺里剩的东西都不多,全搬过去,也只占个小角。
商三儿带狗到里面,翻拣出几个蟋蟀盆,还有两个斗罐,一起丢狗背上,出来告诉唐诺,晚上去城主府吃饭,顺便结前账。
再逛荡到西正街赵家饭馆,先与里间坐着的曹四和屠小妹打招呼:“四哥,在我家尽偷懒,这倒帮赵婶儿摘起菜?屠妹儿,你也老往饭馆跑,自家不开火,是要做个懒姑娘?”
曹四没理他,屠小妹回了声:“城主,我哪有懒?”
商三儿已不管里面两个,再叫门槛上抽旱烟的老头:“赵大爷,走走去!”
与屠壮切磋,磨砺道意之外,年底好歹还有份功德竹叶领,赵同不推辞,起身随他走。
走过十字口,赵同想拐去虎卫府,商三儿拉他:“兽皮店先坐会儿去!”
“啥事?”
“我要出趟门,请大爷陪走一遭!”
“不去!”赵老头停脚,皱眉:“我家进城时,你怎说的?”
“聘两位来,无须外出征战,助我守城就行!”
赵家老两口进城时,商三儿说过这句,都没忘。
瞅他一眼,赵老头不再说话。
失信于人,但也不心虚,商三儿嘻笑着利诱:“这不没想到,出的意外么!不白使唤,功德叶、琼花露,任挑!我觉着,赵大爷这,兴许还是功德叶抵用,为娘肚皮里的孩儿多攒些总没差!”
商大城主说中要害,想着张果果肚里的孩儿,赵老头顿时没脾气。
他老两口以前都心灰意冷,早已没家底,确实该为孩儿攒功德叶了。
叹口气,问商城主:“啥事?去几个九阶?”
太冒险的事也不去,可别孩儿还没生出来,先没了爹,指不定张果果带着随了别的姓。
“就你和屠大叔两个,陪我去东山郡、南晋国交界那千丘荒地,只寻人!”
“寻啥人?”
“二十年前逃得些低阶人仙进去,有好几百人呢,不难寻!”
都晓得千丘荒地那片没地仙级的存在,不说城主那条狗,两个道意精粹的九阶人仙同行,风险便不大,赵同只疑问:“药铺那甄黑心,能任你使唤,怎不叫他去?”
药铺里那厮,叫“甄黑心”确实比“黑心甄”更顺口,商三儿立即从善如流:“有病人进城寻甄黑心,他留着好些,且娘子多,三位老婶儿都指望他挣功德叶呢!那边是山林,屠大叔猎户出身,又山野隐居过,定是便宜;大爷你养那白鹤,能驮两个人飞,省好些事儿!”
过年前赶来的病人多,是因前两年寻不到甄药神,积下来的,等治完那一拨,周边几千里内没那么多人仙生病受伤,过完年也渐少了。但不管如何,甄黑心人在城中坐,能为绿柳城引人仙来总不假,万一就有个急等医又短着功德叶的九阶呢?
商三儿宁肯失信也要叫上赵老头,还因他养的白鹤,能驮两个人飞,找人方便。
听说得有理,赵老头便动脚,随他往东正街走。
又难得一回多说几个字:“我还想着,开春要种几块地,随你出门可不耽误功夫?须多赔几叶!”
商三儿送他白眼:“大爷种的啥宝贝,抵得功德竹叶?”
赵同又闷下去,但到兽皮店里,自有话多的屠壮接着怼:“要去的尽是山野之地,几千里地界,便没地仙存在,与八九阶人仙相当的山妖、邪祟不少,哪就好相与?我也不多讨,只按出门时长计,一日一斤酒,回来按日子补,定不能少!”
赵老头抽着旱烟,悠然点头。
两位要请出门的九阶口风一致,商大城主就讲不下价,只能认宰:“成!赵大爷要功德叶,便按奇珍阁的价,六天一叶!”
赵老头敲桌子:“我傻?那是卖价,五天!”
都是人精,不会被个泼皮绕进去,他拿功德竹叶,要与屠壮的酒相当,当然巴不得酒越贵越好,须按买价算。
若按自家所算,其实付得起,商三儿先装叹口气,再问:“明天我酿三池新酒,后日钓一天虾,大后天早上走,今儿可还能切磋?”
有事出远门,当然要保持好状态,屠壮摇头:“那还比个屁,且养神儿!”
出兽皮店,赵老头自回饭馆,小泼皮不自家去说清楚,他还得花功夫说服其实怕事的张果果。
商三儿则出东门,到六节山先钓半天小虾。
这回出门,不比寻甄药神要的时间短,须多给丫头备些虾,这两晚就不睡了,夜钓。
随手又拿出张功德叶,破天荒地含到嘴里,感受它所化的灵气,渐融入四肢百骸中,滋养神魂。
在这地界,功德叶化的灵气最为精粹,但比起师父亲酿或传方酿的灵酒,也有个短处,就是来得磅礴汹涌,肉身神魂来不及全部收拢慢慢吸收完,有一部分逸散逃出体外,归还天地中。
人仙六阶以下,修为越低,能留住吸收的灵气越少,逸散掉的越多,直接用功德竹叶都有些浪费,还不如换成能其它灵物进补,再慢慢淬炼。
商三儿这废地仙,能留的灵气也只与六阶人仙相当,便富裕起来,之前也舍不得用功德竹叶进补。
但过几日,就须在荒野中度夜,再拿烂肠酒进补,喝个大醉,是拿自家性命开玩笑,再顾不上是否浪费。
不打紧,左右三爷能赚回来!
千里目的感应范围越来越远,离钓七节虾已经近了,而且道术进步,以前只能看到场景,如今借那虚眼,也能听到些模糊不明的声音。
不喝灵酒,也不能断掉进补,那就直接用功德叶!
快晚饭时,先回趟城。
十字口逗会窈娘,改去医馆。
路过西正街饭馆,曹四已去城主府等开饭,屠小妹也走了,里面空着,赵大爷都没再坐门槛上。
想是在后院哄孩儿他娘。
医馆里,甄药神闲着,靠躺椅上晒太阳。
这不要脸的,被拘在城里,收入又给截完,没了别的指望,便轮着哄那三位老娘子,要一起过日子,听说元宵节家宴上,不知被谁戳到些痛处,一家子又小闹了一场。
左右面皮够厚,都能装无事,商三儿叫:“甄黑心,把你游子扣借我使!”
从躺椅上抬起半身,甄药神问他:“要做啥?”
商三儿答:“我出趟远门,用得着。这趟恐须些时日,累你与陈婆婆、赵婶儿照看城里,请勿使有事,我这人德行可不好,不能奉承人,惯会翻脸。”
确实不是个好东西,对自己这百城礼待的九阶还从没个好脸色,偏因那该死的救命因果,逃脱不得。私下试探过,丝毫不懂委婉,也没太深的算计,直来直往或是最好的相处法子,只还不敢确认,须时日再验证。
甄药神应他:“晓得了!扣套在儿子手里,待我去讨来!”
从在药铺做伙计的儿子手里讨到扣套,一套游子扣全给商三儿,问:“城里留我三个九阶,谁主事?”
商三儿白他一眼:“我老娘主事!可莫想多,你三位只管出力气!”
那死防着他的意图,丁点不遮掩,甄药神只能苦笑着点头。
出医馆,门对门的成衣店、饭馆前,同样留话,请陈婆婆、张果果帮老娘照看城里。
陈婆婆骂:“老婆子是哪样人,用得着你小龟孙来脱裤子放屁?”
胖大婶已被赵老头说通,但见他闯入后院,也不客气:“说不使我家出城,原只是个屁?不要脸的还上门讨骂!”
她两位若联起手启骂战,商三儿也只有落荒而逃的份。
逃回城主府,门房前问正吃饭的韩思:“第二桩事,判得如何了?”
韩思放下碗筷,苦笑着答:“关系人家大道仙途,不敢轻率,还纠结着,未有定论!”
“左右我不急,再看就是,仔细些总没大差!”
回到用饭的偏厅,菜都已端上桌,只差他了。
曹四翘二郎腿,在桌边闭目养神,等着人齐,商大娘发令好开饭。
在曹四身旁坐下,商三儿道:“四哥,我大后日还要出门,但实与你说,此番是去南晋国,赶着有事,几千里路,与那边官家又没交情,等回来,再送你去龙鳞城!”
曹四瞟他一眼:“哥哥不急,等你就是。”
现已在尽力奉承胖大婶,只还差些火候,等商三儿回来,也该差不多能开口求学仙法,若连她都不允,就可以离开绿柳,去别的城做大爷。
商三儿又对老娘与丫头:“明日我酿酒,眉儿与着去酒坊帮忙!”
一次要酿三池,一个人实在够忙,切料、蒸煮这些事,商三儿准备让她和韩窕妹帮忙。
他竟等不及回后院,饭桌上就说,商大娘皱眉问:“晚上有事儿?”
商三儿点头。
等吃完饭,曹四离开,方与老娘说明:“娘,大后天就出门,我去六节山耍两晚!”
先前听这位爷说,明天去杂货铺隔壁做事,眉儿还想着,晚上回屋,就把她最爱那件荷叶罗裙取出来,穿着去显摆。
去六节山,除钓虾给她吃,没别的耍处,明天酿酒已不得闲,连钓两晚虾,再出远门,倒有些心疼了。
心疼着,就有些犹豫。
但第二天起床,又只剩下要强念头,略过那位爷的不易,把自家最美的罗裙穿身上。
只是白穿。
她去得早,路过杂货铺时,铺子还没开,后来知眉儿在酒坊,窈娘就老老实实留在那边,不过来串门。
瞧着窕妹倒好,没与她别矛头的心思,祖传的小心眼,独只针对韩窈娘。
79.启程南晋
酒坊酿酒,田余、韩思等又帮着挑水,午饭是商大娘做了送来,三人在酒坊忙碌到下午,外间突然响起“汪汪汪”的三声狗吠。
城隍旋即传声给商三儿:“城主,有商队进城!”
“他娘的,总算盼来了!”
商大城主欢喜不已,丢下酒料往外冲,又吩咐:“眉儿接着弄,窕妹开门做营生!”
跳出酒坊,一眼瞧见刚走进西城门的商队,也有个屠家小子沿街跑来,正要报信。
不等他跑近,商三儿先吩咐:“晓得了,与别的城一样行事,先领人仙去礼宾司报备!”
叫返那屠家小子,商三儿再喊:“城隍爷!”
“城主何事?”
商三儿挥着手:“劳你在城里传几句话,可成?”
城隍沉默一会,瞧他实在急迫,方应下:“你说!”
“商队进城,与我老娘说,请她准备照应,缺啥补啥;与田余说,让他速去礼宾司,寻文案等着,人仙报备完,再出来帮忙;与成衣店陈大叔说,请他两口子帮着应付仙客来;与韩思说,先去管着客舍!其余屠家、甄家人等,家里留人备热水,送去仙客来、客舍,余下的去城主府寻我老娘,取肉、菜送赵大婶,帮着做饭菜、卖银钱!”
除几位九阶和韩家姐妹,几乎全城都要叫到,堂堂阴神,真成传话小厮了,城隍暗叹口气:“成!”
城隍出力,叫人最方便不过。
商三儿就在酒坊门前站着,也不搭话,只静静看那商队,三十多人、十几辆车,全从他面前走过,到十字口,留凡商看着牲口、车辆,人仙则由衙兵引着,齐去礼宾司报备。
留在十字口的凡商,都在偷瞄杂货铺里坐着的韩窈娘,商三儿反觉着乐呵,任他们看也不泛酸。
人仙们还在报备,韩思先跑过十字口,再一会,陈武与他媳妇从商三儿面前经过,因眉儿天天有幽璧虾吃,遇着时他两口子还打了声招呼,再拐去南通街。
屠家的、甄家的或备热水,或去饭馆帮忙,或去城主府寻商大娘讨要用的物事。
看着、听着,原本死寂的废城,因这支商队,有动静了。
田余过来,告诉他这支商队是经白鹿城,翻地龙山而来,路上遇袭耽误了时间,天黑前已赶不到龙鳞城,方大着胆儿来绿柳城过夜。
商三儿吩咐窕妹:“我和眉儿酿酒,你就守铺子!今日若是好卖,新酿这三池酒,一池送我府里,一池给唐诺,最后一池全留给你卖!”
回里间再忙着,等商队的人仙安顿好,得了指引,到杂货铺、酒坊来讨问虾、酒价格,他又出来看。
这时候,难得商队进城,曹四也已跟着凑热闹,不过人仙买卖,自觉离远些,听不到交谈内容。
杂货铺里那三只四五节大虾,商队人仙全都嫌贵,没人愿买,三节小虾也不买。
尝过窕妹特意备的琼花露,听到报价,倒愿采买些去试卖,但要等回程时再下手。
城里人太少,但总也是场生意,随商队来的凡商中,也有不嫌弃利润小的,在十字口摆起摊做营生。商三儿叫各家若有缺的凡物,自去摊子那问,有就拿走,他这城主会付银子。
只有个小饭馆卖吃食,商队仙凡轮流进去,出来却都不满意:人仙嫌菜不好,凡商在这城没利可图,各要讨找补,等叫老狗去衙兵府把剩的铜钱驮过来,人家久等已不耐烦了。
太缺人,虽有商队进城,绿柳城也尽显寒酸样。
不寻那些“渎佛”罪的低阶人仙已不行!
次日一大早,先瞧着商队人等从西门离开,商三儿再带屠壮、赵同出发。
与商队不同,他们走的东门。
别人忌讳,商三儿却因上回一次聘成三个九阶,反觉这边更吉利。
出门时,老狗无比凄惨,浑身上下能割的肉都被割干净,丢下六节山天坑喂虾了。
商三儿自有狗驮,赵老头带屠壮骑鹤,先往龙鳞方向,待进城,商三儿只与郡臣吕上打声招呼,请个小吏领着,去看安置在这边的屠壮两个子侄。
那屠家哥俩,吕家安置在工匠司做小吏,等去寻着,问几句话,屠壮没啥不满的。
绿柳城带来的灵茶,各给上五斤,就别过。
吕东山还未回青牛观,得着消息,赶在他等出城前拦着,两位九阶随行,怎也要款待一顿,商三儿拒绝:“心急娶媳妇,我出远门请媒人哩!吃你一顿饭,倒要耽误一天功夫,哪划算?关照屠大叔家两个晚辈,再早些把该给的心意送去我城里,比做皮面事儿强!”
吕东山苦着脸:“就不该漏口风让你晓得,要是不送,倒成我的罪过了!”
商三儿大笑:“可不是!你要敢反悔,我能闹个十来年!”
吕东山只得送他们出城。
出龙鳞,再往南边飞。
若论体重,屠壮比赵大婶更甚,这回是白鹤落后面,反飞不过老狗。
商三儿叫老狗顾着鹤,飞慢些,昨夜钓虾,他自己要在狗背上补睡养神。
作为吕氏最后征服的城,三伏城在东山郡最南端,恰是离绿柳城最远的友城,足有一千八百多里,顺大道飞着去,也第二天傍晚才达。
刚过的元宵节,几日前方与吕氏委任的三伏城城主坐一桌喝过酒,晓得也姓吕,是吕威的一个堂弟,但只算认识,商三儿不想去拜访。
在礼宾司报备过,仙客来住一夜,次日买够干粮就离城。
商春的大名,加屠壮、赵同两个九阶,都没作假,一起进城报备,城主府不可能不知道,但商大城主不主动求见,人家也不拿热脸来贴冷屁股。拉拢绿柳城是郡守府的事,与这位吕城主不相干,真热情过头,指不定还要遭猜疑。
出城再往南,未过百里,便见着东一座西一座的小山,其实只是占东山郡大部分地形的丘陵,一直延伸过去,那些小山只是稍大些的丘陵,并不是连绵起伏,与险峻的地龙山截然不同。
独峰交错的这片荒野,就是人们所说,东山郡与南晋国交界的千丘荒地。
孤独的山丘上、荒野地里,全是厚厚的密林,春意未显,落叶的树木全还未再返绿,多半光秃秃的,但实在厚密,稍远些也难看清,连那条穿梭其中的商路,好些都被枝条遮蔽住,半空瞧过去,商路断断续续的,不能见全貌。
这条路上没地仙级山妖、邪祟,但一日也只一两支商队过,多数时间只有荒凉。
商三儿叫停,先降到无人的商道边,掏游子扣套给屠壮:“地界大,咱们分开寻!”
屠壮接去,眯眼问:“有啥方略?”
商三儿点头:“正要请你俩帮着合计!”
屠壮、赵同都等他说。
商三儿道:“咱们分从两头起,赵大爷你俩管这边,我从南晋国那端寻回来,千丘荒地东西向多只八九百里,再宽一千二也该到头,恰能每日横着飞寻一遍,晚间歇这或外间商道上。要寻的是几百号人,再藏得深,也要伐木造屋、清林种地,住哪儿都是一大片,总不是颗豌豆!横着飞高些,左右两边十来里地也尽瞧得见,留意被遮挡的沟谷、山涧就成,第二天就能往前推二十里。我知那些个低阶人仙,是逃命来的,定进去得深,不敢住在外围,头三百里就暂不用寻,等到中间汇合,还没找着,再回头去瞧。”
千丘荒地占地广,只是因没功德竹,没人仙建城,凡民不能聚居,方沦为荒野,并非得钟灵毓秀的名山大川,商队往来多年,都说未察觉有地仙级山妖、邪祟存在。商三儿叫分开找寻,一头是两位九阶人仙,一头有条堪比地仙的老狗,都能保安全无虞。
屠壮哼哼两声:“按日算工钱,老子还以为这趟出门,可多混些时日,你倒不傻,两千里的林子,最多不过五十天就寻完!”
商三儿叹气:“屠大叔、赵大爷莫坑我,各按时日估距离,只是我先到南晋国耽误几天!你俩一天南移二十里,若寻着,游子扣知会我;若我寻着,也一样,你俩才好找。”
“晓得了,你个泼皮的便宜,不好白占!”
商三儿笑起来:“屠大叔,为多讨几口酒喝,你眼下这副模样,更像个泼皮无赖,哪还有将军的威风?”
打趣一句,又交待:“不管哪边寻着,莫去打扰,都退回商道等着,我三个汇齐再说!”
赵老头点头,屠壮则催促:“那走罢!还要再飞三百里,莫多耽误,晚间可不想寻!”
白日只会遇着山妖,夜里则还有邪祟横行,那些个邪物修为不算高,但各有诡异之处,比山妖麻烦,便两个九阶一起,晚间也要多防备。
商三儿道:“咱们顺商路进去,到得差不离,你两还是先养足精神,明日再进去寻罢!”
主家愿意耽误一天,屠壮拍他肩膀,赞声:“敞亮!”
回头又对着赵老头发愁:“但要与他个闷葫芦厮混这么久,也是没趣!”
赵同咧嘴笑:“有趣事儿,等忙完事,定叫你晓得!”
商三儿叫:“走罢!你两位地头近,我还要去南晋国呢!”
于是再顺大路飞,向南三百里左右,商道边有块大石,屠壮指着道:“就歇这!”
赵老头没出声,脚下轻送力,白鹤就降下去。
“赵大爷、屠大叔辛苦,我走咧!”
道声辛苦,商大城主继续往南飞。
到晚上也没歇息,叫老狗继续赶路。
商路某处,有支近百人的商队聚着歇息,外围全插着火把,照得附近明亮,夜已深,但那商队里仙凡没几个真睡着,狗飞过时,引得惊呼成片。
商三儿“哈哈”笑着,丢下句:“地仙出门,不是邪祟,孩儿们莫怕!”
越过那支商队,一直往南,快天明到南晋国最北端那城。
80.二半山
到南晋国地界,商三儿也没停,骑老狗继续飞。
屠壮、赵同先寻着人,他去南晋国国都旁的二半山请媒人。
出门前问过城隍,从北端这城到南晋国国都,还有一千七百多里,须顺西南方向大道去。
这又是一天一夜,路上全没歇。
四位天帝,每位制一千八百个城主令,成就世间七千二百城,各城都是天帝命名,至今没哪家敢更换。
南晋国都城名苍狗。
作为国都,苍狗城城名不算好,但莫说商家绿柳小城,要比规模、城建,龙鳞城都远被抛在后面。
四方城墙,都有十多里长,因临着水,还有护城河,里面住的百姓甚多,又是春耕农忙时节,商三儿进的那城门,出入人等极多,除衙兵、吏员照应,两边还各有一溜持械肃立的道兵。
不计绿柳城,东山郡有五位九阶,而这南晋国,拥城三十九座,地仙不论,九阶人仙也超过三十之数,实力更雄厚好些倍。
苍狗城中的繁华,足叫远道来的绿柳城主大开眼界,羡慕了一路,但在这,老狗的本事都算不得甚,压根不敢惹事,老老实实去礼宾司报备,出来寻澡堂洗浴毕,才到仙客来要间房,先补一觉。
期间迷糊睁过眼,但外间天已黑了,懒得起,丢张功德叶进口,等化完,翻个身继续睡。
天明再起,洗漱完,寻仙客来管事,问那二半山所在。
与肥如意结识时,说二半山在南晋国国都西侧,但商三儿昨日进城前,并未瞧见城西有高大山峰。
仙客来管事解释,那二半山,出苍狗城后还有百余里。
超过百里,已不受城主令辖制,肥如意借居那位二半山山神,就不是南晋国封任的阴神。
鬼婆婆马童氏住在苍狗城客卿府,但出门时,仙桃核尚未发芽,别的物事难挖动她,眼下就没拜访必要。
退掉房间,街上寻些吃食,商三儿带狗出城,直往西飞。
仙客来管事说,二半山不小,尊客到左近,一见就知。
果然没说假,百多里外,平地上突兀耸起两座相依的大山,与千丘荒地的小山丘又不同,甚是高壮,若从山脚登山,到两个山顶怕不有七八里路。
远远瞧着,商三儿忍不住咧嘴笑。
娘的,这两座雄伟大山,倒叫他想起胖大婶的胸。
自家屋里那丫环,有点就不错了,哪敢与这二半山比?
韩窈娘也不配,非得胖大婶不可比。
猥琐笑一会,狗已飞近。
只山脚下有个山门,顺山门有条山道蜿蜒上去,拐过山脊就瞧不见,但未见有人居之所。
老狗背上,商三儿扯开嗓子喊:“马宽大哥,兄弟来寻你喝酒下棋!”
无须再叫第二遍,不多时,山脊那边飘起个白袍高冠的胖子:“哎呦!我说满山喜鹊一天叫不停,真是商兄弟来了!”
飞近前来,不管老狗,一把抓住商三儿的手:“果然没忘了哥哥,哈哈!”
又道:“先教你个乖,有山神河神之处,要寻人,莫临空扯脖子喊,落在山脚、河边,通名求见,山神河神便能晓得。有山门的,更要在山门外通名,也是个礼数!”
商三儿忙抱拳:“我还真不晓得,谢哥哥教导!”
肥如意笑着:“那没正行,也不见多讲礼数,贵客登门,竟不陪我来迎!”
又回头叫:“没正行,快来接客!”
但无人应他。
挠下头,马宽有些尴尬:“那厮不是个好人,瞧我笑话呢!”
叫商三儿骑狗随着他,飞过山脊去,山坳里见着个大茶园,茶园后二十多间茅屋,有些女子在其中行进、驻足观看。
其实山脊也宽,上面就有个凉亭,但被遮住视线,先前未觉。
亭里桌上尚有残棋,有位干瘦高个老头等在亭外,待马宽与骑狗的商三儿落下,他捻须叫:“小兄弟,他咋咋呼呼像青楼里的虔婆,好不丢人,我便没理会,可不是有意怠慢你!”
马宽立即还嘴:“我当虔婆开青楼,也轮不上你去做红牌,还是做你的师娘好些!”
肥如意说的“师娘”,是“师婆”的另称,专靠跳神、画符咒哄骗愚夫愚妇银钱的,原绿柳城也有,当然,有些病寻医靠药太耗银钱,请师婆施法,十个里也有一二个真就好了。
商三儿他爹病重时,老娘万般没法,也曾请过师娘,可惜没治好。
被马宽讥为师娘,山神无奈,只得再抱拳:“得,不虚言诓你!是我小家子气,见小兄弟不守礼通名求见,也摆架子不去接!既是好朋友,莫怪莫怪!”
他吐露实话,马宽方引见:“二半山神,大名梅兴,我只叫他没正行,好歹是地仙四阶,兄弟随意叫声哥哥罢!”
“这位商兄弟,大罗金仙之徒,绿柳城主!”
和曹四不同,商三儿与自卑可没多少交情,听马宽介绍,地仙四阶,也只与自家老狗差不多,果然就抱拳叫山神“梅大哥”。
梅兴也还礼:“商兄弟!”
见过礼,都进凉亭里坐。
屁股落下,马宽就问:“兄弟来请我喝酒?”
“可不是!”山脊上风大,微眯着眼,不耽误商三儿编瞎话:“哥哥大老远送灵茶去,我新酒酿出来,也不敢忘了哥哥!”
倒让肥如意脸红:“莫提那茶,不当夸!实是手头紧,运费都要兄弟出!”
嘻笑羞着肥如意,梅兴问:“灵酒可是令师所传?”
待商三儿点头,他与马宽欢喜着,一起拍掌:“那定要尝尝!”
这趟出门,要请马宽做媒人,交好两位地仙更没错,商三儿做足准备,带了酒来。
也不多,八十斤琼花露送礼,二十斤装的一人两坛。
马宽要启封试酒,商三儿伸手止住,狗背上再摸出酒葫芦:“两位哥哥留着喝,且尝我的!”
几句话功夫,已有侍女送点心、水果来,梅兴笑:“咱们实在人,你这客人自带好酒来,我就不叫侍女送茶献丑,只拣几个果子吃罢!”
果盘里,是大红枣、柿饼、梨,那大红枣、梨都还鲜着,他这里定也有冰窖。
与马宽一起,拂袖扫过,各自的两坛酒都收掉。
梅兴作为阳神山神,本山中都是他的家宅,坐凉亭里,把手一招,桌上顿多出三个雕刻精美的竹酒盅,桌边又多出两盆开得正好的腊梅。
商三儿倒出酒来,一起赏梅尝酒,倒真似逍遥神仙了。
琼花露入口,梅兴、马宽身为积年地仙,也赞不绝口。
指着旁边茶园,梅兴又臊肥如意:“向我借地时,说定能种出好茶,诓我几百年不说,上回还有脸给商兄弟送礼,可比得这酒万一?”
马宽嘻笑着,浑不在意:“便它再差,也算个进项,不比你坐吃山空的好?商兄弟有好靠山,根脚硬,咱哪好与他比?”
二半山神还他个白眼,不言语了。
商三儿再倒酒,肥如意伸手收拾桌上棋子:“商兄弟远来作客,定要与他好生下几局!”
梅兴瞪眼:“先前那局就不算了?”
马宽点头:“咱俩天天下着,弃一局哪打紧?”
惹二半山神笑骂:“该把‘不要脸’写你额头上,这就又逃掉场败局!”
马宽不理他,只顾自家欢喜:“商兄弟,让你五子,瞧你棋力可有长进!”
商三儿也帮忙捡棋子:“要让五子,指不定叫哥哥输棋!”
梅兴接酒葫芦过去,负责添酒。
只是添几杯酒后,就见着两手坏棋,惹他撇嘴不屑:“两个臭棋篓子!”
与商城主下棋不太吃力,马宽抬起头,不客气地回怼:“三个!若你不是臭棋篓子,我也不愿长住二半山!”
梅兴冷笑:“哎呦!说得除了我这,你还有地儿去似的!”
若棋下到难处,商三儿便啃个枣,喝杯酒。与这两位地仙相处,只觉自在,上回能在龙鳞城结识到肥如意,还真是件幸事。
尚未下完第一局,梅兴突然扭头:“平日冷清,只能与废如意斗嘴耍,今日倒热闹,商兄弟之外,竟又有客登门!”
商三儿棋还是他马宽教的,本局让了五子,未到尾盘,已把局面控制住,算着全能赢,肥如意轻松好些,抬头问:“又有谁来?”
梅兴叹气:“是七皇子!你俩下着,我去迎客!”
山神起身去迎客,马宽低声叫:“快认输!”
商三儿直摇头,盯着棋盘:“许还有救呢!”
“咱哥俩下的棋,哪好让别人瞧笑话?”
商三儿学的时间不长,棋瘾还没马宽大,但一样有自知之明,两个棋都臭,朋友之间全没关系,倒不想被别人笑话。
方明白,来那个客不能当一般朋友待的,商三儿便投子认负:“是哥哥棋高一着!”
肥如意眯起眼,一阵得意笑,猛点头,又伸手扒拉搅乱棋局,收拾装盒。
等梅兴引客过来,凉亭里果核果皮都已消失无踪,只两盆梅花正艳,两位仙风道骨的地仙端坐赏花、饮酒。
一只皮肉尚未长全的老黄狗,无精打采地趴在亭外。
81.姬远
来客浓眉大眼,只着便服,瞧见凉亭,老远先笑出声:“姬远只随意逛逛,倒打扰两位前辈待客!”
马宽与商三儿起身等着,笑答:“不相干,没正行方是此山主人,哪日惹恼他,我都要被撵走的!”
等梅兴陪进亭来,马宽向商三儿介绍:“这位南晋国七皇子,最随和爱玩,兄弟也该与他多亲近!”
又介绍商三儿:“北边儿来的地仙,姓商!”
姬远抱拳:“哎呦!那也是位前辈!”
商三儿笑嘻嘻回礼,厚颜无耻地默认下“前辈”称号。
姬远赞着好梅花入座,不一会,茅屋那边侍女奉四杯茶来,他顿时不满:“酒杯都在,三位前辈有好酒喝,到我只有茶?”
梅兴再摄来个酒杯:“你是有口福,刚得好酒,就上山来!”
“这般说,是商前辈的好酒?定要尝尝!”
等他尝过琼花露,也赞口不绝,又拍着棋盘,要与前辈们下棋。
这回由棋力稍强些的梅兴与他下,马宽与商三儿观棋。
二半山山神待客的茶,不是马宽种那种,但也没好太多,灵气略足些而已。
下棋观棋,偶尔取用点心、水果,茶渐没人喝了,只四个酒杯不离手,一葫芦酒喝完,商三儿又从狗背上拿出个酒坛,是他平时出门喝的,里面只剩半坛。
等山神投子,七皇子伸手抹抹额头,长吁口气:“还以为我输,不想竟赢前辈两目半!”
梅兴笑摇头:“你要认真,赢六七目也不难,我这里不用作假!”
“几位兄长来还差不多,我哪有那般厉害?家里也被骂臭棋的。”姬远也笑,又出言邀马宽、商三儿对弈。
肥如意摇他的小短手:“我棋力不如没正行,下不过你,就不献丑了!”
肥如意推辞,商三儿也有样学样:“还是马大哥教我下的棋,与他下得让五子,更不成!”
于是止住棋,四个人共赏梅、品酒,扯些闲谈。
午时许,姬远又叫起来:“饿着肚皮来的,三位前辈是地仙,不用吃饭,只不好冷落我去!”
梅兴苦笑:“早已吩咐下去,还在备菜,耽误会而已。我这山上厨娘、侍女、佳肴,哪样不是你家送的?便不开口讨,敢短你一口?堂堂皇子,偏要做一副惫懒样儿,当心你父皇不喜!”
七皇子嘻笑着摆手:“不相干,我与别个不同,早不惦记那位儿,倒还舒坦些!”
再聊一会,梅兴叫去吃午饭。
商三儿出苍狗城时,其实已垫过东西,厅里又用了点心、果子,并不饿,但主人盛情,怎也要入席表示一下。
山神待客的菜,包括之前那点心,各样都精致,不比龙鳞城郡守府里的差多少。
席上,姬远又狠敬三位地仙酒,商三儿后面拿出的半坛都消耗了好多。
待酒足饭饱,姬远已微醺,又聊一会,方摇晃着告辞:“家里还有人等着赌斗鸡,昨日就下好彩头的,三位前辈耍着,我先告辞!”
离开之前,他拉住商三儿:“喝掉前辈那么多好酒,不可不谢!但恨我这俗人,手边没好物事,只好学家里那几位兄长,也与梅前辈这一样,送几个厨娘作谢罢!商前辈说个地儿,过段日子定叫人送来!”
商三儿微笑着:“不过些酒水,哪值当你这皇子谢?”
轻打个酒嗝,姬远道:“应该的!应该的!前辈不收,莫非还瞧不上我这闲散皇子?”
商三儿只得应:“我住北边绿柳城!”
打着酒嗝,姬远笑起来:“记得了!前辈下回再来南晋,也到苍狗城里耍耍,我定作陪,不敢怠慢。不为别的,下回我去绿柳城,才好到前辈府上叨扰!”
人家客气,商三儿只得随马宽、梅兴一起送出山去。
山脚下,原还有人带只近丈高的秃鹫守着。
与随从汇合,姬远再抱拳施礼:“三位前辈请回!”
那秃鹫俯下身,待姬远跳上背,侍从吆喝下,它挥翅卷起些草屑土灰,飞起去了。
秃鹫远去,马宽叹道:“不说送商兄弟厨娘,还不知他为哪样来!你那城远在五千里外,姬家竟也晓得,可见经营的好,他家还要拉拢?”
商三儿也是不解:“我那城里,就这酒最值得称道,此外只有些幽璧虾,隔着五千多里呢,与我扯关系做啥?”
左右想不明白,梅兴也有疑惑:“他家要与人套近乎,多由大皇子、二皇子、四皇子出面,几时轮着这小七?他是修行、承嗣都无指望的!”
南晋国离那么远,为何讨好他,商三儿是想不通,但船到桥头自然直,左右不打紧,有好处来,只管吃下肚就是,了不得遇着要紧事不认账,又嘻笑着应:“两位哥哥面前,我不敢放肆,收着性子的。估摸是南晋皇帝,探知脾性,晓得这儿子易与我亲近,方遣他来!”
要拉拢自家,人选上,倒与吕氏的吕东山一样,不难猜。
解小惑后,商三儿又问:“前几日,也有人说要送我丫环,便再低价,好歹都是人仙,一方之主,怎就这般易得?”
问出这话,瞧他神色不似作伪,马宽问:“兄弟还不知天合宗?”
商三儿摇头:“未听过!”
梅兴招呼回山,三个都不飞,顺山道走,解酒也欣赏山景。
登着山,肥如意施展了个“禁闻术”,再作解释:“那天合宗,本是位媒婆得道后创立,专为人仙、地仙撮合姻缘,宗名取天作之合之意,原本无大差,但待时日久了,先是自家养些女人仙,卖别个做偏房、妾室、丫环,后来走偏门的邪徒、拐子见有利可图,专于各城拐长相好的女童卖给她家,到如今,是媒婆、牙婆营生一并儿都做,端的好买卖,势力也大,还占着座城!若有人要送你美貌女人仙,多半都是从她家买!”
“拐子全该天杀,最是可恨!”山神骂一句后,又叹气:“但若天合宗不收,那些女童怕还更惨!”
肥如意随着叹两声气,拍商三儿肩膀:“大老远来寻我,当不是真就送两坛酒,输盘棋!哥哥先与你说,要有事,打架、守城都莫提,不然坏交情!”
商三儿点头:“哥哥放心,我是那般没眼色的么?”
做出保证,商三儿再道:“哥哥上回说的鸡冠山,我家城隍打探不出来,头一桩事,要问问所在何地!”
肥如意轻笑:“离得远,你又不与别的地仙往来,方难知晓,从这二半山,往西南一万六千多里路,寻到蒙诏城,再打探就容易了!”
竟要去那么远,商三儿郁闷着记下,再道:“第二桩事,是瞧中家姑娘,尚缺个说合的中人,请哥哥帮忙去提亲!”
马宽就朝山神叹气:“可知灵酒不好拿?要我跑腿呢,那是辛苦钱,你倒白捡得两坛!”
梅兴回他:“我与商兄弟也结识了,你嫌辛苦,酒拿出来,我愿去做媒!”
“一边玩去!”
马宽摇着头,又叹:“没事提天合宗作甚?口彩不好,转眼自家也要变媒婆!”
把商三儿惹笑:“两位哥哥这宝地,不到一天,我耳里三姑六婆已快要听齐!好叫哥哥们晓得,我瞧中那姑娘,恰也是个道姑!”
“哎呦!兄弟咋要娶道姑?”
惊叫一声,肥如意又扭头对梅兴:“嫌二半山不好听,若不然,此地就改叫六婆山?”
惹梅兴骂:“滚!这二半山就是你取的名,又嫌难听?二半山神勉强还能入耳,能做六婆山神?”
商三儿嘻嘻笑两声,接话:“二半山之名,属实有其妙处!六婆山差了些!”
马宽就与他挤眉弄眼:“兄弟果然知音,晓得其妙!”
“呸!你两个败类,真丢光仙家脸面!”
在二半山耍一天,约定肥如意四月初去绿柳城,替商三儿向吕家求亲。
再用过晚饭,不嫌天晚,商三儿就告辞离开,骑狗北归。
原路返回,沿东北飞一千七百里,回到南晋国最北端那城,歇息一夜,再启程进千丘荒地。
再向前三百里,也开始东西向横行着寻人。
头天从西寻到东,第二天再从东寻回西,一天飞八九百里。
左右两边各看出去十里,飞在半空,三四百人的村落,只要不被山丘挡着,十里外怎也能见着。
南晋国到东山郡那条商道,每天都要从上空飞过一遍,晚上再回路上歇息。
密林里藏的山妖,都是捻软怕硬的性子,感觉斗不过地仙境界的老狗,全老实藏着,不出头寻死;晚间在商道上歇息,老狗震死两个邪祟之物,后面也再见不着。
风餐露宿,每日奔波,够辛苦。
辛苦着,荒地四野中林木渐渐绿了。
商三儿最惋惜的是,自己亲手插下那两支柳条,铁定已经抽芽,无福在第一时间看见。
若身在家里,柳条抽芽时,或会在城隍庙前发一两天呆,不用做别的事,只细数清每个柳芽儿上的纹路都成。
柳条之外,南北通街、东西正街种下的桃核,公仓里鬼婆婆种的桃、槐、柏,冬季里各处各家移栽来的各种树木,也该渐发芽了。
可惜,真没福气。
82.釜底抽薪
又过去近二十日,游子扣终于滚烫起来,是屠壮、赵同两人先寻着人。
本来的么,那些低价人仙是从三伏城逃过来,进千丘荒地避难隐居,只要稍微明白地理,就不大可能跑到南晋国这头。
不出力气,商三爷的功德叶,哪那么容易赚?
估算下时间,顺商道回飞向北,一天就遇着屠壮、赵同。
辛苦这些日子,白鹤一身羽毛都脏了,瞧着灰扑扑的。
两下汇拢,屠壮有些凝重:“寻是寻着,又有些不对!”
商三儿问:“咋的?”
屠壮叹口气:“你说有三四百人,但那地瞧着虽近百间屋子,我俩数了又数,进出的却只一百四十多号人,周边垦地也不多!我与老赵还绕寻两圈,未见附近还有分居的。”
商三儿也随之叹气。
人数对不上,但这深山老林里总不会有第二波避难隐居的人仙。
董老头说来时有三四百号人,现只有百多号,那是二十年下来,其余的已死在荒地中。
千丘荒地没有太凶恶的存在,那些潜伏着的山妖、邪祟,对商三儿与两位九阶只能空流口水,恨吞不下肚,低价人仙们就没那么好命。
这二十年,想必过得艰辛不易,能带他们离开也是件好事。
但总要看过情况再说,更不好直接邀请,“渎佛”罪已平反也不可说破。
那些逃难人仙要晓得其实无罪过,谁知会有啥想法,指不定辛辛苦苦寻着,倒为他人做了嫁衣。
商道上,商三儿与赵同、屠壮先编好一套说辞,才向那些人仙隐居的村子飞去。
两个离得近些的山丘中间,就是那村子所在。
到时是下午晌,狗、鹤先远远降在密林里。
商三儿手指轻响,把老狗变成枚黑棋子,捏在手心,三人一鹤从地上慢慢行过去。
离着还有六七里,有清脆似童子的声音在他们头顶树枝上响起:“你们来作甚?”
不说赵同、屠壮两位九阶,完全未觉附近有强大生灵,便商三儿手心的黑棋子也没动静。
声音太突兀,把三个人都吓一跳。
抬头左看右看,头顶上,除一只在树枝间不停跳动的绿羽林莺,再无别物。
那绿莺跳动几次,停下盯着他们,鸟喙轻启,先前的童音又响起:“有主之地,不喜外客扰动,请回!”
果然是它发出的声音,与人几无差别!
看清是它说话,非只商三儿,屠壮、赵同两个老江湖都长舒口气。
这只小鸟,其实比赵老头养的白鹤更弱,只是不知什么缘故,竟然会说话。
是代替那些人仙问的,商三儿抱拳答:“我是绿柳城主,本想进山采些妖兽皮,制皮甲售卖,瞧见这边竟有村落,似有人仙居,端的好奇,特意来访!”
“那只大鸟驮人,在周边飞了两天,我们也瞧见的!”绿莺有些灵智,对答一句,又问:“它会吃我么?”
商三儿摇头:“它只吃鱼、吃虫,不爱吃鸟!”
绿莺胆子就大了些,飞低到下面的树枝,凑近看,嘴上倒拒绝:“你们快回去,这里人不喜见外客!”
“既不喜见外客,我等也不好冒昧!但问一句,他等久隐居深山,可有山妖皮要售?我愿出功德叶收购!”
这是屠壮出的主意,那些低价人仙在深山密林中久居,与山妖厮杀日久,定有存下的皮货,听能换成功德叶修行,多半愿意。
但这个问题,不是小小鸟儿能答的,它在树枝上来回跳跃,好一歇后,烦躁着尖叫:“我不晓得!”
也没让三人久等,另一道声音在林中深处响起:“能出上价么?”
那已不是童声,定真是个人,商三儿笑起来,朗声答:“咱们实诚人,不说假话,山妖皮还要制衣出手,总要给自家留着利,不敢给高了!”
那边沉寂下去,想还在商议,头顶绿莺越来越不耐烦,又跳跃着尖声:“仲熊快来,我不会答!”
林深处传来声哨音,林莺扑腾着翅膀,飞了回去。
先前的声音又起:“请稍候,待村里老人议出结果,再来答话!”
商三儿笑答:“好!”
随意寻块不挡视线的空地,不顾地上枯枝树叶,靠树坐下,取出二半山神梅兴送的点心,与屠壮、赵同分着吃。
林子深处,似乎有人在吞咽口水。
这可不是听到的,纯只有种感觉,觉得好些目光汇聚在这点心上。
于是,再取出酒葫芦和酒杯,三人分喝。
偏还有屠壮这酒鬼在,大口灌酒,嘴还要咂巴几下,放下酒杯,又咧着嘴惬意地笑。
过了好一会,那边再有声音问:“我等山货原不止山妖皮,奇药、奇花都有些,你…城主可愿收?”
这次的声音苍老,已不是先前那人。
商三儿点着头:“价若实惠,也能收!”
再等一会,林子里就转出三个披兽皮、踩木屐的……野人。
他们来三位,那边过来也是三个。
最右边的最显眼,三十来岁的面貌,长得极英俊,但须发杂乱,不修边幅,背上背把长剑,一脸冷意,整个人似把刚出鞘的利刃,只远观就有锋锐割目之感。
中间那位老叟,身上全是老人斑和皱纹,杵着拐杖,行走间颤颤巍巍的,仿佛命不久矣。
左边那位干瘦,面貌也只二三十岁,肩上就停着那只绿羽林莺。
赵老头压低声音:“估计都未到九阶,但作不得准!你胖婶儿若在,自能瞧出,我等没那本事!”
还好,关键时候愿多说几句话,不是真闷到底。当初给赵家老两口做媒时,也被看破废地仙的根脚,张果果在感知上是有特别本事。
屠壮也小声道:“修为不知,但背剑那个,道意已是不俗!”
交流两句,对面已经走近。
居中的老叟主事,颤悠悠地抱拳:“山野老朽,不识礼数,此地也不爱与外间往来,咱就不通姓名!此地为城主所知,尚请勿外传,往后要做买卖,可自家来!”
若真是做买卖的,独晓得个货源地,倒是件好事。
商三儿带几分欢喜,一脸诚恳地点头:“我等可不是恶客,依老先生的!”
辛苦这些天,总算与这些背负假渎佛罪的人仙接上头,欢喜是真欢喜,诚恳倒未必。
听他说完,老叟不多客套,先从百宝囊中丢几块硝制过的山妖兽皮:“请城主出价!”
这个屠壮熟悉,上前摸摸,出声:“七阶山妖皮,还算完整,若是收,一叶三张!”
老叟轻点头,并不因屠壮压价而不满,反取出一捆:“那此等都照这价来!”
那一大捆,有二十多张兽皮,虎、豹、熊、猿、羊都有。
商三儿要装偶然发现对方,屠壮也配合,翻捡着,挑出次等的来:“这几张有洞,不好用,两张只当一张的价!”
老叟不争论,一叶三张兽皮,有破洞的次等货两抵一,把凑不整的兽皮收回去,他出声:“请城主付账!”
商三儿点出相应功德叶,老叟颤巍巍地接过去,摩挲着,眼眶微湿。
过了好一会,老叟稳住情绪,又丢张八阶山妖皮出来:“请城主出价!”
待屠壮出一叶一张,他又拿出一小捆八阶兽皮,等屠壮验货毕,又来一句:“请城主付账!”
分开来卖,是免得被骗、翻脸,商三儿付完款,老叟再拿出两张九阶兽皮:“请城主出价!”
九阶的皮货,屠壮出到两叶一张。
老叟自家穿的兽皮衣,只是七阶妖山妖皮,但随他出来那两位,身上也是九阶妖兽皮,倒不是只有卖的这两张好货。
兽皮卖完,老叟又拿出些制干的奇药,也是山里出产,可惜甄药神不在,问屠、赵,好些也不认得,商三儿只能胡乱出低价,老叟纠正了两次。
低等奇药,顶天值六七叶,但商三儿沉吟一会,最后摇头:“实不相瞒,奇药上我不大明白,但晓得你等所在,下回问明价再来收!”
老叟就不强求,把商三儿不认识的奇药全收起,往后招手,又有四个野人模样的,各捧两株花草出来。
天下之奇花,花色独具造化,香味清奇,别有妙用,甚至有助于悟道,都算难得,又须活着,不能装进百宝囊。
有老狗在,商三儿倒能带走。
奇花碰着喜欢、有求的,能卖上价钱,但遇不着就分文不值,没个定价。
这便由屠壮与赵老头商议着来,他俩认定的数,商大城主再拦腰砍一半,算做收购价。
老叟与商三儿讨价还价,独家买卖,左右说不过大城主,只好都认。
这已是最后的交易,采买到此结束。
老叟道:“村里不喜外人往来,不能待客。往后城主再来,也到此间就止,我等会出来做买卖!”
“客随主便,依老先生意思就是!”
商三儿同意后,又添一句:“此地离你家近,想必要清净些,没邪祟敢来犯,我等便在此歇一晚,明早就走!”
故意下午来接触,就为这个!
这不好撵,老叟只叮嘱道:“前些年,我等这村子,周边山妖、邪祟反最爱来,这两年稍好些,但也不是就没有,若出意外,与我等无关!”
商三儿一脸笑:“我等歇在外间,只求互有个照应,彼此有事,自都不相干!”
于是,主人家一行就回去。
客人们歇到天尽黑,四野密林中有些野兽叫,但听着不是山妖,也无邪祟来犯。
商三儿摊开枚黑棋子,轻声吩咐:“去寻个七八阶山妖,擒了从后头丢进去,丢前学着假叫几声,让他等有个防备,仔细莫伤着人。等村子乱了,你也幻化山妖模样,潜进去,把存粮全背出来!”
83.接因果
天下人精多,傻子少。
二十年没外人到的村子,头回来个绿柳城主,当晚就闹山妖,而且是两头,一头正大光明的闹事,搅动禁制,再被群殴致死;另一头混入村,几乎未见到动静,但几个眨眼功夫,村里粮食全不见了。
天下有这般巧的事儿?
哪个山妖不吃人,倒只抢粮?
折腾到半夜,待知晓公仓口粮消失,全村群情激愤,百多号野人冲出来,把靠树干假寐的三个人围住。
捅了野人窝,全拿着刀枪、掐着道决,男女身上都只披兽皮、踩木屐。
上百号人气势汹汹冲出来,闭着眼,屠壮已忍不住低声骂:“狗日的,真把人惹急,九阶也架不住人多,莫害咱们冤死在这!”
商三儿摇头:“真不成时,我往棋盘里一躲,叫老狗带着跑!”
屠壮听得呆滞:“我和老赵呢?”
“大难临头各自飞,各显本事,大叔九阶呢,还不会跑?”
若不是上百号人当面,屠壮都想踢他两脚。
几个呼吸间,已被围住了。
打头的不再是一个老叟,而是四个。
出头喝问的也换了个,夜色中同样颤巍巍,不知是被气的,还只确实老迈。
“你等贼厮,原是藏着坏心来此?”
打死也不会认,睁开眼,商三儿一脸无辜:“老丈说啥?我等狩猎山妖皮,偶然遇着贵村,有啥坏心?你们要作甚?”
瞟一眼已合拢的人群,滚刀肉要反客为主:“我等敢来深山狩猎,捕杀山妖,也不是好欺的!赵大爷!”
事到临头,要帮这厮撑起威风,赵同脚下发力,弹向白日里做交易那老叟。
老叟身边,还陪着那道意锋锐、人似利刃的英俊中年,赵老头是见猎心喜,迎难而上。
“好胆!”
“作死!”
“该杀!”
野人群中,顿响起各种呵斥。
赵老头眨眼已至,老叟身边的英俊中年背上剑起,倏然直劈。
见之晓其名,无畏剑。
除无畏剑,老叟旁边五六个人,也纷纷出手,藤蔓、飞石、缨枪、苗刀劈头盖脸砸向赵老头。
商三儿身旁,屠壮弯弓搭箭,霸王弓弓弦抖动,“嗖嗖嗖”五箭连珠出手。
他的箭,后发而先至,各种或叮当或沉闷的交击声中,击碎飞石,钉死藤蔓,射飞缨枪,打落苗刀。
屠壮再搭箭,一箭射在吆喝人们围攻的老叟身侧树干上,箭支直透树身,剩尾羽在外“嗡嗡”响。
这箭射空,但与前五箭不同,本地村民们也见之晓其名。
落日箭。
那边,“叮叮当当”声不停,赵老头与道意锋锐的中年俊男已交击十余刀,没别人帮忙,剁骨刀劈得无畏剑道意萎靡,劈得持剑者歪歪斜斜,站立都艰难!
“呵呵!”商三儿朗笑着出声:“一位地仙,两位九阶人仙,可值当贵村以礼相待,好生说话?”
赵老头大占上风,但不取人命,随商三儿话落,也抽身退回。
白日来做交易的老头想是为首的,他摆手,止住野人似的村民躁动,出声问:“今夜山妖闯村,莫说你等不知情?”
“我乃一方城主,大罗金仙三友道人亲传弟子,行得端做得正,与山妖有甚瓜扯?且三人一鹤,今晚全歇在这的,半步未离,你们没遣人盯着?”
商三儿全不心虚,辩白后,挤出些疑色:“村里又遭山妖祸害?死伤几个?可打杀了?”
老叟咬着牙:“未…未伤人,山妖打杀掉一个!”
“既未曾伤人,山妖又已打杀掉,也便小事一桩,怎还全村齐来问罪?”
旁边另一个老头怒不可遏,抢声:“山妖不止一个!还抢了我等的粮!”
商三儿露出惊色:“哪个没天良、该吃屎的山妖,竟然抢粮?不晓得这青黄不接时,最难熬么?”
脾气急的,听他这话,险些被气吐血!
负责白日交易的老头又出声:“城主说来狩猎,所获山妖皮便请让我等瞧瞧!”
商三儿的百宝囊小,昨日向他们买的山妖皮还存在老狗背上,现已变成黑棋子,且新猎山妖皮与干制的截然不同,没假冒的可能。
老头儿说中要害,但商三儿还是不惧,淡然道:“我等一路过来,晓得惹不起,山妖全躲了,还未猎着!”
已几乎不算装样儿,叫野人们又鼓噪起来,暴躁的都想要动手。
商三儿方淡然道:“且宽心,缺的粮都着落我头上,大罗金仙亲传,不敢行恶事,断不使饿着一个!”
为首老叟面带狐疑:“你真是大罗金仙亲传?”
商三儿指天立誓:“敬告诸天,我商春乃大罗金仙三友道人亲传弟子,若有丝毫假,愿遭天罚!”
说完,摊开两手:“可信了!”
不信不行,老头少去些敌意:“先把我村里粮食还来,再说话!”
“我真没拿!”商三儿继续耍赖,又觍着脸问:“可能进村里说话?”
不交出粮食,断不会放他们三个走的,围在村里与围在外面也没多少区别,村里有防山妖、邪祟的禁制,在里面动手还更有利些,四个老头聚拢,低声商议几句,再不甘的也只能跺脚同意:“走罢!”
商三儿嘿嘿笑着,当先一步,与老头们走在前头。
屠壮、赵老头只得跟在后面。
林间走着,商城主与一脸防备,肩上停绿莺的野人说话:“你养的鸟儿?真是少见,昨日吓我们不轻!”
又问:“你叫啥名?”
人家不理会,他改问那鸟:“绿鸟儿,你有名么?”
莺类中有晚上出声叫的,这只绿莺并非夜莺,但想是有些道行,比后面瞌着头的白鹤强,答他:“坏人,我叫慧娘,他们都说是仲熊浑家!”
养鸟的中年野人大臊,急走几步上前,不再给绿莺卖弄口舌的机会。
惹得商三儿笑,改问那背无畏剑的男子:“哥哥叫啥名?”
任他问,那人恍若未闻,只冷着脸走路。
屠壮在后冲赵老头道:“这个与你一样,定也是个闷的!”
商三儿听见,回头接话:“哪里一样?赵大爷只是瞧着闷,其实暗里藏骚,这个是真的冷!”
旁若无人,当主人家全不存在,自己家里似的说话,叫同行野人们全恨得牙痒痒。
他们的小村,是在两丘之间的山坳中,错落着百多间茅屋,开垦的土地都在周边,正是远远看到农地,屠壮与赵老头才找着的。
进村里,叫其余人在外守候,四个老叟把商三儿等引入议事大茅屋内,引燃柴火照明,为首老头问:“城主说句实的,究竟意欲何为?”
商三儿在柴火边坐下:“哎呦!还是屋里暖和,虽开了春,晚间也够冷的!屠大叔、赵大爷快来烤火,鹤儿远些,不怕燎着你那毛?”
火边舒服坐稳,他再道:“便实与你说,因此地或有刀兵事,我等方来勘探地理,不料遇着你等隐居,这做城主的,见人仙就欢喜,当然想请回去为我效力!”
老头摇头:“城主恐算计差了,我等因惹上大仇家,实在难敌,为求条活路,没法子才躲此地避世,若走漏些风声,定就要被仇家上门,全数打杀,哪能为你效力?”
商三儿嘻笑下,问:“你等是一家子么?”
为首老叟看看同伴,再摇头:“本是四家人,如今也与一家无异!”
“还不知贵姓?”
粮食被劫,用硬的难抢回,只能好生说话。
老头们介绍,为首那个姓方,其余三位李、曾、夏。
口上说四家,但他等并非家族,而是宗门,村里人就各姓不同,如那养绿莺小鸟的,姓仲。
商三儿又问:“你等避世多少年头了?”
方老头道:“已快二十年!”
时间也对得上,确定就是要寻的人仙们,商三儿先顺口风骂:“啥仇啥怨,追杀四大家人,二十年还不肯放过?”
触及伤心处,几个老头面色黯然,方老头叹息:“我们那仇家,有通天彻地的本事,行事就不免霸道,我等四家都无靠山,小有得罪,便被当大因果待,被打杀数千人,他家还定要斩草除根,四方缉拿,我等实是无奈,远逃避祸,一路又三停死去两停,挣扎到今日,委实不易。”
商三儿帮他们抱不平:“便上面四位天帝,也许讲理,哪个没天良的,行事这般霸道?”
说完仗义话,再出言宽解:“且安心!我师父最公道不过,真有这般不讲天理、胡乱行事的,定愿为你们撑腰!”
眨眼又激愤着,字字铿锵:“若搬我那城去,我商春今晚可对天立誓,若别个真这般霸道,胡乱行事,不给你等活路,便本事大过天,我师徒也接下这场因果,拼死庇护你等!若违此言,叫我被天打雷劈!”
草堂不能隔音,商大城主的话,外间也全都听见,又成功引发一阵躁动。
赵老头咂着他的旱烟,屠壮则偷偷撇嘴。
他俩不晓得此地人仙犯的是何因果,但明白城主为人,其中若无蹊跷,绝没那等仗义。
天仙中确有疾恶如仇的,但也少会主动听、管地界俗世,草堂外人心振奋,四个老叟也难相信自家耳朵,沉默好一会,还是方老头开口:“城主秉公执义,老朽等感激不尽,但全村大事,便能得大罗金仙庇护,也须商议一番。村里这公仓,各家每三日要领一回口粮,明日…天明后恰就是领粮日,孩儿们不好断了顿!”
商三儿挥手:“你家公仓被盗,与我真不相干。不过我出门在外,也常带些粮周济贫困,天明后叫村里人都寻我领就是,瞧着你们人不多,十天半月的总应付得来!”
拿住村里要害不松手,真不似个好人,大罗金仙这般教徒的么?
84.四门村
方老头哭笑不得,再问他:“若我村里共议,终不愿出山,城主要如何?”
“穷困要命的地儿,我请出师父撑腰,还不愿走,难不成藏着宝贝?”商三儿不解反问,沉吟一会,答他:“那我再做周全些,先替村里寻足粮,等出山去,请出师父查你们对头家,待与那厮辩白清楚,明了是非,让他不敢乱来,再来礼聘你等!”
这城主师父是大罗金仙,对头家也不弱,更上面还有金帝,菩萨罗汉都不少,渎佛大罪,哪敢相信辩白得过?
一旦走漏风声,“渎佛罪”便要见光!
不辩还好些!
四个老头顿都胆寒,有两个齐出声叫阻:“待我等议后再说!”
商三儿点头:“且议你们的去,我这人随和惯的,总由你等自家做主!”
瞧他丁点不亏心的模样,四个老头肚子里齐骂娘。
只恨拿他无法,叹口气,方老头出门叫:“仲熊,领这三位去你家歇息,余下各家一个,都来议事!”
被老头亲自点名,肩停绿莺那汉子却不过,只得来领人,进厅瓮声叫:“三位,请!”
商三儿、屠壮、赵老头起身,硬拉着不情愿的白鹤,随他出议事厅。
这人的家在村落边缘,茅屋做顶,四壁全是木制。地方不大,虽有里外两间,但外间歇息着上百只鸟类,鹰隼等猛禽少,画眉、黄鹂、啄木鸟等体型中小的居多,全没用笼子,只在十余根横木上停着睡觉。
外间地上不少鸟粪,里间则只有一张床。
那几个老头,只是支开商三儿等,并未真想着待客。
里外瞧过,莫说睡,坐的地方都难寻,屠壮道:“也快天亮了,就外间坐着歇会罢!”
这家里想是少有人来,板凳只有一根,拿出门外,叫屠壮、赵同两个挤着坐下,商三儿变出狗来,自坐狗背上。
突兀出现的老狗,可不是死物,也不像道符招出的,仲熊揉着眼,看了又看。
“就是条狗,除吃屎外,没啥本事!一会叫它把你屋里鸟粪都舔干净!”
随口扯一句,商三儿问他:“几岁了?没娶着媳妇?修行几阶?”
仲熊支吾不答,过了一会,倒忍不住反问:“你真愿出头,接去因果,庇护我等?”
“那是当然!天下有不平事,还不许别个管?”商三儿顿又露出大义凛然模样:“师父是大罗金仙,我自家是地仙,敬告诸天的事儿,能作得假?”
声音大,仲熊肩上那绿莺儿又被惊醒,撑开眼皮应声:“就是就是!我是慧娘,仲熊浑家!”
见商三儿、屠壮想笑,仲熊忙解释:“村里几个缺德鬼,教它乱说耍笑的,我与宇文兄弟、宗昊他们可不一样!”
这等事,当然是戏耍了玩,他偏要解释,倒显诡异!
商三儿追问:“宇文兄弟?宗昊?”
仲熊倒未觉该守密,解释起来:“四门村里女的太少,也是没法子的事儿。宇文兄弟同娶一妻,宇文娘子姓陆,我们多叫她陆娘子,少叫宇文娘子;宗昊几个是两个男的做夫妻,六人凑成三家过活!”
商三儿与屠壮面面相觑,都想笑,又怕不尊重人家,只尽力憋在肚子里。
仲熊看得出来,长叹声气,补上句:“若真随你们出去,别的不求,记得给我寻个媳妇!”
商三儿猛拍胸膛:“包我身上!你也与别个说说,搬出去,媳妇都有!”
心里嘀咕起,吕东山与南晋国的姬远,谁敢说话不算数,不送美人去绿柳城,定与他们没完!
出口请寻个媳妇,商三儿拍胸脯应下后,仲熊就放开多了,真有大罗金仙愿庇护,他是极力赞成搬出去的,就与商三儿聊上。
他说,几百人逃难到此,安下家,自取名四门村,一直遭山妖、邪祟侵袭,如今连上老幼,只剩下一百四十多号,修为最高的就是拿无畏剑那个,名叫魏清,八阶。
仲熊与另一个叫雷雨的,同属七阶;往下宗昊、陆娘子、苗秀、鲍正山四个六阶。这几个都是二十年内晋级上来的,其他包括主事的方、李、曾、夏四个老头,全还在低价。
商三儿暗把名字记住,回想起动手时,仲熊的宝器是块飞石,已被屠壮射碎,说一会话,又向他卖好:“若出去,寻些好石子赔你!”
龙鳞城专卖石头的,若不要满星黑金石,买一块石条来,能切割出好些飞石。
仲熊道:“我们常与山妖、邪祟死斗,宝器损坏得多,向来有啥用啥,倒不是非石头不可,能帮我寻个媳妇,就感你大恩,别的不强求!”
也没谈多久,天就亮了。
商三儿活动着腰:“村里看看去?一会村里人也该寻我取口粮了!”
赵老头嫌没多少看头,挥着自己的旱烟袋:“不去!”
屠壮倒愿随他走走。
人多意见就多,那边议事到天明,还未出结果。
仲熊领两人在村里闲逛,瞧见的全是原木钉成的木屋,顶部盖着茅草,没一间土石屋。
商三儿好奇,仲熊解释:“木屋好修些,若被打坏,比土石省事!”
又指向一户门前摆满竹筐、陶罐,都装土种花草的:“那便是苗秀的屋子,村里卖你们的奇花,全都是他种的!”
那些盆栽里,以兰花最多,苗秀只有六阶,商三儿不怎么重视,只欢喜绿柳城鱼鸟店、花草店都将有主人,又好奇着问:“你养鸟,苗秀种花,魏清和雷雨呢?”
仲熊道:“魏清平日雕石、木养道意;鲍正山爱布禁制、陷阱;雷雨、宗昊几个得闲只种地;陆娘子除了打扮她自家,啥也不做!”
外带木雕店也有主,这趟果然没白跑!
那边议事厅事没议出个结果,先散了场,今晚要再议。
仲熊说,村里设公仓,三天领一回粮,本是刚逃过来时的惯例,保留至今,每次按各户丁口,成人领半斗,十六岁以下按岁数酌减,正恰逢领粮日。
逛完一圈,商三儿便到村中公仓前,请仲熊把分粮的斗寻来,自家在靠墙石墩上翘二郎腿稳坐,叫老狗丢出几袋粮,新启封的一坛子酒,就等人来领。
摆明着是本村丢的粮食,麻袋都还未换,且突然多出条老狗,都叫不想冒险搬家的村民恨得牙痒。
恨归恨,还要求他施舍,人仙离不了吃喝。
头一个来领粮的长得秀气,商三儿问名字,仲熊帮着介绍:“方某某,宗昊屋里那位!”
商三儿算是明白,这是男男成户的,给领两个人的一斗米,又倒出小半杯琼花露:“请你喝酒!”
这位不客气,仰头喝下,咂几口,叫:“再给些!”
真给喝够,就不是下饵,商三儿摇头:“带出门的酒少,可不够分!若搬去我那城,每年这酒给你十斤!”
以前是按户头给酒,但这村里一妻二夫、男男夫妻都有,等哄骗进绿柳城,不知还有多少幺蛾子等着,琼花露自家酿的,本钱其实不贵,索性大气些,改按人头先分,再依修行等阶酌增,回去叫韩窕妹拿个章程,原城里那些不足的补上就是。
只能喝到半杯,秀气男惋惜着去了,后面又领几个人,都送酒喝,宗昊寻了来,是条魁梧大汉,络腮胡脸上还有几条疤痕,性子也粗,嚷着:“逃出来时,我都未长成,至今不晓得酒滋味,让我也尝尝!”
四门村里垦地都要拿性命冒险,没多种粮食,哪能酿酒?
倒杯给他,堂堂大汉双手捧酒杯,小口小口抿完,不舍着还回酒杯,转头“呜呜”哭嚎着离开。
四个老叟一起行过来,姓方那位冲商三儿道:“分粮原是我四个老朽的事,位儿让出来,城主只给酒罢!”
“成!”
商三儿嘻笑着,不与他们争,又倒一满杯,先给方老头喝,再轮着给李、曾、夏三位。
四位主事的老叟,比起村民们,得满杯的优待,一个个慢品着酒,商三儿又请仲熊去取滚水来,他拿出茶叶、茶壶,泡茶请四个老头儿喝。
这片林里有野茶树,但那只是凡茶,肥如意种的茶再差,也是灵茶,味又不同。
后面再来的人,分粮已不重要,讨酒、茶喝更热闹。
来一个都要请仲熊、方老头等介绍,不论男女,只要成年,今日都喝到琼花露,孩儿们则给杯茶。
也就都认识了。
道意锋锐、冷意肃杀的八阶俊男魏清,便在村里也只独来独往,少与人说话。
同娶一妻的宇文兄弟,瞧着也尽精壮,身板只比宗昊略逊。那陆娘子其实眉宽口厚,不算美人,但有好肥臀,脸上又涂着些花草汁,便也成勾人的一朵村花儿了。
其余雷雨、苗秀、鲍正山,得力的各个记住。
有琼花露、灵茶、允帮娶媳妇各项助力,当晚再议事,村里赞成搬出去的人猛增,一举压过几个冥顽不化的,终得定论。
威逼加利诱,他等才愿意随商城主搬去绿柳城,四门村最终也没说明,是因“渎佛”罪逃难而来,商三儿更乐得装糊涂。
不过这些人出去后,明里暗里定要打探佛国动静,须早些给娶上媳妇,再择得力要紧的几个传妙法,把心拢过来,免得真相大白后,又跑掉。
85.野人堵路
四门村村民打点行李,又耗了两天。
离开这个山坳,先要往东三百多里,才能转到商队常年行走的大道上。
最初逃难来这片密林时,他等只想躲往最偏远之地,离开时,这三百多里路最是难行。
百四十多号人,多数是低价,修为低的老叟、妇人外,幼童也有十几个,全只能在林中行走,沿途树木太密,稍有不慎,就要折损人命。
四门村内没有大型牲口,村民们的行李,包括仲熊养的大群鸟儿、苗秀种的花草、魏清雕得好的木石摆件,全丢狗背上。
狗背上着实能装,村民们才晓得自家被劫走的粮藏在哪儿的。
没行李拖累,村民只需要警惕着前行,商三儿让屠壮在前开路,赵老头于后押阵,老狗散发一身威势,飞在半空前后照应,再加仲熊养的几只鸟在周边巡梭。
商三儿的破山锤,先借仲熊使着,但不许他炼化,已炼过一阵黑棋子的,舍不得让人,宁愿出去后给他们置办新宝器。
这么多好肉食上路,听到动静来窥探的山妖着实不少,老狗两下扑倒离得最近那八阶青狼,一口咬死,叼着在天上来回飞几遍,后面的终没再敢动。
紧赶慢赶,终于在落日前转入大道,寻个稍微宽敞的地,生火做饭,晚间再团围一起过夜。
这一夜,老狗咆哮着,又震杀两个偷偷潜近的邪祟。
天明再顺大道走,就安全得多,村民们全与野人无异,不好向别人解释来历,商三儿便不等商队,天明又出发。
一条老狗,加两位九阶人仙,护得众人安稳出林,行到商道未伤一人不说,魏清、仲熊、雷雨等都未有出手机会,让村民们信心倍增,以最大恶意揣测商三儿那几个顽固者,说话没人信,也暂老实下来。
顺着商道前行,商三儿也安心许多,得闲暇与人说话。
与仲熊最熟,先问他:“你养这些鸟儿,都能与慧娘一样?”
仲熊摇头,轻抚肩上绿莺:“我家传的本事,秘法饲养几年,方得它一个,其它的没这般灵慧,最多能学说几句人话,对答甚难!”
商三儿叹气:“那也分我几只,送人用!”
刚从村里出来,仲熊还保留着深山里的质朴,商城主开口讨,直接点头,愿意给。
商三儿又向苗秀讨花:“除去能卖的奇花,其它难得的,也匀几盆与我!”
苗秀同样三十多岁,没宗昊、宇文兄弟壮实,但个子很高,没仲熊那么好说话,不敢直接讨好处,只答:“城主,要寻株好的不易,往后住城里,又少有进山机会!”
商三儿看着他:“便尝过那酒,安家后多与你十斤!”
利字当前,苗秀立马点头:“成!”
不患寡而患不均,很快仲熊得知消息,也要多讨酒,这个算眼下最亲近的,又是七阶,早晚得用,商三儿自然允下。
讨花、鸟只是小事,真正要紧的,是借此观人心性。
那八阶的魏清,商三儿开口讨木雕,答道:“给你一件!”
丢给个刚雕成的木狗,随后又一副生人勿近模样,冷着脸让商城主难看透。
他浑身散发的冷意,让商三儿这厚脸皮都寻不着多话说。
七八阶已是高阶,九阶在望,便天仙妙法,除非修行已多年不能寸进,否则不宜改学,魏清、雷雨、仲熊三个外,中低价的更有传法必要。
逃难这些年,原本是四家门派的弟子,但为生存下来,相互学妙法、道术,传承早都乱了,真已合成一家,更不会忌讳外学天仙地仙妙法。
借行路之便,一个个先了解个大概。
村民们全靠步行,走得慢。
第一日,撞着支迎面来的商队,人家老远发现半空的老狗、白鹤,又登高见到地上走的大队人,全披兽皮,都似来历不明的野人,问都不敢问个究竟,就扯转牲口,原路飞逃回去。
第二日,又被贴着神行符的一支大商队从后追上,瞧见野人队伍又吓破胆,也想逃回去,还是屠壮见不得无良城主只顾捂肚子笑,主动骑赵老头的白鹤去解释几句,总算把那商队稳住,但也一路远吊在后,不敢来交涉问询,更不敢从旁越前过去。
迎面的全得了消息,再没遇着;后面从南晋国来,再赶上的商队,也一个样,全压在后边慢慢走。
野人们做饭商队也做饭,野人歇息也歇息,原本三四天就能到三伏城的商队,硬被挡着走上二十多天。
只因野人大队里,做主的是个无良城主。
三伏城里,同样堵了好些准备南下的商队,千丘荒地商道大队野人仙出没的消息,早在东山郡内飞传,说什么的都有,可惜全没猜对。
大队野人仙赶到三伏城,把队伍留在城外,使够坏的商大城主自家进城,求见吕城主。
见了面,方与这城主道明:“野地里遇着人仙隐居的村子,好不易方说动,愿搬我那城去过活。刚出千丘荒地,尽穷困潦倒,牲口、车马全没有,还缺好多杂货,望吕城主助我!”
商泼皮又撞大运,请到这般多人仙,还起坏心故意阻塞商道,着实可恶。
但也有好事,被堵在三伏城的商队,吃喝住宿都要花销,倒助三伏城主増了些进账。
埋怨有些,感激也有些,见着惹事精,三伏城主也是心情复杂。
家主还吩咐过,对绿柳城,吕氏要尽力拉拢,等闲不可得罪这大泼皮,也只有顺毛捋:“我尽量调拨,但非官家所有的,不好白讨。”
商三儿笑着,数二十张功德叶给他:“这回出门,没带够银子,便以功德叶抵,劳城主费心!”
世间修行者,尽只重功德叶轻银两,拿功德叶各城都能换白银使,持白银的巨富却寻不到换功德叶的地方。
无论哪城,随意兑换,二十叶也值两千两白银,不要他自家掏腰包补亏空,反倒是笔进账——郡守府年贡只收功德竹叶,不会要白银,别处挪银来补上,二十叶都是他自家的收入。
三伏城主便再不为难,使唤城相领官吏、衙兵跑腿,替商城主买足三十两车马,又添置被褥、碗筷等绿柳城已不足的杂货。
绿柳陈家再有本事,短时间内也做不出百多号人的衣物,布履更没人做,不好任这些村民只披兽皮、着木屐,把绿柳城映成野人城,吓着商队,成衣、布履也买上大批。
带马、神行符的三十两马车,价就在九百两上下,三伏城车马行本没那么多,好在来去两边的商队堵进城不少,卖啥不是卖,调剂得过来。
被褥、新衣物都等到绿柳城再分,但老叟、幼童、妇人全有了车坐,马儿贴着神行符,速度就快起来。
只被堵商队打探到真相后,免不得怨声载道,等出城进野地,不再担心耳报神、地里鬼偷听,破口骂绿柳城主的着实不少。
骂归骂,该走的商道总还要走,真要去绿柳城采买的,想也不会因此就改道。
野人队伍又辛苦几天,终到绿柳城。
前后两个月时间,都要算工钱,屠壮得酒六十多斤、赵同有十叶以上进账,心里都乐。
到绿柳东门外时还是正午,六节山下,商城主手舞足蹈指着叫“到了”,四门村村民便陆续停下,先打量这城。
没有登高,除城头上不见衙兵,在外哪看得出别的?
白鹤等不得,先展翅起飞,回城寻胖婶儿讨吃的。
队伍里,赵老头对屠壮道:“去时你嫌我无趣,今儿便与你说个有趣的!”
屠壮疑惑着:“啥事?”
“姑娘未婚先孕,转眼肚皮就要大了,可有趣?”
“谁啊?”
话问出口,屠壮猛反应过来,两眼瞪圆:“我小闺女?”
屠壮有三个女儿学到地仙妙法,但只最小那小妹生得好,会遭无良贼厮惦记。
当爹的,对女儿事没有做娘的仔细,屠壮本又不是精细人,儿女们全出去住,不陪着他,也只小有不快,从未防过生出这等意外。
赵老头笑眯眯点头,屠壮扭脸,怒视那头商泼皮。
商三儿骑着狗,两人的话听得清清楚楚。
之前就碍着他这九阶大将军,未对屠小妹起过心思,此时虽未扯弓,瞪眼怒视,也叫商城主脖子一缩,心里发急,跳下狗背,摆着手喊冤:“天地良心,真与我不相干,没勾搭过你闺女!”
屠壮怒火未熄,商三儿又扯赵老头追问:“哪个王八蛋下的种?”
赵老头乐看笑话,慢悠悠给旱烟点火,丁点不急。
还是屠壮开口:“无须问,老子猜得着是谁!但住你城里,你这城主怎不防着?”
只要把自家嫌疑洗干净,商三儿就不怵他,丢开赵老头,扯脖子反问:“亲爹都没个防备,倒要推小爷头上?小爷管天管地,还管得着你闺女偷汉子?管得着别人的裤裆?”
屠壮其实只想寻个人出气,但滚刀肉不好惹,反怼得自家无语。
真把过错推他身上,也确实说不过去,只是意难平。
前段时间,屠小妹常跑饭馆,定是寻同样怀孩儿的胖大婶讨主意,也就瞒不过赵老头。
商三儿已不管屠壮,追问赵同:“赵大爷,究竟谁下的种?”
栽赃栽不到商城主头上,赵老头扯嘴坏笑几下,不再卖关子:“田余的!”
瞧着最稳重的一个,怪不得独子也不陪他爹住,屠壮又能猜着,指不定还没进城就早有苗头!
那更怪不到老子头上!
商三儿咧嘴,与赵老头一起无良地笑。
四门村好些村民也听懂首尾,但全不敢笑话那位咬牙切齿的九阶人仙。
笑一阵,商三儿方冲仲熊、雷雨等叫:“这就到家啦,还等啥?进城!”
没想到真有回归人城的一日,野人队伍里,有人抹去欣喜的眼泪,有人开怀笑,有人抱紧孩儿,有人摸着特意带来的骨灰。
都随商城主,高声齐叫:“进城!”
白鹤先回,田余也已得了消息,带衙兵们来东门迎接。
衙兵群里不见屠小妹,入城时,城主就搂着田余嘻笑,屠壮狠狠瞪两人一眼,几大步迈回东门边兽皮店,再不出来。
四门村民们从城主、衙兵身边走过,鱼贯入城。
进了城门,放眼远顾,东西正街都荒凉少人,方知先前高兴过早。
野人们眼下,也与韩家姐妹、赵家两口初到时一样,全都傻眼。
原本不想搬来的,又有一肚子话想说、想问。
但出来容易,没人襄助,再想回四门村可就千难万难。
商三儿暂没理会野人们,进东城门,先见东正街两边的桃树芽,新芽长得最快,高的已近一尺,碧绿、嫩黄的树芽,瞧着就心生欢喜。
心荡神摇中,好一歇方发现队伍全停下,就堵在东门口,已有好些道被骗后不解、愤怒的眼神瞅过来。
“嘿嘿”先笑两声,商城主大声喝问:“本城魔患未绝,几无凡民,但地仙不论,还有五六位九阶人仙助我守城,晚间就能见着,可比得四门村安稳?”
炫耀完,回头叫田余等衙兵:“去个人叫韩思!剩下的领方大伯他们去牙行,那里宽敞,暂且安置。”
除中人掮客外,原先的牙行还做人口、牲畜的营生,里面宽敞,马车都能赶进去,小房间更多,离澡堂又近,到那里集中,再慢慢分户安顿。
魏清、仲熊、苗秀三个各占一店,是早就想好的,可巧都在东正街,到门前就指给他们看,先不管,也去牙行。
叫衙兵领四门村村民往南通街去,商三儿又搂住田余肩膀,问他:“这些日子,有几支商队进城?”
田余答:“不多,正月里那支返程外,打城主出门,后只再来过三支!”
商三儿叹气:“又叫老娘辛苦了三四回,还好,往后人该够用!”
叹气完,再小声着:“先紧着事儿,生米煮成熟饭的,晚间就去屠大叔那求亲,不怕他不应!早些娶过门,做成一家子,莫叫肚皮真大起来,害小妹难见人!”
86.韩思定人
屠壮、商三儿临进城的表现,叫田余晓得,事已露馅了。
他讪讪应下,商三儿又叫:“屠小弟,去请你爹杀两口猪,晚间开席,与他说,今日席上只用琼花露!”
屠家小子倒还不知自己做了便宜舅舅,并未动脚,只问:“城主,商老夫人说,前些日子送进城的美人,我们要能说动,就许带走做媳妇,可当真?”
商三儿怔了下,旋即大喜:“吕东山送来的?”
田余替小舅子答:“是郡守府遣人送来,老夫人叫先安置进礼宾司,十个女子,全是美人儿,他几个早心痒得紧,只差得你句准话!”
城主府里,大事都是商大娘说了算,但毕竟她儿子才是城主,屠家这些个得传妙法的,城主更有半师之谊,不敢越礼,再心痒,也得等商三儿回来。
吕家送美人,商三儿想也晓得,老娘怕他色心大发,明明城主府缺人用,不让美人进府不说,还趁自己不在,先就把风声放走,许城里年轻男子去说亲。
老娘釜底抽薪,先在板上钉钉!
幽怨归幽怨,商三儿也没别的法子应付请罪荆。
过段时日,南晋国姬远或也要送人来,两家送的美人听着不少,但仲熊等四门村新来的单身汉,指望得媳妇的也有几十个,恐还要嫌美人少。
以前还只屠家兄弟,眼下又多几十个光棍汉,真要敢与这些个急娶媳妇的争美人,老娘定饶不了他!
美人少,倒有解决之法。
既已知天合宗做这营生,左右只需功德叶,咱自家也能买!
吃不着美人,心里又痒又醋,商三儿催着屠家小子:“过几日再说,先去叫你爹杀猪!”
城主不肯给准话,屠家小子难免失落,跑出去几步,又大声叫:“老夫人说,若你回来,就敢进礼宾司,定要打断你的腿!”
扭头看田余,他也点头:“老夫人不止这般说,还请陈婆婆帮忙盯着,不叫闲杂人等乱闯礼宾司,曹四在那门口,已被绣花针打翻几回!”
陈婆婆更是个死心眼,那就真没了指望!
她打曹四,还会手下留情,自家要敢去,指不定又得掉门牙!
老娘唉,先让我瞅瞅,过个眼瘾也不成?
商三儿只得死心,大声道:“不看就不看!”
又问田余:“可知那些女子几阶的?”
田余已有屠小妹,倒不怎惦记美人:“吕家送来时,已说明,都只一二阶,守城帮不上忙!”
商三儿哼着:“那可不一定,我还有部道兵之法,叫她们改学做道兵去,遇事也能结阵!”
送来的那些位女人仙,是天合宗专门养育,卖给人仙地仙做妾做丫环的,说起来有可怜之处,修行上有指望的又早已挑走。吕家经手从远路买来,可做的猫腻太多,再迷死人的妖精,商三儿也不敢传天仙地仙妙法,能速成的道兵之法便是唯一选择。
田余苦笑:“好是好,但道兵结阵,怎也要上百人才可用,少了抵不得事!”
商三儿哼着:“自有法子的!”
知晓门路,所谓法子,不过是万灵万能的功德竹叶。
说着话,已走到十字口,打前的衙兵带着拐向南通街。
韩家姐妹已站杂货铺外,瞧着经过的大队野人。
商三儿在队伍里冲她俩挥手,有野人们相衬,韩家姐妹眼里,是稍微俊些了。
更远的西正街上,胖大婶、陈武两口子、甄家娘子、曹四也都站在外,各扯脖子看。
窈娘和窕妹离得最近,容貌身段上等,野人队里,仲熊、雷雨、鲍正山这些个指望娶媳妇的,早就眼都不眨,拐过去还频扭头看,陆娘子则不服气,淬上一口,经过时高挺起胸脯。
杂货铺对面,原本的典当行、古玩、钱庄三处,全拆了干净,连基石都已铺完,雇工们眼下正在砌墙。
唐诺也在十字口,迎着商三儿施礼,比别人还欢喜。
城主寻回这么多人仙,能助守城不说,定又有买卖关照!
撇开队伍,商三儿先叫窕妹去城主府传话,劳累老娘再操持备席。
窕妹先给酒坊上锁,商三儿走向唐诺,指着经过的野人们:“下回给我送万斤铜来,须制些钱使了。此外天合宗的营生,你家可能代买?”
之前已想过,银钱该使起来,眼下又搬来四门村百多号人,再不能随意拿别家物事,白银、铜钱就都不能少。
缺着银,真要心够黑,还能从曹四那偷,便已用砖石置换过一回,那厮藏的真银子也还不下七千两。
但一味偷拿不是长久之计,得曹四陪了这般久,眼下热闹了,城里不再缺人,是该送走,给他留些到别城充大爷的本钱。
不拿曹四的,铜钱抵银使,也能应付一阵!
铜钱是各城私铸,但要让外来凡商、别的城接受,太轻也不成,一千个大钱至少得十斤重,绿柳城这点人,铸造一千吊钱出来,既有零钱,还能顶上银荒。
原本周家铸的铜钱,曹四早都瞧不上眼,商三儿叫老狗寻得些,还扔在衙兵府大牢里的,非但数量不多,正面“绿柳通宝”外,背面“周氏”两字也已过时,只能一起回炉制新钱。
上回的酒坛已送来,万斤铜也只是小事,听问到天合宗,唐诺答道:“他家占的城,离这一万六千多里,奇珍阁没分号开过去,但有行走四方采买的商队。城主若要,家主也能代买。”
商三儿问他:“价格怎定的?”
“一二阶的最多,天合宗名声做保,各个都是处子,依容貌身段、精通杂学,一个要价三到十叶不等,三阶起到六阶,高一阶涨五六成。七阶往上,已得自由身,再不卖,只收彩礼嫁人做妻;除女人仙,他家也卖小厮,那就便宜得多。城主要买哪等的?”
听唐诺说价,吕东山送的人情最多只值一百功德竹叶,倒不知南晋国七皇子有多大手笔。
商三儿摇头:“先只问问价,等过段日子,算着差几个再说,多买来,又不是要做柳絮院营生!”
柳絮院就在南通街上,唐诺当然晓得,不由失笑:“天合宗买卖的要算正经女子,开青楼不能寻他家,须寻玄素门!”
“玄素门?”
城主有兴趣,唐诺少不得认真解释:“这家拜玄女、素女两位女仙,只收女弟子,专修行房中术,最得其妙,好些男的盼能亲近一回,他家就以肉身换功德叶,可惜居无定所,各由长老带几个,分走四方去结善缘,等闲难遇着!”
惹得商三儿笑:“我倒不盼亲近,只想他家能来,替我把柳絮院撑起!”
唐诺摇着头笑:“她家四处行走的,那可不易!”
胡扯上几句,韩思跑过来:“城主回来了!”
野人们已尽进了牙行,别过唐诺,商三儿带韩思顺南通街走。
与正街上一样,街道两侧种下的桃核多数发芽,裁缝店门前青石板缝隙里,竟还有两株露头的野草,又惹商三儿驻足,看了一会。
过喧哗着的牙行而不入,再往南行,走到城隍庙。
庙门左右两边,插下的柳枝抽出的叶片全已舒展开,也已成活。
枯柳城里,总算已有些春意。
韩思没做声,学那老狗,只老实跟在身后,任城主发呆。
欢喜一会,商三儿带他进城隍庙。
今日没拿香,进庙后,商三儿先问他:“甄家传妙法的人选,可拿定了?”
韩思拱手答:“想了几个月,不知可合城主心意!”
商三儿仰起头:“城隍爷的呢?只与我说,莫使韩思听见!”
城隍声音便只在他耳边响起:“甄家儿孙,大多还稳当,孙辈按排行算,只老四、老七两个,易受喜怒左右,行事少计后果,不可传妙法!”
儿孙出自三位娘子,姓氏各都不同,但全搬来绿柳城后,商城主不会再给他脱缰,甄药神便按年龄大小,也重新给出排行。
甄药神儿子中,年岁大的几个已不好再改学。
商三儿听完,对韩思开口:“说你的!”
韩思答道:“甄家小那几个儿子,都还行。孙辈里,按排行算,老四、老七两个,一个受父母宠溺,已娇惯坏了;另一个则心术不正,背后连自家爹娘都要骂。我没本事知谁宜修行,但其他瞧着还好,若按我想,传天地两部妙法,甄家既难分嫡庶,除那两个外,年龄适合的儿子传地仙,孙辈中按年岁论,传长孙天仙妙法,余下也只传地仙!”
商三儿其实没时间仔细斟酌,听他说的与城隍差不离,就准备照着施行。
又对他道:“第二桩事算完,眼下又是第三桩!”
商城主未做评论,韩思猜不出他对自己是否满意,但既然还愿说第三桩事,至少不算太差,忙打起精神,躬身:“请城主吩咐!”
“我出门一趟,好不易请回这些人仙,全等着安置!别的还罢了,礼宾司、仙客来、客舍、澡堂四处眼下可要紧,都需人手打理,但尽是些杂、累、脏的活计,还不能是老弱。别的城能交凡民管着,咱们可没有,除那些买来的美人,人仙多半只愿当大爷的,都要嫌弃,不像屠家兄弟愿养猪,便凭你口舌,安置好新进城者,那四处都有两人愿去,就成!”
须与新来的人仙接触过,才好琢磨,韩思先应下。
怕他不知内情,商三儿把陆娘子嫁二夫,宗昊等六人男男成家先说了,听得韩思咋舌。
商三儿又道:“那几家仔细些,莫言语得罪到。别的人,可与他们说,愿去那四处管事,每年再多给十二斤琼花露,但若做事不上心,被寻着短处,定要从明年的酒里扣回来。”
临走,又迎空叫:“城隍爷,累你使耳报神听着些风声,这些个新来的里,要藏着坏心思,早与我说!”
走出城隍庙,商三儿再吩咐韩思:“去换城相服来,若晓得是门房,或就有人轻贱你!”
韩思跑走,商三儿方去牙行。
曹四已到牙行门前,倚着门看热闹,瞧他过来,扯住问:“老三,哪寻来这些野人?”
商三儿不答,从狗背掏出只小红鸟。
红鸟在商三儿手上扑腾着,被轻弹肚腹,就张口叫:“曹四爷来咧!曹四爷来咧!”
叫曹四瞪大眼,商三儿笑道:“四哥,你只说做兄弟的不仗义,倒冤枉死我!晓得你爱耍,这回出门,寻得些好处,就送你这只鸟,算个心意,叫它陪你去别的城,咋样?”
红鸟叫两声,离了商三儿的手,振翅飞出去,顿惹曹四心疼,“哎呦”叫出声。
但它绕空飞一圈,回来停在墙头,商三儿招手,红鸟又飞回他肩上来,曹四方放下心。
商三儿递出半颗不知名的野果:“四哥喂吃了,往后它就听你的话!”
曹四果然欢喜得紧,拿过野果,就逗那红鸟玩。
商三儿丢下他,进入牙行。
这当下,里面乱哄哄的,田余等衙兵穿梭其中,认真解释城里现况,又安抚着说话。
有几个再不满,全村已被哄进城,没地仙和九阶护送,想再齐心回四门村也不易,二十年前,可是死难了好些人的。
四门村民的家当,全还收在老狗背上,商三儿叫它连粮食一起,都卸在牙行屋檐下,雨淋不着就行。
再使唤老狗去寻扫帚、抹布、桶、盆等物事,商城主自家跳上辆马车,大声道:“明日起,城相、衙兵助你等分粮分物事安家,待酒坊拿出章程,各就可领酒茶,没安置的只在牙行凑合!今晚有席吃,但还剩半日功夫,就先劳累诸位,把澡堂打整出来,收拾好领衣物去洗浴!”
一路的车马劳累,刚进这城,就使唤做事?
走了二十多天,男女老幼,一个个全蓬头垢面,确实需要洗洗身子,但绿柳城里澡堂以前居然都闲着,要收拾出来,居然也要新到的人仙出力,可知窘迫到何等地步。
不满归不满,住四门村时,诸事也是亲力亲为,到了这里,境况相似而已,刚回归城居,人仙架子倒都还不大。
耄耋老者们留在牙行,其余连着孩童,便全随商城主出来。
87.送鸟
空了半年多,澡堂里都是积灰,需要打扫收拾,原先周氏抽水、热水的法器也已不能动,好在损毁不大,鲍正山能修补。
韩思先换城相服回来,不一会老狗也到,把清洁用具取出,商三儿便向野人们告辞:“有事可问城相、衙兵,我先归家去,一会也来洗澡!”
曹四带已粘着他的红鸟,跟过来,见在收拾澡堂,更是欢喜:“哎呦,往后再洗澡,就不用自家费事!”
商三儿笑着:“再过些时日,南晋国有位媒人来,我就要去龙鳞城。哥哥要走,这回正合适,还怕那边没澡堂给你洗?”
曹四也已准备向胖大婶开口,讨学仙法,不成就走,听这般说,随口应:“成!”
向魏清、仲熊、苗秀三个讨到的物事,有能学话的小鸟四只,难得一见的奇花两盆,木雕一个。
窕妹已到城主府帮忙,酒坊的门上了锁,陈武媳妇、甄家婆媳等也去了,西正街上已没几个人,只韩窈娘恐新来的用到杂物,留在杂货铺。
商三儿路过就要调戏:“快两月没见,姐姐想我没?”
窈娘轻笑,应他:“说实的,不做修行功课,又半天不见人打门前过时,偶也会想,平时倒不觉!”
商三儿轻呼:“哎呦,那我招回那么多人,往后铺子门前常有人过,不再冷清,岂不叫姐姐没空想我,反倒吃亏?”
窈娘笑点头:“那是!”
相互调戏几句,商三儿忍不住,伸手进去捏她脸,这回窈娘没躲。
好久没见,没人耍贫嘴,门前冷清,确实盼他回来。
但也只给捏脸,商三儿要再进一步,又躲了。
不能多占便宜,商三儿叹几口气,从狗背上取出只黄鹂,同样加半枚不知名的野果,都放柜上:“新来的仲熊秘法调教的,活得久不说,还恋主不离,无须笼子养,送你做个伴儿,往后没人从门前过,就逗它玩!”
“往后陪这姐姐罢!”
他冲黄鹂说完,那鸟居然点头,窈娘见识少,与曹四一样,也无比惊奇。
商三儿把半颗野果递过去:“拿了喂它!有些灵智的,认主后,晓得你住这,往后便飞出去,也会回来寻你。”
韩窈娘依言,递果实上前,黄鹂果然跳过来,叽喳着张嘴啄食。
商三儿再伸手过去,它就跳开,不许碰触,反对窈娘亲近。
便如得了宝贝,窈娘欣喜不已,用手逗玩两下,轻声问:“叫你甚名好?”
黄鹂张口:“心肝儿,三爷可想你!”
方知还会说话,闹窈娘个红脸,再欢喜着嗔怪,送给他记白眼。
商三儿只嘻笑着:“路上有闲暇,只教会它这一句,姐姐再慢慢教罢!”
娇羞中,心里的悸动也惹得人慌张,窈娘急伸手理鬓发,扯开话:“那些幽璧虾,价真高了,几次商队进城,都没卖出去一条!”
商三儿浑然不觉,心思随话岔开:“不相干,三节虾价是死的,常见不缺,四节、五节的却不是到处有,慢慢卖就是!”
说完,狗背上又取出盆奇花:“这花不给你,董老爷子的,得闲你替我送公学去!”
窈娘不解:“这可稀奇,你的礼,咋要我送去?”
商三儿挠挠头:“他上回坑我,不想去赔笑脸。本该为他去寻丹,不想耽误这般久,又生出别的事儿,指不定几月内都要钓虾,还不得闲,我去送,定要挨老头子骂!”
窈娘没好气:“当面他哪敢骂?”
董老头怕担欺师灭祖的名,当面不对商三儿乱开骂,窈娘已经知晓了。
“当面不敢,背后指不定多难听!”
嘻笑着说完,商三儿又突然探进柜里,伸手在她身上狠捏一把。
窈娘还没来得及喝骂,泼皮带狗先逃:“回城还未见着老娘,再不去,定要被锤!走啦!”
冬季移栽来的树木,大部分也成活,北通街路上,透过公学、衙兵府墙头,都能瞧见片片绿意。
都叫商三儿心情舒畅。
走到公仓,忍不住拐进门瞄一眼,鬼婆婆马童氏种下的桃、柏、槐,也多数生发。
回到城主府,更是如此,非但绿叶,梨、杏等果树上还有花蕾,有蜜蜂飞着采蜜。
以前那种死气沉沉,因丝丝缕缕的绿意,因花间飞舞的蜜蜂,因偶尔落在树枝的鸟儿,已消失得一干二净!
很快,又从欢喜中惊醒回来。
原还以为老娘防得死,吕东山送来的美人难得一见,不想要办近两百人的席,城里人不够用,她们也被叫来帮忙,厨房外就见着。
美貌、身段,果然各个顶尖,按与曹四的评判,尽是一二等好女子!
原本都是送老子的,全要便宜外间光棍汉了!
十个美人,各有其妙,却一个都尝不着,真真可惜可恨!
心肝脾胃全发着酸味,商大娘已过来揪他耳朵:“回家不与老娘报平安,只瞧着妖精们发呆?”
激灵中回过神,商三儿忙叫:“天地良心,想事儿走了神,就来见老娘的!”
商大娘嗤笑:“老娘可会信?眼下事忙,没功夫收拾你,且等着,能管你吃饱!”
连着那些个美人,周边听见的都发笑,商三儿大惊失色,顾不得妖精们在场,忙讨好老娘:“孩儿可惦记你的!”
狗背上取出只画眉鸟、一盆草、一个木雕摆件,商三儿急表孝心:“外间好不易寻来,就给老娘解闷玩!”
盆里栽的是株兰草,尚未开花,但拿出就有幽香扑鼻,那是去年的花香味,弥久不散,额外有安神的妙效。
木雕没别的好处,就是魏清雕的木狗,只瞧着好看。
画眉鸟跳在商三儿肩上,张口极清脆:“老娘莫打!老娘莫打!”
翻来覆去只会这一句,倒真似商大城主在讨饶,把周边人全逗笑,但能说话,瞧着又不是八哥、鹦鹉,都觉新奇。
儿子献宝,老娘没展颜笑,不过眉头也松开了。
商三儿如释重负,又掏出野果,指着画眉骗老娘:“它须先认主,不然要飞走!”
其实便不认主,晓得仲熊在哪,也只会飞回他身边去。
画眉有趣,府里又没笼子,商大娘也舍不得它飞走,问明法子,果然接过野果,叫它认主。
那鸟啄吃了野果,飞起绕几圈,认识了新地盘,就落到附近树上去,叽叽喳喳叫着,间或夹一句“老娘莫打”。
商大娘朝它伸手,它又飞回来,停在手上,偏着头看人。
商三儿叫:“眉儿,把兰花、木雕送老娘房里去!”
近两月未见,瞧他那样儿,或有体己话与丫头说,不是要在人前充大爷,商大娘就没管。
眉儿端兰花回后院,没一会,儿子果然也抽身去了。
任他花花肠子多,自家生的,养那么多年,总逃不过老娘法眼!
略得意着,商大娘又对帮忙的女人们赔罪:“那混账子德行浅,今日刚回,就由他显摆一回,各位还受累着的,可莫见怪!”
商三儿追着跑回后院主屋,先瞧见门前两株当阳的桃树也已一尺高。
仙种桃树,定要小心呵护,靠着它,才有再钓一个九阶的指望。
眉儿把兰草放进里屋,出来问:“爷有事?”
商三儿招手,待她近前,伸手先捏脸,嘴上说:“能学话的鸟,别人都送,就没你的份,可捻酸?”
眉儿问:“都是什么鸟,爷送的哪几个?”
商三儿如实答:“老娘是画眉,曹四送个红鸟,杂货铺给只黄鹂!”
本没贪心,但听说杂货铺也有,眉儿果然有些泛酸,只强撑着:“没…没有就没有呗!”
商三儿“嘿嘿”笑两声,松开手,回身从狗背上掏出只灰白二色的啄木鸟:“这啄木官是爷的,你要么随老娘,要么陪爷睡,自家没屋子,但两处都有鸟逗,也不亏!”
那啄木官出来,长喙轻啄着商三儿的手,早已认过主。
留给他自己玩的,毛色倒最差,想着先前那画眉已会说一句,眉儿问:“这只会说啥?”
商三儿摇头:“正要与你说,它任你逗着耍,但不要教说话!”
眉儿顿觉奇怪:“为啥?”
商三儿道:“是受仲熊提醒,爷常在外间跑,有事时,正好拿它做个探子,可当我的眼,灵智没那慧娘高,但百里内,都能寻着我。只怕不经意露馅,你见哪个野鸟会说人话?”
说完,又“嘿嘿”笑起来:“这回回来,‘千里目’不止已够远,声也能听清楚,明日就去钓七节虾,董老头的事都推推,爷先给你根治病!”
丫头眼角一酸:“爷出门在外,已是辛苦不易,还没落下涨灵气,学道术!”
“哎呦!小娘皮哭啥?这回出门没灌酒,化功德叶呢,又不受罪!”
被他搂着哄,眉儿不好意思起来,急扭头收拾情绪。
出门这么多天,回府又见着些好妖精,商三儿已憋着些邪念,瞧她羞样,从后搂过去,就要动嘴开啃。
这是在外间院里,眉儿吓一大跳,急用力推开,拔腿往外走:“忙着呢,我做事去!”
窘急间,六阶人仙没收着力气,把商大城主推跌坐在地上。
商大城主不由唉声叹气:“刚回城,还没洗过,身上脏着,哪就要拉你睡觉?亲两口解个馋也不许么?莫跑!把我摔伤,小娘皮都不扶一把?”
晓得被哄骗回去,定没好事,任他叫,眉儿只不理,头也不回地跑了。
商三儿只得自家爬起,哀怨一会,又搂起袖子:“不止馋人,肚皮也馋着,先弄大肠去,晚间再收拾小娘皮!”
今日杀的是两头猪,用草木灰清洗完两副猪肠,澡堂那边也该收拾出来了,去洗个澡,回来正好开席。
拿上毛巾,再取身干净衣物,出府。
顺路先到杂货铺讨澡豆。
窈娘道:“本就剩得不多,刚韩思过来,两等都全拿澡堂去了,哪还有剩的?”
洗浴用的澡豆,绿柳杂货铺里有两种,一种便宜,只寻常百姓用,是猪胰研成碎糊,加豆类制成;另一种富贵人家用的,添得有香料,也称香胰。
除这两种澡豆,还有人为省银钱,只拿皂角洗,原菜市后面有户人家院里,就有株祖传的大皂荚,所结果实任街坊取用不收银钱,可惜现也枯死了。
韩思已把澡豆拿去,澡堂里有用的就成。
商三儿到时,好些已洗完出来,站太阳下晒头发。澡堂内男女分浴,女人少,洗得更快,那陆娘子就在门口,叫宇文兄弟给她拉着头发晒。
田余、韩思等或蹲或站,都在旁陪着,与人闲聊。
两三千里跋涉过来,四门村民进城时,蓬头垢面披兽皮,男女老幼真与野人无异,洗完澡,换上一身新衣、布履,顿就变副模样,野人味少了许多。
除各人身上的老茧、伤痕,尚能瞧出端倪的,便那些个七八岁的孩儿,瞧着稚嫩,但与外间同年龄段的相比,已失了童趣,在这足让他们新奇的城里,洗完澡出来,也没一个乱跑,只老老实实呆在大人身后。
带狗进澡堂,脱衣衫进里间,就见曹四图舒坦,还在池里泡着。
雷雨与几个年轻的,在帮行动不便的老叟们擦洗身子,此外池边相互擦背的还剩几个。
跳进水里,搓洗一会,突然发现,池边帮同伴搓背那个,三不五时抬头,在偷打量池里的曹四。
眼神里带着些莫名意味。
商三儿身子一僵,记起搓背那个,分明是与宗昊一伙,爱好已变了的。
曹四比自家俊些,又有一身好白肉。
他娘的,怎忘记还有这一出?
被膈应着,顿觉浑身都不自在,忙擦上澡豆,扭着身子舀水冲洗净,擦干水,就往外走。
曹四还叫他:“老三,开席早着,还这般胡乱洗,不多泡一会?来哥哥帮你搓背!”
难得曹四好心,但商三儿脚步不停,回应:“哥哥只管耍着,我府里还有事!”
出门站南通街上,长吸口气,方没了紧张感,街上四处是闲散晒太阳的,商三儿放声喊:“田余,洗好的就领去城主府,随着帮忙,哪里不能晒头发?韩思与屠家哥几个招呼后面的!”
吆喝着,让人们动脚,赶去城主府。
他自己陪走到十字口,与窈娘说笑耍。
等韩思带后面的来,不等她关上杂货铺,又扯着随了走。
与赵家老两口进城时一样,摆明商三爷要霸的人,好叫别人断掉念想。
88.纷乱
外间安排好雇工,晚宴时,唐诺也带着伙计来凑热闹。
两百来号人,晚宴共摆了十八桌,挤着才全坐下。
遭魔劫之后,绿柳城头一回这般热闹,城主府又拿出琼花露待客。
新来的这些人仙,方、李、曾、夏四个老头已经老朽不堪,当用的是魏清、仲熊、雷雨等后起之秀,但不管怎说,四位老叟才是四门村主事的,不能以修为高低看,就只请他们到主桌上招待,魏清、仲熊等倒坐在旁桌,田余、韩思、曹四等陪着。
除了客人般的唐诺,六位九阶也全在主桌上,酒席上,商三儿就指着,一个个向四门村民介绍,使他们安心。
但不管有几位九阶,四门村民倒已认定,自家等是被城主坑骗来的,席上酒是好东西,但商城主不是。
这是坑蒙拐骗的后果,没法子,商三儿只得借老娘的话说,指着吕东山送来,已在最边上自成一桌的美女人仙:“这些位美娘子,往后改住虎卫府,已许在城里自择夫婿。要说媳妇的,都可去勾搭,她们修为低,不许用强,谁自愿点头,就能领去成家,喜宴城主府替你们办!”
听城主这么说,仲熊、雷雨、鲍正山、屠家兄弟等心思顿就不在席上,其中还夹着个曹四。
四门村里真没生得这么好的美人,宇文兄弟也扭着头看,暗吞口水,陆娘子狠狠地一人拧一把,方老实了。
十位美貌人仙,也听到这话,能得自由,没几个真想给别人做丫环、小妾的,城主府任她们自择夫婿,成家过活,自是欢喜,也悄悄打量在座的适龄男子,其中生得最俊的是魏清,光比相貌,凡民曹四、已献了好些日殷勤的屠家小子都不如,瞧着又正经,冷冷的倒叫人心动,先前还听说有八阶修为,好几个先相中他。
十位美人,四门村民进城之前,屠家未成婚的兄弟们尽够分,现突然多出那么多对手,顿就僧多粥少,底气不足,最小最淘气那个隔席问:“城主,哪里够分?”
商三儿哼着:“莫急,往后还有来的,能叫你寻着媳妇!”
六阶善养花草的苗秀,还对十字口见着的两姐妹念念不忘,晓得杂货铺那个已是城主的,不敢多肖像,就指着妇人席上韩窕妹问:“那位美人呢,可也能求?”
曹四与他同席,指着酒杯仗义执言:“这酒人仙都赞好,卖功德叶也不便宜,要不是商城主惦记的人,会许她管着酒坊,叫屠家哥几个都不敢去勾搭?她叫韩窕妹,原已定过亲,但进咱们城来,怕已再没嫁人的心思,夫家定也不敢来娶!”
甄家一个儿媳,在妇人席上拍掌应他:“我就说,咱们还没曹四瞧得清楚!”
韩家姐妹坐在一起,听曹四引发胡言乱语,窕妹只送个白眼过去,窈娘则扭头怼甄家儿媳:“曹四那厮,惯会喷粪,只与猪狗相似,你竟连他都比不上?”
不等妇人们再开撕,苗秀已经死心,把目光放回那十位美人身上。
可惜晚了,能选的人多,长得又不出众,听他惦记韩窕妹,堂堂六阶,也再没一个美人儿瞟过来一眼。
韩思冷哼着:“曹四爷,不瞧瞧我今日穿的衣裳?”
他今日穿的城相服。
曹四不怕韩窈娘,却被韩思噎住。
场上有些乱,但商三儿全不管,笑吟吟看完戏,方对甄药神道:“过几日,我送曹四哥去龙鳞城,若想给自家留条后路,你孙辈里,老四、老七两个可随去安置。”
听商城主这般说,甄家所有人顿知晓,他家学天仙地仙妙法的人选已定,那两个孙儿都没份。
恰好先前出声那儿媳,就是甄药神孙辈中老四的亲娘,听城主为护姘头,把自家孩儿妙法前途抹掉,顿时急眼,拍桌站起:“凭啥?”
公爹冷眼瞅过来,喝令:“坐下!不然滚回家去!”
甄药神龌龊事做得,但再不当人,也是她公爹,大庭广众下戳不得面皮,再说婆婆也瞅了过来,眼色同样严厉。
那儿媳红着眼,悻悻坐下。
几家欢喜几家愁,老七的娘孩儿多,比她好些,甄家其余人等却都欢喜。
为啥不传那两个孙子,甄药神也是明白的,与自己、三个儿子常年不在家,疏于管教脱不开关系,他叹口气:“如今家里,也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回去商议定,再与城主说罢!”
“行!”
先前只是乱,后续场面有些不好看了,除屠壮、田余他爹等浑没事喝着的酒鬼,气氛降了不少。
把一盘子猪大肠吃光,琼花露也喝下不少,趁着酒兴,商三儿站起身,朗声把振奋人心的大法宝祭出:“这城里的,往后都是自家人,咱手头富裕,不装穷鬼儿!难得今日这般热闹,人也齐,凡成年人仙,五阶以下,各领三叶去花用,余下六阶五叶,七阶六叶,八阶七叶。九阶大爷们没份,不给!”
原与韩窕妹说过,酒若好卖,各家领三五叶去花用,商三爷见不得穷样儿,今日给发,正好安定人心。
城里热闹起来,曹四就要送走,行事不再避着他。
掏出大叠功德叶,从主桌上方、李、曾、夏四个老头开始,果然一人给三叶。
走到旁桌,非只新来的四门村民,田余一家子、韩家姐弟、甄家婆媳、屠壮侄儿媳妇等原城里的都有份。
未成年的孩童,一人给了一叶。
全场只四人未得,当客人待的奇珍阁掌柜唐诺和两个伙计,此外绿柳首富曹四爷。
那老四的娘,手捏三张功德竹叶,瞧着自家娇生惯养的孩儿,拿着一叶功德叶却已快哭,自觉肝肠寸断。
除了老四,她还有一个女儿,已能学妙法,不知是陪儿子迁去别的城好,还是留下陪女儿。
女儿是要出嫁的,素来不得她疼爱,但上还有公婆,丈夫平日再听她的,也没不顾孝道,抛开长辈带儿子走的道理。
“谢城主赏!”
“城主大气!”
“愿商城主仙福永享,绿柳年年有今日!”
商城主行到之席,不管新人老人,全惹起欢声雷动。
城里人仙有了家底,难免都要照顾他营生,没功德叶领的唐诺也欢喜。
生平第一遭摸到功德叶,这才刚进城呢,苗秀也是激动,他的宝器是根藤蔓,还能用,六阶直接用竹叶化灵气有些亏,未想到这五叶要添置啥,身旁两声脆响就叫他回神。
同席那曹四脸上,一边一个掌印。
苗秀诧问:“便没得着,咋打自家?”
曹四一脸沮丧,没理他,城相韩思揣好自己那份,笑着解释:“曹四爷那晚头一个进城的,却没遇着神仙,错过城主位儿,眼瞧商城主风光,又恼起自家,与功德叶可不相干!”
除了嫉妒眼红,也怨自家患得患失,未敢轻易开口求胖大婶,成人仙晚了,今日的好处才没轮上,曹四瞪他一眼,出声骂:“送两个姐姐做姘头,自家当上看门狗,是够你嘚瑟的!”
韩思哼着问:“恶语伤人,合判多少板来着?”
又摆城相的谱,叫曹四恼怒之极,仗着商三儿在场,不至又整治自家,指不定过些日子,四爷也是人仙哩!泼皮性子发作,伸手就要掀桌子。
但酒桌纹丝不动,掀不开。
放眼看,桌面上已压着三只手,分是田余、仲熊、雷雨的,不知谁在使力气,阻他撒泼。
田余先抽回手,淡然道:“城相只是逗你耍,但要敢闹起来,咱们可就都当真了!”
打板子的时候,是衙兵出力气,田余平时脾气好,真要发起火,定比韩思难缠。
生生把曹四火气吓回去。
商城主那边,与老娘一桌的甄家三位老娘子都给了,下一桌就是那十位美貌人仙,尚未过去,商大娘一把拉住他:“功德叶拿来,叫老娘也风光风光!”
那些位美貌人仙,已注定吃不着,还想借给功德叶的便,摸摸小手也不亏,老娘先防死,不给他机会。
这场合不想吃请罪荆,只得把功德叶给老娘,商大城主自家唉叹着回席。
人多起来,席上也各有风波,再没以前纯粹。
待席散,妇人们收拾完残局,商大城主叫住窕妹:“今年起,城里按人头给琼花露,五阶以下成人一年十斤,六阶往上怎么给,你回去拿个章程!”
窕妹摇头:“眼下已有眼红的,再叫分酒,任给得多,人家不会领我半分情,但要给少,倒又怨我!你大城主的物事,自家说多少都成,吃力不讨好的事,咋让我定?”
商三儿哼着:“你定,说是我的话就成!万事都要三爷去办,偷不得闲,还要你们这些低价做啥?又守不得城。”
讲得全不留情面,韩窕妹顿时叹气:“得!修为低的苦命,是该你使唤!”
改修行天仙妙法,商城主出门这两月,她已晋了一级,但也只是个小三阶,哪好意思拿出来说嘴?比安排住进虎卫府,等着婚配的那些个,也就略好一线而已。
89.闻声
出了城主府,窕妹心想:“事儿倒不难,但新来这么多人,各个都要分酒,往后境界又有变动,不写出来,还叫章程?且商队进城,营生渐做起来,记性再好,也不如记账!咱这大字不识几个,咋写?小半年下来,眼红这酒坊进账的已不是一两个,莫害姑奶奶冤枉丢了差事!”
“难不成要到董老爷子那,与几个屁孩儿做同窗去?可丢不起那人!”
自觉再不习字,已应付不来差事,对不住城主传授的天仙妙法,还有今日领到的三张功德竹叶,但与那几个孩童一起受启蒙也太丢脸。
董老头脾气臭,今儿晚了,改日讨个口风,可愿单独教自己,真不行,与屠小妹学去。
只学几个字,哪定要大儒教授?
怕新来的要取用杂物,吃完席韩窈娘先回的杂货铺,没随着收席,见窕妹回去,她招手:“进来说话!”
姐妹一起往杂货铺里间走,窈娘问:“瞧着酒坊买卖好,进账大,就免不得有人眼红冒酸,七妹咋想的?”
“咱能堵别人的嘴,还管得着人家心思?自过自的,酒坊我已占先手,不是你那汉子叫换人,定不会撒手,任那些妇人冒酸去,还能少我块肉?要咋想?”
几回商队进城,酒坊都有大笔进账,窕妹虽只是代城主管着,但怎也能有油水,别的不说,倒出来给商队人仙尝味、送的添头,都是抛费,多少可没个定数,都能动手脚,一池酒卖一百七八十叶,真要从中捞功德叶,赚个四五叶不在话下,比当初石场副管事吕常还肥。
酒坊的差事,莫说窕妹,窈娘都已舍不得让人,席上听到酸话,才探妹子的想法。
窕妹心还更大些,没想着只赚蝇头小利,要图长远,已得学天仙妙法的人,修行有望,再辛苦些年头,把琼花露酒方学到手,不管韩思还是她自己,三伏韩家真有再起之日,方不愁本钱。
窕妹说完,又轻推窈娘一下:“六姐倒是快些下手,再不勾搭上那汉子,只叫别人空说嘴,哪会踏实?已要定亲的,还说就是那道姑,长得那般颜色,咱们女人都馋,等成了婚,新娘子进门,他还有功夫馋你?”
窈娘先赏她个白眼,咬牙一会,又颓然叹气:“不晓咋的,已不比以往,眼下光想着就心慌!”
说着话,进到里间。
厨房里还点着灯,灶下也有火光,窕妹探头一看,里面摆着浴桶,灶上烧着的大锅水还滚沸着,顿时欢喜:“好六姐!今儿累我一身汗,正要洗洗!”
城里澡堂已收拾出来,但那等地方,本地年轻女子一般也少去,都收钱不说,人仙手段多,或就有一两个不要脸的,有本事窥探,心里会有疙瘩,不如自己家里洗踏实。
窈娘拉她:“自家回屋烧去,莫抢我的!”
窕妹反身抱着她撒娇:“哎呦!亲姐妹呢,一会我也帮你烧水、洗头!”
撒会娇,又抢先去提井水。
妹子要耍赖,窈娘也没辙,只得帮着她,往浴桶里舀水兑热。
不等浴桶水满,窕妹就迫不及待地除净衣裳,跳进桶去,窈娘在外帮她拉着头发洗。
水波摇动,姐妹两个说着体己话,没过一会,房梁上传来“噗噗”声,听着是翅膀响,不是老鼠。
窕妹看过去,方知梁上歇着个黄鸟儿,不由惊奇:“几时飞个黄鸟进门?”
窈娘答道:“他送的!”
“那汉子送的?”明白过来,窕妹忽睁大眼,惊恐着,将身子全藏进水里,:“哎呦!轰走!轰出去!”
窈娘懵着,她妹儿已带上哭腔:“他看家道术是‘千里目’,最能借物远看,又是送你的,哪好不防?快轰出去!”
离城这么久,商三儿馋狠了,当晚太贪,一番狠折腾毋庸赘言。
睡得晚,搂着眉儿还未醒,老娘在外叫人。
骤然惊醒,两个都以为起晚了,老娘要发脾气,眉儿到处寻衣裳,商三儿则忙不迭应:“起了!娘,就起了!”
老娘的声音还透着欢喜:“快起来看!”
透过窗纸,惊觉天刚蒙蒙亮,才晓得是别的事儿,商三儿改问:“娘,啥事儿?”
老娘叫:“笋!长笋了!”
啥笋能叫老娘这般惊喜?
功德竹?
反应过来,商三儿也惊喜交加,急问:“娘!是功德竹么?”
“是啦!你俩快来看!”
应完这声,老娘先去了。
商三儿捞着件衣物,胡乱往身上套,刚往外跑,被眉儿一把拉住:“爷!是…那是我的!”
忙中出错,待丫头把他衣物递过来,胡乱披好,丝腰带提在手上,就往外跑。
披头散发的,边跑边束腰带。
后院,老娘就立在颂天帝功德的石碑旁。
原先的玉石围栏已被幽魔打碎,如今是一圈竹篱笆,绿柳城数千年积攒下的三株功德竹化的焦灰,尚在里面。
焦灰旁边,确有一支笋尖冒出,已有三四寸长。
老娘一脸欢喜,问他:“可是功德竹?”
瞧着与凡间竹笋也无不同,商三儿不识,迎空叫:“城隍爷!”
城隍答:“昨日百余人仙进城,竟合功德,引动地气,忽就生发这支笋,是功德竹!”
听清城隍的话,娘俩齐感振奋!
接来犯“渎佛”罪的四门村民,竟合着功德!
因功德增减,功德竹每年生发的竹叶多寡不一,但每株不会超过八十一叶,绿柳城积攒不知多少年,才得三株竹,在周家手上时,一株每年只生四五十叶,借师父传的酒方,商三儿生财有道,已瞧不上这点收入,但它还是世间各个城存在的底气!
人族依竹而居,方成就世间七千二百城。
功德竹生发,绿柳依旧,可算是否极泰来?
欢喜着,商三儿轻轻蹲下,想瞧清楚这笋尖。
“徒儿!”
耳边轻轻一声响,来得意外,出得突然,叫商三儿措手不及。
茫然抬头,旁边依旧只有老娘,她仍欢喜着,浑然不觉。
“师父?”
“不用找啦,为师还在九天外受业风削骨之刑,原无力与你通消息,得这丝功德襄助,方能撬开丝结界,与你说一回话!”
商三儿惊喜着,大声问:“师父,徒儿这城主,做得可还好?”
儿子没头没脑的,忽然对空言语,叫商大娘懵住,放眼四顾,不见丝毫异样,出声问:“你师父?三友仙翁?在哪?”
三友道人的声音,只商三儿听得到:“瞧你大半年行事,倒还好,三分该骂,七分该夸!”
商三儿顿时不满,嚷嚷开:“哎呦!天地良心,我做的还不十足好?”
商大娘听不到,但儿子神情不似作伪,她想想,收起欢喜,折身先离开。
半道上,把后面赶来的眉儿也拉走,不打扰师徒俩说话。
三友道人道:“守这城,你我师徒一体,你做得好,为师受益,做得不好,为师多受罪,哪用虚言?”
商三儿只耿耿于怀:“师父换个人来试试,不信大半年也盘弄出这般光景!”
“晓得你不易!但这回后,不知多久方再得机说一会,莫只废功夫搬口舌,为师还有事儿哩!”
商三儿收起不满:“您说!”
三友道:“为师受刑,不想这九天外,竟还遇着纪红棉,我师徒与她,本有着因果!”
地界的徒儿疑惑:“纪红棉?”
三友解释:“同属白帝座下,修为比为师低一阶,是位金仙,原是看管魔狱的女仙。”
商大城主眉头跳了下,忽就想笑。
师父在九天外受刑,还以为过得凄惨,哪晓得竟有女仙陪着,不知多少岁月呢,可莫等受刑完,叫自家多出个师娘!
透过千里目,三友把商三儿神情窥得一清二楚,晓得自家这泼皮徒弟肚里没想好事,便冷哼一声:“可悠着些,比请罪荆厉害的手段,为师也不缺,莫以为离得远,就治不了你!”
商三儿笑着挥手:“我这不老实的,一句闲话未说,师父心正,咋倒要起疑心?”
牙尖嘴利,怼得三友没脾气,他再问:“事儿与这位金仙相干?”
三友道人只得说回正事:“纪道友有个孩儿,你也曾见过。”
商三儿难信:“金仙的孩儿,我还见过?”
“那夜地龙山中与幽魔一场死斗,还追为师到绿柳城主府,想替他娘减刑那位!”
那厮丑得吓人,还身带恶臭,自家曾想过,他娘怎生出这般一位!
谁晓得奇丑无比、身带恶臭的驼背汉子,竟有个金仙老娘?
女金仙犯什么罪过,刑期比师父如何?
隐隐觉着不妙,商三儿问:“究竟啥事儿?”
三友叹气:“六个月前,纪道友忽就感应不到那孩儿,她无‘千里目’,未能时时瞧着孩儿,但也有别的手段感知。且若与己相干,天仙六感皆通神,纪道友于业风下常时心悸,那孩儿必已处于险境,偏又掐算不到!”
驼背丑鬼能与本事大降前的老狗拼个平手,至少也是地仙六七阶修为,身处险境,还叫天上金仙感应不着、掐算不到,哪是自家这废地仙能救的?
发家之前,小泼皮敢与人赌命,发家之后,未见着大利,大城主可就惜命得紧,做城主刚做出些滋味呢,顿时不满:“师父不想着减刑,倒要叫我去送死?”
90.因果连串
三友道人被噎了下,只有叹气:“唉!我也知此事于你凶险,只是拗不过个当娘的一片慈心,方与你说,任你自决!”
“任我自决?那不去!”
被他拒绝,九天外来的声音就断掉,商三儿盯竹笋看好一会后,方又听到:“纪道友说,她孩儿不知遇何险,只要你寻着,愿倾其所有还我师徒因果。”
“师父不实诚,尽拿好处哄我,说甚任自决?”师父摆明也要自己去,倒只推在那女金仙身上。
蹲在竹篱笆外,商三儿嗤鼻笑:“晓得的,天界之物,又不许轻给下界,她还因果,好处左右落不到我头上!”
这不是弟子的本分,且冒着大险,真有个万一,守城事都要受影响,三友也不会直接下令,拿滚刀肉没法子,只得道:“我叫纪道友与你说!”
不知使的啥道术,声音换了个女的,软绵绵还挺好听,但语气急迫:“我将受刑万年,眼下还剩几分力气,小道友若不帮忙,便拼着舍这一世,重入轮回,也要打破结界再下地界,自家来寻!”
“那孩儿生得坎坷,打小少人疼,还望小道友怜悯!绿柳城魔患,本与我娘俩脱不开干系,若再寻得我家阿丑,两因报一果,叫他助你守城就是,本不该存于世间,死于魔劫,方是命数,我娘俩罪孽也该洗尽;南晋国那马童氏,与我有大因果,小道友凭仙桃树,可请不来她,但若阿丑进绿柳城,她也必来;地界能制的物事,我还知晓些,都能教你!”
要不要冒险,得看利够不够大!
她的儿子,名叫阿丑,果然没取错,名至实归。
阿丑有地仙六七阶修为,要不嫌弃长得丑,比现在的老狗厉害,真能来城里,一个得抵几个九阶人仙使!
鬼婆婆与金仙有啥大因果?
大罗金仙手指缝里漏个琼花露酒方,已让商三儿受用不尽,金仙便修为上差一筹,对地界来说,好物事岂又没有?
听清她愿付的报酬,商城主赌性顿被激发,扬声问:“师父,若遇着难处,可能请那位前辈帮忙?”
之前宝印说的,绿柳逢魔患,遇险即可叫他,眼下要算节外生枝,大罗金仙之尊,不知可还愿帮忙。
商三儿是宝印留过印记的,直呼其名,叫了就会知晓,真害人家白跑一趟,还以为这边逗大罗金仙耍。
“你唤他,定会来救,受几句埋怨也免不得,到时你推为师身上罢,若他出了力,纪道友许的好处,天界之物也尽归他!”
有大罗金仙兜底,商三儿心头大定:“那成!我安顿好城里,与老娘、城里几位九阶合计一二,就去寻人!”
耳边又换成女金仙急切声:“还求小道友紧着行事,莫要耽误,我这两日愈发难安,指不定阿丑已在生死关头,小道友十日内寻不着,我便自下界来,但再犯罪,白帝再无可赦,性命都难保,可还不上你师徒因果!”
半年都等得,咋就赶在关口上?这般急?
莫说外间天地,以地龙山的广大,十日内就要寻人救人?
难啊!
昨日引回四门村百多号人仙,忽就增了功德,生发出支竹笋,但村民还未安置,转眼得这九天外传音,火急火燎的,就要去冒险!
原本想着,带回四门村人仙,之后几件大事是与肥如意去龙鳞城求亲、钓七节虾、挖鬼婆婆、替董老头求丹,不想出此意外。
他盘算中,女金仙又道:“此番功德太少,三友前辈也只能传话,不能传物,连心珠给不到你手上,便劳小道友受累这十日!”
“连心珠是啥?”
“取阿丑心头血凝炼的,与我命魂相连。有这珠子,任它万千禁制、仙宝、结界阻隔,五十里内也能感应到我孩儿,但若由外人催动,七日才能用一次!”
三友插话:“你是废地仙,寻不着心头血,为师便未炼,但有千里目在你身上,也是一样!”
若有那珠子,寻人是容易好多。
轻叹口气,商三儿伸着懒腰站起,仰头叫:“师父,弟子去寻人救人,若有个万一,没别的挂念,只请关照我老娘,再帮着弄条七节虾!”
他交待起后事,三友道人倒只轻哼:“真遭那般大险,叫宝印都来不及救,为师便耗些力气,轮回里捞回你魂儿,阳神改做阴神,也是废地仙,不差多少!”
“不成大罗,不敢涉轮回,那孩儿生具仙魔二气,神魂归处恐不是轮回,纪道友方会焦急,你与那孩儿不同。”
安抚下徒儿,三友又道:“实与你说,不就请宝印,一来他是青帝座下,性子硬,又不识得纪道友,不好空请;二来此事蹊跷,绿柳魔劫两月后,那孩儿就不见,指不定与算计老道的邪魔相关,正好借你观个端倪,换宝印去,藏坏心的都要百般警惕,甚也瞧不着!”
于大罗金仙来说,生死竟不算大事,阳神还能改做阴神地仙,但轮回里捞魂,金仙都力有未逮,一个九天外遭刑的大罗怕也没那么容易。
师父的意思,是拿自己的命去试探,商三儿自有百般不满:“弟子改做阴神,青牛观那道姑会与我配阴婚?阴神还能生孩儿?”
他对绝色道姑念念不忘,惹得三友开骂:“你这厮贪色,没安好心,算计占那道姑,若不是她自家也点头,为师都要落个没脸,坏了名头!地仙已不受寿限,自身就是血脉,还定要留后拖累?于你而言,此番寻人是难,生死间有大恐怖,却也是场机缘,本已是废地仙,再不敢拼命,哪有出头的一日?”
听得这话,商三儿叫起来:“哎呦!于我老娘来说,我是没养好的,她一门心思抱孙子,盼养个端正的出来扬眉吐气,我要敢说不留后,非被打死不可!做神仙图个逍遥,怎是为出头?修行若都为出头,要比别个强,岂不漫天全是天帝?”
如今已是修者,话说出口,才惊觉不妥,忙要补救,迎空抱拳:“天帝天尊,弟子并无不敬之心,恕罪恕罪!”
一会后,三友悠悠叹气:“这是好心境,徒儿原没说差,天帝也不会怪罪!”
商三儿老娘盼孙子,在大罗金仙眼中不值一提。
好不易得赞一句,商三儿方有些得意。
又听师父道:“还有半炷香功夫,若有要紧话,速说来!”
商三儿瞪大眼:“猴年马月才得通一回话,就要没了?”
三友答道:“徒儿多行善事,积攒功德,早晚能再与为师说上话!”
商三儿急得跺脚:“眼下传物都难,我真寻着人,纪金仙的好处啥时才给到地界?都不讲明?与鬼婆婆的因果也还未说!”
“咳咳!”
还以为徒儿舍不得他这师父,原只惦记自家的好处,弄得尴尬。
人心不可度。
九天外业风中,三友连咳两声,忍着羞恼:“换纪道友与你说!”
换女金仙的声音:“我的外物,都已不能传地界!但修行多年,也有些女仙小术,合你那城,无因果外人又不易仿学去的,有三种胭脂、一种香胰、浣纱织锦之法,此外管魔狱五千载,整治天仙、地仙级邪魔的手段二十多种,都算给小道友的谢仪!便请三友仙翁传至你心田里,但须加禁制,为我寻着人,方可得阅,否则自消。”
“那马童氏,若晋不得地仙,只剩十多年寿数,寻着阿丑,你再唤她,自会来出力。她的因果与你不相关,倒无须知详细!”
剩的时间不多,却已没别的要紧事,她语焉不详,商三儿倒来了兴趣,叫道:“哎呦!要用着她,哪就不相干?多晓得些事,或就有别的助益呢?”
“我这徒儿,也有些歪理,换我来说?”
纪红棉轻叹口气:“自作的孽,受这业风万年,或能消尽,但尚羞与小辈讲明,又怎好再见自家道心?不敢劳累前辈,我自家说罢!”
拒绝了三友道人,纪金仙再传音来:“我于白帝座下,本是看押魔狱的天仙之一。刚任职时,狱中有个魔头对我言,地界连接天界、九幽,得清浊二气滋养,某些神妙之物,还要胜过天界。他说的各物中,有那得子枣,说若长成紫皮,天帝吃下也能得子!”
“我初至魔狱,不知魔头厉害,心生不忿,真就暗留意地界各物,上千年后,别的未觉,但果于某地产出枚紫枣,被我查知,下界采来,想着并无道侣,只尝个味儿,查知药性就成,不料那枣里暗藏九幽污秽,中了魔头算计。再轮值,趁同僚有事不在,魔头施邪术,叫我压不住心魔,就与他有了苟且之事,放他与另一个魔头走脱不说,自家也受孕。”
魔头引诱,金仙都要陷进去,失了身子,这与街坊风传的寡妇偷汉子、小媳妇红杏出墙差不多,听着这般奇闻,商三儿暗中咋舌,却也想笑。
纪红棉在九天外,想是见不到商三儿神色,还如常道:“魔狱广大,拘押的魔头众多,两个走脱,遁入地界,轮值的不报,别人也难知晓。为瞒前错,我一错再错,未报此事,只寻由头躲入地界,偷将孩儿产下,因我的罪过,阿丑生就具仙魔二气,长到如今,也有地仙六阶修为。”
“阿丑稍大些,怕别的天仙察觉,我轻易不敢再下界,他自家跑来地龙山安身。百年前,我孩儿不知怎的,驼背竟化了脓,至仙魔二气外泄,正逢两位前辈于地龙山对弈,三友仙翁撞破,引发心魔劫,又是一场因果,也揭破我的罪孽。”
“横竖已瞒不过,我方敢大胆些行事,怕得子枣再被魔头拿了生事,最后一趟下地界看孩儿时,偷把各家种的暗断掉根,独剩种得最多那山神家!”
“那山神有些本事,暗动手脚或会知觉,闹起来更丢人,我便于某处,哄来头有地仙本事的作恶山妖,趁山神不在家,硬闯进去,把枣树尽毁,成熟得子枣全吞吃完,于它逃奔时,我再出手打杀!”
“那山妖本相是匹白马,性极恶淫,又一门心思留后,我方能哄它去抢得子枣。它本事也不小,原在之地,附近有城,城主令是朱帝所制,行妖族伦理,当地城主为讨好它,每年贡送一名十六岁处子,便得马妖护着。”
“年年少女送去,未能产子,都被马妖折磨致死。那童氏女,爹娘贪图富贵,把她送进城主府,又被城主家送给马妖,我哄那孽障时,恰刚做新娘送到,尚未受害,算被我所救,问她打算,已不愿回城,不愿见爹娘,马妖死后,就自称望门寡马童氏。”
“我打杀马妖,天官也至,传白帝仙旨,方知越做越错,紫皮得子枣,是魔头引九幽之气而生,非是地界自成,我把得子枣灭绝,倒又添笔罪孽。幸好马妖肚里枣核尚未消化完,为挽回此过,我便传马童氏养尸鬼之术,教她修行,以妖尸为土,使得子枣再生发,她就算我的旁支弟子。马童氏是个知恩图报的,知我孩儿在地龙山,为就近照应,学成后,也来南晋国受聘。”
听到这,商三儿醒悟过来,出声问:“鬼婆婆上回来绿柳城,不只为借地种树?”
女金仙应道:“她已知三友前辈因果,听得绿柳遭魔劫,怕殃及我孩儿,便来打探消息。你那仙桃种,马童氏其实晓得,但不敢沾惹,装不识而已。”
若如纪红棉所说,便种出仙桃树,也难挖来鬼婆婆。
师父说的半柱香已快到了,商三儿忙再问:“仙子有连心珠,鬼婆婆与你孩儿就没通消息的手段?不晓得出事儿了么?”
他商三儿只凭自家,也能置办灵犀螺、游子扣。
“有,但也已失效。马童氏四个月前已弃姬家不顾,在地龙山里兜转着寻踪迹,只是修为低面儿小,我又在九天外受刑,地龙山神竟敢装聋作哑,不见她,一直被阻在那山神门外。”
“你助我寻着孩儿,阿丑便助你守城,马童氏也能聘十多年,但与南晋国姬家,恐有首尾要了断,她走时并未得允。”
地仙六阶的阿丑在地龙山悄无声息消失,那山神至少也知些情,却对鬼婆婆避而不见,嫌疑实在大。
女金仙说完,趁最后时间,三友道人接道:“地龙山山神,名叫常九九,地仙九阶修为,八百年前抢着山神位,于地仙中也是有大本事的,那株桂花树能遮掩气机,好些事已算不清楚。若真是他捉走阿丑,指不定老道惹祸那一脚,便也与他相干!他的要紧物事,定在桂花树下,徒儿小心行事,也叫为师瞧个明白!”
“时辰已到。多听你老娘的,端正行事,待下回再说上话,为师方好夸你!”
对这泼皮徒儿,三友最后也顺着毛捋。
91.谢仪
商三儿感应到,心田里已多出些东西,应就是纪红棉给的报酬,但被什么拦着神识,还看不见。
过一会也再没声音,是真断了,商三儿便“嘿嘿”笑两声,迎空叫:“师父说三分骂、七分夸,可见便五五开,也还有两分余地,往后倒可由着些性子来!”
恐吓一下九天外的师父,再叹气:“唉!刚引回许多低价人仙,城里一摊子事儿,都要丢下,冒死去做眼,寻别家孩儿,端是命苦!”
叹气完,方丢开九天外那两位,出声叫:“城隍爷!”
城隍应道:“城主,何事唤我?”
“劳城隍爷传话,请屠大叔、赵家老两口、陈婆婆、甄黑心、董老头,都到我府里议事!”
城隍忍了又忍,还是说不出拒绝的话。
“晓得了!”
商城主这样儿,可别是使唤顺手了,自家不好当传话小厮,再有下回,定要与他说道说道。
得城隍传话,商三儿自去寻老娘与眉儿,先要与她俩说明。
城里一天天好起来,突然出这变故,老娘与丫头也觉意外。
老娘的手紧了紧,面上倒还镇定:“我娘俩守这城,本就有大险,既是你师父交待的,拼力做好就是!”
眉儿低着头,没说话。
商三儿捏她的脸:“你的七节虾,爷忙过这阵子就去钓,眼下先拼力气,给你弄两枚得子枣回来!”
她为爹娘求过,原已只敢奢望一枚,但商三儿不傻。
丫头眼眶又红了,小声道:“既有凶险,爷下回再寻也成!”
“傻丫头,错过这村,哪还有这店?且宽心,爷运道好,又有托底的,哪真就有大险了?”
安抚一二句,再道:“娘,师父与那纪金仙说事急,拖延不得,这就要紧着行事,我已请屠大叔他们,就快到了,咱议事厅等着去!韩思安置新来的,定不在门房,眉儿去那迎人指路。”
老娘点头:“那你先去,我沏茶来!”
商三儿便去议事厅等着,没多会,北通街的废九阶董老头先到,随后,西正街陈婆婆、赵家老两口、甄药神四个一起进门。
半路上,陈婆婆和张果果已顺便拌完嘴,做足今日功课。
住东门边的屠壮是最后一个,眉儿随后进来,也要听。
六位九阶,商大娘都亲手奉上茶。
人到齐,商三儿先叫:“老狗禁偷听!”
然后,把要为金仙纪红棉出力,到地龙山寻她地仙六阶的儿子说出。
其间藏的风险,瞒不得人,不说在头子上,往后就要起嫌隙。
纪红棉和鬼婆婆的隐秘,给的报酬,倒不用和盘托出。
昨晚还全城摆席,城主威风着都给功德叶,引来的新人还未安顿好,突就有这转折,一个个都觉意外。
张果果最先拍桌起身:“不去!当初咋与我家说的?先违约一遭,老头儿已随你去寻这些个人仙,刚回家,被窝没捂热呢,咋又有事儿叫?逗我家耍么?”
又掉头对赵老头:“不许去!老猴儿要是死在外面,老娘定再改嫁,坟堆都不替你立,孩儿生出来,不叫他姓赵!”
赵同闷头抽他的旱烟,轻点头。
“赵婶儿莫忧心,有大罗金仙押阵的,真遇事,先叫老狗拼命,死也先死它,轮不上咱们!”
门外老狗安安静静的,仿佛商三儿说的不是它。
因绿柳城魔患,几位九阶人仙早知宝印的存在,晓得是商城主真正的靠山,他那师父眼下可指望不上。
但大罗金仙是押阵,并非前锋,身不在场,赶来总要花功夫,本事再大,遇须臾间就分生死之局,救援不及也是有的,哪就能担保无事?
董老头还残废着,最多只能出主意,差遣不到他,便安心听。
甄药神则最惨,九曲藏魔洞下应过泼皮城主,又指天立誓,万事任差遣的,逃不脱,只能眼巴巴瞧着另几位,指望众人都反对,阻住此行。
陈婆婆果然也反对:“这城不安稳,防魔患才是正事,多少人都嫌少,哪好再节外生枝?”
老娘在场,商三儿不好叫嚣难听话,只应她:“此番去,也为再得添臂助,聘位地仙来守城。真救着人,与你枚得子枣!”
陈婆婆瞧向她乖孙,商三儿哼道:“我自家的暖床丫头,用不着外人费心,是给陈大叔两口儿的!”
那至少要寻两枚,小龟孙好大口气!
上回,是马童氏给他,现又哪里去弄?
得子枣若这般易得,多宝阁何必年年高价求购?
但这般场合,小龟孙又不似说笑!
商三儿已不理她,先转向另几位:“这回有凶险,我商老三也不是小气人,若一路无事,各送五十叶脚程钱;但若动了手,就按多宝阁收得子枣的价,每位两百叶的谢仪!赵大爷,不给孩儿多攒些家底?屠大叔若还不要功德叶,琼花露给你一千两百斤!”
别家请九阶动刀兵,也有凶险,给个五六十叶就差不多,他这出口两百,虽有利诱之嫌,也确要算大气!
不管别个,陈婆婆先应:“婆婆随你去!”
陈武两口子,能再得个孩儿,当然极好,且那得子枣,小龟孙定是一起弄到,之前没听说,多半还与此行相关,不出力气,乖孙那枚也没了呢?
乖孙进城主府,自家并非卖丫头,但大小幽璧虾、得子枣,样样算下来,比天合宗卖的人金贵多了,不为别的,将来城主夫人进门,要是欺负自家乖孙,总要有能说话的底气。
真要亏心,被张果果指鼻子骂时,都还不上嘴。
第一个应下,甄药神就死心,晓得再逃不过。
屠壮原在地龙山边缘隐居,晓得那与千丘荒地大不同,非只山神,内藏的地仙级存在不是一两个,问:“既知凶险,你打算带几个去?”
商三儿答道:“九阶以下,去了也没用。新来那些人仙就一个不带,五位九阶,加我和老狗,想也够了!”
这话,让胖大婶更增怒气:“我也要去?”
董老头指望不上,城里就只有五个九阶。
赵同也皱起眉。
商三儿摇头否认:“赵婶儿怀着孩儿,哪敢要你去拼命?又新进好些人,自是留下,学个道术,变假银子给曹四看,再帮着我老娘照应城里!”
那哪来的五个九阶?
急着寻人,董老头的丹田立马就能好?
屠壮、赵同等不解中,商大城主炫耀着说出:“还有位九阶等在地龙山,救着人,也会来咱城里住!”
要真一切顺利,得位地仙六阶效力,还有个九阶人仙做添头,绿柳城招人的本事,可真够吕家馋的。
再增这两个,绿柳城魔患再起时,哪还用担心?
有地仙二三阶不会惜命的老狗,加五个九阶人仙,再有大罗金仙押阵,实力雄厚,再凶险也有限,赵同方拉回张果果,点头:“多给三十叶!”
屠壮也道:“那得子枣有价无市,有功德叶也没地儿买去,哪好真按两百叶计?一千两百斤酒外,我不再多讨,但回来就嫁闺女,席上用酒也得琼花露,可该城主府出?”
自家产的酒,按造价算,其实不太贵,田余修为虽低,在城里却是个肯出力的,自家这城主本该为他撑面儿,拍着胸脯应:“大叔放心,到时酒席也劳我老娘操持,就这府里办!”
又对赵老头:“依你,便添三十叶!”
最后转对甄药神:“赵大爷要给他没出世的孩儿攒功德叶,甄…大叔任我使唤,给两百叶,不亏你罢?”
甄药神还未答话,商大娘听到这,忍不住在他头上敲一记:“哪家做事要厚此薄彼?”
又苦笑着向甄药神解释:“这混账,不分个轻重,要紧时还逗人耍,甄先生海涵,可莫与他计较!”
甄药神笑应:“不相干!城主脾性,在下已略知几分了,往后也有逗他的时候!”
揉着头,商三儿却道:“娘,咱看人下菜碟,可不是逗甄大叔,多那三十叶,要算给赵婶儿,压惊安胎的!”
儿子有他的歪理,商大娘倒不好再多说。
甄药神正色,对商三儿道:“那三十叶,我这可免。只两个孙儿未教好,回家就一番哭闹,不愿净身出户,离爹娘去受苦,还都拿话挤兑我这祖爷。我治家无能,眼下也心冷,死便死做一窝罢,求城主允他俩留下,除妙法外,往后常例好处赏他俩一份就是,甄某谢过!”
他那两个孙辈,至少学过家传妙法,已是人仙,与曹四不同,不走还省些事,商三儿也允他:“成!”
除了董老头、张果果,这就四个都说定,商三儿起身道:“纪金仙催得急,各回家交待一声,咱们立马就走。吃食干粮我会备着,一会西门外汇齐!”
刚议定,后脚急着就要出门。
事儿是这般,也没法子。
六位九阶离开,老娘忙去厨房备干粮,商三儿则叫丫头:“眉儿去牙行寻辆马车,神行符也要,拉到十字口等我!”
不知要去几日,他自家进酒窖、冰窖,拿几坛酒,四扇猪肉,全丢狗背上。
主居室外三只蛐蛐,也取蛐蛐盆带上。
想了又想,再没别的落下,便到厨房外,取小刀从老狗身上剔肉。
出门两个多月,老狗肉都已长齐,暂时钓不成虾,不用也是浪费。
剔下的狗肉都交给老娘:“娘!午后叫眉儿丢六节山去,喂咱的幽璧虾!”
又问:“她吃的虾可还有?”
老娘叹口气:“两月哩!已省着吃,但莫说小虾,四节的也早吃完,要不是丫头死活拦着,老娘都想煮五节的了!”
七节以下幽璧虾,只能让眉儿减些疼痛,夹山城已难钓到,别的产幽璧虾的城离得却远。
真连五节虾煮完,商三儿也会心疼。
长叹口气,商三儿道:“没有便没有罢,这趟回来,别的不管,定先给她根治了!”
又道:“老娘莫怕,你儿子是不息木棋盘做命物,可不易死。师父说了,便真遇着死局,也能把我魂儿捞回来,改做阴神地仙!”
不说还好,听到这话,倒把老娘惹怒:“胡咧咧啥?真遇着凶险,敢拼也要敢逃,心气哪能先散?给老娘全须全尾的回来!变成阴神,老娘还能抱上孙子?”
商三儿笑起来:“咱娘俩算想一块了!若我久未归,南晋国有位叫马宽、号肥如意的胖子地仙来,就是儿子请的媒人,请他在礼宾司先住着罢!”
陪老娘说一会话,他方去拿干粮:“我走咧!”
等他带又已只剩骨头叉的老狗走出去好远,老娘终于叫一声:“莫忘了灵犀螺!”
“老娘放心,忘不了!”
出城主府,沿街南行。
眉儿与田余拉着辆马车,等在十字口。
他通房丫头在,杂货铺里的韩窈娘就只端庄正坐,见无良城主走过,也没好意思问黄鹂身上,他可曾施过道术。
从田余手里接过马缰,商三儿叮嘱:“帮着韩思,安置好新来的,我们回来就给你办喜宴!”
捏捏丫头的脸,再向韩窈娘挥挥手,商三儿拉马车启行。
行到西门,突然想着:“几回外出,出东门方是大吉,今日走错门了!”
地龙山在西边,才与那几位九阶随口说西门外汇齐,眼下人都去了,懊悔着,已不好再改。
这次没带赵家白鹤,商三儿骑狗,屠壮充御车的,马车拉着另三位九阶,顺往西边白鹿城的商道,向地龙山进发。
地龙山南北向三千余里,东西向也有数百上千里,地域广大,但山势与外间的丘陵地截然不同,边界明显。
绿柳城到地龙山,只有三百多里,踏足边界之前,便有只黑白二色的啄木鸟从狗背上飞出去,它只是寻常生物,实力太弱,马车上四位九阶倒未察觉。
在二半山,肥如意教过,与城隍、土地等阴神一样,山神只要有心,踩在他地界上,都会被知,飞半空、停树上倒还好。
城里事儿还多,被支使来寻人,又只给十日,商三儿可不想久耗,顺商道进入地龙山地界,他跳下狗背,就扯着脖子喊:“山神前辈,知您隐居,不喜打扰,面儿小的等闲都见不着!但我受师命来寻人,可不是只有自家脸面,再躲着不见,事就着落您头上,改请位大罗金仙来问话罢!”
92.献丑
师父还在九天外受业风,但地界还有位宝印道人,呼之即来,自家与顶着纪红棉名号的鬼婆婆可不同,宝印以前曾在地龙山对弈,不信这山神不识,还只装聋作哑。
听他出口就带威胁,马车上甄药神忍不住劝:“城主可好好说话,这位前辈与咱们人仙不同,一方大地仙呢,只寻人,又不是非要与他为敌!”
“呸!”商三儿对他不讲客气:“好生说话的,还在他门外兜转,小爷没那闲功夫!”
屠壮停下马车,赵同、甄药神都下来,陈婆婆是最后一个,也抱怨:“论周边高人,就这位前辈离绿柳最近,指不定还有往来,又或求到之时,小龟孙只得罪人,当心你娘叫你吃请罪荆!”
不一定与山神为敌,商三儿却不愿巴结,态度还不如初见个九阶人仙时,泼皮城主德行不好,但很少胡乱行事,不知轻重,没吭声的屠壮、赵同都有些奇怪。
商三儿冷哼着:“本事再大,也不会管我那城死活,奉承他有个屁用?”
四位九阶看的是修为高低,商城主想的是有用无用。
拜师那晚,商三儿已借三友的光影瞧清楚,幽魔外逃过来,地龙山屠壮之外,只一个阿丑拼死与斗,山神也装聋作哑。
这般隐居的地仙,还不如庙里泥胎管用,本事再大,有三爷背靠的大罗金仙大?奉承他作甚?
他这边丁点不客气,道旁一株老树上,树皮幻化出块人脸,开腔冷声问:“大罗金仙好大威风,寻我作甚?”
腰杆子硬,果然比鬼婆婆待遇好,这不就出来了?
屠壮、赵老头、陈婆婆、甄药神齐弯腰:“见过前辈!”
商三儿大喇喇地,只胡乱抱个拳,张口道:“我师父叫我做两事,一查你种那株桂花树,有何古怪;二问山里的阿丑哪去了,为何不敢见鬼婆婆马童氏?”
树皮化的人脸只有个轮廓,眼、鼻、口全模糊,看不清容貌,山神“呵呵”冷笑两声:“大罗金仙要看桂花树,九天外也能瞧见,怎敢累你大驾?我也不是奶娘,未帮人看孩儿,寻不着人怪我?”
山神语气也硬,但商三儿不怵,冲树翻着白眼:“我哪晓得?若不然,您问我师父去?又或我呼另一位的名,请他来说?”
宝印在地界,其实泼皮底气更足,树皮化的山神幻象怒哼连连,却只能认怂,吐露些话:“半年前,地龙山里来了位大能,本事比我大得多,自称是那丑汉子的爹,把他捉走,我哪敢多事?”
阿丑的爹,原是关押在天界魔狱中的魔头,尚能蛊惑金仙失身,本事至少也与金仙相当,地龙山神确实难敌过。
堪比金仙的存在,真要是他捉走阿丑,莫说四位九阶人仙,商三儿都要打退堂鼓。
山神又道:“我那株桂树,自娱作耍,方戏称‘无双馥韵’,哪真值一提?既是九天大罗要你瞧,便来龙首峰看个究竟罢,在此西北一千六百里外,那寻人的老婆子也在,不过并无道路,马车去不了。”
自家不客气,倒要对方讲礼数,商泼皮道:“那我这两匹马,便放山间里,请山神顾着些,莫被山妖野兽吃了。”
山神再轻哼一声,也不知应没应,树皮恢复原状,已是去了。
商三儿叫着:“咱们把车卸下来,马赶到山里去,真被吃掉,叫山神赔!”
除了马儿,车也卸在道旁山间,都不藏狗背上,说不定也会被路过的商队带走,但商三儿要借马车试探山神,任性而为,他老娘不在,谁也管不着。
车卸下后,都不要老狗出力,而是请屠壮、甄药神抬到个山坳里,扯些枝叶盖上。
然后向西北走,去寻龙首峰。
狗日的山神只说位在西北,再不多提示一句,四位九阶不能飞,这么广大地界,哪里好寻?
让四位九阶沿地龙山边缘往北方进发,商三儿骑狗,飞着寻了三天,临近座比周边险峻、也更显钟秀的山峰,山腰上有青砖绿瓦的一个大院,里间好几进房子,老狗先叫起来,发现曾接触过的鬼婆婆气息。
商三儿不去接触,拍着狗,叫转回去,先寻屠壮等人。
等把四位九阶引过来,又过掉五天。
这八天过去,都够老狗身上的肉再长回来,恢复如初。
龙首峰脚,两下终于会面,上回到绿柳城,马童氏衣物、鬓发打理得极仔细、一丝不苟,山里呆上好几个月,鞠衣上已反着油光,发丝散乱,苍白脸上还有好些污垢,瞧着已是个脏老婆子。
她好歹比奇珍阁强些,按唐远山所说,奇珍阁几回拜访,连山神住哪都没寻到。
见着他们,马童氏神情激动,急迎上来。
知她说话艰难,不待见礼,商三儿先出声:“婆婆无须多言,纪金仙请我们来,也与你一样,咱先上这山神内室瞧瞧去!”
整个地龙山,都是山神的家,龙首峰就当内室睡房了。
马童氏在山下苦求多日,只未得山神允,强闯便遇鬼打墙似的,养的尸鬼也上不去,积下无数委屈,更堵着怨气,商三儿叫上山看,咬着牙应:“好!”
师父、纪金仙竟都不足持,商大城主是扯宝印虎皮做大旗,一行方得登上山去,之前拦阻鬼婆婆的禁制,再未出现。
龙首峰灵气比周边足,他等登山后,好些鸟雀飞来,拼力往山上飞,也未受阻。
甄药神、屠壮等想来,山神家桂花树真有啥猫腻,这几日也够藏干净了,还会让人瞧见?
多半只是白看。
但不走一趟,商大城主交不了差事。
半山腰上,有两名宫装女子相迎:“客人远来辛苦,山主已在沏茶,请随小女来!”
“多谢多谢!”
应是那山神的侍女,都是绝色,行走间婀娜多姿,屠壮几个目不斜视,商三儿对她们比山神客气多了,但转过头,行走间又肆无忌惮,跟在后面恣意打量。
佳人引路,尚未进大门,又嗅到股凝而不散的桂香,沁入心扉,叫人精神大振,屠壮几个道意蠢蠢欲动。
眼下还是春季,离桂子飘香尚早,嗅到的也是去年留下的香味,弥久不减。
那大门上没对联,只有“久在山居”四个大字。
两女引进门,回廊中七折八拐走一会,香味越来越浓,又到个大院,院里铺着青石,一株须两人合抱的高大桂树,树下七把竹椅,一张竹桌,桌上摆着冒热气的水壶、茶碗,应是难得一见的成套名窑好瓷,釉彩光亮,印着美人图。
这院落后方,还有个茶园,里间茶树也高大,但从墙头瞧不清全貌。
按唐远山所说,最上等的灵茶树应有十六株。
借商三儿等之行,蹭进山来的鸟雀,更早到场,尽飞在桂树上停着,但到这里,冥冥中感知有仙机,没一只乱出声叫。
七把竹椅,只桌边坐着一人,其余都是留给客人的。
竹桌上,刚沏好七碗茶,成套应是八个茶碗,剩一个未用,倒扣在桌上,碗盖置于旁边。
那人一身青衣,鼻子高挺,朗面美髯,瞧着有玉质金相之感。
商三儿一行进院,他方站起,略拱手:“足下要替师看桂花树,便在此品茶,就近瞧个清楚!”
他是大地仙前辈,不通名,只拱个手,不算托大,商大城主不自卑,自持同样地仙,也一样拱手。
除了马童氏,屠壮四个低头弯腰,小步上前,先行趋礼,再抱拳相见。
同样九阶,不过人家是地仙。
引路那两个侍女做个万福,退出院子。
与所知的相符,姓商的是泼皮,礼数不周,但人已进屋,左右要应付一场,便没计较的必要。山神愈发冷脸,指周边竹椅:“请坐!恶客上门,但沾着大罗金仙因果,小小山神山居简陋,只以自种龙山茶待客。”
师父已告知,晓得他名叫常九九,走到离最近竹椅边,大马金刀地坐下,又回头招呼:“童婆婆先坐!山神说咧,阿丑被他爹捉走,你问个仔细就是!”
与屠壮几个不同,马童氏晓得阿丑他爹是谁,听得凛然,果就顾不上自家委屈和怨气,拱手先问究竟:“前…辈,几…时…的…事?那…厮…长…甚…模…样?”
山神脸色不变,依然冷着,一个个送上茶,再答她:“五个月前,山里突来个……”
鬼婆婆吐字艰难,要问仔细,且得废一会功夫。
端着茶碗,商三儿也没个坐相,竟脱掉鞋,将臭袜逗逗趴面前的老狗,再连袜除掉,脚蹬到竹椅上,惬意地嗅桂香、茶香。
又仰头打量头顶这株桂花树。
不知山神种了多少年头,树身高大,树冠如伞,遮蔽掉六七丈方圆,确与凡间桂树不同,枝干、叶片上好似有层玉质,玲珑剔透。
外间飞来的鸟雀,树枝上已停了不少,全如喝醉般,痴傻着嗅香味。
那其中,有只灰白相间的啄木官,与商三儿熟。
一斤值五叶的龙山茶,掀开茶盖,又是另一种芳香扑鼻,别具特色,于桂香中也不怎逊色,品上一口,蕴藏的灵气极足,果真不凡,不是肥如意种的贱茶可比。
山神解释的话,也尽听入耳中。
那边好一会方说完话,不顾沮丧的鬼婆婆,商三儿放回茶碗,出声:“咱们做恶客,前辈倒大气,舍得给好茶,也解了童婆婆的疑,可要多谢,这就去别处寻!”
取出三个蛐蛐盆,一溜放竹桌上:“我这大罗金仙亲传,各处给师父丢人,拿不出好物事谢这茶,只自家新长的仙桃树下,养得三只虫儿,已吸足地气,虽是玩物,也属难得,山神挑一只,充作谢礼罢!”
人家请喝五叶一斤的灵茶,不着调的城主回礼一只虫,未免太过儿戏,甄药神也是无语。
山神轻哂着:“我修行也有近两千年,哪似少年人贪耍?又没小辈,送我也是没用,搁置闲着,倒要耽误它的威风,心意领了就是!”
心里却在冷笑,三友传有酒方,泼皮能酿好酒,以为我不知么?不拿酒送礼,扯这些没用的,不过疑心未除,想塞东西进来,指不定大罗金仙都能借着施手段,偷窥我这。
被拒绝,商三儿干笑两声,挠挠头,道:“瞧不上这个,可再没适宜的物件了!”
山神摇头:“左右没交情,以后也无往来,自种的茶,也不值谢!”
“那成!”商三儿弯腰够鞋子,嘴上道:“叨扰山神!咱们这些恶客就告辞!”
一手够鞋子,一手拿蛐蛐盆,不想身子一歪,陶制的蛐蛐罐没拿稳,摔落下地,“砰”地碎作几瓣。
山神冷着脸,任他装模作样。
盆儿摔破,里面装的赤头鬼几个跳跃,跑着去了。
商三儿“哎呦”一声,顾不上鞋,赤脚俯身去捉。
春时,青石板缝隙里新长几株野草,那蟋蟀就借着遮身躲藏。
商城主竟如顽童,瞧见虫子,撅起后臀,两脚蹬地,身似蛤蟆般,猛跳扑去捉。
那虫儿机敏,左右只扑不到。
或不是无端行事,但这般丢丑丢面,甄药神还是没脸看。
冷眼瞧他玩了好一会,还不起身,山神方哼道:“虫儿在这,拿去罢!”
摊开手,赤头鬼在他掌心,已不能跳走。
商三儿悻悻起身,回来接过赤头鬼,有些羞恼,虫子丢回狗背,手提布鞋,就叫:“告辞!”
山神应:“不送!”
甄药神长舒口气,急随屠壮等放回茶碗,起身行礼,告辞出门。
赤脚走至院门,无良城主又回头,问:“进山耽误八日,敢问山神,我的马儿、车,可还在?”
山神冷脸答:“大罗金仙亲传吩咐的事儿,不敢有违,只是再无下回!”
“那可多谢!”
来时有侍女引路,去时没人送,好在不会走错路,寻原路退出。
他们刚出院门,常九九衣袖拂过,地上摔坏的蛐蛐盆、臭袜子、捉蛐蛐时“不经意”掉落的碎银,全移到千里外去了。
山神抬起头,望向树冠间停着的鸟儿们。
外间行走的商三儿,顿时“哎呦”一声叫!
不知该到哪去寻阿丑,鬼婆婆忧心忡忡,没功夫理会,甄药神等四个倒都看过来。
屠壮问:“咋了?”
“嗯,石子咯了脚!”
里间桂花院里,山神嘴角轻扯,冲树冠上说话:“各有各的命数,我这里没你等的机缘,回山里去罢!”
受他这一句,群鸟果被惊起,各扇动翅膀飞走。
常久久回过身,再对着商城主坐过的竹椅、拿过的茶杯。
脱鞋登竹椅,脚不踩地,行隐秘事、施道术,可叫山神难觉。
衣袖拂过,原地又少了一椅一茶碗。
93.惊弓之鸟
那只灰白二色的啄木鸟,疾飞出桂花院,并未与别的鸟下山,径在“久居山居”大门前寻着商三儿,飞落到他肩上,鸟喙轻啄,要讨食吃。
“真没法子了!”
丢小块肉干给啄木鸟,已跨出大院门槛。
山道走下十来步,商大城主一屁股坐道旁石块上,往脚上套鞋,出声问:“童婆婆,阿丑被他爹捉走,咱该再往哪儿寻人?要去他被捉那地儿看看么?”
鬼婆婆自称马童氏,晓得因由后,泼皮觉得还是叫童婆婆好些。
山神已指明阿丑被捉的地点,但时隔这么久,去那多半只是白跑一趟,鬼婆婆茫然着,却只有点头。
她此时六神无主,真正无计可施,希望再渺茫,也要去那地看过才死心。
商三儿叹口气,道:“瞧过那地,再寻不着头绪,咱们就走,还是等纪金仙自家来罢。她答应过的,我不好白出力,辛苦这一遭,婆婆藏那得子枣,匀我几枚!”
阿丑他娘原已是重罪,要敢打破九天结界,硬下地界,罪上加罪,性命都要保不住。
鬼婆婆快哭了。
“婆婆莫急,我吓你呢,也还有别的法子!”
她回神,看向并不太熟的泼皮城主。
这位是大罗金仙亲传。
商三儿咧着嘴笑,似没当回事,又轻眨下眼。
虽是不解,她也迅速掏出个盒子,直接丢过来。
这种盒子值两叶,商三儿也有一个,知它唯有一种妙用,就是保鲜。
打开来,排着整整齐齐的九枚得子枣。
纪金仙其实没用得子枣做报酬,商三儿随口加的。
鬼婆婆出声:“多…的…已…毁,剩…九…枚,都…给…你!”
那旁边,赵老头有些感慨,另一位婆婆则惊喜之余,又升腾起无名鬼火,大声喝问:“你既能产出,毁它做啥?”
鬼婆婆看她一眼,答道:“多…了…价…贱!”
陈婆婆被噎住,再说不出话,心里的憋屈无以言表。
里间院子里,常九九暗道:“这些年得子枣偶现,原是这婆子流出的,定是纪红棉留下种,再传给她,当时天官在,牵扯到白帝,我等方未算到。老婆子倒谨慎,自己从不出头卖,虽是小事儿,若与亥猪说,也能讨个人情!”
商三儿鞋已穿好,装得子枣的盒子收入百宝囊,骑上狗背,叫老狗飞起,也掏出一物,哼道:“这连心珠,我七天才能使一回,轻易不好用,但别无头绪,只山神一面之词,也难信他,就试他家罢,纪金仙又不受时限!”
九天外已传物下来?
院里山神一惊,急伸手拿桌上倒扣的茶碗。
桂树已能一叶障目,这茶碗更屏蔽万法,但那泼皮带着连心珠,就须避一避。
先前它便明晃晃摆在桌上,亲传弟子进院时,九天外大罗金仙可曾瞧出端倪?
冷笑着,身影一晃,山神钻入茶碗,瞬间茶碗消失,碗盖倒留在竹桌上,原是假配的。
连心珠只几十里内有效,整个地龙山都是山神家,来去自如,他这须臾间,已移到千里之外。
院外,商三儿终于开颜,仰起头:“宝印前辈,我师父请你来抢个茶碗儿!”
听这一声,千里外的山神再笑不出。
这厮先前行事,在脑中飞快闪现,终落在他扑虫时,那难看的蛤蟆跳上。
还真小瞧了这泼皮。
非但已飞他肩上的鸟、摔裂的蛐蛐盆、遗在椅下的臭袜,全是障眼法不说,之前赤脚蹬椅也只为迷惑。
他留下窥视的道术,原是施在石板缝的某株野草上。
一方山神,自家山界内,对地面最为自信、最是放心,因全似炼化过的宝器,几乎没有能瞒住他的事,那厮倒偏反着来。
落地上时,丝毫灵气波动都会被山神知晓,他就借跳扑腾空之时,快速施道法。
当时自家就坐在旁,瞧他装模作样出乖弄丑,心里鄙视得不成,都岔开想别事去了。
他就敢在眼皮下施法。
且疑心一直未消,窥见自己钻进茶碗,顿就知要害所在!
确实够机灵,胆儿也大!
发觉端倪,又知敌不过,立马出声呼宝印,毫不犹豫,不拖泥带水,行事果决!
打小混迹市井的泼皮,自家还真是小看了!
但事已至此,再没后悔余地,诸天大罗、金仙,不都是自家等选定的对手?
身在千里之外,山神常九九神念去得更远,暗于某个场合,叫声:“未羊、巳蛇,替我拦一会宝印!”
紧跟着,三千里地龙山,齐摇晃起来。
山神脱位,地龙翻身!
脱位要花点时间,不管那场合里的破骂,山神倏然闪回龙首峰,于半空哂笑:“死活要瞧,便让你等瞧个明白!”
手腕一抖,那釉彩为美人图的茶碗骤然化大,待落下时,整个龙首峰都被罩在其中!
山神也被罩住!
“大罗金仙了不得,可瞧得透我这茶碗,可能来救你?随手灭个你几个,真费事儿?”
茶碗罩下,商三儿、鬼婆婆等一眼瞧清,碗底顶空吊着根木桩,旁边又悬着把朴实无华的长剑。
那根木桩,穿过那驼背丑男的胸膛、驼背,就把他钉在倒扣的茶碗底,又自旋着,从阿丑身上磨出丝丝缕缕仙魔二气。
阿丑奄奄一息,气机已微弱,木桩上还染着好些漆黑的血。
磨出的仙魔二气,尽被那把剑吸走!
竟真是这山神,捉阿丑来炼法宝!
鬼婆婆惊怒交加,尖声厉吼。
山神刚讥讽完,却也在茶碗顶看清,泼皮手上只拿着个蛐蛐盆,哪有什么连心珠?
叫他心口一痛!
多少年前,有谁说过,他爱弄险,又多疑,想得太多,好些时反瞧不见最浅显的事儿。
堂堂大地仙,做成泼天大事,原也成惊弓之鸟,心虚着,被这废物虚言恐吓,就乱方寸自曝秘密,注定要丢掉经营多年的山场家业!
那厮掏东西时,已骑狗升空,又叫他未第一时间辨明真假。
这些只发生在电光火石间,随来的甄药神眼中,商大城主升空,刚拿出物事,立马就呼那押阵兜底的大罗金仙之名。
紧接着就是变故,远近都地动山摇,龙首峰上不少碎石滚落。
这阵摇动,比平时遇的地震激烈太多,便不知是山神脱位,也知出了大变故。
然后,山神现身,哂笑着,便使茶碗罩落。
茶杯罩下,龙首峰全暗下来,白昼转黑。
转眼间,大地仙前辈翻脸为敌。
于山体摇动中稳住身子,甄药神急祭出自家三件宝器。
屠壮执霸王弓,赵同提剁骨刀,陈婆婆指夹绣花针,全已凝神戒备。
甄药神心里打着鼓,祈求城主唤的大罗金仙快来。
茶碗未全落下时,彼此已瞧清状况。
山神常九九、人仙马童氏都瞬间怒极,最早出手!
常九九把手一招,喝道:“剑来!”
那柄悬空吸仙魔二气的长剑,闪到他手上,山神握住,剑在阴暗中黑光大冒,他随手往下劈掷!
两极反转剑!
鬼婆婆凄厉尖叫着,一头身躯庞大、长着枣树的马妖现出,四蹄轮动,向罩下的茶碗顶部撞去!
马眼灰白无神,它是尸鬼。
“老狗上!”
商三儿已经跳下地,一声令下后,废地仙再没别的用处,便出声扰敌:“贼厮莫狂,宝印道长就来啦!”
山神那剑,化作极致黑光,把站一起的废地仙和五个九阶都笼罩在内,常九九在半空狰狞着:“他捉不到我!你等还要先死!”
剑势极快极锋,马妖生前也是地仙,躯体不可谓不坚硬,是鬼婆婆压箱底的本事,以前在南晋国还从未用过,但这一剑黑光无声无息掠过,尸鬼竟就被一劈为二。
尸鬼无痛无感,但鬼婆婆惨嚎着,口鼻都有血冒出,她伸手一招,身前又多出两个人形虚影灵鬼。
半空一分为二的马妖尸鬼,也未停下,继续往上,向茶碗顶部飞去。
那剑划开尸鬼,也全然不停,继续下劈。
黑光下,一支飞射来的落日箭瞬间破碎。
划开地仙级马妖尸鬼,劈碎一支落日箭,剑上至暗黑光,也只稍内缩些!
已切磋多回,屠壮箭上本事,赵同深知,但在这山中打斗,山神那剑黑光中蕴藏的道意,浑厚似群山巍峨,叫人生出不能匹敌的无力感,剑体锋锐更是生平仅见,剁骨刀再不敢迎着正面去,变直为弧,改作侧击。
陈婆婆的绣花针出手,同样弧形飞出,绕击黑光边侧。
山神冷笑着,两极反转剑不避不让,全不在意,只管劈下。
“叮当”两声后,剁骨刀、绣花针全被弹开。
赵老头、陈婆婆都一声闷哼,气机牵引下,受了些轻伤。
世间尊崇的九阶人仙,两件宝器全力出手,除让那剑上黑光再消退些,再无可奈何!
山神一剑之威,竟至于斯!
屠壮拼尽全力,老狗扑到剑之前,也只射出第二支落日箭。
那些逊一等的箭支,这场合已没出现的资格。
第二支箭又碎。
屠壮比赵老头、陈婆婆好些,他的箭出手后,气机就断,本身不易受伤。
老狗已扑到黑光前。
它感受得到这剑厉害,若不是身为魂奴,不能违背主人令,都想第一时间躲逃!
眼下,只能使出全身本事,四条狗腿似缓实急,全按到黑光上。
这一刻,它是真正的地仙之躯,绝非一把凡刀就能剔去皮肉的烂狗儿!
山神头顶,也显出狗头虚影,一口咬下!
劈开鬼婆婆最强尸鬼,击碎屠壮两支落日箭,再击飞剁骨刀、绣花针,四条狗腿再按上,黑光也瞬间泯灭,露出朴实无华的长剑真身。
山神嘴角扯动,再现讥笑。
他回身一掌,击破头顶咬下的虚影狗头,袖口顺手抖出张道符,往下飘落,自家飞掠木桩附近,阻拦已变两半的山妖尸鬼,不让救阿丑。
半空中,狗腿按住的剑身上,忽又起刺眼白光!
那光亮起,瞬间大盛,犹如烈日当空一般,须臾已不可直视,驱散茶碗底阴暗,又把龙首峰照明!
剑上道意恢复如初,又是那样的巍峨浑厚,不可敌!
两极反转剑再动,白光掠过,老狗两条前腿掌尽被斩落!
长剑裹着刺眼白光,掠过老狗,又再斩下!
老狗尾巴急扫,抽中剑光,但也只让它道意稍缩,剑落方向略偏开些。
遥远的某个场合里,有神念传给山神:“废掉之前布置,已替你拦住宝印,但可没谁再挡纪红棉。知宝印不能救,她已在破九天结界,快些斩了人,脱位逃罢!”
神念最快,报信完,方“啧啧”叹出声:“这两界生灵,端是无谓,那丑儿还是遭骗生的,纪红棉竟也愿为他舍命不要!”
另一个声音接道:“与九幽不同,这两界万物有序,你瞧许多年,还不知为母护崽时,多半凶厉么?她虽是金仙,也脱不开本性!”
那边神念传信来时,剑光尚未落地。
速度实在是快,剁骨刀和绣花针尚未回力,众人面前,已只剩马童氏的两个灵鬼,还有甄药神三件宝器。
剩那两个虚影灵鬼,是鬼婆婆平日充门面的,远比不上之前马妖,甚至还追不上剑光,也不能挡。
甄药神的药锄最先迎上,也不敢硬碰硬,只从侧面敲击,紧接着,条条竹篾出现,在长剑周围组合成药篓,将它套在其内!
但刹那之后,无数耀眼白光穿透篾片,药篓被绞得粉碎!
山神最想斩的是大罗金仙亲传,但余下的剑光已不足斩杀数人,受药篓气机牵引,自家朝甄药神落下!
甄似理骨寒毛竖,只期翼最后防御最强的雨伞,能替他挡下这剑。
雨伞全撑开,就挡在他头顶。
白光掠过,雨伞也分作两半。
剑上光芒再黯,但仍闪烁着,当头斩落!
“噗”地一声后,一个棋盘化作两半,跌落在地。
剑上道意到此也耗尽,白光消散,抽身回飞,准备下一击。
到这时,山神抛下的道符恰才落地,化成个四肢头胸俱全的符兵石人,面上也有五官,出来便长,眨眼便有五丈高,提起它那巨脚,迎地上众人狠狠跺来!
符兵巨石人也有地仙二三阶威势,但比那把剑好应付得多,已缺两条前腿的老狗肉身一弹,掠向猛压下的巨脚。
那边地上,商城主抱着头,因命物牵扯,神魂撕裂,正在满地打滚。
地上五个人仙,拼起性命,或就有能伤到常久久肉身神魂的,山神不想遁地近战,若不然,取命正当时。
要紧时候,甄药神也呆了一下。
并肩御敌这五个九阶人仙,自家分明是泼皮城主最不待见的一个。
并非孙女做他通房体己人的陈婆婆。
不是家里老娘子怀着身孕,最怕出意外的一刀仙。
也不是语硬心软,遇事肯出力的屠大将军。
便那受了重伤的鬼婆婆,尚未入城,牵扯着位金仙的好处,又能种得子枣,在他眼里,只怕也比自家要紧。
前番到九曲藏魔洞下救人,逼自己立誓后,他先出洞,才再叫狗来救,丁点险不肯冒的人,今日竟舍命救他甄…甄黑心?
泼皮儿行事,还真出人意料。
94.常久久
打飞两半马妖尸,山神再叫:“剑来!”
与此同时,罩住龙首峰的大茶碗外,竟生出条幽幽裂缝,里面先有怒叱传出。
于那不知多远的场合里,常久久神念气急败坏:“她只是金仙,已受业风刮半年,有余力破开九天结界就不错,怎能来这般快?”
也有神念答他:“早叫你等上几年,勿急着行事,只不听,眼下涉险,怨得了谁?不难算,是三友出力助她!为求道心安稳,救废地仙亲传,那老道也甘愿再增刑期!既脱位未成,先躲罢,且凭运道定你生死,宝印也已拦不住多久!”
不甘怒哼着,山神没奈何,身子一晃,连人带茶碗,还有地上的符兵巨石人,全消失无踪。
龙首峰得重见天日,商三儿与五位九阶还是在“久在山居”大门前山道上。
纪红棉出来时,群山仍在震动,山居房舍、回廊、边墙都垮塌了些,里间好多侍女、仆役惶恐着乱窜,但外间全是山主之敌,没一个敢跑出来。
非只“久在山居”如此,地龙山边缘青牛观里,受地震垮塌不少房舍、廊亭,明月与些同门跑出观外,寻宽阔之地暂避。
观主秋实两腿又胖又短,平时起卧都要道童伺候,但逃出时,跑得比谁都快。
也有不同的,吕东山就带好些个同门,护在青牛石像周边,不让神物受损。
这番地震,屠壮故居、白鹿城那边建在山里的观景台,都遭波及。
山里行走着的商队,从未见过这般阵仗,吓傻不少。
群山里隐藏的人仙级山妖也惶恐,但不多那几位地仙级的,都在为即将空出来的山神位兴奋!
龙首峰上不停有石块滚落,绿柳城主还在地上惨嚎着打滚,五位九阶在旁,倒不会叫落石砸中他。
“娘娘!”
看清那身熟悉的红裳,重伤的马童氏挤出两滴眼泪,痛惜不已。
是自家没用,害她亲下地界寻子,或就要为此赔上性命。
这就明了身份。
在屠壮、陈婆婆等眼中,骤然现身的纪金仙是位中年圆脸美妇,一袭红裳,看不出多少仙姿,只有愤恨怒气,双眼已似要喷出火。
没理会小人仙们,到场先寻仇人和孩儿踪影,但她神识四放,竟搜不到常久久所在!
“杂碎!你那茶碗是古怪,我一时难寻,但好歹还没脱位,不用连心珠,也不会叫你走脱!”
咬牙切齿丢出这句,女金仙动绣花鞋,往地下重重一跺!
仙力激荡,龙首峰千里之外,某处一张桂叶遮盖的土石下,传出声闷哼。
金仙跺脚过后,三千里地龙山顿止住晃动,山神脱位之举已被打断!
山里蠢蠢欲动那几个地仙存在,尽都难解。
任常久久身在何处,只要还是山神,神魂就与地龙山相连,纪红棉能借山打杀他。
山居面前,纪红棉第二脚又已跺下。
第一脚阻住仇寇脱身,第二脚再落下时,顺手一招,一分两半的棋盘飞了过去。
三友助她破结界,也要救徒儿的。
女金仙拿着,两半棋盘切口对齐,仙灵之力激发不息木本性,顿时比自家长快百倍,须臾复生如初。
她再输入仙力,商三儿神魂撕裂的痛楚也得大减,惨嚎改做抽气轻哼。
不用纪金仙帮忙,山妖尸鬼两半自合到一起,齐中有条裂,便能行动,飞回鬼婆婆拿出的特制小棺木里,可慢慢养伤。
但马妖尸鬼虽非命物,却也和马童氏命魂牵连,先前一剑两半,也让她受到重创。
纪红棉吹口仙气过去,大含生机,小棺木里马妖尸鬼眨眼痊愈,马童氏却只是瞧着好了,减的四五年寿限已补不回来。
纪红棉面露伤感,她自家倒不在乎:“多活这百年已是赚着,娘娘莫在意,快些救阿丑!”
女金仙轻点头,阴沉着脸,又跺下第三脚。
转头问嘶哼着的商三儿:“你那魂奴,断腿自家能再生,但贼厮剑上尽是仙魔之气,这回生得却慢,非七八年不可痊愈,可要我救?”
于这泼皮城主而言,狗是常用来消遣出气的,救回孩儿,也还有求于他,纪红棉就不自专。
老狗没了腿,拖几年确实好耍,但常带身边是为救主护驾,伤若不愈,哪能行?
这事居然也问?商三儿轻哼着,答道:“前辈临走再救,先让它玩一会罢!”
隐匿不出的常久久除了古怪茶碗,还有“一叶障目”道术,神魂若有扛住仙力击打的本事,大罗金仙也难寻着他,但纪红棉只用三脚,就再受不住,隐藏那地下,山神已在呕血。
金仙能把他震死!
山道旁树干上,树皮又幻化出块模糊人脸,嘶吼:“纪红棉!可信老子就捏死你孩儿!”
修道数千年,为母慈爱之心再重,此时也不会受他威胁,纪红棉一脚再跺下,方道:“我娘俩命数一齐到头,又如何?”
树皮混乱着惨嚎,好一会后,改叫:“我晓得阿丑爹躲在哪,你不想知么?”
女金仙又一脚:“我拿他无可奈何,自有大能除魔卫道!贼厮,莫再妄想狡计脱身!”
这一脚之后,树皮人脸惨嚎中问:“你要如何?”
纪红棉方停脚,一脸冷笑:“守魔狱几千年,我可不缺炮制邪魔的手段,放我孩儿出来,许你入轮回!”
树皮挣扎着咆哮:“蠢婆娘,你捉不到我魂魄!敢与天仙做对,还不做防备么?”
纪红棉问:“你欲如何?”
“还你孩儿,任我脱位自去!”
女金仙没言语,提脚又是一跺!
树皮惨嘶中,她再冷笑:“我赔上性命下来,倒要饶你不死?”
连跺几脚,树皮上嘶吼连连,幻化的面容模糊起伏,几已维持不住,她似才稍解气,喝道:“放我孩儿来,许你脱位逃一炷香功夫,再被我追上,且任命罢!”
那个遥远场合中,已再无神念、声音响起,境况极不妙,但凭自家手里茶碗,挣扎出去,也不是就没一线生机!
树皮嘶哑着:“好!你敬告诸天罢!”
“我命已不久,还怕毁指天立誓?你这贼厮……”
山神打断急叫:“你们这等蠢货,死也要顾道心自然,我咋就不信?莫拖延,速立誓来,不然拉你孩儿垫背!”
纪红棉果没拖延,就敬告诸天,常久久还回自家孩儿后,许他脱位先逃一炷香。
千里外桂叶下,茶碗吐出阿丑,瞬间又移位,把他挪到龙首峰“久在山居”门槛前青石上。
阿丑驼背、胸腔前都有木桩留下的洞口,躺那气息已几不可闻。恶臭味又大盛,鬼婆婆欢喜,屠壮四个皱眉,想掩住鼻,又怕得罪丑汉子的金仙老娘。
地龙山再一次震荡摇晃,山神重新脱位。
纪红棉没管,自行过去扶孩儿,又垂泪:“我苦命的儿!”
莫说还剩口气,只要魂魄未离体,金仙都能救活回来,但他仙魔二气几乎已快吸空,修为全失,神魂也受大创,不是短时内能恢复的。
她落泪,一为孩儿这段日子受的苦,二为娘俩见这一面,往后就是永别。
阿丑因孽而生,诸天天仙中,关系再好的也不愿看她面儿照拂,已被所知,再瞒不住,便将养回来,在地界,论邪魔垂涎,仙魔二气比阳神地仙之躯更甚,等自己这做娘的进入轮回,他处境太险。
瞟一眼轻嘶着,尚未完全恢复的废地仙城主,纪金仙心里苦笑。
先前允这废地仙,寻到孩儿,就让儿子襄助,这位一心守城的泼皮,便只剩欢喜,恐还未想到,不借绿柳城托庇于大罗金仙因果之下,阿丑又哪有容身之地?
孩儿便如愿被宝印前辈所救,自家在九天外老实受刑,那业风又哪里好受?大罗受两三百年,指不定都要降修为,那还是小事,但道心不稳者,更有入魔身陨之险!因那孽事,自家道心早已不稳,万年之刑,一身修为吹刮干净外,性命多半也熬不过去,方会那般决绝破结界。
这位商城主,以前没太在意,但观今日行事,不是没算计的,一时未醒悟,早晚必也能回过味,更莫说眼下阿丑修为已废,养回要时不短,更不难猜。
我这做娘的,临死没别的法子,孩儿赖也赖到你城里去!
天官或已在来路上,须早结因果,叫三友前辈也没话说。
也晓得孩儿身上气味,人仙都要嫌难闻,纪红棉先道:“他驼包未破时,味原没这般重,你等要受不得,可退远些去!”
进山一场,四位九阶谢仪早说定,这位金仙给的好处,只会落在商城主身上,左右与他们无关,群山震荡渐消,山神脱位已近尾声,金仙到场,大地仙定不敢再多事,屠壮、甄药神、赵同、陈婆婆便不矫情,齐行一礼,屠壮道:“晚辈几个到那边吹吹风,瞧一会山景,不打扰金仙与城主说话!”
鬼婆婆倒不离开。
纪红棉已无须在意自身折损,得她源源不断灌入仙灵本源,阿丑悠悠醒转,先叫声:“娘!”
声音嘶哑难听。
纪红棉抱着儿子,又哭出声:“我苦命的孩儿!”
便在此时,地震止住,常久久脱位,已不再是地龙山山神。
那千里之外,施“一叶障目”道术的桂叶收起,茶碗飞出。
常久久留下的最后一丝感应中,纪红棉还是没动,就在山居门前哭孩儿。
这山里,唯只舍不得那株相思桂,但来不及收拾,先前虽未言明,桂树却也是自家脱逃要付的代价。
纪红棉性命不长,往后得机,再夺回来罢!
斩断丝丝不舍,茶碗飞起,急向西遁。
然后,凭空伸出只手,将它捏住。
纪红棉多次跺脚,叫常久久神魂损得厉害,那倏然劈出的两极反转剑,还没之前两成威势,被另一只手轻轻就捏住,动弹不得。
“冒死得罪金仙,捉她孩儿,就炼出这么个玩意儿?”
来者黄裳黄冠,唇下黑髭,腰悬缺角螭纹道印,背负一剑。
山居门前,纪红棉抱儿哭泣中,回头骂一句:“狗贼!我允你先逃一炷香,宝印前辈却没许!”
晓得宝印已到,纪红棉方指天立誓,允他先逃。
千里外半空,一手捏两极反转剑,讥讽过后,宝印对另一只手上茶碗怔了下,方问:“这样的物件,天下还有几样?”
茶碗里,早已重创常久久全已绝望,厉声叫:“死就死了,我会答你么?”
多少年前,自家也吼过这句?
做大地仙太久,忘掉太多事了。
只记得,那是个中秋,都尚未晋地仙,妻子本事比自家还大些,在外刚得株难见的桂树,喜滋滋回家,与她共庆佳节。
有位扛“铁口断神”长幡的卦师登门,对两口子说,这桂树得了天地造化,与月宫那株相似,是真正难得奇花,若能以相思养它,必成天下绝香,对修行大有裨益。
卦师虽露出些修为,两人也当他胡言乱语,请出门了事。
但当晚赏月,共饮下几杯酒,她杵脸仰头,对月叹气:“不脱人仙身,挡不住红颜易老,月宫里那位女仙,倒叫咱们女子羡煞!”
那位女仙,是盗走丈夫宝药,才得入天界,终只是个废天仙,没用的摆设罢了。
他道:“她可不是好人,又没甚本事,便做上天仙,两界也还有人骂,又被说书的编排出多少荤段子?若是你,独住那月宫,不嫌冷清么?”
她翻着白眼,玩笑着答:“能使芳华常在,哪个女子不心动?一个人还自在些,不用再受你的气!”
玩笑后,她念叨几次“相思”,似有所得。
打那中秋后,自己的疑心怎也消不掉,暗防着她偷拿走桂树。
夫妻拌嘴争吵越来越多,家中再不得安宁,吵了几年,终有一日,忍不住动起手。
两个都动真火,拿宝器对斩,但她的宝器,到自己顶上三分撤了。
自己的剑,没停。
临死时,她说:你爱弄险,又多疑,想得太多,好些时反瞧不见最浅显的事儿。我随在你身边,也借得到桂香修行,真要恩爱,身在一起,未必就不相思。
最后,她说,你早上出门练个剑,我在屋里也会想,就不是相思么?与你吵架这几年,多少次哭湿枕头,夜夜念着,只愿君心似我心,不负相思意。
我不会学月宫女仙,今以身死,换你长长久久,相思一世。
她最后问,我能如愿么?
自家就是那时说的,死就死了,我会答你么?
再往后,修行猛进,也越行越偏,与那些人渐走到一块。
只是不服,两界三仙,身死魂灭后,哪还有长长久久的相思?
宝印再问话,茶碗里已无声息,他伸手进去,掏出具地仙尸体。
常久久已自绝。
神魂全消,不入轮回,便大罗金仙也不能收魂整治。
95.生肖轮盘
遥远的某个城中,一名假模假样的卦师杵着桌案闭目养神。
他身旁靠着根长幡,是摊子的招牌,多年前中秋节登常久久家门时,长幡上是“铁口断神”四字,现在这闹市里,字换了顺序,变成“铁口神断”。
商三曹四商大娘,还有绿柳城搬走那些难民若在此,或能认出这位假神仙,以前在绿柳城十字口,也摆过几年算命摊,魔劫那日还随着一起蒙难,尸骨烧在公仓里的。
招牌长幡外,他杵着的桌案上摆着龟壳、签筒、八卦图、笔墨纸砚,家伙事齐全。
桌案右边最外侧还有个泥做的生肖转盘,十二个泥捏的生肖惟妙惟肖,按地支排序,围成一圈,又涂着五彩,很是好看,眼下不知谁家的孩儿,就趴在桌边摸转盘里鸡狗龙蛇玩。
生意冷清,没人算卦,卦师也不怕孩童把物件玩坏,自杵案假寐。
恰在常久久身死之时,泥胎转盘里,未支位上,涂得漆黑的山羊开口:“辰龙已死,都出来说会话罢!”
于是,一个个生肖亮起。
无论是泥胎中羊说的话,还是生肖上泛起的亮光,卦摊旁摸着玩的孩童都浑然不觉,尚自玩着。
亮起十一个生肖,只辰位上黄龙黯淡。
未羊身边,午马先赞:“死得好,死得妙!”
“哈哈!”
笑声是涂金色的寅虎发出,随后幸灾乐祸:“身魂俱灭,比我惨多了!”
戌位上花狗也随即讥嘲:“哎呦,先前打斗起,还以为得他出力气,我就省了事儿,不想转头就了账,只白欢喜一场!”
丑牛冷声:“早劝他勿急,徐徐行事,一方大山神,便要炼把好剑,待三友没了地界的眼,纪红棉修为大降,想下来也有心无力,再行事不好么?非等不得,要在三个大罗、一个金仙眼皮下虎口夺食,真以为得口碗,天仙都捉不着,再有那把剑,就天下无敌啦?不死他死谁?”
酉鸡道:“废物一个,身死无须再提,他那碗呢?”
未羊答酉鸡:“眼下在宝印手上,他几个在地龙山,还未分好处!”
亥猪笑:“酉鸡,你倒只惦记那碗!”
酉鸡哼着:“十二个人,却只十口碗,一起提着头做买卖,你等有碗不怕天仙算,我稍不在意,怎死的都不晓得,咋会不在意?”
亥猪再呵呵笑:“申猴也没碗,咋不见急?”
“他躲得更偏,又不与人打交道,哪个天仙吃饱了算他?”
酉鸡辩白完,戌狗再问:“未羊,待我去绿柳,你与巳蛇还拦得住宝印?”
未羊叹气:“要拦大罗,还是个剑仙,哪这般容易?今日这遭,已叫巳蛇受大创,过段日子再说!”
纯白的卯兔开口,是个女声:“巳蛇伤得重?话都没说!”
巳蛇方哼道:“是不轻!要不然,换你来这方,助未羊拦宝印?”
卯兔嘻嘻笑着:“我要敢露头,定被宝印看破根脚,再被他那印盖一下,可没法子脱身,哪敢白送命?左右你本事大,不用酉鸡帮忙,也一年半载就好,还是能者多劳。”
地仙天仙没有寿限,但若受创,没那么容易痊愈,养伤数百年的都有,但卯兔说巳蛇一年半载就好,这场合也没质疑的声音。
巳蛇冷哼着:“女人就是废话多!”
卯兔还嘴:“你是男的么?”
巳蛇被噎住,好几个嘿嘿笑中,灰不溜丢的子鼠出声:“咱们向来少有差错,此番辰龙炼剑,是做私事,大家都劝不住,结果送了命,还丢口碗,不知几时才得补人进来、寻回碗,可见其恶!这往后,谁要再敢为私利一意孤行,不用大罗上门,我去取性命罢,还能拿回碗!”
他出声,转盘里顿就冷下来。
好一会后,戌狗方出声问:“还要等巳蛇伤好,少说一两年,但我在这方,是放出风声去的,一家不抢,也惹人疑!”
子鼠道:“只管抢你的,但行事前先问未羊,若与天仙相关,就莫再招惹,眼下可不宜节外生枝!”
戌狗笑起来:“那就好,正离济水不远,那河神养的鲤鱼好大名声,早惹得我馋,抢他,与天仙不相干罢?”
未羊答道:“是不相干,但那河神本事也不小,怕有一场好斗,动静闹大不说,你若受创,也没巳蛇易愈!”
戌狗嘻笑起来:“没本钱的营生,自有多种做法,也不是只死斗不可!”
子鼠道:“左右省着些,早前三友、宝印等自持大罗金仙修为,两界无人敢去犯虎须,但这回辰龙身死,瞧清咱们的碗,哪还没个警醒?绿柳那边,一击必杀、再而远退的机会已是难觅,莫再出意外!”
惹戌狗畅笑:“我修为不如辰龙,但没他傻,放心就是!未羊早前叫在那边布闲棋,我就吓个厨子过去,被关了几年,刚放出来,真动手时,装作寻他,必不露破绽。”
子鼠应他:“机会不定,到时再瞧,先等巳蛇伤好罢!”
亥猪问:“打杀那城主,三友真会道心失守?”
子鼠没做声,换未羊答:“借天仙常说的话,未来难测,哪有个定数?但多播种儿,总能有收获之日!”
又改卯兔问:“在地界的大罗不多,宝印那边呢?”
未羊再答:“他收徒儿,有与三友比较的意思,悟性、品行样样出挑儿,又合他传承,也是蟠桃养到六阶,但半年不到,便晋七阶,眼下卯足劲冲八阶呢,指不定两三年又能晋级。这般好的事儿,自要等宝印心满意足时,一把掐断苗儿仙途,才易起涟漪,一桩桩堆积多了,适时化作心魔,崩坏他道基!”
卯兔道:“我这边的人已选定,身世也造好,几时要用?”
未羊应道:“不急,也非就用宝印徒儿身上,再说罢!”
又问:“别处可有异状?”
没谁再说话。
未羊出声:“那就先散,已丢了口碗,申猴抓紧行事,多收复些,或就有用到时!”
申猴声音沙哑,只吐出一字:“好!”
这一声后就散场,转盘上生肖一个个暗下去,终只剩子鼠、未羊、午马三个。
那几个走后,午马再骂:“一群没用的废物!”
未羊倒不同意:“于这地界,还有几个本事大过他们,又能为我所用?还嫌不知足?”
子鼠也开腔:“辰龙要捉你儿子去炼剑,你没一句多话,眼下被纪红棉救出,怎倒似不快?”
午马道:“莫再提!那婆娘不中用,孩儿生得奇丑不说,铸道基时,又以人族道德束他,仙气霸道,把我血脉里横暴凶淫气息消尽,已成个蠢货,拐都拐不回来,还不如死了干净!”
未羊接上:“他这好淫的,九幽下孩儿一大堆,弱的只被吞噬,也剩几个得意的,到这方来,得紫枣助力,也只生出一个,但失去魔性,本事低,活世上只丢他的脸,哪会在意?”
冷哼两声,午马再问:“太岁还不能出手么?”
未羊答:“咱们图谋的还不多,那事未成,太岁要敢露头,必遭围杀,没丁点胜算!”
“唉!”
午马叹口气:“好不易逃出魔狱,但得了这碗,只听你们的,耐着性子藏数千年,爽口的没吃着几个,好女也只弄到个纪红棉,等回九幽,遇着自家孩儿,被问都没脸提,这是白来两界一遭?”
未羊“桀桀”笑起来,好一会才平复:“数千年都忍得,多耐几百年还难?要吃,也等着吃顿大饱!莫急,回去定有得你吹!”
午马哼下:“那我就等着!既是时机未到,再弄个废物来填补辰龙罢!”
未羊叹气:“没那般容易,也要凭运道!”
“在这两界,你我指望运道,还不如指望废物有用!”
说句笑话,午马又道:“要真没事,我先走,追玄素门女子耍去!”
未羊叮嘱他:“玩归玩,莫又弄死一队,不好收场!”
午马哼道:“上回已尝过味,轻易不会哩!”
待午马上亮光消散,未羊叹口气,向留着的子鼠解释:“他是难忘女金仙滋味,辰龙出差错,向个废地仙弄险,竟还被诈出来,惹纪红棉下界,必然受死,断掉他念想,才大冒火!”
子鼠问:“百年前,三友、宝印快下界,还是他自家弄破那丑儿驼背,叫仙魔之气外泄,也卖掉纪红棉,怎还未忘?”
未羊答:“此一时彼一时,他也未料纪红棉决绝如此,尝过一回,以为还有机会亲热!”
“带着怒去,那玄素门长老弟子,不是又要死完一路?”
未羊应道:“多半要死,但他狡诈惯了,我叮嘱过,也会藏好首尾!玄素门虽礼崇玄、素二女仙,传承早远得紧了,招惹不来。”
“那就成!过了这会,辰龙丢那碗尚没定主?”
未羊答他:“已定!却是最好不过,没落宝印手里,待巳蛇养好伤,戌狗就能拿回来!”
“那还好,且等就是,不必我出手!”
未羊道:“你也忍忍,压得越久,剑意越重!指望你出手,就能斩大罗,但宝印、三友这些我等能坏他道心,叫他自遭天人五衰,就莫费你的剑意!”
“晓得了!”
泥盘内说完话,那城闹市里,卦师才睁开眼,驱赶桌前的孩儿:“去去去!值四钱银子呢,弄坏了,叫你爹娘来赔,要不打烂你的腚,就算我生的!”
那孩儿吓跑出几步,却不输口,扭头回骂:“呸!你才是老子生的!”
抓起长幡,卦师作势要追打:“小兔崽儿,鸟毛还没长齐,学人充老子?”
孩童已一溜烟跑走,卦师年老体弱,哪追得上?
——
龙首峰“久在山居”院前,宝印现身,抛出常久久尸身。
纪红棉收了泪珠,手抱阿丑,领商三儿、马童氏向大罗见礼。
远远的,屠壮等也急冲这边施礼。
如三友所料,宝印到场,也不忌讳纪红棉,先就责问商三儿:“她既能不顾性命,自家下界救孩儿,你师徒怎不好生守城,倒只多事?”
商三儿刚缓过疼劲,挣扎着勉强行礼,就闻斥责声。
宝印应过师父,要照看自家的,却从不给好脸色。背靠着大树,自持腰杆硬,先前泼皮不怵九阶大地仙,眼下也讨好不来大罗,没好气地答:“我也不想来,还险些送掉命,前辈是该与我师父说道说道!”
泼皮无礼,宝印顿就不想再与他说话,改向纪红棉:“贼厮是我打杀,别的物件任你处置,茶碗归我?”
不料将死之身,纪红棉也不惧他,自家孩儿要得安稳,讨好那泼皮更有用些,直起身应:“与三友前辈说定,我一身家当,都留给他,若劳累前辈出手,再转给你。下界之物倒要给这小道友!”
宝印自有大罗的傲气,开口讨被拒绝,再不会提第二次,把茶碗丢来,他道:“这物事,便四位天帝,也要拿到手才知根脚,远看都不成,泼皮儿当心些!”
丢过茶碗,宝印又道:“天官快至,我回去了!”
接下来免不得子哭母难,对着三友这没德行的废物徒弟又嫌烦,他不愿多留。
黄裳一闪,大罗消失无踪。
纪红棉接住茶碗,摸着查探,也觉震惊:虽未亲见过,但制茶碗的料子,应就是混沌土!
自混沌初开,分为清浊,便成天地两界,如今两界哪还有丁点混沌土?
九幽便有,也当有限,够制茶碗这般的,不会超过十份!
怪不得邪魔越发猖獗,四位天帝、漫天大罗却推算不出,全难寻踪迹,丑儿被常狗贼捉住,自家在九天外也感应不到!
这个茶碗,贼人同党定惦记不放,把它给个废地仙,反倒是招祸上门!
但宝印性子再硬,不会想不到这,故意留下,是有别的算计?
茶碗不是空的,里面还有别物。
纪红棉伸手掏出来,却是那根钉穿阿丑、磨取仙魔二气的木桩!
这物事根脚好算,比起白帝座下女金仙,宝印还要更熟些。
它也被留下!
纪红棉顿就明白,顺大罗之意,该如何行事。
96.看孩儿
“等我一会!”
丢开木桩,纪红棉抱起儿子,身子一闪,消失在原地。
半盏茶功夫后,又拉着闪回来。
阿丑胸膛、驼背上洞口竟已痊愈,身上臭味也轻多了。
与先前的虚弱不同,阿丑已能立稳,站在母亲旁边,眼神悲切,一语不发。
便知无害,但他那面目青面红眉,委实不像常人,看着也瘆的慌。
闪回来,纪红棉轻招手,常久久尸身上百宝囊外,又飞出剑、符两物,都落她面前,与木桩一起悬空浮着,只茶碗在手里。
她先取符纸给商三儿:“常狗贼的物件,别的再难入眼,这张符可招石人,倒勉强算个玩意!”
与老狗相当的符兵石人,金仙眼中只勉强算个玩意。
商三儿拿好,女金仙再道:“茶碗、木桩、剑三样算要紧的,还全是法宝!但茶碗、木桩不是御敌之物。”
“茶碗遮蔽万法窥算,炼化它,大小模样变化如意,带在身上,仙魔都再算不到、看不清,只你师父、宝印那般施了术的例外;木桩专炼神魂魔念,与我留你整治邪魔的手段相似,但若被它钉住,打起旋,尚会强磨出魂力;这把两极反转剑,吸足我孩儿仙魔二气,已当得半件天仙法宝,于地界要算极难得!”
听她语气,商三儿瞪大眼,简直难以置信:“全给我?不留件给你…阿丑么?”
来地龙山前说定的好处,已给在他心田里,眼下师父法术消失,能看见了。
三样好物事都漂浮到商三儿面前,木桩、剑不好拿,叫他先放狗背上:“这碗最好随身,莫给狗拿!”
再看向自家儿子:“丑儿出世时,我已炼个颠倒漏壶给他,就收在驼背里,专使仙魔二气不外漏,他晋地仙后,已化做命物,便还未成法宝,也不差多少了,不缺用的。”
阿丑轻点头,不贪那些外物。
所谓漏壶,是民间用来计时之物,有沙漏和水漏之别,纪红棉炼成宝器,使儿子的仙魔二气在内循环流转,不至外泄。
百年前被邪魔使手段,弄破漏壶,至仙魔气外泄,还不好修补,眼下趁阿丑体内二气已空,方才补上。
好处都给出去,做娘的面前只剩百宝囊,拿给儿子:“只是些功德叶,你商家哥哥又得为娘几样小术,往后生财更有道,想也会分润你些使,这就不给他了!”
好宝贝全拿到手,商三儿果然不在意那袋里功德叶多寡,笑得见牙不见眼:“哎呦!他修为高,年岁也比我大,我哪敢当哥哥?”
仗着废地仙也是地仙,商三儿以前冒充过人仙的前辈,现在好处拿得多,脸皮倒薄了。
纪红棉脸有些热,还要解释:“这孩儿自幼远离城居,人情世故丁点不通,淳朴有余,机变不足,助守绿柳魔患,也要小道友教导他做人行事,半师之恩,唤声哥哥却正好!”
听他娘的话,阿丑果然对商城主叫声:“哥哥!”
样子丑,声音也似喉咙被划破,难听得紧。
堂堂地仙六阶,叫老子哥哥!
人家硬要伏低做小,有便宜不占是王八蛋!
挠挠头,商三儿不再深究,改道:“常狗贼身死,能得的好处,倒不止这几样!”
常久久已死,没了茶碗遮蔽,纪红棉已能算出许多事,道:“那桂树搬城里去就是,只是天下之物,过犹不及,便大道有望者,若只指望它成事,时时念念不忘,生出执念,心性便要走偏走窄,反不是好事,你又是废地仙,大道无望,更莫太在意。切记,城里也须广传,沾它便宜修行没事,但都不好处太近、太久!”
“比起桂树,十六株龙山茶要次一等,但早与地气相连,反不能搬走,否则不死也品级大降,要不成!里面那些个仆役、侍女,多无罪过,修为还低,与南晋国送来、已过三伏城的一个路数,可要他们搬去绿柳?”
常久久的身边人,商三儿哪敢要?
看他摇头,纪红棉道:“那便送到别家去,修为太低,没人护着,商道都到不了!”
“便死干净,与咱们也不相干,”茶树不能移走,商三儿可不管那些人死活,只急问:“前辈,这地龙山呢?”
商三儿的命物棋盘,不但用材最佳,还得三友炼过些岁月,比好些山神、河神省事,无须再借名山大川养宝,莫说个废地仙站不住三千里地龙山,背负着守城因果,他哪能离开绿柳城?
神思略转一下,纪红棉明白他的意思:“你想卖给别个?”
商三儿笑着点头:“我师父号称‘友友’!这么大个山场,前辈夺下来的,阿…阿丑兄弟若不做山神,卖人情不正好?叫新山神替咱们种茶,略分润他些,也要喜翻了天,莫白便宜别个!”
“之前应过的,阿丑助你守城,须进绿柳城,不做山神!”
她亲自下界救人,当初的报酬其实可再议,说完这句,自己也觉得不真,泼皮城主修为废,人却不傻,只好再吐些实话:“阿丑遭邪魔惦记,等我身死,守山场却是坏事!便如姓常的,不能脱位,反还逃不掉!”
商三儿认识的地仙不多,问她:“南晋国二半山那位肥如意,怎样?”
卖人情,当然做生不如做熟,马宽性格脾性都好,结交就是因他缺好命物,真能送偌大地龙山做礼,该有多欢喜?提多少条款定然都愿应承,这十六株茶树大半好处能落自家手里不说,命物换成整个地龙山,成了山神,当再不怕打架,绿柳城有事时,又能得强援!
但纪红棉一口否决:“山神脱位只须片刻,但神魂全融入这般大山场,非得三四十日功夫不可!莫说我今日就死,镇不住场,便能助他做上山神,低阶也太难了些,名山大川惹地仙馋,没多久定又要被有本事的抢走!”
商三儿不甘,再问:“还有个没正行梅兴,地仙四阶,他那二半山也不见有多好,定肯舍了来!”
金仙还是摇头:“也不成,山神得地利,但非六阶以上,定占不稳地龙山!”
商三儿叫道:“他两个一并做地龙山神呢?一个二阶、一个四阶,加一块不当个六阶使?”
本该愁云惨淡的场合,纪红棉都不由失笑:“要按这么算,九个你这般的加一块,也能当常久久使!”
有求于人,说笑话时,她连“废地仙”都不提。
商三儿嘻笑着:“约莫也该抵得!”
插科打诨的,永别前的伤感,倒消散了些。
理理鬓发,纪红棉道:“两个低阶共分地龙山,再有你做外援,或勉强能成。但就眼下,得了机,已有两个本山地仙在融地,强些那个还是七阶;外间得消息后,又不知多少在赶来路上,都要争!我活不过今日,不能帮你们撑腰,怎争得过?这只是白想。”
商三儿没止住遐想,叹着气:“与他俩有交情,性子又合,来做山神,对我那…咱们那城最便宜。城里有事,他哥俩离得近,能帮上手,真要有人抢山神位,我也带老狗、阿丑来助阵,不就是夫子说的掎角之势、守望相助?”
确实是好事,但除非他面儿真大,能再叫宝印来帮忙,否则哪做得成?
金仙无语中,他又问:“天官几时到?”
纪红棉叹口气,答道:“早到了,就等咱们说完话呢!”
红袄孩儿倒是个讲情面的,不急着催纪红棉死,要等这边说完话才现身。
商城主低下头,不知想啥。
与儿子的话,都留在阿丑心田里了,但临死前,还有不少想说的。纪红棉指着常久久山居,正告道:“小道友,莫真不在意那些仆役、侍女死活!要定新山神,必有一场好斗,都顾不上这边,常狗贼身死,没护着的,龙首峰乱闯来个山妖,于他等就是一场大难。他等并非凡民,却也是天地生养的条条性命,身死不减谁功德,但给活却必能增些,勿以善小而不为,日积月累,或就能与你师父再说上一回话!”
也是这个理。
从千丘荒地引回百多号人仙,已引功德竹生发出笋。
纪红棉与常久久要算大仇,将死之日,都不忘给里边的低阶人仙寻生路,商三儿先搁下心思,问道:“前辈当知,大院里这些人,几时来这院里的?”
金仙之能,自然一清二楚:“院里男仆四人、侍女二十三,随那贼厮最久的已五十多年,但只一个,其余多半一二十年。”
一二十年也太久,足对身死的山神生出忠心,商三儿问:“五年内来的可有?”
“有!”纪红棉答:“六个年轻侍女,全是多宝阁前年送来,他家与这狗贼交好,往后倒须防着些!”
还没忘唐远山说过的事,早又已瞧多宝阁不顺眼,往后自会离远远的,商三儿道:“那咱走时,便带上这些仆役侍女,但进我绿柳,顶多只留那六个新来的,其他的给路费,自谋生路就是。”
纪红棉点头,又道:“这院里,狗贼也有些库藏,小道友不去瞧瞧?多过一会,倒要被仆役侍女们拿完!”
好东西多在常久久身上,里间库藏再多,也没地龙山要紧,商三儿自家不想去,要再盘算一会。
踢一脚瘸腿的老狗,再提声冲屠壮等喊:“屠大叔,山景好,你几位看这会也该够了,到里间帮老狗刮地皮去,也把仆役全叫出来。回城还有好处分的,可不许私藏!”
老狗本事大,但不会说话,与山居里的人等打交道,还是几位九阶人仙方便。
不许九阶私藏,是小王八蛋戏耍之语,金仙面前,屠壮懒得还嘴,刚受过救命之恩的甄药神倒笑答一句:“放心,金仙在呢,似我这般黑心的,想藏也瞒不住!”
在九曲藏魔洞,城主救命是图报答、要使唤,甄药神便没领多少情,这回却不一样,心里舒畅多了。
瘸腿的老狗飞着,与四位九阶人仙一起进山居刮地皮。
商城主低头想事儿,纪红棉便转向马童氏,心疼着道:“百年前初见,你年方及笄,一副花容月貌,不想转眼已成白首,这半年寻阿丑的辛苦不说,今日又少几年寿,叫我母子愧疚!往后住绿柳城,别事少管,一心晋地仙罢,南晋国的首尾,我也请商城主替你了结!”
马童氏抹着泪,一字一顿说了大番话。
她吐字艰难,连起来其实不多:“娘娘大恩,已助我多活百年,便晋不得地仙,今日死也无憾!只恨我没用,害得娘娘亲下界来!”
耐心听她说完,纪红棉道:“此番事后,你我因果已结,无须再挂怀。我命数合该如此,哪怨得你?”
想事的商三儿倒又抬起头,问了句:“童婆婆那得子枣,只能种妖尸上么?”
纪红棉代答:“得子枣树确实挑地气,移出来便种活,等闲也难结果!她又怕传开去,广种价贱,便没试过。”
商三儿道:“天下想求子又没门路的,本也不少,得子枣贱些,还多叫几家有指望!”
纪红棉摇摇头,再解释:“便它价再贱,也是奇物,凡民哪买得起?与功德不相干。”
商三儿笑笑:“前辈曾说,险使得子枣灭绝,给自家添笔罪孽。童婆婆寿既不多,往后那马妖尸谁管?”
马童氏原本想着,临死再把枣树送人,听商城主这么说,也怕出意外有个闪失,害纪红棉罪孽消不干净,又拿出自家小棺木,打开盖子,问:“要…几…株?”
棺木里是缩小的马妖尸,尸身上长着十多株枣树。
商三儿道:“与我三株罢,真要难种,我自家不成,就寻个能种的!”
其实马童氏也有外号,但与陈婆婆一样,意并不好,纪红棉便替她隐住未说。
咬牙拔下三株,难舍地叹口气,方递给商三儿。
随枣树根须带出的尸肉,出棺既化灰,全散落干净。
已没别的事,纪红棉才对商三儿道:“常狗贼害我孩儿,仙魔二气几乎吸光,修为全废。我已补些仙灵本源在丑儿命物里,但他不是天仙,缺着魔气,便还用不上我本源。先前带他,便是往荨麻城边九曲藏魔洞下,吸些九幽魔气。二气本为死敌,非我孩儿本身的,安稳互存也须些时日,一次不敢多吸,往后还要小道友留意。”
金仙本事,须臾几千里不足为奇,商三儿张口结舌,只诧问:“他…他如今是何修为?”
女金仙神色如常:“吸这一回,已抵得人仙六七阶!”
“多久能涨回原来本事?”
“往后越来越慢,但吸个二三十回,也该复原!”
说到这,她终添了些腮红:“隔上半年,能再吸一次!”
看着她身边青面红眉的驼背丑男,商三儿暗叫:“哎呦!怪不得要叫我哥哥,这哪是助我守城,分明要我给她看孩儿!”
97.山神
纪红棉将死,早说定的事,又多收到好处,商三儿这块滚刀肉就没辩白。
其实肚子里还有别的算计,不嫌弃阿丑修为低。
女金仙松口气,回头对着儿子:“丑儿,往后多与商哥哥亲近,别的少管,他不会叫自家人吃亏的!”
阿丑应声:“娘,知道哩!”
老狗不在身边,三株小枣树也没收进百宝囊,另一只手把玩着茶碗,都没空着。
她这哪是吩咐儿子,分明故意说给自己听,忍不住举茶碗叫:“哎呦!金仙算不着曹四,莫非他也有这般茶碗?”
又被这泼皮逗笑,想着孩儿随着泼皮,耍几年或也能多笑,伤感真正驱散不少,纪红棉还记白眼:“你与那人称兄道弟,但相处几时走心?”
闲话说不得,叫红袄孩儿现出来:“差不多哩!”
见到他,商城主立马换副脸嘴,越过金仙,谄笑着上前施礼:“哎呦!又见着天官前辈,小神仙呢,差事也忒多了些!”
弄得天官郁闷:“少套近乎,咱俩可没交情!”
商三儿只管涎着赖皮脸:“头回生,二回熟,咱这第二回见面,咋还没交情?”
红袄孩儿赏他个白眼:“莫拿我当曹四哄,一边去!”
商三儿“嘿嘿”笑:“哪能呢?真有话说!”
白帝判决还一句没出口,这厮要拦着说话,红袄孩儿冷下脸:“你可思量清楚,凡说与我听,必为白帝所闻,莫乱开荒腔!”
商三儿略想一下,还是要开口:“上回小神仙说,哪天也带您赌一局,这不就得便,遇着了么?”
吓不怕泼皮,天官就来了兴致,也是贪玩的,正事先放一边:“说来听听!”
对着他,商三儿缓缓道:“说书先生讲,有人替父报仇,手刃仇家,抓进官衙,遇着法家的官判,杀人罪必抵命死;但若遇儒家的官判,还要讲个法外容情,判得就轻。”
天官安静听着,商三儿轻抛下手中茶碗:“这茶盅还未炼化,除了在场几位,后面几句不想叫外间人听去,小神仙可有法子?”
头顶暗了些,是浮出的一朵红云,罩住当场五个人。
天官道:“说罢!”
看一眼身后的娘俩,商三儿问:“不知天尊怎判纪前辈?”
听问这个,红袄孩儿记起正事,板脸喝道:“纪红棉,你前番本已犯死罪,是你孩儿阿丑应允,不于地界传子嗣血脉,才换得白帝开恩,饶你性命,改受业风刮骨万年!不好好熬刑,竟敢打破九天结界,硬闯下界,今罪上加罪,已不可再赦,闻仙旨立时自投轮回,方免延祸阿丑!”
前番获罪时,阿丑应允不传子嗣,为母减罪?
他这血脉,再传都不知会生出啥人,白帝要断掉,倒也想得通。
但现在纪红棉死罪,闻仙旨立即受死!
还不如不问,再胡扯一会!
还好已知晓,四位天帝面前也可辩白一两句的,不是不讲理!
腹中早想好话的,商三儿急加快语速:“我学的炼棋之术,黑白二子之外,尚能再炼红子。我师父说,红子与霹雳雷珠相似,但却是吸生灵命力为子,有伤天和,吩咐要少用。纪前辈犯重罪,自家也愿受罚,若允我借她命力炼枚红棋,多打杀些魔物,庇护一方城土,也是功德;她下界是为救子,为母者不易,商春也有老娘,感同身受,便请天尊法外容情,许她与阿丑再聚些时日!”
天官听得笑:“你这没二两本事的,要把金仙命力吸干,怕不得几百年?但你吸得慢,她未入轮回前,会帮你守城,助你占下地龙山,端是好算计!”
商三儿再谄笑:“死法不同而已,不敢就求免罪!小神仙帮着讲讲情,真炼成红棋子,便是你的因果,用到它时,打杀的邪魔、幽魔,所得物件都归你,要是功德能让,赚着功德也算你的!”
“除非再有个你这般的碗,其它地界物件儿,咱贪了作甚?功德倒还成!”
商三儿拿茶碗那手,忙往后收收。
这物件在手,能不被别个算,再舍不得给出去。
天官咧嘴笑笑,仰头问:“白帝,可要允他?”
废地仙的神来之笔,要算绝对意外,纪红棉、阿丑、马童氏听清,也全期翼着。
不知为何,白帝的回话比大罗金仙来得更慢,仰头问过一句,红袄孩儿再对商三儿:“你黑白棋都未学成几分,咋又想要炼红子?”
商三儿顿时撇嘴:“拜师时,师父吹得好大牛,说我不惹事,就少有人敢犯!这才刚大半年,就被个山神戳破面儿,两个大罗金仙都不好使,纪前辈冒死下界,方得救命!我这啥也指望不上的苦命亲传,放出老狗后,就只剩抓瞎,还不给自家备个狠招?再遇着这般的,老子给他一雷!”
惹得天官捂着肚子笑,嘴里叫:“哎呦!老三友,不再拿好处出来,这话我也传遍天界去!”
但很快,他止住笑,道:“白帝传话到了!”
白帝的话,只传给天官。
不管结果如何,多耽误了会,已不是闻仙旨就自投轮回。
阿丑、马童氏两个,比纪红棉本人还紧张。
小道友说的占得住理,女金仙便也心存奢望,能得临死前陪孩儿一段日子,真真是好。
就只怕是场空欢喜!
患得患失的四双眼盯着,天官先长叹气:“唉!”
瞧把马童氏眼泪都吓出来,他才忙道:“白帝说,既有邪魔作祟,绿柳不靖,便依商春,法外容情一遭,收回前旨。但只许百日,百日满时,不论你红棋炼得如何,纪红棉都须自投轮回,否则祸及商春与阿丑!”
这下,商三儿被吓一大跳!
天帝仙旨,咋绕到自家头上来?
要是满百日后,纪红棉改变主意,不愿死了,可该咋整?
能多得陪阿丑百日,女金仙已喜极而泣,急拉着儿子跪伏,马童氏也紧随其后,齐叫:“谢白帝开恩!”
商三儿尚在纠结,红袄孩儿挥挥手,笑道:“走哩!可别忘了,红子炸出的局,功德与物事都算我的!”
又没听你帮着讲情!
撇撇嘴,商三儿没敢说出来。
待纪红棉站起,不用商三儿提醒,又一脚跺下,不过收住大半力气的。
止住那两个已在融山势的地仙,她又朗声向四方传音:“我夺下的山场,未得允,谁敢就做地龙山山神?”
吓阻之后,纪红棉向马童氏说一句:“你且松泛松泛,也瞧瞧山景去,我们去去就回。”
马童氏擦去欢喜的泪珠,手指山居:“我…里…间…瞧…瞧!”
耐心等她说完,纪红棉点点头,一手拉儿子,一手拉商三儿衣袖,闪走。
被她拉着,商三儿眼前一黑,但转瞬又恢复。
身已在半空中,下面全是密林,远近又有座座独自耸立的山丘。
这地刚离开不久,熟,是千丘荒地。
三人面前,正疾飞来个白袍高冠的胖子,两袖还学着鸟翅扇动,赶着路逗风耍。
胖子只觉眼花,前路上凭空多出三个人,中间红衣美妇最亮眼!
但太近已避让不急,吓得他惊叫:“啊!啊!啊!要撞上……”
实在太突然,胖子在身后聚起太多风,此时是风推着飞,不是自家力气,真来不及避让,并非见美妇起心占便宜,故意要撞。
两百年换了四件命物的他想哭。
“不该贪两坛酒,就跑出来做媒,我这运背的,哪宜再出门?以天地之广,赶路都能撞着位大能!”
从无到有闪出来的,修为自不用说,又是妇女,真冲撞到起因果,便侥幸保住性命,指不定也要换第五件命物!
兜里精光,债台高筑,哪还置办得起?
且再换,难说再掉与废地仙同阶。
他原曾是地仙三阶来着!
万般惊恐着,肥如意顺风滑了过去。
老天开恩,还离着丈余,就被堵软绵绵气墙挡住。
正准备用惯熟的自曝其短解围,惊喜声先起:“马大哥,是你在此?”
之前没想占凭空闪出的美妇便宜,但旁边还有个青面红眉的太…太奇,一美一奇都夺目,不俊不丑的商三儿方被他忽视。
听到声音,马宽反应过来:“哎呦,是商兄弟,正要去你那城……”
话未说完,后腰带被什么扯了下,接着马宽被人丢出去。
被人丢出去!
又不是废地仙,被丢着玩,生平头一回!
“啊!啊!啊!”
惨叫声中,脚已踩实,是落地了。
浑体无伤,命物也完好。
睁开眼,嗯,熟悉的二半山,身处下棋的凉亭里。
赶路三天,又被人一把丢回二半山?
惊愕中,身边人影晃动,一美一奇三个人又闪了出来。
马宽喉结蠕动,嗓子眼痒。
商三儿落地就喊:“梅大哥快来!急事儿!”
感应到无法匹敌的大能突然闯进山,梅兴也吓得不轻,刚遁逃入地,听商三儿扯着脖子叫,为做媒人已出门三天的废如意也在,方敢出来:“吁!吓死我,这位是?”
商三儿叫:“这是纪金仙!来送两位哥哥大机缘的!”
“金…金仙?”
一胖一瘦两个低阶地仙齐吃一吓,急躬身施礼:“见过前辈!”
商老弟是废地仙,但也是大罗金仙之徒,不会在这事上妄语,且各已感受过对方的修为,吓得刚回魂呢。
梅兴动念,准备呼侍女们奉茶果待客,商三儿已道:“地龙山山神位现已空出,两位哥哥可想做那山神?”
两人又目瞪口呆。
商三儿拣着,把地龙山变故能说的都说了。
他说完,纪红棉方淡淡开口:“让你俩做地龙山山神,是商小道友卖的人情,与我无关。但我也只管得百日,此后有人来夺,风险仍有,你俩且想好!”
肯定有风险,但能得金仙护着,神魂抢先融得山势就位,再与高阶争斗,两个小地仙也已占山神地利,又能彼此互援!
只一个低阶地仙,尚不敢占这般名山大川,但两个相交莫逆的一起,同进共退,再加商三儿这摆明要做外援的,要还不敢冒险,修个啥仙?
天上掉馅饼,金仙下界,帮夺地龙山的机会错过,此生再不会有第二次!
马宽先点头:“多谢纪前辈照拂,我愿去!”
比起穷困的肥如意,梅兴好歹还有个二半山,多犹豫了下,落在后面:“承商兄弟的情,更要感纪前辈的恩!我也愿去!”
商三儿吐口气:“那就成,但有些事,咱哥仨也须说在头子上!”
马宽叫:“原山神经营之物,都是兄弟的!”
没正行梅兴也点头:“有甚条款,商兄弟只管说!”
肥如意、没正行莫逆多年,但与商三儿未深交,结下这场大因果,往后或能成至交,但那是往后的事,不是眼下,该付出的不能省半点。
商三儿点头:“第一桩,原山神种的十六株好茶树,与地气相连,不能移走……”
“都是兄弟你的!”肥如意拍着胸脯:“我哥俩便划山而治,那茶树分在谁地上,帮商兄弟守着,都是你的!”
梅兴跟上:“就是这般!”
商三儿笑摇头:“年年辛苦,落不到半点好处,却不是处长久的道理,我老娘要晓得,非锤我不可!两位哥哥种茶制茶,我不客气,拿六成就是,剩下的你两个分!”
他俩对视一眼,由梅兴苦笑着答:“兄弟这般大气,愿分润我俩好处,做哥哥的便不矫情!但你养着一城,家业大花销也大,拿七成去,余下的我与废如意分!”
“成!”
你来我让,方是来往之道,商三儿应下:“第二桩,往后两位哥哥山里有事,可来叫我!但我那城遇事,也望出手相帮!”
这一对地仙好友,梅兴修为高些,也更能拿主意,听商三儿说完,他低头想想,先问马宽:“做地龙山山神,还怕打架么?”
“呸!”
废如意撸起袖子:“我要不降阶、老换命物,咱俩打起来指不定谁赢!”
心情还激荡着,金仙面前失礼都顾不上了。
梅兴方答商三儿:“那第二桩这般定,往后我们山上有事,兄弟带人来帮,连我俩在内,见势不妙可溜可藏!绿柳城里有事,我俩来帮,必出死力气,兄弟你不发话不走,怎样?”
马宽紧跟在后:“好!”
商三儿抱拳:“那就多谢两位哥哥!”
梅兴不只口说,金仙面前,又与肥如意一道,指天立誓。
举起手里三株枣树,商三儿再道:“最后一桩,得子枣挑地气,我种难产出,两位哥哥做地龙山神,烦请帮着种枣,真成了,产出平分,但须一道卖,齐拿出卖的章程!”
第三桩事更容易,只感慨商兄弟门路广,快绝种的得子枣都能弄到,再无异议。
须着紧行事,不能耽误,议定后,等梅兴脱二半山山神位,吩咐侍女们自寻商队去绿柳城,纪红棉就再抛人。
两位低阶地仙又转到地龙山龙首峰。
(本卷终)
98.再回城
某城闹市,挂着“铁口神算”幡的卦师伏案大睡。
数万里之外,又有另一个同模同样的卦师,现身在鸡冠山草庐丹房内。
门外玩耍着的童子全无所觉。
于此结庐炼丹的篱阳山人吃了一吓,急起身:“您…有事怎不在您碗里说,还亲自来?”
卦师笑道:“我来提醒一声,你避些时日罢。”
篱阳山人不解:“为何?”
在房内负手游走,随意看墙壁上挂的一个个葫芦,全写着丹名,卦师答:“纪红棉居然未就死。为那董策,绿柳城主早有求丹之心,以前是脚程远,来得及布置,眼下却有金仙帮忙,须臾即能到鸡冠山,你这没碗的,还不躲一躲?”
“哎哟!不是说纪红棉下界必死?”篱阳山人急得跳脚:“那我去亥猪那,借他碗躲躲!”
卦师点着头:“莫慌,怎也要三五日后,方会来!”
篱阳山人哪不慌,已急去扯最近的丹葫,要收拾物件跑路。
卦师悠悠道:“你不在家,他求不着丹,往后免不得惦记,能躲一辈子?鸡冠山空久了,非只三友、纪红棉,其他修者求不到草庐丹,若与天仙相关的,也要生疑,起意算你!”
篱阳山人顿住,想想后,指门外未觉的道童:“那我留执扇在家,练好的丹也留下,这回不装好心乱送,都定价叫他卖,别人来,都买得着就成!”
“都由得你!”
卦师轻点头,改问:“治丹田破碎的,是哪种丹?”
“弥合丹!”
卦师便向写弥合丹的葫芦走去,篱阳山人问:“不留与他么?”
他摇头:“莫再节外生枝!”
取下丹葫,倒出一粒弥合丹,卦师凑鼻轻嗅:“你炼得倒真好,好丹!”
与此同时,那城闹市里,卦师的生肖转盘中,午位上棕色马亮起,出声问:“未羊,纪红棉竟未死?”
黑山羊答他:“绿柳城主不知怎求的情,叫白帝改了旨,得许她多活百日。”
“他刚得手碗,求的情你竟就算不出来?”
黑山羊轻笑:“天官是白帝三个分身童子之一,有他施法,我哪还有那本事?那城主说的,多半与咱们这些邪魔相关罢。”
午马轻哼:“他倒还不动……”
未羊开口警告:“纪红棉多活百日,你莫就不死心,巳蛇未愈,我可不想独对宝印的剑和印!百日时间,不够我再做局算计纪红棉一遭,在这地界,没六欲之气相助,真斗起来,你也敌不过她!”
“她被业风刮半年、再下界救蠢孩儿,都不消本源么?眼下我还敌不过?”
“我说的话,几时有假?”
“晓得了,唉!”
午马黯淡下去前,再叹一句:“金仙滋味,再尝不着,真是可惜可恨!”
——
纪红棉性命还在,身在何地都能威慑,又随时可闪回帮马宽和梅兴,倒不用再留地龙山里。
常久久修为高,做山神时,不怕地龙山里几个地仙生异心,便都容得,也是卖人情笼络,又不知与原山神交情如何,换没正行与肥如意两个低阶地仙来做山神,都不敢再留,纪红棉临走,又帮着把那几个地仙撵走。
九阶大地仙的尸身,给了马童氏,但不许她就炼尸鬼,寿命有限的人仙,须先紧着晋级。
金仙在,“久在山居”那些侍女仆役就无须护送上路,也不用等马宽梅兴两个晋成山神,直接一个个丢到绿柳城城门前。
山居门前,那六个年轻侍女,商三儿都问几句话,姓氏出生,可愿留绿柳之类的。
搞得陈婆婆着急,怕她那乖孙再添强敌。
这倒冤枉了商三儿。
人仙挡不住岁月催老,每隔上七八年,多宝阁都要新送几个年轻貌美的侍女来地龙山侍奉,这六位进山三年,全已成常久久枕边人,泼皮再贪色,也知惜命,眼下顶天只敢占点小便宜。
纪金仙尽知根脚,倒不嫌弃,说其中那叫荷叶的侍女性子直,又不能生育,阿丑已没法在地界留后,那侍女倒正合适,以门地仙妙法做购人之资,要荷叶往后做她儿子的丫环。
荷叶身上,许还有不一般之处,纪金仙未说透,别人也猜不着。
那丫头果然不嫌阿丑样儿奇丑,还在山居门前,就换了主子。
入山时的两匹马已经走散,不在一起,八天里常久久都护着,但今日耽误下来,纪金仙带商三儿寻着时,其中一匹已被头雌虎捕获,雌虎正带着几个幼崽撕扯马肉。
马只寻回一匹活的,车倒还在,一样丢回绿柳西门前。
纪金仙活着,老狗就没给治,拖着它的瘸腿,驮回那株桂花树。
它的两条断腿,也自背在背上,拿回去能喂虾,还有用。
几个呼吸间,回城人等就现身在西城门外。
墙楼上,一身新衙兵装的雷雨小腿抖个不停,问同值的甄家小子:“头一天上任,咋…咋就见着神仙?”
那小子虽不随父姓,却已一眼看到他爹,应道:“雷大哥莫慌,是我爹他们回来!”
下面城门洞外,还有个屠家小子守着,同样惊吓过后,也看清了,高兴着喊:“是城主他们回来!”
就跑上前帮着牵马,虽被阿丑样貌吓到,但很快,眼神就越过商三儿和他爹屠壮,只在那几个小娘子身上巡睃。
何等大战叫老狗少掉两条腿,全不在意,
带着驼背丑男的女金仙纪红棉,雍容美妇已不年轻,但容貌、气质与众不同,更看了好几眼。
好在不知底细,不似商城主以前,没乱说话惹祸。
叫老狗收马车,衙兵拉着马,商三儿领众人一起进城。
还没走进城门洞,纪红棉便开口:“你四位先归家罢,不用管我!受累这几日,各家也定担惊受怕,我明日再登门来谢!”
屠壮、甄药神、赵同、陈婆婆四个九阶齐施礼:“不敢当前辈的谢,那我等就先行一步!”
把屠家小子吓一大跳,急低下头,扮老实样。
商城主叫:“四位辛苦,晚间来我府里吃饭!”
人多了,动辄再叫全城摆席,都要劳累老娘,今日也忙不过来,只款待一桌人,倒还好。
应下后,那四位便加快脚步,先行进城。
城门洞里,纪红棉又问商三儿:“我家阿丑已认小道友做哥哥,往后就随住城主府里,可好?”
商三儿自是应承:“我家里正闲冷清,多他也热闹些!”
这话不诚,阿丑性子淳朴,多半时间安静,可添不了热闹。
女金仙便道:“再问句实的,白帝若未收回前旨,我不随着,阿丑进城来,你会安他甚差事?”
挠挠头,商三儿答:“咱实诚人,不诓前辈,阿丑兄弟样儿吓人,莫说外来的商队,本城孩儿们见着也怕,晓得他命物是漏壶时,我就想,这兄弟倒合做个更夫!”
阿丑模样吓人,更夫晚上打更巡街,白天少见人,确实最合,商三儿真没虚言。
两句话功夫,已进城,走到车马行门前。
尺许高的桃树苗后面,摆着两把椅子,四门村来的方、夏两个老叟就坐着晒太阳。
瞧见商三儿,夏老头只撇嘴,方老头倒颤巍巍地起身,想打招呼。
商大城主忙叫:“哎呦!坐你的罢,可莫弄散老骨头架,成我的罪过!”
不顾金仙在场,质问起衙兵:“他几位走路都要人扶,叫来看车马行?韩思这般安置的?”
屠家小子点头:“韩思和田大哥合计着定的,里间也有壮劳力,是几位老先生自家不愿闲着!”
商三儿踹老狗:“车卸里间去,再寻韩思来!”
老狗之后,衙兵也把马拉进去。
商三儿站那等屠家小子,纪红棉、阿丑、鬼婆婆与荷叶等龙首峰来的杂役侍女也就停下。
闲着无聊,纪红棉手指斜对面的香烛店,回顾马童氏:“这家还兼着棺材生意,与你倒应景!”
马童氏面上泛笑:“娘…娘…说…好,那…我…就…住…这!”
商三儿应道:“先礼宾司去,回头我叫人收拾干净,婆婆再来!”
纪红棉就拉阿丑:“我娘俩帮她收拾,不麻烦别个!”
鬼婆婆再着急,话也是一个一个往外吐:“哪…敢…当?娘…娘……”
纪金仙头一次打断她:“左右只是几个洁净术,不费事!走罢!”
拉着儿子,再扯上马童氏,就先移步去香烛店。
荷叶倒有眼色,也追着随了去。
等屠家小子出来,商三儿问:“便这街上,田余韩思怎安置的?”
衙兵答:“四位老大爷,领十多位修行无望的叔婶,就搬来车马行,也接了咱们衙兵养猪的差事;礼宾司那,去的是鲍正山,他人长得寒碜,却是个奸猾的,听说要两人,别个又不愿去,就说排我们前面,先给他娶个媳妇,两口子看礼宾司人就够,韩思许了,这几日都去虎卫府,不忙自己的姻缘,倒帮那厮说合,可惜只没人愿嫁;仙客来是宇文兄弟去,但陆娘子说被褥太多,她不想洗,自住进胭脂店;宗昊他们六个,都要留澡堂做搓背汉,韩思左说右说,叫他们每天轮两个去守客舍,留四个管澡堂!”
商三儿交待韩思的礼宾司、仙客来、澡堂、客舍四个要紧地,都说完,衙兵再道:“魏清木雕店、仲熊鱼鸟店、苗秀花草店,是城主之前定下的。其他人都安置到各巷子里住,不过又挑些愿做事的出来,不止四门村来的,甄家也有两个,给咱们凑足二十个衙兵!韩思说,等城主回来,要不满意,再改!”
“我这偷闲都来不及,还改个屁!”听完,自觉没啥不满意的,商三儿便手指身后等着的侍女仆役:“客舍既已有人管,你把这些位领去那住。”
又指和同伴已站不到一块去的五个年轻侍女:“她们五个,再叫个人送虎卫府去!”
这般说,这五个又是能说了做媳妇的,屠家小子顿时欢喜,扭头看城墙上,雷雨正在下楼梯,只甄家那小子留在墙上。
他忙叫:“雷大哥,累你把这些位送客舍安置!”
雷雨哼着:“你这人欺生,我明已听见城主吩咐,你送的是客舍,虎卫府我去!”
商三儿随口吩咐的小事,他两个倒争起来,屠家小子叫着:“哎呦!我哪敢欺您这高阶?你送去,有坏心的再给上眼药,张家姐姐定要捻酸,指不定就黄掉!”
虎卫府最先住进的十个美娇娘,因僧多粥少,围着献媚的多,倒各都有得挑,修为长相两样都要占,才肯搭理。鲍正山长得不如意,屠家小子修为低,都争不过别人,冷冰冰不愿献媚的魏清倒好几个愿嫁。
雷雨七阶修为,长得也不差,倒有人相中,已快成事了。
“要有上眼药的,定就是你,滚着去罢!”
逗他两句,雷雨方允下。
“五位姐姐,请随我来!”
争得好差事,屠家小子打前飘着,引五位美娇娘去虎卫府,一路介绍着吹:“我叫屠老二,住西门巷子里,姐姐们有事只管叫我,城里人头都熟,没叫不来的!”
雷雨陪城主笑笑,带剩下人等去客舍前,又说句:“董老爷子说,咱城里的道兵,再叫虎卫丢人,不如改成鸣雌。城主要同意,等他伤好了,就给写匾挂上!”
“鸣雌?”
见商三儿不解,雷雨解释道:“这词仲熊最熟,林子里雄鸟要勾搭雌鸟,叫的声儿,读书人就叫鸣雌!”
“呸!老王八蛋没安好心,编的这名……倒甚合我意!”
也逗雷雨一下,本想就应下,忽又想到多出位金仙,显下流样不太好,话到嘴边急改口:“恩,再说,你先领他们去!”
韩思小跑来,便在十字口与雷雨等错身,互打了招呼。
他还穿着城相官服。
等韩思跑近,商三儿道:“刚雷雨引去的,共二十一个,我叫他等自谋生路。明日你去客舍,哄也好,轰也罢,全弄出城去,路费要个三五叶的,给他,自去酒坊找你二姐拿,账上记明就是,不过三五叶外,再多要就翻脸!今日先给这香烛店童婆婆送安家物件,被褥炊具碗筷这些,新的可还有?”
韩思点头:“城主三伏城买带来的不少,还有剩,奇珍阁也补了些来,都在老夫人那。”
有用的就行,商三儿便改问他:“天仙地仙妙法,你想学哪样?”
这还用答?
背负家族重任,事关己身仙途,免不得患得患失,韩思呼吸已急促起来,自觉不争气,讷讷答不上话。
无良城主道:“地仙……唉!”
叹气过后,没等韩思胯下脸,商三儿伸手来搂住,嘻笑着:“便宜小舅子呢,哪会亏你?不过往后行事,机灵着些,莫再扯脖子与人耍愣,到处比头铁,真急死你姐夫我!”
再拍拍他的肩:“去忙罢,晚间就传你天仙妙法!”
听得传天仙妙法,感激的话硬一句说不出口;被占了便宜,也半点发不起火。
叫韩思哭笑不得。
99.细说施恩
商三儿走进香烛店:“纪前辈,还未好么?”
纪金仙拍着手:“完事了!”
随手又一个洁净术,却是扔商三儿身上:“这等小术,你也该学学,走到哪都干干净净的!”
鬼婆婆身上就已整洁许多,定也是她施的术。
商城主只叫屈:“我事儿多,师父传的术还有一堆,哪得空学?”
阿丑难得开一次口,腼腆着:“我会,往后帮哥哥施洁净术!”
商三儿:“那先谢兄弟!走罢,归家去!”
哥哥兄弟的关系,便都坐实。
纪红棉对鬼婆婆道:“小道友晚间请咱们吃饭,你归拢归拢,等人送物件来,也上他府里去!”
马童氏应:“好!”
等她带阿丑、荷叶,随商三儿走过十字口,清净了九天的西正街上,骂战又开启。
陈婆婆回家,是憋着好多气的。
出门前,城主给四位九阶的谢仪,本以陈婆婆的最重。多宝阁愿出两百叶收得子枣,还是有价无市,真遇着想要的,三百叶也卖得出去,比屠壮他们都重,但已变了局面,鬼婆婆能出产,绿柳城往后再不会缺,给陈武两口儿讨一枚不难,且等那两位地仙当上地龙山山神,也要试着种枣,用不得多少年,价就要大跌。
百年前,得子枣一枚值个八九叶。
同样冒死与九阶大地仙斗一场,比起那三位,陈婆婆已是巨亏。
乖孙有好处拿,她在财物上也不是太看重,但这还只是第一层气恼!
这得子枣,鬼婆婆一直藏着掖着,人人以为难得,小龟孙第一枚给张果果后,陈家都以为断了指望,乖孙只得任命做小,白让那商家议定了媳妇!
已议定的婚事牵扯东山郡吕氏,比她一个九阶人仙要紧,已不能毁约,将来乖孙便借得子枣产下孩儿,也再没正室指望,可不冤得慌?
这是第二层气恼!
事瞒不住人,等张果果晓得,定要常拿来说嘴,戳她陈婆婆面皮,第三层也就有了!
于是,怎也要先下手为强,先得个痛快!
金仙在西正街时,放不开吵,陈婆婆还只忍着,等纪红棉等离开,便跳出成衣店,对着饭馆就是一顿大骂。
九天没得吵嘴,张果果也嫌不爽利,哪会只挨骂?
今日陈婆婆战意浓,胖大婶毕竟有身孕,不敢鏖战太久,吵到嘴皮干,就抚着肚子认怂,偃旗息鼓回饭馆后院去。
没了对手,陈婆婆气尚未出完,意犹未尽,跺跺脚,转头又进香烛店。
先前那场吵,已叫车马行前晒太阳的两个老朽笑了半天,车马行里也涌出群看热闹的,见她再进香烛店,都等看好戏。
不想见陈婆婆进门,马童氏先开腔:“你…去…寻…利…索…的…吵!”
鬼婆婆说话都难,与她吵架,可不急死个人?
温吞迟缓,向来是急性子的克星。
陈婆婆憋了一阵,甚不甘心,骂一句:“你个等死的老婆子,棺材里藏枣,任价涨得再高,还能再带进棺材去?没好报的害人精!”
马童氏还是一字一顿:“别…个…叫…你…针…婆…婆,叫…我…抠…婆…婆。”
抠婆婆?
鬼婆婆原是个老抠搜,把小心眼的针婆婆气得不成,那绣着芍药的翘头履猛踢两脚门,方回成衣店去,接着与儿子媳妇怄气。
商三儿领金仙娘俩,加个丫头荷叶,一起回府。
今日十字口,屠壮先走过,接着衙兵、韩思等来往几遭,韩家姐妹便晓得城主已回来,都在各自铺里坐着,哪也不去。
先路过酒坊,窕妹不顾他身旁客人,在里面叫:“琼花露已卖光,城主回来,紧着酿……!”
说着话,才看清阿丑的容貌,后面的话顿断掉。
上回酿酒,还是去千丘荒地之前。
但酒坊只留一池酒卖,两个多月卖光,商三儿也不觉生意多好:“我府里还有,与我老娘说一声,先拿来应急就是,哪就急了?”
窕妹缓过神,应道:“就是你府里的也卖尽,方才着急!”
商三儿吓一跳:“几时卖完的?”
窕妹答:“你出门前,我这还剩三百多斤,但四天前来了队人,口气大,有多少都要,我寻老夫人说了,把存你府里那一千斤也搬来卖他!”
上回酿三池酒,酒坊一池、奇珍阁一池、城主府存一池,都是千斤。
还好,因屠壮说这琼花露镇些时日,味儿会更好,当初第一回酿的酒窖还存了些,狗背上也还有,不至于就没招待金仙的。
看看酒坊里的窕妹,纪红棉笑道:“是妖鹏城买去的,于那城摆摊,也是一叶五斤半,宁家情愿亏损些,也要多笼住商队。”
窕妹听得发急:“哎呦!那往后再来,我不卖他了!”
“他又不少给功德叶,卖谁不是卖?傻么?”商三儿倒不在意,昂着头:“宁家亏得起,任他来买!”
这事要发生早些,他定没那么好说话。
但眼下,金仙所给三种胭脂、一种香胰、浣纱织锦之法,都已到手,等买料子做出来,看宁家可还堵得住!
真要惹得三爷不痛快,等马宽、梅兴两位哥哥在地龙山站稳脚跟,传句话过去,妖鹏城往西去商道都能断掉!
再财大气粗,把绿柳城产出的好物买光去,也有宁家哭的时候!
纪金仙没说话,笑吟吟地看他装大气。
“得闲就来酿新酒,走哩!”
走过酒坊,杂货铺里窈娘坐着,也在装样儿,没事般逗那黄鹂耍。
其实她懒,午觉起来才洗碗,听到街上动静,又丢下抹布出来,手指尖上还有油。
商三儿招呼:“有事呢,晚些再与姐姐说话!”
只说一句,便领着客人转到北通街。
等他们走过杂货铺,韩窈娘从柜里探头出来看。
都没回头,只看到背影。
吕家送来那十个妖精,得商大娘堵住,没能进城主府,但刚才屠老二又带过去五个,看模样也要住虎卫府。
眼下的丑汉子除外,他亲自领两个女的,后面那个也只丫头命,但前面红裳那个,只瞥一眼,样貌、仪态,世间一等一的出挑!
一个个的,愁人!
北通街上走着,金仙开口:“我进城借住,更愿见不在时,阿丑要过的日子,定不会太多事。这城里的,别个与小道友一样,都只管依往日性子行事,莫顾忌着我!”
商三儿稍露不解,她道:“道兵府要取哪样名,你这城主乐意就成;要叫阿丑去做更夫,也可,他定要觉有趣!”
从未在城里住过,阿丑觉着,晚间敲锣沿街喊“闭户关窗、谨防走水”甚有趣,他这容貌,晚间要撞着个凡民,指不定都要吓哭,遐想着,就在旁咧嘴笑。
儿子笑起来,纪红棉也笑,一会后,又对商三儿道:“你修为有限,莫以为百日能吸去我多少命力,紧着炼红棋子!别的无须在意,丑儿就乐意做更夫呢!”
商三儿长舒口气:“那可好!我还想着,要晓得金仙在咱城里,人人都拘着,也无趣儿!”
话音刚落,西正街上陈婆婆已与胖大婶吵翻天,这边都能听见。
纪红棉失笑,商三儿脸皮厚,还能勉强解释:“她俩也不是真有仇,多半只图个热闹!”
“晓得的!”
说着话,商三儿领金仙娘俩与荷叶进府,请老娘与眉儿来见。
见到阿丑,都被吓着,但听完介绍,红衣美妇就是丑人的娘,堂堂金仙,更吃惊,忙又见礼。
纪红棉阻住:“我这孩儿,往后都住你家,就要劳商大娘照拂,本该我大礼相谢,想着你定不肯受,也罢了,但我不敢受你的礼!”
商大娘都觉嘴笨,不知如何好时,眉儿在后小声道:“那…那我…我替老夫人行礼!”
见着金仙,她又结巴上了。
纪红棉颔首:“这倒好!”
待眉儿行完礼,她转身吩咐:“阿丑,来与商大娘见礼!”
商大娘叫道:“哎呦!莫说是您的孩儿,便以修为论,我这老婆子也不能受他的礼!”
纪红棉摇头:“他往后在你家,要叫你孩儿一声哥哥,见你也当见着长辈,应该的!”
商大娘只推迟不让,左右不敢受,荷叶要学眉儿,也插话:“那我也替我这位爷,给老夫人行大礼!”
纪红棉摇头,语气坚决:“不成!这礼他自己行。”
商大娘左右推脱不过,只得受阿丑一礼。
这你来我去,商三儿要嫌烦,但老娘面前,不敢太放肆,等他们见礼完,方道:“劳累老娘收拾间院子,安置纪前辈和阿丑兄弟,晚间屠大叔他们也来吃席!”
纪金仙叹气:“小道友,哪好让你老娘受累?叫丫头们做去!”
眉儿忙道:“我…我去收拾!”
纪红棉又阻住,先向商大娘告罪:“今日容我失礼,越俎代庖说几句,主人家莫见怪!”
金仙面前,商大娘没儿子放得开,忙答:“岂敢!”
纪红棉就对眉儿道:“丫头,城主府不小,往后还有新娘子进门,你要不想做只被闲养、几日才得见男人一面的妾,就先把管事丫头的架子端好!”
难听话先说,她再回身指人:“诺!眼下府里,头一个归你使唤的丫头,荷叶!”
荷叶裣衽下拜:“荷叶给老夫人见礼,给商老爷见礼!”
商三儿嘻笑着:“叫三爷!‘老爷’听不惯!”
她就改口:“给三爷见礼!”
荷叶站起身,尚不知眉儿的名,万福之后,说:“往后姐姐只管使唤!”
眉儿不知所措时,纪红棉又道:“连今日新来的,虎卫府里住着十五个侍女,荷叶都去叫来!”
新来的可还没安顿好,她这金仙行事,倒有些霸道。
荷叶也是初来,人生地不熟,出门要寻着去。
荷叶离开,纪红棉再教眉儿:“要安置我娘俩住哪间院子,问过商大娘,你先讨钥匙,等那些丫头来,只管分派她们,能做菜的去厨房,不能的收屋子、打下手,等备妥当,席安好,回来禀明,便是管事大丫头的本分!”
陈家人口简单,眉儿也是当心肝儿养大的,城主府做丫头至今,也没想太长远,只想着商家娘俩待她都好,万事都成,正听得发怔,纪红棉又道:“等新娘子进门,你已样样管事,她是道姑,身边也没个体己人,当家须倚重你,遇事请着帮衬,一来二去,两下正好相处。若不然,她万事不好使唤你这老人,用上别个,商大娘、小道友待你再好,你也只能闲养,修行功课外,一年绣几件衣服,养养花草、逗逗孩儿罢了!”
“这城里的,别人便晓得,碍着身份不好说,你奶奶还有惦记,是不愿想到这上面。今日初见,受了你大礼,我便说这回,入不入耳且由你!”
“前辈愿…愿点拨,是眉儿的天大福气,哪会不听!”
眉儿又要行礼谢,纪红棉拦住:“送你这因,是指望着报果,无须谢!”
几句话后,没觉着这位金仙高不可攀,倒似已交心多年的老街坊,商大娘便也出声:“前…前辈不知,吕家送来那十位娘子,已许她们自择夫婿,等各成了家,可不好再使唤,我这府里真没几个人!”
纪红棉微笑着:“要不嫌我冒昧,与你也唠叨几句?”
从没做过富贵老太太,好些时候怕失体面,商大娘早指望得提点,正寻不着人请教,忙道谢:“我这寒酸老婆子,正望得指点,先谢前辈!”
纪红棉就道:“商大娘你有副好心肠,小道友贪玩了些,却也不是坏人,我方敢把阿丑托付你家。但这当家作主,要讲个威恩并重,一味只施恩,绝非好事!”
“便吕家送来那十个侍女,说起来都可怜,但如今,若说送她等归家去见父母,再做那凡民妇,定也没一个愿意,修为又低,到哪都没自主的命!你好心肠,任她等在城里自择夫婿,但这口一开,或就有事端,别的不说,等婚配的城中男子,可要争?可会起嫌隙?争不着的要生怨,争到的洋洋得意,还道是自己本事好,哪记得你商大娘的好心肠?”
“那十个女子,眼下围着的男子多,全受好话奉承,左挑右选,眼花心也花了,原本老实本分的,这事上倒学会拿乔做样儿!就眼下,荷叶已寻到虎卫府,但任她叫人,原本那十个买来的侍女,装病、装有事,已有三个不肯来!我等从地龙山带回那五个,还没安顿下,倒没一个敢这般行事!”
“她等其实年少,阅历眼界比不得老成人,易被骗娶去。若不讲修为,最终老实人说不上媳妇,巧言令色的倒先得成家,可算公道?那些个做成夫妻,几个真就比指婚的过得强?等家宅不宁时,男的已忘娶不着媳妇时的窘迫,女的也再没回复自由身时的欢喜,都记不得你商大娘的恩,也失对城主府的敬,何苦来哉?”
100.种桂
听得商大娘恍惚,苦笑:“已允过她们!”
纪红棉笑道:“一城之主,也要讲言出如山,允过的就算了,慢慢再补救,小道友经营得好,南晋国姬家也送侍女来奉承,眼下已在东山郡地界,两三日就到,她们进城,加今儿带回的五个,莫再这般轻许出去!”
商大娘点头,她又道:“你这主人家心善,想也不会胡乱配婚姻,给她们指婚,左思右想,要选合适的,反更受累!但若不如此,不足赏功罚过,如那愿去礼宾司的鲍正山,长相不如意,求先娶着媳妇,要只靠韩思帮忙,几时能说定一个?这城要防魔患,小道友安这些个侍女进虎卫府,准备传授道兵之法,待人多起来,就再不是作耍!道兵演习结阵,更须令行禁止,她等一个个便成了家,岂能就不听城主府号令?”
“你爱学‘命理术’,却是正好!待研习再深些,看相品人渐准,慈心自家藏着,替这些个人操心,选性子合或互能补益的配对,且紧着有功的先成事,争执便少,城主府也显恩威并济、有功必赏,遇事方使唤得动人!这往后,家务琐事先丢给丫头,往后则给儿媳妇管,你自家脱身出来,一来享享儿子的福,二来多识人看人,主持有用的事儿!”
商大娘躬身,诚心道谢:“真要谢前辈,为我费心指路,若不然,再过百年,老婆子也只会围着锅灶打转,一辈子没见识!”
商三儿也受益匪浅,笑着:“我娘俩不是富贵人,真要多谢前辈点醒!”
先前未受礼,商大娘道谢躬身,纪红棉倒端正受了,又轻笑着:“我不过仗活的岁月长,方唠叨这些,不嫌我多事才好!荷叶她们快来啦,丫头还不去分派事儿?”
听的这些,虽与修行功课不同,眉儿也觉眼界大开,舍不得离开,被提醒了,忙慌着再施一礼,碎步小跑出门。
跑到门边,又折转身来:“忘…忘了问老夫人,纪前辈和这位爷,安置在哪个院,还有讨钥匙!”
纪红棉笑着安慰:“万事起头难,莫慌张,都能历练出来!商大娘心善,又待你似女儿般,些许差错都用得。”
待眉儿出去,她又叫:“那桂树叫相思桂,放久不好,小道友快种去,阿丑随哥哥帮忙!”
两个男子也就离开。
只剩两个当娘的,纪红棉再道:“商大娘怕儿子行差踏错,防得严,不许那些女子进府,也没想差,但这城主宅,也是一城脸面,哪好一直如此?天地分阴阳,禽兽论雌雄,人分男女,各具禀性,方能传承衍化。他这年纪,知慕少艾正是天性,又是个爱玩的,处在这位上,一味死防,怕反还要多出事端!”
商大娘苦笑:“婚事已议下,家里还有个眉儿,老婆子又不是不许他碰,德行浅薄、行事不知收敛的,再不管着,就要贪得无厌!”
“天下万般事,都过犹不及,但我想来,还依你管束,人不坏,也不算色中饿鬼。毕竟堵不如疏,与其由他在外沾花惹草,乱留种,还不如定几个自家放心的,既有人手用,家里也收他的心,经历过几个,等媳妇进门,能得夫妻和睦,多半也会收心了!”
商大娘轻叹气,却不知松开缰绳后,那混账会祸害多少。
与阿丑出来,商三儿思量着,该把桂树种哪好。
最早念头是就种城主府,但金仙已说过,这桂树也有害处,恐生执念,不宜处太近、太久,他娘俩都是大道无望的废地仙,死霸着它,其实无益,反招人不满。
想去想来,官衙倒还合适。
城中尽是人仙,便韩思这假城相偶尔管事,也只整治曹四时去官衙,平时不在门房就在城里跑动。
官衙没人,且北依城主府,自家能借着光;南邻礼宾司,能嗅到这奇香,指不定就有高阶人仙愿进城一试!
桂香本就传得远,城里这些人仙,要借它修行,随时可到北通街来,都便宜。
想定,带着阿丑,先去礼宾司喊上鲍正山,三个人一起种树。
鲍正山长得尖嘴猴腮,以前在四门村还不觉,搬来绿柳城,遇着可择婚的美娇娘,全不假辞色,已自苦好久。
但见着阿丑,惊愕过后,竟觉自己也是个美男子了。
听城主叫种树,跟着出来。
商城主选种桂的位置,在官衙后院。
老狗放出那株桂树,枝叶上好似有层玉质,树冠足六七丈方圆,树干则七八丈高,根部须两人才能合抱。
树挖过来,但香味没了,都留在龙首峰呢。
阿丑与鲍正山力气大,挖坑、扶树身的力气活都是他俩,商三儿只管盖土,残废老狗驮水,不多时也种好。
种下树,泼下定根水,商三儿叫:“城隍爷,这桂树要紧,烦请照看着些,它极招惹鸟雀,白日莫管,晚间哄走就是,只不许在树上筑巢。再烦请与城里人仙传句话,这天下奇香,花开后,都可来北通街沾光,但谁也不许多贪时,也不许进官衙!”
城主府里,与商大娘唠着家常的纪红棉,赞了句:“许鸟雀留枝,城里人人共享,正合自然,不易生执念。”
有她在,相思桂没种不活的道理。
城隍原已拿定主意,城主再叫传话,就要掰扯一番,但这株大桂树种下,牵动地气,便知不凡,他这阴神嗅到些许香味,已觉不凡,着实受益,犹豫间,又听见金仙出声赞,不满便都没了,应承:“好!”
商三儿对鲍正山道:“韩思允过,先帮你说媳妇,今日虎卫府新来了五个,与先那十位一样,各都美貌,不过伺候过山神,不是处子,你可愿要?”
鲍正山欢喜着叫:“在四门村,宇文兄弟还共娶陆娘子呢!我这修为不拔尖,长相却在末梢的,能有就不差,得那般美人儿做媳妇,哪里敢嫌?”
商三儿免不得叮嘱:“今日说好,往后不许后悔!也不许这事上与娘子生怨,被我听见一句,扣你五年常例!”
“哎呦!城主不信,可要我指天立誓?”
商城主摇头:“那倒不必!你既愿意,我就请老娘受累,为你指婚一个!你去与兽皮店屠大叔合计,选定日子,两场婚事一天办罢!”
已说好的,回来就办屠家小妹与田余的婚事,由城主府操持。
真任那些美娇娘自择夫婿,鲍正山就属难被选中的,能排在魏清、雷雨前头,先娶到娘子,顿时心花怒放,拍着胸脯叫:“城主大恩,咱记心里!有事只管差遣,姓鲍的要皱下眉头,就是狗娘养的!”
金仙说的果然不差,商三儿笑着:“往后脏活累活,少不了你!”
“没得说!”
说完话,鲍正山欢喜着回礼宾司,商三儿问阿丑:“兄弟,你初来,我领你城里逛逛去?”
不想驼背丑男摇头:“哥哥,百日并不多,我想陪着娘,城里往后都能逛。”
商三儿点头:“那咱们就回去!”
回城主府,阿丑去他娘身边听闲谈,商三儿则去寻丫头。
荷叶等十三个侍女忙碌做事,眉儿只管分派、寻物,倒也很快适应。
寻着她,商三儿叫着一起去秘库。
“久在山居”搜刮来的好处,摆件、实用小宝器之类拿得甚多,狗背上全取出,放入秘库,商三儿对她道:“这些个物件,多数没啥大用,但撑场面。得空时,你请老娘检点清楚,摆家里,或送人情,都随她的意!”
又拿出要紧的两样,龙山茶和“无双馥韵”的桂花。
常久久种的十六株上等灵茶,各都高大繁茂,但一年只春季采茶叶,所得并不多。
那灵茶,采茶只能取芽尖上三四叶,一株茶树顶天得五六斤鲜茶,制干后,只剩一斤多了。
常久久今年新制的茶还未卖,加上剩着自饮、待客的,还不到二十斤干茶。
一斤就值五叶,价是高,但共只十六株茶树,其实卖不出多少功德叶,商三儿都瞧不上眼。
搜刮回来的桂花,才是真正值钱的物事。
荷叶等原山居侍女说,老桂树开得也不算多,待花落扫收,一年只有四十多斤,但制茶、酒、糕点等都能用,常久久卖给多宝阁,是按两算,一两三叶,一斤四十八叶!
积攒多年,常久久定肥的流油,纪金仙给阿丑的百宝囊里,不知还有多少!
桂花秋时才开,去岁的多数卖了,“久在山居”只存三四斤自用,都在商三儿拿出的保鲜盒子里。
开启盒子,秘库中就都是桂馨充塞。
拿出这两样,商三儿再开口:“龙山茶不多,往后咱都不外卖,只留下自用,贵客登门用它。”
“桂花眼下少,但往后也不单卖,窕妹酿那凡酒,只添些许,也是桂花酒,换银子使;二半山春茶定已收了,待马宽哥哥安顿下,咱多讨些来,制成桂花茶,就能卖功德叶,眼下茶叶店没人,先放杂货铺卖!”
提到杂货铺,眉儿就泛酸:“外间忙着呢,这些事,爷自拿主意就是,与我说了作甚?”
瞧她一眼,商三儿再掏出个盒子:“这与你可相干?”
打开来,是那九枚得子枣,商三儿笑着捏她的脸:“与你爹娘一枚,也还剩得多,爷就问一句,你想生几个?”
眉儿欢喜中,又大害羞,脸上烧着,说不出话。
惹无良城主上火,盒子丢回狗背,搂着她开啃。
寻常小别归来,也要贪欢,更莫说这趟地龙山之行,被常久久一剑劈开命物,撕开神魂的痛楚中,商三儿头回感受到离死亡之近。
此后金仙下界救命,为她求情多活百日,帮马宽梅兴图到山神位,一干事了,回了城,全只如常,但神魂深处,对生的眷念、死的恐惧,都还深刻,此时全转为股疯劲儿,抱着啃得用力。
这位爷打千丘荒地回来,一夜之后,就又出门,眉儿也有些想他,方任啃着,但不多会,感受到他汹涌澎湃的念头,在扯她腰带,顿就慌了。
莫说外间还有事,大白日做那事,于她万万不成。
急伸手推开,拔腿往外逃:“我…我做事去!”
商三儿被丢在秘库里,狼狈着哀嚎:“才申时初,开席还早,小娘皮倒救救火!”
眉儿已没影了。
唉声叹气出来,念头犹强烈,心实在不甘,就起身出府。
酒坊已没琼花露卖,他到时,窕妹正在杂货铺,指点窈娘修行。
修行路上,妹子已走在前面了。
商三儿吩咐:“窕妹,去与董老爷子说一声,晚间我请九阶吃席!”
窕妹叫起来:“哎呦!这北正街上,你来时忘了说,回去也还顺路,咋要我跑腿?”
泼皮哼着:“三爷乐意使唤你,不成么?”
今日刚回城,想是有体己话与六姐说,故意支开自己,窕妹叹口气:“得!咱这没出息的,该是三爷使唤的命!”
等她离开,商三儿道:“与你说几句话!”
踢老狗一脚:“外头守着,不许别个进来!”
走进铺子,又径直往后院去。
平日里,没别人时,商三儿要进自家后院,窈娘定要怀疑居心,但他刚回城,又说晚间要请席,现是申时初,已不早了,以为真有话说,委实没想到别的去,便跟进去。
后院中站定,等她近前,商三儿叹口气:“这回出门,命物被一剑劈成两半,以为真要死呢!”
窈娘随着心惊:“这般凶险?地仙命物可比肉躯要紧,可有后患?”
商三儿摇头:“得金仙治好,并无后患,只是以为要死时,有个念头,咋也灭不了!”
韩窈娘还好奇:“啥念头儿?”
泼皮就道:“三爷能上手的还没上手,就屈死掉,该到哪说理去?”
窈娘反应过来,脸上顿时火烫,啐他:“呸!谁是你能上手的?”
商三儿一把搂住:“姐姐说呢?”
窈娘只是三阶小人仙,没眉儿那把力气,被啃上两口,更软了,被抱着往里面卧室去,挣扎不脱,腿乱蹬着,语带哭腔:“铺门…铺门还没关!”
商三儿轻哼:“老狗守着呢,谁也进不来,我酉时定要回去的,姐姐!”
窈娘就没再挣扎。
窕妹与董老头说完话,回十字口,见杂货铺外趴着老狗,那只黄鹂又飞柜台上站着。
她要进,老狗起身拦路。
窕妹疑惑:“啥事儿,还没说完么?”
柜台上黄鹂叫:“心肝儿,三爷可想你!”
知这是它学会的第一句话,窕妹不以为意,哪知它又叫:“三爷能上手的还没上手!”
这句可没人教过。
反应过来,窕妹也啐一口,急逃回酒坊,关了铺门。
101.落瓦
(丢这章防盗版,半小时后置换内容)
遥远的某个城中,一名假模假样的卦师杵着桌案闭目养神。
他身旁靠着根长幡,是摊子的招牌,多年前中秋节登常久久家门时,长幡上是“铁口断神”四字,现在这闹市里,字换了顺序,变成“铁口神断”。
商三曹四商大娘,还有绿柳城搬走那些难民若在此,或能认出这位假神仙,以前在绿柳城十字口,也摆过几年算命摊,魔劫那日还随着一起蒙难,尸骨烧在公仓里的。
招牌长幡外,他杵着的桌案上摆着龟壳、签筒、八卦图、笔墨纸砚,家伙事齐全。
桌案右边最外侧还有个泥做的生肖转盘,十二个泥捏的生肖惟妙惟肖,按地支排序,围成一圈,又涂着五彩,很是好看,眼下不知谁家的孩儿,就趴在桌边摸转盘里鸡狗龙蛇玩。
生意冷清,没人算卦,卦师也不怕孩童把物件玩坏,自杵案假寐。
恰在常久久身死之时,泥胎转盘里,未支位上,涂得漆黑的山羊开口:“辰龙已死,都出来说会话罢!”
于是,一个个生肖亮起。
无论是泥胎中羊说的话,还是生肖上泛起的亮光,卦摊旁摸着玩的孩童都浑然不觉,尚自玩着。
亮起十一个生肖,只辰位上黄龙黯淡。
未羊身边,午马先赞:“死得好,死得妙!”
“哈哈!”
笑声是涂金色的寅虎发出,随后幸灾乐祸:“身魂俱灭,比我惨多了!”
戌位上花狗也随即讥嘲:“哎呦,先前打斗起,还以为得他出力气,我就省了事儿,不想转头就了账,只白欢喜一场!”
丑牛冷声:“早劝他勿急,徐徐行事,一方大山神,便要炼把好剑,待三友没了地界的眼,纪红棉修为大降,想下来也有心无力,再行事不好么?非等不得,要在三个大罗、一个金仙眼皮下虎口夺食,真以为得口碗,天仙都捉不着,再有那把剑,就天下无敌啦?不死他死谁?”
酉鸡道:“废物一个,身死无须再提,他那碗呢?”
未羊答酉鸡:“眼下在宝印手上,他几个在地龙山,还未分好处!”
亥猪笑:“酉鸡,你倒只惦记那碗!”
酉鸡哼着:“十二个人,却只十口碗,一起提着头做买卖,你等有碗不怕天仙算,我稍不在意,怎死的都不晓得,咋会不在意?”
亥猪再呵呵笑:“申猴也没碗,咋不见急?”
“他躲得更偏,又不与人打交道,哪个天仙吃饱了算他?”
酉鸡辩白完,戌狗再问:“未羊,待我去绿柳,你与巳蛇还拦得住宝印?”
未羊叹气:“要拦大罗,还是个剑仙,哪这般容易?今日这遭,已叫巳蛇受大创,过段日子再说!”
纯白的卯兔开口,是个女声:“巳蛇伤得重?话都没说!”
巳蛇方哼道:“是不轻!要不然,换你来这方,助未羊拦宝印?”
卯兔嘻嘻笑着:“我要敢露头,定被宝印看破根脚,再被他那印盖一下,可没法子脱身,哪敢白送命?左右你本事大,不用酉鸡帮忙,也一年半载就好,还是能者多劳。”
地仙天仙没有寿限,但若受创,没那么容易痊愈,养伤数百年的都有,但卯兔说巳蛇一年半载就好,这场合也没质疑的声音。
巳蛇冷哼着:“女人就是废话多!”
卯兔还嘴:“你是男的么?”
巳蛇被噎住,好几个嘿嘿笑中,灰不溜丢的子鼠出声:“咱们向来少有差错,此番辰龙炼剑,是做私事,大家都劝不住,结果送了命,还丢口碗,不知几时才得补人进来、寻回碗,可见其恶!这往后,谁要再敢为私利一意孤行,不用大罗上门,我去取性命罢,还能拿回碗!”
他出声,转盘里顿就冷下来。
好一会后,戌狗方出声问:“还要等巳蛇伤好,少说一两年,但我在这方,是放出风声去的,一家不抢,也惹人疑!”
子鼠道:“只管抢你的,但行事前先问未羊,若与天仙相关,就莫再招惹,眼下可不宜节外生枝!”
戌狗笑起来:“那就好,正离济水不远,那河神养的鲤鱼好大名声,早惹得我馋,抢他,与天仙不相干罢?”
未羊答道:“是不相干,但那河神本事也不小,怕有一场好斗,动静闹大不说,你若受创,也没巳蛇易愈!”
戌狗嘻笑起来:“没本钱的营生,自有多种做法,也不是只死斗不可!”
子鼠道:“左右省着些,早前三友、宝印等自持大罗金仙修为,两界无人敢去犯虎须,但这回辰龙身死,瞧清咱们的碗,哪还没个警醒?绿柳那边,一击必杀、再而远退的机会已是难觅,莫再出意外!”
惹戌狗畅笑:“我修为不如辰龙,但没他傻,放心就是!未羊早前叫在那边布闲棋,我就吓个厨子过去,被关了几年,刚放出来,真动手时,装作寻他,必不露破绽。”
子鼠应他:“机会不定,到时再瞧,先等巳蛇伤好罢!”
亥猪问:“打杀那城主,三友真会道心失守?”
子鼠没做声,换未羊答:“借天仙常说的话,未来难测,哪有个定数?但多播种儿,总能有收获之日!”
又改卯兔问:“在地界的大罗不多,宝印那边呢?”
未羊再答:“他收的徒儿,有与三友比较的意思,悟性、品行样样出挑儿,又合他传承,也是蟠桃养到六阶,但半年不到,已晋七阶,眼下卯足劲冲八阶,指不定两三年又能晋级。这般好的事儿,自要等宝印心满意足时,掐断苗儿仙途,才易起涟漪,一桩桩堆积多了,适时化作心魔,崩坏他道基!”
卯兔道:“我这边的人已选定,身世也造好,几时要用?”
未羊应道:“不急,也非就用宝印徒儿身上,再说罢!”
又问:“别处可有异状?”
没谁再说话。
未羊出声:“那就先散,已丢了口碗,申猴抓紧行事,多收复些,或就有用到时!”
申猴声音沙哑,只吐出一字:“好!”
这一声后就散场,转盘上生肖一个个暗下去,终只剩子鼠、未羊、午马三个。
那几个走后,午马再骂:“一群没用的废物!”
未羊倒不同意:“于这地界,还有几个本事大过他们,又能为我所用?还嫌不知足?”
子鼠也开腔:“辰龙要捉你儿子去炼剑,你没一句多话,眼下被纪红棉救出,怎倒似不快?”
午马道:“莫再提!那婆娘不中用,孩儿生得奇丑不说,铸道基时,又以人族道德束他,仙气霸道,把我血脉里横暴凶淫气息消尽,已成个蠢货,拐都拐不回来,还不如死了干净!”
未羊接上:“他这好淫的,九幽下孩儿一大堆,弱的只被吞噬,也剩几个得意的,到这方来,得紫枣助力,也只生出一个,但失去魔性,本事低,活世上只丢他的脸,哪会在意?”
冷哼两声,午马再问:“太岁还不能出手么?”
未羊答:“咱们图谋的还不多,那事未成,太岁要敢露头,必遭围杀,没丁点胜算!”
“唉!”
午马叹口气:“好不易逃出魔狱,但得了这碗,只听你们的,耐着性子藏数千年,爽口的没吃着几个,好女也只弄到个纪红棉,等回九幽,遇着自家孩儿,被问都没脸提,这是白来两界一遭?”
未羊“桀桀”笑起来,好一会才平复:“数千年都忍得,多耐几百年还难?要吃,也等着吃顿大饱!莫急,回去定有得你吹!”
午马哼下:“那我就等着!既是时机未到,再弄个废物来填补辰龙罢!”
未羊叹气:“没那般容易,也要凭运道!”
“在这两界,你我指望运道,还不如指望废物有用!”
说句笑话,午马又道:“要真没事,我先走,追玄素门女子耍去!”
未羊叮嘱他:“玩归玩,莫又弄死一队,不好收场!”
午马哼道:“上回已尝过味,轻易不会哩!”
待午马上亮光消散,未羊叹口气,向留着的子鼠解释:“他是难忘女金仙滋味,辰龙出差错,向个废地仙弄险,竟还被诈出来,惹纪红棉下界,必然受死,断掉他念想,才大冒火!”
子鼠问:“百年前,三友、宝印快下界,还是他自家弄破那丑儿驼背,叫仙魔之气外泄,也卖掉纪红棉,怎还未忘?”
未羊答:“此一时彼一时,他也未料纪红棉决绝如此,尝过一回,以为还有机会亲热!”
“带着怒去,那玄素门长老弟子,不是又要死完一路?”
未羊应道:“多半要死,但他狡诈惯了,我叮嘱过,也会藏好首尾!玄素门虽礼崇玄、素二女仙,传承早远得紧了,招惹不来。”
“那就成!过了这会,辰龙丢那碗尚没定主?”
未羊答他:“已定!却是最好不过,没落宝印手里,待巳蛇养好伤,戌狗就能拿回来!”
“那还好,且等就是,不必我出手!”
未羊道:“你也忍忍,压得越久,剑意越重!指望你出手,就能斩大罗,但宝印、三友这些我等能坏他道心,叫他自遭天人五衰,就莫费你的剑意!”
“晓得了!”
泥盘内说完话,那城闹市里,卦师才睁开眼,驱赶桌前的孩儿:“去去去!值四钱银子呢,弄坏了,叫你爹娘来赔,要不打烂你的腚,就算我生的!”
那孩儿吓跑出几步,却不输口,扭头回骂:“呸!你才是老子生的!”
抓起长幡,卦师作势要追打:“小兔崽儿,鸟毛还没长齐,学人充老子?”
孩童已一溜烟跑走,卦师年老体弱,哪追得上?
——
龙首峰“久在山居”院前,宝印现身,抛出常久久尸身。
纪红棉收了泪珠,手抱阿丑,领商三儿、马童氏向大罗见礼。
远远的,屠壮等也急冲这边施礼。
如三友所料,宝印到场,也不忌讳纪红棉,先就责问商三儿:“她既能不顾性命,自家下界救孩儿,你师徒怎不好生守城,倒只多事?”
商三儿刚缓过疼劲,挣扎着勉强行礼,就闻斥责声。
宝印应过师父,要照看自家的,却从不给好脸色。背靠着大树,自持腰杆硬,先前泼皮不怵九阶大地仙,眼下也讨好不来大罗,没好气地答:“我也不想来,还险些送掉命,前辈是该与我师父说道说道!”
泼皮无礼,宝印顿就不想再与他说话,改向纪红棉:“贼厮是我打杀,别的物件任你处置,茶碗归我?”
不料将死之身,纪红棉也不惧他,自家孩儿要得安稳,讨好那泼皮更有用些,直起身应:“与三友前辈说定,我一身家当,都留给他,若劳累前辈出手,再转给你。下界之物倒要给这小道友!”
宝印自有大罗的傲气,开口讨被拒绝,再不会提第二次,把茶碗丢来,他道:“这物事,便四位天帝,也要拿到手才知根脚,远看都不成,泼皮儿当心些!”
丢过茶碗,宝印又道:“天官快至,我回去了!”
接下来免不得子哭母难,对着三友这没德行的废物徒弟又嫌烦,他不愿多留。
黄裳一闪,大罗消失无踪。
纪红棉接住茶碗,摸着查探,也觉震惊:虽未亲见过,但制茶碗的料子,应就是混沌土!
自混沌初开,分为清浊,便成天地两界,如今两界哪还有丁点混沌土?
九幽便有,也绝对有限,够制茶碗这般的,不会超过十份!
怪不得邪魔越发猖獗,四位天帝、漫天大罗却推算不出,全难寻踪迹,丑儿被常狗贼捉住,自家在九天外也感应不到!
这个茶碗,贼人同党定惦记不放,把它给个废地仙,反倒是招祸上门!
但宝印性子再硬,不会想不到这,故意留下,是有别的算计?
茶碗不是空的,里面还有别物。
纪红棉伸手掏出来,却是那根钉穿阿丑、磨取仙魔二气的木桩!
这物事根脚好算,比起白帝座下女金仙,宝印还要更熟些。
它也被留下!
纪红棉顿就明白,顺大罗之意,该如何行事。
102.红棋子
席散,眉儿带侍女们收桌,纪红棉叫阿丑随商三儿送客,她与商大娘只管唠嗑。
今日再招待客人,除锤儿子那一顿外,商大娘已像个富家老太太,未再诸事都亲自操持。
等里间收拾完,侍女们要走,商家娘俩没话说,金仙又教导些。
许那十二位侍女回去,但临走前,纪红棉道:“今日没来那三位,请你们带话回去,她等既不愿再侍奉人,早日选定夫婿,成亲搬出虎卫府,往后好生持家就是,道兵之法,左右只能到五阶,不学也没甚妨碍!”
修为高,至少身强体健,多增些寿,哪真没妨碍?
眉儿、荷叶送侍女出门,纪红棉对商家娘俩道:“莫说仙缘,便世间凡民,各人的路,都是自家选定,仁心厚德,本是好事,但处处只显宽仁,也会坏大事,慈不掌兵,尚须紧记!”
说完,她再道:“人仙受肉身寿限,容颜易老,天下多数女子都着紧皮相。你家城里,既要养女道兵,我再给个养颜抗老的小方儿,助你收她们的心罢!”
“是我做人仙时用的,隔了数千年,也还有些许因果首尾,做出莫外卖,只城里自用,便不相干!”
商三儿道谢,又好奇着问:“地仙天仙不受寿限,容貌怎也会显老?”
金仙答他:“地仙以上,多有变化换貌之法,但随行为精进,肉身皮相与心境渐相合,老成者现耄耋老容,锐气者现壮年,绚烂者现芳华,稚心者显童身,修行日久,心境老成持重的居多,肉身自就显他年老。魔气受两界所斥,我家丑儿这副样儿,要算例外。”
那你这心境,倒还年轻!
面上不显,商三儿道:“已允下鲍正山,叫他与田余一块办婚事,老娘就从地龙山带回那五位里帮他选个媳妇罢,也请纪前辈帮衬着。”
若不是家里有位金仙,眼下随时可请教,这头一回给人指婚,老娘也会不安,点过头,又记起先前的事:“往后行事,多思量着些,再叫老娘丢人,下回也不给你留脸,拽到十字口打去!”
商三儿讪讪应了。
纪红棉笑着:“今日刚到,咱们就歇着了,明晚再陪丑儿做更夫!”
她娘俩定也有好些体己话要说,商大娘忙道:“我送您过去!”
纪红棉应下:“今日任你客套一回,长住呢,往后真不必了。”
商三儿提着灯笼,陪老娘送他们到安置的偏院。
冬季时,这院里种下株杏树,眼下杏花刚谢,叶翠枝稀。
这院也是正房带东西厢房,就三个住还要嫌空荡,里里外外看一圈,没什么缺的,商大娘道:“须添置何物,请与我和丫头说!”
纪红棉笑回:“真无须客套,再有缺的,我自己拿去,主人家也莫怨我做贼!”
说得商大娘笑:“您要拿,秘库里任挑!那您娘俩歇着,明儿咱们再说话!”
告辞出来,商大娘再狠狠瞪儿子一眼,撇下他和丫头,自家回屋去。
两人回商三儿住的院子,西厢房里还亮着灯,商三儿探头看,摆着个浴桶,有大半桶冒热气的热水。
商三儿惊讶:“哎呦!几时烧的水?”
眉儿答:“你们还在喝酒说事,我就请侍女烧了送来,眼下这节气,多凉一会也不打紧!”
伸手摸摸,商三儿讨好道:“我帮你打水去!”
热水已搁了好一会,不怎烫了,商三儿打两桶井水回来,眉儿嫌多,只兑小半桶下去。
丫头试着水温,商三儿转身要走:“你洗罢,爷回屋等着!”
叫眉儿着急:“给...给爷洗的!”
要逗她,商三儿一本正经地道:“回城时,纪前辈已给我施过洁净术,不用再洗!”
见他起步要走,眉儿咬牙跺脚:“那我陪老夫人去!”
惹得商三儿哈哈笑,回身来捏脸:“叫你捻酸!”
今日沾过韩窈娘,不洗干净丫头不肯陪睡!
“那帮爷洗头!”
等他除衣入桶,把玩着个美人茶碗泡着,丫头就端个木盆,帮解开发,拿香胰搓洗。
清洗着头发,眉儿轻声道:“爷!那得子枣,且缓缓罢,我还不能用!”
商三儿问:“为啥?”
她答:“一来,我病便根治了,也先将养一两年,怕对孩儿不好;二来新娘子还没进门,在她前头生,往后怕不好处!”
这是听过金仙一席话,她自家想到的。
商三儿哼着:“要依爷这性子,你在前头,各顾各的就成!但你想与她处和睦,爷管不着。先将养身子,也应该,原街坊里妇人,都说生孩儿就是生死坎,你虽是人仙,也不好大意!”
“嗯!”
接下来,她安静地搓洗头发,商三儿也不说话,就把玩那美人茶碗。
搓洗一会,浴桶里舀水冲掉泡沫,终还是忍不住:“爷可收着些性子行事,在外间,一府的脸面,都在你身上呢!”
惹得商三儿哈哈笑:“还以为你忍得住!”
扭头看,她小脸果然红了,又有些生气,嘟着嘴小声:“也不是捻酸,爷真要寻她,晚间背着人去,哪会给曹四戳面儿?”
伸手轻捏着脸,商三儿再捉弄:“叫你只管跑,不给爷解馋!”
眉儿嗔道:“白日里哪成?再说家里还有客!”
茶碗扔桶里,“咕咚”着往下沉,商三儿抱住人:“眼下呢?”
“哎呦!都是水,这裙我明儿还穿……”
已被抱进桶里。
这院种的是大柿树,那只灰白二色的啄木鸟就在树上停着,已垂着头睡着,被突起的惊呼声吵醒。
只可惜夜里,它甚也看不见,声音一直未歇,只能扇几下翅膀出气,每隔多久,又抵不住困,垂头再闭上眼。
已晓得此地是主人的家,啄木鸟旁边的柿树干上,有新啄出小半个洞,准备做窝用,今日大半天功夫,才啄进去一寸深。
这一晚,为解丫头的酸意,从厢房到主卧,商大城主把浑身力气都拿出来折腾。
这事上,地仙之躯,竟也会觉着累。
精神头倒足,等丫头睡了,还扳着指头数往后要做的事。
百日有限,论要紧,其它事都要排在后面,先紧着炼茶碗、红棋子。
想一会事,愈发睡不着,起身去厢房,拿回茶碗,回记着那术诀,先试着炼红棋子。
只炼个虚影棋壳子的话,其实不难,天亮之前,成了。
难的是靠它吸取命力,填充成实棋。
这虚影的吸力与商三儿术法强弱相关,棋壳子虽成,莫说金仙,恐连个高阶人仙都难吸动。
还好,金仙自家愿意给命力,吸不动,但她可以送。
这般好事,估摸也再遇不着。
散掉虚影棋子,方迷迷糊糊睡着。
睡得晚,醒得也晚,枕边早没人了。
倒是稀奇,老娘居然任他睡,没再催着起。
起了床,一头散发懒得打理,略梳几下,取逍遥巾随意扎起,披在身后,再洗把脸,茶碗揣怀里,就懒散着出门。
先往后院,去看功德竹。
竹笋生出后,与凡竹也没什么不同,长得比树木都快,才十来天功夫,已冲起两丈多高。
竹身上笋壳未脱,竹尖未舒展开,功德叶还一片都没有。
瞧它长得好,心情也好,其实不缺竹叶使。
看一会,心情舒畅,折身出来,才叫老狗放开背,给看昨晚偷换到的银两。
曹四剩的六七千两银,全在狗背上了。
等马宽坐稳山神位,往龙鳞城求婚时,把那厮也带去,往后老死不往来,再不相干罢。
回到前院,纪红棉与老娘带着阿丑,刚逛完城回来,就坐厨房门前,看眉儿、荷叶两个做午饭。
瞧见他,商大娘又骂:“莫讲身份、修为,纪前辈到底是客,发也不束好,哪显尊重?”
纪红棉笑:“不相干,他这身慵懒劲,倒显逍遥意,万事随意就好!”
看两眼,金仙又道:“莫急,等碗炼好,再用你那法儿!”
她还能看透商三儿,就知混沌土制的茶碗未炼化成。
外防邪魔,借那别人算不到的茶碗,在金仙身上吸命力成棋,才算隐秘的杀着。
商三儿也搬把椅子过来坐,掏出茶碗,就把玩着炼化。
常久久神魂消散,美人茶碗已是无主之物,按说炼化不难,但废地仙本事不够,昨晚炼过一小会,今日再炼,两个丫头做好午饭都还没成。
曹四没脸来混,送了门房韩思的吃食,两对母子加两个通房丫头,六人用,清净。
扒拉着饭,商三儿道:“前辈与阿丑兄弟多走看些,但要请荷叶随眉儿帮忙,与我酿新酒。”
纪红棉应他:“成!我们陪商大娘到虎卫府相人!”
听说一会出门,眉儿就吃得快,丢下碗,起身到商三儿身后,帮他挽起髻,嫌逍遥巾有些脏了,收进怀里,囊里扯出根男女都能使的素木簪,定住。
以前常帮奶奶梳头,进府后帮商大娘,给这爷简单挽个髻,并不费事,手脚麻利。
韩窈娘还没脸见人,杂货铺柜上见不着。
里间屋顶上,蹲着个拣瓦的陈武,他媳妇在下面,丢好瓦给他。
在杂货铺,眉儿连爹娘都不招呼,商三儿也没管,只叫老狗去寻衙兵。
进了酒坊,三个丫头被分派着切料、蒸煮。
给酒坊挑水酿酒,也是衙兵的差事,眼下琼花露卖光,雷雨等新来的安家酒还没得,更是积极。
见着田余,商三儿叫:“田大哥,我见街上,好些处积灰厚了,没主的铺门上也结了蛛网,你大婚时,瞧着可碍眼?”
田余反应过来:“得!挑完水,就与兄弟们清扫去!”
商三儿摇头:“也不用全扫!有主的铺子,你挨家都说,往后自家门前整干净,没主的方归衙兵!”
衙兵让出养猪的差事没几日,改扫地了。
商三儿又道:“往后事更多,城里再问问年轻后生,可还有人愿做衙兵,男女都成!”
田余几个,是得传妙法后做上衙兵,眼下城里人多起来,难得挑,商城主想着,没九阶人仙做靠山的低阶,愿来做衙兵,方传地仙妙法。
但不可说破,暗地里行事。
事儿全分派出去,商三儿自家就坐酒铺里,继续炼化。
外人看来,城主就只独坐着,一直把玩茶碗,还以为他爱那上面的美人图。
酒料尚没备好,他先炼成。
欢喜着,商三儿问:“眉儿,我逍遥巾呢?”
眉儿转身过来,瞧清他手上物事,哭笑不得:“爷,哪来的这个?”
先前的美人茶碗看不出半点玄妙,只以为是个玩物,窕妹、荷叶都不知他在炼宝,眼下换了物事,也当新拿出的。
这位爷,贪玩好色,倒全沾边。
商三儿得意笑着,指给眉儿看:“上面这空柄儿,用带子穿着,就能系腰带上,先那逍遥巾呢?”
眉儿有祖传针线活,囊袋里藏的丝线不少,那逍遥巾还脏着,也宽了些,不好系物,没给他,倒扯出根青色丝带:“用这个系罢!”
接过丝带,他真就把那物系腰上。
她三个还忙着,商三儿装作如厕,进了后院,轻叫:“纪前辈!”
纪红棉扯着阿丑现出,看他腰上系的物事:“成了?你倒不忘玩!”
商三儿嘿嘿笑着:“物尽其用么!”
“放棋子来罢!”
商三儿腰上,原茶碗化的宝贝化大,先把他三人罩住,再掐决施术。
那枚虚影棋子现出,就定在纪红棉头顶上,转瞬又隐去,只施术、受术两者能见到。
随她移动,这枚棋子都将如影随形,命力不断,将一直在。
多得处百日,但见用他母亲命力炼的棋子,阿丑眼里又已有悲切。
摸着儿子的头,纪红棉忍不住叹气:“这力道儿,我便不动念阻它,任吸上百年,命力也不会少一丝一毫!”
商三儿脸皮够厚,谄笑着:“我自家不成,就指望前辈使力呢!”
三友创这术,是吸取命力做红棋子,落到亲传弟子手里,须受术者自家灌命力进去。
废地仙的本事,纪红棉也不会觉意外,神念微动,命力化作涓涓细流,灌入那棋子虚影里。
虚影吸力不够,要化实,一时也不能灌太多,会把它撑爆。
维持着最多的量,纪红棉问:“这术管得多远?”
棋子虚影中,可见已泛起微红,商三儿忙答:“未成子前,离我五里外,它便要散,再不能成子!”
纪红棉点头:“晓得了!”
103.骰盅
白日就只酿酒,又吩咐虎卫府侍女们出力,新收拾出个铺子。
晚饭后闲聊一会,戌初一刻,一更天,更夫该巡街了。
今夜有小雨。
纪红棉要陪儿子,商三儿眼下没事,时辰也还早,也随新上任的更夫兄弟走一遭。
有本事的两个,不打伞不施术,任细雨飘落身上;没本事的废地仙,倒没他娘俩随心,带着残废狗,自家打伞提着灯笼。
阿丑从未在城里住过,但打更事项,他金仙娘已教过。
提锣出城主府,就“咣!咣!”地慢敲两记,扯着脖子喊:“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下着雨呢,也叫“天干物燥”。
阿丑暂时没有地仙修为,但身具他娘给的仙力,这声音与寻常更夫不同,传得极远。
全城都该听见了。
商三儿忙叫:“哎呦兄弟!你这般喊话,倒真省事儿!”
阿丑有些疑惑:“我娘说,就这般喊!”
纪红棉已揉着肚子笑,原是故意的。
沿街走着,商三儿轻叹气:“纪前辈咋教的?”
阿丑老实地答:“我娘说,这城里都是人仙,防盗就无须喊了,‘闭户关窗、谨防走水’、‘天干物燥、小心火烛’这些换着来!”
“还有么?”
阿丑答:“戌初一刻,一更天,每次敲两记慢的;亥初三刻,二更天,每次打双的,连着打几次;子时正,三更天,一次敲三下,一慢两快;丑正二刻,四更天,一次四下,一慢三快;寅正四刻,五更天,一次打五下,一慢四快!”
“别的没教?”
阿丑看看他娘,疑惑着:“没!”
纪红棉自家通透,阿丑一直独居山林,便地仙修为,却也还质朴,偏金仙故意捉弄儿子,想瞧他笑话,关窍不给说透。
商三儿只得道:“你这声传得透,要真这般喊,无须上街,在我府里吼一嗓子就成,都能听见!叫声也不是越大越好,现才一更天,众人未睡,尚不觉,三更四更天也这般来一声,睡着的非被你吓醒不可,不骂人么?”
骂人还只是轻的,一晚被这般惊吓几回,睡不着觉,要能打过,指不定都要冲出来开揍!
被戳破,纪红棉也只摸摸儿子的头:“娘忘啦!”
阿丑没奈何,咧着嘴苦笑。
再走几步,公学、工匠司门前,锣再响,声音就小下来:“睡前闭户关窗,谨防走水!”
走到十字口,又敲一回。
再往南,南通街上正建着的奇珍阁,也走过绿柳酒楼、仙客来、胭脂店。
这条街上,唐诺、宇文兄弟、陆娘子、宗昊,也已增了不少人,时辰还早,多未睡下,走在街上,隐约听见各院内的人声。
走四五十步敲记锣,一路往南,直到城隍庙。
到这,纪红棉道:“丑儿,往后在这城过活,过庙门前,敬柱香罢!”
翻转手,竟拿着三柱香。
话音刚落,城隍虚影现出,惶急着鞠躬:“上仙,可莫折煞小的!”
纪红棉笑着:“望你往后尽心竭力,护佑这城,我孩儿住这里,做母亲的,为他上柱香,与身份修为不相干!”
诚惶诚恐的城隍,就眼睁睁瞧着金仙把香分给商三儿和阿丑,三人一起进庙。
他忙闪身在泥像前,先拜下去。
纪红棉打头,点燃香,先插上。
三人都礼敬了。
阴神清爽,陡然大涨的愿力,让城隍恍惚。
比起逢难前,愿力已增倍还不止!
这位金仙将陨,修为留不下,但把自身功德让出大半,全化做愿力,一分为二,一半进了城隍剑,另一半送到城外土地庙里!
眼下西城门外,土地婆阴神也现出身来,正伏地下拜!
功德加身,便入轮回,也有无数福缘应在下世!
为母者,为自家孩儿,真就什么都能舍!
绿柳城主、更夫,还浑然不觉。
纪红棉笑笑,领头出庙。
城隍轻轻叹息。
临出门前,商三儿道:“城隍爷,劳您传话,董老头之外,城里六位九阶,请来南通街,我一会就到,留老狗等他们!”
泼皮城主命好,福缘越来越深厚,城隍是注定要做传话小厮,只得应声:“好!”
走完通街,还有正街未巡,城隍庙出来,留老狗到个铺面前,就抄小巷,转到东门外。
阿丑少知人情世故,但不是傻,如今小巷里也有人住,离得太近,他就不再敲锣喊话惹人烦。
东正街上,也有兽皮店、花草店、木雕店、鱼鸟店四家铺子活了,但平时安静,没多少声音。
城隍传声后,屠壮已经出门,走在锣声前面。
再把眼下最热闹的西正街喊完,更夫第一夜第一遭出巡,就告完结。
西门前,商三儿问:“纪前辈,我带阿丑去耍,可会怪教坏他?”
纪红棉笑着:“能与人玩耍,于他本是幸事,定然欢喜,只是他和你都须牢记,‘节制有度’四字!”
商三儿忙点头:“就只耍了玩!”
又拉阿丑:“哥哥带你耍去!”
阿丑问:“娘去吗?”
“我不好去!”
他娘不去,阿丑就有些不乐意,纪红棉又道:“且与哥哥耍去,娘二更天再来陪你巡街!”
只耍一个时辰,阿丑方点头。
纪红棉自回城主府,阿丑带着他的铜锣,随商三儿去南通街。
老狗趴在家铺面前边,屠壮、赵同老两口、甄药神、陈婆婆、马童氏,都已在。
胖大婶嘴快,问:“叫我们,又有啥事?”
商三儿摊开手,有不知哪寻摸来的三粒骰子,笑着指身后:“听说九阶人仙本事大,今儿我坐庄,赌色子,任你几位使解数,赢我功德叶去!”
这里就是大通赌坊,今日侍女们刚收拾出来。
他腰上系着的物事,原是个骰盅。
这玩意屏蔽万法窥算,想去想来,也是做骰盅最应景,来大罗金仙都敢开赌!
董老头进城之后,还未得过功德竹叶,穷鬼儿一个,又是个大儒,怕瞧不上这下九流的玩意,方没叫他。
眼下来这六位,五个亲历地龙山一战,九阶人仙面前,泼皮城主还这般笃定敢赌,猜也猜得出是炼化了山神的茶碗。
炼化了的法宝内,别人动不到手脚,他这主人还不容易?
陈婆婆翻白眼:“小龟孙吃饱撑着,婆婆哪像爱赌的?”
她转身要走,商三儿忙叫:“哎呦!可想好,普天之下,除我这,人仙还有地儿可赌?又都闲得慌!”
屠壮出声:“那物事,借我们几个耍还成,你要下场,年俸、谢仪还回去怕都不够,老子不如回去早些睡!”
不指望自家得耍,法宝炼成这模样,才真是吃饱撑着,大城主忙叫:“商春今日指天赌咒,往后若在赌骰子上作假,叫我功德全消,不得个好报,浑身生疮灌脓,再碰不得女人!”
屠壮等将信将疑间,商三儿又道:“纪前辈叫我记‘节制有度’四字,咱今日开耍,先立下规矩,谁一晚输上九叶,就须离场,不许再赌!耍到二更天,阿丑去巡街,咱们也就散场!”
九叶也是一年年俸,不是小数额,好在刚从地龙山回来,几家刚发过财,阿丑和马童氏本又有身家。
听他这么说,真只是散闷玩耍,不是要大赌,赵老头敲着烟袋:“那走呗!”
胖大婶有身孕,听着只赌一个时辰,也动心了,随老头子先进赌坊。
泼皮话没说错,天下修行者,各有手段,作起假来防不胜防,这之前,他等想赌也没地儿赌去。
便尝味图个新鲜,也值当玩一回,一个时辰而已,了不得往后再不来。
连陈婆婆也转身回来,八个人全进了赌坊。
原绿柳城里,澡堂是城主府的营生,大通赌坊却有统领虎卫的何将军参股,从没人敢在里间闹事。
以前赌坊营生大,柜上不用筹码,但存着大量铜钱,随时可换银子,牌九、骰子、投壶都有几张桌子,二楼上还有体面人赌牌九的雅桌。
商三曹四混迹其中时,此地极是热闹,通宵达旦地开赌,赌客之外,看场人、放印子钱的大泼皮、觅机会的小泼皮、柳絮院生意冷清时来拉客的妓女,每夜往来不息。
赢钱的,当即去柳絮院,或天明后到澡堂搓背,钱庄存钱,裁缝店做新衣,下馆子,十字口买卤肉,给屋里买布、添首饰、胭脂。输钱的,或就去香烛店买香敬城隍,求下次赢回来,若赌红眼不甘心,掏空家底去古玩、典当、银器、牙行腾挪本钱,又或借印子钱还不上,闹得家破人亡都有。
南通街一小半热闹,与这赌坊相关。
自他爹去世后,街面上铺子,商三儿最熟悉的两处,就是大通赌坊与孟家粥铺。
眼下都没了,已冷清太久。
进到里间,马童氏先到柜上,手拍桌子:“换…零!”
她嫌下一叶注太重,要拆散着玩。
只图能耍,商三儿也依她,可巧曹四那偷换来的银子,二十两一大锭的,存有近千两在狗背上,就掏些出来:“散场时,须换回来给我,且除了这儿,再拿银子换功德叶,我也不认!”
百两银换一叶,定价是如此,但天下少有换的,商三儿也不想做冤大头。
鬼婆婆拿一叶换走五锭银子,商三儿问:“可还有要换的?”
猜色子赌功德叶,张果果莫说见,听都是头一遭,也想玩小些,同样换走五锭。
三个男九阶、阿丑都不换,陈婆婆心眼小,却好强,也不换。
赌骰子难登大雅之堂,只穷哈哈们爱玩,二楼雅桌没有,但也只须换块写着骰注的桌布上去。
待都上桌,商三儿问:“猜色子,阿丑会么?”
原地仙六阶,也老实摇头:“不会!”
商三儿指布上的字,教他:“就猜大小、单双和豹子,大小单双,买中一赔一,押中一赔六,最简单不过。你要不会,先看一会,又或拿本钱来,咱哥俩合伙坐庄,把他几个赢个精光!”
骰盅法宝是他的,自然只能他坐庄。
得他金仙老娘治过,阿丑身上臭味已淡了许多,眼下才能坐一起完。
阿丑点头,问:“坐庄要多少本钱?”
“说了输九叶离场,一人九叶!”
阿丑掏出九叶,商三儿拿八叶,再补五锭银子,合一起放桌上,是庄家的本钱。
商三儿开始叫嚣:“撑死胆大,饿死胆小,来来来,三爷开色啦!”
这一套,他惯熟。
下面摆个盘儿,放入骰子,盖上他那法宝骰盅,先摇晃几下,揭开来,摇摇头,又重新盖上摇。
赌场规矩,当晚开赌前,三粒骰子须当众先摇出个一三五,方才正式开赌。
连摇好几把,方出这三个数,商三儿叫:“看好了,可就开庄!”
正式开赌,骰盅每次只晃三下。
连声音都可错乱,任别个法术了得、耳力不凡,在这骰盅下,也只能老实靠猜。
摇完,骰盅落桌上,大庄家吆喝开:“下注!下注!”
饭馆老板、老板娘,成衣店老板,香烛店老板,医馆坐堂,杀猪的果就都拿本钱下注。
胖大婶、鬼婆婆各下一锭银,其他几个都丢一叶,压单双、猜大小都有,独没人敢买豹子。
“买定离手!”
好久没得耍,商三儿揭开骰盅,吃小赔大,亏了两叶零四十两,却还乐呵着。
输了也高兴。
第二把还在下注,他忍不住心急,暗查看法宝下是何结果,计算几家压的,又要亏,神色上就有些变化。
鬼婆婆不动声色,“买定离手”之前,又添上一叶。
张果果也一样,甄黑心外号没叫错,添了两叶。
开盅后,不但亏,还多赔出去四叶!
阿丑在旁,扭了下身子。
地仙九阶山神都曾骗过,还怕你几个小杂鱼?
商三儿如常赔出,再下把,脸色又微变。
又几个添注的,这把却是庄家大赢,扳回不少。
扳回一局,商三儿就不再提前偷窥结果,欢喜惋惜只等揭开盅那一刻。
鬼婆婆也再不添注,老老实实一局只猜二十两银,银子增多或少后兑换。
张果果却胆子渐大,押注一锭变两锭银,渐渐的,银子不用了,换成功德叶下注。
甄黑心是个贪的,平时只下一叶,觉着拿得定的局,倒要重注,一次三叶。
陈婆婆、赵老头、屠壮三个,不管输赢,每局一叶,不添也不减。
市井常言,赌品如人品,也略有些道理。
104.买丹
赌过一会,阿丑在旁已扭得愈发厉害,晓得也手痒,商三儿方让出庄位,让他也摇骰盅,坐庄耍。
阿丑的命物是漏壶,计时上真就有天赋,到亥初三刻,玩掉一把,不舍着起身:“二更了!”
甄黑心是唯一输满九叶,不许再赌的,但也没走,在旁看到最后。
鬼婆婆每次下二十两,运气却好,细水长流,最后算账,反是赢得最多的一个。
两个庄家输六叶多,分账下来,一人亏三叶零些银子。
散场出来,商三儿叫:“往后只要我在城里,一更锣响后,大伙儿都来耍!”
陈婆婆骂:“小龟孙做城主,全城都要带坏?这玩意不是好东西,年节上耍一遭,就是了,还能见天赌?”
商三儿还嘴:“死老太婆假正经,爱来不来,你们呢?”
胖大婶摸着已滚圆的肚皮:“我也少来,莫把孩儿教成你似的!”
其他几位没做声,那就都愿来耍一个时辰。
四个人,够开赌局就成。
出赌坊门,纪红棉正在外等着,等那几位见了礼,问阿丑:“可有趣儿?”
阿丑咧嘴笑,猛点头,又小声道:“明晚还与哥哥合伙,赢回来!”
商三儿笑:“晓得哩,莫忘打更!”
于是,铜锣又响起,这会儿是二更天了,一次要双击着响几回。
敲着锣,喊着话,齐走到十字口,人仙们向金仙道别,往东边去一个,西边五个,散了。
等他们走完,商三儿左右晃着头,叫:“辛苦兄弟巡街,我也走了!”
南通街走过来,要回家,不一起再经北通街?
阿丑疑惑间,她娘道:“丑儿走吧,你商哥哥去见外室,不好带着你!”
身边那荷叶,受老娘之命侍奉他,阿丑也晓男女之趣了,点点头,随着娘巡上北通街。
走出去几步,后面有些异响,扭头一看,商家哥哥竟然在翻杂货铺的砖墙。
让巡街的更夫挠头。
娘说“防盗”不用再喊,难不成又逗我玩?
巡完通街,还要拐去再走一遍正街,方能回城主府杏雨院歇息。
一晚要起来几遭,不好次次吵醒门房,回府,娘俩就纵身出入,也有些像做贼。
上千年岁数的人,打更辛苦、赌骰子输功德叶,但只头回与人往来,阿丑便觉有趣,心里痒痒。
五更巡完街,回屋再钻入被窝,一直有荷叶捂着,热热的。
儿子吵醒荷叶,纪红棉身子一闪,再出现,已是香烛店内院,厢房内点着灯。
赌钱回来,马童氏也通宵未歇,眼下还拿着个木匠的刨具,在刨块尺余长的木板。
她手里只是第一块,旁边,解开后未刨光滑的木板还有好些。
“娘…娘!“
纪红棉轻责:“叫你着紧晋地仙,怎又在旁事上瞎耽误?”
马童氏笑:“不…费…功…夫!”
叹息着,金仙道:“别个叫你抠婆婆,赌钱也舍不得下功德叶,存了百年的好楠木,倒愿拿出来,为我做的么?”
鬼婆婆点头,纪红棉无奈着:“宵小之辈尽多,我身死前,会把肉身消散,还于这方天地,用不着棺木!”
鬼婆婆此时却固执:“有…衣…冠…冢…也…好,给…阿…丑…留…念…想。”
纪红棉道:“葬些衣物,也用不着好的!”
“我…就…表…个…心…意。”
百日还早,但马童氏做这口小棺,极费功夫,要的时间也长。
若晋不得地仙,她自家寿命已不多,做这些,是真没想着能得后报。
纪红棉苦笑:“指望你晋地仙,多陪阿丑些年,怎不听,只在这不打紧的物事上耗时?”
鬼婆婆道:“对不住娘娘托付,那马妖尸,陪了这些年,见着就生厌,实难借它晋地仙!”
也是一字一顿说的,纪红棉早已习惯,耐心听她说完。
莫说只是金仙,便四位天帝,也算不透人心变化,当年为弥补得子枣上的过失,教马童氏尸鬼之术,却不想于她来说,本厌恶那马妖,做了百年望门寡,如今要晋地仙,马妖尸上得来的道意竟已成心障。
纪红棉黯然:“是我未算计周全,害你如此。”
马童氏吓一跳,再一字字地道:“哪关娘娘的事?是我自家不争气!”
纪红棉叹着气:“那也早些睡,我瞧瞧阿丑去!”
对方躬身中,先闪回杏雨院,站着走神。
与商大娘唠嗑时,就已说定,府里这些偏院,以前周家所取的名都弃之不用,眼下住人的三处,阿丑这改叫杏雨院,商城主那称柿霜院,商大娘的主屋种着两株仙桃,则以“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得名桃蹊院。
城主府里,五更刚过,商大娘已起身,便得金仙劝过,笼里的鸡和地里几垄小菜,还是不愿假手他人,喂过鸡,看了菜地,又到处走走看看。
再之后,桃蹊院眉儿也起床,不过梳头打扮又废些时,完了才出门去寻商大娘。
杏雨院里,阿丑打更几次进出,荷叶都被吵到,天快亮亲热一遭,眼下阿丑补觉,她也还好睡。
被商大娘锤过一顿,商城主夜宿在外,倒是心虚,天蒙蒙亮就偷溜回来,没好意思叫门房上的便宜小舅子开门,骑老狗飞过墙的。
韩思醒了,还在床上做修行功课,城主府大门便还未开启。
念起间,纪红棉闪到揉着腰悄往柿霜院去的商城主前:“你这也太贪了些,一夜不眠,今日可还要做事?”
心虚着,金仙骤然现出,商三儿也被吓一跳,瞧清那身红衣,长舒口气。
对着这位金仙,商三儿愿说几句实话:“以前西正街粥铺里,曾有个好女子,叫我和曹四恋她,可惜全家死魔劫里,尸身都化在公仓。韩窈娘长相、行事与她丁点不相干,但伸手挠人时,就叫我恍惚,又住那条街上,真就贪了些!”
解释几句,反问:“还想问前辈,董老头的伤,您可能治?可能帮我捉七八节大虾?”
纪红棉答他:“董策丹田破碎,非仰仗外药不可,我不擅丹术,外物又尽赠你师父,治不了他;七节虾倒不费事。但你要晓得,我将死之身,除只能报在阿丑身上的,再多赚人情做甚?陈婆婆、眉儿祖孙俩,于你都要紧,自家又不是不能钓,因果着落你身上,方好!”
若七节虾难钓,快到百日还全没头绪,再请动金仙也不迟,商三儿道:“那请前辈送我去鸡冠山,今日求丹,明日起钓虾!”
纪红棉掐指轻算:“今日去,遇不到主人,但能买丹。”
没见过人、物,不相干的只能算这么多。
“买得着就成,甄黑心那病人都少,似董老头这般重伤的更难再遇,离那般远,与他攀上交情也没多少用,凭空口白牙,又不会助我守城!”
聘过的人仙多了,他也就明白,结不成因果,只凭功德叶,没人愿来这绿柳城,对方还是能炼丹的地仙。
纪红棉颔首:“我也想瞧瞧那人炼的丹。现下还早,你回屋补补觉去,咱们巳时去,早些回来,南晋国送的人,晌午就该到了。”
商三儿点着头,别过金仙,再偷潜回自家屋子。
叫老狗满一个时辰唤他,倒床补觉。
要出门,待再起床,仔细梳理干净,包括啄木鸟、蛐蛐儿、酒、茶、桂花,可能用到的物事都带齐备。
骰盅系腰带上,更不会忘。
前院寻着老娘时,虎卫府那些个侍女又在,都与眉儿、荷叶在厨房里忙。
商三儿不在意她们,装没事般:“娘,我与纪前辈去鸡冠山求丹,说能买到,去去就回!”
商大娘也装不知情:“纪前辈说过了,晓得的,等你们回来用午饭。”
彻夜未归,老娘没发火,心里一大块石头顿时落地,方敢指着厨房问:“又有客么?”
商大娘应道:“那位马先生去年送的茶,还有好些未用。既说那桂花好,就请她们试制出来尝尝,请来帮忙,饭总要留她们吃,没外客。”
说话间,纪红棉也漫步行到:“走罢!”
这回不带阿丑,金仙拽上商三儿,转瞬间,已过万里之遥。
那鸡冠山,深藏于茫茫山林中,独自成峰,山势峻峭。
离这最近的蒙诏城,也有近千里远。
草庐炼丹者连山神都没做,只隐居于山腰上,避世炼丹。
被金仙一拽,眼前大黑,再复明,便已在几间草庐面前,篱笆院中一个挽双髻的道童,十一二岁模样,趴木桌上逗两只独角仙打架。
到了这,纪红棉抱手远立,由商三儿自家行事。
四下望了一会,那道童尚玩得入神,全然不觉,便出声叫:“小兄弟,我来求丹!”
道童抬头瞟他一眼,脆生生的童音应:“山人远游访友,求不着,只成丹能卖!”
商三儿忙道:“能买就成,带功德叶来的!”
道童掏出个小竹篓,将两只独角仙赶进去,起身到院门前,问:“要买啥丹?”
“治丹田破碎的,你晓得么?”
道童轻哼两声:“弥合丹!不知可有剩,待我瞧瞧去!”
他转身进了草堂,纪红棉袖里掐着手指,传声过来:“这小道童,竟与你一样!”
商三儿不解中,她再道:“也是废地仙,阳神!此地主人炼丹,真是好本事,于地界而言,要称得惊才绝艳!”
反应过来,商家娘儿俩,是靠大罗金仙赐下仙桃,一跃人仙六阶,旋即转做地仙的。而这位小道童,既是废地仙,按纪金仙之前的说法,容貌便与心境无关,那成阳神地仙前便是这副模样,十一二岁尚心智未齐、见事不明,若就能修到人仙六阶,天下其他修者全可寻个粪坑淹死了事。
道童能十一二岁晋地仙,必也仰仗外物。四位天帝定有规矩,天界之物,不许轻传下界,能得商家娘俩这般机缘的,也是少之又少,道童若没得天界之物,多半就是靠此间主人炼的丹。
地界的丹能与仙桃同力,连金仙都要赞本事好!
纪红棉掐指中,已算此间主人过往。
知晓他道号篱阳山人,是某修行都低的道观里,一名火居道士之子,自幼随父修道,但十二岁时,因看丹炉时贪玩,未守着丹炉,至错过火候,废掉一炉丹,他父亲暴躁,亲自斩断他双腿。
过节时,便在大人们饮的酒中偷下了引梦丹,趁人都睡着,纵火烧掉道观。
那夜不知怎的,城隍未报消息,得知晚了,待人仙们赶到,扑灭大火,只在水缸中救到残废的他。
断了两腿的残废儿,得了观里传承,炼丹上倒颇有天份,修行突飞猛进,待晋为地仙,双腿重生出来,出城云游天下。
后来隐居这鸡冠山,除采购药材,甚少离开,不过他炼的丹,俱称草庐丹,各有妙用,地仙中名气极大,专程来求丹的不少。
那篱阳山人,地仙八阶修为。
依这厮的过往,不是甚好东西,便再晋天仙,四位天帝也都不会收留,缺大道指引,只耽误在散仙上,循规蹈矩还好,若有逾矩,斩他的倒不会少。
留下看家这道童,分明与篱阳山人少年时相似,非只容貌,一样贪耍,多半为他自家那心魔,舍大本钱炼出十二枚丹药,一月一服,方得仙桃之效,叫这童子做废地仙,日夜与他相伴。道童常有误他炼废丹之时,篱阳山人也只和颜悦色讲道理,从未责骂过一句,宠溺了两百多年。
除当年纵火一事,那篱阳山人未再作过恶,当时他年幼,弑父屠门的过错,也有委屈处,且与纪红棉不相干,便丢开不管,只对他炼成的丹生兴趣。
稍待一会,道童出来:“你有运道,弥合丹恰剩一枚,要买么?”
商城主问他:“要价几何?”
道童答:“一百八十叶拿走!”
仙家买卖,不二价。
搜搜家底儿,商三儿还拿得出来。
这边给付了功德叶,道童便拿出个蛐蛐盆大小的木匣,递过来。
小木匣上,写着“草庐”二字。
打开,就装着粒弥合丹,炼得圆满无暇,药力充沛,便旁边的金仙见着,也要赞一声:“好丹!”
赞一声后,纪红棉问:“草堂里的小清净丹,要价几何?”
道童跳起来:“哎哟!害人的丹会起因果,我小童一个,可不敢卖!”
105.拐人
商三儿疑惑间,金仙道:“我绝无害人之心,你家以前,那丹也曾出手过。”
道童摇着头,往院里走:“主人本事大,他敢卖,你们改日再来!”
篱阳山人在这位道童面前,就是个慈心长者,常时敦敦教诲,教得不少,怕他出丝毫差错。
商三儿不知金仙求小清净丹去做甚,但不妨碍帮腔:“小兄弟,就询个价也不成?”
道童答:“耗掉无数好药,才炼出一炉,只得三粒。以前也只易物赚人情,哪舍得只换功德叶?我家又不缺使的!”
瞧着人小,说的却都在理上,商三儿也寻不着话说时,金仙传音过来:“骂这小童一顿,或有奇效!”
惊奇间,纪红棉又道:“平日里,他可皮得紧,常故意惹事,想被他主人骂,一直未能如愿,主人不在家,方作这副老成模样,应也抵不得多久!”
小清净丹消神魂道意,虽是恶丹,也不是只藏坏心的才用到,要看怎使,用在马童氏身上,消去尸鬼之道,再辅以秘法,助她新取一道,却是正好。
篱阳山人访友之地,似乎有大能因果纠缠,不好贸然追过去。她与马童氏时日不多,等不得篱阳山人回山,草庐里既有那丹,就该想法子让这小童点头卖。
遇着关头,有个泼皮代骂倒好,让金仙省事,不亲口出恶言。
就算丢人也不怕,只百日寿命的,再不必回天界,还在乎得了多少?
商三儿奉了仙旨,顿就丢开礼数不顾,撸袖子推开柴门,不请自进。
“你个小王八蛋,不够人塞牙缝的,哪这般多话说?要知门外这位前辈身份,说出来都吓破你的胆儿!不知天高地厚,还只守着陈芝麻烂谷子讨人嫌!”
为董策买的丹已到手,无缘无故也不想结仇,商大泼皮是把恶毒话藏着,省着骂的。
道童先一脸惊奇,很快变骇然,哆嗦着问:“你要打我?捉我?我家主人可是大地仙,人头广熟……”
商三儿打断他:“呸!三爷有名有姓,大罗亲传,会做那无道的事?小王八蛋狗眼瞧人低么?”
听说不是捉他去炼物,道童胆子顿飞回来,跳起来还嘴:“那你失心疯,来我家门上撒野?”
“老子瞧你不晓事,方教你做人!肚里那秤砣,再不吐出来,惹起三爷火气,进门抢了丹走,你可拦得住?”
柴门外,纪红棉连咳几声。
再怎么想购那丹,进门打劫的事儿,她这金仙可干不出来。
道童想了一下,才明白自家肚里为啥会有秤砣,愤怒着:“哪跑来肏狗的傻屌,吃糠的夯货,抢一个试试?我家主人要捉不住你,爷爷改随你姓!”
商三儿惊讶:“你知老子姓啥?”
道童还未成地仙,就随篱阳山人隐居于此,已有两百多年,没泼皮儿狡诈,又中套:“姓啥?”
商三儿就道:“不孝的儿,都不知你老子姓啥,就要改姓?”
叫小道童羞恼,又寻话与他对骂。
自被买来,主人向来舍不得说他句重话,平日上门求丹的,全礼数周全。以前主人出门,也都带着他,留下看家卖丹还是头一遭,自以为应付得过来,哪知就遇一顿破骂。
于这道童来说,实要算稀奇,恼怒之余,又觉新鲜。
但与个市井污言秽语泡大的泼皮对吵,也全处于下风,被占去好多口上便宜,过一会,骂题转到他先前玩那两只独角仙上:“人小见识少,啥破虫都玩,丢死个人,倒会在你爹面前装正经!”
道童不服气:“吃糠的,你倒有好虫?”
商三儿便招进老狗,狗背上摸出个蛐蛐盆,揭开盖子:“这季节,见过这般大蛐蛐么?”
眼下还在四月初,野外蛐蛐都才米粒般大,还须脱壳几次,方能变成虫。
道童瞟一眼,却觉能翻身解气,冷笑道:“就吸着地气,增寿几年的蛐蛐,也拿小爷面前现眼?”
叫商三儿吃惊难信:“你晓得?”
道童不屑:“哼!等着!”
转身进了屋。
纪金仙仍静立在柴门外,商三儿回头,她轻点头,放心交由泼皮应付。
不一会,道童再出来,手提一大串草编的蝈蝈笼。
走到面前,他提起蝈蝈笼,高仰起头:“入狗的,可够亮瞎你狗眼?”
这些草笼里,有几只大蝈蝈,但更多还是蛐蛐儿,一个个瞧着也都威武。
吸地气增虫儿寿,不只绿柳土地婆会,欠篱阳山人人情的地仙可多,不缺为这道童弄小玩意的。
小道童养的虫,数量、种类大占上风,顿灭掉商城主的嚣张气焰,扳回局面。
不过商三儿这三只虫,是土地婆精选好虫中决胜出的百胜将军,又在仙桃核边吸的地气,别的地仙能养虫,还能再有仙桃?
道童也玩蛐蛐,倒有别的机会,他回头问:“前辈带着功德叶么?”
纪红棉褪开衣袖,手上提着阿丑的百宝囊:“带了!”
商三儿顿就放开胆:“呔!小王八蛋,虫儿再多,不经斗,有啥用?全只中看不中用!”
道童扯起脖子:“咋不能斗?你的才不中用!”
商三儿便问:“可敢与我赌斗?只三爷从来玩得大,你这人小志小的,怕没胆儿!”
道童在山里玩虫,缺个伴,多数时间只是自娱自乐,听他要赌斗,自信自己的虫好,也愿一决高下,顺便出口恶气:“莫以为我不知,入狗的想诓我拿小清净丹做彩头,你出得起啥?”
商三儿哼着:“就功德叶,你说个等价的数!”
道童不干:“想得美!那丹别人只求过一回,我家主人六百叶外,还要那人赌咒,因果不牵鸡冠山,又叫他做桩事抵!”
穷困时,只觉钱财好,富贵后,遇事除钱财不想付它物,商三儿挠头:“我没别的物事,若不然,拿七百叶与你赌!”
道童摇头:“不成!六百叶,添你先前买去的弥合丹!”
要被他赢回去,指定再不愿卖,难不成真抢?
商三儿倒心虚了:“不成!”
耳边金仙传来:“你这三条虫,沾过仙灵气,他的怎比得上,可赌!”
真要输了,也与我不相干,有你这金仙想法子!
泼皮安下心,但也磨蹭一会,方不情不愿地应下。
选斗盆时,又互不放心,商三儿不愿用道童拿出的碗,道童也不敢用商城主的骰盅。
真要用骰盅,商三儿能把道童命物都赢走。
最后,是在院里挖出个碗状的土坑,当斗盆用。
道童多数只自娱自乐,但晓得蛐蛐同重才能斗,他爱大,要赌八厘虫,寻来称药的小秤,称了自己的虫,也量一遍商城主的红肚牛。
万事俱备,一大一小两个,各扯根野草,就趴地上撩拨蛐蛐,斗起来。
自仙桃核边吸够地气,增寿以来,商三儿这三只虫还未开斗过,今儿第一场,果然发威,绞杀好一会后,是道童的虫子不支,被咬得奔逃出坑。
道童惨嚎声中,商三儿兴奋叫:“愿赌服输,小王八蛋可莫赖账!”
“呸!”
捉回斗败的蛐蛐,不甘地跺下脚,道童折身回里屋。
等他拿小清净丹出来,付了赌资,问:“入狗吃糠的,可还敢斗?”
帮金仙拿到这丹,商三儿已没再要的,也不在意被骂,只问:“你还敢输?”
“哼哼!夯货莫学你那狗瞧人,小爷人是小,但若惹祸,就爱惹泼天大的!再来!”
先那场赌斗,这夯货的蛐蛐也不是就稳操胜券,鏖战好一会才赢下,道童虫多,觉着也有机会。
商三儿敲下道童的头,道:“不玩哩,出门时应过老娘,要回家吃午饭,敢贪玩误了时,指不定又要被她锤!”
道童瞪大眼:“你啥修为?疼么?”
商三儿怔了下,在这深山里,倒敢坦言:“是真疼,有时被打得尿裤裆里!”
“咦!多大个人,还尿裤裆?”
“骗你个小王八蛋作甚!”
“真以为我不晓事?这鸡冠山,离着最近的蒙诏城也有千里远,入狗的你家是山妖?能回家吃上午饭,还不够诓我?”
“我只是废地仙,”商三儿用实话装样儿:“但柴门外那位前辈,金仙!”
“呸!遭瘟的傻屌,没一句实话!”
商三儿哼哼着:“我的儿,你死活不信也没法子,又不好叫你去我家吃饭!”
道童瞪眼:“咋不能叫?赢我的丹去,还舍不得一顿饭?”
女金仙在柴门外开腔:“赢你的丹,确实过意不去,要真想出去逛逛,我能捎上,吃完饭送回来就是。”
道童狐疑着:“真的?”
那红衣女子瞧着,比商三儿可信多了,看她点头,道童顿时雀跃:“待我收掉丹药,莫不在家,叫贼偷去!”
商三儿不知,纪红棉却晓得,他进草堂,不但墙上丹葫芦、存药全收了,自己换洗衣物也都拿掉,全装在个大葫芦命物里,再跳出来:“走罢!”
惹得金仙失笑。
道童赌蛐蛐输了丹,索性破罐子破摔,顽劣性子发作,何止吃饭,这就没打算回来,故意让篱阳山人找寻。
要瞧他暴躁如雷的样儿,等着挨骂!
果然惹祸就惹大的!
但小道童自家乐意,非绑非拐,莫说自己还在,便凭三友前辈亲传的身份,也能接下这份因果。
“你想多玩几日,也不打紧。那城叫绿柳,且留几个字,莫叫你家主人回来着急,却没个头绪。”
道童是真想叫主人多着急,但也怕寻不着他,便依言又回去留字。
堂内大丹炉上留下“在绿柳城耍,不日即回”几个字,出门来,又取块木牌,写“主人外出,求丹请回”,挂柴门上。
商三儿瞧着,这厮模样虽小,写起字来,比自己如狗爬的,可好多了。
再取出两把锁,锁上柴门和草堂,道童拍着掌:“真好了,走罢!”
女金仙轻轻一甩,道童、老狗、商城主尽数离开鸡冠山。
——
须臾之后,十二生肖转盘中,黑山羊出声叫:“酉鸡!”
酉位上赤红的公鸡、亥位上黑毛猪,一起亮起,应他:“他们可走了?”
“走了!”
酉鸡问:“丹卖掉没?”
亥猪则长松口气:“这厮总算可滚回去了,见天挨着我,又不是女的,烦死个人!”
未羊叹气:“三友那亲传炼化了碗,怎买的丹,再窥不到,眼下他们刚走,鸡冠山上,丹、人也全空!”
齐停了一会,酉鸡再急问:“何意?”
未羊答:“草庐里,人去丹空。”
“丹全没不说,执扇也不见了?”
“嗯!”
“哎哟!难不成纪红棉瞧出我首尾?”
未羊再答:“凭亥猪那碗,还有我出手,叫她瞧见的才能见,别的莫想!”
“直娘贼!我没露破绽,那拐走我道童作甚?莫不成金仙还捉废地仙炼器?”
未羊道:“草堂里留九字:在绿柳城耍,不日即回。柴门上也挂木牌,拦求丹者的。”
惹得亥猪吃吃笑,酉鸡呆一会,喝骂:“那小杀才,跑绿柳去找屁吃?”
亥猪笑得越来越大声,好一会才缓过劲,开口说话:“哎哟,可怜见地,怕金仙送童儿回山撞着,你这没碗的,不敢回鸡冠山,更不敢去绿柳接人,真要笑死我!”
等他笑话完,酉鸡冷冷道:“就一直赖你这,等纪红棉死罢。”
亥猪大怒:“凭啥?滚去寻卯兔,与她挤做一窝,不舒坦么?别逼老子动手!”
酉鸡想回嘴,未羊悠悠道:“要吵回去吵,莫污我的碗,要打起来误事,有子鼠寻你俩。纪红棉离死不远,不难等,但你那童儿进城,遇着好耍的,未必还愿回,戌狗又还不能动手,可想好,一直不去接人,也会叫大罗生疑。”
亥猪改冷笑:“早杀了,一刀两断,哪有这麻烦?”
酉鸡哼道:“杀过早,道心不得圆满,晋九阶又何用?”
亥猪再问他:“眼下怎办?再留这,老子是真嫌你烦!”
酉鸡答:“过几日,我请商队带信过去,推说有要事,就叫他留那边耍着,等戌狗宰了三友的眼,再去接他!”
亥猪哀嚎起来:“爷爷!要啥好处愿走,老子都能给!”
106.试钓
城主府门前,背大葫芦的道童抬起头:“绿柳…商氏?”
商城主问:“咋了?”
真正姓什么,早已记不得,但被拐子拐卖到天合宗之前,尚留着的些许记忆中,就有位中年男子,对着他说:“孩儿打小就要记好,咱们商家,讲究个和气生财,童叟无欺……”
听夯货问,道童不由轻笑:“咱俩,好似还是本家!”
商三儿盯他看,道童已转对纪红棉下跪:“给金仙娘娘磕头!”
转瞬万里的本事,地仙是没有的。
纪红棉叫:“起来罢!”
乖巧地站起身,金仙已迈进府门,旋即又闪身不见。
道童回过头:“你看啥?”
“我瞧瞧,可是老子留在外的私生子儿?”
道童冷笑两声,还嘴:“入狗的,你今年几岁?”
商三儿已丢下他,提脚跨门槛:“便论年岁,老子也比你大!”
道童追进去,韩思刚从门房出来,叫着:“城主!”
韩思已学到天仙妙法,还愿留在这门房,偶尔做做城相,当然是好事。
叫道童惊奇:“哎哟!还是城主?”
小爷只是个侍奉童子,再叫他入狗的傻屌、吃糠的夯货,似乎有些不妥?
背着大葫芦,小跑追到并肩,问商三儿:“城主,那位金仙住你家里,是亲戚?”
阿丑叫自己哥哥,这般论,可不就是亲戚?
商三儿点头:“没差!”
自己侍奉的大地仙,善能炼丹,求着的人多,原以为了不得,但这家金仙亲戚住家里,顿就被比下去。
跟着商三儿,穿廊过庭,发觉这城主府,人丁并不兴旺,侍女不多,小厮更没有。
那位红衣金仙,与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站在一起,旁边还有个青面红眉的驼背大山妖。
到了这,那傻屌出声叫:“娘!”
道童避着些山妖,忙跪下磕头,脆生叫:“执扇给奶奶磕头!”
之前纪红棉到,与商大娘笑言:“不但丹买回来,还拐回个孩儿,又要叫你费心!”
鸡冠山的事,几句说了,商大娘觉着惊奇:“哎哟,不怕他家大人着急?”
纪红棉道:“不相干,我算着的,等他主人回鸡冠山,就给送回去!”
安抚住商大娘,商三儿他俩也到了。
道童跪下磕头,商大娘忙叫:“不兴这个,快起来!孩儿长得可俊,怎叫我奶奶?”
道童顺着话起身,边道:“与您家是本家。城主还说,我许是他在外留的私生子,进了这门,我瞧着也像,就认您做奶奶罢!”
把商三儿笑得打跌,怪叫:“我的儿,咋就认了呢?”
纪红棉对商大娘叹气:“是个淘气的,我招惹的因果,倒要叫你头疼,真是对不住!”
商大娘忙道:“前辈哪用客气?家里添个这般小儿,真正热闹,我这混账子,当年更不知有多皮!”
纪红棉笑着,转对道童:“这城里因果重,莫乱攀亲,也占不着便宜的。你本姓、出生的城,可要我告知?”
有金仙能算,冒充这家富贵少爷就行不通,道童把头摇成拨浪鼓:“隔了两百多年呢,爹娘早已不在,回去只能认一大堆亲戚,我这废地仙又没妙法给他们学,晓得了有啥用?”
等后来晓得些事,真不忘寻亲,以大地仙之能,篱阳山人也能助他找到,隔了这般久都未去寻,实是没那心。
商大娘问:“那往后就叫你执扇?”
道童点头应:“我主人给取的名,我是他门童、看炉童子,到你家,该算客罢?”
惹得商大娘笑:“是客,不叫你做事!先吃饭,一会给你收拾住处去!”
年龄是两百多岁,但心智未长,与寻常总角少年一般无二,又是金仙与儿子拐来的,安置在府外不妥。
午饭时,执扇瞧着,这傻屌城主家没多少规矩,摆了两桌,主桌空,侍女那边挤,就叫过来四个,主仆同席。
以前随主人去别家做客,莫说侍女,便他执扇,也没坐上主桌的资格。
两个有身份的大丫鬟,也就罢了,另外那两个,真就甚都不是,席上,老夫人还指着一个,向吃糠的城主说,是许给外间哪个姓鲍的。
被指婚出去的,当然不打紧。
桌上的菜比鸡冠山好些,但也不甚精致,衬托不起金仙身份,金仙倒不在意。
能与天仙同桌,已是极大幸事,回去有得吹的,不过这趟随金仙出门,篱阳山人寻来,多半又不会骂了。
两桌人吃饭,食不言都讲的,吃得安静。
吃完饭,侍女们还在收桌子,执扇拽商三儿:“来来来,再斗虫儿!”
丹药到手,纪红棉闪身去了香烛店,商三儿哪还愿与他应酬:“去去去,一堆事呢,没功夫陪你玩!”
叫执扇发怒:“入狗的!小爷来你家,你老娘都说是客,真丢下不管,闹你个不安宁!”
搞得商三儿心烦,又不好真就丢下,如今韩思要忙修行功课,没太多空闲,便叫阿丑:“兄弟不忙,陪他耍下!”
领这道童回来,是他金仙娘的主意,阿丑自不会拒绝,但道童害怕:“他...他养...家没?可还会吃人?”
阿丑咧嘴笑:“好久没吃小孩儿了!”
不想这一句后,执扇就不怕了:“欺我没见过山妖么?骗人都不会,哪个山妖专挑小孩儿吃?”
商三儿插嘴:“你见过几个山妖?”
道童还嘴:“比你见过的人多!”
“小王八蛋别只犟嘴,在老子家里呢,要撒野惹事,锤得你管饱!”
把三只蛐蛐拿给阿丑,商三儿再对执扇道:“这位大叔玩得小,一场顶多赌一叶,爱玩不玩!”
篱阳山人寻到他之前,卖丹得的功德叶,都要当自家的花,一场一叶,果然嫌小。
商三儿已不管,折身出门。
公学里,董老头也刚从杂货铺吃饭回来,午后不讲学,就在井边搓洗衣物。
长袍内衬都由韩家姐妹帮着洗,他自己只洗小衣、臭袜。
商三儿漫步过去:“董大爷,这年岁了还洗得勤?”
董老头掬水泼过来,骂:“这是讲学之所,有事说事,浑话滚出去说!”
“哎哟,老爷子,只许自家荤,倒要别个素净?”
董老头反应快,晓得他说的啥,哼着:“你自家把道兵府造成招蜂引蝶的地,取‘鸣雌’之名,正合其意,哪是老夫说荤?”
商三儿嘻笑着:“我本也觉着好,只怕老娘晓得了锤,且纪前辈教着,往后改指婚了,不再是鸣雌的地儿。老头儿另取一个,紧着写好换匾!”
老头子冷哼:“不嫌我手没力气,字不好看?”
狗背上取出小木匣,轻抛着,大城主装得云淡风轻:“今早巳时去的鸡冠山,买着丹,顺道拐来个小地仙,回家还赶上午饭,你说多大个事儿?”
董老头确实吃惊:“就……求回来啦?”
商三儿点头:“说这弥合丹,能再造回丹田,只是卖药的都黑心,硬要我一百八十叶!”
“大富人家,岂在意些须抛费?为个通房丫头,上千叶都愿舍,老头子这还不值个百八十?”
熬了二十年,终不再是废人,董老头都愿说好话了。
丹递过去,商三儿指着骰盅:“一更锣响后,在大通赌坊玩骰子,赌功德叶,排场大,人仙九阶以上,才许入场,老头儿若来,今年年俸先支给你!”
董老头摇头:“滚蛋!莫辱我斯文!”
商三儿便折身往外:“一股子酸朽味儿,三爷其实也不爱久在!”
叫董策恨恨,心想着,要想不再受这小王八蛋的气,祭坛至圣先师位下,三友仙翁的牌儿还是立起来的好。
今日起已无别的事,出了公学,商三儿想着,今日便去六节山,试试七节虾怎钓。
沿北通街下来,杂货铺里空着,韩窈娘没在柜上。
转过东正街,花草店开着,苗秀未在,对门鱼鸟店坐着干瘦的仲熊。
商三儿便停下,与他说话:“媳妇儿可有指望了?”
仲熊苦笑:“有个瞧着似有意,真要较真,又不点头,与别个也是这般,害我几晚不得好睡!”
惹得商城主哈哈笑,宽他心:“今儿又有娇娘来,但往后改成指婚,要不能成,我求老娘,也给你指一个!”
鲍正山得了指婚,过几日就能办婚席,是他们这些四门村民中头一个娶上媳妇的,早都传开了。听商三儿这般说,仲熊顿咧嘴笑:“那我就不再费劲撩拨啦,拿乔的真心难哄,就等城主府指婚,便宜不说,又都没别的念想,踏实!”
还在四门村时,就与他关系近些,商三儿应:“成!宝器可买着合手的?”
仲熊摇头:“唐掌柜说,这回发的货多,还要两三日才到。”
问苗秀,说大早去虎卫府,没遇着人,就叫仲熊帮看着铺子,自家去南通街与宇文兄弟论旧情,要那兄弟俩在陆娘子处,讨些上等胭脂给他,好去哄娇娘。
苗秀种的好花,已送了两盆进虎卫府,还没得句准话。
仲熊养的鸟同样送出两只,结局一样。
眼下胭脂店热闹,都要讨好胭脂,叫陆娘子吃味,索性把最上等的全藏起,说要自用,别人求也不给。
听得笑一会,再闲聊几句,说声“走哩”,再往东门走。
魏清不会讨好娇娘,只坐木雕店里刻物件。
与这冷木头没啥好说的,路过只互点个头。
兽皮店那,商三儿也进去一趟,寻着屠壮,问明田余与屠小妹的婚期。
婚事定在八日后,到时全城热闹。
城里有奇珍阁分号,比以前就好得多,除酿酒材料外,送来的各种物事也都多,城主府再办大席,不是只有猪肉应付了。
董老头伤将好,街上一个个门店再活回来,都是他商老三的功,溜达着,心情愉悦,出了东门,脚下如有风,轻松登上六节山。
取条老狗的断腿做饵,钓线放到底,准备钓大虾!
又拿出两极反转剑,随手炼黑棋子。
这剑厉害,比多数地仙法宝都犀利得多,之前炼的破山锤才是宝器,以泼皮习性,自是先丢下不管。
半个时辰后,四百五十丈下千里目中,玉璧里钻出条六节虾。
耳边响起金仙传音:“这坑总深八百丈,三百丈往下,每隔四十来丈为一层,一层最多一只虾。绿柳城这,八九节虾未生得有,六节五只,七节两只。”
那你不早说,逗我玩么?
未料到真正的大虾那么少,不甘地绞起三四十丈线,重新引虾,嘴上问:“前辈,夹山城呢?”
“吕氏藏有地仙,又是天仙旁支传承,你不忘做贼,当心事发后,另起因果!”
商三儿轻笑:“七节虾我只要一条,自家有,还偷他家作甚?眼下该吕家怕我,真再做贼又被撞破,赔他家功德叶就是!闲着呢,就只问问!”
纪红棉就说与他听:“夹山城下,幽璧虾六节六只,七节三只,八节一只。”
六节以上,全比绿柳城多,顿让商三儿愤愤不平:“哎哟!那城积了甚德,怎就比我这肥?”
金仙没再答话。
其实是绿柳周家不善经营,竭泽而渔,累积的结果。
小半时辰后,天坑四百一十多丈下,引出的也是六节虾。
商三儿炼黑棋子已嫌累,换拿出棋谱打子,线再收四十来丈。
还好,仅有的两条七节虾没全在最底下,千里目中,这次就钻出来条七节虾。
仔细数清楚,确实是七个节。
记住位置,在三百七十丈左右。
然后,看它剪狗腿上皮肉吃。
这大虾更机灵狡猾,嗅着狗肉味扑近,先在四周挥舞钳子,碰着钓线,口叼着肉,举钳就剪。
没剪动,它就退后些,与以前钓过的某只五节虾一样,只在边上慢慢剪着肉,往嘴里递。
再没第二只虾与它抢食,吃得不慌不忙。
狗日的不上钩!
一条狗腿被啃去大半,纪红棉传音又来:“南晋国已送人到,你不回家瞧瞧?”
商三儿哼着:“左右与我不相干,有啥好瞧?”
叫金仙笑起来:“这回相干!你老娘说哩,要留几个在府里做事,你不来,可就由得我们挑了!”
107.侍女
南晋国打着七皇子旗号,领队送人来的,是位年岁不小的女官,此外护送的九阶女人仙两位,七八阶女修若干。
城主靠山硬,那般远的南晋国都送娇娘来,让光棍汉们全有盼头,给送礼队伍领路进城的衙兵,回去时走路打飘。
除送来十二名侍女外,还向商大娘献了份不算贵的家常礼。
全是女客。
队伍刚进城主府,纪红棉就传话到六节山,等商三儿骑狗飞奔回,来客也刚与商大娘见完礼。
纪红棉带阿丑、执扇在杏雨院耍,不见外客。
金仙提前告知南晋国送礼将到,眉儿、荷叶领侍女们备席,也不在。
商大城主赶到,领队女官又见礼,说道:“商城主,我家七皇子与陛下说后,倒被骂一顿,说既诚心结交,自己怎不亲来,且礼也太薄了些。七皇子早就想出门游玩的,得陛下这句话,倒高兴坏了,嚷着要来,谁也拦不住,不日又来叨扰,他性子惫懒,到时若有失礼,还望老夫人、城主见谅!”
与绿柳结交,本只备下一份礼,但二半山两位地仙得金仙撑腰,来抢地龙山山神位,南晋国是周边势力中最先知晓的,这份已在路上的礼顿就要嫌薄,连那两位地仙的算上,又紧着再筹办,让七皇子姬远亲自送来。
马宽、梅兴地龙山山神位尚不稳,但在二半山多年,南晋国常年厚待,算冷灶已烧旺的,自是巴不得他俩占稳脚跟。地龙山遇事时,要是来得及遣援兵,南晋都愿做外援,毕竟牵扯道心因果,真正雪中送炭的情,才算牢固,比花功德叶送侍女管用太多。
两位地仙在二半山留下的侍女,本要寻支商队随行,已被南晋皇帝拦住,等姬远带队送礼时,一并护送过来。
见礼通名,晓得这位女官姓秦,听她说完,商三儿收回打量后边礼物的视线,难得正经一回:“原还想着,忙完手里的事儿,要来贵国走一遭,为马童氏赔罪。不想贵国陛下、七皇子这般厚爱,叫商某感激涕零、惶恐不胜!”
女官微笑着:“随心而动,随意而行,万法自然,本是修者之道,鬼婆婆凭心而动,哪足奇?陛下已晓得,说她年俸十五叶,既是遇着结,改投绿柳,还要算助南晋交好商城主,反该谢她!只是邦交大事,不好儿戏,我家就贪财些,年俸还来八叶,就了结此因果,岂值城主专程跑一遭?不过大罗亲传,地界可没几个,陛下也望得亲近,只恨身为君王,不敢擅离国,商城主真得便时,多到苍狗城作客,上下必扫榻相迎!”
若没请马宽、梅兴做地龙山山神,鬼婆婆的事还有得说道,但眼下,就真只是八叶的小事了。
不多不少,当场数出八叶,商三儿请老娘递给这女官。
女官笑接过,转从怀里掏出份收受文书:“我已收下,归国就纳入国库!”
人家早准备妥当的,文书写明收回马童氏半年年俸,已了结因果。
商大娘接过,开口道:“端是承情!还请贵使多留几日,让我家一尽地主之谊,也要累您带些薄礼回去,贵国陛下处,代为转陈告罪,我儿子忙完眼下事,就来登门致谢!”
人家只收八叶,但以商大娘为人,不能真当就了了,少不得备厚礼相谢。
女官笑应:“我等是想留下多耍,可惜家里不得便,明日定要回去的,下回再来叨扰!”
商大娘摇头:“哪至于此?不信连个宽泛都不得!”
女官再辞:“真受严令,不敢久留!若赶得上趟,我等回去求陛下允,陪七皇子来作客!”
留不住客,商大娘只得暗算计要回的礼,又说晚间宴请,女官这回应了。
由商三儿亲送去礼宾司,吩咐鲍正山安置妥当,再送澡堂去。
回府,纪红棉已在与商大娘说话,眉儿与荷叶也来了,正在打量新来的。
见他进门,金仙道:“已亏欠得多,马童氏的事,我就不再言谢!”
“哎哟前辈,我娘俩也有要谢的,既成一家人,都不必哩!”
那十二个礼物还在,商三儿嘻笑着,问他老娘:“娘,真留她们在府里?”
那贼样儿,活像黄鼠狼见着错进自家窝里的鸡群,只差淌口水了。
商大娘狠狠剜他一眼,才无奈着应:“府里缺人用,许你留四个!但往后再在外间胡乱招惹,老娘也不打你,只不许再回府,自去外间当你的城主罢!”
听得商三儿着急:“已招惹上的呢?”
商大娘喝问:“老娘是把她撵出城去了?”
喝过,又不甘心:“不许接进家来!省着些行事,白日青天再被人光腚堵在床上,拿刺戳老娘面皮,绝不会轻锤!”
商三儿放下心,急赔笑:“晓得了!”
眼在那十二个娇娘身上巡睃,按以往眼光,全是一二等好女子,身量窈窕高挑,面容娇美,肌肤白皙,未施粉黛,全梳双丫髻,着同样的素白罗裙,也各有千秋,都舍不得丢,心痒痒着,不知该咋选。
今日送到,进府就站在命运路口上,任挑选去留,十二位礼物也都忐忑不安。
打小被养了侍奉人,但听惯大户院里的污秽腌臜事,谁知被挑中究竟是好是坏?
纪红棉提醒:“南晋国送人,比吕家用心得多,这十二个都是精挑出来的,心性没大差,还各有技艺傍身!”
商三儿便问:“你等有甚技艺?”
左侧四个先躬身下拜:“奴等学的厨艺!”
一个道:“奴善治硬菜,味辛辣。”
另三个依次开口:“奴善制糕点。”
“奴善治清淡小菜、煲汤。”
“奴善治卤味凉盘。”
果然是精挑细选出来的。
她四个说完,紧挨着的四个再躬身:“奴等学的雅艺!”
头一个:“奴略通音律!”
“奴学得些棋技!”
“奴自幼学水墨丹青!”
“奴懂些插花、茶道!”
听完这四个报,商三儿心道:“命物是棋盘,要指望下棋长进,这就定下一个!”
接下来,挨着的两人下拜:“奴等自幼只学女工,懂针织刺绣。”
最后的两个涨红脸:“老夫人、老爷恕罪,奴等甚也不会!”
那边报完,商大娘淡声道:“选罢!”
挨个再看一遍,商三儿终拿定主意,指厨娘中自称善治清淡小菜、煲汤那个:“你叫啥名?”
这娇娘一张鹅蛋脸,明眸皓齿,笑起来应很甜,但眼下是谨言慎行、惴惴不安之时,哪敢露笑?被指着,颤声答:“奴名奉羹,若嫌不好,老夫人、老爷也可另再赐名!”
商三儿满意:“嗯!老爷学问差,改不来名!”
回头问:“老娘要给她改名么?”
商大娘也摇头:“能叫就成,不必改!”
纪红棉几不可闻的叹息中,他又指着善治辛辣硬菜那个:“再留个你,客不多时,无须再外叫人帮忙!”
这个柳眉凤眼,鼻子高挺,比奉羹端庄大方得多,被指到,盈盈下拜:“瑶觥给老夫人、老爷请安!”
商三儿对剩那两个厨娘道:“你俩不留府里,但往后便指了婚,手艺也不能丢,要用到料子,报给眉儿,做出来府里府外都用得着!”
需制桂花糕卖,卤大肠也好久未吃了,可惜老娘只许留四个,不好全留厨娘。
转到学雅艺那四个面前,指着学得棋技的:“留你陪老爷下棋!”
这女的娇柔可人,似小家碧玉,也学瑶觥下拜:“官子给老夫人、老爷请安!”
这学棋的名叫官子,选定后,最后一个有些犯难。
眉儿有家传针技,老娘、自己都已习惯穿她做的,应远胜那两个的针织刺绣;最后两个瞧着更妩媚些,但自称甚也不会,选来做甚?
想在丹青、音律中挑一个,金仙声音响起:“我给你选一个!”
指着甚也不会的两个瓜子脸中,颜色更胜一筹那个:“就她罢!”
有眼不识金仙,虽被指中,先前待客都未在的,怕不能做主,那娇娘也只低着头。
甚也不会,是因女眷在场,用的隐语,最后这两女,与荷叶一样,专学房中术伺候男人的。
金仙给指这个,指望泼皮真就收心。
商三儿不明所以,但金仙指的,哪会拒绝?
“好,那就齐了!”
主人开口,最后的侍女方下拜:“兰舟给老夫人、老爷请安!”
“都起来罢!”
叫起后,按金仙前辈教的,商大娘发话:“今日客少,荷叶领未选的八位去安置。但请姑娘们记在头子上,我家授道兵之法,往后便指婚嫁出,除身孕给假外,每日辰时也须到虎卫府点卯、听差遣,无事才可自归家,一年有三回不到,常例好处就不给。”
绿柳城一年能得的常例好处,荷叶也才刚知晓,不比大地仙家少,领她们去虎卫府的路上,先显摆着说了。
荷叶带走那八个,商大娘再叫儿子:“席已快好,今日来的是女客,你去请陈婆婆、赵婶儿、童婆婆三位来陪客,请完,到礼宾司候着,等客人梳洗完,就接来府里。”
城隍能传话,但老娘明摆着要支开自己,商三儿只得出门。
等他走远,商大娘叹口气,向面前剩的四个娇娘说:“与你们说在明处,我这混账子,德行不好,色狗儿一个,你们进府难得清净,还请多担待些。老婆子没别的谢,也还不上这份委屈,只观人,规矩行事、不生事端的,合心意就抬做妾室,叫他传地仙妙法。”
她们被买卖了送礼的,早都身不由己。
做妾比婢女略好,不值欢喜,但能得传地仙妙法,做真正人仙,比未选中做道兵的就不知强哪儿去了,奉羹、瑶觥、官子、兰舟惊喜莫名时,商大娘又硬起心肠,冷声道:“但也请先学门避孕之术,儿媳妇进门生子前,不许哪个先有身孕,否则莫怪无情!”
大户后宅妇人,整治起妾室、婢女,所使的恶毒手段,不比男人少,不想死的不明不白,四女顿时肃然:“遵命!”
商大娘方叫:“眉儿领去做事,待席散客人走后,再安置罢。”
向金仙请教后,晓得一味靠防拦不住儿子,这回索性留下四个,是便宜那混账,但在身边还放心些,也指望经这几个后,就收起他的花心。
这四女,平日在桃蹊院和柿霜院轮着住,都有厢房。
晚间席上,秦姓女官拉着马童氏,一副交好多年的样儿,却又口称“马婆婆”。
这世间习俗,已婚妇人的称呼,都按夫家来,譬如陈婆婆、商大娘、赵婶儿,不叫本姓。但鬼婆婆自称马童氏,是因少年时的恨事,自怜自苦的,哪真甘愿嫁个马妖,晓得内情的,不会这般叫。
如商家娘俩,如今便只称她“童婆婆”,那女官与鬼婆婆,其实不交心。
款待完,送回礼宾司,也到更夫巡街时了。
执扇吃饭时乖巧,但已听说他们晚间要赌骰子,初时尚不敢信:“仙家手段多,都不值当信,怎能赌?”
阿丑笑而不语,小道童被他勾起兴趣,晚间也要随去看。
觉着有趣,还先陪阿丑敲锣巡一遍街。
纪红棉与儿子说了,不拦他们热闹,巡二更时才来陪。
今夜大通赌坊,陈婆婆未再来,张果果不知怎想的,倒又到场。
少陈婆婆,多个执扇,人数未变。
见着小道童,屠壮等各觉惊奇,商三儿解释:“莫看他小,是个废地仙呢,两百多岁了,跑来玩的,过几日就走。”
这城里眼下连金仙都有,再添个废地仙也不足奇,也就再没人问。
小道童先还不敢赌,但在旁看了几局,也就心痒,赢别人没意思,只想杀庄家,抓把功德叶下场。
赌过两把,又嫌小,要一次多压,被众人拦着,只好一局下三叶。
比甄药神还大胆。
先被他赢几局,但没多会,不但赢的吐出,老本也输掉九叶,不许再赌了。
执扇想撒泼,被商三儿叫阿丑,提扔街上去了。
街上无趣,不一会,又寻摸上来,老老实实看别人赌完。
108.擂台赛
赌局到二更散场,执扇又随阿丑和金仙去敲锣巡街。
这位端庄秀丽的金仙,竟生出这般丑的儿子,驼背也不给治好,晓得时,执扇险些掉了下巴。
商三儿带老狗回府。
迈进柿霜院,厢房里已多出两个侍女。
奉羹和官子刚洗浴过,如出水芙蓉般,见着他,惶恐着,齐垂头低呼:“老爷!”
伸手捏两把,不跑不躲。
肉已在自家碗里,馋一会,反倒不急了,商三儿晃晃手:“先歇着,我瞧瞧老娘去!”
桃蹊院厢房,多出瑶觥、兰舟。
加上杏雨院的金仙娘俩、荷叶、执扇,门房上韩思,偌大个府,再不是冷清清的三个人了。
与城里一样,都将热闹起来。
他进门时,眉儿正在帮老娘洗头发,还未睡。
瞧见商三儿,她俩都觉惊奇:“咋还有空来?”
嬉皮笑脸地打混几句,老娘还一头胰子泡,在盆边低着头,倒不耐烦起来:“有事说事!”
商三儿老实道:“那边新人笑,怕这旧人哭。儿子昨晚在外打混的,丫头定已捻酸,想带回去哄哄!”
眉儿笑着:“有人了,我不去,伺候老夫人呢!”
“哈哈!”商三儿拍掌:“娘可听出来?正捻着酸呢!”
叫商大娘也笑,儿子有这心,要算好事,但嘴上故意道:“没见我这洗头,缺着人?”
眉儿怔了下,点头:“爷快回去!”
等商大娘笑出声,方知与没正行的爷一样,也是逗她。
“口不应心的丫头,去罢!”
不等她分辨,商三儿到门口喊:“瑶……瑶弓,来伺候老夫人洗头!”
等瑶觥小跑来,商三儿问她一句:“你这名儿,是哪两个字?”
瑶觥答:“回老爷,瑶钗的瑶,觥筹交错的觥,意是玉杯儿!”
商三儿想想,还是只识一个,顿觉汗颜,急叫:“遇着个有学问的,眉儿快走!”
瑶觥要接手,眉儿还有些犹豫,商大娘已替她着急:“哎哟,多大事儿,别个又不是不能洗!这混账劈不成几半,往后分的人多,难得还想到你,矫情啥?”
眉儿方红着脸,把商大娘一头银发递给瑶觥:“长巾搭那边椅上的,冲洗完擦干,晾一会,再裹着头睡,等明早梳顺!”
做丫鬟侍女,能与主家处成这般,就要算好福气,瑶觥带着羡道:“姐姐只管去,我怎敢不用心?”
方随这位爷出门。
以前还不觉得,但到柿霜院,奉羹和官子施礼叫“姐姐”,又有些羞。
还是男人脸皮厚,说声“都歇着”,浑无事般把她扯进房。
如今烂肠酒不用再喝,等他把神气折腾完,两人躺着说话。
黑暗中,眉儿先开口:“老夫人说,府里的事儿既丢开不管,想趁纪前辈在,印证‘命理术’,要多到街上走,各处瞧人。”
“那就去呗!”
趁黑偷看他一眼,眉儿声音小了些:“城里才几个人,老夫人都已瞧完,但不知外来的商队几时进城,干等着也不是事儿。我与她说,咱们制成桂花茶,要舍得,龙山茶也能略卖些,不如虎卫府里叫几个人,把茶坊、茶叶店开起来,老夫人有个坐的地儿,又能做营生。”
商三儿用手咯吱她:“小娘皮,都要打擂台呢,还说没捻酸?”
眉儿扭动着,但躲不开,“咯咯”笑一会,求饶:“是捻酸,哎哟,爷快别挠了!”
茶坊与杂货铺门对门,有商大娘在那坐着,借泼皮十个胆子,也不敢大白日的再进杂货铺后院去。
之前商三儿说,桂花茶做出来,也要放在杂货铺卖,城里赚钱的营生就都在韩家姐妹手里,开起茶坊、茶叶店,茶上哪还有韩窈娘的事儿?且这位爷经不住勾,白天钓虾、晚间赌钱,回来都要从十字口过,韩窈娘在那占着地利,随意动动手指头,定就要歇在杂货铺,又不回家。
这事上,眉儿是真捻酸。
劝着商大娘开茶坊、茶叶店,左右虎卫府里有闲人,她自己就能使唤上,商大娘只挂个名就成。
商三儿挠她一会,方叮嘱:“你俩再不对眼,也不许学甄黑心家打起来,十字口呢,爷丢不起那人!”
“大白日的,被光腚堵在床上,倒不嫌丢人?”
这话只在肚里说,眉儿轻瞟他:“我可就快七阶,真打起来,她个小低阶,经得住一脚踢的?”
原多老实本分一个小娘皮,都会吓唬人了,商三儿叫着:“哎哟!瞧你嘚瑟样,让爷这地仙瞧瞧,七阶和六阶,有啥不同?”
嬉闹着,又折腾一番。
隔日,因南晋国客人们就要走,早起后,眉儿去陪商大娘备礼。
绿柳城眼下最出名是琼花露,但存货已被窕妹卖光,新酿还要几日才出酒,遇着事,没法子,只得把原屠壮说镇一镇味更好,酒窖中压箱底那些拿出来送礼。
龙山茶量少,不外送,但地龙山得回的桂花,也装上两斤。
其它物事已拿不出手,女官、九阶护卫的私礼外,只能再备些路上吃食。
这事商三儿不操心。
如今,他真体会到富贵滋味。
眉儿出去时,门只掩上,听见屋里响动,晓得他起床,奉羹、官子两个,一个端盆温水,一个来帮他整衣系结、挂骰盅。
大早上的,若不是怕吃请罪荆,他都又想拉一个回床上去。
留下这四个侍女,打小就学怎么伺候人,与眉儿那半路做的丫鬟全不同。
衣物理顺,一个给梳头,一个拿热丝帕给他擦脸,备青盐漱口。
不用他动手,手就有了别的用处。
等他嗅着手出门,官子凑近奉羹,小声道:“这位爷,更中意姐姐呢!”
奉羹脸早红透,勉强着:“莫浑说,我这他顺手些,下回换你来!走哩,老夫人那听使唤去!”
厨房寻些吃食,挑扇猪肉丢狗背上,商三儿出门,要去钓虾。
到礼宾司,进去看一眼。
女官与人仙护卫要赶回南晋国,都已起床打理,鲍正山跑出跑进,在送水给物。
商三儿向秦姓女官抱拳:“一会老娘来送行,我还有事儿,不能亲至,告罪!贵使下回再来,还请与陛下告个假,多耍几日,叫商某得尽地主之谊!”
女官笑着:“那可要先谢!城主只管忙去,还少不了来往的!”
就又告辞出来。
走到十字口,杂货铺门还紧闭,懒婆娘多半未起。
东正街上,仲熊、魏清起得早,苗秀也是个懒人,花草店未开。
兽皮店倒不用说,上年岁的都睡得少。
出城,上六节山,钓眼下唯一能够到那只七节虾。
换着饵,也换着炼黑棋子、打谱,任那虾吃狗肉、猪肉,饵光了再换。
午时过后,那虾就吃撑了,再不动口。
比这位置更高,还有三百四十丈未引过,试一试,出来只六阶虾。
剩的猪肉用钓线吊下去,全喂了幽璧虾们,大城主方骂骂咧咧地下山。
午饭前,趁眉儿领丫头们在厨房忙事,商大娘独自去了趟杂货铺。
韩窕妹修行上用心,杂事就多仰仗姐姐,午饭从不自己做,加上公学里董老爷子,窈娘管着三人的吃食。商大娘到时,她正在后院做饭,窕妹随着帮手。
商大娘在杂货铺外叫几声,窈娘方听见,小跑出来瞧见,脸瞬间煞白了。
这城里,都晓得城主老娘行事端正,与人和善,未与哪个红过脸,但越是如此,她这在外勾搭上泼皮汉的就越害怕,别说还被曹四闹了,两边都大坏名声。
是要叫断了往来,还是把自己撵走?
“老……老夫人?”
晓得吓到了,商大娘轻叹口气,语气放柔些:“不相干,与你说几句话!”
窈娘略得安心,忙道:“那屋里请!”
进了后院,窕妹瞧见,见礼叫人,心下也不安,替六姐担心。
商大娘颔首回应,随窈娘走进客厅。
请入座,窈娘要去沏茶,商大娘拦她:“几句话就走,莫忙,你也坐!”
等她半挨在椅上,商大娘道:“自家肚里掉出的肉,是甚货色,我比谁都清楚,那事本也怨不上你!”
先扬后抑,怕不是有转折。
揪心中,屏声静气听下文。
“你俩的事儿,老婆子就不管,也不要你进府尽孝,算做外室罢。今儿来,是有两事要说,也请你担待!”
还好还好!窈娘忙站起:“请老夫人吩咐!”
商大娘吸口气:“头一桩,老婆子已与吕家说定,就要请媒人到龙鳞城提亲,儿媳进门前,不管府里府外,若先有孩儿,没得叫她糟心。老婆子想着,还是少些事端的好,幸得位前辈传下避孕之术,你要愿学去,等儿媳进门后再生,老婆子虽没别的报答,也记你的好,承你的情。”
凡俗间避孕的手段,韩窈娘原也学会,只是涉及不堪往事,没脸提,听到这,跪下叩首:“窈娘敢不领命?就请老夫人传术!”
商大娘把术念给她后,放下心思,难得竟笑起来:“第二桩事,是眉儿那丫头,平日性子还好,不知怎就与你不对付,撺掇着老婆子,要在对门重开茶坊。老婆子扭不过,只好依着,不是仗身份压你,先说一声,莫往心里去。”
窈娘低着头,应声:“是!”
事说完,商大娘站起:“那我就回去了!”
窈娘送出门,瞧着她走上北通街。
好久,才一声叹息。
转回后院,窕妹吐着舌头叫:“听屠老二说,昨日城主府留下四个娇娘了,那丫头凭啥只吃你的飞醋?跑对门来开茶坊,六姐可莫与她打起来!”
先前说话,这丫头都偷听了,放下心,倒又在幸灾乐祸。
窈娘白她一眼:“我这小三阶,与高阶的动粗,够人家塞牙缝的?”
真有些发愁了。
那只七节虾吃撑了,再不动口,商三儿从六节山回城,时辰还早。
东门内先请屠壮去客卿府,十字口又寻唐诺。
问过货物几时到,商三儿叫他:“天蚕丝再与我送两百五十丈来,眼下功德叶花尽,往后酒帐里扣罢!”
唐诺应下。
地龙山大动,山神似乎出了意外,家主传信叫打探,无巧不巧的,绿柳城里新种下株大桂树,但尚未嗅着奇香,拿捏不准。
眼下绿柳城里,金仙与地龙山的事只几位九阶知晓,并未广传,奇珍阁不算本城人,城主叫城隍传,可沾奇香光的话,也未传到他这一群人耳里,尚都不知。
唐诺犹豫,是否要向商城主打探一二,人家吩咐完,说声“走了”,转身已去杂货铺逗人。
杂货铺,窈娘瞟着汉子:“你家那丫头,倒似当家娘子,吃我飞醋,要请老夫人来对面开茶坊,借势压我呢!”
商三儿惊奇:“你晓得了?”
这一声,叫窈娘眼圈发红:“没良心的,原你也晓得,只不与我说!”
商三儿叫屈:“哎哟!昨晚刚听说,早上想讲与你听来着,路过时,懒婆娘自家尚未起,咋怪得三爷?”
又问:“谁说与你听的?”
韩窈娘不答他,反问:“你老娘偏心,帮着丫头压我,你偏哪边?”
商三儿冷哼:“三爷我只没心,还偏个屁!”
叫窈娘咬牙切齿,泪珠儿落下:“王八蛋!那我只当被狗睡了两回,往后不许再进杂货铺!”
女人家因泼皮斗气,那丫头能仰仗成衣店和商大娘,窈娘却指望不上董老头、窕妹、韩思,所以着急,有气。
被骂,瞧着她哭,商三儿倒嘻嘻笑:“有位仙人传下制香胰之法,三爷事忙,做不过来,你要愿把事接去,就做了卖,两边比营生罢,别的真帮不上。”
窈娘将信将疑,抹眼问:“哪又来的?”
商三儿点头:“三爷几时诓人?只是这法,原主也有后人,要分润他花销,赚了只分你些辛苦钱,余下得归城主府。做法也只许传爷的儿女,不许就教你弟妹,可能应?”
仙家之物,轻易不许外传,倒明白,韩窈娘点头,商三儿便道:“爷晚间来教,记得留门。走哩!”
说完,走去西正街赵家饭馆,请赵老头去客卿府与屠壮切磋,助他炼白棋子。
原切磋地是虎卫府,眼下住着些莺燕,不好再上门,便改到客卿府。
109.外来的赌客
隔日大早,城门刚启,奇珍阁送货车队就进城。
车队半夜到的,在外等到开城。
这次的货物,有为四门村民准备的大批中低阶法器,有万斤纯铜,有酿酒料子,还有得信后为要办的婚宴采买来的活鸡羊、蔬果。
商三儿等刚从地龙山回来,成衣店陈武两口儿就开始赶制真红对襟大袖衫和霞帔,凤冠则由城主府出料子,快要做新郎的鲍正山手制两顶。
今日送到的货物多,非但雷雨、田余带衙兵随着伙计卸货,仲熊、宗昊等也来帮忙。
车马行方老头拉着远路来的独眼车夫,拐弯抹角打探佛国的事儿,可惜离得实在太远,独眼也不知详情,说不明白。
十字口,窈娘不管卸着的货,精神抖擞地向唐诺报下批要的料子:“丁香、沉香、青木香、桃花、钟乳粉、蜀水花、木瓜花,茉莉花、梨花、红莲花、李花、樱桃花、白蜀葵花、旋覆花、麝香,还有成色不好的真珠、玉石,各要若干,大豆千斤,另奇物某某、某某若干,先从酒上走账。”
这份澡豆香胰方子,用着许多凡花,绿柳城郊外就有,但时令已晚,过了花期,明年才自己采备,眼下只能靠买。
听着是个方儿,用到奇物,产出来若与琼花露相似,又是桩好买卖,若不是头上悬着刀,家主一意孤行,来绿柳开这分号,已要算英明。
料子多,怕忘掉,等她报完,唐诺飞跑到建着的工地上,取根草茎,在木匠墨斗里沾墨,记写在木板上。
他家营生连着天仙,外人多半难仿学去,唐诺还是好生藏起,不叫外人看见。
商三儿则与董老头、鲍正山,刚从工匠司库房内翻找出制铜钱的模板,想照着样儿另制一个。
刚到的万斤纯铜,衙兵们正卸在工匠司院里。
泼皮打着哈欠的惫懒样,叫董老头心烦,问:“也只换个‘商’字,还是一并重写?”
商三儿答:“莫逗我哩,晓得你字写得比这好,做钱使,要流到外城的,笔迹不同,不嫌丢脸?”
昨晚自是歇在杂货铺,那得了澡豆仙方的势利眼,拿出浑身解数来谢,害他又未得睡着,早上起来,还想补一会觉,再上六节山钓…喂虾,不想奇珍阁货已到了。
董老头哼着,提起笔,在纸上分别写下“绿柳通宝”、“商氏”。
搁下笔,老头问:“既嫌‘鸣雌’不体面,虎卫府改名坤道府,可顺耳?”
坤道既指地性,也指妇道、妇德、妇人。商三儿笑:“左右外人问起时,咱就说取名、执笔全由大儒董夫子,不丢人就成,听你的!”
董策轻哼着,转对鲍正山:“制匾也你的事儿,晚间来公学拿。”
鲍正山有双巧手,还在四门村时,制物、修缮都是他带人在做。
婚期渐近,就快做上新郎进洞房,鲍正山干劲正足:“成!”
商三儿又问:“我家那门头呢?”
董老头瞪起眼:“你不是自己已改好?三友仙翁亲传执的笔,还用得着我?”
商三儿怼他:“这悭吝样儿,哪个师父教的?说出来咱们评评理!”
与这厮扯不起师承,董老头立即认怂:“不鬼扯,晚间一并写出来,叫鲍正山制匾!”
占着上风,也要见好就收,泼皮改问鲍正山:“制铜钱,你还要几个帮手?”
鲍正山挠头:“真制起来,非只化铜需人手,木炭也不够用!要想快,采木烧炭,人越多越好!”
魔劫前七千多户人家留在城里的柴禾、死树,够眼下两百多号人烧甚久,如今都还未有人到城外伐木采樵过,木炭却少,只城主府、曹宅、绿柳酒楼、粥铺、小饭馆、工匠司各有些存余,除工匠司外,都是做饭用的,拿来炼铜就嫌不足。
烧木炭的窑洞,东门外六节山背后倒有,不必再费事,只需伐木烧制。
“晓得了,我叫人弄去!”
与董老头、鲍正山一起出来,打着哈欠回府,门房处对便宜小舅子道:“去与仲熊说,六节山后面有窑,就由他带人砍木烧炭,多烧些备用。顺便传话出去,这事上出力气多的,可先得城主府指婚。衙兵留下看城,这事就别管了。”
韩思应声跑出去,他自回屋补觉。
睡一个多时辰,被官子叫醒,已到午饭点上。
眉儿已是管事大丫头,手下有四个使唤的,门房韩思的饭,改由瑶觥送去。
依然主仆同席,上至金仙,下至道童、丫头,十一个人安静吃饭。
今儿桌上有炸猪大肠,问起来,婚宴时,排骨、猪蹄、腰肚都要做菜,但二十多桌都要有,一两头猪可不够用,屠壮就每日杀两头,他补觉时,今日的肉已送进城主府冰窖。
屠子嫁闺女,拿城里肥猪不当事地宰,后面还有好些等着指婚,婚事不断,要成惯例,都这般杀猪,西门外养那些,可不够用的。
罢了,婚姻是人生大事,屠子又是顶在东门前的九阶,三爷不与他计较,了不得叫奇珍阁再送些来。
吃完饭,拎扇猪肉丢老狗背上,大城主又要出门。
执扇追着问:“城主要钓虾?府里也没多有趣,我随你去耍!”
商三儿头也不回:“由得你,但要敢淘气,老子可不惯着!”
昨晚赌坊里,就已晓得这入狗城主的性子,执扇哼着:“晓得啦!”
道童从鸡冠山带来的蛐蛐,已全败给阿丑那三只,不能斗虫,就嫌杏雨院不好耍。
阿丑倒想与老娘聚,长得丑,不出门吓人。
出府走着,道童瞅着商三儿,问:“你也是废地仙?”
商三儿随口应:“是啊!”
道童瞪大眼:“那行事还只张狂,不悠着些?”
叫泼皮没好气:“真起黑心,要捉你去炼物事的,恭敬着就肯饶过?没那心的,因你张狂就捉你?”
道童点头:“是这个理!”
走过十字口,有几位娇娘已在相邻着的茶坊、茶叶店里收拾。
眉儿那丫头心急,估摸明日就能开业。
过去几步,鱼鸟店、花草店都已关门。
东城门外道路旁,尽是在魔劫中枯死的百十年树木,树干粗大,他们经过时,仲熊带着人,三两个一伙,已在砍锯枯树。
“城主来了!”
“城主!”
“咱不偷懒的,无须城主监工!”
瞧见坏心肠城主,四门村民们尽点头哈腰,谄媚着笑、叫人。
他在四门村民中没甚好名声,以前可没这份礼待。
但怀疑眼花,商三儿使劲眨几下,宗昊确实也在其中。
叫泼皮儿惊奇难信,叫他来问:“你不是喜上男的,已成家了么?”
这络腮胡面上留着疤痕的魁梧大汉躬身答:“那时是实在没法子,城主,女人滋味,咱也想尝尝的!”
叫商三儿苦笑:“须遇着不嫌的,才敢指给你,却是不易!”
宗昊老实地点头:“晓得的,也不是就没指望!”
“那你等忙着,我钓虾耍去!”
别过他们,登上六节山,荆棘草坑下寻副转轮钓具,丢给执扇:“自家耍,百丈下钓小虾就是,莫烦老子!”
割些猪肉给他,就把执扇撵到一边,自己穿上指甲大的狗肉,施上千里目,放钓线下去,再试那七节虾。
今日来,他有些想法,拿着转轮,一点一点往上提,想勾那七节虾着急,省得它又不慌不忙地进食。
但许是昨日吃得太饱,那虾追上一截,到上层六节虾的领地,转头回去了。
上层的六节虾闻着味,已急掠下来。
没法子,商三儿只好又把饵垂下去。
狗肉惹虾馋,六节虾不罢休,随着越界下去。
顿惹怒下面那七节虾,舍了饵不顾,先与入侵者斗在一起。
体大者只力气大些,但钳子同样利,幽璧虾同类打架顾虑着,轻易不下钳子,先一直推攘角力。
纠缠好一会后,快被推回自家领地的空腹的六节虾耐不住,丢掉节操下死手,“咔嚓”一声,剪断七节虾一只钳子。
钳子断掉,那七节虾不是暴怒,反不再攀附玉璧上,自己松开脚,往通道下掉落。
天坑外间,商三儿瞧得目瞪口呆!
吃饱的七节虾不中用,反被只急眼六节虾斗掉!
他千里目进步是大,但通道深达八百丈,也不能看到底部。
金仙说,下面有两只七节虾,钓线范围内只瞧见这只,往后怎钓?
天坑下千里目视线中,饥肠辘辘的六节虾抱着对手的断钳,先夹里面的虾肉吃。
吃干净,再抱着钳壳来吃饵。
一样不直接上口,只用钳子夹饵肉。
闲着也是闲着,商三儿便盯着它看。
饵肉吃完,六节虾爬开,已把这当它的新地盘,逛荡两圈后,抱着那只断钳壳,全融入墨玉中去。
对手的断钳,吃完肉也没丢。
商三儿想一会,天坑边再寻来个转轮,割下九十来丈马尾线,系在自家天蚕丝末端。
百丈下就有三节虾,更长就会被上层小虾剪断线,最多只敢添那么多。
钓线多出九十丈,再垂下去,引四百三十丈、四百七十丈两处的虾看。
头一处是空,快一个时辰什么也没引出来,另一处也是条六节虾。
叹口气,收回钓线,改瞧那道童。
没千里目,执扇只觉钓线常动,一直有虾吃饵,但连提多少回,全是空的。
整个下午,一节虾都没钓到一条。
这是常事。
商三儿问他:“快晚饭哩,还想钓么?”
道童叫:“呸!啥也钓不起,哪好作消遣?早不耐烦了!”
“不耐烦怎不自家回去?收钓线,回家吃饭!”
执扇收线,商三儿把剩的猪肉割成小条,全扔下去喂虾。
下山时,道童道:“没意思,明儿不来了!”
没了七节虾,商三儿明日也不会来。
道童又问:“晚间赌钱,白日里还有啥耍头?”
商三儿哼道:“要玩虫捉蛇、掏鸟窝逗蛤蟆儿,等公学里散学,寻与你一般大的作伴去;也能去鱼鸟店奉承仲熊,看可能讨到只好鸟养了玩,或花功德叶买;嫌天气热,可去澡堂泡澡。别的大人,逗你玩一会还成,谁耐烦陪个屁孩儿久耍?”
执扇问:“城里城外乱跑,不怕人起坏心,捉我去炼物事儿?”
原是担心这个,商三儿哼道:“与我家结因果,须斗得过金仙、大罗,借他个胆儿!”
有过常久久的事,夸着海口,底气其实没以前足。
道童没听出来。
入狗的说得硬气,府里又确实住着位金仙,执扇拍着掌欢喜:“那可好,我怕被捉,到你家来,就没敢一个人出去玩儿!”
以前顽皮闹腾时,篱阳山人就用被人捉去吓唬他,执扇到处打听过,晓得废地仙就是这命,真正害怕。
说着话,一路回府。
晚饭没多久,又到赌骰子时间。
阿丑与商三儿联手做庄家,本钱就厚足些,但连着几晚,揭开骰盅,都是输多赢少。
商三儿安慰阿丑:“咱哥俩有进账的,输些给他们穷鬼,大气!”
道童今晚也学聪明了,一局一叶,图玩的时间长些。
热闹着,楼梯“咚咚咚”地响,有人走上来。
怀胎七个多月的张果果在场,刚消光道意,几与废地仙相同的鬼婆婆也在。
城里身份、身家够参与这赌局的,只陈婆婆、董老头两人不在。
谁来了?
众人打量中,进门的是个方脸壮汉,面上无须,只着皮坎肩,右胳膊上套着金环。
眼生,都不认识,外来的。
如今绿柳城里,除寻甄黑心的病人,不时有商队进城,加上今日给奇珍阁送货的,有个外人不足奇。
壮汉进门,左右扫一圈,笑道:“耍着呢?带俺一个!”
口音有些怪,赌桌上有些银锭,但还是功德叶居多,他明明瞧见,竟还敢参赌?
这就有些古怪了。
使功德叶的不是凡民,但除非晓得庄家立誓不使诈,还有个屏蔽万法窥算的骰盅,否则人仙地仙,要嫌功德叶败不完,才敢入赌局!
若晓得这骰盅,莫不与常久久一路货色?
外间还感知得到大通赌坊么?
带着猜疑,商三儿轻呼一声:“纪前辈?”
金仙旋即传音:“与他赌,莫得罪!”
110.第三位大罗
商三儿眼皮跳两下,旋即咧嘴笑:“前辈快请入座,我等耍到二更就止,已没得几局!”
壮汉左右看看,赌桌边一人一把椅子,并没多的,就叫又已输光只能观战的甄黑心:“你不赌,边上站着看去,位儿让俺!”
泼皮城主的性子,除鬼婆婆、执扇不算太熟悉,别个都已通晓,先低声“纪前辈”后,出口这一声“前辈”,屠壮、甄药神、赵同、张果果便晓得不凡,各个乖觉起来。
甄药神听话让开,壮汉屁股一抬,安稳坐下。
毫不客气。
见他掏出大把功德叶,商三儿忙止住:“前辈,咱们输足九叶,就须离场,赌不了这般多!”
这厮有个骰盅,好些事就算不透,叫壮汉讶然:“玩得小?”
商三儿点头,壮汉悻悻收回去,只留下九叶,叫:“摇色!”
眼下是阿丑坐庄位上,果就拿起骰盅,连摇晃三下,放稳,嘶声叫:“下注!”
壮汉盯骰盅一会,还是瞧不透,只得随心,拿三叶押大。
旁边一个个也下注,小道童恰剩最后三叶,一股脑跟着压了。
连着马童氏那二十两纹银,全跟着他,都押在大上。
小上空注。
这把要是输了,赔得可多,阿丑呲着牙:“买定离手!”
这一声后,不许谁再下注,坐庄的方伸手揭骰盅。
打开来,三粒骰子是一、二、五,八点,小。
庄家通吃。
阿丑憨笑着,伸手搂桌面上的注。
执扇顿就哀嚎,并非心疼功德叶,而是又已输够九叶,今夜玩不成了,只能与甄药神一样,抱手看别人赌。
第二局再下注,赵老头、鬼婆婆、屠壮,已不信这位“前辈”,各押各的。
壮汉丢两叶在大上,另一叶押豹子。
阿丑再开出个小,吃了他的注。
第三注,又三叶全押在大上,壮汉道:“连着两把小了,总该出回大!”
商三儿在旁笑:“前辈,赌钱要认老,莫与它犟,连开十九把小,也是有的!”
阿丑开盅,果然又是个小。
只赌了三注,九叶就已输光,壮汉骂骂咧咧地站起:“娘的,果然流年不利,啥都不顺!”
“多少年未这般赌过了,往后得空,再来你城里试手气!”
丢下这句,壮汉下楼离开。
到二更天时,非只甄药神、执扇,张果果和赵同也先后被清完九叶。
今晚庄家总算扬眉吐气,商三儿、阿丑各有十来叶进账,屠壮也赢不少,鬼婆婆则保本。
出门后,阿丑铜锣响起,仰脖子喊话,商三儿却觉不对劲。
先前放回功德叶时,百宝囊里好像少了些。
平时富裕,恐还留意不到,但九阶去地龙山的谢仪、鸡冠山买丹,花销下来,兜里已快干净,只剩二十多叶兜底儿的。
打开百宝囊,清数一遍,功德叶不多不少,恰丢了九叶。
有这般本事的,定是那“前辈”!
壮汉拿他的功德叶做本钱,赢来的却又分阿丑一半,亏血本了!
咬着牙,商三儿没敢骂出声。
纪红棉今晚在十字口等儿子,陪巡上北通街。
明晚,她将站官衙门口等,后晚起,就不再陪巡街。
执扇昨夜已陪走过,没觉有趣,今夜北通街走到尽头,直接进城主府。
商三儿倒陪着。
抄巷子近路,向东门走着,他问:“前辈,那位也是天仙?”
纪红棉轻颔首:“他本是位妖,但不听朱帝号令,是青帝门下,大罗金仙修为!”
“大罗?”
老商家祖上积的啥德,咱这又见着一位大罗了?
刚想再问,巷中显出个黑影:“说俺么?”
就是那壮汉!
商三儿、阿丑被吓一跳,纪红棉淡定施礼:“见过前辈!”
“走着走着!莫停!”
不待后面两人见礼,壮汉吆喝起,要他们继续走路。
“俺来这城,是讨回件物事儿!”
巷子里一起走着,壮汉解释:“你没炼化骰盅时,俺已晓得,拴牛桩被你得去,混沌土果然不凡,瞧了三天,全模糊不清,方上门来讨。”
“拴牛桩?青牛观的拴牛桩?”
提及拴牛桩,商三儿顿记起吕东山、吕昭君说的失窃案:“是常久久盗的?不说石做的大楔子么?咱没见过!”
壮汉哼着:“它本相是木桩,平时化石像!”
商三儿方醒悟,且就存在老狗背上的,忙掏出来:“既是前辈之物,拿回去就是!”
“敞亮!”
壮汉拍着商三儿肩膀,先赞一声,随即变苦脸:“三友还受着刑,因果可不好欠!”
天仙尽要讲因果,不会白拿走,这木桩又没个好用途,商三儿才这般大气。
壮汉拍他肩时,一直隐在右手心里的城主令,竟随着轻颤了下,似在应和。
嘴里说不好欠因果,手上却已接去木桩,壮汉道:“但你这兔崽儿,不安好心,算计那小道姑身子,只凭这个,也要算场因果!俺便白拿回拴牛桩,往后遇着他,也有得掰扯!”
纪红棉开腔:“我下界时,三友仙翁说,正经买卖,小道姑自家点头的,须怨不得他这徒儿,要便宜给吕家,您何地了因果去?”
壮汉哼着:“俺口拙,讲不来理,耍赖又怎样?”
金仙答:“我命已不久的,两位大罗的事,又半点不相干,自是说不上话。要按世俗结亲礼数,您收回去当做聘礼,也应该。”
“呸!甚都不是呢,结啥亲?”
问过一句,他又冷笑:“被个邪魔害着,就只窝囊到死,丢光俺们天仙脸面!”
壮汉讥讽他娘,阿丑面起愠怒,纪红棉手抚上他后背,阻住话,柔声道:“被邪魔害,心里是有愤懑,但得生这孩儿,为母一遭,也是大幸事,并不怎悔。天地有常,自有大能去除魔卫道,我只愿身死后,好报都报在孩儿们身上。”
壮汉道:“可见有牵绊,不是啥好事,俺与三友结个屁的亲!”
这位大罗,口上并不素净,倒不怕惹是非。
自纪红棉开口,商三儿就只老实听着,但听到这,似乎结上亲对自家有利,便停脚躬身,腰先弯到底,再叫:“小子商春,给亲家长辈见礼了!”
他这出声在后,礼要算已受了,惹得纪红棉清“咯咯”笑,壮汉则恼怒:“无赖厮鸟,可信爷爷赏你几个大耳巴子?”
商三儿直起身子:“亲家长辈手头紧,缺花销,拿小辈几张功德叶使,都是小事,但拿了钱,想不会再赏大耳巴子?”
就不该贪那九叶便宜,壮汉被气着:“果然滚刀肉一块,不好相与,懒得与你置气,走了!”
“兔崽儿,你这骰盅,早晚俺也必有一只,到时天界开赌局,大场面馋不死你!”
再丢下一句,真就闪身不见。
纪红棉催道:“走着,莫停!”
原已到菜市场,走出去就是东门。
——
绿柳城西南,地龙山边。
道童伺候圆滚滚的观主洗完脚,先已睡了。
二更天已过,看几页闲书,圆滚滚解开道袍,准备灭烛歇息。
屋里人影一闪,多出个坎肩壮汉。
秋实被吓得身往后倒,一屁股坐地上,叠成肉一坨,又不敢放声惊叫,慌着问:“哪路神仙,闯本……进本观作甚?”
壮汉骂:“没出息的样儿,你接观主位时,没听说过俺?”
秋实揉揉眼,瞧清他赤膊右臂上套的金环,凑近些,环上文字也看清楚,激灵着爬身跪好,动作都不笨拙了。
“是吓懵了,没认出来,给爷爷磕头!”
壮汉哼着,在他洗脚椅上坐下,开腔问:“你家开山祖师爷,俺的事儿咋交待的?”
外间那道童,倒床就已睡着,丝毫不受里屋动静影响。
秋实跪着,肥肉上堆满谄笑:“祖师爷留下话,后辈子孙看好石牛,等到它自碎,就有场大造化!我师父说,爷爷会赐下支传承,择人做入门弟子。”
壮汉再骂:“不中用的东西,替俺守石牛呢,拴牛桩被盗,观里这般多人,竟连个贼模样都看不清?且观里传承,轻飘飘就要被外人图去?”
胖观主委屈着答:“做贼那个,修为实在太高,我等要看清了,怕反是场大祸,想着爷爷都能算出来,就没敢细看;吕家占着东山郡多年,拐弯抹角的,不知从哪晓得爷爷的事儿,花百多年耕耘,观里弟子多半都拉过去了,后来入观的,又尽是他家送来的人,我师父死前,左选右选,才挑中我接观主位,但吕家不死心,又塞来个庶长子,门下那些不争气的,全已心向着吕家,我也是没法子,只好立他做下任观主!”
壮汉轻哼:“哼!做观主呢,倒会推干净,但俺的传承,自家会选人传,不想叫别个算计了去!”
秋实赔上笑:“吕家只得去祖师爷留下的人仙妙法,还不打紧,爷爷要嫌膈应,真了结因果收徒传法时,又不是非紧着观主不可,众门人弟子里,也略有几个不向他家的人,到时您掐指一算,自就了然!”
听到这,壮汉扯嘴角讥笑:“这聪明劲,倒左右不吃亏,但真就以为,你等观里学的妙法,只是你祖师爷留的人仙妙法?”
秋实吃一吓:“爷爷,我师父死前,真就这般说的!”
这事儿本是自己要青牛观开山祖师爷隐瞒住的,原怪不到后辈人身上:“俺的妙法,掐去几段要紧话,假作人仙之法,叫你家祖师爷传下,待择弟子,补上所缺,就成大罗妙法,修为自能猛进,你还以为不打紧?”
听明白后,秋实哭丧起脸:“哎哟!也不是在我手里泄出去的,爷爷要气不过,寻吕家晦气就是!”
壮汉被他气笑:“这无赖劲,与绿柳城那厮倒有一比,起来说话!”
秋实一咕噜起身,扮乖巧样:“凭爷爷吩咐!”
壮汉先叹口气,沉默一会,方道:“拴牛桩是拿回来了,但外间已晓得俺着紧这石牛,邪魔又有屏蔽万法的碗,叫俺都算不到,再来盗取,凭你这等不中用的,哪看得住?”
拿回拴牛桩,秋实先是一喜,听到后面,禁不住惊呼:“邪魔啥本事,叫大罗金仙都算不到?”
壮汉不想与他细谈:“你等守不住,没法子,给石牛换个地儿罢!”
取出拴牛桩,丢给他:“先插回去,掩人耳目拖个几年再说。但有外魔图谋不轨,你这等修为,凭换到哪儿去,也守不住它!”
秋实有颗玲珑心,明白几分,急又跪下“砰砰”磕头:“请爷爷传法,收小的入门,待涨了本事,自看得住石牛!”
壮汉问:“原许你祖师爷,是自后辈中收几个传真法,你这般不中用,又不是非紧着观主不可,就罢了!且说说,眼下观里这些,俺选哪几个为好?”
秋实委屈着:“爷爷,真要我说,真法还是传我最合适!”
壮汉“哼哼”两声,没理他。
圆滚滚只得扳着他又胖又短的指头数:“头一个,明月;第二个,藏夏;第三个……”
一连说出五个道号,方止住。
壮汉点头:“那就收你作入门弟子罢!”
秋实真以为自家没指望了,哪知大罗金仙也会逗人,突然的转折,叫他都措不及防,怔了一下,方反应过来,急又叩首:“秋实给师尊磕头!给师尊磕头!”
壮汉点头:“俺虽在青帝座下,却未信道。等明月婚事定了,观主位传给吕家那位公子,脱身还俗罢!先说那五个,愿随你走,就是你的徒弟,都可传真法!”
秋实喉里咽起唾沫:“真娶大娘子去?”
“由得你!”壮汉不在意:“还了俗,就去你徒儿夫家城里等着,机缘到了,石牛自来。”
“徒儿夫家?”
问出声,也就醒悟:“师尊亲下界,传下真法,明月不愿给吕家使唤,多半肯随我走,收她为徒,还便宜那泼皮?”
“拴牛桩打他手里接回来的,已欠着因果,明月还自家点头愿嫁的。且不结亲,石牛好卖他家去?你又守不住!”
说完,再交待一声:“但那厮今晚恶心俺,议婚时……”
秋实撸起袖子:“徒儿定给恶心回来!”
111.凡商
申时许,鲁不渝随商队进入绿柳城。
领路的衙兵相貌堂堂,言语殷勤,但鲁不渝不会在意,都未多看一眼。
死了近三万人,进这城,白日里也要发憷,与城里的多说几句,都犯忌讳。
刚遭过魔难的城,想也知晓,挣不到多少银钱,实在不想来。
但商队行止是人仙大爷们说了算,作为凡商,能得随队已要算侥幸,没置言的余地。
左近早传开,绿柳城产的好酒,好些人仙大爷爱喝,到产地来买,一叶多得半斤,就能从奇珍阁手里抠到些利。但昨晚在龙鳞城,从其他商队得的消息,鲁不渝也听入耳的,说那酒眼下妖鹏城也在卖,一样一叶五斤半,不晓得领队为啥还要进这城。
这支商队是云潭将军府闲散人仙们组起的,鲁不渝也是那边的凡民,巴结上某位本家人仙,方得带小舅子一起随队行商。
这事上,小舅子伍同并不感他的情,但当初兄弟三个分家分地,小舅子多拿银子不要地,到澡堂做几年的搓背汉,贪玩好耍,没攒下个一分二文不说,反把分家分到的银子花光,媳妇娶不上,老丈人棒子锤着,又掏出棺材本给他做本钱,方不情不愿地随姐夫出门。
其实与小舅子一样,若不是前年娘子一场大病,熬干了家底,连田地都卖光,鲁不渝自己也不会来。
行商,实在是风险大,路上真遇着凶暴的山妖,人仙大爷们都有伤亡,更莫说无反抗之力、腿脚也不利索的凡商。
这世上,没几个仙凡真愿一辈子做行商的,等攒够本钱,尽要改行。这支商队在老家名气不小,组起已有四五十年,最初的人仙大爷没剩下一个,领队换了两任,凡商随队最久的只才六年。
早些赚够钱,回家买地,或租赁铺面做小生意,都成,一家子平平安安守着,比啥都强。
城门内,衙兵大声与车马行前的老人打过招呼,转过头,向领队人仙孟青道:“肯贴补银钱,这儿马、车都能换,也可出银买,但本城不出车夫外送。”
孟领队点着头,回了句:“我等也无须聘车夫。”
说过,便领车队继续向前。
鲁不渝眼中,只见到零星几人,好些路过的铺子虚掩着门,望进去,里间全是积灰,显见并无人住。
冷清的些许好处,便是青石板上干净,更没蚊蝇围着飞的牲畜粪便,两侧一二尺高的新桃树衬着干净的街面,给他悦目之感。
家那边,自家没被选中做小吏,鲁不渝琢磨其中缘由,是取着“将军府”名号,掌权的就以粗人居多,选吏员也不要他这带些酸气的。
有时自嘲,确实带着酸气,出门做营生,货物也与“雅”字脱不开干系,与小舅子等四人合购的马车里,谭云狼毫、谭云红茶、漓湖银针、汤山绿雾都是他的货,只有笔、茶,价格不便宜,但不占地方,从这来说,买马车时平摊的银子,自家其实吃着亏。
刚觉着街面上干净,走过几家铺子,自家拉车那匹黄骠马儿,马尾一仰,“噗噗噗”泄起粪,尽落在光亮的青石板上。
好似污了副画,身为马主人之一,鲁不渝顿时涨红脸。
与打哈欠染人一般,有了第一匹,队伍里好些拉车的马也跟着排泄了。
这是常事,领路那衙兵轻笑着,回头冲城门上叫:“屠老二,来扫街!”
城楼上有声音回他:“费那事干啥?老狗!老狗!”
那人扯着脖子叫,声音并不怎么大,应该传不远,但前方十字口,真就瘸拐着跑来条缺腿黄狗,在车轱辘里穿梭,把马粪全吞吃了。
其貌不扬的残废狗儿,这么多马粪,全吃完舔干净,肚里真能装!
行到十字口,人仙们先要去北街礼宾司报备,留凡商帮看着马车。
除一个新加入的,魔难以前,其实都来过这城,晓得路径,但那衙兵献殷勤,又为人仙大爷们领路。
先前路过的酒坊、杂货铺,各坐着位美貌老板娘,鲁不渝老成些,名字也取得好,与家里娘子恩爱,各瞧一眼就收回视线,伍同倒偷瞄个不停。
这十字口,西南边有新铺子在施工,东南边酒楼铺门紧闭,但东北角那茶坊,竟聚着十多号人喝茶,在这冷清的城中,要算得奇了。
其间穿梭着跑堂续水的,也是位丽人,可惜小舅子的魂已被这边勾去,没功夫兼顾。
开茶坊,就要用着茶,不知可瞧得上他带来的汤山绿雾,等安顿下,该来问问,这城人太少,但既已进来,莫嫌买卖小,销出去多少都成。
等到衙兵领仙商们回来,各拉上马车,又吆喝着走上南街。
人仙送到仙客来,再过去几家,才是凡商们住的客舍,全交给掌柜的,那衙兵方折身离开。
两边都有马厩,而天下各城,客舍还兼做货栈,有塌房二十来间,专给外来凡商存寄货物。
连着小舅子的货一起,租间小塌房不贵,加上宿费,鲁不渝付客舍主人一百二十文铜钱。
那小子装傻,姐夫请了住宿,都不道一声谢,下回再不管他!
卸下货,瞧了房,再一起去澡堂洗浴。
进了里间,泡上澡,伍同方道:“姐夫付宿费,洗澡搓背、馆子改我请罢!”
算他不是全没良心。
但瞧着澡池边的搓背汉,鲁不渝又有些怕沾晦气。
这城里的,委实不想离太近。
小舅子原就做过搓背汉,好这口,说完话,迫不及待爬过去了。
想了想,四百里路赶过来,汗渍灰尘不少,两人对请的事,不搓背倒要吃亏,终究忍不住,招呼位搓背汉子,爬去与小舅子并肩躺着。
“你这手法,倒与别家不同!”
小舅子出口一句,鲁不渝也察觉到了,背上的手指温柔,力道不重。
这能搓下汗垢?
怀疑着,看不到自家后背,便扭过头,瞧咋给小舅子搓的。
旁边搓背人,全没外表的粗糙劲,拿长丝帕只轻轻擦拭,竟也能搓下条条汗垢,端的稀奇!
鲁不渝心头一惊,或并非凡民?
动作轻柔,那眼神,又与伍同他姐瞧自家相似。
偷瞄着的地方,更不对劲!
瞬间,鲁不渝汗毛炸立,急跳起身:“哎哟,想起件事儿,我不搓啦!”
小舅子不解着,他也不理,飞跑到外间衣柜,取干净衣裳换上,出门。
逃到街上,方长舒口气。
真真是晦气!
但出来了,不愿干等着小舅子,便打算先去茶坊看看。
请客舍主人打开塌房,揣上三小盒样茶,想想,又加上几支笔,出门。
这城的客舍,并无专门浆洗的妇人,换下的衣物只好收起,到下个城再请人洗。
茶坊门口,才发现隔壁就是家茶叶店,开着门做营生的,一会也该去看看。
走进去,里面的茶客,竟是年轻人居多,好几个是衙兵,别处茶坊常见的老叟老妪倒不多。
非只跑堂的娇娘,案桌边端坐沏茶那位,也是坊间少见的绝色,有这两位在,引来年轻男子饮茶,就不足为奇。
案桌旁边,燃着两个火炉,各偎着个冲热气的壶水,沏茶续水随时都有用的。
年轻人注意力多在两位丽人身上,鲁不渝进门,少有理会,年岁大那几位,倒都瞥眼过来,一位着翡翠色对襟襦裙的富贵老夫人,更是把他看了又看。
挑女婿么?咱家里有娘子不说,这年岁也够不上,换小舅子来还差不离!
猜测着,他在张空桌边坐下。
别人面前有茶水,正没事做的跑堂娇娘很快过来:“客官,饮茶么?”
要做买卖,正该先观他家用的茶叶,鲁不渝应道:“来一碗!”
娇娘道:“与客官言在明处,我家的茶贵!”
自家身上不脏不破,瞧不起人么?
无论行商坐贾,全要讲和气生财,鲁不渝没往心里去,好生问:“要价几何?”
跑堂娇娘答:“外来的客官,两钱银一碗茶!”
莫不是少有人来,这城见着外地人,尽当肥猪宰?讹着一个算一个?
一斤茶叶少说能泡一百五十碗,一碗卖二钱,卖得出三十两银子以上!
茶坊里卖茶,卖的是风味韵音、典故轶事、家长里短,也还要费别的本钱,不能真按茶价算,但这价真过了些!
自家也卖茶,再好的货、再远的脚程,也不敢这般喊价!
仙茶么?
鲁不渝改口:“喝不起,我打算卖茶的!”
娇娘捂嘴轻笑时,先前盯着他看那富贵老夫人出声:“茶坊里还正缺茶用,客官有卖的,拿来瞧瞧,若是价合,将就买些。”
原来她就是茶坊东家!
鲁不渝忙上前,掏出揣来的样茶,恭敬奉上:“泡法、价格都不同。漓湖银针最上等,须八钱银一斤,非富贵人家用不起;谭云红茶算中等,一钱两分一斤,走礼也撑得起脸面;汤山绿雾价贱些,二十文钱一斤,小康之家常拿它待客。”
富贵老夫人转头,向旁座小短襟上绣芍药的老妪笑:“原我家里,便那汤山绿雾,也喝不起!”
那老妪笑而不语,她又转头叫:“丫头,都拿去泡来,咱们尝尝!”
鲁不渝怀里掏茶盒时,露出笔杆,旁边顶高冠的老头儿瞧见,出声:“笔也拿出来看看!”
鲁不渝就全取出来:“谭云制的,上等狼毫,绝无一丝杂毛,四钱银子一支,不二价!”
高冠老叟拿一支细瞧:“是没假!但在谭云,它只值两钱银,离这也不是太远,就要翻倍?”
听着是有见识的,鲁不渝叫起来:“哎哟,我等冒死做买卖,脚程辛苦都要计本钱的!”
老叟点头:“是这个理,买两支罢!”
隔得远些的精瘦山羊胡插话:“董老爷子要用笔,我奇珍阁能制好的!”
关照奇珍阁买卖的,必是人仙,鲁不渝忙低下头。
老叟摇着头:“寻常用的,有这个就成!”
又有位着大氅的中年接话:“董老都说好,我也买两支去,开药方用!”
天道酬勤果然不假,小舅子只在澡堂泡着,没分文进账,自家走这一趟,茶叶买卖尚没谈,笔已先卖出四支!
鲁不渝自是欢喜。
但这两位说买,选了笔,却没人讨银子。
疑惑中,领队孟青与位同伴又跨入茶坊:“店家,来两碗茶!”
他俩是人仙,瞧见鲁不渝,只点下头,就算见礼。
鲁不渝躬身还礼。
跑堂娇娘又过去招呼:“与客官言在明处,我家的茶贵!”
孟青问:“怎卖的?”
娇娘一样答:“眼下只有桂花茶卖,外来的客官,两钱银一碗茶!”
惹孟青笑:“还分人么?本地与外来,不一个价?”
“本城人,一天奉送一碗茶,再多要,也是一样价!”
与鲁不渝这锱铢必较的凡商不同,人仙大爷大气得多:“来两碗尝尝!”
客人的声音,案桌边正沏茶的娇娘也听见,无须转告,刚泡上鲁不渝的三份样茶,又在两个茶碗中放入桂花茶,以沸水冲入。
案桌边那丽人,不止长相出众,沏起茶来,也讲章法,茶壶出水,一点一扬全带着莫名韵味。
孟领队身边的同伴出声:“是个懂茶道的,放在这儿,不大材小用么?”
孟青不得罪人,笑着转圜:“独乐乐岂比得众乐乐?”
跑堂娇娘先送去客人两碗桂花茶,再给这边端来几小杯样茶,是大碗沏泡好后又分在小盅儿里,富贵老夫人、高冠老叟、小短襟老妪、大氅中年各取着尝味。
尝过,小短襟的老妪道:“味还好,红茶陈味够,银针恰相反,是今年采下的春茶,若货也是这般,这小哥要算实诚人!”
最便宜的汤山绿雾,竟未做评价。
高冠老叟、大氅中年也都点头,富贵老夫人就道:“银针和红茶,货若不算多,我家全要了!”
价都没还,这般豪气,还说以前汤山绿雾都喝不起,爆发户么?
只汤山绿雾没卖动,但便宜货得利也少,听着这话,鲁不渝已欢喜不胜。
就要回去拿货,但四支狼毫笔的银还未收到,拿眼瞟那高冠老叟和大氅中年,都不理他。
富贵老夫人笑起来:“等茶称了重,我一起付!”
那边,领队孟青又出声问:“主人家,酒坊里已没琼花露,女掌柜说桂花酒尚未好,但茶已成,茶叶店能外卖,不知价几何?有多少货?”
富贵老夫人答:“一叶十斤,能卖五百来斤。”
领队那同伴想杀价:“只是桂花好,茶是去年的陈茶!”
孟青打断他:“莫丢人,仙家买卖哩,出口不二价!我全要了!”
方知这茶坊里泡的真是灵茶,隔壁茶叶店也是她家的营生。
鲁不渝忙飞跑回客舍,把漓湖银针、谭云红茶全取出,再送过来。
进城时吃马粪的残废狗已跑到茶坊里,高冠老叟瞧了货,确认与样茶一样,没作假,富贵老夫人就从狗背上拿银付账。
娘的,这城里,连个吃屎的狗都不是凡物!
人仙大爷们爱的物事,平时凡民哪有机会尝味?赚到银钱,鲁不渝便也要碗桂花茶,美滋滋地品着。
满口桂馨。
待小舅子寻来,也拉来尝一碗。
喝过灵茶,出来西街上下馆子,然后十字口摆摊卖物。
可惜好运气已用尽,摆摊到天黑,鲁不渝的货再没卖动丝毫,小舅子带的酱油、青盐、胭脂、牛角梳等杂货,倒好销了。
摆摊时,车马行来了几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坐着与凡商们唠话讲轶闻,但东扯一句西拉一句,说的尽远,听得糊涂。
黄昏时,东边又来一群光着膀子的汉子,齐进茶坊讨茶喝。
听他们嘴里的话,似乎伐木刚回。
茶坊里,富贵老夫人、高冠老叟等,早已走了,留下的两位娇娘似就等着他们,汉子们喝完茶,也就关门。
城里冷清,卖到天黑,鲁不渝等凡商也收了摊。
那碗茶不但高过度夜的宿费,也比馆子里两人的饭钱贵,是伍同自己付的铜钱,收完摊,货送进塌房,出去逛一圈,回客舍来,就寻他抱怨茶价,后面还有一肚子牢骚,说这城里既没窑子,赌坊也不接外地客,百般不好。
绿柳城里只住着自家这一支商队,寻不着互通消息的,也就避不开小舅子的碎嘴,倒真有些烦。
家里娘子,啥都好,为啥会有这般惹人厌的兄弟?
算了,矢志不渝,不记娘子的不好!
第二日早起,离城时,又遇昨日领路的衙兵,孟青客客气气与他见礼,问:“冒昧问下,足下几阶修为?”
那衙兵咧着嘴笑:“不中用,只得七阶。”
才六阶的孟领队怔了好一会,躬身:“有劳,告辞!”
鲁不渝瞧见,小舅子也吓得咋舌。
走在路上,昨夜的抱怨全没了,改与同伴们吹嘘,昨日就他两郎舅有福喝到的灵茶,今儿嘴里还留着香味呢。
却也怪,往回走商,少说也要跨过地龙山,再到西边儿走上一圈,这趟竟不顾仙凡都有的抱怨,出了绿柳,就踏上返程。
走出百多里地后,方听见孟领队解释:“别家耳报神不许进这城,咱们此趟,也是替将军府打探消息,回去自有好处补上。”
112.笼中鸟
身为丫鬟婢女,没有比主人家起得晚的福气。
天明后,听见主屋里又嬉戏了一会。
待官子起来开门,奉羹便端水进去,与乍为妇人、含羞带怯的官子一起,伺候那位纵情声色的老爷着衣梳头、拭面漱口。
官子是真没说错,奉羹自家也察觉到,这位老爷,不知是何缘由,真就偏宠她好些。
被独留下侍寝好几晚,叫本想结好做互援的官子话里话外,全带着酸味。
只轮空一晚,进门伺候,还要再占手足便宜。
他对自家,真是馋猫见着肉的模样。
若不是昨日城里齐办两场婚事,荒唐老爷酒喝得不少,醉醺醺地称不会吃亏,要比那两个新郎官更似新郎,都不知几时才改拉官子陪夜。
伺候拭面梳头,官子还只是羞,不时瞟向榻上,猜得出来,着紧换褥面呢。
偏生这位无良老爷,惯会作弄人,心里也晓得,洗漱后,饶过自己,倒又拉着官子,大早上的要叫下棋。
他两个头回手谈时,猜子争先,官子只赢下半目,而那天剩下的局,她要么小胜,要么和棋,仿佛只略胜一筹。但渐渐的,自家连被宠几晚,官子吃起味,行棋就越来越犀利,到昨日,已让了五子,还杀得老爷大败亏输。
这位爷,眼下是趁官子心神不宁,觅机报仇!
花天酒地夜夜笙歌不说,心眼也小,还爱捉弄人,书上说伴君如伴虎,落在这样一位老爷手里,更得谨言慎行,真要敢持宠而骄,不知是个甚下场。
以色娱人者,色衰而恩驰,再偏宠的婢女,终也有失宠那日,敢不小心?
见他俩真就摆开棋盘,奉羹问:“爷,可要沏茶来?”
老爷摇头,她又问:“官子妹妹呢?”
官子声音娇媚:“姐姐,大早上几个喝茶?”
奉羹尽量让自家柔顺:“那你俩下棋,我去桃蹊院。”
得了允,柿树边给为啄木鸟备的竹筒里添些水,就跨出柿霜院。
一个人走着,方觉可以放松些。
这一路上,假山石边、花坛下,或只空着,或生出杂草、荆棘,都是魔劫的影子。
听管事的眉儿说,过个两三年,本城又要再遭魔劫,且此后一直不绝,劫难之地,谁知终会成多大浩劫?几时方休?九阶人仙再多,也难担保全城无恙。
终了时,我奉羹是何模样?
送进这家来,有习到地仙妙法的指望,但比起卖到安稳之地的姐妹们,尚不知是祸是福。
自家这等被养来卖的假人仙,命运就真和满地婆婆丁一样,飘似羽,逸如纱,秋来飞絮赴天涯,全看落在泥地、水田、火堆,没个定数。
同被送来的侍女中,以前只与擅插花、茶道的静馨处得好,她没被留在府内,指给外间谁做当家娘子去,许还更好过些。但已听眉儿央老夫人,说茶坊开起来,缺不得这般一个沏茶的,请晚些指配静馨。
有这番话,又不知结局了。
以前被天合宗养着,就似关在笼中,来这八日,一样也被关着,未得出府机会。
便昨日婚宴,席也是摆在府内,只顾着忙碌,没得空与静馨说话。
柿树上歇的啄木鸟,虽也是被养的,还能飞出去寻虫儿吃呢。
眉儿说,有事儿可寻她告假,但初来乍到的,小心都来不及,谁想多那事?
本就谨小慎微的人,无缘无故受主人偏爱,更得步步小心。
想着心思,一路走到桃蹊院。
老夫人已出去了,管事大丫头在院里逗画眉玩。
奉羹快步走过去,叫:“眉儿姐姐!”
瑶觥、兰舟都候着,看样子,就正等柿霜院的两个过来。
眉儿好奇问:“官子呢?”
奉羹忙答:“爷拉着她下棋,刚摆开子,得一会功夫!”
听得眉儿发笑:“这大早上,就下起棋?”
奉羹低了头,未着答,眉儿轻笑一会,吩咐起:“那不等她,咱们四个先做事儿!”
她与瑶觥、兰舟齐声:“请姐姐吩咐!”
眉儿道:“爷与老夫人说了,胭脂、织锦,府里咱们几个自制了卖,不外传出来,各种料子已请奇珍阁送来,还要些时日。只一样,那浣纱织锦之法,我这家传裁缝手艺的,瞧着也足奇,真正是冲洗出来的纱线,再织成锦,又与制麻全然不同。”
“要浣出那纱,用的水可多。咱们爷说,木炭已烧出来,闲着的男人们正好使唤,咱们城里水层浅,既取井水冲洗不易,不如趁奇珍阁建铺子的工匠师傅在,请他们指点着,府里就挖条沟渠出来,一则造成景,补四处荒芜,二则浣纱用。”
“破土动工的事儿,老夫人与爷撒手不管,纪前辈也是这般,全只丢给我。我没经历过,壮着胆儿应的,只怕出差错,今日便邀三位妹妹一起,先与我把府里拾掇拾掇,午后就请工头师傅进来,一起筹划,定起落、泄水道、经哪里过,最好少坏庭院,又宜造景,都请你三位帮着参详!”
非但奉羹,瑶觥、兰舟也听得咋舌。
哪城哪个府,改庭院这般大事就丢给几个丫头做?
杏雨院整天带丑儿子的纪前辈不主不客,瞧不透根脚,府里万事不插话。主人娘俩,那位爷没个正经,但老夫人瞧着稳当的,也不忌讳风水么?
头回做侍女,也头回遇着这般主人,实在太…大胆任性了些。
奉羹禁不住苦笑:眉儿自称没经历过,但自家这等被养来卖的,庖厨雅艺刺绣甚至伺候男人都有教授,又何曾学过半分土木?
以听到的主人家背景而言,估摸也不懂,方撒手不管,但若丫头们捣鼓出来,不合心意,可要寻不是?
见把她们三个吓着,眉儿笑道:“我这几日就寻思这事,茶坊都少去管,担心着呢,一会也去请我奶奶帮忙!”
这管事丫头命好,自家六阶不说,还有位九阶的祖母疼她。
九阶人仙的眼界自不用说,主家原是借眉儿的名,把事丢给那位婆婆做。
猜出些内情,是体面人扛住大头,奉羹方稍放下心。
眉儿叫随她一起拾掇,是好些工匠师傅、城中男人要进府邸内院,平日随意洗晒的小衣、未住人的院落、放置要紧物事的库房,都要先理过一遭,该收该藏该上锁,做在前头。
于是,一起出门,内院里走一遭。
内院不小,但成天就在里面转着,已大半熟悉了。
除库房、酒窖外,那株刚发出二十多叶的功德竹最要紧,走到时,眉儿也说,非但挖的沟渠要离功德竹远些,真动工时,要么遣老狗,要么轮人,须得守着。
功德竹叶叶老自落,无须采摘,但要有人起坏心,摇晃、生扯去,只是灵气少些,当不得钱使,也能自用。拿走竹叶还只是小事,怕的是因小失大,被起坏心的动着竹身。
到处走走看看,收拣物事,转完,竟就巳时了,官子也寻了来,已见不着慌张模样。
眼下该是瑶觥和自己做午饭的时间,但眉儿说:“昨日一天,婚宴忙得头晕,午后又还有事,咱们也该松泛松泛哩,就茶坊里坐耍去!席尽未用的菜,除分出去的,多是送去坤道府,一会劳累那边姐姐们热些出来,就送到茶坊里吃!”
问了官子,老爷已经出门,未曾留话是否回来吃午饭,眉儿又道:“爷便回来吃,十字口也撞得着,姐姐们稍等,我往杏雨院说一声就来。”
但她刚起步,又停下脚,对空“嗯嗯”应两声,再看着奉羹等道:“纪前辈晓得了,执扇也在街上,她一会就带丑爷、荷叶来,咱们走罢!”
进这府后,还第一次出门,非只奉羹,官子和兰舟也雀跃,瑶觥稳重得多,但眼神里也带着欢喜。
门房那,瞧见她们,韩思低着头,轻呼声:“眉儿姐姐!”
管事大丫头轻轻颔首,就是回应,带头出门。
随着眉儿,先进挂上新匾的坤道府,里间宽敞不在城主府之下,还有块大校场,住的女子只有二十来个,也尽显空旷。
住这里的,昨日刚嫁出一个去,奉羹等到时,余下的小半聚在厨房外,议论新郎官鲍正山的模样,最早来不必受指婚委屈的,有人正幸灾乐祸;另外不在意那些在踢毽子、投壶耍;灶台边只有一个老实的在生火。
府里管着事,府外要开茶坊、茶叶店,事已尽多,眉儿自家又还是人仙六阶,离不开修行,奉羹瞧得出来,她对这坤道府并不上心,瞧着散乱、嘴碎场面,皱起眉,轻责都算不上,略劝几句,就放过了,听不听由得她们。
或于眉儿而言,平时有事喊得动就成了,并未把柔弱娇娘们当道兵看。
天合宗的白桃城里,也养着些女道兵,同样是女修掌权,奉羹见过,就管得严厉。
但除了眉儿,城主府再没适合的人管这里。
吩咐了热饭食,送去茶坊,再遣人给韩思送一份,眉儿又领她们四个出来。
走进茶坊,静馨比奉羹胆大许多,等她们向老夫人、顶高冠的董老爷子行了礼,不顾还坐着几位茶客,就扑上来抱住,叽里咕噜往外倒话。
奉羹忙把她拽到角落里,小声叙说别情。
自家境遇略提一两嘴,不敢细讲,多问静馨的事。
静馨笑着,连珠道:“茶坊这儿,可比坤道府里有趣!姐姐不晓得,那些个砍树回来的汉子,明都望着老夫人指婚,到这又想勾我和紫莺,被我狠骂过一顿;做衙兵的屠家兄弟老赖着不走,被紫莺撵,就在衙兵府寻了些旧时铜钱来,叫要喝第二碗茶,恰被城主老爷撞着,说新钱就出来了,不许他们再使旧的,且衙兵府里的钱,得算官款;前日还来了支商队……”
她说的紫莺,就是茶坊里跑堂那位,昨日办席时已认得,与出嫁给鲍正山的新娘子一样,也是地龙山来的。
静馨快活,奉羹也高兴,但也添出些忧心,怕她不知收敛惹上祸,眉儿求老夫人要晚给她指婚的话,不知该不该说。
要说也得换地儿偷着说,不能在这茶坊,可自家出府难,想再见个面也不容易。
平日处得好,奉羹本也不是闷性子,静馨察觉出来,停下话,改问:“姐姐有心事?城主老爷待你不好么?”
背对着老夫人那边,不知视线是否已投到自家背上,奉羹提起小心,装出些娇羞:“甚好,没别的事!”
急扯开话题:“你与坤道府的姐妹呢?可处得来?”
谁心眼小,谁不爱干净,谁心机重,静馨又唧唧喳喳说了一通。
不用在厨房忙活,外间来,倒好混光阴,感觉没听多久,坤道府的送饭食来了。
都到饭时,本不多的茶客也都回家,顶高冠的董老爷子起身,去了街对面杂货铺。
执扇不知从哪里跑出来,奉羹、静馨与别的侍女拼起茶桌,摆开饭食,众人口里的纪前辈带着她丑儿子与荷叶,也到了。
昨日婚席用的菜肴,多是瑶觥与她奉羹做出的,味都还正,但天气渐热,吃过今日,也快放不住了。
收食盒时,静馨在她耳边小声道:“董老爷子去用饭那家,是城主老爷在外置办的外室,眉儿姐姐敌手呢,开茶坊就是放对,两下遇着都不说话的,姐姐可仔细些,莫犯着忌讳!”
奉羹被吓一跳。
这事与她个刚进门,指不定被玩厌就扔开的婢女哪相干?
之所以受吓,是因人仙耳目聪明,静馨又不是不知厉害的人,眉儿离得不远,她附耳细语就听不到么?
纪前辈、老夫人先笑出声,眉儿也听见了,顿涨红了脸。
奉羹还在腹中急思法子,怎才能给这不知轻重的丫头转圜一二,眉儿举起拳头,冲静馨叫:“臭丫头!可信把你配曹四去?”
瞧着不是真恼!
认得几天,就与静馨这般好,能开这等玩笑了?
昨日婚宴上,说全城人仙都已到,但谁也没随礼,听笑话中,大半已认得,曹四又是谁,在这城很有名么?
113.遭劫
天坑通道下的虾,寻不着七节的,除丢猪肉、狗肉下去喂,再上六节山已没别的事。
若非制铜钱、婚宴、挖沟渠、观试制胭脂和织锦、宠美婢等真假一摊子事儿堆着,商三儿定已又拌曹四他爹,再去夹山城。
逍遥赛神仙的日子里,也不是全无所事事,眼下眉儿忙,田余、鲍正山婚事第二日,他改带奉羹、官子到酒坊,又酿下三池新酒。
前后六池酒不说,酒池再得空也酿,不怕妖鹏城宁家做妖,再来把酒买光。
上万斤铜,加上回收原周家制的绿柳铜钱、外城流来的铜钱,鲍正山领着衙兵,共制出千吊绿柳新钱。
新钱是大儒董策的字,银钩虿尾,遒劲有力,尤其背部“商氏”二字,格外提神。
让大城主笑得合不拢嘴。
新钱制出,城里人仙,就都得分了银钱。
不管大小年岁,每人十二两,十两是曹四那搬来的现银,剩下二两折成两吊铜钱。
请城隍通叫过后,官衙门前是韩思发钱,商三儿坐在旁,只翘着二郎腿,每来几个,都喜滋滋地吩咐:“省着花销!”
四门村来的小屁孩们,不识银子,各只争去搬铜钱,一吊足十斤重呢,呲牙咧嘴还不放手,把商城主乐得不成。
仲熊、宗昊等伐木烧炭完后,又进城主府挖沟渠,是白帮忙,指望得指婚呢,发银钱时,也没谁提工钱。
十二两银,在多数人仙眼中,真算不得甚,拿到手,好些个就打定主意,今儿就要喝到茶坊的第二碗桂花茶。
商三儿不管,从今往后,城外养的猪、杂货铺进的货、胭脂店胭脂、酒坊新出的桂花酒,都得算私产,银钱使起来,都做上买卖,花光的头疼时,自家想法去。
一人十二两,便铜钱抵去些数,也发放出二千两银。
孰料他这城主把风气带坏,银钱到手,没几个手紧的,当晚,屠家、甄家小子们就邀约雷雨、陆娘子、宗昊、宇文兄弟等,也到大通赌坊聚赌。
原在四门村,鲍正山也是个贪玩爱耍的,但眼下刚新婚,恨不得整日黏在娘子身上,听说开赌,两头着急,心里猫抓一般,却还是舍不得丢下娘子来。
喊鲍正山的仲熊到赌坊,当笑话说了,哄笑中,也有人眼红,屠老二就扯着脖子喊:“城主,我要指上婚,也不来赌钱!”
玩不起功德叶,他们在楼下另开一桌。
屠壮板着脸骂过一通,方与楼上一样定下节制规矩,输完三十个铜板就须离场,二更一起散场。
楼上的局,除执扇外,各个稳重,赌起来平心静气。楼下的局,却是年轻的居多,一晚都沸腾喧闹,与原本的大通赌坊有些相似了。
够热闹,但风气委实已坏。
连赌二十来天,甄黑心这倒霉催的,竟输出一百二十多叶,就到城主府里哭诉:地龙山上,别人都无事,只他赔掉两件宝器,治病卖药得的功德叶,又被三位娘子截完,可再置办不起了。
逢公事损毁的宝器,原是该主家赔,商三儿自是允他:“眼下功德叶不凑手,待卖出两池酒,就给你买材料来,担保不比原来的差!”
甄似理道:“也不置办原样的,给我功德叶就成,自家买去!”
买给你的不一样?
商三儿狐疑:“要多少?”
甄药神小心着:“听张果果说,城主给董老头置办一件宝器,材料花销三百二十叶!我折损这两件,也想置办成好的,依这个价就成!”
惹得商三儿冷笑:“不要脸的,你瞧三爷傻么?”
读书人的物事都贵,董老头的宝器才花费那么多,甄药神在地龙山毁掉的药篓、雨伞,原置办时,也算好货,但价高的雨伞也只花销一百五十多叶。
有过地龙山之行,再被救一回,商三儿不乐意,甄药神倒敢与他炸毛了:“骂我不要脸,平时又叫甄黑心,还以为我不会撒泼?材料本值得不多,制它不费心力么?将养得契合道意不算本钱?地龙山里险些送命,坏掉宝器,还不该得两件好的?真不给,寻你老娘论理去!”
老娘行事周全,但你这也站不住理,商三儿冷哼:“赌钱输着功德叶,上我家来讹人,不晓得老子是滚刀肉的祖宗?赔你两百叶一件,嫌少就莫要,瞧我老娘可赏你脸!”
甄药神也怒:“本事不如他几个,不置办两件好的,下回再遇着要命的事,莫指望老子出死力!”
这般说,是得了好的愿出死力气?
但这厮奸猾,商三儿甚是难信。
除刚进城两日,未再管过事的纪红棉传音过来:“甄先生随着地龙山救阿丑,我母子也该记他的情,不足的数,叫阿丑补罢!”
这话不是只传给商三儿,甄药神也听到,抱拳迎空行礼:“多谢前辈!”
瞪眼商泼皮,背手走了。
金仙闪身出来。
商三儿冲她谄笑:“大富人家,不缺那二三文,我这出得起,不用掏阿丑兄弟家底!”
纪红棉摇头:“原想着,到临了前,再酬谢这几位随去地龙山的,他开口要功德叶,倒最省事!”
又道:“既起了头,其余几位也一并了结罢!与你再讨个人情,浣纱织锦做出的涤濯锦,与桂花茶一样,莫卖给奇珍阁,先赊给成衣店,等陈家做出衣裳,回本再付你帐,如何?”
商三儿急点头:“便瞧眉儿面上,这事也使得,哪算前辈人情?”
“真用着,瞧眉儿面,你是会允,但多半又要与陈婆婆吵嘴!”
纪红棉嘻嘻一笑,又闪身不见。
再现身,已在西正街成衣店门前,嘻笑不在,纪红棉端正发声:“主人家,我来做个客!”
商城主不爱讲礼数,纪金仙就常直接闪在他面前,冷不防时会吓着人,来别家就不这般。
张果果怀胎已快八个月,两边为挣功德叶的口角,都已省起好些力气,每日随意拌几句嘴就成,偏生借着得子枣,陈武媳妇也刚种下种,陈婆婆最近在家也要压着脾气,实在憋不住时,跑去乖孙女开的茶坊里坐。
那边小龟孙他娘在,便遇着小龟孙,也吵不起来。
还不知,金仙刚又给她省下一仗。
眼下倒在家,正与儿子媳妇缝制着衣裳,见金仙进门,急放下针线,起身叫:“前辈!”
纪红棉与她的丑儿子,陈武两口子这些日子也见着几回,九阶人仙没一个在家里外露口风的,但全称她“前辈”,也就知修为了不得,忙也起身迎客。
陈婆婆撵他们:“里间去!”
纪红棉笑:“不相干,几句话的事儿!”
陈婆婆躬身:“请前辈示下!”
“我这晓得门走针技,寻常都看不出针线,并非仙家之法,但也要算难得巧技,费事费功夫,手笨些的可难学成,与你家祖传手艺倒相契,又合用在城主府往后要织的涤濯锦上,可不嫌弃?”
城主府正挖着小河沟,乖孙忙碌的事,还请她帮忙的,陈婆婆也晓得,眼下有好事上门,学到可流传子孙,顿觉没得吵架的郁气一扫而光,喜滋滋地拜下去:“老婆子多谢前辈!”
“哎哟!上门还个人情,客气个甚?”
将那法子传入陈婆婆心田,便转身出来,问饭馆门槛上抽旱烟的赵老头:“我没东西谢你,报在尊夫人身上,可成?”
赵同站起抱拳:“中!”
饭馆里没人,纪红棉进去,择张桌子坐下,赵老头则去后院,叫出胖大婶。
先唠嗑几句家常,问问肚里动静可大,纪红棉方道:“都是做娘的,赵先生往地龙山寻我孩儿,害得你担惊受怕,真真过意不去。没别的报答,但曾有个友人,以地界奇物制成盐渍豆,请我尝过,味却是好。她玩笑之作,刚又传音问过,不计我这份因果,教给你,可好?”
下饭小菜而已,但再小的物事,天仙制出的,必也极究味之极,张果果自也称谢:“可多谢前辈!”
同样把制法传她心田里,告辞出来。
这回不再闪行,还在西正街上,就传语屠壮,请他茶坊里坐坐。
酒坊刚泡出桂花酒,屠壮还以为再不用到茶坊来,听金仙相请,忙又赶过去。
紫莺送上茶,两个就坐桌边闲聊。
旁人都听不到。
纪红棉与屠壮讲修行。
修行上的事儿,除师承、至亲外,几乎再没讨问余地,偏生屠壮大半本事是靠奇遇得的,盲人摸象般走到今日,万般不易,得位金仙尽心提点,那是天大的恩情!
比起成衣店、饭馆,屠壮获益更大!
究其原因,也与商城主想法一样,愿顶在绿柳城最东边的,怎也不能亏着。
闲谈一个下午,屠壮离开时,向她行了师礼。
金仙这回没客气。
出茶坊,与商大娘漫步回城主府路上,纪红棉捂嘴一笑。
四位到地龙山的九阶人仙,坏掉两件宝器的甄药神给得最少,但一来真没物事能给了,二来,谁叫他黑心肠呢?
金仙真正了却四位九阶人仙因果的两天后,马宽、梅兴方进绿柳城。
山神之位,已坐实了,且只要金仙还在,他俩就敢同时离山。
一来该道谢,二来还记着要做媒人,帮商兄弟提亲去。
两位山神进府,先叩谢金仙,再以晚辈礼见商大娘。
非只记着前面恩情,他俩虽已成山神,却不能说就安稳无事,金仙不在以后,恐还得面对不死心的,离不开商三这强援,要结成真兄弟,就得把他老娘当长辈待。
商大娘连称不敢,还了平辈礼。
见礼完,对着商三儿,马宽笑:“头回做山神,仔细梳理了,才晓得先前那位修为本事高,但若论种茶,还不如我呢!那龙山茶,给哥哥二十年,定再养出四五十株来!”
二十年太久,不是商三儿指望的,且新种出来的茶,也没脸皮按原法子分润,他只道:“那不急,哥哥在二半山种那等,倒快送些来,我家能卖的桂花茶,已被商队买尽!”
马宽原是把凡茶转成灵茶,含灵气极少,胜在量大,可惜急来争地龙山神位,今年采下的春茶全与侍女们留在二半山,要是寻着商队,也该到了,偏又被献殷勤的南晋国拦下。
马宽笑着:“那茶太贱,哥哥随身百宝囊里,也不愿多装,兄弟要急用,我回去一趟?”
“提一嘴的事儿,如今营生多,哪称得上急?等南晋国送来就是!”
他俩说完,梅兴方接上话:“多我一个媒人,想还吃不穷吕家?”
商三儿嘻笑回应:“难说,他家可小家子气!先下棋喝酒去,晚间吃我家的席,富贵人,吃不穷!”
与金仙告声罪,不见外,拉着这两个就去后院。
“要造条河,到处挖得乱糟糟,哥哥们莫见笑!”
到柿霜院,支使奉羹:“去杏雨院叫阿丑来喝酒,再到门房,让韩思去寻曹四,叫他自往车马行借车,收拾起行装,明日辰时出门,去龙鳞城!”
杂货铺把商三儿堵床上后,曹宅大门一直紧闭,曹四没到街上见人,婚宴酒席都没去。
老狗两三日潜入变一次银子,借着千里目,商三儿晓得他有吃食,又听田余说,那厮每日架梯子翻后墙出入,就在巷子里寻人家讨吃食。
不想真逼死他,商三儿也交待了田余、屠家兄弟,他上门讨要时,胡乱给些。
饮酒下棋,耍乐到晚上,吃过席,又扯着两位哥哥去赌坊耍。
于地仙来说,全凭运道的赌局也真难遇上,玩得兴高采烈。
赌局上见着扎双髻的童子,马宽瞪大眼,还以为认错人。
他去鸡冠山求过丹,所以记得,但道童已与城中野孩子们玩疯了,非但少回城主府吃饭,道袍也不知飞去哪里,装束换了,赌桌上咋乎着,不似原来,又不知为何出现在这。
少不得解说几句。
炼着红棋子,金仙与商城主不能远过五里,但因要带曹四同路,纪红棉没再丢人去龙鳞城,自隐在左近,随两辆马车行进。
一辆曹四自驾车,拉着他的古董与银两,另一辆上,装着些世俗礼物,搭乘的两位媒人有本事,无须驾车,马儿自随着前车行走。
商三儿还是骑他断了腿的老狗。
走出百多里后,大道上跳出名莽汉,扛着根大狼牙棒,厉声爆喝:“来往的贼厮,爷爷于这打劫呢!”
商三儿认得他。
眼珠转下,大城主惊叫出声:“哎哟!是赤脚仙的伙计,八阶大人仙,哥哥们快逃!”
扯拽着曹四,丢下两辆马车,就飞逃而回。
被倒拽着逃命,衣襟卡着喉咙,阴沉了一路的曹富贵眼泪汪汪,“我的银子古董”几个字硬没惨呼出来。
得耳报神报信,晓得今日商城主带新山神来提亲,吕威、秋实、吕夫人等出龙鳞城二十里迎接。
大风中,等了半天,没等着。
114.吕昭君的决断
赤脚仙的名头,加上戏弄曹四,遇到八阶大人仙打劫,便让商三儿选择退避逃走。
便金仙在侧,终究难得保长久,马宽、梅兴也不想招惹上那位最有名的地仙大盗,听他喊破根脚,便一起弃马车撤走。
随着商兄弟的老狗,都没飞,两位新山神也跑着逃,模样狼狈。
龙鳞城二十里外,东山郡凡有头脸的人物,已全随郡守出城迎接,谁知黄昏消去,天色转黑,也没等着人。
天黑下来,吕威方发话:“想是有事耽搁,今日已到不了,大伙儿先回我府上吃饭!”
吕氏是得了耳报神回报,自家要出城迎接,并非绿柳城通报,在这吃着风,空等大半天,便以吕昭君的性子,也知怪不到对方头上。
莫说吕家,晓得地龙山换了山神,眼下周边,纠结是否要来巴结的,已不是一家两家。
以吕家打探到的消息,马宽、梅兴两个能抢到山神位,是因有金仙做靠山,那金仙眼下就在绿柳城,她的根脚,也已从天界传了下来。
金仙为救自己孩儿,舍命下界击杀仇敌,也使地龙山无主,这真事儿比多少传奇轶事更叫人震惊,但这位金仙百日后就要陨落,地龙山这般名山,普天下觊觎着的高阶地仙不少,也不是不会联手,马宽梅兴便占先手夺得地利,毕竟只是两个低阶,等没了撑腰的,山神位儿可还坐得稳?
比起孤僻、少与外间往来的常久久,两位新山神容易结交,眼下位不稳,更是上好的时机,但真过于巴结,被别人瞧进眼里,真又被夺掉位,还能再讨到下任山神欢心?
真真是纠结!
太过亲近不好,得罪也万万不敢,年前卖那块满星黑金石价已要高了,那两位亲到龙鳞城说媒,不是自家凑过去的,地主之谊尽好,别人便挑不出错来。
便不算那两位山神的助力,绿柳城多出鬼婆婆和那位金仙孩儿,金仙本身也定给出许多好处,泼皮家实力又得大进,也须陪上小心,不好再全以臣属待之!
郡守吕威都已想好,见着面,便道愿永为兄弟之城,东山郡只占主家之名,元宵节收他年贡,也须还礼回去,且还得稍加重些!
眼下的吕昭君,绞心着,满是后悔。
去年在自家石场,行事实轻率了些,不该与泼皮无谓结上仇。
事后对父亲说:女儿拼力修行,他是不能晋级的废物,那狗奴也是,又性子轻佻爱惹祸,等走到他前路儿上,总有遇再犯我手里时。
当时口吐之言,全是自信自负,但这还不到一年时间,就让她生出无力感。
那厮背靠大罗金仙,把绿柳城经营成这般光景,自家便得晋九阶,继位东山郡守,在他面前,还是抬不起头!
按得的消息,金仙的孩儿原有地仙六阶,要再给马宽、梅兴坐稳山神位,那厮便一辈子只是个无用的废地仙,吕家老祖与无数地仙见着也得客客气气!
眼下,老祖定已把自己否了!
仙家之言果然不差,因果不宜轻启,谁能料到,与那厮的一场小怨,竟会变成她吕昭君继位东山郡的最大阻碍?
家主位没了指望,要想再仗修为出掉怒气,高阶地仙都已嫌不足,须得成...天仙?
任她高傲自负,也知要想成就天仙,太过渺茫了些。
瞟眼随在身后的新侍女银钩,又生出另一层的悔。
不该与明月全搞僵去,也不...不该全心抗拒与那厮的婚事。
银钩者,残月也,她这主人给重取的名。
明知所有懊悔、不甘,于她修行来说,全只是害处,但道心起垢,哪易再擦拭干净?
越是如此,想晋级就越难,离吕氏家主位也就越远。
借捋鬓角的机会,瞟一眼身旁,城府浅的母亲吕夫人,又未收住愠怒。
而那吕东山,就算白等大半天,嘴角的笑意也未减少半分。
左手上无名指又跳动起来。
吕东山的笑容,多半就是故意刺自家。
静心镯相助,怒气转瞬消去,但吕昭君还是暗叹口气。
蔡凡、江之石身旁,特意从青牛观赶过来的圆滚滚与吕夫人一样,也不掩怒气,别人没心情说话,他倒要搅合,冲吕威道:“我就说,那杂碎不是个玩意,郡守大人还迎他做甚?”
吕威显好脾气,只笑应:“你这不要脸的,商城主要求娶佳人,或不在意礼数,但寻回拴牛桩,青牛观都不谢他么?又还有两位山神同行,你家根脚在地龙山的,怎比我等还不着紧?”
不好与你说明,我师尊面前,地龙山神只值当个屁,且保证过要恶心回来,自家嫁大姑娘已吃着亏,今日再陪你空吹半天风,气势又弱了,老子心里有气!
心里想着,又听吕威问:“那拴牛桩,真这般容易就寻回了?”
秋实脖子上全是肉,点头时,下巴陷了进去:“老山神做贼,那位金仙下界,打杀了他,瞧出根脚,晓得是我家丢的,帮小杂碎赚人情,就给送上门。那小杂碎便沾着些边,于做女婿的而言,还不应该么?谢他作甚?”
大半是实话,只瞒住师尊已下过界,肥观主趁机叹气:“为救回孩儿,金仙连命都不要,可见世间红尘之妙,叫人心难止。”
只当他又与往常一样,胡搅埋缠着玩,不想老道又大声道:“下月初一,老道就传位东山,”
叫吕威等瞪大眼难信。
太过惊讶,反应不及,吕东山都不知可该把挂在脸上的笑容收起。
秋实又对江之石、蔡凡等道:“到时,还要请各位好友来青牛观观礼!”
不大相干的人,惊讶归惊讶,倒能如常抱拳应对:“定来叨扰!”
吕威一把揪住圆滚滚,喝问:“你失心疯了么?”
秋实在额头上挤出些油汗,回道:“郡守大人是不晓得,丢了拴牛桩,害我多少夜睡不稳,生怕祖师爷不饶,诈尸来骂我!能寻回来,交了差,真要算青帝大老爷保佑!老道已嫌累,可懒得假清修了,自家没本事,让出位来,再不担半分干系,落个清爽!”
吕威夫妇、吕东山兄妹方有些信了,郡守又问:“你传下观主位,要去哪?”
圆滚滚瞪大眼:“偌大个东山郡,还容不得我这两百多斤肉?自是遍历红尘,逗大娘子耍去,哪日真逗成一个,就凑对过活!”
委实是凡俗礼仪,未有新娘嫁人前,就住到新郎官家去的,这老道对商泼皮,又真是一副老丈人不待见女婿的模样,听他愿留在东山郡,吕威也没往绿柳城想,只道:“真要有这心,馋娶娘子,我叫东山孝敬你几个好的!”
老道摇头:“我可不似你,这年岁了,没脸欺负小丫头,且自家寻的才得趣!”
他愿主动让出观主位,吕威不想亏待着,才提一嘴,没想到杂毛要退位了,胆子肥起来,当着众人面也要臊他,脸皮挂不住,只道:“由得你!”
一路回龙鳞城。
回来晚了,厨房忙着热菜置席,叫吕东山、吕昭君招呼着,吕威自家先回书房坐坐。
秋实真要退出位置来,庶长子观主位到手,吕氏只要守到那青牛石像自碎,就能得场大因果好处。
他想静静心,好好理下事。
但没多久,书房门被轻敲两下。
是女儿昭君。
想来有事,吕威叫:“进来罢!”
等她推门进来,面上竟有些轻松意味,吕威问:“何事?”
吕昭君道:“秋实道长行事,倒助女儿也下了决断!”
吕威沉默一会,方道:“说来听听!”
“立嗣人选,请老祖与父亲再商酌另选,女儿已不做此想!”
第一句,就让人惊讶。
绿柳城势渐大,她与那泼皮有过龌龊,确实不再适合接位,老祖虽未露过口风,定也是这般想的,她自家提起,倒是省好些事。
但不管怎说,吕昭君也曾是他最出色的子女,不愿见真就颓废了,吕威皱眉道:“各都不易,便为父,岂不想抛下俗事,一心去晋地仙,求得数千年逍遥?但身为大家子女,莫以为能学那杂毛撂挑子!”
吕昭君苦笑:“女儿已做箭靶多年,暂且躲躲,静静心罢了,敢不为家里出力?”
“那就好!你的话,我会转告老祖!”
得了允,吕昭君长吐口气,再道:“绿柳不足一年,便成此局面,女儿细想来,除大罗、金仙助力外,咱们也输在家业大,行事须端着,便晓得结症所在,也使不出下三滥手段去揽人。但家业大,也有泼皮不及的长处,譬如内外联姻觅援......”
自家这女儿,平心静气时,智计原也不差,吕威提起精神:“你想说甚?”
吕昭君道:“于内缓图绿柳,商家人口简单,联姻交好只那厮本人可行,但他不娶吕氏女,改求明月,想与我家不远不近处着,却不可就轻放过去。秋实老道要拿捏,想把婚事拖上两年,要女儿说,还嫌他拖少了,明月是以我吕氏女身份出嫁,大族嫁女,必陪媵妾,没这份体面的方以婢女替之,便择个吕氏族女做媵妾,以试婚之名,先送至绿柳,若能诞下庶长,数十年后,咱们就有得说道,他也不好再拿吕氏当外人。”
所谓试婚,是大族子女大婚前,遣陪嫁至男家,试新郎可有行房之能、异常怪癖、隐秘恶疾,避免贵女错嫁。
绿柳城隍唯不敢撵龙鳞城的耳报神,金仙也没管。自晓得地龙山变故与商城主有关后,吕氏就又遣十多个耳报神过去,昼夜打探消息,商大娘怕将来儿媳难处,绿柳城主府留下的四位侍女与杂货铺韩窈娘,令皆习避孕之术,都听得一清二楚,吕昭君方如此提议。
但以试婚之名,硬塞个吕氏族女过去,又胆敢违背商家老夫人之令怀上孩儿,那做媵妾的吕氏族女定要过得极苦,也显昭君心肠硬,吕威不置可否,问:“于外呢?”
吕昭君答:“于外再结强援,增吕氏之势!眼下女儿这一代人,也该觅家真正有用抵事的姻亲!”
上一辈人里,最有用的姻亲就在吕威身上,娶到石山书院女弟子做夫人,结做外援;吕东山、吕昭君这一辈,原定由吕昭君承嗣郡守位,她须招上门婿,未继位之前,若给同辈弟兄姊妹结势强之家的婚姻,被引外援内斗,反是取祸之源,便一直未行。
听她这般说,定已想定对象,吕威问:“你属意哪家?”
吕昭君答:“石山书院离得远,真有事时,出不上多少力。女儿想着,要结外援,也该挑家相邻的,但正要与云潭将军府、龙阳郡争锋,这两家又不成!”
与南边的南晋国隔着千丘荒地,西北青龙府、西南白山派则隔着地龙山,这三家虽说是邻居,却都不近,也暂无争斗之意,确实都可结成外援。
又听她继续:“商家势涨得快,要结亲,就结最强之家!南晋国拥城三十九座,地仙难以查明,但九阶人仙三十余位,就合结亲!他家七皇子,又正备着礼,要来我东山郡!”
吕威叹口气:“南晋国养那秃鹫,尚未见效,但外图之意,从未熄过!”
与南晋国这庞然大物相邻,东山郡自也是不安,万幸南晋占地本就广大,与东山郡最难端的三伏城还隔着千丘荒地,若来这边占地,有事别想救援得及,两家方未起过龌龊。
但那姬氏皇帝,铁了心要打下个庞然大国,一直在试育可驮四五人的大秃鹫,若能得成,多养出来,远程调遣道兵、高阶人仙变得容易,就难说了。
吕氏急外扩,也与这隐隐的不安相关。
吕昭君道:“与他家结上亲,或也是消祸之法!”
“但那将送礼来的姬远,于南晋只是个闲散皇子,并不宜婚配!”
吕昭君点头:“女儿也是这般想,他家只大、二、四三位皇子有得嗣之望,姬远归程时,愿寻个借口,随他去南晋,觅结真龙。”
吕威再皱起眉:“你?”
“女儿愿嫁去南晋国,一为吕氏结外援,二来么,指不定便得成一国之后,真有幸得那日,总不至再受个泼皮的气!”
115.翻脸
被拖拽逃出好远,曹四后背落地,才得大口喘气。
商三儿松开手,就没管他,老狗也未停。
一胖一瘦那两个人仙,跑得也不慢。
道路两旁,全是荒野深林,偶有未知鸣啼声传出,不知几时会跳出头山妖。
曹四翻身起来,急拔腿追那狗尾巴,也再顾不得杂货铺堵人后的怨气,气急败坏地吼:“狗日的商老三,你莫诓我,咋晓得是赤脚仙家的伙计?”
前方飘出句:“原吕家捉住的,不敢杀不敢再关,方放出来,信不信由你!”
在这野外,便不信那狗日的,又能如何?
还须接着追,莫被丢下。
暗中一位笑嘻嘻的金仙,明面三位都无良的地仙,加一条地仙级老狗,竟被个八阶人仙吓着,但全没飞,只一路跑回。
为逗他个凡人玩,曹四也要算面儿大。
等曹四体力耗尽,也陪他歇会儿,再继续往回小跑。
跑跑歇歇,撤回八十来里,那商道三岔路口处,又全停下。
不只等曹四,岔路上,已钉着块六七尺长的大木牌,上书着龙飞凤舞的大字:“妖鹏琼花露,一叶五斤半。”
早上路过时,都没见着,才刚钉上的。
这三岔路,往南不足三十里就是绿柳,往北四百七八十里到妖鹏城,往东三百多里到龙鳞城。
绿柳城西去,越地龙山直达白鹿城的商道,还在更南边,出西城门一路向西就是。
“啧啧!”商三儿瞧着没说话,梅兴瞟眼后面又快没力气的曹四,称赞:“那妖鹏城主家姓宁?可真给咱兄弟面儿!”
马宽也笑嘻嘻:“只盯着自家一亩三分地,外间就耳聋目瞎,自家撞上来寻晦气呢,三儿莫急,哥哥们替你把气出了!”
商三儿点头:“两位哥哥也莫太狠,把路堵个一二十年就成!”
梅兴大笑:“成!那就莫太狠!”
与商三儿已翻脸的,怕被丢下,曹四早追得两腿酸软,只不敢停,好不易跑到木牌下,先喘着粗气央求:“老三,两位仙大爷,再歇歇罢?”
要没喝过琼花露,八十多里跑下来,脚底早该起水泡了,他倒只觉累,腿酸。
他又叫回“老三”,商三儿就应:“好咧!那贼厮想也追不来这般远,就先歇歇,再慢慢回城。虽被劫一遭,咱城也不缺马车,明日新套一辆,再送哥哥去龙鳞。”
听说明日再去龙鳞,想到他的银子,曹四又心肝全肉疼,抹起眼泪:“不得好报,该天杀的贼厮!”
不敢骂赤脚仙,只抹着泪咒“贼厮”,但哭泣着,旁边木牌上的字也看清了。
这酒名气大?
瞧着字,眼泪越抹越多,渐变成嚎啕大哭:“商老三,老子家底儿都被劫尽,去龙鳞也只显摆穷酸样,你这没良心的,真丁点不讲情谊啊?”
他要耍横使奸,全能奉陪,但眼下哭得伤心,让商三儿心软下来:“得!莫哭哩,兄弟一场,咱也不亏心,临走送你千两银使,莫乱糟践,娶媳妇置家业,也够过好日子了!”
千两白银都能随手送,商老三是真已富贵发达,但这点数目,眼界已高的曹四也已瞧不上,抽泣着盘算一会,终拿定主意:“我不要!你若真念些许旧情,就这琼花露,多许我些!”
让商三儿不解:“你拿去做啥?”
咬咬牙,曹四道:“以往只觉人仙高攀不起,畏他敬他,现瞧了这般多,仙大爷裤裆里的货不定就有老子大!你不传仙法也罢,老子自家撒泼打滚寻去,不信真就没个指望,要娶媳妇,也得娶个沾仙气儿的!就拿那酒去做老本,终有叫你傻眼之日!”
马宽插了句:“哦豁!了不得!”
家底被打劫走,狗日的商老三摆明不会帮他抢回来,断了做巨富的路,倒惹发曹四泼皮无赖性子。
两下知根知底,老子凭啥就比他商老三混得差?
只当又穷困潦倒,回了街上厮混之日,以往讹骗银钱,现下眼光高了,曹四爷要弄份仙法出来!
商三儿劝:“四哥,与你说句实的,没人仙护着,你拿那酒去,在别城倒惹人眼红,还不如银子稳当!”
曹四冷哼两声:“生是绿柳城好汉,死就死在绿柳,老子不走了!”
“不走?”
“晓得你家门槛已高,回去哄胖婶儿,还到她家混饭!”
留在绿柳城,好歹能扯商三儿虎皮,不至于耍混时,真被人仙不明不白地弄死。
要真能自觅到妙法,商三儿也乐意:“那成!琼花露刚酿时,你曾开口,讨要百斤,就定这数,回城给你,但只这一回,往后可没了,不许再讨!”
曹四讲起价:“城里的年年能分酒,莫说称兄道弟的交情,便只算个旧日玩伴,老子这凡民,也不值你当半个人仙待?”
说得有理,商三儿反驳不得,叹口气,认下:“这般说,是做兄弟的不是了,确该拿你当半个人仙待,一年再许你八斤罢!”
曹四晓得的,成年人仙,一年有十斤酒,欢喜着跳起:“那快走,回城去!”
已耍了半天,再陪他走完余下的三十里地。
回到城里,曹四果然就钻进饭馆,又去奉承胖大婶,说等她生后,要做孩儿的哥哥,帮她带娃。
顺着车马行、香烛店、饭馆一路过来,曹四走开,梅兴才笑起,冲商三儿道:“废如意只叫我没正行,眼下瞧来,这号不好由我占,三儿还更配些!”
金仙、地仙,今日全陪着他戏耍曹四,可不就没个正行。
商三儿也笑起来:“我只是行事随心,哪就敢抢哥哥雅号?”
马宽摸着鼻:“莫急,这事我拿手,过几日,也给你想个好的!”
“哥哥唉,要真拿手,先把你自家的号改了!”
说着话,走到酒坊门前,窈娘、窈娘都惊奇:“不说去提亲,怎又回来了?”
“莫说哩!就不该从西门出去,撞着赤脚仙的伙计打劫,物事丢完,还给堵回来,三爷掐指算过,明儿方是吉日!”
打小在石场长大,不怎怕赤脚仙的威名,且上回听说时,那位还在九千多里外,窕妹先反应过来:“是石场常充大爷那八阶彭望?”
原来那贼名叫彭望,待商三儿点头,她问:“自家逃脱?还是吕家放人?”
“放的。听说赤脚仙到左近,惹不起,不放能怎的?今儿可是又卖酒了?”
听他问,窕妹忙道:“正要与你说,妖鹏城那帮人又来了,你说的只管卖,我就照做营生,又被拉走了三池,功德叶这就给你?”
五百多叶呢,最近兜里正空,商三儿就接了,再往前走。
这琼花露,妖鹏城销得竟比奇珍阁还快,可见商队汇集多的话,买卖是好做。
纪红棉定已先回杏雨院,与两位地仙走上北通街,商三儿叫:“城隍爷!”
“城主,何事?”
商三儿道:“可晓得妖鹏城咋卖酒的?”
绿柳城买去原价卖出,除路途脚程钱,品尝试酒、给商队的添头,都要折本,按理说便再好卖,宁家也不会这般快又使人来。
城隍答:“依城主吩咐,除龙鳞城外,别家耳报神全撵出去,外间各家便也原样奉还,妖鹏城还更早些,已不知他城里事,往后探着,再与你说。”
金仙定然晓得,但不是啥大事,她不主动开口,商三儿也就不问。
回城主府,又叫阿丑来喝酒下棋,晚间一起赌骰子,过逍遥日子。
隔日再去龙鳞,路上没了意外,吕家也只吕东山一个出城迎接的了。
上吕家门求娶青牛观弟子,郡守府里,主位上坐着吕威夫妇,左侧秋实陪坐在侧。
江之石等三位九阶人仙外,吕东山、吕昭君等都没位置。
青牛观只来了秋实与吕东山,其余弟子都未到场。
见礼时,各都客气,圆滚滚更是笑得乐呵,瞧向商三儿的眼神里,甚多“慈爱”之意。
仙人配婚,非求娶养在深闺的娇女,问名、纳吉等都能省了,媒人到场,商三儿送上彩礼、董夫子书写的求婚贴,吕威就笑着开腔:“城主与我这义女,恰是美满良缘、天作之合,待观主定下日子,就可请人写婚书了!”
要当作吕氏嫁女,“义女”之名,定不能少。
郡守开口后,以为老道会有各种拿捏,不想圆滚滚笑吟吟地:“今日大吉,但我那门人,前只重清修,未学持家之道,须再留着教导,婚期便定两年后今日,可成?”
以老道为人,只按当初说好的拖两年,全没节外生枝,要算难得痛快了!
商三儿哄道姑点头应允时,也曾说过,许她耽搁个三五年,定两年后成婚,已算是赚着,自也无异议。
轻松议定,吕威欣喜着,急发话,便请才子蔡凡动笔,手写一式二份的婚书。
明月俗家姓向,小名已无须提起,今要嫁作人妇,只把道号改作名。
男方自不用说,生辰姓名外,女方长辈写的是郡守夫妇和秋实,此外梅兴、马宽两位山神媒人,中人江之石,写书人蔡凡,见证人郭达等,一一罗列在上,又写了“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宜家宜室”等吉祥话儿。
圆滚滚的青牛观主朗读一遍,说字好文也好,没口子赞好,自家先收起一份,另一份递来给商三儿:“好孩儿,往后成了家,性子收收,就安分过日子罢!”
这满身慈意,与元宵节上拼命灌酒的老道,可还是同一人?
不似待姑爷的模样,商三儿郁闷着接过,又听老道讲:“往后得亲上加亲,咱爷俩再好生处!”
市井中厮混大的商泼皮,对这话语不要太耳熟。
都没二话,左手拿着婚书,右手握成拳头,迎老道鼻梁就是一下!
他个废地仙,本打不着八阶人仙,但身后还随着高人。
两日前,两位地仙刚在绿柳城主府里,认下商大娘做长辈,眼下也被占了便宜。
但两位地仙衣袖拂动,已是晚了,有人比他俩更快。
圆滚滚身为八阶人仙,泼皮拳头到时,硬没能动弹一下。
蔡凡写的婚书上,还少列了一人,是位金仙。
也见不惯这厮占亲家便宜。
郡守府里一大群人,是委实没想到,先前还欢喜着的老道,婚事都已定下,竟会突兀地冒出那么一句。
既结成亲,说荤话结仇做啥?
那些心思多的,还要算计老道背后的深意。
秋实本人,也没想到商泼皮翻脸那么快。
以他想来,小杂碎怎也要怔一下,待反应过来,他都已退开了,然后两边摆开阵仗,有人骂有人劝的,左右在郡守府里,吕家眼皮下,怎也打不起来的。
没想小杂碎反应快,两个拉偏架的山神没够上,身子却诡异地滞住,生吃他一拳。
废地仙的拳头不重,但被挨上,就落了师尊面皮。
吃过一拳,秋实也已跳开,保证过要恶心回来的,尚还叫嚣:“我的儿,打你爹作甚?”
翻脸后,商三儿不吵架,只叫:“老狗,把他卵子咬下来!”
有过石场一事,商城主再与吕家相处,老狗都伴随在身侧,从不例外。
姓商的耍泼翻脸动粗,不惜结死仇!
吕威等已反应过来,全然大骇。
凭秋实老道自家,才八阶修为,莫说两位地仙山神,便那条老狗,也是敌不过。
吕氏不可与姓商的闹翻,但真让杂毛老道在郡守府被咬掉卵子,下月初一,众人还好去青牛观观礼?
“救他!”
吕威厉声喝着,使九阶们去挡老狗,嘴里骂:“老杂毛,失心疯么?”
喝骂中,又急闪到商大泼皮前:“打他罚他都成,望城主收回成命!”
商泼皮没理会。
乱哄哄中,两位山神也就动手,专拦那边九阶人仙,让老狗上前。
某处,赤膊上套金环的壮汉苦笑:“恶心是两边都恶心着了,但自家也没落到好,还有纪红棉哩,真以为吕家拦得住?学三友收的这徒儿,可要晦气死俺!”
急传音纪红棉:“有因果还他家,救个场呗!”
于是,瘸腿老狗扑到,张口往裤裆咬下,圆滚滚惊骇尖叫中,却不知怎地,身子转了个圈。
屁股腚上刺疼,是少了块肥肉。
115.翻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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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6.二皮脸
金仙传音暗劝,商三儿方叫回老狗,扬起婚书:“要嫌这桩婚事不称心,眼下毁婚也来得及!”
拜得大罗金仙为师,得意忘形了些,知晓的事也少,算计得不周全,未料防备森严的郡守府里,又暗藏古怪,先前动弹不得,老狗迎裤裆那一口,真把秋实吓出一身冷汗,吃了亏,没敢再继续张狂,捂冒血的后臀,抽着冷气,只叫:“白纸黑字,板上钉钉的事儿,小杂碎要敢悔婚,与你家大人理论去!”
他家要寻理论的大人,不再是商大娘,而是九天外那位。
眼下倒是女方更不许事坏,秋实惹事前已想好,万事还有师尊扛着,但这小杂碎已恼了,恶心他只是消遣,师尊安排还俗后进绿柳城事却大,若连婚事废掉,再想去小杂碎家,大罗金仙定也要多费不少力气,那时,老道落不到好。
三位九阶各还提防着,吕东山扶住圆滚滚的老道,吕氏夫妇、吕昭君瞟那商城主,倒巴不得他恼怒中,真就扯掉婚书,另择个吕氏女嫁过去。
肥如意马宽仰头看屋顶,没正行梅兴抱肩,等他决断。
那大罗寻他赌过骰子、小巷里说过话,讨的拴牛桩是青牛观之物,自晓得的,商泼皮收起婚书,冷笑道:“小爷厮混时,挨打受骂,也不是吃不得亏,但各人各性子,便说与你听,十四岁那年,因着我爹,被个卖黑心药的惹毛,便没啥大本事,也伺候他家一年多!老杂毛且打探清楚,再来招惹,再敢拿我老娘说嘴,任你仗着谁,要不把你卵子扯下来喂狗,算你养的!”
再对吕威道:“大婚那日,我该到何地迎娶,郡守大人捎个信就成。今儿搅了场,对不住,也没脸混席面吃,就告辞!”
抱抱拳,转身就走。
两位地仙自是跟上。
吕威看看左右,无奈道:“我送你!”
东山要留下安抚老道,这泼皮与昭君也翻过脸,夫人与三位客卿九阶又不合适,只好他亲自送走。
今日见鬼,也不知姓商的和老杂毛,究竟谁是瘟神。
还想着好生款待两位山神,被闹这一场,且就休提。
打算直送出城去,但还未到城门,便有人从后追来,高喊:“两位山神爷、商城主,这就要走么?”
追到近前,长作揖:“郡守大人、山神爷、商城主,郭某有礼!”
吕威自认得他,向三位地仙介绍:“是多宝阁龙鳞分号的大掌柜!”
又对那人道:“郭掌柜既都认得,我就省下口舌!”
瞧着精干的郭掌柜急道:“打听得三位今日到,鄙号不敢与郡守府争客,便一直等着,但定要拜访的!”
能猜到他要说甚,可惜两位山神位还不稳,给好处也丰厚不到哪儿去,商三儿声音冷淡:“绿柳城有事,急赶回去,下回再来做客罢,郭掌柜若有话说,陪咱们出城走走?边走边说也成!”
待这掌柜点头,他对吕威抱拳:“郡守大人受累,送到这也够了,后面又有郭掌柜陪,还请留步!”
吕威也就止住,抱拳告辞。
回到郡守府,待吕东山安置好秋实转回,父子独处,吕威吩咐:“你回观后,细查石牛可有异动。”
秋实胡搅蛮缠的,平日也会有古怪举动,但都比不上今日离奇,昨日又说了传位,自要惹人怀疑,吕东山忙道:“可能与上界传话,问个究竟?”
吕威摇头:“咱们家没那福缘,老祖也只能等传话下来,到哪问去?”
龙鳞郊外,郭掌柜陪三位地仙走着。
他先向马宽、梅兴道:“晓得两位前辈就地龙山神位,总号便传话来,令我备礼登山恭贺,不想琐事缠身,今尚未能启行,既已遇着,先与两位前辈道喜,恕罪来迟!”
马宽笑着,自曝其短:“贵宝号分号遍布天下,日进斗金,咱这山神位可不稳当,指不定哪天又没了,你家面前,哪值得一提?”
郭掌柜忙道:“买卖人,再大营生,也离不开八方关照,讲个和气生财,不好忘了自家斤两!且两位前辈福缘深厚,定能稳居地龙山,往后这周边数千里内,我家数十分号少不得仰仗,正该常来亲近!”
因那剩不了多少时日的金仙靠山,两个低阶地仙占下地龙山,再有绿柳城做外援,也不是就全无机会,这些人不敢完全无视,但真安稳下来之前,便给好处,也好不到哪儿去,马宽、梅兴自心知肚明,随口客套两句,就停下。
郭掌柜方转向商三儿:“鄙号营生多,难免有照看不及之处,用人也良莠不齐,叫黑心小人混做掌柜,已得罪好些贵客,实在惭愧,待查明清楚,再一一登门致歉,尚请城主原宥则个!”
对头家各分号在卖绿柳城产的酒,那城里已建着奇珍阁分号,与多宝阁却连谈都没谈过,哪还不知已被得罪过?追本溯源,商城主只进过一回龙鳞分号,此后就再不与做营生,怎会查不出来?
“那黑心小人,鄙号用不起,已是解聘,不日也备薄礼,来绿柳城赔罪,但求得恕!”
买卖人,墙上挂着童叟无欺,真正不黑心赚钱的却没几个,要算常事儿,但他家与常久久往来密切,商三儿岂敢真放心?只不耽误听听报价而已:“我这人就爱贪个实惠,眼下又急着回家,掌柜的空口话且免了,请直说,能许我多少好处?”
已听说是个泼皮,但真未料到有这般不要脸,摆明讨好处,郭掌柜怔了下,随即又大喜,抱拳道:“若按鄙人之意,愿举全号物力,结城主之欢心,只恨不是东家,万事须由总号做主。眼下已传令到,晓得绿柳缺人,赔罪薄礼之外,尚愿向天合宗购百十位娇娘,送给城主使唤!”
商三儿还不觉,梅兴、马宽同吃一惊。
天合宗贩卖人口已有几百年,营生也大,但毕竟调教出个上等娇娘也不是喝口水的事儿,都要费功夫,莫说东山郡,便南晋国那般大势力,一次求购到三四十个,已是极有面儿,多宝阁开口就送百十位,除财大气粗外,人脉也惊人!
晓得别的礼大罗亲传瞧不上,就又是送人,但多宝阁与南晋国、东山郡不同,须得允下条件,才有后面这份礼,郭掌柜是仔细人,遇着个泼皮,先说明是“赔罪薄礼之外”,并非白给。
郭掌柜再道:“若能得城主宽宥,求那株桂树,产出再卖我家。此外琼花露的营生,我家也愿做,只要价一样,销得定比奇珍阁多,与他家一样,绿柳也可来设分号!”
两位低阶地仙山神位不稳,送礼还可轻些,但那株桂树移进绿柳城,无人敢接走大罗金仙的因果,就已成泼皮城主囊中之物,要想再在地龙山周边继续挤压奇珍阁,非得下血本。
总号传来的意思,逗得这位城主开怀,所求最佳的结果,就是郭掌柜所讲这些;次一等的,只要桂花,卖琼花露、开分号可免;最差则是绿柳城留着桂花自用,不理会多宝阁,但也别卖奇珍阁。
按谈得的结果,再定送多少娇娘。
真送百位娇娘来,绿柳光棍汉们一人娶两个还有富裕,当道兵结成阵,倒已不能小觑,商城主不置可否:“事儿不小,也请容我想想,已出城哩,郭掌柜不用再送,请回去罢。”
“那鄙人告退,过几日再来绿柳赔罪!两位前辈,告辞!”
等他走后,梅兴问:“他家倒舍得花费,三儿要许么?”
周边就两家成气候的商号,两位山神自要与这兄弟同进退,共选一家亲近。
“又不是我的儿,许他作甚?”商三儿笑起来:“不过他家的厚礼,转告给奇珍阁,方好打秋风,多讨些油水!”
梅兴失笑,马宽便打趣:“哎哟!那比我还肥的老道,还是你媳妇儿家长辈呢,你也不管,当面翻脸似翻书;奇珍阁还老实巴交建着铺子的,又借多宝阁榨他家油水。你这雅号,叫二皮脸就得了,还用我再费事想去?”
商三儿笑应:“哥哥不愧沾个‘废’字,堂堂地仙,取名也想不出个好的?”
肥如意嘻笑:“贴切着呢,三儿就叫这个,莫想赖!”
梅兴叹气:“往后站一起,别人就道,废如意二皮脸,没个正行,丢不死人?”
商三儿也觉难听,但马宽拍着掌:“就是这般,方显咱三个臭棋篓子的威风!”
“丢人丢到姥姥家,哪里威风了?”
马宽不管:“哥哥做主,已定的事儿,你俩再多话也无用!”
笑谈着,一起往回飞。
到三岔路,梅兴停下:“哥哥们也该回山了,得闲再来寻你下棋赌钱,讨酒喝!”
他两个刚即位的新山神,抛却诸事不管,只来做媒人,已要极承情,商三儿抱拳叫:“那就不说见外话,两位哥哥真得闲时,来我城里耍!讨酒倒不必,狗背上驮着的,哥哥们带些回去,也无须省着喝,没了就寻我要。”
新酒酿出来,就已准备下的,也不多,二十斤装的十坛,每人百斤。
关系渐近,已不用讲客气,收起酒,两下就别过。
回城,晚间赌完骰子,商三儿歇在杂货铺。
半夜下起大暴雨,电闪雷鸣。
听屋顶瓦片“叮当”响,窈娘伸手推他:“听听,雷响不说,这雨可大!”
商三儿哼着:“下就下呗,守门衙兵能躲城楼里,阿丑本事大,便还要打更,也不碍事。”
窈娘撑起身子:“我瞧瞧去,屋子多,莫有漏水的,淋坏物事!”
商三儿将她搂回:“三爷这地仙在呢,漏水还听不着响动?”
暴雨如注,天明犹未停。
商三儿从软玉温香中爬起,寻她家的蓑衣披上,踩着水出门,站十字口往南看,城隍庙周边一大片,果又积起深水来。
南通街地势低些,城隍庙背后的南墙下,东西北三向去的污水都在那汇聚,每逢大雨,就易被冲去的枯枝烂叶堵塞,积起水。
瘸腿老狗飞随着,商三儿蹚水过去。
眼下还早,仙客来、客舍、澡堂都未开门,胭脂店门上,陆娘子吆喝着宇文兄弟,用沙袋堵门槛。
水已淹过她家门槛了。
商三儿叫:“靠堵有屁用,你哥俩寻家伙事来,与我通水道去!”
陆娘子就一人赏一脚:“人家城主都去,你哥俩先前倒只嫌脏,还不快去!”
壮实的兄弟俩,在她面前,只似温顺的小猫,唯唯诺诺不敢二话。
商三儿没等他哥俩,先蹚到城隍庙后面,弯腰摸到石板缝隙,用力抠开,果然水漏得极慢,是堵住了。
有些浑水冒出来。
无须等宇文兄弟到,商三儿避远些,叫:“老狗下去,通开水道!”
以老狗的本事,通个水道,哪用真钻进下水道里,但主人一声令下,魂奴就不得违抗。
老狗钻下去,旋即又出来,随它身旁,水面飘起些绞碎的枝叶,也有些污水黑汤,略带臭味。
原本各家,粪坑里的东西,要留给种地的渥肥用,并不往外排,污垢只是平常用水积成的。
水面形成个漩涡,开始往下漏。
待宇文兄弟追过来,积水已经下降一寸多了。
商三儿指着道:“往后再积水,就来这儿通水道,归你哥俩管着,可成?”
一年也堵不上几回,城主吩咐,兄弟俩自然应是。
商三儿笑着:“给你俩差事,不白使唤,有桩好处许你们娘子!”
纪红棉给的胭脂方子,与三友的酒方不同,原料易买,三种都能做出来,卖胭脂不易抛费,猫腻少,本就打算放在胭脂店卖,这哥俩儿面前,再做个顺水人情而已。
回来,路过胭脂店,就与陆娘子说了,再道:“等做出来,定下价,就由你卖,一年到头不出差错,许你六叶辛苦钱!”
胭脂上的利也不会少,但她家不事生产,只管卖,换谁来都成,六叶不少了。
陆娘子欢喜中,宇文兄弟高昂起头,显摆他们的功劳。
巳时末雨方停。
午后,又一支队伍进城,领头的是商三儿正准备刮油水的奇珍阁东家唐远山。
队伍里,还抬着个奄奄一息的人。
116.二皮脸
117.被抢的酒坛
唐远山已来过,但队伍里还带着好些生人,老狗这魂奴,自又连叫三声,随后城隍也通报。
得着消息,商三儿也没多端架子,只到礼宾司里坐等,叫鲍正山站门口迎客。
站迎和坐等,已显身份的不同。
唐远山上次来绿柳城,礼宾司都没法待客,商城主还假借看置杀猪席之名,把一行客人引开,另遣人收拾出贵宾室,才安置下的。
这半年过去,城里模样大变了,且满街的桃树苗,各处伸出院墙的葱郁枝叶,还有街上遇着的本城人,原那等死寂感,已消散掉大半。
上回来,是绿柳城主有求于己,心里还藏几分自矜,这次再来,已只有谦卑和企望。
鲍正山迎进门,礼宾司大厅里,唐远山先引见随行来的同伴,护卫之外,是奇珍阁另三位东主。
四家东主一齐上门,可见其迫切。
没说的,定能榨出许多油。
待见礼毕,鲍正山媳妇上着茶,唐远山指向抬进来那人:“我等于四十里外遇着他,已被暴雨淋了一夜,好不易叫醒,没别的话,只说要来绿柳,不知可要紧,便带了来!”
还以为他等路上遇着意外,是受伤的护卫,听这般说,商三儿忙近前去看。
头发尚未干,凌乱着全沾在脸上。
捋开乱发,有面熟感,仔细看一会,借他身上那件已褪色却又沾满污泥的道袍,才记起来。
不就解救甄药神时,荨麻城见过那位连宝器都卖了换酒的大派真传弟子?
受情伤,拿命下洞寻奇药,只换把自己灌醉的那位,商三儿还送过他些酒。
“道长!道长!”
连喊几声,都没回应。
这道人也是九阶人仙,昨夜暴雨于他还只是小事,但荨麻城遇着时,曾说自己只有半年寿命,眼下就是寿数将尽,已在弥留之际。
唤不醒,商三儿直起身,冲客人们抱拳:“怠慢几位财东,待我安置了他,再来说话!”
有求于人时,自都好说话,四位东主连道不碍事,还叫随从护卫们帮忙抬人。
商三儿叫鲍正山夫妇先待着客,请护卫把这剩口气的道人搬到间房舍里。
怕道人死在礼宾司,选的房舍是给一般随从住的,并非贵宾室。
待护卫们把他放在榻上,退出去,商三儿关上门,轻叫:“纪前辈!”
纪红棉还在,这事哪用得着甄黑心。
红衣闪动,金仙到场,轻摇头:“大限到了,凭地界之物,已不能救!”
当日送酒时,曾说过那大派不许门人受外聘,商三儿也没想费力气救他,只问:“不知有何事,可能叫醒问几句话?”
纪红棉笑起来:“这倒容易!”
红袖轻拂,道人面上就添几分润色,眼皮颤动起来。
商三儿再叫:“道长,来我家作甚?”
道人缓缓睁开眼,只茫然片刻,就回过神来,对红衣美妇视而不见,视线落在商三儿身上。
他声音干涩:“我已快死,能发善心,再给壶酒喝么?”
未想到临死前,专门来绿柳城,竟还为讨酒喝!
荨麻城也有奇珍阁分号,已有琼花露卖,他一个将死又无宝器的九阶,这数千里路还不知是怎走过来的,要的当然不是琼花露。
是他赞过声“好酒”的烂肠酒。
寿限已至的九阶人仙,全然无用,但临死前眼巴巴瞧着自己,开口讨碗酒喝,商泼皮也拒绝不了。
忆起半年前的事,三爷大气,还只当被泡尿冲废了!
但自灵气增长到够钓七节虾,商三儿已不再喝那酒,不出门时,狗背上也没放,便道:“且等着,我就拿酒去!”
要等商三儿跑酒窖拿酒回来,道人都不知是否还有气,纪红棉阻他:“我去拿!”
红影闪走,旋即再现,手上就托着个两人才合抱得过来的大酒坛。
连酒坛都拿过来了,轻飘飘地放在地上。
商三儿从狗背上拿个酒壶,舀烂肠酒进去,把道人扶起,便送壶嘴到他嘴里。
由商三儿喂些下去,道人再赞:“好酒!”
赞过,若有所觉,目光转到大酒坛上:“酒坛……怎来的?”
金仙轻叹中,商三儿答:“我师父取无忧土捏制的忘情坛!”
“呜……”
道人哽咽起:“原……原不是酒好,是坛儿好!”
哭泣着,他双目竟回复些力气,又有些激愤样,浑身颤抖个不停,一会后,突然暴喝出声:“但这人世间,哪有无忧?哪得忘情?”
听说是受过情伤,将死之人,不必与他斗嘴皮子,商三儿只笑应:“道长说得是!”
应声后,道人双目神彩消去,盯着酒坛,又似在看远处。
再凑壶嘴过去,他嘴不动了。
眼看就要死,不过萍水相逢的,倒要帮料理后事,商三儿伸手在道人眼前晃晃:“道长,可有啥话要留下?能遣耳报神帮你传回去!”
道人絮叨着开口,却非是留遗言:“我父母是太清门弟子,尚在娘胎里,我也成了太清门人……”
纪红棉再叹口气,传音给商三儿:“你听着罢,我回杏雨院去!”
红影再闪走,道人仍未觉诧异:“因宜修本门妙法,修为精进得快,七阶时,太上掌门老祖就亲收我做真传弟子,此后又八年连晋两阶,达人仙之极,道意也强,一时光彩溢目,门里上下齐夸,期许成本门第四位地仙。”
“那段时日,我也得意,常出门游历。四十三岁那年,于荨麻城识得个佳人,年岁比我稍大,七阶修为,处得两情相悦,便带回门里,禀过双亲、师尊,与她结成夫妇。”
“但十二年后,师尊不知从何得的消息,将她擒拿,说是玉清门掌门之女。那玉清门,因道统之争,与本门结下大因果,我尚未出世之前,就已被本门灭门,她要算漏网之鱼,既是查出来,就该斩草除根!”
“结发十二年之妻,虽未有后,但向来恩爱,被擒时,她自己都不知是玉清掌门之后,极为无辜,我哪舍得让死?祖师殿前跪求三天,方得师尊开恩,饶她一命,但须远逐,不许我再有丝毫往来。”
“能救下她性命,我也顾不得别的,只得允下师尊,就请我爹娘,送她去个远些的城,我娘回来时,还笑道聘给那城做客卿,年俸八叶,我妻止步于七阶修为的,不算差了。”
“虽常挂念,但事已如此,我也没别的法子,只好藏了夫妻之情,苦闷着打磨道心。只我父亲年事渐高,独处时自语不听,我有次偷听,竟是念我妻的名,见着我,又一脸惊惧。”
“心下难安,实在忍不住,出门时暗去打探,才知我妻从未到过那城,回家逼问爹娘,方晓得为不碍我大道前途,门里饶过她只是诓我,我爹受师尊密令,带出门后,已在荒野里把她打杀了!”
“爹娘面前,我问了句,‘十二年儿媳,怎下得手’,没人答我,我就从太清门出来,从此浑噩度日,爹娘寿尽时,门里传话给我,也没回去。”
“四十多年了哩,酒家,我这不孝子,便化做阴鬼,哪来的无忧?该怎个忘情?”
送你酒喝,便成酒家了?
轻把道人的头放回枕头,想一会,商三儿开口:“我这皮实的,被爹娘从小打到大,想着总是为我好,就不会生恨,道长双亲那,或也是这般?道长媳妇那,门派无情,倒要你忘情,我年岁小见识浅,实不知该算谁的罪过!”
泼皮随口的话,叫道人怔了一会,落出两滴浊泪:“太上忘情,太下不及情……”
圣人不动情,下等人无情,半生怨气,临死发作,是骂他那师尊下等人么?
杏雨院里,瞧着丑儿子,金仙接话:“情之所钟,正在吾辈!”
她这一声传过来的,礼宾司的商三儿和道人,也听见了。
床上道人“呵呵”涩笑着,肉躯上,就有丝缕灵气溢出。
“咦!”
红影闪动,眨眼间,纪红棉又出现在室内。
“道意散乱,灵气浑浊,灯尽油枯之躯,还想晋地仙么?”
道人回她:“临要死前,才想起还有些话未请教师尊,左右有不甘之心,随意试试,看天命罢!”
纪红棉伸手拍他的肩:“那就再助你些力气,瞧可有那造化!”
“多谢前辈!”
不知是颓废数十年,筑起的堤坝已千疮百孔,还是纪红棉的仙灵之气帮到大忙,十多息后,道人身躯略震,无数气机迸散而出,在室内刮起阵狂风。
吹得床边帐幔飘起,窗户猛荡。
礼宾司院内杂草纷飞。
狂乱无形的气机,却是有主,尽泄之后,在礼宾司周边搅动着,吸取来更多有灵之气,到达某个程度之后,又如乳燕投林,全数扑回老道身上,滋补神魂。
金仙颔首:“恭喜!”
晋作地仙,就需寻物寄养神魂,或命物、或土地,道人早穷困之极,身无外物,又不好与城隍争地。
幸好,身边有个能做命物的现成物事,大罗金仙手制。
再几息后,商三儿怪叫声起:“你这臭道士,怎不告自取?快赔我酒坛!”
117.被抢的酒坛
118.青牛
那屋里,道人已能站起,但人穷志短、马瘦毛长,一脸苦笑:“眼下并无物赔阁下,且欠着可成?”
商泼皮只不饶:“你那师门势大,几十年前就有三个地仙,修为老辣,你便也成地仙,回去讨说法,多半只有被打死的份,借给你,我再去寻鬼讨?你拿做命物的,待争斗起,便没被太清门打碎,抢去以后,可愿还我?”
纪红棉已在掩嘴轻笑。
泼皮是要劝他莫急送死,但偏不好好说话!
将死人仙,已晋做有用地仙,更还要为绿柳城留人!
道人果然应:“不说太清门另两位老祖,我那师尊可是地仙九阶,眼下我这小一阶,哪有回去讨话的底气?有功夫置办赔你的物事!”
与人仙不同,地仙晋级更难,知名的九阶真正不多,眼下只遇到个常久久,太清门竟是这般庞然,道人的怨气倒不知多久方得出,商三儿听得牙酸,又问:“这忘情坛,可是师父留给我做念想的,地界少有,你置办啥物事来赔?”
这酒坛,道人不知是大罗金仙手制,但能感知不凡,苦笑着答:“莫说制坛的本事前所未见,无忧土也不易寻,原样儿的赔不起,寻个等价的来,又或能换命物时,再还你?”
道人是个实诚人,耍不来赖,商三儿大为安心:“你要拿着坛跑了,到哪寻去?我只要原样儿的!城里陶器店后院,有烧陶瓷的小窑,你就住那去,几时做出来赔我,方许走!若想一回多烧些,城外六节山后也有大窑!”
道人涩然:“本门不许门人外聘,若知我晋地仙,晓得落脚处,也定要来寻,我不好在你家久留!”
商三儿对这倒不在意,哼着:“两界三仙,都有人说小爷是块滚刀肉,地龙山左近有名的二皮脸,还管他太清玉清、九阶八阶?要带你走,进城先还我忘情坛,若不然,比比哪家因果大!真劝不住,大罗金仙因果就卖给他!”
红衣美妇嘻笑着帮腔:“真的咧,未说大话!”
道人收起惊讶,抱拳先问:“还不知前辈……”
美妇收起笑,肃容答:“纪红棉,借他家暂住的!”
这回改商三儿帮腔:“金仙!”
道人张口结舌时,这位城主换出恶形恶状:“应不应?敢说个不字,酒坛还回来,自滚出城去!”
道人实诚,又不傻,躬身:“城主大恩盛情,岂敢再拂意?”
家中坐着呢,天上也掉下个地仙来,真是挡不住的运道,商三儿冲金仙眨眨眼,又笑对他道:“你家不许门人外聘,咱就不说年俸,改成买卖罢,一年做几千个酒坛,卖给酒坊,地仙手制之物,怎也值得…二十叶?”
吕威想以黑金石聘肥如意时,开价算一年四十叶,到商三儿这,修为低着一阶的,价先砍一半。
道人倒不在意,摇头:“无须功德叶,换酒就成!”
晋为地仙,也还是贪酒,但若还只求把自己灌醉,喝凡酒就得了,莫只糟践灵酒。
道人一身邋遢,不顾体面,对入口的倒留着贵公子习性,以往在荨麻城,也多只换灵酒灌翻自己。
城里已有个屠壮,再加他这真正的大酒坛,往后琼花露更不能少酿了,商三儿应:“成!但余下的烂肠酒,须得还我,大罗亲酿呢,已只剩这点儿!”
道人扯扯嘴角:“就灵气足些,其实难喝得紧!”
“酿废了的,也不好臊我师父面皮!还不知道长叫啥名?”
道人沉吟一下,又叹口气:“过往种种,皆已成烟云,往后我只叫酒道人罢!”
金仙开口:“陶器店在东正街上,你这酒道人未醉,想能寻着?”
听她话,有撵人的意思,虽不明所以,酒道人还是抱拳:“前辈、城主,那我先去了!”
商三儿叫:“城隍爷,传话眉儿,叫她坤道府叫些人,酒、茶按双份,送去陶器店,也帮着收拾出来!”
传话小厮无奈应声:“晓得了!”
以酒道人的邋遢劲儿,扫不扫的其实无所谓,但既成自家人,地仙哩,不可亏待!
荨麻城见道人时,还觉着放荡不羁,眼下想是未灌酒,一身脏兮兮,还要处处讲礼,又回身抱拳:“多谢城主!”
待他出去,纪红棉叫:“前辈出来罢!”
礼宾司这间寻常房舍里,便又现出位…大罗。
赤膊上套金环的壮汉。
现出身来,他道:“兔崽儿有这骰盅,离远了听不着,俺方过来!”
解释一句,壮汉再问商三儿:“晓得俺是谁了么?”
商三儿哼哼:“约莫也该晓得了!”
道人先前躺的床上还沾着些泥,壮汉不嫌脏,过去坐下:“俺本相是青牛,相熟的就这般叫,老早以前,曾驮青帝爷出函谷,在道家里,就有些名气!”
“三友可曾与你说过,五千年前的上个五千年,天界群仙,只有一位真仙、两位散仙遭天人五衰,殒命入轮回?”
商三儿摇头,青牛就拍着床铺:“先前这酒道人,遇的腌臜事儿,若为道门天仙知晓,道心就要蒙上些许尘垢。世道人心渐不正,再加邪魔兴风作浪,此等事实在太多,累积起来,便极易坏仙人道基,这五千年里,不算她纪红棉在内,还有一位大罗、四位金仙、十二位真仙、三十余位散仙陨落,有些仙人轻易已不敢再窥地界观历红尘,其实也不得通达!”
某些仙人不敢再窥地界观历红尘,他倒过来听讲,又坐在酒道人躺过的脏床上,还迎着去么?
“险局里,俺老牛也遭殃,千年前也生出心魔劫,要换做是你,可会怕?”
师父因那玩意,乱了分寸,跺一脚下来,惹出莫大因果,方有今日之局,从这上来说,商三儿反要道声谢,同样要迎着去的,但顺他口气答:“怕得要死!”
青牛便叹气:“是哩,俺老牛也怕得要死!”
“求着青帝爷,得他老人家赏俺一剑,把心魔劫斩出体外,送地界化作石牛,以拴牛桩镇压消磨,又叫那青牛观的祖师爷守着,待它自碎!地上有人守,俺还在天界瞧着,本以为万般只无忧,哪知方安心七百多年,那常久久仗着混沌土制的茶碗,盗走拴牛桩,就已查不出来!”
“兔崽子这城里,左右已系着大因果,三友之外,还有宝印、纪红棉帮着分担,连上俺,三大罗一金仙了哩,牛虱再多也不愁,便加个石牛进来,怎样?”
听明白后,商三儿挨个竖起指头:“头一件,从我这拿走拴牛桩;第二件,叫我饶过秋实老杂毛;再往后,还要使我守石牛。这就三件因果了,牛前辈!”
“地龙山那两个,是你狐群狗党,俺老牛帮他俩坐稳山神位!”莫说泼皮儿,只给出这点甜头,青牛自己也觉寒酸,又道:“明月是俺徒孙,做姑爷的还计较这般多?”
商三儿翻个白眼,转问纪红棉:“前辈,我是因大罗求娶的媳妇儿,还是她做我媳妇后,方得拜入大罗门下?”
叫大罗也晓得,滚刀肉不好打发,纪红棉笑得含蓄:“本事不够,我算不出来!”
商大城主就叹气:“那咱没本事的更没二话,牛前辈道心通达就成,只任你吩咐!”
青牛站起身:“通达个屁!但总有那日,兔崽儿等着就是!”
“这地界,如今不是二皮脸,就是腌臜人,哪还是好留的地?走哩,这就回去!”
话毕,闪身不见。
转瞬后,地龙山边缘青牛观石牛神像上,忽发出黄钟大吕之声:“俺老牛借这地龙山,还拴牛桩因果,本事不够大罗瞧的,莫来费力气!”
正在石牛边打盹的弟子,被唬得一跌。
声音传出不算太远,但地龙山周边两三千里内诸城,所有城隍竟也同时听到。
地龙山里,一南一北,梅兴正琢磨着种枣,马宽在聚地气育龙山茶树苗,都没功夫耍,听见声音,同舒口气,咧着嘴笑,又都赞叹:“啧啧!这运道,山神位就稳了哩!”
龙鳞城郡守府,得城隍转告后,吕威好一会方回过神,少有的失态,跺足骂:“那狗日的,更惹不起了!”
“就该备两份厚礼,往地龙山恭贺!”
自言自语一句,又迎空叫:“城隍,传话去给东山,死活稳住老道,也留意石牛,五月初一前,莫出纰漏;再与昭君说,死了心罢,莫再费事,便南晋国皇帝,眼下也真要巴结商家!”
妖鹏城城主府,同样得了城隍转告,城主宁瑜尚琢磨不透:“老牛?大罗?这是哪位?不管怎说,新山神即位,该备份礼去恭贺,不求亲近,只莫得罪到!”
白鹿城、五马城……
别家都传音给城隍,绿柳城内,同样不良的青牛特意留了道声音在礼宾司。
唐远山与三位同伴,听得目瞪口呆。
礼宾司里先前那大动静,有见识的都晓得,是有人在晋地仙,没多久,自家等送来的那位只剩口气的邋遢九阶,就活蹦乱跳地来道谢。
再听到这一声!
他娘的,这还不任人家宰割?
118.青牛
119.条件
商城主出来时,一脸云淡风轻。
奇珍阁四位东主,已再添三分恭敬。
纪红棉不会出现在这等场合,商城主坐定,笑道:“能得着酒道人,商某也该道声谢,晚间且多饮几杯。”
又明知故问:“一会儿再去洗浴,莫怪我急,尚不知四位东主来,有何要事?”
城主到场,鲍正山两口儿借口有事,躬身离开。
四位东家里,唐家势最弱,唐远山已没出头的余地,改由位姓蒋的老头儿答:“指望城主多关照营生呢,早该来拜访,还请恕迟来之罪!”
商三儿笑起来:“哪就迟了?我城里不是已有你家分号?”
蒋家家主小心赔笑:“让城主见笑,是远山老弟眼力好,也比我三家想得长远些。此番来,还望求得与城主亲近,往后常来往。”
唐远山半年前冒险来绿柳设分号,还被三家笑话来着,说唐家不顾下面掌柜伙计死活,只要钱不要命,弄得都有几分僵了,但到眼下,这城已不只一位大罗的好处,传言地龙山更换山神,与位金仙相干,其中与绿柳城又有大因果。
之前的生意分开做,但唐诺为绿柳城采购、调拨的原料,瞒不过总号去,看最近的单子,除琼花露外,绿柳城已又要做新物事,多半就与冒出的那位金仙相关,还能无利可图?
琼花露销得不差,反是奇珍阁买卖不好,拖累到了,饶是如此,唐远山当初定下的一年十二池酒已嫌少,要再加上新制那几样的赚头,能不叫人眼红?
老祖宗共创下的奇珍阁牌子,三家家主拉着唐远山,争吵几天,才出结果,琼花露、绿柳城采买原料的利还是归唐家,但若再分销包括桂花在内的新物事,就须四家共分。
生意上的事,争吵完,又变做其乐融融的大家子,相约来绿柳拜访。
蒋家家主瞟一眼过去,唐远山便接话:“听唐诺说,城主福缘深厚,本事更大,原地龙山那株桂树,竟已改种在绿柳城。这回上门拜会,一是恭喜城主,二来求年年购些桂花,三则请引荐给两位地龙新晋山神!”
那株大桂树,一年产花四十多斤,用来制桂花茶,每百斤茶只添一二两桂花就够,制作桂花糕、桂花酒也是如此,进城的商队不多,眼下绿柳城自家无论如何用不完,若全制成成品卖,奇珍阁定要嫌利薄,绿柳人手本又不足。
商三儿便道:“不瞒四位财东,待入秋采收后,桂花确实要外售些,但昨日在龙鳞城,多宝阁大掌柜与我说,也想求购,晓得我缺人使唤,还愿向天合宗买百位娇娘送来,他说在前面,礼又厚,我已应下,倒不好反悔!”
已应下云云,还有多宝阁龙鳞大掌柜说的是百十位娇娘,还没议定的事儿,直接说成满数百位,满口瞎话,不外如是。
但也不是全没影儿,让四家东主听得咋舌,又心惊肉跳。
多宝阁买桂花,不仅为赚钱,更还要继续打压奇珍阁。
两家相争至今,奇珍阁颓势尽显,能否借着地龙山大变的机缘,扳回些局面,竟就在眼前这位废地仙身上!
当然,要付出再多,也比以前山神面儿都见不着的好!
为绿柳城带来位地仙的恩惠,已不足持,蒋家家主苦着脸开腔:“实与城主说,不是鄙号不舍得花功德叶,没要紧交情的,若一年买太多,天合宗也不肯卖!我奇珍阁创号晚,买卖只在地龙山周边,财力上先已输着多宝阁,更比不得他家人脉广阔,拼尽全力,各方借用好友名头,顶天也只买得着二三十个。”
唐远山帮腔:“到一定份上,就知功德叶赚再多,于修行也已无用,天合宗的买卖,更要各处交好,名气本事不大的,有功德叶也买不着太多人。”
惹商三儿好奇,问:“似我这般,要开口向天合宗买人,买得着几个?”
蒋家老头儿答道:“城主福缘深厚,与别个都不同,我等不好揣度天合宗怎样待。但寻常又无交情的城,一年最多只许买二人,一方雄主,按占的城数算,大致如此。”
奇珍阁只是偏居一隅的商号,自家不占城,要买人送礼,还须借别家名头,远比不上多宝阁。
商三儿点着头,又沉默下去。
继时日不长的金仙之后,又有大罗为两位山神撑腰,外与多宝阁相争,为得那桂花,须得再多出血,来之前可没议过,看看另三位,蒋家家主在拟定的数上加些:“听闻绿柳以娇娘做道兵,城主既缺人使唤,鄙号也愿送六十位来做礼,但求给宽限,三年内送够。”
一家大商号,免不得各处打点,三年送绿柳城六十人,别处就要紧巴巴地过了。
且除了绿柳城,新晋两位山神也须打点到,得罪不起。
以天合宗卖娇娘的价算,一二阶的,一个卖三到十叶不等,买来送礼,差的可拿不出手,便按八叶一个算,六十人也已值四百八十叶。
蒋家老头儿咬咬牙,再道:“除此外,我蒋家还有几个制器匠师,每年愿轮遣一人来绿柳,听城主使唤!”
蒋家肯下血本,怕商三儿不晓好处,唐远山代为解释:“蒋家几位匠师,制器上各有所长,真用心、肯耗时,量身制出的好宝器,甚至比自制的还要强。”
眼瞧着绿柳城干系渐大,与他家往来,不是一锤子买卖,蒋家家主方愿轮换着,一年送位顶级匠师来奉承,是真正的割肉。
屠壮不会制好箭,甄药神眼下缺宝器,可不都能用上?
仲熊等四门村来的,缺着宝器也多,工匠司正闲着,蒋家送人来,往后好开张了!
商城主点着头:“确实多谢,但……”
还嫌不足!
四家共做营生,没有只一家出血的道理,蒋家家主便瞧向同伴。
富态的周家家主擦着汗:“我那家里,没能拿出手的礼,但养得个女儿,模样周正,就修为低些,才只四阶,送城主府上,侍奉老夫人罢!”
周胖子平日就奸猾,闹着唐家不能独站绿柳分号的,大半就是他,唐远山晓得这厮说的女儿,并非嫡出,去年其母还死得不明不白,多半有龌蹉事,那女儿正在周家闹腾,搅得后院不宁,他是要一举两得。
要能得个一男半女,与商家沾上亲,还怕往后没绿柳城生意做?
原先怕担的风险,半点不顾了。
亲女儿呢,左右也要算出血,这个唐远山不用解释,倒皱眉低头想起自家事。
蔡家家主年轻,一副富贵公子打扮,也有样学样:“我家里有个妹子,行事稳当,愿送来侍奉老夫人!”
小气人当家,他那妹子也是庶出,送给商城主做妾,还能省下一份嫁妆。
但转瞬间,已到他唐远山说话了。
对绿柳商城主,送别的似乎都不如送人好使,而四家里,蒋家有手艺传承,能送匠师,余下这三家却不成。
唐远山长吸口气,终下定决心,抱拳:“嫡亲的四女顺娘,六阶修为,也愿送来侍奉老夫人!”
这下,蒋、周、蔡三位家主齐都吃惊。
他那宝贝四女儿,美貌还不用说,精明晓事,早修行到六阶,跨一步就成高阶,一直当掌上明珠待的,蔡家家主求娶都未允,竟就舍得送人做妾?
为稳占这绿柳分号,老唐也够狠心呢!
他四个各添心思,商三儿也在盘算。
师父给取的名儿不差,原穷困之日,娶不上媳妇也沾不着腥,但凡见着位周正女人,就要学那猫叫春。
但眼下女人已不少,昨日眉儿还说,明日就满月了,该换走奉羹、官子,改瑶觥、兰舟两个来柿霜院。
府里府外,这就有六个。
肉味尝多了,也就不再那么急迫,且府里住着位金仙,说动老娘已给留下四个,并不想被她看扁了去。
这四家能许的好处,也就那么点,比多宝阁可差多了。
盘算一会,商三儿方笑:“与唐财东已是老交情,不忍他为难,你三位诚意,也已晓得,又还要看酒道人面儿,只好得罪多宝阁哩!送女儿妹子,要伤心伤情,我看就不必,但比着多宝阁太少,也不好回绝那边。”
“老狗禁偷听!”
叫一声后,商三儿再道:“我手上,还有份酒方,但丝萝花蜜与天乌雪莲两样料子,只买不着,贵宝号若能寻来,花费的功德叶我自出,每年桂花就卖你家半数,可成?”
师父传下两个酒方,除琼花露外,尚有地仙醉,一直买不着两样要紧物事,只好请奇珍阁试试,从多宝阁打探得的消息,是便有也不会卖。
这两样料子,一份就值千叶左右,且又稀少难觅,不可能多酿,便做出来也不会卖,无利可图,不占人情,恐奇珍阁不会上心。
叫老狗防听,是怕多宝阁知晓,先寻到送来,倒不好说话,但头回去龙鳞城,就与那二楼掌柜提过这两种原料,多宝阁真要有心,也查得出来,到时再瞧罢。
至于蒋家出匠师,另三家怎去补偿,就不关商城主的事了。
说定后,方叫鲍正山引着,送去澡堂洗浴,晚间酒席上款待,就都只谈风月。
119.条件
120.动刑
一直未寻到独处机会,第二日临走前,唐远山拉着商三儿的手,诚挚地道:“我家积弱已久,但上下更有孤注一掷的胆气,城主早晚就会深知,别的不论,愿得与绿柳不离不弃,风雨与共!”
他说的是唐家,而非奇珍阁。唐远山起意来建分号时,绿柳城还寒酸着,确实该记他些情分,但生意人逐利,除孤注一掷,敢下重注赌的胆气外,后面的且只能当场面话听,商三儿笑应:“好!”
送出西城门,瞧着奇珍阁一行远去。
回转身,刚进城门洞,城隍传音来:“城主,篱阳山人请蒙诏城耳报神传话,说他在好友处偶得契机,正要去借地闭关,顾不上执扇,晓得绿柳城是大罗因果之地,安适之所,执扇既贪玩,就在这先耍着,莫淘气给主人添乱就成,篱阳山人出关再来接。”
拐人回来,倒又变成帮别个看孩儿,商三儿问:“执扇在哪儿呢?话可传给他了?”
别家耳报神传话,是直接传给本人,但绿柳城除龙鳞来的外,别的耳报神通不许进,只好请城隍转告。
城隍答:“在公学里和泥玩,等那几个玩伴散学!我就传给他?”
这事上显城隍的谨慎,历几任主家未换,可不是没原因。
“传吧!”
晓得这城没人敢捉废地仙去炼物后,执扇在绿柳城寻着几个模样差不多的,已全玩野,斗虫斗草、上树掏鸟窝、捉蛇吓女孩、玩泥巴捏宝贝,换着法儿疯,道袍早已扔了,平时饭也不回城主府吃,除晚间赌骰子、回府睡觉,商三儿都难见他踪迹。
城隍传话过去,还巴不得呢,全不当回事。
与城隍说完,商三儿走过车马行、香烛店,再路过医馆,便拐进去,寻甄药神说了,原料买到后,可等奇珍阁蒋家的匠师来,再炼器。
他进去时,甄黑心在看两个孙子写字,约莫记得,便是没得传地仙妙法那两个,平日已少有人陪玩,也没去公学就读。
几句话就出来。
赵老头又蹲饭馆门前抽旱烟,张果果挺着大肚皮,在街上漫步溜达,白鹤跟她身后,半展着翅膀亦步亦趋。
各打声招呼,就越过去。
窈娘是个贪睡的懒婆娘,把窕妹也带坏了,杂货铺、酒坊都还未开门。
走到茶坊,大早上还没客人,老娘要喂鸡、看菜地,眉儿忙监工挖沟,也都未到,就静馨、紫莺两个打扫擦桌,两个火炉倒早就烧旺,壶水已滚沸。
要等着酒坊开门,商三儿便进去,拖把椅子坐下,喊:“沏碗茶来三爷喝!”
静馨甜笑着,脆生生应了声,丢开抹布,先到后院净了手,再来沏茶。
茶坊后院并不住人,她与紫莺也住在坤道府,早上才来开的门。
茶水泡好,静馨不叫跑堂的紫莺,自家端了送来。
“三爷仔细烫手!”
不往桌上放,直接递手里,顺势触下商三儿手心。
送到绿柳城的娇娘,有畏泼皮城主之如虎的,也有愿凑上来的,静馨这丫头就是。
想要勾他呢。
那边紫莺恰到好处地转开身,仿若未觉。
其实身子有些僵,是瞅见了的。
商三儿笑笑,就不忌讳有在场的,说破:“小娘皮白费功夫,不晓得城主府是我老娘说了算?给留下四个哩,爷要敢再在外间招惹,定要被锤,真想做府里人,逗我老娘欢喜去,比勾爷管用!”
静馨脸涨得通红,不甘地跺脚:“听别个夸嘴,还以为真是胆包着天,被老夫人打死也不降的,原不中用!”
嘴硬完,自家也觉害臊,小跑着躲进后院,再不出来。
商三儿不管她,就着桂花茶芬芳,静坐看街。
老狗趴在他脚边,偶尔甩甩尾巴。
自街上有人传韩家姐妹全是大城主看中的,最早来的屠家兄弟就再没去挑逗韩窕妹,后来的也不敢,今日后,估摸又没人来逗静馨了。
韩窕妹不好说,茶坊这个,真不是三爷惹的祸!
斜对角奇珍阁的铺子,墙壁都已砌好,工匠们正用木料封着顶,再有个把月,也该能完工。
小看一会,仲熊、宗昊、苗秀等单身汉慢慢聚过来,瞧见商三儿在,谄媚巴结着,又来叫“城主”。
等聚齐人,一起沿北通街去了。
他们是去城主府挖沟渠。
雷雨是靠自家本事,哄得坤道府姓张的娇娘点头允,余下老娘也已给仲熊、韩思、屠家老大指成婚,又要择日子办喜事了,苗秀、宗昊这般的,就越发卖力气,府里沟渠挖得甚快,若不是添置的楼阁、假山石、树木送来费时,还要在奇珍阁前头完工。
望着指婚的光棍汉苦力们走后,又眼瞧着曹四溜达过去,还是去饭馆奉承胖婶儿。
再一会,酒坊铺门终于打开,杂货铺倒还没动静。
搁下茶碗,里面早没了水,紫莺一次都未来续,便要算畏之如虎那类里的了。
倒也能想明白,从地龙山来的,会觉低人一等,自家这城主早前又没给过好脸。
出了茶坊,商三儿带狗往西正街走,随口叫:“劳城隍爷受累,叫奉羹、官子来酒坊帮忙!”
今天再酿三池酒,明日就去夹山。
原先眉儿那病,一年要发作两三回,眼下小虾吃得多,到今日还未发,但也不保稳。
七节虾不是几日就能钓起的,说要不能根治的话,自家这大丫环,寿数过不去二十五,今年已二十二了,已不宽裕。
心气又高,便知随着三爷,做废地仙也没人敢来捉,还是不愿意。
已问过金仙,南晋国送礼来的队伍,竟还未从苍狗城启行,最近就没事,六节山天坑下那两条七节虾,都已在深处,眼下千里目又寻不着。
以其指望废地仙道术精进,还不如偷夹山城的去,省事省本钱。
若不是因那枚已越来越红艳的棋子,不能离开金仙五里之外,她与阿丑又只能聚百日,每日都爱惜着,他早请着一起去了。
还是饭桌上,纪红棉自家说,想带阿丑去别的城走走,他才说出夹山城。
金仙笑着应下,就知是故意的。
到酒坊,与窕妹说:“我明日出门,今日再酿三池琼花露,出酒后还未回来,你就自酿凡酒,不多久就要热闹起来呢,多些桂花酒卖银子,分我花销。”
便凡酒是自己辛苦酿的,要好销也离不开桂花,窕妹应下,不会问他去哪,只问:“昨日唐掌柜送料子来,六姐就寻好些盆,要做香胰卖,又不许我看,说只传你儿子的?”
商三儿点头:“仙家之物,不敢外传,原主也有后人要分润。”
窕妹只瞥个嘴,没再说话,等商三儿从狗背上一样样拿出酿酒料,已惯熟的,就忙活起来。
府里开挖沟渠,人杂,官子受命守着功德竹的,听到城隍传音,请兰舟换了她,再与奉羹同来。
忙活一阵,酒坊铺门“砰砰”响起来。
窕妹出去瞧,急又跑回来:“静馨姐姐来叫,说坤道府有人打起来呢!”
晓得酒坊是要地,静馨先只敢在外拍门,没进来。
“打起来?”
仗着如今耳力,两人在门外的话其实听见的,商三儿只是难信:“成衣店陈婆婆与饭馆赵婶儿,两位九阶呢,吵再凶,也没听说要动手,她们个个小一二阶,就打起来?”
伺候久了,出府也不是一两次,已渐晓得主家性子,奉羹胆儿方稍大几分,坤道府住的姐妹里,至少有八个是一道来的,全认识,快手剁着料,嘴上叫:“爷快去瞧瞧罢!”
她是学厨艺的,菜刀使得比窕妹和官子利索,来接手后,案板上“咄咄”声仿佛未停过,切得又快又细。
下料之前,商三儿大半时间只坐着监工,暗比三具好身子,被宠婢催着,方不情不愿地起身:“得!瞧瞧去,要惹发爷性子,全判杀无赦!”
吓得奉羹一抖,剁料的声音终于断了。
带狗出酒坊,静馨已又跑远,想还羞见他。
商大娘被金仙传话劝止,只留在茶坊里,脸带着不豫。
路过时,商三儿叫:“老娘且宽心,我收拾她们去!”
老娘轻摇头:“也须问个是非曲直!”
“晓得哩!”
不是大街上开打的,便没曹四那等爱热闹的围观。
细胳膊细腿的眉儿比他更先到场,小脸有些红,站院里结结巴巴地劝:“多...多大事儿,都是住一起的...的姐妹!”
她面前,两个披头散发、衣裙也撕烂的娇娘,脸上各有些抓痕,尚怀恨地彼此瞪着。
坤道府里是红粉堆,远近站满看戏的莺莺燕燕。
懒洋洋地靠过去,商三儿问:“啥事儿?”
城主驾到,对峙那两个才急收拾撕扯破的衣衫。
眉儿长松口气,不结巴了:“爷!这两位姐姐,只争把梳子,竟就打起来!”
“小孩儿么?糊弄鬼的,你也信?”
头回被他骂,眉儿低下头:“我...我问不出来!”
受不得大丫头的委屈样儿,就不顾周边众目睽睽,商三儿伸手捏她脸:“笨丫头,拖把椅子来,爷给你出气!”
城主大老爷要发脾气,场中那两个顿就慌了,齐张口要说话,商三儿冷眼瞟过去:“收着罢!先前不与眉儿说,眼下爷也不想听。”
怎问都只答争把木梳起怨,眉儿确实有气,真就转身去寻座椅。
大城主又迎空叫:“城隍爷,烦请叫执扇来,再与我老娘说,借她请罪荊用用!”
一脚踹老狗:“去拿棍子来!”
旁观中,有眼色的已抢去搬来椅子,但只敢递给大丫头,由她搬到城主身后。
商三儿翘腿坐好,一声不吭,也不看人。
远近二十多人的场面,顿就落针可闻。
老狗快些,先背请罪荊回来,不一会执扇也到,身上全是草屑,好奇地打破寂静:“忙着呢,寻我作甚?”
商三儿轻哼一声:“请你打人板子,可会?”
执扇跳起来,忘掉外间等着他的顽童们,搓着两手,难掩兴奋:“有啥难的?就打她俩个?”
商三儿仰起头,提高些声量:“这府里的且听好,不把眉儿当回事的,她俩算头一回,犯在三爷手上,因是年轻女子,也不做绝,就请个童子来动手,下回遇这般嘴犟的,还是叫衙兵拖去官衙过堂罢,管你是啥,打完再问!”
终于看向场中两女:“自家趴着!”
闹到这份上,才记起是被卖来的,性命都捏别人手上呢,修行无望的一二阶小人仙,胡乱蹦跶个啥?
主家还是心慈,还好只请位童子动手,想也重不到哪去,自觉羞耻之余,两女也暗庆幸,乖乖趴到地上。
但见商城主从狗背上取出根带刺的棍子,趴地上的两女未觉,周边却已响起整齐的抽气声。
执扇接过去,问:“要记数儿么?”
商三儿答:“我老娘拿请罪荊打我,最多时只十二下,也不叫她俩多受,也就这个数罢!”
“好嘞!”
撸开袖子,举起带刺请罪荊,执扇就给离得近的娇臀狠狠一棍。
商三儿娘俩成废地仙才只一年,执扇却有两百多年,看着是童子,但论力气,反要比商家娘俩大得多。
力气越大,威力越足,皮外伤几乎没有,全是魂魄承受!
只吃着第一击,就让受刑女子撕心裂肺地惨叫出声。
旁边还没被打那个,先吓一大跳,惨叫声不似作假,远近看热闹的,各只难信。
但几棍之后,就都信了。
在场的唯独执扇,觉着比赌骰子还好耍,带着无数欢喜,棍棍卯足力气。
十二棍打完,头一个伴着污秽晕死过去了,执扇又换抡第二个。
于是,刺耳惨叫声又起。
都打完,请罪荊丢还给商三儿,执扇拍着掌叫:“庄家哥哥,下回还叫我!”
道童没被打那两个女人傻,在人家城里呢,当面可不会叫入狗的傻屌、吃糠的夯货。
“成!耍你的去罢!”
顽童急着向玩伴们吹嘘,就兴冲冲跑走。
商三儿又坐好一会,等两女都醒转,淡声道:“说罢,爷愿听了!”
两女打架还只是小事,真惹他火起的,是不拿自家大丫头当回事,乱寻由头搪塞。
120.动刑
121.莫欠因果
两个受刑的女人,是吕家送来的,许自择夫婿的头一波人。
惹火主家,受刑之后,不敢再隐瞒丁点,顾不得众目下尿湿罗裙的羞,如实供述。
也简单,就是齐瞧上魏清,争汉子。
魏清已是八阶,年岁不大,差一步就达人仙之巅,嫁给他,指不定就变成九阶人仙夫人,到时城主府也要另眼相待,人又长得俊,相中的不是一两个,别的娇娘还讲个矜持,要等汉子来撩,但恨那魏清是块榆木疙瘩,从不踏足坤道府。
她两个却算胆大,抛去矜持,得空便往木雕店跑,相互撞着几次,互冷嘲热讽不断,已是起仇,没相让的余地,今日就借争梳子的由头,厮打开来。
商城主听完,哼哼着:“傻货儿,你俩便打出脑浆来,与正主有啥相干?打赢就抢得着人?指不定反要被人家厌!”
起身站起,再不阴不阳地补一句:“屁大的事儿,下回到十字口打去,这儿可不够热闹!”
拉上眉儿小手:“笨丫头走哩,不值为两个蠢物上火,劝她们作甚?”
走出坤道府,眉儿才抽开手,问:“爷,我可是不中用?”
把商三儿惹笑,又伸手捏她脸:“哎哟,满城问问去,哪个不晓得,再不中用,也是三爷的心肝宝贝儿!”
大街上呢,让眉儿涨红脸,想着避开,身子却没动,任他捏着。
“三爷教你个乖,万事只讲和善可不成,便我老娘,也不是这般性子,下回再遇着这等,先学着冷脸,脸不好看,别人便有二三分惧,不敢肆意糊弄你!”
这点上,眉儿与陈婆婆就截然相反,更似她爹些,没得着祖传。
眉儿轻点头:“那我回去了,挖着沟,离不得人呢!”
商三儿松开手:“去罢!要还觉糟心,晚间来陪爷睡觉,包保让你忘了忧!”
站街上说下流话,让老实丫头也忍不住瞪他一眼,再红着脸跑走。
心下倒在想,已空着好些天,是该轮到她了。
笑嘻嘻地看她跑回府,商三儿方折身向南。
茶坊那,还掉老娘请罪荊:“娘,就两个女的为争汉子撕扯,眼下人多了,免不得会起龌龊,牛溲马勃的小事儿,不值当你过问,我这就寻根子去!”
陈婆婆也已到茶坊,绣花针潜随过去听清,全转述给商大娘的,也暗愁乖孙的老实性子。
要早得金仙提点几句就好了,眼下也没别的法子,商大娘叹口气:“晓得了!”
商三儿笑道:“眉儿这性子,不合管坤道府道兵,待你儿媳妇进城,换她试试呗!”
“哼!”
这话应在城主府私下说,而不是茶坊里,看老婆子在场,小龟孙故意说来气人的!
但也真叫人冒火,若不是他老娘在,定与他吵一架!
那边,鬼婆婆、董老头、甄药神三位九阶安然品茶,浑不在意。
商大娘也知儿子这话没安好心,瞪他一眼:“还要两年,早着呢!”
商三儿嬉皮笑脸地:“早不早,谁晓得?”
儿子说的是进城,不是进门。
龙鳞城那边,自家耳报神也能去,早打探来消息,五月初一,好些人仙要去青牛观观礼,杂毛老道要传观主位给吕东山。
哼哼!要不借着媳妇儿面子,老杂毛想进绿柳城,先剥下他层皮!
这事不好与老娘说,出茶坊,走上东正街。
陶器店里,新来的酒道人趴在柜上,已有些醉了,冲他扬扬酒壶,就算打招呼。
这道人喝酒前后,竟是两个人样,眼下又放荡不羁了,脏道袍上除沾满泥,又多添了些碳灰,是早上未喝酒时学着烧窑留下的。
大派真传,以前哪会制陶这等小事?
斜对面就是木雕店,门开着,魏清在雕块玉石,看着是仿赵家的白鹤,商三儿进门,他也不起身,只淡淡叫声“城主”。
已晓得脾性,商三儿不在意,自把坤道府的事说了,又道:“你若没娶娘子的心思,说在明处,莫叫那边再惦记;要想娶,择一个罢,又或请我老娘指婚,免得拖久起乱!”
魏清搁下木雕,发一会呆,方道:“以前在四门村,没这烦心事,按我性子,真不觉有甚好娶的,但父母生几个孩儿,只活下我一个,生恩尚未报,不好在我身上绝后,既然出来,是该娶一个。”
商三儿点头:“那就早些定!”
“成!不劳烦老夫人,我自选一个罢。”
他应下,商三儿就出来,又回酒坊。
老娘在茶坊端坐,路过杂货铺时,男女两边都不敢太放肆,只以眼神互调戏一番。
回酒坊,炼子打子,顺便观三位美人忙碌备料子。
奉羹几次回头,晓得是想问坤道府撕扯原由、咋处置的,但商三儿故意冷着脸,只不说。
窕妹也好奇来着,不过机灵,晓得城主无良,实话少,就不急,等备完料再寻别人问去。
最后剩得不多,都推给刀功麻利的奉羹,官子站到商三儿身后,贴着身子给捏肩,顺便教他落子。
明明幸苦受累的是她,但一心讨好,又不是畏之如虎的。
世间人,竟就没几个重样儿的性子!
全弄完后,三个女子才出门去,留大城主一人下料。
这位爷又要出门,说的是去地龙山拜访山神,第二日大早,眉儿先起,蹑手蹑脚出门,去给他备路上的吃食。
眼下,有坤道府做好送来的糕点、卤肉,也容易。
官子进门,伺候梳洗毕,商三儿走到厨房,奉羹、瑶觥也已备好早饭。
大早上呢,不好太油腻,就一锅瘦肉粥,加腌黄瓜、萝卜、卤大肠。
纪红棉母子带着荷叶,也来了。
吃完,商大娘领丫头们送到十字口,商三儿再与金仙母子从东门出城。
别人的忌讳,于他反倒是好事,商三爷专破邪!
出城远些,荒野之处,再拿出假须、奇药,仔细扮出那副假学究模样。
金仙笑看他装扮完,把手一指儿子,顿变成个俊俏后生。
她自己用不着,隐踪迹时,地界没几个人能察觉。
商三儿顿觉不满:“前辈随意指下,就能变模样,还需我费工夫装扮?”
纪红棉眨眨眼:“瞧着可有趣!”
叫泼皮也有无奈之时。
向东南飞八百多里,夹山城外,老狗化为黑棋子,金仙就隐去。
到礼宾司报备,正遇着上次的吏员,还记得他这小五阶钓虾者,名叫曹顺。
外来求钓虾的人仙并不多,偶尔才遇一个,他今年初来的,还小赚着一笔,所以难忘。
问到俊后生,阿丑答:“曹富贵,随我爹来见见世面!”
一老一少,正合装扮父子,但商三儿也足吃惊。
这不占金仙便宜么?
且曹顺已死十几年,只录在绿柳城曹氏族谱上的名,不容易查到他身上来,曹老四可还活蹦乱跳,又与他商三儿有干系,龙鳞城耳报神不可能不探到,等七节虾救命的陈婆婆孙女也是如此,两事连在一起,他商三儿首尾可就再难隐瞒。
骰盅是能防窥算,但自家露破绽出去,还管用?
不解中,金仙传音到:“天地两界,修为越高者,越忌欠人因果,你本不缺功德叶,卖几池酒就能赚回,明钓起来,半价买走就是,他家以此做营生的,何必自留隐患?”
商三儿发着怔,纪红棉又道:“你如今有个好骰盅,但万事也须谨慎,瞒得了别人,可瞒得过自家道心?虽是废地仙,毕竟大罗亲传呢,也不好就自暴自弃,使道心生瑕,多走歪路,倒要与邪魔同伍了。且若想别人始终不知,也难,吕家地界藏着位五阶的地仙,还是天仙旁支,你白钓走七节虾,要叫他家晓得,上门讨时,定不会要功德叶!”
商三儿方醒悟。
“你城里,上回甄似理也不知,能以功德叶还的因果,要算最轻巧。若真在这城钓起七节虾,趁机连以前偷钓的一并还清,方无隐患,功德叶不凑手,叫阿丑先借给你!”
商三儿点头,恰那小吏记录完,抬头问:“曹老先生这回还钓虾?”
假学究再装出老声:“上回在你家赚着,手气旺,正要再求钓虾!”
吏员到城主府通报、请人仙以铜镜照身,又经历一遭。
先付出三十叶,求钓十日,就去夹沟裂缝边垂钓。
夹山城凡民钓虾者中,也有人还记得他,瞧见又来,少不了议论。
既要改明钓,隐身术、替身术暂不使了,直接拿出天蚕丝转轮,放线下去。
一百七十丈到两百五十丈的四五节虾,已被他钓狠,还是少见,但他这次,已不为四五节的来。
钓七节虾,线已够长,只愁千里目范围不足广。
好在纪金仙说,夹山城通道下七节虾有三只,总不至于全藏在最深处,一只也瞧不见。
这回来,他也有想法的,钓饵穿上狗肉,黑棋子里再摸出只绑住钳子的五节虾,仔细捆在钓饵上端。
价值一百多叶的饵!
上回瞧着的,幽璧虾争地盘时,打斗也足凶猛,互不相让,就借它同类试试,可有转机。
惊掉众多凡民钓虾者的眼。
121.莫欠因果
122.同城
夹山城要算商三儿的福运之地。
饵料放下去,先一路垂到底,沿通道寻七节虾。
千里目视界中,先后瞧见两条。
钓一条就够。
与他想的一样,开钓后,瞧见钓线上绑的五节虾,也以为被入侵,七节虾挥舞着钳子,就来推它。
既馋钓钩上的狗肉,又想驱逐五节虾,那七节虾暴怒着,变莽撞了。
也还好,未钓起来,虽看不出那七阶虾雌雄,但对同类,轻易不下钳子。
商三儿绑这条五节,是专取的母虾。
许不在季节上,并不亲热,只想推囊出地界外。
有戏!
开钓七节虾以来,第一次得提线,以前连这机会都没有!
提线不敢太快,须求稳。
提出它的地盘后,七节虾就不再管同类,转头吃饵料。
线还在上升,它也不急,还只挥钳子剪肉吃。
上一层的六节虾,在飞快扑来。
恰就在六阶虾赶到前,它吃尽饵料,不再攀附天蚕丝上,自家往下掉。
叫外面的假学究心头一紧。
不知它可还回原地盘,要掉到深处,可又寻不着了。
没了饵料,惹上层的六阶虾生气,再猛推钓线上的五节虾。
商三儿再往下缓放钓线,返回先七阶虾地盘。
一眼瞧见,没掉到底部,就攀附在它自己地盘的玉璧上。
感应到入侵者,又挥舞着大钳来驱逐。
饵料已经没了,商三儿绞动转轮,把线提起。
记得以前在自家六节山钓,七节虾吃撑后就不动嘴,重穿饵料后,改去钓另一只。
这一天,提线五次,都没得结果。
晚间回仙客来,已觉不妙。
明晃晃地拿出五节虾做饵,没钓着,晚间又收回,按理说夹山城凡民、地里鬼都瞧见,单城主不可能不知。
他与阿丑寻馆子吃完饭,回仙客来睡时,并没人来寻。
正如金仙所言,吕家巴不得他欠下因果,此地离龙鳞远,消息往来须时间,这般说,上次偷虾竟都已晓得,明装糊涂而已。
上回钓的全是四五节虾,原样儿、功德叶、因果都赔得起,还在等他欠个大的!
与仙家打交道,外可放恣意,内却须藏谨慎,不好真全由着性子来。
警醒着,隔日再钓。
金仙母子就只在城中游玩,若离夹沟稍远,超出五里外的地方,便只阿丑自去。
夹山是阿丑进的第二座城,民居众多,鸡鸣狗吠,才算真正人间景色,与如今绿柳大不一样,好些人事瞧得有趣,借着机会,还寻这城的更夫聊了个下午。
隔日,又依商三儿教他的,蹲街上瞧走过的大姑娘小媳妇,凡民里少见比得荷叶的,但也各有妩媚风情。
街头巷尾各般小吃,又各城不同,也有趣。
阿丑学会蹲看年轻女子那日,不打扰儿子,纪红棉传音,对城外懊恼又没提起虾的商三儿道:“你那媳妇,性子也不合掌道兵!”
夹沟裂缝边,假学究绞着转轮,苦笑着答:“我城里,哪还有合适的?”
坤道府一群小娘皮,不好由男子统领,城里的女高阶人仙,陈婆婆嘴厉心眼小;张果果只合做小户主妇,定的还只三十年契;马童氏寿限不多,且说话都艰难,听她发号施令,能急死人;村花陆娘子妒心重,早瞧那些比她娇艳夺目的不顺眼。
且以商城主的小人之腹,人分三六九等亲近,领兵的怎也该是他自家人。
外人、本城人、本府人、自家人、自家娘俩,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我与你荐一个罢!”
商三儿顿奇:“哪个?前辈请说!”
金仙将他声音掩住,不使别人听到,缓缓道:“吕昭君!”
叫假学究瞠目结舌,都忘了再动转轮。
好一歇后,哭笑不得地出声:“前辈怎又戏弄我?”
吕昭君心眼也不大,但性子刚硬,只论统道兵,令出禁止,倒真合适,但人家是郡守府嫡女,修为九阶在望,能继下任郡守的,自家已定下婚事,吕氏再想拉拢绿柳,舍得赔上她?
金仙嘻笑两声,再道:“你与曹四出城,遭八阶大人仙打劫,回转那日,她已请辞,称不再指望承郡守位,又献计,要从吕氏族女中挑个做陪嫁媵室,以试婚之名到绿柳,抢先诞下庶长,吕威允了,已挑着人哩。她这挑起是非者,易入是非局!”
商三儿眼珠转动,喉结轻动:“吕家能舍得送八阶嫡女做媵室?”
“舍不舍得,要看你家威风够不够大!”
吕昭君其实也是美人胚子,只是刚硬似男儿,缺女子的柔美。
记着的呢,真要成了,石场的仇还不好报?三爷连韩家姐妹的过节一并给讨回来!
试婚媵室也太不堪了些,九阶有望的嫡女,吕氏多半不会允,吕昭君更不会点头,但只要她晓得,商家要她这主人反过来做侍女的陪嫁,那心眼小易动怒的,得气成啥模样去?石场那两耳巴子,可不就还给她了?且抢先开出口,吕氏只要不允,送媵室试婚啥的就莫再提,断了算计!
左右有得赚!
颌下假须抖动,假学究笑得合不拢嘴:“成!就寻个机会,与他家说!”
金仙笑着:“你那两位狐党,今早刚议定,各家送礼去地龙山,都收,但不待客,说六月初一于绿柳设席,一并答谢,明日就要传消息到你家,让你有备。”
地龙山这般大山场,经过的商道都有八条,再得大罗撑腰,要恭贺新山神即位的人可不会少,谢礼宴设在绿柳,这是给商兄弟拉人气儿、撑场子!
山神在绿柳设席款待,稍有些眼色的,敢怠慢到主家?不得多送份礼?
多大一场热闹?附近有多少人仙要来绿柳?
便沟渠挖好,浣纱也不会快,但胭脂、香胰,还有金仙后来补给道兵养颜收心的金风玉露,都快做出来了,外客们来,连着琼花露,全能做营生,不会少赚!
商三儿更欢喜了,只是突又想起一事,叫着:“哎哟!眨眼就是五月?初八、二十,两日可都有要事儿呢!”
金仙晓得的,应他:“还以为你只记得钓虾,已忘了,想着快到再说!”
商三儿讪讪道:“打拜师父起,遭的事儿多,真险些忘了本!”
“好生钓虾罢,能在初七前钓着,便皆大欢喜!”
于是,又沉下心钓虾。
单城主一直装糊涂,不遣人来打扰,商三儿也没法子,一心扑在七节虾上,又要赶日子,嫌白日不够用,晚间再接着夜钓。
连钓多日,都能提线,可惜就是提不起虾,做饵的五节虾,终被剪过,换了一次。
——
五月初一,青牛观传位大典如期举行,众多东山郡观礼者见证下,秋实老道授观主位与吕东山。
观里免不得一场热闹,到第二日,吕东山自到山门处送离开的客人,秋实已不管,换上常服,捂着臀上旧伤,在石牛前抹眼泪哭。
儿子送客,吕威尚未离观,悬着心过来问:“咋了?”
老道不断抽泣:“守着它几十年,总有些情分,临要走,竟又舍不得!”
吕威笑劝:“那莫走哩,就观里住着,东山敢不孝敬你?”
两边都知青牛的根底,只不敢说破而已,前些日大罗传过音,让他更不踏实,生怕多年谋划落空,是真不想放秋实走。
圆滚滚眼泪未停:“我这年岁,哪还好耽误?观里可没大娘子!”
扰得吕威叹气,他再道:“我这身肥肉,起卧都难,臀上伤又未好,今日还俗,带几个无心修道的去伺候罢!”
吕威皱起眉:“哪几个?”
秋实摇头:“还不晓得谁愿走。”
就提高音量:“观里孩儿们,可有无心修道,愿随我还俗的?”
过一会,平日伺候他起卧的小道童跑来,远远磕头:“观主,我一心修道......”
这孩儿也是吕家送来的孤幼,让秋实骂:“还没老子卵儿大,还晓得一心修道?滚!”
道童跑走,等了半天,并无一人过来。
秋实眼泪又下来了:“哎哟,气死我,都是些没良心的!”
吕威放下心,笑道:“不是不允你,只他们修道多年,不愿再还俗,我府里......,嗯,你究竟去哪?”
以前问过,秋实答的留在东山郡,现下眼都不眨:“便娶大娘子生下孩儿,我这一脉,也要算青牛观俗家弟子,祖师妙法,不敢外传生因果!离青牛观近些好,相互有照应,就郡内随意寻个城,多半还是龙鳞,热闹!”
“那可好,同城住着,还能串门!你来,不愿住客卿府也成,我叫吕上寻好宅子安置,弟子们不来,再送你两个丫头!”
秋实点头:“送丫头,年岁小的我不要,不如大人,晓得知疼知热!”
说一会儿话,也不好久留在青牛观,吕威道:“我也该回去哩,你若到龙鳞,正好同路!”
秋实又挤出眼泪:“我再看看观里,也想先去别的城走走,过几日再去寻吕上!”
哄走吕威,圆滚滚收起眼泪,观里观外真又看一圈,方背上行囊,要走。
吕东山送到山门处:“一日为师,一辈子是我师父,有事儿可说一声,真娶师娘那日,我领师弟师妹们去帮你接亲!”
秋实无精打采地:“晓得了,兔崽儿好生做观主,七百多年呢,莫坏在你手里。”
吕东山笑听着,后间忽就有人喊:“师父慢些,我不似他等没良心......”
是个中年人,也已脱了道袍,叫吕东山吃惊:“藏夏师兄!”
藏夏跑近,抱拳道:“观主,师父身边都没个人,这般凄凉模样,我哪忍心?也还俗,随去伺候罢!”
这师兄与自家不贴心,但好歹也是七阶修为,还想着慢慢拉拢的,吕东山有些难舍,劝道:“师兄,修道要紧!”
藏夏应道:“左右师父只在东山郡打转,都能亲近着!我跟去伺候,也得算青牛观俗家弟子,今日向观主立誓,自家子嗣外,绝不再传本门妙法!”
弟子有孝心,新观主刚承位,真就不允,任秋实孤零零一个人离开,也说不过去,吕东山只得点头:“那有劳师兄,往后也莫忘亲近,想置家室时,我想能帮些忙的!”
但没送出几步,明月背包裹追来:“掌门师兄,左右我要还俗的,就随老观主去,尽孝心伺候他两年罢!”
又是个七阶,但这个本已留不住,吕东山堆满笑:“师妹这,我不好多说,但两年婚约......”
秋实顿足,却扯着臀上伤肉,抽着冷气:“哎哟!说了还不信,老子能对诸天起誓,这辈子便成地仙,也只在东山郡,不会欠你吕家因果!”
吕东山笑不停:“我也为难,就怕大婚时,商城主娶不着娘子,来寻我不是!哪用师父起誓?”
明月脸微红,道:“吕家有恩于我,既接下婚书,我也无悔,更不敢欠此因果,愿一世为青牛观俗家弟子,本观妙法,只敢传子嗣!”
吕东山方点头。
但随后,又追出来个,也要还俗,这个只是小五阶,又与他不亲近,吕东山就不在意,点头允下。
最后再来一个,修为更低,只四阶的,也是观中边缘人,一并允下。
再往后,没了。
秋实叹着气:“能得四个弟子还俗伺候,也算未白做一任观主,走咧!”
话是假话,叹气是真。
前两日就一个个私下通气,都是与吕家不亲近、自家反看重的,未敢明说大罗金仙传承,暗说了五人,只来四个。
各人的仙缘,强求不来。
出观后,走出百十里,藏夏方问:“眼下已没外人,师父说句实的,咱们究竟去哪儿?”
秋实没理他,随来四人中,明月与另一个不是他弟子,先问:“咱青牛观俗家弟子这一脉,今日就立起哩,你俩可愿改拜我为师?”
不想任吕家使唤、争霸,信这老观主另有隐情,方随他离开青牛观,岂能不愿意?
待这两个在道边叩首拜了师,秋实方显摆着,把青牛观由来、大罗已下界收他为入门弟子说明,叫四个徒儿惊喜万分。
末了,方应藏夏的话,他对明月道:“你们师祖爷,叫我去绿柳等石牛,但那厮放狗咬过我,定还记着仇,乖徒儿,就要靠你进城哩!”
叫明月手脚无措:“观...师父,天下哪有未婚住进夫家的道理,我...我......”
非卖徒弟不可的圆滚滚挥手:“哪至于,咱又不住他府里,同城不成么?他接亲时,还省事儿!”
122.同城
123.八阶大人仙
五月初一这天,绿柳城外来了位八阶大人仙。
魁梧圆脸,扛着大狼牙棒。
他名叫彭望,本是赤脚仙家的厨子,因犯了大龙头忌讳,觅机逃出的。
吕家都惹不起大龙头,把他从石场里放出,但只八阶修为,独自一个,在荒野里也得战战兢兢,不敢走远,怕大龙头寻来,又不能进那些没用的城,只好又在周边做起没本钱营生。
修为不如意,招惹不起人多的商队,专拣瞧着就弱的下手。
遇着难缠的时,报上“赤脚仙家伙计”,倒多半能得逃脱。
前些日子,劫着两辆马车,马车主人彭大爷在石场见过,就是带走暗馋许久的韩家姐妹的绿柳城主。
石场那天晚上,彭望怕惹吕昭君晦气,只躲在窝棚里,未见着老狗怎拖走吕常。
只后来听说,那厮其实废地仙一个,没啥本事,仗着条好狗,就抢走韩家姐妹,叫吕昭君落个没脸,石场里也再未见过吕常。
打劫撞着他,彭望本还有些怵,不想对方一句“赤脚仙的伙计,八阶大人仙”,先招呼同伴逃走!
没见着那狗的本事,倒又是个畏大龙头如虎的,让彭大爷万般瞧不起!
劫到两辆马车,打开瞧了,是些银子和古董,换不成功德叶,还没那两匹马有用。
世人都说马肉难吃,但也要瞧落谁手里,彭大爷做的肉食,大龙头都要赞声好,还整治不来马肉?
躲在荒林里,就宰杀一匹,烹制了就食。
但任他万分小心,第一顿马肉下肚,就有山妖嗅着味,来了。
第一头也是八阶的妖虎,尚还不惧,能与它对峙,但没多久,又来头七阶的,不想沦落成马儿一样,彭大爷就只有逃。
躲了两天,商道上没见着能劫的,又转回原地。
原地发着恶臭,有几只鸦雀在啄骨头叉里剩的残渣,再加些凝固的黑块、扯散的鬃毛,就是两匹马儿的全部。
银子对人仙没用,但也能买些吃食,肚子太饿,他就想,带些去某城里,买吃的回来。
但打开原瞧不上的车厢,山妖觉着古董稀奇,带走了几件,剩下的也全撕扯坏,此外只剩一堆烂砖碎瓦。
天杀的山妖,抢彭大爷银子作甚?
看了半天,才回过味,晓得不对。
山妖便觉白银稀奇,不能吃的物事,也只与古董一样,会拣少许带走。
这荒郊野外,哪个没天良的吃饱撑着,拿砖瓦废石换走一车银子?
狗日的绿柳城主,拉一车假银去坑害人,幸得彭大爷堵着,没让他得逞!
得意了半天,肚皮又“咕咕”叫起。
没法子,先去周边捕猎,捉得两只小鸟雀,烤吃下去,再灌些山泉水,管住饥荒。
但对他个大肚汉来说,总不抵事!
看着那堆烂砖碎瓦,彭大爷怒气越来越大!
爷爷这八阶大人仙躲在山林里,风餐露宿,没好日子过,狗日的废物一个,却霸着个城,左拥右抱韩家姐妹花,哪来的道理?
晓得没本事抢一个城,但打劫那天,那狗日的识出自家后,狼狈逃窜的样儿可忘不了,到绿柳城门外亮出名号,讨些物事,他敢不乖乖献上?
那废物要真怂到底,指不定韩家姐妹都要送出,彭大爷也不带走,就安置在他城里,隔三差五去恩宠!
再不济,要打发彭大爷走,功德叶、吃食糕点总要给些!
大龙头敢入城抢,咱修为不成,但到个城门外,张口要来物事,也不落他老人家名头!
商道上能劫的不多,密林里要防山妖邪祟,日子过得比石场还不如,越想越不甘,再耐不住,扛着大狼牙棒,就寻路来了。
周边劫过些时日,倒早晓得路径。
临近绿柳的三岔路时,还瞧见几个修士,扛着块木牌,往北飞奔去。
那木牌下还沾着泥,三岔路边泥地上又有撬动的痕迹。
啥人那是,烂木牌儿也偷,还不如彭大爷!
待行到绿柳城外,披胸叉腰,狼牙棒杵到地上,豪气干云地冲城门楼喊:“爷爷是赤脚仙家的伙计,来收些市利!兀那几个小子,速叫你家城主来,若不然,打进城去,狼牙棒不认人!”
赤脚仙多大名头,听他这声喊,墙上墙下三个各躲荫凉里的衙兵全骇然!
门洞下这个最利索,折身就往里逃!
城墙上两个,也分开在城墙上跑!
往城内逃那个,边跑边就疾呼:“赤脚仙来啦,不顶事的躲躲,顶事的大爷、婆婆们快来!”
顺城门洞瞧进去,最近的车马行门前,有老朽不堪者从椅上飞弹起,用与他外貌截然不同的灵敏,飞快窜进屋去,接着就是关门声。
远些处,有带鹤溜街的大肚婆,听清衙兵喊声,被吓得一跌,扯脖子往门洞外看看,又揉着她肚皮问:“哎哟!屠老二,赤脚仙真来啦?”
街上原本的几个行人,很快就全瞧不见,十字口那,倒新站出三个,想就是要出头的,但尽是老叟老妪。
待看仔细,中间顶高冠那老叟,彭大爷不正认得?
废九阶董老头哩,在石场就以不怕死闻名!另那两位老妪,一个绣花小短襟,一个着不喜庆的黑鞠衣,瞧着都古怪,但可吃得住彭大爷一棒?
便吃得住彭大爷狼牙棒,可架得大龙头名号?
废地仙城主,家里不就一群不中用的?
街上那大肚婆,哼哼唧唧爬不起来,嚎着:“老头儿,羊水破啦,怕是要生!”
白鹤展开双翅,“嘎嘎”急叫着。
随她嚎出声,一个提旱烟袋的老头儿从靠门洞这边铺里奔出,到街上扶人。
十字口那边又涌出些人,以个富家老太太为首,连瞧着古怪那两个老妪一起,全是女的,往这边涌来,行了一半,却只帮老头儿扶起大肚婆,往那铺子里去了。
董老头也认出他彭大爷,咧嘴笑笑,招招手,竟又折身回转,就进了十字口的铺子,外间长幡上,是绣着个“茶”字?
叫彭大爷进去,茶坊里见?
从这望穿对面城门,几个埔子门口有人探头探脑,但再没一个站到街上。
等了半天,都没一个来招呼、问句话。
八阶大人仙握狼牙棒的手,紧了又紧。
彭大爷不傻,晓得凭自己打劫不了这城,要借大龙头名号,讨些物事...和人,但废物城主和城中废物们,全不出来会面,咋整?
奶奶的,非逼彭大爷自家进去拿?
进就进!
凭着大龙头名号,你主家吕氏捉了彭大爷都要放,收去的宝器也得还,怕你一群怂货咋地?
扛起狼牙棒,八阶大人仙昂首阔步,踏入城门洞。
沿街各号铺子,要么已关起门,要么就没人在里面,好几家还积灰甚厚。
大肚婆被扶进的铺子,门头上是尚新的匾,写着“赵家饭馆”,先前的人已全进了后院,街上听得到惨嚎声,但铺上没人,连那白鹤都已不见。
女人生娃,男的要回避,挠挠头,还是不进去打扰的好。
再走过去几步,快到十字口边,是间酒坊,里间的美人可熟,就是韩窕妹,正好奇着,拿那大眼睛上下打量他。
与石场里灰扑扑不同,眼下衣裳干净,人更干净,也叫彭大爷更意动:“丫头,看啥哩?”
“瞧傻货呢!彭大个你这胆儿,还真敢来绿柳打劫?”
“早与你说过,只不信,爷爷随大龙头那些年,进的城还少了?怕他个废地仙?”
刚说一句,背后有人问:“赤脚仙家伙计?”
暗提着多少小心的,但竟未听见响动,就有人落到身后,八阶大人仙颈后顿寒,防备着缓缓转身。
是扶走大肚婆那老头,人长得尖嘴猴腮,旱烟袋叼在嘴上,刚准备引燃火折子。
不晓得本事如何,但八阶大人仙气势不输:“嗯啊!咋地?”
火折子燃起,点着旱烟,老头儿道:“咋呼呼的,还以为是他本人进城!”
说着,手上忽就多出把刀,寒光乍现,奔向彭大爷咽喉!
刀是剁骨刀,人是积年老九阶!
“啊!”
九阶乃人仙之极,好些怀大志向者,登顶后还要反复打磨道意、淬炼灵气,厉害的,道意甚至能伤到地仙天仙,八阶听着与之只差一步,本事却差大了。
出手既知,这尖嘴猴腮的干瘦老头,就是个怀大志向的!
彭大...厨子晦气,未进城先吓着大九阶家待产的婆姨,要送命在此了!
狼牙棒都来不及挡一下!
脖颈上一凉,寒光已抹过去,头没落地,但转瞬间,膝盖剧痛,让他站立不稳,“噗通”一下跪倒在地。
刀背劈的,两只膝盖骨都碎!
狼牙棒愣没敢还击出去,急撒手,弃丢开远些!
脆响声中,那边青石板被砸碎两块。
彭厨子放声哀嚎:“爷...爷爷饶命!”
老头儿收回刀,冷笑着:“还以为真是好汉!滚去城洞下等着,我家孩儿生出来,要真被你吓坏,再来剥皮抽筋!”
真要吓坏他家待产的孩儿,结下大因果,估摸大龙头名号都不好使,他个小八阶是只剩死路一条,彭厨子急问:“要无恙呢?”
“若得无恙,既是赤脚仙家的,就等城主回来判,生死、苦役,总由他性子来!”
废地仙城主会不惧大龙头?
彭望尚难信,老头儿折转身,咂着旱烟去了。
酒坊隔壁,韩窈娘探出头,喝道:“快些滚,莫趴我妹子门前,没得晦气!”
韩窕妹补上:“要得留性命,回来把石板换掉,碎了不好看,公仓里有存积的!”
八阶盗贼面皮可厚,顿挤出一脸谄笑:“姑奶奶放心,帮说下情,包保换得原样不差!”
应完,以手杵地,挪过去拿回狼牙棒,再一步步往外爬,赵家饭馆门前,老头已蹲门槛上,他再谄笑着问:“掌柜的,聘厨子么?咱手艺不差的,价钱不贵!”
老头没理会,他只得爬回城洞下,乖乖依墙坐好。
不敢逃。
韩家姐妹俩的样儿,哪有丝毫惧意?
董老头的伤,定已经治好。
先前与董老头并肩站那两个古怪老妪呢?
门洞下坐一会,冷清的街上又回复了人气儿,好些还特意跑来看他这断腿的盗贼,只不敢靠太近。
逃掉的衙兵也回来,变得趾高气扬了,瞧着他冷笑:“癞蛤蟆插鸡毛掸子,冲大尾巴狼,倒吓爷爷一跳!还以为赤脚仙有那肥胆儿,真敢来劫咱们城!”
那边饭馆里,九阶大人仙家婆姨嚎声就未断过,彭厨子一直听着,暗祷告母子平安,但这先被吓破胆的,又不是废...绿柳城主抢去暖床的女子,就不愿示弱:“大龙头抢的城还少?爷爷真要被你家打杀了,又或扣下,指不定他就来!试试?”
但竟已吓不住那衙兵:“哎哟,傻玩意儿!咱绿柳城哩,借他十个胆儿来,大罗可想卖因果呢!试你好难么?城主回来,我就与他说!”
“你个看城门的货,与城主说得上话?啥大罗因果?”
“我屠老二...”
东扯西扯套着衙兵的话,但耳力还全留意那边小饭馆后院,比门槛上闷坐的老头还怕出意外。
那婆姨嚎叫了一个多时辰,终于传出婴啼声,叫他长松口气。
再过一会,饭馆里,就有妇人出门离开,绣花小短襟的老妪是回饭馆对面的店,刚才忘了看招牌,不喜庆黑鞠衣的,是不远处香烛店。
都近,跑不了!
另有个留八字须,着对襟大氅的员外过来,这个敢进城门洞了。
见着他,门洞前衙兵抱拳:“甄神医好!”
那员外点点头,把彭望膝盖扒两下:“还能治!”
于人仙而言,骨头碎是不难治,更莫说被称作神医的,彭望大喜:“那可要谢您!”
不想对方拂袖回身:“我只瞧瞧,没说要治!”
把彭望憋得不行。
再过一会,又跑来个眼神不正的俊俏公子,彭望方觉得面熟,对方已狠狠一脚踢来。
力道只算凡民,但踢的又是膝盖,哪能被踢中?
彭望急伸手挡开,俊俏公子厉喝:“狗日的,老子的银子呢?”
他的银子?那一堆烂砖碎瓦?
总算明白城主坑的是谁,生死还捏人家手上的,彭望不敢乱说,但也不能认:“啥银子?没见着?”
凡民公子便疯狗儿般,只要往他身上扑,一次次推开去,还不依不饶。
命捏在别人手上,不敢下重手,有些烦。
衙兵也插话,听是叫“曹四”。
看城门的衙兵叫屠老二,推着那凡人,彭望就笑:“这门洞下,彭大爷,屠老二、曹四都有哩,再来个老三,可就热闹!”
这声后,凡民公子停下手,衙兵也转头过来,都有些惊奇。
123.八阶大人仙
124.赤脚仙的厨子
“啧!随意落枚闲棋,竟进要紧之地了,福气!”
某处深林溪水旁,山石上坐着位高大消瘦的葛衣男子,自赞了句。
就是地界近三百年名气最大的地仙。
随口赞时,一名身量窈窕、面容娇好的女子,正扎着裙边,蹲在溪水里,掬水为他洗足。
女子可不是天合宗养出来送礼的小低阶,而是某城城主的亲眷,抢来时还只七阶,随赤脚仙三十几年,从悲苦伶仃到甘愿同流合污,竟也重塑了道心,修抵人仙之巅。
群盗中九阶人仙之一,梦蝶儿。
但在赤脚仙面前,九阶人仙同样卑微恭顺,与寻常婢女没甚差别。
“大龙头!”
另一个花甲老头,端着托盘从林后跑出:“可算出炉了!”
托盘上,是坨烘烤干的黄泥,还冒着热气。
老头健步如飞,托盘却纹丝不动,稳稳当当。
见着他,赤脚仙叹气:“老齐呐,你做的肉没得说,真真解馋,我回回都拿出十二分精神待,但寻来料子,也两三天方弄出一顿,也忒叫人着急!”
老头儿谄笑着靠近:“须精细做,才出得来好味儿,可不敢糊弄您!再过些日子,河神家的鲤鱼不断,给大龙头做好的便没这般费力。”
借说话之机,他眼睛已在蹲着洗足的女子腰臀上扫了好几遭。
赤脚仙只若未觉,倒是那女子,虽未抬头,却也知晓,出声骂:“老色痞,再看,眼珠子给你挖出来!”
把大龙头奉承得好,老头儿并不惧她:“哎哟,你又打不过我,这般好的身段,要都看不见,才真正眼瞎呢!”
说着话,老头儿将托盘放地上,伸手剥去泥胎外皮,露出里面的荷叶,再一层层往下解。
赤脚仙咽着口水,手一摊,多出个大碗,比寻常人的饭碗可大得多,更似席上盛硬菜的菜盆。
女子手上忙活着,似乎要把每根腿毛都搓洗干净,也骂不停:“老杀才,瞧馋了,可不就惦记着上手?你这不挑食的,睡完人家娘,连闺女也要睡,被你多瞧几眼,老娘就要觉烦!”
最后一层荷叶解开,露出鲜香四溢的大块不知名山妖嫩肉,恭敬捧上,赤脚仙忙拿菜盆接住。
奉食完,老头儿方跺着脚,回击梦蝶儿:“咱眼界可高,哪是不挑嘴的?”
女子也不客气:“你那叫挑?这些年抢来女子,先哄人家安心做妻,好生侍奉,其实玩腻了,就休掉不要,左一回右一遭,妻妻可休,不要脸的还自取名齐可休,休了这般多,得手前咋不先挑好?”
烤嫩肉进入菜盆,赤脚仙不管他两个挣嘴,就拿手撕扯着,大块朵颐,两手之外,很快嘴上也全是油腻。
这位大龙头,贪这爽口好肉,还要胜过身边女子,这些年送属下的婢妾不少,好肉却绝不肯分出去丝毫。
为满足这口腹之欲,身边从来都养着几个好厨子,做得好的,也比美貌女子更得宠。
厨子们做来的吃食,不满意的,方分给别的盗贼。
两个九阶吵着,直到大龙头吃完,收起菜盆,女子也站起,小心翼翼帮他擦拭手、嘴上油腻。
“花狗儿呢?”
听这声问,齐老头有些迟疑,但大龙头皱起眉,忙小声答:“在伺候那位河神家公子……”
这一声,叫赤脚仙冷下脸,齐老头急道:“大龙头,咱也不敢劝花狗爷,晓得与你说了,还要寻我不是!”
“滚!”
一声厉喝后,非但齐老头,梦蝶儿也一起急跑走。
赤脚仙甩掉手上水珠,依然赤足,踩着草地、土石,往密林里去。
没过多久,两脚又沾满了泥,都不知先前洗干净做啥。
“花狗儿!”
某个旮旯里,跳出个不修边幅的脏衣中年,将衣摆擦着手上血迹,笑跑近:“大龙头,甚事寻我?”
赤脚仙抬腿一脚,踢得他凌空飞出,落地都又翻滚几下。
翻滚中,脸被山石刮破好些皮,且这一脚重,一时爬不起身,只佝偻着身躯,嘴里呕出些血。
赤脚仙走过去,一脚再蹬翻,沾泥的赤足踩住他口鼻:“仗着地仙修为,老子说的话,就只当作放屁?”
赤脚仙出手不轻,花狗又不敢挡,被脚踩着,口里的血都咽回去了,“呜呜”着说不出话。
沾泥赤足堵住他口鼻,来回猛跐,好一会方让开,脸仍阴沉着:“刚又降了一阶,比那几个九阶人仙得用多少?真以为老子舍不得宰你?”
“咳!咳!”
花狗趴伏着,轻咳几声,就笑起来:“黑狗爷,上年岁是念旧些,下手越来越轻哩!”
赤脚仙再咬牙瞪眼时,花狗又道:“不过是个没根脚的河神,结死仇又怕他作甚?百无禁忌,不避因果,总闯得出条路的,黑狗爷!”
——
泼皮无理也要闹三分,绿柳城门洞下,曹四是真占理,更是不依不饶,但死缠烂打一天一夜,也没从八阶大人仙处讨回银子,只好退而求其次,讨要仙家妙法抵过。
听闻绿柳是大罗金仙因果之城,大龙头多半不敢来,彭望也就有些算计,同意了。
一来套得这厮与城主处的时日最长,虽不知为啥用假银子诓他,也指望城主回来后,他能帮忙求情,既饶自家性命,也能点头收留下;二来刚晓得生孩儿那大肚婆也是位九阶,女人家心眼小的居多,便赵老头已饶过,事主也不定还要寻不是,这厮自称是她干儿子,已处做一家人的,就更指望得转圜。
做盗贼的,还真不如何忌讳因果,传不传妙法于他只是小事儿。
已点头,但曹四要磕头拜师,又拦着不让:“任谁收徒儿,都免不得磨炼,先为老子做事,过段日子合着心意,方收你为徒!”
原从说书先生处听到的,也大多是这般,曹四将信将疑地,出声威胁:“你要应下了,却只骗好处、白哄我,真就一头撞死在你面前,别的不说,瞧商老三可会为我寻个公道!”
昨日就已晓得商老三是谁,彭望早不敢再提啥排行。
市井无赖,至少心眼都不少,比起大龙头麾下群盗,也不见就好相与,被他话憋了一会,彭望郁闷道:“晓得哩!”
曹四方转为欢喜,问做何事,也简单,要让便宜师父留在城里,还有饭馆生孩儿那女九阶不寻不是。
没口子应承下后,曹四便将自己好不易赖到手的琼花露,打一壶来孝敬师父。
喝了他的酒,更不许不认账!
也确实是好灵酒,抵得功德叶使!
嘬着壶嘴,彭大爷又开始充大,城洞下,便与衙兵、泼皮吹起牛。
惯常以“老子那些年”或“爷爷那些年”起头。
“老子那些年,随大龙头打进某城,除他家里的库藏,功德竹上半熟的叶都给撸精光哩,城主儿媳被大龙头霸下,也抢走好些个女人仙,可惜,赏功时,咱是没福,只得打发些功德叶。”
“为啥?大龙头麾下,不到九阶,屁都不是!除了大龙头,地仙还有两位,九阶更十多个哩,比你家这城里强,各要多吃强占,哪轮得着老子?”
“也不是没碰着,一二阶那等充数女人仙,也有专门给老子洗脚暖床的,可惜出来时,都没带。”
“多少人仙?也没个定数,多时三四百,少时也有一二百口,大半是抢来的,但也不敢不听使唤,六阶以下的,全只当小厮、杂役、婢女,便咱这八……咳!咳!好酒!”
“有根脚靠山的?你当大龙头傻么?那般自是绕着些走,不去抢他家!”
也不全是胡吹乱扯,雷雨、田余都去听了几耳朵。
两腿断掉,吹牛却也好打发时日。
第二天,日头刚偏西,西城门外便来了几个人,并不像商队。
这几人拉开行走的,彭望依坐在墙洞里,只瞧见打头两人,前面那个肥得实在不像话,穿着常服,但顶个道冠,瞧着不伦不类,又短又胖的小腿迈不远,偏后面的还不敢越过他。
怕彭大爷跑了,曹四仍陪在身边,但门外当值的衙兵已不是屠老二,听着姓甄,年轻不晓事,人还隔老远就问:“此乃东山郡绿柳城,诸位何事来访?”
若来的是肥羊,吓跑哪里合算?
那肥…猪小跑过来,却满脸嘚瑟:“哎哟!你家城主长辈、亲眷来哩,还不叫他来接?”
曹四听得纳闷,替衙兵出声:“老商家几辈子的坐地户,独个亲舅舅,去年都死在魔劫里,别人全沾不着光呢!哪来的混不吝,怕不是听他不在家,上门来打秋风?我与你说,他老娘手可紧,莫想美事儿!”
知根知底的便宜徒儿都这般说,彭望就随着帮腔:“进咱城打秋风的,定被打断腿,扔城门洞里!”
那肥猪就换话:“不攀亲,咱也是八阶人仙,来这城寻个住的地儿成不?”
叫彭望笑出声:“哎哟!八阶大人仙,好大面儿!”
门洞外衙兵也道:“若是别的由头,定让你们进城,但……”
话犹未尽,队伍最后一个脸蛋红扑扑的女子走到,瞧一眼门洞里,便惊呼:“彭望,你咋在此?”
竟又认得!
恶婆娘吕昭君的侍女,明月!
只没穿道袍,换成身淡青留仙裙,才叫彭大爷未一眼认出。
这女子,白长个好脸蛋,竟不会打扮,留仙裙选那般宽蓬的不说,还不束腰!
自家的事不好说,借着赤脚仙威名,早不知啥叫忌讳,彭望反问:“明月道姑,不伺候吕家二小姐啦?小七阶思凡还俗,也莫这般土气,可要彭大爷教你穿衣裳?”
他无良笑声中,明月刚瞪起眼,城楼上响起田余的声音:“哎哟!真是城主夫人来哩,甄小子,还不快引去见商老夫人?”
来这五人,只明月一个是女子,彭望发懵:“哪城的城主夫人?”
银子被劫那日,商老三说是请媒人去吕家提亲,那时曹四正灰心着,商家求娶谁,已压根不在意,眼下也还不知,打定主意要死缠住的师父问起,也只摇头。
但认出来,吕家接走绿柳难民那日,这小娘皮就穿着道袍,随队护送,最难忘是有个好细腰。
曹四眼瞟过去,藏在宽大留仙裙下的,看不着。
门洞外姓甄的衙兵忙不迭叫:“快请!快请!这个时辰,老夫人未归家,多半还在茶坊!”
就领进城。
矮肥猪瞥一眼门洞旁的师徒俩,冷笑着,当先昂首挺胸走过。
待那五人走上西正街,门洞里响起“啪”地一声,清脆。
不是曹四自扇耳光,是他师父。
用力可不轻,眼红着的曹四转回头,诧问:“师父,咋啦?”
断腿的八阶大人仙没理他,在后扯着脖子叫:“姑奶奶!商夫人!小的被猪油蒙了心,说话没个遮拦,千万大人大量,莫与计较,往后不敢哩!”
便宜徒儿还被假银子坑的,怎有人家夫人好使?
便不被打杀,再被撵回山林去,独行的八阶小盗贼,哪有好日子过?
秋实一行被领到茶坊,果然就见着商大娘。
她儿子放过狠话,算已划道的,到这要再敢调戏,就是在两位大罗间挑事,死也算白死,秋实便只老老实实地,以寻常亲家口吻,与她见礼。
又不是童养媳,还没过门呢,儿媳妇突然找上门来,商大娘也足惊奇。
明月脸直红到脖颈,寻不着辩白的话,更不好去她家中,还在茶坊,便先跪下,老老实实行大礼参拜。
参拜完,未来婆婆叫起,圆滚滚方出头,把眼下师徒五人还俗,因着些关碍,想来绿柳城借地儿住说明。
往大来说,商家已是绿城城主人,但左右不是住进城主府,只当娶个同城的就是,婚书上明写的长辈也在,往来可无忌讳,不算于礼不合,商大娘自然是允,城里空房可多,又叫他师徒自择。
言语上已不敢冒犯,但秋实不老实,不开口、不越礼同样能恶心人,听得茶坊是商大娘的营生,每日都要来坐,便手指对面酒楼:“瞧这地儿还空着,我恰能炒几个素菜,就选它罢!”
商大娘不知就里,笑应:“成!往后也尝尝您手艺!”
可把明月愁得不成。
上回被那狗咬掉块肉,幽魔魂奴咧,伤可不易好,回观支吾着不说实情,问了吕东山才晓得,到这咋还要多事儿?
这师父,以前一心与吕家放赖,叫自家等不受逼迫过甚,便觉他万般好,如今换了对头,自家这站中间的,就全剩为难!
别的不说,还未嫁过去,婆婆就常坐对门,进进出出全要留神、行礼,可得多累?
未想,怕她夫婿回来撵走,秋实又加一句:“咱厚颜借地住,一家子望照应哩,做起营生,我便当掌勺大师父,她师兄弟们跑堂,酒楼大东家,可是明月!”
124.赤脚仙的厨子
125.再见已共舟
钓幽璧虾,有时真就要靠运气。
五月初五早上,饵料再垂下去时,速度故意放得甚慢,引得上层六节虾一起追过界。
饵料上本捆着只五节虾,又越界来只六节虾,三虾混斗起,推攘作一团。
混乱中,运气突然来了,还穿着狗肉的吊钩,不知怎的,竟钩在那条七节虾肚皮壳缝上!
千里目瞧得真真的!
未钩中时,提线要稳,对钩住的虾,提线要快。
商三儿飞快绞动转轮,六节虾很快掉落,但七节那条,竟就一直钩着肚皮,拉了上来。
钓个虾,前后耽误太久,但细细想来,竟也与过日子有相似之处。
夹沟边上,人仙一坐多日,都未有收获,但一朝钓起前所未见的七节虾,就足叫凡民们骇然,瞬间喧嚣沸腾,若非仙凡有别,定要围住他不让走。
回到城里,金仙已叫阿丑等着了,一起去城主府,求见单城主,补交功德叶。
单城主未讲客气,七节虾叫价一千三百叶,生生比听闻买卖过的高出两百多叶,补半价也须六百五。
囊中数不足,还从阿丑那借来两百叶。
了结七节虾首尾,商三儿道:“与城主实说,甚对不住,小老儿上回来,其实多钓着些,是功德叶不凑手,不合生出贪心,就瞒下了,今日道明,求个心安,愿补价还上!”
单城主摇头:“各人缘法,老先生莫说笑,我不知的事儿,哪敢多讨一叶?只是老先生钓虾了得,这只七节虾算结善缘,往后还请放过本城,改去别的地儿钓!”
送功德叶也不收,绝不会是他自家的意思,只会来自郡守府,吕氏既已识破他这假曹顺根脚,不许轻易了结,要留待以后算。
上次钓的虽只是四五节,奈何数量太多,算起总价,已要值两条七节的。
商三儿无奈,应允往后不再来,就带着假曹富贵告辞。
连续昼夜钓虾,得手后,其实也疲乏得紧,甚想在仙客来大睡一觉,但外间再好,不如家里狗窝,想想,还是回去睡得踏实。
结识以来,纪红棉要算极善解人意,处处肯帮忙,但这回出门钓虾,是要让他牢记,便晓得犯困,也还只沿路飞回,未使出转瞬天涯的本事。
还是打东门进城,进城时,是下午晌。
木雕店里,有个娇娘依着柜台看魏清雕物,察觉有人过,回头来,瞧见并肩走过丑更夫和无良城主,笑脸顿时僵住,匆匆道个万福,一溜烟跑走。
瞧模样,就是那日撕扯,遭执扇行刑的二女之一,刚回身时,笑得得意,想来魏清已选定她。
斜对面,陶器店门大开,但未见酒道人,只往前面看时,酒坊门前墙上,斜靠着个人,看那身脏道袍,便知是他。
竟又已灌醉,躺卧街边。
凡酒难入他的口,但桂花酒也不好算凡酒,商三儿已与窕妹说过,凡酒管够,莫收他银钱,但怕误了烧酒坛、瓷器,不许带走,只许在酒坊柜前讨了喝。
再过去,花草店、鱼鸟店都没人,定还在挖沟渠。
十字路口,就见着新开的绿柳酒楼。
眼下自是没客,东家、掌勺全在茶坊里陪商老夫人喝茶、说话。
眉儿与官子,陪站在商大娘左右。
自打明月进城,大丫头眉儿也就多来茶坊,还有意无意的,当着她的面向商大娘禀事儿,也是好心,府里府外,都要帮她先熟悉起来。
但陈婆婆觉着憋屈,已几日未在茶坊喝茶。
于明月而言,进城几日,也经历了些事。
原奇珍阁分号改的绿柳酒楼,占地甚大,只前面做营生的楼,占地广不说,还足有三层,二楼、三楼都设有独屋雅桌,再加大厨房和后进住人的院落,当初赵家两口儿进城时,张果果便被吓退,扫不起,不敢要。
秋实别有用心的随手一指,青牛观还俗的师徒五人,可够收拾,还好眉儿带坤道府道兵来帮忙。
因明月还未过门,丫头们无须行大礼,但常礼不能免,到场后,眉儿先领瑶觥、奉羹四个见礼。
非只城主府、坤道府的娇娘们,没多久,韩家姐妹也到。
她还慌乱着怕失礼呢,师父秋实,藏夏等师兄弟,饱尽眼福后,说人够了,他家桂花茶难得,全撒手不管,就跑对面去喝茶,干净不沾灰。
外室本无须见主妇,但商大娘常时在茶坊里坐着,韩窈娘不想被挑理,更不愿落后互不待见的大丫头太多,还是石场就认得的,身份再不堪,也只能来见。
韩窕妹只想搭手帮忙,但随六姐见礼后,将来的主妇就一手拉一个,温柔出声:“两位妹妹无须多礼,往后都要借重。”
上回来绿柳,十字口遇着时,吕昭君问是否已收房,无良城主面不改色,答的是姐妹齐收,一起好耍。
以那人好色德行,明月还以为是真。
这架势,是一并当外室待了,把韩窕妹弄个大红脸,但没过多久,眉儿觅着机会,悄与明月说明实情,又改成端主妇架子的脸红。
眉儿劝:“以咱那位爷性子,也指不定的事,且城里都在传,那妮子也没辩白过,小姐并不算失礼。”
或是这个理,但总叫明月不自在。
二三十人忙碌一整天,方把酒楼全打扫出来,以城里冷清模样,哪来客人,只占下铺子,至今食材未备,师徒吃饭还靠城主府周济。
衙兵送来酒、茶、米面、杂物,全收下了,但师父说厨房灶大费木炭,没客人生火不合算,先混城主府的吃,婆婆不明白师父的弯弯绕,笑应了。
一边是师父,一边是婆婆,没她明月说话的余地。
田余媳妇、鲍正山媳妇、陆娘子等女眷,都上门坐过,各说些往后照应的话。
但她甚都不是,甄家也有个儿媳上门,却是求情,要为自家孩儿讨地仙妙法,一会儿后,为拉近关系,话题便不离韩家姐妹,说了好些风言风语。
瞧着是个嘴碎的,这事上,自是信眉儿的话,但也不能得罪,好言好语劝走。
城里才几个人,且都与“仙”字沾边呢,也不得个清净。
这都还未嫁过去呢,往后指不定更烦,哪比得一心修道时爽利。
茶坊见着青牛观来的师徒,商三儿并不觉意外,但瞧圆滚滚翘胖短腿坐里面,心头就生不畅。
站茶坊外,先向老娘叫:“娘,我回来哩!”
董老头、马童氏也在,还有唐诺,又各叫一声:“董大爷、童婆婆、唐掌柜!”
再别的人,就只颔首示意了。
阿丑已回复原样的,他要进茶坊,好些人都要不自在,随商家哥哥打完招呼,说声恕罪,自回去了。
西城门洞下的曹四瞧见,倒一溜烟跑过来,与商三儿前后脚进的茶坊。
未见着金仙,等阿丑离开,儿子进茶坊,商大娘瞪眼过来:“亲家大叔也在,怎不招呼?是哪家的礼数?”
“娘,已还了俗,还不知他姓啥,总不好叫杂毛大叔!”
惹得老娘动怒:“方回来,就想遭锤?”
商三儿忙挤出笑:“秋实大叔,酒楼既开起来,往后再办婚事,都定你家罢,有个热闹地儿,咱们也好喝酒!”
接下来是魏清、韩思、雷雨、仲熊等,城里婚事不断,忙死你个老杂毛,瞧还有多少功夫喝茶!
且回回在城主府摆席,客人走完,老娘、眉儿还要操心受累,也自心疼。
秋实也想到了,选酒楼,这却回绝不掉,唯指望小杂碎心疼媳妇儿:“与明月说,她是东家!贤侄,大叔我俗家姓百里,往后可要叫起来。”
商三儿便不理他,转向明月。
老娘面前,未婚也须见礼,待直起身,方调侃出声:“掌柜的,备食材的本钱城主府出,接婚丧酒席么?”
眉儿已与明月说过,晓得城里待婚的不是一两个,接下事来,就要连轴受累,操办世俗婚礼,便获利也是没用处的银子,更别说他只出本钱,还要扰她不宁。
但若私下里说事,还能掰扯几句,这众目睽睽下,婆婆也瞧着呢,哪吐得出个“不”字来?
刚回完礼,起身就只能点头。
徒儿不争气,秋实暗叹着,又出声插话:“咱这掌勺大厨,其实只素菜斋饭拿手,要办婚宴,主家不觉寒碜就成!”
刚要说可遣瑶觥、奉羹听使唤,堵老杂毛的嘴,那边曹四已晓得机会,叫出声:“弟媳妇,聘厨子么?我师父烧制的肉菜,赤脚仙都赞好的!”
这等场合,奈何插进个不讲礼数的泼皮儿,一声“弟媳妇”,让明月“刷”地红透脸,再答不出话。
已渐适应身份的商大娘瞪眼过去,曹四嬉皮笑脸地:“大娘通融则个,早晚不也得叫?”
只恨不是自家生的,体面人呢,不好再亲自下手锤他。
商大娘无语时,商三儿惊奇着:“四哥,几时拜的师父?”
曹四忙将抢他银子那八阶大人仙,打赤脚仙名号进城打劫,吓得胖婶儿早产,被赵大爷打断腿,眼下凄惨着,只藏身西城门洞下的事儿说了。
那八阶大人仙,就是他曹富贵的师父,从此荣辱与共!
答应过赵家老两口,生下孩儿要传授天仙妙法的,商三儿问:“生的男孩女孩?”
眉儿接话过去:“爷,是个男孩儿!因赵婶儿被唬着,赵大爷说,名就取个虎字!”
赵家饭馆做出盐渍豆后,田余媳妇极爱讨去下饭,前些日子眉儿她娘害喜,吐得厉害,胖婶儿也给了些,果然就能开胃,胖婶儿生产时,陈婆婆便也去还情。
说来也奇,胖婶儿本来难产,一直生不出,叫院里白鹤都着急,针婆婆等得不耐,忍不住又顺口唠叨两句,张果果竟忍着阵痛还嘴,两个斗起嘴,疼痛倒减退好些,没多久,孩儿也生下来。
曹四能拜到师,也算奇事儿,既然八阶大人仙未惹出大祸,商三儿便道:“等我补完觉,明日再寻他说话!”
曹四便跑出去,急寻师父报信。
商三儿又转向明月:“婚宴办熟手,六月初的热闹也要你家出大力气!酒楼后院,也有个冰窖的,既已说定,回头眉儿拿银钱来,便请屠大叔杀猪,就送你家,此外城里缺的物事,寻唐掌柜买,仙凡都可劳累他家。”
那边唐诺抱拳,笑着:“还望向小姐照应!”
他这八面玲珑的,未过门的城主夫人根脚,自早打探清楚。
老娘在场,不好调戏媳妇,也骂不成老杂毛,又急回去补觉,商三儿再对明月道:“百里大叔既闲得慌,这酒楼杂事儿,多丢给他罢,除办婚宴、备六月初的热闹,你余下再帮着管坤道府,遇事也好支使人,眉儿性子老实,镇不住人!”
听得秋实只叹气。
占酒楼之前,未想到这等小事上,眼下被这厮使唤,是与吕家不同,但也回绝不了。
烧起灶来,就再偷不得多少闲暇。
明月轻咬住嘴唇。
道兵府可由臣属管制,他家又全收女道兵,应下并不逾礼,婚宴与他说的六月初热闹正要使唤人,都合适,但知晓自家事,以往对吕家擅弄的权术生厌,就爱清净修道,这乍入红尘人世间来,便知喧嚣,尚满心惶恐,又推这些事儿来,且他回城就骤然提起,不怕老夫人与眉儿不乐意?
不想眉儿先笑出声:“哎哟,那可好!”
商大娘也点头:“早说过的事,你就管起来,只那些已嫁、待嫁的,也莫使唤太过。”
她又只能点头。
商三儿打个哈欠,向眉儿笑:“想着你丢了差事,要躲去哭鼻儿,爷还备来只好虾哄,不想是这喜翻天、巴不得的模样,倒白费了功夫儿!”
听这般说,商大娘先反应过来,欢喜着站起:“得着了?”
这位爷虽没个正行,却不会拿这等事玩笑,待他点头,陈家多年夙愿得尝,眉儿捂住嘴,已是喜极而泣了。
明月随吕昭君时,听过耳报神报的消息,原晓得内情,其余在场,眼毒心明的董老头等,也猜出几分。
商大娘迫不及待:“那谁…”
自商三儿进门,没开口要茶,静馨就屏声静气,用心听对话,见老夫人欢喜着巡视,似要唤人,不等官子、紫莺反应过来,急跳起:“老夫人有甚吩咐?”
商大娘就道:“快去医馆请甄先生,成衣店也说一声!”
静馨便跑去了。
老娘欢喜,商三儿也笑:“在狗背上呢,就留老狗在这,我可补觉去!”
也知儿子的辛苦,商大娘挥手:“去罢!”
125.再见已共舟
126.体己人
回城主府,厨房处,先见瑶觥、奉羹在做晚饭,甚也不会的兰舟随着打下手。
见着他,三个一起见礼:“爷回来了!”
商三儿打着哈欠,挥手:“有吃的,快给我垫巴几口!”
瑶觥道:“就晚饭哩!”
“几晚未眠,补瞌睡去,等不得!”
丫头们急寻些能吃的过来,只胡乱吃几口,就要回柿霜院补觉。
后面脚步声响,瑶觥、兰舟都随了来。
才想起,已满一月,柿霜院换成这两个来。
犯困得紧,但做上体面人,连钓几日虾,再几百里路回来,确实不干净,也得等丫头们打水来,伺候着洗擦干净再说。
临睡,却又拉住瑶觥:“陪爷睡觉。”
其实没精神折腾,嗅着怀着香味,和衣倒床,落枕刚只几息,就有鼾声起。
被他搂着的丫头却不犯困,卷缩他怀里,动也不敢动,惦记厨房未做完的事儿、晚饭也未吃,再加头回这般近听男人的鼾声,脸一直烧,直躺到阿丑敲响三更锣后,才迷糊过去。
这一觉好眠,等商三儿醒来,日头都又上三竿,辰时已过。
手上还搂着人,也是和衣偎怀里,早已睁着眼:“爷,该起了!”
讲规矩的爱野妖精,泼皮儿则喜戏耍正经人,这瑶觥,平日一副庄重做派,其实比瞧着柔媚的妖精兰舟更惹他馋。
醒过神来,手口就不闲着,又问她:“陪爷睡一晚,这就出去,不白担名儿么?”
瑶觥答出一句:“不早哩!”
被亲着嘴,也极羞涩,但拒绝不得,只在彻底沉沦之前,挣扎着伸出手,帮这位爷擦眼角。
昨儿下午晌睡到天明,积的眼屎可不少。
还好没再误了午饭,商大娘也未发脾气,不在意他的荒唐。
眉儿的病,早得甄药神诊断过,其余辅药已备下的,得了七节虾这主药,昨日就配成,连用药七日,就能根治。
饭桌上,商大娘、眉儿喜气洋洋,纪红棉也陪她们欢喜。
六月初一山神要在绿柳宴客,消息是让个山妖带给绿柳土地婆,再传进城给商大娘的,席上再提起,商三儿已先晓得。
自己家里呢,老娘面前,无论是七节虾,还是山神宴客,商三儿都不显摆,阿丑也学他,浑不在意地吃着饭。
兴致高,商大娘又停箸请教金仙:“前辈,媳妇儿进城来,不好似还住道观时,她师父、师兄弟尽是男子,管着个酒楼,又委派坤道府的事给她,但莫说跑腿的,体己话都寻不着人说去,也是不易,我琢磨着,也遣个丫头给她使唤罢,只人选上,有些犯难。”
纪红棉晓得她的心思,心疼儿媳,但要打府里遣人,眉儿显然不合适,另这四个,儿子刚上手,又要算已站稳脚跟,出府做媳妇贴身侍女,任指派谁去,都怕儿子和丫头不乐意,反生事端;若往坤道府新挑一个,待成亲随媳妇进门,又要便宜德浅贪色的儿子,城主府里,商大娘觉着已够多了。
金仙笑应:“定夺婚事,是年少的阅历浅,不如你这通命理术的老成人,择婚不如指婚。但送人去那酒楼,指望着上心,帮衬儿媳呢,不乐意的可不成,就该问她等,要不愿去,往坤道府叫人也使得!”
商大娘先瞟儿子一眼,再问奉羹她们:“你四个,可有谁愿去酒楼,伺候明月小姐两年?”
府外那位是将来主妇,出府去伺候,做成体己人,日子定好过得多,也算有好处,但不如留在府里。眼下来说,主妇未过门,做主的终归是城主娘俩,留府方易讨得老夫人、这位爷欢心,两年时间,指不定已抬妾,地仙妙法都得学了。
便以本心论,官子是不愿出府的;兰舟的本事,又不合伺候夫人。
奉羹谨小慎微,向来先虑安身,再思立命,觉着伺候主妇更易得长久,三个同伴、对手又都不动,便低着头轻启:“老夫人,婢子愿去!”
商三儿舍不得,插话进去:“不成!”
早听官子说,这位爷独宠奉羹,不想竟至于此,刚被吃的瑶觥脸色一白:“婢子去罢!”
浅显易见,夫人开酒楼呢,四女中,最合去的就是奉羹和她两个厨娘,真从府里遣人,就非此即彼。
今早尝着味,这个也舍不得,大城主又出声:“也不成!”
还以为吃干净后抹嘴,已不认人,原是会错意,瑶觥方缓过来,直把下巴压到胸上。
不该想差,这位爷可贪的。
又听他叫:“娘,便与府里一般,她四个轮着去不成么?”
商三儿其实是为他自家着想,只觉左右难舍。
商大娘收起笑,冷下脸:“那成啥了?你不要脸皮,老娘可疼媳妇儿,容不得有人说三道四!”
若未过门媳妇的身边人,还轮着进府伺候城主,落长舌妇们口里,不知得编出多难听的来,泼皮儿自家不在意名声,想得不周全,商大娘却不会允。
金仙插言:“我指一个罢!”
待商家娘俩看过去,她轻笑着:“城里那位…八阶大人仙,正经厨子呢,其实比谁都怕赤脚仙,手艺倒真不差,若依曹四所说,许他聘去酒楼,便不缺大厨用。”
“丫头么,不如选静馨,她擅茶道,整日只在茶坊给莽汉子们沏茶,确实糟践手艺,小道友未招惹,心思倒已明摆出来,便改去伺候明月罢,早日做上体己人,也能有盼头。再另请位已婚配或指婚的去茶坊,紫莺也早些指婚出去,都给算工钱,只清白处着,免得茶坊渐成是非之地。”
商大娘应下,又叹气:“还有酒道人和几位九阶人仙,若在别城就聘,不会少侍奉的丫头,咱们家……”
金仙不答,转问商三儿:“若依小道友性子,要怎许他等好处?”
商城主大咧咧地:“除香烛店童婆婆,都欠我因果咧,早说定的事,可没这一条!眼下坤道府的先紧着指婚,等过些日子,南晋国、奇珍阁再送人来,遇有不愿外嫁,一心只上进的,再另说。但我这与别城不同,九阶年俸只九叶,若要侍女服侍,还须得遇着乐意的,不硬指派,妙法也自家出,莫指望我。”
天合宗教导的妙法,其实极不堪,鲜少有人能借它修行到高阶,真要细算,还不如商三儿的道兵之法,依他性子,城里这几位九阶,并非婚娶,要想得人伺候,自家拿妙法、担因果。
“指婚只指妻,哪里好指妾?”纪红棉拍掌:“就是这般!”
定人一辈子的事,总要谨之有慎,得金仙同意,商大娘也回过味来,左右这城里有本事的,都牵连因果,与外间不同,便依儿子的:“成!”
拿起筷子,又请用菜。
饭后,商三儿带狗出门,先去西门边见曹四师徒。
见他来,八阶大人仙老远就露出谄笑,断了腿,起不来,也要打躬作揖:“城主!”
商三儿哼哼:“傻货儿,打劫去的物事呢?”
不管曹四,窥察着他脸色,彭望小心道:“遇着更有本事的,又给抢得丁点不剩!”
商三儿点头,缓声道:“我家也不想招惹赤脚仙!”
顿叫彭望着急:“哎哟,您这大罗因果之地呢,大龙头本事再大,也不敢来!城主收留则个,眼下小的腿断啦,磕不了头!”
嚷到这,眼珠一转,瞪向曹四。
有事,弟子服其劳。
平日要叫曹四给商三磕头,那是怎也不愿,但眼下刚有成人仙指望,哪顾得许多,会意过来,磨蹭着跪下:“老三,我替师父给你磕头啦!”
磨蹭着,不见伸手来拦,心里便想:师父说,狗日的只是废地仙,万事指望老狗的,上回遇着外间打劫,狗定敌不过赤脚仙,就只能逃,废地仙一世人再不能长进半分,眼下且任他得意,待老子学起来,今日磕的头,总有赚回来那日!
等曹四磕了一个,商三儿拉起:“哎哟,四哥,哪敢受你的?”
再转向彭望:“那就留下罢!我这老狗是魂奴,今日便叫它记着,幽魔来时,你须冲在前头,要敢不出力气,我查属实了,打断腿浸粪坑里,叫老狗把一池粪当饺子,你就是那饺子馅,一并吃了!”
身后的老狗听清,尾巴摇了两下。
八阶人仙呢,是能当顿点心,巴不得他往后不出力气!
好久未得血肉滋味,真得他,再吃干一池粪,也成!
威胁过后,再叫曹四:“四哥去请甄黑心来,给他治腿!”
曹四兴冲冲跑走,商三儿再对彭望道:“打劫那事,就这般说,敢漏了嘴,也叫你粪坑里浸足三天!”
老狗神色不善,彭望赔着笑:“小的向来只说实话,任谁来问,也是这般!”
商三儿轻哼两声,再吩咐:“酒楼那,你自家去求聘,要进不去,也莫想留城里!但进去后,做上二掌勺,三不五时也给大掌勺寻些别扭,同为八阶呢,打起来也不怕他,可要三爷教你?”
彭望拍响胸脯,顺他口气道:“三爷放心,定不叫他自在了去,只怕闹太多,被东家撵出来!”
商三儿哼哼:“东家是我媳妇,碍着面儿,才不好与他计较,还怕保不住你?”
“成!小的任使唤,愿做三爷体己人,便被撵出……”
瞧着脸色,急又改口:“三爷在呢,定不会被撵!”
曹四到医馆里请,几步路的事,甄药神过来,直言:“要治腿,药钱七叶,诊费三叶,先付后治!”
彭望谄笑着叫:“三爷!”
商三儿瞪眼:“劫道也不是一两日,还付不起十张功德叶?”
彭望改成苦脸:“石场放出来后,打劫着两回,是得了些,但怕不保稳,全已丢下肚皮!三爷要不愿垫付,咱拿狼牙棒也能抵,只是吃饭家伙事,幽魔来时,莫怪使不上大力!”
商三儿只得应他:“得!就算你这八阶大人仙入城,三爷给安家费罢!”
不愿兜底干净,在夹山城向阿丑借功德叶时,借的是整数儿,还剩得有二十多叶,但一会儿还去赵家,晚间还要开赌,都有用处,就对甄药神道:“记账儿!”
甄黑心抄起双手,也学他以前类似话语:“小本营生,不赊欠!”
商三儿赏他个白眼:“黑心大叔,荨麻城借去的奇药,还没还回一叶呢!”
说得没差,人穷志短,甄似理叹口气:“那连着你家大丫头的诊费,减十三叶帐罢!”
昨日商大娘当面,甄药神没好意思提诊费,对泼皮儿,倒不用客气了。
只得认宰,把八阶二掌勺丢给他医,商三儿又对曹四:“四哥,六月初,咱城里有场大热闹,到时来的客多,礼宾司、仙客来、客舍三处全用上,许还不够安置的,我想着,坤道府待女客,客卿府与你那大宅子,也收拾出来备着,可成?”
听得曹四咋舌。
在绿柳城活到二十多岁,便逢魔难之前,也未见过周家有这般大热闹!
“来的都人仙?”
商三儿扬起下巴:“凡民值当咱招待?”
装完样儿,丢下百般不是滋味,醒悟已难赚回磕头的曹四,转身离开。
成衣店门前,陈武两口子早等着,见他回来,各都施礼称谢。
依针婆婆要强性子,乖孙人都赔掉,寻得七节虾根治病,也不会寻他道声谢。
商三儿也不受他口儿的礼,避开闪到饭馆门前,叫:“哎哟!眉儿是我老商家的丫头,不当你陈家的谢礼!”
陈婆婆走出来,骂儿子媳妇:“早叫你两口儿莫多事,还受这小龟孙显摆,可如意了?”
瞧她模样,多半是胖婶儿坐月子,没得挣嘴的,又憋着了。
与商三儿一样,心头不痛快时,吵一架;欢快时,也想寻人挣嘴。
眼下还有气她的法子,身后已是门槛上蹲的赵老头,对着陈武媳妇,就笑嘻嘻地叫:“陈婶儿要再生个丫头,可好与赵大爷结亲家,真正门当户对哩!”
陈武两口子借得子枣怀上后,便眉儿也常说起,盼能得个弟弟,替陈家延续香火,为此,本不该信阴神有这本事的六阶人仙,也去城隍庙上了炷香。
126.体己人
127.祝寿
当着惦记男孩的人家,故意说生丫头,莫说陈婆婆,陈武两口儿脸色也不好看了。
商三儿再笑嘻嘻地:“无事!咱这不缺得子枣呢,陈婶往后还能生,两百叶一枚,死老婆子年俸里慢慢扣就是!”
说完,就跳进饭馆,把陈婆婆后面“没德行的小龟孙”等一连串骂话抛在外面。
赵老头这几日也欢喜,难得愿多话:“既要撩拨她,咋又躲我家来?”
“哎哟,哪是躲?送喜钱呢!”
嬉皮笑脸地,拿出十二叶:“给孩儿的,不知买啥好,就图个实惠,再多也没有!但赵大爷,虽说同行是冤家,婶儿坐月子呢,你又掌不来勺,家地儿也小,请满月酒时,还是绿柳酒楼的好!”
明月师徒住进去,也不给酒楼改名,既还挂着“绿柳”之名,咱这做城主的,能不帮她多揽些生意?
不图别的,累死他个老杂毛!
瞧在十二叶贺礼份上,赵老头允了,其实上门道贺的客不算多,最多只用请两三桌。
商三儿临走前,赵老头指着柜上小坛:“纪前辈给的方,你赵婶儿做出了,盐渍豆儿,小菜呢,还打主意一坛卖一叶,带坛回去尝尝,要值这价,帮催那酒道人,多做些小坛卖我家!”
不与他客气,果然带一坛回府,晚饭时舀出一小碟,果然极爽口,又带淡淡灵气,让人齿间留香,极是下饭。
见老娘、商三儿、阿丑都爱,丫头们没好意思夹太多,一顿饭却也又添了一回。
意犹未尽的商三儿叫:“我这是值一叶,眉儿,去与他家多买些,六月初一待客用!”
当晚,听到阿丑敲更声,因商城主外出,冷清了好些天的大通赌坊二楼上,又聚起人来。
一楼的热闹,倒不管城主在不在,从未停过,其中陆娘子豪气,并不在男儿之下。
二楼上,张果果坐月子,没来赌,但陈婆婆逢着喜事,竟又来了,后面又随上楼个圆滚滚。
不晓哪得的消息,也要赌。
商三儿不给他面儿:“咱这二楼,坐的最低也是九阶人仙,修为不够的,楼下耍铜子去!”
百里秋实撸起两只袖子,小眼怒睁:“老子上有师父借面儿,下得徒儿抬位份,要还混不着个九阶待,闹起来,可信叫你吃请罪荆?”
他进城时,商三儿不在家,身为儿媳的师父,也当是亲家了,商大娘自然厚待,所给酒、茶等好处,也是比着九阶来的。
怼得商三儿无言,只得把骰盅一摆:“得!三爷开色,就赢他个老杂毛!”
开赌前,还要先摇出一三五。
圆滚滚懒得斗嘴,心里也想赢光小杂碎,再显摆臭他,先笑嘻嘻寻椅子坐下。
但这一夜,甄药神是人穷志短,圆滚滚怕骰子有诈,观望人品赌品,下注都谨慎,输赢全不大,倒是小童儿执扇,十来日未得赌了,止不住兴头,又输够九叶,先清光离场。
凭运气的,还真不是商三儿等合伙欺负个孩童,但篱阳山人留他看家时,卖丹收到的功德叶,都已快输光。
左右不是自己的,执扇不在乎功德叶,只是被清掉九叶,就能站旁看戏,又耍不成了。
赢最多的也不是两个庄家,而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的针婆婆,今晚常赢家抠婆婆都不如她。
散掉场,阿丑去敲二更,渐行渐远的金仙娘,已不再陪他。
其余各回各家。
柿霜院里,瑶觥推让了,说要歇歇,让兰舟侍寝。
头回,就有无数媚态生,大城主试过,方知其妙,贪得更厉害了,连着宠,第二天又晚起。
第三日就是初八,不能再贪,早早赶去厨房,瑶觥、兰舟要帮忙,都被撵出去。
向来远庖厨的大爷,油盐酱醋葱蒜,各种寻不着,到处翻找,没多久就连珠发问,瑶觥又进去拿给他。
瞧着只是煮面。
煮好,端到桃蹊院,老娘已不在,在菜地边寻着,请她回来用。
五个丫头方晓得,今日是老夫人生辰。
那四个新来,还不怎地,眉儿则落着泪珠子,自恼道:“我这笨的,老夫人不提,也未想过问!”
地仙人家,不受寿限,其实也不怎重这生辰。
吃着面,商大娘笑道:“甚要紧事了?全城遭这般大魔难,随后做地仙、住城主府、学体面待人,前辈点拨着,她四个丫头进府,才得些闲,老娘自家早忘了,亏他倒记着!”
眉儿抹着泪,难得埋怨一回:“爷也是,倒与我说一声!”
商三儿只管无良笑:“我想着,与你说了,多半又是做衣裳表心意,但老娘身上,里里外外已全是你缝的,还随时能补!若不做衣裳,要图省事,来与我抢煮面,可不坏咧?不如藏着瞧你笑话的好!”
惹眉儿落泪顿足,他倒笑得不成。
抹着泪,眉儿只得道:“实是我的不是,好日子呢,更不该哭,给老夫人磕个头罢!”
等她磕完,老夫人叫起,瑶觥、奉羹四个,又一起磕头,“洪福似海”、“寿比南山”等吉祥话说了一堆。
商大娘都笑受了,待瞧眉儿皱着眉头,还在想补救法子,搁下筷子,叫着:“哎哟,真不用!要表孝心,这月二十还是他爹祭日,丫头便受累,主持操办!”
待眉儿点头,商大娘又轻叹:“因与他爹祭日同月,我早不喜这生辰!偏这混账记着,头一年不知哪弄到铜子,买面条煮来,被我倒去喂老黄,十五岁的人,还大哭了一场,瞧着可伤心,也就心软了,隔年再端来,方赏他些脸,吃几根。”
那是年少时的窘迫,商三儿忙叫:“老娘不好太偏心,拿儿子逗她开心!”
终于把眉儿惹笑,出声问:“也不知爷的生辰是哪日,也该记得!”
其实婚书上写得有,但当初商大娘拿到时,怕平添伤感,眉儿就没凑过去,一字都不看。
商三儿笑:“老娘在呢,我这做儿子的庆生,给她添堵?”
地界好些城习俗,儿的生辰,是母之难日,长辈仍健在,没有子女儿孙庆生祝寿的道理,生日时长辈记得,给煮碗面、添一两个菜,就是大福气。且绿柳魔患未消,连老娘的寿都不宜大肆操办,商三儿才没再给酒楼那杂毛添事做,只自家府里煮长寿面表孝心。
这场合,奉羹四个还没多话的余地,眉儿应道:“晓得的,不往外张扬,但咱们做丫头的,到时也该给爷道声贺,也沾沾福气!”
商三儿又戏弄她:“爷的福气,你沾得还少么?”
只顾逗眉儿,还是商大娘看不下去,告知是七月十六,与幽魔祸害全城那日,只差着六天。
说了,又反问五个丫头生辰,说到时她也给煮面。
绿柳城遭大难,是七月初十,同样那天晚上,商三儿成大罗亲传。
去岁生日时,他耽搁在地龙山边,耍赖着正等屠壮允出山。
闲话着,瞧老娘吃完面,不一会,纪红棉也带阿丑、荷叶过来祝寿。
桃蹊院里并不好待客,屋里座椅都只两把,眉儿急叫瑶觥四个,再去搬椅子,改到院里坐。
坐定,金仙先送了块锦帕,上面绣个画眉,栩栩如生,瞧着与商三儿讨好老娘那只鸟儿一模一样。
商大娘识不得宝器,但也知绝不是凡物。
她肃容道谢,纪红棉应:“不值当甚,自织的,表个心意,也望能时时带着,念想我几分!”
她时日已不多,这般说,商大娘已是伤感:“承情甚多,怎敢忘前辈?”
金仙笑起来:“哎哟!喜日子呢,可莫被我搅了,阿丑!”
阿丑送的礼就只是凡物,是夹山城买的一件屏风,上面松鹤图出自名家手笔。
百宝囊里拿出屏风,再道喜祝寿。
到荷叶那,没送礼的资格,也是磕头。
里间热闹着,韩思跑在二门边喊人,商大娘等还未听到,金仙先觉:“韩思在二门上,想要通传,是你家媳妇上门拜寿!”
商大娘问儿子:“你与她说了?”
商三儿点头:“可不应该么?昨儿偷与静馨说的,只没想也来这般早!”
眉儿忙道:“我去迎进来!”
商大娘补一句:“也与韩思说,往后她再上门,请进后院就是,哪须等通传?”
真正富贵人家,前院小厮奴仆多,后院到处小丫环侍女,都寻得着传话的,商家这后院,今早人已全到桃蹊院,韩思是成年男子,又与算半个主人的阿丑不同,不好进二门,便有些受阻。
纪红棉笑容不减:“前段日子,仲熊伐木时,捉到窝小八哥,小道友去讨只来,我助它开个灵,定不弱仲熊那慧娘,留给韩思养,便也能替人传话。”
商三儿点头:“那可好,还比养人省米呢!”
待眉儿引明月、静馨进来,这对新成的主仆又下跪磕头,祝寿。
商大娘连声叫起:“快起来!城里还遭着难,我这老婆子,过啥生辰?这混账多事,倒叫你随受累!”
明月行礼完,方起身应:“身为小辈,本应当的!”
又扭捏着小声道:“进城来,用度全仰仗府上,没贵重的礼,只手制个小玩意,老夫人莫嫌弃笨拙!”
袖里伸出手来,是把玉梳,也做得精巧。
但昨日午后才寻着机会,偷与静馨说的,要是亲手做的,今早就做出,定也忙活了大晚上。
商三儿就笑起来:“这瞧着,还是煮面最省事儿!莫说三爷不会疼媳妇,明年就让给你煮,我自家另寻物事表孝心!”
接了媳妇的礼,商大娘便骂儿子:“就没个正行,以为个个似你脸皮?叫小姐,不许拿她玩笑!”
嘴上骂,眼角却也藏着笑,不严厉。
到明年这时,也还没过门,于礼上有不合处,听商三儿叫“媳妇”,明月脸又红了,不知如何应时,商大娘又对着她:“女儿家,也莫只脸薄,须学刚强些,不然摊上这混账,还有无数难受等你,奉羹再搬把椅子来!”
那边丫头应声去了,纪红棉插话:“哎哟,既已是一家子,她师长不得力,咱们自家给明月小道友添些妆奁也成!”
她挖苦的师长,可不是圆滚滚的秋实,而是背后那位大罗。
进城已几日,还是第一日见这位一袭红裳的美妇,正不知是谁,该如何称呼见礼时,商大娘介绍:“是金仙纪前辈,孩儿也该行大礼!”
天仙下界不说,竟还如家人般一起聚坐闲谈,足使明月、静馨齐惊诧。
瑶觥、奉羹四个,倒已是知了。
忙又行礼。
礼行到一半,纪红棉就把明月拉起,叹着:“我这金仙,兜底也空哩,给不出见面礼,还是不受为好!”
转向商三儿:“待涤濯锦做出来,赊给成衣店,陈家结帐时,这两年的利你莫沾,算给你媳妇罢!”
她口里也叫“媳妇”,同样打趣。
金仙的提议,也是帮眉儿和丫头们——浣纱织锦是她们的差事,利却归将来主妇的,少不得往来。
往后做一家子的,给明月,最终还不是要带回府,商三儿笑允:“成!这两年的利,由她与阿丑五五分账!”
“阿丑花销够就成,无须这般多!”
浣纱织锦之法、三种胭脂,都算还救子因果,本就无须分利给阿丑,且功德叶够使就成,儿子只要赖定他家,并不会缺,分多少利只是个数,纪红棉也没多看重,随口一句,就揭过。
上门拜寿,倒又得大好处,明月脸红彤彤的,想往外推,商大娘淡淡一句:“左右莫把自己当外人,听纪前辈的罢!”
便不敢再说,在新搬来的椅上侧身坐了,陪着说话。
既进了府,商大娘就要留人,说晚饭后才许回去,叫奉羹、瑶觥去备好菜,纪前辈母子回杏雨院后,撵走不怀好意的儿子,又带她到处走看。
与上次来做客时已不同,新建的沟渠快挖完,又府里到处游一遍,酒窖、秘库都瞧了。
在曾经的小道姑眼里,这城主府中,魔劫带来的颓败未消尽,原周家建起的楼亭阁廊、富贵景气不值称道,反是婆婆养的鸡,垦出种小菜那几垄地,见着更生入世之感。
总归,是还俗了。
未来婆婆慈眉善目,言语往来都叫她心安,往后是只须对付那...那老往腰身上瞟的汉子了。
127.祝寿
128.也为曹四出气
魏清、雷雨、韩思等的婚事,商大城主没许再合办,而是一家一场。
宁愿抛费肉蔬、桂花酒,也要多热闹几场,泼皮儿拿银子不当事。
西城外养的可宰肥猪,两场下来就消耗干净,好在奇珍阁送来的活鸡鸭牛羊猪驴,又接上了趟。
除畜禽外,奇珍阁还送来好些被褥床具,备待客用。
一场场婚宴,本钱都是城主府替出,酒楼白做不赚钱,非只把秋实、藏夏等忙得够呛,明月也遭罪,她还多管上坤道府,因六月初一的山神宴客,忙婚宴之余,客卿府、曹四家曹宅,全得安排人收拾出来,放置新被褥,备屋待客。
因要嫁的汉子,已再难得个清净,但她不久前也已知晓,自家师承本源,并非道门妙法,无须追求清净心。
或正因道心不合,以往走了偏路,观里前辈们方多被耽误,七百年只出过两位九阶,她自己也被阻在七阶上。
毕竟创此妙法的祖师爷,其实是个妖,入世比清修更适宜。
恰在第二场婚宴后,彭望的断腿已好,轻而易举得聘进忙碌缺人的酒楼,做上二掌勺。
再后面的席面,城里人仙都说,主菜、素菜全已上得场面,便山神宴待客,也不用嫌寒酸。
韩思成婚后,媳妇儿未去亲近两个姑子,而是随他住进城主府门房,无须等开灵的小八哥长大,也已有能到后院传话的。
忙碌中,彭望的徒弟曹四,也拣到些便宜。
曹宅占地也广,他这惫懒货,一个人住着,哪有心思打理?唯一的劳绩,就是冬季里,拣商三儿挖回的果树,种下几株。
开春后,府里各处长出好些野草,除时还与商三儿一样,瞧着勃勃生机欢喜,但渐渐地,杂草越长越高,实在太多,不去拔除,加上各处积雨过后的泥灰,反更显荒芜景象。
彭望没大掌勺面儿大,得不着九阶待遇,想拿捏徒儿,多榨些好酒出来,就还未传妙法,但坤道府丽人来收拾曹宅时,曹四也追出追进,处处随着,一个个偷瞄下来,想着成人仙后,该央商大娘把谁指给自己。
左右有些情面的,曹四爷不似那些外来人!
城主府大丫头第七日饮下甄药神配的灵药时,体内如有雷鸣,爆响个不停。
本已在七阶门槛边,病根尽除,再运转天仙妙法,须臾就得破境。
少有地到那位爷面前显摆,就被扯着,定要试七阶人仙与六阶人仙的区别,嗯,大白天也没逃脱。
其实不甘心,晚饭前又穿上最爱的天青荷叶罗裙,到茶坊请老夫人回府用饭,顺道向杂货铺显摆。
商三儿到夹山钓虾时,多宝阁郭掌柜已来拜访过,未遇着,第二次再来,但商三儿已应下奇珍阁,直言回绝,让他失望离去。
非只城主府里的沟渠,听闻将到的大热闹,唐诺也在催工匠们赶工,几个伙计也叫去帮忙了,又急调货来,想着六月初一怎也要做上营生。
饭馆赵婶儿还在月子里,不得空,赵老头就也不蹲在门槛上抽旱烟,自家动起手,又做出好些盐渍豆,几次催酒道人烧坛儿给他家;杂货铺窈娘拉妹子帮忙,多做香胰澡豆;眉儿领侍女们也赶制三种胭脂,五月二十,还是商三儿他爹的祭日,又操办一场,明月也进府磕头。
四方宾客们尚未有到的,进城的商队先多起来。
在五月以前,七八日能进城一队,已算不差,如今变作隔日就有进城,且住下后,有消息灵通的,说转回还要来,提前预定五月底的房舍。
礼宾司、仙客来、客舍,一家家渐不得闲。
便田余他爹,都把四门村带回的兽皮赊去,说也想试在店里卖。
这个五月,不知不觉地,绿柳城竟就喧嚣起来,与隔七日酿回酒的城主、不可盼生意兴旺的鬼婆婆、每日只教半天书的董老夫子等不好比,好些已没有悠闲日子。
明月管着坤道府,按金仙方子做出的金风玉露,因果未尽,不能外卖,除城主府自用外,只赏赐城中女子,便落在她手上。
拿到时,都是些蛐蛐盆大小的瓷瓶装着,打开,其状如油脂,听明是养颜用的,两三滴就可保半月,明月还想着,自家便不求清净,也厌以色娱人,不会用它,但分给静馨三滴,见那丫头擦抹后,容光焕发、平添出的出尘仙姿,顿就勾得心痒,很快把本心抛诸脑后。
杂货铺、酒坊、胭脂店三处,又特意送一小瓶上门。
陆娘子得了,恨不得一瓶全抹在身上,此外女衙兵、甄家儿媳、陈武媳妇等,但凡与年轻沾些边的,见着效果,个个都到酒楼来讨。
待再遇着眉儿,晓得全是奇物所制,做那般一小瓶,本钱也要两叶,方肉疼起来,学着手紧,不再有求必应。
这一日,没婚席,客卿府、曹宅也已收拾得差不离,好不易得清闲下来,酒楼里进来四位客人,各着劲装,瞧着都不识,也是外来的。
几场婚宴白忙活,外来商队就食时,才得赚些进账,莫嫌少,明月打起精神,静馨则丢个铜板,去砸杵桌打瞌睡的马清乐。
除她们主仆,大堂里就她小师弟清乐在,被飞去的铜钱惊醒,方知有客来,起身问:“客官用饭?”
小师弟俗家姓马,才只四阶,万事贪新奇,做跑堂还没厌,不似另两位师兄弟。
客人中,一位中年接口:“不用饭,上你家看娘子么?”
这就是明月不喜世俗之处,外客瞧见她和静馨,装守礼的,也要偷瞄几眼,少数胆大者,还要再讨两句口头便宜。
女子做营生,免不得如此,又不好计较。
静馨尽丫头之责,叉起腰,喝问:“人仙?可到礼宾司报备过?”
他三个同伴中,也有老成的,先出声答:“报了!”
转过头,轻责一句,先前出声那个就不再言语,只眼睛未离她和静馨。
清乐凑过去:“请客官点菜!”
老成的问:“城里瞧着冷清,还不知你家厨子善制甚菜?”
“未先下定,蒸煮怕几位等不得,鸡鸭也须现宰,但卤牛羊猪肉、炒肉杂、汤羹都有,素菜也是时令瓜蔬,还能办斋菜!”
半途改行,没谁真想用心经营酒楼,清乐报菜名还不成,不过最近食材备得多,尚有坤道府送来的卤肉,也撑得起门面。
“头回来,全不知味儿,你家拣拿手的,荤素搭配一桌罢,酒呢?”
清乐应:“全是本城所产,灵酒琼花露,一叶五斤半;此外桂花酒,一钱银一斤!”
虽只生客,但也该打听过特产,倒未嫌弃价贵,人仙银钱上足大方,就要了两斤桂花酒。
四位客人里,有位年轻的,不管点菜、对话,打量一会酒楼内,又偏转身往外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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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字口这,三家有丽人在内,明月先还以为他看杂货铺或茶坊,过一会才觉视线不对。
他看那方向,是杂货铺隔壁,曹宅。
清乐已走到门外,大声叫:“师父,来客哩!”
又跑去茶楼提水壶。
这些日子实是忙坏了,趁着没客,二掌勺与藏夏师兄、隽山师弟都觉乏,在后院歇息,顺便补各自的功课,唯那没正行的师父,又在茶坊里混茶喝。
叫明月发愁,也不知婆婆晓得他真意时,可会迁怒自己头上。
茶坊里,师父不满地扬声:“刚沏着碗新茶,火旺就来!”
明月吩咐:“静馨去厨房,把灶挑开!”
为省些木炭,没客人时,已用稀泥碳封住灶口,等燃旺且要一阵,清乐还要给客人倒茶,再到后院叫人,不好叫客人久等,便让静馨去弄火。
酒楼用的茶,是向外间商队买来的谭云红茶,并不值多少钱,一钱二分一斤。
待清乐倒完茶,进后院叫人,堂里只剩明月在,客人中,最先调戏那个又忍不住了,直问:“掌柜的,可许婆家了?”
老成者又皱眉,明月捋着鬓发,出声答:“我那汉子,不是性子好的,客人且安分些!”
那个“呵呵”笑,还想说话,老成那个定就是领头的,又轻责两句,方止住。
静馨回来,后厨已响起剁案板声,再过一会,师父也从对面回来,柜上拿了他的围布,慢走进后院。
等菜的功夫,那曹四想是又要磨他师父,不知从哪跑了来。
一头汗水,也不管那桌客人,就要进后间去。
安静看外间那年轻客人,忽“咦”一声,出声叫:“曹四?”
曹四疑惑着,扭头望过去,也是吃惊,随即勃然大怒:“狗日的曹玄,咋才回来?”
怒火中,就扑上去,要厮打。
明月吃一惊,但竟是认识的,泼皮还只凡民,客人是人仙,吃不着亏,犹豫了下,就没拦。
曹四扑过去,那年轻人只轻轻一推,将他攮倒,冷笑道:“怎的,还想与仙大爷过手?”
不知曹四哪来的怒火,脖子都变得通红,面对人仙,也丝毫不惧,只破口大骂:“全家死绝,也不回来看一眼,羞你爹的仙人!”
不知他骂的是“羞”还是“修”,骂着,爬起身,又要往前扑。
明月跃上前,把他拽住了。
这位曹玄,就是曹大老爷幼子,与曹富贵同辈,按理还该叫他声哥的,但便未得修行之前,也未将曹四放眼里过,只道这等泼皮辱没家门,族事遇着时,莫说“哥”,大名都从不叫,向来直呼“曹四”。
被明月拽住,曹四手脚仍还未止,挥舞着要扑过去,口里也只“狗日的”“没爹娘养”地乱骂。
明月已瞧见,这泼皮脸上全是眼泪和鼻涕。
她不知晓,眼下的曹四,便与商三儿头回见陈婆婆与胖婶儿吵架,众人围观时一样,酸楚着情绪失控。
两次出言调戏那个,看看曹玄,再开口:“这绿柳城规矩,还容得凡民辱人仙?”
曹玄拔出把扑刀,指向曹四,冷声喝:“曹四儿,再骂一句,莫怪爷爷不记同族之情,可信割下你舌头?”
其实有好些话想问,但不愿在同门面前丢脸,先吓同族。
彭望已提着锅铲奔出来:“好大个人仙,吓煞爷爷,可有赤脚仙名儿大?”
却也贼,不知这几个修为几阶,就不拿大狼牙棒,反正城里有修为高的,真要打架,轮不着他。
又是个不管是非曲直、不看场面的夯货,叫明月头疼。
四位客人不知这厨子怎会说起赤脚仙,但对面茶坊里,阴沉沉的马童氏、顶高冠的董策老头,已都随商大娘走过来。
老商家原只是绿柳小户人家,曹玄离家拜师时十三四岁,并不认识城主和他老娘。
四人中,老成那个抱拳:“我等是白山派弟子,有位何师弟,原就受聘绿柳城,还死在难中,这位曹师侄也是本城人士,因要赴山神宴,顺道祭奠,便早来几日,并未挑事,但遇凡民辱人仙,是哪城的理?”
曹玄冷笑:“这十字口,原酒楼、茶坊、杂货铺,都是我家的!”
商大娘皱眉,问曹四几句,难下决断,本在家里与丫头下棋、炼棋子的商三儿,已骑着狗赶到。
金仙、城隍,告了两次消息,不可能不来。
见着商三儿,曹四哭嚎声更大了,指着曹玄,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老三,这没丁点人性的,全家死绝快一年,都不回来看一眼,修的啥仙啊?”
曹玄阴沉着脸,侧开身,也没辩解的余地。
老成者倒又自陈了身份。
白山派也占着些城,与绿柳城只隔着个地龙山,并非有多远。
曹四还只是凡民,辱骂人仙,确是不对,但商城主皱眉时,不安分的丫头静馨插话告状:“他等进门,还先调戏小姐呢!”
叫商三儿睁大眼:“真的?哪个?”
待静馨指出人,他点点头:“四哥,你总说我坏了义气,不向着你,今儿就给你瞧瞧!”
旋即问彭望:“二掌勺,曹四是凡民么?”
已立志要做商城主体己狗腿的八阶大人仙,顿时会意,抖着锅铲:“放屁,我这徒儿,只修行慢些,尚未成一阶,但哪还是人仙?”
喝过不少琼花露,曹四身上,本也有些许灵气。
商三儿再转头:“出言调戏的,加老子瞧不顺眼的龟孙曹玄两个,剥光吊西城门墙去,嗯,就挂到六月初二!叫来客们瞧瞧,左右也收敛些,莫调戏城主夫人!”
瞧四人都要拿宝器,再瞪起眼:“管你白山黑山,人仙地仙,敢违抗,就是与我家起因果,手脚一并打断,四个齐挂!”
128.也为曹四出气
129.客至
白山派位在地龙山西南,与东南边的东山郡正隔地龙山相望,西边儿与绿柳最近的白鹿城,也是其辖城之一。
他家是原绿柳虎卫将军何问的师门,门内也有地仙老祖,势力不小,但泼皮要翻脸耍横,轻轻将凡民辱人仙的过错抹去,以“调戏城主夫人”为由,论起因果,领头的老成者就真不敢再维护同门。
绿柳是大罗金仙因果之地,那两位低阶地仙,又是因金仙与另一位大罗,方得坐稳山神位,端是种种靠山,真不敢在这城里炸毛,惹下大祸。
领头的老成者是位九阶人仙,不敢动手,就眼睁睁瞧着两个同门被老狗扑翻,几个衙兵来拖走。
临走,商城主吩咐:“莫捆太紧,但若敢逃,老狗追去,就打杀吃了!”
儿子替曹四出头,寻由头整治外客, 已要算惹是生非,但曹玄瞧面相便是凉薄之辈, 也实在不当人子, 商大娘忍了一会, 想着叫后来者警醒,少几个调戏自家儿媳也好, 当场不灭儿子威风,没管。
商三儿扯着曹四离开,商大娘先回府请教前辈, 其余人等散开,马清乐才调皮地问上句:“客官还用饭么?”
被捉走两个同门,剥光挂城门楼上,且要一直挂到六月初二, 四方来客都瞧见,叫门派大失颜面,剩下两个哪有心思吃饭?
他两个出酒楼, 直奔城隍庙,请香敬神, 央绿柳城隍,遣耳报神传信回门里去。
城隍问过城主, 允他俩所请。
出城隍庙,领头的九阶想一会,还是折回酒楼用饭, 不管怎说,也须给挂着的同门送吃食,绿柳城这废地, 只寻到西街小饭馆、十字口酒楼两家做营生的, 眼下饭馆还不待客。
但回去时, 酒楼里已又吵起来。
是二掌勺与大掌勺。
听吵的内容,二掌勺大骂, 说自家徒儿被欺负,大掌勺这真正掌酒楼的, 竟不出头,只躲在后厨, 这般肥肉, 也藏不进龟壳去云云。
大掌勺也不是省油灯,“王八蛋狗腿儿”、“大傻屌”等污言秽语不歇气地冒出。
想来早就不对付, 寻由头生事?
一方酒楼,两个厨子, 二掌勺要争位儿,也属常事。
那“城主夫人”气得跺脚,对两边又劝又哄,全止不住。
待他问句“还做营生么”,两位掌勺师父方回后厨,但听锅勺响着,对骂尚未停。
坐等上菜,老成的九阶突然想起,听两边污言秽语,两位掌勺全不是好玩意,自家等已得罪上,曹玄那同族还是二掌勺的弟子,暗在里间给菜食添几口唾沫,防得了么?
疑心一起,再止不住,懊悔怎又进来。
待菜肴端上桌,同门尝两口,还赞:“虽是窝心,菜真不差,师兄且尝尝!”
老成的九阶绝不动筷,只拿丝巾擦拭了酒杯,倒桂花酒喝。
喝着酒,又把小跑堂请过来,好言好语请教事儿。
待知美貌女掌柜真是绿柳城主未过门的正室夫人,不是胡乱编造骗人,也不是姘头外室之流,便叫九阶老成者心凉,同门随口那两句调戏话, 被捉住把柄,已可大可小, 真往大闹, 四个全打杀了也掰扯得开, 过节莫想再寻回来。
山神设宴的城,不信打杀不了个九阶。
又问除酒楼和西街饭馆,城里还有哪可买到吃食,小跑堂虽觉奇怪,也答:“对面茶坊里,有糕点卖,其余再没有!”
坐一会,等同门吃饱,开口讨个食盒,剩下的要给挂着那两位送去。
好些城的城墙也是忌讳禁地,不许外来人上去,到西门边,谨慎起来,向笑嘻嘻看白猪的衙兵问了,确实不许上,就央衙兵送吃食上去。
两位同门,宝器已取走,衣物剥光,人被拴住脚倒挂上去,以人仙本事,撑起身来吃饭不难,又羞又恨,但惹一方城主动怒,发话敢逃就要打杀,凭他俩还翻不了身,师门传回消息前,真不敢逃跑,狠话也不敢说。
九阶老者就站城门下,把已传消息回去,但那酒楼掌柜真是绿柳城主未过门的正室夫人,一一说明,叫他俩且安心在上面吹风淋雨。1
算算日子,到六月初二还有七八日呢,再回城,先去茶坊,买些糕点备着。
雨季已到,两日后南晋国七皇子到时,就逢着一场,还挺大,姬远在雨中远远驻足,先把两只白猪品个仔细。
全不顾身后撑起的朵朵油伞下,姓秦的女官及女随行、身为礼物的娇娘、顺道送来的两位山神侍女,一大群莺莺燕燕在场,好些已害羞掩目。
绿柳废地仙耳目也灵通,待走近,就见他带着三位丽人,还有上回见过但已断了腿的老狗,从门洞里出来迎接。
先前在里面躲雨呢。
姬远的大秃鹫随着来的,但要与队伍同行,便只骑马,瞧见了,急跃下马背:“姬远闲人一个,哪敢叫前辈出城迎?”
商城主回道:“良心本不多,你家送礼来,我只管笑纳,但若连面儿情都不做,怕你肚子里骂!”
惹姬远哈哈笑:“前辈这性子,就合姬远胃口,便没守父皇的令,也该来亲近!”
待他与秦女官见了礼,姬远指头顶上:“这是?”
“外来不长眼的傻货,到我城里,也敢调戏我夫人,挂他俩几日,长长记性!”
被挂着那两个,也不知谁连累的谁,此后得着妙法修行的曹四,再来城门外翻来覆去的骂,就只是同族之事,没人提凡民辱人仙了。
再占着理,也不能故意去坏白山派名声,把仇结大,商大娘已在城里下了令,外人问起,都不许提人家门派,别人有本事打探到,不关绿柳的事儿。
姬远不怕两头白猪听见,嚷嚷开:“哎哟!前辈得算好性子,这等若落我手里,且打杀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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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三儿嘻嘻笑:“废地仙呢,到我家来,就莫假客气,还叫啥前辈?”
姬远打蛇顺棍上:“也寻不着别的叫!”1
收他家两回礼,还并无所求,再加马童氏的事儿,商三儿也愿给面儿:“其实年岁比你小,叫声兄弟也成!”
姬远立即改口:“商兄弟!”
商三儿点头,才转向身边:“来见过姬家哥哥!”
他身边丽人欠身一礼:“姬...姬七哥!”1
商三儿指着:“便是我媳妇向氏,只还未过门!”
随在身后的两个,是眉儿和静馨,这场合就不用介绍。
改口叫兄弟,就能打趣了:“果然好人才!商兄弟,哥哥说句实的,你得算高攀!”1
商三儿露出副苦脸:“本就嫌我不如意,听得哥哥这话,指不定又要生出多少悔!”
明月瞪他一眼,也惹姬远哈哈笑:“悔归悔,可跑不了!”
秦女官也与明月见礼,口称:“向小姐!”
姬远又道:“哥哥媳妇没随来,可没称手的礼,等你俩大婚,再补一份罢!”
商三儿笑应:“叫她来,除迎哥哥和秦女官,只领人回去,不是要讹见面礼。”
又对城外一溜油伞道:“咱不讲客套!非只南晋国送的人,进城听向小姐号令,原二位山神哥哥的身边人,也须随着去,依她使唤几日,待两位哥哥来,要怪罪,我再与他俩扯皮!”
姬远再笑:“可不正应该?谁叫那两位前辈,明晓得绿柳缺人,大宴还设这边来,不讲个体恤!我半途得着消息,生怕错过,也是拼命赶路,受着好些累,待他们来,非多灌几杯不可。”
说着话,终于得进城。
明月来接人,也一直随行到坤道府,方止住。
由秦女官点明,送商家的又是十二位娇娘,其余三十多位,有老有少,就是马宽、梅兴的侍女,多半也是南晋国送的,只不过并非一朝一夕,而是多年累积,慢慢攒的交情。
眼下做上山神,定还要再补厚礼,不过已不是送人。
队伍里一溜马车,是梅兴、马宽在二半山的家当,大半还是今年采的春茶,不值钱那种。
正等着制桂花茶卖,用不着客气,估计马宽自家也已瞧不上,商三儿叫家当全送府里去,茶叶先用起来,其余等两位山神来取。
府里添出奉羹四个,新送娇娘来,商三儿还真不惦记了,左右与己无关,都不多打量,与两位山神家的一起,全由明月带进坤道府,先安顿,明日起就要听使唤,随着到处做事、引客。
姬远、秦女官两位,商三儿问过,不愿与侍卫人仙分开住,便一并领去客卿府安置,里面都是青砖绿瓦的小独院,华贵气不在城主府之下,也宽敞。
晚间城主府置宴款待,除早已醉倒在街上的酒道人,还有不愿见外客的金仙娘俩,城里九阶连着小道童执扇,都到。
自称上有师父借面儿,下得徒弟抬位份的大掌勺,混得九阶待遇,也随女徒儿进府陪客,不过被商三儿撵着,与在吕家一样,也先进厨房置办素菜,开席后方得入座。
其实除姬远等,也已陆续有赴宴的客人到,加上要早做准备、抢好位置设摊的商队,城里就热闹起来,赵家饭馆拒做营生,酒楼便是最受累的地儿,圆滚滚蹭进城主府,别的不图,暂想躲个清闲。
商城主的大狗腿、二掌勺没那份体面,就在酒楼接着受累。
席上,姬远道:“晓得老夫人与兄弟忙,咱们要留几天呢,自往城里耍,不用每日置席待!酒楼既是弟妹的产业,玩累了,到那吃喝去,免咱们银钱就成!”
商大娘还过意不去,商三儿应他:“成!不讲虚的,我这城小,但也略有些产出,没别的撑门面,便各备些产出做礼,哥哥、秦女官城里遇着,都无须买,要用的量大,再与我说就是。此外晚间一更锣响完,有些头脸的,都在赌坊二楼赌骰子玩,我与个兄弟坐庄,哥哥既也爱耍,可该去瞧瞧!”
姬远叫:“哎哟!那吃快些,天色可不早了!”1
席散之后,听街上锣响,连秦女官都来了兴致,全移去赌坊。
见到更夫阿丑,不被外貌所惊,各都有礼,想已查明是金仙之子,不敢怠慢。
庄家有只看不透、听不明、算不到的骰盅,坐上赌桌,谁也只能凭运道,果然得一场好耍,只是堂堂七皇子,嫌九叶到顶、只赌一个时辰的规矩烦,全不够爽利。
商三儿想仔细后,应道:“平时不好坏规矩,哥哥嫌玩得小,不如等初一那日,各方客多,席散后,叫上愿玩的,还有马、梅两位哥哥,破例耍个通夜,也不设限,百叶以下随意压注,任你快活一晚!”
其实是想到,便不似姬远这般性子的,好些修者平日也尽拘着,难得遇任性放肆之时,泼皮儿别的本事小,但在这赌桌上,却是如鱼得水,比酒桌更易交到狐朋狗友。且也该有几个痴迷这个的真赌鬼,若往后有事无事,远程跑来绿柳赌钱耍,便是赚头,万一遇着就此留下的,也说不准。
又问阿丑:“初一赌局大,兄弟可还愿与我坐庄?”
他眼下功德叶还不凑手,若阿丑不愿,还得向他借些。
阿丑咧嘴笑,瓮声答:“随哥哥任性一回就是!”
那就成,庄家的本钱,阿丑可先垫着,往后还他。
许是晓得南晋国的客到,隔日,吕威夫妇领着吕东山、江之石,还有位吕氏族女,也到了。
不想受泼皮的气,也不愿见着明月,吕昭君便不来。
南晋国是承情,队伍里还有秦女官,吕氏则是旧主旧识、名义上的义父母、义兄,单宴请时,明月又来陪客,百里秋实倒躲了。
场面上,吕夫人又是一副和蔼可亲的模样,要与商大娘交好,带着那位吕氏族女,住进城主府,吕威等倒也叫安置客卿府,就在南晋国客人的隔壁。
但得着空,吕威父子都跑去酒楼,揪住百里秋实:“老道不实诚,就只诓我家?”
若非石牛好端端留在观里,还不会这般客气。
秋实叫着:“哎哟!走半道上,狗咬的伤口止不住地疼,越想越不甘心,还是这儿图的大娘子,方报得着仇!”
其实商大娘原只是寻常农妇,便年轻时,容貌也一般,更莫说如今一头白发,满脸皱纹,尽是老态。且废地仙也是地仙,天地劫之外不受寿限,怎可能改嫁个八阶人仙?
除依师父意恶心那小杂碎外,并没那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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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9.客至
130.千里目新用
在郡守府结的仇,都见着的,圆滚滚咬死要报仇,到绿柳图谋大娘子,吕家父子也是无奈。
吕威先拂袖回去,吕东山与他磨一会嘴皮,再寻藏夏、隽山、清乐三个说说话,交待有事来寻,方离开。
姬远是南晋的闲散皇子,真正贪玩好耍,吕威这一方之主,须有威仪,不好去亲近,也只使吕东山去交好,晚间陪去赌骰子。
得闲时,还请看了姬远带来的大秃鹫,确实威猛雄壮,能驮四五个人。
东山郡探得的消息,这种猛禽,南晋国眼下已有六只,不知可还有隐在暗处的。
要再多养出五六只,南边千丘荒地再不足为持,吕家便要如芒在背了。
姬远再不晓事,这等大事上也不会吐露丁点实话,闲散皇子或还真不知情, 任吕东山旁敲侧击,他只嘻哈应对。
吕家随来的族女, 单名一个玲字, 长得也极美, 出自吕氏小户,人前装着样子, 但单随吕夫人时,就战战兢兢,畏惧之极。
金仙说的。
他家试婚意图, 商三儿已向老娘说明,吕夫人提起时,请她堵在头子上,要送媵室来绿柳, 儿子只要吕昭君。
与泼皮儿子不同,于外,商大娘愿一辈子与人和善,吕夫人在她面前, 向来又只显和蔼, 开口讨嫡女做媵室,要算得恶毒了,委实说不出口, 但金仙纪前辈竟也这般劝她。
商大娘推脱不掉,勉强应下,还很不忍心。
吕夫人在后院, 两次去拜访杏雨院, 都只遇着阿丑与荷叶, 后来识趣,不再去打扰。
除南晋、吕家外, 东山郡北边龙阳郡、东面云谭将军府, 隔着地龙山的西北青龙府, 都已有人到,与这几家没交情, 商家不用款待, 只各请去礼宾司报备了, 再遣人引去安顿。
大势力下的各方城主,也有私自来的, 也不缺远路特意来看热闹、做探子, 甚至吕氏姻亲石山书院, 也派有人仙来,最后几日,进城者便络绎不绝。
来赴山神宴,本城多半也要随份礼,但不会太贵重,尽是各地特产之物,表个心意而已。
白山派又遣了队人来,官衙没人,领头者便到城主府求见,为两个惹事的门人致歉,任罚,待领回去后,再好生管束。
暗下嫌隙是已有些,但势不由人,不愿与绿柳真起因果,只得如此。
妖鹏城城主宁瑜也是亲至,在茶坊寻到把玩着剑的商三儿,顿一副亲热模样,拍着他肩直呼“商兄弟”。
商三儿也笑嘻嘻地,回应“宁老哥”,陪说一会话,两下仿佛毫无隔阂。
但商城主转头就吩咐,把客舍柴房收出来,安张床进去,就请那厮住。宁瑜在礼宾司,随的礼也比别家城主厚十倍。
客人进城安顿,已各有章程,叫雷雨、田余、鲍正山、韩思、明月等受累, 老娘也要款待吕夫人,吕家父子心思先在姬远身上,商三儿自家就没多少事,每日坐进茶坊。
在这十字口, 一防遇着事儿处置, 二来又寻着好耍的。
臭棋篓子,摆开棋盘怕被人笑话,就只拿两极反转剑炼着黑棋子,再借千里目,每日窥看一二位客人行止。
原地龙山神常久久面前,已试过一回隐秘施法,大得便宜,往后或还有遇着时,便也习练起。
不寻虫鸟物什施术,就拿些遇到的低阶人仙试手,放在他们头上。
如何瞒过来客,施术在他头上,先算个难关,此后观那客人进出,从术中再看自家的城,听羡艳、自苦、怨怼之言,就着桂花茶,品不一样人生,也是有趣。
茶坊就在绿柳城正中,坐在其中,以他如今千里目的范围,那客人只要在城内,都可见着。
坐两日,在十字口摆摊的商队渐多,竟拥挤起来,偶尔也生口角,商三儿叫雷雨等衙兵劝了,全搬去城隍庙前摆,那边与城主府门前一样,也空旷。
进城人多了,兽皮,琼花露,三种胭脂,香胰,盐渍豆,桂花茶、酒、糕点,甚至鸟、奇花,城里各种产出,都已有求购的,杂货铺里,还破天荒卖出条五节虾。
窈娘欢喜着,来茶坊显摆,可惜眉儿不在,倒似又要勾商三爷。
大白天呢!
曹四刚得着修行法,正兴致勃勃照着练,暂不会来坏事,应是无事,就怕保不齐有个万一。
嗯,成衣店针婆婆没营生做,也寻不着拌嘴对手,定又憋得慌,还是莫触霉头的好。
外来这般多客,再被老娘揪到十字口锤,名声都要坏出几千里远去,商城主是以大毅力忍住的。
马宽、梅兴两个,只提前到两天,想着要拜访他俩的客人多,住城主府各不方便,也安置去客卿府。
得着闲,再来茶坊寻商三儿说话。
问山神宴要怎样办,梅兴笑嘻嘻地:“设宴绿柳城,便任你家做东主,莫说那些个侍女,便我和废如意两个,去迎宾、引客、打掌盘、做大厨,也能任指派!酒菜不拘好坏,有啥吃啥,都算我哥俩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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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三儿送记白眼:“哥哥这是不客气呢,还是撂手不管?想是不记得我雅号,可放得下脸的,真就使唤你俩去打掌盘!”
马宽忙道:“兄弟,这厮不安好心,拉我下水呢,哥哥这般好人才,少说也够做个司仪,哪至去下菜掌勺?任他打掌盘就是,咱们不争!”
千里目中,今日瞧着那个低阶刚从城隍庙前地摊上淘到件中意的宝器,价只两叶,自认赚着,欢天喜地要寻同伴显摆,这边听两个胡扯,商三儿叹气:“得!指望不上两位大爷,但宴客之地,也请定夺一二!”
梅兴问:“有甚说道?”
“你们没见,还差两天呢,礼宾司、仙客来、客舍三处,已全住满?我家里、坤道府每顿帮蒸两大蒸桶饭,才够酒楼用,厨子不说,我那媳妇见天忙得脚不沾地!初一那日,要全在屋里摆席,酒楼、城主府都安置不完,非分在两处不可;屋外摆,倒有地,能全坐一块,但这季节,就怕遇着雨!”
马宽讪笑着:“分两处待客,我和没正行也不好敬酒,兄弟你面儿大,可能请纪前辈帮忙?”
他的意思,是要请金仙驱雨。
商三儿想着,若这等小事也打扰,未免太不尊重金仙了些,马宽倒不见外。
尚在沉吟,纪红棉先传音过来:“安心就是,包保初一没雨!”
并非只传给一个人的,梅兴、马宽齐迎空施礼:“谢前辈!”
待没了后续响动,马宽转头又问:“听七皇子说,初一晚上,有大赌局?”
商三儿懒洋洋地答:“人仙九阶以上,方可入局,百叶以下任压注!”
千里目中,那低阶已拉着同伴,又钻进胭脂店,在陆娘子那,要比较三种胭脂的不同。
其实他早上打探一番后,就与同伴低语,囊中羞涩,估计最便宜那种,或也能讨师姐欢心了,但两人也定要全见识完,不白来一场,增些谈资也好。
却没想到,穷酸低阶们见多了,没遇几个馋她姿色的,陆娘子已嫌烦,没好气地粗声叫:“要买哪等,给付功德叶就是,磨叽个甚?”
这边,肥如意拍着囊袋:“要在以前,哥哥也是兜底干净,但前段日子那些进山送礼的,也有人不讲究,图实惠只给功德叶,我还完旧债,还剩几个本钱,便随你做庄?”
两边场景截然不同,便算有趣,待本事再涨,师父使过的隔空送物、留影作观都成后,定又是另一番体会!
那一夜入城主府,拜师得的造化,至今还如梦中!
梅兴也叫:“兄弟搭伙,同赢方好,也莫丢下我!”
千里目瞧着那个低阶与同伴都涨红脖子,估摸是想到挂城头的两只白猪,未敢大声说话,真就忍气吞声,只买下最便宜的一盒胭脂。
商三儿再不管那边,旧日习性发作,叫着:“啧啧!收着多少礼?莫坏了义气,也分润兄弟些花销!”
“果然二皮脸,城里这般多好营生,你缺花销?还要讹穷哥哥们的?”
马宽装委屈叫一句,梅兴也改苦笑:“送功德叶的不多,咱哥俩一人只分得千把叶,哪比得起你这城?只今年,你要不赚个两三千叶,咱俩改口叫你哥哥!”
“哎哟,城里赚着,也不尽归我!两位哥哥一人分着千把叶,还嫌少?”商三儿来了兴趣:“别样送得多,都是啥礼?”
梅兴答:“山神人家,自是爱奇花异木,指望也盘弄出你‘无双馥韵’那般的,真正一本万利。想咱们所想,送礼的便多在这上头,剩下也有送人、送宝器料子,没路子的才给功德叶!”
还记得马宽以前的穷困样,坐稳山神位,真就发达了。
与他俩交情渐厚,大赌局里,真不好对赌,确实一体行事最好,商三儿便道:“那就一人拿六百叶来做本,输尽再说!”
马宽叫:“呸呸呸!世间赌徒,谁不避那个字?”
商三儿哈哈笑:“我这百无禁忌,事前‘输’不离口,开赌便大杀四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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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0.千里目新用
131.大赌局
初一日,定在城主府门前设席。
东边官衙、礼宾司、公学,西边客卿府、坤道府、工匠司,当初建时都退后二十丈,让北通街尽头这块场地甚空旷,。
早已搭起灶台,早上起,酒楼厨子、城主府、坤道府的厨子,就一并来做菜。
百里秋实赌钱时骂,悔错选酒楼做厨子,才几日功夫,就叫他肚子小了一圈。
让商泼皮幸灾乐祸地笑。
按礼宾司报备的人数,加本城人等,须备一百五十桌菜,便知正宴之外,酒楼平日之忙,二掌勺都已没功夫和精力挑事了。
以数千里地龙山为主要商道的城可不少,鲍正山说,或城主亲至,或遣人来的,有七十多家城,加上随行人众,方得这场热闹。
逐利来的商队仙凡,未曾送礼,还没有入席资格, 城里只为他等预备糕点、卤肉、小菜、蒸饭,都端在城隍庙门前, 填得饱肚皮就行, 并不收钱。
除去有面儿陪客的, 本城人全留后第二轮吃,城里凑出一百二十张圆桌, 碗盘餐具则是奇珍阁送来新的一套。
酉时正方开席,但申时初,便陆续有人来入座。
马、梅的旧识老友, 也有三位地仙来捧场,加九阶人仙及亲至的城主,迎宾全引到城主府门前入座,其余低一等的,就一个样, 自与同伴、相熟者坐。
尚未开席, 坤道府遣出善音律的奏乐, 善舞者起舞, 以作消遣。
时辰到时,几乎就已坐满,但也还有零星几位,在匆匆赶入席。
城里各家店铺已全闭门, 都不知他等被何事耽搁。
讨生活, 各有各的不易。
待妙音停下,曼舞者退场, 梅兴出头, 站城主府门前, 向四方来宾们作揖,致谢语。
一溜娇娘打着掌盘, 鱼贯而出,各席先送上三壶琼花露、两碟盐渍豆。
梅兴恰说到酒水管够, 任喝尽兴。
盐渍豆是向赵家饭馆买的,琼花露, 梅兴本也想与商三儿结账来着,商城主难得豪气, 说富贵人家,请客不怕遇酒囊饭袋,做兄弟的本该送份贺礼, 别的拿不出手,就送一池酒, 以它抵贺礼。
他家产的,一池酒本钱不多,客人们尝过后,名声定要大涨,待生意好起来,早晚有得赚,这还要占份人情,叫马宽又连叫几声“二皮脸”。
酒、小菜再之后,开始上菜。
水产少些,山珍却多,此外牛舌羊杂,猪腰驴肉,整鸡烤鸭,加上几位厨子的好手艺,真上得台面了。
金仙不露面,商大娘带未过门儿媳陪吕夫人、秦女官等女客,张果果在家带孩儿,屠壮、陈婆婆、赵同等六位九阶分席陪客,唯混着九阶待遇的圆滚滚,还在灶台边忙碌,只能坐第二轮。
小道童执扇也是如此,要等玩伴一起坐席,不与大人们厮混,他那样儿,也不指望能陪客。
各方亲自来的城主,不看修为, 全当九阶待,多宝阁、奇珍阁两家来的郭掌柜、蒋姓家主, 也是一样。
主桌大些, 坐的人多, 吕威、姬远, 谭云将军府、青龙府、石山书院等一方雄主遣来的领队者, 同样不看修为,再加那三位马、梅旧识地仙,就是主桌客人,商三儿拉阿丑、酒道人两个坐他身边。
一个丑得吓人,一个脏得熏人,撑起他绿柳城主的场面。
酒道人尚未喝醉,入席也觉不自在,但早已习惯脏着,没洗的心思,本还不想参宴的,给酒就成,是商城主硬拉了来。
至少是位地仙,几个城有得起?要能聘着,谁家会嫌他不体面?
怕别人嫌弃,酒道人另一边,是肥如意坐。
菜上一半,两位山神又离席,各方敬酒。
九阶以下那些,两人一并敬酒三杯;九阶的桌,各桌敬一杯;回主桌来,就轮着挨个碰杯。
再稍坐一会儿,有体面、够身份的到主桌回敬来了。
各家的礼,便未送至地龙山,这两日也已在客卿府寻着两位山神,当面敬献了,眼下只敬酒,讲几句好话儿,混脸熟。
各种好话不绝,尤其是妖鹏城主宁瑜,更千样溜须,百般奉承,两位山神笑吟吟听了,连番应和。
他家送两位山神的礼,也花下血本,但对方与绿柳城主一样,礼照收不误,当面笑容也不减丝毫,他只还没底。
没做成营生不说,到绿柳还没混上主桌,多宝阁郭掌柜也不见恼色,敬酒时话语滴水不漏。
一场好热闹,也各有分寸,以巴结两位新山神为主,不求亲近上,至少莫得罪,没谁会在席上不长眼生事。
敬酒时,梅兴也说了,没别的待客,只席散后赌坊有些耍头,他四位庄家可对诸天立誓,不敢作假,拿功德叶赌色子,大到百叶,小到一叶,想寻个乐呵的,都可去玩。
这般局,别处真正难遇。
赌坊里本已准备妥当,晓得二楼坐不下,便只在一楼大堂里,把最大那张赌桌移到中央,到时任体面的豪客坐前面,其他人站后排,能丢功德叶下注就成了。
但当晚头轮席散后,挤进赌坊,要参赌加看热闹的,少说有七八百人,全围得水泄不通!
真正大场面!
这般大局,叫此间主人兴奋起来,叫临时再换地儿,改到牙行去赌,那儿空旷,也能通气,四面楼上点起灯笼、火把,只看热闹的登楼,要赌的各留一个同伴在赌桌前,能帮着下注就成。
百里秋实、执扇吃完第二轮席,急匆匆跑了来,还没错过开场。二掌勺也带着弟子到场,可惜两位穷鬼,一张功德叶没有,各只能眼红着,瞧热闹。
主持这般大局面,叫人胸怀激荡,但商三儿亲手摇出个一三五后,开赌第一局,就叫四位庄家齐生出不安。
姬远、吕威、郭掌柜等头注就押百叶的豪客不多,才只五位,多数人就拿一到三叶试手,但真架不住人多。
加上或独自、或与同伴合押数十叶的,大小两边注上,竟各有七八百叶。
丢不起两位新山神和背后大罗、金仙的脸,不能抽水,不然一晚也不少赚。
恐几十年就得遇这般一回,贪图新鲜,参赌的确实多。
山神与大罗亲传、未知丑汉坐庄,地仙、皇子、郡守、城主及数十九阶人仙参赌!
在好些人心中,这般场景,一世撞着一回,已够吹一辈子的!
到时,别人问,你就光在旁瞧热闹么?
奶奶的,日子不过了!掏净家底,也得耍上几局!
参与者多,就撑出如此大场面。
四位庄家本钱一人六百,合计两千四,还以为能陪耍个通夜,瞧着这样儿,遇着运气背,两三局就要被清光。
已说耍个通夜的,要撑不完场面,早早输尽散场,可不丢人?
非只四位庄家,下至兜底干净只眼红的小低阶们,上到彰显实力押注百叶的豪客,瞧清楚赌桌上两边最终重注后,无不在抽冷气!
这只是开赌第一局!
肥如意堂堂地仙,置换命物时,也只准备六百多叶!
庄家中,还是商大城主见的赌局多,先开腔:“没事儿,两边差不离,要局局这般,咱不往外卖,拉扯着开,也玩得起!”
所谓不往外卖,是指庄家嫌两边同赌,输赢相抵后赚头不大,将自家不看好的一边卖给别的赌客,若没人要,那边就算流局,任赌客拿回自己的注,由庄家与另一边互博。
往外卖的局,赌得更大。
吸着气,喊出“买定离手”,商大庄家揭开骰盅。
是个大,吃小陪大,庄家还略赚几十叶。
后面的局若都这般,两边赌注差不离,倒只小事,但很快,就出现一面倒的局面。
开盅十来回后,连出三次小,到第四注时,小上的注就比另一边高出一倍左右。
资深赌客爱赌老。
待商三儿揭开骰盅,又是个小,吃掉押大的,这一局也亏出去五百多叶。
再下局,摇完骰子,场面就已一面倒,赌客们齐心杀庄,“小”上押了一千四百多叶,“大”上只寥寥数十叶。
偏生自夹山城回来后,心境大有变化,逢这般时候,也不想偷窥骰盅下三粒色子模样。
手抖着,揭开盅,又是个小。
加上先前输的,赔完这一局,庄家本钱只剩三百多叶了。
商三儿抬头,瞧向三位同伴,梅兴、马宽都一脸苦相:“没法子,添本钱!”
肉疼着,一人再拿留出六百叶,商三儿是指望阿丑撑着,两位新山神则已几乎掏尽兜底。
阿丑拍拍商三儿肩膀:“哥哥手气背,换我耍几局!”
待他站起,换阿丑坐庄位上,摇起骰盅,瓮声叫:“请下注!”
换了庄,注却不换,这一局,仍一面倒地押小。
开盅,仍是个小,又血亏。
本钱又见不足,两位新山神也已添不起,他们那三位老友地仙,也不算富足,在赌桌边有座,但一次只押十来叶,还不如姬远、郭掌柜。
唯阿丑面不改色:“请下注!”
下一局,还是个小。
阿丑从自家囊袋里拿出功德叶,赔付完,再瓮声:“请下注!”
这局终于扳回来,开出个大,且各位杀庄者,注越押越重,“小”上押了近两千叶,全吃!
但再下一局,已不能再赌老,赌桌上押大押小的,两边又已差不多,且某些或赚足、或输光的客人,就不再赌,虽不离场,也只陪着看热闹,注已少了许多,大小各只五六百叶。
庄家已输多,这般下去,几时才能回本?
商三儿发急时,阿丑瓮声叫:“这局卖小!”
卖一边,是今晚开赌以来头一回,非但商三儿,赌客们也发出“哄”地一声叹。
“小”上有五百多叶,也不是谁都吃得起,姬远的注就押在那边,不好改口吃;吕威已收手不再下重注;买小当是与庄家对赌,奇珍阁姓蒋的家主不愿接手。
左右无人出声,一直坐前排的郭掌柜方拍桌子:“既没人捧场,我多宝阁吃下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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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的是多宝阁,不是他自家。
这位郭掌柜,想是得了东家首肯,胆儿也算肥。
“小”上的注算全卖出去,但开骰盅,却又是个大,阿丑又输,郭掌柜倒赚五百多叶,喜滋滋搂去注,连道:“哎哟,运道!”
再之后,庄家才渐有起色,场场卖一边注,非只姬远、郭掌柜争买,其他客人里,瞧得心动,重新下注的又多了起来。
不管输赢,阿丑神色如常,再掌一会骰盅,起身道:“到时辰哩,我敲更去,马哥哥先替着我!”
让出庄位,怕输到不够赔,还把他自己的百宝囊放商三儿手上。
提着心,还以为赌了半夜,其实只到二更天。
这般大场面,也还要去打更。
商三儿方惊觉,平日再得意、再觉没差多少,但真遇事时,论心志,自家这废地仙,其实不抵事,阿丑不说,便一直在旁苦着脸的马宽,真坐上庄位,掌着骰盅,也稳。
这场大赌局,还是自家为迎合姬远,主动提起的,是有些别的算计,也为得场热闹好耍,但临到场,同坐庄四个里,输多了,心先不宁的也是自己。
功德叶够用就成,输赢多少,只是数目,何须挂心上?
若非有过夹山之行,或就忍不住去窥骰盅下真相。
那才真是输了。
阿丑、肥如意、梅兴三位地仙之外,还有本城屠壮、赵同,逢着这般大的局,再大热闹,也与以前一样,一局只赌一叶,不会多添,也不会少。
执扇、甄药神、百里秋实那三位,就不足称道。
今晚马童氏与陈婆婆一样,都未到场。
身为废地仙,要做逍遥人,但也需炼心,轻易莫要患得患失,逢大事除急智外,也须静心!
阿丑看出自己心乱,骰盅才交马宽手上,那就更逃不过在场其他老狐狸!
修炼功夫不到家!
刚觉着有所得,马宽再开一局后,桌边蹦起个小人儿,嚷叫:“卖丹!”
执扇这小王八蛋,刚也瞧见的,随大流杀庄时,狠赢着些,那时笑得得意可恶,这点功夫,就吐干净了?
外来者眼中,小小人儿,混迹在这般场合,怕不是要搅局?
若非先前见他拿功德叶下注,出手阔绰,都要嗤笑出声!
众多人仙注视下,不甘心离场的孩童,又叉着腰叫:“神意、清心、驱邪、弥合等十多类丹,地仙全能用,谁要买?”
桌边那三位地仙,齐吃一吓,出声问:“当真?”
本城要有这些丹卖,指不定又有地仙来求,左右是小王八蛋自家贪玩,商三儿没觉着亏心,便要帮一把,喝道:“鸡冠山草庐丹,担保十足真!”
132.执扇卖丹
草庐丹声名远扬,篱阳山人也不缺功德叶,以往地仙去鸡冠山,多半要做指定的事儿、寻来物事,方能换到,出功德叶买,反而容易。
姬远抢先出声:“神意丹怎卖?”
主人离山前定的价,执扇记得熟:“神意三百二一枚!”
今晚便多输些,能带几枚神意丹回国,父皇就不会骂,姬远大为欢喜:“我全要了!”
吕威、三位地仙出声晚,听七皇子全要,不好争,懊悔中,万幸南晋的面儿小道童这不好使:“够本钱就成,就卖你一个!”
还有大半夜呢,依他性子,指不定还要输干净,别人不是就没机会!
郭掌柜掏出本薄簿,还有小管笔,蘸些口水,就赌桌上,翻开薄簿书写。
虽未避人,旁人也瞧不见他写的啥,但按笔画, 约莫能猜出,是问可要买丹。
又一种远程传信手段, 应该不便宜, 以前都未闻多宝阁有卖。
吕威则转头, 向点付完功德叶,收了丹的姬远道:“家中老祖若晓得有神意丹, 我当面错过,定不会依,要再卖, 七皇子也留枚给我!”
姬远笑点头:“成!在你家呢,让一枚与你!”
山神那三位老友,全是低价,也想买, 只与一方之主比不起家底,又在东山郡地界上,张张口, 忍住了。
谭云将军府、青龙府、白山派等来的不是主事者,东山郡地界上,强龙总压不过地头蛇,也不能开口。
蒋家家主不缺功德叶,但奇珍阁营生全在地龙山周边, 得罪不起主顾们,更不敢要。
执扇心智稚嫩,贪玩好耍, 但也不是傻, 姬远与吕威两个对话, 是指望他还要输,便鼓起小脸,恶狠狠地道:“卖丹规矩,一人一次一枚, 多也没有!且瞧不起谁?看小爷全赢回来!”
郭掌柜那边写完, 合上薄簿,悠悠道:“小道友,若有六欲丹, 我也愿购一枚!”
执扇送他白眼:“老不修,本钱够哩,不卖!”
新进账的功德叶里, 数五十叶押在“大”注上, 又催马宽:“这多人等着呢, 快揭盅!”
其实马宽为等他,才一直没开。
被催着,喊声“买定离手”,马宽揭开骰盅。
后面的局,便连续出老,庄家也稳住了,渐有起色,但郭掌柜、吕威、姬远等不在意,有意无意只撩拨执扇,生怕他收手不赌。
小道童的脾性,其实受不得激,待阿丑巡街回来,卖第一枚神意丹所得,已输掉两百多叶。
被众人盯着,执扇翻起白眼,也故意气坏心肠们,一注改押五叶、十叶的,耐着性子慢慢玩。
庄位上,肥如意问可要换人,瞧场面还好,阿丑便道:“你耍着!”
他依母命,称商三儿哥哥,却不会这般叫两位山神,未被常久久捉之前,本也是他修为高。
阿丑不换庄,梅兴却止不住手痒:“换我掌几局!”
后面是阿丑垫的本钱, 本只问他,肥如意被换起时, 还有些不乐意, 但几局下来,梅兴运道却比他们三个强,卖注吃注,连赢净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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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出了老局,连三注开出“大”,好些已收手的都忍不住诱惑,又丢重注下来,齐心杀庄,梅兴咬着牙硬吃,如愿开出个“小”,又大赚。
他掌骰盅,竟渐渐回本了。
庄家赢回老本,就意味着赌客多半在输。
便每局只押五叶、十叶,有出无进,执扇也遭不住,又被清光。
郭掌柜管的分号在龙鳞城,待小道童再卖丹,也忍着,由吕威先买枚神意丹。
卖出第二枚神意丹,执扇也被激起顽劣性子,破罐子破摔,竟学着姬远,同样押重注,一局下一百叶。
一枚神意丹只三百二十叶,运正背,三局后只剩二十叶。
最后二十叶这注,本押的是“小”,但庄家卖大,想着梅兴手气旺,在“买定离手”之前,还是跟庄稳,又把自己的注移到“大”上去。
卖大,郭掌柜接了。
偏生这把是梅兴输,郭掌柜又赢。
想赌,就还得卖丹。
郭掌柜咧嘴笑:“小道友,鄙人只求枚六欲丹!”
但执扇瞥他一眼,没理会,转问旁边那三位地仙:“神意丹三百二,可还有人要?”
独来独往的,之前修为高也不能争,眼下人家问上门,都不敢要,还算得地仙?
莫说那三位,便马宽、梅兴,若非身为主人,不好与客争,又晓得小道童就住商兄弟府上,只要有剩,早晚能求,也想开口求丹。
其实有多的,姬远、吕威也还要买,但执扇不问他俩,是秉承篱阳山人规矩,一人一次只可求一丹。
没想到真有机会,三位地仙也是兴奋,彼此还争谁来买,小人儿豪气干云:“等开色呢,费那事作甚?卖三枚!”
一次拿到手九百六十叶,这可够他赌了,执扇嘚瑟着,向郭掌柜挑挑嘴角。
郭掌柜笑笑,数出百叶:“小道友,可敢与我场外对赌?任你挑边,一局十叶,你若输净百叶,卖枚六欲丹给我!”
明知对方意图,执扇也受不住激,撸起袖子:“要你输净呢?”
郭掌柜想想,答他:“龙鳞多宝阁里的物事,任你挑走一样,不收分文,如何?”
其实不在意彩头,执扇应他:“好!”
金仙拐回来,瞧着人小,其实是废地仙,两百多岁,因果自家能担,商三儿也没劝止。
再开局后,一大一小两个,就在场外对赌起。
兴致转到场外的十叶上,场上倒不在意,十叶、二十叶地胡乱押,反不会输太多。
他那里,只图耍快活,最多盘算篱阳山人到后,会气成啥样儿,是破天荒揍他呢,还是与以前一样,只笑着讲道理。
场外对赌,场场执扇挑边,于他最有利时,赢走郭掌柜五十叶,但之后,又背运连连,渐渐输出去。
坐庄的梅兴也是,颓势渐显,本钱又在往外吐。
再赌一会,梅兴就站起,叫:“不成了,换人,商兄弟来!”
商三儿瞟向阿丑、马宽,这两个也叫:“你来!”
已理好心境的大泼皮“嘿嘿”笑两声,真不与他俩客气,换回去坐庄。
坐上庄位,卖注开盅,不论输赢如何,只以玩乐心养逍遥意。
执扇却稳不住,输多赢少,常听他出懊恼之声。
等场外的百叶输干净,卖出枚六欲丹,倒比神意丹更贵,六百多叶。
这之后,本钱足,不重注了,一直赌到天明。
阿丑记着时,次次敲更巡街,五更时,商三儿叫道:“最后一时辰,耍到卯时正,咱们也该散了!”
到卯时,府里老娘定已起了。
做城主之前,若过卯时才回家,就算夜不归宿,定又要遭一顿锤。
那时,不管他玩得多晚,最多许睡到辰时,老娘就要来撵人。
好些时候,是从家里出来,跑到曹四家补回笼觉。
想到这,人群中巡睃几遍,只看不能赌,想已被挤到后面去了,瞧不见彭望与他徒儿。
耍到阿丑再出声“卯时”,果然就收起骰盅,不再赌。
城隍庙前这场大赌局,总算了结。
还掉阿丑垫付的功德叶,四位庄家清点本钱,各还输着一百多叶,但比起昨晚最惨时,真不算啥了。
就是一场好耍,赔钱赚吆喝!
散着场,外来人仙们也三三两两议论着,回住处补眠。
地龙山山神宴上,遇着最大两千多叶的赌局,输得大庄家面色如土,这些事儿,已注定要成为周边好些城很长一段时间内的谈资。
或许百年后,都还有一两位寿长的人仙,对子孙夸嘴:“爷爷那年,到绿柳赴地龙山山神宴,啧啧!那场面……”
再难遇着第二回,好些人觉未尽兴,但同样也有好些,便再遇着第二回,也不愿再赌了。
百样人万种心,加时过境迁,方有这世间百态,天帝、大罗都叫算不准。
走到北通街,看着某些客人随曹四回曹宅,马宽、姬远、吕威等则进客卿府,人潮散去,回头看,雷雨领几个看了一夜的衙兵,已在城隍庙前扫街。
“好孩儿们,忙完这场,都有赏!”
嚷叫一句,不管衙兵们有未听见,任阿丑、老狗随在后,搂着未着道袍的小道童肩膀回府:“神意丹做啥的?”
执扇哼着:“地仙晋级全仗神魂,那丹名神意,你说呢?”
商三儿再问:“六欲丹呢?”
执扇就送个白眼:“是坑人玩意儿!”
金仙传音来:“与我当年遭的暗算相似,于地界而言,药力要算极强,真正买此物者,与小清净丹一样,多半是为害人,只不知是何地的因果,你可莫沾!”
商三儿皱起眉:“前辈算不出?”
“嗯!总之当心为上!”
有常久久在前,凡大罗、金仙算不出的事儿,都须提起万分小心,对那多宝阁,也更忌惮了。
小清净丹、六欲丹不是好物事,但那位篱阳山人,却不好定论,便如铁匠打的刀,真正拿刀害人的才有罪过,不该算在铁匠身上。
小清净丹落在金仙手上,是借它消融鬼婆婆原本道意,再重凝一份晋地仙,哪曾害人?
“多宝阁东家是谁?”
“也是几家合办,东主比奇珍阁还多,算不出背后可还有人!”
长吐口气,商三儿问执扇:“神意丹剩多少?”
“你我废地仙,便拿它当炒豆吃,也晋不得级,问了作甚?”
商三儿哼着:“老子拿它送人情不成?”
执扇便道:“成!三百二,卖一枚与你!”
大泼皮手上使劲:“一枚够做个甚?小王八蛋实说,剩多少?”
执扇呲牙抽气:“嘶!是药三分毒,真丹也如此,一人一次一枚,莫多求,多吃有害无益!哎哟!肏狗的撒手!”
商三儿不管,再加大劲,嘴里也骂:“又不是我儿子,吃我的,睡我家,又不是白拿,买个丹还这般多废话?”
但很快,“蓬”地一声,执扇消失不见,原地只剩个磨盘般的大葫芦。
商三儿抱着大葫芦,使劲晃动:“一人一次一枚,住老子家这般久,一天可该算一次?”
葫芦里没响动,他再道:“小王八蛋真不卖,可信老子拿葫芦浸粪坑去!”
仍然没响动,商三儿便改口哄:“这般守规矩,往外输些功德叶,主人寻来,就骂你了?”
葫芦里终于出声:“肏狗的,三百二一枚,小爷不赊欠!”
商泼皮笑开:“剩多少?”
“七枚!”
这几日,城里杂货铺、酒坊、茶叶店、胭脂店各处收益都大,但功德叶要么先交在老娘手上,要么还在店里,手头可没有,赌钱都得靠阿丑撑腰。
夹山城学到的道理,功德叶能定的事,莫使心眼儿的好,商三儿覥着脸回头:“兄弟!”
阿丑及时道:“借哥哥两千!”
待执扇现出来,收起葫芦,把七枚神意丹买下,再问阿丑:“你可要一枚?”
阿丑摇头:“于我无用!”
商三儿便又问执扇,其它丹药的妙用,多只疗愈或别的用途,与修行无关,且量少价贵,功德叶不凑手,暂都不用买。
神意丹多多益善,问完,商三儿又激他:“随你家主人两百多年,炼丹的本事,你就没学?”
“学了!”执扇眨着眼:“但炼十来炉也难成一回,没得白糟蹋料子!”
“哎哟,本事不到家,多练练就成哩,坑人害人的就算了,神意丹那般好玩意,却不该炼起来?”
执扇再送白眼:“没那功夫,且你出本钱么?”
卖丹的收入,眼下都算他自家的,何必买料子糟践,留着赌钱不好?
不知篱阳山人几时来领走,又不是自家儿子,商三儿也不愿做冤大头出本钱,只想往后多条买丹路子,淳淳善诱:“自家的本事,炼成了,或哪天地仙们就传,鸡冠山执扇小山人,炼丹本事比他主人还大呢!”
“夯货,你瞧我傻么?”
“炼起来,老子再与你寻些好耍的物事!”
“啥物事儿,说来听听,可值当小爷受累?”
一路哄着,走回后院。
但未听到真正意动的玩意,执扇随阿丑去杏雨院时,还未松口。
商三儿也管不得,自回柿霜院补觉。
他这快活一夜,白天补觉,明月、眉儿等做事的却没这福气,客人是有陆续离开的,但更多也在补觉,还要再备些席等着,吃饱才好走。
商大娘大早上就传令,让田余领衙兵,叫上白山派的人,把西门上两头白猪放了。
被放下来,接衣物披上,曹玄也没脸再留绿柳,央着师长们,当时就离开。
133.吕威
初二这日,留在绿柳城里的客人还多。
媵室试婚之事,还以为会由吕夫人提,才先央了老娘,但等商三儿补觉到午时,刚起,便听兰舟说,吕威已在门房留话, 要私下见他。
应不会是别的事,堂堂东山郡守,倒不嫌丢人。
叫韩思去客卿府请来,客厅里,商三儿比他老娘可放得下脸, 那边刚提起头,露出几分意思,便直言道:“我中意二小姐已久, 郡守大人真舍得送媵室,不如遣她来!”
真要中意昭君,就不是求娶明月为妻!
这厮睁眼说瞎话,以吕威涵养,也被气得不行,眼里冒寒光,毒蛇般死盯住商三儿,好一会才将恨意压下,冷笑着问:“家业渐大,再添到两位山神强援,真不将吕氏放眼里,就敢辱我?”
商三儿做出惶恐样,叫屈:“咱这几斤几两, 大人不晓得么?只是经手女人渐多,那些没意思的,吃着也同嚼蜡, 听大人说起,不该逞口舌之快,口误失言,冒犯处,万望恕罪!”
这厮假模假样,吕威还须借坡下驴,再盯一阵,冷哼:“我家本无别意,你既不愿要,这事再不提就是!但问一句,翻年后,能带几个九阶来过元宵?”
转折得突兀,乍听这话,商三儿还以为他真敢翻脸掀桌,心思转好几下,方回过味儿。
元宵之后,吕氏要外图了!
之前说定的,绿柳魔劫满三年之前,若东山郡外图,绿柳出不少于三位九阶。
除两位山神强援,比起议定前,四门村村民、酒楼掌勺跑堂之外,九阶以上也添了阿丑、鬼婆婆、酒道人,但商三儿不想出大力气:“便三位罢!”
吕威扯动嘴角,露出略带些诡异的笑容:“总由得你做主!”
丢下这句,折身离开,礼数也不讲了。
叫商三儿毛骨悚然。
他诡笑个啥?
莫非想借外图启战之机,阴谋害我家九阶?
担得起大罗因果?
细想来,也说不准,都无须阴谋算计,启战后,遇着难啃的骨头,便叫绿柳城九阶上前,战阵事儿,真折损着,并非就不能辩白!
谁叫绿柳早已臣属吕氏,便大罗亲至,说破天去,也不好空口白牙,便讨回这段因果。
除此外,吕威还有甚算计?
绞尽脑汁想头绪,渐感不安时,金仙传音来:“他家本要开年后,才传话郡内,想元宵热闹,招各城高阶人仙到龙鳞过节,却借机发动,就此出兵!”
商三儿还在疑惑:“啥意思?”
红影闪动,纪红棉现出身,捂嘴轻笑:“今日他本不想说这个的!”
低头想一会,商三儿终醒悟过来:“借着怒气,吓唬我,为多讹几个九阶去助战?”
金仙点头:“演给你看,但也是阳谋,你要敢只遣三位九阶听使唤,指不定真就被遣去打头阵、啃骨头!”
“狗日的没安好心,到时三爷随军去,遇着这般,敢与他翻脸!”
话说出口,又想到,自家随军,至少得带上老狗,不也是给吕氏添战力,中他算计?
且吕氏是图谋别家基业,杀伐中,大罗名号全不好使,到时兵危战凶,就靠三位九阶和老狗保三爷的命?
此时,金仙说破,多半也还要中他算计!
听自家讨嫡亲女儿做媵室,现出来的怒气中,定也有几分是真,尚能临时起意,借机算计一遭,这位郡守原不好相与!
以前未有多在意,只想不远不近处着。
叹口气,抛开无谓懊恼,商三儿问:“前辈,吕氏究竟图的哪家?”
纪红棉答:“定的是龙阳郡!”
还记得城隍所说,龙阳郡已没落,只占四城,九阶人仙两位,但背后的地仙却有六阶,又擅厮杀,吕家老祖都比不过。
龙阳郡与东山郡间还隔着两城,商三儿去过两次的五马城就是其中之一,若东山郡往北扩,这两城必投龙阳,反之亦然,以致得存至今。
城隍判断,吕家若外图,取的多半是与龙阳郡或云潭将军府之间夹着的五城,借去绿柳高阶,以实力吓阻,免不得口角扯皮,但应不会轻启大战。
哪晓得,吕氏胃口大,直接图谋龙阳郡基业!
已是场大战!
某些关窍事耳报神探不到,城隍活得再久,也有料错之事,往后更得小心。
但逢着大战,敌方还有位善战地仙,折损个把九阶更只是常事!
屠壮、赵家两口、董老头等九阶,各个都好不易才聘到,送去参战,哪里安稳?
商三儿皱起眉:“怎图龙阳郡?那六阶地仙……”
“除你家外,吕家还请石山书院做外援,吕夫人那娘家在四千里外,原与这边就隔着龙阳郡与更北的贤王府,他两家已议定,石山书院助吕氏取龙阳,吕氏也助他家取贤王府,因你这城起来,只两三年内外出助战,便由吕家先动手!”
商三儿方晓得,吕氏往北扩,是要与石山书院接地。
忍不住就嘀咕起来:“吕家结外援,龙阳郡就不会么?”
吕氏对云潭将军府也有意,各家都不缺人精,不会无所觉,若贤王府、龙阳郡、云潭将军府三家联手,姓吕的自保都难,还敢外图?
金仙便再告知些秘辛:“龙阳郡背后地仙是龙阳山神,有件法宝,极擅厮杀,但也身具怪癖,多年前,曾遭云潭将军府背后老祖笑话,吕家多年前,就已遣商队大肆宣扬,叫他两家结怨,难得联手!”
“且云谭将军府,对外也不是无意,正等他两家大战,若就两败俱伤,正好捡着便宜。”
战场外,还有些额外功夫要做,不是泼皮短时内学得会的。
龙阳山神身具怪癖?
听着熟悉,想一下,才记起初识肥如意时,听他说过一嘴,龙阳山神养着好些美男面首,但逢有地仙聚会,必带去现,不少人背后都骂。
“贤王府呢?”
纪红棉露出浅笑:“贤王府与云谭将军府亲近些,但启战后,也不可预料,又或还有别的外援,若事事能顺意,何须开战?你家起来得快,借得上大力,已算吕氏难得好机缘,顺势发狠,便强敌在前,也定要北扩!”
“也无须多忧,应付过这场,你这绿柳城多半就无须再为外人出战!”
说到吕氏北扩,金仙笑容中有些别的意味。
她笑的是有南晋国在侧,吕氏方这般急迫,后面补那句“无须再为外人出战”也有别的意思,商三儿还以为在说满三年期后,最多只助守东山郡。
安静一会,金仙又道:“到十月,累你送丑儿去九曲藏魔洞,再吸得些魔气,就怎也比个九阶人仙抵用,出战时,可带他一起!”
四个月后,她已不在,陪不到儿子。
见商三儿皱眉,金仙解释:“把他托付你家,也不是只求享福!”
生死间有大恐怖,但也有大生机,阿丑生具仙魔二气,神魂与别个都不同,晋级本艰难,以往少有拼命时,难以精进,往后金仙娘不在,自家图强,才是长久之计。且这泼皮性子不好,唯只偏亲而已,不肯真心出力气,或有遭疏远之日。
废地仙是没本事,但眼下,有三位大罗盯着绿柳城,地界再寻不着这般安稳的地。
与金仙说会话,商三儿出门时,才晓得吕威之外,两位山神哥哥也没补睡多少,早已在城主府外的空地上送客。
因昨夜通宵大赌,府门外,午饭就摆流水席,来一桌吃一桌,不少客人吃完就走。
见着他,两位山神齐笑:“兄弟好福气,媳妇未过门,先替你把事儿做完,自家得高卧!”
商大娘在陪吕夫人等女客,商三儿补觉,外间摆流水席、送客,就都是明月撑起,眼下正带眉儿、荷叶、静馨、瑶觥等,忙得不停。
世俗中可没这个理,未过门就管事,定要遭人说嘴,但毕竟都是修者。
商三儿笑:“一家子哩,可不该她受累?咱连谢都不用道一声!”
声音并不小,那边明月咬咬牙,装没听到。
惹两位山神哈哈大笑,梅兴叫:“待成了婚,你还有这份底气,哥哥就服!”
马宽接上:“废地仙打不过七阶,但二皮脸家里再怂,场面哪会垮?”
商三儿轻哼着:“咱吃年岁小的亏,两位哥哥在老嫂子面前的模样,不晓得,也不敢问,只由得你俩说嘴!”
没正行、肥如意两个,人仙时也取过妻,只熬不过寿限,没在了而已。
马宽答道:“当年我倒真怕媳妇儿,那时还不识没正行,不好乱编排!”
他又自曝其短,梅兴只笑笑,没接话,但眼光变柔和许多,似在缅怀。
都有过往。
客卿府那边,姬远刚出门,远远就叫:“两位前辈,商兄弟,我也告辞啦!”
等他过来,商三儿笑留客:“刚睡起呢,说走就走?小赌局不会停,再耍几日罢!”
马宽、梅兴也留,又邀他去地龙山耍。
姬远摇头,直言不讳:“两位前辈那,正百废待兴,我这爱热闹的,这回就不去吹山风,过些年倒定来叨扰!父皇遣的差事已了,城里全逛遍,耍过大赌局,再见小的索然无味,还是走的好,且留些念想,下回闻着得趣的,再来造访!”
真论起来,穷乡僻壤之地,怎比得苍狗城,姬远又道:“你上家长公子吕东山,还约我去做客,已允下他,龙鳞免不得又耽误两日,再晚,回去要被父皇唠叨,不触老头子霉头的好。”
南晋国这,说过要单独送份礼,听他真要走,商三儿便叫:“成,但也等等我!”
晓得要备礼,姬远笑道:“秦女官她们,还在打点行装,也吃过席再说,忙你的去!”
商三儿便寻明月:“叫几个道兵,与我搬物事去!”
府门前,又叫韩思:“叫车马行把南晋国客人的马车送到客卿府!”
来时搭乘娇娘,南晋国来的马车够多。
毕竟是送礼,从狗背上往外拿不好看,叫些娇娘,明晃晃捧出来,让外人瞧见,指不定还如姬家的意些。
更要紧的,那郡守大人敢吓三爷,就给他添添堵!
这回吕家不送礼,只南晋来的客人有!
门前等一会,明月带着静馨、瑶觥等七八个娇娘过来:“要搬甚?”
商三儿引着进府:“送南晋的礼,早几日就备下的!”
明月惊奇:“好些人还在城里,都没有呢,瞧见可好?”
与老娘有些相似,不愿得罪人。
泼皮与她们的不同,就在于此,只要腰杆硬,不论何时何地何人,都敢翻脸。
“各处各的,哪里相干?鬼婆婆的事儿不说,静馨、瑶觥这等,人家前后送来二十四位,独一份不说,还丁点好处没讨,哪能亏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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瑶觥安静听着,静馨笑嘻嘻:“我等倒不知该谢他家,还是怨他家!”
与奉羹等不同,这丫头胆儿不小,泼皮哼着:“小娘皮,等过两年进府,就晓得了!”
明月瞅过来,只若不见。
带她们去的并非秘库,而是桃蹊院一间偏房,龙山茶、桂花茶、三种胭脂、琼花露、澡豆、赵家买来的盐渍豆,各样要用的全在里面,备着送礼那些,眉儿还已用红绸捆起。
别的都小,但桂花茶、琼花露多,这些位娇娘,须得跑两趟。
静馨守着物事,瑶觥领人先搬走些,商三儿方轻声道:“这几日,实叫娘子受累辛苦!”
打入城起,只觉身心受累,这两日尤甚,听到这话,顾不得他又讨口头便宜,明月瞥一眼,轻哼:“不是说没心,连谢都不用道一声?”
商三儿转向她:“哎哟,爷们在外,还不许夸个嘴?”
明月方觉消掉些委屈,没好气地道:“打修行起,几十年未受的累,原都攒在这城里!”
她受的累里头,有为整治圆滚滚,自家推波助澜的原因,商三儿嘻笑着:“叫你家偏挑中酒楼!等指婚的还有几十个,再加些满月酒,这两年,可都不得大闲!”
等明月叹气,他再涎着脸:“真累着了?我给揉揉?”
外人不在,受调戏,明月倒未脸红,只捏拳头,迎他虚锤一下,瞪眼威吓。
废地仙,莫在七阶人仙前仙,当心遭锤!
静馨从屋里探出头:“哪敢劳累三爷?我在呢,好歹也收敛些!”
原本意思,是她在场,莫调戏她家小姐,但商三儿笑着:“成!换你给她揉,三爷给你揉!”
静馨还他记白眼:“我勾你时,只不稀罕,往后也莫想勾我,当不起,也没那福分!更不许惹我家小姐,她不好寻老夫人告状,我可不怕!”
134.一日两寒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山神宴也是如此。
南晋闲散皇子同意到龙鳞做客,吕氏便也不在绿柳多停留,随姬远等一并出行。
商大娘送别时,吕夫人脸上的笑已很勉强。
那族女吕玲,自是带走。
送完一拨拨宾客,两位山神带着自家侍女,也就回山,临走前说定,中秋节时,请商家娘俩、阿丑兄弟去地龙山赏月,他哥俩则来绿柳过年。
蒋氏家主离开前,商三儿与他说,请快些把匠师送到。
说定的匠师,蒋家本打算再留些日子,与总号买的娇娘一并送来,被泼皮催,只得点头。
各有各的难处,半年后就得随吕家出战,甄药神却还缺着宝器,商三儿也等不得。
遣人帮吕氏外图,本来三位九阶人仙都嫌多,但既晓得风险,为不遭折损、要保万全,却得多多益善。
龙阳郡只有两位九阶人仙,难缠的是龙阳山神,又或再加某些外援,既已躲不开,必尽全力!
张果果须奶孩儿、鬼婆婆服小清净丹后道意全消,这两位,已不能指望,董老头又与吕氏有仇,还不知可能哄去,甄黑心这等可随意使唤的,已再不能缺。
买到的神意丹,阿丑用不上,转卖马宽、梅兴各一枚,酒道人那,则请他开年随去出战,报酬就是枚神意丹。
酒道人能晋地仙、得命物,还得不惧太清门收留城内,极感他和金仙的情,其实没这枚丹送上,也愿去帮忙。
商三儿想着,随行人仙过年再定,万一又聘着几位呢?除此外,金仙既让阿丑同行,酒道人也就随去,加上老狗,绿柳不可谓不下血本。
酒道人那师门,商三儿不怎么惧,眼下也尚无人来问。他随行出战,还可借别的名头,了不得说为友助拳!
神意丹对废地仙无用,剩下的四枚,商三儿存进秘库,往后再遇着地仙时,充作聘请的本钱。
地仙怕命物神魂受损,轻易已不敢入世,比九阶人仙更难遇,便遇着,除非欠下大因果,轻易不会受聘,心里也明白只是奢望,但无论如何,有备无患、本钱足总是好事,万一就有那么一两位呢?
府里沟渠已挖好,三处地下水源并成,水量也不算小,除少数几处水塘外,都有丈许宽,沿府七曲八折后,终在门房对面流出府,并入城中出水道。
沿沟也补造了些假山、凉亭,添几株山神送的花草、翠竹,掩盖之前颓相,景观好了许多。活水源头,潺潺清流,除眉儿、荷叶、韩思媳妇等府中女子借它浣纱,织涤濯锦外,还可再养些鱼。
赵家养有只馋嘴白鹤,养观景的金鱼、锦鲤之类,怕不够它吃的,便只图实惠,与唐诺说时,叫运些逃得快、颜色不艳丽、却又好做菜的鲫、鲤、青、银之类鱼苗来。
韩窕妹自酿的凡酒,只随意添几朵桂花,专卖银两,定的价极贵,但与“仙”字沾边,就被凡商们疯抢,除还留两坛给酒道人,山神宴期间竟就销光,当初说过的,发了财,要分商三儿花销,借这一项,银荒暂已得解。
山神宴已散,但绿柳名气大得提振,又有厚利可图,来往商队渐多起来,没过两日,北边妖鹏城过地龙山的商道又被山妖堵住,就连原本经那边的,都有好些改走绿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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遭魔劫之前,一日有一两队商队入城,眼下倒比那时还更热闹些。
叫明月的绿柳酒楼,只不得个清闲。
也有几个没家室、胆大怀侥幸的低阶,要在奇珍阁手里抠些利,求到城主府,想留下做长久买卖,商三儿只叫摊摆到城隍庙前,不给街上铺面,自寻巷中民居住,别的都允。
城里渐起热闹,阿丑却沉闷起来,便晚间赌钱时,也难得再见一笑,听他巡街喊更,不知是否错觉,瓮声里,还有股难言的凄凉意味。
进入六月,百日之期,就已过掉六十多天,他那金仙娘,所剩时日已不多。
明面上,商三儿一切如常,又请回屠壮、赵同切磋,整日炼着黑白棋子,温养棋盘,觉累时有官子陪下棋、兰舟捶腿捏肩,偶尔调戏明月、静馨主仆,晚间轮宿府里府外,各种逍遥。
心底里,却与阿丑一般,也藏着丝丝悲伤,只无可奈何。
府里见纪红棉时,她头顶那枚只商三儿能见到的红棋子,已鲜艳、凝实到刺眼,难以直视。
红裳、红子,只不知当初天官面前,为甚寻不到别的由头。
沉闷伤情的,也非阿丑、商三儿两个,商大娘、眉儿、荷叶早知晓内情,自也免不得多叹息,奉羹四个不知缘故,但善察言观色,晓得不对,也就提起小心,诸事更谨言慎行。
阖府上下沉闷起来,倒只有金仙自家,言笑晏晏,并无忧色。
——
龙鳞城,盛情款待了两日,七皇子请辞时,再使吕东山送他一行出东山郡。
姬远等走后,郡守府里,待郡丞吕上说完事,告辞出门,吕威回书房,独坐椅上,阴脸好一会,突然对外扬声:“外间谁在?唤昭君来。”
一会后,吕昭君在外小声:“父亲唤孩儿?”
“进来说话!外间的退开,不许人听!”
待吕昭君进门,行礼起身,被盯着好一会,渐感不安时,方听他问:“昭君,老祖叫我问,你自让出嗣位,也是无奈,但吕氏有用你时,可还愿出力?”
叫吕昭君惊诧莫名,急跪下:“便没那位儿,孩儿也是吕氏之女,生养之恩未敢望,也从未有逾矩不敬时,全家一损俱损,老祖怎出此诛心之言?”
“起来!”
待她起身,吕威幽幽叹气:“老祖面前,是为父力争,便送你去绿柳,也得不着姓商的泼皮儿真心待,方暂缓此议。”
遣族女做媵室试婚,还是她提起的,但绿柳城的答复,吕威夫妇回来后并未说起,吕昭君又已不再管事,未主动问过。
姓商的性子,她总算渐琢磨透,听到这,顿就明白,这边说起时,那厮定是顺话讨她吕二小姐,晓得吕氏丢不起这人,以此拒掉试婚之意!
顾不得左手无名指大动,怒气升腾,吕昭君急道:“绿柳势再大,只要无与我吕氏启战之心,就须认先前的因果!那厮不愿亲近,远着处也成,孩儿怎也还有九阶之望,又是嫡女,想是轮不到去做媵室,老祖怎会有此意?”
“眼下一两个九阶,哪还解得危局?”
吕威苦笑着,再道:“你可知,姬家这般讨好姓商的,是为取我东山郡之日,绿柳城不出大力气来救?”
吕昭君轻点头:“也约莫猜出几分!但家里与石山书院共布的局,不已要引发?姬家势力强,却也不是没别的敌手,待与石山接上地,往来救援得上,还怕南晋不投鼠忌器?”
“北进之局,箭在弦上,吕氏必全力以赴,便老祖也允了,真要紧时,他会出手!怕只怕,姬家不再给从容布局之机!”
来自南边的威胁,已有数十年,怎就突然迫切?
吕昭君狐疑,吕威解释开:“东山左右探话,姬远带那头秃鹫,只推说原是他父皇的,年岁已老,体力渐衰,方赐给他骑。却不知妖鹏巫马良,最善养兽识兽,二十年前刚破三伏韩氏,老祖便叫我使他潜去苍狗城!”
“当年姬家防备之心还不严,巫马良留苍狗两年,他家养的几头秃鹫,都得见到,辨识清楚,方才回来。姬远进龙鳞,我暗叫巫马良再看,带那秃鹫确实年老体衰,但已非原那几头之一!姬家养鹫之术,便未大成,也绝不只明面这几只,只深藏着,叫耳报神打探不到!”
说到这,吕威泛起些悲凉:“南晋若图我东山,定也不愿遭大折损,最坏之局,便是我家北进时,他家大军即过千丘荒地!到那日,石山书院、绿柳不出死力,我东山郡唯有出降,求留龙鳞做南晋臣属一途,此外再无它法免祸!”
“呵呵!咱吕氏祖上,也不是未蛰伏过,本不足为奇,就怕姬家不容留!昭君,老祖今日叫为父与你说,要不能得绿柳对吕氏另眼待,出死力气襄助,你趁早去南晋罢!”
听到这,吕昭君怒气全消,代之而起的是彻骨寒意!
怪不得说,多一两个九阶,也是没用!
姬家大秃鹫养成,千丘荒地不再成屏障,元宵节之日,吕氏除拼力北上,还得盼南晋受别的掣肘,不能全力对东山郡!
若最坏之局出现,与石山书院接地、互援之前,南晋北上,书院指不定就要撇开关系,见死不救!
南晋之强,书院也避之不及,若见不到回报,哪肯遣地仙人仙来为吕氏血拼?
绿柳城姓商的更不用说!
与南晋早眉来眼去的谭云将军府更指望不上。
但降也不易,吕氏耕耘东山郡已久,家中有地仙、九阶人仙,北方还有石山书院这姻亲,南晋能容安守龙鳞城,待机再起?
要想不被出尔反尔,降后再被灭门,非得南晋国主以姬氏列祖之名,指诸天立誓,不可信!
若姬家不容降,家族败亡时,危巢之下安有完卵?
一方之主,败亡时,便族人不全被斩草除根,想想韩窈娘姐弟的命运,也要吕昭君不寒而栗!
与上回自家提议时不同,事已急,老祖做最坏打算,叫她此时去南晋,不再指望甚皇子妃、慢慢经营,而是立即就要贴上身子交结得势皇子,或直接得入宫侍奉老皇帝,真到危局时,能苦苦哀求,换个容吕家降!
实在攀不上得势的,闲散的七皇子都顾不得,只求得几分真心,到时能说上话、求情!
她吕昭君容貌不算绝美,阳刚气又多了些,但九阶有望,在某些权贵眼里,也足诱人!
可只凭一介女流苦求,怎能动摇一国之策?
何等天真?
多半只是白赔上身子和性命!
老祖此举,也不过病急乱投医,乱布些棋子出去,怀个万一指望,她吕昭君,定只是其一!
吕氏嫡出的二小姐,也曾威风凛凛,九阶、承嗣有望,与人不假颜色,但竟有一日,竟要被舍出去,靠身子求别人施舍怜悯?
竟如......韩窈娘一般?
咦!
从韩窈娘那,记起当初那场不该起的嫌隙,倒又多明白了几分老祖的算计。
吕氏毕竟还是天仙旁支传承,自家要真赔上身子,再送掉性命,天界上,还有场小因果说道?姬家也要忌惮些许?
那就不是全无指望!
细想下来,修行本求长生,除董策那般臭脾性,不到万般无奈时,几个愿就化黄土一抔?吕氏求降,便得允下,龙鳞得做臣属之城,也是嫡子为质,嫡女入他家皇宫任选,早晚而已,有何区别?
千思万绪闪过,打记事起从未流过的泪,这一刻,破天荒地涌出了。
泪珠儿滚落,最后的不甘心,化作一问:“父亲,南晋别处不是没敌手,这要紧时候,就一家指望不上,不能掣肘个两三年么?”
处在南晋周边的势力,谁甘心姬家势力再涨大?不缺想长远的,帮着出些力,拖个几年,待吕氏与石山书院合上力,都得受益!
吕威漠然摇头:“全已遣耳报神去报信,但真难指望上!天策府二十年连换三主,他家拉起的盟友,受姬家离间,已有不稳之相,自守都不易,哪敢轻易捋虎须?栾氏、荀氏两家,臣服南晋这些年,全不敢出差错,死心替姬家镇守东面!再往南,蛮楚国也是大国,但与南晋隔着数千里大泽,难启战!”
“倒正逢姬家吞东山郡良机!”
便眼前男人是她父亲,吕昭君也不愿多露出软弱样,拭去眼泪,昂首决绝道:“老祖意既已定,女儿也无话说!但与绿柳泼皮石场起隙,明月难再处,他家一意自守,只凭那大罗因果,任女儿去伏低做小,也再不能撼动心意!这就去追姬远罢!”
毕竟疼爱多年,吕威难得露出些不忍:“也不急!东山刚送行出去,到三伏城也还久,回去打点行装,晚间陪陪你母亲,明早再出门罢!”
不想吕昭君心又硬起来:“性命要紧时,哪顾得别的?与女儿备些功德叶就成!一别或再难得见,望父亲大人保重!母亲那,怕哭啼难舍,不孝女就不面辞了!”
回自家院子,取些衣物、杂物,拿了管事送来的百宝囊,带上侍女银钩,就出城向南急追。
有吕东山送行,姬远等车队行速并不快,追出两百多里,就已赶上!
未理会惊奇的吕东山,见着南晋闲散七皇子,吕昭君以少有的明朗笑容招呼:“小女子晋级遇阻碍,左右难得破关,闻南晋风物与东山郡大不一般,临时起意,想涨几分见识,便借搭皇子车队,南行一游,可能允?”
不想姬远摇头:“哎哟,那可不成!我出门前,父皇留话,这回是给差事,不许乱招惹女子,丢了南晋面儿!与道友再清白,一路回去,定也说不清楚,父皇非打断我腿不可!”
秦女官对吕昭君僵在脸上的笑容视若不见,笑着帮腔:“我家陛下真这般说的!吕二小姐要去南晋,还请自上路,一路礼宾司、城主府都不敢怠慢的,莫为难七皇子哩!”
六月天里,一日之内,吕昭君竟第二次生出寒意。
135.红子
六七月多雨,叫人心情不好。
进城的商队天天有,张果果坐完月子,赵家小饭馆总算又开了张,分掉些客人,叫酒楼稍得几分清闲。
初时,还有凡商抱怨,论菜价,小饭馆那边比酒楼还高。
说的是下饭的盐渍豆,只一小碟,就卖一两白银。
但便人仙去,一桌也只卖一碟,想多要,须出功德叶买。
名声起后,富裕的凡商就也要尝尝了,加人仙都爱,便有进货到别城去卖的。
有两日,赵家小饭馆生意远胜绿柳酒楼。
酒楼的掌勺全不是好玩意,他俩可巴不得所有仙凡客商全改去那边吃饭,但张果果要带孩儿,也不想太累,与商三儿说后,大城主叫送些盐渍豆去酒楼,同样一两银一小碟,帮赵家卖。
人仙毕竟爱讲个排场,待酒楼也有盐渍豆,外来客们又渐转回来,只剩图省钱的凡商去饭馆。
百里秋实早已悔翻了肠子,他选酒楼那日,绿柳城还冷清得不成,哪晓得接手后,大宴连续、商客不断,这般遭罪?
稍微得闲时,商杂碎的狗腿子二掌勺还要寻各种由头与他吵嘴怄气!
极是后悔,提过一嘴想换地儿,但商三儿哪会允,直言不住酒楼,就滚出绿柳去,不服寻他师父来理论!
带走明月也不怕!
杂碎是真敢翻脸撵人的,要坏了师父的事儿,自家先落不得好!
斗不过小泼皮,百里秋实只好忍气吞声,再为这城做牛做马。
六月里,商三儿也爱寻人吵架,大吵是与陈婆婆、百里秋实两个,小骂的则是执扇、曹四、静馨。
对渐熟悉绿柳城风气的人们来说,委实平常,商城主体面人,骂架时还算委婉的。
别看城里只两百多号人,各处明里暗里,斗得却热闹!
头一号,西正街门对门的陈婆婆与胖婶儿,若无大事,必一日一吵,两个上年岁的街坊妇人,真是各种污言秽语全骂得出口。
第二号,神医甄似理家里,眼下还只本城人晓得,隔个四五日,也必有番闹腾,有时是三位娘子与甄药神互撕,有时是公媳斗嘴,有时是追着孙子打骂。
再往下数,十字口那,城主通房大丫头与外室,这两位斗得没烟火气,无惊雷之声,却也叫通透人晓得,挑嘴瞥眼、一颦一笑皆利如刀箭。
酒楼里,两个大掌勺修为低些,但斗气骂街的本事,不在陈婆婆和赵婶儿之下,每日挣嘴次数更犹有过之。
南通街上,为卖不卖胭脂,陆娘子与坤道府娇娘们也斗得有来有往,每日指桑骂槐,酸话怪话几箩筐,再加常拿两个夫婿当孙子训,一张大嘴撑起一条街!
东正街那边,魏清与他媳妇,新婚过后,口角也渐多起来,但只听那媳妇骂人,说嫁块木头不开窍,不晓得知暖知寒,听不到魏清还嘴。
算去算来,反是北通街素净些,还不许商城主寻人闹闹?
奇珍阁新送来的匠师住进工匠司,加上坤道府里那些,北通街住的人也不算少了。
日子一天天过,却也奇怪,觉难熬时,偏度日如年,想它走慢些,却又流逝似箭。
世间何物催人老,半是鸡声半马蹄。
日升月落,全只不停。
十字口,为奇珍阁建铺子的工匠完工离开,山神宴之前,唐诺就已领伙计们搬进去开业,铺下不少货,也赚着不少,山神宴后,商队来得多,也还有些生意。
去岁种下的桃核,今春时花都未开,但移栽进城的果树,桃、杏、梨渐次成熟,可吃了。但有的酸涩,有的甜爽,真正入口之前,都难晓。
难熬中,有一日,商三儿推开公仓,才见鬼婆婆种下的各种树苗,全已被疯长的杂草、荆刺掩在下面。
马童氏倒只管种,也不来瞧瞧,这般哪易长高?
左右没事儿,他就进去,也不使唤老狗,自家弯下腰,拔起草。
公仓空旷,在里面,谁也见不着,除老狗外,就似天地只剩他一个人似的。
很快爱上这片地,每日都要来一两个时辰,独自拔草耍,雨天也不耽误,不怕打湿衣裳。
如此多的野草,好想能这般一直拔下去。
但那一日总归会来,躲不开。
这天刚起床,奉羹在给他梳头,官子打水进门时,惊呼了句:“爷!这狗腿怎就长好,不瘸了?”
他最近从不记日子,听闻这话,身子僵了下,丢下两个丫头,披散发出门看。
门外趴着的老狗,原本那两条瘸腿,果然已恢复如初。
盯看一会,商三儿突然飞起一脚,猛踹在狗鼻子上!
老狗顺着力,飞滚出去两三丈。
站门边看的官子吓一大跳,不知何人何事惹到他。
商三儿没作声,走过去,再飞起一脚。
老狗没叫,又不能躲,只顺他力气,再次翻滚出去。
商三儿追上,又猛一脚。
官子早捂住嘴,与站身后的奉羹一样,尽惶恐。
这位荒唐的爷少有个正行,但她们进府以来,也没见乱发过脾气。
连踢三脚后,商三儿板着脸回屋,对两个如履薄冰的丫头叫:“梳头!洁面!”
她俩不知,老狗那伤,若凭它自己本事,要七八年才能愈合,地龙山上,金仙问可要帮着治,商三儿答的是,前辈临走再治,先让它玩一会。
今日腿好了,就是纪红棉百日之期已到头。
梳顺的头发束上,再洁面完,带两个丫头回前院时,脸上又已是笑嘻嘻的。
纪红棉母子也带了荷叶来,一起用早饭。
是奉羹昨天熬的肉粥,热一热就能吃,门房那,是韩思媳妇自己来取,已不用人再送。
雅文吧
阿丑低头喝粥,纪红棉给他夹腌皮蛋、盐渍豆,他再夹些回去:“娘也用!”
纪红棉笑接了,问儿子:“商老夫人那,就不尽份孝心?”
阿丑腼腆着,果然又给商大娘夹些。
商大娘口里称谢,也笑接了。
不算沉闷。
用完早饭,眉儿、荷叶带丫头们去做事,纪红棉开口:“咱们就说几句话!”
商家娘俩坐正,仔细听。
她道:“昨晚,府里我已布下禁制,往后与小道友心田相连,耳报神已进不来,只城隍神念能传话。此外若有阳神、阴神地仙潜入,还有陈婆婆那绣花针,都能觉察。但要管得长久,须有人常检护,这事城里董策、百里秋实、藏夏都熟!”
“龙鳞城那,吕氏方晓得危局,被吓狠了,但不知南晋隐患也快爆发,吃下他家还不容易,你若守本心只防魔患,不涉纷争,倒都难波及到,早晚能做成逍遥人!”
顿一会,再嘻笑起:“但世间不宁,凭三友仙翁名头,已吓不住邪魔,要想高枕无忧,咱们这城里,还缺件地仙进城就能示警的宝贝,我是没有,但想去想来,既与青牛前辈做上亲家,他又还想再寄放个石牛来,总不至真能装糊涂到底,徒孙添奁之物都舍不得给!”
商三儿伸出右手,摊开看下后,回道:“赌个小钱,输掉九叶,还要偷拿我的,赌品不好,必是老抠搜一个,哪指望得上?”
纪红棉捂嘴轻笑,调皮地眨两下眼,换开话题:“你既能帮马童氏拔草,想必多出些力气也乐意。她旧道意已消散干净,新的还未生,若寿尽之前,有幸晋地仙,合用的命物,得你帮着寻!”
待商三儿颔首,她再对商大娘:“明早我就走哩,还望大娘撑起这家,既显慈心,也立起威风,永守着孩儿们!”
商大娘眼里流下泪,应声:“好!”
她再笑:“哎哟,聚散离合,都是常事,哪须伤感?要舍不得,我送你那锦帕,时时带着,也有念想!”
待商大娘再应下,她便站起身,回抚阿丑的头:“我陪马童氏说话去,午后再来看你!”
阿丑点头,她便闪走。
今早,商三儿愿把公仓空旷地分享给阿丑,叫上他,两个一起去闷头拔草。
午饭后,阿丑自留杏雨院,陪他老娘说话。
商三儿则厌厌地,院里逗一会啄木鸟,就诸事提不起兴趣,躺床上去了。
晚间,阿丑倒又出门敲锣,提醒商三儿去赌坊坐庄。
赌完钱回来,把奉羹、官子都撵去偏院,自家推开窗吹风。
天上阴沉沉,遮得严实,瞧不到月色。
突然又想喝酒。
晚饭时,已陪金仙饮过几杯琼花露,此时只想喝酒道人还回来的烂肠酒。
得场酩酊醉,还省些伤感。
叫进老狗,取出酒壶,刚倒一杯饮下,屋里红影闪动,手里拿着个空酒杯:“既要喝酒,怎不叫我?”
“不陪阿丑么?”
“杏雨院里,还有个纪红棉,能陪儿子说话。”
桌边搬椅子坐下,商三儿低下头,视线避开她头顶那枚红棋子,顺手给酒杯里斟满。
“往后就望小道友,帮我照看阿丑,借你的酒,敬你一杯!”
商三儿摇头:“哪须再敬?早说定的事儿,前辈还怕我不用心?”
纪红棉自伸手过来,让两个酒杯碰触一下,仰头饮尽,却也皱起鼻:“真难喝!”
待商三儿笑起来,她也笑笑,再问:“上回在夹山,你扮曹顺,丑儿是自家出口曹富贵的名儿。”
见泼皮顿住,纪红棉晃动空杯,催促:“你的还未喝!”
等商三儿一杯饮下去,再吩咐:“倒酒!”
商三儿斟着酒,听她轻声述说:“丑儿在夹山,一是依我吩咐,要教你不欠因果的道理,故意破你假扮事,二则也别有它意!”
“世间万人,皆有父有母!丑儿已晓得,地龙山中弄破他驼背,害三友仙翁起心魔劫,也使我受难的,就是他那生父!”
“我丑儿性子淳朴,少有怀恨谁之时。于我这,能得几分慈爱,但自幼无父,也有些念想,但头回遇着,却就一心害我娘俩,丑儿哪能不生怨恨?晓得我受难之日,就已立下大誓,此生有母无父,要能得机,愿亲手打杀那邪魔!”
酒杯再碰了下,饮尽亮过杯底,金仙道:“九幽之下,幽魔父子互吞噬也寻常,但我是白帝座下,伦理要讲,丑儿也已活在人间,魔意散尽,那邪魔再不堪,我也不想他背上弑父之名,往后自苦自怜度日,真有那日,望你替我阻他!”
听闻这话,饮尽杯中臭酒,商三儿不由苦笑:“阿丑那生父,本事至少与金仙相当,前辈怎指望我这废地仙?”
叹口气,纪红棉露出些无奈:“除了你,又已指望不上别个,不赖到底,能怎办?”
沉默一会,再道:“父慈这块,是丑儿道心瑕疵,但平日叫你哥哥,夹山却愿假父子之名行事,我想着,或也有补救之法!这往后,你这长兄如父,再多顾着他些!”
叫商三儿苦笑:“我这年岁、本事......”
“结缘结情之时,谁会在意这些?丑儿心智不缺,但长居山野,少与人交往,便马童氏,也只见过几回面,头一个亲近的男子,就是你!”
等商三儿点头,她又叫倒酒喝。
夜色渐浓,酒劲不小,再两杯后,金仙腮上添些酡红:“当初害我那邪魔,若在九幽下相遇,我斗不过他,但在这天地两界,真厮杀起来,是他不如我!晓得他未回九幽,但一来或也有个你骰盅般的物事,遍寻不着,二来么,我尚怕着他,不敢见!”
商三儿已有几分醉意,不由直起身,喝问出声:“为啥?”
金仙长吐口气,声音低沉许多:“九幽六欲之气,端是害人,便过了许多年,也未曾忘干净!”
待泼皮再倒酒时,握壶不稳,触到她手上,金仙并未缩回去,只偏开头,看向窗外偏房丫头们住处:“那奉羹,与我相似几分?”
商三儿真醉了,踉跄着就扑了过去。
金仙未回头:“是我自家难忘滋味,临别,便也送你一梦。”
醉意里,已分不清是梦还是真,只难忘记,徘徊耳边的几句泣吟。
“一遭孽缘红尘渡,结子未悔,若九转遇故,愿将真情付!”
其余都忘了。
梦醒时,手里握着枚棋子,红艳艳。
红裳,纪红棉。
136.半年
卦师生肖轮盘中,漆黑的未羊又出声:“纪红棉已入轮回,都出来说话!”
随他话落,一个个生肖上又有光亮起。
丑牛问:“可真死了?莫学上回,再生变故!”
卯位上白兔发出女声:“天帝仙旨,还能一改再改?”
不待别个答,卯兔又问:“纪红棉身陨, 天界诸仙中,可有伤其情的?”
未羊答她:“有几个略有所感,但论伤情易惑、有机可乘,并没有!”
这本是常事,他又道:“辰龙丢那只碗,在三友徒儿手上, 纪红棉离再近, 也未借他碗共用,确实身死, 我还算得出来!”
午马出声:“啧啧,可惜了!”
这一声后,轮盘里暂没人出声,怕触霉头。
过了好一会,丑牛方叹气:“虽已身陨,但为救子,命都愿舍,她儿子既定久居那城,这百日里,莫说就不会留些后手,那城已不好进,戌狗行事时,可当心些!”
戌位上花狗冷哼两声,应道:“莫不是今儿我走错,这里竟是大善人的聚会?尊驾还忧心别个死活?”
好几个都被惹笑, 亥猪吃吃几声后, 帮着揭底:“他已有些短柄落进那城,又与酉鸡一样, 心头犯怵,不敢去讨!”
酉鸡道:“丑牛,若不然,就借你那碗,咱俩一道去?”
亥猪叫起来:“哎哟,那可好!祖宗你几时去他家?”
酉鸡哼哼,并不答他。
丑牛再出声:“便有口碗,我若出手,也难掩住根脚,基业不要了么?”
未羊清咳两声,待都静下来,再说话:“丑牛也未说差,纪红棉定留得有后手,再加青牛去过两遭,辰龙那口碗落在绿柳,都难算明,戌狗不可不妨!”
戌狗问:“青牛未全归天界?”
“是已回去,未留分身,但原青牛观主,已让位给吕家子,自搬去了绿柳城!”
“呵呵!”别人还在思量,寅虎发声:“金仙、大罗,是要借那城,诱杀咱这些邪魔外道,真要如他等的意,送戌狗去死,再丢口碗?且丢开莫管,别处忙活个百十年,再回头来瞧罢!”
“不成!”
异口同声反对的,是酉鸡、丑牛。
未羊便道:“他俩个陷些短处进去,真要长久不管,天仙又不是傻子,还猜不出几分?且与天仙比斗心智,算计角力,能得赢,远胜攒十件坏道心的事儿,又将有三个大罗同起心障,一本万利的买卖,不可不做!”
戌狗再几声笑:“落棋的不入场,布局再好,也只棋子涉险。眼下陷进去的又不是我,没就白冒死的理,改请他俩去罢!”
未羊没理会,只再道:“青牛入局,都不用再费事解石牛,我等不过求杀一废人,大罗金仙倒要长久防范,何易何难?算计到了,觅着机近身去,一击就退,如此而已。”
接戌狗先前那句,丑牛直问:“纪红棉已死,以未羊、午马两尊本事,须臾便至绿柳,随手打杀那厮,不比我等地仙容易?”
未羊答他:“我与午马自天界魔狱逃出,若出手杀那废地仙,倒要帮三友解围,白帝许就免了业风之刑,叫他戴罪立功,于大事有害无益。除此外,巳蛇随我拦宝印,也只能再有一次,大罗面前,事不过三,我能逃脱,他再多却是寻死!”
略停一下,没人出声,他又道:“天仙下界,总须费些功夫,青牛也不例外!所以这回,戌狗不动则已,动则一击必杀,抢在他下界前完事,我便丢开宝印,来带你走!”
戌狗语气变懒洋洋地:“这般凶险,我不想做哩,叫那两个陷进去的出力罢!”
酉鸡叹口气:“晓得你打劫本事了得,我出一炉神意丹,再多就没有。”
“一炉几枚?”
“十二枚,够你养多少好喽啰?”
戌狗已不理他,改问:“丑牛呢?”
又安静一会,丑牛才出声:“不是舍不得好处,但我家物事,不能吃下肚去,全有根脚可寻,给你却不好。”
戌狗就道:“那你自家去,莫指望老子!”
卯兔幸灾乐祸:“哎哟,这可咋整?”
酉鸡抱怨:“贼咬一口,入骨三分,你倒是出点血哩!”
戌狗这厮,不见好处绝不会松口,丑牛只得道:“将来有所求时,为你做件能做的事罢!”
戌狗冷哼着:“咱们这等人,全空口白牙,天嫌地厌,还能指望你指诸天立誓?”
“说得是!”
这话来自子鼠,这声后,轮盘里又再次静下。
子鼠缓缓道:“我帮戌狗作见证罢,将来若他所求,丑牛推诿不应,替他上门讨人头去!”
刚说过这群人不可信,但听子鼠说话,戌狗却就顺口应下:“成!就这般!”
过一会,丑牛也应了。
未羊再开口:“戌狗莫忘了,你等受邀之日,心田里就种下魔咒,若这回我算计不到,你被天仙擒去,受不住问,不论以何种样式,泄出轮盘里一个真名儿去,就必死无疑。”
戌狗又道:“我这地仙八阶,若被擒了,想不至关去天界魔狱!到时,丑牛那件事,便是百年内来救,别个救的也算!若百年还不得救,愿供出个名儿去,受死就是!”
未羊应他:“好!到时任你供一个!”
事儿已说定,子鼠轻叹:“可惜于大事而言,那头老牛门庭不合,不然倒好试我的剑!”
未羊劝:“莫多想哩,不怕死的大罗也多,总有你出手时!”
劝完子鼠,他再道:“绿柳城是青牛、宝印选中的地儿,又有纪红棉留后手,咱们图他,还是选在外面,先布置最好。”
卯兔问:“我得的消息,绿柳那上家,正要外图北扩,取龙阳郡,借此算计不好么?”
未羊答道:“巳蛇伤尚未愈,不赶趟儿,且那周边,必也在青牛、宝印算中!”
“左右由得你布子,咱们只管听差遣!”
“废话多!”
头回发话的巳蛇,再被她怼:“你话少,就似男人么?”
又引起一阵哄笑。
待笑声停下,未羊又出声:“眼下这局,寅虎家挑人去最合宜!”
寅虎急叫起来:“我这受疑遭囚的,动一动就是死!可莫害我!”
未羊解释:“虽挑你家的人做饵,却是外间的出力,用不到你,安生面壁就是,只须把你家那几个地仙的品性,说与我听!”
寅虎也有口混沌碗,与他相关的,好些事儿就算不准,未羊须问个仔细。
待寅虎一一告知,未羊再问:“你家那具金翅祖鹏骨架,可还完好?”
寅虎答:“门里至宝,向护得万全!”
“那便着落它身上,午马!”
待午马应声,他吩咐道:“辛苦一遭,你回趟九幽,觅个与金翅祖鹏契合的幽魔兽,放绿柳通道下去,叫它等通道开启!”
午马问:“难得通道开启,不多聚几头?”
“未到时候,莫尽给这两界送料子!你也别耽误,做完就回来,还须你助我!”
——
金仙身躯消散于天地间,只留下那袭红裳与连心珠。
连心珠,地龙山上借它名儿诈了常久久,只有寻阿丑一个用途,被商三儿拿了。
仙界之物,不许轻传地界,纪红棉消散时,也尽褪掉红衣上仙灵之气和符文,叫它沦为凡物,就只是个念想之物,放进马童氏做的小棺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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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三儿与阿丑商议过后,埋在公仓里。
也不立碑,只有个小土包,常去拔草的两人知晓就行。
这之后,酿酒、炼白子、赌钱、巡街,偶尔参加婚宴、满月酒,一切照旧,但无事时,莫说阿丑,商三儿都不怎么爱出府溜达了。
比起以前,商三儿到杏雨院的次数变多,拉着阿丑下棋、钓鱼、喝酒,偶尔也讨教些道术。
七月中,田余媳妇生下一子,正逢桂花初开,请屠壮取名时,便得一个“贵”字,与“桂”同音。
城里桂花开,奇香弥漫,每日早晨都要飞进大群鸟雀,到晚才被城隍轰走。
本城与外来人仙,还没鸟雀福气大,在城主府与官衙门外广场那,一天只可留一个时辰。
但也没人嫌少,花开没多久,得了消息,为借桂香修行悟道意,或随商队、或自来的人仙,就越来越多,便九阶也有六七个,往下更不用说,礼宾司、仙客来、客舍三处,常时客满。
酒楼两位掌勺,斗气对骂的时候,又少了。
可惜进城那些位九阶,全有主家,吕东山兄妹也带着江之石、蔡凡、郭达来,耍到中秋前方回。
那吕二小姐,进城似变了个人,瞧着还是硬邦邦,但竟特意到杂货铺、酒楼两地,寻明月、窈娘赔了不是。
真心假意难说,但真正叫人意外。
妖鹏城,由巫马良带来两位宁家小姐,一对姐妹花,美貌不凡,摆明心思要勾搭人,只恨难见城主一面,见着也说不上话,更进不去城主府。
商三儿问过鲍正山,龙阳郡未有高阶人仙来,似乎已有所觉。
桂花开着,飘香甚远,别处也闻得着味,但全比不得城主府和官衙外的广场上浓,城主有令,不分内外,各人每日只许到那一个时辰,嫌白日没个遮荫处,除要去大通赌坊热闹那些,渐都改在晚饭后到场。
同一时段来,更显热闹,坤道府的女道兵们也在,齐嗅着桂花,与大姑娘小媳妇打诨插科,斗嘴皮挑媚眼,都有。
有人搬来藤椅,走时也不带回,就留广场上了,也有带零嘴的,乱弃瓜果皮,广场空旷,衙兵们扫了两日,甚难扫净,叫雷雨、田余寻商三儿告状,补出规矩,凡乱扔的,往后不许再来这边。
第二天就干净了。
中秋时,叫眉儿回成衣店过节,奉羹四个去酒楼奉承未来主妇,韩思两口子到杂货铺走亲戚,商家娘俩提前一天,就带阿丑、执扇、荷叶三个,去地龙山过节。
临走时,商大娘还只惦记她养的鸡,是眉儿应着,会帮老夫人捡鸡蛋、喂鸡,好不易才劝出门。
如今两边平时走动,已不用送礼,刚进山里,肥如意、梅兴携手来接。
他哥俩划山而治,这边偏南,是肥如意的地界,山神搭上手,连着马车眨眼移到千里之外,换梅兴使力,便转到龙首峰上。
龙首峰已是梅兴治下,他没功夫兴建新宅,又想守着那十六株龙山茶,便把常久久的久在山居据为己有,只改个名而已。
肥如意那边,则借奇珍阁的人情,择址请工匠新建,可惜要完工还早,侍女都还寄住龙首峰上。
到了群山里,与城居大不同,算散心的好地方。
白日里,两位山神轮着请去各处峰头、瀑布赏景,也看了两边分种下的三株得子枣,还有刚种下的各种奇花异木。
已说定,那些奇花异木,将来不稀罕的,挑拣出来,都送去绿柳花草店寄卖。
肥如意新盘弄的大片园子里,刚撒下茶籽,龙山茶则要精细伺候,不但更挑地,还得等明年春再撒种,都费功夫,要叫商三儿弄,定没那长性。
新茶园未成,但最差的灵茶,别处也多,便地龙山供给不上,也不愁买不到。
山神家置办的席面,各种山珍自不用提,商三儿带阿丑,凡吃着爽口的,就叫主人家备礼送。
两位山神就“二皮脸”不离口。
商大娘还有些脸薄,但听着你来我往,与不走心的曹四不同,也就没劝,由他们闹腾。
晚间席后,峰顶观月,竟似比城里要大些,再加山风拂面,又别有一番风味。
中秋热闹一场,回城后,日子又回复如初。
城里已越来越热闹,若非魔劫尚未发作过第二遭,前景不明,忧惧的占多数,只为一株桂树,好些低阶人仙已愿搬来定居。
八月底,魏清媳妇到医馆请甄药神诊脉,得知确已怀孕。
高阶人仙难得子,她运气倒上佳,但有孕的女人更急躁,木雕店那边,叫骂更响更频了。
这时,城里受孕的新媳妇也不止她一个,好几家低阶都已这般,城主府里,韩思媳妇也怀上了。
商大娘指婚时,想着韩思是低阶,做门房、城相都尽心,还要看外间韩窈娘的情面,专给他挑个脾性好的,怀着孩儿,两口儿倒更恩爱了些。
日复一日,到桂花渐落,坤道府女道兵们进官衙收集落花,今年城里的第二波热闹,才又渐消去。
寒冬再来时,成衣店陈武媳妇也生了,但叫陈婆婆在西正街上,连骂不积口德的小龟孙三天,也遭张果果笑话。
被小龟孙说中,眉儿添的是个妹妹。
137.定人
十月里那趟九曲藏魔洞之行,商三儿是请动两位山神,一齐陪阿丑去的,故地重游,逛着时,也遣老狗下洞,寻些奇药回来。
荨麻是大城, 他自家与两位山神各处逛,想寻些能哄到执扇的新鲜玩意,做工精致的风筝、陀螺、爆竹等买下不少。
篱阳山人不知几时来领人,若是来得晚,执扇能再炼些神意丹也好。
便在荨麻城里,多宝阁遣人拜访, 说他家其实藏有三株天乌雪莲,若商城主要买,愿意割爱。
丝萝花蜜与天乌雪莲,是酿地仙醉的主料子,已托付奇珍阁找寻,消息竟泄到他对头家去了。
多宝阁有卖的,但定也要附条款,功德叶反是小事,不想与他家往来过密,商三儿只称手头紧,待凑足功德叶,再寻了说话。
等过个三五年,奇珍阁还寻不着,再另说。
奇珍阁势力比多宝阁弱太多,允送的六十人,三年付清,今年那二十个,也赶在年关前才送达, 瞧着其中有几位,比南晋送的奉羹、静馨这等差远了。
礼到时, 唐诺上门致歉, 说今年天合宗人已卖得差不离,好不易才凑足二十个,望城主见谅。
左右只留着指婚、做道兵,不干自家的事儿,商三儿大气饶过。
去年年夜饭,眉儿、韩思都被撵出去,城主府里就商三儿娘俩带曹四,三个人过,今年热闹许多。
曹四不来了,但不说阿丑、执扇两个,还有眉儿、荷叶、奉羹等丫头,马宽、梅兴更带来地龙山所有侍女,说山里已被搬穷,须全家进城来吃大户。
韩思两口子也留府里,共要摆五桌!
年三十大早上,又是一场大雪,商三儿出府,在广场雪地里与明月主仆汇合,一起进坤道府,向劳累一年的娇娘道兵们道声辛苦,明月打赏些金风玉露出去,商三儿则给喜钱,一人一叶。
都只给老人,奇珍阁新送来的,功劳苦劳都还没有,今年不赏。
接到奖赏,欢喜道谢完,那些已出嫁的各归家团圆,未嫁的则一齐做饭食过年,已说过,初十前,城主府不使唤她们,由她们自家玩乐。
在绿柳过年,正月里,山神侍女也会寻坤道府的耍,全是天合宗养大卖出来,好些幼时就熟,便年岁差得大不认识,也寻得着话说,两位山神许她们出府,寻旧识耍乐松泛。
从坤道府出来,与媳妇并肩走向十字口,商三儿还想偷拉下她小手,被明月甩开,鼓眼瞪回来。
静馨在后瞧得清楚,戳他面皮:“三爷,这可大街上呢!还要我借丑爷锣来,为你吆喝几声?”
商三儿不心虚,还嘴:“臭丫头,莫只张狂,有你求爷的时候!”
静馨不服:“偏就狂一世给你看!”
“哎哟,家里养那老母鸡,昨日还与只飞来的鹰啄架呢,果然狂足一世!”
“那癞皮狗儿,见煮汤圆的水沸了,就不等上桌不挑地儿,心急火燎地下嘴,烫起泡来,可不该丢丑?”
明月肩膀已稍离远了些,由丫头与他斗几句嘴,才问:“家家过年呢,你不回府?”
此时还早,放爆竹的孩儿都见不着,街上没几个人。
商三儿答她:“你家坐坐去!”
一路随进酒楼大堂,叫道:“四哥也在?”
这个年,不在城主府也不在小饭馆,曹四要随师父混弟媳家的酒楼,眼下与清乐剥着花生,应了一声。
商三儿在他俩旁边坐下,拣两粒剥好的丢进嘴,再扯脖子往里叫:“藏夏师兄、隽山!”
听着动静,后院一个个全出来了。
商三儿不理别个,只道:“辛苦一年,给三位兄弟送喜钱来!”
藏夏七阶,给了六叶,隽山、清乐两个只四叶。
藏夏接过去,咧开嘴笑:“可多谢城主!”
酒楼辛苦,只赚得着银钱,但自陈家拿到涤濯锦,又以金仙教的织法,做衣服卖出后,这两年涤濯锦上的利都归明月,她这东家手头也富裕了,过年前,掌勺、跑堂各已送过一份体己,不亏自家人,比商城主给这还丰厚些。
二掌勺覥着脸:“跑堂都有,想忘不了小的!”
“辛苦哩!”
这厮平日奉承得好,商三儿笑嘻嘻地,果然递三叶给他。
彭望苦起脸:“三爷!”
大跑堂六叶,掌勺才三叶,天下没这个理!
商三儿再道:“给你徒儿一叶!”
眼下只是小一阶,晓得与废地仙还差得远,也用不到功德叶修行,曹四本没别的念想,眼红馋的不是功德叶,但听给一叶,也就欢喜:“哎哟,可多谢老三!”
只给三叶,还要分润曹四,商三儿头号狗腿子难受着,但也依吩咐递一叶出去。
商三儿方再递出六叶:“丧啥脸?三爷爱分两回给,不成么?”
二掌勺顿换出笑脸:“晓得三爷爱逗人,咱这不扮可怜应景么?”
奉承完,又问:“可还有一回?”
商三儿不理他,已转向百里秋实。
圆滚滚早觑着他了。
谁也不说话!
彭望、清乐、静馨都在等看好戏,不想互瞅半天后,商城主竟就掏出九叶,递过去。
他俩凑一块,不吵已算好的,还愿给功德叶,叫明月都觉意外。
圆滚滚接过去,也换上笑脸:“年俸?还是一年辛劳赏钱?”
商三儿轻哼:“家里叫我寻你拜年,这就算来过了,别的莫想!”
“哎哟!这般说,年初一席上,咱还能再得些花销?”
初一晚城主府摆席,要发放年俸,酒道人外,商三儿只请了那七位九阶,全是私下说的,不知这厮哪得着消息,露出这赖皮样,是也要去混席吃,讨九阶待遇。
圆滚滚未到九阶,身为观主,原本私房钱有些,但赌场输多赢少,已没了吕家接济,若非后半年徒儿暗中有孝敬,赌场里都已快撑不起面儿,便不为气商杂碎,也不会轻放过。
冷扫一眼,商三儿转身就走。
他身后,圆滚滚叫起来:“明月啊!”
“师父?”
“年初一去城主府,向老夫人拜年,可要磕头?”
又是两个无赖斗法,但明月绕不开,只得答:“要的!”
“师父瞧着,还是省些事儿罢,她儿子来咱们家,可没这般多礼!”
但任他拿捏,商泼皮也不理会,自往杂货铺去了。
这两天,窈娘倒没贪睡,昨日就已早起,带着窕妹,给酒坊、杂货铺除尘,今日也早开门了。
不能与窈娘过年,便陪她坐坐,只恨韩窕妹也在,说不上体己话,不好哄。
毕竟还有两位山神在家,略坐一会,尝几嘴她姐妹做的凉菜,又要回府去。
公学里种的梅,今年结果不多,窈娘采来,学着做出两坛梅子醋,可惜生手,不晓得与外间的比,味儿好坏,自家尝着倒好,今天过年,没别的孝敬商老夫人,便叫他带一坛回去。
又说,若觉着好,明年她就多做些,也卖银钱,发财了分润商三爷使。
爆竹声里,欢乐过三十,又一起守夜,初一大早上,两位山神也随城里人去抢早水,只敬香时,在土地庙、城隍庙外等着,不进庙去。
午后明月到城主府,磕头拜了年,又随着备席,准备招待酒道人、屠壮、赵家两口等。
圆滚滚不用人请,也不想早进府,又被使唤去炒素菜,待差不多时辰,方进府蹭席。
他到时,人都已入席,酒菜上了几样,陈婆婆身旁,商大娘正与张果果逗襁褓里的赵虎儿。
山神、阿丑、屠壮等,待都见完礼,圆滚滚坐下,便问:“亲家母,我徒儿明月,可算晓礼?”
不晓得怎有这问,商大娘疑惑地抬起头:“老婆子自是中意!”
没等他再开口,明月恰也端菜进来,打断道:“师父,先前酒前辈还说,要与你喝两盅,这就坐一起哩?”
瞥一眼身旁脏道人,圆滚滚没好气道:“臭丫头,要我猜,酒前辈定未说这话!还没过门呢,胳膊肘就往他那拐?”
师父也没正行,闹女徒儿个大红脸。
有时想解忧,有时要忘凡,但今日城主又请吃席,不好先灌醉自己,酒道人怔了下,虽不晓其意,还是顺话接口:“是想与你喝两盅来着!”
这城里,那小王八蛋的体己人也多,叫圆滚滚各处不好受。
但不待他再设法告状,见明月有些不自在,商三儿扯开椅子,站起身:“过年哩,商老三给各位长辈磕个头!”
就跪下去,席边磕了个头。
平日“董大爷”、“屠大叔”地随口叫着,除两位山神和阿丑,都能算长辈!
圆滚滚就也在长辈之列,一个头,全应付过去,总不能再向他老娘告状,说拜年不磕头。
明月方折身出去。
待菜上齐,商大娘拉着,让明月在身边坐了,其余执扇、眉儿都随侍女们一桌,在外间吃。
与去年一样,商大娘头一杯酒,又为儿子,向在座的赔罪。
商三儿已晓得自家事,席上就只圆滚滚一个,也还有得好斗,不会不再得罪,便不陪受罚酒,只笑嘻嘻听着。
老娘赔罪酒饮完,杯觥交错中,他再开口:“两位山神哥哥不是外人,去年年俸,咱这就结清!”
九阶人仙除屠壮外,全是九叶,眼下如废人般的马童氏,因着阿丑娘俩,也同样不少;圆滚滚那,老娘在场,商三儿懒得与他磨嘴皮子,真当九阶待,奉送上九叶。
今年董策也得着了。
酒道人那,本也说过用酒抵,但他只图灌醉自家的,平日喝的就多是桂花酒,不值几个价,补给了二十叶,又特意说明,是买地仙手制陶器的钱,绕开“年俸”二字。
此外,切磋、吵架、杀猪、治病、炒菜的功劳苦劳,也给付清楚。
发放清楚,商三儿再道:“借两位哥哥的山神宴,还有一季桂花香,城里进账是不少,想着往后也不至再闹饥荒,今年起,就给各位九阶涨年俸罢,给足十五叶,免得尽背后骂我小气人!”
府里那株公德竹,今年只收着三十多叶,但大富人家,不缺那二三文!
屠壮在算该换多少酒为好,抱孩儿的胖婶儿露出些喜气,又忍不住数落:“真要大气,就这席上,去年的也涨起来,才是敞亮人!”
“原说定的事,哪好改口?”
商三儿不受她激,随口拒了,又道:“别家城里,九阶人仙多有人伺候,咱这没那福分,与各位实说,若要添丫鬟侍妾,坤道府里那些,须人家自己乐意,妙法、功德叶之类,好处自家给去,不关城主府的事儿!就问问,可有哪位要讨?”
屠壮、陈婆婆、马童氏摇头。
赵同还未开口,张果果先一眼瞪过去,止住了;甄药神意动,但再带个回去,三位娘子定又要与他打破头,胆儿越来越大的某个儿媳也有碎嘴说道,也忍住。
终只董老头开口:“我讨一个罢!”
商三儿叫明月:“过了十五,坤道府里问问,有乐意的,人家要啥,再叫董老头给!”
待明月颔首,他再道:“今年龙鳞那元宵节,吕家已传下话,叫多去些高阶,凑个热闹,这席上,咱就定去哪几位!”
吕氏外图启战不好明说,先冲逃不脱的甄药神:“大叔随去,给六十叶辛苦钱,有功再另算!”
一个个的,听少说六十叶的辛苦钱,顿就反应过来。
去过个节,还给钱么?
张果果瞪大眼:“又要差使我老头子?”
她家两口儿,原说定不必出城,先已违约两次了,商三儿只得叹气:“赵大爷若去,与黑心大叔一样待,只任你自决,不强求!”
其实指望他点头,可惜有做盐渍豆手艺后,赵家守着小饭馆就能赚,以前诱他,说给孩儿攒家底的话,已劝不动了。
当初,商三儿还想着,半年功夫,能再聘几位九阶人仙,但周遭稍近些的无主家九阶,其实已极少,再加金仙消散后,没去外面好生寻,最终一个没增。
赵老头拔出背后旱烟袋,瞅瞅孩儿,又插回去,问:“是随吕家行事?”
商三儿摇头:“我与阿丑都去,再加酒道人!”
“两位地仙前辈呢?”
“那等事儿,两位哥哥不好去!”
那边鬼婆婆脸上,有些忧色,金仙与她说过的,但免不得担心,她又不能随行护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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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丑咧嘴,冲着她笑。
赵同叹口气,对张果果道:“老伴儿,做人有来有往,还是莫欠情的好,既学了纪前辈的豆儿,我就陪阿丑去一遭罢!”
阿丑原修为高,但夜夜在一起赌钱,已是说定,众九阶人仙都不称他“前辈”,而是直呼其名。
张果果只得点头。
商三儿大喜,再问:“屠大叔呢?”
屠壮得金仙指点过修行,要算半师之谊,听到赵老头的理由,自也要去:“给琼花露就成!”
他赌钱时稳,运道也不差,向来输少赢多,积少成多,家底儿已厚实了,宝器又有城主管,功德叶够使就成,还是讨酒。
商三儿转向陈婆婆,竖起根指头:“得子枣一枚!”
马童氏那,今年产的得子枣商三儿没让她多毁,只说有求时再寻她买,让都留着。
但陈婆婆私下去问时,那老抠搜又叫价两百叶,把人气得摔门回去,生几天闷气。
与话不利索的,吵都吵不起来,那老抠搜,竟天生是她陈婆婆克星似的。
陈武媳妇生下丫头,陈婆婆嫌小龟孙口臭惹的祸,在街上骂足三天,接下得子枣时,面上都还有气。
商三儿笑补一句:“没事哩,管够!生个七八胎,总能出儿子!”
这世间,也见过七八胎、十胎全是女儿的。
不等陈婆婆撒泼开骂,商大娘拿筷子,在商泼皮头上狠敲了记。
惹得山神、阿丑等直乐,明月只叹气。
揉着头,商三儿转问董策:“老爷子对吕家还有恨?”
董老头吞下口里的菜,慢悠悠开腔:“恨吕氏是一回事儿,但为你效力,忠君之事,也当不计恩怨,你要叫,我也可去,一样六十叶辛苦钱!”
这是真正的意外,免去多少口舌,商三儿欢喜着拍掌:“哎哟,那可得敬你一杯!”
就举杯,单敬他一杯。
五位九阶人仙,加上阿丑和酒道人,还有自家老狗,这趟为帮吕氏干仗,不可谓不下大血本,吕威要还敢算计,老子能喷他一脸口水!
想着,商三儿又转头,膈应百里秋实:“你这当九阶待的,可该随去?”
老泼皮也不含糊,瞟商大娘一眼,拍着胸脯:“城里不留人照应?安心去,我帮你看家!”
左右只斗气。
其实莫说圆滚滚,便魏清、彭望两个好使唤的八阶,他也不会带去冒险,再往下更不用说。
不屑地轻哼一声,商三儿撇下百里秋实,转向马宽、梅兴敬酒:“城里要请两位哥哥费心!”
两位地龙山神还只低阶,靠金仙、大罗坐稳山神位的,吕氏外图启战,要参与进去,坏人基业,乱惹下大因果,别人来寻仇时,大罗的面儿或都不好使!
外战不能随去帮忙,但已经说定,商三儿回家前,绿柳城里就轮着留一人,帮他守家。
哪用得着个小八阶显摆?
138.战前
去年,吕昭君求随姬远往南晋而不得,吕氏上下具大受惊吓。
南晋已明确无误地告知,不会受吕氏降。
舍不得抛弃这份基业,唯就只剩死战!
怕有人生出异心,还不敢挑明,只暗中再加倍拉拢。
幸好, 除非本就心术不正的,否则高阶人仙反叛主家、外逃,道心必多少受些挫,难再精进。
想要留些根,吕威都已在低阶子嗣、族人中挑人,尽往远方某个门派去拜师。
虽未言明,但吕威晓得,到时, 老祖也是要逃的, 不会与东山共亡,逃在外的子弟能得照应。
但与金仙陨落差不多的时候,遣往天策府、栾氏的耳报神,尽带回好消息,柳暗花明,叫吕氏上下齐松口气。
他与老祖都未料到,巫马良察觉姬氏养鹫之术已成,消息传到那边去,会生出大效果。
南晋东边,荀、栾两家臣服未久,荀氏还只装聋作哑,但栾氏回消息来, 只有三字:“请死战”。
或只诓骗吕氏死战到底,削弱姬氏国力;或真要在南晋全力取东山郡时,趁机在后发难。
这三字在模棱两可之间, 还不足解忧, 但随即天策府传回的消息,真真叫人意外和惊喜。
前些年,天策府柏氏是靠拉拢周边几家,以结盟之势抵住南晋西扩,但柏氏二十年易三主,一个比一个年轻,叫姬氏离间之策大获成功,结盟已是摇摇欲坠,眼瞧着难有作为。
但眼下柏氏之主,人年轻,却有大魄力!
或者说,有股癫狂劲儿。
传给吕氏消息,是“以身为质,蛮楚借兵”八个字。
那柏氏之主,竟舍自身家业不顾,亲去蛮楚做质,请他家出兵!
世间七千二百城,都有一枚城主令,主人若死在城外,城主令必自闪回功德竹旁,无惧权位外落,但那位胆儿还是大。
刚得消息时,吕威还只难信,但随即,南晋国内耳报神传消息来,苍狗已遣出好些位高阶人仙,分往西、南两边镇守。
那蛮楚国,实力并没南晋强,但最大好处,是东至大海,西、南两面则临着莽莽群山,都已没法再外扩,唯北边隔着数千里大泽,与南晋相望,剩些余地。
世间修者,能骑乘的妖禽本不少,譬如绿柳赵家饭馆养那白鹤,但此类等阶低的,受六七阶人仙一击就得毙命,若于高空遭遇地仙袭杀,天上就要下饺子,人仙尚不能飞,只能有限腾空,于军国大事上,并不敢倚重。
蛮楚也在试养皮厚体大的妖禽,且上下皆知,与南晋早晚必有大战,若叫姬氏实力再飞涨,他家更难敌过。
得南晋养鹫之术已成的消息,天策府之主是真搬得动!
且他只身往蛮楚做质,胆魄、见识都足,若引发两国大战,他等联盟还能捡着便宜,原那几家盟友,忽又紧密起来了!
于外,拖住南晋,于内,拢回盟友飘散的人心!
竟是步好棋!
眨眼间,南晋西、南皆要防范,东南边还藏着家不安好心的栾氏!
吕氏哪就没机会了?
金仙临别前所说,南晋也有隐患,几年内已莫想全力北上。
这是姬远造访绿柳之前,南晋皇帝万万未料到的,他不想国内荀氏、栾氏之后,又添出个吕氏,方叮嘱儿子,不许受东山郡女色之惑,乱增因果。
于吕氏而言,抓紧北扩,待与石山书院接上地,南晋便缓过劲来,也有了对抗本钱。
这一仗,非尽全力不可,只许大胜!
惨胜或平手,都是取祸之道,与战败无甚差别。
东山郡治内,绿柳商家已是强藩,来多少人自家说了算,别城却全没这份优待,高阶人仙几乎被征光,加上各直辖城抽调来的道兵,龙鳞城光驮马、御马就汇聚了四五千匹。
吕氏治下,绿柳城算最先得着消息的,其余多还蒙在鼓里,但入城见人语马嘶、城防戒备森严,加上年初一起,东山郡就已禁商队往来,便再迟钝者,也明白了。
元宵节还是上贡之日,商三儿一行到后,按之前定的,八条三节虾、三十张功德叶、五百斤琼花露,全交去官衙。
郡丞吕上带人接下,又亲引一行去礼宾司,看着全安置进贵宾室,再引商城主进郡守府。
商泼皮要亲自随征,老狗外,带来两地仙五九阶,待郡守府见着面,吕威也一副亲热模样,拿出本册子,登录了同行七人名字,搁下笔,走近拍他肩膀:“你还年轻,不晓得当家人的不易,切莫因上回事生出芥蒂!此战之后,龙鳞愿与绿柳永为兄弟之城,年贡挂个名儿就成,咱东山郡各城物产,任你挑,瞧中那样,我都用来还礼!”
论皮面话,还未做城主之前,商三儿便与曹四混得精熟,嬉笑应对:“没丁点火气的,那是活菩萨!是我不知好歹,乱说话,惹郡守大人恼,大人莫往心里去才是!”
不想吕威笑起来:“要真惦记着昭君,这场战事,你家就多出些力气,真立大功回来,吕氏赏罚分明,嫡女也不是不能舍!”
让商三儿难信:“当真?”
吕上在旁,帮腔添一句:“咱们郡守,从不妄语!”
吕威哈哈笑着,再拍商三儿几下。
晚间设了上百席,郡守府里摆不下,也是在府门外广场上。
要出征的只缺着道兵而已,其余都在,元宵宴变作誓师会,吕威换上一身甲胄,入席前,先向天地敬酒,言明明日四更早饭,五更启行,北伐五马、秀水两城。
伐五马、秀水两城只是名目,真正图的,乃是两城背后的龙阳郡,若折损小,顺势再助石山书院取贤王府。
然后取出册子,朗声念名,绿柳城主商春、同行阿丑、酒道人、董策等,赫然在最前列。
石山书院来的算友军,不在他那册子上。
凡被念到名的高阶人仙,都须随军出征,低阶则没被念名的资格,由吕上征调,去管辎重物资。
人仙六阶以上,共念出五百多个名字,这是东山郡多年积攒下的底蕴,吕氏家族本身、治下八城客卿与青牛观等附庸门派合凑出的数目!
商三儿人仙只重九阶,绿柳便没聘着多少高阶。
郡守念完名,才开始上菜。
将有一场大战,但明日启程,东山郡治内还要走上三天,今晚这顿酒席上,人仙还允饮酒。
应战事的景,酒甚烈,是云潭将军府的产出,并非绿柳的琼花露。
吕威入座,侍女上菜中,已任各席自便。
便有各般喧哗声起,有人议那两城后面龙阳山神的本事;有人忧走得突然,家中尚不知情;有人回忆二十年前讨三伏城时的景象、收获。
商三儿又坐在主桌上,阿丑、酒道人得陪席,外客是石山书院来的六位儒生,全是九阶,并未见地仙,其余是巫马良、江之石等。
董策老匹夫竟也被姓商的拉来,晓得他脾气臭,席上定说不出好听的,吕家才未把绿柳五位九阶安进主桌,而是隔远些另起一桌,由吕东山、蔡凡招待。
稍觉得奇怪,是以往龙鳞吃席,郡丞吕上那小低阶,要么离得远,要么直接见不着人,今日竟就在主桌旁,款待两位老账房,陪坐的却是些七八阶人仙。
见他打量,吕威便作介绍:“石山书院来的功曹,也是低阶,记录战事的,不好怠慢!”
待商三儿颔首,吕威再端起酒杯:“那龙阳郡贺氏,去岁已晓得吕氏要伐他家,寻不着别的路子,竟送降表去苍狗城,请做姬氏外臣,指望南晋北上救他家,其行可笑,其心可诛!启战后,诸位莫留力,剿灭他家,我东山郡、石山书院必不吝赏功!”
他既这般说,功成之后,多半不会留贺氏做附属城城主。
同桌共饮这杯后,巫马良接口:“某愿出死力,但若得些功,不要别的赏,只请郡守大人帮着求情商城主,莫再堵我妖鹏城商道!”
妖鹏城主宁瑜不随着出征,但要送进贡,也来了龙鳞的,此时与夹山单城主、三伏吕城主等坐在别席上。
巫马良的根脚,绿柳城隍自是清楚,早与商三儿说过,幼时老父遭人打杀,晓得晋九阶后,是宁家替他查清眉目,觅着仇家踪迹,助他报了仇,算欠下恩情,此后就一直受聘于妖鹏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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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宁氏姐妹进绿柳,心思是明的,商三儿没给机会,左右见不到,赖到年底才回妖鹏,这里又提?
不用管吕威脸色,商三儿抢先道:“好稀奇,妖鹏城商道被堵,自去寻堵路的就是,关老子甚事?”
如今周边数千里内,谁不晓得两位山神与商泼皮的关系?山妖堵住商道,也只因宁家未长眼,得罪到这厮,与山神又没恩怨,但当面不认账,谁能拿他如何?
大战在即,不好叫巫马良寒心,更不能惹恼姓商的,吕威便笑着解围:“巫马兄稍安勿躁,待战事了结,我亲去地龙山,向两位山神求饶,左右觅得着赔罪法子!”
两位山神能得位儿,是金仙先护着,后又有大罗金仙还拴牛桩的因果,要赔罪,只能寻姓商的,但也得等战后。
这事上,宁家已全无计可施,只能指望吕氏帮忙,吕威应下,城主席上竖着耳朵听动静的宁瑜,得长松口气。
目的已达成,巫马良就不再多言,转向石山书院那六位儒生敬酒。
既已不谈正事,石山书院六位儒生,偏爱与绿柳城来的亲近,不嫌阿丑人长得丑、酒道人身上脏,各自称晚辈,轮番敬酒,几巡之后,又不管在吕氏家里,去吕东山那桌,敬大儒董策。
商三儿则算着,吕威亲自统领出战,但听念名,是留蔡凡随吕东山坐镇龙鳞,地仙不明,己方九阶人仙已有十五位,对敌的秀水城没九阶,五马城倒有一位,但加上早已没落的龙阳郡,也只才三个九阶,高阶定也没吕家多,若别无外援,几乎已是碾压之局,龙阳山神本事再大,也难敌过这般多人。
心里稍安,就不管别人,饮过几杯烈酒,觉着不好喝,转去瞧别席上吕昭君。
郡守大人亲口说,若立功回来,这女儿也能舍。
是还未允下,但咱此时多瞧几眼,也该不犯忌讳!
明目张胆地打量,但余光里,也暗观着吕威,猜他心思。
吕昭君要随着出征,但今日席上,堂堂二小姐,竟只与些七八阶客卿坐在一桌,安静吃饭。
啧啧,身段不差、风骨犹胜,坤道府娇娘还真比不上她!
今早老娘还带着明月、眉儿,与张果果、田余等,一起送他们出的东门。若干完仗,真把这娘们带回去,是专给三爷洗脚,还是送给明月做侍女?
哪样更能气她?
主桌上,吕威装未看见。
吕昭君那边有所觉,瞥过来一眼,反挺直腰,任他放肆打量。
于她而言,半年前如坠冰窖、命运全不由己的痛楚感,再不能忘!
锦衣玉食数十年,方知世道艰难!
任那厮看几眼,又不会掉块肉。
绿柳与吕氏本城龙鳞相邻,实在太近,崛起又快,若一直涨下去,便姓商的指天立誓,说无雄霸之心,吕氏又怎能无忧?
幸好,与南晋的虚惊一场相似,那厮借天仙给的物事腾挪,实力暴涨也该有个头,后半年起,绿柳总算未再增一名高阶人仙,眼下是到顶了。
老祖与父亲传给那厮的话,其实已告知吕昭君,晓得要先哄着那厮。
吕氏能趁南晋不稳,抓住这天赐良机,与石山书院接上地,姻亲真正结盟上,就不用再惧商家能翻天,她吕昭君反而能免掉被送人的结局,安心觅九阶之机。
若战事失礼,南晋北上,吕氏已求降不得,唯剩死战这条路,自家才真会被送去绿柳,为奴为婢,再加威逼利诱、讨还因果,怎也要姓商的出上力,搏万一之机!
半年多来,她一直在琢磨商泼皮的脾性,万一真到那日,该如何去讨好,那是为防最坏的结果,其实内心深处,岂愿被那厮羞辱?
一副泰然模样,任他看个饱,静心镯未有响应,左手无名指也未跳动。
比起最坏之日,看看而已,又不会掉块肉。
这场仗,也关系自己能否得口硬气,可要伏低做小,当然许胜不许败!
139.战龙阳
正月十六,龙鳞城点足两千多名道兵,出兵北伐。
大战起,各样都要花销,先发放给道兵补灵气的酒、丹药等物就值一大笔功德叶,御马、驮马和贴着的神行符只卖银子,也不会是小数目。
吕氏统领道兵的将军, 名叫吕真,八阶人仙,路上行军诸事,由他与统领辎重的吕上总管。
高阶人仙骑马或搭马车,有得自便。
吕昭君带着侍女躲进车里,商三儿没得瞧的, 路上无事,便又偷偷在某位头上施放千里目, 暗观别人行事。
只行军途中,众人所见都差不多,不耐烦起来,仗着没几个敢寻不是,道兵与低阶人仙之外,高阶的也敢放了,被察觉就打诨插科地应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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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法越来越娴熟、隐蔽,察觉减少,偶尔也丢个在吕威头上,被他瞪一眼回来,嬉皮笑脸几句,给他撤掉。
暗下又琢磨如何改进,但任他手法了得,吕威似有相应道术的秘法,放巫马良、江之石、石山儒生等九阶身上时,都多半未有所觉, 唯他不成,次次被瞪。
他只骑老狗, 在队伍里忽前忽后, 到处乱放千里目,偷瞧着别人,手上则在把玩那把两极反转剑。
老狗会主动配合,第一枚黑棋子几个月就炼成,两极反转剑却难炼,自觉道术已进步了许多,但九个多月还未成,金仙说,能当半件天仙法宝使的,比破山锤不知强哪儿去了,符兵不用炼化也支使得动,自先勤炼化剑,只还差着火候。
白棋子也是,请屠壮赵同切磋那般久,还一枚未成。
把剑炼成棋子的好处,是更能合心顺意,如臂使指,否则他这废地仙,本事不足,便炼化过的法宝,也使不出最大威力。
三日行军,先抵秀水城,次日便到五马。
五马、秀水两城,应对截然不同。
这两座城,都夹在龙阳、东山两郡之间,多年来,是靠两方大势力相互忌惮,常借东风压西风,才挺下来的。
但这次,吕氏倾力而来,大军压境,已没再转圜的余地!
再糊弄不过去,行事却也完全不同。
吕氏大军出动前,逃不过耳报神打探,周边该知晓的早已知晓,军伍里有如此多高阶人仙,已是碾压之势,两家也向龙阳郡求援,但贺氏答复回来,老祖须借龙阳峰才好与敌,不会来这边相帮,叫两城若相投,可把人仙、道兵撤去他家龙崖城,死守待援。
撤去龙崖死守,就是彻底倒向龙阳郡,眼下吕氏实力还更强些,秀水城城主便不多事,吕氏大军还未到,先领全族半道迎接,直接降了。
而五马城主家有位九阶人仙,高阶人仙也比秀水城多几个,就怀侥幸之心,带着族人、客卿、道兵,把库房搬空,功德竹叶掳光,到龙崖城死守。
不损一人,得入两城,不过五马还缺着城主令,并不算真吃下。
秀水城主家愿降,吕氏也容得,令做附属城主,此城依着河流,多出位河神,便叫与东山郡直辖的双溪城主更换城主令,聘的人仙一并带上,有愿随的道兵也可放行,全迁去已在吕氏治下多年,又已是腹地的双溪城,城隍、土地、河神也与那边一一对换。
若没适合的器物容身,阴神搬一次家,折损都不小,吕氏还答应借出相应宝器。
额外条件就是,秀水城主子女,无论嫡庶,成年未婚配者全要去龙鳞城住数年,等郡守府指定婚配后,才许回家。
双溪比秀水略小些,但能得保全,便几个亲生女儿只能做妾,儿媳中添几个吕氏女,秀水城主也没甚不满的,纳子女做质后,叫家族、阴神、外聘人仙们打点行装,准备迁走。
等过几日,双溪城主领人来管秀水,变成东山直辖,此城就算吃下肚,年贡还不太要紧,治下又多出些能使唤的高阶才是好事。
五马城里,两位阴神废地仙不知是眷念旧地,还是不愿折损己身,又或有别的打算,未随五马城主离开,但没想到,疑心未除作用又不大的,吕威不许降。
九阶们耗尽两位阴神愿力,捣毁城隍庙、土地庙泥像,逼出阴神来,将之打杀。
那两位或真降也有可能,但吕家没功夫细辨,容不得他们再留要紧之地,是否屈杀已无人知晓。
大军进五马城安抚民众,寻找子弟做道兵的人家,叫早降的衙兵领着,一家家上门去,喝令各写书信给家人,劝其归家受降。
不愿写的,直接投入大牢,战后任有功者选奴仆。
战事起,容不得半点慈悲!
吕氏兵马在五马城,休整了几日,其实是等双溪城主一行到秀水,稳住后路。
进这城已三次,商三儿颇熟,城里奇珍阁分号掌柜还寻到他,请照应些个。
其实不用绿柳城主人情,吕威也不许波及仙凡商号。
几日后,得报原双溪城主已入主秀水城,吕威留一个八阶族弟带一营道兵守五马,就以龙阳贺氏收留五马城主为名,大军又出征,讨伐贺氏本城龙崖。
一营道兵三十队,是三百六十名。
这些军国事,商三儿、阿丑、酒道人等都没丁点兴趣,随征而已,各不关注,绿柳来的人等中,只屠壮、董策得闲时,愿点评几句。
龙崖城外,远远立起道帐,休息一晚,待道兵列阵对轰,才是大战开启。
龙阳郡辖着四城,其余三城也尽已弃守,各带城主令、人仙、阴神、道兵收缩进龙崖,死守。
要防地仙六阶且有法宝善战的龙阳山神突袭,吕氏不敢分兵攻打,就把全军聚在龙崖东门外,合力攻城。
加上五马城来的,城里只有三位九阶人仙,但道兵也多,若分队,能把三四位七八阶人仙的道意涨到九阶境,聚一阵助某位九阶时,或就有斩地仙之能!
愿力实在难聚,用过就没,龙崖城隍、土地倒不轻易出手。
一方在城墙,一方在城外,各自道兵结阵,见之就晓其名的宝器纷飞,按商三曹四以前的说法,真是好大一场热闹!
绿柳五名九阶都被吕威遣上前参战,商三儿暗吩咐过见机行事,但屠壮落日箭、赵同剁骨刀上蕴藏的道意之强,便在一众九阶里,也要排在前列,大放异彩,给绿柳城主涨脸,叫吕氏生羡。
论交战双方实力,吕氏这方稳胜,只压着对面打,但顾忌城旁依着的龙阳峰,初时全要留几分力气。
唯只吕氏嫡女昭君是例外,战阵上,娇声呵斥连连,催分给她那一营道兵出力,把大绝剑催得璀璨夺目,记记要寻人硬拼。
东山郡道兵称得训练有素,统领吕真又奸猾,见她初战就不愿留力气,以虚实之计,让别处轮空,再暗添一营之力,让吕昭君骤然爆发,就把城头五马城那书生打扮的九阶,宝器桃花折扇给斩伤!
己方石山书院那六位儒生,宝器是瑶琴、判官笔、纸镇、君子剑等,各不相同。
鏖战半日,得出力更多的龙阳道兵先疲惫,修为低的耗尽灵气,开始大批退下,到后方服用灵物补充休整。
吕威清清嗓子,叫大军压上。
屠壮、陈婆婆在内,七八位九阶跃上城头。
便于此时,龙阳山上,一把硕大的追影宣花斧骤现,带着蒙蒙青光和漫天道意,迎发令的吕威所在,骤然劈下!
下回,老子定要离他远些!
那斧头所携道意,真正庞大,吕威身边除江之石等几个高阶,还有吕上领的大批低阶,全被笼罩进去,混在其中的商三儿也不例外。
“法宝!”
若非另有奇遇,六阶地仙,还没占住名山大川,能炼出件法宝,身具怪癖的龙阳山神就确实了得!
阿丑一声后,屈膝飞起,右手握成拳,半空中猛砸那斧头。
金仙说,你吸过两回魔气,眼下只才比九阶略强!
把商三儿急得跺脚,喝着:“老狗快去!”
老狗随声飞起,旁边酒道人也祭出忘情酒坛,不过便大罗手制,这玩意也不敢与大斧硬碰硬,只飞到旁侧,放出淡淡黄光,以连绵道意震荡。
阿丑离全盛还差得远,老狗比起幽魔时也大降阶,酒道人荒废修行多年,晋级才没那么难,这三个,单论都比不过龙阳山神,但好歹是三敌一,没等商三儿丢出招石兵的符纸,拳头、狗爪、酒坛,连续三击之后,宣花大斧止住,旋即闪没。
下一刻,却又闪现在城墙上,重劈一名跃上城墙的石山书院老儒。
周边九阶、城外道兵撑起的八阶,件件宝器,全力帮那老儒抵挡。
商三儿这边,阿丑刚落地,见除有些萎靡,别无损伤,方松口气,又忍不住骂:“这般多人呢,个个不缺好家伙,显你这用拳头的能耐?”
阿丑只咧着嘴笑。
商三儿瞥开脸:“傻样儿!”
吕威听着,朗笑两声,插话过来:“阿丑前辈这肉躯,也是天下少有,绿柳虎将临战争先,战后当论一功!”
“哎哟,谢郡守大人!”
应付一句,扯阿丑、酒道人走远些叮嘱:“下回让老狗先上,死活都不揪心。”
老狗一脸无辜,没摇尾巴。
那两个只管笑应。
吕威不动声色,但领着身边人群,向商三儿这边追出几步。
商三儿回头望来,他只若无其事,扬声叫:“收兵!”
城头那边,应付山神宣花斧有些乱,还被城中抽冷子,伤着秃顶微胖的郭达。
待收兵回来,除吕昭君那一营里,几个道兵脱力昏厥,余者全无大碍。
还在龙鳞城时,道兵们已发过补灵气的物事,趁战事暂停,吕上领管辎重的低阶人仙们,又急补发一批,补足消耗。
眼下战事不吃紧,但要他们兜里满,真正死磕时,伤亡才会小些。
高阶人仙们,则聚回道帐。
郭达伤得不重,都无须甄药神和吕氏的医者,化几片功德叶、将养一二日,就能无碍。
但议事时,就止不住疑惑。
龙崖城城隍早已禁耳报神出入,但到吕氏九阶跃上城头,城里都只龙阳郡的抵挡,贤王府晓得名号高阶人仙,未见有一个助战!
这一路行军,日日有耳报神穿梭报信,出东山郡时,吕威至少已说过,贤王府、谭云将军府都已聚起道兵,并非全无反应。
谭云将军府早与龙阳郡成仇,不来帮、或等耗到最后再出手,都属常,但贤王府真能瞧着贺家被灭,让石山书院、东山郡再联手攻取他家?
议论中,石山书院做主的老儒曾申带着些笑:“或正窥着虚实,待这边围攻龙阳山,贤王府就去取咱们书院!”
这没良心的,要打你家,还笑?
叫商三儿送个白眼,但细想,他的话确有可能。
书院共有两位地仙,八位九阶人仙,实力在贤王府之上,不过更北方还有敌家,为帮吕家,又已来了六位九阶,贤王府趁虚去咬一口,逼他家退走,也大有可能。
若石山书院六个九阶撤走,贺氏有龙阳山神做依仗,吕氏独对上,最多也只能得个惨胜!
吕威竟也点头:“那就如他家的意,明日莫管城池,先打龙阳山!”
龙崖山城隍、土地都还未出过手,这边围攻山神,城里高阶人仙若敢出来救援,更容易吃下些。
第二日,除留几个嗓门大的,远远念五马城道兵的家书,全军果然就岂龙崖城不顾,合力攻龙阳峰。
“轰轰轰!”
龙阳峰要属地龙山余脉,但已独立出来,未与别的山体相连,也足雄壮,至少比原梅兴的二半山更有威势。
山顶是块耸立石崖,五六十丈高,就是某位天帝制城主令时,龙崖城得名由来。
山上的面首、仆役侍女早已迁入城里,产出之物也如此,这位六阶地仙是位狠人,早做好久抗的准备。
怕中计,龙崖城里确实不敢出城援他。
没有金仙本事,山神融入山中,便九阶人仙轰下去的道意,也要被山体本身消去六七成,余下的才落到山神本体上。
但屠壮、董策、江之石等十多位九阶人仙,加道兵撑起的吕昭君等六位八阶,不间歇地轰地,灵气耗得差不多就以功德叶、奇物等补充,几不间断,也够这位尚未见过面的山神好受!
吕威给商三儿下的令,是带阿丑、酒道人、老狗,站高阶人仙与道兵队列之间,专防山神那把宣花大斧。
也不轻松,山神被打疼了,第一日法宝就砸下数十遭出气,之下还暗藏把宝器钩镰枪,抽冷子放出,贯穿老狗肚皮,是商三儿放出符兵石人,又替阿丑和酒道人挡在前面。
左右靠肉盾,不叫自家人吃亏。
140.空城计
“即日起,全军分三拨攻山,白日两拨攻,夜里以一拨攻,一个时辰轮歇!昼夜不停,莫让贺老鬼再得回气!”
分作三拨,轮流休息, 白天每拨攻两时辰歇一个时辰,晚上则攻一个时辰歇两个时辰。
前五日,还只是白日猛攻,晚间除留值夜的,全军都能休息。
这般攻山,莫说一干道兵,高阶人仙也要觉着累!
给高阶人仙补灵气的功德叶、道兵们用的奇物, 全不能停下,吕氏为这场战事,真正肯下本钱!
这已是首战吓住龙崖城中后,围攻龙阳峰的第六日!
仗有山体消减伤害,带的补给也多,山神依然未曾现面,攻山人等只能瞧见他的宣花斧、钩镰枪。
眼下气候回春,但这山峰上,在被轰出的上千个大大小小泥坑映照下,乍吐露出的点点绿意,并不招人欢喜。
引发变故的原因,是吕威接到耳报神消息,贤王府、谭云将军府两家道兵,终于出动,往北合取石山学院!
谭云将军府与龙阳郡不睦,不愿救贺家, 但能与贤王府合取石山书院,也不甘落后。
传过来的消息,吕威没瞒己方高阶人仙,但也没再多解释一句。
没瞧见石山书院来的六位儒生有焦急样, 那就是有防备,但攻山还是变急迫了。
商三儿问:“我等要咋防?”
吕威答:“他那追影宣花斧、钩镰枪势都已不如前,还辛苦你等防白日,晚间归换歇的两拨人仙防!”
连攻六日,龙阳山神是还守住,但伤疲便废地仙也察觉得出来,大斧、钩镰枪威势渐衰,也出现得越来越晚了。
分作三拨,连吕威都御使个青铜小鼎参与攻山,石山书院借吕家一个九阶,恰好书院、吕氏、绿柳都是五位,各随一拨。
道兵支撑下的吕昭君等与其余高阶,各分派好好,又再攻山。
山神追影宣花斧再一次劈下时,伴随着哈哈狂笑:“兔崽子们,晓得急了么?”
除未现面,这也是龙阳山神头回出声,吕威不甘示弱:“贺老鬼,且瞧瞧到底谁急!”
山神出声,许还是个暗号,没过多久,龙崖城那边,休整了几日的道兵、人仙,列队从城头跳下!
贺家出城来战,帮山神的忙,吕威顿欢喜,又叫:“全军列阵,转向,先破出城之敌!”
连刚分派去休息的在内,忙又起身列阵。
龙阳郡那边,连上五马城撤过来的,道兵足有十多营,比吕氏更众,且有山神襄助。
混战再起!
鏖战这几日,山神也清楚敌情,他那大斧带追影之名,闪速极快,辗转战场,掠斩落在边缘的九阶人仙,逼得各处忙乱!
商三儿一脸无辜,伤痕累累的老狗、阿丑、酒道人三个要兼顾他这废地仙,追不上大斧,战场一散开,对山神就出不上力。
只好迈步向前,准备向龙阳郡人仙出手。
凡被山神大斧劈中的宝器,不论九阶,还是道兵撑起的八阶,主人本身都要受些损,道兵中,某些呕血倒下的,就再站不起来。
混乱中,被山神瞅着机会,宣花斧劈向宝器难挡的屠壮时,趁各方在救,钩镰枪倏然现出,直接钉穿一名吕氏八阶人仙胸膛!
郡丞吕上,不知何时混进高阶人仙队中的,竟也同时暴起,一把龙鳞剑青光大冒,飞刺得了山神传音,御宝器上前捡便宜的九阶人仙。
那就是龙阳郡守,贺氏之主!
他身前,顿有黄芒闪动,是龙崖土地神觉察不对,急在他面前撑起的土罩儿!
龙崖城土地庙建在城门里的,不然早也要被毁。
可惜没用,以城为名的宝器龙鳞剑,恰有克土的本事,黄土罩一刺便破,击穿贺氏家主脖颈!
贺氏家主被剑上力道带凌空,蹬脚呕着血,一句话说不出,脸上只剩绝望的灰败。
剑上片片龙鳞乍起,绞碎他脖颈,又挂着头颅飞回!
倒地的尸身上,有光芒腾起,一闪而逝。
那是城主令,回功德竹身边去了。
不知是惊吓过甚,还是别的缘故,龙阳郡方,竟无一人起意抢那头颅。
提回自己的剑,另一只手抓住头颅,吕上皮骨轻响,个子变高了些,原本带几分官威的面孔不再,换成个带须的俊逸中年,冲龙阳峰微笑:“我这小五阶,已百多年未曾出手,叫山神见笑!”
道兵阵前,吕昭君轻咬着嘴皮。
家里小一辈中,也只有她和吕东山常参议事的晓得,郡丞就是自家老祖所化,已有多年!
那渐学会逢高踩低的母亲,还给过他脸色看,她吕昭君又不敢说明,等战后回去,母亲不知得赔多少不是,再提心吊胆多久!
瞟眼阵后,一直压着脚步,尚未上来的商泼皮张口结舌。
幸好,这一战之后,自己能扬眉吐气,不用学母亲。
宣花斧再改劈吕威,而龙阳峰上,山神声音悲凉:“晓得你暗随来了,只防藏命物宝器里,不想奸猾至此,多年前就藏形匿影,早换了人皮!”
得周边人仙相助,吕威执青铜小鼎,吃力顶住,嘴里暴喝:“只诛贺氏,余者容降!”
随他这一声,龙阳郡人仙中,那些折身回逃的,都姓贺。
耳报神早打探清楚的,便原吕上这种小三阶,敌方也不会不认得。
道兵营阵中,有人跪地乞降,被领队的斩杀在地,但很快,更多人跪了下去,还有人对斩杀降者的领队拔刀相向!
吕上龙鳞剑再挺,飞扑龙阳峰!
应付完宣花斧,吕威再喝:“九阶进城追杀,其余纳降!”
又令商三儿:“商城主领绿柳所属,助我家老祖攻山,莫容贺老鬼脱位!”
纳降时,绿柳城的一个不用,怕他家再抢高阶人仙去。
龙阳峰已开始摇晃,在忙脱位,宣花大斧又已改到龙崖城门前,略阻住九阶人仙追杀贺氏子弟的步伐。
贺氏灭门之仇,自家等也有份,吕氏又不敢纳降这地仙六阶的贺老鬼,让山神脱位逃走,对绿柳也有无穷后患!
商三儿便领阿丑、酒道人、老狗,赵同等九阶,甚至符兵石人也放出来,随吕上那柄龙鳞剑之后,迎山而去,赶到就一阵猛砸。
屠壮掠阵。
宝器不同,与山神厮杀,轻易不敢脚踏其山界,射出去的好箭几没收回可能,他就留后面,主应付宣花斧、钩镰枪。
这般多强者围攻,叫法宝也建不了功,山神脱位屡次被打断!
阳神地仙做成山神、河神,在地界内,本事大增,但若遭围攻,也难再走脱,寄托的山川反要成他葬身之所。
兵败如山倒,龙崖城里外,已有大批高阶人仙请降,若山神帮不上忙,实力本就悬殊,负隅顽抗的,转瞬被斩杀。
逃进城的,有城隍、土地帮忙抵挡一会,但很快,愿力耗尽,是否得存须看吕氏意愿。
龙崖城东门外,被高高在上的人仙之血染红,凡民百姓,老实呆在家中的,反不会受牵连。
敌方剩的两个九阶,贺氏外聘那个得逃脱,五马城使桃花折扇的书生不愿舍下家人,跪地请降!
因山神是六阶地仙,自开战起,吕氏就未敢分兵拦阻别门,晓得郡守被斩,己家大败之后,其实得逃脱的也不少,五马城城主就带着几个亲近的,跑脱了。
贺氏子弟全只顾仓惶逃命,漂浮在龙阳郡守府里功德竹旁的城主令,拿走反更遭祸,竟就一直留在原地,终被江之石收回,呈给吕威。
对逃出城的追杀持续了整天,但九阶们天黑前就已回来,只留老儒曾申领高阶在城内搜索残敌、谨防变故,余者又参与围攻龙阳峰。
请降的两千多道兵,由吕真造册收编,吕威又再当众下令:“耳报神传语远近城隍,请往外传话,五马城主灭族因果,自有我吕氏来担,提那城主人头来龙鳞者,可换功德叶六百!”
任那城主在外得活,念念不忘报仇不说,五马城还将数十年内无主,便占下城,也封不得城隍、土地,隐患不小。
但得吕氏担下因果,一颗人头换六百叶使,世间愿帮忙、又有觅人奇术的人仙地仙,可不会少。
五马城主自身修为未到九阶,若寻不着大能庇护,一样难活,这也是贺氏子弟逃难前,不敢带走龙崖城主令的原因。
处置完,又按昨日分的三拨攻山。
龙阳山神已绝了脱位指望,唯只死守,盼贤王府、云谭将军府攻入石山,引这边书院的回救后,想着他还有用,能挥军来搭把手,又或生出别的变故来。
晚间在道帐里,商三儿与那被收掉宝器的老书生攀谈。
次人名班远,说话风趣,自陈虽作书生打扮,其实生来只爱读闲书,不研学术,未入儒家,晋九阶之前,游历过好些地方,后方在五马安身。
与他攀谈,自是指望招揽上。
若就此投旧主仇家,名声也不好听,能去绿柳城防魔患,沾些大罗的光,班远也是乐意。
郎有情、妾有意,可惜,两人聊得火热时,也得歇,故意在旁边养神的吕昭君插来一句:“商城主莫想多,班先生只可为我吕氏所聘,他的家人,吕真都已派道兵护着了!”
待商三儿瞧过去,她昂起头,略有些得意。
其实背在身后的左手大拇指跳动轻颤不已,欢喜可不止才表现出来这几分。
商三儿道:“我老娘开那茶坊,二小姐也晓得的,正缺个坐堂说书人,班先生这老经历,可不正合适?随军出战,我家出力都不少,还不容我请回去,向老娘表表孝心?”
吕昭君不理,转向班远:“任他巧舌如簧,班先生只莫信!虽是受降而聘,吕氏也万不敢亏着,晓得先生最爱美人,父亲已传信回去,叫家里为你挑人,到龙鳞后,侍妾美婢自不缺,还可与五马城送的比比!”
班远泛起苦笑,只能点头,叫商三儿气急败坏:“出征前,郡守大人可发过话,要把你许我的,过些日子就改姓商哩,咋还只帮吕家说话?”
这回改无名指跳了。
与这厮说话,动辄就要受气,压下怒意,吕昭君吐口气,冷脸答他:“我口拙,又吃女子的亏,要掰扯,城主请寻老祖和父亲大人去!”
晓得虎口夺食不易,她本也做不得主,故意打量一会身段要紧处,再添些火气后,商三儿起身:“得,寻你爹去!”
“班先生且歇着,待我寻郡守理论,也不是就没机会!”
出来寻到吕威,扯住就不放,但任他说上一通夜,嘴皮磨干,也得不着允。
意料之中,却又不能不扯这皮,轻松饶过。
北方,贤王府、谭云将军府两家联军,四日内连入石山书院数城,全未遇一名人仙、一个道兵,阴神也已尽迁走。
石山书院共十余城,不断有耳报神打探消息来报,晓得大军抵达之前,各城都已迁去本城石山躲避。
联军离石山城六百里远时,耳报神又报来的消息,才叫两家主事的全然透心凉,晓得是吃算计!
书院留守那两位九阶,领治下各城城主、儒家人仙,由道兵护送着,许下大宏愿,已浩浩荡荡地往东海各城去讲学。
石山也只留空城一座!
书院地仙老祖在哪?
任他两家北上,得更多时日消耗龙阳山神,将之彻底打灭,才是吕氏与书院的算计!
计算着时日,比两家得消息稍早,吕氏军中,石山书院那两位账房先生模样的功曹,也与吕上一样,露出本来面目,一个以石山砚猛砸、一个荡出千军图连绵道意,在龙阳山神惊惶声中,尽攻向山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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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都只是宝器而已,但在地仙手里,威力自与人仙不同!
石山书院有地仙,也只有两位!
再加上这两个,贤王府、谭云将军府北上之军回救前,龙阳山神定已死透了。
吕威望山狂笑:“贺老鬼,可知儒生云游讲学,弘扬白帝儒道,外间少有人敢加害?便周边近邻晓得,于此战无关的,几个敢趁乱去占他家城池?”
转回头,还不忘向商三儿解释:“可知为书院愿摆下空城计,吕氏下了多少本?降服的高阶,实不好让你家,体谅则个!”
泼皮只撇嘴。
141.追影宣花斧
石山书院那两位地仙,使石山砚的是六阶,用千军图的只三阶。
他两位加入攻山,龙阳山神很快惨嚎连连,晓得大势已去,宣花斧、钩镰枪都不再往外砸,只护着自己死扛, 改口求降,左右不得允,又再破口怒骂。
但一日日轰击中,开骂时也越来越少。
再有两位地仙加入,这么大阵仗,也又攻山八日,才把山神击杀。
身死后, 这位吕威口中的“贺老鬼”,总算被龙阳峰吐出来,摔在山腰上,得见着面。
吕上、两位假功曹、吕威等一干地仙人仙快意大笑中,绿柳姓商的已使唤伤势未愈的老狗,飞奔上山,于那尸身旁,拖追影宣花斧。
最后这八日,宣花斧替贺老鬼担下许多伤害,自蕴道意已消散至几无,但无论如何,它还是件法宝,用心温养,总涨得回来, 比指望自家宝器晋级容易得多。
老狗闷头上山,叼大斧回来, 顿叫山下笑声戛然而止。
已非原模样的吕上回望商三儿:“小友何意?”
大泼皮乐呵着:“我家出力,辛苦一遭,总不好白走, 班远不许聘,就拿这物事罢,别的不与你们争!”
所谓法宝,已经自成一体,另生出种道意,除混沌碗、拴牛桩那般只作它用的,逢战时,主人道意也能借它催发,二合一下,威力自然远甚过宝器。
贺老鬼才只六阶,就有件法宝,早叫两家参战的三位地仙老祖眼红,想着夺下来后,若没彻底废掉,定有一番说道,肚里各打着腹稿,等着争呢,哪知这厮二话不说,先要拿走?
谁肯依他?
吕上先出声:“小友怕是想差,细数此战,论出力多寡,也轮不到绿柳拿它!”
他说话,石山书院那位地仙六阶,则直接飞上山腰,拦在老狗面前。
若被废地仙拿到手,定诸般耍赖,再难吐出来。
剩那位三阶地仙哂笑:“三友仙翁好大名头,弟子就要多吃多占?”
这位书院地仙,与董策不同,不怕与商三儿扯辈份。
诸道尽头,如今只有四位天帝,大道各不相同,但若投奔其座下的天仙,须尽信他的道,才许纳入,于法、杂、阴阳、商、农、墨等诸道而言,何其霸道?千万年来,只要于本脉道心无碍者,各不相扰,都能得收容座下。
大罗青牛还是个妖,就在青帝座下,也不信道。
三友仙翁是白帝座下,但不以儒学选,更爱些杂学,能攀辈份,但必生拉硬扯了,董策是有股泼辣劲,但大节上迂腐气甚重,石山书院这位地仙倒不怕。
商三儿回头,问吕威:“郡守大人,真不给么?”
确实不能给他,吕威轻笑:“你拿钩镰枪罢!”
商三儿嗤笑着,喝令:“老狗丢了,回来!”
随主人号令,老狗松口弃下宣花大斧,在飞回来路上,他又喝叫:“人不许聘,法宝也不给,还帮个屁?绿柳来的,回家啦!”
撂挑子,掀桌!
几日前纠缠要聘班远,未得逞,已算提前做足功夫,左右出力一遭,不给捞好处?
不给点脸色看,把滚刀肉当任捏的面团,商三爷可是吃得亏的人?
吕威忙一把拉住:“势头正好,万事都可商议,怎就急眼?”
眼下只成一半,贤王府可还没打!
那两家没来救龙阳郡,但彼此已是联手,绿柳连着符兵石人算上,有四位地仙、五个九阶人仙的战力,任闹翻走脱,还能再成事?
剩着贤王府,同样连不上地,遇大事时,姻亲还是使不上力气!
山上,捡起老狗丢下大斧,又去拿了钩镰枪、百宝囊的六阶地仙,用枪勾着贺老鬼尸身,也飞下山来,皱眉道:“莫说这斧道意已快散尽,便完好无损时,你平日拿那剑,不比它强?剑还使不上呢,怎又惦记这斧?”
“我拿送人情不成么?”
回那边一句,懒得管三位地仙,商三儿只迎吕威冷笑:“不急眼?要被当牲口,任白使唤?”
话不中听,叫吕威也火起,板脸瞪眼:“与我家说定的事,你敢不认账?”
确实是早说定的事,但眼下,商三儿不怵,斗鸡般原样瞪还:“认个逑!你家老祖只看出力多少,那书院老东西更拿我师父名头臊我皮,与他熟么?见着好处,忘了还光着屁股腚,左右一毛不拔,可晓得是谁求着谁?散伙罢!你愿到哪儿理论,只管去,要与我绿柳翻脸,也随意来!”
请客帮忙,缺这客还做不成事,谁与你按功劳大小分赃?胡乱个地仙,把自己当做人物,也敢坏师父名头,臊老子?
不给他脸,掀桌!
当初说助战,又不是白帮忙,自家讲过差遣费、伤药钱,都须郡里出,当时吕昭君还答:“吕家眼皮子再浅,这也要省么?”
不是没帮忙,除五个九阶人仙,自家还带来阿丑、酒道人、老狗,符兵石人也用几遭了,这大斧,不能算差遣费里?
便天仙掰扯起,也有得说道,因分赃不均散场,怕啥?
这泼皮,真不是好相与的!
吕上那边,传神念给吕威:“若不然,拿夹山城因果,打发这厮?”
这厮乔扮后,在夹山城偷钓走许多四五节虾,算己方能拿捏的一场因果,但绿柳已肥,不信应付魔劫之外,真已无力外援,到应对南晋之日,还能拿什么说动他家?
平日大事是老祖说了算,但与家族命运相比,一件道意几乎耗尽的法宝,孰轻孰重?
老祖顾及自身多些,但便得商泼皮放过,不还要与书院争?
吕威叹口气,道:“绿柳缺人,龙崖收降的道兵,任你挑两营走,如何?”
当初只给十队,如今开口就是两营,本钱不可谓不厚了。
商三儿只摇头:“没家室拖累的,够两营么?”
多数城主家,要想好管,都不会任道兵世代相传,也轻易不招没家室的,道兵家眷都是凡民,受降者中没家室拖累的,莫说两营,二十个都难挑出来!两营七百多人,家眷得有三四千,全迁去绿柳,遭魔劫死难,是给师父增刑;若不迁去,就还得算吕家的人!
打过不少交道,姓商的不是没心机,难进套,咬咬牙,吕威传音过去:“那把昭君给你!”
占下龙阳郡,若书院再得贤王府,两家连上地,吕氏顿能转安,势也得大涨,昭君也不用在这泼皮前抬不起头,心结得解,仍九阶有望。开战前,这嫡女已不愿再给出去,吕上吕威只拿话诓商三儿的。
但昭君九阶,还不知是多少年后的事,远水解不得近渴,老祖们难舍法宝,总没破贤王府要紧,不可让泼皮儿翻脸,只好又旧事重提。
他是传音,商三儿却不客气,偏要嚷嚷开:“本说定的事,你家还卖两回?不给就算了,又不缺暖被窝的,脸冷性子硬的小八阶,处处不如意,还值当个啥?”
虽未提名道姓,听到的,岂能不知他说谁?
送媵室时,张口钟意昭君,法宝面前,这女儿就处处不如意了?
狗日的只管胡言,这次出征,凡见着昭君,贼眼还尽放肆,已到明目张胆、众人皆知的地步,因要哄着,他吕威才认吃亏装糊涂,合着这些日子,全只白看了?
吕威这当爹的,险要吐血!
就没二皮脸不敢说的话,绿柳众人中,酒道人、屠壮有些脸红,甄药神嘻笑个不停,董策、陈婆婆在冷笑,赵同则抽起旱烟,与阿丑一样事不关己。
当事者吕二小姐那边,已快咬破嘴皮,左手无名指跳个不停,仿佛凭空还有把琴,任她拨弦。
滚刀肉耍横耍赖,咬定法宝不松口,吕威也是无计可施,只得传音给老祖:“瞧那法宝样儿,道意散得多,没个几十年将养不回来,咱们家拿,也难堵书院的嘴......”
吕上叹口气,转身去看高耸的龙阳峰。
战前,吕威与他商议,若顺利占下龙阳郡、贤王府,可任东山为龙崖城主,用心经营些年,南晋还敢北上,吕氏便弃掉龙鳞,将本城改来此地,偏北许多,石山书院易援不说,也有更多腾挪余地。
吕威那意思,已将吕东山视为承嗣者,除此外,还要他这地仙老祖,也做龙阳山神,助守龙崖城。
贺氏虽已没落,龙崖原也是大城,雄城依壮山的地儿,可不多见,得位阳神山神,就易守难攻。
但做了山神,陷入危局后,脱身都难,吕上还有顾虑,并未允下。
不愿承认私心作祟,吕上只拿吕东山做借口,说他任龙崖城主,青牛观不顾了么?
家族大势面前,只能舍法宝哄泼皮,但仔细想想,贺老鬼再有奇遇,追影宣花斧也是在龙阳峰晋为法宝的,好些高阶地仙还未有呢,此地要算法宝福地?
大斧已受重创,落他几个地仙手里,一心温养,复原也须数十年功夫,龙鳞剑已温养多年,若自生出道意,与自家更契合,借这山得着机缘,成就法宝,不会比大斧差分毫!
老祖不做声,算是默认,吕威便安抚商泼皮:“稍安勿躁,我与老祖们议议去!”
到书院两位地仙身边,磨嘴皮劝说。
若吕氏老祖拿法宝,书院确实有好些说道,绿柳城主拿走,反而不难劝。
道理简单,龙阳郡得手,是归吕家的,石山书院至今还未得占一城!
贤王府之主,乃自称“北山王”的王乾,本身就是四阶地仙,属下四位九阶人仙,若只他家,还好应付,眼下联手的云谭将军府,地仙老祖虽才二阶,人仙九阶却有七位之多,两家联手,再占着地利,这边与姓商的闹翻,就不易拿下。
这一战,石山书院愿下大本钱,是吕氏已经同意,下两代家主无论定的谁,都于书院弟子中择偶,如今未成年子弟里,再任书院挑二十人去做弟子,往后每五十年,也是这个数。吕威长女就是嫁的书院学子,往后结亲不断,等再拉拢些年,指不定吕氏有全族习儒学的可能!
青牛观怕传承外落,立志弘扬儒学、大权又不会旁落的石山书院却不同,巴不得门下弟子广博,若一两百年后,吕氏全族习儒,都能说动并进书院,两家合做一家!
西边儿,有个佛国,儒国还没有呢!
法宝难舍,总没大事要紧,书院六阶地仙把大斧递到商三儿手上时,叹口气:“好生将养,可莫白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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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大斧可重,废地仙拿着吃力,忙又丢狗背上去,然后换上笑脸,向前辈们赔罪。
待诸事定下,吕真领低阶人仙和道兵细查探龙阳峰,高阶人仙们则移进龙崖城,要再讨中了计的贤王府,也得休整个一两日。
龙阳郡没落多年,除龙崖城外,还辖的三城,都好平定,城主外逃的,再使耳报神往四方传语,拿功德叶换人头。
占下龙阳郡,已有时间梳理,便没五马城那般残暴,四城未逃脱的阴神,观其根脚,若是原城主族人,也不饶过;但如绿柳城隍、土地那般的,又愿效忠新主家,便得饶过,或迁地、或就任原职。
新化个阴神,也要耗去城主好些灵气的,终归能省则省。
进了城,与阿丑独处时,商三儿把大斧拿出:“兄弟拿去使!”
阿丑摇头:“我用不着,哥哥留着罢!”
叫商三儿着急:“别人打架,都有家伙用,你这只用拳头,不吃大亏?”
阿丑笑道:“仙魔二气日夜冲突,早养得我一身皮骨肉厚实,娘炼的颠倒漏壶,又能助吸劲化劲,并不易受伤,用惯了拳头打架,还觉畅快些!”
老狗做幽魔时,逃进地龙山,阿丑与它死斗一晚,也是用拳头,未落过下风,也未见过皮绽。
他真不要,商三儿与酒道人交情没好到送法宝的份上,就还留着自用,多炼棋子,指望撒豆成兵呢。
只是要温养几十年,有些愁人。
第一枚白棋、第二枚黑棋都未成不说,棋盘也离不开温养,更不知几时能成。
自家这废地仙,从吕氏、书院两家虎口夺食,争到法宝,阿丑不要,竟又愁没功夫温养,可不吃饱撑的么?
142.盲瞽叟与铁衣卫
龙阳郡四城,加上五马、秀水,一仗之后,东山郡治下便多出六城来,还得一位九阶班远,其余高阶十多位,道兵两千余, 除功德叶外,各都增长,可说大获全胜。
吕氏老祖本名吕无伤,进龙崖城后,考虑两日,为了家族, 终还是同意做龙阳山神, 叫吕威也欢喜, 但老祖说得不差,大罗真正定论之前,青牛观石牛还不能弃之不顾,吕东山须再顾着,不好就来北方。
合议一番后,吕威索性自任龙崖城主,叫吕昭君带上龙鳞城主令和一营东山道兵,押缴获和不愿降的石场苦力回家去,免得她老被商泼皮挑逗起火。
龙鳞城主令,回去后转给吕东山。
吕氏下任承嗣者,已是明了,吕昭君便得晋九阶,也已无缘。
吕东山的媳妇,只能从石山书院挑。
耳报神传回来消息,贤王府王氏、云潭将军府云氏晓得被骗,占不下石山书院, 各已退兵,云氏令三位九阶领若干高阶人仙, 领七营道兵, 齐到贤王府本城北山城助守。
云氏以“将军府”为名,养道兵乃周边之冠。
石山书院出远门避战的人等,假“远游讲学”之名,也不敢草草就收场,至少半年后才敢归来,暂时借不上力。
但待受降道兵整编完,总也要先打打看。
班远指诸天立誓,效忠吕氏后,桃花折扇已得归还,待将养几日,便要随征贤王府。
少了吕二小姐解闷,城里休整时,商三儿就到处逛荡,瞧些物事。
答应过纪红棉,马童氏要能晋地仙,给寻个命物。但眼下,鬼婆婆新道意尚未生,都不知哪种命物为“合适”,先涨些见识也好,实在不成,宣花大斧也舍得给。
她和阿丑的体己人呢!
老太婆拎大斧,本事高低不说,定先吓人一跳!
第二个,就是废地仙执扇,已买去好些玩意,只不能叫他觉新奇,未哄开怀,左右不愿炼丹。
篱阳山人闭那关,不知得多久,真哄到那屁孩儿做事,便宜能占多少算多少。
须多走走看。
龙崖城九幽通道下特产,是种通体发紫的紫竹,用处也多,蒋氏匠师叫奇珍阁买的上等料子,就是这种,已为甄药神新制出了药篓。
拿下产出之地,原贺家所藏两株最难得紫竹,还有另那五城压箱底物事,眼下多已姓吕。
可惜,与咱老商家无缘!
某一日,忽闻有人来纳五马城主人头,换取功德叶,商三儿也便去瞧。
是位带个男童的耄耋老者,一头灰发,两只眼皮上创痕明显,没有眼珠,手持竹盲杖,肩上背负把油亮琵琶。
商三儿到时,人头、功德叶各已交付清楚,十二三岁的男童牵着老头,正向外走。
待问吕威,得知这位自称石瞽叟,也是位九阶,眼盲,天生有觅人的本事,听闻哪里有战事,就去候着,专拿外逃的城主人头换赏钱,名气不小。
商三儿怀着心思,急又告退,都未察觉郡守大人嘴角的笑意。
出来,就骑上狗追人。
那男童牵着,石瞽叟走得不快,街边就追到,商三儿叫住,问话:“老人家,风餐露宿不易,可愿受我聘?”
老少二人转过身,那男童仔细打量商三儿和老狗。
老头空洞双眼也对着商三儿,一会后,哑声问:“南晋已北上?还是吕氏改主意,愿聘老朽了?”
声音颤抖,竟有些激动模样。
商三儿方觉不对,答道:“在下商春,东山郡治下绿柳城主!”
“姓商?城主?”
石瞽叟怔一会,转向男童:“子宜,与你同族见礼!”
男童松开他手臂,学大人般抱拳:“同族,商子宜有礼!”
商三儿很意外,听是同族,不可不回礼:“同族有礼!”
石瞽叟又问:“道友这商氏,出自哪一支?”
自家族史,商三儿是真不知,略有些尴尬:“我家世代居绿柳城,别的都不晓得!”
“族谱、列祖灵牌呢?”
本不是自身的错,但答此问时,也叫他赧颜:“听父亲说,老人本传下的,但祖屋失火,成人遇难,族谱、灵牌全被烧尽,那一代存活下来的祖辈年尚幼,不记事,便都断了,只记得三四辈人名。”
石瞽叟一脸失望:“那可难理清谱系!”
哪日得空,问问师父,倒也不是真理不清!
听他不说话,盲老头叹口气,再道:“道友想是不明内情,听到我曾为商氏客卿,就来求聘。要聘我其实不难,只须一枚安稳之地的城主令,且主家不惧与南晋国为敌!”
让商三儿惊讶不已:“城主令?”
莫说没那玩意,已受南晋两回大礼,还要加马童氏因果,谁愿与那大国为敌?
这回未打探清楚,追得冒失了!
石瞽叟又道:“我侍奉的主家,原是南方成武郡之主,玄鸟城商氏,快五十年前,被南晋所灭。”
因商三儿这姓氏,沉吟一会后,老叟愿再多说几句:“城破时,我随城主等出逃,但姬氏悬赏人头,城主说便还掉令,姬氏也定不会撤悬赏,有他在,各方追杀不休,反要连累逃出的族人,不如拿他人头去换功德叶,给族人们使。”
“城主叫我这外姓人,取他人头,带去南晋领赏。但石某幼受商氏大恩,城破未死于战中,是想拼死护城主平安,但他不愿,趁周边人不备,竟就自戕。我救之不及,只好自抠掉眼珠,割他头去换功德叶!”
商三儿听得背冒寒气。
是位狠人,确实不该受咱小城的聘!
“之后这些年,也寻回外逃的商氏族人,上下不敢忘报仇,但怕姬氏打探到,便漂泊远方,四十多年过去,听闻南晋与蛮楚或有一战,方回这地龙山周边!”
“老瞎子已风烛残年,地仙多半无望,约莫还可驱使十来年,道友既姓商,一方城主,若愿指天立誓,从此与南晋姬氏为敌,势大后还一城给玄鸟商氏,无须俸禄职位,也能效死力!”
商三儿吓一跳,忘记面对的是个盲人,直摆手:“是我想差了,请不起老先生!”
石瞽叟不理,再诱惑:“玄鸟旧部,虽已散尽,但你同族商氏族人,有百余存下,修为高的已七八阶,还有原商氏地仙妙法、养道兵之法,点个头,都能为你所用!”
商三儿苦笑抱拳:“不瞒老先生,我那城,与南晋已结善因,你等与他家为仇,我管不着,也帮不上忙,打扰了!”
不待他转身,男童先重哼出声,扯石瞽叟衣角:“石爷爷,咱们走罢!”
这就两散。
走出去老远,回头偷打量,那一老一少背影,都有些萧瑟冷感。
执扇刚进城时,假冒过同族,不想今日遇着真的。
南晋皇帝遣姬远交好时,定已打探过自家根脚,两番送礼,除不想绿柳帮吕氏外,或也为这事考量。
大罗金仙因果之地,既不好为敌,那就抢先交好。
纪红棉说,南晋在图谋东山郡,吕氏咋不聘这老瞎子?
多半怕惹祸,早留意着,南晋北上之日,吕氏便敢聘请!
一个个,都不是省油灯。
咱就防个魔患而已,别事纷扰何其多也。
城里休整数日,吕真已整编完受降道兵,连上东山郡来的,共点出十营,全军再度北上。
贤王府主人,“北山王”王乾自身地仙四阶,这般贪恋权势的地仙,可不多见。
但若此战再胜,王乾也带城主令外逃,石山书院要悬赏人头,六百叶可远不够。
北山城就在贤王府最南端,北方石山书院大军还未到,王氏眼下不用弃一城。
王乾并非山神,北山城也没依着龙阳峰那等雄山,但得盟友撑腰,也丝毫不惧,竟不要城隍相帮,选择出城野战!
吕氏、书院三位地仙,已再隐藏不住,加阿丑、酒道人、老狗,怎也是六位地仙战力,敌王乾一个,九阶人仙是十六对七,没旁的掣肘,竟拿敌方无可奈何!
如今废地仙也有些眼力了,战阵初起时,骑狗升空观战,瞧着敌方阵中,密密麻麻道兵比己方还雄壮、众多,共有十五营,其中着黑甲那七营,撑起的七件高阶宝器,蕴藏道意之强,屠壮、赵同竟远不能比肩!
龙阳郡收降的不说,商三儿本觉着,东山郡道兵已是训练有素,但比起对面那些黑甲,却又相形见绌。
半空中,只见黑甲道兵聚合结阵,时散时合,仿佛合着某种节韵,也未曾浪费丁点多余灵气,无比精准。响应主将号令时,数百上千人的兵阵,竟又呼吸一样自然流畅,浑然一体,且实力足,若两营道兵骤然合力,撑起的宝器道意必再涨一大截,威势不在贺老鬼的法宝之下,便修为最高的书院六阶地仙,遇着也只有急退的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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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乾领着九阶人仙,以及贤王府自家高阶人仙统领的道兵,全只用防被敌方修为高的闯入黑甲道兵阵里屠杀,不在别事上花功夫。
屠壮威力极强、钻空子射去的落日箭,次次被一把虎贲刀劈成两半!
今日又见着一奇,双方大战,一边的主力竟是七营黑甲道兵,敌过己方这般多人仙地仙!
撑起的七件宝器,其主人最多只是八阶人仙,别人在旁提起时,商三儿都懒得记名号的!
混战一日,拿敌方无可奈何,己方反有个八阶人仙不小心,想闯阵屠道兵,被敌军中一根长梭穿个透心凉,九阶人仙连陈婆婆绣花针在内,宝器都已受些损。
竟要算己方小败!
那些黑甲,来自云潭将军府,而商三儿得的消息,这家的道兵,共有十六营之多!
商三儿惊诧难信,息兵后,问起周边人,董老头道:“云潭的道兵,自称铁衣卫,承自四百多年前东华国的厚土卒,你不晓得么?”
商三儿茫然间,屠壮接话:“我在大启国领兵时,也未见过这等好道兵!”
另那几个也都不知,老头儿便向他们解说:“地龙山以东,东山郡、龙阳郡、云潭将军府,及再往东钟山郡、三川府等,四百多年前,原全属一家,称东华国,国君家姓姒,领六十余城,国力还在今日南晋之上!厚土卒道兵之法承自某位大罗,初是姒氏私兵,凭之得立国,转为国之重器。”
商三儿张口结舌,大罗传承的道兵之法,自家也有,只未有多看重!
“四百六十年前,不知为何,地龙山以东万里内连遭洪灾,最重那年,连下月余暴雨,引得夏水决堤,今南晋国地界,受千年未遇之大涝,近百城池被洪水冲破,人仙们救下的灾民,无法养活,就领着越过千丘荒地、夏水河,北上东华国乞食,但东华诸城自身也遭灾,实在救援不及,叫好些沦为盗贼,四方啸聚,破城夺粮。”
“那些盗贼中,仙凡混杂,若遣军镇压,滥杀必损功德,便总剿之不息,本国倒也有好些仙凡随之从贼,惹起一大场风浪。四方皆乱,镇压不及,姒氏便把得用地仙、人仙册封到各城,参与剿贼修、收乱民、防洪涝,本也不差,但十多年后,乱贼渐息,诸城却已不听使唤,合力以下克上。”
“龙鳞城本是东华国附属城,但吕氏在那场乱中,晋出位地仙;龙阳贺氏原为盗贼之首,受姒氏招降后,遣驻到龙崖的;云潭云氏之祖是当年统领厚土卒的大将;钟山郡、三川府,老夫曾效力的三伏韩氏,还有绿柳比周氏更早的城主家,无不如此,连着好些已败亡之家一起,合力将姒氏亡族。”
“那场大灾,叫东华灭国,南边苍狗姬氏却又崛起,建下南晋国。”
“东华国都,便是今日云氏本城厚土城,但他家承到养厚土卒之法,也遭四方忌惮!东华旧地,皆以将军府为大敌,各与之厮杀多年,云氏死伤极重,当年的老地仙早已陨落,如今那位,百二十年前刚得新晋,只二阶修为!”
“云潭养道兵也耗本钱,那些三阶以下的,只配做辅兵,非四阶不可入铁衣卫。凡与云氏为敌的,都晓得突袭暗算最佳,好些次遭地仙、九阶人仙乔扮潜入,于铁衣卫未结阵之前发难,得手就走,再反复袭扰;两百年前,还有位地仙下大力气设下陷阱,战场施术,一举坑杀掉三营之数;吕家那柄龙鳞剑,铸剑之初,原也存着些心思,因厚土卒之名,剑专带破土之能。”
“不愿再做众矢之的,要等老祖再晋些级,云潭已学着韬光养晦,好些年未动战事,若非吕氏敌意明显,与书院接地后,不会放过他家,这回多半还不愿出手。”
商三儿才明白,世间还有不仗高阶称雄的本事。
董老头说,对上云潭将军府道兵,以突袭暗算最佳,但吕氏偏反着来,还要与之硬拼,第二日,又列阵与敌。
各有长处,吕氏拼的是家底。
己方终归实力在上,每日鏖战过后,对面明显须消耗更多物资,那王乾贪图享乐多年,攒的财货定没吕氏多!
待耗尽补给,屠云氏七营铁衣!
143.传话
王乾这位地仙,向来物究其奢,平日花销甚巨,吕氏要与他拼财货家底,是真拼不过,无奈下,急再向盟友告急。
对峙二十来日, 各有些轻损,之后耳报神传消息来,云潭将军府大军调动,与救龙阳郡时一样,不来贤王府,而是去伐东山郡。
吕氏可唱不了空城计,只得回军自守。
贤王府之围一解, 云氏大军却就撤回,并不真到东山郡冒大险。
回到龙崖城, 吕氏与众动议,便且休兵,待石山书院云游讲学的大军归来,两边合围贤王府。
眼下离云游大军归家,还有四个多月时间,商三儿便请辞,先回家看看。
城里全是自家心血,为别人的事,常时在外,哪里放心?
且这打来打去,多只见死人,夜里只能抱枕头睡,哪有家里软玉温香的好?
吕威叫把屠壮等五位九阶人仙留下,但姓商的不允,推说赵大爷定想儿子了, 别个也惦记家人, 回去歇歇,待有事相招, 再来,不会耽误。
谁叫郡守大人在绿柳吓唬人,商三儿自家不盯着,可不放心。
左右拿滚刀肉没法,只得依他。
临走,商三儿又请道:“我这人实在,晓得郡守府还要赏功,既已拿到法宝,别的就不争,但龙阳郡各城捉到的五阶以下年岁轻的女人仙、侍女,不好赏人的,转给我家可成?若超赏功的数,我拿功德叶买,莫只送石场,白糟蹋了!”
吕威想想,答他:“不用功德叶,就拿琼花露换,且下回战前,多送万斤酒来,眼下手头也有些吃紧,先赊着!”
万斤酒赊出去,一千六百多叶呢,商三儿也是心疼,想想,答道:“赊给郡守府,但还是低阶年轻女人仙抵账,三年内付清!”
吕威点头:“依你,去罢!”
但商三儿讨两辆马车,出龙崖城后,却不就归家,而是领着一干人,先转去荨麻城。
眼下已是三月,再过些日子,阿丑又可下一次九曲藏魔洞,吸到魔气,本事能再涨几分。
阿丑的本事,须仙魔二气齐备,他金仙娘封得有仙灵本源在体内,只还缺魔气。
虽说越到后面,本事涨得越慢,但全复原之前,可不能停。
龙崖到荨麻,往东只两千多里,比回家后再去省事儿。
但荨麻城是钟山郡附属,不论从绿柳,还是自龙崖过去,要不想绕远路,都必经云潭将军府地界,沿途可以不进城,但毕竟是穿过敌境,屠壮等都带去,人多势众更安心。
云氏麾下,数铁衣卫最可怖,高阶人仙、地仙倒不用太过虑,只凭道兵双腿,在野外拿能走能逃的地仙、九阶们可没办法。
阿丑未驾过车,举着有趣,就与赵同一人一辆。
路上走着,狗背上的商三儿问董策:“董大爷,姬氏是势强,但咋不在南边好生经营,图那啥天策府之流,倒只一意北上?”
董老头在车里坐着,答他:“别的因由,老头子也不晓得,但姬氏要想得千秋基业,非平定南方不可,除蛮楚芈氏,余者全称不上大敌。”
说的是南辕北辙,顿一顿,他再道:“以老头子所知,晋楚之间,隔着数千里大泽,蛮楚养有不惧水妖的水军道兵,能渡大泽,姬氏却难渡,历来只能守,便添飞禽驮兵,也易中伏。姬氏可练水军之地,唯有北境夏水河,偏因当年那场大涝,他家上下深恨夏水河神,狠得罪过,早已成仇,河神莫说容他家在河上练兵,驮禽都不许过!”
“要启战端,河神不惜损功德、坏道心之时,决个堤,就能淹没南晋许多城池!姬氏图东山郡,多半是为开路,终要往东取夏水北岸的三川府,占得地利,待能引开夏水,再与河神一战!此后练水军道兵,再与蛮楚芈氏国战!”
这些事儿,商三儿还真不知晓,只道:“我听人说,云潭将军府与南晋早有往来,董大爷给说道说道,姬氏容不得吕家,还能容云氏?”
叫董老头狐疑:“你哪得的消息?”
这事吕氏早已知晓,商三儿则是听金仙说明,不愿细讲,含糊应:“听位前辈说的,不会假!”
车厢里的老头儿也不追问,自捻着须:“我还纳闷,云氏隐忍些年头了,这回怎就愿助贤王府,拖吕家后腿儿,原是要帮南晋的忙!”
自家想明白后,再向车外解释:“也不难猜,姬氏觊觎厚土卒道兵之法,存万一指望;云谭将军府则想背靠大树,安生歇上些年!云氏地仙老祖才只二阶,周边却全有敌意,一旦事起,应付不过来,他家老祖要能安心修到高阶,又或再晋出一两位地仙,夏水河北岸,就唯他家可称雄,两家比谁算计高罢了!”
点点头,商三儿最后问:“我师父也传下道兵之法一部,坤道府那些位,已是学到,只未结阵演练过,人也还嫌少,若成营,可能有铁衣卫这般本事?”
“难!”
这是屠壮插话:“一营强兵,道法、挑卒之外,还须勤演阵、习变化、守铁律,你家道兵尽选娇娘子,叫她等端茶递水、暖床生娃还行,上阵怕不全软绵绵?便人够了,结出的也是脂粉阵,哪有杀伐味儿?”
听屠壮这般说,另一辆马车上的陈婆婆不乐意了:“呸!只门缝里看人,女子咋就不能结阵?”
屠壮“嘿嘿”笑两声,只答:“忘了你在,是咱说错话,这就认怂,可莫与我吵!”
商三儿也笑,一会后,试探着问:“若不然,老太婆争口气,等回去,就去坤道府帮我练兵?”
要论硬气,陈婆婆绝不输男子,但练兵是与人打交道,并非骂街,却有自知之明,答道:“儿子媳妇手脚慢,家里不知已堆起多少涤濯锦,等老婆子做衣服换功德叶呢,哪有那功夫?”
商三儿只能叹气。
寻不着练兵的女高阶,但也不想换男道兵。
除五个原常久久的侍女,其余娇娘全是当礼物送来,已有些修行底子,比从头养要快,更要紧是没凡人家眷拖累。
别的低阶人仙,叫改去学断前途的道兵之法,多半不愿意,她等中,宜修行的可不是这价儿,改做道兵没那心障,还能指婚成家,安城中人心。
再一个,莺莺燕燕的,帮做好些事儿,瞧着也养眼。
按揣摩的形势,吕氏大胜在即,吕昭君已不用奢望,等回家去,还是哄着明月,叫她多花些心思在坤道府。
他等路上谈话时,荨麻城某个街角处,肩扛“铁口神断”的卦师忽现出现。
周围的人全无所觉。
但还未有任何动作,卦师轻皱眉,转身又再消失。
两息之后,黄裳黄冠,背负长剑,腰悬缺角螭纹道印的宝印闪在那街角,左右看看,又再闪走。
周边行人、城中城隍,也无所觉。
同一天大早上,刚松口气的贤王府北山城,北门大启,放已在外等候几日,想趁战事发财的数支商队入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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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氏大军已暂退,但待石山书院大队云游讲学归来,必还要再启战,王乾也要多备物资了。
要攒财货,除治下各城九幽通道的特产之物,竭泽而渔地多采来卖外,与行商们的互易也不可少。
王乾还想着,某些奢华无用之物,要能卖出去,都该卖掉了。
非常时期,王氏也盘查得严,但头一日进城商队中,三位交足银两,头回随商队做小本生意的凡商,只大氅上各绣的松、竹、梅惹眼些,其余真瞧不出有何不同。
凡商都不用到礼宾司报备,进了城,待在客舍安顿好货,洗完澡,三人就在城里游玩。
作为王氏本城,北山城中道兵府本足大,但自家八营,再添云潭来的七营铁衣卫,共十五营道兵,也驻扎不下,便将自家的八营调进城主府、衙兵府、官衙,各处分住,道兵府都留给铁衣卫。
大氅上各绣松、竹、梅的三位凡商,乱逛一会,不知怎的,竟行到道兵府门前,新奇着,探头往里瞧。
门前值守的四名铁衣卫中,有人皱眉呵斥:“哪来的野人?全不晓得规矩么?”
大氅上绣竹那个,脖子一梗:“啥规矩?”
那铁衣卫刚要喝骂,旁边绣梅那个衣袍拂过,四人就一起栽倒,全没了气息。
北山城隍急示警,但三人拿出龙鳞剑、石山砚、千军图,已打将进去。
由那千军图,抵住不计折损、倏然出现的城隍剑,另那两个,在里间道兵结阵、客卿府九阶人仙赶到之前,先放手大杀。
身份已明。
地仙更精通道术,又能飞能遁,外逃时,怎也比九阶快。
且还是三位地仙联手,毫不恋战,人仙们援过来之前,齐飞身往外逃,城隍、土地婆两个抵不住,那怒气腾腾的王乾,追出城后,怕中计遭伏,就得恨恨止步。
那三个在道兵府里,只才一两息功夫,但铁衣卫伏尸,已超过五十,比前些日子对战二十余天死的多。
道兵府不是只能从大门进,只凭封街护不住铁衣卫,北山王急改规矩,凡第一次随商队的,不许进城,也禁东山郡来的姓商。
商三儿一行入荨麻城时,阿丑吸魔气的时限还有几日,便先在城中游玩,难得放松,各逛街品尝风味,或进多宝阁、奇珍阁瞧奇物。
这荨麻城,除商三儿和阿丑外,酒道人、甄药神也算故地重游。
没说的,老狗又被使唤下洞,寻奇药去了。
这座城里,除酒道人外,当初商三儿还认得,下洞寻奇药磨砺道意、挣钱的另两位九阶,如今再问,某将军府下属已自回去了,那某城城主之子倒在,此外又新来个挣功德叶的九阶。
商三儿与新来的攀谈,一样有主,还是聘不着。
但这荨麻城,或为磨砺、或因挣钱,怎也要算高阶人仙爱来之地,商三儿想想,有枣没枣,也该打上几杆子,便扯上阿丑,到城隍庙上香。
若不是商三儿硬拉着,阿丑还真不愿礼敬阴神。
白日里,这庙里热闹,好些个凡民在敬香,两人在门外等一会,还不见得闲,便直接进门。
城隍现形,冲进门的富贵公子和丑怪物行礼时,凡民全被吓得脚软。
避开不受城隍之礼,远来的无良城主满脸笑,安抚凡民们:“无事,各不相干!但请诸位暂退,容我与城隍说几句话!”
等凡民全跑完,商三儿才对荨麻城隍道:“我俩来敬香,是有事相求,不敢受城隍的礼!”
两位地仙并未遮掩修为,要能得合乎情、顺乎义的一炷香礼敬,所添愿力可不少,城隍道:“道友请说!”
商三儿说明:“我本绿柳城主,那城遭着魔患,想聘些个高阶人仙去助守,只恨难遇。见荨麻城热闹,便想着,请城隍帮着,给进城的高阶留些话。”
听他说到这,城隍虚影脸上泛起苦笑:“不瞒道友,我家城主也想多聘高阶,这话,却不敢替传!”
商三儿一脸笑:“各有各的缘法,哪里相干?既已进庙,事成不成,我哥俩都该敬炷香,听完话,城隍只管问你家城主去!”
“我家绿柳城,是大罗因果之地,愿去受聘守城的,能替他担些许因果,只欠人性命、破家灭族、掘人祖坟者不在此列,余者皆可去面议详谈,不会强求,为万民防魔劫,总也是功德事,比那些做打手,陷阵打杀的,名声可不好得多?除此外,缺功德叶使的,愿受聘,我这也能外借,以年俸抵还就是,九阶人仙最高可借六百叶,要有地仙愿来,还能加!”
六百叶是吕氏悬赏外逃城主人头的价,也是肥如意为买满星黑金石,备下的家底。
城隍果真传话问荨麻城主,真就得允,是能替他传这话。
商三儿、阿丑敬完香,又去城主府拜访致谢,送上几坛琼花露、小袋龙山茶。
以担因果、借功德叶之名,怎也该添到几个人才是,能把吕威翘起的嘴角再压下去!
回礼宾司想一晚,嫌只荨麻城里传还不够,同样的话,也请奇珍阁帮向外传,特别是地龙山西边儿,自家还未去过。
再耽误几日,待阿丑吸足魔气,又一起回绿柳。
回城是往西南方,有四千余里地,同样经过云潭将军府地界。
还好,遇城避开,都安稳。
他等一路没遇着意外,但云潭将军府厚土城外,有改了装束的三位凡商,随商队进城。
又惹城中一场鸡飞狗跳,且这边九阶人仙剩四个,地仙老祖只二阶,防御更难,有上百铁衣卫遭难。
无须再闹几场,云家已是心疼。
144.旋风绞
今年的绿柳城大街上,桃花已开。
商三儿一行回城时,正逢花期,开得不算多,但粉嫩嫩的,足以喜人。
到时天色已黑尽,约定明晚再来城主府吃席, 就各回家洗漱歇息,夜色里,商三儿与阿丑观着沿街桃花,礼宾司见着留下帮守城的马宽,陪说几句话。
商三儿在家时,两位地仙山神来,都住府里,他不在家, 就改住进礼宾司。
关系再好, 礼不能不讲。
说过话,叫歇着,要回府见老娘。
出门近四个月,厮杀干仗呢,虽有灵犀螺通着消息,又听城隍转告龙阳大捷,府里也免不得提心吊胆,总算见平安回来,众人长松口气之余,又改喜气洋洋,得门房小八哥告知消息后,连执扇一起,全聚到桃蹊院说话。
眉儿说,老夫人已好多晚未睡踏实了。
商大娘催瑶觥、奉羹,去给他哥俩热吃食,又叫兰舟、官子去烧水, 只她自家与眉儿、荷叶, 留下说话, 都问东问西。
商三儿拿出那把追影宣花斧,显摆一会,又把花费多少功夫,才打杀地仙六阶的龙阳山神贺老鬼,略添些自家功劳,但又不敢吓着老娘,有真有假地讲完。
城里近况,老娘也说些,无非是有利可图,进城商队只有增无减,越发热闹了,别的还好,但那琼花露,韩窕妹不能酿,商队买的多,再被奇珍阁提走几池后,又已售罄。
其余要紧事,只有一件,是进城三个道士,寻甚守中道人,商大娘先还糊涂,听清是在绿柳晋的地仙,方明白是酒道人。
商大娘便按金仙和儿子所教,说酒道人强占大罗传下的宝贝为命物,欠下本城大因果,未归还之前,不许离开。
三个道人不敢做主,只道须回禀师门,又走了。
说着话,奉羹、瑶觥先热来饭食,瞧着两位爷吃饱,又拣碗收拾残局。
商三儿打着饱嗝,笑:“郡守府的厨子,做得也精致,但比起来,味儿竟不如家里这两个丫头,可不怪么?”
阿丑笑笑:“哥哥是恋家呢!”
瞧着他俩吃完饭,商大娘已觉满足,接话:“所以世人说,狗不嫌家贫!”
执扇倒不客气:“哎哟,这话可不准,你家那条老狗,可嫌弃得不成!”
好些日子没得赌钱,他已闲得慌,又不见篱阳山人接人。
商三儿瞪他一眼,又觍起脸,冲老娘道:“这两丫头的手艺,比老娘可差得远,好久没尝着娘做的菜,也想得慌,哪天再受些累,让儿子解解馋?”
商大娘倒有自知之明,自家做那些个家常菜,哪比得瑶觥、奉羹专学过的?赏他个白眼:“出门久了,想是皮痒,怕不更馋擀面杖、请罪荊?”
摸摸脑勺,商三儿辩白道:“在外间真没惹事,老实着呢!信不过儿子,你只管问阿丑!”
阿丑憨笑着,没替他解围。
听到外间响动,老娘道:“懒得问,免得受气!快三更了,回去洗洗,都歇着罢!”
脚步声响,是兰舟、官子烧完水,送去杏雨院、柿霜院后,刚折回来。
阿丑先行礼告退,带荷叶、执扇回杏雨院。
被商三儿眼睛一扫,老夫人面前,擦过金风玉露、尽显靓丽仙姿的丫头忽都有些害羞,目光各自闪躲。
经历过真人后,商三儿对奉羹那张鹅蛋脸,已没以前那股馋劲儿,多少能一视同仁了。
就笑道:“她四个还好些,只眉儿爱躲,但今晚这满身垢,非卖给她不可!”
拽着脸红的大丫头:“娘,你也歇着!”
这月是瑶觥、兰舟留柿霜院,回去后,不用那俩个,钻进浴桶,只叫眉儿给搓垢。
果然七阶人仙,本事大,再多的泥垢,都搓得干净,商老爷又呲牙咧嘴地,要报复回来。
还没洗完,就惹得水波荡漾,折腾上了。
待天明,屋门打开,外间两个端水进去,要伺候梳头,眉儿一把拧住兰舟的脸。
兰舟吸着气,大声喊:“疼疼疼,姐...姐姐轻些!”
捏一会,眉儿方松手,啐她:“臭丫头且悠着些,只管教花样讨好爷,不晓得要连累别个?”
兰舟揉下腮帮子,嘻笑着应:“姐姐,各管各的,这府里,我也要活呢,还管得殃及池鱼?”
她显露的得瑟模样,叫眉儿又来气,撸起袖子叫帮手:“瑶觥,对这坏心眼的,只客气啥?挠她!”
想起多承受的各种不堪,瑶觥果然也来气,同样动上手,齐挠兰舟胳肢窝:“可不是,这坑害人的玩意!”
兰舟怕痒,被两个围攻,又只躲不开,急寻帮手:“哎哟,爷救命!”
她三个闹成一团,商三儿瞧不过,起身走近,在眉儿、瑶觥身后各拍一记:“莫只欺负人,爷还等着梳头出门!”
眉儿捂住后臀,红着脸回头,咬嘴唇不满:“爷是占足便宜,就拉偏手!”
商三儿不理她,只管嘿嘿笑:“兰舟莫怕,下回我按着她俩,让你报仇!”
被眉儿、瑶觥瞪着,兰舟吐下舌头,出声求饶:“姐姐们饶命,再不敢了!”
嘴上求饶,但绕到商三儿背后,胆儿又肥起来,要捉狭,腻声问:“爷说句实的,品着味儿,眉儿和瑶觥姐姐,各是哪里好?”
商三儿应她:“眉儿那腿......嘶!”
这回不管啥大老爷,被眉儿狠狠拧了一把。
“瑶觥,还不撕烂小蹄子的嘴?”
商三儿伸开双手,帮兰舟拦着她俩个,嘴里又道:“一个腿又长又细,别人都没有;一个屁股,唔唔!”
已被眉儿伸手捂住,不许他再说。
嬉闹好一会,梳洗完,逗逗啄木鸟,带丫头们齐出柿霜院。
沿着沟渠,走到前院。
厨房那,老娘不在,想是吃完走了,阿丑、执扇与荷叶正喝着粥,见他们才来,阿丑憨笑出声:“哥哥起晚了!”
到这,不好说别的,商三儿只挑眉问:“离家这久,你没贪么?”
也叫荷叶没了平素的大方,借碗遮住脸,暗啐。
阿丑傻笑两声:“今日其实也起得晚!”
那边,执扇皱起眉,不满道:“两位大爷,没见着有小孩儿在?”
商三儿怼他:“两百多岁的小孩儿,莫装不晓事!”
“只见过肏狗、鸡爬背......”
老夫人不在,自家爷胡咧咧时,不分人和场合,再加个添乱的皮孩儿,都不晓得能说出啥不正经话,怕荷叶恼了,眉儿忙插话:“老夫人定喂鸡去了,咱们也快些吃,完事浣纱去!”
再催执扇:“快些吃,街上定有人等你去耍!”
“姐姐,董夫子回来啦,他们要念书,早上哪得空?”
眉儿要扯开话题,瑶觥寻思着帮忙。
主食是粥,桌上还有几个小菜,其中那道炒青笋,尝一口后,她问奉羹:“妹妹有心事么?早上吃的,油放多哩!”
桌下,奉羹轻踢她一下,没说话。
咽下嘴里盐渍豆,商三儿也夹一块笋,尝过后,端到自己面前:“你们不爱,就全归爷!”
阿丑抬起头:“哥哥,也匀我些!”
“成!咱哥俩吃,不给她们!”
和阿丑分着青笋,商三儿再吓唬瑶觥:“臭丫头,要讨好不着爷,这话定传给老娘听!”
执扇哼道:“这般可吓不到她,老夫人那性子,只对儿子凶,待别个也与我主人相似,哪爱骂人?”
瑶觥已涨红脸,方晓得这道笋,是老夫人亲自炒的。
这位爷昨晚刚说想吃,今早就炒出来,老夫人打儿子不留力气,其实也心疼,只嘴上从来不说而已。
等吃完,搁下碗,商三儿吩咐一声:“今儿浣纱少两个人罢,巳时后,瑶觥、奉羹去酒坊帮忙,你俩切料子快,就多受累!早酿完酒,回府备席,晚上还要宴客!”
再对阿丑:“兄弟耍着,晚间一起吃席、赌钱。”
阿丑应下后,他便起身,带狗外出。
韩思陪挺着大肚子媳妇,在前院空地上溜达。
两口儿要见礼,商三儿忙叫:“哎哟,大肚婆省省事罢!”
待韩思行完礼,瞧着脸色,商三儿又诧异着:“莫假绷着脸哩,遇啥喜事了?”
韩思顿咧开嘴:“恰又小晋了一阶!”
他修行顺畅,商三儿也乐,但嘴上不饶:“还只小低阶,地仙面前,也值当显摆?”
叫大肚婆捂着嘴笑。
出城主府,北通街上,先到礼宾司。
马宽竟已走了,只留下话,说怕兄弟盛情挽留,就不再面辞,下回要出战,传话过去,他再来。
叫鲍正山媳妇拿进城报备名册来,他翻几页,竟每日都有记录,可见城中热闹,又翻到三个寻人道士那页,瞧清日子和名字,记下。
出来,赏着街边桃花,又进工匠司。
去年山神宴后来的蒋姓匠师,要满一年才能换人,还是原来那个老头。
他这大匠师,除甄药神外,只为四门村来的人仙制了些中、低级宝器,大材小用,这城里留一年时间,并不费力气,若非还担忧幽魔来袭,比起在家里时,倒似在养老。
见着面,商三儿问他:“你家可制过道兵衣甲、器械?”
蒋老匠师答:“制过,但虽全是低阶,要的量却大,我一个人可做不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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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三儿笑笑:“咱坤道府里,还没几个人呢,不劳你动手做,但帮着定出套式模样罢!”
道兵最高只到五阶,绿柳城里又是用侍女丫头充数,大匠师为她等定装备式样,只有丢脸的。
老匠师正不乐意,又听商三儿道:“要定,就定套好的,莫糊弄我!”
奇珍阁求着他家呢,是真不敢糊弄,但听这城主说要定好的,老匠师也有些难信:“衣甲还罢了,器械上,不赚利,只论本钱,最好的也须六十多叶一件,做一回,得按一营人数,少了也不成,城主真要?”
叫商三儿吃一吓!
六十叶一件的宝器,寒酸些的九阶人仙也能用了,道兵不结阵以灵气助高阶人仙时,就欺负凡民还成,平日所用器械,值个三五叶就算顶天,哪那般贵?
见过东山郡、贤王府道兵的长戈,最多值一叶,云潭将军府的铁衣卫大刀,也不会超过三叶!
一营可有三百六十人!
见商三儿表情,方知他不明内情,大匠师解说道:“道兵顶级物事,是不知多少年前,某位大地仙做出的拼凑宝器,名旋风绞,恰能拆分成三百六十把旋风刃,平时都能单使,精熟后,能借它生出些微弱道意。使它结阵,凑足三百六十个微弱道意,若有人闯入阵,发出那一两击旋风斩,也不比九阶人仙弱。那位大地仙做出后,流传开来,有本事的匠师都能仿做。”
商三儿问:“云潭将军府铁衣卫,已是世间精锐,咋就没用?”
老匠师瞥嘴:“他家穷!且旋风绞毛病也多,价贵不说,战阵上折损一人一刃,整套就要失效,再聚不起来!”
云潭将军府竟也被他嫌弃,商三儿叹口气:“你先忙着,便宜的也做样式出来,过些日子再定!”
出工匠司,走完北通街,十字口那,已见着几个生人。
驻足问几句,都是外来行商,要等杂货铺开门,买了澡豆再走。
韩窈娘那懒婆娘还没起呢,这些头回来的,不知内情,昨晚没买到,只能等开门。
隔壁酒坊倒开着,但眼下只有桂花酒卖。
与韩窕妹打声招呼,说巳时来酿酒,他先往成衣店去。
眉儿她娘已又怀上了,见他进门,一脸警惕,忙抱着二丫转回后院。
店里眼下没客人。
今日商三爷心肠好,不说生丫头的话气人,只问陈婆婆:“死老太婆,现叫奇珍阁买红云棉、奇金线、天蚕丝送来,你家那红云霓裳,五月初可做得出一件?”
下月又到老娘的生辰,商三儿说过,煮面让给明月,他自家在外寻寿礼。
不想说起这个,陈婆婆就来气:“用不着小龟孙再表孝心,你那媳妇,已买料子来了!”
乖孙在府里辛苦做出涤濯锦,成衣店赊来,做出衣裳卖掉,赚得的功德叶,被这小龟孙未过门媳妇拿走不说,要表孝心,又请她家出苦力!
若是自家乖孙的事,也认了,偏是个外人!
儿子不中用,不晓得往外推,她还未回来,竟已答应了!
这不给老太婆添堵么?
被明月抢了先,那自家还是省事,煮一碗面就成,只也叫商三儿咋舌:“一年不到,她赚着这般多了?”
145.窈娘的担忧
转回酒坊。
不晓得商三儿几时回城,三个酒池全被韩窕妹酿着凡酒,还没出酒呢,只能先腾地,舀出来装进蒸桶,先搬去后院。
有过这遭,酿出的凡酒多半要酸掉, 但琼花露耽误不得,糟蹋也是没法子的事。
常时外出,实在耽误酿酒,但商三儿这小家子气的,并不想就把酒方传给外人。
晓得窕妹想学,但她只忍着,商三儿以前便也不提。
下了这么久的香饵,总要试试可会咬钩,窕妹舀粮食时, 他在后叹息:“这琼花露,今年除奇珍阁,吕家要的量也大,还要留些卖商队,酿几回才够?”
窕妹口上应:“要嫌少,请田大爷帮忙,酒坊外另寻地,多起几个酒槽,一回酿个十来池,总该够使了!”
确实如此,但再装模作样长叹:“可惜,这酒方与澡豆一样,也只能传自家人。”
叫窕妹怔一会,转回头来,眨着一双大眼睛:“你是姐夫呢, 不算一家人么?”
头回听窕妹这般叫, 商三儿心正酥着, 她又“嘿嘿”笑两声:“今儿胆够肥, 敢勾我,不怕六姐晓得,拿剪子,把你命根子剪下来?”
窈娘那脾气,护弟妹时真能发狂,啥事都做得出来,商三儿忙瞥下门外。
往来多了,韩窈娘才没再随时来偷听,开始那段日子,可都当贼防着的。
其实耳朵更好使些,门外并无响动,只是心虚,不自禁要小心。
也没再说上话,奉羹、瑶觥到了。
料子理出来,叫她们切着,商三儿又到街上。
早上等那几个行商已买到香胰澡豆,走了,韩窈娘正杵在柜上,逗黄鹂儿说话。
当初向仲熊讨来,送曹四那只红鸟,因主人懒得喂,让自家找食吃,渐飞野了,只晚上回曹宅睡,平时已难在曹四身边见着。余下三只,商家娘俩的画眉、啄木鸟,新奇过后,也只得空时逗逗,唯窈娘这只黄鹂,早当作伴,与她最亲近。
茶坊那边,老娘还没到,只紫莺带着新沏茶的屠二媳妇,两个在烧火。
商三儿靠到柜上,伸手要逗鸟,却顺势捏住窈娘的脸:“晚间留门,爷赌完钱就来!”
窈娘这才抬头,看着他:“府里一堆人呢,还以为便回来,也要好久才想到我!”
商三儿嘿笑两声:“你也馋三爷的肉?”
窈娘丢个白,啐他:“去!”
这一眼别有风情,叫商三儿心痒痒,见街上没什么人,手就要往下探,但被一巴掌拍开去。
直起身,理着鬓角,瞟茶坊、酒楼那边一眼,窈娘低声骂:“害人精,大白天呢,快走开!”
商三儿笑嘻嘻地,手虚捏两下,果就转身,改进奇珍阁去。
两个伙计擦拭着货架,柜台上,唐诺在翻看账薄。
迎北那边,奇珍阁特意做成货柜,瞧不见杂货铺门口的事,见他进门,唐诺忙走出来,满脸谄笑:“城主回城啦?伙计快沏茶来!”
去秋买到二十斤桂花,奇珍阁借着它,各分号生意确有起色,地龙山西边,都有两城在谈着,要增开分号了;绿柳分号这,除琼花露越来越好卖,唐氏借着山神宴、桂花会两场盛事,也赚得盆满钵满。
财神爷进门,唐诺的笑可是发自肺腑。
“又是桂花茶打发人,要喝,我不会去自家茶坊?免了罢!”
听商城主的话,唐诺忙叫屈:“哪能呢?小号是用不起龙山茶那等,但稍次些的总有些,有一款,还是家主叫送来,专给城主用,别人来都舍不得泡!”
商三儿不与他客气:“那留着,我改日再来尝,今儿只说几句话,酿着酒呢,不得闲!”
唐诺要请去后间雅室里,商三儿也只摆手,把背靠在门上:“传话回去,问问你家家主,我这功德叶不凑手,求着他时,可能垫借些出来?”
他家这绿柳城,如今全是好营生,功德叶淌水似的流进来,要说比别的城差,也只因乍起乍富,输在底蕴上,怎还说功德叶不凑手?
若只数百叶,唐诺自己都能做主垫借,须传话问家主,要的定不少,他就诧问:“城主还缺多少?”
商三儿答:“先瞧瞧,若凑得出旋风绞的价,就做一套,要凑不出,改买红云棉、奇金线、天蚕丝,累死成衣店那死老太婆,多做出几件红云霓裳,送人情用!”
唐诺听得咋舌!
旋风绞名头甚大,也有些用,但极大坏处,是须整套齐做,还不能留下备用的,三百六十件不多不少,任被谁毁掉一件,全套就都要变废物,最多能回炉再炼,端叫人无语,世间多数城主家,都用不起。
用最省钱的料子,按本钱算,做出一套也得两万多叶,因费工夫,一般承制的匠师,对外报价更高,叫三万叶的都有。
那红云霓裳,唐诺也晓得,听城主报料子,方知前些日子酒楼向小姐请购的三样奇物,就为做它,一件光料子也上千叶了!
奢豪人家,行事非常人可揣度!
唐诺只能苦笑:“千叶、万叶的营生,小的还真只能听听,等问过家主,再答复城主!”
商三儿挥手:“我等着就是!顺便也催催你家总号,今年的人,早些送来,莫又等到年底,拿些歪瓜裂枣凑数儿!”
他已出门去,唐诺追在后解释:“年初就去定咧,也该到了!”
奉羹、静馨、荷叶这等的,已不算坤道府的人,但那府里,眼下也有五十多位女道兵了,再得吕家赏功换酒、奇珍阁送礼,加起来怎也要破百,结阵已能出上些力气,修行之外,器甲两物,是该操起心。
出门,南通街上随意走几步,瞧瞧桃花,再进酒楼。
大早上没客,明月趁得闲,正在里屋忙自家功课,八阶在望,不敢松懈。
前段日子商城主不在家,彭望乐得偷闲,都少向圆滚滚找茬了,眼下这时,两位掌勺多半还酣睡。
世间各人,或勤或惰,除养成习惯外,也真有些天性,譬如那陈婆婆,嘴巴从不饶人,但自打住进成衣店,连隔壁履鞋店也一并打理起,她家做不过来,就叫奇珍阁送成货来卖,不为赚钱,图是桩事儿,让城里的都有鞋穿;香烛店马童氏,新道意未生,几如废人一般,但因香烛店兼着棺木生意,却也叫人帮伐了些硬木回来,慢慢做起,不好盼着城里死人,但悄无声息地,已有两副待卖了;还有城主府商大娘……
这样算起来,绿柳城里,全是妇人勤快,男人是爱偷懒些。
当然,韩窈娘那般意外的也有,不可就一概而论。
等静馨进里间,请东家出来,倒也惊奇:“今早回来的?”
“昨晚!想着夜里不好闯你闺房,就没来说!”
小师弟清乐在场,明月不愿说别的,只狠瞪他一眼。
也有丫鬟替主分忧,在她身后扬起粉拳,做锤人状。
恰在这时,对面茶坊里,丫头们开口叫人,听那动静,是老娘来了。
商三儿忙收起痞气,改正经问:“听说你发了财,眼下富裕,与我说个数,怕有用到时!”
她身后那静馨,改手指在脸上比划,在羞人。
金仙在时,原已说定的,未过门之前,涤濯锦上收益全归明月,因拿多了心难安,听眉儿说她家里能做红云霓裳,想着老夫人生辰快到,方买来料子,请陈家做一件。
商三儿这话,是违背前约,但也不见外,身外物而已,够用就成,明月如实答:“买来些料子,只剩五百多叶了,怎的?”
老娘已坐进茶坊,不想叫她听到,商三儿就笑笑:“教你省事儿的,只不听!”
等她强笑一下,商三儿再道:“这回出门,瞧着云潭将军府的道兵,好生厉害,逗得我眼馋,不甘心呢,想给坤道府做套好宝器,就各处凑凑看,可够买的!”
坤道府还归她管着,明月也足意外,瞪瞪眼,反应过来:“你莫不是想做旋风绞?”
待商三儿点头,她吸口凉气:“那靡费可大,又易毁!”
商三儿应道:“道兵怕被高阶闯阵打杀,得那一两击,兴许就能保下几条命,功德叶够使就成,富裕时,做一套也算不得啥!且咱绿柳城,道兵结阵,也不是与外间的厮杀,只防魔患呢,谁敢来坏我宝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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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日丁点不正经,但晓得护人,明月不敢再看着他脸,撇开头去,缓声道:“买下的料子,已退不了,要能等到年底,我这该还能多两千多叶!”
商三儿笑起来:“奇珍阁求着咱们家呢,各处凑凑,再与阿丑借些,就该能下定了,便缺些也说得过去,与他家送礼一样,分年给付!”
说“咱们家”,又在讨便宜,明月装没听出来,应道:“那往后我省着些花,后面的都攒起来,要时你来拿!”
商三儿点头:“成!辛苦娘子攒钱,我酿酒去啦!”
终叫向明月绷不住,又怕对门婆婆听见,只敢小声喝:“滚!”
茶坊里,商大娘其实听到几句调戏话,脸上笑眯眯的,只不吭声。
泼皮已心满意足,与老娘打了招呼,自回酒坊,把玩着剑,看三位美人儿备料。
午间饭前,外间东正街木雕店里,有挺着肚子的妇人骂街,好不容易歇下,西正街上,好久未得挣嘴的两位九阶也启战了。
酒坊里的忙着自家事,都不理。
仔细称量,切、蒸完料子,娇娘们出门回避,由他下料酿酒。
晚间城主府摆席,除随出征的酒道人与五位九阶人仙,胖婶儿、马童氏、得九阶待的圆滚滚与女徒儿也被请来作陪。
襁褓中那赵虎儿,除与他娘不对付的陈婆婆外,几个女的都争着抱,逗着玩。
虽未足月产,但张果果奶水足,眼下瞧着,已与名儿相符,确实有几分虎气了。
开席后,又是商大娘先敬酒,谢出征的辛苦,也敬家里担心这几位。
她说得笼统,但视线没漏过自己,明月也就明白,胖婶儿牵挂赵老头,马童氏担心阿丑,自己在婆婆眼里,也是念着某人的了。
其实晓得泼皮奸猾,轻易不会涉险,真没多少担心。
随大军出征,差遣费本该东山郡给付,但商三儿指望拿这与吕家扯皮,先已赚个法宝到手,还指望多得些个受俘的娇娘,酒道人、屠壮等该得的,席上就掏荷包,全给付清。
但也说明,战事未完结,往后吕家发令,再随征贤王府,也在这一份里,到时还是这几位,一并去。
泼皮城主随着,不会使自家人吃半点亏,甄药神、赵同等,都无异议。
晚间,寂静了几个月的大通赌坊二楼上,又热闹起来。
输赢不要紧,只求得好耍。
散了场,歇杂货铺。
昏暗烛光下,韩窈娘捂嘴从被窝里钻出时,浑身舒泰的商三儿还搂着取笑:“如今床上,姐姐倒真乖!”
费好些力气才伺候完,窈娘回复几分泼辣,用力掐他腰:“老娘这单门独户的,要还豁不出去,斗得过府里那群小妖精?”
不能进府,终归有几分酸,掐得不轻,商三儿也轻嘶几声,等她撒开手,忙说好消息逗个欢喜:“你那兄弟,可又晋一阶了,指不定几时到高阶,等他回来,够帮你撑起门户了罢!”
听到好消息,窈娘果就添上欢颜,还口是心非着叹气:“亲姐弟,各自成了家,也变做亲戚,要分开了,眼下他只疼媳妇,还顾得上我这六姐?”
欢喜一会,靠在商三儿肩上,又幽幽叹气:“窕妹修行,也比我快好多。”
好好说话呢,肩上忽沾到些水,商三儿转过去时,才知无声无息地,她竟已在掉眼泪。
“你当心尖子护了这些年,弟妹各涨本事,欢喜都来不及呢,哭个啥?”
搂着哄好一会,才听见她幽怨声:“我是怨自家不争气,得了地仙妙法,修行还这般慢,再过些年,都要老了,真不如他俩!”
商三儿伸手,被窝下重重拍一记:“笨不死你个势利眼,谁指望你拎刀子砍幽魔么?只到六阶,就转做废地仙,一辈子巴结着爷,谁敢害你不成?”
绿柳城里,废地仙也能活得滋润,不怕被捉走。
但人仙六阶,也不是轻易就修到的,别的不说,眉儿她爹娘不出意外,就要老死在四阶上。
久难晋级,让韩窈娘也没多少信心。
146.玄鸟商氏
既已回城,无事时,屠壮、赵同又被请着切磋,供商城主炼白子。
三天后,吕东山与蔡凡来绿柳作客,顺道说明,郡里的赏功分派。
商三儿认识的吕氏人等里, 对曾化名吕上的吕无伤、吕威夫妇、吕昭君等,都无好感,唯这位时而谦恭、时而显痞气的庶长子、下任郡守,算是例外,单独来,愿意款待他。
东山郡占下六城, 只秀水求降得保全,其余五城里, 贺家与各城城主子女中, 也有些修为低的,但仇家子嗣,若卖给绿柳,再与韩窕妹、韩思相似,总是隐患,便全只自家留下,除两个被江之石挑去做婢女,龙崖城里也留下几个,其余全囚进石场采石。
俘到的人仙侍女,三十五岁以下,未替原主生过娃的,就能放心外送,共有近五十位。
随过别的主人,其实不好再赏给高阶, 绿柳城愿接, 可全送来。
这里面,只有九位算赏功给绿柳地仙、九阶们的, 商城主拿走法宝,已占去大便宜,多一个都不给,其余全得按价买卖。
龙鳞、绿柳两个无良城主,头凑在一块儿,就第二遭被卖的侍女是否该降价,扯了好一会皮。
其实便不降价,也只值三百多叶,换两池琼花露,还是绿柳特产之物,用不到多少本钱。
旁听的蔡凡,翻了几回白眼。
吕东山在绿柳城,白日到酒楼与圆滚滚胡扯、看笑话,晚上随众小赌,三天后,才回龙鳞去。
临走前与商三儿说,南晋与蛮楚,在南方大泽边缘,大军已对峙上了,那年轻的柏氏家主, 人不在家, 却传信回去,叫天策府取下南晋边境一城,抢先动手。
他走后,商三儿与城隍说,也遣几个耳报神过去,打探南晋消息。
当初定得早,绿柳城里,不容龙鳞外各家耳报神进来,但姬氏如今一心交好,己方的去了,应不会被撵。
已不用钓虾,炼棋子、养宝、酿酒,全是正事,除此外,就是赌钱消遣,女人堆里享福。
宠婢兰舟,因传出好些不堪之术,叫眉儿等恨得牙痒痒,合伙欺负了一阵,结果更变本加厉,教着那位爷色心再进一步,柿霜院里,晚晚都要两个人侍寝了,唯眉儿怎也不从,仗着高阶人仙修为,仅以身免。
府外的窈娘,那事上倒千依百顺,都能放得开,可惜没能成双。
几日后,龙鳞城就送人过来。
这批女子有过旧主,进坤道府后,明月叫齐新老人等问话,竟真有一位,不想再嫁人,甘愿去伺候老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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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馨报信后,泼皮请着董老头去看了,并非吕氏送来的战俘,而是头一批来的,就是与魏清媳妇同受罚那个,因有择婚之权,至今未学道兵之法。
心思也明摆着,不想嫁给小低阶,在魏清媳妇面前再抬不起头,索性给九阶老头儿做侍妾,董策又没正室,怕啥?在这城里,废地仙身边的奉羹、瑶觥四个,还有丑爷身边的荷叶,谁又是没脸的?
魏清眼下才八阶,不是定能抵达人仙之巅。
向小姐已说明,既还未成道兵,随那老头儿,就可学他妙法,得指点修行。
魏清媳妇如今见天骂街,有这命么?
见着人,董老头也满意,嫌天合宗取的名字不好听,当场改名红袖,与城主府里那几位一样,从此不再去坤道府。
再几日后,三位狼狈不堪的人,奔逃进绿柳城,领头那位,礼宾司报备为八阶,特来求聘。
得鲍正山报后,商三儿带狗出来见。
领头人带几分儒雅,名叫马吉,另那两个是他儿子,见着时,神情都还有不安。
马吉自陈道:“我原是地龙山西面,白山派与黄叶府之间的小丘城主,六年前小丘被黄叶府破城,外逃至白山派,方得保命至今。但悬赏未停,还不时有人贪赏钱,往来刺杀,又有风声,说白山派有意与黄叶府议和结亲,恐就有被卖的一日,早晚不安。”
“听传言,商城主这大罗亲传,为聘高阶守城防魔患,能帮着担因果,便冒死逃进地龙山,求得山神相护,任我等东来绿柳。若能保全,从此愿受城主使唤,绝不生二心!”
瞧他样儿,与眉儿他爹相似,是个怂的,竟也有八阶,还是位城主!
商三儿要问个仔细:“你等可曾受聘白山派?”
若已经受聘,拿了年俸不告而逃,就是两桩因果,山神宴时,已与白山派起过些龌龊,可莫让因果累积,逐渐成仇。
马吉摇头:“他家对小丘城原还有念想,护着我等的命,但未聘人起因果!”
聘人须以诚,相互都是因果,主家也不好再拿他等待价而沽,商三儿又问:“城主令可舍得还回去?”
马吉瞧瞧两个儿子,面上有难明之色,好一会后,方咬牙决断:“我手里断送祖上基业,是为不肖子孙,但势不如人,真叫家族血脉断绝,岂又算得孝?非但城主令能舍,若能得黄叶府撤悬赏令,还愿指诸天立誓,子孙不许寻报此仇!”
商三儿这才满意:“那先在礼宾司歇着,一会再来答你!”
见马吉又有些慌乱,泼皮出言安抚:“安心,你几个要死也是死在城外,既进了城,未得商三儿点头,谁敢来杀人?借他个胆儿!”
原一家之主,马吉本没这般不堪,但城破出逃时,身边还有位九阶人仙追随,护了他六年,外逃城主在白山派,断了收入来源,上下全要打点,前年就已花光积蓄,发不出年俸,是那位九阶依蛛丝马迹,推算出白山派有意与黄叶府媾和,觅着空,护他等逃进地龙山,改请山神护佑,已算仁至义尽。
马吉已无意再起,那九阶不愿随晦气的旧主同伺一家,多年臂膀忠臣请辞而去,连个商量事的人都寻不着,才是他这份惶恐的主因。
安抚过,商三儿出来,公学、兽皮店、成衣店、饭馆、香烛店各处走一遭,拿马吉事问那几位老成的,都说若他能舍城主令,再指诸天立誓不寻仇,以如今绿柳城名气,托个中人去求情,足使黄叶府收回悬赏,留他父子性命。
全都问过,商三儿回礼宾司,再请马吉父子说话,让他等指诸天立誓,不寻仇,余生都受商家驱策。
待马吉取出小丘城主令,商城主问:“街上铺子、巷中民宅,但凡空着,都可住进去,平日可有喜好之事?”
马吉答道:“酷爱美人。”
还真不愧亡城之主,商三儿难信,又被三个儿子怒瞪着,他方赧然:“闲暇时,独爱笔墨丹青,行书、绘的花鸟虫豸,各有几分自得!”
不但怂,还有几分傻气,商城主点头:“得!东正街字画店正空着,去瞧瞧罢,若是选中,到酒楼说一声,请那东家遣人帮打扫出来!”
又瞪一眼:“那是我媳妇儿,你可省着些!”
马吉擦着汗,讪讪应:“哪敢唐突夫人?”
收留这般亡城之主,倒是条添人好路子,但离得太远的,想挣命逃过来,可不容易。
这城主令在外,主人能取出体外,但身不在本城,不能再受新主,原主若身死,定要自闪回去。
回家与老娘说一声后,商三儿叫上阿丑,就拿着令,一起去地龙山。
找中人说话,周边谁都没地龙山神合适。
到两位哥哥家,下棋喝酒,赏景观物,先耍上两天,才把马吉父子指诸天立誓,再不报仇的话交代清楚,请梅兴做中人,带城主令去黄叶府化解因果、撤悬赏令。
梅兴自去黄叶府,商三儿与阿丑别了马宽,自回城等消息。
好消息尚未传来,绿柳城又来了几个客人,小男孩牵着背琵琶的石瞽叟,就在其中。
这位老瞎子,之前专靠人头换赏钱,礼宾司商三儿面前,先问:“原那小丘城主,得你家护着了?”
打量着他同路来那几个,商三儿答:“没错!世间为权势厮杀,因果报应其实无谓,他能弃仇,我就敢护!”
晓得他话有所指,但自抠过眼珠的石瞽叟,可不会被说动,转叫同伴:“成骏,你与他说罢!”
一脸精干那个,这才行礼:“同族有礼,再下商成骏!”
商三儿只抱抱拳,未应声。
见他只沉默,商成骏诚恳道:“我等城破出奔时,玄鸟商氏族谱,也一并带出的。前些日听石老提及绿柳有商氏,我等细翻谱书,其实有载,四百多年前大洪灾时,族里救灾不及,商氏族人里,共有十二位随流民北上东华国,从此断了音讯。我等想着,绿柳商氏,或便与这十二位有关,今日来,并非要高攀,只想告知,凭城主之血,若请到善推算的地仙,当能尽算出祖辈。”
商三儿叹口气,终于接话:“祖上再荣光,也已隔着多少代人,那些个会沦为流寇的小低阶,在玄鸟城时,与庶民已无多少差别,其实不用求地仙,我已晓得!”
石瞽叟、商成骏都怔住:“你晓得?”
商三儿点头,看着自家右掌:“有位前辈替我算出,当年,商氏北上十二人,十一位死于乱中,唯商武启独活,但做流寇,乱中也遭重伤,手臂断了一条,是混入凡民堆里,才得安进绿柳城,此后娶妻生子,不敢显修为,就是我家祖上!”
这几个还将信将疑,商三儿又将先祖商武启上三辈、下十五辈人名念出,商三儿是第十六代,也该是“成”字辈。
商武启与上三辈,四代人族谱里都有明确记载,往下十五辈虽无记载,但听着初时字辈都未乱,那就确凿无疑。
也是可叹,商武启沦为凡民后,后世人丁向来不旺,起起落落的,传到第十六代,又只剩商三儿一个独苗。
绿柳城主真是同源族人,意外中,也叫商成骏几个同伴惊喜。
正要说话,商三儿又摇头,抢先道:“但与你等说在明处,我是个没心没肺的,原本赤贫人家,太爷爷当上道兵,已够三代人说嘴!有眼下这局面,是仗师父恩情,先要还师父因果,南晋灭玄鸟商氏,与绿柳城并不相干,莫指望我替你等报仇。你等流浪已近五十年,确实不易,以同族亲情,要进绿柳,都能允,但须与小丘城马吉一样,进城先立誓弃仇,我便去苍狗,向姬氏求免悬赏。”
欢喜消去,想一会后,商成骏泛起苦笑:“族弟未曾受家族荫庇,又志不在天下,无意与南晋作对,我等也不敢强求,但能结识,晓得有一支族人在此,我等便全为姬氏打杀,玄鸟商氏也不至绝后,实是幸事!”
说完,指着同伴,一个个介绍见礼,多与他等同辈。
勉强着,商三儿也改口,称上“族兄”。
商成骏又瞪牵石瞽叟的孩童:“还不向族叔见礼?”
这孩儿叫子宜,原是他的儿子,但还未忘上次的事,一副气鼓鼓模样,不情不愿地行晚辈礼。
都见完礼,商成骏再问:“族弟家里还有几人?”
商三儿犹豫一下,如实答:“只有个老娘!”
商成骏就是自戕的玄鸟城主之子,外逃的商氏族人里,他才是做主的,听说有老娘,欢喜着:“我等正该拜见!绿柳的长辈坟茔,也该去烧纸!”
怕老娘晓得后,因同族之情,心软定要收留,回来后,便已晓得祖源,商三儿也未与她说过,先前方有犹豫。
身为同族,商成骏要拜见长辈,实是世间常情,回拒不得,只得引去茶坊见礼。
老商家人丁稀少,商大娘生下三个儿子,也只养活一个,之前更无同族帮衬,见了面,听完解释,真是与商三儿同源同族的,果然欢喜,极力留客,又使紫莺回府去传话,叫眉儿领人备席。
还未进府,商成骏等在茶坊陪商大娘说一会话,那石瞽叟解下琵琶,手指轮动,就弹奏起。
是一曲《海青拿鹤》。
专拿人头换赏钱的老瞎子名头极大,所到处,也常用这首琵琶曲表明身份,听清楚之后,旁边新开的字画店里,马吉被吓得瑟瑟发抖,只不敢出门看究竟。
147.祖堂
“婶儿,亲族少有少的愁,多也有多的烦,我在玄鸟城时,年岁还小,但也记得,同族人仙两千余户, 父母每月赴婚丧、弥月、祝寿诸事,总叹不得个闲。”
说话这位族兄,与商成骏一样,年岁都已在五十以上,身为人仙,外貌却不显老。
他口才甚好, 坐上席, 专就奉承商三儿老娘了。
商成骏则与商三儿、阿丑两个互敬, 也说事:“等我回去,族谱里就续上你家这一支,也抄送一部过来。你翻看了就晓得,咱们这族,掌玄鸟上千年,原出了两位地仙老祖,可惜南晋姬武君算计强、本事大,城破之日,被他领人拖着,两位老祖都未能走脱。”
今日,执扇又未归府,再没别的陪客,这席上,只有阿丑与商家不搭边, 算是外人。
但商成骏等来前,已打探清楚的, 绿柳城两位地仙, 这奇丑驼背的, 就是其中之一,还与地龙山两位新山神上位有关,巴不得就是商家自己人。
听阿丑叫商三儿“哥哥”,他们更添欢喜,不敢照此称呼,“前辈”不离口,开席就敬了好几杯。
阿丑只淡然以对,喝完敬的酒,就只安静用菜,任他等说话,全不搭理。
左右亲近不上,商成骏等才不再讨没趣。
坐商大娘身旁的商子宜最小,甚是懂事,将席上好菜都夹到石瞽叟碗里,满满一碗,只叫石爷爷吃。
在茶坊里,这孩儿已磕过头,按辈份叫了奶奶, 想抱孙子已多少年的商大娘, 也是喜欢,开席就拉他坐身旁。
“子宜你也吃!”
夹两筷菜给那孩儿后, 商大娘正经交代儿子:“晓得列祖之名,就快些请人制出灵牌,连着你爹和你爷奶、太爷太奶的,请进祖堂里安置。”
这府里原建的祖堂,摆放着周氏列祖灵位,商三儿是从他家子弟手里得的城主令,须记些情,娘俩不好处置,左右自家只三辈人灵排,并不多,索性另选一屋放置,周氏祖堂,一把锁锁上了事。
老娘的意思,是要请周氏列祖让出屋子了。
商三儿轻点头,寻思着左右已无人祭祀,周家灵位是该请出去安置,但那屋要改做自家祖堂,非但门匾、对联须换,修葺门窗,里间至少也得刷一遍白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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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灵牌,只需简单木工活,不说鲍正山,拿来木匠家伙事,自家都能摸索着做。
他想着事,商大娘又对几位客人道:“同源同族,自家人呢,有啥为难的地儿,都莫客气,只管与我娘俩说!”
老娘吃够家族单薄的苦楚,商三儿他爹病重,家里债台高筑,再借不着银钱时,感触最深,曾抹着眼泪说,若在曹家那般大族里,怎也不至落到这般境地。
但这些个同族别有用心,这话,恰是商三儿最怕听到的。
瞧他一眼,商成骏笑着:“不劳婶儿费心,我等皮实着呢,要进城,隐姓埋名各都精熟,又不是有名有影带城主令的要人,不在一地久留,那些靠悬赏过活的,可不易追着。”
叫商大娘眼眶红了:“哎哟,居无定所、风餐露宿的,真不容易!”
听她这句话,商成骏突然就偏开头去。
席上静了一会,都没了声音,商大娘左右看看,才问:“咋的了?”
商成骏背身抹抹眼,回头时,偏还带些泪渍:“婶儿的话,叫我想起自家老娘来,若她不被害,晓得我等受苦难,定也是这般心疼!”
果然把商大娘惹哭了。
商三儿冷眼瞅着,先不说话。
还是那能言善道的族兄几句话,把她劝开颜。
商成骏再道:“婶儿疼惜晚辈们,是天大的福气,别的也不敢求,就请允三不五时来登门拜访,使我等得聆听慈音。”
商大娘正要允下,商三儿插话进去:“不成!”
叫婶侄俩诧异,齐望过来。
商三儿将声音放缓:“今日算是例外,你等既不愿弃仇,以同族之谊,每年只许进绿柳一次,进城不得超三人,也不能过夜。”
惹得商大娘怒气勃发,她身旁商子宜更摔掉筷子,愤然站起:“不吃啦,走罢!”
商成骏喝骂:“坐下,大人说话,哪有你的事?”
商大娘也气狠了,手指儿子,同时发声:“老婆子咋生出你个薄情忘本的玩意儿?”
商三儿先冲老娘苦笑:“娘,等客人走了,儿子任打任罚!”
又对站着的商子宜:“子宜,要论掀桌的本事,还须与你族叔多学,且也该听老子说完话,再做计较!”
回过头,对席上诸人:“因是同族,我便多说几句,别人头上,真不稀罕管!”
“若讲实利,你等不忘成武郡、玄鸟城荣光,但便得在南晋周边复起称雄,一族人里,真正占着大好处的,能有几个?以人命去填这般渺茫的事儿,哪里合算?”
“论复仇,你等这些年岁大的,城破时,眼见着亲人惨死,念念不忘心里的恨,也是应该,但子宜这般孩儿,打哪来的恨?不过是受爹娘生养,不得不走上这路,我没问过他娘在哪儿,但若成骏族兄两口儿向姬氏寻仇时,又死了,于这孩儿来说,方是不可不报,如此这般,或就代代相传,与姬氏不死绝一家不算完!为你等的仇,真要把儿孙全拖累进去?”
“上回在龙崖,遇着石先生,他与我说,幸存同族还有百余口,上下不敢忘报仇,‘不敢忘’三字,说得极好!那些个小低阶族人,若姬氏免去悬赏,能得安稳度日、修行,真有几个不愿学小丘城主,还一心只要复仇?”
“毕竟血缘在,同族之谊不可不念,但我这,与你等说明,那些不想一条道走到黑,能弃仇的,可来绿柳,我愿去苍狗城,亲替他等向姬氏求情告免!余下的事,莫拉我家垫背,我这人肩窄,只愿逍遥活着,担不来大事,趟不起浑水!”
他这番话,全出自真心。
让这些一意复仇的同族常进城,叫姬氏晓得,必起芥蒂不说,已占着同族二字,再亲近上,些许小事相求时,允不允?往后被人追杀,逃来绿柳,救是不救?
听完这番话,想着是逼外逃的商氏族人莫忘族仇,连子宜这般小的孩儿,也已坠入局中,要与占下一国、地仙人仙众多的姬氏不死不休,便石瞽叟那般狠人,也免不得轻声叹息。
几位同族脸上阴晴不定,商三儿便丢下不再理,只叫还未归座的商子宜:“小王八羔子,在外间饥一顿饱一顿的,不知有多可怜,好不易捞着顿好席哩,便要发脾气,也等先祭完五脏神再说!出我这城,再哪里吃去?”
其实也是说给孩儿他爹听的,说完,不等商子宜反应,又对外扬声:“官子,再拿副筷子来,顺道哄哄这位小爷,要还下不来面儿,扯你们丫头席上吃去!”
商子宜瞪他一眼,真就坐回原位,只脸上仍带着气。
官子换干净筷子来,他接过,就埋头大嚼。
儿子那狼吞虎咽的模样,商成骏瞧在眼里,眼睛又有些湿了。
经这一闹,大人们也全学着阿丑,只用酒菜,再不说话。
席散后,商三儿亲送一行去礼宾司,临别,还交待明早就须出城,不必再面辞。
又叫鲍正山家的,多取桂花糕送他们,说留着路上吃。
未来得及赌钱,先回城主府。
商三儿进桃蹊院,见老娘只不理睬,便嘻笑着:“再几日就是娘的生辰,可莫被儿子气着,若不然,叫眉儿帮你把擀面杖寻出来,锤几下解恨?”
商大娘方瞥他一眼,冷哼:“老娘要解恨,就用请罪荊,拿擀面杖,给你挠痒痒么?”
听着语气,已没多少怒气,商三儿长松口气,再扮出副苦相:“请罪荊委实太重,儿子不经打,还是不吃的好!”
插科打诨,只叫商大娘没好气:“滚!不想再见着你!”
泼皮儿装模作样地抱拳:“得令嘞!”
转对眉儿眨眼:“把老娘哄开心,爷明晚疼你!”
大丫头应也不是,不应也不好,涨红脸不知咋答时,他又问:“娘,儿子是横着滚,还是竖滚出去?”
瞧见商大娘拿出请罪荊,方大喊:“晓得了,老娘莫打!”
抱头一溜烟跑走,赌钱去了。
窗沿边的画眉鸟还未睡着,被他最后那声惊醒,扑腾着翅膀,也叫:“老娘莫打!老娘莫打!”
惹得眉儿“噗嗤”笑出声。
大丫头捂嘴问过,要睡了,出门叫奉羹、官子打来洗脚水,伺候着卸完发饰,等那两个出门,插上门闩,就抱上自家枕头进里间。
商大娘直哼:“天热哩!自家睡一张不舒坦么?又与老娘挤?”
眉儿腻声:“又不是天天挤您,容我一宿么!”
商大娘学儿子,伸手捏她的脸:“小蹄子,多大人了,还只发嗲?有力气,留那混账面前耍去,莫在老娘跟前现!”
眉儿吐着舌:“哪有呢?”
捏一阵,商大娘才撒开手,把自家枕头挪进里面,先解衣上床去。
眉儿吹熄灯火,陪她躺下,过了一会,听到外间更声响起,方轻声问:“您真不恼了么?”
黑夜中,商大娘睁开眼,送个白眼球:“老娘又不傻!同族要周济不假,但也不能把自家个儿搭进去!为这个,还能对儿子发火?”
眉儿不解:“但我瞧着,回屋时,您还有几分不乐意。”
商大娘就叹气:“自家养的儿子,以前百般嫌弃,还道养废了,不想做起正事来,大事上倒不含糊,关口上,比老娘还想得周全,心里不是滋味呢!”
听明这原由,眉儿拉被盖住脸,不一会,下面就有吃吃笑声。
商大娘笑骂:“臭丫头,敢笑话老娘,明儿叫你干重活儿去!”
眉儿急又撇开被:“哪能呢?我是想着自家,修行这多年,还不是被爷叫笨丫头,大事上更没个见识,许是男儿家,比女子有远见些也说不准!”
商大娘点头:“见事明,偏还要惹是生非,这又是哪里的道理?”
眉儿小声替那位爷解释:“以前贪玩么,这一年不挺好?您都未动过请罪荊哩!”
“这可说不准,指不定哪天又犯老娘手里了!”
次日,商三儿起床,放自家几块灵牌那屋寻着老娘,她先是对老爹灵位牌絮叨,见着自己,神色、话语都如常,真没恼怒迹象,才全放下心。
吃完早饭,叫眉儿拿钥匙来,打开周氏祖屋。
锁门已有近两年时间,里面早布满灰尘、蛛网。
打发走眉儿,寻扫帚、抹布、水桶来,一个人打扫起。
扫干净些,商三儿跪下,给磕个头,大声道:“周家列位,商老三不敢忘城主令的因果,但凡在世,年年岁岁给周家烧纸钱,都不敢忘。眼下府里已换主人,一室不居两家主,今儿黄道吉日,要请诸位搬出去哩,与自家子孙葬一块去罢,惊扰之处,可莫怪罪!”
又跑去找来六张纸钱、两个装米的大麻袋,先烧三张纸,再把灵牌一个个取下,全装麻袋里。
麻袋丢老狗背上,自家扛着把锄头,出门。
到西城外,逢难后埋周家遗骨的旁边,动手再挖出个坑,一麻袋灵牌,全放进去。
盖土埋上,又烧剩下的三张纸。
回来,拐去公学。
任孩童们在里间自读书,董老头教着红袖修行呢,被他闯入打断,有些不乐意,听闻是请新写商氏祖堂门匾、门联,没好气道:“单论字,字画店那马吉,写得还更可观些,寻他去!”
那厮再写得好,哪有九阶大儒的体面?商三儿不依:“他那人,瞧着轻浮些,字想也如此,那是祖堂哩,还是劳你这稳重的受累!”
董策摇头:“论轻浮孟浪,谁敢与你比?且我的字也金贵,原等闲不给人,既有别人使唤,莫再烦我!”
“哎哟,这般说,可要轻浮孟浪个给你瞧?一客不烦二主呢,咱这地仙,开个口容易么?已到你这,老头儿要不点头,就闹你一日,叫你不得清净,可信?”
148.暗流
说了名字,请鲍正山帮制灵牌,上漆后,灵位上字还赖给董夫子写,其余修葺门窗、刷白灰、拣瓦扫房梁,都未叫别人,商三儿自家一个人慢慢打整出来。
绿柳周氏起家传承不久, 要祭拜的祖先并不多,灵牌两麻袋就装走了,但不知是为将来打算,还是更早的城主家所建,这祖堂高大宽广,乃是城主府中位最重、占地最大的殿堂, 一个人收拾,用时可不会少。
但就像刚做上城主时挑水, 有时候, 纯只自家想找些事儿做。
家族祖上什么的,商三儿并非就有多看重,只是他爹死那晚,输掉了买药的银钱,有份愧疚在,做些事儿弥补,图个心安,也是有的。
忙碌中,梅兴传消息过来,不出意外,得了小丘城主令,又听马氏愿弃仇,山神做中人,黄叶府就允下,撤掉马吉父子的悬赏, 还放出几位马氏受俘的低阶族人,叫其等指天立誓后, 给足路费,由他等寻商队,自来绿柳寻马吉。
到五月初七,商三儿停下祖堂活计,独上六节山,割些狗肉喂大虾后,又拿起转轮,钓一日小虾。
隔日是老娘生辰,今年消息传出去些,府里的都知晓了,韩思两口儿、执扇也来拜寿。
荷叶、奉羹、静馨等六个只能磕头,为弥补去年的缺失,眉儿早备下新襦裙、莲底鞋、香草绣花鞋垫齐套,阿丑送副字画店买来的《青虾斗蟹图》,明月则是陈家赶出的红云霓裳。
商大娘显老,陈家做这红云霓裳,也把色压着,金底缎子上,大片如流淌着的红云颜色深沉,并非鲜艳的大红。
这宝器,陈婆婆也是第一回做, 与天仙所传借涤濯锦所织衣物一样,不难的地儿分给儿子,其实都涨了手艺,不收工钱,也不能说吃亏。
拿到红云霓裳,晓得能温养成法宝,但造价不菲,做寿礼的,又不好违儿媳心意,商大娘收下,还心疼着:“明年你还是煮面罢,我这废地仙身上,莫再糟践功德叶!”
明月脸红着应下。
明年这时,她已进门了,一家子,确实不用太抛费。
大早上,又是商三儿给亲煮碗面,端来请老娘用,但晚饭时,端上满满一盘幽璧虾。
商大娘和大丫头还记得,当初哄人吃虾治病时,曾说过,等眉儿病好了,一天钓一盘来,专给老娘做菜。
一天钓一盘,已不大可能,生辰时孝敬一份,倒不费事。
商大娘与眉儿互视一眼,眯眼笑着不说破,明月肚里倒忍不住嘀咕。
红云霓裳再金贵,却是件宝器,增长防御不说,要肯多花功夫在上面,指不定也能温养成法宝,不算白糟践。倒是桌上这盘虾,三节的都有几条,废地仙吃进肚里,与琼花露等一样,再涨灵气也浑浊无力,没多少用。
好在婆婆也不是独享,先紧着大的,阿丑、明月、眉儿一人给夹了条三节虾,她儿子与韩思两口子、执扇、荷叶次一等,都给二节,静馨、奉羹等五个还未修着好妙法,就只给一节,最后剩的几条,才在众人劝说下自家用。
去岁过寿,金仙在,今年则多出韩思两口儿、执扇,连着侍女们,也是一大桌,各有热闹和唏嘘。
再过几日,祖堂那边,总算打整出来,但自家这支祖上牌位还未摆进去,又有族人进城。
商成骏等同族,倒没真生就一副铁石心肠,离开绿柳,合议过后,把消息传到每个族人耳里,终送来近百人,但好些并非被悬赏的族丁,而是各自家眷老小。
冒死做大事,能得个安稳之地,使后人无忧,总是好的。
绿柳城主不愿多牵扯,商成骏、石瞽叟把人送到西门外,交待了衙兵,请转报城主,就不顾队伍中呼爹唤夫的,折身离去。
未再进城。
城主娘俩带上明月,来接人时,见领头的是位貌相寻常的中年妇人,商子宜与个稍大些的女孩随在她身后。
一众人等里,唯商子宜认得人,但眼下双眼红肿,被妇人扯两下后,才行礼,叫:“奶奶、三叔!”
算明了身份。
妇人面上也有戚色,勉强打起精神,拉着女孩行大礼:“见过婶子、三弟!”
猜着几分,商大娘先扶起,再问:“你是?”
妇人答:“婶子,我是子宜他娘,商崔氏,成骏家里行七,族里尊长就叫我老七家的,这是小女子韵。”
比子宜大两岁的商子韵,也脆生生开口叫人,祖辈的种儿好,长得倒不似她娘,是个小美人坯子。
商崔氏是玄鸟城破后,商成骏在外娶的媳妇,其貌不扬,修为也只有五阶,但晓得丈夫根脚,还愿死心塌地相随,也是不容易。她前后生下五个孩儿,如今活着三个。
商成骏也是苦劝了几日,才得说动,就留大儿子随父报仇,让她为这对小儿女着想,进绿柳城,得个安稳。
听说明,商大娘也叫她“老七家的”。
称声“七嫂”后,商三儿笑着,指明月:“子宜,她是你向姨,眼下若敢叫三婶,她指不定要赏你爆栗吃!”
明月暗咬牙时,商大娘先送儿子一记爆栗,笑骂:“好些族人还没见礼呢,就没正经!”
又对商崔氏介绍:“也是一家人,你先叫着妹子,往后再改口!”
婆婆也要打趣,明月没个奈何,只得先行礼:“明月见过七嫂!”
商成骏如今是族长,这里才由商崔氏出头,叫声“向家妹子”,算见完礼,再按着辈份,引见身后的同族。
同来者中,男子只有三十来个,好些还是花甲耄耋、黄口垂髫,外逃者的妻、女人数更众。
石瞽叟说,聚起的商氏同族有百余人,说的定是成年男丁,其实远不止这数,玄鸟城破时,姬氏只顾围杀两位地仙老祖,得逃脱的倒不少。
近百人口,却来自五十余家,有和商子宜一样不情不愿的,也有终得解脱,激动不已者。
但听着介绍,问起修为,最高的竟只才五阶,一个高阶都没有。
石瞽叟原提过,商氏有地仙妙法,还有这么多低阶,可见修行确实不易,韩窈娘的担忧不是没道理。
辈份最高那两位族爷,哆哆嗦嗦共抱出套族谱。
上千年家族,谱书每本两寸厚,也足记满十余本谱书,分做两堆,两个老头抱。
族老说,商三儿家这一支,商武启往下十六代人,已添进去了。
这套商氏族谱,虽是新抄录的,但往后要算正谱,仍在外觅机再起、寻仇那些位,若身亡、再得子,都会来绿柳续谱。
商三儿接过去,又正色把向商成骏等说过的话,再讲一遍,请族人一位位向诸天立誓后,再请进城。
他等来之前,未得着任何消息,临时遇事,只好先带到仙客来、客舍安顿,待明月领着女道兵,收拾出周边好宅子,再请去住。
听到安置之事,商崔氏道:“三弟,我等进城,要全住在巷子深处,万一外间的想通个消息,遇急事时,寻不到人,岂不着急?街上也有个铺子,才便宜。”
她是想得多些,怕外间族人遭难时,有吊着口气,送来见最后一面、交待话语的,多几步路或都要坏事。
商三儿便将空着的裁缝店、布店、蜜饯店、书店、粥铺等说了,由她等自选。
想着绿柳城大道直通西门,进城寻人的,多也往西面来,一一问明地址,商崔氏道:“我就占粥铺罢,族人也请三叔多安置在那两边!”
见商三儿面上有些古怪,她又问:“三弟,有为难处么?”
商三儿回过神来:“无事,是想到位故人,七嫂定下,都无碍,明月会使人去收拾。”
晚间,府里又请同族吃席。
——
黄昏后,龙崖城里,一个拇指大小,身披金甲的虚影,穿墙过树,进入客卿府。
里间,全是独门独户的小院好宅,小小人儿四下瞧瞧,寻到一间,飘荡着,再穿墙进去。
若不愿意,隐迹匿踪时,人仙、阳神地仙都不易察觉到他,但今日主动泄出气息,还在墙里,此间主人就已知晓。
此屋主人身披鹤氅,美髯,穿着似位富家翁。
东山郡九阶客卿江之石!
感应到墙中耳报神,江之石蹙起眉头,挥挥手,先打发走跪着捏脚的新侍女。
新得那贺姓侍女退出,金甲耳报神就显出身来。
身披金甲的耳报神,还是头一回见,至少不属于东山郡各城。
“金甲力士?耳报神?”
他发问,这耳报神却不答话,只摇头晃脑地,金甲虚影上显出几个细蚊小字儿。
凝神细看,是“附属城主,任选一地”八字。
江之石冷声:“不管你受遣于何家,传话回去,人仙受聘的因果,石某并不敢违!”
小小金甲虚影晃晃头,胸甲前换了字,是“地仙无望,基业传子”。
年岁还长呢,怎知他地仙无望?
且儿孙都还留在龙鳞城,这使耳报神传话的家伙,害人么?
叫江之石生出怒意,伸手向前,要捏那虚影小人儿。
虚影不躲,嘻笑着,又换字了。
他瞥了一眼,随手捏碎,让这小阴鬼彻底化为虚无。
摊开手,站着看一会,江之石折身出门。
往郡守府,把这事告知吕威。
“金甲力士般的耳报神?”
头回听闻,吕威也免不得狐疑:“要论城多,能许给一城基业,必是南晋遣来的,但真是挖人,还只是离间?”
新取的龙崖城内,城隍已被打杀,土地不姓贺,得保留下来,吕威不愿耗灵气另塑阴神,且也没个合适之选,便从直辖城调来新土地、城隍,原龙崖土地都已换出去了。
别城缺的阴神,多补给城主些功德叶,叫自家想法去。
龙崖作为吕氏新本城,阴神也要紧,新调这位来自斑竹城,生前是吕氏旧部,忠诚无虞,但见别样耳报神,怎不告之?
吕威喝问:“城隍?”
城隍答:“郡守大人,石先生所告耳报神,恐别有古怪,下臣感知里,竟与自家的一般无二。”
“还有这般事?”
奇门秘术皆由修者所创,所涉之广众,便修行再多年,也会有闻所未闻的。
要紧事不在耳报神或道术身上,江之石提醒道:“大人,管他是何术,能传消息与我,那几位......”
吕威轻点头:“不急,等着罢!城隍既已晓得,便感知是自家耳报神,有未进过客卿府,总能知晓。”
果然没过多久,巫马良与班远都到,禀告的事与江之石相同。
这两个,一位是妖鹏城所属,一位新降,都到了,反而随吕氏甚久的郭达,一直没来。
东山郡众九阶中,还有位蔡凡,但还远在龙鳞,不在这城里。
江之石低头瞧着鞋尖,吕威脸色阴了一会,突然笑出声:“使这计的,其实晓得买不去这份因果,故意漏下一个,离间之计!”
叫人传郭达来,主动提及,郭胖子一脸惊讶:“还有这事?”
吕威道:“城隍与我说了,今晚未有耳报神进你府,先说与你听,有个防备罢。”
郭达拍下自家秃顶:“指望晋地仙呢,哪个敢为些身外物,就背弃主家?”
若道心生垢,晋地仙必更难,便侥幸得成,名声已坏,从此要被大众天地二仙当成邪道,皆难容。
——
五月十九,商三儿就领着族老,将赶制出的部分商氏灵位牌搬进祖堂大殿。
将来,这大堂正北向之外,东西两侧也能分列许多,各放置数十排,也能安下了。
按族谱上名儿,须制的牌位数量实在太多,除鲍正山之外,商氏族人好些也在赶制,但要一段日子才能补完,只能慢慢填充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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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商三儿的城主府,玄鸟商氏嫡祖灵位,曾任过家主城主郡守之类的昔日显贵,如今也只能分列在两边,商武启这支后人单薄,十五代凡民,但已要摆在正中央。
瞧着布局,已近五十年未得祭祖的族人们既兴奋,又失落,譬如小小年岁,却早学会懂事,装满一肚子心事的商子宜,出门就哭了。
人之常情,不能免俗。
隔日是商三儿他爹祭日,没叫外面的,就府里众人,加明月主仆,随祭一番。
玄鸟商氏族人进城,虽都是些低阶,但也要去向姬氏说明,求情告罪,免生出龌龊。
商三儿与老娘说明,要往南晋一行后,苍狗城某道城门内,黄裳闪动,宝印就已现出身!
身在闹市,但周边仙凡,无人能觉。
他走过之地,有丝丝缕缕肉眼难觉的黄雾,飘荡开去。
有这些黄雾在,再有混沌土,再能隐匿的邪魔,都别想逃过他这大罗所知!
城再大,一步一步,也能丈量完。
149.和尚
商三儿去南晋,阿丑要随行,哥俩一块。
这些天酿出的琼花露,够应付一阵子的了,但待石山书院云游讲学的归来,吕氏势必又要叫上商三儿出征,战事起, 出门不知得多久,只嫌不够用。
临走前,便请田余他爹带几位年轻衙兵,到牙行里,砌起八个酒槽,也让酒道人多制些酒坛,等从南晋回来,再多酿些。
出城之前, 奇珍阁今年送的二十位娇娘也到了,人安置进坤道府,唐诺便告知城主,家主传信来,唐氏这些年其实不宽裕,掏干家底儿,也只能借出两千四百叶。
再开仗后,吕氏还要上万斤酒,说定用人抵些帐,不足的功德叶也得赊着,短时之内,本钱能否见着都难说。
府里那株功德竹,一年只产三十四叶上下,实不抵事,但富贵人家, 各处有进账,阿丑能借个四五千, 加上明月涤濯锦上的利,年底凑个一万三四倒不太难,商三儿就请唐诺传消息给总号,问制那旋风绞的要价。
绿柳城不与外间起因果,会暗潜进城下黑手毁宝器的少,只用来防幽魔,旋风绞的短处,就不怎惧。
用最便宜的料子,工价不太贵的话,寅吃卯粮,年底前先付一万二的定,请制一套,余下的三五年内付清,应无大碍!
奇珍阁在料子上还有得赚,又还求着自家,想是不会拒绝。
这边说定,在启行前,城中又有两声婴啼响起。
是魏清、韩思两家。
城里没稳婆,临产前, 都只请商大娘、陈武媳妇、田余媳妇等有生产经历的妇人去,互帮着接生。
木雕店里的魏清,道意锋锐, 但平日相处,真正似块木头,不知怎的,他自家做出的木雕里,最喜仿自赵家的白鹤,儿子出世,不加思索,看着木鹤,就给取名魏鹤,把他媳妇气得不成。
城主府里韩思媳妇,比魏清家的只晚生一天,同样是个男孩,韩思乐颠颠地,先到杂货铺、酒坊报喜,再去公学,请董老头子给取名,得了个“振”字。
不借助得子枣,高阶人仙得子不易,魏清是运道好,韩思则只是小低阶,其余仲熊、雷雨、鲍正山等,还有胭脂店成婚多年、两个夫君的陆娘子,就还没这福气。
凡民妇人生产这关,有无数险恶,比起来,人仙要好得多。
五月下旬,城里连增两个男婴,叫成衣店小心眼的针婆婆眼红得不成,但这人世间,往往好的不灵坏的灵,怕啥来啥,眼下不敢埋怨儿子儿媳一句,与张果果挣嘴骂街时,也省着好些,怕真惹恼她,口不积德,又拿生丫头说事。
听小龟孙要去南晋,请他们帮着照看城里,是真正谢天谢地,巴不得儿媳再生产之前,这厮都莫回来。
商三儿与阿丑,在五月底出门,去南晋苍狗城。
出门时,桃花已谢,街两边小桃木上,已结着些青茸果子。
两年的桃树,结果全只几枚而已,但眼看着,还未出门,商三儿就开始想家了。
出东门,他骑狗,阿丑自家能飞,齐往东南边去,离得远,单程也得个七八日。
六月,某日,晴空万里。
听到这,胖和尚不再等,转过墙角,跨进门去,叫声:“掌柜的,来碗茶!”
茶坊内景象,其他茶客安静饮茶,也有人在下棋,茶博士是位美妇,她那柜前最近的藤椅上,端坐着位贵气老妇,面前弯腰站着的两位男子,一个面上有疤,魁拔彪壮,一个俊俏伶俐,很是年轻。
肥和尚有些难相信,先前谄媚逢迎的求婚之语,会是这样的两位男子说出。
他出声讨茶,叫茶坊里人等全看过来。
扫到一眼,面上带疤那魁梧壮汉,突然“哎哟”出声,脚下晃动,险些立不稳,叫道:“大娘,家里还有事,明儿再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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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身跑出走。
茶坊有两面门,胖和尚自东街走进铺子,那汉子打北街的门跑出去,不从和尚身边经过,出门后,听脚步声,却又是往南街跑去。
呼吸急促、脚步轻浮,绕着路,躲他。
并非心境太差,实是已怕到骨子里。
茶坊跑堂也是个年轻妇人,先出声问:“法师,礼宾司报备了么?”
这世间僧道,几乎尽是修者,他身边还没个同伴,不会是凡商。
凡去礼宾司报备的,都要打茶坊门外过,她今儿可没看见这和尚。
胖和尚摸摸光头,一手油,答她:“少在外间走动,忘了!口正渴,喝杯茶就去!”
女跑堂摇头:“那不能卖!”
茶柜前,老妇人与茶客们一样,也在盯着他打量,俊俏的年轻后生,倒帮句腔:“屠二家的,这大和尚刚进城,你就先卖碗给他喝,再请去礼宾司,能怎的?你汉子是衙兵,你又不是!”
女跑堂瞥柜台前一眼,没再说话,但没动脚没动嘴,柜上女茶博士也安安静静地,不沏茶。
胖和尚扯嘴角苦笑一下,叹息道:“得!和尚先去报备,再来喝茶!”
转身走前,又对众人问:“诸位居士,请问城里可有中人?”
这绿柳,横竖就两条街,几个铺子的产出,全好问好寻,哪用得着雇中人?
茶客们全未说话,只那俊俏后生答:“咱城里,没个凡民,大和尚要请中人,酬钱一日须给一叶功德叶!”
天下各城,可没这般贵的中人,和尚居然颔首:“成!”
俊俏后生拍下巴掌,顿跳过来:“我就是中人!这城里,没我曹四不熟的地儿、不知的人!”
胖和尚也无异议:“可!先领我去礼宾司罢!”
曹四欢喜着,抢在前头:“法师请随我来!”
跑堂的屠二媳妇,就是紫莺,原地龙山神常久久身边的侍女,如今嫁给个小低阶,也是九阶儿媳,除偶尔对肚皮没动静发愁外,已活得滋润。
等他俩出门,走远了,屠二媳妇方轻声问商大娘:“老夫人,有妨碍处么?”
与自家汉子不同,她是个精细人,商大娘心机又不重,茶坊里做活这般久,早能观出些神情变化。和尚进门时,商老夫人第一眼瞧见,面上露出些古怪,叫她以为不对,才不给和尚喝茶。
现下只甄药神在里面,喝着茶与陈武下棋,听说在九阶中本事不算大,要有个不对,支走和尚,她好再去叫几个来。
商大娘摇头:“相由心生,瞧他面相,性子定极要强、护短,眉眼间又有好些懊悔苦意,觉着奇而已,没别的事儿!”
礼宾司里,被曹四叫来,身上还沾着木屑的鲍正山边问边笔录:“名号?”
“修济!”
“打哪来?”
“佛国挖耳罗汉寺!”
“那道路可远呢,修为?”
“五阶,呃,地仙!”
鲍正山手上一抖,写着的那笔废了。
和尚身边,曹四那小一阶,吓得一屁股坐地上,好半歇才问出声:“莫...莫诓人,真的假的?”
胖和尚回头,冲他咧嘴:“安心,少不了你的功德叶!”
150.魏清
礼宾司里,和尚只说到绿柳寻人解因果,表面一切如常,其实战战兢兢的鲍正山可不敢多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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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来,曹四已拘谨了好些,毕恭毕敬地问:“禅师,咱城里要寻哪个?”
最先叫大和尚, 后来改口法师,这又叫上禅师了,凡夫俗子一日三变,不外如是。
肥和尚笑容如常:“再说,行路远,还是先讨碗茶喝。”
带曹四再坐回茶坊,连着中人的, 要两碗桂花茶, 喝起。
待鲍正山壮着胆跑来, 顾不得正主就在场,凑商大娘耳边,小声把这修济和尚自称地仙五阶之事,来寻人的事说了。
商大娘和下棋的甄药神也吃一吓。
商大娘也学儿子,开口呼城隍,传话给屠壮、赵同、董夫子、陈婆婆,叫鲍正山去瞧酒道人可得便,若未醉,请来陪客,又使茶博士苗秀媳妇改换龙山茶,沏出一壶。
城主不在家,城隍传话后,很快,三条街上, 都有九阶人仙出门。
东正街,屠壮健步如飞, 后来先至,越过刚出门的酒道人和鲍正山;西正街上,成衣店、饭馆两位九阶同时出门,但绣着芍药的翘头履蹬得飞快,几个呼吸便把赵老头甩得老远;北通街,董老头不不慌不忙。
新茶沏好,屠壮、陈婆婆已疾奔到茶坊门前,再放缓脚步,迈步进入。
商大娘亲提起茶壶,拿一个空茶碗,走到和尚面前,往碗里倒茶水,出声问:“法师远来辛苦,不知到我绿柳小城,有何贵干?”
陶器店离得近,酒道人也醉醺醺地行到,但不进门陪说话,只斜靠在茶坊门上,轻打酒嗝,鲍正山随在他身后, 埋头偷听。
陆续有强者进门,胖和尚笑:“原来你就是主家!但请勿虑, 和尚并无恶意,来你家这城,是寻因本寺过错,二十年前遭难的四家门派居士,赔罪求恕而已。进城来,已遇着几位,不想离得远,他等还不晓冤案已反,见着和尚,又受惊吓。”
茶坊外,醉醺醺的酒道人诧问出声:“哭啥?”
四门村民的来历,商大娘、董老头、屠壮、赵同几个心知肚明,“渎佛”之事,泼皮城主诓人,至今还瞒着那一干人等。
眼下正主儿寻来了。
如今魏清、鲍正山等多半已成家,陆娘子卖着城主府制的胭脂,各都安心,正如泼皮儿所算,晓得真相后,各骂城主无良坑人是肯定的,但真几个愿走?
晓得大事上,商大娘难定主意,董老头便也坐过去:“大和尚来此,是要接人回去么?”
嗅着茶味,和尚没动手去碰碗,泛起苦笑:“当年案起,他四家门派旧地已被铲平,若愿解因果忘久恨,是可迁回去,本寺定助他等重建。”
须忘记怨恨,才能迁回去。
活下来的四家门派后人,对佛国诸寺,是真已怕进骨子里,但因那场冤案,赔进去上千条人命,得逃出来的,谁没至亲死在那儿?若深究,怎又未藏着滔天恨意?
眼下的畏惧,只因本事不够。
百十年后,若出能挺直腰说话的修者,要不要找上挖耳罗汉寺,讨个说法?
到时候,那寺里,说一句冤案错案,就可了结么?
门外,鲍正山抽泣声已越来越大,渐改为嚎啕大哭了。
那厮本就生得丑,哭起来的模样,定更见不得人!
曹四坐在地仙和尚身边,一副老实模样,不敢问不敢言,但眼珠子乱转中,盯着商大娘手上茶壶。
早听说过,龙山茶五叶一斤,自家与地仙同桌而坐,咋还混不着一碗喝?
不是她生的,同为泼皮,商大娘就横竖瞧不上自家!
那边,董策再问:“大和尚凭何,要他等弃恨忘仇,抹过因果?”
这仇确实不易消掉,和尚叹口气:“定冤案之时,和尚也是亲历者,有罪孽加身,没别的能还,只一家家上门,赔礼赔物、任唾任打,还不起人命,其余都可!”
街上脚步声响,鲍正山哭着跑走,寻同伴报消息去了。
传音询过商大娘,待她点下头,董策道:“大和尚想也打探清楚,这绿柳城,是大罗金仙因果之地,莫惹是非,余者便由你行事!”
修济和尚双手合十:“敢不从命?”
商大娘方接话:“法师想是留得久,但这城里,礼宾司、仙客来、客舍三地,都归四门村来的经营,和尚恐不便入住,呃......”
曹四终于插上话:“住我家去!”
待商大娘看过去,他嘻笑着:“我做了中人呢,家里也有好屋子。”
去年山神宴,他家就打整过一遭,专门待客,眼下又已杂草丛生了,但住这和尚,只收拾一间出来,不难。
商大娘想一下,除去曹四想巴结混好处的心思,还算合适,就颔首:“法师可愿意?”
胖和尚道:“人仙时,做过苦行僧,屋檐城洞都歇过,便得片瓦之地,也不敢挑!”
“那请法师自便,眼下儿子不在家,有事寻我,也可与董夫子、屠先生几位说!”
她离开前,顺手将茶壶留在桌上。
曹四欢喜着,一口喝干碗里桂花茶,连茶叶嚼吃下去,伸手要提壶,不想胖和尚按住:“施主,也须防个虚不受补。”
地仙面前,曹四没脾气,只得讪讪笑:“我拿过来,好给禅师倒呢。”
和尚不理他。
这天起,由曹四领着,胖和尚一家家上门赔罪。
四门村民不少,一家只去一户,中人的酬钱一叶,还真不好挣到手。
且和尚住进曹宅,曹四前后巴结,献再多殷勤,除一开始许下的中人酬钱,再得不着丁点好处。
拿出琼花露,和尚笑笑,转身出门,到酒坊买来一大坛。
车马行门前,和尚静坐了一日,人们不怕他了,但几个老头儿不再出门晒太阳,任他枯坐到天黑,其余进进出出的,无一人搭理。
冒雨去仙客来,待昨晚歇下的客商离开,宇文兄弟就把门关上,这天营生都不做,任和尚淋一天雨。
澡堂、客舍也一样。
到胭脂店,陆娘子提出一桶粪,放在静坐的和尚身边,折身回转,再不出来。
巷子里住的各家,到哪家,主人就锁上门,人外出。
其余花草店、鱼鸟店……
无不如此。
但和尚风雨无阻,一天一户,坐到黄昏才离开,带曹四去酒楼吃喝,毫无气馁模样。
这一天,还在月子里的魏清媳妇,大早上叫男人给儿子换尿片,那边笨手笨脚换好,她又开始日常地碎碎念:“嫁给你这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玩意,老娘算倒足八辈子的霉,坐月子呢,讨碗热水都要等上半天,哪曾放在心上、当自家人看待?可知那贱人随公学里老东西,已得学妙法了?你这里倒金贵,藏着掖着,只不点头。”
恰好,曹四已引和尚沿东正街过来,指着说这家也是四门村来的,和尚就在门外坐下,扬声叫:“居士,和尚上门赔罪!”
不用他叫唤,内进院里,魏清也已知晓,媳妇咒声里,面上难得露出些笑。
先到外间铺子上,拿了雕的那只木鹤,又折身回内院。
魏清搬进城一年多,虽是认识,但曹四与他从没说上话,只晓得冷冰冰的一个人,瞧见到铺上一趟,又折进里间,还以为又与别家一样,地仙禅师要白坐一日。
左右已引到门口,余下不关曹四爷的事,无须再干陪着,他就道:“禅师您忙着,我酒楼看师父去,晚间那碰头。”
待和尚点头,他就往酒楼走。
胖和尚不是不沾荤腥,但更爱吃素些,恰好酒楼大掌柜有那手艺,所点肉食,大多还是曹四受用。
其实无须蹭地仙的席,酒楼、饭馆这两处,曹四都能凭脸混着吃喝,从不花银子,只须小心,剩下的酒莫被师父诓走就行。
但于泼皮而言,在地仙那蹭到吃的,同席并坐,往后夸嘴时,方有面儿,便要天天等着。
回木雕店后院,魏清将襁褓中孩儿从他娘身边抱开。
看他抱孩儿,手里还拿着连鞘剑,床上年轻妇人问:“没用的玩意,你要做甚?”
魏清抱着孩儿,剑放在桌边,把那亲手雕成的木鹤,放进襁褓边上,凑冷脸过去,贴贴婴儿的脸,终于开腔:“你可晓得,年前,我就已晋九阶?”
平日三五天,都听不到汉子说一句话,今日难得开口,说的却足意外,媳妇儿先是一喜,接着又不满:“你瞒我作甚?”
魏清道:“因你晓得了,先要去坤道府招摇显摆,过不了三五日,又得旧态复萌,闹成不可开交,说有何益?早丢不起那人!”
这话,让他媳妇双眼几乎冒出火,从床上撑起身,厉声喝问:“喂狗的木头,老娘哪丢你人了?”
魏清背对妇人,把孩儿放在桌上,眼神有些不舍,嘴上道:“只恨自家眼瞎,挑着这般个晦气婆娘,只与我闹,本也没啥,但魏家剩这点骨血,要由这长舌泼妇养大,非成个废人不可!”
妇人听得背冒寒气,赤着脚,从床上跳下,想去抢孩儿。
魏清并不回头,但依在桌边的剑,倏然间,已只剩剑鞘。
下一刻,剑光闪现。
从妇人脑后刺入,破喉,绞碎舌、牙,再从口里穿出。
她喉咙里只有“嗬嗬”声,再发不出别的音。
仍背对着,魏清再道:“为我生下孩儿,我却亲手杀你,很对不住,今日我若不死,逃亡在外,逢节也给你烧纸;要是死了,埋一起,任由你咒罢!”
妇人一只手,从后搭上他的肩,但已软无力,扳不动。
等她彻底软倒,魏清抬起头:“城隍,还请转告商老夫人,是她儿子诓我等到此,我这孩儿,请帮着养大,就不相欠!”
说完,不再顾桌上的孩儿,眼又变回冷漠,自提剑出门,双脚一蹬,高高腾跃飞起,再落下,两脚已踏在铺面外青石板上。
后院里动剑,街上那地仙和尚,已是惊觉。
而商大娘、酒道人、屠壮、董策等,得城隍示警时,各还在家。
魏清出手突然,没谁能救他媳妇,待与和尚对峙上,却不知御宝器过来,该帮谁。
木雕店铺门外,对着和尚,魏清冷声道:“连我爹娘兄妹在内,四家门派丢了上千条性命。大和尚,你修为高,远道来此,我等要没一个敢出剑相向,想要遭你笑话?”
胖和尚脸色凝重,双手合十:“居士,当初那场冤孽,确是本寺的大罪过,但求个恕罪,若有所请,万难的事儿,和尚都能应!”
“我魏清,万事不求人,只家破之日起,曾立过誓,愿这一世,终有铲平挖耳罗汉寺之日,和尚能帮么?”
让和尚竖起眉:“蚍蜉撼树,莫惹罗汉动怒!”
“秃驴,那就请接我的剑!”
刚杀过一人,但再度亮出的无畏剑上,寒光莹莹,并未沾上一滴血!
二十年恨意,尽积在剑上,修得道意之锋锐无匹,便地仙五阶的大和尚,也是生平仅见!
“嘙!”
“兹……”
和尚双钹合拢,见之晓其名,一曰正法,一名雅音。
是两件宝器,合拢时,清脆的钹击声响,震得魏清耳膜破裂!
但无畏一剑,双钹竟不能合定住,道意摩擦的尖刺声中,一剑穿透,剑势再直进,贯穿胖和尚心胸!
刺入肉躯中,那剑上锋锐道意,还在不停绞杀和尚神魂!
再给此子些年,晋成地仙,必是一方大孽,本寺之大患!
倏然间,被重创的胖和尚消失不见。
只那不沾血的无畏剑,凭空立着。
地仙之躯,能躲入命物,但正法雅音,难猜哪一钹才是他的命物!
“既有好本事,和尚便不学菩萨低眉,再显金刚怒目!”
“嘙!”
两片铜钹,凭空再敲击一下,震得魏清立足不稳。
他这初成的九阶,除道意惊人,人仙之躯还是太过单薄。
正法钹往魏清脖上飞掠!
西正街那边,绣花针、剁骨刀“嗡嗡”响着,疾飞而来;北边飞来本正经注,还在半途,书上先飘出许多文字;兽皮店门前瓦上,屠壮弯弓搭箭,暴喝:“和尚留人!”
离木雕店最近的,是对面的陶器店。
一口大土坛,无声无息地出现,就要把魏清罩住。
但地仙五阶与新晋一阶的差异,是那雅音钹凭空闪现,飞掠过后,带走颗头颅。
忘情坛下,只罩住身子。
151.都要等
商大娘带眉儿赶到时,胖和尚已被团团围在东正街上。
城中九阶,连张果果都把赵虎儿托付给陈武媳妇,随在甄药神身后赶到。
酒楼两位掌勺,带着曹四,在十字口探头探脑。
茶叶店隔壁的字画店,店主正使他两个儿子, 小心地取一块块木板,关上铺门。
仲熊、苗秀站各自铺外,握拳怒视着,胸膛起伏,各有难平之意,既怨魏清不再忍耐些年, 也恨自家修为低, 动不上手。
婆婆赶到,明月也从酒楼出来, 与眉儿一左一右,护在她身侧。
地仙、九阶合围中,和尚一脸苦笑。
商大娘问:“大和尚,你来我家,是求解仇,还是要新结仇怨?”
董老头在她前面,出言讥笑:“原不是来消冤难者心结,只为自家心安,见着低阶无害的,便俯首认罪,高阶道深者,则必要除害!其实无须这般费力气,索性将错就错,把那些个四门村活下来的, 全打杀光,可不省事得多?你那寺也再无后患!”
看着脚下伏尸,胖和尚叹气, 双手合十:“主人家,确是和尚的过错,除不赔命外,余者都好说。”
听这不要脸的话,屠壮险被气笑,出言:“老夫人,任他走罢,佛国高僧,我等也不敢拿他如何!但天界的事,自有大罗寻大罗理论;要比皮厚不要脸,也会有对手来应付。”
挖耳罗汉寺那一脉,主供奉金帝座下挖耳罗汉。佛门内果位与修为无关,菩萨以下,罗汉中也有十六位大罗,挖耳就是其中之一。
屠壮的意思,是等她儿子回来再做主,顶大罗的名号,行事比他们管用,先无须计较,商大娘问明月几句, 也就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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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想和尚不干, 双手合十:“还请明鉴,我等佛国各寺,虽分诸菩萨、罗汉供奉,却是共习佛学,真要论起,全是佛主门徒,我寺同供奉挖耳罗汉与佛主舍利子,却非他亲传、再传,和尚行事不妥,甘愿受罚,该牵连不到罗汉。”
连商大娘这对外好脾气的都要冷笑:“老婆子这嘴拙的,讲不来道理,也做不得主,幸好养那儿子是滚刀肉,和尚请回罢,自有人会寻上门。”
上千条人命的冤案,对方修为又不如己,还不许拔剑寻个过场?无非见道意难匹,为除后患,才下的杀着。
胖和尚自知理亏,便口吐金莲,此桩事也辩白不过去,要真让大罗亲传找上门,更无转圜余地。
为一寺安危,竟又要牵累到佛界罗汉,但学佛多少年头,遇事时,本心已是如此,修济和尚也不知自家哪儿出的错,甚是难解,眼下只再哀求:“今日之过,与本寺无干,和尚愿一力担之。”
酒道人只管盯着,不发一语,董策不屑道:“那就一命抵一命,自戕赔他罢!”
这里还掉命,四门村民们的仇怨是能少好些,但胖和尚又不甘,苦笑起:“修行不易,唯性命难舍,和尚助绿柳城防些年魔患罢!”
董策板起脸,厉喝:“滚!”
地仙五阶,甘愿帮这城防魔患,但看过去,一个个都没个好脸,并不领情。
眼下留他,却是要逼四门村民们离城!
虽说都是些人仙,多数还是低阶,全加起来,也没个地仙五阶的和尚管用,但人心道义若失,屠壮、陈婆婆这等还愿留下出死力气?
这个道理,三友仙翁懂,相信那泼皮回来,也会懂!
非董策这般说,商大娘也道:“请速离城,我等还要给亡者收尸!”
酒楼那边,曹四在二掌勺背后探出头,结巴着提醒:“中人酬……酬钱!”
大和尚居然在城里杀人,被杀的还是个高阶人仙,让曹四心生寒意,与以前做泼皮讹客商几两银钱可不同了,便不被逐走,也再不敢留他宿曹宅。
怕归怕,中人酬钱还没收着,倒不能忘提。
主人家连番逐客,赖着不走,是真要动手,因果更得结大。
和尚再叹息,在魏清头颅边盘膝坐下,为他念一段往生咒,睁开眼,充曹四示意后,原地放下一枚功德叶,起身,就往东门出去。
出东门,却不是真离开,而是绕到六节山后,在烧瓷器的窑洞里住下,左右地仙便不吃喝,也饿不死。
怎也要待城主回来,寻法子抹掉这桩因果。
于城中人而言,地仙五阶不好处置,且他这有跟脚的,跑得了和尚,也跑不了庙,这事待泼皮城主回来,才好定夺。
城里边,待和尚离开,收拾起木雕店残局。
魏清手辣,自家要冒死一击,竟先杀掉媳妇,留下那孩儿魏鹤,还未足月,双亲全失。
便无城隍转述魏清留下的话,这可怜孩儿,商大娘也不会弃之不顾,抱回府去,恰韩思家的也在月子里,叫奉羹、瑶觥往后多做补乳水之食,请她帮喂养。
死者尸身不全,须缝合好再下葬。魏清媳妇请陈婆婆、陆娘子缝合;魏清那,则由曹四、宗昊、鲍正山三个来。
马童氏做出的棺木,头回有了用处,按魏清所言,两口棺合葬一个坟里,入轮回之前,任这对冤家再吵。
这是前年魔劫之后,绿柳再头回办丧事,城主不在家,但商大娘主持,连新来的商氏族人、坤道府道兵,大都去了。
听说死前,已是九阶呢。
襁褓中孩儿还万事不晓,啼哭只因腹中空,不为父母亡。魏清平日万事冷淡,下葬时,便四门村民里,也没太过悲切的,反倒原与魏清媳妇做对头的红袖,后怕着,在新坟边狠哭了一场。
她那主人董老头,见酒道人在坟边,借酒意念叨“怎会慢了”,想起他的过往,冒出句:“僧道两家,有些成就的,真没几个好人!”
酒道人许已醉了,没反驳他。
回公学后,董老头便在他那“正经注”上,又添上八个字。
马童氏回香烛店,见铺子半边已空,想再做棺木,又怕不吉利。
但勤快人,总忍不住手痒,上回做那两盒棺,本就还剩下些料子,摸索两天,又刨上了。
管它呢,自家寿数也快到头,只当是为自己备的。
隔天就请年轻人伐木去。
那把无畏剑,商大娘交到车马行,由他等自决,眼下住城里,都不缺宝器使,四个老头商议过后,这件旧物索性转给唯一个女高阶陆娘子。
“渎佛案”已平反,但任到别处修行,都少有这城里便宜,灵酒不说,也能借上桂香的力,更莫说新得了家室,魏清往下,几位高阶主心骨都无意离开,低阶们自也愿随着。
没一人离城。
但这日起,四门村民中,酗酒的多了起来,酒后,有人痛声大哭,述说自家等受这么多年冤屈,忆起枉死的亲人,也骂隐瞒着的城主不是个东西;有人怨和尚歹毒,挖耳罗汉寺的不讲理;有人恨修为太慢;有人叹还无子嗣,不好学魏清就豁出去。
城里木雕店,有过一年多主人,又空下来了。
其实,若非魏清媳妇常骂街,凭那块木头,这店有无人住,人们都甚少在意。
——
商三儿南晋之行,并不知晓,绿柳城里其实已多出个九阶,但便如烟花,璀璨一次,就无声息了。
他与阿丑去苍狗的半道上,遇着姬氏一队使臣,在往北行。
居高看着,队伍马车上,有只趴着的大秃鹫,秦女官居然又在,商三儿便腿夹老狗,叫着阿丑,一起降下地,等在道旁。
领队的也是位皇子,已中年模样,与姬远有几分肖像,又多出些威仪,听秦女官出头招呼,忙叫停队伍,也来见礼:“商城主,在下姬正,家里行四!听老七说起城主,早想结识,今日才得一见,可惜你到苍狗,我却要出使龙崖城去了,恨不能多聚亲近。”
待商三儿抱拳,称“四皇子”,他道:“我与老七是一母所生,平日也最要好,城主莫客气,只管叫名儿!”
又向阿丑招呼:“足下殊形异态,迥异不凡,定就是阿丑前辈!”
阿丑只颔首,不回应。
寒暄几句,商三儿往他身后两位穿着奇特的随从身上瞄,姬正便笑:“此是鄙国内侍服,城主定未见过,便觉着奇!”
内侍,那不就是阉宦?
早听说书人说过,还只头回见,商三儿是觉稀奇,对着两人上下打量,特别留意喉结和无须的下颌。
有些无礼,但姬正那两个随从,此等事也早经历多了,练就波澜不惊的心境,能坦然任观。
打量一会,商三儿才再抱拳:“四皇子既要出使龙崖,不敢耽误你行程!归途若有暇,请去绿柳耍耍,到时,我该也回去了,能尽地主之谊!”
出使队伍是步行,自不能与他俩来回飞的比快。
姬正笑应:“若时日宽裕,不遭父皇骂,我定去作客!城主在我家苍狗,也请多逗留,老七要敢不尽心招待,我回来踢他!”
“那就告辞!祝四皇子马到功成!”
姬正抱拳回礼:“告辞!愿城主把苍狗,当自己家一般!”
秦女官也行礼,临别,又定要从队伍中遣出一人,骑着大秃鹫,领商城主与阿丑前辈到苍狗,随后再追来。
两下错开,走出一截后,出使队伍马车厢里,一名内侍低声问:“四皇子,瞧他模样,莫不是看出啥了?”
姬正伸个懒腰,斜靠在软枕上:“只凭他个废地仙,能有几分眼力?小城之主,生平未见过内侍,觉稀奇而已!但身具因果多,你等根脚,躲不过背后盯着的天仙,会否通消息给他,就不晓得了!”
另一个问:“他晓得了,可莫坏我等事儿!”
秦女官在车外答:“他家那城,送了几番礼、好处,不论真假情意,本也巴不得咱们打翻吕氏,上家倒了霉,抹掉旧因果,他借大罗面儿,已没谁敢再犯,不做哪家臣属,不好么?便晓得了,当也不会说破,大事上无碍!”
商三儿那边,嫌前面飞的秃鹫双翅带起的风大,索性离远些,问阿丑:“姬氏遣人去龙崖城,是要改交好吕家,莫非南边儿,战事不顺?”
阿丑摇头:“哥哥,我也不知。”
想着吕氏命运,商三儿笑起来:“战事不顺,还遣出这般阵仗?倒也稀奇!”
这话声音大,前面骑秃鹫引路那位,已听见了,胆儿也肥,笑着大声回:“我家四皇子,此番北上,是要让吕家相看,若是中意,求娶位正妻呢!”
结亲家?还带上吓人的大秃鹫,这又是何意?
便与南晋结成亲家,吕氏与石山书院接地之举,也不会停下,非得再攻下贤王府,才会安心。
任两家结成死盟,齐心协力,别的助力也不会少,中间还隔着老远的千丘荒地,南晋往后再想北上,难的就不是一星半点。
但结亲后,或能借他家与云潭将军府地过,去图更东面的钟山郡、三川府,再与夏水河神启战?
听说,姬氏大、二、四三位皇子,都有得嗣之望,与闲散的老七姬远可不同,吕氏合做四皇子正妻的,莫不是只有吕昭君?
往后成皇子妃,老子可再惦记不上了。
要有幸成一国之后,往后再遇着,那小娘皮鼻孔不又得冲天上去?
但便要结亲,也用不着那阵仗!
看看右掌,已没个后续。
有趣!
抵达苍狗城门,骑秃鹫引路那位,交待城门外道兵不可怠慢,就抱拳告辞,再骑上秃鹫,去追出使队伍。
进城,被人一路送进礼宾司。
姬远得着消息,稍后就来探,商三儿不瞒他,说明玄鸟商氏与自己同族,部分族人已立誓弃仇,住进绿柳,自家来求人情告免罪的本意。
叫闲散皇子苦笑:“商兄弟,这却有些为难!可知前几日,听说我父皇领兵,亲与蛮楚战于大泽,国内空虚,石瞽叟就乔拌了,潜进玄鸟,刺杀死城主,夺得城主令,免去该城三位阴神,方携城主令扬长而去,大皇兄得报,刚加了悬赏呢!”
那群不安生的惹祸精!
但自家路上撞着,就姬正带去东山郡的两个,南晋竟还称国内空虚?
骗人的玩意,可莫惹老子掀桌,揭你家老底!
未掀桌前,先学他模样,商三儿也挤出苦笑:“进我绿柳城的,与石瞽叟、商成骏那些已脱了干系,互不相干!”
姬远叹气:“这事大皇兄定做不得主,非得我父皇决断!他领兵与蛮楚干着呢,传消息过去,来回也要几日功夫,兄弟先住下,耍着等罢!”
152.终究心软
苍狗城里,商三儿只能先等消息。
城里原三十多位九阶,眼下或随老祖姬武君、皇帝姬德出征,与蛮楚启战,或在西边防天策府,便有几位留守,这要紧关头, 也不敢再起挖墙脚的心思。
姬氏小辈里,大、二、四三位皇子有承嗣之望,做皇帝的姬德无论寿终,还是晋为地仙,传位都将在这三人中选。他家前四位皇子,是以“贤良方正”四字命名, 老四姬正,眼下已出使吕氏;老二姬良善战, 随父出征;苍狗城里只剩大皇子姬贤理事。
由姬远带着,与他的大皇兄见了一面。
姬贤、姬良是南晋皇帝姬德低阶时所生,与其余诸弟相比,年岁最少都大四十多岁,但姬贤早已成九阶,不怎显老。
其他皇子,则是姬德登基后,身为一国之君,仗后宫各种奇物滋补,易得子,才再生的。
那位南晋大皇子,人如其名,瞧着儒雅温文,谈吐高雅,与粗鄙的商三儿不是一个路子。
与大皇子全处不来, 但在他身边又见着的两位内侍,叫商三儿晓得,何叫雄心勃勃的大国!
最近数十年间,南晋可非只躲着养秃鹫,定暗有育人的秘法,只不过这秘法,多半只在内侍身上有用。
再叫他家谋得云潭将军府养道兵之法,成一方巨孽,真就不难!
大皇子见过一面,余下日子就在姬远府邸里作客,见识大国皇子的玩乐花样。
一天天的,赌马、斗鸡、听戏曲、办酒宴全只寻常,姬远府里,除人仙侍女外,凡民女也养得多,舞姬、乐姬、剑姬都有,还有些死囚犯,择日笼中互搏,败者只有身死。
每日换各种花样,取悦七皇子。
商三儿与阿丑住他府里,姬远各要送美人, 虽是凡民女, 也各有风情, 若非商三儿经历渐广,绿柳不宜添凡民,又畏着老娘的请罪荆,还真不易出口拒绝。
阿丑比他有定力得多,已应过天帝,不留子嗣的,有老娘指定的荷叶,就再不外求,也不要。
留七皇子府里,开眼界半个多月,姬贤方再遣人来请,是南方传消息回来。
只有四字:“下不为例!”
执掌整个姬氏意志的南晋皇帝,无疑已有不满,商氏族人头上,仅允他这一回。
这以后,或再寻不回以前的其乐融融,对这大国,本还有沾光的心思。
挽回不了一方雄主心意,商三儿也是无奈。
做正事的人,放心不下家里,得了消息,只得舍掉这段日子的放浪形骸,向姬贤、姬远辞行,带上阿丑回返。
若是生在姬家,以商三儿的性子,多半是与七皇子一样。
北归路上,又专绕去玄鸟城,想瞧瞧祖居之地。
这座城,位在南晋东北境,离夏水河不远,有条支流绕城而过,不如国都苍狗,但与龙鳞城相比,还更大些,只是城门上油漆斑驳,城墙塌毁多处,已多年未曾翻新再建过。
城主刚被刺杀,还免去本城三位阴神,城主令丢失,城门里外道兵,见到外来的都像贼,先被阿丑模样吓到,又听说带狗这位姓商,更是哗然,问名后,有好些长戈怼到脸前不说,还摇响号铃,呼人结阵。
引起的阵仗不小,商三儿已有些后悔了。
若非南晋有相应的护魂宝器,被免那三位玄鸟阴神,受日华照射,命都难保,耳报神、地里鬼之流已尽遭殃!这眼下,城里已没警戒、监视、传信的,确实难得安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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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大皇子遣来暂管玄鸟城的高阶人仙赶到,识明身份,也不想让他俩进城:“请莫怪罪,本城上下已多惶恐,不敢接外客,我叫人奉来吃食,请两位改去它城!”
觉着没意思,商三儿也趁势告辞:“本无要紧事,是我兄弟俩打扰了!”
吃食也不要,带着阿丑,又再北返。
飞越千丘荒地时,密林里,有人呼哨相招。
靠近过去,是随商成骏进过绿柳的某位族人,认识。
这同族赔着笑,领商三儿与阿丑,转到个小山丘后面,有十多人在里藏身,商成骏、石瞽叟也在其中。
石瞽叟双眼不能见物,难避让山石、沟壑等死物,没了商子宜,已换个青年男子相伴。
晓得又是些族人,不等引见,商三儿先没好气:“说好往后互不相干,又寻我作甚?”
商成骏苦笑道:“三弟,这可未在绿柳城里,总不至说几句话也犯忌讳!”
商三儿方哼声:“说罢!”
看看石瞽叟,商成骏开口:“比三弟早些日,石老已进南晋,击杀玄鸟城主......”
“已晓得,还未恭贺,各位悬赏又增了哩!”
商成骏仍旧好脾气:“悬赏多在石老身上,他为我商氏,早已不顾安危,生死不弃,我等后世子孙,待石老当与列祖同位!”
夸赞完板荡忠臣,他再叹口气:“但前几日,我等才知,南晋不知怎换了方略,改与东山郡交好,遣去四皇子,以打探到的消息,是要与吕氏结亲!”
商三儿点头,表示也已知晓。
“那三弟可知,为显结亲诚意,南晋还说动云潭将军府,叫云氏援军撤出贤王府?吕氏、石山三位地仙,在北边闹腾觅机,打杀了好些铁衣卫,云氏竟也能不顾怨,真就依了!”
南晋与云谭暗往来之事,董老头之前都不知,商成骏这些流亡复仇者,倒早得吕氏通传消息。
云潭将军府可大用的七营铁衣卫,撤回去了?
贤王府若无外援,北山王王乾这地仙,带他家四位九阶、道兵阵,可不够吕氏与石山书院推!
姬氏真彻底不要北边?
商三儿有些难信。
商成骏又道:“吕氏遣来的耳报神,尽只哄人,叫人难信,我等私下合计,想生些事端,坏他两家的事儿!”
商三儿脑中过一遍,顿时吃惊:“你等要刺来结亲的四皇子?”
石瞽叟能杀玄鸟城主,再刺一位皇子又有何不可?
不难猜,东山郡真与南晋皇室结上亲,于他等被悬赏的亡城后裔而言,随时有可能被插标卖出,吕家已再不可信。
左右已被南晋悬赏,不如豁出去,冒险在东山治内刺死有承嗣之望的皇子,便嫁祸不了,吕家包庇悬赏者,护佑皇子不力的罪过,怎也推脱不掉,叫两家再无转圜余地!
窥着商三儿脸色,商成骏小心道:“我等听东山郡人仙传言,三弟对吕家二小姐,有必得之心!可知两家结亲,吕家配做姬正正室的,也唯只有那位二小姐!”
商三儿便送他个白眼。
泼皮儿对吕昭君,若说没觊觎之心,那是假话,但得之是幸,不得也没啥大不了,争追影宣花斧时,为她连道意残破的法宝都不肯舍,还愿冒死去惹祸?
方知商成骏等为何会来半路拦人,果然坊间流言,风传害人!
商成骏尚不死心,继续劝:“用不着绿柳上下出手,帮暗通消息、创契机就成!那姬正,我等早探明白,虽得姬武君看重,修为却才七阶,身边便有一二九阶相护,我等提前谋划,与石老合力,当能取他命!”
商三儿拉上阿丑,转身就走。
自家带着骰盅,但商成骏等呢?对世间天仙、有本事的地仙而言,岂有隐秘事?
且帮过这回,往后呢?
瞧他退出枝叶茂密的树林,跨上狗背,将要飞走,商成骏再抱拳,沉声道:“三弟,便不得你参与,我等也必冒死一搏,若丢掉命,进城族眷,便请多看顾!”
“又不是老子儿子,看顾个屁!”
嘴里骂着,止不住心烦意乱。
心软了!
这狗日的些,就没个消停!
想起新开粥铺里的商子宜娘俩、其他族人亲眷、摆老爹灵位前的十多本厚族谱,终还是没忍住:“姬正是甚修为,老子没问过,但他这趟出门,路上已遇到,暗藏着些人的,定是要挖坑,埋谁不晓得,但往里间跳的,全是傻玩意!”
随口提个醒,应...定牵连不到老子!
说破这事,已是仁至义尽,叫阿丑:“兄弟走罢!”
看着他俩飞走,商成骏脸变得凝重,出声问:“石老,以您听来,他说的真么?”
石瞽叟叹口气:“不假!”
他自抠掉双眼,不成地仙,已再难复明,但一失也有二得,修行至今,除秘法占卜,觅人极准外,双耳听话辨真假,也从未失误过。
听他肯定,族人们各个吃惊:“哎哟,幸好先来寻他!”
为石瞽叟牵引指路的青年出声:“爹,石老,若不然,我等这就改投夏水河神去,说动他与钟山郡、三川府结盟,共御南晋!”
姬氏与夏水河神不睦,是摆在明面的,若南晋与吕氏结成亲,再加云潭将军府,大军就能借道向东,取夏水河北岸的钟山郡、三川府,南北夹击夏水,之后便是对河神的大战!
身为大地仙,夏水河神便再短视,定也能瞧破危局,便外战借不上夏水之力,也当不会对钟山郡、三川府被灭坐视不顾!
青年便是商子宜的长兄,对他的提议,商成骏只摇头:“夏水河神性子不是好的,于功德也不甚看重,大地仙呢,咱们这些个人仙,入得他眼?不真到绝境之日,莫求他的好!”
石瞽叟也冷笑起:“得姬武君、姬德看重的四皇子,与那两个大的并列,但真要想得嗣位,必得立下大功!北上挖坑,岂是为咱这些小杂鱼?东山郡这边,正好借机行事!”
得商三儿提醒,虽还不知姬正图谋,但南晋要谋河神,就须北上,将来也是一场旷日大战,换姬氏位置想,若出兵时,东山郡、云潭将军府两家全只靠借道,万一生个变局,怕不有场大祸?
对云谭的道兵心不死,要想谋哪家,就已明摆着!
青年问:“要通告吕家么?”
商成骏摇头:“眼下也不能卖了你商春叔!且吕威自以为局势大好,未见险恶,此时说破,就敢与姬正翻脸?能记咱们的情?弄得不好,倒以为咱们为复仇,故意坏他家婚事!吕家死活,与咱们何干?还是布几枚子,待局快变,再去火中取栗罢,救不成就作罢,真要成救命稻草,指不定便混到个城,做附属城主!”
看看身边兴奋起来的同族,青年叹口气:“吕家要受不住惑,真能卖咱们,那可就险!”
他爹哼道:“要图大事,岂能惜身?”
石瞽叟点头:“得这消息,咱们已占着先手,平日再多提防,往后只遣一人与吕氏交接,余下分散行事,也就是了!”
商三儿那边,点醒一句,路上已生出悔意。
真不该管!
若被姬氏知晓,以此因果做算计,可就不妙!
占同族之名而已,咱这滚刀肉,心肠还不够硬啊!
已出口的话收不回来,但往后,定要与他等一刀两断!
过了千丘荒地,就是东山郡最南端的三伏城,一路已飞得远,他与阿丑,要进城歇一晚。
礼宾司里报备过名,就有本城吕城主来寻,说吕东山传话,商城主归来,请先去龙鳞,有要事。
眼下已是七月,石山书院云游大军就快归来,云潭将军府的援军又已从贤王府撤走,吕东山急着寻他,还能为啥事?
不等回家,吕家就催要出征,商三儿也是无奈。
待到龙鳞,果然不出意料,是郡守传令过来,催绿柳所属,再去龙崖助战。
吕东山面前,商三儿忍不住抱怨:“北山王又不傻,没了云潭将军府做后援,还不求降求逃?且便没我家,这回也稳拿下的!”
吕东山嘻笑着,伸手搭他肩膀:“那王乾,已遣妻妾子弟去云氏厚土城避难,起意要逃了,这回多半无恶战,兵不血刃占下贤王府!但姬家四皇子在龙崖,不该请他观本郡阵容?”
商三儿把那手撇开,冷哼道:“得!主家要显摆,咱做臣属的,也只好听令行事!”
“臣属个屁!”
吕东山也不怕说忌讳话,直呼:“我真能坐上那位儿,改口叫你哥哥都成?”
“哪里敢当?”商三儿哼着:“还想叫你声大舅哥的,这就没份了!”
吕东山送个白眼给他:“依明月算,我也是你大舅哥!真想要,吕家又不是只二妹一个美人!”
“那寻个老辈儿的来,老子要做你姑丈!”
叫吕东山握起拳头:“滚!有本事莫叫帮手,七阶打不得废地仙眼眶黑?”
“不晓得我师父‘友友’的名头,他老人家纵横两界,不就靠帮手多?急回家呢,谁乐意多留!”
还未出门,迎头又遇着吕昭君。
商三儿先声夺人:“哎哟,要做皇子妃哩,为这显摆,候小的多久了?”
侍女都没带,确实是故意等他出来,但吕昭君也不心虚,昂起头,从鼻孔轻哼一声,负手走开。
153.和尚的无奈
绿柳城,大早上经东门回城,路过木凋店时,铺门紧闭,商叁儿与阿丑尚不在意。
性情冷澹、真木头一样的八阶,平日在绿柳,也只可有可无。
但回城主府, 听完和尚杀魏清,看见老娘带在身边的小魏鹤,就一脸难信。
他做上城主后,城里第一次死人!是位九阶!没死在魔患里!
本以为大罗因果之地,无人敢来招惹,除抗幽魔会有死伤,余者全无须虑,没正形时,还曾揣测, 两万多逢难的绿柳民众之后,自家再给办丧事,若是晋地仙不得的马童氏,就要算运背,运道好的话,应是车马行那几个老头中的谁,又或田余他爹,当然,如今还得加上同族那两位族老。
这些位老叟、老妪,无论哪个先寿尽,都属常。
谁曾想,离城一次,就出意外,幽魔未见,先折个壮年得用的!
魏清瞒下已晋九阶的事实、绝情杀妻, 都叫人暗生不快,但不论怎说, 这城里一草一木、猫狗蛤蟆,全是他商老叁家盘弄来的,为的是助师父守城,外来有根脚的和尚,本已亏着理,还敢在老子城里杀人?
可知聘一个九阶,多不容易?
这场因果,要不能咬定你个地仙和尚,师父这大罗金仙因果之地、老子这滚刀肉的名头,全只是个屁!
且要不讨个说法,诓来的四门村民们会不生怨?
阿丑也皱着眉,在等他决断!
商叁儿摆手,这事不用他。
自家不等洗漱灰尘,又带狗出门。
公学找董老头、兽皮店寻屠壮,前后问个仔细,商叁儿方在城门洞外出声:“土地婆,那和尚还未走么?”
难得替城隍一次,土地婆声音响起:“未敢走,还住六节山后窑洞里。”
这就出城门,往六节山后去, 胖和尚果然在窑洞中打坐。
商叁儿问他:“大和尚,不占理,我家这也敢杀人,究竟咋想的?”
绿柳城主有条黄狗,是大罗为他捉的魂奴,修济和尚早已知晓,是正主寻来,便合十苦笑:“世间众生,皆求安乐,和尚为自身安乐,心猿起,杖刑残害他人,求安乐而不可再得安乐!”
叫商叁儿瞪起眼:“你懂道理的?”
和尚再答:“事后回想,和尚知是错,但已悔之不及,又不知因何起错念。便如加四门之渎佛罪,金帝降旨,云我等念错佛经,心生异念,叫再观法自省,和尚苦思二十年,云何应往,云何降服己心,以为已得明悟,然事到临头,又有杂念丛生,降服不得心猿。”
老娘、董老头都说,这和尚在城里杀了人,当场还只扯皮推诿,眼下倒已无一句辩白,纯只认错。
仔细想想,自家这大罗亲传当面,九天外还有只眼盯着,不辩白,老实认错卖惨,或倒是最得宜的应对。
不能脱因果,便想求减罪,商叁儿不由冷笑:“我不是你师父,管不得你有没念错经,但任说破天去,你与挖耳罗汉寺,欠那四家门派的人命因果,从此又增一桩!于我这,倒没那般多,就只一个九阶人仙!大和尚,我该去佛国寺里寻罗汉讨呢,还是管你要?”
和尚忙答:“和尚自家愿还因果,只六根未净,未修出果,赔不起性命!”
商叁儿点头:“怕你再起恶念,连我也要打杀,又是佛国高僧,可不敢要偿命,与那四门的恩怨,也不归我管。但魏清受聘,要助我师徒守城防魔患,听说这世间,九阶人仙之寿,最长可到百五十岁,按这数儿算,他现还未满四十,就被你打杀,差着的一百一十年,你替他守满,算与我家了掉因果!”
一百一十年未免太重,修济和尚又依本心,出声急辩:“居士,那四门得生者,尚未与你家定下死契,非受聘到死!人仙寿最长百五十不假,但真能达此数者,也只凤毛麟角!”
商叁儿嗤笑:“你要这般说,我也能扯,四十未满就成九阶,道意还锋锐少有,可该算天下奇才?剩着百多年呢,就晋不得地仙?真算起来,一百一十年还只太少!当我老娘面,你道除赔命外,甚都可还,我这划出道来,倒又有话说,修的是嘴皮子佛么?我家不卖菜儿,没价给你讨!”
见商城主折身要走,和尚忙起身,紧追在后:“和尚还有话说!他确是有才,但杀妻弃子,已快入魔,要还能晋地仙,定不愿再助你守城,指不定就有后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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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叁儿便又回头,不屑道:“和尚,任你能言善辩,寻来万般由头,又有何用?若不是就要出征,懒得与你废口舌,小爷自去罗汉寺说话!我滚刀肉今儿占着理,辨到罗汉、金帝面前也不怕,于我这,就值这价,少一日都不成!”
说完,不顾对方地仙五阶修为,又直言威胁:“若未守满年限,就敢走脱,小爷再不用你赔丝毫,只望挖耳罗汉寺讨说法!我这城里,不待见和尚的人多,你心性又不正,再遇记旧仇、有本事的,眼红心乱,指不定还要出手打杀,索性眼不见为净——守城还因果,但不许你进城,踏足一步,就是欲行不轨,两下死拼罢!”
来绿柳之前,是打听过这城主的脾性,眼下也见识了,泼皮儿是真不好惹,把那四家门派的因果划在外,他这先赖定和尚还账一百一十年不说,连城门都不许再进!
真百年住窑洞,再是地仙,也要觉难熬,不得进城,又哪能觅机求减罪?
和尚还想多求两句,商叁儿再道:“待我回去,会问你聘过那中人,他要还愿意,会来窑洞里瞧,要通消息、买物事,都由他代劳,余下莫往来最好!”
说完,不再听和尚分说,径直去了。
须守城一百一十年,听泼皮城主的话,更连“年俸”都省了,又禁他入城解因果,胖和尚只觉太过,但之前行事理亏,空口白牙难说服大罗,且先忍着,往后再觅机罢。
商叁儿对他说的话,却不是作耍,从东门回转,就叫:“城隍爷,已说定,那和尚要敢进城一步,就是图谋不轨,到时,请你传话高阶人仙往上,合力打杀,因果我担!”
“再传话四门村来的,那和尚要赔我家守城一百一十年,日子长着呢,想报仇、有心结,也等本事练起来,再去寻他晦气,莫只傻乎乎的,枉送掉性命!”
寻着曹四,也与他说一声:“四哥,那和尚住六节山后窑洞里,难通消息、买吃食物事,你若去做中人,还有得赚!”
抵人命账,赖上地仙五阶不饶,商叁儿没说要给年俸,但背靠偌大个挖耳罗汉寺,听说寺里九阶地仙都有,晓得缺功德叶使后,不会给他寄来?
得稍解些气,再回府洗漱。
把身上洗干净,又回桃蹊院,陪老娘说话。
吕家催出征,云潭将军府援军已退,北山王王乾多半要出逃,这次或打不到哪儿去,都与老娘说清楚。
出门前说的牙行砌八个新酒槽,出门一个多月,田余他爹等早完工了,收拾出来,酿两日酒,等城里来位山神哥哥坐镇,他等就要启程。
由他说,商大娘抱小魏鹤,摇晃了听着,只偶尔“嗯”、“晓得了”地应一两声,没以前专注了。
这孩儿,大早上醒来,韩思媳妇先喂饱,才抱过来的,尿布也刚换过,眼下不哭不闹,两只小眼有神,在四处打量。
说完事,商叁儿又道:“娘,这孩儿还是请别人养的好,莫闹腾你!”
养小孩儿,最怕晚间不睡,只闹腾。
商大娘方移过视线来,白他一眼:“魏清死前,说过请我养!你诓人进城,人家临死求这点事,还不能依?晚间要吃奶,眼下是韩思家的受累,白日抱过来,又有丫头们帮衬,我有多少事?瞧这小胳膊小腿儿,哭哭笑笑,逗着可不比画眉鸟解闷?”
又一脸慈祥:“再过四五个月,能添米汤喂,就不用再留韩思家过夜,拉扯着,慢慢也就大了!明年你成婚,到后年,我差不离也该有孙辈,大两岁,两个也好做玩伴!”
瞧她喜模样,商叁儿竟有些吃味,叫道:“哎哟,我这废地仙也是地仙,媳妇儿又是高阶人仙,哪容易得后?”
商大娘冷笑:“莫想煳弄老娘,不是有得子枣?”
还不晓得明月可乐意,死道友不死贫道,商叁儿忙赔笑:“娘说的是!”
娘俩说着话,眉儿又抱身衣裳过来:“爷,两叁日又要出门,生日都不得在家里过,那先试试这身,要不合适,我好紧着改出来!”
算下日子,离他生日是只五天了,商叁儿笑:“你那手艺没得说,做下多少了,哪会不合身?”
不愿再试,但眉儿不依,自拿衣裳往他身上比。
任她比划着,商叁儿突然叹口气:“剩一年了呢!”
绿柳那场大难,眼下已有两年整,师父说封印还能抵个叁五年,只能按少的算,明年这时,绿柳城内外,就得一心防魔患了。
头波幽魔满叁五年出来,再往后,不知封印情况,便大罗也不敢早下断言,又不知是啥状况。
老娘逗着小魏鹤,头也不抬:“难得你这两年,都在做正事,有眼下光景,也不容易,赵家嫂子说,多半一回只出来一头,还怕么?”
眉儿也道:“城外又添个和尚,有这些地仙、高阶人仙,还有地龙山两位山神做外援,幽魔在咱地界,本事也只及九幽下七八成,单独出来,只须防它外逃,祸害到别处,爷,不用太忧心!”
想着被算计的金仙母子,还有九天外师父,如今便有宝印、青牛压阵,商叁儿这向来没心肺的,也没她俩乐观,只不会叫家里人添烦,顺着话露笑:“也是!”
老娘心思多半在魏鹤身上,陪说一会话,觉着没趣,就又出府。
先到酒楼,寻明月说话:“问过田大爷,牙行酒槽都砌起了,你这,今儿就叫几个人,先去清洗出来,明日再挑些刀功好的,去帮我切料,一回酿十一池,只瑶觥、奉羹,可忙不过来。”
明月刚答应下,见他贼眼在自己腰身上扫,一眼瞪过去:“非礼勿视!”
瞟眼又想出头护主的静馨,商叁儿坏笑着,转身离开。
心里想着:“嫁过来,老娘定急催生孩儿,待她那细腰鼓起,究竟是何模样?”
转进对面奇珍阁,唐诺说,四家东主合议过,已应下,总号愿帮他垫资做一副旋风绞。
一副旋风绞叁百六十件子器,非众人合力不可,凭蒋家送来绿柳的匠师,一个人可做不出。
原那位老匠师,一年之期快到,就要新换人了。
问到酿酒料子,唐诺这玲珑心的,得知牙行新砌出八个酒槽,就已调货来了,已是备下。
之后杂货铺、酒坊、粥铺、成衣店各处逛逛,回府吃午饭时,见商子宜与两个同族少年,在官衙门前坐着。
仔细嗅几下,才知新桂已开,有香味传出,先前走过那几遭,闻着还以为是去年留下的。
桂花飘香,又将有大批外人进城,正好挣钱。
想到商成骏、石瞽叟那些不省心的,商叁儿提醒道:“这儿有规矩的,你叁个,吸香都不许超时!”
看下同伴,商子宜出声:“叁叔,都急修行呢,这规矩可该改改!”
“哎哟,丁点大的玩意,急个屁!要老子赏你窝心脚,才甘心?真不是你爹,只叫人操碎心啊?”
进这城里,每日填饱肚皮只是小事,再不担心被人取头换悬赏,族人用度指望城主府,还有桂花奇香的额外好处,商叁儿又占着辈份,被他破口骂,商子宜涨红脸,但犟脾气不见了,没还口。
另那两个同族少年,更是不敢。
临走,商叁儿又板起脸:“要敢不守规矩,往后莫再来北通街!”
跨城主府门槛时,心里嘀咕着:“天地良心,老子竟也会为别个操些闲心?性子改了么?”
用完午饭,老娘抱魏鹤去门房,等韩思媳妇喂完奶,再带去茶坊坐。
刚回来,两叁天后又要出门,须吃个饱,怀疑自己性子改了的大城主眼珠转几下,就没想好事。
大白天,眉儿是万不肯的,便要拉奉羹、瑶觥回柿霜院。
瑶觥咬唇不说话,奉羹脸红着:“爷,还浣纱呢!”
二皮脸哼哼:“有陪爷要紧么?歇一日能怎的?”
154.胜仗
该受累的受累,该舒爽的舒爽,叁天后,没正形梅兴到绿柳城帮忙坐镇,陪他赌一晚骰子后,商城主再领上回出征人等,启程龙崖。
除杀妻之外, 魏清隐瞒修为的事,也叫商叁儿心里不痛快,出门前,又请城隍传令:“着韩思录城全城名录,修为各报备清楚,往后晋级, 也须再添改增录,有意隐瞒者,被商叁爷查明, 十年内,罚没年俸、也禁往北通街嗅桂香!”
城里酒、茶等定下的常例,修为每高一等,就能多得些,但有人不愿显摆、有人暗算计、有人躲事儿,宁愿少拿好处,也是没奈何。
绿柳城偶有天仙出没,添着功德,城主还能与师父说上话,真想查清楚,没谁瞒得住,此令一出,韩思登门录名时,酒楼里, 明月师兄藏夏, 就期期艾艾地说,他已晋八阶了。
难为大掌勺百里秋实, 一身肥膘费力气,还拿着大锅铲,从一楼追打到叁楼,再从叁楼打下来,最后喘着粗气,怒问他为何隐瞒。
藏夏躲到明月身后,揉着头上的包,吐露实话:“师父心眼小,敢抢在他前头晋级、与他同阶,定落不着个好,不得不瞒!”
把圆滚滚噎的不成,也被二掌勺看去好大笑话,连着几天拿这事说嘴。
每被笑,大掌勺也不甘示弱:“老子徒儿八阶、七阶都有,你家只个小一阶,还有脸说话?”
曹四不在场,彭望就不在意:“彭大爷那徒弟,只是几两银钱的买卖, 莫说修为,死活都不忧心,你家也这般么?”
左右只气圆滚滚。
不怪徒儿会隐瞒,百里秋实自家,本也在纠结,晋九阶后,是先躲着避几年事,还是领十五叶的年俸更合算。
得青牛真妙法之后,他也觉着,自家快晋级了,不想还被大徒弟先成,修为追上来,不多敲他几锅铲,哪够解气?
师徒几个里,也不是藏夏头一个晋级,小徒儿马清乐已成五阶,可惜还只是低阶,不受重视。
剩下个隽山没动静,出观时就是五阶,若能晋级,又成高阶,到时,师徒几个的酒楼,在这城里,得算独一份,看哪个小王八蛋还敢看不起!
得着真传后,修行就是快。
至于那唯一的女弟子,如今天上地下,两界还缺疼她的?秋实懒得操心!
商城主带着两位地仙、五个九阶,外加一条老狗,御两架马车,赶到龙崖,已是四天后。
这时候,他的两极反转剑,仍未炼成黑子,白子更差着火候,非但不能学妙法,习道术速度之慢,也是少有,叫人深切体会到,废地仙之“废”字,是作何解。
到龙崖郡守府,他先向吕威告罪:“大人,你家差遣得急,要那酒,可就酿不出来!”
旋风绞上亏空巨大,城里桂花已飘香,新酿的十一池,都要留着零卖,舍不得赊给吕氏。
王乾已摆明要逃,这战费不了多少力气,聚齐大军,更多是要给南晋皇子与使臣们瞧自家底气,吕威也就不在意:“取下贤王府,再酿来交付罢!只管安心,我家酒钱不会欠太久。”
又道:“既到了,也要犒劳,晚上吃席!”
晚间席上,南晋四皇子果然出现,拉着商叁儿,笑吟吟地说好话。
晓得他心虚,怕自家戳破底儿,但虽瞒着吕氏,另一头却已泄给商成骏等,商叁儿同样心虚,没敢太得瑟。
主家吕威夫妇,要借绿柳姓商的势,给四皇子看,但知泼皮儿性子不好,怕晓得要许出昭君,席上不依,翻脸闹起来,也是小心翼翼。
各都谨慎,倒变成言笑晏晏,其乐融融了。
随四皇子来那两个内侍,上不了主桌,只与寻常随从一起,由吕真等陪在旁席上。
姬正、秦女官身旁,还有位明面上护送的九阶,身披轻胄,是位中年人,开席前介绍,说姓成。
曾假作与马童氏有交情、替南晋四方出使的秦女官,与明月身世相同,是姬氏从小收养的孤儿,修为九阶,夫君还是南晋统领道兵的卫国将军。
石山书院的两位老祖已经北返,吕家这边,新龙阳山神吕无伤未露面,只由吕威两口子待客。
或怕泼皮儿见着添恼,或怕婚前生出其它事端,又或战阵上再拼命擦破皮相,不知是何考量,吕昭君被留在龙鳞,郡守最出色的一对儿女,就都不在。
席间,商叁儿装无意间提起:“四哥,说好去我绿柳耍的,眼下贤王府不足为虑,东山郡与书院大军一到,即日就扫平,待回军后,便随我去罢!”
称呼上,是应四皇子极力要求,并非泼皮儿充大,除他之外,因要结亲,四皇子已称吕威夫妇为“叔、婶”。
大国皇子做女婿,未成婚前,郡守两口儿倒不敢越礼,仍只叫“四皇子”。
姬正举起酒杯,笑道:“定要来叨扰的,只也不急!你知我家老祖、父皇,都已南下,与蛮楚启战,国内事由大兄总责,我这既不能文,又不能武的,两头不靠,索性在外散散心,留个一年半载,与岳家亲近些,大婚前,再回去!说过要去你家,哥哥绝非虚言,拜见老夫人后,也想赌两晚骰子呢,到时候,可莫嫌我烦!”
“哪能呢?”
与他碰完杯,笑应着饮尽,商叁儿转头,又举杯:“秦女官、成先生两位,到时也请去绿柳作客!”
成姓九阶答:“我须随护四皇子,不离他左右,会随来!”
秦女官看他一眼,抬起杯,笑吟吟地:“定来作客!”
上上回,秦女官独送奉羹、瑶觥、静馨等十二名侍女到绿柳城,商家要留客,只说家里有事,是一日也不愿多留;第二回,随七皇子姬远再去,山神宴一完,也就告辞,忙碌得紧。
这般一位忙人,倒有闲暇陪四皇子散心,愿多留了!
瞥眼未觉的吕威两口儿,商叁儿在肚中轻笑。
他还从某头老牛那听说,吕氏背后那位天仙,前段日子欠下别个因果,五年内,已不会再传消息下界。
绿柳城不再做哪家附属,没了上家,不好么?
不关老子的事,老老实实就成,切莫再沾因果!
收敛着性子,吃完这顿席。
在龙崖城留足五天,北方传来消息,在约定之日,石山书院大军出动,东山郡吕氏也于同时出兵。
王乾摆明想逃,书院那边,本就离得远些,与吕氏大军的向北缓上截然不同,非但道兵行军速度极快,还早布下先手。
出兵那日,贤王府治下某城,城主得通报,有高阶人仙来求聘,接见时,对方突然暴起,放出张千军图,化出无数兵戈,瞬间将他淹没,取到城主令,与阴神说几句话后,再从容出城。
另一城中,摘取完功德竹上竹叶,装完密库物事,只等耳报神传信来,就要随王乾外逃的城主,突闻城中有人在城隍庙闹事,耗尽城隍剑愿力后,再硬闯入府,拿石山砚打杀城主,之后取城主令、百宝囊,当场免掉城主本家城隍、忠心土地,叫没躲避处的两位阴神在白日下嘶嚎,渐至无声息。
再一座贤王府直辖城里,乔装进城的刺客是两位九阶人仙,城主得到消息,欲避往道兵府时,一位暴起发难,一位抗着城隍剑,两人于道兵结阵前,也足纵横。
又一附属城,城主终下定决断,指天立誓,从此阖家习儒,改做书院的附属,求得降。
书院两位地仙老祖、几位九阶,侨扮在前,分取贤王府治下各城,大军启行路上,已有捷报连传,或杀或降,先取到四个城主令。
因云潭将军府突然撤军,还要他暂弃基业,势已不能挽回,北山王王乾沮丧中,虽已遣走家眷,还是昏头,各城防范晚了,治下仅剩两位城主带令逃入北山城。
仇家棋高一着,叫他无可奈何,但既舍不得全弃北山基业,又不想在背负悬赏亡命天涯,唯有按云氏所教,带着城主令,先领军撤去厚土城,请他家庇护。
北山城大军出逃,行军路上,吕无伤、吕威又得着消息。
王乾果然出逃,贤王府七城,将全为石山书院所占,虽说北山等叁城还暂缺城主令,但不管怎说,吕氏、石山两家确已连上地,从此就是祸福相依的铁盟!
这场大战的目的,已经达成!
欢喜着,受老祖支使,吕威寻随军观战的姬正:“四皇子,贤王府已定,但王乾领军退去云潭,总是后患。既皆为南晋友盟,云氏那,你家可能劝说?”
姬正一脸苦笑:“叔,虽都是我国邦友,但你家与书院,叁位地仙老祖一起,今年打杀掉多少铁衣卫,云氏哪容易解恨?许下诸多好处,又哄着可吞下王乾那地仙,才得他家允下撤军,讨要北山城主令,无论云氏,还是王乾,眼下都不容易,只能缓图,你家与书院多加防备,就是了。”
吕氏、云氏两家都与南晋结盟,但在姬氏眼中,云潭将军府与他家暗通多年,东山郡定是比不上,云氏要吞下贤王府势力,借王乾拿捏书院与吕家,只凭外人劝说,还就无解。
除道兵外,王乾这位地仙,还带走四位九阶,实力折损不大,云氏要想分化拉拢、全吞下去,且要些岁月,来自云潭的远忧,与姬氏联姻后就可无视,石山书院占下贤王府,发悬赏追杀,也都无碍,玄鸟商氏、石瞽叟那等人,正好使唤去挣赏钱。
且书院遣去夏水的耳报神,已悄然上路,只姬正面前瞒着。
吕威小心着,再问句:“四皇子,既要结亲,你我成翁婿,吕氏将来便是你外援,还比不得云氏亲近么?”
姬正叹气:“叔,若非想与你家亲近,我留此地作甚?但便如两头斗过气的牛,想改做一家子,也须一步一试,缓着劲儿来!不到成婚那日,我指天立誓过,只这眼下,说一片赤诚待吕氏,你就敢信么?”
被戳中要害,吕威只能苦笑,没答。
姬正又道:“我姬氏姐妹里,也有好人才、懂贤惠的女子,东山兄身上,叔要退掉书院婚事,叫他改娶姬氏女,莫说我,便父皇那,也定能比云氏更得亲近,但想也知晓,你又不会允!”
绿柳姓商的靠不住,吕家终不被南晋所吞,得与皇子结亲的根本仰仗,还在刚接上地的书院,恨不得亲若一家呢,能短视到退亲闹翻?
吕威又一次苦笑,再转话题问:“你的婚事,定得武君老祖定日子?”
姬正笑应:“我打小得老祖的宠,叫兄弟姊妹们都羡,婚期必由他老人家定夺,叔允下婚事,耳报神就传消息去了,不数日定能回转!”
吕威再没话说。
王乾已逃走,但东山郡大军也未停下,驱入北山城后,先为石山书院治城安民。
北山城在贤王府最南端,书院大军南下,一路分兵进城安民,再过叁天,才赶到,两家会师。
加上绿柳城来的阿丑、酒道人和那条老狗,可算六个地仙,其下十余位九阶人仙,仅以高端战力而言,能胜过南晋半国之力,又谁不欢喜?
便于城中美轮美奂、奢侈至极的贤王府内,大摆庆功酒席。
席上,书院使石山砚的六阶地仙当众发话,这城既缺着城主令、阴神,又是南北咽喉要地,便由他驻守些年。
这一战,于商叁儿等而言,只当是郊游,完全没费力气,酒席上,也只管大快朵颐。
仗打得太轻松,战利品也不多,王乾府里,好些奢豪之物搬不走,但落下的事物里,有件低等宝器,只四五寸高,是搂着没衣裳的男女人偶,做得真人一般,触之柔软,不知何奇物所制,输入些许灵气,竟就会耸动,做那妖精打架的事儿,瞧着稀奇,商叁儿随口讨了。
这物事最合泼皮儿性子,众目睽睽下,硬没人好意思与他争,但席上,又有几个不要脸的取笑,叫他取出来演看。
陈婆婆、秦女官等不屑中,商叁儿哼道:“有女修呢,想看的,来我绿柳罢,不会藏着!”
他得意中,姬正微笑着,敬完同席地仙,再提壶端杯,去九阶人仙坐的两席走一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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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子敬酒,到某人时,对方瞳孔微微一缩。
满壶去、空壶回,打着酒嗝的四皇子,回席时,笑得更开怀了。
坐下之后,就有个拇指大小,身披金甲的虚影小人,从他鞋里跑出。
155.姐妹花
这趟随军北行,枯燥且无谓,还以为除浪费时日外,全无所得。
但那妖精打架的宝器人偶,细研后,竟还会变化几个形状,回绿柳当天, 商叁儿请山神梅兴进府喝酒下棋时,忍不住拿出来显摆,被跑来玩的小道童执扇瞧见,就要讨去。
商叁儿奇问:“小王八蛋,你那萝卜丁都未长成,要去做啥?”
执扇骂还:“肏狗的,小爷是长不大,借它通晓人事, 留了玩,不比你拿着调戏女子强?”
让梅兴瞧笑话,商叁儿又心疼难舍:“不给!”
晓得他面前,撒泼耍浑没用,执扇咬着牙,终许下好处:“把它与我,小爷就把炼丹学起来!”
“不说假?”
“呸!小爷人是小,但说话一口唾沫一个钉!”
再好的玩意,总没正事要紧,商叁儿竖起根手指:“自家寻唐诺,买料子来,一天须炼一炉!”
顿让执扇恼火:“不知事的傻屌,你以为厨子炒菜么?炼丹要备的不止料子,心性也需调好,十天能炼一回, 已是了不得!”
梅兴在点头, 泼皮立即改口:“你这手生的,正要多练,那就十天一回, 专炼神意丹!”
要学炼丹,前期耗费委实不少,材料全不便宜,好在卖丹积攒下的功德叶,执扇也不太看重,商叁儿常不在城里,好久才开赌,又已无山神宴那般大场面,想输都难输干净,只不想太累,要讨价还价:“我主人说,初上手时,两月起一回炉,已不算偷懒了!”
不是自家出本钱,成不成都没大碍,但小王八蛋一天到晚只疯玩,教他走正道, 叫学做正事,还只推叁阻四, 商叁儿不乐意:“一月炼两回!”
那人偶, 确实想要,早晚主人要来领走的,也炼不得多久,执扇就伸手去拿:“依你!”
商叁儿忙躲开。
执扇疑惑中,他道:“对你这惫懒货,须先立下规矩!在老子城里,半月不炼丹,人偶还来不说,还须借我老娘请罪荆,锤你叁下,可能依?”
那请罪荆,上回执扇亲自拿着,打过两个女道兵,晓得厉害。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犹豫一会,还是正儿八经地看妖精打架勾人些:“拿来!”
商叁儿咧嘴:“我再耍一日,明儿给你!”
早已心痒难耐,一刻都不愿等,更莫说一天,执扇哼道:“那我不要了!”
两百多岁的小人,却也不傻,假装要走,是以退为进。
商叁儿急叫:“得得得!拿去!”
执扇回头来拿,他不放手,再叮嘱:“打头这几日,你白天玩够,晚上赌完钱,借我可行?”
赌完钱就该睡觉,这能应下:“成!”
可与韩窈娘、陈眉儿一起瞧,商叁儿也就松手,任他拿走。
等执扇兴冲冲跑走,商叁儿对梅兴解释:“当家长呢,教他走正路,学成炼丹,他主人来领人时,便有些差池处,也不怕理论!”
在绿柳赌钱输光功德叶,卖丹再赌,虽都是废地仙执扇自家做的主,但这厮外相、心性上,委实没个两百多岁的模样,只凭模样,篱阳山人晓得时,说上一句商老叁“骗小孩儿”,自家都要以为理亏。
惹得梅兴笑:“与我可说不着,神意丹各得一枚,我和废如意便都够了,再多反是坏事,不会再与你讨!”
先前那确只是说辞,本不心虚的事,滚刀肉还怕与执扇主人辩白?根本还是想多囤些神意丹,觅那勾地仙的机会,被梅兴识破,商叁儿便嘿嘿笑:“哥哥喝酒!”
执扇正经学起炼丹,倒巴不得他那主人,闭关时间越长越好,让屁孩儿多成几炉,自家买够神意丹,再觅个机,放出风声去,不怕没地仙来求。
都是算计。
绿柳城内,因桂花盛开,外来人仙又多起来,礼宾司里只接九阶往上及随员住,竟也常会满客。
小低阶更多,仙客来、客舍都不够住,曹四在酒楼,又央师父那女东家,遣坤道府道兵帮忙,把曹宅再收拾出来待客,说定获的利钱,与弟媳妇两个平分。
左右不够住人,明月许了他。
曹四也已瞧不上原来甚爱的银两了,偶尔挣和尚的中人钱,再加曹宅待客,也渐有收益,可惜修为仍是人仙小一阶。
桂花树上,每日赶来的禽鸟甚多,玄妙在于,落树上之后,不会依羽禽本性打斗吵闹,全安静呆着。
除野禽外,仲熊的“如夫人”,与商家娘俩的画眉、啄木鸟,曹四的红鸟,窈娘的黄鹂,韩思的八哥,再加花鸟店里一大群,每日也是必到。
娶到真媳妇,仲熊的绿莺慧娘,便被缺德鬼们冠名“如夫人”,它自家也认可,灵智高,每日都要与仲熊媳妇拌几句嘴,常挂在嘴边的是:“人都说妻不如妾,你说他该疼哪个?”
梅兴告辞走后,商叁儿隔日又酿酒十一池。
第叁日,吕东山来了。
这天早上,杂货铺门打开,窈娘送走一脸惬意的泼皮城主,窕妹就过来。
她要在柜上指点六姐修行,先小声埋怨:“姐,晓得他刚回来,但你也省着些,大早上呢,不怕让陈家婆婆起火,又使绣花针来砸瓦?”
窈娘捂住脸,吃吃问:“听见了?”
“不晓得修者耳目聪明?就隔着堵墙,不想听也要污我的耳!”
抱怨着,窕妹又道:“昨儿酿酒时,你那汉子又那话撩我,到你这边,早晚只没个收敛,故意浪给我听么,六姐还管不管?”
韩窈娘脸上红霞消去,放下手,哼声:“那色痞子不死心,就惦记姐妹花不放,下回再来过夜,我非咬他块肉下来,给涨涨记性不可!”
怕有人要买酒,低声说着话,窕妹眼也顾街上动静的,听到这,盯着外面接话:“哎哟,姐妹花真来了!”
窈娘就探头,往西正街上看。
早上天气不热,里外人等在官衙外嗅桂香的多,街上人少。
前段日子和尚进城,晓得“渎佛”罪已平反,车马行前,那几个老头就再不出来坐,盯进出人等,眼下整条西正街上,除赵家爷俩、白鹤、商子宜,就只有刚进城的吕东山一行。
饭馆那边,赵虎儿一岁零叁个月了,眼下晃晃悠悠地,在青石板上蹒跚学步,身后跟着他家那只白鹤,摇晃着要倒地时,白鹤就伸长喙下去,及时啄住后领,把他提正,让那孩儿“咯咯”笑。
赵老头坐门槛上,抽着旱烟,看白鹤带孩儿,一脸乐呵。
粥铺那,商子宜在门前椅上假寐修行。
公学里没一个孩童随董夫子习儒学,都只求认全字就可,商子宜也是如此,他原就学过些,进城后,叁天两日爱去不去,他娘、董夫子都不管,眼下桂花开,进城客人多,酒楼、饭馆之外,粥铺也忙碌得不行,更不去听课了,留铺子里与姐姐一起,帮他娘跑堂。
趁眼下清闲,又做起功课,小小年纪,修行上倒似比韩窈娘急些。
吕家大公子身后,除护卫外,还随着两个丽人,认识,晓得都姓宁,妖鹏城主的两个女儿,就是窕妹口里的“姐妹花”!
去岁留城里大半年,没勾着那汉子,年底才回去,这就又送来了?
这架势,是不送上床不罢休,偏自家委身那汉子,本是个经不住勾的!
不说府里那些个,自家妹子被他惦记不说,外间的又上赶着送!
愁人!
窈娘咬着嘴皮,忽觉得手痒,想挠谁个花脸了。
与门槛上赵同打过招呼,逗逗白鹤与学步孩儿,吕东山再往前走,越过商子宜,杂货铺门前,竟停下了,和煦笑容,如似春风:“韩娘子,商老叁没点良心,由你在外独门立户,使女也不给,你这一个人,要照顾弟妹和董夫子、打理铺子,哪里容易?我家石场原有得罪处,便送两个使唤的给你,揭过往日旧事,可好?”
这位吕大公子,以前未管过石场,在他面前,窈娘没那么怕,瞟着宁家二女,暗与自家姐妹比较,似乎还更靓丽几分,叫她气馁,嘴上回:“二小姐已上门赔过罪,不敢再记旧仇,贫贱惯了的,也使唤不起下女,多谢大公子好意!”
吕东山不急,在她柜前辩说:“就这两位宁家女,改随着你,定守规矩任使唤不说,颜色也好,有她俩在,商老叁怎也要多跑你这杂货铺的!”
他停下来说话,宁家姐妹、随行护卫都得等着,在杂货铺外围成一圈。
添两个年轻貌美的来分羹,那汉子便多跑杂货铺,最终也不知是赚是赔,韩窈娘没好气道:“宁家要求的事儿,谁不晓得?我这外宅妇人,以色娱人而已,要敢涉城主大事,怕不被老夫人、主家娘子撵出城去?大公子这是帮我呢,还是要害我?”
只听说是个势利眼,不想胆儿这般小,叫吕东山苦笑:“晓得了,指望不上你!”
杂货铺的对话,粥铺那边的商子宜全听见,忽然想到:“我家立志要报仇复起,但真成事后,爹得做上城主、郡守,也要学狗不待见的商...叁叔,府里府外置美人么?我娘长得本寻常,年纪又大了,到那时,他俩还有以往恩爱?”
少年想远了,些许疑问,自家却给不出答桉。
打多出个小魏鹤,老夫人都要午饭过后,才来茶坊里坐,眼下人不在。
吕东山在十字口这,遥见城主府、官衙门前广场上,已聚起大群人,都在嗅桂花香,姓商的也带着狗,溷在其中。
废地仙又不能修行,他在那干啥?
战事已毕,被家里遣来给宁家求情,但商老叁口舌似刀剑,吕东山暂不想直面挨戳,便不上北通街,带着人,先进酒楼点菜吃饭。
还没到饭点上,酒楼里面,竟已坐下六七桌,全是人仙,每年这场桂香盛会,如今龙鳞、龙崖两城都要馋!
吕东山进门,明月叫着“师兄”,亲自引一行上叁楼雅间,让静馨报起菜名。
“师妹,不用报哩,拿手的随意弄几个就成!”
吕东山打断那丫头,再问:“师父在哪?又要躲我么?”
这话,叫明月也有几分不自在:“客人多,师父厨房里忙着呢,要请来见么?”
“用不着,等他忙完,我晚些再来寻!”
还是先见商老夫人合礼,要也求不得,没法子时,再来酒楼。
问过没别的事,明月先告退,叫静馨送上壶桂花茶。
隽山、清乐上完菜,吕东山领一众慢慢用着,吃完,再细品桂花茶。
磨蹭好一会,待下楼,商大娘果然坐茶坊中,逗孩儿玩了。
茶坊几乎已满座。
要赶在商叁儿开口前,寻个说情的,就不能往家里去,也顾不得人多了。
吕东山招招手,带宁家姐妹进去,先行晚辈礼:“老夫人,多日未见,晚辈来问安!”
“哎哟!大公子来,怎不去家里?快请坐!”
见到他,商大娘也堆满笑,忙把孩儿递给苗秀媳妇,陪他说话。
面上是极客气的,寒暄好一会后,吕东山转到正题:“老夫人,南晋送礼来绿柳,前后两拨是二十四位娇娘,我家枉占着交情,却没那份阔气,甚不如意。我爹娘每说起,都觉汗颜,责令我想法弥补,别的没有,再送两个人仙伺候您罢!一位四阶、一位五阶,不是道兵,等修为上来,充近身护卫也行呢!”
看下宁家姐妹,商大娘应他:“她两位,进不进府是小事,但老婆子这,只管得家里琐事,外间向来由儿子拿主意。大公子,不如唤他来说话?”
宁瑜那没眼色的,早前把绿柳得罪狠了,泼皮若好说话、讨情松口,吕东山哪须费这些力气?
忙道:“瞧他在官衙外忙着,先莫打扰,晚间我再寻罢!”
儿子在人堆里丢千里目耍,顺道与四方来的九阶人仙拉交情,商大娘都知晓,吕东山说不打扰,也由得他,只请一会去府里坐。
吕东山应下,又带人退出。
两次被送人都没送出去,加上去年的尴尬,已不堪至极,退到茶坊外后,宁氏姐妹都潸然泪下。
梨花带雨,真是我见犹怜,但确实寻不着别的法子,吕东山叹口气,转身再回酒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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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6.凉快
“师父,你就没话与我说?”
闯入酒楼后院,吕东山从厨房揪出百里秋实,大声质问。
进了城,万事都有大罗、商城主顶,是师父青牛不愿被吕家算计,亲自支使来的, 可非欠下因果,秋实这老泼皮,哪会心虚?溷不在意:“莫闹我,没见还有好几桌客人等上菜?
搬来绿柳才一年多些,藏夏、清乐两个全已晋级,平日里师徒几个说话,隽山也不把高阶看得多难,这人仙修行,还能似春笋冒尖一样疯长?
从阿丑金仙娘陨落之日起, 龙鳞耳报神再进不去绿柳城主府,但外间酒楼等地的消息,还都能打探到,韩思录名册、秋实师徒平日对话,吕家全都晓得。
多年前,靠山天仙把青牛观底细传给吕家,已欠下青牛些许因果,后来再不敢多言一字,行事全得靠吕氏自家揣测,如今观里,石牛还在,但藏夏、清乐在绿柳,这么快就晋级,再对照录下的圆滚滚师徒日常对话,吕无伤、吕威、吕东山,老中少叁个, 对青牛观这条线都已没多少指望。
若不是青牛真妙法, 已被这几个还俗的得去,天下哪有这么好的事儿?
本不想这么捅破,备待换别的人情,但战事已毕,宁家、巫马良不能不安抚,韩窈娘、商大娘都说不动,油盐不进、口毒性恶的滚刀肉势必更难劝,别无他法,只能来酒楼。
秋实耍赖,就要回厨房,吕东山不管后面跟进的人等,自家往地上一坐,抹着眼泪干嚎:“枉是观主呢,这一个个还了俗,全没天良,就把我当路人待!列位祖师爷爷,辛苦多少辈人下来,如今门里门外, 变成这副模样,您等在泉下, 可还有知?要真没个响动,祖师牌儿都烧了罢!”
不提天上的大罗金仙,只拿自家祖师爷们说事!
圆滚滚都有些吃惊。
以往师徒相处,为对付自家,吕东山会使上些无赖手段,但蜻蜓点水般,插科打诨罢了,郡守长公子的身份,其实一直端着。
今日妇人似地撒泼骂街,扮丑作态,还是头一回见!
本就能屈能伸,不缺算计的一个人,家里认定他承嗣后,行事反倒更放开了些!
自古能攀高就低者,无往而不利!
以前还小瞧他了!
青牛观现任观主叫着祖师爷干嚎,威胁烧祖师牌位,圆滚滚这老观主、大罗亲传弟子,竟就说不起硬话,只得吐实:“我与姓商的小王八蛋,八字不合,打从你家结仇起,斗气都现下,没曾闲过!小王八蛋还遣狗腿子进酒楼,专恶心我呢!东山,你有事求他,来我这敬香,不是进错庙么?”
不信老家伙没法子,吕东山不依不饶,声音更大了:“各位祖师爷爷,本门不幸……”
没等他再嚎完,向明月已冲出来:“师兄且住,我替你出头就是!”
又冲额头冒汗的秋实:“师父也莫再逼汗水,装可怜样儿,炒你的菜去!”
“哎,好咧!”
有了接事的,圆滚滚一熘烟跑走。
吕东山方爬起,一脸笑:“师妹,我就晓得,这回学你那夫君,能收奇效!”
明月叹口气,手指向瞧呆了的宁家姐妹,道:“师兄,事儿我揽下,但这姐妹俩,你带回去罢!天下再贤惠的女子,怕也没一个真就心甘情愿,给夫婿张罗姬妾,城里伺候他的也够多了!”
“成!”
彷佛先前坐地上撒泼的不是他,吕东山笑吟吟地:“我也不想带来,给师妹添乱,是宁瑜那老家伙,不送女儿难安下心!”
明月点点头,折身先出去。
吕东山长松口气,看向宁家姐妹:“总算求着个管用的,多半能成了!商家不要你姐妹俩,你们爹又一心往外送人,不疼你姐妹,不如改便宜我?”
心神刚定的宁家姐妹俩,脸又烧燎起来。
这酒楼东家愿帮忙,但人还未嫁入城主府,也不能说事已笃定,大公子怎这般武断,要人的话,就宣之于口?
两次进绿柳城,只为倒贴,已是不堪至极,要能改进郡守府,伺候大公子,当然比这儿好,只太意外、太羞人了些。
她俩羞怯和不解,那绑紧宁家,才能捆住巫马良的话,不好直说,吕东山只叹气:“明月师妹心肠好,原还有几分傻气,但主意正,认的理,一般人可难扭转。商老叁也不是定要与你家过不去,拿捏够了,再捞些好处,就会点头,但他如今胃口大,开口时,指不定我吕家都要贴些进去,你家妖鹏城,再没别的能赔,我讨你姐妹俩,还落得实惠!”
明月那边,回酒楼大堂后,低头稍想一会,吩咐静馨:“看着柜台,我出去一趟!”
茶坊里,小魏鹤哼唧着,商大娘刚取尿布看过,还干净的,见明月进门,先开口:“小孩儿消食也没个准,这还没满一个时辰,又饿了,要讨吃的!静馨呢?”
桂香盛会来客多,城里各物都好销,为多赚功德叶,帮那位爷还旋风绞的亏空,这段时日,眉儿领荷叶、奉羮等府里人,浣纱、制胭脂,忙得不歇气,没人随商大娘来茶坊消遣。
当初开茶坊,是受眉儿怂恿,但真坐在里面,除练道术外,瞧着人来人往,偶尔管管事,比在城主府里更像主家些,商大娘也愿多坐,平日逢魏鹤饿,是叫静馨抱去城主府,寻韩思媳妇喂奶。
“再过一两月,可添些别的喂,就好带了!”
嘴上应着,明月伸手去抱:“给我罢,恰要去府上,寻眉儿说话!”
待抱稳孩儿,手轻拍哄着,又道:“老夫人,冤家宜解不宜结,妖鹏城的商道,堵上一年多了,非只宁家受害,那一城百姓,日子怕也不好过。”
商大娘眯起眼笑:“老婆子见识少,外间的事儿,可不管,你自与那溷账合计去,他要敢耍溷撒野,再来告我!”
儿媳进城,被架着管上酒楼、坤道府,但万事只循规蹈矩,不相干的从不过问一句,说好听是守规矩,不好听是还拿自己当外人,没进门,商大娘又不好说道,其实早已藏下份心思。
今日愿为别个出头,得算好事,要能说动自家那溷账,将来治夫也有指望,还巴不得呢,听她要去家里,倒急着催促:“快去罢!孩儿再得不着吃的,又要闹哩!”
“那我去了!”
抱着魏鹤,明月踏上北通街,边走边低声哄。
不管本地外乡,本城嗅桂香,都定有时限,有人时辰到了,从北边慢悠悠走下,与她擦肩而过。
如今身上穿的,是眉儿彷某国后宫样式制出的宫装,那丫头手艺好,既贴身,又帮明月藏住细腰,让她能得自在。
其实绿柳城挂过两头光猪后,进城不先打听清楚的人仙,也已绝少,见着她,各都守礼。
如今官衙外,已有雷雨、仲熊等搭起的一熘凉棚,两个外来人仙在里面下棋,泼皮儿棋力不行,偏还爱,也凑在旁,摇头晃脑地观战。
老狗爬他脚下,先知觉到,狗尾轻扫主人的腿,商叁儿就看过来,瞧见了,挤眼裂着嘴笑。
地仙老狗,不知怎的,最近学会讨好主人了,定是想少吃些粪,但它那主人,哪容易心软?
怀里的魏鹤,已哄不住,哼唧声改为哭闹,明月再瞟一眼,快步踏进城主府。
府里浣纱、制胭脂等事,不用坤道府的人,韩思媳妇也只在门房外逗她儿子韩振耍。
为给韩思媳妇补身子,商大娘叫奉羮、瑶觥两个,见天煮猪脚花生汤、鱼汤、鸡汤送门房,如今人都丰满了大圈,奶水足,两个孩儿中有谁着凉,不肯吃的时候,倒要涨得慌。
未过门的城主夫人抱魏鹤来,已在啼哭,她忙跑过来笑接:“今儿倒饿得快!”
明月也笑着,换接过韩振,由她进门房去喂奶。
两个孩儿都还小,不认生,换个人抱,韩振只有些好奇,里间魏鹤吸吮上,也再无声。
商老夫人着急抱孙子,这城又有得子枣,推脱之词都寻不着,早晚也要轮自家头上么?
光想想奶孩儿的场景,就叫着紧修行的人害怕!
当初定婚事之前,那人曾说,成婚后,允她另居别院,清净修行几年。
但那时自家还是道姑,眼下还了俗,还求啥清净心?泼皮无赖能认?
怎就一步步的,掉进这罗网中,再挣扎不脱?
她想着心思,商叁儿带狗,也回府。
明月忙伸出手,把门房门掩上,不让他看到里间。
商叁儿嬉皮笑脸,凑近想要说话,先被瞪一眼。
二皮脸可不会分场合,要在这被调戏,没得叫韩思媳妇笑话去。
不让说别的,商叁儿就伸手过来,摸韩振的小脸:“啧啧,小孩儿这脸,可真嫩!”
手指离她身子太近,明月忙把婴儿抱远些。
等韩思媳妇喂饱魏鹤,送出来,两下换回襁褓,明月道声受累,告辞往里走。
韩思没在家,商叁儿只摆摆手,从后追上。
府里穿行,到寂静处,明月问:“我只寻眉儿说话,你回来做甚?”
二皮脸怪叫:“哎哟,难得遇两个棋臭的,还想着,等他们下完,也拽个摆一局!在那边看我两眼,还以为有话要说,颠颠着跑来奉承,不想只白献殷勤!”
明月还装模样:“那还来得及,回去下棋罢,魏鹤得吃饱,我寻眉儿说会话,也就回去!”
不想商叁儿真停步:“那成,女人说话,我不掺和!”
他返身走两步,明月不甘心着:“哎,也…也有两句话要说!”
待二皮脸转回身,全不隐藏脸上的得意劲。
两次树叶传警,还曾被他嘲笑:往后要提点别个,先瞧瞧那人傻不傻,似我这般的,明摆的事儿倒不用教,自家猜得着,提点难想到的罢。
修行多年,不一定就比个废地仙二皮脸心思灵敏,又被他猜着,拿来戏弄,让明月脸烧,只好说正事分心:“这世间,若非涉及性命的大因果,便占着理,也讲个得饶人处且饶人,豁达修心!”
到这时,商叁儿还不晓得吕东山已进城,这话无头无脑的,倒真迷煳了。
待明月解释过事由,本以为要费一番口舌,不想商叁儿真就点头:“总要让娘子好做人,宁家姐妹留下,再赔些物事来,就请两位哥哥饶过罢!”
没料到这般容易,明月先是一怔,很快脸更烫了,声音小下许多:“宁家姐妹,我已请吕师兄带回去!”
听说姐妹花飞走,商叁儿心肝儿疼,连叫:“哎哟,那可不能允!”
脸颊滚烫,并非这厮又不守礼,叫着“娘子”,而是本不该为他捻酸,但不知怎的,偏不想让再得逞,明月轻咬牙:“已与吕师兄说定,你要不乐意,我再求老夫人去!”
为此等事,老娘定不会为亲儿子张目,自是听媳妇的,再肉疼,也已无法挽回,二皮脸只好顾眼前实惠:“少那两姐妹,须娘子赔我!”
明月疑惑:“赔啥?”
那厮无赖着:“至少得拉拉手,搂搂腰!”
“你敢!”
但这两字出口,滚刀肉果然就张臂,连着小魏鹤一块,搂进怀里。
喂饱后,走这几步路的功夫,那孩儿就已睡着了。
除流水声,四下都寂静,明月纠结着,不知他要拉多久、抱多久,待觉察又有别的不轨念头,顿忍不住,飞起一脚。
“哗!”
七阶人仙一脚,未留力气,直让废地仙飞落水渠里去。
讲话的道旁,四周都不见人影,但落进水渠中央,加上骤然的声响,上游浣着纱的眉儿等回头,竟都看见了。
见他扑腾着往岸边游,没甚大碍,丫头们尽捂起嘴笑,隔得远,兰舟大声问:“爷,你下去作甚?”
商叁儿笑着,不顾荷叶也在,冲那边招手:“天气热,求个凉快,可要来一道洗?”
眉儿几个笑闹着,已直不起腰,官子又出声:“我的爷,你咋下去的?”
岸边上,明月抱着小魏鹤,已原路逃返,寻眉儿本就是借口,此时再不敢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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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7.儿不嫌母丑
款待大公子的席上,宁家姐妹没再出现,明月也不在。
阿丑只管用菜,商叁儿哼着:“妖鹏城商道,也不是我堵的,要老子去说合求情,跑腿费定不能少!”
他满嘴胡言, 不认指使山神堵路,吕东山也顺话迎合:“绿柳与两位山神的交情,左近谁不晓得?地龙山说不上话,宁家唯只能望你,好处定不敢少!”
“宁家姐妹带回去,我便讨两样好处!”
商叁儿扳手指:“头一样, 妖鹏城制果脯的秘术;第二桩, 前年我不晓事,乔装后,在夹山城钓了八日虾,昧下些好处,良心不安呢,便请宁家替我把账目清去!”
这泼皮漫天叫价,让吕东山听得无语。
妖鹏城之名,是某位天帝制令牌时,有不少妖禽下九幽通道,争食奇物乌心粟,有只妖鹏在外,守着通道口狩猎,天帝瞧见,便以它为名。
如今除乌心粟外,宁家这本任城主还有样出名特产,是以桃、杏、枣、冬瓜等制作的果脯, 凡民人家制它,只以糖、蜂蜜腌制, 他家则添有奇物拌料, 别具风味,也能添些许灵气,专卖人仙。
以前妖鹏果脯名声不显,宁家又贪了些,定价过高,商队带到别城去,获利不多,就不怎好卖。但去年借兴旺之机,从绿柳买去琼花露,说与这边同价,一叶五斤半,只仙商要买酒,还须添上同价的果脯,合一起做营生。
商队贪琼花露得的利,都要买酒,竟叫果脯也得畅销了,宁家并未少赚,这事, 绿柳城隍已经打探到。
这儿离妖鹏只有五百多里, 宁家制果脯的秘法,若被商叁儿得着, 往后除还有魔患隐忧,在来往商队里,绿柳城的名头,要胜过妖鹏多少?
那乌心粟,在宁家缴纳的年贡里,龙鳞城就也有些出售的,等连魔患都无惧后,原本必跑妖鹏的,不知要少掉多少。
这还只是头一件事!
第二件,商叁儿在夹山偷钓走的虾,单只论功德叶,也值近叁千叶!借前年绿柳遭难,妖鹏城是兴旺一段日子,但顶天也就挣到千多叶,叫他家清账,砸锅卖铁怕也赔不起!且那场因果,吕家本要借着拿捏姓商的,哪真能为宁氏就清账?
沉默好一会,吕东山才叹口气:“你这大肚汉不怕撑,叫我连还价都不敢!今日还只喝酒罢,明儿再到师妹面前哭去!”
举起酒杯:“老夫人,晚辈敬您!”
商大娘举杯应:“谢大公子!”
陪他喝尽,再转头瞪儿子:“讲实惠的,莫只叫明月难做!”
“娘,仙家买卖,不二价的!”
姐妹花飞走,叫商叁儿不痛快,提的事是有些狠。
但吕东山不可能应下,老娘那边又只冷笑,敢不顾明月的面子,指不定客人走后,就要揪他去吃请罪荆了。
没法子,商叁儿只得自寻台阶下:“果脯秘术,没情儿可讲;夹山因果么,大公子比划条道来。”
绿柳城有这般多营生,若没那么强势,郡守府那,年贡早又该再涨了,眼下已不再指望,讨要宁家的果脯方子,也不惹吕家肉疼,吕东山点头,道:“夹山的事儿,我也做不得主,但请安心,不到要紧时候,绝不寻你讨。宁家已赔出果脯,第二条收个千叶,他家兴旺时赚的吐得差不多,也该够哩!”
做为东山郡第一强藩,能拿捏的因果不多,吕氏绝不会轻易放手。
大公子的话,已能算吕家的定论,要寻不着别的法子,宁家就只有含泪照办!
商道被堵,人仙还只另论,那一城凡民百姓,所需外购之物全已涨价,城里怨声载道,功德竹上新叶生发得一年比一年少,也让在妖鹏城修行的人仙,在大怨气中道心难宁,有碍修行,再多拖几年,定有就辞别离去的。
轻易莫惹滚刀肉!
细究起来,妖鹏城主宁瑜,不该在绿柳城遭难、自家得利后,到商叁儿面前显摆,又暗使手段,往绿柳城要道上插牌诱劝商队,惹火泼皮儿,借着两位山神的势,整治他家。
要不能转圜,商道便堵个一二十年,商叁儿都不会多眨眼。
最终结局,贴两个女儿出去不算,获利吐尽,还要赔上祖传的果脯方,真是何苦来哉?
相较旋风绞上的巨额亏空,只讹到一千叶实是太少,但并非家家城里,都有大罗、金仙传下营生,大富裕的不多,当初地仙肥如意买件八百叶的奇物,都还囊中羞涩呢!
再榨不出多的油水,商叁儿也只得点头。
舍掉青牛观因果,才把妖鹏城的事料理清楚,吕东山长吐口气,见商叁儿不知足,面上还有不乐,转开话题:“老叁,明年叁月初八,来龙鳞吃我婚席,喜礼要敢少随,隔月我也空着手来!”
说完,转对商大娘:“老夫人,到时,也请您移驾,到龙鳞城坐坐,容晚辈带媳妇敬杯酒!”
商叁儿吃惊:“你叁月成婚?”
定在叁月,与他商老叁的婚事,就只差一个多月,吕东山才说,喜礼少随,隔月也空着手来。
石山书院与东山郡接上地,再联姻,自是宜早不宜迟,不会多拖延,但大户城主,确实也过快了,年初元宵定征讨时,吕东山连新娘子是谁都还不知。
婚宴请客,与吕夫人的邀请不同,从儿媳明月身上说,得算亲戚,只隔着四百多里地,商大娘沉吟一下,竟允下:“到时我领明月去,也沾沾喜气!”
“哎哟,记得上回,老夫人说从未出过绿柳,晚辈可要谢您赏脸,再敬您!”
放下酒杯,又转对阿丑:“丑前辈……”
阿丑抬起头:“我要去,吓着你客人,可不好!”
商家娘俩都笑,吕东山也不勉强,故作惊奇:“哎哟,前辈也会说笑?”
其实阿丑说的是实话,并非玩笑。
商叁儿问:“郡守府已迁龙崖,你婚事怎不去那办,还在龙鳞?”
“不瞒你,家里只叫我留守龙鳞,来你家了事,顺道蹭嗅桂香,已是例外,寻常不许外出!”
龙鳞城才是吕家的老底,他家这打算,是让吕东山镇守南边,分些风险,将来北方龙阳郡故地诸城安定后,郡守府也可再迁回来。
“二小姐呢,几时嫁去南晋?”
“姬家老祖传消息来,要待与蛮楚止战,他与皇帝回都,再定四皇子婚期、遣人来迎娶。”
借着大能,从姬正随从中看出端倪,回城后,商叁儿也吩咐城隍,遣耳报神去龙崖打探消息,但那位四皇子,一直老实在吕夫人面前扮孝顺女婿,没见有甚动静。
南方大泽边,南晋与蛮楚大战,短时内也没有结束的迹象。
吕氏与南晋结亲家,不敢向皇帝姬德提要求,但至少得姬正指天立誓过,才能得安心,那誓约,本该在大婚之日立下,也能要求定婚期、写婚书之日先行,姬正若不是弃子,南晋要谋划事端,得赶在那之前。
商叁儿现在,倒巴望姬家争气些,在吕氏做反应之前,就彻底打灭,那夹山城偷钓的因果,指不定再不用还。
吕东山当面,自不会透底,左右别人都晓得,他对吕昭君怀不轨之心,过问一遭,也不会多想。
吕东山怕商叁儿对妹子念念不忘,还道:“吕氏族女里,能带道兵的高阶人仙还有一位,只模样稍不如意,你要不嫌弃,我可向父亲求请,送给你家做媵室。”
吕夫人携吕玲来时,泼皮儿瞧不上眼,真真假假只惦记嫡出的二小姐。商家已请奇珍阁制旋风绞,是要练女道兵,但绿柳城里,前后管坤道府的陈眉儿、向明月,自家修行还成,却都不是领兵料子,郡守府掌权几位猜测,除当初石场那场龌蹉,羞辱昭君之外,应还有高阶人仙的缘故。
商叁儿白他一眼:“模样不如意,还说了作甚?”
听到这句话,商大娘嘴角抽抽,脸色就有些不好看,只忍住没多说。
深晓得老娘性子,不知哪里惹不痛快了,商叁儿被吓着,忙夹只鸡翅试探:“娘吃!”
商大娘还有些不想接。
吕东山也不知老夫人为何不痛快,但极有眼色的人,忙又再转话题:“应过我家的琼花露,几时能交付?”
酒坊、牙行两地,如今有十一个酿酒池,眼下不出门,稍辛苦些,万斤酒一回就能酿出,但反问:“我欠着亏空的,酿酒也要耗本钱,赊给你家,几时给清账?”
“你这厮莫催账,我帮你再拉笔生意!”
商叁儿不解时,他道:“便是石山书院,他家得贤王府,几无折损消耗,如今要买酒,不会欠帐!”
“他家要多少?”
“眼下只是有意,还未定,但大户用,少说也得万斤,但价须与我家一样,六斤酒一叶,我才好开口。”
与绿柳城酒坊零卖的价,一张功德叶只差半斤酒,听着不多,但万斤就差上一百多叶,值得吕东山开句口了。
说石山书院只是有意,还未定,商叁儿可不信,讨占个人情罢了。
比起本钱,琼花露上是两倍的利,除眉儿等浣的纱,城里其余物事再没这么好赚,商叁儿自然乐意:“那敬你杯酒!”
“哎哟,如今得你敬酒,可真不容易,还以为要等到大婚那日,是得喝!”
“那不敬了,等大婚再喝罢!”
“酒杯都端上了,二皮脸,是真好意思?”
“端起再放下,费你几分力气?”
等散了席,先送吕东山出府,商叁儿不敢就出门,跑回桃蹊院:“老娘唉,席上我说差了么?”
商大娘没好气道:“体面城主呢,哪有差错?”
“娘养了二十多年,又不是不晓得,儿子嘴上缺把门的,到处只乱说话,说了也不思量,你要不教,怎晓得错哪?指不定往后又犯!”
小魏鹤已睡着,丫头们全不在面前,只母子俩个,商大娘才开骂:“做成富贵人,模样不如意的就瞧不上?你老娘年轻时也长得不如意,该被你嫌弃成啥样?”
儿子的德行、脾性,商大娘没有不明白的,也知今日不该算他过错,反是自己始终难忘小户出身,做上富贵人,也放不开,各处留着小心,生怕被人笑话去,一句模样不如意,竟联想到自家身上,心里闹起别扭。
白发老妪,还惦记年轻时的长相?发家之前,这样的话听十遍百遍,也只寻常,过耳就忘,如今听不下去,是因身份变化,时过境迁罢了。
商叁儿真觉冤枉了,忙赔上笑:“都说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
“母丑”二字,让商大娘更来气:“老娘是丑!且你那狗,真就不嫌弃咱家?”
商叁儿方知她纠结的啥,之前想都没想过,乃是破天荒头回遇着,这倒好哄:“那是俗语,借它话儿说!老娘你原在巷子里,也是出名的标致人,小时不记事,但爹死后,你攒够银两,去还老罗家时,不还惹得他老浑家捻酸,干了一仗?”
已故的罗家老两口,是否因她还银钱干了一架,早已记不清,但就算知儿子说假,也瞬间忘掉不快,忍俊不住:“滚!胆儿肥了,敢编排老娘,哪有的事儿?”
听脚步声向,是眉儿等收拾完回来,已惹得老娘开怀,商叁儿就不留:“那我赌钱去了?”
“滚罢!下回再敢胡说,请罪荆伺候!”
小跑出来,与丫头们嬉笑两句,走到无人处,才想:“老娘这大气人,竟也有闹别扭的时候,可见人无完人,与年岁也无关!也听人说,老人该当着孩儿哄,还以为只是说笑,不想真有这事儿!”
前院厅中坐一会,待阿丑到,一起出府,先敲更巡街,再回到大通赌坊。
最近外来的人仙太多,也有两位九阶到赌坊二楼参赌,今晚还要加上个吕东山。
看一个个走上去,楼下赌铜钱的圈子里,好些人就眼巴巴望着,字画店的马吉在其中,羡慕尤甚。
他这亡城城主,家底已在白山派耗光,但生来好色贪玩,听说二楼是赌功德叶,城主骰盅下无人能算计,早就心痒难耐,可惜一无本钱,二没修为,没那资格,就只能在楼下眼馋。
饭团探书
158.王乾
某位天帝制令取名之初,曾取两处泥土相观,一地出的黄土,比别处同等量的要重上二分,因此取名重土城,今属云氏,是云潭将军府本城。
十月初, 今年第一次降寒,早上起来,窗外所见的树梢、草地,白成一片。
白露成霜,寒凉凄凄。
宛如北山王王乾的心情。
昨夜侍寝的两名原贤王府侍女,晓得他最近心情不好,伺候着梳洗完, 就低眉顺眼站着,不敢嘴碎触霉头。
没理她俩,王乾径直出门,走过几个同样布局的院落,另一家院门前,叫:“王真,起来了,就陪我喝酒去!”
将军府长史说,贤王府来的高阶多,礼宾司住不下,还是客卿府里宽敞,剩的独门小院多,尽能安置。
实情如此,也用了十多个院子,才安置完王乾家眷,但“客卿”二字, 兆头不好,让他不喜。
原本一方雄主,被迫寄人篱下,最怕的, 不就是真变成云大将军家的客卿地仙?
听到声,王真走出,苦笑着:“老祖,大早上喝酒?”
“喝酒还分时辰?走罢,买酒去!”
与这后人差着三百多岁,王乾都懒得记已隔多少辈人,但王真若在别家,族里唯一达人仙之巅的,多半就能做家主掌权,生在贤王府,倒受了亏待,如今基业不在,王乾才生出愧疚心,最近爱拉他上街喝酒。
石山书院担因果放出的悬赏令,所对非只带走城主令的三人,贤王府其余高阶,未与王家断绝关系前,也尽在悬赏中,上街怕遭刺,轻易都不出客卿府。
王乾自己, 加带王真在身边,倒不怕。
在这云潭将军府本城,便大地仙乔扮进来,想在增援前取走他俩性命也不可能,且天下有几个大地仙,愿为些许身外物涉入世间,做那刺客?
再说,这城与北山一样,前不久被吕氏与书院三个地仙混入,打杀了不少铁衣卫,虽说姬氏遣人斡旋后,云氏与之止战,但防范还未松懈下。
他有底气,自是不怕,迁来后,出入无忌。
带王真出客卿府,又去奇珍阁买酒。
明晓得这商家的桂香琼花露,为仇家东山郡所产,王乾也甚爱,以往常光顾的多宝阁,渐已不去了。
云氏经营不差,奇珍阁、多宝阁都设有厚土分号。
衣必华服、食必珍肴、侍必美人,方是王乾的性子。
踏入奇珍阁,掌柜早认得他,谄笑着靠过来:“王老祖、王先生,今日这么早?”
任掌柜奉承得好,也不能挽回王乾心情,懒得搭理,只眼色示意,由王真出头,扔出三张功德叶:“老规矩,来三壶!”
琼花露添入些绿柳桂花、别的奇物后,又另成一类货物,真正好滋味,也使价格再涨,一叶只买得到三斤装的一壶,且还限量,奇珍阁对外称,高阶人仙往上才能见着,各分号每日最多只卖十壶酒,来晚了没有不说,还常有断货时。
便王乾这位地仙进店,掌柜面上客气得不行,也只私下允他不受每日十壶之限,但最多能卖给两壶,两人来,加上王真的一壶,多的就没有。
也不许别人报名代购,亲自进店,才有。
价不贵,但独门生意,被奇珍阁玩出花样了。
新出这酒,除后添的奇物,桂花、灵酒都来自绿柳城,不过奇珍阁与他家有私下勾当,听商队说,绿柳城内反而没卖的。
耳报神打探到的消息,凭这新酒,与自家一样,换商家买卖的高阶人仙就有不少,奇珍阁各分号营生已大有起色,在地龙山周边,能与多宝阁抗衡了。
拿到酒,王乾不愿多留,又折身出来。
隔着十来辈的祖孙,一人先分一壶酒,各装入百宝囊,再沿街游逛。
天气冷,此时还早,街上人也少,最终又进城内最好那家酒楼,登到三楼上,窗边对坐下,叫一盘醉虾、一碟凉猪耳、一碗盐水花生,就着外面白茫茫一片霜,老祖与后人齐喝上。
三斤酒,够两人消磨一个早上了。
买酒的功德叶,全是老祖私下所出,早前其他好处也得的多,只因姓氏血脉,各般关照,王真对眼下处境倒没多少抱怨,好酒入喉,添得的灵气还只小事,每饮下一口,都要借其激荡,在与天地大道有某种契合的桂香中,体悟道意,连敬酒都顾不上了。
醉心修行,没啥不好。
王乾只不想独酌而已,不介意他当面走神,不能说话,就品着酒,自家想着乱七八糟的心事。
吕家、云氏,眼下都与南晋交好,往后媾和的可能极大,指不定云氏为甚好处,就会逼自己等交出带来的三枚城主令,去与石山书院交易。
云大将军估计不愿再助自家复起,或就有各种算计,准备吞下他贤王府势力。
家眷之外,高阶人仙、道兵、阴神,连着奢华美物,尽带出来,惹人觊觎,其实除自家贤王府,任何一地都不好久留。
自家性子独了些,与麾下结的因果不重,若看不到有望复起,被云氏暗中拢心,带出的其他高阶人仙不论,单四位九阶,除王真身为后裔,忠诚无虞外,其余三位到新年时,都不知可还愿再接去年俸!
那些荒山野岭,不宜安置娇妾美婢,他这心软的,又舍不得抛下富贵,去浪迹天涯,势不如人,丧家之犬,除依附某家外,竟已难再寻着法子。
也并非定要掌权的威风,但论起来,云氏老祖才是小二阶,依附谭云将军府,他这昔日北山王,要吃多少人笑话?
受笑话之外,拖家带口的来,王氏族人也不少,真全定居厚土城,加自家这地仙四阶的老祖,云氏就不怕被易主?恐怕王氏一族难得将军府真心相待!
出奔之前,还是未想周全,还不如求得允后,举家降石山书院!
要不然觅个机会,独自出门,飞去奔投南晋了事?到了那边,有姬家帮着讨要,量云氏不敢不送还家眷美婢、还愿随着的旧部!
姬氏国大势大,不怕自家能反水,只不过,这正狼狈着,一旦接下因果,想再脱身可不容易,离北山城数千里之遥,复起也莫想了!
他是地仙不假,但要紧事上,难下决断,又什么都要想些。
也是算计不如人,才有今日之苦!
罢了,酒楼里定有耳报神,待能说话时,与王真合计一番,再说。
“噔噔!”
楼梯忽然作响,打断他的思绪。
有人上楼。
王乾皱起眉。
大早上出门喝酒,本图个清净,他与王真进酒楼时,伙计还在摆放椅凳,店里一个客人都没有。
到厚土城后,这酒楼常来,掌柜早认得他,楼下两层全空着,怎不识趣,又放人上来?
想着事儿,未曾留意,这人上楼时,掌柜究竟拦没拦。
登上楼来的,是个精瘦中年男子,蓑衣斗笠,背着副破渔网、腰挎鱼篓。
这样的渔夫,钟山郡、三川府最多,云潭少些。
厚土城也临着条小河,但河窄水浅,没大鱼,还是附近水泽多的两三城内,渔夫若渔获多,想卖上高价,偶尔也会随载商队的船只过来。
不过这样的渔夫,辛劳奔波数百近千里,是为多得些银钱,还舍得上最好的酒楼吃喝?
王乾本不以为意,但那渔夫扫一眼,竟也看上临窗的桌,看架势,要到他们邻桌去坐。
他蓑衣斗笠、渔网、鱼篓上,全带着鱼腥味,惹人不适,脚步声乱且重,王真修行也被打断。
王乾眉皱得更深,忍不住开口劝:“渔家,各处都宽敞,何必来挤?”
渔夫瞟他一眼,只冷笑:“管得恁宽,我听闻城主家姓云,可不姓王!”
这句话,叫王乾、王真皆惊。
不是凡民,来者不善!
王乾所用宝器,是件金光灿灿的香炉,炉上凋着浮龙,瞬间飞出,发出道道光芒,将他与王真护在其中。
宝器名蟠龙朝元。
渔夫冷笑中,张开嘴,飞出道寒光,疾射王乾,背后渔网也如蛛网般展开,甚至穿过了四周地板、墙壁、屋瓦!
飞射来的寒芒,被香炉布下的金芒所阻,在外打圈,才看出是把三四寸长的小匕。
惊魂匕!
“咔嚓,咔嚓,轰!”
身处的酒楼先发出些断裂声,接着轰然巨响,三楼坐人这一半,全被渔网包裹住,断裂拔起!
又见之晓其名,星河网!
网线结点上全闪烁着星光,发出独有的禁锢道意,与渔夫本身道意不一致,已是件法宝!
渔夫已破窗飞出,手上提着星河网线头,网里,包裹着半间木石制的楼房!
也还有一位地仙,一位九阶人仙!
网里,瓦砾掉落、房梁断裂,都被王乾香炉光芒排斥在外。
王真发出宝器,击在网上,只稍激荡开些去,是以柔克刚,其实无损!
渔夫轻嗤着,手提网头,手紧拉线,收网!
一网砖墙、瓦砾、梁木,尽向中央积压!
互受巨力压迫,香炉光芒骤然一缩,退到王乾身外三四寸,才又堪堪抵住!
但只这一下,王真已处护身的金芒之外!
之前被挡在外的宝器惊魂匕,觅着机,又化作寒芒,比向中积压的砖瓦木块更快一步,改射王真!
王真抽宝器欲挡,匕上忽起鬼声嘶嘶,有勾魂夺魄之消,叫他受惑,顿了一下。
这一顿,就分生死!
惊魂匕穿脑颅而过!
宝器失了主,无道意、灵气支撑,跌落在网里。
变化太快,王真尸身,很快也在星河网线下挤压变形,与砖、瓦、木杂物,一股脑地压向苦撑的王乾!
城中各处,呼哨示警声此起彼伏,铁衣卫在快速集结,将军府、客卿府两地,高阶宝器一件件祭出,往此地疾扑!
“呵呵!爷爷改日再来,有陪你等消遣时!”
朗声向将军府留完话,渔夫拖拽着网,掉头向城外飞逃。
还未飞出城,碎瓦烂砖陆续从网中掉落,打坏不少民宅,地面上有凡民的惊呼惨叫!
渔夫不管不顾,减重后,一心外窜,飞速之快,叫远来的宝器全追之不及,尽被抛在身后!
星河网中,王乾已然明白,这渔夫就是个大地仙,几息内确实破不开蟠龙朝元炉,打杀不了他,但凭星河网法宝,却能困住人,连网带走不难!
待远离厚土城,还不由人慢慢宰割?
杂物落尽,眼下网里除了王乾,剩王真的尸身和宝器,但自家也入死局,后人陨落的伤感,一闪便没,其他是绝望中不知如何求活的惶恐!
地仙寿命悠长,少结因果,唯与各种劫数相斗罢了,自家这猪油蒙了心的,怎就舍不得人世富贵,绸缪难离?
失了基业,性命也再难保,真正一切成空!
又是打哪来的大地仙,会贪石山书院悬赏入世?
凭网外景色断定,渔翁并未去书院,而是向东疾飞!
钟山郡、三川府地界!
脑中转一圈后,王乾忽然醒觉,惊问:“夏水河神?”
渔夫哈哈笑:“还没蠢到家!”
早听说过,南晋国北上要图的,就是这河神,他离开夏水,到西边儿搅局不足奇,但姬氏已要与吕家结亲,为啥还出手帮石山书院?
取自家人头,帮书院站稳北山城,叫东山郡将来有再反的底气?
算计上不如人,想不出头绪,金芒中,他以侥幸心试探:“前辈,修行不易,城主令送你,饶我一命可好?”
河神飞着,冷笑:“你这等重因果的,后人仇怨就不顾了么?”
王真尸身上,双目还未闭合,似乎在盯着他看!
王乾喉结蠕动几次,但弃仇忘因果的话,真说不出口。
吐不出那话,就只能催发香炉光芒,死死抵住,不让网线沾身,心里期盼能出个救星。
一路向东,以渔夫飞速之快,也用了一个昼夜。
终于,视线尽头,从千丘荒地发源、波光粼粼的夏水在望。
并无意外出现,没有救星。
除去境界、法宝上的差距,对方还是河神,下了他的河界,再无王乾生理!
网里不甘心的吼嚎,反叫河神莫名兴奋,他“桀桀”怪笑着,扑向河水。
“砰!”
河神入水,本该如鱼虾般自在,悄无声息,但下一刻,水面骤然炸裂,渔夫以同样的快速,提网飞退出去。
这一炸,星河网中的地仙四阶,竟被震晕死过去,香炉上光芒也消退干净!
渔夫目光微缩。
掌万里波涛的大地仙河神,进水后还会被一击震出,对方的修为,绝非地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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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扛着“铁口断神”长幡的卦师,踏波而出,笑言:“来邀你参个会!”
又指网中王乾:“也留他一命!”
159.隐患
一场桂香盛会,进绿柳城的人仙是真不少,可惜商三儿每日在官衙外混赖,仍没遇着愿留下的高阶。
八月,奇珍阁蒋氏新遣来一位匠师,换走之前那位。
今年中秋节,眉儿、奉羹等也随着一起, 全到地龙山里过节,最近城里人多,好卖物事,她们浣纱舍不得停,商家娘俩是故意带出门去,让松泛两天。
如今地龙山梅兴、马宽两家,也新添不少侍女、小厮,老人还在山神宴上认识了,不缺招呼的。
数千里山脉的山神,巴结的不少,但买卖人要时甚久,去年商家娘俩与阿丑来时,多还未送达。
阿丑、执扇、荷叶三个,去年中秋就随了进山,龙首峰上都熟悉,也自在。
但才三个月大,魏鹤离不开母乳,只能托付给韩思两口儿,商大娘这节,却心神难宁。
老娘性子如此,劝解不了,就不能多留。
喝酒下棋时,商三儿也把允吕家求情,饶过妖鹏城的事,与两位哥哥说了。
梅兴马宽是帮他出气, 正主儿让放,自没话说, 只劝不动商大娘,两天后又送出山。
宁家赔罪送来的果脯方,府里已抽不出人做,商三儿与老娘商量一番后,请商崔氏领头,再从族人里选出数位立誓不离绿柳城、不外传的,就交给他们做,约定所得收益,一半归城主府,余下一半,算关照族人的。
这事上,商三儿自觉不亏心,对得起祖宗,议定后,就到祖堂里烧纸敬香,排排灵位前,大声告说清楚。
商氏掌玄鸟城时, 也掌有两个仙家营生秘方,但到如今, 也只藏在商成骏手中,多年浪迹四方,没能做了卖,族人受惠不到。
果脯便是蜜饯,原卖这个的店铺也在西正街,得着方子,甚明事理的商崔氏先对城主府千恩万谢,也向商大娘说明,得收益后,族里按人头分。
出来后,她从族里请家人口多的看顾粥铺,娘三个改搬进蜜饯店住,照看要紧营生。
有城主家一半收益,别的不说,账目上可做不了假,城隍在呢。
心思再重的族人,也能放心。
到九月,奇珍阁送消息来,地仙醉的两种料子,丝萝花蜜与天乌雪莲,现只打探到丝萝花蜜,够商三儿所需一份的量,辗转借着人情,物主也答应卖,要价一千五百叶。
不为其它,师父给的酒方,不做出来心里不舒坦,自是要买。
妖鹏城当赔礼来那一千叶,商三儿还想留着填旋风绞的亏空,现倒要添补上些,先买料子再说。
还好,城里营生都不差,石山书院又拉走万斤琼花露,不缺功德叶进账,也不会太艰难。
奇珍阁势力小,用时这般久,才打探到一种原料一份的量,去年十月,送阿丑去荨麻城时,那城多宝阁分号掌柜不知哪得的消息,还来说,他家总号就藏有三株天乌雪莲!
若非多宝阁实在可疑,天乌雪莲也不会只卖功德叶,定要搭上桂花、琼花露、开分号等条款,不愿与之扯上关系,滚刀肉都该换商号往来了。
当然,正因奇珍阁势不如人,四位东家里,唐氏更积弱已久,唐远山才会说“上下有孤注一掷的胆气,城主早晚就会深知,别的不论,愿得与绿柳不离不弃,风雨与共”那等话,甚至还曾打算把六阶的嫡女送来做妾。
请制旋风绞时,别家商三儿可借不到两千多叶使。
没法子,剩下的也只能徐徐图之,叫唐诺帮传话回去,除了那份丝萝花蜜,余下的也再帮着打探。
这个九月,除买到一份地仙醉料子,运道也来了,某日酿酒时,本在后翘着腿暗品剁料子的窕妹身段,但不经意间,手上“啵”一声响,把玩的剑消失不见,变出枚黑棋子。
第二枚黑子,两极反转剑!
纪红棉从常久久尸身上取来后,转手给他,至今已有一年半,比第一次炼老狗做棋子,可费力气得多。
这件法宝,直到变作棋子,他这废地仙才能如臂指使地用,发挥出威力!
有了它,再遇打斗干架,除放狗咬、丢符兵,终于也能出上些力气了。
也就是说,废地仙终于不那么废了。
自觉也未松懈的白棋子,一时半会还看不到成功指望,比黑棋子更难,且得慢慢熬。
第二枚黑棋子成,也为该选炼何物做第三枚想了半天。
他手上,如今能炼子的物事,还有符兵石人、法宝追影宣花斧、宝器破山锤三样。
原想把追影宣花斧留下,若鬼婆婆能晋级地仙,寻不着别的命物,就给她这件,且斧子道意已快消散,要数十年功夫温养,才能完全复原,他知自家事,不定能有那般长性。
破山锤只是宝器,不自具道意,威力低,有些瞧不上了,余下的就只有符兵石人。
不炼棋子,只借那张符纸,也能召出石人,但地仙炼符的道术,远比不上大罗“乾坤落子术”,符纸每召一次,石人出来听令最多只一个时辰,此后便吸足主人灵气,也还要歇满三个时辰,才可再用,但若炼成棋子,用过之后,就只需隔半个时辰。
且命物是棋盘,若得温养成法宝,黑白棋子天然与之相称,方能更好融入。
自家已拿定主意,打算炼符兵为棋子,就有某位前辈通消息劝止,让他改主意,炼法宝追影宣花斧好些。
这斧头比破山锤更重,废地仙非得双手使大力气,方能勉强拿住,要炼它,得摆放在桌上,不如两极反转剑便宜。
马童氏那,传消息的前辈说,还是寻合她用的物事为好,眼下新道意都还未生出,哪须急?真没法子时,出本钱,请陈家再做一件红云霓裳,也比斧头应景。
老太婆耍大斧,图好看么?
这事上,商三儿从善如流。
到十月初,再陪阿丑走一遭荨麻城。
他俩离城那日,恰遇着宗昊寻韩思,报备自家已晋七阶。
绿柳城里,有灵酒、功德叶等常例,再加可助悟道意的桂香,没人晋级才稀奇!
四门村民中,宗昊竟是除已身亡的魏清,第二个晋级的。
得这般好消息,商三儿当场许诺,怎也要央老娘点头,给他指个娘子!
事儿还没成,宗昊千谢万谢了,再乐呵呵地回澡堂显摆。
比魏清可晓事、顺眼多了。
十余日后,从荨麻城回来,又得知城内来了位地仙,求买神意丹。
但任费力气拿捏,那地仙都不愿受聘,只肯出功德叶买丹。
城主府秘库还藏着四枚,但他不受聘,滚刀肉也不做善人,只道:“真没哩!但我城里,住着鸡冠山草庐炼丹人的地仙道童,他主人闭关,便自家学着炼此丹,只不知几时能出,要价也定高,你过段日子再来问罢!”
城里桂香仍未绝,那地仙在礼宾司住了半个多月,才告辞离开,走前托请,道童若能炼成,请留下一枚,他必承情。
说定,明年再来问。
十一月。
婴啼声中,成衣店陈武又添一个丫头,把陈婆婆气得不行。
城主嬉皮笑脸上门,说能先借出枚得子枣,算往后遇事的差遣费,提前支付。
小龟孙摆明来看笑话,但没法子,陈婆婆这硬气人,回绝不了。
媳妇还坐着月子,只好里里外外拿儿子撒气,眉儿上门看妹妹时,才稍停些。
为桂花来的外客走光后,酒楼空闲多了,两位掌勺斗嘴斗气又各般上演,某次吵起火气,相约到客卿府里切磋。
做过盗贼的,手上硬得多,觅着空子,狼牙棒轻轻一磕,打得圆滚滚眼上乌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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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事,不但二掌勺常以“爷爷那些年”起头,拿来说嘴,也被泼皮城主笑话几天,道他丢尽大罗脸面,同阶都没斗过。
把百里秋实气得不行,连着三个白天不回酒楼,只在茶坊喝茶,陪商大娘逗魏鹤玩。
也就是这个月,商三儿见到了王乾。
今年龙阳郡、贤王府都去着,但那是随吕氏大军出征,怎么想来,与王家都只有恶果,并无善因。
两军阵前,见过这位北山王,得报他进城,可把商三儿惊得不行。
这厮便要寻仇家晦气,也该先找石山书院、吕氏去,难不成以为绿柳是软柿子?
但便胆儿肥,要进大罗金仙因果之地撒野,也不该明晃晃进城,在礼宾司报名求见!
实是想不明白,又不可不防,城内马童氏外的九阶以上,全叫齐全,才到礼宾司相见。
王乾也知来得突然,不为惊动的大阵仗奇怪,只苦笑道:“商城主,请到能说话之所,容我细禀!”
得纪红棉走前布置,城主府里最不怕偷听。
阿丑本事又涨,第二枚黑棋子也成,还有老狗、酒道人和六位九阶人仙作伴,自家城里呢,城隍、土地和十来个高阶人仙也不是摆设,不怕他个没法宝的四阶地仙翻了天去!
便请进府,但提防之心不绝,路上各离远些。
到府里议事厅,堂堂地仙四阶,竟就哭诉起,先把自己在厚土城遭夏水河神擒拿,后人王真被当场打杀的事告之。
完了,才又道:“那河神捉我,回夏水时,不知遭哪位大能所伏,我都被打晕,闭了五感。等醒来,河神说,我虽不愿弃仇,但交出城主令,来绿柳受聘,再帮他做件事,也能得饶性命!”
他自家都讲明,后人王真死在面前,说不出弃仇舍因果保命的话,夏水河神竟还能饶性命?
便不擅算计的人眼中,这事也实在太蹊跷!太诡异!
王乾打西门进的城,从饭馆门前经过,当时,张果果就感应出,是位地仙,待城隍传话,招全城能战九阶速至礼宾司,心里突突着,赶来时,把赵虎儿托放进高阶最多的酒楼。
孩儿的命比自己还金贵,都在这城里呢,听到这话,当然难安心!
往后要多出个居心叵测的地仙,怕不睡觉都得防着?
心里不乐意,但她闭着嘴,先观别人的反应。
还好,其他人中,最坐立不安的,得数泼皮城主:“要你帮做何事?”
看泼皮模样,也怕招祸上门,聘得地仙四阶的诱惑再大,应也不会允!
还好!还好!
王乾如实答:“河神叫我,若姬正进绿柳城,将他打杀!”
胖大婶已不管他说啥,只盯着泼皮城主。
商三儿也是惊讶:“打杀皇子,让我与南晋起怨?”
本城两位地仙不爱说话,那边,董老头皱眉问:“南晋要图河神,众人皆知,事倒不足奇。但只应下一句话,不惧复仇,就放过足下,实是难信,又还任你在我等面前吐露实言?”
“我被关了十多天,直到他捉个邪祟,炼化后打入我神魂,说绿柳有驱邪丹卖,若敢不来,又或不得聘,他必就引动,引劫取我性命!实话也是他叫传,说或许到那时,你家已不愿再与南晋交好,便不成,也不打紧,饶我这本事稀松的,于他只当放个屁!”
别的不说,堂堂北山王,原一方雄主,还是地仙四阶,被打杀了后人的仇家这般鄙视,还能转述出来,也是不易。
甄药神那边,已忍俊不住,笑出了声。
当面说、笑的全只是人仙,为取信于人保命,什么都往外讲,王乾也觉丢脸,红了脸。
这等大事,自不是几句话说得过的,董策反复提问,细节上,商三儿、屠壮、陈婆婆、赵同也没饶过,轮番上阵。
若非瞧着这城的大罗在九天外受业风,难递消息下来,这厮是否说假,并不难查。
若是不愿聘,用不着问这般仔细,撵出去就是。
张果果已又提起心。
果然,那赌性重的泼皮城主,问不出破绽,舍不得拣到个地仙的好处,真拍着王乾肩膀:“我信前辈,山神宴时,我听执扇说过驱邪丹,能买给你!既已丢城主令,不计石山书院、吕氏仇的话,因果愿帮你了结,云潭将军府那也试讨还你人事。在我这城受聘,其余常例外,年俸再给五十叶!但请前辈谨记,姬正若真进城,未得我允就敢妄动,必与你不死不休!”
王乾感应中,被他拍这下,身上似乎便被放了某种道术,总没保命要紧,忙抱拳:“城主放心,受聘你家,皆因果,定主从,绝不敢忘!”
胖大婶不满中,商三儿又道:“那就请回礼宾司暂住,待我叫人收拾出客卿府院落,再来请你!”
本城姓商,城主说话,事就已定,自没她这受聘者质疑余地,有那么多人仙地仙呢,大罗因果之地,城外住窑洞那和尚还是五阶,都怀畏惧心,总不至被一个四阶闹翻天去!
往后自家与老头儿,多防备着些就是。
也免不得发愁:两口儿受聘第三个年头还未完,瞧着模样,剩下的二十七年,可不好熬。
亲送回礼宾司,鲍正山那该交待的交待完,商城主回府,才长吐口气,举右手问:“骗过了么?”
自没人答他。
160.曹四换房
遭难后,三个大年节,一次比一次热闹,城隍都瞧在眼里。
这位拿他当小厮使唤的城主,虽是扯天仙虎旗行事,但谁任细究,怎也要算经营有道, 延揽有方。
肥如意、没正行两个带来的地龙山人等外,其余全是本城人。
今年,商家娘俩领到城隍庙上香的,地仙多出个王乾,人仙中多出马吉父子、商氏族人,属坤道府的女道兵也多六十多个,又添近两百人了。
西边,黄叶府还释放出几位马吉族人,可惜晓得家主独弃仇求活,全已心灰意冷,没谁再越过地龙山,来绿柳追随这不争气的。
商氏族人那边,同样立誓弃仇,城主倒未拿他们当外人待,给了个果脯营生,敬香时,全都喜气洋洋,初时常听到对城主家的微词,最近也消停了。
新来的之外,原城里老人,折了魏清两口儿,但魏鹤、韩振、陈三妹这等新生子也添出几个,算起来,人丁还只有增涨。
这般多地仙、人仙来敬香, 得增愿力不少, 与往年一样, 城隍阴神再现出,恭敬还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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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香人群中,落后商大娘一步的青牛观外门弟子明月,略带愁容。
过了这年,离大婚就近了。
成婚后,便同处一屋,任他泼皮,废地仙被她揉捏,可没个反抗余地,但要与那汉子怎么处,还没想好。
酒楼和坤道府两地,各忙得脚不沾地,未觉时日飞快,前日茶坊陪老夫人说话,被问及凤冠霞帔备得怎样,她才惊觉。
过年后就只剩四个月了。
眉儿、韩窈娘与府里那些个丫头,全耽搁等着呢,进了他家的门, 定要被婆婆催生子!
婆婆多事, 自家不生, 别人也不让生!
这城里,偏还不缺得子枣,高阶人仙都躲不过!
愁人!
队伍尾梢处,曹四则是满腹委屈。
年底时,商大娘传话,宗昊晋为七阶,再问起时,坤道府里真有位龙阳郡来的娇娘,愿与他凑对过活。
那位娇娘,原就是龙阳山神身边人,贺老鬼爱男色天下有名,养的面首不知有多少,晓得那事儿,也不嫌弃宗昊。
不知商大娘说的真假,但过年之后,宗昊就要挑日子了,没见便这场面,那厮手捧着香,还只顾傻乐。
宗昊得指上婚,澡堂、客舍剩那五个,最近心思也活泛起来,商大娘面前,软磨硬泡的功夫,竟比曹四爷还通晓,各个求指龙阳山神的身边人。
还有商老三,府里府外已那么多女人,再过几个月,也要大婚!
自家求的时候,商大娘嘴上都应,但总觉着,并未放心上,一直推说娇娘们没个愿允。
宗昊头上,原也是那般说,但一晋级,怎就有人应了?
指婚呢,该主家说了算,还须娇娘点头?
如此种种,能不委屈不冒酸?
那晚一念之差,只顾捞银子,没想到城主令,从此天上地下两样命不说,连城里身具怪癖的都比不上了。
妄这城里,商家娘俩外,就只他曹四是真正绿柳人,乡里乡亲,全不如外来的!
唉!
修者之间,修为不如人,就是这般待遇。
本与商老三并肩子立,站城隍面前的人,如今要站这般远,中间隔上几百个人头!
赌铜钱时,屠老二说,如今城里,八晋九、七晋八、六晋七都有了,高阶雨后冒笋儿一般地涨。他这山神宴后就成的小一阶,修行全部家当换到的妙法,自谓也未曾偷懒,却只不见动静!
还不如商子宜那小王八蛋!
问便宜师父,酒楼二掌勺答:“初学时,慧不如拙,勤不如专!你心思过于活络,刚入门呢,时刻都有百十个念头起落,分心太多,哪易得着道意?这世间,老死在一二阶的人仙也一大堆,坤道府那些美人,不就是没指望,才要改做道兵?若是不成,你也可走这条道,到五阶容易!”
道兵之法全是断头路,还要受主家驱使,曹四自负心怀大志,想都不会想!
在绿柳城,也无需修为太高,能到六阶,转做废地仙都成!
曹四再请教静心法子,八阶大人仙就哼:“凭各人本事罢了,这还能教?”
没法子,只得趁去城外窑洞时,请教修济,但胖和尚也摇头:“修行传承各不同,你又不做和尚,我哪能教?”
老曹家只剩他曹四爷在绿柳,指望开枝散叶,惦记娇娘,夜夜都要做春梦的人,哪愿意做戒色的和尚?
便这般,只耽误着。
随着敬完香,商老三发话,叫人等自散。
指婚事上,心肠硬的商大娘眼看是求不动了,便怀着侥幸,想在商老三那再央个旧情,大过年的,好卖惨些!
曹四觑着他娘俩,落后些随着。
某条巷子里,有户低阶人家刚生产婴孩,商大娘领着明月、眉儿,要去趁节送喜钱,还未到十字口,分头先走。
曹四刚要凑上去,却见两位山神、更夫丑鬼儿之外,商老三向后招手,那啥北山王就急抢两步,靠到身边儿去。
狗日的,哪有个地仙体面?不晓得的,怕不以为是老三家小厮?
“云家消息传回,你贤王府道兵,因家眷老小留厚土城,用度吃穿全指望他家,都不愿来。外聘人仙也是如此,说到年底,受聘之日已满,丢了城主令,王氏已没指望复起,不愿来改受绿柳聘。唯能来的,只你王氏族人、家眷,但将军府只送出境,后边就不管,若要去接,越定时日的好!”
“呸!石山书院早已回话,云氏偏故意拖到年底,这话谁能信?我治贤王府两百多年,请聘这般多部属,高阶人仙、道兵里,不信真就没一二忠心的!”
前边五个地仙了,商老三说事不避人,离得也不远,两人的话,曹四都听见。
“厚土城那,我绿柳耳报神进不去,但托请的往来行商,前几日就有来绿柳领功德叶的,他们说,你的话在那城已遍传!道兵不指望,最终不受云家聘,愿自来绿柳的人仙,能得几个,都算捡的便宜,我不贪心!”
“是!城主量大,不爱计较,广结善缘,不似我当家时,到处只得罪人!”
惹商老三哈哈笑:“哎哟,这般夸我,真是头回听着!”
丑鬼少有表情,那两位山神也笑,胖的那个叫:“矮子面前不说矬呢,兄弟,我当他诚心的!”
徒有虚名的北山王还奉承:“那是别人没亲近上,不晓得实情!”
冲胖瘦两位地仙叹口气,商三儿拍他的肩:“老王啊,处久了你就晓得,这般不是夸,是诚心骂我!”
王乾怔住,商老三拍他时,已看见后面跟着的曹四,笑道:“且巧,四哥也在!”
论奉承商老三,地仙也只配给四爷提鞋,曹四凑上去,谄笑着:“有事寻哥哥?”
“酒坊说话去!”
山神、阿丑、王乾外,再带着个人仙小一阶,改进酒坊。
韩窕妹那小蹄子,平日也会戏耍曹四爷两句,商老三在,就只一脸正经,先向两位山神见礼。
瘦山神问:“过门没有,可要哥哥们出血?”
眨眨眼,韩窕妹轻笑:“山神爷认错人哩,要给见面礼,我去隔壁唤六姐来!”
“呵!老三,是个能接话的!”
商老三不避讳:“两位哥哥不急,有你们破费的时候!”
韩窕妹装没听见,再与北山王、丑鬼见礼。
这贱货,瞧不上四爷,但与商老三私下时,指不定比她姐会勾人!
酒坊后院,堆满叠起的酒坛,荨麻城回来后,商老三酿的琼花露,还未卖出的,多半在这了。
商老三先指使他小姘头:“划万斤琼花露出来,有它用,之后别动!”
卖了酒,她又落不到多少好处,韩窕妹也还欢喜:“又有大买卖?几时要?”
一次买卖万斤琼花露,确实是大买卖,但曹四晓得的,之前已有两回了。
以商老三性子,添一笔大买卖,倒不见得意,只催她:“点出来!”
待韩窕妹点出一堆,全是装两百斤的大坛,商三儿叫狗搬到一起,自家上前,揭开个封条,探头过去,往坛里“呸”地吐了口唾沫!
四位地仙不用说,曹四也吃惊:“老三,多少年未做这般事儿了?要恶心谁?”
商老三方开骂:“狗日的云家,敢拦我人仙不说,送出王氏族人、家眷,还要讹三爷的酒去,说占交情,万斤琼花露给八百叶,已不亏本,吕家都不敢这般狠呢,肏他姥姥的!”
又对他几个在场的:“出门谁也不许说!这些全开封添些料,再送过去,叫他家吃爷爷们口水!”
胖山神叹气:“咱如今有体面哩,丢不起这人!”
山神不愿意,但曹四爱干,又记起旧事,撸着袖子:“已酿好的酒,总不会再冲坏,撒些尿进去,还过瘾些!”
商三儿摇头:“尿味人仙还尝不出?就口水好!”
韩窕妹翻起白眼:“您几位大爷添着罢,过后我再来封坛!”
女子的口水,确实不好被别的男子吃了去,她眼不见心不烦,甩手先出去。
两位山神笑嘻嘻站旁边看戏,北山王有些发呆,阿丑倒听话,轻笑下,真就揭开一坛,往里吐口水!
论安置家眷、族人,天下已没比这大罗因果地更适合的,复起无望,河神那日又不知遇着哪位大能,彼此都晓得,送他来明有蹊跷,逃走不敢,堂堂地仙四阶的北山王,在这城主屋檐下,为不被撵走,也只得放下脸,随做没品儿的事。
外间没传差,商城主果然是个泼皮,夸他肚量大,确实是骂人!
四个人吐五十坛酒,并不费事。
等出门,商三儿又叮嘱:“谁也不许往外说!”
经过这事,对怎顺着这位城主性子,与他相处,王乾生出几分自得,转过十字口,他就道:“我姬妾婢女可多,她们要来,客卿府非得十来个院子才能住下,且城里高阶人仙、酒道人都不住那,只我独占,不好看,城主带人切磋、炼棋子也需清净,若不然,外间帮我另寻大宅子?”
晓得北山王爱奢华,但也是今日,才知王氏族人外,他光姬妾婢女就得安置十几个院子,真真意外:“有多少人?”
亡家之犬还这般大排场,王乾也觉些害臊:“我当家时,与天合宗买卖,多年积攒,年老色衰的也不忍心撵走,一起养着,百五十多个罢!”
这世间,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地龙山两位加起来才有这般多,还全是别人所送,他这只为自家享乐,就买下这般多,叫山神都咋舌。
商三曹四齐倒吸凉气。
吃惊过后,曹四眼珠子转两圈,指着刚走到的曹宅大门,叫:“咱绿柳城里,安置这多人的豪宅,除我家外,哪还有?”
见都停步看他,曹四忙对王乾:“租给你住!”
他一人霸占下曹府,又不勤快,连杂草都不能清除,各个精致偏院全都荒废,确实可惜,但晓得性子的,商三儿代王乾问:“舍宅子,你图啥?”
“王前辈家里那般多美人,哪顾得完全,把不得宠的,赏我几个可好?”
先前说租,是想求指点修行,但出口前,改主意了。
人仙小一阶的修行,哪用得着地仙来指点?
还是图个实惠!
王乾身边侍女多,又都没子嗣,次等的数年宠不上一回也有,送出确实不心疼,他进城一个多月,也晓得城主府外,绿柳就曹宅算得体面!
衣必华服、食必珍肴、侍必美人,这住上,当然也是豪宅为佳!
虽只是人仙小一阶,但城主都要叫声“四哥”,仗地仙身份强讨,也不好。
王乾当即同意:“只能给一个,不许亏待她,你这光棍儿,须当正经娘子待!且是换宅子,不是租!”
这地仙没个体面,与人仙小一阶也讲漫天要价、落地还钱,要的是几个,只给一人!
但委实指望不上商大娘,错过许就没了,一个人只能睡一间房,曹宅这般大,住过一段时日,也不再觉稀罕,曹四咬咬牙:“成!”
商三儿问:“宅子换成媳妇儿,你哪住去?”
曹四道:“北通街巷子里,老曹家祠堂荒废着,早就怕有小王八蛋进去捣乱,娶着媳妇,我住祠堂去!”
都这般久了,才想起你老曹家祠堂没人看顾?
银子已光,大曹宅也舍出去,商三儿笑笑,不再理他,转问王乾:“你那些姬妾婢女,想未舍得传妙法给她们?”
城里女道兵的来路,已是清楚,晓得他要说啥,王乾不以为意:“她等哪宜修行?都没传!”
“那接来后,年轻的也进坤道府点卯去!”
王乾点头应下,商三儿再道:“今晚到我府里吃席,拿年俸!”
161.北山王的用途
元宵节,要去龙崖城见主家,路途远了许多,提前四天就出发,只带阿丑和王乾,都能飞。
老狗背上,除年贡之外, 还有云潭将军府要的万斤琼花露,飞得就有些慢。
吕氏多出六城,实力大涨。今年元宵节,除龙鳞城吕东山未到外,十三位城主到场,十二家献年贡,更热闹了。
这其中,原秀水城主降后,改任去双溪,是唯一一个较陌生的,其余都是吕氏老人,早混得面熟。
郡守大人最出色一对儿女全在龙鳞,这节里,随他身边待客的晚辈,竟就是南晋四皇子姬正,与各家见礼说话,言谈中俨然半个主家。
绿柳强藩,在东山郡是独一份,姬正待商城主最热络,好几杯酒都恭喜他聘得地仙,别人也没法眼红。
但随绿柳城主来的王乾,昔日北山王,几个月前还互为仇寇,两军阵前拼过、骂过, 眨眼就有岸谷之变, 坐到东山郡臣贡席上来,任谁都觉着别扭。
与班远、双溪城主等降者区别在于,他是位地仙老祖,贤王府之主!
白云苍狗,世道变化,不外如是!
抛开过往不论,这地仙客卿,主家吕氏一个请不着,绿柳城这,阿丑、酒道人之后,第三个了!
能不觉古怪?
妖鹏城宁瑜那般的,羡艳嫉妒得要死,但已知自家斤两,酸话不敢到姓商的面前冒,只老老实实喝自己的闷酒。
宁城主这前车之鉴,其余城主也已晓得,怎也要给山神面儿,不会再犯傻开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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治下添六城,转化为实力用时且久,真比起来, 谋划一场征讨下来,姓商的得一法宝一地仙, 实惠还要胜过吕家,主家吕威心里也酸。
又庆幸昭君没来。
应付完元宵节,两口子携姬正送行时,吕威就交付了绿柳回礼,全是治下各城的年贡特产,各样有些,加起来比绿柳年贡丰盛得多。
要没书院帮忙,眼下与绿柳闹翻,东山郡指不定都能改姓商了。
形势已如此,除盼早日与南晋结上亲,能怎办?
商三儿只管笑纳。
从龙崖城出来,就转向东去,在云潭将军府边界某城,交付只值八百叶的万斤琼花露,顺道领回王乾的卷属、族人。
高阶人仙往上,不容易得子,王乾治贤王府之前,几经波折,原也没剩几个亲族,族群是随他而兴起,多数与身死的王真一样,就是他直系后人,不过两百多年下来,阖族也有两百多丁口,比四门村搬来的还多,还不算各自家卷!
这其中,六阶以上的高阶有十一位。
甫一进城,便越过商氏,占据绿柳第一大族位置!
王乾身上或有古怪,但他这些后辈,全可放心用!
接回的姬妾美婢,送个久遭冷遇的给曹四,其余随王乾住进曹宅,年轻的也有近百人要到坤道府点卯,改学道兵之法。
商大娘不帮忙,曹四也娶上媳妇了,这事上学田余,未办酒席婚事,先同房。
王氏这么多人进城,全由韩思安置,听城主私下说,他家的与商氏族人一样,自己有,暂都不传天仙、地仙妙法,那就紧着三家八阶,一家安进南通街布店;一家人口多些,与陈婆婆商量后,搬去她经营着的履鞋店;还有一家进酒坊隔壁的粮油店。
这三家铺子,经营的物事,城里也常要用。
其余七阶往下,全巷子中选宅子住,没四民村待遇好,见王氏族人有些娇贵气,也没从他家人等里选衙兵。
新人进城,免不得送酒、茶、香胰等常例,商城主又叫在酒楼摆席,热闹一场。
——
王乾族人进绿柳那日,生肖转盘中,未位上黑山羊发声:“出来聚聚!”
随这声,余下十一个生肖,再逐一亮起。
发觉不一样,卯兔先出声:“哟呵,辰龙得人补位了?五马这般快,也回来了?”
五马先应:“回一趟九幽,好比你吃饭,要得多久?”
丑牛道:“我等已小聚过,只你几个头回见罢了,他是夏水河神,与戌狗、酉鸡一样,都只八阶!”
被点破身份,辰龙就出声问:“子丑寅、午未戌六位,我已晓得,都足骇人,余下各是哪路仙家?”
盘儿里顿了一下,未羊回道:“他几个,修为最低也与你相当,其它的日后自知!”
未羊引入前,先在他心田种下魔咒,泄一个名就必死的,那五人的身份还不肯告诉。
自家老底先被丑牛翻出,晾晒在众人面前,那方则瞒下五个,心情怎也不会好。
拦住问名,未羊再道:“试了一年多,凡三友徒儿起意要去的城,宝印全提前一步,先做布置,戌狗就快动了,你等可有话要说?”
亥猪问:“宝印上回被拦,天仙们也该有备了,真还要火中取栗?”
未羊应他:“但若不出手,永不知大罗手段,要如何护他。”
丑牛也不容停下:“为看清大罗手段,趁拉河神补辰龙位,未羊在那城又落了一子!”
“只是闲棋,眼下不堪用,也莫指望。”
轮盘里也不是每一次都聚满十二生肖,北山王进绿柳,丑牛、戌狗已知晓,酉鸡等就还迷湖:“怎说?”
这些地仙,各有用处,聚齐也不易,未羊解释:“吓个低阶地仙送他家。一来那城渐被遮蔽,又有口碗在,我也渐快看不清,便与那厮是三友、宝印、青牛的眼一般,吓去那个,也是我的眼;二来打草惊蛇,观废地仙应变,试瞧可有破绽。”
“到现在,瞧出啥没有?”
甘做过河卒的戌狗问话,未羊也如实答:“废地仙别的不成,演戏却不差,上回还诈到老辰龙呢,暂瞧不出!”
初入这聚会,辰龙也问:“不让我打杀,吓那厮过去的由头,可还有第三种?”
未羊沉默一下,回他:“有,他在那城,无论留多久、做过甚,都难受人信,又不敢外逃,永被防着。世间唯人心不可度,若干年后,或也会生怨,渐能为我用,若得造化,再晋几阶,教他些手段,闲子变得要紧,你们中缺了谁,不是又有补的?”
辰龙尚不知足:“或还有?”
未羊真再答:“第四样,实则虚之,叫三个大罗绞尽脑汁,只猜不透算不明,那厮要有被逼生怨气异心、入我碗那日,再叫天仙晓得,或就能生奇效!”
辰龙再道:“那般说,到我身上是第五个由头?”
未羊只说实话:“是!莫名来个地仙,投奔得蹊跷,话也假,听闻是你这河神叫过去的,自然要算个通透。好在你以前都清白,我则有碗,暂还无事!但从此天仙起疑,再不愿亲近、信你。”
午马“桀桀”笑出声:“进了他的碗,还想脱身么?”
等午马笑完,酉鸡提醒:“咱这等没碗的,行事可小心些!”
邪魔外道的聚会,果然不好入,夏水河神哼哼,没再说话。
他们停下,改寅虎发声:“从我家叫去那个,又先惹事,我这里,怕已有七八位大罗神念光顾过!”
未羊不以为意:“从外而内,他得消息自家去的,与你不相干,还怕么?”
寅虎叹息:“是与我不相干,不至就生惧,但修济是我指点修行,此番节外生枝,戌狗还未行事,我头上先再添份疑,那厮还要死在来我寺的路上,出这果,罗汉怕不亲下界,刮地三尺搜我那碗?若不然,就助我走脱罢?”
未羊没同意:“好事儿还未与你说,修济自行事,却崩断你家供奉那罗汉最后的弦,心魔劫刚发一遭,如今忙着驱呢,哪还敢轻易下界?暂无须急!”
酉鸡觉得奇怪:“你碗不是已深藏?”
寅虎没好气:“罗汉手段,不怕出个万一?”
过一会,未羊同意他:“确实该防这万一,己蛇先帮他把碗取出来罢!”
寅虎家那地,也有天仙盯着,但伤势已好的己蛇轻应一声,并不觉难。
酉鸡又急叫:“先给我用!”
寅虎怒哼:“别想!”
酉鸡顿时不满:“你五百年的刑期,才过二十年,不给我,只放着发霉?”
亥猪也帮腔:“借他用些年,能怎的?”
“落他手里去,我还讨得回来?”
亥猪帮酉鸡说话,未羊却助寅虎:“罗汉已起心魔劫,寅虎也无须受囚多久,再谋划一二件事,是可出逃了,到时若没碗,躲不过天仙算!”
酉鸡再不乐意,也只好止住。
未羊再道:“叫你们出来,是论戌狗出手,说正事罢!”
戌狗问:“他要去的城,宝印总先做布置,逼咱们在路上动手,莫非还有别的大罗、金仙在地界?”
“最近,是有一位金仙下界,是个本事不济的,两月后又是归期,到时要还不走,后手是他,午马去拦!要再有别的大罗下界,可暂缓行事。”
“青牛下界救那厮,最快得多久?”
“两界往来,不比在地界上,七八息总要!”
“那就按你早前所说,乔装了近身,图个快!宝印之外,那厮要只指望青牛救,七八息,够他死上八回!但若我被陷遭擒,丑牛欠那事儿可莫忘!”
子鼠终于发声:“忘不了!”
162.吕东山婚事
王氏进绿柳后,城里总丁口,已向千数靠近。
人多了,城里闲得慌,没事时,也有娇贵气不那么重的王氏族人,自出城去开荒种地、伐薪做柴, 还有人家做出豆花、酱料,摆到东门兽皮店旁菜市上卖。
其实,城里全是修者,做啥的都有,有地仙巡更、制陶,九阶教书、开饭馆、做衣服卖呢,除王家那性子不改只会享福的老祖,高贵架子摆给谁看?
到处都是活人气儿, 与商三儿刚当城主时, 天壤之别了。
坤道府女道兵已两百三十余名,奇珍阁最后一年的二十位娇娘还未送到,人不少,但距一营之数,三百六十柄旋风刃全使上,所缺也多。
三百六十刃,少一刃,天价般的旋风绞就只是摆设。
且云潭将军府的铁衣卫,入选者最低是四阶,绿柳城不但还缺上百人,修为上更是差得远,全需要积累,商三儿叮嘱了明月,便没多少功夫演练结阵,道兵之法定要催着修习,各不许懈怠。
金仙纪红棉给的金风玉露, 是让女道兵统领有赏功之物, 但对她们的修行上心后, 商三儿晓得,除了赏功劳苦劳,平日也该添补些增灵气之物。
道兵修为低,用功德叶要算糟践物事,琼花露倒正好,到五阶之前,各人每月该给两三斤酒。
但现在,城里人丁大增,每年常例酒已不是小数目,奇珍阁和绿柳城里,酒也越来越好销,用量越来越大。
须卖酒添补旋风绞上亏空,再加开年后,炼丹未成一炉的执扇耗尽身上功德叶,向商三儿放话,要想催他再炼,须商家垫付功德叶, 帮买料子了。
要么将来用丹抵账, 要么主人来领人时讨还,垫付出去不怕收不回本,但不管怎说,眼下又多了样开销。
家业大,开销也大,要真只靠城主府里功德竹产出,谁家撑得起这般大局面?
涤濯锦制的衣裳和琼花露,就是眼下城里最赚钱的两样营生,销得都快,酿酒一事上,有十一个池子,也要常酿,不敢久断。
元宵节回来后,打探到消息,贤王府那三位九阶人仙,有一位真就改聘给云氏,另那两个,脱掉因果,已离开云潭将军府,但等了许久,也没来绿柳城追随旧主家。
出功德叶请行商传话进厚土城,贤王府不姓王的旧部,最终肯来绿柳的只有三位高阶。
世间真有千种样人,小丘城主马吉、贤王府北山王这等做主家的,商三儿也算见识到了。
今年起,绿柳要开始防范魔劫,嫌修为低的用处不大,商三儿多只惦记九阶,好在墙外不香墙内香,贤王府九阶一个没来,自家绿柳城内倒晋级一个。
百里秋实。
彭望双眼乌黑,嘴也肿着,一瘸一拐寻靠山城主哭嚎,商三儿才晓得那厮已晋级,不讲究,人仙之巅了,还故意借事装出羞恼模样,诓骗二掌勺,到客卿府再比斗。
心眼小,因上次吃了亏,这回拿住彭望,就打个半死。
向靠山嚎完,彭望苦求:“那厮是个记仇的,小的要再留酒楼,非被他打死不可!差着境界,左右已不能与做对头,城主搭救则个,委小的去别的地儿做事罢!”
怎也是自家头号大狗腿,商三儿哼着安慰:“不至于!今儿算他报仇,往后要还敢仗修为欺负人,便他家长辈晓得,脸上也没个光彩!敢再打你,老子就好给你做主,叫王乾与他切磋去,不打得比你惨不算完!与他好生斗着,且如今城里人多,各样营生,哪还有它事给你做?”
又哄又吓,劝回二掌勺,商三儿转身就找韩思:“你寻地儿躲一宿去!”
这没头没脑地,叫韩思不解:“为啥?”
泼皮儿哼道:“酒楼那狗日的晋九阶,还只在外显摆!爱显摆,咱管够!叫他寻不着你报备,到明天,就罚没他常例、不许嗅桂香!”
城主是闲得慌,又没个正形,韩思苦笑着劝:“九阶咧,别家哄着供着都来不及,城主还与他过不去?叫老夫人晓得,必锤你不说,夫人也快过门,她师父呢,闹起来面上哪好看?”
“哟呵,你这小舅子,能与我掰扯道理了?”
戏谑一句,商三儿举起手:“说得不差,但吓吓,不打紧罢?”
他不安好心,但讲话的功夫,圆滚滚竟就寻了来,满脸得意:“哎哟,徒儿要大婚哩,紧赶慢赶,总算晋了级,没给她丢人!”
显摆一句,再冲韩思:“韩家小子,且记上,今儿起,你百里大叔也是九阶!”
瞧不惯他嘴脸,商三儿就阴阳怪气地:“晋得九阶,也低头看着路走,当心被绊一跌,掉牙破相!”
百里秋实怼还他:“好孩儿,你叔这身肉,走哪儿都稳当的!再过个多月,同样四平八稳端坐,看你磕头!”
这厮占着辈份,大婚接亲时,还要给他磕头,光想到那场面,商三儿就觉牙龈痒。
倒先被气走。
圆滚滚还在后扯脖子叫:“三拜九叩,一个不能少!”
相互斗气,各有胜负,没哪方一直占上风的道理。
转眼到三月,初八是吕东山婚期,要去龙鳞城喝喜酒,提前一天出门。
那等热闹,阿丑、酒道人都不愿去凑,商三儿就叫好使唤的甄药神当车夫,地仙四阶王乾做随行护卫。
商大娘带眉儿、明月、静馨三个乘车,商三儿自家骑老狗,带上要随的喜礼,大早上就出发。
四百多里地,一路有春风伴,大半天就到。
耳报神先报消息过去,吕威夫妇带着吕东山,又到城门迎接。
泼皮不易讨好,这热情,一半是给商大娘,一半给地仙四阶的王乾。
那边刚见着礼,商三儿一把搂住新郎官脖子:“你成婚,我娘俩随一份礼,明月还得再送一份,我这路上,越想越不是滋味,四月来绿柳,要敢不还双份子,当心被狗咬!”
吕东山叫:“你咬还是狗咬?嘶!又添力气?老夫人......”
商大娘果然开骂:“郡守大人、夫人都在,混账还没个正行,皮子紧么?”
没见姬正随来接,略有交情的吕东山当面,想着虽与书院联姻成,他家却不知还能撑多久,莫名生出伤感,方与他闹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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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老娘骂了,也就松开手。
吕威笑着:“他们年轻的,闹着才好亲近,老夫人可莫管太紧!”
吕夫人一脸慈祥,彷佛吕东山、明月都是她生的,彼此从无隔阂:“这般耍闹,正是一家人!他与明月下月成亲,女儿的妆奁,也叫东山送去!”
明月向“义父、义母”见礼完,就安静退在商大娘身后,听到这话,适时地低头,脸颊也适时微红。
商大娘笑应:“郡守大人、夫人嫁女儿呢,不好嫌我家寒酸,就不到!”
为嫡亲女儿昭君,暗地里,商泼皮已不知被她咒骂过多少回,但说起家常话,吕夫人倒不嫌腻歪,仍旧笑吟吟:“放心,定少不了我两口子,不过只空手去,生受他们磕头,喝到敬酒,再回龙崖!”
夫人应付商大娘,吕威方有空与护卫见礼:“王前辈、甄先生,失礼勿怪!”
甄药神拉着马缰,嘻笑回礼,王乾也只称:“无妨!”
但其实,哪能不泛酸?
以往到哪不受众人瞩目?变作客卿,须等主家寒暄完,才轮到他了。
如元宵节上,平时见礼,也不会如此,今天是商三儿与吕东山先闹腾,方被耽搁。
一起进城,吕夫人请商大娘领明月等住进城主府,三个男的就只能安置礼宾司。
吕东山这场婚事,以石山书院、东山郡两地来的贺客为主,但南晋、云潭及更远的一些城池,也有客人到,挤满礼宾司,好在绿柳城这三位,先已预留着房。
晚间开席前,姬正到礼宾司拜访。
初时只说些闲话,但过一会,四皇子手指王乾,问商三儿:“商兄弟,夏水河神为何打杀王前辈后人,又放前辈生路,你可有眉目?”
不说王乾身后牵扯,龙鳞城里,本也不是说要紧话的好地儿,商三儿道:“正不知他算计个甚,四哥有教我么?”
姬正苦笑:“你家那,我是丁点猜不着,更怕他晓得内情后,要坏我和东山郡的事儿,只多防着些罢!”
他和东山郡的事,不是婚事!
河神左右与他家有仇怨,不管是何事,都会坏事。
这世间,能算能窥的大能多,隐秘事本就不易行,阴谋算计难比过大势。
商三儿没话答,姬正也并非来寻答桉,说过这句,又转闲话上去了。
吕氏想是铁了心,最近都不使吕东山离龙鳞城,娶媳妇,并未亲至龙崖边境迎亲,而是由石山书院直送嫁到城门外。
与书院亲近,亲家不见怪就行。
吕东山在城门洞外接到亲,把新娘子迎进门。
都是修者,比起世俗,好些规矩不用讲,拜天地、高堂后,新夫妇齐进洞房,但没过多久,除去盖头的新妇就随着新郎,出来给长辈、宾客们敬酒。
新娘貌不出众,听说也只七阶修为,但姓曾,父亲就是书院主事之一的九阶人仙曾申,也是那使石山砚的地仙老祖直系后人。
吕东山不是吕夫人所出,但按世间礼法,生母比不过嫡母,正室才是新娘子的正经婆婆,这儿媳在书院的地位,比婆婆可高多了。
看那书院女子随在夫君身侧,待人接物大方得体,吕威身侧,姬正扯了扯嘴角。
世间繁华终有尽,请将此生惜今朝!
163.几多欢喜
长兄成亲,今日吕昭君避无所避,定是在场。
已议定婚事的四皇子姬正,其实也未见过两次面,但已晓得,骨子里有比她更重的一份傲气,今日场合, 不会自不量力地随着去交际,只跟在她娘身边,做好新人“亲卷”的份儿。
眼下还是吕家女儿,待变成姬氏媳妇,冠以夫姓,再生下孩儿, 夫家才是家, 为人处世, 就渐不能为娘家考量,苍狗城又离得远,母亲行事再浅薄,也从未有害自己的时候,眼下还龙崖、龙鳞两城分居,能陪她身边的日子,屈指可数,该珍视了。
家主的位置早已不指望,缘故在己身,与吕东山没多大关系,对他就怨恨不起来,外嫁出去,很多时候还要仰仗家里,也该捧未来东山郡守的场。
她们这桌,只商大娘、明月婆媳是外人,其余全是吕家小辈,坐满吕东山、吕昭君的弟妹们。
母亲出嫁多年, 便书院来的女卷,也多半不熟, 便央曾夫人自家款待,请各自相熟的坐席。
吕家大小姐与她书院来的夫婿,陪坐吕威、曾申、姬正那一桌,不在这边。
绿柳来的两个丫头,眉儿、静馨也有座,不过是与书院来的侍女同席。
整一日下来,司仪报名唱礼、新人行大礼、坐席喧闹,与她吕昭君,都没多少关系。
她只低眉敛目,伴在母亲身边。
此时与商大娘、明月两个同席,属实难受,只尽力忍着,少与视线相对、言语交谈,姓商的那边,更是再不瞟一眼。
没事儿做,就忍不住分心。
南晋与蛮楚两国,还陷在僵持里, 但前日两家三位老祖抵达, 见小辈时,齐说蛮楚还没有决死一战的决心,越大泽作战,补给不便,应不会耗得太久。
那边两国停战,姬家就该遣媒人来定婚期、写婚书了。
待事情真定下来,四皇子那份隐隐的不屑不甘,就该收起了罢?
是觉东山郡不配做他外戚,还是也嫌自己缺份女子的柔美,不会奉承人?
父母从龙崖城过来,背后倒都交口称赞,说她这夫婿谨慎守礼,性子好。
叫她怀疑,说的可是同一人?
也罢,大族子女婚事美满如意的,真有几对?便吕东山,今日才得见着新娘子的面,婚事自与“情”之一字无关,眼下各处应酬如常,但心底不在意他媳妇相貌寻常?新娘子远嫁而来,除身边几个使女外,再没熟悉的,往后孤身在龙鳞,万事指望陌生的夫君,那略带羞意的从容背后,又藏着多少惶恐?
与四皇子的婚事,既能帮到吕家,自身也可从当前窘迫状况中抽身走,时日久了,或又续接上修行,还有多少不满意?
初时入体一根小刺,一直以为,会随吕氏解危自消融,谁知它就留在那,日日感受得到,憋得人心慌,也耽误了修行。
与四皇子只有过一次亭内独处,但只说了一件事,就是万不许开罪绿柳城!
南晋那般大势力,也不愿得罪姓商的!
四皇子解释的理由,是两家订婚事,须防夏水河神来搅局,王乾或就是河神布的棋子,不可再节外生枝。
唯私见的一面,却叫她心里扎那根刺,更能知觉到!
也知晓,眼下来说,贤王府之主、地仙四阶的北山王变成绿柳客卿,那泼皮儿还不知有多得意,便对上,自己这皇子妃,心境也占不到上风。
还是别当他在,不见不烦!
只好奇,王乾对吞下贤王府的书院、吕氏两家,怨气应不会比老匹夫董策少太多,怎还愿陪来龙鳞观礼?
大罗金仙之徒,地仙四阶也瞧不上眼,使唤无忌么?
四皇子也不愿开罪绿柳,那自家要到何等份上,才有扬眉吐气的一日?
这一世,只由那泼皮与旧日侍女明月得意、笑话么?
刺痛着想自家的事,直到新人夫妇应付完外间,过来敬自家人酒。
若按世俗之礼,新妇进门,要洞房之后,明日才拜见长辈、公婆,但既已出来敬酒,别人都要应酬,这便免不得。
由外而内,吕家、书院三位老祖与绿柳城主、王乾等同坐的席,是最先去,此外吕威、曾申那席,然后吕东山丈母娘曾夫人那边,最后再回来敬吕夫人。
吕东山四十多岁了,生母修为低,已经亡故,想敬也敬不到。
吕夫人面前,新妇新郎再跪拜,敬酒。
商大娘、明月、吕昭君、同席其他弟妹,全侧开身子。
吕东山脸皮厚,先前曾夫人那下跪时,“娘”字叫得震响,惹起一阵哄笑。到这边,众目睽睽之下,再害羞,新妇也得改口,一样叫“娘”了。
送新妇的见面礼,倒要明天才给。
于众人面前,吕夫人总是慈眉善眼,一副雍容样,喝过敬酒,说几句祝福话,拉起新娘子:“东山也快起来!两个好孩儿,商老夫人这,也是长辈,往后该一样孝敬!”
商大娘乐呵着:“可不敢当少夫人重礼,不过龙鳞绿柳挨着,远亲不如近邻呢,是该多走动!公婆都住龙崖,见一回不容易,要不嫌我这老婆子不体面,常来我家,唠个嗑也好!”
吕夫人笑应:“我与那口子说,咱们还不算老,在龙鳞这边,新媳妇少不得侍奉、立规矩,早晚受累,索性先离着,由他小两口宽泛些年!”
“夫人做婆婆,晓得心疼儿媳,别家哪容的?”
“莫臊我哩!且看您做婆婆时,怕不比我周全,更会心疼人?”
几句话里,新娘曾氏已从吕东山端的托盘里,再奉起一杯满的,作势又要跪:“给商老夫人见礼!”
商大娘忙扯住:“好孩子,莫听你娘的,折老婆子的寿,真不敢当,就这般喝罢!”
吕东山没跪,只笑:“哎哟,老夫人是疼她!往后要在我这受着委屈,去寻您告状,可不好偏心骂我!”
商大娘就羊怒:“今儿大婚,大公子哪能说这话?不叫媳妇受丁点委屈,夫妻恩爱,她上哪,不都得说你好话?”
吕东山苦笑起:“两口子过日子,我就没个受委屈时候?这就已偏心了!得,平日只看她自家愿意,但桂花开时,我必也借娘子光,两个同来,在您家住一俩月,蹭吃蹭喝再蹭香嗅,老三撵人也不走!”
商大娘回嗔作喜,饮下满杯酒:“老婆子有请罪荆呢,他不敢,只管来!”
也是琼花露,绿柳城的产物。
酒到明月、昭君及其他弟妹面前,礼就反过来,明月先行礼,口称:“师兄、师嫂,恭贺两位缔结良缘,成神仙卷侣!”
多年来,吕昭君叫“兄长”的次数屈指可数,眼下倒也真心实意祝贺:“大兄、大嫂,愿二位永结同心、鸾凤和鸣,携手持家治家,得共赴大道!”
酒到,其余弟妹们也行礼,贺完,与平时不同,这些比自家小的,今日吕东山两口子须还上一礼,称谢。
今日大婚,明日还有家宴,弟妹同辈到时再引荐给新妇,同样的,相互各要送礼。
全敬完,他俩才得入席,用些酒菜。
不过今日,新婚夫妇得越过父母,与地仙老祖们同席坐。
多少修士参与,本该与世俗凡民不同,那桌坐着四位地仙,最要紧,但竟还有人要闹酒。
姓商的只不饶,新婚夫妇入席,没吃几口菜,先被灌下好几杯,还嚷嚷晚间必去闹洞房。
闹洞房多是戏耍新娘,明月的师兄是娘家人,那厮下月成婚,欺负吕东山报不了仇,就肆无忌惮了。
三位老祖,也不劝止!
吕昭君眼不想见人,却禁不住耳要听到,那无耻泼皮,总要惹人心烦气躁!
有些气恼,皱一下眉,吩咐同席弟妹们:“凡民百姓里,弟妹也闹房,但大嫂大老远嫁过来,委实不易,咱们家倒该护着她,等散了席,你们去新房,堵门莫给人进去!”
以她原本的性子,哪会爱护旁人?弟妹们有些难信,某个含着怯问:“二姐也去么?”
吕昭君摇头:“我有别的事,顾不上!”
听她不去,弟妹们反能自在许多,就纷纷点头。
商大娘面色如常,没说话,但离席时,交待眉儿,让她寻商三儿,转告说自己惦记魏鹤,明日一早就走,今晚不许喝醉,也不让去闹房。
老娘吩咐的,商三儿不敢不听,席散就出城主府。
也不嫌晚,带着甄药神和王乾,去街上游逛,好生看一遭龙鳞城,顺便采买些凡物。
历次来,都是走马观花,不知往后,几时再进这城,也不知再来时,城可还姓吕。
有他自己婚事所需,凡商嫌利低少带去卖的喜糖、生瓜子等小样物事,也有绿柳粮油店、布店新掌柜托付,米粮、菜籽油、布匹等杂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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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席才出门,遇到已打洋的店,若非那家不可,还要拍门叫起。
不管大宗小件,买到的全丢狗背上,到与平日赌钱完的二更天差不多,方回礼宾司歇息。
第二天大早,不顾主家挽留,接上他老娘,返程归绿柳。
164.备婚
离四月二十二还早,但商大娘这盼了多少年的,刚观礼完一场体面婚事,看过吕东山新房,样样有比照,回城就再按捺不住心痒,要彷着置办。
早些年, 小门小户连着聘礼在内,一场婚事花销二十两白银便够,商大娘只恨怎也攒不够。
如今身份大不同,要撑得起体面,花销不能省。
绿柳城主成婚,外间来客没吕家多, 但城里的不少。
满城人仙与地仙, 不能落下一个, 作为主家,又不好收礼,纯只倒贴。
合城同庆,还有外来的吕家、山神等客人,喜宴上不能厚此薄彼,凡物之外,还少不了腌渍豆、琼花露、果脯、桂花茶等沾灵气的,还有涤濯锦给新妇做衣裳,迎亲用功德叶喜钱,细数下来,莫说二十两银,二十叶都不够使!
绿柳营生兴旺,于主家而言,花钱还只是小事,要费心的事儿才多!
不说请屠壮杀猪、陈家制衣、酒楼二掌勺治硬菜、坤道府制卤肉和糕点,新房内大到新床、被褥、对枕、梳妆柜、送子图,小到红烛、合卺杯、压床童子,一桩桩一件件, 哪样不亲自过问到, 商大娘能安心?
因此,带着小魏鹤,一边与眉儿制作鸳鸯被褥、对枕,一边向王乾、董夫子、商崔氏、陈婆婆、鬼婆婆等讨问细节,晚间一个人时,还要一遍遍想,暗思查遗补漏,生恐忘记某事,使得不圆满。
柿霜院那,请几位商氏族人进门,拆除旧件,量做新八步床,就再不许商三儿进那院子睡觉。
新妇进门,做柿霜院主人,左右商三儿须再有自己的地盘,商大娘请荷叶领着瑶觥、奉羮四个,把前院的书房收拾出来。
婚前, 叫商三儿先带轮伺候的丫头, 改在那睡, 婚后也要常备。
书房虽在前院,离柿霜院并不远,得主人安抚后,那只已安下家的啄木鸟,不随迁出去。
商三儿搬到书房,柿霜院主屋里的物事,就一件件丰富起来。
商氏族人里,其实有位手巧的,木工活做得可精细,是流浪在外时学的手艺,以往还嫌不体面,只瞒着,得蜜饯店分红,又知城主要大婚,方肯出力气帮忙,有这位族人在,不用再事事寻鲍正山。
柿霜院要制黄花梨髹漆彩绘八步床,贵妇憩息、逗弄孩儿的贵妃榻,就出自那位族人之手,随去的另几个,只是打下手。
一张精致的八步床,已要花不少功夫,此外装衣物的顶箱柜、睡时搁衣用的素衣架、新妇梳妆台、外间放摆件的多宝格、屏风、面盆架、桌椅、烛台、脚踏,甚至马桶,商大娘全要用新物,那位族人忙不过来,不用太讲究的,请鲍正山出力,其余让唐掌柜买了送来。
请买的凡物,最终唐诺都未收银子,说算在唐家贺礼里,此外还多送来面四尺高的云烟镜,镜面明亮,照人纤毫毕现,清晰至极,若盯着细看,内里还有云霞流动,只是低阶宝器,但比之前别人送礼,商大娘屋里用那镜精致明亮得多,也属少见。
家具之外,玉器、香炉、木凋、花草、字画等摆件,从库房、花草店、字画店里挑合适的,帐幔、桌布、窗纸等,则请坤道府娇娘做。
诸般事儿都要操心,打从龙鳞回来,商大娘已没功夫去茶坊坐。
对面酒楼里,明月还有些懵,只晓得,她要做新娘子了。
成婚那日要穿的嫁衣,成衣店已帮做好,由陈武媳妇送来,当晚,静馨就撺掇着她,穿上试过,手艺没得说,全贴身合适,唯一不好,是太凸显她细长腰身。
这由头,却不好请陈家拿回去更改。
四月初二,离婚事还有二十天,吕东山就带着媳妇,亲送来添妆之物,说要在绿柳多玩些时候,让媳妇与老夫人亲近。
泼皮儿也从耳报神那晓得,他两口子来的时间,出门前就与老娘、明月说过,先招待着,他与阿丑去荨麻城,十五前必回。
要成婚,也不耽搁阿丑吸魔气涨实力。
送来的两车物事,光两大箱各色裙裳,就叫只愿在装扮上反着花心思的明月咋舌。
运输不便,八步床、闷户橱这等常见的大件嫁妆由新郎家自制,但樟木箱,妆匣,提盒,龙凤碗快,红尺,龙凤被、褥、枕全套,花瓶,痰盂等物,再加新娘子头、脖、手日常带的饰物,可自制小衣的丝缎,五彩丝线各种小样,目不胜收,虽多为凡物,低阶宝器不多,但里里外外,全提现吕家“用心”二字。
对送礼来的师兄师嫂,明月真心实意地道谢。
物件送到酒楼门口,吕东山媳妇陪她说好一会话,听言谈,比吕夫人真诚得多,是望两人这假“姑嫂”,真亲近出姐妹情。
不愿见吕东山,等那两口儿走上北通街,圆滚滚才寻摸出来,期期艾艾地:“好徒儿,为师撑不起吕家的场面,添妆之物只送一件,你莫嫌寒酸!”
藏夏、隽山、清乐三个师兄弟,都私下自做物事表心意,明月记他们的情,酒楼唯二掌勺自称城主家的人,便有礼,也要送去城主府,不先给她。
师父这,先前未听到动静,今日借吕家的说起,明月也好奇他送啥:“师父哪里话,庇护我等数十年,一片好意,胜过无数冰冷之物,任赐下何物,全是弟子福气!”
“懂事的娃儿,那可好!”
圆滚滚把藏在衣袖里的物事拿出,却是一块搓衣板,一根捣衣棍,齐套儿!
全新,还细着红绳,就是给她添妆的!
大户人家,哪用得着主妇浆洗衣物?明月哭笑不得,他还生恐女弟子不明白:“嫁进府去,定要立起咱青牛观的威风,莫落你师祖面儿,把那废地仙治得服服帖帖!我问过奇珍阁,他家没请罪荆卖,捣衣棍只好将就使,多用搓衣板罢!”
难得地,让明月跺脚娇嗔:“师父!”
秋实不管她,把两样物事丢进门口车厢内,转头往酒楼里叫:“藏夏、隽山,来搬车!清乐卸马,送去车马行!”
马清乐嬉笑着,最先跑来,卖老底:“师姐,是大师兄帮出的点子,说吕家再仔细,也想不到这两件物事上去,你定缺着使的!”
酒楼里某处,就响起藏夏声音:“清乐,这般爱卖底,今晚我与你睡去,总要叫你晓得啥叫长兄厚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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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乐打个激灵,急从车上卸下马,再冲里间还嘴:“师兄爱这调调儿,澡堂寻宗昊去,他能与你拼个长短!”
“拼个长短”四字,加了重音。
拉着马,临要往西门走,又叫:“师父,大师兄不怀好意,今晚我就不回来,睡赌坊了!”
里间,隽山踱步出门,长叹口气:“师父,咱们都还俗哩,再不请师姐求商老夫人,给他俩说上媳妇,言语定要越发污秽,不宜入耳!”
秋实瞅着他:“你不想?”
隽山老实地点头:“也略有几分想。”
圆滚滚跳起来,在他头上敲一记,开骂:“没天良的,为师这九阶没娶上大娘子,徒儿倒先惦记成家,哪家的道理?”
隽山揉着头,没还嘴。
明月怔一下,倒想说些:“师父说得是,我这婚事……”
圆滚滚忙摇头:“你头上,是你师祖亲定,一辈压一辈,我哪敢管?”
再瞪隽山:“好生搬进去,也帮你师姐瞧好,家里有惯做贼的,要被他顺走一件,你赔!”
等他进里间去,藏夏才跑出来,长吐口气:“我就晓得,师父晋九阶,脾气也要见涨,指不定就记我先晋八阶的仇!还好躲着,没被敲头!”
听他假叹息,实则炫耀比师父早晋级,明月笑笑,没说别的:“劳师兄、师弟受累,搬厢房空着那间去!”
左右送亲时,也是用马拉去城主府省事,两位修士,就懒得卸物,连车厢一起搬进酒楼。
晚间,酒楼男子全出门赌铜子、功德叶,静馨才问:“小姐,吕家的妆奁都已送来,可没多少时候了,你还不赶着制物事?”
叫明月叹气。
商府人丁简单,但进门之后,该有份手制之礼送婆婆、夫君,阿丑与商三儿兄弟相称,得当自家人待,他的礼不用亲自做,但也少不得一份。
除此,就剩几个丫头。
静馨晓得的,小姐这,送别人的物事都已做好。
针线没府里大丫头好,但也买块九阶山妖皮,亲手缝件皮裘送婆婆;眉儿那,绣花鞋、鞋垫两样物事;荷叶、瑶觥等五个丫头,一人一对鞋垫。
送阿丑的礼,是花费百多叶,向奇珍阁买的高阶宝器,一件玉佩,除妙用外,做工也精致。
唯送那泼皮城主何物,还没定下。
香囊、同心结、念珠这些不说,丝帕的“丝”与“思”谐音,梳子寓白头偕老,寻常新妇送夫君的礼,明月没一件愿做。
但成婚呢,也不好真什么也不送。
头疼。
静馨提醒后,想了一夜,第二天,才又进奇珍阁,花三叶买下块玉石。
是较常见的奇物。
明月打算为他做块私印,手刻“商君”二字。
“君”字,既可称夫,他又是一城君主,都应景,更要紧是提醒守君子之德!
少私情,多告戒,道姑还俗出嫁,她明月也指望自家夫君,品行端正,君子如玉。
做正人君子,更该记得当日所言,婚后许自己另居别院……
削好玉形,练几天字,写了上千次,挑出最满意的两个,照着拓印、凋刻!
这段日子里,吕东山媳妇常来酒楼说贴心话,提醒新妇该注意的事儿。
四月十四,泼皮儿已带着阿丑回城,第二日,两位地龙山神带着侍女、小厮们进城。
想慢些的时候,时日偏过得飞快,不知不觉间,城里外来人又多了些,来酒楼吃饭的,若是认得的,还要打趣她几句。
四月下旬,满城桃花开正旺,小道姑要出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