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妻》 楔子 这年春天,百花烂漫之际,朝廷四大家族之一的云伯侯府,一日之间,多了三位接踵而至的娇客。 娇客莅临的满月当日,前院众客仍在鼎沸,寝楼的卧室内,时任云伯侯夫人苏远芳除下金步摇,散开百花髻,换掉纱罗衣,更却玉锦履,改复了一身平民女子作扮之后,一步步走到长榻旁的三张小床前,盯着三张毫无二致的酣睡小脸,一丝无奈浮上绝美娇颜。 “作为你们的娘亲,我多想把你们全部带走……唉~~” 伸出纤纤玉手,取下了挂在三个小颈上的碧玉挂件。每件满月形碧玉的央心,已各镂了一字,那是每张小脸将要伴随一生的符号。 “恕、墨、霁”,毫无关联,也难成体系,偏偏,那是三个同胞孪胎姐弟的名字。 这三字,虽得到了心虚作祟极欲讨妻子欢心的云伯侯的极力赞成,她仍不免想说,每一个字她都是信口来的。莫说深思熟虑,她连丁点的思量都懒得浪费。她允许他们在肚子里闹腾了十月,又将他们带到这世间,继给了生命之后,又给了名字,伟大呢。 玉手将三个挂件扔在圆桌上,闭目翻挪了几回,才想伸手抓下去,忽然—— “娘!娘!” 苏远芳勾起桌上的华丽纱衣罩在细长躯上的布衣外,开门,五岁的长女正举着小手拍打门板,“娘,茹儿来看妹妹和弟弟了。” 今日走不成了么?苏远房将女儿领到小床前,由着他们弟玩乐。 “茹儿,你喜欢侯府的生活么?” “喜欢。”谌茹甜甜道。 “喜欢爹和娘谁更多一些?” “……都喜欢。娘,你不要生爹的气啦,他虽然亲了翠姨,也仍然喜欢娘啊。” “他对你说的?” “嗯,爹说,他会永远喜欢娘的。” “茹儿喜欢和娘到外面放马牧羊么?” “它们都好臭哦,娘,不要啦。” 嗯。苏远芳目光投向了桌上的三个玉饰挂件。或许,她不该替他们做任何选择? ******* 侯爷府少爷千金的百日,前院高搭戏台,人声依然热闹。又换过衣装的苏远芳,把一干物件摆满了整张床榻,抱了三个儿女上来,看他们在其间滚爬。 “我虽是你们的娘,却没有权力决定你们的人生。现在,交给你们自己选择。” 三条一模一样的小身子蹒爬着,几乎不约而同,各举起了触手的第一样物什咿呀欢叫。 苏远芳眸光在三只小手上巡过,轻道:“不管这每一样东西是否预示着你们将来要走的路,但至少,决定了你们今日谁会随娘离开侯府。” 轻轻地,把一对小人儿归回小床,在两张小脸上各留了一吻。勾出了安放在床底不少时日的包裹,抱起唯一留在床间的软小躯体,推开开关过六载的侯府华户,对那亭台轩阁未再投诸一眼,纵身,细长的身子飞下寝楼,再无踪迹。 半个时辰后。 前院人声散尽,一群人簇拥着醺醺然的云伯侯爷回寝楼,是一些近支亲戚,看孩子们的前程来了。所谓“百日抓周”,抓得是一生的营生,出生侯门,已然意味着一世富贵,抓来抓去,不过是找个名目一乐罢了。 门叩多时,不见其内的人支声回应。侯爷旁的娇艳女子笑道:“姐姐还在生气?”微一用力,门吱呀而开,一张贴在门后的纸飘飘落下。眼快者睇到其上顶头的二字,手快者拾起,嘴快者念出:“休书……” 第一章 京都侯门(上) 元昱皇朝胤熙十八年。 天昱皇朝建国百余载,虽称不上君贤臣明,四海升平,但境内久无战事相扰,百姓久离战乱之苦,安居自会乐业,各地繁华遂起。其中,又以帝都上京,为个中之最。只是,既为帝都,繁华之外,富贵不可或缺,而帝都的富贵盘踞所在,除却那龙气纵横的帝宫紫华城,便首推王侯达官群集的“朱雀街”了。 朱雀街,誉称“上京第一街”,街长十里,跨穿整个东城,若是由西而来,街首第一家,是为四大世家之一的“云伯侯府”。 谌、肆、武、卫四族先人,曾为天昱皇朝内攘叛乱,外平敌袭,居功至伟,分获诰封云伯侯、云夷侯、云叔侯、云齐侯,世袭罔替,富贵不绝。听其名,辨其义,便知居上位者,对臣子之冀望:伯夷叔齐,耻食周栗,为人臣者,概莫若此。 为人臣者,概莫若此。无怪乎四大家族后人惶恐以待,兢业难歇了。 云伯侯府。 谌墨立定脚步,仰望横匾上四个飞椽大字,以及门楣檐梁上已缀就的红灯喜带,半晌未动。侯门长女尸骨未寒,次女出嫁在即,且嫁得还是昔日姐夫,如此的讽刺荒唐,怕只有皇家才做得出。所谓“百日热孝正谓百日佳期,应即早以新人之禧抵淡悲伤”云云,又把“旧人”置身何处? 而她一旦一足迈出,便要进入避之不及的另种人生。那人生,或乏味,或僵硬,或残酷,或寂冷。总之,绝对不会讨她欢喜就是。 此时际,忽闻两扇朱红大门吱呀轴转,青衣小帽一字排开,她遽闪在阶下石狮后。 “侯爷留步,小王告辞了。” “忠亲王爷走好,恕臣不远送。” “侯爷不必客气……” 云伯侯谌始训恭身送走贵客,腰杆才要直起,眼前突有白衣翻飞,耳听得—— “父亲大人,免礼。” 从旁的侯爷府总管谌荣老脸笑开,“三小姐,您回来了?” 谌始训愕然并转大怒:“你这个不肖女,敢受为父的礼?!” 谌墨食指摇摇,“父亲大人,不可以哦,要记得,气质,堂堂侯爷的气质。” “你、你甫一回来就要气死为父的是不是?”精明强干的侯爷豹眼欲裂。 “父亲大人,请恕女儿长足跋涉,旅途劳累,失陪了。”轻懒笑靥转向谌荣,“荣伯,劳烦吩咐人给我那园里送一桶热水,备壶上好的冻顶乌龙过来,可好?” “是,三小姐请。”忠心体事的老管家揖身相迎。 “谢荣伯。”双手反剪于后,从容就步。 谌始训在后更是火起:“谌荣,从恕儿那十几套新衣里分几套给她,你瞧她好好女儿装不穿,镇日一身男装成什么样子?” 三小姐身段修长,矮少爷少许,又高二小姐少许,老爷不会没有发现罢?何况,二小姐穿男装甚至比少爷更俊,好看得很啊。“……是。” —————————— 墨斋。 当真是累了。谌墨匆匆梳洗过后,吃了几口点心茶水,便什么也顾不得,倒头睡下,直至夜半时分。启眸醒转,睡意未消中得见昏黄灯下,卧在床边长椅上的人儿时,娇媚一笑:“人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小意意,你我不过才半日而已,这么快便耐不得寂寞了?” 拖一身湖绿男衫的肆意回之秋波媚眼,道:“墨墨,我对你的心你心知肚明最好,说出来只嫌肤浅。” “受教了。”谌墨甩开胸前长发,趿鞋下榻,坐到桌前,倒杯凉茶咕咕一气饮下。 “啧啧啧。”肆意支颐撇唇,“这世间美人我过目繁多,可不管怎么看,还是我的小墨墨最美,优雅时也能勾魂摄魄,粗野时也能妖媚精灵。” “彼此彼此,在我心中,也是小意意魔鬼般的纯真最为动人。”谌墨知她来意,也不多事迂回,“还想劝我?” 肆意颔首:“不止是我,令姊令弟也来了。”修指指向旁边两张相似度极高的脸容,这极高的相似,也将自榻上醒来不久的墨墨涵盖在内。 “哈。”谌墨撇唇,“以往我回家,怎不见你们这样姐弟情深的欢迎?” “你莫再玩笑了。”仅比她晚出生了半刻钟即屈居为弟的谌霁容颜冷肃,“你真的执意要趟这趟浑水?” “不然呢?让恕儿去吗?让侯府再给皇家献祭一个女儿吗?” 谌恕螓首微扬,下颌扬起,“你怎知我去了,就是死路?或者……” “你去了,会甘心乖乖做你的王妃么?” “我……” “你会查姐姐的死因对不对?既然如此,你认为,由我来查,会不会比你更得心应手呢?” 谌霁凝眉,谌恕憋唇,都不语了。 “可是。”肆意眉尖微颦,忧声道,“令姊的死已是事实,你查清了又能如何?那乃普天下权势最大的皇家,不比我们惹过的任何一个江湖门派。” 谌墨把玩着栓在腰际一枚玉饰挂件,一枚成色上好的绿色玉石,圆月的中央,镌出一个“茹”字,触手生温。“这是姐姐葬礼那日,我自姐姐的身上取下来的。那日,我到王府拜祭之后,想看一眼姐姐生前最后生活过几年的地方,谁能想到,坐在王府后园的荷池边,无意中听到了丫鬟仆妇对王妃猝死的窃语……是以,我必须要察个明白。” “姐姐生前的半年,越发郁郁寡欢。她死前的一日,我梦见了她流泪不语的脸。”谌恕沉声,面笼阴悒。“姐姐的死,不能因为对方是皇家就糊涂了之。哪怕最后做不了什么,我们这些家人要为她讨个明白。何况,真若是他们害死了姐姐,我……” “啧啧,你看到了,小意意。”谌墨摇头咂舌,“知我为何一定要回来了罢?她这位经由三从四德**出来的侯府小姐,进得去,还出得来么?也只有让人拆吃入腹的份儿。” 谌恕面色薄红,几分恼,几分气:“你少看不起人,我……我总能查出来的,你不要替我去……你那个无法无天的性子,真若惹了什么事出来,还要连累大家呢……总之,不需你替我了。纵算有什么事,也是我的命。”忽眼圈红了,“谁让我在百日时抓得不是娘要的东西……” “别破坏你冷美人的气质哦。”谌墨上前,高了她半头的瘦长身躯揽住她,“我不是说过么?我代嫁,不止为你,也是为了避开我自己惹下的一桩祸事。毕竟,有几个人敢到堂堂广孝王的府里杀人取命呢?” 谌恕依偎着她,抬首望她,将信将疑:“你若当真是为了避祸,侯府也可以避开的。” “呿,你不想想,这府里装着两个和我一版出来的人,躲在这里,不是给你们招祸么?象冰娃娃也就罢了……” 哼!被称“冰娃娃”的谌霁,冰样面容轻恼,鼻孔发出一声轻嗤。 谌墨不以为意冲他咧嘴一笑“……他那身武功不拿来用也是放着发霉浪费,但你可是娇嫩嫩水灵灵的恕儿呢,我哪舍得你受半点伤? “贫嘴。”谌恕虽仍冷着娇颜,唇角已上扬出笑意,“什么样的祸事需你要拿来避?你不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么?” “唉。”谌墨苦垮了脸,丝毫不在意此举可能会破坏她那张美美的芙容面。“世事难料,人生多舛,天涯何处不相逢……” 肆意摸着尖尖的下颌,很不捧场地道:“似乎,你言不及意?” “不重要不重要。”谌墨痞气十足地撇嘴摆手。“总之,这个人我是嫁定了,恕儿你不得和我抢。而你,不是一心想要守着娘亲大人享受孺慕之情的么?这个机会让了给你,管保你会体会三生,三生不悔呢。” 第二章 京都侯门(下) 肆意看事至此,再无回圜余地,也不再劝,将手中资料奉上。“碧月橙,江南第一美人,是已逝碧妃即你们的姐夫孝亲王亲母的稚妹,三年前嫁入广怡王府,进宫前,曾在孝亲王府借居半载。帝都有两大皇室秘闻,第一桩与今日我们的谈的无关,不理它。第二桩,即是孝亲王傅洌与其姨母的不伦之恋。” “我在姐姐祭堂上曾见过这位美人,的确是一位比花生艳比玉生香的绝色美人呢。而她望着孝亲王的眼神……”谌墨摸颌,唇角翘起讥讽弧度,“的确不是一个姨母望甥儿的眼神。” “当年,孝亲王、广仁王、广义王三兄弟因其母妃被诬谋反,被太后、皇后送到母妃的娘家江南碧门避难数年,那几年,孝亲王与江南第一美人的畸恋已始,其母冤白后得返时,她一并随同进京。这位大美人在孝亲王住过半年后,那时仍在世的太后可能是风闻了什么,亲下懿旨,命她移居它处,并在此后不久,嫁给了孝亲王的王叔广怡王。” “这位姨母,小了她长姐十六年,比她的甥儿也只大了两岁。”肆意虽不想好友卷入这复杂的皇室漩涡,但该为她做的,她一样未忘。“虽说其奉懿旨嫁人是为了断绝这桩不伦之恋。不过,因其委实貌美,仍得到了广怡王的宠爱。只是,民间有传,其与孝亲王仍是旧情难忘,哪怕是在孝亲王娶亲之后,仍免不了藕断丝连……” “所以,姐姐从来没有快乐过?”谌恕蛾眉微蹙,秀脸蕴怒,“所以,是他们害死了姐姐!” “现在这样说未免流于武断。”谌霁修掌压在她肩头,“没有证据前,我们只当姐姐是因病而逝,安然度日。” 若到最后,侯府长女不是因病而逝,云伯侯府会如何?届时,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四大家族又将怎样?肆意一念至此,竟不寒而栗了。 ~~~~~~~~~~~~~~~~~~~~~~~ “三小姐在么?” “二小姐好。”阿宝福礼,“三小姐在后面亭内午憩,奴婢去给您禀报。” “不必了,我去找她。”谌恕方绕过墨斋主室,玉珠落盘之声即“叮咚”不绝盈耳,室后小园内,远远几杆清竹掩映,红檐小亭内,白衣蓝衫的男装丽人侧卧长椅,紫弦琵琶浅拨漫挑,雪色颜容上,是她在镜中绝不可能从自己脸上观到的随意挥洒。 “墨儿。” 修长纤指止了在弦间的拨弄,“不日出阁的新嫁娘,也有时间来理会在下的么?‘那件’嫁服,可弄好了?” “你一定要这么做么?我说过,我可以……” 诺墨咧嘴一乐,招手相唤:“来来来,姐妹间要谈心里话,少不得一壶好茶,尝尝这上市不久的明前龙井,是我过西湖时一个以梅妻鹤子自居的无聊家伙送的。” 谌恕姗姗就近,落座之后捧了茶盅浅饮,嫣然赞道,“好茶。” “如果喜欢,都拿回去。”谌墨置下琵琶,咕噜噜将一盅饮尽,“也不过如此嘛,那厮还小气得不肯多给。” “你……你明明生得如此样貌,举止行为却如此……大而化之,娘都不管你的么?”“大而化之”委实是好听了些,可是,要她对着如己照镜的人说出“粗俗”“粗鄙”“粗劣”等字眼,更不可能,“方才弹琵琶的那个俊雅小子,哪里去了?” “从狗洞里钻出去,胡作非为去了。”有人冷冷代答。 谌墨自长椅上当即滚爬下来,“哇,寂寞的冰娃娃,你来啦?太子的陪读生活,尚算愉快么?” 暗色长袍,负手而立,“如果没有人以我的名在外面恶行恶状,我应该会很愉快。” “不可能啦。”谌墨挥手,大摇其头,“你那张挂着百年寒冰的脸如果不化,‘愉快’两个字和你是无缘啦。看我,要这样笑,才会心情愉快……”小小的嘴儿,咧到了不能再咧,满嘴牙齿跑出来热闹,“哈哈哈……” 谌恕闭上眼睛,不忍卒睹。谌霁额头的青筋跳了几跳,恨声道:“你在外面,也这样笑过么?” “哈,你姐姐我十八年都是这么笑过来的,里面外面都会这样笑,哈哈哈……” 如若没有那一张无话可说的脸,谌恕、谌霁绝不承认这人是会和自己在娘胎里一并挤了十个月。 谌霁的话像是自牙缝内挤出,每个字都带着压抑的逼迫。“你若再笑,我会再把你绑到西山的垃圾场待上半日。” “……卑鄙。”谌墨知这位小弟言出必行。两年前,她在街上为小弟抢了一位民女回来作妾,小弟的答谢礼便是请她西山半日游,在尽是异味垃圾并时有硕鼠经过的氛围里,将她绑了半日。 自然,以她来而不往非礼也的周到礼数,事后她亦请小弟喝了一碗料足味浓的煲汤,使其一日一夜以茅厕为“家”;并以多情言语撩拨得那位民女春心大动后潇洒离去,再回来,听老管家说起某俊美小男儿被非君不嫁的民女逼得夜宿墙上瓦的传说而眉飞色舞……究如此,她仍然不要西山再游,她谌墨可以不惧天不惧地,但惧…… “洁癖。”谌恕瞄她一眼,“还好,你总有一样象女儿家。以你这性子,要不是有了那非同寻常的洁癖,怕是早和一群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的江湖兄弟勾肩搭背去了罢?” 谌霁“哼”一声,“不日,你就要离开侯府,我能为你做什么?” 谌墨懒懒乜着小弟冰雕玉砌的俊颜,唉,自家产品,越看越顺眼呢。 “你别那样看我!”谌霁脸色忽布可疑颜色,“……你不知道,你像什么么?你这样看人,该给自己惹多少麻烦?你还敢那样的笑,那样的笑,会让人以为,从哪里钻出的妖……你不小了,又爱在外面闯荡,你在京师我还能护你,你要是在外面遇了什么歹人,你会怎样?你这样的脸,也不知道收敛的么?” 噫噫噫……谌墨这才发现,小弟脸上那可疑的颜色,是红色?!“冰娃娃小弟……” “他说得没有错,你这样,我也不放心你替我,所以,还是我去……”谌恕话未完,已被人打断。 “冰娃娃小弟,请问你方才,是在害羞么?”谌墨瞪一对大眼,全脸贴上了自家小弟的脸面。 “你离我远些!”谌霁跳开,脸上颜色更浓。 “哈哈哈……”谌墨在长椅上翻滚捧腹,“‘沉寂’的小弟,也会脸红呢,哈哈……” 与她生了同一张脸容的姐弟二人深有无颜愧对列祖列宗之感。“你、你这样子,我们如何放心你进王府?” “哈哈……是你说的,我是妖精呶,成了精的妖,总有几分功力。难不成你想看着与姐姐一样该划到不食人烟火仙子之类的恕儿进到那个魔窟?” 谌霁抿紧唇,“与人成亲不是你玩过的那些游戏,你该……” “嘻,小弟,说到此,你就要请教姐姐了,姐姐我曾在江南名妓的闺房内,亲自观摩过‘妖精打架’哦……” “……你住嘴!”谌霁面涌浓红色潮,而谌恕更是羞煞窘煞。“我何尝说这个来着?” “那你要说什么?”谌墨大眼无辜飞眨。 唉,前生是做了什么孽与她做了姐弟?“三皇子虽不是个霸道皇子,但与他一母的五皇子极是尊敬他。而五皇子其人,你想必听说过。拜你所赐,在京都两恶中,我是侯府的恶霸,他是天家的恶魔,我被栽赃得冤枉,他却当之无愧,虽封了广仁王,所行所为都是不仁之事。” 广仁王?谌墨失笑。小意意怎么说来着?“诰封一个与‘野兽’同等级别的东西为‘仁’字,实在是污辱了这字存在的意义呐,仓颉老人家若是在天有知,不知要怎样痛心疾首呢。” “你莫笑,我不是吓你,五皇子城府极深,欲置人于死地时绝不给人以喘息之机,纵算是当今的皇上,对他也礼让三分。你若执意入孝亲王府,这个人,你必须提防。” 谌墨对着小弟冰眸深处的柔光,嘻笑道:“怎么,很担心我么?我不是向来不讨你欢喜,真若出了事情,不是正好……” “住嘴!”谌霁额头青筋暴起,眸内的寒光能使六月飞雪,“你听着,茹姐姐是我谌家的人,恕也是我谌家的人,你也逃脱不了!我不能允许谌家人死因不明,也不会任人把谌家人戏耍玩弄。这一去,以你的聪明想要自保不是难事,查得出来了便查,查不出就乖乖做你的王妃夫人,为姐姐报仇的事,有我。” 此番话,使谌恕泪盈于睫,谌墨更是哭得厉害:“……呜呜呜,冰娃娃小弟,为姊真是感动,这是你的山盟海誓呢,为了报答小弟的深情,今晚我到天水一阁为你找一位绝世艳姬,做你开苞的成人礼好不好?” “谌墨——!!!!” 第三章 天朝皇子 “三哥,不日将是洞房花烛,你不高兴么?” “你一番多事造下的事,我高兴什么?” 天香楼顶楼,为酒楼的顶级雅座“飞云”,凭窗对饮的二人,气氛并不愉悦。 生得一张俊美无俦面容的男子,傍身华服明艳张扬,却不见俗气缠来,正乃“皇族第一美男子”广仁王傅津是也。时下,他唇畔笑意漫漫,懒道:“三哥,小弟我自知办事不讨好,自罚三杯总可以了罢?”言讫,三觥见底,说是陪罪,语态间却毫无愧意。 他对面,着淡色素服,清眉细目,温润如玉,优雅姿态如一幅名家山水,面色虽略透苍白但全无荏弱病貌者,自然是孝亲王傅洌无疑。“老五,谌家为四大家族之首,纵然如今与江湖离得渐远,朝中的势力也大不如前,依然轻忽不得。”忽尔,面转阴翳,“……一个侯家千金已然在我府内逝去了,这已经在将孝亲王府和四大侯府之间造成产生了隔亘,你还想再给人以可趁之机么?太子或许很高兴你会这么做。” 傅津对兄长所分析的时政利弊并不在意。四大家族也好,太子一党也罢,都不在他眼里,并且他也知道,更不在兄长的眼里。“四大家族并没有对谌家大小姐的过世说任何话,谌家不还是乖乖将另一个女儿献出来做三哥的续弦?”讥笑语调,不屑而狂妄。 傅洌摇头,“作为替我朝打过天下的四大家族,你完全可不必如此。他们向来没有参与过任何权争,对你我,也从不具敌意……” “哼。”傅津冷冷一笑,上唇勾出无情的弧线,“拿着天朝奉禄,享着荣华富贵,想玩明哲保身的游戏,世事岂能尽如人意?我就要他们,趟进这池已然浑起来的污水里,想清高想圣贤想豁达干脆辞官归隐去,身在污泥内,岂能不染污?” “你……唉!”这个向来拿捏人性玩弄各状的五弟,将目标锁住了四大家族?“他们又有哪里开罪了你?” “没有哪里,只是他们的姿态令为弟非常不爽。”傅津扬首一盅酒,声腔又转轻佻,“三哥,为弟可是放着那上京第一美人不要,给了三哥你呢,你得了便宜,就莫要卖乖了罢?” 上京第一美人?不期然地,一张精致绝伦的雪似容颜浮上眼来,若是她,若是她…… “上京第一美人,江南第一美人,三哥,你的艳福真是令小弟羡叹啊。” “你醉了。”清和嗓内揉入了怒意。 “好,好,好,小弟失言了,三哥莫怪。”笑嗓依然不见讨罪的诚意,“话说回来,这位将要上任的三嫂可是有位‘上京第一美少年’之称的孪生弟弟,在外人口中,将小弟给比了下去呢。” 傅洌面容一紧,曜玉般的眸内厉意一现:“老五,侯府的公子不是你可以随意拿来玩捏的。何况,为兄我有愧云伯侯,你必须给为兄一个保证,离侯爷公子远点。” “噫?”五皇子一眉高挑,“若是侯爷公子自动投来小弟的怀抱呢?” “阿津,为兄今日要你承诺,永不动云伯侯府的任何一人。” “三哥……?”眼见兄长的神色,没有半丝谑意,心知这位兄长是动真的了。当下长笑道,“三哥,莫说是什么‘上京第一美少年’,这天下第一美人小弟又何尝放在心上了?要看美人,小弟不会拿过镜子看自己么?哈哈……放心,小弟向三哥郑诺,绝不打云伯侯爷任何人的主意,好了罢?” 看着兄长稍稍放霁的脸色,傅津摇头:不愧是“皇家的良心”呢,他们是同兄同母且同处了二十多年的兄弟没错罢?为何,他有时还会会觉得自己无法理解这位兄长的别扭呢?很别扭,很怪异,对罢? “还有,那件事,要尽快查出来。” ~~~~~~~~~~~~~~~~~~~~~~~~~ 翌日。孝亲王府,主楼藏月楼,孝亲王傅洌居处。 琴音暂消,檀香冉冉,一壶清茶,两盘素点,近旁棋盘上黑白分明,只待人执子布局,打开战端。 傅洌一袭烟色长褛,腰绦漫绾,卸冠散发,自琴案前立起,归座看棋。 “没有对手,岂不寂寞,三哥?”锦帘挑起,华亮服饰、俊美无暇的傅津造访。 白子已在捏在修长指尖,“对手不是来了么?” “三哥若不是阿津的三哥,会是阿津平生第一劲敌。”傅津甩袍就坐,执黑落子,显露张扬。 “你敢今日露面,想必事情有所圜转?”白子轻落,未见疾缓。 傅津一眉高挑,扬唇高笑,“三哥,纵算弄明白了真相又如何?向来远离政事的三皇子会冲冠一怒为红颜么?” 傅洌垂睑,执一枚子,久未搁下,而傅津也不催促,悠然以待。 在一炷香灯到了一半时,听见傅洌温和的嗓音,“总要弄个明白……我欠她的。” 傅津鼻间冷哼,“三哥,是她不够强,落得那个结果怪不得旁人。在这个食人肉髓的圈子里,弱者不值得同情。” “不,不是。”傅洌黑眸依然盯着那棋盘上的黑白世界,“她只是不肯苟能浊流,不肯让这个圈子污了自己,而我,应该保护她的,应该保护她的……” “哼,小六有一点说对了,她在冀望三哥成为她强大的庇护,一个人在存着对别人的冀望时,已经注定了一条死路,”傅津依是戏谑腔调,“若在当初我们落难时,存有着这样冀望,怕早就……” “怕我们也不会有眼下的情谊。”傅洌瞥他一眼,“或许,你我正在处心积虑的,是除去彼此。” 傅津此回未语。兄长说得有理,但是,不是他的道理。 傅洌也从未有要这兄弟接受自己劝戒的奢望。大难来时,他们这一母同生的兄弟三人,各自采取了属于自己的保生之道。 阿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将一干人处理得干净,手段之狠厉,作风之张戾,少有人及,所以使诸人畏避,这诸人,甚至囊括了父皇。 阿澈活泼讨喜,嘴甜人蜜,甚得皇祖母的溺宠,也为己博得一强大庇荫,虽如今皇祖母已逝,但其在世时所有势力,均归了阿澈,不管朝中还是后宫,已无人再敢轻易算计。 至于自己…… “老五,查清楚罢,我须给她做个交代。” 王妃,本王能为你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第四章 洞房花烛 谌家有女初长成,一朝嫁作天家妇。 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传唱甚久、老少咸知的四喜诗,但不知,自己该抱着什样的心情面对即将而来的洞房花烛夜?蒙罩在绣着精致戏水鸳鸯图的红帕之下,谌墨惬意自谑。 “小墨墨,洞房花烛的销魂时刻,可会忘了咱们的快意岁月?”肆意那厮的凉凉调侃浮上耳来。 小意意,早晚有一日,我会设法要你也领受一遭。她忖道。 “二小姐!” “二小姐!” 耳侧,忽有人闷声低呼。 呃?蒙着红巾的螓首微动,知会对方她有听觉。 “二小姐。”送嫁嬷娘附在她耳边低语,“您不能再闪神了。您堂拜礼成后,已然是富贵满堂的孝亲王妃,你要当心应付了。” 唉,又要开始了,不能给她清静一下么? “老奴看着二小姐长大,您向来是个得体知礼的大家闺秀,这洞房啊,老奴在昨夜已向您授过了,您也别怕……” “常嬷娘,我渴了。”你不渴么,自进洞房后,这嘴舌尚未歇过呢? “……不行啊,新姑爷未进门时,您不能动的,您忍一下,这天不早了,姑爷也该来了……” 门外忽传人声:“奴婢拜见王爷,拜见几位王爷。” “来了!”嬷娘通身一凛,“二小姐,您要小心了。” 谌墨咧笑:她拜过堂的夫君大人,来了。 ~~~~~~~~~~~~~~~~~~ “为何立在门外?”一道清润男音扬起,“本王不是说过,要你们在本王回来之前,好好陪伴王妃的么?” 丫鬟回禀:“禀王爷,是王妃的送嫁嬷娘说王妃和她有些体己话儿要说,要奴婢等人回避,奴婢……”细恐回述遽遭哗笑声打断—— “三哥,小弟几人能体谅,您得娶这上京第一美人,心疼得紧,但也不必在咱兄弟面前这等炫耀,是不是?” “老七,你傻了不是?三哥自上一位王妃去后,便清心寡欲得像个和尚,今日洞房花烛,必是销魂蚀骨,这等心思,哪是你这花间浪子能体味的?” “哈哈,四哥说得有理,不过三哥您身子素来不好,力道还是要惜着点用呐,哈哈……” “你们退下罢。”清润音嗓再起,在众声哗噪中,竟能透人耳膜,不容漏闻。 “三哥,哪有这样玩的?小弟等人还要吃新嫂子斟上的一杯酒……” “说得是啊,三哥成亲,真乃是天大的事,这洞房没了小弟等人的凑份,岂不冷清?三哥你可莫要拿出兄长的威仪来哦,新婚三日无大小,别说小弟等人,就算二哥也可以闹得。二哥,你以兄长之之尊命令三哥闪开罢,二哥,二哥呢?适才不还在席间要酒喝得么?” “他喝得过量了,已扶进客房睡下。”清润男音平和答道,语间无顿挫抑扬,难辨喜怒,“你们酒也都饮得不少,快些回府安歇呗。” “不行不行,这洞房是一定要闹的……”“吱嘎”一声,听声杂杂,至少五人以上的脚步一涌而入。 “……老奴参见几位王爷。”送嫁嬷娘也是见过大阵仗的,却不曾一下子见过恁多王子王孙同时现身,惶恐垂首见礼。 “这没你的事了,下去下去,本王要看看传说中倾国倾城的嫂子!” “三哥,还等什么,揭了这盖头啊,难不成你想小弟代劳?” “哈哈……四哥,你想代劳的,不止是揭这块盖头罢?” “我想,小七,你的舌头是不是想念一种销魂滋味?”忽有一道笑嗓扬起。 “噫,五哥,什么样的销魂滋味,说来听听?” “五味汤。” “……五哥五哥,新婚三日无大小,小弟也只是和三哥开个玩笑,你你莫吓小弟,三哥, 你帮小弟说说……”声内的恐骇不容错闻。 听他们这言来语往,想来一时间是难得清净了,但谌墨委实渴得厉害,只得借着那红帕的几许朦胧光晕,径自站起身,到桌前倒了一杯茶给自己。茶是新上的热茶,害怕烫了嘴,她耐着性子小口小口喝完,再回到床畔羞答答正坐。倏觉室内寂然无声,她不由生了愧意,脆声道:“各位王爷莫因小女子被扰了雅兴,敬请继续,我当笑话听,听得正高兴呢。” “吃~~”一道笑声划过,是六皇子广义王傅澈。“几位爷,莫停啊,快再讲些笑话出来给我的新三嫂听听。” “小六。”傅洌轻喝。举步到了自己的新娘跟前,拿起桌上的秤杆挑住盖帕一角,“看来,不揭这道帕他们是不会走了,丑媳妇终须见公婆,何况,你不会……”下面,想说什么呢?“不会丑得哪里去”?是呵,不会丑到哪里去?这张脸,若有人说“丑”,世间已找不到“美”这个字了罢?满头的珠钗银环,抵不过她眸内的一分光辉,满园的花团锦簇,及不上她面上的三分颜色…… 傅洌忽然听到了身后此起彼伏的抽气声,意识蓦地回笼,而后,突涌懊恼:这道盖帕,实在不该在众兄弟面前给掀下!“老五,招呼大家回去。” 谌墨转着叽哩骨碌的大眼,方想启唇和众位王孙寒喧两语,面前男人竟上前一步,将她一颗螓首按到了自己腰际,“老五?” “三哥既然说了,咱们不可以如此不识趣罢?”笑嗓悠悠然,广仁王傅津有感以后三哥有了麻烦。“散了散了,误了别人的吉时,可是要遭天打雷劈的呢。” “五哥,‘天打雷劈’出自您口,说服力惊人呐。”高亢声量加入,广义王傅澈道,“不过,几位哥哥弟弟,咱们当真得走了,三哥身子不好你们也知道,方才席间又多饮了几杯,要他早时歇下罢,走啦走啦。” 但有人脚步不甘就此挪移:“小六,我记得四哥我的洞房你玩得可是最欢实的那个,怎么?厚此薄彼?欺着四哥善良是不是?” “四哥,小六素来笨惯了,你跟他一般见识,不是跌份么?走罢,若四哥未喝过瘾,到为弟寒舍再饮三百杯。小六,上前来扶着四哥!” “五哥,小弟为了怕您跌份,还是拉着七弟和八弟行路比较方便,四哥就全权由您了。三哥,我们走喽,请尽情享受您的洞房花烛罢。哈哈……” “喂,六哥,你放手,你不需给我动武功底子,当小弟怕你呢!” “八弟,让三哥搀扶你可好?” “……好,好,好,不,不用,不敢,走啦走啦,三哥,享受您的无边艳福罢……” 不情不愿的争嚣声,渐趋渐远。 ~~~~~~~~~~~~~~~~~~~~~~~~ “……你是谌恕?”存疑的诘问。 “我为什么要是谌恕?”无辜的反诘。 “……那你是谁?” “谌墨,云伯侯府的第三女。” 代嫁?他一惊,细长黑眸盯着她仍然无辜的娇靥,“你可知这是欺君之罪?” “指婚的圣旨,写得一清二白:将云伯侯府女儿再嫁孝亲王,续百年好合之良缘。而我,是如假包换的侯府女儿。”谌墨指着自己的鼻尖,“这张脸,即是最好的佐证。” “是么?”傅洌未看过颁到云伯侯府的圣旨,细细忖思颁到自己头的那道,似乎如此。 “纵你说得没有错,你既然是三女儿,侯府何以未按长幼之序嫁女?” 谌墨一笑。 傅洌一愣。 “若我说,我是因为仰慕王爷的神姿天纵温良品厚德艺双馨德高望重,所以抢在姐姐前嫁过来,王爷您可信?” “……” “不信?”谌墨点点头,“正好,我也不信。” “……” “实话告诉王爷,云伯侯爷的次女,也即是王爷您朝思暮想相思成灾爱慕成痴的谌恕,不巧有了一位互许终生的心上人。” “……我何时对她什么什么来着?”这小嘴叽呱如掉了满盘的玉珠子,稍一不慎,会给她蒙混过去。 “没有么?”似乎不信,端量着他的美眸,含了疑。似乎是说“有的话直说,别硬撑哦”。 “没有!” “很好。” “很好?” “当然很好,王爷不必陷入单恋的无果境界,可喜可贺。” “……”傅津暗吸了一口气,“……你叫谌墨?” 谌墨颔首,因为嘴里塞了一块糕饼进去无暇得话,不过,那糕饼嚼了两下,又给吐回了盘内。举起茶,咕噜噜漱口。 “怎么了?”傅津温声,“饿了就吃啊。” “难吃,不吃了。”将圆桌上的杯杯盘盘排看个遍,竟没有一样能引得起食欲,知道自己的肠胃毛病又犯了,“睡了。” “……”这的确是一位侯府千金没有错么? “姐夫夫君。” 什么?“……你叫了什么?” “姐、夫、夫、君。”小嘴翕合,把字一一咬得清楚,“叫得不对么?” “……谁教你这样叫的?”傅洌细长眸内,升起一抹深。 “无师自通。”得意的抿嘴嘻笑,“只有天才才办得到喔。” “……为何要如此叫我?” “你是姐夫,是我死去姐姐的原配夫君,也是我拜了堂的夫君,这样叫,没错罢?” “……以后,在外人面前,不要笑。” “噫?” “实在忍不住,也要少笑,这是为你好,我……或许护不住你。”他叹气,没想到,自己的新婚娘子会是她,会是她啊。 “若一个男人想保护一个女人,怎样也是护得住的,除非,不想护。”她道。 “什么?”他疾望向她:方才她的话时,可是含了恨意? “没什么,嘻嘻……”她又弯了唇,“在姐夫夫君面前,可以笑,对么?” 他目光撇开,这是一个麻烦,很大的麻烦。“你要这么叫我,就随你。不过,在人前,你还是要称我一声‘王爷’。” “好,王爷夫君,嘻。” 他把头转得更开。“原本我是想对你说,我会拿你当亲妹子疼,尚怕你误会什么。你这性子,倒也好。你睡罢,这王府内没有长辈,明朝不需起得太早。辰时到正堂,接受管家与一干仆佣的拜谒。三日后,进宫参见父皇母后。” “噫?”看他走到一道门前,不是出外的门,而是与隔壁相通的一扇木扃,“姐夫夫君,你要去哪里?” “天不早了,睡罢。”扭动门把,三两下,吓声开了。 “噫,姐夫夫君,你不与我享受鱼水之欢么?” “……”傅洌再吸一口气,“快睡罢!”门开,身闪,人没。 谌墨唇又抿出笑意,姐夫夫君,是这样的称呼刺了你的耳,使你不敢染指你的新娘?还是,你要为你的心上人守身如玉? 姐姐,我现在,睡在你曾睡过的床上呢,今夜,入我梦来罢。临睡际,她甜美笑忖。 她,是个麻烦。隔间的傅洌,抚触着失紊的心际,再次在心中,肯定了自己的认知。 第五章 宫廷赐宴 天家所派果然不同凡响。单是这孝亲王的专乘马车,即宽绰得堪比一间民居。里内,以素白缎面作壁,绣饰淡竹为缀,棋盘、琴架、茶座、书案、笔墨,一应俱全,主人取好可见一斑。 “姐夫夫君……” “……进宫后,你记得要改。” “好,姐夫夫君。” “……”傅洌眉未蹙,“本王该如何叫你?你的家人如何唤你?” “娘和姐姐,都叫我墨墨。” “墨墨~~” 噫——乖乖,为何自小听到大的名字,自他那两片薄唇内掀出时,会令人有遍体生寒的不适?“王爷夫君,不如你叫我一声‘谌墨’就好。” “我当真那样叫了你,你自己也会不适罢?有哪对拜了堂的夫妻会如此生份的呢?”傅洌看她缩肩抖身,薄唇微透笑意,“我就按对五弟、六弟的习惯,阿墨如何?或者,你比较喜欢我叫你阿墨娘子?” 这位儒雅文质的皇族男子,是在打趣么?“阿墨,很好,很亲切。” 他笑出声。她看着一愣,这男人不要他笑,他该少笑的罢?不笑时,是儒雅清俊的贵族书生一枚,这一笑,整张脸如溢光琼瑶,美不胜收啊。“……此次进宫,面见皇上皇后,可有哪些禁忌是谌墨需事先谨记的么?”此时再问,虽晚了了些,总好过两人无语对坐。 “女子的宫廷礼节,你该懂得罢?”他突生忐忑,自己是不是该在过去的三天内请位嬷嬷为她恶补? “当然,我是侯府千金呶。”还好还好,为入帝王家门,她事先向谌恕有过讨教。 “那便无需担心了,今日只是一个如同家宴的谒见,不会太注重大礼。父皇和母后向来主张家室和睦,不会苛求于你。” “皇上皇后之下,总还有人需要谌墨谨慎的罢?”毕竟,那是皇宫,天下最高高广的权势集中地。 傅洌细长黑眸内再涌笑意,他尚以为自己这位新嫁娘子是位无法无天的小霸王呢,原来,也是知道有忌讳的么?“……太子平易近人,太子妃颇有宽厚之德,都不是会挑礼的人。以常礼相待即可。” “有没有皇叔皇伯参加呢?” 皇叔?傅洌眸内一沉,“阿墨,你曾经听说过什么,是么?” “是。” “……”傅洌未料她竟直白作答,“……你听说过什么?” “外人都说你不爱姐姐,爱得是另一位已作人妇的女子,而这位女子所嫁的人,是……”谌墨掩口,“不能说不能说,有些话,说出来是杀头的罪过呢。” “……如此,你为何还肯嫁?” “我不嫁,二姐姐就要嫁,她嫁了,比我嫁了,多一个人伤心。” “你二姐姐的心上人?” “嗯。”她点颌。 美人要美到极至,是无一不美的么?她与他这短短一席话下来,竟是有无数眩目掠过。“……你没有心上人么?你有没有爱上过谁呢?” 谌墨脸儿调开,长长的睫毛上下搭错,两弯活灵灵的春水骤成幽湖。 “爱过?”他问。 她扬眸,“是,是‘过’了。” “如今不爱了?” 她掀唇,又是一个能将春花羞死的笑靥,“我若还爱,怎会嫁来给你?” “你——”直白得能呛死人呢。 “王爷夫君呢?你还是爱她,尽管不能爱了,还是爱么?” “……是。”他沉声。 “所以,你没有爱过姐姐?” “……这次进宫,只是拜见父皇母后,了不起一干兄弟有几个在场……”他们是一定会在场的罢?唉~~“没有他人的。” 意即说,她今日,无缘见着那位江南第一美人了? ~~~~~~~~~~~~~~~~~~~~~~~ 自古以来,城内城,唯有帝都风景。上京紫华城,天子居处,天下至尊至贵所属。 紫华城位于上京居央之区,四道外门,定文门、德治门,朝武门,宣功门。百官上朝,走定文门;皇亲拜谒,进德治门;天子出巡,出朝武门;天家猎狩,经宣功门。 孝亲王王府马车由德治门驰入。再内,便是四道内门,严、慈、博、爱四门。自慈门进,换乘宫廷软轿,直达皇后所居“月华宫”。 元昱皇朝天熙帝傅璋德携文定皇后巍然在座,显然专为三子的拜谒来此相候。包括太子傅涵在内的众家皇子坐列左右,各自的皇妃亦盛装作陪。 这一阵势,令谌墨好生诧异,据巷间传闻,傅洌在天家皇子中并不是个显目角色,而今日所受隆遇,又绝非一般失势皇子会有的排场。 “儿臣携妻参见父王母后。” “洌儿免礼。”嗓音内,满溢经年至尊养就的雍容,“将你的新娘也扶起来罢。” 另一道慈蔼女声响起,“洌儿过来,坐到母后近旁来,让母后好好看看你的新娘。” “是,母后。”傅洌伸出一掌,扶妻前行。 不一时,听得赞叹:“好相貌,好容光。哀家未进宫时,和云伯侯夫人也算是手帕之交,眼前的人儿,较之当年的远芳仙子,犹过之几分,好。” 谌墨一直垂睑屏息,做足了温良知礼的大家闺秀之状。只不过,“远芳仙子”四字入耳时,险险就要替自家娘亲惭得无地自容去:仙子咧?“魔女”不是更顺耳? “你不必如此拘礼,今个到场,都是自家中人,尽可放开些。”文定皇后和蔼道,“哀家记得,你的闺名是——” “墨儿。”已经落坐的傅洌笑答,“她闺名‘墨’字,母后称她‘墨儿’即可。” “墨儿?”文定皇后凤眉微蹙,“皇上,哀家记得当初闻得云伯侯家的千金闺名,是叫……” 天熙帝高高眉宇一扬,道:“既是洌儿的妻子,做人丈夫的自然不会错记。” “说得是。”文定皇后释然一笑,“来,墨儿,坐在哀家这里。哀家想更近了看你。” 谌墨徐徐抬眸,对上了文定皇后和善亲柔的面颜。 文定皇后微怔,即尔颔首:“好一对秋水明眸,透着一股子聪明。” “谢皇后娘娘。” “这声音也悠越干净,来人,将哀家那串紫玉璎珞拿来,那东西配三儿媳这如雪的肌肤,正正合适。” 侍女将一细长箧盒奉上,文定皇后开盒取物,亲手将一串紫光溢溢的璎珞系于谌墨颈上,但见皓白修颈,更显珠粒晶莹剔透,喜笑颜开道:“好,果然好,也只有这样的肤色压得住它。” “谢皇后娘娘。” “总之,母后,婆婆看儿媳,是越看越中意就是了。”有一声含谑嗓音加入,“三哥,您可要小心喽,母后若太过喜欢,说不定要和你抢人呢。” 文定皇后笑瞪出言调侃者,“津儿,你少说你三哥的风凉话。你三嫂新进家门,你若吓着她,母后可不饶你。” “母后,你别太疼三嫂了,要知道,我这位三嫂,绝不是儿臣的三言两语便能吓得了的。对么,三嫂?” 谌墨笑不露齿,温婉道:“广仁王好生风趣。” 傅津美眸谑光放肆闪闪,“三嫂倒说说看,为弟的如何个风趣了?”倏然间,收到了来自傅洌的警告眸线,“……哦,小弟逾矩了。” ~~~~~~~~~~~~~~~~~~~~~~~~~ 新媳觐见,免不得隆恩赐宴。皇家筵席自是精美绝伦,而帝后深知,他们若在场,纵是再入口的精馔美味,众皇儿亦难得欢宴。遂在饮过一杯新妇敬酒后,便藉辞不耐酒力,双双撤离席间。 随即,太子傅涵及太子正侧两妃受了谌墨敬酒。 虽则,“美貌”在皇家讲不虞匮乏,说是俯拾可取亦不为过。但这新妇的美貌,无疑是艳冠群芳,顿使百花失色了。 实则,谌家小姐“上京第一美人”的誉称,缘于其弟,“上京第一美少年”谌霁小侯爷。 谌霁为太子侍读,出入宫廷为常事,其美姿天仪诸人亦是屡观不鲜,但每一回见,仍要给人惊艳。世人都知,这位小侯爷尚有一位相貌一致的孪生姐姐。但谌小姐深居简处,上京名媛的各式聚会从不见芳影莅临,对宫廷活动更是敬而远之,诸人也只能盯着谌小侯爷那张脸,凭空想象满头钗环、裙摇生姿的妙像了。 是以,这一回,当是这位大美人首度现身世人之前。 闹过洞房的一干皇子悉数到场,没能一睹新嫁娘风采的二皇子忠亲王傅潜也赶来共襄。孝亲王妃将他们正妃侧妃的容色都给比下去是意料中事,意料之外的,是一干女眷竟能与她相处甚欢。平日里,稍具上乘姿色的女子出现在这些皇家媳妇之前,纵算是在面上应对得体,那肢体眉目间的不屑或敌意方圆三里可闻。而今,对着这位美得如仙更似妖的孝亲王妃,众女面如春风,笑语不绝。更有甚者,出手搭握,含娇带怯,那目光,竟似…… “三哥,你的王妃你查验过的罢?是女人没有错罢?”六皇子傅澈凑到兄长面前悄声。“不会是谌霁扮的?” “你的措辞,小六。”傅洌淡道。长指勾杯,望向那被簇拥在央心的新科王妃,难道,妖似的女子,是男女通吃? “三哥,你喜欢上她了么?”傅澈端一杯酒,放在嘴边滋滋吸着,不介意把俊俏公子哥儿的形象破坏殆尽。 “为什么会这么问?” “她那样的人,很容易招到人的喜欢,扮男吃女,扮女吃男。”傅澈鼓腮,效仿青蛙吐吸,“当然,若想招人讨厌,也很容易。” “若可以的话,帮我……”略作沉吟,终还是:“保护她。” “呃?”傅澈转眸盯住兄长,半疑半惑,“三哥,你……” “你没有听错。” “……三哥,你喜欢上她了?” “喜欢,如一个妹妹的喜欢。她是谌茹最爱的妹妹,今生,我愧疚谌茹太多,当下能为她做的,是替她照顾好她。” “……仅是如此?” “不然呢?” 傅澈未语。三哥要被那笔情债拖累到何时? “保护她,别让她重蹈其姊覆辙。”傅洌又道。 “或许我是可以护她安危,但所谓不要重蹈覆辙,应该也包含别让她和她的姐姐一样爱上你罢?她若爱上你,你推拒不要,不还是伤了她么?”傅澈生得唇白齿红俊俏样,年纪也轻,实则处事甚是成熟老到。 “……你只要能护她安危即可,其他的,交给我。”她若爱上他?她会么?……他不会让她爱上,再如谌茹一样毁在孝亲王府,谌家的女儿有一个沦为了皇家的祭祀品,已经够了。 第六章 江南第一美人 “唷~~”四皇子妃的玉手,觥觚交错之间,保养精致的玉腕遭桌的棱角刮碰。淑女教仪虽使她忍住了失态的尖叫,但花容依然因痛变色,泪儿闪在眼底,望那道“伤痕”无限委屈冤枉。 “我来看看。”一双修长皓白的手,轻轻捧起了那玉腕,一只鲜红的小嘴,凑在玉腕并不存在的伤痕上,柔柔吹呼。“不痛了,不痛了哦,这桌角好不省事,竟舍得弄疼花娇般的姐姐,该打!” “啊呀~~”四皇子妃粉脸登时娇红,一声讶呼藏在云袖遮起的樱桃小口内:这位孝亲王妃,明明是个比她要美了几倍的女子,何以,她望着她时,她能听到自己心儿的怦悸? “还了,没有碰出瘀痕来,为防隔夜出青,姐姐回去还是拿珍珠润上一润。” “珍珠润一润?如何润?” “是啊,咱们只知珍珠粉养颜,却不知这珍珠要润人时如何个润法?”众妃好奇不胜。 “拿一颗珍珠放在肤上轻轻揉按,使珍珠的圆润之气滋入肌理……”谌墨讶然瞪大双眸,惊问:“噫,众位姐姐平日都不用珍珠润肤的么?那众位姐姐这比珍珠还要润泽的美肤是如何养就的?” “啊唷……” “嘻……” “呵……”众皇子妃或以帕,或以袖,掩口娇笑。 “众位姐姐仪态美不胜收呢。”甜蜜小嘴再接再励:“谌墨无论如何,也做不出像各位姐姐这样水柔玉软样的姿态。” 皇家媳妇们更是齐相嫣然,心花绽绽。 “广怡王、广怡王妃到——”忽来一声唱喝,划破这场皇族家宴的一室融融。 好戏开场。殿内大多目光,投向了傅洌、谌墨这对新婚夫妇身上。 她为何一定要如此?傅洌虽心里叹息,细长的黑眸,仍是投向了那踏入殿来的妙态人影。 江南第一美人来了?谌墨美眸大睁,生怕漏了一丝风景。 ~~~~~~~~~~~~~~~~~~~~~~~~~~ 江南女子,多纤细娇柔。而这位江南第一美人,更是个中翘楚。美如碧湖烟波,柔若春柳拂花,婉约娇怜,不胜动人。 “这位便是孝亲王的王妃罢?”碧月橙摇曳生姿地立至谌墨之前,天地间钟灵毓秀,尽集一室。 “听说孝亲王的新妃进宫,王爷特地赶来祝贺,本宫也来凑个热闹……”当一张乱了莲花之色的脸儿生生动动地抬起,她消了声语。 “见过广怡王妃。”谌墨福礼。 “孝亲王,恭喜了。”广怡王妃一双善徕明眸徐徐投向傅洌,嫣然道,“得此美人,夫复何求?” 傅洌踱步上前,立在了谌墨身侧,亦敛袖微礼,“谢广怡王妃。” 谌墨抛出话儿悠悠:“不是该称姨母么?” 啊?众人一呆。 谌墨水眸清亮无辜:“称姨母没错罢?今儿个是家宴不是么?” “你和前一位孝亲王妃的性子,可是大相径庭呢。”碧月橙悠悠一笑,“本宫记得,前任孝亲王妃见了本宫,连头也不敢抬呢。” 谌墨笑得较她更形灿烂:“姐姐已经往生了,对于死者,姨母虽是长辈,但至少在谈起姐姐时,语气不该如此轻慢。” 碧月橙娇颜一窒。 整个兆安殿里的气氛也因之僵凝。 傅洌眉心微起褶皱:“阿墨……” “王爷,臣妾说得不对么?还是您以为,在我们的大喜之日,不该提起姐姐?” 不该提起?委实,的确不该,提起的人显然失虑。几位皇家儿媳蕴着薄责的目光,投放到广怡王妃身上。 碧月橙精妆过的丽容透出窘意,眸深处亦有一丝惊警:这位新科王妃,似乎来者不善呢。 ~~~~~~~~~~~~~~~~~~~~~~~ 回程途上,车内有一段的空冷压抑。夜的静谧中,车外侍卫的沓沓跫音,及双驾马车的轴转吱呀尤其扰耳起来。 “你……”傅洌终还是开口,“她不是害死你姐姐的人,你不必恁样对她。” 谌墨偎在自己的一隅,水眸微阖地养神,闻着这话后也未改变慵懒姿势,只道:“怎会有人害死姐姐呢?皇家发文,姐姐是病逝不是么?” “你并不相信,不是么?”他不答反诘。 “如此说来,你相信了?”她现搬活用。 “……阿墨,本王知你替姐代嫁,必有缘故,这其中,令姊的死因必是一大主因。可是,我劝你,莫牵扯其内,你或许不是一个柔弱的女儿家,但那个圈子里绝不是你想得那般简单,进得去,抽身就难了。”傅洌不是一个喜欢多话的人,破天荒的说这一席,可谓语重心长。谌墨,她……是谌茹的妹子啊。 “谢了。”谌墨未置可否,只吐出这两字。 他转过首去,盯着那雪色的清艳丽容,“……你若信我,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她似有所动,眸开一隙,正迎他有些专注的凝视:“什么样的交代?” “令姐的死因。” “……”她抿唇不语。 “阿墨?” “我等着你的交代。” 他不自知地松下一口气,“既如此,你莫要轻举妄动了。” “暂时,我会。” 她与谌茹的性子,真是天差地远呐。傅洌细长凤眸蕴过一丝阴翳:这样的性子,在皇家,是好是坏? “你的江南第一美人,真的与姐姐的死没有关联么?”一阵良久的沉寂过后,她突然抛出此问。 “没有。而且,她不是我的……” “她是你的姨母。” “谌墨,我会生气。”傅洌音嗓依然是温和清润,但目底的怒意已暗暗燃起。 “我说错话了?”谌墨弯唇而笑,“发怒的你,会如何处置我?” “你……”当真是妖么?怎会轻易挑拨起人的怒焰后,就拿来这般的绝美笑靥惑人的心? ~~~~~~~~~~~~~~~~~~~~~ “你当真如此说了?”肆意惊问。 谌墨两排贝齿大嚼干果,忙中偷闲地将螓首一点。 肆意咽下那口险些喷出的茶液,“我记得,打草惊蛇不是你的个性?” “我没有那么多时间韬光养晦,想起姐姐死在那个茹芳苑里,我多想将那座王府付之一炬。是以,在众家皇子面前,明确释出了对碧月橙的敌意。若原凶是她,她必然会设法除我;若是别人,必然松了对我的警惕。不管如何,只有对方率先动手,我才有可能找出端倪。” “那你对皇族中那些贵妇的释好,不是为以后的立足之处做铺垫么?” 谌墨轻笑,“看到她们,我想到姐姐,想到她们家中或许也有一个甚至多个与她们争夺夫君宠爱的女子,想到她们镇日如一只金丝雀般在人前荣光,人后落泪。我对她们的好,是真的。” “或者,她们也在处心积虑地除去被她们夫君宠爱的女子,手段狠辣,不留余地。”出身侯门,见得、看得太多,虽说得惊悚,但语气仍淡若平常。 “那始作俑者,也是男人不是么?”谌墨雪颜笑意一灿,“莫谈扫兴话题。接下来,我仍要借助于你的肆意堂,帮我查一个人。” 肆意秀眉一挑:“已经在查了。” “……意意?”有友如此,夫复何求?谌墨扑上去抱住她细致玉颈,“我有没有说,若你是男儿,我非你不嫁?” 肆意大笑:“你我都非男儿,你仍然是我最爱的小墨墨……”笑罄,容颜陡转郑重,“碧月橙这个女子,你轻忽不得,这女子,绝不是面上的娇柔无害。” 肆意回座淡哂道:“若当真是娇柔无害,又岂会在名声尽毁之后,还有将皇家贵妇做得优悠自在?” “有理。”肆意颔首。 谌墨忽坏笑,“咱们到天水一阁,为得可是娇滴滴的女儿家,尽谈这些话题岂不扫兴?这天水一阁虽没有江南第一名妓柳暗,还有名满京城的高楚楚喔。” “对哦。”肆意状似恍然顿悟,“楚楚心肝,快来侍候你的一对小情郎!” “两位情郎哥哥,楚楚来了!”娇声盈耳,帘栊挑起,楚楚动人的京城名妓光艳登场。随后室内,虽不可能上演惯常的艳旎景象,但琴瑟鸣响,酒酣歌热,也是其乐融融。 第七章 君心负妾心 回到王府,已是戌时将尽。寝楼内一盏宫灯留存,灯下,一个垂髫丫头捧颊打瞌。 谌墨浅拍那丫头的肩头一记:“秋夜风凉,快下去睡罢。” “……啊?谁?”小丫头醒转,又未全醒,瞪着眼前雪衣绶带的美少年,挂着一道口水的嘴巴张得老大:天上的人下来了?还是花里的精怪出来了? “你是叫昭夕罢?”谌墨径自甩衣坐上,“本王妃的随身丫环?” “……您是、您是王妃?!”听到了美石相击的清丽音嗓,见到了灯光映下的美人秀脸,认出了自己绝色无双的新主子,豁然站将起来,“王妃,您怎会……”这样的作扮?话到喉口,不敢不知大小的问出来,仍是好奇呐。 她的主子却晓得她未出口的话儿:“这样不好看么?” “好、好看。”太好看了,天底下怎会有这样好看的人? “好看就好。你既然是我的丫头,就要记着,我今后外出,多穿男装,多给准备几套出来。” “是,奴婢知道了。” “下去睡罢。” “奴婢侍候王妃梳洗……” “不必了,我自己会打理一切。”谌墨拔上头上玉簪,满头的发如黑缎泻下。 老天爷啊。小丫头一声倒息:王妃好美好美哦。“王妃,您比前王妃还要美……哦?”嘴快失言了,如何是好? 谌墨却不理会她的慌惶,一迳问:“你以前,侍候过已逝的王妃吗?” “……奴婢不是前王妃的贴身丫头,但奴婢的手仍然很巧的,奴婢会梳头、挽髻,会……” “那很好,以后好好做事就是。”来日方长,不急今夜一时。 昭夕眼内巴巴切切:“王妃,奴婢会尽心尽力的。” “我相信。” 谌墨的嫣然一笑,又将小丫头的魂给笑飞了去:这样的人,端的教人心醉魂失,纵然是见惯了“王妃”那般的美人,也仍然要眼花缭乱,难怪“王妃”会担心了。 ~~~~~~~~~~~~~~~~~~~~~~~~~ 午后闲暇,秋阳正高,谌墨再入茹芳苑。 这个地方,姐姐住了三年,虽人去楼空,但是,院里草木池石,室内挂件壁饰,无不透着玲珑心思,依稀间,仍闻得到佳人身上的温馨气息。 绿纱蒙窗,玉珠垂帘。整面书磊成墙,墙前一长条书案,案上笔墨余香,案前青竹圈椅,姐姐在孤寂深夜,便是坐在此处,以文遣怀,以诗遣兴的罢? 三年,一千多个日夜,住在一个没有爱的世界里,尚能对人生有一份柔美情怀,这样的姐姐,怎会引了人的杀心? “小径红稀,芳郊绿遍。高台树色阴阴见。春风不解禁杨花,蒙蒙乱扑行人面。翠叶藏莺,朱帘隔燕。炉香静逐游丝转。一场愁梦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 谌墨不是第一次踏进姐姐生前居处,但每读这案上留笺,仍是心疼。一场愁梦,斜阳深院,姐姐必然翘首以待一个人的罢? “花深深,柳阴阴,度柳穿花觅信音。君心负妾心。怨鸣琴,恨孤衾,钿誓钗盟何处寻?当初谁料今。” 姐姐,你这般聪颖剔透的女子,也是痴傻太过啊…… “谁?谁在里边?”杯盘落地声后,一女子惊惶问声传来。 “你又是谁?进来。” “……王妃?您回来了?您……奴婢给您请安了,奴婢好想您……”窗外已是嘤嘤哭起。 谌墨好笑:“想我还不进来?” “……您不是王妃?您是……”瑟缩的影儿盘上窗际,“新王妃?您是新王妃?” 敢情是拿她当成姐姐的鬼魂了么?“你是云乔?已逝王妃的贴身丫鬟?”来过几回,都与这丫头错过。 脸上泪痕犹湿的小脸儿可怜兮兮地垂点,“新王妃……不,王妃,奴……” “你将姐姐的居处保持得很干净,谢了。” “……王妃去后,总管还没给奴婢发派,奴婢只有这点活做……王妃生前待奴婢极好……” “姐姐对你很好?姐姐她待人,一向是很好的,是不是?” “是,王妃待下人向来和气。” “今后这一处,有劳了。” “……王妃,您这样说,是折煞奴才了,能为‘王妃’做些事,奴才是极乐意的……” 谌墨也不去指摘她语里称谓的混乱,“做完了这处的事,就来我房里帮忙罢。” “王妃,您是说您要奴婢侍候您么?” “怎么?不愿意?” “不不不,奴婢求之不得,只是管家不要奴婢接近新王妃……哦……我、奴婢……”言多有失,当即措乱不安。 “无妨,我会向管家提出要你,你只管做好你的事就好。”这个丫头,只是个丫头而已,谌墨用她,仅仅因为她陪伴姐姐度过一段寂寞时日。至于管家顾全的刻意为之,个中因由,不外乎生怕家事不宁,平地起波。顾管家的担忧,显然不是多虑,自她嫁来那时始,这个“家”,注定不宁了。 ~~~~~~~~~~~~~~~~~~~~~~~~~ “阿墨。” 垂柳下,谌墨仰望树隙间的一丛蓝天,闻得身后脚步声近,伴之同至的,是三日不见的“夫君”低唤。 傅洌望着柳下玉立伊人,她的身形,较一般女子略高,一袭雪白开裾长褛,里着娇黄衫裙,腰系玉色宽绶,发缠同色丝带,柳影婆挲中,更显纤细修长。黑发玉貌,绝世独立,睹过如此风景,如何再看世间凡花…… “姐夫夫君?” 由她晶莹玉质音嗓内呼出来的四字,使他一腔尚未开型的迷思悉数弥散,姐夫夫君?不管“姐夫”还是“夫君”,他都是无福消受的罢? “……本王听你的弟弟说,你的肠胃素来不好,今日宫中分了一批新鲜贡果给府内,丫头已给你送到房内,去尝尝看。” 弟弟?冰娃娃小弟?“王爷夫君今日看到谌霁了?” “他是太子陪读,宫中见到是寻常事,令弟很挂记你。”那张脸冷如冰雕,但谈起眼前人儿时,才有了些许松软痕迹。“本王记得,明日是你的回门日。” “明日也是云伯侯爷的飙狂日。”若侯爷大人见到他翘首盼来的孝亲王妃时,不知表情会变成怎样的精彩,期待呢。 察她唇角一抹调皮笑花,他了然:“云伯侯并不知你们姊妹易嫁之事?” “明日便知了。” “那本王可要好好看看了,届时侯爷的表情想必万分精彩。” “姐夫夫君也要去?” “女儿回门日,不该有为夫相陪的么?” ~~~~~~~~~~~~~~~~~~~~~~~~~~~~ 女儿回门,或许该有夫君陪同。但当夫君有事来时,便也只能遭受忽略了。 今日,车马已备,谌墨在夫君臂助之下,才安坐车厢,忽听马蹄疾响,有人跪在尘埃:“禀孝亲王,广仁王有请孝亲王爷过府议事。” “广仁王?”傅洌长眉微蹙:老五有事,都是自己登门,何时需他走一趟了? “这是广仁王爷的请帖。” 请帖?过府议事还需帖子相请?车内的谌墨听得纳罕,挑开侧窗挂帘,正见那送信侍卫将一橙色折笺放进“姐夫夫君”掌内。原来“天家恶魔”穿衣明丽张扬,用物也色彩绚烂么? 傅洌接帖的手,有稍瞬即逝的僵窒,旋即,接到了新婚娘子意趣盎然的眸线,他将那张薄笺攥入掌心,迈步踱近车前,目含疚意:“阿墨……” “不能去了么?” “抱歉。” “无妨。原本,我就打算一个人回去的。”谌墨粲然一笑,“只可惜,王爷没有眼福欣赏侯爷的精彩万分了。” 聆着四周仆卫骤起的抽息之声,傅洌沉了脸:“在外面,莫要这样笑。” 谌墨莞尔,“王爷,在你看不到的地方,在我嫁来王府之前,这样的笑,稀松平常。或者,您该试着习惯,您有一个喜笑的妻子。”挂帘垂下,挡回车外眸光,五官骤变硬冷,“起驾。” 孝亲王府素雅高华的双骑车辕,扬蹄启动,载着孝亲王新婚美妻,回门去了。 第八章 回门风波 啪——! 真真个“精彩万分”:错愕,震措,疑讶,怔忡,迷惑……不过须臾之间,侯爷父亲脸上,表情转换令人目不暇接。在失手打破那当属官窖精品的茶具后,更是将官场老马的成稳仪态破坏干净。 “你当真是墨儿?你是墨儿?是墨儿?” 谌墨正待作答,从旁的云伯侯夫人苏晴翠已呢道:“你你你竟为了荣华富贵,代姊出嫁?你好大的胆子!” 谌墨乜去一睇:“谌夫人,您不妨再把音量放高一些,以期给云伯侯府引一个灭门之祸?” “你——”苏晴翠紧咬牙根,“若真有,也是你胆大妄为闯下的祸根。” 好整以暇,谌墨呡一口茶,“身为侯爷夫人,应清淡温和如这杯茉莉香茗,最忌焦躁虚妄,显然,你的修为欠些火候。” 苏晴翠面皮抽紧,憋唇不语。 谌始训叱道:“墨儿,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耍弄口舌?你应该告诉为父,到底发生了何事?为父以为你在你恕儿大婚之后便走了,你怎会嫁入王爷府邸?恕儿又在哪里?” “陪伴我娘亲去了。” “你娘?”谌始训一怔,“她去陪你娘?” 谌墨颔首,“恕儿由来羡慕我能陪伴在娘身边长大,索性,去亲身体验一回。” 谌始训冷道:“你的娘亲作为母亲,由来便是失职。弃了襁褓的孩儿不顾不说,当年茹儿的出阁她连个面也不曾露,如今,又来扮什么慈母?” 慈母?谌墨笑不可抑,“我何时说她是慈母来着?‘雪魔女’苏远芳在江湖上,可是狠角色,‘慈母’?谁能信?” “姐姐处事一直都是出人意表的。不然,也不会无端端自侯门消失,重现江湖,还硬从‘远芳仙子’变身‘雪魔女’。天下,管不住男人的女子不止她一个,何必如何执拗?”苏晴翠眼角眉梢,笑意浓浓,当年打败自幼压在心头的“远芳仙子”,是她一生最大的骄傲。 “晴姨说得有理,能眼看云伯侯爷连纳三房美妾,若没有一点胸襟,怕是禁受不住的罢?” “你……”气哽于喉,怒上心头,却撑笑道,“希望孝亲王纳妾时,你也有我的一半气度。” “好说。”谌墨咧嘴一笑,茶喝得咕噜生响,气白了侯爷夫人的一张粉脸。 “你这粗野——” “你先下去,我有话对墨儿说。”侯爷发话,颜容秉肃。 见此,由不得侯爷夫人不从,瞪过谌墨一记,甩衣而出。 “墨儿,此处没有旁人,你总该与为父说实话了罢?”云伯侯冷着一张脸,望着令他头痛的三女儿。“你到底在玩什么?” 谌墨闲闲拨弄自己宫廷花髻上垂下的银丝发饰:“父亲大人,你似乎很恼火?” “墨儿,你如你那母亲一般爱玩也便罢了,但这皇家也是你能玩的么?那孝亲王身为皇家三子,他纵算是个淡然无为的人,那五皇子又岂是好惹的?” “孝亲王当真是个淡然无为的人么?” “你说什么?” “我说,父亲,你当真认为三皇子他如表面看上去那般淡然无害么?侯爷,你识人的能力不过尔尔嘛。” “你——”云伯侯一窒,旋即意识到自己又被她给转开了话题,“你到底在做什么算计?” “父亲大人既然一口断定我在做算计,想必心底也有了几分了然。” 谌始训面色丕变,“你是想查……”迎见女儿定然眸光,他肯定了心内猜测,眼际灰黯,“你是在怨老父,怨老父护不住自己的女儿么?这个主意,可是你母亲拿的?她想必是极恨我的罢?” “娘只是知道我在做什么而已。”没有全力赞成,也没有出言阻拦。据母亲所言:你和茹儿都是娘的女儿,如今茹儿已被那个食人吸髓的怪圈吞去,不管如何,我不想再陪上一个女儿。但我是茹儿的娘,你是茹儿的妹子,至亲死得不明不白,我们无法坐视。你不去管,娘绝不会要你犯险。但既去查,就要查到底细。查了后,我们再来商量应计。 “你娘,她好么?” “我那位娘亲,唯一的长处,即是善待自己永远多过善待别人。她怎会不好?。” 是啊,她该是很好的,握住了自由,极尽逍遥自在,怎会不好?“墨儿,你不会以为皇家也是任你来去自如的罢?你如你母亲一般,酷爱自由,怎受得了王府那般的高门深院?” 谌墨嫣然道:“侯爷说得好没道理。娘亲不也做过六年的侯府夫人么?如果不是你的用情不专,她也没有机会另结新欢不是?” 云伯侯豹眼一横,厉叱:“你在胡说什么?哪有做女儿如此诽谤自己的母亲?” 诽谤?哪里来的诽谤?另结新欢?“那个……”她迟疑着,“父亲大人,你不会以为娘亲至今为你守身如玉罢?” “混帐!”谌始训一吼,“你母亲她明知我没有出具放妻书,还能如何?” “女儿没有记错的话,听娘说,那休书早在十八年前,在您和我的姨母即是您的现任夫人通奸被她发觉察不久,她带我离开侯门时,已然奉了给您。” “胡说!什么通奸?堂堂侯爷千金,吐字如此粗野,你……”陡想起了更重要的,“还有,自古以来,唯有夫休妻,哪有妻休夫!” 哈唷?同情呢。“侯爷,你最好承认娘的那一纸休书有效。否则,娘与别个男子的缠绵,岂不成了你的绿云罩顶?” “胡说八道!”谌始训右掌“啪”然拍案,“不可能,她怎会,她怎敢!” 侯爷大人的天真不同凡响哦。“哈哈……”不是她想笑,而是父亲实在博人发噱。“你这边三妻四妾的娶,却还要做梦娘亲尘埃不沾,你当真了得!哈哈……” 在父亲的黑白交错的脸色中,她悠悠侃侃道:“娘在与你离缘后的次年,与一位西域王族相恋,那人为了娘长驻中原,两人在西湖畔筑下爱巢,同居八载。娘的新夫是闲云山庄的庄主,年纪比娘小了六岁,对娘有十载的痴缠狂恋,直到几年前,娘与前任新欢龃龉,他方趁虚而入攫取芳心,三年前已明媒正娶,共赴鸳盟。侯爷,娘向来不是一女不侍二夫的贞节烈女,她能做到面对一个男子时的专心专情,而一但爱恋消失,她不会忘记另寻春天。你与她自相识到离缘,也有七八年光景,怎可能没有些微的了解?怎还会做这等春秋大梦?哈哈……父亲大人,你委实天真的紧呐。” 云伯侯气结于胸,郁窒难消。他不是没有想过“妻子”别嫁他人的可能,只是多年来,不愿相信而已。但自我的欺骗就此硬生生教人打破,这这这个不肖的女儿!那那那个不贞的女人! 他的父纲父权,在此女前已毫无威严。而夫纲夫权,早在元配前沦丧。这对母女,生来是克他的劫难。“……有这样不贞不洁的母亲,你竟然、竟然津津乐道?” “侯爷老爹,算了罢。我知你对娘这十几年是爱恨难消,你也曾以为,娘只是负气暂离,三年五载便会回来。没想到,她第二年已将情爱另付。你们啊,情浅缘短,到如今,你有妻妾,她有新夫,各有怀抱莫羡人,把心思放到你的娇妻美妾身上罢,何苦钻个死胡同与自己过不去?” 可怜的云伯侯,只管自怨自艾,却不曾想到,终是教顽劣女儿把话题引开。 ~~~~~~~~~~~~~~~~~~~~~~~~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有诗为云,眼前,亦有人为证。 谌墨不知道到底是谁将一纸信笺递到了停在侯府门外的王府马车上,约自己来了这皇家的牡丹园,但牡丹深处,那幕你侬我侬,却是千真万确。 一道假山,两处世界,竹林后,谌墨静观因那一抹“橙色”,不能陪同回门的“姐夫夫君”,手握佳人香荑,臂揽佳人香肩,柔情万斛。 朗月清风下,花海碧树内,一对璧人,相依相偎,教人忍不住一嗟三叹。 “洌,你喜欢上她了么?喜欢上她了么?”女子一再追索答案,在在是因心内失措的不安。 男子叹息,“没有,你莫要多想。她于我,仅是谌茹的妹子。” “可是,她比谌茹要美。”女子紧攀住心上人的手臂,美眸迷朦如月笼薄云,“她和我,谁更美?”世间女子,莫不想在情郎心中,是最美的存在,纵若是骄傲美丽如斯。 “她与你,是不同的,月儿。” “如何个不同?洌,告诉我,我和她,哪里不同?” “这世上,有完全相同的两个人么?”傅洌拭去佳人婆挲泪眼的珠泪,“哭什么呢?你不该总是哭的。”……她,不该总是笑的…… “洌,你要明白,今生我已认定了你,这个身,这个心,只为你保留,你不能舍了我,不能舍我,洌,洌……” “月儿,你何苦……” 谌墨没了听或看下去的意愿,飞身如轻烟,无声离去。姐姐的苦她晓得了,仅是挂着一个“妻”名,对他琵琶别抱尚无法毫无芥蒂,况乎对傅洌用情至深的姐姐?不管姐姐的死与他们有无关联,傅洌,难辞其咎。 第九章 京城恶霸 这个身,这个心,只为你保留?成为广怡王妃的碧月橙,如何为心上人守得一身清白? 投书引她去赏那一幕出墙戏码的,又是哪位好事之人?树欲静,风不止,一足入,一生入,她已经置身这个怪圈里了么? 谌墨白衣胜雪,玉冠锦履,在天香楼二楼凭窗而坐,自斟自饮,心里思量未停。 “店家,咱要的老花雕呢?咋还上不来?欺负咱兄弟是外乡人是不是?” 临窗,一粗悍汉子的拍桌大吼,惊断了谌墨本就不甚顺畅的思线,她黛眉轻颦。 “来了来了,客官莫急,此时正值酒楼客最多的时段,难免怠慢,请鉴谅鉴谅。”天香楼既为京城第一酒楼,跑堂的小二堂倌都是机灵活络之人,将坛酒奉来时,嘴里的好话未停。但究此,也未按奈了有心客官的冲天火气。 “卟——”抱坛灌了一大口的粗汉将酒尽吐喷在小二脸面上,“这是他娘的啥花雕酒,敢欺蒙咱兄弟,你是活得不耐了!” “客官客官。”小二抹去脸上酒液,陪着笑脸,“咱这天香楼是京城老字号,酒菜是由来的货真价实,不敢欺客呀,您再尝尝,兴许就能……” “听你小子胡咧!大爷打掉你这满嘴的奸牙!”大拳头抡起,对准小二那张馒头脸就下了去。不过拳到中途,遭一把折扇挡下。 “你——”眦目回头,却被一张精致雪颜惊呆了住。 “兄弟,做恶霸也是要讲格调的,你可知道,你让本少爷很不高兴?”此时,她是少侯谌霁,替窝在侯府书房的本尊为非作歹来了。回门呐,若不做出些事来应景,岂不亏了? “你你你是……”粗汉口舌支吾,而小二一见谌墨这张脸,脸色当即变得比方才还白,抱头就朝楼下蹿去。 “乖乖坐下喝你的酒,本少爷或可不与你计较。”谌墨嘴里如此说着,心里却没如此盼着,闹事喔,不闹哪来的事? “你你你是哪来的混蛋,敢管老子的事!识相的话给老子乖乖让开,这酒楼欠了咱东家的钱,咱是来讨债的……唉唷!你你你……”捂着脑门,瞪这雅秀公子,“你打我?” “你是哪里来的混帐东西,敢骂本少爷?”论及脏话,谌墨从来不缺,“识相的话跪地叫本少爷三声‘爷爷’,本少爷饶你不死!” “你——” “乖孙子,还不叫?叫啊,叫啊,叫——”手里的折扇已劈头盖脸敲下,那粗汉也是个练家子,百般避躲,却是躲个不去,不一时,已起了满头红包。而这二楼,也被汉子蹿跳的粗壮身子给撞个椅倒桌颓,杯裂盘碎。 粗汉的同桌人欲上前给同伴助阵,被人一把拉住:“兄弟,那是谌府的小侯爷,是咱京城的一霸,你们招惹不起的。” “唉唷唷,小侯爷,小侯爷!”有人迭声苦喊着,爬上楼来。“是菜不好,还是酒不好,您说句话就是,恁大火气气坏了您的身子,可是不值当的。” “掌柜的?”谌墨哗地打开折扇,优雅拂摇,“你这大胖身子不在家安胎,跑出来现什么眼?” 安胎?楼角未被殃及的一桌上,一位尚在悠然啜饮赏戏的仁兄,闻得此言,入口的酒猝不及防给喷了出去。 “唉唷唷,小祖宗,小侯爷,您别拿小的耍笑了,今儿个您的酒食,算小的孝敬,给您消消气,可好?” “嗯……”谌墨尚在摸颌沉吟,眼角余光忽瞥见一溜人影,“给本少爷站住!混帐王八蛋,想逃?叫本少爷三声爷爷再走!” 那粗汉听了,跑得更快。 “小侯爷”大怒,一道雪影追下,将粗汉踹个仰面倒天,又压断了一张桌腿,连累了几把椅凳。“乖乖的给本少爷叫爷爷!” 掌柜的得见,更是呼哇大叫,“小侯爷,小的叫您爷爷,叫您祖宗,您饶了小的这家店,小的陪不起啊……” “呿!你这假模假势的哭个什么东西?天香楼是你的么?你们东家势大财大,本少爷替他消财权当免灾了!” “唉哟喂,小侯爷。”掌柜凑近压声,“好歹来说,您和咱东家也是亲戚,手下留情罢?” 雪色颜容挂笑,朱色小嘴轻启:“等那只东西叫完本少爷再说。” 又有两三客几近晕倒:这世上若说有不平事,公平的事也是随处可见呐,不然这生了一张绝色容貌的人,却有如此粗野谈吐,合该是上苍长眼,不能把好事尽教一个人占了去。 结果,那粗汉当真被酒楼伙计压着,半是迫半是怕地向挑衣高坐的“小侯爷”叫了三声“爷爷”,事情方算告结。 经此一闹,谌墨满腹的郁结暂得舒解,直接从酒楼窗内跃下,潇洒去也。不肖多说,明日侯府恶霸的劣迹记录内,又添一笔。 ~~~~~~~~~~~~~~~~~~~~~~~ “掌柜的,那个人是小侯爷?”谌墨走后不久,一位玄衣男子行近苦脸掌柜,问。 掌柜正眼望满目疮痍欲哭无泪,见有人诘那瘟神的事,当即道:“可不就是,云伯侯府的小侯爷,四大家族的后代,真真个小恶霸啊,仗着侯爷势力,又有太子做靠山,恶得人见人怕。客官,今后您见着他,可得绕道而行呐。” 玄衣男子一笑,精眸掠过机沉。“他既是小侯爷,应该是住在侯府罢?” “那是自然。不过,住在宫里也是常有的事。” “宫里?” “他是太子侍读,住宫里不是寻常事么?哼,就是因了有太子这个靠山,才更加的无法无天啊。” 太子侍读?“……如此说,他定是常年不离京城了?” “唉唷喂,客倌,咱不敢盼那小霸王离京,只盼宫里差事忙,别让他隔三岔五地出来为非作歹就好。” 错了么?男子脸上抹过疑思,向掌柜道过谢后,掀步下楼。身后两随卫上前,沉声问“主子,不是他么?” “还不确定。若他常年不离京城,且在宫内挂职,的确不可能到千里外做下那桩事。”玄衣男子道。“而且,依他今日行事,如此张扬恶劣,在在不似江湖妖鱼的作为。” “但是,世上有几个人能长那样的一张容貌?” “或者,请涂燕姑娘进京确认?” “再说罢,先将那位小侯爷的底细摸清,再来定夺。”那张嬉笑怒骂的绝色玉貌再浮上眼前:世上,怎会有这样“矛盾”的一个人? ~~~~~~~~~~~~~~~~~~~~~~~~~ “王妃还没有回来?”傅洌迈进寝楼,内室里,一对丫环正叠衣熨袍,不见新婚娇妻芳影。 “侯府捎了信回来,说王妃今儿个住在侯府,不回来了。”昭夕行礼后禀道。 不回来了?傅洌抽步退身,月下独伫。也不过十日而已,这寝楼内少了她,竟变得冷清了? “三哥,三哥,你在不在?”跫声急匆,由远及近。 他扬眸,“小六,这个时候,你怎会来?” 夜色中,广义王傅澈玉面朱唇的俊脸惨惨淡淡:“可否请三哥对您那位妻弟多加管教,平日在宫中冷冰冰不爱理人也就罢了,这出了宫不能总找为弟的天香楼下手罢?” “‘他’又在你天香楼作乱了?”傅洌唇角牵起笑意,眸内,更是有一抹宠溺浮过。 “三哥,请问你那是什么表情?似乎,您对您妻弟的作为颇为欣赏?” “欣赏?”孝亲王浅哂,“也许。” 傅澈白眼冒出:这三哥是不是弄错了什么?不爱妻却疼妻之弟,如斯的本末倒置会不会觉得诡异?“……新三嫂呢?为弟要问问,有一个恶霸做兄弟,感觉如何?” “她今日回门,住在娘家了。”若“她”此时身在王府,“他”又从哪来? “还有……”傅澈坏笑。 “还有?” “酒楼上,今日来了几个东漠人,而他们,似乎对三哥的恶霸妻弟颇有兴趣。”幸灾乐祸哦,“三哥,好好劝劝三嫂,将她那位恶霸兄弟收敛住罢。” 第十章 争执 “这……是什么?”才踏进内室,满室珠光宝气,华丽迎来,耀人眼,灼人瞳。 云乔笑吟吟施礼:“禀王妃,这是宫里赏来的东西,管家说先请王妃选了喜欢的,再放到库里去。” 迈着悠闲步子,到了各式敞开的箱盒前,执起一串色润珠匀的珍珠链子,谌墨笑问:“云乔,以前姐姐也常收到这些东西么?” 云乔垂首:“‘王妃’她不喜欢,久了,王爷也便不再……” 姐姐高贵,怕污了洁净心灵,而她,本就是粗野恶人一枚。“姐姐不喜欢,我喜欢,告诉顾管家,这些东西我全收下了。” “……是。” 谌墨又望向堆在室央圆桌上的长箧,“那又是什么?” “是西域蜜桔和蜜瓜。”昭夕掀开箧盒,当即清香满溢全室,“是西域才到的贡品,王爷在宫里,特地吩咐宫侍给送来的。” 姐夫夫君,你想做什么呢?谌墨一眉轻挑,捏起精致宫盘内一片切得厚薄适中的蜜瓜放进薄薄小嘴内,嗯,好吃,委实开胃。“王爷的恩典,我都收下了。” 姐夫夫君,你一心偿欠,这份情,我领。 ~~~~~~~~~~~~~~~~~~~~~~~~~ “小霁侯爷。” 谌霁闻声,半转身量微微揖首,“广仁王、广义王,为臣见礼。” 傅澈大眼珠子眯细,围着谌小侯爷转个五六圈,一手摸上光滑下巴,“小侯爷,你确定你是昨晚在天香楼大闹的那个?” “王爷英明,王爷确定了,就是确定了。”谌霁眉未抬,目未动,貌似恭谨。 傅津笑得轻佻,“小霁侯爷,本王很是好奇,你这副冰肌玉貌如何为恶?”言间贴近一步,语态亲昵,狎玩之意甚浓。 谌霁也不退让,脸上依然是雷打不动的冰样表情,道:“谌霁不才,幸与广仁王爷齐名。王爷美姿天仪我朝第一,若是委实好奇,不妨揽镜自视。” “哈哈……,小霁侯,你这话说得在理,我喜欢。”傅澈抚掌大笑,“看样子,你是准备出宫了,找个地方,喝上一盅如何?” “广义王盛情,为臣……” “谌霁,你在这里?本王到处找你。”谌霁话未讫,有人迈着成稳步履,扬着笃定声嗓,行到近前,又讶声道,“五弟、六弟也在?怎么,为兄的打扰到你们了么?” 傅津挑唇一笑,眉际的轻佻犹挂不去,“打扰为弟的兴致倒不打紧,只怕太子大哥怪为弟竟敢肖想太子府的人呢。” 太子傅涵年近三十,身量中等,貌相亲蔼,与当今天子的凌厉精锐大不相同。元昱皇朝并不遵遁立长为嫡的旧例,而使天子早早立下储君的一大因素,正是因了太子的这份不同。在过去两代及现任强势君王的执导之下,当下朝风偏于锐利,隐流暗伏,危机潜在。天子有意借太子这份和蔼气度,中和各派尖锐争端。至于最后是否如愿,端看太子能否不负所望,攀上伸向皇椅的最顶一阶了。 “五弟莫玩笑,为兄有事找谌霁商量,等忙完了这截,再来陪你如何?” “太子要人,要得还是自己的人,为弟敢不从么?那么,为弟告退了。” 目送五、六二皇子身影行远,太子方目注谌霁,不掩关怀:“他们没有为难你罢?” 谌霁淡道:“太子言重了,为人臣者,谈不到为不为难。” “唉,谌霁,你总是如此淡然。”傅涵拍其肩,“五弟委实闹得过份了些,本王深知,你所以如此,是怕本王难做。” 谌霁未语,下垂的睫眸内,一片淡芒。 “今日父皇给本王布置了江南水灾的功课,你来助我,今日怕又是一夜耗在宫内了。” “是。” 太子掀足就步,谌霁错后半身随行,仙姿玉貌召来一路宫女窃语痴望。而谌小侯爷俱是目不斜视,冷颜不动。有睹此况,傅涵笑诘:“阿霁,这样的你,实在难以想象你在宫外会有怎样的胡为。” “宫内又岂是谌霁能胡为的地方呢?” “有理。”傅涵颔首,“可是,你并不好色,亦不爱财,又何必做那那些事来污自己的名声呢?若说是掩人耳目,也大可不必罢?” “为臣是什么样的人,为臣都说不清楚,或许,是太子高看了为臣。” “本王看人的眼光还不至失准至此。且有一点,本王可以万分肯定,你面上淡漠,实在骨子里是个重情之人,尤其家人,在你心里占着极重的份量。说到这里,唉~~”行走间,傅涵忽叹,“若是本王在父皇面前再坚持一些,说不得能使令姊不必再入王府……” “太子殿下,宫内奇禽良多,更多学舌鹦鹉,还请慎言。” 傅涵恍似初觉,警望四周一眼,“阿霁,你总能适时提醒本王,有你在,本王无忧。” 谌霁又是不语。但是,警音在心际鸣起。重视家人,太子如此看他么?这似乎,并不是一桩好事。 ~~~~~~~~~~~~~~~~~~~~~~~~~~~~ 听见铮铮之音,傅洌既惊又喜,步子登时既轻且快。不一时,园内水边,八角小亭内,白衣佳人斜抱琵琶,似梦中景象,扑面而来。那样的美景,使他屏了息,驻了足。 “阿墨~~”待一曲停后,他才发出浅唤。 谌墨掷了琵琶,笑语嫣然:“姐夫夫君好。” 他缓缓走近,直到佳人近前,俯视那丽颜,唇角噙笑:“今日的胃口还好么?” “很好,你派人送来的贡果,果然开胃。” “若是喜欢什么东西,只管告诉我,我都会弄来给你。”这样的宠一个人,尚是首次。宠这样的一个人儿,却是得心应手,像是早已做过了千万遍。 谌墨大眸儿溜转,“任何东西吗?” “但凡我能做到的。” “因为负疚吗?” 唇际笑纹微窒:“……你硬要这样说,也可。” “你对姐姐,也是这样的罢?因你不能爱她,所以宠她。但你的宠,召她爱上了你。” “……是么?” “姐姐生在深闺,你怕是她见过的第一个外姓男子,且还是她的丈夫。有你这样一个温润如玉又宠她如斯且理所当然能爱能亲的男子,要她不爱,怎可能?但你能给她的,却是除了爱情以外的东西。姐夫夫君,你的温柔,你的宠,是世上最利的剑。” “……阿墨,在成婚首日,我和你的姐姐,已有了共识。” “如你对我说过的么?以兄妹相处?”谌墨眉眼一寒,“你是在告诉我姐姐此后的动情动爱,是咎由自取,或者是自取其辱么?” 傅洌满腔柔软情怀遭此冷待,也有了恼意,“你这样说,是怨本王对令姊太好?我该冷漠以待,还是不闻不问?” “你若冷漠以待,她或许不致动心。你若不问不闻,她或许不致招死。你没有不问不闻,却任她自生自灭,你对她的‘太好’,仅是金堆玉砌。她在你王府,为你王妃,你的‘宠’,你的‘太好’,可将‘保护她’囊括其内?” 她眉冷目冷声冷语冷,字字如寒镞,尽数钉在了傅洌心版之上。他,怒了,冷冷道:“阿墨,你的提醒,本王记住了,本王会谨言慎行,莫对你‘宠’,莫对你‘太好’!” 王爷的拂袖而去,亭内两个丫鬟均吓得变了脸色。“王妃,奴婢还从来没有见着王爷发过恁大的火……” “这下见着了不是?”瞬前尚一片寒冷的冰颜,陡然眉眼生春,粲然转暖,“昭夕,将西域蜜桔,再拿来几个给本王妃享用。” 姐夫夫君,这样,就怒了么?可是,你我的战争,才刚刚开始呢。 ~~~~~~~~~~~~~~~~~~~~~~ “王爷,王爷……”向来好性的主子起怒,一干婢仆尽是退避三舍,唯有管家顾全亦步亦趋,不离左右。 “何事?”傅洌戛然止步,致使一步之差的管家险把鼻端触上主子脊骨。 “那个……奴才是来说,王妃她准备在后园,开建一个莲池……” 傅洌细长凤目内,怒焰灼灼,几乎将自己的这位管家面上烧个透洞:“这样的小事,也需要本王指点你么?何时,本王的管家这般不济事了?” 天啊天,王爷是真的怒了,不然哪会一气说出恁多话来?“可是,王爷,您素不喜欢在府内大兴土木……” “府内的事,本王何时过问过了?” “可是,可是……” “你若再‘可是’下去,本王会怀疑自己用人的眼光。” “奴才知道了,奴才明白了,府内大小事,尽交由王妃做主就是……” “下去!” 可是,就算把姨小姐最爱的“澄湖”给占用了,也没有问题么?这未能出口的话,嚼烂在了顾全管家肚子里,成了一道悬疑。 第十一章 故人来 真正的宫廷宴筵,原来是如此盛大隆重的,相比之下,此前的那场,的确是“家宴”了。 昌乐殿上,先是百官鱼贯进场,赏过一曲歌舞后,皇上、皇后率太子、太子妃驾临,精馔佳酿络绎呈上,丝竹低低伴鸣中,天熙帝龙口启开,言明此次席筵主旨。声落,管乐大起,似乎有人踏着乐声进殿拜谒,且百官贺声此起彼伏,宴会伊始。 此中的谌墨,不管是仰目佯装专注,或是垂眸浑作淑良,都是百无聊赖。人声乐声入不得耳来,人影杯影进不得目来,充耳未闻,视而不见。纵连坐她身旁的傅洌何时抽身离去,亦浑然未觉。 “墨儿,墨儿!”蕴着怒意的低嗓连连响在耳根,不知是第几声时,谌墨一对秋水明眸才聚拢回来,睇清了近在咫尺的脸颜。 “爹?” “这是什么地方,你也敢如此打混!”云伯侯闷声,“王爷呢?” 王爷呢?是咧,王爷呢?谌墨四处环顾一遭后,“女儿不知。” “你——”谌始训豹眼狠瞪,“你是怎样为**的?” 谌墨懒道:“姐姐善为**,不还是丢了性命?” “你——” “父亲大人,振兴父纲,此时此时似乎并不适宜。” 谌始训粗粗吸了口气,记起此来初衷:“……你还好么?” “还好。” “王府不比别处,好自为之。” “父亲大人教训得是。” “你呀,唉,算了,你二娘就在那边,若是闷了,找她说说话。为父走了。”云伯侯持杯,走向一干同僚。 这老爹?怎么会以为她会闷到找“二娘”闲话的地步?何况,为父者才一离开,旁畔的空缺随即有人递补。“孝亲王弟妹。” “太子妃好。”谌墨笑绽。 四大家族中云叔侯武谦予之独生爱女武业,是为太子正妃。“首次参加这样的宴会,很闷罢?” 谌墨妙目顽皮眨眨,耶揄道:“太子妃如此说,想必我们心有戚戚焉咯?” 武业螓首略低,悄声道:“应该说,我们是英雄所见略同。” 两人低低笑开。 谌墨勾起银质雕龙的酒觚,“为你我如此的英雄所见,饮了这杯。” 武业也举杯,“弟妹要鉴谅,我只能沾沾唇,太医说,我此时的身子,忌饮酒。”言间,纤指抚上了小腹,粉面含羞。 “太子妃有妊了?” “嗯,已经两个月了。”武业面上娇羞陡教忧愁替去,“但这个孩子,能否平安临世,端看上苍的慈悲了。” 皇家龙种,有人百般珍惜,自有人百般惦记,一个长成的生命尚且能在须臾间魂飞魄散,况尚是母腹中的一个胎盘?见美人愁云袭来,谌墨不免心生怜惜:“太子妃有妊的事,有几个人知道?” “昨日,御医已然确诊了,该知道的都已知道了罢?” “皇后曾亲育过三个儿女,又是太子的亲母,对如何保胎养身想必颇有心得,太子妃何不求教?” 武业美眸一亮:“你是说……” “佛曰,不可说,不可说。” “我明白了。”武业愁容顿去,笑道,“弟妹,我就知道,你会助我的。”心事去了,开始有了闲谈的心思,遂问道,“你见过云阳公主了么?她虽不及你,可也是咱们元昱皇朝的上等美人呢。” 云阳公主?何许人也?“……是啊,上等美人。” “云阳公主是已故慈定皇后所生,慈定皇后的陵墓建在常州,她在常州为母守陵,于半年前满了三载,也就嫁了人,这会进京该是不会走了。公主和她的新婚驸马站在一起,说得上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是不是?” 新婚驸马?又是何许人也?“……是啊,天造地设。” “这位项驸马的父亲是威赫大将军项荣,当年曾从虎爪下救过先皇一命,先皇那时,便许了项家一个公主。可以说这桩婚事,是自幼订下的。” 项、项、项荣?她听到了什么?“……驸马是项家的?” “原来弟妹不知道么?这位项漠驸马……” 项、项、项漠?谌墨倏抬眸,重重觥影人声,叠叠百官环围中,一道高拔形影赫然入目……真的是他?云阳公主的新婚驸马?天昱皇族新诞的娇客? 耳畔,太子妃犹在侃侃而谈:“这回的宴会,是为了贺云阳公主回京及新婚筹办的,说起来,她是慈定皇后唯一的骨肉,皇上对慈定皇后向来敬爱,对公主就难免爱屋及乌……” 哈,原来,这堂盛宴,“他”尚占得恁大的份量?谌墨弯唇而笑。 恰在此时,那高拔形影似有所觉,越过重重人影,目光投来,望见那风华昭昭的宫装美人时,隽深眸心满填错愕,心海骤起狂飙。 谌墨笑意未除,遥摇举杯相示,饮尽半盅残酒。 ~~~~~~~~~~~~~~~~~~~~~~ “驸马,驸马?”云阳公主的柔声连唤,唤回了夫婿走失的心神。 项漠敛息,对妻子回之宽慰一笑,“公主,有事?” “是太累了么?这宫廷的席宴由来最能折腾人,要不要云阳向父皇请命,我们先行回府?” 项漠竭力使视线不再向那处投去,瞥过四遭后,轻道:“皇上此宴专为你设下的,你是众目所向,早退恐是不妥。” 云阳公主温婉一笑,“驸马觉得不妥,便是不妥。皇姐在那厢,我去打个问候,可以么?” “公主请便。”目送娇妻娉娉去后,他目光兜转,那地,艳影已不见。难怪近来未听她在江湖逞怪作乱的消息,原来,是回了侯府。她是侯爷之女,在皇家筵席上出现并不突兀,只是,以她的性子,怎受得了斯类拘禁的框囿? ~~~~~~~~~~~~~~~~~~~~~~~~~ 听说宴后,尚有宫廷乐坊排练的戏目上演,并有自宫外请来的杂耍博噱,这场皇家华筵,势力是月到中天才会罢兴了。可是,好无聊呢。 谌墨出了昌乐殿,殿外园内,早有三五成群的贵妇各踞亭榭笑语。她无意加入,只得沿着回廊,向深处行了去。 “孝亲王妃,也是一个人么?” 谌墨稍怔,半晌方想起,这在廊上宫灯挑照下面目英俊、着暗色服裳的贵族男子,是广怡王,当今皇上最幼的皇弟傅珏怀,江南第一美人碧月橙的夫君。“广怡王叔,好巧。” “是巧呢。我们,应该算得上同是天涯沦落人了罢?” 谌墨黛眉浅浅颦起,唇沿似笑非笑:“但不知使王叔滋生这等感慨的,是哪桩事?” 广怡王淡哂:“心照不宣,不是么?” “恕侄媳颟顸,侄媳怎不知何时与王叔有了这样的默契?” “你……”广怡王定足,定定视她良久,方道,“较之令姊,你聪明太多。” “原来,王叔向来有和侄媳妇‘说心事’的习惯么?”谌墨秀眉一抬,雪色容颜浮起淡淡揶揄,“王叔,别太信我,连我都信过不自己呢。” 实则,早在那一场“家宴”时,傅珏怀已了然,这小女子,绝不似其姊秀弱。“若如此,本王劝你莫沿着这这条路走下去了,到尽头,看到不该看的,听到不该听的,对一个连自己也信不过的人来说,是很残忍的一件事。” “侄媳承教。”谌墨从善如流,当真踅足回走,步态含蓄优雅,悠哉如闲庭散步。 望那道纤长秀影,广怡王幽深眸底,一丝光亮明灭掠过。 ~~~~~~~~~~~~~~~~~~~~~~~~~~~~ “墨儿。” 该来的,还是躲不过。谌墨叹息,回身,“项大哥。” 月光之下,一袭精丽宫装,满发璀璨簪环,如斯美艳不可方物的她,几乎觉得是陌生的。记忆中的那方形影,多是男装来去,小节不拘,自如如风……“你回到侯府了么?” “……如此说,也无不可。”谌墨嫣然,“恭喜你了,项大哥。” 项漠涩然一笑,是上天罚他么?偏偏在这样的时候,遇她在场。“……与公主的婚约,是父亲订下的。”而接受父命接受这桩婚姻,是失去了她的他,走回原有人生,做回孝子忠臣。 “我还以为,项大哥会与东方姑娘结成连理。” “文香她……”项漠想起那个伤心别嫁的女子,叹息,“她已为人妇。”对文香,有挥之不去的愧疚,对眼前人儿,却是终生不去的悔憾。“墨儿,你……” “原来,云阳驸马与孝亲王妃是旧识?”树影内,步出了广怡王傅珏怀,要笑不笑,“故人重逢,不该如此平淡哦。” 孝亲王妃?项漠愕然。 第十二章 寻仇(一) 乍逢项漠,若说没有惊讶没有悸动,未免矫情。但,或是心底明白,两年前两人已经情尽缘断,且事由她起,是以,谌墨并未让这个意外影响太久,坐在回程车里时,面上的平静已与伪装无关了。 宽绰敞丽的孝亲王府马车内,王府男女主子各居一隅,任沉寂在中间流动,似乎,谁也无意打破横亘在这中间已非一日的僵持。 不错,僵持。自数日前后园的不欢而散,这气氛就在两人之间形成。 傅洌虽不骄奢,仍是可呼风可唤雨的皇族贵胄,纵然是那段避祸江南的落魄时日,也没有人敢在他面前直接指摘责叱,遑论在他一心讨好的心情下。讨好呢,长到今日,他可曾讨好过谁么?尊贵如父皇,慈严如母后,受过他的讨好么? 她并不是娇弱女子,他知道。更不是柔软偎人的女子,他也知道。但宠她的心情仍是产生了,何时产生并如何产生,已不重要。重要得是,他知道,她于他,并非如己所说,是谌茹的妹子。 但不是谌茹的妹子,又是什么呢?……妻么? 名上,她已然是了。 决定有名无实,是在不知“妻”是谁时,已定下的。娶谌茹之妹,有父皇旨意压着,不得不娶。但娶了,既然不能爱“她”,便不碰“她”,保持女儿家的清白之躯,是为了“终”有一日在他可以放开时,“她”尚有寻着幸福的资格。只是,“她”竟是她…… 行走中的车身突来一震,原地顿住。随后,是随行侍卫的拔刃豁豁声,并隐有打斗声响传来。 “发生了何事?”思绪生生被断,傅洌嗓里透出些许愠意。 “禀王爷、王妃,前方长胜街似有乱事。”王府侍卫统领严执禀道。 “差一人到府尹府报案。” “是。不过……”严执犹豫着,“遭到攻击的,似乎是云伯侯府的马车。” 谌墨一愣,当即挑帘望了出去。半明半暗的月下,前方两三丈外,印着“谌”字的灯笼尤其醒目,十几道黑影攻围之下,那飞跃腾挪其中的,不正是她冰脸小弟? “这个冰娃娃,是艺高人胆大么?竟然一个侍卫也没带在身边?”她撇起小嘴,不屑嘟喃。似这种匹夫之勇,她向来不会欣赏,有道是“仗势欺人”,有势可“仗”时为何不仗?浪费。 “严执。” “是,王爷。”主子仅是二个字,经年养成的默契已使常执挥手,带两人疾电似地飞出,为小侯爷添来助力。 谌霁武功师自四大家族中武功最高的云齐侯卫礼,且青出于蓝,在四家族后辈人中,武功修为最高,对这场突来的伏击可说应对自如。只所以未下杀手,一是想摸探对方武功来路,二是欲活捉一二人拿回审问。 严执的加入,迅速将战局改变。原就因久攻不下而萌了退意的围袭者,一见有强手增援,不敢再恋战,一声尖厉唿哨后,暗器如雨抛出,趁这厢人或遮挡或闪身的当口,十数人跃至房顶,遁逃而去。 “小弟。”车内的谌墨招手相唤。 谌霁板着一副雷打不动的冰霜脸色,疾步行近了过来。 “他们是些什么人?” “寻错仇的人。” 嗯?“……寻错?” “寻错。” 讨好的笑挤了出来,“有劳小弟了。” 谌霁挑眉,淡道:“你这几日安份些。” “好说好说……”才怪。 “我走了。”旋身,径自离去。自始至终,未与同车的傅洌递上半字。而斜倚软靠的后者,显然也没有主动与这位妻弟寒喧客套的打算。 这个小弟,真不可爱。“起驾了。” ~~~~~~~~~~~~~~~~~~~~~~~~~~~~ “东漠人寻来了。”肆意进来,先捉过桌上酒坛仰颈一口,再冒出这一句。 谌墨一手把玩着白玉酒杯,另手支颐道:“昨晚他们已找上了小弟。” “你知道?”肆意闲挑一眉,“知道还约我在这个地方见面?墨墨,你打着什么算计?” 莞尔一笑,“你会没有想到?” “你不会想……” “我是想。” 阿弥陀佛,这一刻,肆意不希望自己有够了解这尾“妖鱼”。“你那位挂名夫君知道么?” “他很快就会知道。”眼光斜斜乜来,“而且,意意,你不想么?” 不祥预感形成中:“……我为何要想?” “最近上京坊间街巷有一个很可爱的传说哦。” 不祥预感已然形成。“上京帝都的传说素来可爱。” “天家五皇子广仁王傅津,号称天家恶魔,嗜色爱美,男女通吃,美女美童生冷不忌。听人说,他近来,盯上了云夷侯的第四子肆意。就连宫女也曾亲眼目睹他曾强搂肆家四公子强了一吻,但不知,真耶假耶?” “若你不以男装与我会面,过不几日,孝亲王妃与肆家四公子墙外私会的消息,也会给帝都的可爱传说中再添一笔。” 谌墨眼前一亮:“好主意。” “天呐。”肆意蒙面哀叹,同情她的夫君。 “不过,你当真不恼么?肆家四公子岂是个任人步步进逼而不反击的软脚角色?” “你说来说去,不外乎想拉人下水。”她何辜,有友如此? “动心了?” 肆意邪邪一笑,“既然做,就做得大些。” ~~~~~~~~~~~~~~~~~~~~~~~~~ 天香楼。 约摸是三年前,天香酒楼当任掌柜因与东家言间失和,卷了全数帐款私逃,没了钱进货的天香楼险就支离崩析,幸得一位财、势皆如中天的金主出以重资买下,原有的东家变成掌柜,原有的厨役沿用至今,保住了百年老号,也保住了上京的一处繁荣。 作为京城第一老字号,天香楼由来是各方豪客饕餮美食的盛地。酒香,菜佳,料足,价钱适宜,跑堂机灵,掌柜和气,多是是挑剔饕客满意而归,但既然是酒楼,难免有藉酒装疯或酒后失仪的悍客,天香楼为此,也请了几个膀阔腰圆功夫傍身的伙计压阵,旨在唬客,唬不住时便扔客。但是,绝没有人敢去招惹今日上门滋事的两位有心之士。 最香的女儿红,库房告罄;最浓的老花雕,坛坛见底;最肥的肉鸡,最嫩的河鱼,最鲜的龙虾,最……真金白银累出的“最”啊,尽都进了那些位的肚腹内,而且,仍有不尽的“最”,在迅速消耗中。同时迅速消耗的,并有一干掌柜伙计的心肝脾胃。 “两位小侯爷。”胖掌柜堆了笑纹,涎上脸来,“您这客,准备请到啥时?” 支颐侧卧长桌的肆意,高举一壶女儿红,对嘴长流,全不管不时有酒珠儿滑入细白项颈,闻言轻轻摇首,“这客,不是我请。” “那,是……”掌柜目光,转向更难缠的另一位,“是您?” 谌墨半身俯趴桌上,醉眼迷离,两颊酡红,折扇却摇得呼呼生风,吹起了玉冠绾着的发梢,“这客,也不是我请。” “啊?”掌柜慌了,若不是这两位小爷请,难道是那些个吃客请吗?那些人,那些人……“两位小祖宗,别耍小的啊,小的吃罪不起啊,小的……”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客,自然是由你们的主爷请,哈哈……” 老天爷!掌柜想哭啊…… ~~~~~~~~~~~~~~~~~~~~~~~~~~ “六爷,六爷!”牡丹园内,傅洌、傅津、傅澈正执杯小酌,青衣小帽的侍从一路长喊着跑来。 “老六,听见这毛躁叫声,还真是应了一句老话,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奴才呢。”傅津谑道。 傅澈反唇相讥:“如此说来,五哥家的奴才也是个个生冷不忌、男女通吃的色魔了?” “嗯?几日不见,你脑子何时变得灵光了?” “就因几日不见,不受五哥影染所致啊……” 兄弟在此方来语往,那青衣小帽的广义王府侍从已行近了。“六爷,天香楼掌柜差人来报,谌家、肆家两位小侯爷也不知从哪里找了一大帮子又脏又臭的叫花子进了天香楼,整整两层楼都给占满了不说,这吃食都快给耗光了,掌柜的实在没辙,请您去一趟呐。” “哈哈哈……”傅津拍案狂笑,傅洌浅蹙眉心,金主傅澈哩? 顿地大哭。 第十三章 寻仇(二) “谌小侯爷。” 玄色衣影进了眼际时,谌墨眼睑未抬,依旧长饮不辍。 玄衣男子一迳撩衣坐下,“在下不知这世上有几个谌小侯爷,但在下敢确定,你必是‘江湖妖鱼’罢?” “鱼?”肆意在旁咭咭怪笑,“哪来的鱼?我想吃,想吃……” 玄衣男子并未受噪音影响:“你可认识古涂燕?她乃在下的亲妹,她的一只手臂,是葬在阁下手里罢?” “啊!”肆意大叫,“糊涂燕?好吃么?比糊涂鸡如何?” 玄衣男子眉峰微微褶褶皱一下,迅即按奈下,“江湖妖鱼,你须随我回东漠,给在下妹子一个交代……” “对,鱼,鱼比鸡好,好吃,好吃喔!” 下颌抽搐,声仍力持平稳:“涂燕若仍钟情于你,你须负起责任,娶她为妻,且一世不得负她。若她不能消气,你须拿出一臂偿她心恨。毕竟,一个女子失臂的残缺非同小可……” “又是燕了?不是鸡么?鸡好吃,好吃……” “闭嘴!”玄衣男子终是忍不下去,一道掌风凌厉劈出,卷向横卧桌上的肆意。 湖绿长袍旋出一波碧浪飘出,原地桌椅伴一声巨响,化作齑粉。 “啊唷唷,救命啊,有人杀你的情郎喽!”肆意哇呀怪叫,抱住谌墨,两人滚抱着躲开玄衣人的再次一击。 玄衣人浓眉掀出冷意:“江湖妖鱼,此刻我无意伤你!乖乖随我回东漠!” “你是哪里来的乌七抹黑的乌鸦怪鸟?”谌墨抓起一只碎碗扔了出去,“敢来惹你爷爷!” 如此顽恶不堪的资质,纵是绝色,也只是亵渎天宠的劣物!玄衣人恼怒之下,出手再不容情,双手成爪,厉如狠枭的扣向两人咽喉。 “哇噢噢,杀人喽——” ~~~~~~~~~~~~~~~~~~~~~~~~~~~~ 若物件也有吉凶日,那么今日,必然是天香楼的大凶日。 金主傅澈快马赶到时,整座酒楼,除了顶楼贵宾层幸免于难,首、二、三楼都已是浩劫深陷。一、二为疯狂饕客给吃成狼藉一片,三楼雅座层,则教浑厚内力震荡得雅致不复。更甚的,是破坏尚在持续中。 “杀人啦,杀人啦,天香楼出人命啦,天香楼招鬼啦——”白绿两人扭成两股麻花,自三楼窗口坠下,追索而至的掌风令那扇精致的桧木窗扇灰飞烟灭。 当空,谌墨道:“小意意,我无意和你做一对同命鸳鸯!” 肆意从善如流:“大难来临,咱们还是各自飞罢!” 一绿一白两道身影,劳燕分飞去。 随即破窗追出的玄衣男子,瞬间取舍,身向白衣者追下,但为防偷袭,掌向肆意排出,那强大气力使得肆小侯爷轻巧身形在空中回旋下落,忽尔—— “本王一直好奇,若有一日小意侯爷向本王投怀送抱时,会是怎样的光景?”耳后,是男子轻佻靡昵的笑语,腰际,是一个紧实霸热的束囿。 谌墨惊鸿一瞥,见了自家好友身陷“魔手”,稍一分神,被迫至的掌气扫了胸口,气息一散,身势堕了下去。 傅澈飞身离鞍,张臂将那抹纤长秀影揽下,一声笑谑“小霁侯爷”还未全字吐出,已听得—— “混帐王八蛋,哪里来的鸟人,放开本少爷!” 这泼头盖脸的痛骂,呆了傅六爷的眉眼:这是……谁啊?旋尔,臂上一轻,人被另一人夺去,“三哥,你这妻弟未免太……”粗野。 将怀里人儿酡红的娇靥紧扣在胸前的傅洌,眸心一片清冷,道:“你太放肆。” 啊?三哥该不是坏了脑子?“放肆”这话不该是对着他堂堂六爷说的罢?“三哥,你……” “走了!”这话,是对着怀里人叱出,孝亲王拨马带缰,径自回府。 原地,广仁王傅津抱着穴道遭制的佳人,眸光对上玄衣男子的幽邃视线,道:“不管你是谁,本王奉劝你就此打住,本王的人不是你能动得了的。” “尔等是皇族中人?”玄衣男子抱胸而立,衣袍在夜风骚动下猎猎生响,月的光辉下,整人宛若修罗。 “皇族?”傅津挑眉,唇角斜勾,“本王相信,这两个字对阁下构不成威胁罢。” “我也相信,你会说真正对我有威胁的,是阁下。” 傅澈挠着光滑下巴,目光在“惺惺相惜”“相见恨晚”的两人中间施舍了几个来回,而后,再没精神关这门子闲事:我的天香楼,我的真金白银,我的心肝,疼啊。 ~~~~~~~~~~~~~~~~~~~~~~~~~~~~~ “怎么不挣扎了?”怀中人儿的安份,引了傅洌诧意,他轻柔问着,温热的气息扫扰了她耳根。 谌墨不习惯两人这样的亲近,竭力向螓首偏离,颦眉问:“你早知我不是阿霁?”她见过他对阿霁的态度,淡和得几于淡漠。 “你本来不是令弟,不是么?”她的抗拒,令他不悦,束在纤腰上的修长五指猝然收紧,谌墨不及防下,纤薄背脊撞上了他的胸际。 谌墨怔住,为自己撞上的精实触感,以及他的力道:“你会武功?” “是。” “很高么?” “比你要高。” “何以见得?” “你逃不开我。” “你……”他说,她恍才悟到,她挣了半晌,是真的脱不开他。他能以近乎柔和的力量,在四围织成了一张绵柔大网,困住了她。“你……”狡狯的口齿首次失了伶俐,“……王府近在眼前,我们该下马,你也该放手了。” 放手?傅洌不喜欢这样的两字,怀里是他名正言顺的妻,他为何要放?“不放。” “……为何不放?” “阿墨~~”他在她耳边低低吟唤,“我不想放了。” 什么?谌墨回眸,“你——”微微愕住,为着他在盈寸的精致脸颊上,蕴藏着的某样情绪,他……? “阿墨。”他薄唇翕动,黑曜瞳心映着她的影,在月下柔波泛亮, 她回过首,“姐夫夫君,王府到了,请下马罢。” 一丝连自己也说不清的恼意闪自眼底,究如此,傅洌动作仍是柔和,抱了她,进府,回家。 ~~~~~~~~~~~~~~~~~~~~~ 上京郊外十里,隐阳山,一处乱石为障的隐密山洞。 “主子。”一袭玄色衣袍的魁阔身影一迈入内,洞内十几位劲装汉子当即围拢上来。 东漠少主赫连铭问:“昨夜谌府有什么动静?” “谌家小侯爷未在府内。” 未在府内?“如今可以确定,大闹天香楼的那个,和你们前夜围袭的那人,定非一人。” “主子,您是说……” “宫里的,府里的,楼里的,谌家,到底有几个小侯爷?” “关于这个,”贴身侍卫轩光上前,“奴才今儿个察了一天,自上京人口中,得知这云伯侯府有一对双生子,只不过……” “不过什么?” “这双生子是龙凤子。” 龙凤子?微呈褐色的深眸明灭一闪,“中原话说,即是一男一女,可对?” “的确是一男一女。” “他”竟然是“她”?那秋水为神,那雪玉做肤,那生冷冷扑来的,惊人三魂扰人七魄的绝色,甚至,那令人痛又令人痒的恶劣……“他”是女子?是女子?当真是女子? “主子,依您英见,这伤了涂燕姑娘的,会是哪个?” 赫连铭心神一震,冷道:“不会是挂宫职的那个。” “那咱们下一步该找哪个寻仇?” 寻仇么?涂燕妹子的“仇”,原本就是拿来混淆视听的顺道之事,说不得,要请她鉴谅了。“在本尊还不想和天昱皇朝撕破脸皮之前,不要轻举妄动。” “就放了他么?不会太便宜那只妖鱼了?” “会么?”妖鱼呢,若“她”真是那只喜欢起风弄浪的妖鱼,他就要做只收妖的钵,降鱼的鲨,这一只顽劣的小小妖鱼,他,要定了。 第十四章 有心人 这一日,太子妃来访时,谌墨才将一碗苦药苦脸吞完。 那次胡玩,她受掌风波及,胸际受了震袭,是以,安生在床上躺了几日养伤。假寐榻上,云乔、昭夕两个丫头的精心照拂,她自是晓得,也受用得很。但令她无端迷惑惘然的,是傅洌的改变。 自洞房花烛下达成了“兄妹”默契,两人一贯遵行不悖,但那夜天香楼“乞丐宴”后,有人似乎有意急欲打破这份亲而不近的相处模式,唯“亲”已不够,尚一心求“近”,近到净面、梳发、喂药,王爷都要亲力为之。 过往,她喜欢新鲜趣物,金石珍奇他百般搜集;她脾胃宿疾厌食,佳馐美味他穷尽心思。如今,诸如此类讨好做得依旧兴味盎然,甚至变本加厉。令人瞪目的,亲王殿下竟将宫廷内各式美肤护容的方子拿了回来,为妻子呵护那一身细致娇肤,更甚者,在两个贴身丫鬟为王妃拭抹揉润出室后,他会盯着丫鬟们的二十根手指郁卒出神,那模样,大有恨不能替而代之之势。直把两个丫头骇得心惊胆颤,生恐一个不好,就把大好的指头给丢了去…… 他,到底要做什么呢?“兄妹”的相处之道是他说的,如今又来亲近,难道如今,不需为他心爱之人“守心守身”了么?还是,她会错了意? “三弟妹,三弟妹?” “哦……” 太子妃武业明眸含了殷殷关怀:“这葡萄不好吃么?怎么你漂亮的小脸都给皱起来?” 谌墨点漆墨瞳一转,笑如春花初绽,“太子妃嫂嫂带来的好东西,怎可能不好吃?只是,嘴里苦涩的药味作怪,把这样的好东西给糟蹋了。” “唉,好好的人儿,怎会受了风寒?”武业惋叹,执起了她的手,“妹子,你可要好好保重。你不知道,这偌大皇家,看起来妯娌众多,姐姐我也只有你一个可谈知心话的人儿。那日宴后,我听了妹妹的话,向皇后娘娘请教保胎之道,月华宫当即就给太子府派来了保胎御医,一日三餐也有皇后派来的专人嬷嬷亲自料理,自有妊以来,姐姐总算能安心吃饭用药了。” 帝王家的女人,凤冠霞帔之后,血腥污秽由来不曾远离,旦涉其内,保生之道须如影随形,否则便如姐姐……“太子妃,你与姐姐,走得可还算近么?” 武业目光稍黯:“我与茹儿在娘家时就已交好,我早对她说过,她那副性子,若不改变,是会受人欺负的,唉~~” “怎么会呢?”谌墨轻挑眉梢,“姐姐是柔婉了些,但好歹是亲王妃,姐妹们又都这般和气,有谁欺负得了她呢?” “唉,你呀,聪明是聪明,但过于纯真了。”武业螓首微摇,叹道,“别人不说,那位广怡王妃,岂是个好相与的?她呀,恃着有三位皇子撑腰,平日连我这个太子妃也不放在眼里,加上那桩子事……”话出来,囿于身份尊贵,不该嚼那门子绯色闲舌,“总之,单是她一个人,就能把茹儿那个傻丫头欺负得昏天黑地,更遑论,还有一干子别居用心者,加上丈夫又不疼爱……唉,总之,傻茹儿是有苦说不出,一个人就那样闷在心里,伤了肝伤了身又伤了心。” “……广怡王妃这个人,我不喜欢。”谌墨精致丽脸升起厌恶。 “看出来了,看出来了。”太子妃拍拍她的手背,“你虽然冰雪聪明,但是个将心事挂在脸上的秉直性子,正是因了这个,我才和你这样投缘。你须记着姐姐的劝,广怡王妃那人,不可不防。” 不可不防哦……谌墨低睑一笑,“太子妃姐姐,你这等好心肠,一定会福及您腹中的皇孙龙种,他必定福泽绵长。” “承你吉言,墨儿,将来,他会孝敬你这个三王婶的。” “好,墨儿等着……” 后园内,趁最后的秋末时分,争竞吐芳喷艳的菊花丛中,响起女子轻快笑声。在笑声内,“心事挂在脸上”的谌墨,轻巧想着:一干子别居用心者?又是怎样的别居用心者呢? 不急,她已在此了,她若不急,他们会急罢?此前,不是已然有人以书引她去牡丹园欣赏好戏了么? ~~~~~~~~~~~~~~~~~~~~~~~~~~~~~ 牡丹园是皇家林苑,纵然是上京城内的达官,也只有四级品阶以上的官员才有进内一览的资格。其内,更有几处深苑,是天家皇子的专有行所,非皇族中人莫入。 今日,谌霁陪太子侍读,协同接见外使,中间鼓乐升平时,出了宴厅,一人在花间行走徜徉。他生性寂冷,这热闹喧哗之地,是首次踏入,但这张俊美绝伦的脸孔,林园的诸家仆役杂工可是见过百回有余了。 “小侯爷,您来了?上一次您走得匆忙,小的包得花种您没及带走。”林苑的花工凑近上来,拿他当了那位和气的俊小子,“近几日,小的又多搜罗了一些品种,等一下给您送过来?” 谌霁只横了他一眼,径自踱开。 嗯?花工摸了一把后脑,咂咂嘴:这小侯爷,是身子不爽么? “我当是谁?”有人人未至,大嗓先给扯飘了过来,“原来是那位大闹天香楼吃饭不给钱吃酒不结帐的赖皮小霁侯爷。” 谌霁对来者浅施礼,“广义王。” 傅澈围着他转几个圈圈,大眼珠子翻出不屑:“吃白饭的滋味不赖罢?准备何时将酒钱给人送过去?还是,云伯侯府的俸禄支不起阁下的花度了?” 这一通叽叽呱呱,谌霁听来颇骚耳,但除了微扯在两道秀长眉峰的褶皱,精致容颜上未惊未动,看在有心撩拨的六皇子眼内,在在是挫折颇深,一把扯起他,“本王明白啦,你定是个酒来疯,喝酒了才变得可爱可亲些,是也不是?那好,随本王来,本王今日请你喝个畅快,你快给本王露出那日的粗野本相,好过这一张鬼走神避的冰脸!” “广义王,请您放手。”谌霁压着不耐,虽任他拖行,仍板声道。 “走走走,本王有好酒随你糟蹋,喝够了显出原形,少装腔作势的胡弄世人……”拉着扯着,跌踬着的两人,排闼闯进了一处深密园林,但入眼一幕,纵使性寂人冷的谌霁,也变了面色。 “三哥?” 傅洌推开紧攀在腰际的娇躯,淡声道:“小六,你怎会……”猝接到了两道讥讽鄙夷的眸线,当即,近似惶措的情绪浮上胸臆,谌霁如何看他他或许不在乎,但有人,他已经太在乎……“姨母,我与小侯爷有话说,请回避罢。” “洌,你答应我,你不能……” “请回避罢。” “洌……” “姨母。”六皇子傅澈正容肃颜,摆袖,“晚辈恭送。” 洌,你不得负我……碧月橙投给傅洌幽怨一睇,悻悻退去。 ~~~~~~~~~~~~~~~~~~~~~~~~~~~~~~ “为臣不记得与孝亲王还有什么话要说,请恕告退。” “谌霁。”傅洌踱到他正面驻足,双目视他眼底,“对于外人的无端揣测,本王向来懒于解释,但今日你所看到的,我不想你姐姐知道。” 谌霁扬眉淡哂,“为臣不止一位姐姐,不知孝亲王指得是哪一个呢?” 傅洌凤眸波澜不惊,只道:“虽然她一早自别人的口内晓得了一些事,也自本王的口内确证了一些事,但是,我不想她再有多想。本王可以告诉你,对你姐姐,我已不准备放她走。” 谌霁薄红唇角勾起冷冷笑意,“或者,不必我多说,她自己已经看见过什么。毕竟,王爷的多情,上京街知巷闻。” “谌霁。”六皇子傅澈匆匆行来,面目肃凛,声嗓压抑,“或者,你可以想想,何以这样巧,你这时来了牡丹园?莫中了有心人的有心安排。” 有心人么?“那么,广义王爷便是那位有心人了?” “你……” “王爷忘了,若非您的有心拉扯,为臣是无福到此的。”言讫,长身微揖,“两位王爷,为臣尚有公务在身,请恕臣告退。”几步后,又顿住足履,回眸,“不妨告诉孝亲王,我的那位姐姐,是这园子里的常客。就在上月她回门那日的当晚,还至此一游呢。” 傅洌面色丕变。 谌霁旋身,扬长就步。但阒寂心湖已起了讶异微澜:原来,姐姐已可使这人动容了么?唉,就知那尾妖鱼,不同凡几……但,是好事?还是坏事? 第十五章 乱字了得 广怡王妃当街受掴。 近来,上京街头巷尾,茶坊民寮,又把这新近添来的“可爱”谈资嚼个透烂。 “听说,那日,是广怡王妃的马车先拐到了筛金街……” “听说?咱可是亲眼见的,广怡王妃的车辇到了,对面礼亲王妃的车辇也到了,两厢就那么遭碰上了。” “那一耳光,打得可是真够清亮的,啪一声,咱隔着老远,听个真真。” “你说,礼亲王妃可是将军之女,这脾气在娘家就听说火爆,哪是个好惹的?这广怡王妃也不想想?” “要我说,礼亲王妃的火气也未免冲动了些,广怡王妃是谁啊?那可是孝亲王的心肝宝贝?孝亲王是谁啊……” 一墙之隔的雅间内,肆意对一桌佳肴踞案大嚼,一对流丽凤眸,不时关顾对面好友,以期从那张美人面上看出个一二三四,拿来佐餐下酒。但直至一餐告尽,两人已在当街齐头共进了,也未见谌墨发出任何声气。多年知交,这样的异常,肆意反而挂虑起来,“墨墨,你不会是……” “如何?” “……动心了么?” “……只是无法全然的不介意,还有……”对好友,谌墨不需隐藏心事,“心疼,为姐姐。仅仅是一个和我有夫妻之名的男子,我尚不能心无芥蒂,况乎用情颇深的姐姐?她那时,亲眼见过,亲耳听过,经年累月中,到底是如何度过的?” “墨墨……” “若他只是不爱姐姐,我不怪他,这世上,物物可以强取,唯‘心’不能强求。” “但是呢?” 但是,他不该任姐姐自生自灭,那是他的“妻”啊,纵然无爱,也该有情罢…… “小心!”肆意勾她腰际,猝退一步,避开了当街疾过的车马。“……墨,你心乱了。”纵然没有动心动情,也不远矣。 ~~~~~~~~~~~~~~~~~~~~~~~~~~ 世间事,本就有万般巧,临街酒楼挑开的轩窗内,正有人郁结于胸,到窗前舒息展怀。 “那是什么?”凭窗的男人忽尔蹙了眉,冷声问。 嗯?傅澈一眼望下,当即苦脸大叫:“怎么又是这一对小恶魔?” 一对?“‘他’是谁?”嗓内,隐隐怒焰待发,甚至,杀机已透。 “谁是谁?”兄长异于寻常的语气引了傅津兴趣,迈近来,悠哉问。当街下那对玉人进了视帘时,谑声笑道:“三哥, 你既然知她是谁,何以不知‘她’是谁?” “你知道?” “‘她’是我的。”傅津好整以暇。 “既如此,就看好你的人。” “请问,两位哥哥,你们在说什么啊?”雾煞煞水沼沼的广义王问道。 傅津睨他一眼,“有些事,笨蛋不需知道。”至今,仍把那个狂野小侯爷当成谌霁的单纯人种,不是笨蛋是什么? 顾不得笨蛋的呱哇大叫,傅津难得敛起轻佻语态,“三哥,你动心了么?” “……”眉梢微动,凤眸教一抹春意浸染,“是又如何?” “是的话,三哥你今后的日子,必然是麻烦不断了。” 广义王总算有了几分明白,恣狂大笑:“三哥,你爱上你的小姨子王妃了,我早说过,她那样的人,想让人喜欢太容易,哈哈……” “那么,碧月橙呢?”傅津笑嗓添来一诘。 阴翳掠过眸心,傅洌垂眸,未语。 傅澈生怕兄长心情不够郁卒,侃侃道:“新三嫂对碧月橙的厌恶,甚至连掩饰都懒,你说,她听了这近来的街巷传闻,会如何想?” “还真是多事之秋。”傅津推波助澜,“附马项漠那厢与太子互动频繁,礼亲王、忠亲王初露端倪,逢此时,三哥这颗心,还给乱了,乱啊,好一个乱字了得。” ~~~~~~~~~~~~~~~~~~~~~~~~~~ 好一个“乱”字了得。 “这个时候,她来府上,还真是不知避嫌!” “云乔,你少说两句,主子的事不是咱们做下人的能说得上嘴的。” “可是,你不气么?王妃不在府内,她在此等着,等得是谁,大家心知肚明!” “……是啊,王妃才进门不久,她这样一来,怕是又要闹得府内不宁了,唉……王妃?!” 正叽喳窃语的一对小人儿,骇得面无人色:这、这、这个如何是好? 倚门的谌墨立了多时,也听了多时,笑晏晏问:“谁来了府内?” “……王妃,这个……” “没有谁……那个……” 这个那个,想来是极不宜的那个。“客在何处?客厅么?” “……后园橙芳轩……啊?”王妃哩? ~~~~~~~~~~~~~~~ 橙芳轩内,有俏佳人,望穿秋水,望煞芳心。听门弦响动,眉上喜,颊染春,“洌,你来……” 婉约娉至的人儿福身一礼:“姨母大人,幸会。” 碧月橙蛾眉蹙紧:“你怎会来?” 谌墨黛眉一挑,“孝亲王府有客到,女主人本该作陪,不是么?” 碧月橙唇弯冷笑:“谌家小姐,这个孝亲王府女主子的位子,你可以放心坐着。” “哦?”谌墨淡哂,“我该感谢姨母的大方么?” “你口口声声的姨母,不外乎是为提醒我与洌的辈份之别。”傲岸一笑,“你不妨试想,若没有这层辈份隔着,孝亲王府的女主人,怎会轮得到云伯侯府的千金?不管是你,还是你的姐姐,都不可能踏进这道门槛!” 谌墨几乎要喝采了,江南第一美人,不唯只有一张脸而已。“姨母不妨也试想,若你不是王爷的姨母,你们尽可以双宿双飞,做你们的神仙鸳鸯,这王府,这头衔,又有谁稀罕觊觎?我姐姐的韶华,可会枯萎在你们的浓情蜜意下?” “你姐姐的死,不该算到我们头上!” “不算到你们头上,又算到谁的头上呢?” “她的死,是因为……”情急的失言,止于怆惶收舌,碧月橙心思疾转,“就算她是积郁成疾又如何?洌和我的事,在她嫁入府门前已存在,她不该妄想替代洌心中的我,更不该肖想洌的爱……” 舍近求远了么?谌墨细密长睫遮下的妙目内,掠过精明光华。 “谌家小姐,你姐姐,不够豁达开朗,对于明知无望的事情心存希翼,导致芳华早逝,望你莫蹈她复辙。我相信,除了爱,洌对你,会很大方的,你若知足,必能活得很好。” “若是,我不知足呢?” “你……”碧月橙镇定一笑,“你不知足,只会自苦,你姐姐的教训摆在那里,还不够么?” “但我不是姐姐。”谌墨狡黠挑唇,目内春华荡漾,绯颜艳质顿生,“姨母,你认为谌墨想抢一个男人时,会很难么?” “你,你……”一份成形在胸的惶惧添堵胸臆,碧月橙盯这张绝色娇靥,“你爱上他了,是不是?你爱上他了?” “没有爱上,就不可以抢了么?” 这个妖女,这个妖女……“你抢不过去的,你抢不走他的!” “不试一下,又怎么知道呢?” “你……” “王爷,您回来了?”管家顾全急切嗓音自扃外传来,“广怡王妃等了您有一个时辰了。” 碧月橙失色的花容突来婉媚一笑,“你想试,对么?” ~~~~~~~~~~~~~~~~~~~~~~~~~~~~~~~~ 枕前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水面上秤锤浮,直待黄河彻底枯…… 姐姐案前的笺里,这首《菩萨蛮》写得最多。她曾忖度过,那个当下,姐姐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将这股狠绝笔笔描出? 在进门的傅洌当她面前,抱走了将额角自撞在桌棱上的碧月橙时,谌墨突有所悟:姐姐那时,必是绝望到极点的罢? “阿墨。”身后,男人迈着无声无息的跫音,去而复返。 她依然盯着窗外,目之所及,是姐姐的茹芳苑,闲问:“姐夫夫君不去照顾你的姨母,到此做什么?” “阿墨,她不会武功。” “那又如何?” “你若再出手重些,她会……” 她豁然回身,“我出手重些?” 傅洌颜容冷凛,寒声道:“我早说过,她与你姐姐的死,没有关系。你不该如此对她。” “她说,是我出手?” “她并没有说什么。” “她”没有说什么,他就先迫不及待将罪名订下?原来,这就是“她”说的“试”?哈,有趣,真是有趣。 “还是,你有其他解释?” 解释?解释么?“傅洌,你是个混蛋。” “你——”傅洌凤眸眯起危险线条,“阿墨,我知你顽劣,我宠你疼你,不代表可以无限纵容。” 薄唇讥讽轻嗤,“你的宠,你的疼,留给你的江南第一美人就好,拿来给别个女子,不怕是笑话!” 怒焰倏起:“谌墨!”她竟敢这样说?她竟把他的心意,如此糟踏? “姐夫夫君。”忽然,美人柔声垂唤,笑靥如花。 他遽又愣住。 “话说,我这人,生来最讨厌无辜受过,为了佐实你按给我的罪名,你须记得,你的江南第一美人,欠我一次打。” “阿墨?”他弄错了么?只是,不管如何,他都不能任她妄为。“你答应我,你不得伤她。” “不可能。” 他一恼:“你别逼我!” 她一笑:“逼你又如何?杀了我么?” “我不会杀你。”他面目一寒:“但废你武功尚不难做到。” 她眉眼骤冷:“废我武功?” “是,”傅洌硬下心道,“你无法无天的性子,总要有人适宜圈囿。你如此任性妄为,总有一日,会闯下你避不开的大祸。”那东漠寻仇者,既非等闲辈,若那日他们兄弟未及时出现,她能否全身而退? “哈哈哈……”好笑,好笑至极,“孝亲王,废便废,何必还要费事找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出来?不过,你确定,只有武功可以伤人么?你确定,你废了我武功,我便无力伤她了么?” “阿墨,我不只是为她!” “难不成是为我么?可惜,小女子不领情。我只知,所有伤过我的人,这一生,都不可能得我原谅,你确定,你要成为我的仇人?你确定,你要我恨你一生?” 第十六章 事发突然 “王妃回来了么?”寝楼外,傅洌止住脚步。 紧随主子身侧的顾全摇首:“侯府说,王妃可能要住些时日。” 无力吁叹响在胸底,傅洌退了身,改路书房。没了她的寝楼,空冷得令他无端寂寞。 顾全紧步子追着,觑着主子脸色,探问:“王爷,奴才再去接王妃?” 那一日,两位主子的争执之声,他在门外虽不能听个全貌,激烈语声仍是隐约入耳。兹后,男女主子的冷持,使得举府仆卫如履薄冰。十多日前,伯侯府传来老侯爷病讯,王妃过府探望,即一去不归,任王府车马几度来回,都是空来空去的无功而返。王爷的面色,也因之愈来愈沉霾难消,大家伙的心也愈悬愈高,这日子难熬啊。 “……算了。”她若仍未气消,再去接又如何?自那日后,他为示好搜罗的金石珍玩新鲜趣物她依然收之不辍,但却不和再说过一句话,这样孩子式的赌气,他哭笑不得,却又无可奈何。 他也知那日,自己的火怒是大了些,但她有气,他何尝不会?从十年前母妃在眼前死去后,无喜无怒、收敛自如的情绪,只在她面前已几度失控,只为她啊。细究原因,是因“恼”罢?“恼”自己已动心,而她依旧超身事外?“恼”自己已为两人长远起了打算,而她顽性太重势必添来阻力? “王爷,宫里来人,皇上召您速速进宫议事!” 速速进宫?“是哪位公公来宣?” “是皇上近前的张公公。” 必然是大事无疑。“更衣,备车。” 阿墨,风浪将至,本王须去应付游对,你可能体我苦心?但愿本王今日返家时,你已回来,本王……想你,很想。 ~~~~~~~~~~~~~~~~~~~~~~~~ 大事将发,风雨满楼。 天昱皇朝祖出东域,百余年前,趁中愿天下大乱时挥兵逐鹿,打下了傅氏天下。而中原汉族由来自视甚高,岂甘心受他们口中的“蛮夷”统治,故建国初期战乱频起,在四大家族合力平定之下,各方叛乱势力方偃。时经百余年,百姓已接受了安定生活,然犹难消不死之心。对此,朝廷打压素来狠伐,每每都交由最能下得手段的人领首,天熙帝也不例外,有关种种悉交由皇五子傅津统领执行。而傅津不负天望,六年前圣火教全教覆灭,五年前斧钥帮连根瓦解,两年前玉兰门灭门之祸……“天家恶魔”名声,其来有自。 只是,劫后素有余生,余灰蒙求复燃。近来,皇家密门得讯,玉兰门余党重组天遣会,并与某异族番邦勾结,蠢动之势引了天子忧怀。 “津儿,你当真没有消息?”天熙帝傅璋德攒眉问。“你安插在里面的人也查不出么?”一支余孽党羽尚不足为虑,真正令天熙帝不安的,是那支面目未清的番邦人马,个中利害,不言自明。 “父皇。”傅津持着三分恭谨,“儿臣回头会训叱那些个办事不力的东西,父皇龙体保重呢。” “有谁管你训不训叱来着?”天熙帝对这个儿子,由来顾忌大于倚重,但偏偏,某些暗厢操作的脏事污事,只有他做得最漂亮干净,行事无所顾忌,多凭个人喜恶,造就恶名昭昭,却使人握不到半点把柄,纵是天朝内以耿清闻名的御史韩昌,也搜罗不出实证予以弹劾,每每顿足扼腕。 “异族,无外乎西域、东漠、南郴、北岩,你只管照着它们查,还怕查不出来么?” 傅津俊美无暇的面上添了几不可察的嘲讽,“父皇教训得是。” “……何时能给朕确讯?” “儿臣会尽力而为。” 天熙帝目光转向默然未语的三子,“洌儿,依你之见呢?”这世上,也只有三儿的话,能使五子存有几分顾忌。承认这一点,等同承认了一个为父者的失败,但无法啊。五子的心结,由他亲手盘结,岂能不知? 听父皇又如往常故伎重施,将说服五子的活计扔给了自己,傅洌仰起凤眸,徐徐道:“父皇,有些事,的确不能操之过急。” “是啊,父皇。”傅澈凑言,“西域有三大番国,东漠近十部落,南郴民多游牧,北岩山恶水险。要查,都不是一朝一夕能做成的事,何况谁敢说不会是孽党故布疑阵?” “依你说,是无从查起了?”插这话的,是二皇子忠亲王傅潜,“堂堂天昱皇朝,还让一个番邦给困住了?” “二哥够智慧,何不将差使揽下来?”傅澈无辜扬起一张俊俏脸蛋,“也省得父皇寝不安枕食不下咽了不是?” “你——” “够了,父皇面前不得放肆!”太子傅涵沉声叱道。 天熙帝龙眉一扬:“涵儿,你怎么说?” “三弟做事素来张驰有度,何时令父皇失望过?儿臣相信过不久,三弟即会为父皇报来佳音,父皇只管高枕无忧便是。” 太子的话,听来堂皇,品来未免空泛,并未使天熙帝展眉舒怀。“洌儿,此事就交你督促。一月内,给朕结果。” “父皇,由三哥督促当然是好,但不知,圣恩能否再眷儿臣,为儿臣加一强手相助呢?” ~~~~~~~~~~~~~~~~~~~~~~~~~~~~~~~~ 五日后。云伯侯府。 “卫小侯爷,您来,是找咱侯爷,还是找小侯爷?”谌府老管家谌荣接进了来客,恭问。 来者卫哲,云齐侯长子,宽眉阔目上悉是急切迫灼,“阿霁可回来了?” 谌荣摇首,由感惴惴:“发生了何事?” 不妙!卫哲眉峰紧攒成川:“速调集府内精卫,随我走!” “……可是,侯爷和小侯爷都不在,老奴怕是调不动。”谌荣作了难。 “府内主子有谁在?” “夫人在。” “小侯爷遇险,请夫人派出府内铁骑精卫前去搜寻营救,快!” “是!”老管家颠着身子奔了后院。谌、肆、武、卫四族中,唯有卫家系出江湖,亦与江湖关联最密。卫哲为京都卫队都统,受五皇子直辖,他郑重至此,必然事发异常,迟缓不得。 老管家去了半盏茶时分,在客厅等着已焦躁的卫哲忽见门前雪影闪过,他一喜:“阿霁,你回来了?太好了,我还以为你受了天遣会伏击……” 雪影一顿,蓦然回首:“伏击?” “你不是去了城外广安寺么?你不喜人追随的脾气要改了,孤身入贼窟可不是闹着玩的。我听属下说你去了,赶紧过府来,若你还不回来,就要回府带精卫寻你去了。” “那你为何还在这厢杵着?” “原不想舍近求远,想着贵府精卫在此,不必回府耽搁功夫,可这老管家去请示令堂还不见回来……” “她?”谌墨嫣唇弯勾起冷意,甩衣踏步,“你随我来!” ~~~~~~~~~~~~~~~~~~~~~~~ 四侯祖辈居功至伟,天子赐设铁卫精骑百人护囿安危。为不影响精骑之精良,各府均单僻宽敞院落供其训练休憩,平日不与寻常侍卫杂处,非大事少有惊动。 此时,但见小侯爷一脚排开门闼,对院内互搏的诸人冷冷命道:“尔等速作准备,随本少爷出城!” 虽事发突然,众精卫仍当即衔命,须臾后整装待发。 一行人至府门前,遇着了气咻咻的侯府夫人与愁煞煞的老管家。 “您是……”谌荣上下打量小主子。 “她不是小侯爷!”苏晴翠娇叱,“墨儿,你作为已嫁出府的女儿,冒充小侯爷动用精卫,你可知……” 谌墨脸如冰霜,眉悬寒雪:“你何以知道我不是小侯爷?” “适才谌荣动用侯府精卫是为营救小侯爷,你若是他,当下还用得着出动么?” “你既知为何动用精卫,何以拖延至此?” “哼,动用精卫,兹事体大。莫忘了,铁骑精卫乃皇恩浩荡赏我侯府的,岂能为一个尚未经证实的来讯……” 啪!夕阳余光之下,众人得见,谌家小侯爷扬手给谌家夫人面上一掴! “若霁儿在你有心耽延的这段时辰内发生任何事,本少爷会十倍奉还给你,谌夫人。”旋即,如雪白衣飘落马鞍,扬鞭,“出发!” 第十七章 山间风光(一) “禀两位小侯爷,前方戒严,过不去了。”首卫打马回旋,高禀。 作为三生子,虽性情各异,但彼此之间的感应素来敏准,谌墨一手掩在紊乱胸际,“是哪方的兵马?” “是京畿守军,受五皇子令,调此搜捕叛匪。” 卫哲锁眉道:“京畿守军?是驸马项漠的人马,驸马如今受皇命协助五皇子办差……” 谌墨已无暇听这皇家秘辛,“对方可是不准我们通过?” “是,对方言曰,天安寺一带已被叛匪占踞,闲杂人马不得通过。属下拿了云伯侯府令牌,那头目说,未得上令,不敢擅放人进去,纵是侯府人马,也亦难通融。” “亦难通融,我倒看看,如何个亦难通融!”谌墨鞭击马股,一马当先。 “阿霁……”或者不是阿霁?“不得冲动啊!”卫哲拍马追上。 ~~~~~~~~~~~~~~~~~~~~~~ 广安山口,以栅作障,重兵防守。 “两位贵人,莫为难小的了,小的只是奉命执守。”执兵头目虽不敢开罪衣色光鲜的二人,但也没有转圜。 卫哲取出怀内令牌,“我乃京都防卫都统卫哲,云伯侯府小侯爷奉命办案,如今身陷敌窟,若我等不得进去,你们前去总可以罢?” 执兵头目咂咂嘴:“卫大人,没有上锋的命令,小的哪敢擅动?这一个不好,小的这颗脑袋就得搬家,小的上有老,下有小,这…… “混帐东西!”心焦如焚的谌墨哪有耐心听他废话,掀足一踹,又一记马鞭劈头抽下,“你信不信,本少爷现在就能让你这颗脑袋搬家!” 执兵头目抱头躲蹿,“你们……你们莫欺人太甚……咱们的项将军也是大有来头,你们……” 谌墨挑鞭一指:“你看那边,不正是你们大有来头的驸马爷?便是他准了我们过去!”趁着诸人引颈张望,提缰掀起马蹄,自设障木栅腾跃而过,如电闪疾去。 一干兵士喧然大噪:“有人闯关,速去报告将军!” “何事喧哗?” “将军……” “驸马爷……” ~~~~~~~~~~~~~~~~~~~~~~~~~~~~~~ 山间行马,最需安稳。项漠出身将门世家,多有沙场征战,少不得宝马良驹,胯下坐骑踏走山石如履平地,过不多时,已见前方山甬将那抹雪影清晰出来。 “墨儿!”属下报说谌家小侯爷硬闯关卡,当下猜度是她,一颗心即悬上了喉口,顾不得多思,就给追了下来。“前方有叛贼盘踞,不是能胡玩的地方,快随我回去!” 胡玩?谌墨正因马儿不擅山路无法全力疾蹄而满腹恼火,斯样的来语无异火上浇油,本是要破口大骂,但回首间见他坐骑,遂喜笑颜开,“将你马借我!”言间,倏尔出指点其左臂。 “墨儿?”项漠为避袭,左手松了缰绳,下一刻,淡香盈鼻,身前已多了一娇躯共骑。“……墨儿,你……” “少废话,借你坐骑一用,阁下请便!” 墨儿,总是如此,如此……“你一人去,只多一个人遭困而已。” “是阁下人马不放我谌府精骑过关……驸马爷,您该下马了罢?” 唉,这个墨儿,是不是忘了这马的主子是他?“我早知劝不回你,坐好!”持过缰绳,双腿夹击马腹,马声嘶鸣,四蹄疾扬,入山深处。 ~~~~~~~~~~~~~~~~~~~~~~~~~~~~ “夫人,孝亲王府马车来了,就停在门前……” 苏晴翠冷凝半边红肿的花容,拍案:“难道是个宝贝么?那样劣质的货色有什么稀罕?他们接得不烦,我侯爷府都要烦了!” “夫人,王……” “回那位多事的顾管家,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侯爷府没揽为他们看着女主子的差使!” 谌荣头上冷汗始冒:“可是,夫人……” “还有,要那顾管家少多事,说不定人家王爷早巴不得那粗野丫头也追了她短命姐姐去了……” 冷汗泛滥成灾:“夫人……” “狗奴才,敢打断本夫人的话!你索性跟他们说了,他们的女主子送死去了,他们要接,就去广安寺收那溜孤魂野鬼去……” “谁成了孤魂野鬼?” “狗奴才……啊?” “嗯?” “夫人……”谌府老管家掩面。 ~~~~~~~~~~~~~~~~~~~~~~~~~~~~~~~~~ 夕阳沉没,岚雾浸林,崎岖山路尽处,广安寺显现。项漠、谌墨才近寺门,即遭围袭。满天火把之下,叛众有人望见坐在马前的白衣少年,惊呼:“这人不是被咱们副舵主给打下崖去了么?怎又从这边冒了出来?” “看这人生得这般妖孽,说不定真是妖化成的!” “杀了他,省得咱们大小姐因着这妖人跟副舵主红脸失了和气!” “杀了他!” “杀啊——” 打下崖去?冷痛袭上胸臆,“他们杀了霁儿!” “墨儿!”项漠一手揽她纤腰,一手持剑砍杀扑袭之敌,血溅行经处,尸横马蹄畔。“乌合之众,话不足取信,切莫乱了方寸。” 或许如此。但谌墨心际生生有感,霁儿纵算未死,必然不是全然无虞。“活捉一人,探听霁儿下落!” 项漠应下,以剑柄击中一当空俯冲来的袭者脑后重穴。谌墨扬手一抄,将其拖住,扬声叱马,践着横尸跃入深沉夜幕。 一干叛众欲紧追下去,被叱了回来,有人不甘,“他掳了张兄弟,咱们不追么?” “此人武功奇高,血不沾衣地杀了恁多兄弟,咱们追上去也未必救得下人,反枉送了性命。” “可是……” “咱们在此断后,是为护着副舵主安全撤去,岂能为一人误了大事?” “咱们兄弟流血送命,那蛮邦夷人在何处?依我看,逼舵主是上了那夷人的当了!” “住嘴,副舵主的考虑岂是你我能窥测的,小心防守,不到天明都不能掉以轻心!” “……是!” ~~~~~~~~~~~~~~~~~~~~~~~~~~~~~~~ 夜幕笼下,石幽林密,行走愈发艰难。等出了林,月娘高悬,视野方开朗起来。 “你看好,可是此处?”项漠以移脉错筋之术要出被俘者口供,寻到谌霁落崖处,沉问。 被俘者早已不堪折磨,急乱颔首。项漠非性残之人,出手解了他穴道,再一掌拍昏,回过头才待言语,藜黑面容却丕然色变,猿臂倏伸,携佳人一飞冲天。“墨儿,你做什么?”直至脚踏实地,收拢双臂仍未松缓,怒叱:“你何时能让人不再为你担心?” 谌墨笑他未免紧张太过:“霁儿自此落崖,我自从攀下,有错么?” 项漠叹息:“墨儿,有我在此。” “我并未拦你助我。”谌墨嫣然,“只是,你莫忘了,墨儿武功虽差你,轻功却并不逊你。” 项漠眸底明灭一闪,“墨儿,你不怕么?” “怕什么?” “悬崖。” “……为何要怕?” “……墨儿,如若那次落崖,我握住的是你的手……” 但,你握住的,不是我的手。谌墨淡哂,退后一步,退出一方圈囿。“我方才已试了,这崖上结藤韧密,可助攀爬,霁儿轻功极好,他若当真由此坠下,在此藤藉助下,此时必定伤在崖下待援。我不想耽搁下去。” 空落的臂弯,令项漠心弦收紧,但如今,他已失了重揽她入怀的资格。“……你在崖上等我,可好?” “那是一个和墨儿在娘腹里共挤了十月的人。”谌墨扪住泛疼胸际,雪色容颜在月下,更显皎莹。“在我可以感受到他的痛不可当时,无法在此空等……”秀眉蓦然颦起,“漠……” 项漠亦有所察,旋身喝道:“林内朋友,何妨显身一见?” 静谧山间,悠闲沉嗓响起:“好耳力,好一个兄妹情深,令人羡慕得紧呢。”随之,一拔魁阔身形,踱出幽林阴影,立自月中。 项漠凝神聚心之下,顿时感应一股庞大强悍气流自来者驻处流蹿开来:此人,非同等闲,若非他无意收敛气息,断不会如此轻易教人察了行迹。“阁下何人?” 赫连铭邃深双瞳,因逼眼来的这张绝美娇靥跃出幽烈火芒。“令弟无事。” 谌墨识出来者,挑眉问:“蒙阁下所救么?” “依令弟武功,若非让美人分了心,不会遭遇此劫。在下虽有意施以援手,不想又让美人抢了先机。”赫连铭缓缓移足,向宛若山间花精幻成的姿影行来。他早年便曾发誓,此生非绝代佳人不要,此姝虽顽劣,但艳质无双,必非他莫属。 项漠遽身挡在谌墨之前,“阁下止步!” 赫连铭幽瞳戾意闪逝,“阁下以为挡得住我?” “她不是你能肖想的!” 此男子之心,如此昭然若揭,项漠冷厉声中,长剑与身俱同化成一道光影,逼向狂妄来者。赫连铭甩衣相迎,形如孤鸿,势若鸷兽。两厢遭逢,端的是石破天惊。 但与此同时,几道黑影四面突至,取的却是在旁的白衣美貌少年。 呿,本少爷岂会乖乖等着你们来拿?谌墨菱红薄唇撇撇,纵身,飞落,竟然直扑崖下! “墨儿——!” 第十八章 山间风光(二) 东方天畔曙色已透,峰间阴翳厚重未消。 云伯侯府精骑铁卫,已在山石幽林间寻徙一夜,虽教疲意染上颊来,但仍不敢懈怠轻慢。 “两位王爷,广安寺外贼众已灭,密道三处出口皆设重兵,其内贼众插翅难逃。”有探卫匆匆赶至,向两位主子回禀歼敌进展。 一身光艳服饰、贵气逼人的广仁王傅津颔首,瞥一眼面上浓霾可将山间岚雾比下的兄长,“三哥,天亮了。” 素色云纹长袍的孝亲王傅洌,眉间抑蕴焦狂,目底充燃鸷焰。袍袖内,十指攥握,修长指节泛出苍白。“……那又如何?” “三哥,你陷进去了么?” “你话很多。” “她会成为三哥的弱点么?” “……”喉咙里,叹息若有若无。“找人罢。” 目注兄长薄长背影,傅津一对不因一夜无眠而失了流光的美眸内,添上一抹机深。“三哥……” “王爷,前方崖上,发现项将军坐骑,且有打斗行迹,似有人曾自崖顶坠下,……” ~~~~~~~~~~~~~~~~~~~~~~~~~~~~ “王爷,有根藤动了,许是有人攀着上来了!” “沿此藤将绳投下。”傅津挥袖,对正系绳下崖的属下道,“你们几人莫停!”这世上,凡是三哥想要的东西,他都会帮他拿到。若谌墨是三哥誓在必得的,那么,她这一生,都只能注定是傅洌的妻。 谌墨以藤为藉,时而飞跃,时至攀爬,此时已身在中途,在从上不时有石子滚过身侧时,断定有人正下崖来。“项大哥,不如你先行一步,到上面助我?” 这个墨儿啊,她怎不想想,他怎可能放她一人留此?“莫多言,留着气力。” 谌墨小嘴噘噘,一个腾身,又近了崖顶一截,陡然间—— “墨儿小心!” 她诧异抬眸,正见一块碗口大小的沙石兜头落来,随即腰际一紧,被人拉避了开去。 项漠一臂攫她细腰,另一掌握住自上垂来的粗绳,脚尖点在石上,藉此如白鹤冲天,终脱出了这方困了两人一夜的断崖。 “墨儿,你可受了伤?”双足方一沾地,项漠急询怀内佳人。 谌墨撩唇浅笑,颊侧颌下虽有数处擦痕,但所绽清艳光华仍使山间万物失色,“项大哥,你许是与那些位娇柔女儿家相处惯了,也把我当成她们了是不是?记得以前,你也不曾如此宝贝过我呢?” 项漠一窒:以前,他不曾如此宝贝过她么?“墨儿,缘凤山的崖上……” “阿墨。”素色袍衫,飘然步出,悠慢着音嗓,旋入了二人之间。 “……王爷?”黛眉颦惑,“你怎会在此?” “本王的王妃一夜未归,本王到此,自然是为了迎接她回府。”探来修劲素白的手掌,握住妻子藕臂,以一股柔韧却不容回圜的力量,牵这尊玉人儿进了怀内,“王妃娘子,随本王回去罢。” “王……” “嘘。”一根长指点住欲启朱唇,“有任何事,回去再说。”偏转温润雅颜,向项漠淡哂道:“驸马爷,救妻之恩,本王改日再报。” ~~~~~~~~~~~~~~~~~~~~~~~~~~~~~~ 在崖下洞内困坐了一夜的谌墨,才靠上王府华车的锦壁软卧,当即抵不住浓浓倦意袭卷,舒展了修长四肢,拆卸了绾发玉簪,美眸阖敛,意识沉朦,幽入了梦境。 傅洌细密热烈的视线,瞬也不瞬地捉住这一张烘托在黑缎长发内的天香国色,心,乱了。 到底在拿她如何呢? 这样的一个人儿,妖精似的美貌,妖精似的性情,没有章法,没有秩序地闯进他冷寂枯静的世界,携了风,掀了浪,惹他动了心,萌了情,竟还想不沾衣衫不惹尘埃地退去,他,怎能由她? 她是他人生的意外,动心不曾预料,萌情未在设想,但既动了萌了,她便要为他留下。 阿墨,你这一辈子,我要了。 一念至斯,恍觉指尖已在那精致眉目鼻唇上巡回捻摩多时。美妙细腻的触感,长指一再留恋不去,原来,这便是“爱不释手”? 长臂舒伸,温玉软香盈抱怀来。爱不释手啊,阿墨,你可知,你已让本王释不开了? 嗯……沉眠的谌墨似觉不适,微微挣着突来的圈囿。 梦中,也要推开我么?傅洌微恼着,尤其记起她陷在别人男人臂弯的一幕,骤收紧了束缚的力道,两片温润薄唇,辗转而下,捉住了芙蓉面上的嫣嫩娇蕊,舌尖如蛇,极尽轻怜蜜爱…… ~~~~~~~~~~~~~~~~~~~~~~~~~~~~~ “墨儿,你识得他?” “……古涂燕异父兄长赫连铭。” “他找你,是为替妹寻仇?” “面上是如此没错。” “面上?” “我已好心替他与广仁王三兄弟牵上线,届时龙争虎斗,应该很好看。” “……墨儿还真是好心。” “项大哥,看你一副心疼模样,可是对这厮一见钟情?” “……墨儿,你想太多了。” “不然,为何你只管盯着他恋恋不舍,还不上崖去?” “……他为救你跳崖,反受了你的迷魂粉,若有野兽……” “嘿嘿,如此牵肠挂肚,还说没有一见钟情?” “……” “我看他生得也算有几分姿色,不如就由你带回驸马府当个小娇藏着?” “……” “项大哥?” “……上去!” …… 那劣野女子!赫连铭脸色如修罗,恨不得此刻咬牙切齿在唇内的,是那个顽劣人儿的血与肉。东漠少主,或不若中原皇族的娇生玉养,但狂鸷尊贵如他,何尝受过这般奚落与耍弄?该拿什么样的中原文字来形容那人儿?狼心狗肺?恩将仇报?劣性难除?不可救药?可是,他为何偏偏对她…… 若说只是为了美貌,昨夜见与她毫无二致的如霜少年时,那份气度,不比她来得高洁动人?为何激不起他心头半丝涟漪? “少主,主上的信来了。”贴身侍卫轩光踏进洞来,奉上羊皮笺。 赫连铭展笺三五眼览过,蹙起一双末梢带了回旋的浓立剑眉,面挂沉思。 “少主,主上催您回去?” “右海、阿特干两部落似有异动。” 轩光大急:“属下这就去传令打点行装!” “轩光。” “少主?”错解了主子的踟蹰,道,“咱们此行也算大有所得……” “你不会忘了本少主来此的另一目的罢?” “为涂燕姑娘报仇?”轩光挠起后脑勺,“可是您不是说……” “本少主不可以改变主意么?” “那……” “本少主不想空手而归。” “属下今晚就去取了‘他’的脑袋?” “本少主取了你的脑袋如何?” “噫?” ~~~~~~~~~~~~~~~~~~~~~~~~~~~~ 王府女主人返家,举府仆役欢欣不胜。管家顾全跑前跑后张落铺排,生怕女主子觉得王府不及侯府周到,再给萌了去意。 顾管家一番尽心,只把女主子留在小违多日的寝楼安生休息了三日。三日后,受太子侧妃卫慧之邀,到牡丹园听歌赏舞怡心排兴去了。 此次小宴,皇族中各家女眷,除了那位近来才受了委屈的广怡王妃,大多到了。最受天熙帝娇宠的云阳公主亦娉婷到场,恰与谌墨毗桌而坐。 舞罢歌散时,申时过半。一干皇族女眷迈着款款细步,各向停在内苑门外的自家车马。卫慧与谌墨素手相挽,惜惜相送直到车前,才互道珍重作别。 “孝亲王嫂。” 一足已踏上垫足的谌墨缓转身,竟是席间无暇细谈的云阳公主。“公主有事?” “云阳早前即听过三嫂在京都的大名,今日见了方才明白,这‘第一’两个字,端的是实至名归。” “公主过奖,公主的柔美万端亦少有人及。” 云阳公主一笑莞尔,“三嫂不奇怪么?云阳为何特地要与三嫂叙话?要知道,云阳并不是一个喜欢与人亲近的人。” “公主不妨明示。” “云阳曾在常州城驸马故居的书房内,见过你。”公主柔美面颊忽生冷意,细细眉端亦染锐利,“你说,云阳该不该与自家夫君的故人叙叙话呢?” “谌墨说什么并不重要,公主想说什么才是重要。” “我和驸马,很好。” “恭喜公主。” “其实,我与你,该是同病相怜的人,嫁入夫家前,夫君都心有所爱,我想,个中滋味你体味得并不比我少。在我回京的那次宴上,我顺着驸马的眼神看到了你,兹始也知道,以前,我只需和一个影子斗,今后,要与一个活色生香的人斗了。” 谌墨嫣然,“我并不是公主的敌人。” “不是么?”公主殿下善徕明眸内闪过机防。 “驸马已忘了的,公主不该为驸马记着,一幅代表过去的画影不应成为公主的心头刺。” “过去么?” “可是若公主执意将这根刺扎进驸马心头,只会让过去永远过不去。” “怎么说?” “公主有着七巧玲珑心思,何须旁人点醒?” 声落,两对美眸,两张丽颜,相交相对。倏尔,云阳公主笑如花生艳,“三嫂,你很好。” “公主也很好。”不愧皇族中人,这眉目变化的功夫,实乃皇家“本色”。 “三嫂,以后,云阳必常到孝亲王府叨扰……” 话到此,玉锦织云的车帘缓起,优雅如仙的孝亲王帘后淡然浅哂:“云阳要叨扰,三哥我会欢迎之至,只不过,是否该把三哥的娇妻还来了呢?” 第十九章 若我为敌 还是不想说话?傅洌叹息:“阿墨……” 闭眸假寐的谌墨,陡觉热息扑面,下一刻,已然陷在一个精实的怀抱内,美目陡然张开:“……你做什么?” 男子温雅面上浅笑如春风,“冬日风凉,你穿得太单薄了。” “我以为。”谌墨要笑不笑,挑出一抹魅惑,“姐夫夫君是要废我的武功来着。” “阿墨~~”他苦意扯唇,以额抵额,叹道,“还在生气?无法无天的恶霸小侯爷,也会如此小气的么?” “恶霸小侯爷没了武功,如鸟断了翅,何以为恶?”她推拒着他的环围,“姐夫夫君,你逾矩了。” “逾矩?”男人一眉挑起,。 “没有哪家的‘兄妹’会如此亲密。” “兄妹?”哑然失笑,“请问,我们又是哪家的兄妹呢?” 谌墨美眸澄然无辜:“这个应该要问我么?在洞房之夜提出以兄妹之道相处的,似乎并非在下。” 记仇的小东西。傅洌薄唇微翘,坏笑道:“阿墨是在怪我,欠你一个洞房花烛么?” 若非眼前人近到眼睫可数,谌墨几乎要怀疑,这人可是孝亲王阁下本尊?那个恁地优雅卓尔,纵是怒中也不失清润之色的男子,何时学会了用这等轻佻的暧昧语调说话?“姐夫夫君,我嫁你时,不管是怀着怎样的初衷,从没想过和你做有名无实的夫妻。但既是你在新婚的第一夜,为你我定下了相处之道,即请遵守下去。” “若本王不想遵守了呢?”四唇隔隙,呼吸相换,吐气如兰的诱惑,惹他胸房急温。“阿墨……” 不想遵守?谌墨清冷勾笑,“怎么,订下规则的姐夫夫君,又想做打破规则者了么?”水眸盈盈,眯成浅浅一线,有某样危险情绪稍闪即逝,但仍妩媚天成,道不尽惑人娇冶,“你以为,我容许你订下了规则,也容许你打破规则么?天下,哪有那么便宜的事?” “阿墨……”傅洌不意外,她由来就不是一个可以任由人安排生命的乖顺娃儿,但她的拒绝,仍使他存了气和恼,“阿墨,你已嫁我。” “似乎,在你将规则订下来时,我便嫁了你。” 唉。“那时,我尚未……”动心,或者,尚未发现动心。 “姐夫夫君,让我们回到最初罢,兄妹相处。”谌墨螓首向后仰去,避着他扰在耳根唇际的温热气息。“你尽管不时找你的姨娘幽会偷情做你的多情王爷,我只管继续仗势欺人做我的恶霸少爷。且我可以大方应你,只要你的美人姨娘当真与我姊姊死因没有关联,我断不会寻她麻烦。” “谌墨,我和她之间,没有你想得那样不堪。”傅洌生平最懒的,是向人解释他的作为,但无论如何,他不想她如旁人那般想他。“她是个命苦之人,我欠她的,她……” 谌墨轻摇螓首,淡道:“你的情史,与谌墨无关。” “谌墨!”这世上,只有她仅靠三言两语,便能使他燃起冲天怒焰罢?傅洌箝紧了掌下纤腰,薄唇一字一句,吐出此刻激荡在胸间的话,“你这一生,我要定了。” ~~~~~~~~~~~~~~~~~~~~~~~~~~~ 孝亲王府,黑漆钢铆的桧木府门前,管家顾全阶下立着,迎上两位主子。 “王爷,王妃,小侯爷来了,执意到寝楼侯着王妃……” “哪家的小侯爷?” 傅洌尚在疑惑,谌墨已开颜冁然:“冰娃娃?”随即,足不沾地,一路振裙飞袂,直至那一爿庄丽寝楼。 “冰娃娃!”闼门大开,雅致华服的佳人疾掠而入,将见惯女主子从容姿态的一对丫鬟惊走三魂。而见怪不怪的谌霁,仅是冷哼一声,头未转,眸未抬。 “冰娃娃小弟。”谌墨咧笑出一口白牙,“听说你被美人救走,常言道,最难消受美人恩,这几日,必然过得风流快活,乐不思蜀了罢?” 这在谌霁听来,极是稀松平常的一语,于云乔、昭夕,不吝石破天惊,两个丫头面面相觑:这两个人,到底哪个才是王妃?平日她们见的,既没有一个这般清冷,也没有另一个这般……率性罢? “烦请吩咐你的两位丫鬟帮我到厨间做些吃食过来。” 藉着同挤娘腹俱来的心意相通,谌墨道:“你们两个到厨间,盯着厨娘王嫂做两碗鲍鱼粥来,选材、火侯都不能马虎,最紧要的,是洁净,本王妃这位小弟是出了名的洁癖,不能凑合哦。” “是。”双婢应命,乖乖巧巧阖扃退下。 但谌霁,并未随着外人的离场急于出舌成言,一迳行至案前取笔疾书。 “做什么?”谌墨凑去,初始尚好奇玩味心重,浑不经意,但每接一笺,心际即冷一分,待谌霁置笔告讫,她已被握在指间的十数宣纸压得脉重心紊。 “……她的话,做得准么?” “或许不尽是真的。”谌霁双手负后,“但她骗我,有何好处?” “以她的立场,朝廷愈乱,她不该愈是高兴么?” “以她的立场,更不该信口空假,失信于我。” 谌墨妙目又自最末纸上最后落成的几字上划过,潋丽眸波内,渐浮残意。而后,将纸笺递出。谌霁攥在手心,付诸内力,不一时,抖下满掌齑粉。 “我会查证。”谌墨道。 “我亦然。”谌霁接言。“小心。” “彼此彼此。” “……走了。”谌霁就步欲行,突又顿住,回首道:“你和孝亲王,还好么?” 谌墨眉间揶揄又生,勾唇坏哂之际,捧颐佯叹:“冰娃娃,作为在室男子,对别人家的闺房之乐怀着异样兴趣,可不是好事哦。” “你——”谌霁气极,“死性不改!”长腿大步,履下匆匆,迫不及待离了这圈住两个姐姐青春韶华的王所,即使与姐夫王爷迎面擦过,也仅以颔首为礼,不作停顿。 ~~~~~~~~~~~~~~~~~~~~~~~~~~~~~~~ 更深夜重,人未眠。秋时已尽,冬气渐浓,牖窗侧,风冷花残。这个时节,这个景致,最适宜闺中娇娆悲花泣月,不尽愁肠。 “阿墨,你穿得单薄了。”傅洌梵音般柔和嗓内,蕴着嗔意关怀,将一件轻暖帛衫披上谌墨纤薄肩头。 谌墨回眸一笑:“谢姐夫夫君。” 这一笑,既纯且真,尤如雪融梅端,羞煞春花初绽。傅洌甚至不怀疑,今夜月藏云后,是因愧不及这人儿的皎皎清华。“……在想什么?”在这个绝美的皮囊下,包裹着一个慧黠狡诡的灵魂。她的美,使他目不暇接,她的魂,他更想悉心解析。 “我在想,有一日,我和你的江南第一美人当真对上了,你是否真下得下手废我武功?甚至,杀了我?” “阿墨。”傅洌伸臂揽她,难得的,她没去支力挣扎,这使他心情大好。“那时,我们处在负气中,所言所说也只是气话。若你定要我为那日的失言致歉,我会……” “不必了。”谌墨摇首。她无意让人为她破例,何况,若非发自肺腑内的愧意,一声“抱歉”又能还回几分亏欠?“姐夫夫君,姐姐的死,我不会罢手。” “嗯?”傅洌顿时疑起,“令弟今日来,对你说了什么,对么?” 谌罢不置可否,只管自说自话:“如果到最后,姐夫夫君的江南第一美人仍是和姐姐的死脱不了关系,我和你,会不会反目成仇?” “阿墨……” “姐夫夫君,你都是如何对付你的敌人的呢?”谌墨抬眸,甜甜问。 傅洌脸色阴郁下来,凤眸幽暗不明:“我们不会成为敌人。” “世事难料,若是终有那样的一日,姐夫夫君,你不必手下留情。” “你……” “因为,”明眸融融流春,红唇却凛凛生寒,“我也不会。” 不会什么?不会手下留情么?她对他?他一震,猝然收紧双臂,将她牢牢束在怀抱。若有那一日,有那一日,他……如她问的,他会如何对她?他该如何对她? 冬时之夜,无月之夜,寒冷幽黑,沉寂无边。孝亲王府的男女主人,纵然此一刻紧密相拥,心,却再度亘隔两端。 第二十章 暗潮渐起 节令才入冬不久,竟然天降薄雪,给群芳落尽的上京城凭添玉色。上京第一花楼天水一阁借此巧立名目,开设雪上舞专宴,供撷香窃玉的公子王孙一尽兴味。 时下,艳名满京城的头牌名妓高楚楚的闺房内,正清歌妙舞,管奏弦鸣,羡煞气煞了一干难得其门而入的寻芳客。 “是谁恁样恣肆,霸住楚楚姑娘两三个时辰了还不放人?也不想想,咱们平日等上半天也只能听楚楚姑娘一支曲子。” “说得有理,这人是初来乍到不成?这样破坏规矩……” “蕊娘,蕊娘,还不紧着把楚楚房里的无知贼辈给薅出来,大家伙可都火啦!” “各位各位,”风韵犹存的鸨娘蕊娘碎着莲步迎了出来,端的是一个风情万种,“各位贵爷,莫急啊,这楚楚房里的可不是常人,吵着了他,各位爷玩不成了不说,闹个不好,这天水一阁就得给陪进去……” “那厮不是常人,咱们就是好欺负的不成?蕊娘,平常看你伶俐,今儿个办事可不讨好,咱们不高兴了!” 蕊娘掩帕一笑,“云伯侯府的小侯爷,各位听过没有?” “是他?!” “可不就是他么?他是楚楚姑娘的常客,还有云夷侯府的四公子,也在里面,这两位……” 不待蕊娘话落,已有人面起不屑:“哼,像那样最喜仗恃凌人、欺男霸女的无耻之徒,咱们才懒与之计较,走了走了……” 诸位凶神恶煞附应着,也哗啦退个干净。 蕊娘摇摇满是金钗玉器的螓首:这恶人尚需恶人欺,想来是一定的了。 谁成想,这一通哗闹,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天水一阁厅堂角轩里,有位搂着花娘灌过几杯烈酒的高壮汉子,扔了一锭银子,抹过颌下酒渍,急扯扯蹿去。 ~~~~~~~~~~~~~~~~~~~~~~~~~~~~~~~~~ “王爷,王爷。”眼看主子身形即将出了大门,顾全颠颠追上,“奴才有话说。” 傅洌浅蹙眉心:“说。”这次第,正是郁卒满怀。 今日晨起,推开那扇隔扃,寝楼内室杳无芳迹,早膳桌上亦不见人来。她,又出府去了。总是如此,这王府,这亲王妃的头衔,这其后的荣华富贵,她似毫无恋栈,仿佛随时可以抽身而去。高墙,深院,甚至他的怀抱,都成为不了她的圈囿。要怎样,才能打开她紧阖的心门?要如何,才能让她将此做为家园安心停留? “王爷……”发现了主子的失神,顾全不得不大了些音量,“王爷?” “快说!” “……昨夜,”将圆大的脑袋递近,压声道,“昨夜有人潜进了府。“ 嗯?傅洌细长黑眸一横,“说清楚。” “昨夜大约是在寅时,有人进府。摸得是后园方向,奴才几人和他们交了手,许是怕惊动府内大队侍卫,仅战了一刻钟就给退下了。” “可查出了什么?” “看他们的武功,似乎是外域的套路。” 外域?“仅此而已?” “时辰太短,对方又未留下可察的行迹,是以……” “不肖本王多说,你该知道做什么了?” “奴才已加强了府内防备,且差人去探察近日进京的外域人。” “很好。”顾全是他自江南返京途中搭救的落难之人,忠心、才能都堪上乘。“……你可知王妃又去了哪里?” “……王妃又出府了么?”惭愧,竟浑然不知。 “……算了。”傅洌迈开大步,将管家扔在原地。 算了?顾全苦蹙胖脸上原就挤歪歪的五官,似乎,自从新王妃进门,这两字经常自主子嘴里吐出。“算了”啊,说得状不经意,竟似是含了无奈的罢? ~~~~~~~~~~~~~~~~~~~~~~~~~~~ 御书房议事完毕,朝臣尽退。千步廊上,吏部尚书南书远几个快步,赶上并行在前的孝亲王、广仁王两殿下。 “两位王爷,近来可好?” 傅津斜挑一眉,“南大人,有话尽说,本王很不喜欢有人在耳根子前废话。” “是,是。”南书远颔首像是鸡捣米,“下官在舍下略备薄酒,请二位王爷赏光。” “本王难道还缺了酒喝?” “这……”南书远面色僵了僵,旋又笑道,“普通货色又岂敢奉到王爷唇边呢?这酒是上等的百花酿,这陪酒的人,也是……” 傅洌面上虽无扯动,心头已然不耐,“老五,我先走一步。” “哎,孝亲王爷,下官尚有下情。”少了这位爷,他今天的戏还要怎样唱? “原来,南大人今天的目标是三哥?”广仁王精眸微闪,“本王是不是可以退了?” 南书远涎开笑脸,“广仁王,下官的一腔用心,望您体谅,下官深知,孝亲王开心,您就开心……” “说得有理。”用心良苦呢。“说说看,你如何令我三哥开心?” “下官的有位江南亲戚进京投靠下官,他有个二八年华的女儿,生得貌美婉约,在在是美人胚子一个,若是能侍侯孝亲王,是她八辈子修来的福气不是?” 这话,当即合了生恐天下不乱的广仁王脾气,谑道:“有美人不是该给本王的么?嗜美如魔的人并非我家三哥哦。” 南书远俯向这爷耳侧,窃切声道:“这位美人,生得可是与广怡王妃有七成相似呢。” 哈。傅津扯唇大乐,“当真?” “下官岂敢欺骗王爷?” “南书远,你办事可是越来越得力了,本王喜欢。”傅津回首,“三哥……嗯?” 哪还见孝亲王踪影? ~~~~~~~~~~~~~~~~~~~~~~~~ 孝亲王归心似箭,无奈时不我与。离了千步廊,才欲到严门乘车返府,又教人拦住,正是太子傅涵是也。 “三弟,天遣会余孽追缉之事进展如何?” “老五的手段大哥还不信不过么?” 傅涵温和笑道:“老五做事自然是不需费心,但他人毕竟年轻,还需三弟在旁边多提点着。” “为弟知道了。” 到此,太子无话,孝亲王也不开言,就如此压默走着,一段苍松夹送的石甬长路,眼看将尽,太子终耐不住,又道:“附马项漠现拨了给老五作帮衬,依老五那个脾性,必然给人气受,这项漠出身也是不俗,你吩咐老五,不要太过了。” “老五行事率性了些,分寸还懂得。” 傅涵颔首:“话是如此没错……对了,与天遣会勾结的异域人查得如何?” “大哥不妨直接去问老五。” “……近来京城内异域人颇多,老六作为外事监察史,不会漏了关注,有他相助,要查个端倪该不是难事罢?” “这就要看老六的本事了。”话说话如此轻简,但“异域人”三字,却无端使得傅洌一凛。 “异域中,尤其东漠堪称我天昱心头之患……” 东漠?傅洌心弦骤紧—— 顾全言曰“看他们的武功,似乎是外域的套路”没错罢?东漠寻仇,外域武功,夜潜孝亲王府,后园方向,种种一经串联…… “这东漠人性悍,对我天昱的富足觊觎已久,想来他们……” “大哥。”太子尚在侃侃兴谈,孝亲王突尔插进话来,“为弟忽然想起还有要事待理,失陪了。”颔首一揖,撤步旋去。 怎样的要事,要千壑内敛的孝亲王急不可待至斯?太子一怔过后,亲蔼面相上,一抹不名所以的深沉情绪渐形于外。 紫华城堂皇之顶,日阳收起,天过浓霾,薄雪初讫,又一场更形沉重的风雪,正在酝酿中。酷寒日,近了。 ~~~~~~~~~~~~~~~~~~~~~~~~~~~~~~~ “墨墨醉了,外面风冷,闹个不好会受了凉,今夜就让她宿在这边罢。” “……她今时的身份不同往日,宿此处,并不妥当。” “哪来的不同?”高楚楚不以为然,“还不依然是那个吃喝嫖赌的小侯爷么?” 到天水一阁来的,自然只能是小侯爷,但王府内不见王妃,总是说不过去。 “她喝醉,是因心中有事,睡你这里,你不怕她闹事么?” 高楚楚失笑,“小侯爷闹的事还少么?” 肆意盯着双颊馥红的好友,不由摇头:那艳丽颜色,笔墨难形,“祸水”本相十足,这一副模样回去,怕是只能等着失身了。“……明晨早些叫她。” “知道了,意意情郎。”高楚楚抛个媚眼,“还怕我亏待我的情郎墨墨不成?” 生死相换的知交至交,当然不会亏待。但高楚楚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为好友设身而想的留宿之举,险使整个天水一阁万劫不复。 因这一夜,孝亲王妃,自天水一阁头牌名妓的香闺乃至偌大京城,消失了。 第一章 观棋莫语 江南风光,虽走婉媚一脉,合该是气暖风柔,但进了冬日,也不免风瑟雨冷,那曲折回旋在房间舍后幽凉宜人的湖泊水渠,到此时,反成了添寂添寞的清寒物事,引出了独处竹林精舍内的侯门闺阁嗟叹无数。 “美人卷珠帘,深坐颦蛾眉,但见泪痕深,不知心恨谁?冷娃恕儿,你在恨谁呢?”精美珠帘挑起,探进一张与菱花镜内的人儿一般无二的精美雪颜。 谌恕见她,冷道:“你怎么还没有走?” “走去哪里?冷娃娃,你可是住得太舒服了,忘了这竹舍是本少爷长大的家园么?”谌墨撇唇,掀开衣摆仰在长榻上,恣意舒展四肢,“说罢,刚刚在叹什么?” “叹你堂堂亲王妃,任意行事,藉故离京……” “啧啧啧。”谌墨摇头,摇得只用一只玉簪绾成髻的如缎丝发顺颊滑下,“论及顾左右而言他的功夫,本少爷不遑多让,恕儿你可以省了。” “哼……”谌恕憋唇,懒理她的狡赖。 “是闲云山庄的三少爷?” “你……”娇颜瞬酡,羞掩长睫,“不得胡说。” 谌墨翻翻白眼,“男未婚,女未嫁,你到底在别扭什么?” “……父亲不会应的。” “干他底事?” 唉,我若似你,事情易矣。我若是你,又何难有之?错只错在,造化弄人。“他是父亲,父母之命……” “呸呸呸,”谌墨袖甩得猎猎生风,“谌侯爷的女儿已嫁入了亲王妃,而雪魔女的女儿,想嫁谁就嫁谁,谁管得了你?” “你还说!”谌恕眼际泛红,“正是因着母亲这一面,就更加不行。他叫娘一声大嫂,是我们的长辈,有违伦常的事……” 谌墨咭咭怪笑:“若你当真是雪魔女的女儿,莫说有违伦常,就算伤天害理,也是稀松平常嘛……” “小兔崽子,又在说老娘的坏话了是不是?”美玉相击的音嗓,撩远及近,珠帘遭风撩动,叮叮生响,一道绚丽形影,由挑开的轩窗飘入,兰指尖尖所向,是长榻上忤逆不孝的诋毁者。 “谋杀亲子,你良心何在,救命啊——”谌墨又滚又爬,满室蹿逃,且以冷美人谌恕为屏,左挡右阻,最后不得已,尖叫着扑上去,手脚并用,将绚丽的来人缠个结实。“谋杀亲子,天地不容,雪魔女,你手下留情哦。” 苏远芳气笑,抱住女儿纤薄长躯,一手重拍在她翘臀,“给老娘乖乖下去!” “先香一个。”凑过娇艳小嘴,印上个重重响吻。 “小兔崽子!”苏远芳回之的,则是在她腻不留手的芙颊上一把浅拧。 谌恕见了,唇际漫出浅浅笑意。对娘亲和墨儿这份相依相存养成的默契,自明白永远无法介入那一刻起,便不再存妒。 ~~~~~~~~~~~~~~~~~~~~~~~~~~~~~~~~~~~~~ “依你说,劫你的,是东漠人?” 谌墨大眼眨巴眨巴:“娘,孩儿建议,你该将关心放在救我的人身上。” “何意?” “因为,若非在林州换船时巧逢西域来使,你的宝贝墨墨如今,怕是已成了东漠人的刀下俎。” 冯远芳黛眉一挑,“是他救了你?” “正是。按说,我服了东漠人的**,脸上又粘了一堆烂疮,纵是你这亲娘见了,也怕是绕道而行。他竟能从眼睛便认出了我,普天之下,有这等好眼力的,有几人?”谌墨支颊,想着半月前的变生肘腋,醒来时,口不能言,足不能行,被两个健硕妇人挟在中间的遭历,还真是一段不太令人愉快的经验呢。“事后我大赞他时,你道他说什么?”嗓音陡然一变,“‘远芳的眼睛,是世上最美的事物。与它相似的一切,我都已铭在心版上,怎可能识不出来?’”唉,可叹呶。 苏远芳红唇勾讽,轻嗤:“明明是率先背弃的一方,到如今,却把自己装扮成一副被抛弃者的痴情哀怨状,那个男人,越来越不可爱。” “赞成。”感念对方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份上,不好太过,谌墨仅是拍掌相应。 “他救了你,我会遣人送一份厚礼,关于他的话题,暂时结束。”苏远芳撩睑,扫了一眼两个女儿的绝世丽颜,“墨墨,你还要回那个王府里去么?” “嗯?”谌墨稍怔,“不然呢?” “茹儿的死因,只待查证最后几个环节,即能厘清。你嫁入王府的因由已不存在,既然离开了,还有重返的必要么?” 谌恕螓首微摇:“也不能一走了之啊。那毕竟是亲王府,堂堂亲王妃失踪,若不察个究底,何以在皇族的玉鉴册上存录?何况,当真就此离奇不见了,云伯侯府在朝廷中的位置,将更加尴尬,爹会极难在同僚中立足。” 虽然与谌始训的离缘起因曾极使人不快,但苏远芳亦从不曾在儿女面前,道过其父不是,此时自然也不会悖习。“恕儿或许有理,那么,制造一个新科孝亲王妃香消玉殒的事故,并不难。” 就此失踪,可以么?谌墨心思翻转,缓缓道:“若当真彻底消失不见,未尝不可。但姐姐的死在一待获实,这仇必然要报,我仍需暗中出现。与其如此,不如……”一张温润如玉的颜容翩浮脑海,螓首拂摇,打乱那片倒影。“孝亲王妃这个名号,可以做很多事。” “你确定,你要想的只是孝亲王妃这个名号么?”苏远芳问。 “我只把握我可以把握住的。”谌墨道。 知女莫若母,苏远芳颔颐,冁然道:“随你。不过,你大闹天香楼,已使孝亲王三兄弟与东漠王族硬抵上,而你在天水一阁的失踪,必然惹大这场嫌争。再回去,只能是更加复杂的局面。而且,未来的不远,朝堂必有异动,届时,我怕你抽身更难。” “不如,”期期艾艾地,谌恕开口,“我替墨儿回去?” 呃?四只美眸齐齐投射了过来。 “冷娃娃,原来你水土不服吃坏的不是肚子哦?”是脑子。 谌恕瞪她一眼,“我只是想,依你的脾气,怕是……” “我明白啦,”谌墨拍案,“你定是又将自己附到鸳鸯蝴蝶小书里的佳人身上去了:迫于世俗,不能爱其所爱,为断情绝念,于是乎嫁予他人,这一个情天恨海,好生了得!” “你你……少胡说,你……”薄红了玉颊,涩僵了唇舌,“我不是,我只是……” 冯远芳心下了然:“恕儿你喜欢上什么人了么?是为娘那个油嘴滑舌的小叔?” “我——”谌恕当即面色苍白。 “卟~~”冯远芳忍俊不禁,“你妹子说得没错,你还真将自己设想得如此悲苦了?喜欢上就喜欢上,那个混帐小子虽然配不上我的女儿,便若你们彼此有心,谁又能阻得了?” “可是……” “没有可是。这世间事原本简单,是世间人执意化简为繁,衍生枝节。”将这个女儿轻揽臂弯侧,“想爱就爱,不爱就舍,哪有恁多的条条框框大仁大义需要你去维护?作茧自缚者,于人无尤,明白么?” ~~~~~~~~~~~~~~~~~~~~~~~~~~~~~~ 闲云山庄庄主云入岳,少年时曾执剑江湖,博得个“玉面剑客”名号。三十岁时娶妻退隐,安心打理了祖业商号,近一年,又将大部决策之责转移二弟云入霄肩上,向一只名副其实的闲云野鹤迈近了。 “远芳,远芳!”兴冲冲,步匆匆,偷得浮生半日,到后院寻找妻子芳踪。 “禀庄主。”有小婢屈膝一礼,“奴婢看到夫人往了后山方向。” 必然是去赏第一拨早梅去了。云入岳动用轻功,疾掠寻妻。 后山梅林,有几株早梅已透绯意。离着尚远,已见那道桔色妙影立于梅树下。他心头一喜,但涌来的笑容却在睇清与爱妻对面而立的人时,僵在当场。 “乾若翰,你竟敢还来缠我爱妻?”人到,声到,掌风也到,意欲给肖想者当头痛歼。 “云入岳,你还是那个毛头稚子愣头青,真不知芳儿看上了你哪里!”伯若翰迎击之际,未忘出言讥讽。虽则说,失去心爱之人,错在他后悔的速度逊于了芳儿决裂的速度,但这个毛头小子贼心不死的十年觊觎以至后来的趁虚而入,罪不可没。 “住嘴,不准你如此唤我娘子,请你称她一声云夫人!” “我与芳儿相爱时,你胎毛还没褪个干净,你有何资格管我与芳儿的事!” “我是远芳的相公,是她的夫君,这世上,谁能有人比我更有资格清除她身边的无耻之徒!” “毛头小子,……” “无耻之徒,……” 这厢龙争虎斗,那厢有人倚树俏立,兴趣满满。 “娘,酒,村口老蔡伯才出土的十八年女儿红喔。”再添一对赏戏的水眸。 “好墨墨。”苏远芳接来琉璃壶,仰首就饮。 “左贤王的掌法又精进了。”谌墨轻车熟路的评头论足,“云庄主的功力也深厚了不少。” “观棋莫语。” “是,娘教诲得是……嗯,云庄主的闲云掌不及乾王子的西域凌罗掌狠厉,久了会处下风……” “观棋莫语。” “是,娘教诲得是……不过,闲云掌灵巧空逸,耗了乾王子不少力气,久了……” “墨墨。” “娘?” “观棋莫语。” “娘教诲得是……” “小兔崽子!”苏远芳仪态尽失,“为娘该教会你尊长敬老!” 第二章 他乡故知 一场情敌见面的龙争虎斗,因被亲娘抛入战局的可怜孩儿而告结。 “芳儿……”乾若翰接了呜呀怪叫的谌墨,邀功似地向心上人含情脉脉喊过一声。 谌墨方揉着满身鸡皮不寒而栗,桔衣绚裙、妍艳不可方物的美妇已妙目大瞠,叱道:“我相公说得对,请称我一声云夫人。” 远芳喔……云入岳当即粘到了爱妻身侧,如一只邀宠狗儿般摇缠厮磨…… “好生站着!”苏远芳杏眸瞪来。 “远芳……”爱妻的娇嗔,非但没有使他柔情受阻,反而更形甜蜜泛滥之势。 谌墨向老天叹气递送白眼:魔女哦,相比之下,自己妖女的等阶,差得还远呢。这等复杂的局面,还是少惹为妙…… “墨墨站住!”没良心的东西,“你走了,老娘何苦来哉?” 苏远芳喝声才起,乾若翰已给张手牵住,“小狐狸,乖乖听你娘训完了话再走。”遥想当年,他与芳儿亲密相守的八载岁月,隔三岔五都要为上门的寻仇客应付一气,在在皆因这只小狐狸制造麻烦的天赋且成功的栽祸。在他看,“小狐狸”三字,比之“妖鱼”,更适合按到小东西头上。 “乾伯伯,”谌墨声甜笑甜,“那个女人抛弃了你另结新欢,你想清楚,你确定要帮她么?” 这对母女……乾若翰无语,直把她推向了其母怀内。 苏远芳在不肖女额上一记重敲:“老娘为你操劳,你再给我不能安份,老娘剥了你的皮!” 谌墨吐舌耸鼻,会怕才怪,将一颗头挤呀挤地挤到其母香肩,闭目养神去了。 这等独享无二的宠爱,羡煞两个近在咫尺的男人,心有戚焉地互视一睇,又不甘地别开头去。 苏远芳轻挲着女儿娇颊,说:“乾若翰,墨儿回京,由你来送,最是合适不过……” “凭什么?”出言抗议的,不是被指派者。“娘子,我也可以……” “你是西域王族么?” “我……” “西域王族与天昱皇族素有来往,牵连颇多。这一次,救送他们的亲王妃回去,对你此行的外交目标必然大有助益。但是……”螓首偏向丈夫,“若是闲云山庄出面,必成众矢之的,你有意与皇族中人发生牵扯么?” “原来,娘子是心疼我。”云入岳哀怨尽去,笑逐颜开。 哼,幼稚。乾若翰回之不屑瞪视。 “娘子,你不能太操劳,大夫说了,初孕期一切都要小心……” 乾若翰丕然色变。 哼,活该。云庄主向情敌抛去得意一瞥 ~~~~~~~~~~~~~~~~~~~~~~~~~~~~~~ 上京城大雪再降,举城玉色裹砌,娇娆尽现。但孝亲王府,却因少了那位雪做玉裹的女主子而气压沉沉。 此时际,轻足蹑行的婢仆,持盘行经王府坐北向南的暖轩外时,忽被里内的一声震吼给惊着了魂,跌坐在满地雪水上。 轩前的侍卫好心施了扶手:“主子们议事,还不退下!” “是,是!”小婢惶惶然远遁。 暖轩内,傅澈又问:“三哥要去东漠?” “坐下!”傅津沉喝,大掌揉在他俊俏五官上。 傅澈闷声接了五哥这一叱一欺,坐回臀下的梨木圈椅。 傅洌依旧的勾杯浅啜,优雅姿态:“我去东漠之后,这边必然大噪,你们都要小心了。” “三哥,你当真如此要她?”傅津问。 傅洌抬眸,与五弟眸线相换:“是。” “她未必在东漠。此去东漠近千里,这千里内可以发生多少事?你那位王妃又岂是会乖乖受人掳囚的?” “不如你来告诉我她此刻身在何处。” “……她若脱困,有两个人必然联络,一个是肆家四少,一个是其弟谌霁。” 傅洌细眸垂下,原有的焦乱上又添郁卒:他是她的夫,她的“必然”内竟未涵了他? “三哥。”窥出兄长情绪,傅津行近,“请三哥记住,但凡你要的,阿津都会帮你取得,无论是什么。”此语出时,面容幽沉,眸色阴冷,一字一字,仿若千钧。 “我也是,我也是。”傅澈跳过来,脸上犹带着被其兄恣意蹂躏过的掌印,“这个世上,只要有三哥想要的东西,不管是什么,阿澈儿穷尽所有力量,帮三哥要来!” ~~~~~~~~~~~~~~~~~~~~~~~~~~~~~~ “肆意这条线交由为弟追查,谌霁……” “谌霁那条线另找人选,小弟须去江南一趟,莫海知县、邢州知府均来报,前去查粮的广怡王似有异举,想来,是咱们近来太纵容叔叔了。” 傅津一笑,转首兄长,“三哥,东漠我遣别人去摸底,你在京等着各方捎来的确凿消息,到时再动不迟。” “暂时如此罢。”排却焦灼心绪,静虑后的傅洌,思绪得以清明,“你们也莫忘一人,云伯侯府的前夫人苏远芳。” 傅澈大乐:“就是三哥您那位以一封休夫书震动全城的岳母大人?” “母后说过的远芳仙子?” 仙子么?岳母大人,但愿您果真是仙子,可以佑她无事。 ~~~~~~~~~~~~~~~~~~~~~~~~~~~~ “左贤王,驿馆外有人求见。” “是我西域在此的官商?”在中原地面,也只有这个可能。 “来人自称天朝广怡王。” 乾若翰稍怔,“广怡王?” “广怡王,还是广义王?”同桌用膳的谌墨止了箸,问。 “这……”侍从作了难,中原文字,由来识听不易,哪会听辨得出来?“三十多岁的年纪,中等靠上身量。” 广怡王?“乾伯伯你怎识得他?” “识得倒未必,我继袭左贤王位前,屡到中原,皇族中人都有两分熟面。不过,依天昱皇族自视甚高的傲性,能主动登门,必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说不定,是为你而来?” 谌墨掷箸,“我避到隔室去。”广怡王此人,意意的肆意堂查了恁久,竟只有表面上人所共知的些微。偏偏,她们都有所感,此人胸腹内必另藏沟壑。“乾伯伯,记着将这饭案撤了待客,那厮狡猾,单凭这两副碗箸,或许就能猜得出隔壁藏了人。” 乾若翰要笑未笑:这“狡猾”由她说,正正教人觉得诡异。 ~~~~~~~~~~~~~~~~~~~~~~~~~~~ 无事不登三宝殿,尽管早作如此设想,但广怡王出口的请托,仍大出人意料。 “本王知贵国今年由于草荒欠收,牛羊饿殍不计,库内存粮见底,本王可以运用手内一点权力,借粮于贵国,并依一己之力为贵国在中原采足未来三年用的粮草。但前提是,事成后,贵国允我入境长居,并给予保护。” 左贤王虽愕异,仍笑询:“广怡王贵为天朝郡王,竟寻同他国保护,此举不免教人纳罕。” “本王只是为自己留一条后路。至于个中因由,待合作达成日,将知无不言。” “王爷何以选中小王?” “世人都云西域左贤王一言九鼎,侠骨热肠,本王更不讳言,本王在选中阁下前,曾对左贤王密查良久,证实阁下的确是个一旦给了允诺便断无食言的君子。” “密查?” “此举若有冒犯,本王在此陪罪,也请阁下体谅,毕竟本王不能将后半生的身家性命视作等闲。” 乾若翰不得不说,对方的提议极是诱人心动。 天昱皇朝的粮米油盐悉由官商统购分派,民间不得私自买卖。他身为他国王族,尊重别国法律,远足到此,是为光明正大与天朝交涉借粮购粮事宜,不过…… 三年前,天昱皇族公主下嫁西域王族,半载后猝逝,由此两邦交恶,边境磨擦频发,近来虽现和缓势态,但,离隙在前,结果并不容人乐观。 而广怡王此来,不啻雪中送炭。 “阁下弃天朝的荣华富贵,赴他国国域,缘由必然曲折。若是和小王无关,小王当然不会过问,但阁下既找了来,小王便不能不问个底细。但若王爷不欲明说,只需告诉小王,此举可会触怒贵国国威,以至兵戎相见?” 广怡王傅珏怀苦笑,当即谦卑许多:“左贤王放心,以在下的本事,还不足以触怒国威,在下只不过不想为人刀俎而已。” “这‘人’想必权势蔽天了,否则,怎会使堂堂郡王避出国去?” “左贤王尚未允了在下,还请不必究问了。”傅珏怀起身,抱袖作别,“不管阁下作答如何,请为本王保守这个秘密。” “小王会为广怡王三缄其口。” “多谢。在下巡视江南今冬存粮,公事已毕,恰与王爷一路返京,左贤王爷若有了腹案之后,可随时知会在下。” 乾若翰颔首应了,目送广怡王背影去远,出声相诘:“墨儿,你怎么看?” 半晌,杳无应响。 ~~~~~~~~~~~~~~~~~~~~~~~~~~~ “广怡王。” 傅珏怀蓦然回身,乍见廊下雪影,瞬即愣住,“你……” “他乡遇故知,借一步说话?” “孤山月老祠。”言讫探身进轿,待轿启后,倏觉适才情急撇出口的约见之地,似是不妥,待撩了帘,驿馆门外廊下,已人踪杳无。 月老祠,痴男痴女的朝拜圣地。虽是清冷冬日,仍有渴盼良缘的世间众生如织而来。男装的谌墨置身其内,白衣如雪,发泼如墨,目澄秋水,面含芙蓉,引得一干多娇多情的女儿盈盈注目,欲语还迟。 “愿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属;是前生注定事,莫错过姻缘。”朗声诵出门外左右楹联,望那位鹤发童颜的月老面像摇头叹道:“您老人家如此热衷为人牵线做媒,何不给自己寻门好亲事?也不至于千百年孤家寡人了不是?” “谌少爷好兴致。”傅珏怀踱来,“连月老也要调侃么?” “哪敢,在下尚盼着神灵赐我好姻缘呢。” “……你可是谌霁?” 这眼神?谌墨稍怔,“非也。” 傅珏怀眸光微闪,“……听闻你离了京城了,竟是真的。” “遭人暗算而已。” “暗算?”傅珏怀蹙眉,“怎样的暗算?” “趁醉迷昏,强掳离京。” “可查出了是何人所为?” 谌墨莞尔:“许是我好奇心太重,招了人怨,不查也罢。” “你……”傅珏怀摇头,“若不想步汝姐后尘,这好奇心还是要收敛的。” “是忠告么?” “……就算是罢。”傅珏怀欲言又止。 谌墨径自掀袍迈进庙内,撩开雪色袍摆,跪在鹤发童颜月老像前,念念有词良久。 傅珏怀注她异常行径,也不感突兀,只在殿门外双手负后而待。 祷念罢,谌墨回身:“傅爷可知在下方才求了月老神仙什么么?” 傅珏怀一笑:“你在月老前求的,总与在下无关罢?” “此言差矣。”大摇其头,“我求月老赐阁下一桩好姻缘。” 第三章 麻烦不断 “我?”广怡王讶笑,“可想而知,我的妻子不会太喜欢阁下在神前的祈求。” 谌墨挑眉,水眸移过狡色,“妻子?傅爷确定,那是你的妻子么?” 傅珏怀目色一寒,面颜阴下,“谌少爷此话何意?” “心照不宣。” “我是不是该说,”傅珏怀冷哂,“恕在下颟顸,在下怎不知何时与阁下有了这样的默契?” “哈哈……”这人竟也不失风趣哦。谌墨放肆大笑,登时将无边艳色灿烂开来。 傅珏环眼看自己站立处已成众矢之的,无奈摇头:“谌家少爷,神仙座前清净地,请别太招摇了。”言间,一迳启身,步向祠后竹林。 谌墨趋履相随,突来悠闲一问:“你很喜欢我家小弟罢?” “你——”傅珏怀窒住。 “原本,我并不敢确认,直到你约我来月老祠。”谌墨薄唇边笑意未歇,“阁下不同于你家侄儿那般男女不忌,你不爱红妆。所以,某人才放心将他的心爱女子放进贵府安享荣华富贵。” “你……何以得知的?” 竟是对了?!谌墨垂眸,遮住满目惊诧。意意查不到的真相,竟是这样的? 这个身,这个心,只为你保留…… 这一句话,她百思不得其解,此刻终得释疑。 “你……”一丝狠意漫上眉际,傅珏怀死死凝盯这雪衣少年,“你到江南,便是为了……” “我到江南,是为了返京,遇着阁下,则有几分天意。不然,我何以为西域左贤王所救,而你又何以找上左贤王求助?” “你……你尚未说,你如何得知?”意外接踵而至,广怡王惊寒之下,只得择重诘之。 谌墨苦笑,“若在下说,是你刚刚得知我不是谌霁时那一抹闪过眼底的失望,使我福至心灵想到的,傅爷会如何?” “仅是如此?” “云阳公主返京的宫宴上,我沿廊游步,你出言提醒,想必长廊深处有忌讳上演。我偶遇项漠,你出面相扰,过不多时,忠亲王行经过去。你看我时的眼光,总是过于迷离,我感觉不到你的威胁,也摸不清你的用意。现在方明白,你是透过我,看着另一人罢?” 傅珏怀重重叹息,仰首望林顶一汪苍穹,神色冷凛:“你不该说破的,这样,或许会引了我的杀心。” 谌墨浑未经意,弯眸一笑,“皇族中人好男风者非你一人,阁下未免太计较了。阁下的五侄,甚至公开收受娈童……” “莫将我和那个混蛋相提并论!”傅珏怀大吼,面红颈粗,“我不是好男风,只是恰巧爱上的是一个男子,纵是令弟拒在下于千里之外,在下不会以手段强勉,全不似他兄弟几人,所作所为卑劣肮脏,他们……” “帝王家,有哪个出污泥而不染?若非阁下有把柄授人,又何必受胁于人?” 傅珏怀目眦欲裂,切齿道:“……你为他们兄弟说话?你爱上傅洌了?令姊尸骨未寒……” “替人披戴绿云的滋味虽不好受,不至于使阁下背井离乡。迫挟你的,显然不止一拨人马。” “本王与左贤王的谈话,你悉数听了?” “怎么?”不难觉察对方杀机渐起,“又想杀人灭口?” “你虽与他有一张一模一样的脸,但不是他。不是他,本王就不会手软。” 把玩着垂在鬓边的缠发缎带,谌墨浅声道:“你不会杀我。” “何以见得?” “腹背受制的你,何必再树强敌?” “你的确比令姊聪明。”傅珏怀垂睑,唇角冷笑忽起,左手出指成钩,猝向她喉口索来。 谌墨偏颈,足尖点地,身形向后飘移三尺,“广怡王,你可想好了?” “左贤王救你在前,只要他将你安稳送回京师,必向傅洌索讨这个人情,纵然傅洌不理,还有令尊及四大家族。届时,本王的提议还有何优势可言?”目逞阴狠道,“你若死了,左贤王只能与本王合作。” “听起来不错,但阁下何以如此笃定,你今日杀了我,会神鬼不知?” “……有人知你来此?” “我既蒙左贤王搭救,去哪里总要知会一声,阁下是否要连左贤王也一并灭了口呢?” ~~~~~~~~~~~~~~~~~~~~~~~~~~~~~~~~~~~~ 驿馆花厅内,乾若翰灯下正与人对弈兴酣。对方绿衫玉肤,弯眉圆眸,貌颜纯真,一副娇憨可爱模样。自然,仅是欺人表相。至于表相之下,藏有多少机诡,只能由有幸身受者自求多福了。 “意意?” 肆意扬眸一笑,夹在指中的黑子置下:“亲王妃,别来无恙?” 乾若翰深知这二人互动时的无形无状,掷子离座,“这盘棋,交由你们对个痛快,但请手下留情,莫把本王驿馆的房顶给掀了去。” “左贤王好走。”谌墨也不客气,接了白子,好一通爽落落厮杀。 一盘棋尽,又布新局,肆意方道:“墨墨,你的棋艺不是最好,但你的审时度势少有人及。看似乖张轻率,但何时该狠,何时该敛,拿捏得端的是恰当呢。” “意意过奖。”暗觑她神色沉凝,“有事要说?” “掳你的是东漠人么?” “是罢……” 认定是东漠人所为,权凭臆测。那一日张开眼时,全身瘫软,满脑昏沌,张口不能言,举肢不能动。前后左右,只见两个健硕妇人随侍,操着一口生硬汉话,板着两张糙黑大脸,手脚之间不见粗待,隐然有上乘武功傍身。所行路途,非但是前往东漠的捷途,反而南辕北辙,向西而行。若非听见了她们私下商议时,用了东漠话,并议定在林州换船向东,她很难将这其与东漠有所关联。 “你以为,东漠人掳你,仅为古涂燕?” “不然哩?” “你呀你。”肆意摇头,“你已成了一只鹰盯上的鲜美猎物,还不自知呢。赫连铭此回失手,必然还有第二遭,不得不防喔。” 这等事,还是到来时再烦罢。“……然后呢?” “然后,你要我查的……” “广怡王?” “其母,即如今在慈成宫养老的云太妃,曾参与对孝亲王之母碧妃的谄害事。当年的主事者早被那三兄弟给以彼之道还施彼甚,而以他们的行事作风,能容留漏网者存世,这其中缘结,焉不耐人寻味?” 的确耐人寻味,无怪乎广怡王怒得言不得,忍得说不得,堂堂王族,委屈至斯。 “肆意堂能查的事,到此为止。”肆意一敛玩世不恭,美眸机锋毕现,“接下来,本少爷也该好好会会那位天昱皇朝的五皇子了。” 纯真的魔鬼终于要出柙了?“……如此一来,你我算是都卷入以往避之不及的漩涡里了。” “自我们降生在四大家族那刻起,想要远离高堂漩涡已不可能,之前的近江湖远高堂,想来也只是徒劳挣扎。” 谌墨讶然:不仁的广仁王孰底做了什么,惹得达观潇洒的意意竟生了如此颓丧的感悟? ~~~~~~~~~~~~~~~~~~~~~~~~~~ “王爷,广仁王爷捎来了消息,肆家小侯爷现身杭州,而且已与王爷要找的人接洽上了。” “杭州是广义王的目的地,他动身了么?” “已出京城了罢?” “备马,我们快鞭赶上。” “……王爷?” “有事?” “……是,奴才遵命!” ~~~~~~~~~~~~~~~~~~~~~~ 大路迢迢,西域来使汇同广怡王,一行昂行官道,过韶关,再行百里,即入京城管畴。但这百里,是一段两侧峰立的山路,最得宵小劫持辈青眯,但凡行经者,无不强了警伺。乾若翰虽是西域人,但久行在外,见此险路危途,少不得下令全队谨慎,严防以待。 安坐车内乖做孝亲王妃的谌墨,正被车轮下的不平路颠簸到昏昏欲睡之际,听得帘外—— “孝亲王妃。” “……王叔有何指教?” “本王想好了,本王乐意接受你的提议。” 谌墨启眸,“王叔确定?” “本王既出口了,便不……嗬!” 变故突起,一支响箭擦过广怡王颊侧,钉进车身。 “小心!”翰若翰举刀刷挥三下,两百余人的西域使卫即步成椭圆阵型,背向刃外,将车马财物围在央心。“在下为西域来使,并有贵国郡王在此,请赏个路出来!” 来者几百号人,无一例外均以巾蒙面,前端的扯嗓高嚣:“别听他废话,头目说了,那车里的女人值一千两黄金。弟兄们,抓女人啊!” “女人长啥样?” “大官人家的闺女,长得都好看,见着好看的,抓就是了,错了卖进青楼,也能值一把银子!” “是,抓女人!” “抓女人啊——” 广怡王拔出佩剑,吩咐属下侍卫:“保护孝亲王妃!” 乾若翰闻言,则发哀叹:但凡和这小姑奶奶近了,麻烦总是不断呐。“保护孝亲王妃!” ~~~~~~~~~~~~~~~~~~~~~~~~~~~~~~~ “你们听见了什么?”疾行中人,陡地带缰立马。 紧随在后的侍卫,险个收势不及,又惊又惑:“王爷……” “前方,是不是似有‘孝亲王妃’喊声传来?” “您……”着急上火,许是魔障了罢? “……本王没有听错,确有大叫孝亲王妃这几个字!” “奴才们,没……哦,奴才也听到了!确是有什么亲王妃的喊声!” “快马加鞭,驾——!” “驾!” ~~~~~~~~~~~~~~~~~~~~~~~~~~~~~~ 在一干明晃晃白刃追逼下,谌墨哇呀乍呼地跳出车来。 贼众有人傻眼:“这是……”男人罢?穿一身男人衫子不是? “蠢蛋,你见过恁样漂亮的男人么?长成这副模样,摆明是女扮男装,抓啊!” 若情形允许,谌墨不介意告知对方自家尚有一位长成这副模样的真正男儿……“几位兄弟,你们头目是哪方好汉?拿一千两黄金买我性命不会太浪费?” “不浪费,我若有钱,一万两黄金都舍得……唉哟!” “蠢蛋,你这德性也敢肖想头目想要的女人,还不动手!” “啊啊唷!”谌墨跃上车顶,又在人家紧追不舍的追迫下飞到山间的一突出石上,接连飘移中,口中道,“好汉,我给你们两千两黄金,放了在下如何?” 有人心动:“两千两黄金喔……唉哟!” “蠢蛋,放了她,我们连一文钱也没命花了!” 第四章 神前愿 “三千两黄金?四千两?五千两?……”如此坚定不移呢,什么样的头目有可怕至斯?谌墨不由要反省吾身,想来自己做人太失败,金子都买不下贪财者的高抬贵手…… “墨儿,你少打混了,来者武功不弱,你避到我身后来!”左贤王已跳下马,左支右挡,一路砍杀,向那位惹来这麻烦的小祖宗靠拢。 谌墨回首,“左贤王,您老人家不要管我……” 老人家……“你身后,小心!”天神啊,乾若翰但见四贼各持一角, 撑一张巨网扑天而来,网之所向,正是谌墨……以网捕“鱼”,倒也妥帖不是?不过,这张网真能捉住这条滑溜鱼儿么?要知道,那是“妖鱼”呢—— 眼看头顶那张网笼近了下来,谌墨纵身迎上…… “抓到了,抓到了,一千两黄金到手了!”贼众内发出欢呼,急不可待收网大吉,只是,网中物呢? 以靴内藏匕破网脱身,足尖踏上上山峰侧壁横出的一棵树桠枝顶。不想枝木年久干枯,随着“咔嚓”声过,谌墨身子仰坠而下。 这个小祖宗啊。乾若翰心底苦叹,但为了芳儿不会举刀霍霍拆他筋骨,须臾不敢怠慢地飞身迎去。“墨儿,你……”嗯? 有人快他一步, 将那道纤长娇躯接入臂弯,“孝亲王妃,您须保重玉体啊。” 谌墨大瞠水眸,望这张近在咫尺的俊俏面孔,“你……” “可不就是我么?三嫂。”广义王嘻唇一笑,总算明白谌小侯爷的性情为何落差反复,原来有如斯分身,还真是一位令人头疼的存在呢。 广怡王一震:“广义王?” “正是侄儿。”俊脸徐徐迎过来,“九王叔,您还好么?” “九王叔很好,但我敢保证,如果你的手臂还不放人下来的话,你会很不好。”随行中,有人冷冷递出一语,激起裹在皮氅内的广义王殿下冷颤频频。 ~~~~~~~~~~~~~~~~~~~~~~~~~~~~ 因广义王所随精卫的介入,贼众不支,扬手撒过几把障眼烟雾后,除却已殒命的,都得全身而退。意即,一个活口也未留下。 “这些人,不似乌合之众。”傅澈摸颌道。“有备而来不说,且人人武艺不俗。” “他们是为孝亲王妃而来。”傅珏怀道。 哦?傅澈回身,眸含笑意,“广怡王叔,但不知,您何以与西域的左贤王得以同路?” “巧遇。” “巧遇?还真是巧呢……” 一壁之隔的另室内,谌墨净了面,整了发,换过一件罩袍,这才四平八稳踞案细尝驿馆管事亲自奉上的茶点,第一口即眯弯了美眸:“嗯,这藕粉糕做得有香甜酥软,好吃……” 阴郁着颜容,在角落里无声坐了半晌的男人,终出声道:“宫廷御厨所做得糕点,比这不知精致多少倍,也没见你赞过一声。” “心情不同,入口食物的滋味自然不同。”谌墨咕噜灌下一口茶水,“姐夫夫君不尝尝么?” “你是说,你在王府很不快活?”傅洌细密灼热的视线,盯着她清莲濯水的娇靥,想着当谌霁送来她失踪于天水一阁的消息时,当下心湖骤起的激狂骇浪;想着近一段时日寻她不到,所挺受的心煎肺熬;想着他已陷足情海,她依然岸边优游观望……他抑着怦胸怒火,沉声问:“从来,你没有快乐过么?” “在姐姐逝去的地方,我无法快活。” 果然。傅洌闭上了眸,无力,“阿墨,过往的事已不可改变。” “无法改变,不代表可以不去计较。” “计较不会让你快乐。你是如此豁达率性的人,为何要任一些无法挽回的事干扰你现在的人生?本王的心迹,你当真可以不顾……” “一个连承诺也无法兑现的人的,要我如何‘顾”?” “承诺?”傅洌蓦起,“什么承诺?” “至今,姐夫夫君也只给过谌墨一个承诺。” 傅洌凤眸生澜,记起了。“若我将令姊的死因查出给你,你会……” “姐夫夫君会稀罕有价待沽的感情回馈?” “阿墨!”傅洌抑着怒意低吼,移形换步,已将佳人牵进胸怀,温热吐息搔在她白玉耳畔,“谌茹的死因就算不是为你,我也会迅速查清。但你,这一生停留的地方,只能是本王的怀抱!” 薄唇俯下,锁住她欲避不及的猩红小嘴,就是这美妙滋味啊,入魂不去……一番激骨酥骸的深密胶缠过后,他启开情欲氤氲的凤眸,却见一双无波妙目清澄以对。这个人儿,她是在说,方才意乱情迷的,只有他一人是不是? 谌墨抿抿微肿的樱唇,淡声问:“……你这样对我,你的江南第一美人不会生气么?”这般光景,这个话题无疑最煞风景。但若不想要风景时,也便无谓了。 傅洌束在柳腰上的双臂一紧,遏着怒道:“谁都有过去,阿墨。你没有么?”蓦记得,悬崖上一对飞天而上的俪影,那男人搂抱的姿势,如此熟稔…… 过去么?谌墨轻挑蛾眉,“但是,你的并没有过去。” “那你呢?”喷薄的怒气使他难以按奈,“你的过去已然过去了么?” “过去了。”她仰起两汪坦净,平声道。 “……纵算过去了,你的如今呢?” “如今?”她蹙眉不解。 “你何以与广怡王共游月老祠?”听闻属下来报时,他的震怒无以形容,甚至萌了杀心,杀心呐……“他是本王的叔叔,你怎能……” 哈,他们当真是无孔不入了?“纲常人伦只管留给善良正真的厚道人士,谌墨有自知之明,不敢自居其列。”谌墨螓首微偏,一派纯真嫣然道:“当谌墨真正爱上一个人时,辈份成不了阻碍。姐夫夫君,这一点我们极相似,对不对?” “你……”一股狠怒自心头漫起,迅延至四肢百骸,手下力道随之负重。 “啊唷!”隐痛不发从来不是谌墨的风格,何况腰间是真的痛不可当呢,“你若想置我死地,该是脖颈比较快哦。” 力道未收,追问声切:“你爱上他了?这是何时的事?是他故意设陷给你,是不是?是不是?” 接到两道冷戾残虐的视线时,谌墨愣怔住:这个人,可是温润如玉的孝亲王?这周身挥之不去的狠绝之气,素日是在哪里藏匿着的? “他竟敢、竟敢怀了这份心思?”伴随这字切在齿间的,残意更浓,“我会要他……” 谌墨一眉淡挑,“就算你真要动他,也莫将因由赖到我身上,你早晚要动的,不是么?” 傅洌眯起眸线,但胸臆却因她事不关己的清冷语气暂释冷意,“……你既不爱他,怎会和他一起出现在月老祠前?” “孝亲王,你公平些。你三番五次与人家的妻子幽会叙情,这等人人心照不宣的事,令王叔都能忍了下来,我和他,不过他乡偶遇,你便这般不依不饶,你在在让人……”咝~~痛呢。“你的手,还不准备放开么?” 见她痛得眉心蹙紧,小脸皱苦,掌间卸了几分气力。“关于碧月橙,有一日我会说与你听。但是……”头微垂下,细长凤眸逼进她绝美瞳底,“你的心,我不会允许任何人占据?” “那么,”谌墨慢条斯理,唇弯浅笑,“身呢?谌墨总能自由择人的罢?” 凤眸冷狠划过:“阿墨!” ~~~~~~~~~~~~~~~~~~~~ “任是天缘几生修就,还凭月老一线牵成……原来,此地也有一座月老庙呢。” 月老庙?傅洌撩睑,可不就是,长路之侧,四围辽阔,遗世独立的正是一座灰头土脑的月老庙。怀中玉人读的,是镌在门楹上的一副对联。他搂她纤腰,跃下马来。 “三哥?”傅澈不解,翻身欲跟上。 兄长一声厉叱:“你不准来!” 傅澈委屈扁嘴:怎这两日,三哥对他尽是臭脸?找到了三嫂,合该高兴才是嘛。 殊不知啊,一切皆因他轻功好过兄长,两次都将嫂夫人接在臂上,虽是救美有功,但那佳人旁落的画面,惹了某人心头的老大不悦。是以,一怨醋意化成火力,喷发了给他消受。 ~~~~~~~~~~~~~~~~~~~~~~ “到庙里来做什么?”谌墨歪首凝望神远不及之前那尊光鲜的塑像,“这庙里的香火,较孤山差太远了。” 傅洌未应言,眸光缓缓将庙内巡过一遍。 “贵爷、夫人,要上香么?”蹲在案侧的庙祝,见这一对美貌男女,当即恭身上前, 这声“夫人”,听得谌墨百般别扭,也恍才记起,应挂名夫婿的软硬兼施,自己此刻是一身女儿打扮。自小在男女身份之间自由穿梭,她向来少有混淆,这时忘了,概因这个男人的步步紧逼乱了心罢。 “……上香么,爷?”庙祝再问。 傅洌取了一块碎银掷到案上,庙祝当即捻起案上待燃的三炷香点燃递来。傅洌举香阖眸默然少许,再转庙祝插进香炉。 “阿墨,跪下来。”先落膝在跪垫上的傅洌,牵住她柔软素荑,柔和声道。 啊?谌墨水眸愕瞠,“姐……夫君,你……”脑子没坏掉罢? 夫君?薄薄唇角上扬,“进了月老庙,自然是夫妻二人共拜才显诚心。” “我……” “是啊,这位夫人。”庙祝不敢直视这份无双丽色,垂首凑笑道。“难得爷有这份心,您可不能辜负了,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这世上……” 若她执意不换女装,想这庙祝必然大叹世风日下,哪会有这番念经般啰嗦?“……怪了,你明明不是个和尚嘛。” “呃?”庙祝呆住。 傅洌忍笑,又道:“阿墨,来,跪下,我们还要赶路的不是?” 呿,是谁多事进庙门的?“……这跪垫不干净,我不跪。” 这个麻烦人儿……傅洌摇头,脱了外袍,置到那委实呈了灰黄土色的跪垫上,“可以了么?” 第五章 宴变 姐夫夫君,我虽然跪了,但你我所求的不是一事,怕月老神仙会要作难了…… 你怎知不是一事? 你会替谌墨求一个如意郎君么? …… 我对月老说,我很好,好得足以可以得到一个男人的专注爱情,所以,请赐我这样的男人,姐夫夫君,您不妨也替谌墨在神前祷告…… …… 这个妖人儿,原以为是特立独行,不想是惊世骇俗,想世上会向自家夫婿理所当然做如此要求的,只有她了罢? “……三哥?”一炷清香将尽,傅津进室内半晌,兄长似未所觉,不由沉了眸色,“三哥!” “老五。”傅洌静然举眸,“怎不坐下?” “三哥方才可晓得为弟来了?” 傅洌知他所指,笑道:“房内多了一人,怎会没有所觉?何况,外面的侍卫也只有见了你和阿澈才会毫无声响。” “若是一个与为弟武功相若的旁人,想要越过他们不是难事。” “想要取为兄的性命,总是难事罢?” 傅津并未因此释怀,“三哥,为弟可以知道是何事分了你的心么?” “纵我不说,你也能猜得出。”傅洌耸肩,却赫记起这是刚刚扰他心臆的那人儿的惯有动作,温暖笑意又染了唇。“放心,因了她,我只会更加小心。”为某个人而珍重自身的心情,是何时有的呢? “不会是弱点么?” “是又如何?”又是耸肩,一惯优雅的孝亲王多了些诙谐意味,“弱点会成为一类人的软肋,授人制敌先机。但对另一类人来说,则可促使他变得更强大。” 傅津恢复邪谑俊颜,“三哥就是另一类人?” 傅洌莞尔,尽在不言中。 见兄长如此,傅津晓得,那谌墨,在劫难逃了。 ~~~~~~~~~~~~~~~~~~~~~~~~~~~~~~~~~~~~ “三弟妹,听说你离京探母,这一去,竟是近半个冬天,恁多时日,也不怕姐妹们想你?” 牡丹园中,雪压松枝显青颜。群芳散尽,几株红梅露凝香。吟香馆内,炉火盛暖,管弦鸣春,满堂皇族女眷,裘衣绒袍,一堂华丽绝伦。太子妃武业一手抚在已凸显的小腹上,一手挽着谌墨,笑得满脸温柔慈爱。而这堂聚会,为的就是给远途返京的孝亲王妃洗尘。 太子侧妃卫慧款款举觥道:“来,三弟妹,饮了这杯接风酒。” 谌墨一饮而尽,“谢卫姐姐。”太子侧妃,多了一个“侧”子,这官称即变得无法动听入耳,索性以娘家亲戚论,反更显亲近。 这一份体贴,卫慧领受得心熨肺暖,“三弟妹,你不晓得,这京师少了你,是多么的冷清无趣。” “嫂子说得是。”四皇子礼亲王正妃严咏儿援声。她生得标致娇小,却是个烈性脾气,自皇家家宴上与谌墨一会,艳冠群芳却不骄纵咄人的孝亲王妃甚得她心。当街对广怡王妃的伸掌一掴,半是因了对方的嚣张习性,半是为谌墨不平出气。“三嫂,今儿个是不醉不归呢。” “不行哦。”谌墨嘴儿一撇,“姐姐们素日仪态万方,进退得宜。若今儿个喝个不醉不归,想是皇子爷们要怪谌墨这个新进门的不懂规矩了,改日要找到孝亲王府,谌墨可是吃罪不起。” 云阳公主轻理云鬓,摇动满发环佩叮当,“咱们自幼受各样的规矩圈囿着,这高谈阔笑的事情哪怕是心里羡慕,也须得装出个不齿样子嗤之以鼻。而三嫂的纯真率性,实在是一宝呢。” 太子侧妃笑靥如花:“有理有理,今儿个不醉不归。诸位妹妹的哪位王爷怪下来,就让他上门找我,就算是我这个做大嫂的为长不尊好了!” “呵呵~~”娇笑声起,端的是花娇玉香,娇艳一堂。 “太子妃大嫂。”二皇子忠亲王妃杜蔚出声不依,“您如今有孕在身,不能饮酒,就如此纵容咱们?” “谁说我不饮?”太子妃端起面前玉盏,“这里面虽是补胎用的药酒,但也沾了几分酒气。咱们姐妹说好,要共进退的不是?” ~~~~~~~~~~~~~~~~~~~~~~~~~~ “三哥,三嫂与太子妃走得忒近,好么?”至此,这一声“三嫂”方唤得由心而发。 “她能在心内机关重重的皇家女眷中如鱼得水,不是坏事。”傅洌笑意虽浅,却晕染至眸,修长指节划过案上琵琶,随手拨弄,是那日她在水边亭内的畅快曲调《江湖行》。 这位兄长,由来情绪浅淡,哪怕是在他和傅澈之前,也不见恣笑随意。母妃逝后,也只有碧月橙能扯去几分他眷顾起伏。但自谌墨嫁来,三哥似乎渐领略到生而为人的乐趣了,但对谌墨又未免太过看重,在皇家,并不是好事。且压在袖里的新获情报,必使他们夫妻之间产生变数……叹息,自傅津胸臆绵出口外。 琵琶声歇,“你的事,准备何时说?” 傅澈挑眉一笑,“前些日子,三哥与老六均不在京内,父皇母后叫了我去,提起了老六的婚事。” “怎么说?” “母后说,原本着,云伯侯府的**是给老六留着的……” 喀!抚在指下的弦骤断。 嗯?想起老六那笨蛋近几日在自己跟前遭兄长冷脸的苦诉,傅津眸底谑意一现,继续侃侃谈道:“母后云,因为三哥,将老六的婚事给延宕了下来,如今也该为他合计婚事了。母后携同几位贵妃,将京城风外三品以上官阶家的待嫁女儿捋过一遍,目前确定了三位佼佼人选,其中,又以杜昌晋家的次女为首选。” “左相杜昌晋?” “可不是他么。”傅津斜勾唇角,讥道,“也难为父皇母后了。杜昌晋的长女为忠亲王妃,再将次女嫁为广义王妃,一个二皇子,一个六皇子,是要将杜昌晋一分为二么?” “杜昌晋晓得此事了?” “许是父皇稍有透露罢,这些天来每回见我,竟是格外热络起来。” 也不避嫌了么?傅洌笑笑:“怪了,明明你年长老六,为何父皇母后不为你谋划谋划?” 傅津眉梢掀动:“兴许,两位是不知该为小弟谋划男妃还是女嫔罢?” 怎不说父皇母后深知你不喜人操纵的性子呢?傅洌摇头,“老六知道了么?” “还没告诉他,不过,依杜晋昌的老谋深算,若想拉这一门亲事,早就该登上广义王府攀会去了。” “这事,还得以老六的意愿为准。” 兄长发了此话,昭示这话题可暂时告结了。而另一个,势必要提上来议程,但是,纵他富谋多诡,却实在无法预料它可能带来的起变。 傅洌目心划过些微讶异,“为兄好奇了,会有何事,惹来你的欲言还止?” 唉~~该来终须来。傅澈取出袖内所藏,展到了兄长案上。“三哥要为弟查的事,算是有了眉目。” 傅洌怔然过后,疾垂下眸,阅至泰半,先是骨骸生寒,后怒涛卷起:她,她竟然……!言之凿凿,情之切切,誓言不曾牵涉其内,竟是骗了他?! 我可以大方应你,只要你的美人姨娘当真与我姊姊死因没有关联,我断不会寻她麻烦…… 有些话,言犹在耳,此时想来,更如字字惊雷,他该如何…… 五指将那卷丝绢攥在掌央,傅洌稳住心,缓住神,“阿津,你和阿澈不是向来想弄明白,我与碧月橙之间种种么……” ~~~~~~~~~~~~~~~~~~~~~~~~~~~~~~~ “墨儿。”太子妃双颊挂了酒晕,“我叫你墨儿可以罢?” 谌墨唇儿一抿,“这样叫下来,我与太子妃更亲近了。不过,”轻夺过她指间的玉盏,“虽然是补胎养身的药酒,也不要喝得太多” “好,我知你这话说得真心。”太子妃依了,吩咐身侧侍婢,“将本宫的保胎汤拿来,本宫似觉有几分不适……” 谌墨捏着玉盏放归案上,但澄波妙目的随意一扫,盏底的一撮积沫使她一凛,素手倏出,搭在武业皓腕。她不擅医术,但习武之人尤其修内一派者,对于人体经络总较常人多些知悉,何况指下的脉络如此异常…… “太子妃,张开嘴!”谌墨已顾不得其他,捏住武业下颌迫其樱口大张,另手的两根指头探掘进喉口一通搅乱,“吐啊,快些吐,迟不得,快吐!” “……阿墨……哦……呕……为什……呕……”武业后颈遭压,俯身痛呕,适才所进的酒肴俱化为一地酸腐。 骤发的一幕,震住诸姝动弹不得,突来的异味,却扰了处尊养优的皇家媳妇高贵鼻子,娇呼惊叫始在不再花香萦绕的吟香馆内高起,而太子的喷吐之举仍在延续。 眼看太子妃樱唇内只余了黄水干呕,谌墨自袖囊内取了一粒白丸塞进她口内,“此地的水已不可信,太子妃,你要硬咽它下去才行。” “……我……你……”武业虚弱娇躯倚在她肩上,本能地将口内清香丸药吞嚼进了腹,“……发生了何事?我适才,胃肠内似有疼痛……”而后,就遭她逼吐,当时虽给懵然了,仍能揣思出事发有因。 “好在入口时短,尚未伤及腹胎,”谌墨号她脉上,“不过,谌墨不是医者,龙种一事非同小可,百花丸虽有清毒的功用,也旨在救急,还是速传太医应诊。” “有人下毒害人?”诸姝内发出愕呼,“来人,有刺客,护驾——” 第六章 沉溺 太子傅涵被诏诰储君身份之前,是为正亲王。挂上太子王冠,未再移居府第,正亲王府顺理成章变成了太子府。 在谌墨看来,太子府中的规置甚至比孝亲王妃要差上一截,就连太子妃居住的主苑,也不及自己居住的那栋寝楼来得精致别丽。想知,太子殿下求取的是低调简朴一路。 原打算送人回府之后,就要身退的,但太子妃紧扣住的玉手,在服用皇后亲指御医的养身保胎汤药时也须臾未松,身不由己,只得暂时陪伴。 用了药,屏退左右侍婢,太子妃余悸未除,“……这个孩子,差点就离了我。墨儿,若没有你,我差点又要失去自己的孩子……” “……‘又’?” “不错。”侧躺锦榻,武业幽幽道。“两年前,我失去过一个孩子,是个成形的男娃,那时,我伤心欲绝,险就随了他去……” 谌墨未为人母,自诩母爱有其缺乏,不知从何安慰起,索性不语。 “皇家啊,表面繁华锦绣,内里剑谷荆山,差池之间,一句话,一杯茶,就能要了你的性命……” 谌墨默然,此时际,可说些什么呢? “你看在吟香馆时,那些个平日笑来语去的妯娌,我出事时,哪个上前来了?都怕沾了嫌,也都想我真正出事才好……” “……姐姐们只是吓坏了。”那样的当际,在场者都是涉嫌者,避嫌也好,有心也罢,哪个不会心生畏惧?而自己,纵是忙活一气,亦怕是受嫌更深。 “墨儿,入了皇家,只能哭笑不由人。她们虽是如此对我,我还要以德抱怨,太子妃的心胸,不能窄小了。”武业失色的双唇弯出苦笑,“皇家的媳妇,人人都要练一身虚与委蛇的功夫,你的姐姐,就是太清高了,不屑这股皇家浊流,最后落个红颜薄命……” 姐姐的死,竟成了各方人马拿来说话的筹码了么? “墨儿,孝亲王若成不了你的依恃,你尽管找我,我背后,好歹有太子爷。令弟是太子爷的人,你救了我孩儿性命,我们娘家又是连根缠藤的亲近,有我在,会护你无事。” 切切几语后,太子妃美眸浅阖,困倦了。谌墨辞了出来,转过回廊,正见锦衣华靴的太子率两三侍卫迎面走来,欲避已是不及。 “三弟妹?”太子渐行渐近,温和展颜,“听说是三弟妹出手及时,救了太子妃母子,本王在此深谢。” “太子客气了。”谌墨福身一礼,“太子妃才睡下。” “睡了么?”傅涵锁眉沉吟,一叹,“可怜,她才解了毒,又受了惊,既然睡下,本王便不惊动了。” “如此,谌墨告……” “三弟妹,请留步。”傅涵出声留人,“请到那厢小亭内暂坐可好,本王有几句话请教。” ~~~~~~~~~~~~~~~~~~~~~~~~~~~~ 果不其然。太子的所谓“请教”,诱供意味十足,甚至渐有了质问之嫌。救人者反遭人疑,这等怪事,屡来不鲜。且太子的疑,情理之中,为父为夫,身在皇家,若没有这份计较,如何彰显威仪? “孝亲王妃,那玉盏内的毒物已教御医辩识出,是江湖郎中的打胎药,生猛歹毒,若彼时没有你的及时救治,恐就是一尸两命了。药的来路甚是蹊跷不是?” 江湖郎中?是因这几个字,她幸成疑犯的么?但果真如其所说,是江湖郎中的药,旨在一尸两命? 这份质疑,虽早有预料,但还是不舒服不喜欢不欢迎的罢?回程车上的谌墨,一路忖思,直待脚踏上了孝亲王府的门阶,仍神游在外。 “王妃,小心门阶!”昭夕迎上来,扶住了步下踉跄的主子,“您可回来了,把奴婢们急坏了。” “不解事的丫头,在门前叽喳什么,还不赶紧扶王妃进府。”顾全张口一叱。 他这声,惊回了女主人的神思,也挑起了女主人的恶劣,“顾管家,依本王妃看,你这张胖脸甚是标致,赶明儿不妨到天香楼与胖掌柜拼上一拼,看你们的脸皮谁更适合做包子。” 顾王垮下脸来,脚步颠颠随着,嘴里念道:“唉唷,王妃,您莫取笑奴才,奴才也是急了不是?听说出了大事,王爷才进门找不见您的影,立马又转身出去了,您……” 谌墨步子一顿:“王爷出去了,去了哪里?” “还能是哪儿,太子府啊。王爷不坐轿,又嫌车慢,骑了马就走……” “你住口,这里没有你的事了!” “……王爷?” ~~~~~~~~~~~~~~~~~~~~~~~~~~~~~~~ 寝楼烛光下,谌墨揉着腕,嘟着唇,瞪着那个又在上面留了瘀青的男人,腰上的旧痕未退,腕上又添新迹,是谁在见这男人第一眼时,还觉得他优雅如谪仙来着?真真个肤浅得可以! 原是满臆焚乱的傅洌见她这副模样,不怒反笑了,“……很痛?” 哼!谌墨别开脸。 傅洌噙笑,徐徐行近,细柔地托起她的腕,上面一圈青痕赫然入目时,也不禁对自己懊恼起来。适才方寸大乱,拉她进院时,力道又失了控制,不过,她肌肤太过娇嫩也是罪过罢?这水般的人儿呢……拇指抚上,细摩柔捏,不多时,竟似淡了下去。“你可知,若他不是还存顾忌,当即就可以将你收进宗亲天牢?” 谁?她扬眸,接到他又升忧焚的细眸,旋即明白,“太子?” “太子这个头衔,不是白白叫的,他拥有的权力远大于亲王,想要亲王妃下狱,只待事后补禀父王即可。” “所以,你如此急着寻我?”谌墨大眼睛内,生了明媚暖意。她是凡人,太子的恩将怨报,如何不气?但回到这里,得知有个男人为她奔走焦急,感动由然而生,笑自唇边延展,“王爷,谢谢你。” 傅洌心旌一摇。她无笑时清如秋月,开颜时艳如春花,但他不知,她由衷之笑竟如此令他目炫神迷,气息微促,俯下首去,“在别人面前,莫要这样笑……”老调重弹时,吻已撷上在那朵笑靥,“阿墨~~” 没有往常的推拒,谌墨妙目半阖,承了这个吻。但她难得的默许,却使男人得寸进尺,薄薄香唇采尝个尽致,秀致粉颈又遭细啮浅啄。揽在纤纤柳腰上的指掌,亦不甘寂寞,巡移上在这副梦想已久的纤软娇躯…… 冬季冷风,不解风情,无视室内温度渐融的春意,透过丫环们粗心未阖紧的牖户缝隙,搔上了一个柔润凝脂的肩头……谌墨水眸遽开:“……不,不行!”她怎会?怎会在受了那等丝微的委屈之后,竟塌去一角心防? 意乱情迷的男人怎可能轻易接受拒绝?因佳人的抗拒,喉间不满咕哝着,双臂不松反紧,将整副娇躯勒入怀内,唇在逡巡过的如水肌肤上,留下印记。 促烈的喘息近在耳侧,精热的骨骼贴熨周身,这、这个傅洌同样亦是谌墨陌生的。以往,几次的深吻胶着,因她的不允,他最后都未勉强,但这一回,他竟是不欲放开了……手儿虽自由,却推拒不成,几近无助地勾住了他的一角袍袖,如握一根浮湖稻草般,紧紧扯住又徒劳松开……而后,一方轻薄丝绢溜出男人袖筒,恰滑落进了她素白指间…… 嗯?下意识中,迷朦水眸望了去,在唇间因男人的火热举止溢出一丝**时,丝绢上端正小楷内的两个字睇进眼内……谌茹?! ~~~~~~~~~~~~~~~~~~~~~~~~~~~~~~ “这是什么?”她突来的尖厉一叱,任是如何滔天的欲涛,也不得不暂时告断。傅洌氤氲在凤瞳内的春情,在扫向她高举的物事之后,迅即由阴霾替而代之。 “……我欠你的那个承诺。”缓缓松了佳人,将褪出香肩的襦袄理回的原处,尽管体内热潮未退,心头千般不甘,但他深知,今夜已不宜了。 谌墨将素绢展开,铺平桌上,逐字逐句细细研读,半盏茶后,她问:“只有这些么?” 傅洌心弦微震,面上淡哂道:“这些不够么?本来你若不发现,我不会将它给你。” “为什么?”谌墨垂了细密长睫,状似仍在浏览绢上小楷。 “我怕你会安捺不住,背着我找上他们,若我来不及护你,后果将……” “孝亲王也会怕的么?” “嗯?”傅洌听出些异样,“阿墨……” “能让王爷怕的事不多,这其中该以怕谌墨找上王上的心上人为头属,是不是?”谌墨倏然扬眸,两道冷芒迸射。 “阿墨……”她的冷,彻了他骨,掀足张臂,想重揽她入怀。 但谌墨避开了他的拥抱,衣擦指尖遽闪而过,寒声道:“这副绢还真是煞费了王爷苦心,可以将心上人摘除得如此干净,不易罢?”她方才,竟要为这个男人沉溺了?抚额,自嘲而笑。 傅洌胸口抽紧,肋骨隐隐生疼:“你……”何时知的?他早知妻子不会乖乖等他查了真相出来,未料到的是,她竟然比五皇子的手段还要快。“阿墨,我已问过她,她只是无心之过。” 无心?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无心时,可以无情至斯么?“孝亲王,你真让人你见识大开,爱上你这样的男人,是姐姐这一生最大的不幸!” 如此犀利的指叱,令傅洌冷静又失:“没有爱上你姐姐,不是本王的错!若情感能由人控制,本王也不会爱上你!” 第七章 又见争执 爱上?好一个动人的告白……但此时听来,却仅是笑话般的讽刺。 “王爷,姐姐的死因,我已察悉了。不怕王爷知道,为我打开这个死结的,正是阁下百般维护的江南第一美人。” 傅洌面色一紧:“说清楚。” 说清楚?如何个说清楚? 说她为了逼供,不惜扮了姐姐鬼魂? 说天遣会大小姐为讨好谌霁知无不言,将一切前因后果悉数告知? 皇族中人与天遣会勾结密谋,且牵涉番邦,其事虽足以震撼世人,但不足以撼她,直至小弟笔下写出—— 有皇族女眷登山进香告毕,游赏寺后竹林,巧不巧,林内深处恰有叛逆大戏上演,且演得还是一位极熟识的凤子龙孙与逆党接洽全程。待凤子龙孙去后,女眷抽身潜走之际,惊动了近处留守未离的逆党察觉,当下自然是仓惶奔逃。因庙门前有侍卫待命,逆众不敢紧追,只以女眷急惶中遗失下的腰牌知会了合作者“速作处理”。隔不多日,郁积成疾的孝亲王妃芳华猝逝…… 对碧月橙,早在其登府会郎时的失言,谌墨已然起疑。读了谌霁写出的那几纸因果翌日,她和肆意藉着楚楚的春闺为幌,入了广怡王府掳走碧美人。在肆意堂幽冥般的暗室内,广怡王妃悠然醒转,正见半空内谌茹虚无飘游而来,当即吓破香魂,哭飞芳魄…… “……你莫找我,我无意要你死……那块牌子,那牌子我不是有心落下的……你只管找他们,是他们灭口,杀人灭口,找错了人,我不是成心如此……” 若当真是无心之过,或还有一二分容缓余地,但如此一个工于心计的女子,如何判定有心无心? 所以,将又昏瘫的广怡王妃扔回其府第的墙内后,谌墨当真赶到了天水一阁,为着姐姐,为着自己,酩酊大醉…… …… “她打开了死结,她如何替你打开死结?” “孝亲王放心,阁下的心爱之人,我还没有动她一根手指。”谌墨冷哂。 见她移身,傅洌猝握藕臂:“去哪里?” “茹芳苑。” 傅洌大怒,“你到底要怎样?!” “还能怎样?安心做我不讨喜的孝亲王妃而已。兹此后,请王爷将你的江南第一美人护得风雨不透。” 傅洌一掌成拳,沉声道:“阿墨,她有错,但错不致死,本王会要她向你致歉,她……” “不需要了,王爷,从此以后你不必再为谌墨做什么。” “什么意思?”黑眸内,暗火渐燃。 “兹今日今时起,谌墨和王爷,已成了敌人。” “阿墨!”傅洌凤眸火起,抑着怒音,“为何,放着本王的心爱之人不做,要成为本王的敌人?” 谌墨悠然道:“若孝亲王所谓的爱,是一次一次弃我选她,谌墨怎敢领受?尤其,为她,日后我和王爷势必势成水火,‘爱’这个字,还请王爷专注的付到一人身上罢。” “对本王的爱弃如蔽屣,会让你快活么?” “你何必避重就轻?”谌墨回眸,嫣然道,“若我说,王爷肯为姐姐报仇,我就会接受王爷的厚爱,王爷会如何?” 见傅洌眼眸一亮,怕是误解了,她又娇声诠释道,“请王爷听清楚,这报仇,是涵了每一个人,自然,也包括你的江南第一美人。我和她,不共戴天。”“不共戴天”,如斯的狠绝字符,她却说得轻巧柔和,听在人耳,更增诡感。“……如何?” “谌墨,你明知我……” 谌墨挑眉,“明知你会选她,还要自取其辱?” “莫妄测本王的话!”傅洌怒吼扬出,倏尔闭了眸,吸过一口气后,缓声道,“我答应过她的父亲,这一生,会照顾她,保护她,谌墨,为了我……” “孝亲王,你无权要求谌墨为你做什么。”心脏处,传来细如雏鸟出壳般的破碎声响,谌墨痛极反笑,“你们这一对苦命鸳鸯的情事,编到戏文里或者博人同情……” “谌墨!”傅洌终是忍无可忍,怒火冲天而起,“你到底要怎样?” “害死姐姐的人,一个也不会活着。” “你会引火烧身!” “我心甘情愿!” “哪怕祸及满门?” “是威胁还是提醒?” 她竟如此误解他?“本王不会拿你的家人相胁,但这绢上的人,你一己之力,岂撼得动?” “谌墨不会逞匹夫之勇,以谌墨的姿色,不难找到乐意代劳的人罢?” 血红之色遽充上黑瞳,傅洌箍在她臂上的指掌骤紧:“谌墨,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谌墨对疼痛浑然未觉,浅声启唇:“说错了一字,该是以谌墨的‘资质’,不难借力打力,找到乐意代劳者才对。不过啊,王爷。”娇嫣唇畔,对着那一双阴湛凤眸,绽开娇笑如花,“关于广怡王妃,谌墨定会亲力亲为。” “若本王说,你若不动她,我将不再见她,切断所有与她的过往,你待如何?” “不再见她?切断过往?”谌墨黛眉浅颦,“切得断么?” “切得断!”傅洌颔首,迫切声道,“阿墨,我只要你……” “姐姐的仇报不了,我不会属于你。” “你——”黑瞳霍然近,其内暗焰烈烈,“你竟敢要挟我?你竟敢拿本王的爱要挟?” 谌墨缓缓摇首:“只是说出事实而已。因,你不会弃她,而我,不会饶她。” 他的低声下气,他的处处压捺,他的示爱示好,竟一再受她糟蹋!周身漫出残戾气息,薄唇勾出无情弧度,酷寒成语,字字吐出:“谌墨,与我为敌,不是一件乐事。” 耸肩,理鬓,抿唇,巧笑,“孝亲王,做你的敌人固然不会轻松,而做谌墨的敌人,也不会愉快,今后,请赐教了。” ~~~~~~~~~~~~~~~~~~~~~~~~~~~~~~~~~~~~ 因牡丹园内太子妃中毒事,当日临场女眷均受了文定皇后召见。传召的懿旨到孝亲王妃时,太子妃随后而至,与孝亲王妃携手进宫,此项连太子侧妃也未享受得到的殊荣,不啻于向世人昭示,太子妃对孝亲王妃的不疑。 月华宫内,文定后先是与两儿媳叙了会儿闲话,直至用过午膳,移坐阳光充沛的偏殿之后,才若有若无问起了那日吟香馆内的前后经过。文定后为天熙帝原配,虽然得到的宠爱不及敬重多,但能几十年来稳踞后宫之主大位不摇,手段、心机定然不虞匮乏。她观谌墨颜眸亮颜净,言辞清晰,加有太子妃的从旁力证,很快,这嫌疑祛了。 “唉~~” 文定后揉着眉心,泛出浅叹。近几日,为这桩事,操劳未断,身累心亦累矣。若是搁在寻常百姓家,儿孙满堂,婆媳和睦,该是何等令人欣喜的光景?但放在了父即是君、夫即是君的帝王之家,一切美好变了形走了样,身为一国之后,又岂能仅是享受尊荣风光?“后”者,帝王妻也,帝王众妾之主,雍容仪度要有,慈悲仁爱要有,唯独嫉妒争宠之心不可有,外有百官朝臣对凤仪母仪的求全责备,内有帝王娇妾们的馋涎虎视,使得这金镶玉裹的百鸟朝凤冠、日月天地服重若泰山,华丽表相之下,处处是无所不用其极的陷阱,行来步步惊心,思来寸寸噬心啊。 “墨儿,那样的当下,你能不避嫌的救助太子妃,这份心,可贵复可敬。”文定后慈柔声道,“本宫由衷希望你们这份难能可贵的情谊,能长长久久的存下去,你们两个都是聪明可人的孩子,懂得如何对自己最好,所以,将来莫要落入俗套罢。” “母后,何谓‘俗套’?”太子妃不解。 “反目成仇。”文定后涩然一笑,绵出浅叹。 反目成仇,确是皇家久走不衰的俗套呢。太子妃心有戚焉,垂眸默声 文定后目光再柔柔再注谌墨,“你和你的母亲,很像。” 好像不是夸奖呢。谌墨秀睫上扬,娇憨绽颜:“母后,儿臣和母亲哪里像?” “……相貌、性情都像。”迎目闪来的花靥,绝色足以倾城,当年美冠后宫的碧妃,怕也不及罢?“只是,你母亲的性子未免走得刚烈,这女人呐,总是要柔顺些。我朝民风尚算开化,但班昭之《女诫》仍是举国女子的行动典章……” 女诫哦?谌墨赫然忆起,某年冬游北方,雪魔女所用的取暖之柴,便是自隔壁书坊买来成堆累牍的《女诫》书册,情形蔚为壮观…… “……你相貌较你的母亲更美,性子还是不要比你的母亲更烈才好。红颜未必薄命,端看自个选上哪条路。” “儿臣谨遵母后教诲。”乖乖巧巧应声,“其实,儿臣进宫之前,对母后早不陌生了呢。” “哦?”文定后凤眉讶挑,“你深闺高墙,如何对本宫不陌生?” “儿臣曾和母亲生活过一段时日,她提起昔日闺中姐妹时,总有母后。母亲曾云,她的同辈姐妹中,出色者众,各擅胜扬,唯独母后的泱泱大气无人能及,是最适宜母仪天下的女子。” “当真?”文定后不难记得,那个仙子般的人物,曾是她们中最炫丽的光华,姣丽姝姿倾倒了上京城内不尽公侯王孙。就连当年的太子即现今皇上,亦有羡美之心,亲遣冰人过府,无奈佳人芳心有许,媒妁早订,不然于今的后位……“你的母亲当真如此赞本宫么?” “母亲是极少赞人的,赞母后时,却是由衷而发。” 文定后又启唇笑了,不尽慈爱纳于眉角纹路,“你母亲是个酷爱自由的女子,你生活在母亲身边时,想必随着她见识过不少各地好风景罢?” “是呢。”谌墨脆声,“塞外的一马平川,北地的苍茫浩野,域外的无际大漠,南疆的四季如春,不止风光千秋百态,地域人情也不尽相同,人们的行事作风、待人接物更是迥然喔。” “哦?”皇后听来,兴味顿起。 太子妃素来最会懂人颜色,凑言道:“这会儿正好无事,拣两三样有趣的说来听听,给母后解解闷也好。” “遵命。”随后,孝亲王妃美玉互击的声嗓,于月华宫偏殿内叮叮鸣起,不尽风情悠悠道来。她言辞有趣,吐字活泼,神态生动,音质又如此悦耳动听,直将两位以仪度著称的皇家女眷,笑声方歇又起,绕梁不去。 世间事,或是缘字作怪,文定后与孝亲王妃兹此竟是二见如故。太子妃中毒一案不了了之,而谌墨其人,却登上了文定皇后的宠爱名单。 由此,天昱皇朝内宫渐事强大之征兆初显。 第八章 美意 茹芳苑,夜。 在云乔素日有心的打理下,茹芳苑保持着洁净如故,只是过于清冷。待升起两三盆炉火,又简事铺整,里外有了些许暖气后,人气似乎也接踵而至。 这一夜,两个丫鬟在外间沉沉睡去,湖绿长衫的肆意飘然莅临。 “你说回京后搬到茹芳苑,竟是真的?你的王爷夫君竟舍得?” 谌墨但笑不语,抱过姐姐的绿绮琴,指拂其上,琴音若有若无悠荡起。 “我听傅津说,他已将茹姐的死因查出来给了孝亲王,可与谌霁所知的有出入?” “……除了省掉一个人的名字外,其它也算吻合了。” 肆意星眸微眯,“省掉的这个人,是……” “是。”谌墨舒一口气,将那日的争执侃侃道出, “你当真想让傅洌手刃旧情人?”肆意讶问。 “你都不信的事,我怎会做?”那次第,是真的气坏了么?为他对一个女人的维护,为他对姐姐的无情,为他对自己的欺骗……于是—— 若我说,王爷肯为姐姐报仇,我就会接受王爷的厚爱,王爷会如何? 故作残忍,是为不留余地,是为断绝后路罢?断绝自己和他的后路,不使自己有点点陷入的机会,让那一脉若有若无的心动在未形成沉溺之前弥散? “……碧月橙的罪过,我要留给姐姐去作惩罚,怎舍得假他人之手?” “我已有了合适人选,身形声音都与茹姐有些相若,且出身飞仙门,纵是那位广怡王不合作,她的轻功也足以胜任了。” “巧得是,广怡王非常合作。”谌墨笑音一扬。 此后不久,广怡王府闹鬼之说,传遍京城。 ~~~~~~~~~~~~~~~~~~~~~~ “九王叔。” 傅珏怀停了足,徐徐转回身。 傅澈在前,傅津在后,两人悠哉走来。 阴毒恨意在胸口怦动,但广怡王深知,自己必须忍下去。“……津儿,澈儿。” “九王叔,适才大人们说得可是真的?”傅澈一脸兴奋,“九王叔的府内真有鬼闹?” 傅珏怀眉头略蹙,脸色平寂道:“那些个朝廷大员也学起坊间小民来了,嚼这等舌头不觉荒唐么?” “话不是这么说。”傅澈大眼眨巴眨巴,兴致勃勃,神采飞扬,好奇心奇重、精力又过人旺盛的六皇子,怎会放过恁样耸动可爱的题材?“圣人云……人不好奇枉少年……” 五皇子傅津举起的一掌几经犹豫,转而拍在了自己额上:有个笨蛋做弟弟,委实没办法与有荣焉呢。 六皇子扬发挑眉,誓将风度仪态向浊世佳公子靠拢,“何况,是‘鬼’唷,这样稀罕的东西竟会出现在广怡王府,不让人好奇么?想想,我五哥作恶多端,天怒人怨,府内都没见半个讨命的恶鬼上门,不是太无天理了么?” “老六,你闭嘴!” “哈,九王叔,你看,五哥恼羞成怒了呢,这个当下,他对九王叔是羡妒交加呐……” “澈儿,毕竟未出宫门,还是收敛些。”广怡王放淡了声量,道。 扮猪吃老虎,这便是天朝的六皇子。初见面,太多人人都会被这一张玉面朱唇的俊俏模样给卸了防心,进而交谈时,又会对其无状无序的谈吐生出不屑。而他无害的一张脸,眼睛不眨地陷人于万劫不复之后,依然是无害。因此,愈发可怕。 “九王叔说得是,小侄忘形了。”傅澈声恭礼到,紧接之的,又是神秘兮兮的凑首低言,“九王叔,真的没鬼么?有的话,不要藏私哦。” 这样的戏弄,这样的被人玩捏,广怡王虽是饱经了,但仍须秉持着全副理智,才不致当场撕破脸皮。“……我先回府了,若找着你感兴趣的东西,定然不会藏私。” “九王叔慢走,小侄恭送广怡王。” 傅津双手抱胸,笑嗓轻谑:“广怡王爷的功力又深了不少,额头虽仍有青筋冒起,但这眼内的杀意敛下了。” 是么?傅澈全未经意,沉吟问:“五哥,天良丧尽的你,可碰见过恶鬼上门?” 傅津盯着他碍事的颈子,黑美双眸轻佻扬起,“也许,你有意愿做那只恶鬼?” “哇——”傅澈抱头跳出三步,“明白了,明白了,他们是不敢找你讨命,可怜……”三哥比恶鬼还要恶上十分喔……后脚跟踬跄不稳,扬开四肢,结结实实一个仰跌,正使赶到身后的人成了垫背。 “……喔……六皇子,广义王爷,您没事罢?微臣没有撞坏您罢?微臣该死微臣该死……”垫背者吏部尚书南书远在六皇子起了身后,自个费些气力爬起,顾不得满体酸痛,又是躬身又是打揖,嘴内惶恐迭声。 “南大人,劳您为我垫底,真是不好意思。”傅澈笑容可掬。 “应该的,为人臣子,这点分寸该懂。”南书远陪笑,“两位皇子爷,微臣有话……” “是旧话重提?”傅津玩味声起。 “是是是,广仁王好记性,那时提了,许是王爷公务繁忙,没理会微臣,微臣特来……” 怎会将这么一桩有趣事给略了呢?那时搁下,概因孝亲王妃的遽然消失,如今主角回归,也该开场好戏了罢?“南大人,明日散朝之后带着你所说的人到本王府上,若真如你所说,本王不介意居中为媒。” 南书远喜不自胜,揖首连谢:“谢广仁王爷,谢王爷,微臣告退,告退。” “五哥,你和这根墙头草在打什么哑迷?”傅澈鼓腮问,这个时下,他将自己想象成一只青蛙。 “有好戏要开锣了。”傅津道。 “哦,今日有戏班子进宫么?哪家娘娘生日?还是父皇又添小皇子了?或者……啊!” 笨蛋!一掌终是拍了下去,痛快淋漓在那张俊脸上留下游迹。 ~~~~~~~~~~~~~~~~~~~~~~~~ 为天水一阁重张致禧,甚有祸源自觉的谌墨送上大礼作贺,自然,不会漏了饱飨镇阁佳酿桃花醉。 此一回,众人不敢再有轻忽,肆意、高楚楚亲眼目送有几分微醺醉意的王妃进了亲王府大门后,才各自放心归去。 “……王妃?”王妃好男装,且俊得不像凡人,顾全不是没见过。但自上一回谌小侯爷来过一趟,便总怕自己错认了人。 “顾大管家,你这张脸愈发圆满了,真是越来越像皮薄馅足的昌记大包子。” “……”是王妃。点手叫几个仆妇,“还不去扶着王妃。” 谌墨也不去为难下人,在仆妇的轻手搀扶下,安稳迈着步子。 眼看要踏进后园的大门,不能擅入的顾全停在门前,一口气才要松出来,忽见女主子驻足,黛眉浅颦,水眸溜转,“今日府内有客来?” 想来女主子是听到了迎宾轩的乐声,“……是五皇子,还有吏部南大人。” 谌墨耸肩,继续前行。 顾全余下的半口气放心松出。只不过,还是早了。 禀退诸人扶送的谌墨,独行到茹芳苑室门外,即听见室内两位小婢的不满哝念: “依我看,这准是她的主意,是找一个像自己的派进府来,替她霸着王爷!” “但是是五皇子领着人来的啊,好像还有一位什么大人……” “哼,哪有这样欺负人的……” “你看见那女子了,长得真的和广怡王妃很像么?” “……嗯,有个七八成像,这个脸稍圆,皮肤要稍黑一点……” “王妃也不在府内,眼看狐狸精要来啦!” “是啊,王妃去哪里了?” 原来,发生了这么有趣的事喔?谌墨勾唇,眼底兴趣满满。有人“好心”给府内添丁进口,想自己身为王府女主人,若不出面致谢岂不失了体面? “两个丫头快来,给本王妃易装梳发。” ~~~~~~~~~~~~~~~~~~~~~~~~~~~~~ “南大人,再喝一杯,今儿个你可是大功臣喔。”拖一身明艳锦袍,含一弧明艳微笑,傅津举觚劝饮,“如此煞费苦心,值得本王好好敬上一杯。” “下官惶恐。”南书远受宠若惊,饮过王爷敬酒,即对娉婷在旁的绯衣女子道,“春城,还不给两位王爷敬酒?” 傅津噙笑道:“南大人要改改口气了,这位春姑娘,若得我三哥宠爱,就是孝亲王府的如夫人,你如此……” 言有意放在未尽处,却使南大人更加惶恐,“下官欠虑了,下官失言……” “……广仁王,南大人。”傅洌终是不耐,开口道,“似乎你们已然为本王定夺好了?” 傅津侧首,一眉高挑,“莫非三哥要拒绝这位佳人?” 南书远急道:“王爷,春城是下官的远房亲戚,出身清白的书香门第,知书达礼,且能歌善舞……” 向那绯衣女子投去一睇,对方眉目之间,的确相像,像在江南梅雨内初见时的她,但这颗心,想必亦如现在的她,已教世垢污了罢?“本王府内不缺舞伎,奴婢也够用,南大人这番美意,本王怕要辜负了。” “孝亲王……”始料未及,南书远巧舌打结,不知如何转圜,只得以目求助对此事一直乐见其成的广仁王爷。 “三哥……” 不想,五皇子话端才起,孝亲王已温润声道:“南大人,你家可有待字闺中的千金?” “……禀王爷,下官两个女儿均已出嫁了。” “广仁王已逾大婚之龄数载,正妃之位高悬,你不妨对此多留心。” “……是。”原以为会满天欢喜的事,怎会落个不讨喜?都云三皇子寡言,多依五皇子意见为先,往日所见也确是如此,今夜何以…… “三哥,小弟的事不急,这位春姑娘不留下不是太可惜么?纵是舞伎不缺,奴婢不少,堂堂孝亲王府又岂会少了差使?这侧妃……” “五弟说得是,堂堂孝亲王府,又岂会少了差使?” 第九章 巧遇 “五弟说得是,堂堂孝亲王府,又岂会少了差使?”随着这净澈声音,迎宾轩双闼轻排,淡紫襦袄,月白湘裙,一身素雅打扮,孝亲王妃款款而来。 “……王……妃?”南书远慌不迭起身行礼,“下官拜见孝亲王妃。” 丫鬟拉了椅座,谌墨坐下,嫣然笑道:“南大人不必客气,听说你给王爷送来了一位绝色美人,真是一腔热诚呢。” “下官……”南书远在腹内拿捏着措辞,但不经意抬眸,却教那迎面闪来的逼人艳色给了眼,猝不及防中,呆了下来。 啪! 景德镇上好的青花瓷杯在王府碧玉凿花的地板上应声而碎,恰巧就在南大人的脚下四分五裂。南书远一震,意识倏间回笼,那时际,真真个惶恐不胜……“下官失礼了,请王爷恕罪……” 三哥火气不小唷,却为何不去叱责这位贸然抛头露面到前厅的王妃?傅津笑嗓悠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你不算错。不过,三嫂,您不后园扑蝶弄花,到此有何贵干?” 谌墨密睫浅垂,一根笋样指尖在襦袖的精致绣理上抹划,好整以暇道:“当然是来帮五弟的了。” 这个说法倒是新奇了。吃味就是吃味,与他何干?傅津俊美无俦的脸上,笑意转浓:“请问三嫂要帮为弟的哪桩大忙呢?” “五弟的大忙哪需要为嫂来帮,能帮的也只有眼前事了。” 事情,越发有趣了。“哪一桩眼前事?” “五弟眼前极欲达成的又是哪一桩呢?” 还是将鞠球踢回来了?傅津挑眉,“难道是南大人献美而三哥力拒之事?” 力拒?黛眉轻掀。 “三哥说孝亲王府不缺差使,依为弟的看,这孝亲王侧妃的位子也算是个肥缺了,您说是不是,三嫂?” “五弟说得还真是在理呢。不过,你不是人家的爹娘,总要看当事人乐不乐意应这肥缺。”一言至此,螓首偏转,芙蓉面上笑意淡现,“姑娘,对孝亲王府侧妃一职,你可有意应任?” 她这一问,将早生忐忑的绯衣美人骇着,栗身俯首:“民女、民女不敢……王妃恕罪……” “孝亲王妃宽宏大度,德才兼备,正愁于没人帮着打理这王府内诸多杂事,姑娘的到来可是雪中送炭呢。”唯恐天下不乱,不乱哪有戏看?“所以,这孝亲王侧……” “五弟真是善解人意,为嫂正是缺一个好帮手。”孝亲王妃仪态万方的盈盈起身,走到绯衣美人近前,素白指节握起美人柔荑,“那么,你就留下来。” “……真……的?”美人遽然扬眸,满目惊诧,以及骤闪过的喜意。 这双娇媚的杏眼,最像了罢?谌墨笑吟吟:“当然是真的,本王妃岂会开口唬人?本王妃的确缺一个帮手……”对那一抹喜色,她有一丝不忍,但仍是柔声道,“我的两个丫头虽都够机灵乖巧,却镇日太忙了,你帮她们,也就是帮了我。” 美人喜色凝窒,南书过则是错愕当场:不、不、不是侧妃?也对也对,侧妃需要登录皇家金册,不能轻慢取了这位,但、但、但总该先是个侍妾,再来计量,可、可、可听孝亲王妃的意思,是侍婢?且是王妃的侍婢?但孝亲王怎也能任她如此,这、这、这…… 偷眼望去主座之人。后者,浅酌浅饮,面如古井无澜,眸如浓墨难觑,老神定定,状似与人无尤。而唇沿也那一丝淡不可见的笑纹,也只有此刻在腹中大喊“有趣有趣”的傅津察悉出。 一声闷笑延自喉嗓,广仁王不得不说,这位三嫂,当真有趣得紧,比他想得还要有趣,有趣到若非是三哥的人……佛曰:不可说,不可说。便不说了。 ~~~~~~~~~~~~~~~~~~~~~~~~~~~~~ 借广仁文有意无意的散说,与广怡王妃容貌相似的美人得入孝亲王府为婢之事,风走全城。甚至,无孔不入到为保胎已多时足不出户的太子妃也未漏闻。这一日,谌墨过府探望,太子妃婉转问起此事,经谌墨坦承不讳,当即目内同情波澜潋潋欲滴,又接连几个深重叹息,摇头不语。最后话别,反倒是孝亲王妃出言宽慰。 一脚迈出太子府大门时,谌墨尚在为太子妃的多愁善念感慨时,已与一位正出轿门的佳人迎面遭遇。 “广怡王妃?”不免些许讶异,据她所知,近段时日,广怡王妃的“本尊”应出不得府门才是。 碧月橙形容消瘦,苍白娇弱,虽经了胭脂红粉雕饰,依难掩病态,恃依在丫鬟的搀扶中,直似弱柳扶风。只不过,情敌当前,不想示了弱,挺起细羸腰肢,开起如花笑靥:“孝亲王妃,多日不见了。” “来探望太子妃?” “是,前阵子我身子也生了病,听太子妃出了事也未能过府探望,一直抱愧在心呢。” “那请罢,侄媳告退了。” 寒喧过后,本该背道而驰,但有人突生不甘。“孝亲王妃,找个清净地方说说话如何?” 秀长黛眉微挑,“九王婶打算过府不入?” “我身为长辈,这礼到就好,相信太子妃能够体谅。” 这个探望,想必是广怡王迫行的喽?无怪诸人皆道此女嚣张。“请九王婶指个清净地方。” “牡丹园。” 牡丹园?谌墨盯江南第一美人难掩憔悴的美颜,不得不说,此女顽强得可以,那日能恁样迅速的崩溃,是一时被猝来的鬼魂骇着了罢? 两辆双骑马车,前后行去。因亲王较郡王高一品阶,是以,亲王府车马领行在前,郡王妃随行在后。显然,碧美人极不喜欢这个安排,并曾提议与亲王妃共乘一车,无奈,亲王妃以己“素有洁癖,不喜与外人密处”之由,婉拒。 ~~~~~~~~~~~~~~~~~~~~~~~~ 迈进牡丹轩小宁馆生了炉火的雅间,才摘下御寒披风,碧月橙已给了前来侍侯贵人的仆役几枚碎银:“给这屋内上一壶茶,没事不要打扰。” 仆役呐声退下,谌墨暗里吁叹:毫无意外,待这仁兄出得门后,“孝亲王妃密会广怡王妃本尊”的话题,过不多时必将传彻京都街坊,再造口业。 上好的碧螺春极快地上了来,茶香飘溢的室内,近一盏茶的工夫,是一片沉寂。碧月橙是料得以谌墨脾性,必会开口求诘。而后者偏无这份自觉,静悠悠,闲悠悠,似颇享受这无语凝对的时光。 “我近来,遇到了一些怪事。”终于,还是先自提议的人忍耐不住。虽如此,碧月橙浅饮香茗,仍是一派优雅姿态。 这“优雅”,还真是像极了某人,这橙美人,爱到如斯了呢。谌墨以一双点漆水眸闪去一瞥,无声知会对方自己有耳在听,敬请继续。 某丝黑暗情绪因控制得宜,自丽容上迅即逝了,碧月橙再述:“府里出现了一些人装神弄鬼,以为能吓着本王妃,”鼻内气音冷嗤,“也不想想这等幼稚的把戏,能奈本王妃如何?” 幼稚与否,有效则可,能使广怡王妃形容得损,必然是心神受了挫磨。好说好说。 “再者,本王妃想要出门时,总会有状况百出。今儿个马车辕待修,明儿个车夫卧病,这日府内所有马匹染疾,他日管家搬来皇历言大凶日出行不宜。” 语音稍止,美眸探巡在对面的这张雪样容颜上细察,半刻钟后,终有了变化。她正一喜,听那抬睑望来的人问:“完了么?九王婶要谈的话结束了么?侄媳可以告退了?” “……还有更离奇的。”碧月橙声透愠意,“本王妃差出门送信的下人总会无故昏倒在后府门口,本王妃的贴身丫鬟亦去向不明……”顿了顿,对面这张芙容脸上仍是纤毫未动。“如此种种,很难不说是有人有心为之。‘她’想将本王妃困在广怡王府,叫天不应叫地不灵,除却束手待毙,做不得任何事,这手法,不可谓不歹毒。你说是么,孝亲王妃?” “这倒奇了。”人家问到头上,再作无声终是不妥,谌墨直直接住碧美人凌厉探寻的眸线,悠然道,“九王婶是广怡王妃没错罢?广怡王府又怎会成了广怡王妃的束手待毙处呢?再者说了,侄媳不是在贵府外见着九王婶了么?” 碧王橙冷笑,目露不屑:“太子妃抱恙,举城的贵亲女眷均来探望,那位仰人鼻息活着的广怡王又如何敢漏了这个礼节,你没见那几个粗壮的仆妇,便是为监视本王妃来的,使本王妃除了太子府,去不得别处。” “看来传闻有时,的确是有误的。” “何意?” 但见对方满副戒警,谌墨摇首一笑,“外传广怡王妃深受广怡王宠爱,竟然是假的。” “……你怎知是假的?本王妃……”碧月橙自幼因相貌绝美,受尽万般宠爱,这“不受宠爱”四字,实在不愿领在头上。但适才的自己,却已将府内所遭所受道了出来,那番的境地,任谁也不能说她“深受宠爱”罢? “广怡王他不是不爱我,而是不敢爱我。”美丽的脖颈扬起高傲角度,发间的金钗银叶划出矜贵弧线,“若没有人在背后撑腰,他怎敢如此对我?而这个撑腰的,想必以为孝亲王不敢动她,还是舍不得动她?” “以广怡王妃此时的态度,可想而知,广怡王不但不爱你,而且是厌恶极了罢?”毕竟,有谁会爱一个对自己尽是不屑鄙夷的人呢? “你……”她百般试探揣磨,只为证实心内的惴度,但这妖女一张脸风吹不动不说,言谈尚极尽奚落,自诩受尽娇宠的她,哪再忍得下去!“谌墨,你敢不敢说,本王妃近来的所遭受的,和你毫无干系?” 第十章 绝情 原来,这就是广怡王妃“找个清净地方说说话”的目的。如此敏锐的感知,如此悍厉的质素,单纯的姐姐怎会是对手? “谌墨,你的‘沉默’是何意?心虚么?默认么?” 听这入耳来的咄咄逼人,谌墨垂下的眸内,添进机锋,唇弯弯,笑晏晏,不再‘沉默’,“谌墨的‘沉默’是心虚也好,默认也罢,那又如何呢?” “你——” “广怡王妃。”谌墨优优雅雅理鬓,婷婷袅袅起身,一步一步…… “你……你做什么?”一直以来,对着这一张太易让人爱上或恨上的脸,碧月橙难以否认心下的妒意及防惕,但却不曾有过些微惧意,因她见识过自己身后的“他们”那强大的毁灭力量,她不以为有人能在“他们”手底讨得便宜。但此一刻,看她步步逼近,却陡感由自己主动提议的两人独处不是智举。“……你想要做什么?你……” “你害了我姐姐。” “她得不到洌的爱,不是我的错!” 很聪明的老调重弹,也是极老套的避重就轻,但,她不介意提醒:“你害‘死’了我的姐姐。” 碧月橙容色一白,娇媚的杏眸在一丝惶措稍纵即逝,丰润嘴角抖出一个依然镇定的冷笑,“如果你硬要把令姊郁结成疾的罪过推到本王妃头上,本王妃无话可说。” “模糊事情的焦点并不能使你脱罪,碧月橙。当日遗在山上的,不止那个你有心丢下的孝亲王府腰牌……” “我不是有心!哦……”掩口不及,连胭脂也遮不住似潮水退却的血色,怎么会?被“鬼”逼出是一回事,在人前坦承心底的一角阴暗又是一回事,不堪呐。 但,广怡王妃岂是任人一击即溃的角色?“……所以,你是承认了,这段时日是你在作祟?你好大的本事,连广怡王也勾结上了,你可知,他是洌三兄弟最恨的人,若洌知你和他联手害我,你,你的家族,都将土崩瓦解……” “如此看来,王爷对你的确情深义重了?”谌墨浅颦蛾眉,微抿樱唇,美玉般音质放得低柔似春风,“难怪他曾对我说,若我允了饶你,他宁可断绝与你的一切。有人为汝牺牲至此,会不会很感动呢,姨母?” 碧月橙心弦抽紧,却笃定冷笑道:“我和洌共经患难,密不可分,你以为你一两句话,能挑拨我们什么?若洌知你对我所做的,你以为他会饶过你?” 谌墨大眼纯白无辜,“我以为,他会很感谢我所做的,因为我至少没取你性命。” “你太天真。” “天真与否,不如问问王爷。” “若洌在此,不会容你对我如此放肆!” “是么?”水汪汪的大眼晴瞟瞟转转,问得却是进门时久的人。“那王爷为何来了多时,还在冷眼旁观呢?” “……”碧月猝然回身,撞进男人一双冰冷的视线。“洌?” ~~~~~~~~~~~~~~~~~~~~~~~~~ “我记得,当初给了你两块孝亲王府的腰牌。” “……在,在,都在。“ “都在你身上么?” “……一块在我身上,一块在府内。” 傅洌叹息,抬起揉了沉墨之色的细长凤眸,“拿出来罢。” 秀靥娇怯,美眸蕴情,颤颤自腰囊内取了镂着金色“孝”字的檀木黑漆木牌,“你看你看,这一块由我放着,府内那一块也由我贴身丫头小心存管,你莫听谌墨胡言,我……呃?”怔怔地看着心上人的动作,呆住。 傅洌松开五指,将掌内的木齑散在桌上,过往,也当如这腰牌,俱作粉沫了罢?“记得谌茹死时,我问过你什么?” “……洌?”不要这样看我,不要。 娇弱低唤,哀软眼神,未动起那两道沉墨般寂暗眸光内的丝澜,恐惧由心内漫延攀上,沿脉走络,充斥四肢,致使手足去了支撑。但是,还是伸出一只手,想去触摸、去感觉,这个男人,这个主宰了自己生命的男人,“洌……” 傅洌倒退了一步,于她,便如海般的遥不可及。“谌茹逝了的当日,我问你可和她的死有无关联,你记得你是怎样回答我的?” “我……” 薄唇冷酷张合,替她搬出回忆内的积垒,“你信誓旦旦,你与谌茹的死毫无关联。” “我……”是怕啊,因为你说…… “我还说,若你骗我,哪怕是为给谌茹一个交代,我也会……” “不,不!”单是他没有温度的目光已使她经受不住,碧月橙更不能听他将那些冰冷字符无情吐出,“洌,我只是,我只是吓坏了啊,当时的我,一面害怕你的责怪,一面害怕他们发觉找错了人重新找来,我更没想到,他们敢动到孝亲王府,而且下手如此之快,我甚至来不及把事情的原委告诉你……” “本王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告诉我,那块牌子你是有心留下?还是当如你所说无意遗之?” “我……我……”他的眼瞳,冷冷钉来,仿若要将她压至心堡最深处的某处肮隅挖掘出来,曝于日阳之下。螓首剧摇,泪似雨洗梨花:“洌,我不是有心……” 傅洌阖上眸,淡吁道:“最后一次机会,你给浪费掉了。” “不,洌,你不能如此对我,你不能!你可知,我这段时日过得多苦,广怡王他竟敢软禁我,将我的贴身亲信都给调开送走,我出不得府,也送不出信,甚至,每隔个一两日,半夜都有人装鬼吓我,那府内,已让我日夜难安了……” “我知道。”黑目张开,幽不见底。 “你知道?”脸色瞬时灰白,“你知道,还任他们如此欺负我?” “比及已逝的谌茹,你毕竟还活着。” “洌?”忍着心脏揪扯,瑟唇问,“你当真只是为了谌茹?” 傅洌沉眸未动,颔首:“我说过,你若骗我,我虽不会使你为谌茹抵命,但会让你受到惩罚。” “不问不闻是惩罚?” “是。” “收了腰牌是惩罚?” “是。” “……还有么?” “安心做广怡王妃。” “……不!”任泪飞作瀑雨,也比不过心裂成碎玉,嘶厉娇吼,“你不可以如此对我,你不能!” “我为何不能?” “……你知道的,你明白的,你……” “安心做广怡王妃,安心享受荣华富贵,我可保广怡王不会动你,而你身为内人,对夫君要有至少的尊重……” “不,不,不!”嫣唇震瑟,青丝摇乱,“你不可以,你不能,我为你,为你们兄弟,失去清白之躯,委身……” 傅洌又闭了眸,淡声道:“所以,你所要的,我都给了你。” 碧月橙一震:自己,竟将那两人间的禁忌掀出? 一片窒人死寂过后,傅洌望她最后一眼,抬足启步。 “洌!”女子扑上,藕臂缠上男子腰杆,“洌,我爱你,自在碧门第一眼见你,我便爱你,为你,我可做到一切,这世上不可能再有人如我这般爱你,谌茹不行,谌墨更不可能……” 而男人的脚步,终再未停留。 ~~~~~~~~~~~~~~~~~~~~~~~~~~~~~~~~~ 洌,你既如此绝情,不妨告诉我,你所说的最后一次机会,若我把握住了,会如何? 当女人用尽眼泪哀怨也唤不回男人的回眸一睇时,如斯问道。 你并没有把握住。男人淡然道。 如果,我把握住了呢? 没有如果。 ……我明白了,根本就没有最后一次机会对不对?没有对不对?对不对? 保重。 男人丢下那二字,掀足。 洌,你爱过我么?爱过么?女人追着那写着决绝的脊背,怆然喊出。 我曾应你的要求,在很多人面前承认爱你,包括……身形一迳向前迈开,将背影带离消失。 “不!不!”女人嘶喊哭栗着,自险恶的梦境中醒转,但泪眼婆挲中,床前兀立的一道黑影使她陡觉恶雾散尽,以为爱人回头怜惜,兰指爱恋探出,“洌……” “广怡王妃。”床前人开口即是浓浓嘲讽语调。 “你……?”这声音? “可不就是我么,广怡王妃。”火折猝亮,将一张脸显现光火之下,“抱歉让您失望了,我不是你的‘洌’。” ~~~~~~~~~~~~~~~~~~~~~~~~~~~~~~~~ 与此同时,与肆意又在天香楼肆闹一回到茹芳苑里的谌墨,面对一园漆黑,不由是满腹诧疑:苑门上方的楣石上,明明镌着“茹芳苑”,但自己那两个总是在灯下苦侯打盹的可爱小侍女哩?那将满屋子烤得暖暖融融的炭火哩?那一杯暖胃解酒的热茶、两双按揉筋骨的小手哩?且记得近日,还多了一位千娇百媚的小美人侍候不是? 尚在怔忡迷茫,一位裹着厚实棉袄苦候在苑门的忠实仆妇,喜上前来:“奴婢拜见王妃。” “嗯?” “王妃,王爷差奴婢在此候您,待您一回来,就告您一声,您的衣物寝具一概被搬回主寝楼了。” “嗯?” “……奴婢告退。”顾管家说,这位王妃不好惹,也不想想,做人奴才的,谁敢惹主子?任务既达成,回被窝困觉去呗。 嗯?仆妇仓惶退遁的脚音,使谌墨暂止了困惑,在夜色作护下,不必顾忌风范的孝亲王妃,恃轻功取捷径,一探究竟。哪想到喔,寝楼主卧内,灯暗火暖,纱暖茶香,这于冷冷寒夜内三分醉意的人儿,是十足十的诱惑,将纤长躯体掷高床软枕内,会周公去也。 半刻后,当轻微的熟睡气息渐形规律时,区隔两方的那一扇木扃开了,仅着中衣的孝亲王踱进来,没有片刻犹豫地跨上这方阔别多日的锦榻,锦被下,抱满温玉软香,醇美酣眠。 第十一章 风不止 恰似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又一场浓厚大雪铺饰全城时,已是一年将尽、只把新桃换旧符的时节了。上京城由来商业兴旺,逢佳节将至,各家商铺更穷尽心思趁此赚个盆满钵盈,喧闹嘈杂,繁华尽来。 一身锦绒蓝袍的谌霁在为营生为采置庸碌的人群中,尤显秀长出俗,不染尘色,而那张较及树顶房檐上的积雪更为皎莹剔透的容颜,犹挂着其姊所说的千年不化的冰冻,散发拒人千里的气息。其畔的左贤王,异域风情不改,褐面短髭,邃目高鼻,身阔体魁。两人的搭伴同行,无疑是极引人注目,也引了天香楼顶楼贵宾间人的注目。 “那是谌小侯爷?”傅澈问。 傅津挑眉:“是又如何?” “谌家与西域的来往很密切么?” “你应该问得是三哥,他如今对谌家已知无不尽了。” “说起三哥,他此时怎还未到?” “家事繁忙,给缠住了罢?” “家事?什么要的家事?顾全不是个全能管家么?需要三哥亲自处理……” 与笨蛋说话,真的很浪费。傅津如是忖道。 ~~~~~~~~~~~~~~~~~~~~~~~ “左贤王,这是购粮证,持此可在江南的鱼米之乡购粮五万石。”清静茶楼单间内,才一落座,不喜赘言的谌家小侯爷即直抒来意。 “谌墨的话你倒是真听得进去呢。”乾若翰有意外有惊喜,双手接过,郑重收进胸袋,“小王还以为,以你与谌墨天差地远的性子,两人该是极不合拍才是。” “是不合拍。”提起那个劣质同胞,谌霁眉尖微锁,“但她是姐姐。”言下之意,她若不是,谁会管她? 乾若翰哑然失笑,有姊如斯,这位冰雕玉铸的小侯爷,合该很是无奈的罢?“加了你这五万石,此行使命已近达成,不日将返西域,中途取道江南购料,你可有什么话需我带给令慈的?” 令慈?这两个字,不会用得太“仁爱”了么? 没有?是无可奉告还是不予置辞?乾若翰望这张如霜少年脸,方想揄揶两句,门外乱声突起,侍立门侧的随侍入禀:“王爷,天朝官兵来了,像是在搜什么人。” 好歹是东道,谌霁负手步出,正见一队官兵沓沓上楼来,为首人也不陌生:“项将军。” “……谌小侯爷。”项漠仅有瞬时的错认,墨儿率性无拘,挥洒自若,与如此寒如霜雪的气韵是迥然不同的。 “公干?” 这惜字如金的吐语风格更不似墨儿妙语如珠。“捉拿叛逆。” 叛逆?疑问虽有,但事不关己,谌霁不会劳烦唇舌,遂闪身一旁道:“项将军请。” 项漠与乾若翰亦打了照面,声色不动的表相下,又有刹那怔忡。有些事,有些人,深压心之最底,誓不再掀起记起,但与相关的人、事发生时,很难当作风过无痕罢?他与墨儿的的相识,即缘于这位西域王族……“见过左贤王。” “项将军有礼。”乾若翰早在达京当日太子设下的接风宴上,已知项漠现为云阳附马,作为熟知他与谌墨过往的长辈,除了一声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怅叹,又能如何? “将军,叛逆从屋顶跳下去了!”忽有一部属冲向窗向,挑指大叫。 项漠掠身过去,眺见那道可疑形影,疾喝属下:“你们随后赶来!”言间已飞身纵下。 而谌霁却无声骂出:这个笨女人! ~~~~~~~~~~~~~~~~~~~~~~~~~~~~ 这个笨女人!谌霁腹骂未休。 喀。 谌霁迈起的一足稍窒,旋即落下掀动如初。 喀。 谌霁猝然旋身,身后雪径无人。 这个笨女人!一双冷澈黑眸向积了沉雪的冬青树后锐利一扫:“出来!” “……原来幽静的轻功如此不济喔。”一个畏畏诺诺的柔昵声间自树后冒出。“你发觉了?” 这个笨女人,竟当真潜进了云伯侯府?!“你来上京做什么?” “找你。”一角红裙、半张俏脸忐忑飘出。 谌霁压下胸口的恚怒,撩目向四下一望,确定没有佣仆在附近游荡。“……随我来。” 喀、喀、喀……她轻功不弱,虽做不到踏雪无痕,但所发声响几近轻不可闻,只是在耳力奇聪的谌霁听来,难以忽略罢了。 而谌小侯爷又何止耳力好,才近霁居,他已警觉室内有人。他素喜清静,除了贴身小随从乌安,整个霁居没有第二佣仆,而里内的人,不似乌安。“谁在里边?” “阿霁,你回来了?”雕花木扃轻排,粉衣玉颊乍现。 “吼,你藏女人……咦?你喜欢长得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女人么?”谌霁接踵相随的红衣女子跳出,才想雌狮震吼,又被那张与心上人如对镜自照的丽颜给呆住。 “笨蛋,闭嘴!”想将官兵给引来么?谌霁狠瞪这一眼,快步迎上前,脸色虽仍一汪清冷,但心细者不难窥出眸底已掺了暖意。“恕儿,何时回来的?” ~~~~~~~~~~~~~~~~~~~~~~~~~ 幽静,天遣会总舵主幽罗的独生爱女,二八佳人,少女怀春,因广安寺一役,对皓若霜雪的谌小侯爷一见钟情,继而狂热迷恋。此回不顾了在案的通缉奔来京城,正是为一飨相思之苦。不想,京城以为安全的落脚处,早已为官府布控,她的上门求住无异自投罗网。非但如此,会内遭缚变节的叛众指认出她是天遣会大小姐,这下来,追拿更为紧迫不舍。她的武功极高,几次都顺利得脱之后,惊来了项大将军亲缉,不得已下,秘潜进心上人所居的云伯侯府暂避。 谌恕不愧是谌墨的姐妹,听完这番话,仅是又将一碟点心推近那饕餮吞咽的小小圆脸一寸,冷艳脸上风平浪静。 “……唔,好吃……唔……”吞吃中的人倏将俏脸扬起,迷汪汪的秀瞳大睁,“你们不会出卖幽静罢?” 谌霁眉心稍蹙,谌恕则静静视她,轻道:“就算我们要出卖,那也是你自己送上门的不是么?” “啊?”幽静攒起细致眉线,清秀圆脸上哀怨不胜,“所以,是幽静自讨苦吃,对不对?” “你总算说对了一句话。”谌霁将一杯热茗重重掷在这不知死活的小女子近前,“你是一人进京?” “嗯。”幽静怯怯颔首,“因他们每一个人都不准我喜欢你,我……” 也就是说没人会落网,供出她藏身在此的可能?谌霁心臆一松。 “你不要生气啦……”牵起他一只袖角摇摇晃晃,“我不会连累你。” 谌恕秀眉一动,“那你来做什么呢?你来了,就是连累阿霁,你的身份……” “我的身份也不是毫无用处啊,没有我,霁哥哪会知道你们的姐姐是如何死的?” “你……”这个笨女人!谌霁气怒交加,而谌恕的面色丕变。 ~~~~~~~~~~~~~~~~~~~~~~~~~~~ 与谌墨的表相洒脱内里机缜不同,谌恕面上冷艳自持,实则固执刚烈,凡事一经认定,必贯行到底,少有回头,三人中,又尤其她与谌茹的感情最为亲密。所以,在幽静的口舌之快前,谌霁并未打算将长姊的遇害底细给她了解,但…… 既瞒不住,只得简言告之。末了,一再嘱她不得莽撞行事,这中间牵扯事大,需从长计议,小不忍则乱大谋云云。 谌恕定定半晌,清声道:“放心,我尚能把握轻重,那些如今还不能惹的恶狼,留给你和墨儿慢慢对付。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我会诅咒他们。” “……好,随你。”话虽如此,谌霁焉能放下全心?翌日,暗嘱了乌安及几名心腹侍卫对小姐密加保护。 但,百密尚有一疏。 谌恕或不及其弟、妹的狡黠聪狯,先天资质内总不乏几分灵慧。以这几分灵慧,欲摆脱几人的监护,绰绰够用。但亦因着这几分灵慧,几乎牵连进整个谌府陪葬。 ~~~~~~~~~~~~~~~~~~~~~~~~~~~ “广仁王爷。” 孝亲王府白岗石砌成的石阶前,傅津甩一袭华丽回眸,见出轿人时,不能说全无讶然,“九王婶,您到此……”三哥收回腰牌之说,不该是假的罢? “广仁王爷,您喜欢看戏么?” “哦?”一眉稍稍掀高,完美面容挂上浅淡哂意,“难不成九王婶此来,是为请本王看戏的?” “放眼京城,能识戏懂戏更乐意使人生如戏的人,也只有广仁王了。这出戏,当然请你看。” “怎么说?”傅津瞳光跃动,俨然兴趣挑起。 “孝亲王府前似乎不是个说话的地方。” “九王婶想进府?” “我若不进府,这戏又如何唱?” “三哥并不在府内,听说,王妃也不在府内。” “广仁王不也因此才来的么?” “九王婶与本王要找的,是同一个人?” “只有如此,戏才好看不是?” “有趣,太有趣了。”傅津邪魅一笑,“来人,请广怡王妃进府。” “广怡王……”顾全面有难色:主子已有言在前,这…… “任你家哪位主子怪下来,本王一力承担,快请广怡王妃进府。” “……是,广仁王请,广怡王妃请。”顾全恭身恭声迎贵人,待看二人行远,悄然在门房耳根低语,“速去禀告王爷。”而后,跟上贵人,尽管家待客之职。 喔唷,平白无故地,眼皮怎突突乱跳?常言道,左眼跳财,右眼跳灾,可这会儿是两只眼都不消停呐,好事还是坏事?顾管家挣拽着胖躯,一路念念有词。 第十二章 **(一) 孝亲王回府时,府内的“贵客”都已走了。 顾全跟在脸色不善的主子身后,被其踩在脚下的积雪,吱吱生响,与其嘴里的碎碎念述呼应成趣:“五爷硬要带姨小姐进来,奴才拦不住,这五爷和姨小姐进来后,只在大厅召见了春城姑娘,也不准奴才在旁陪着。不到半个时辰,五爷与姨小姐走了,这春城姑娘出来后,奴才从表情上也看不出什么门道,又不敢问……” “为何不敢问?” “啊?” “为何不敢问?”傅洌怒悬于眉,恚生于目,“你是府内总管,为何不敢问?” “王爷,这……她……可……”顾全结舌。 “你这个管家越做越回去了。”傅洌步子甩开,冷冷叱下。 呃?自诩全能管家的顾全受此打击,傻在了寒风寒气中。 王府书房,自是古朴温雅,花梨大理石书案后,傅洌查了几笔名下各处别苑产业的收益进帐,忽起了念想,撂笔,“顾全。” “王爷。”门扃轻响,应声来的,却是旁人,“您有何吩咐?” “……怎么是你?” 春城穿王府侍婢常着的绿褙黄裙,袅袅一福,“奴婢行经门外,听得王爷叫人,就赶紧进了来。” “去叫顾管家来。” “奴婢这就去。”两只纤足迈了门内门外,盈盈回眸,“王爷,灶间有才熬好的参汤,可要奴婢给您端一碗来?” 傅洌目线已投在帐面上,信口应道:“去。” 春城媚生生的抿了丝甜笑,欣然退下。 顾全不一时就到了,心里还惦着主子方才抛在耳边的评断,闷闷问:“王爷,奴才到了。” “以后这些帐薄帐务,都交给王妃。” “您是说……”顾全瞄瞄案上各地别苑送来的厚叠帐册,“这些都由王妃签审,王爷您……” “既交给了王妃,本王便不会过问。” “……是。”岂不是说,今后与王妃打照面的机会更勤繁了?皮薄馅足的昌记大包子……寄望王妃口下留情,莫见一回叫一回,人家还没娶上媳妇,脸皮也薄得很呐。“这个……王爷,王妃虽聪慧,但耐不住在一处久坐……” “这就要你这个总管事多用用脑袋,看如何才能让王妃多生些耐心出来。” 顾全脸当成皱成包子:恁样的差使,怎落到了自个头上? “不过,若是你反把王妃的耐心惹尽了,要了你的脑袋,那也只能说你那颗脑袋委实不济事了,明白么?” “啊?王爷……”顾全欲哭无泪。 “好了,将这些帐册拿了,你下去罢。” “王爷……”欲言又止。 “还有事?” “……今年乡下各处的收成不好,各家别苑所属租户的粮租能否酌情减免?” “你做主。” “是嘞,王爷。”顾全抱了满手帐册去退出门去,笑咧了嘴:天底下这样好心的主子有几个?能怪大家伙忠心不二地为王爷办事……啊呀,王妃那头怎么办?真是头疼…… “总管事。”香风扑鼻,莺声擦耳。 顾全微怔,“你是……” “奴婢春城。”托着盖碗参汤的托盘偏移,露出一张娇媚鹅蛋脸。 “春城姑娘啊……”果然是美人喔……蓦记起主子行前的训叱,板正颜道,“本总管有话问你。” “可是,”蛾眉颦起难色,“奴婢眼下急着给王爷送参汤。” “嗯?”瞄了那盖碗一眼,“王爷要你送的?” “是。” 顾全眉攒了攒,嘴咂了咂,想想也无不妥,颔首:“你去罢,送完参汤,到前院帐房找我。” “……是。” ~~~~~~~~~~~~~~~~~~~~~~~ “顾全——!” 这一声吼,几乎惊彻全府。 “总管事,王爷叫您呢,好大的火,从没见着王爷这样……” 亲王府总管体形虽圆胖,动作却利落,自是健步如飞,抄廊过桥,穿院步阶,迅速把自己放到了主子的书房门前,“王爷……”嗯?这是啥物事?……春桥姑娘?花容青惨,唇角涔血,躺在这雪上作甚?“春……” “顾全!”书房门内,传出吼声震聩。 哦唷~~,那小厮说得不假,侍候王爷快十年,这火气当真是前所未见…… “顾全!” “奴才在!” “去请王妃回来!”这声音,像是咬着牙关嗑出,字字似不堪重负。 “请王妃?”王爷是患病了?还是……顾全打个抖颤:那碗参汤……有毒?!“奴才去请大夫!” “混蛋,请王妃!” 天,王爷口吐脏字,当真是世所罕见,但是…… “别告诉本王你不知道王妃现在何处!” “知道知道,自从您发了话,小的就安排了人暗里……” “还不快去!” ~~~~~~~~~~~~~~~~~~~~~~~~~~~ 那人,自那回小宁馆回来,似是变了另一个人。以往,秉持着优雅温润气度,哪怕示好示情,待她也不会少了“礼”字。如今—— 于家仆奴婢前不时亲昵浅吻,已是悖其以往行止,遑论夜半袭床的厮缠,紧密贴合的拥眠,仅差夫妻之实最后一步的亲密?她躲,他缠,那人优雅皮相下,住着一个无赖式的孩童,哪怕躲出亲王府,她亦会在夜半时发现枕畔多了另一个人的呼吸。他,到底要如何? 其实,她知他要如何,他更不止一次说了他的想要如何,但,他要的,她给不得。对姐姐的无情,阻她步;对碧月橙的纵容,止她心;矧且他的皇家亲族,是将姐姐韶华葬送的元凶。她和傅洌,断不能有情! “小侯爷,有人要小的捎了这个给您。”天香楼胖掌柜亲力亲为,双手颤微微托一折笺奉上,对这位半日只是安生喝茶发呆的小爷满怀感激。啧啧啧,这小侯爷,当真是美啊,雪裘金带,玉靴银冠……嗯,若是滴转的眉眼间,没那几分似有若无的精灵妖脱之气,便是活脱脱仙人一枚呐……“啊唷,小侯爷,您……”脑门痛哦,咝~~ 收回时下只剩打人功用的折扇,谌墨以其点那薄笺,“谁送来的?” “是个小的不识得的陌生小子……”喔,还是痛呢,逃去逃去。 谌墨开了笺,默念未完,口内的茶已喷了出去,“申时亲王府,好戏正酣。届时亲王妃,情何以堪?麻雀变凤凰,引狼入室;美婢成侧妃,自讨苦吃。”这不伦不类不庄不谐不诗不文的东西,是什么? 申时?距今不足半个时辰。意即半个时辰后,亲王府好戏上演?且戏码……麻雀变凤凰,美婢成侧妃? 有意思,有意思极了。一抹笑,绽于薄薄嫣唇侧,水眸熠熠生辉。 嗵!嗵!嗵! 邻桌几位食客,接连翻椅倒地。 这动静,引得正在递菜送食的跑堂小二雾煞煞将眼珠子瞟过,乖乖哦!掉头颠下楼去。 柜台后拨拉算盘的掌柜见了,吓得通身的肥肉齐跳,颤颤问:“小爷又不安生了?” 小二无力摇头,抚着怦悸胸口倒气,“……娘哟,咱这才明白,为啥那说书的说有位美人的笑能杀人了,老天爷哦。” ~~~~~~~~~~~~~~~~~~~~~~~~~ 老天爷哦!一见得那进府的妙影,顾全险就喜极而泣。 “王妃,王妃,您救命啊,救命啊!” 老远见顾大管家张手跌撞的冲来,谌墨量准了他不敢将手触到自己身上,不闪不避,静待原地。 “啊!”这一来,苦了顾管家,为收势差点将自己倒跌出去。“王妃,请你快去看看王爷,快啊!” 气定神游,仍如闲庭漫步:“出了何事?” “奴才也不知啊,王爷怒极的命奴才将王妃请回来,奴才才派了人出去,正巧您就回来了……” “王爷呢?” “书房里,书房关紧闭着……” “是么?”水眸明灭一动,“还有谁在里边?” “没有谁了啊……唉哟,王妃,请您要快啊,听王爷的声音,是极痛苦的,又不要小的叫大夫……” 嗯?“……去叫大夫来罢。”谌墨快了步子。 “是。”顾全拦一小厮吩咐了几句,又紧跑跟上了谌墨脚步:把主子交到这位女主子手里,他不放心哩。 ~~~~~~~~~~~~~~~~~~~~~~~~ “王……” “嘘——”谌墨俯耳贴在门前,诧异里内几无声响,遂甜美扬声:“王爷,我进去了。”话讫,却将顾全一推来个投石问路,自个弹身飘出丈许静观其变。 但见书房双扃訇然大开,顾全肥软身躯,栽进两只手臂的环围内,旋即又听吼声响遏:“混蛋,怎么是你?!”一团肥软被踢飞出,落在青石路旁的积雪之上哀鸣。 虽只是俄顷工夫,见多识广的顾全业已明白发生何事,王爷那身子状况……当下顾不得通身的酸痛,滚爬起来,“王妃,您快去救王爷啊,王爷他……他……”这话,说不出口罢? “王爷他怎么了?”谌墨遥遥在傅洌身上瞄扫一眼,已有泰半明白。春楼妓院首回接客的雏妓、首回开荤的青楞小子,服下“壮行”酒后,差不多就是这般情形。不过,堂堂亲王竟遭这等“可爱”的暗算,说起来不免教人有些同情呢,哈哈哈…… 她憋笑憋得内伤,顾全却是要哭了,压低声道:“王妃,王爷他、他、他中了春、**!” 第十三章 **(二) 谌墨悠然问道:“谁有那么大本事,让王爷着了这道儿?” “这……,是春城姑娘?!”顾全惊呼,“参、参汤?”难怪会给伤成那副模样?这丫头,是找死呐。 哦,这便是“引狼入室”了? 谌墨眼见那男人目内如鹰似攫芒,俨然已将自己当成一只肥美肉兔,不由全副戒备,脚尖随时待逃,“……你们怎不将春城姑娘给王爷送进去?还是这**下得太烈,春城姑娘已经不堪折磨了?” “春城姑娘已被王爷打伤了,现昏躺在下人房内……” “阿墨!”傅洌嘶嘶低喝。 顾全“卟嗵”跪在青石板路上,“王妃,求求您,快去救王爷,看王爷那架势,您去……” “混帐东西!”恶霸小侯爷出场,掀腿给了顾管家当胸一踹,“**是闹着玩的么?凭什么旁人惹了祸本少爷去顶受?” “阿墨,过来!”一身**焚腾,气息游蹿不稳,沉沉迈出一足 才怪!谌墨不进返退,又把身形飘出丈外。“你,你,你,”扇骨指点门口三五侍卫,“王爷中了毒,去制住王爷,莫让他再动一步!” 制住王爷?这…… 侍卫尚在迟疑,谌墨已色变:“还不快着!挟住王爷,固他四肢,莫使急动,否则血气流蹿,毒行全身,届时药石罔效了!” “……是,王妃!”侍卫这才依言,左右前后将主子挟住。 这妖人儿……傅洌饥渴睨她,那股燃行体内的**更烈更剧,“阿墨,过来。” 笨蛋会过去!谌墨撇嘴。 “王妃……”顾全揉着丰厚多肉的肥臀,跑近女主子跟侧窃声献策,“王妃,小的去找花楼找几个……” “混蛋!”扇柄当头敲上,“花楼女子不是人么?你看你们王爷那德性,怕是一夜无度,有哪个女子能受得住?” “多找几……” “王八蛋!”扇柄又毫不惜力落下,“你想让全京城的人都知道堂堂亲王召妓?” “那……”顾全苦垮了脸,“府内的丫头……”哦,抱头躲出,“小的也知道不妥,但您自个又不愿……大不了以后您做主给收了房……” “说你笨蛋,当真污辱‘笨蛋’这两字!”谌墨懒再与他废话,对侍卫扬声道:“你们几个,将王爷扔进书房。你们几个,将书房的炉火熄了。还有你们,拿木板把门窗封了!” 几侍卫、几仆役面面相觑。 谌墨颊颚凛凛一扬:“想让主子活命,就听本王妃的,不然你们家王爷执意请本王妃回来做甚?” 有理呢。几侍卫架起主子移到书房内室的憩榻之上,另有两三仆役进内撤了炉火。只是,人还未退出,已见他们主子如狂地向外掠去。 谌墨早有戒防,身子如云雁飘飞之际,又把几名粗悍侍卫推了上去,“王爷如今有走火入魔之相,你们多找些人,务必将王爷按下!” 十几侍卫齐刷刷把嘶嘶作吼的孝亲王压制进书房,身退时当即严阖双扃,咔嚓落锁,已持木板钉锤待命的仆役随则叮当一气,封扃闭户。嗬唷唷,事关为忠心体主之事,配合自是默契,行动自是干脆,哪能落了人后? 而顾大管家,目睹这府内上下有志一同的“护主”一幕,除却瞠目结舌,再找不着更好表情诠释心情。 ~~~~~~~~~~~~~~~~~~~~~~~~~~ 谌墨对那些个长板阔钉极是满意,打量半晌,在侧牖上找了难得一隙,轻叩声响,“王爷?您还好么?” “阿墨!”有人扑到一壁之隔处,低低狺叫。 “王爷,您放心,以在下流连花楼的经验,看得出您所中的仅是最普级别的**而已,熬过药性就好,对身体无害的。不过春桥姑娘好像下得过重了些,您怕得辛苦折腾一夜了。”话虽然说得轻淡谑侃,但那仿若近在耳边的急喘,仍使晕染薄颊。 “阿墨,阿墨,阿墨!” “谁教王爷欠虑,一气之下将春姑娘打伤,不然……” “阿墨,我要你,我只要你!” 这饥渴的嘶哮,促转的**,使谌墨芙颊上晕红更深,笑得却更是玩世不恭,“王爷,莫想太多,还是点了自个睡穴,做一夜春梦去罢。” “不,阿墨……” “不然,我丢几个身强力壮的侍卫进去给您泄泄火,聊胜于无不是?” “阿墨!”房内人极怒,却也怕无法无天的她当真如此行事,气焰顿即低了,“你这小妖精……我会讨回来的……” 呿。谌墨耸肩,潇洒洒旋身就步。 “王妃……” 几乎忘了还有这一只。“顾管家,一会儿大夫来了,请他去给春姑娘看看罢。顺便问一下春姑娘身上可还有余下的**,拿来给本少爷。”去给楚楚佳人评揣下,与天水一阁的货色计较起来,品质孰高孰低? “是。那个……王妃……” “多备些高手在书房四遭加强护卫,中了**后的王爷,脆弱得很呶。”否则也不会仅是几个侍卫就给降住。“明早辰时再请王爷出来。” “是,那个……” 水眸倏然斜睨回去,“顾管家,若你还敢再动其它心思,本少爷不介意把你扔进去供他享用,相信这个当下,你家王爷已是饥不择食了,而以你的事主忠心,想必也很乐意以身奉主?” 寒风阵阵,一个颤栗袭来,顾全呆成木鸡。 ~~~~~~~~~~~~~~~~~~~~~~~~~~~~ 冬日的辰时,正是气清天寒时。 “三嫂?”正要进门的,与正要出门的,恰打个照面,傅澈上下瞄一眼她一身与城内积雪几欲融为一色的人儿,“您穿成这副模样,可是又去做恶霸小侯爷?”顺便欺骗几颗多情女儿心回来? 谌墨抱拳:“六皇子,您是在提醒天香楼的胖掌柜思念在下了么?” 傅澈苦笑:“手下留情啊。” 谌墨提鼻:“端看心情。” “那么,”傅澈小心翼翼,“不知您今天心情如何?” “还不坏。” 傅澈才要松一口气,又听她道:“不坏到刚好有兴致到天香楼小酌两杯,顺便替你破财免灾。” 破财免灾?眉角抽搐两下,谄媚陪笑道:“小本经营,万望您心情再好些,放小店一条生路。再者说了,三嫂您镇日外出,也不怕后院失火?” “已经失火了。” “呃?”傅澈紧起俊俏脸颜,星眸大张,“发生了何事?” “常言道,家丑不可外扬,你不是想让我站在此处向你细叙家常罢?” “哦……”恍才想到,自个时下的处地。 “若当真好奇,去问你的三哥,想必此时,忠心体事的顾管家已把主子给解放出来。”正有满腔积愤等待你这只替罪羔羊。 “解放?……”六皇子尚在为那两个字怔惑,谌墨已抛下揶揄一笑,一迳扶阶而下。 “老六,你杵在门前发什么呆?怎不进去?” ~~~~~~~~~~~~~~~~~~~~~~~~~~~~ “哈哈哈……”拍案,顿足,俯仰倒阖,傅澈穷尽毕身力量,笑个淋漓畅快。 傅津亦是摇头连谑不止:虽说是意外随时存在,但这个意外,是太意外,不得不说,那位三嫂,是个妖怪级人物,当今世上能与之一较短长的,除了肆家的纯真小魔鬼,没有第二人选了罢? “哈哈……”一手已揉在肚上,六皇子仍未能枯竭笑泉,但嘴里,已然能冒出一两字符表达此时心境,“三哥……**……封门……哈哈……三嫂……奇人……哈哈……” 傅洌挑眸,悠闲道:“老五,左相家的婚事谈得如何了?” 嘎?一朵好大笑花还在唇畔开着,笑声已然没了:“……左相家?什么婚事,三哥,五哥,你们可不能擅替小弟做了主。” “杜昌晋家那丫头我见过,有几成聪明相,算是上姿。”傅津径自道。 “我不……” “较其姊杜蔚如何?” “我不想……” “平分秋色。” “不行……” “如此,你递话给父皇……” “三哥、五哥!” 吓,惊天动地呢?傅津的眼皮轻撩,慷慨赐予一瞥,“你不喜欢杜家丫头?” “我甚至不认识她,哪谈得上喜不喜欢。” “那么,你有中意的人么?各家名媛,随你挑。” “要挑也该是五哥你走到前面罢。”傅澈拍掌,“既然五哥见过这位左相千金,以五哥的眼光定其为上人之资,必然是姿色不俗,索性五哥就给娶了。如此一来,父皇满意,母后称心,皆大欢喜不是?”喜孜孜掉头征求声援者,“三哥,您认为呢?” “你与老五不同,老五不娶妻,是因他尚未确定自己要的是什么,你呢,你的推搪又是为了什么?”傅洌仿似不经意问着。 “我……”傅澈口舌微结。 傅洌长指勾起案上茶杯,垂睫浅啜时,黑瞳底处,隐隐两簇暗焰。 傅津眯起美眸,问:“有心仪之人了?” “我……”傅澈撇开眼神,“总之,五哥你的婚事没谈定之前,小弟不急啦。” 傅津的无瑕美颜,沉了下去。“阿澈,等一下过我府一趟。” 有些事,须及早;有些萌动,须遏除。这个世界已够无情,是以,他更不能容许仅有的温情遭褫夺,谁都不行! 第十四章 大典 “五哥,今年贵府内的梅花开得不坏哟,只不过开在你的广仁王府,真是暴殄天物呢。” “老六。” “嗯?”意外于五哥未反唇相讥,以语气中透出的罕见郑重,傅澈收回放在道畔白梅上的贪恋眸光,却见他瞳沉如水。“五哥,怎么了?”轻佻邪谑的五皇子会有这号表情,比见到日阳西出还要令人震撼喔。 傅津定定望他,足足有半炷香燃过的工夫,追索探究的视线内,方减了几分凌厉,“你的确有喜欢的人了是不是?” 傅澈眼神微移他处,“你今天怎么了,难不成一定要撮成我与杜家千金的婚事不可?咱们有必要非得巴结杜昌晋那股势么?” “老六,你很明白我在说什么。” “你——”傅澈陡然火了,攒眉道,“你们是怎么回事?怀疑我么?你莫以为我没有听得出适才三哥对我的质问,我知道我极不应该喜欢她,但喜欢她,并不代表我会掠夺,会觊觎,会因此对三哥有任何不轨意图。只是喜欢,可以么?” 傅津颔首,“若只是喜欢,可以。” “我……”傅澈粉白面皮些微赧红,讷讷道,“三哥,我知道,哪怕只是喜欢,也不应该,唉,我……你怎看出来的?三哥又怎看出来的?” 傅津挑眉冷呿,“你今日在三哥府第前,对着她说话时的语气神态,但凡有心者,谁都不会漏察。至于三哥,对他心爱的女人,心思总较常人多几分敏察,何况,无端的飞醋他也会吃。” “心爱的女人?”傅澈惊呼。 “很意外么?” “可他不是……”忆及三哥事关谌墨种种,的确,除非爱上,否则怎会动用恁多心思进去?而自己,不也早在家宴时三哥要求自己提供保护给她的那刻,感觉得出三哥对她的不同么?“碧月橙呢?” “依然保罢。”没有她,三哥或已不存,为这份恩,傅津亦会保她依然锦衣玉食。“而你,今后要记得收敛。” 傅澈苦笑一叹:“放心,‘她’永远是三嫂。”永远。 ~~~~~~~~~~~~~~~~~~~~~~~~~~ 一年尽,皇家各式庆典频至祭礼纷至沓来,初一祭天,初三祭祖,初五祭圣,初九祭地……每至此时,皇家男子须备齐应场的各式礼服袍装,随时待命转徙各地祭坛。皇家的女眷则相对舒适,除却祭祖大典,所有正妃须陪同莅场外,其他时光尽可依旧赏花赴宴,清闲度日。 亲王妃祭祖典服,为黑色滚以红边的广袖宽袍,袍面以金银双绣绣成山河地理;腰际盘系朱红革带,中以玉石作缀;头梳百花宫髻,配压口衔红玉的孔雀金饰;足蹬金丝船履,上镶珍珠灼目。庄重之余,又不忘体现皇家气派。 云乔、昭夕两个丫头对各式宫髻都不陌生,但百花髻工序繁杂,饶是两个丫头都上了阵,也是费尽周折。好在谌墨发长如缎,不必额外盘结假发,一个时辰过后,终是告结。 “王妃,为什么是孔雀,不是凤凰呢?”云乔先在谌墨发际插了两只红玉金钗,再万般小心托起孔雀金饰,别入云发,而后,对着镜内王妃的绝代容颜,好奇问道。 仰颊配合昭夕为面上薄施脂粉,谌墨笑答:“傻丫头,凤凰是神鸟,孔雀是凡鸟,凤冠只有皇后才有资格佩戴。明白么?” “王妃,您先莫开口。”昭夕轻轻浅浅,在主子朱唇上将胭脂晕得均匀细致,又将梅形花钿贴上主子远山含翠的眉心,退一步端量,抽息道,“王妃,您好美,美得不似真人,美得让女子连嫉妒都觉得……”徒劳。 素常所见的王妃,纵然是女装,亦多选淡雅清丽装扮。今日盛装浅妆下的王妃,美艳不可方物,把暖阁内盛放的堂前牡丹给羞惭逼愧不说,画上的瑶池仙子也怕不及这倾城国色,美喔。 “王妃,顾管家来问,是否可以出发了?”门外,传来小婢垂唤。 “可以了么?”谌墨俏皮诘取两个丫头,换来一阵脆声娇笑。 “走罢,王妃,该是王爷等急了,奴婢扶您。” 扶?谌墨黛眉轻挑,才要拒绝,待要自己立起时,方知这举身的行头,竟是恁般沉重,真个是侍儿扶起娇无力了呢,但不知那些娇弱的闺阁千金又是如何承受的? ~~~~~~~~~~~~~~~~~~~~~~~~~~~ “王爷,王妃来了。”顾全仅投去一睇,当即将脑袋垂到胸前,不敢再有须臾窥视。 玉冠束发、锦纹绣袍的傅洌回身,陡然呆住。 “王爷,你确定一定要穿这鞋么?好重呶,每迈一步都像是用全身气力才行。”谌墨只顾低首抱怨,未察男人眸内蹿起的欲念,只感热息扑面,纤薄娇躯陷入一双长臂的束囿。 “你……你怎么能如此?你这只妖精!”他在她耳边闷嘶。能将沉闷呆板的祭祖礼服穿得如此美且魅的,只有这个怀中人儿了罢?赫觉,于他来讲,这人儿才是世上最强烈的**,教人恨不能将她吞进腹中,揉进骨内,融在血里。 “你……你做什么……呀!”这男人,竟当着下人的面,吃了她的耳!不得不提醒:“……王爷,大典何时开始?” 顾管家眼观鼻,鼻观口,答道:“禀王爷王妃,大典巳时开始,现辰时将至,太庙距此约须行半个时辰不止。” 傅洌在她耳上恨恨留下一啮,才沉声道:“为王妃取帷帽来。” “帷帽?”两个娇羞的丫头懵然复念。 “对,帷帽!”这等的绝世姿容,他只想一人独览。 ~~~~~~~~~~~~~~~~~~~~~~~~~~~~~~ 于谌墨,这祭礼,可谓是枯燥的极致。 天熙帝、文定后并行于前,太子、太子妃伉俪紧随在后,其后皇子皇妃按封阶、长幼排下。华裳招展,肃穆满然,沿汉白玉阶扶步而上。祭坛前,在祭祀法师口引下,先是繁复的叩礼,山呼祖宗先灵来归造访,一睹后世子孙荣景。随之,冗长祭文启始,天黄贵胄、凤子龙孙点膝黄毯,跪叩静聆。 “……威威天昱,四海升平,堂堂天朝,八方来躬。追念先祖,报本情殷。缅怀祖德,既厚且深。逢兹盛世,旧典宜遵。谨具牲醴,佐以粢盛……” 谌墨昨晚晏归,今儿个又被丫头早早唤起备妆,祭师的抑扬唱念,无疑最具催眠效用,神思飘飘,昏昏欲睡。 傅洌眼角余光瞥见身畔人儿帷帽屡与地磕逢,暗笑中,手掌借两人的宽大袍袖之掩,握上她皓腕。 冬末季节,傅洌体温又较常人低寒,腕上的冰冷激得谌墨一凛,斜眸狠瞪,虽有薄纱相隔,嗔气仍然递达了出去。而始作俑者非但不知收敛,那攀上玉臂内侧嫩肤的修长指节,拨弄更形放肆。 这……谌墨咬牙切齿:这个不知敬祖、趁人之危的小人! ~~~~~~~~~~~~~~~~~~~~~~~~~~~~~~~ 祭祖大典之后,是皇家家宴。太子妃重孕在身,皇后命人在月华宫备了软榻,供其小憩。谌墨陪着武业说过几句闲话,待她睡去后,闲步踱出,沿着宫廊,欣赏两遭风景。究是皇家,哪怕是深冬时节,万古凋枯时,也不乏花香草绿,怡人风光。嗯……如果身上拖得不是这一袭深重礼袍,情形将会更好。 为缓酸软的双足,谌墨才在的一处小亭坐下,即听得有环佩叮当,履音轻巧,渐近了。 “三皇嫂。”云阳公主进了小亭,“郁锦园有自外城请来的戏班表演,你不喜欢?” 谌墨回之浅笑,“公主也不喜欢?” “是啊,太吵了。”云阳公主螓首微点,垂到鬓唇的翠羽盍叶随之轻摇,不尽婉转纤丽。“银阳殿前的场子上有人赛马,咱们去看看好不好?” 若是恶霸小侯爷,当然会说“不好”,因她时下脚酸腿软,半步也不想动了。但若是孝亲王妃,对这殷勤相邀,就须得体应允,笑语作陪。 “好啊,还请公主带路,谌墨对这宫内的路径仍是有陌生呢。” “从这里过去还有一段路,我们还是坐轿罢。”云阳公主点手唤宫婢准备。不一时,两顶双抬小轿脚下待命。 在因小轿启抬陡高了眼界时,谌墨暗叹:唉,看来自己尚不谙这皇家享受之道,究是“新人”呐。 有了代步的器具,入眼来的眼色更觉心旷神怡起来,奇花异草尚未赏到尽兴,已听宫婢恭声:“两位主子,银阳殿到了。” 银阳殿,接见外使专用殿宇,顶层以八角流檐开出四面环水的敞阁,取“四海升平、八方来朝”之意。殿前广场,亦是为配合各外域惯常共有的诸如篝火舞、火把舞之类所特地开出的宽阔场地。平日,偶为得闲的宫人在此放纸鸢、踢毛毽及玩耍各式宫廷游戏之用。 “三皇嫂,那边有个小轩,坐进去,正好可以将场内的情形一览无余。”云阳公主纤指挑起,唇边酒窝儿浮动,柔嗓昵昵,使人觉得,若是拒绝这嗓下的提议,会是一种罪过。 谌墨不想枉生罪过,是以,毫无异议与公主一起掀动莲步,沿着场边向小轩移近。 “三皇嫂,你今天真是美极了,难怪祭礼时要戴了帷帽,三皇兄定然是不想要人窥了你的容貌罢?” “哪里?大祭活动时,女子戴帷幔不是常事么?” “话是如此没错,但今天三嫂的美,委实……” “啊——” “小心!闪开!” 耳侧乱声忽起,微愕的两人螓首偏转望去,却见一匹脱缰悍马高首扬蹄奔至! 第十五章 深宫往事 在诸人乱声中,已是刻不容缓,不及细忖,谌墨扯起身旁人的手臂,即向侧方跃去。但她一时忘记将身上徒加的重量计算进去,尤其那双珍珠雕饰的船履,致使下盘失稳,连带着云阳公主,跌叠成一气。 侍卫的扯喊、太监宫女的噪哗越发厉作,而烈马的悍蹄,却迫近了。 谌墨大急之下,将压在己上的公主搡推出去,才想翻身滚出,腰间突添横力,在马蹄踏下前的寸时,被那股强力带开。 “墨儿,你怎样?” 谌墨诧然盯着这个男人,直觉荒诞,“你救错了人罢?” 项漠稍怔,臂膀已遭拒离。 “公主,公主,您如何?” “孝亲王妃,您没事罢?” 太监宫女哗啦啦围扶上两位贵人,骇惧不胜,嘘问安危。 云阳公主虽惊魂未定,娇喘未歇,但一对美眸,仍以万种凄凉,投向自家夫君:为什么? 为什么啊。谌墨读出了公主心语,在心下摇头吁叹。这几乎缘凤山崖上情景的重现,不同的是,那时,作为被忽略一方的她,明白为什么。这个男人,总是理智大于情感,方才出手救她,概因公主已被她推开离了险境,他却不曾设想,那个人是他的妻,是他最该用一双臂膀护住的人。 “孝亲王妃,您可还安好,要不要奴才传御医来?”有太监问道。 “我还好,赶紧传太医为公主看看,方才的跌撞间,怕是身上已有瘀血了。” “奴才遵命。” ~~~~~~~~~~~~~~~~~~~~~~~~~~~~~~~~~ 梅开千朵,各有不同,虽是同根,萼心相迥。就如梅林内那一众锦衣华服、贵气纵横的皇家青年,心思翻转间,又何止千种? “咦,广怡王叔,今儿个怎未见九王婶出来?”行二的忠亲王傅潜接过随侍递来的热茶,呡一口,随意向近旁男子问出。 虽是叔侄辈份,但侄儿封阶高于叔父,问得虽是广怡王不乐回答的问题,也须耐性作答:“她因前些日子的风寒,至今未愈。大夫诊其不宜劳动,以防扩染人群,事前已向皇上皇后递了告假折子并获准了。” “这样啊,还请王叔向九王婶转达小侄问候,请她小心呵养玉体,回头小侄教您的侄媳过府探望。” “这倒不必了,她的病怕是会传染的,别惊动亲王妃了。” “哦,如此严重?”四皇子礼亲王傅源讶声,眸睨某人,“三皇兄,九王婶的病已是恁严重了,您怎不请与碧门交好的江南怪医前来诊治?” 傅洌正与太子喁喁低谈,闻言淡哂:“四皇弟既然如此担心,你请也是一样的。” “三皇兄,你说笑话么?”礼亲王傅源未察到忠亲王暗送来的眼色,大笑道,“天下谁不知道,那江南怪医只买碧门的帐?前一回贵妃的怪症,还是三哥修书一封,请动了这位连皇家帐都不买的刁民医愈,请他进太医院都不赏面子,如此狂傲的人……” “四皇兄。”傅澈咽下嘴里的豆粉甜糕,眯眸甜笑,“既然是如此狂傲的人,而且是无知草民一个,此时谈他,不是自煞风景么?放着在雅致梅颜不赏,何苦来哉?” 傅源挑眸回视:“老六,九王婶是你的姨娘,如今病了,你不该是这副事不关己的态度罢?” “以四哥来说,小弟该以什么态度?” 傅源一窒,对这一张笑眯眯甜孜孜的颜容,他气不得怒不得叱不得,好生不爽。“……六皇弟,江南碧门根深盘结,九王婶又是江南碧门的人,这其中的利害……” “四皇弟!”太子、忠亲王几乎异口同声,叱住这位口无遮拦的四皇子。 傅津悠晃着杯内琼浆,丰满蜜唇勾出慵懒浅笑。 傅洌俊颜清雅风波不动,细长凤眸古井无澜。 陡然,足声砰砰,向此间急拢。 伺立四围的侍卫当即手按刃柄,目警来处:要知道,这林内的贵人都是份量极重的主儿,随便哪位的半点闪失,就能要了他们身家性命。 林外,传进高喊:“奴才是银阳殿的当值太监小范子,云阳公主要奴才来急禀孝亲王,适才孝亲王妃于殿前广场观看赛马时,一匹受了惊的劣马冲向孝亲王妃……” 傅洌蓦起,推椅即行。 “三哥,您如此作急做甚?为弟记得,前一位孝亲王妃在宫内跌下湖去,也不见您这等着忙。” 傅洌半转身量,淡淡投他一瞥,双足未作停顿,疾步出林。 “四皇兄,您何时对人家夫妻间的事如此挂心了?”傅津支颐掀眉,一派轻佻,“该不是自家夫妻间有事难调,就把心思往外挪了?要不要为弟修书一封,请那位江南怪医来诊诊四皇兄的‘隐疾’呢。” “你……你少胡说!”傅源眸瞪起,“该担心身子玩垮的,不是本王!” “说得对啊,对极了。”傅澈咂嘴,“五哥,四哥不比您,向来懂得节制,您就不必操心了。前些日子不还有位艳播京城的歌姬满城张落着说怀了四哥的骨肉么?如此年青力壮的四哥,哪用得着江南怪医应诊?” 嗤~~一声气音低笑若有若无响开。六皇子说的,是不久之前的一宗皇家丑闻。礼亲王与某位地方财阀大肆争夺一位貌美歌姬,虽最后因势高一筹抱得美人归去,但泼悍的四皇子正妃不准低贱女子沾染府门。那歌姬也不甘居于外室,于是找到些达官旧客,言己体内怀了四皇子骨肉,为皇家血脉考虑,请直达天听,莫使天朝骨血飘零在外。如其所愿,此事惊动了月华宫,皇后亲召那歌姬,并请御医号诊,证其确有四月身孕。但滑天下大稽的是,该歌姬与礼亲王相识却是不过两月间的事。堂堂国母,受一刁妇愚弄,怒意可想而知。为此,行为荒唐的四皇子,被文后好一顿训叱,责成在家闭门思过半月。 “你——”傅源涨红面皮,恼羞成怒。“你混……” “行了,越说越过了。”太子温声打入,“自家兄弟难得趁节日聚集一块,把时间竟放在嘴皮上了,这像话么?” “太子大哥教训得是,为弟谨听教诲。”傅澈恭巧应声,又对面红耳赤的四皇子递以人畜无害的乖笑。 ~~~~~~~~~~~~~~~~~~~~~~~~~ “奴才拜见孝亲王。” “起了。”温润声到,瘦长形影映到茜纱垂帘,随即被掀开。 榻上的谌墨对来人嫣然一笑,“王爷夫君。” 傅洌细目扫过,问:“怎不见御医?” 谌墨撇唇:“仅是手上有一些擦伤而已,哪用得着御医在旁盯着?”举起已包扎好的右手,“我幼时习武,受过的伤不知比这严重多少。” 提到胸臆顶层的心脏倏然放下,傅洌恍觉脚步竟有些虚软。乍闻她出事的那个当下是怎样的心情,他甚至不愿再去品及。 噫?谌墨水眸瞄他脸上,“反倒是王爷,面色不好看喔,要不要请御医?” “不必了。”傅洌坐在榻侧,细密视线投注在这张比花生香的娇靥上,修长指节挲上芙颊,“你没事,很好。” 两人独处一室,如此亲氛,任是暧昧。谌墨倚向窗柱,有意无意避开了他的指,水眸溜转室内,“这是哪里?那些宫婢太监把我安置此处,有什么说头么?” 傅洌黑眸擦过黯沉,“原是‘元晖宫’,母妃住进来后,改作‘蕴碧堂’。” 母妃?“是当年被称天朝第一美妃的碧妃娘娘?” “是。”脊背亦靠上床柱,半阖细眸,“这间房,是我自幼住着的寝房。因我是母妃第一个儿子,与母妃处的时日最长,这里也成了我进宫时时晚时的落宿处。从门前的花轩过去,穿过大厅,那是母妃的寝处,就是在那里,我和阿津、阿澈,亲眼看着母在父皇赐给的鸩毒下死去。” “……”谌墨一栗,“你莫说了!”这男人是故意的! 而傅洌,薄唇挑笑,当真是几分有心,几分恶意,硬是说了。“母妃服过毒后,侍卫都已撤去,所以,我们没有受到任何阻拦便进了来。我们到时,母妃的口内已开始溢血,她叫我们走,叫我们滚开,用曾经能唱出世上最美歌声的嗓音,凄厉驱赶着我们。我上前抱住了她,她挥手打了我一掌,嘴内的血喷到我脸上颈上,阿津拿袍袖帮她擦着,在她的眼内鼻内开始淌出血时,阿澈也过了来,以小手轻轻抹拭,以小嘴亲着母妃的脸颊……” “你……”他声音没有起伏,甚至仍是笑着,却是述说一个如此残酷的过去,这人,这人……谌墨拳儿攥紧,心儿抽紧,厘不清此刻圈绕在胸际的那团触之即扯痛的情绪是什么,却无法不作理会。“……那时,你们多大?” “十二岁,八岁,六岁。” 三个幼童,必是自那一夜后,长大成人。而后,挣扎求生,为活下去,用尽手段。 “我知道,母妃她去得极不甘心,不是因头上的诬名,而是我们三个。本来,她哀莫大于心死,已不计较了。但我们的出现,牵了她的情她的念。那异常的哭嚎声,引来了太后和皇后,当夜,我们就被送出了皇宫。” “……她不想让你们看到她临去的样子,不想让爱子见到母亲不美的形貌,更重要的……她不想让你们因此生了仇,种了恨,终生为仇恨所累。她只是,太怕你们因此不快乐。” 第十六章 十二岁少年 “是么?”傅洌细长眸内骤生两簇亮芒,“原来阿墨如此能体会母妃的心境?该说你们有婆媳缘么?”好美,这妖人儿…… “你……做什么?”这人的手,竟探进锦被下,握住她一只褪了袜的足。 “这是怎么回事?”原本是想一亲芳泽,但将她莹白双足放到膝上上,其上的几处红肿使他眸又转沉,“也是摔地时擦撞的?” “是那双鞋啦。”谌墨下颌一扬榻下的罪魁祸首,撇唇道,“华而不实,再磨下去,一双脚怕要废了。”就如这皇宫,堂皇华丽,是天下人诸心向往的所在,但其内滋味,也只有身在其内的人才体会得。 “怎没要御医留下药膏?” 谌墨提鼻:“若是留了,你要给我涂药么?” “我叫人到太医院取一些过来。”傅洌扬颈就要唤人。 谌墨无奈,只要拿出枕下瓷白药盒,“太医给留了。” 男人瞪她一眼,夺了来,开盒取药,再以指尖晕抹在她足上的红肿处。涔凉的药膏缓解了双脚的肿胀,但冬季气寒,不一时已冷如两块冰玉。 “好冷,你的手。”傅洌体温较常人偏低,一双手亦是冷的,温暖不了佳人。谌墨黛眉委屈蹙起,嘟唇道,“我发现,我们两人是不极不适合的,给予不了彼此所要的温暖……” 她或许是无心之语,却激怒了正对一对玉足爱不释手的男人。后者抿起薄唇,抽走了自己腰中玉带,登时锦绣袍衫四开。 “你做什么?”谌墨一怔,下一刻,已看见他已将自己的双足按进了精实的胸口。 “它也不足以温暖你么?不能么?能不能?”男人唇抿一线,“能不能?还不暖么?这样呢?”手将胸前最后一层中衣掀开,将她一对足儿包裹进去,“暖不暖?” 这……谌墨失了声。这男人近在盈寸,她看得清他眼底的情绪,那是一种似于疯狂的偏执。她甚至不敢想,她若再说一句“不暖”,他会做出什么事来——剥开他自己的皮肉么? “暖不暖?暖不暖?暖了,是不是?是不是?”他执意求一个答案的声,仍未休停。 “傅洌,你……”她轻声吁出气来,幽道,“那个十二岁的目睹亲母七窍流血而亡的少年,还住在你心里么?你逼着自己长大,但他却始终停在那一夜,走不出来,对不对?” 傅洌瞬然窒住。 “来罢。”谌墨大方敞开怀抱,迷人微笑,“十二岁的孝亲王,给姐姐抱抱。” ~~~~~~~~~~~~~~~~~~~~~~~~~ 谌墨自幼随娘亲广游天下,处处朋友,也处处敌人,各样事物过目繁多,世间百态早早领会,加之身旁又有一位魔女言传身教,养成她异于常人的做事习惯及思事方式。因之对生命多了几分透悟,也因之活得更加无拘率性。尽管并未因此避免为情为伤,但天性未除,妖性不改,依然是一尾机诡自在的妖鱼。 傅洌的待人处事,示之以外的,无不是得体优雅,但就如帷帽上那一层纱,温雅表态下,真实情绪与人隔离开来。她想,纵是亲如傅津、傅澈,密如碧月橙,也未必触摸过他心膜后的那层真实罢? 所以,她的一语道破令他失控至此? “不许分心!”为惩她,男人故意在玉软颌下留下一记轻咬。 谌墨才以为小嘴得隙,却不想一口气尚未透完,他卷土重来,又将她密密实实吻住。 “咳咳咳!”门口,响起某些人不识相的干咳声。 傅洌放肆的手戛然止住,谌墨的混沌乍然清明,四只眼,齐齐眺向站进帘内的三人。 “三哥……门口没见奴才守着……我们……这个……”傅澈摸摸鼻子,放弃圆说。“小弟出去了。” “好久没到这边了,我去母妃的房间看看。”傅津自若退出。 而云阳公主,面上有些赧然羞晕,但不可否认,心下是极欣慰的。“三皇兄,想不到,你和三皇嫂的感情这般好。不过,可以把三皇嫂暂时借我么?” ~~~~~~~~~~~~~~~~~~~~~~~~~ “你是说,项漠舍云阳救出了阿墨?”傅洌眉心拢起阴霾。 傅津颔颐,“项漠与云阳成婚前,曾在江南生活多年,且其义父与西域左贤王为莫逆之交。而这位左贤王,又是三嫂生母苏远芳的旧情人。”这一串贯连,若为有心人所用,定是故事联翩。 “当时,有多少人目睹?”项漠如此昭然行事,等于授人以柄,这宫廷内,人之口舌,如虎。当年母妃的祸事,起因也不过一则流言。 “太监、宫女,加之侍卫,共二十人,我已给调到荧州行宫,今晚即启程。当时虽有老七、老八正与太子项漠在银阳殿前赛马, 在太子与我们撕破脸皮前,他们应该守得住嘴巴。”傅津脚步在寝宫逡巡,美眸自每样器物上缓移过,釉蜜色脸肤在宫灯下,竟冷冷生光,“看来,他将母妃的住处保存得不坏。还真是有‘心’呐。” 那个十二岁的目睹亲母七窍流血而亡的少年,还住在你心里么?你逼着自己长大,但他却始终停在那一夜,走不出来,对不对? 傅洌盯着凿花地板上的一处,那是母妃服毒后自椅上滑下时瘫躺的地方。“阿津,八岁的你,走出来了么?” 嗯?傅津眉梢浅动,深刻双眼皮覆盖下的漆瞳明灭微闪,“为何要这么问?我们之间,从来……”他们之间,不避讳谈到母亲,不避讳来到纳碧宫,但那一夜,是个默契的封置……“我不会让他走出来,他凭什么走出来?” “阿津?”傅洌愕然。 “他眼睁睁地看着这世上最亲爱的人流尽最后一滴血,除了哭泣却什么也做不了,就让他永远留在那里,陪着娘罢。”傅津道。 “阿津,你对自己,不必如此残忍。” 残忍么?傅津轻噱,捏起桌上一根碧玉簪花,“娘,你高兴么?要不要,津儿要更多的人去陪你?比如,此刻房顶上那只不知死活的东西!”蜜色长指陡翻,碧玉簪花弹出! “啊呀——”檐顶有凄厉惨叫高起。 “抓刺客!”宫门前侍卫闻声,当即拔身围捕,追着一道负痛人影扑入夜色。但没出百丈,前方人影已颓然巨声堕地,侍卫涌上,挑来宫灯,但见地上人左眼中,一支碧簪半身末入,血流如注,已是气绝了。 侍卫头目道:“搜这刺客身上可有什么可疑物件,将簪子取出来,还了王爷……” “簪子不要了。”傅澈抱肩自暗处走出,“一并给埋了。” “为什么?”被哗声自偏殿引出的谌墨,不解问。 “不过一只赝品而已,没什么可罕的。” ~~~~~~~~~~~~~~~~~~~~~~~~~~~~~~ 赝品?谌墨支颚,回程途上的神思,尽绕在这两字上,百思不得其解。 “在想什么?”傅洌移近佳人,亲昵问。 “傅澈。”陡感握在腕上的指猝然收紧,谌墨痛颦眉心,凝目见他神色怆厉,倏尔开悟,为自己手腕存亡考虑,当即补充道,“……他说的一句话。” 腕上的箝制改为揉抚,“什么话?” “那只簪子,为什么是赝品?它不是你们母妃生前的物件么?” “那一只,的确是赝品。母妃生前最爱的碧玉簪花,已随母妃埋到地下,那座寝宫,在母妃死前,已让侍卫的搜查给破坏殆尽。我们回京时,得知父皇已按原貌给恢复过来,其内很多物件,都是他老人家不辞辛苦依照记忆中的模样给搜罗来的。”他话说得淡,语放得浅,但讽意不敛。 所以,有人用那簪击敌,有人弃之不要,在在是因为,它只是后来的一个“弥补”?而他们此举,无疑是说,这份弥补的“深情”, 他们不领。如斯张扬,如此不加矫饰,居最上位者会不知么?那么,‘他’对他们,是含愧的纵容?还是暂时的容忍?或是有意放任,以使自招祸端? “不必担心。”男人迳自将佳人抱到膝上,紧紧环住,“‘他’很乐意我们这么做。” 嗯?谌墨一怔,“你怎知我在想什么?” 傅洌笑,眸内、唇边尽是晏晏笑波,又使谌墨睹到了流彩溢光的美玉琼瑶。“夫妻同心,是常理中的事,不对么?” “‘他’很乐意你们这么做?是因为你们的任性、‘他’的容许,可为‘他’减轻负疚?” “或者是。”傅洌眨眸,笑语,“而我们,也乐意配合,做个孝子。” 孝子?“……为何与我说这些?” “什么为何?” “我们尚是敌人,你不会忘了罢?” “……我会死在你手上么?”傅洌笑意不减,如是问道。 “……你会任我让你死在我手上么?” “夜夜与你同榻而眠,你随时可使我如此。” “我不以为,睡梦中的你,就会任人宰割。” “唉~~”傅洌埋在她颈际轻叹,“阿墨……”两副密贴的身子,使得两颗心怦然相闻,但这人儿的心,何时给来?早在胸腔内为她怦动一刻,他已不会放她离开。在她看见仍站在血夜里的那个十二岁少年,又将‘他’抱进怀内的一刻,他更不可能放她走。 马车平稳驶行,车内,无语静默。 第十七章 “不幸”往事 “广仁王爷,广仁王爷!您等等下官,王爷!”出了朝堂,南书远一路小跑,紧追前面那道悠哉踱步的明艳形影。“王爷,下官……” 傅津难得善良发作,驻了足。“南大人,如此急切找本王,可是为了兴师问罪?” 兴师问罪?南书远足下一个趔趄,涩笑道:“下官是来赔罪的。” 傅津摸颌,“不是该本王陪罪么?听孝亲王府的顾管家说,那位春城姑娘已给送回了贵府,且是带着伤的。” “是那丫头不懂事,冒犯了孝亲王爷,罪有应得。”不济事的的丫头,耳提面命,机宜授尽,还做出如此蠢事来,不堪一用。“下官代这丫头向王爷赔罪。” 傅津美眸斜睨谑芒,“可是,本王怎会觉得,南大人找本王,不只有赔罪恁样简单呢?” 南书远“嘿嘿”陪笑,“王爷好敏锐。” “有何事?” “王爷,春城这丫头,还有一个姐姐。” 眉峰旋起,傅津扯唇:“一个姐姐?然后呢?” “春叶丫头原本是有婚约的,所以下官不曾想到她身上。不想前两天得了男方的退亲书,唉,无法啊,家道中落,失怙无依……” “南大人贵为吏部尚书,这个后台还不够硬么?” 南书远尴尬一笑:“下官只是一门远亲,不好干涉太多……这个,王爷,这春叶丫头,说是十成或许太满,但九成的相像却不为过哦。” 噫?傅津挑眉,“你是说……?” “是,王爷。” “哈哈哈……”广仁王这声大笑,引了正下朝堂的一干同侪注目,而这位爷,依然笑得恣意快活,“……南大人呐,你还真是个宝哇……” ~~~~~~~~~~~~~~~~~~~~~~~~~ “拜见少主。” “事情如何了?” “禀主爷,按您所吩咐的,饵已递出去了。” “会吞饵么?” “如第一回一般,这个饵,他定然是甘愿吞的。” “你敢保证这一个不会如第一个那般没用?” “属下会记住教训,加强督导。” “同样的手法,用到第三次,便是愚不可及,这是你最后一次机会,明白么?” “属下明白。” 再抬头,主子踪影已无,并未感到任何意外,只是松了崩在喉咙的一口气,掀足步出暗室,对守在门外的贴身侍卫吩咐道:“把春家家妹都叫来。” ~~~~~~~~~~~~~~~~~~~~~~~~~~~~~~~ 云阳公主望着推门而入的人,有一刻钟,怔忡失神。 “公主不认识谌墨了么?”淡紫裘袍,银带环腰的赴约者,闪一对水汪汪清灵灵的大眼,无辜求诘。 “你……”云阳公主微愕,“你穿男装?” “很显而易见不是么?”谌墨长睫飞转,眨眸,落了座。 云阳公主端量着对方这飘逸作派,“……很好看。”男装女装,俱是绝色,所谓得天独厚,概莫如是。 “谢了,我当夸奖收下。” “你以前……”云阳沉吟思对着措辞,“就是这个样子认识‘他’的么?” 谌墨一笑,“公主约我来,是打算续那日在纳碧堂未竟的话题?” “不错。”那日,因为突有刺客事起,偏殿内未能尽释心结,方有了这趟牡丹园的邀约。 “公主到底想从谌墨这边拿到什么答案才算满意呢?” 云阳公主又何尝清楚?丈夫心内有人,早有嫁他之前,已然清楚的,曾以为是那个与丈夫青梅竹马的东方文香。后来,翻到书房内的一幅美人画轴,她方知另有其人。皇家宴上,顺着丈夫的视线,眺见美丽的孝亲王妃时,当下百味杂陈。尤其,在其后的交际中,察得丈夫心上的人,竟然如此慧黠,如此清灵…… “公主,我说过,谌墨不是你的敌人。而云阳驸马是公主的丈夫,公主应该信他。” “他是我的丈夫,却在我的眼前,救了你,我如何信他?”不想让人知道自己如此介意,不想的。但那日的情形,一次次在眼前重复上演,连梦里,都要认识到自己的不被选择,娇贵如她,情何以堪? 谌墨很想说:那是你们家的事,与吾何干?可是,肆意妄为用在江湖便好,在皇家,树敌太容易。“公主想知道,谌墨与云阳驸马何以分道扬镳么?” “可以么?”云阳公主明眸倏亮。她是爱得多的那一个,所以,尽管对所爱人的过去存有强烈的好奇,仍不敢向丈夫轻易触探。若是能自谌墨的口中获悉,是最好的方式,虽然明知自己在了解一切后,极可能更介意。 但谌墨只说自己想说的,无意为人从头细叙。“缘凤山上,遇了强敌。那时同行的,有项大哥的义父和义妹。我背上被击了一掌,与项大哥的义妹同时坠崖,项大哥左手负着受伤义父,只有一只手可以救一个人,你猜,他救得是谁?” “……东方文香?” 谌墨螓首微偏,黛眉轻挑:“原来公主认识东方姑娘。” “可是,”云阳公主美颜惑然,“怎可能?他……” “公主想必了解,在项大哥来说,义薄云天,理智多于情感。他的义父对他有养育之恩,恩重如山,义妹是义父的独生爱女,无法轻忽。在那样的紧急情形下,他甚至能想到,我的生命力及求生意志远高于东方姑娘,存活的机率亦大得多。所以,他抓住了东方姑娘的手。”最后经事实佐证,他是对的,在确定自己的手被放弃的那一刹,她便用尽手段以求存活,尽管在用尽手段之下,仍使臂上半截白骨白生生错出,胃肠震摔出了血,还是活了下来。 云阳公主有一些钦佩,一些将心比心,一些同病相怜,还有……“所以,你离开了他?” 谌墨窥见了公主眸底一脉潜藏不住的喜意,直觉好笑,“可以这么说。” “可是, 那个当下,无论是义父还是义妹,都弃不得,你不该……”怪他。 公主殿下善变呶,又在为她的丈夫抱不平了?笑道:“谌墨因这桩事,看清自己与项大哥的不适合。” “哪里不适合?” “项大哥正直无私,仁义侠气,胸怀大志,坦荡磊落,总之,是个道道地地的君子志士,而那时的谌墨,一心想要在红尘内游戏终生,无为度日,和那样的项大哥,中间有着千里的距离。”交浅言忌深,没有说出口的是,她生性自私,爱极了自己,纵然可以体谅他的英雄侠气义重于天,但无法做到不介意。所以,疏离产生,所以,终成陌路。 “可是……”云阳公主垂眸,幽怨道,“他这次选了你。” 这公主,还没想明白么?“他选我,是因我需要被救,因为公主你已被我推出离开了险境。否则,以他的身手,两人一并救起也不是难事,不是么?请公主殿下相信,您的丈夫,云阳驸马,就是一位如此理性的男子。”认命罢。 是么?云阳公主美眸仍是茫然。 趁公主殿下神游的当儿,谌墨掀起冷落在旁的茶盅就饮,安慰干燥的唇舌。 ~~~~~~~~~~~~~~~~~~~~~~~~~~~~~ 凭栏俯眺,目送云阳公主的妙影进了马车,谌墨叹一口气:竟甘愿奉献出自己的不幸往事供公主殿下释遣心结,试问这世间,如自己这般高尚善良的人有几人?唉……嗯? 空气内,有异样的气流浮动。 此时的牡丹园,天近黄昏,暮色将沉。足下所处这处内苑,庭院重重,墙高林深……一片淡紫影陡下,谌墨扑下栏来,飘飞欲去。 “谌小侯爷,想逃么?”由于对自身功力的自信,窥伏暗处多时者,对她能感察自己的存在不免诧异。但既屈尊窥伏多时,便不是为了让她逃开掌控,磁沉声嗓飘出时,玄色魁阔身形亦如豹般跃出,大掌探向她背心。 谌墨在空中的长躯向前飘飞的态势未改,只右手向后挥扬,“看暗器!” 魁阔身形疾避,但—— 没有暗器。 谌墨是不明白自己这招虚张声势为何屡试不爽,但适时嘲笑别人的良机,她不愿错过。“阁下没带脑子出来么?你也不想想,既然是暗器,怎会事前明示?你……噫?阁下何人?”回眸一瞥间,面熟亦眼熟,尤其那深邃瞳眶烁出的恨不得吸髓抽筋的恼意,“……乌七抹黑的乌鸦怪鸟?” “你真是劣性难除!”赫连铭咬牙切齿中,掌风挥出。 “啊唷,杀人啦,救命,有人要杀谌家小侯爷,救命啊——”浊世佳公子的形象?呿,要它何用?保命比较重要! 赫连铭不再同她浪费口舌,攻势加紧,掌影密集,不使她有藉着上乘轻功脱身片刻机会。五招以内,他要把这尾滑溜的妖鱼擒进网去! 谌墨扯喊几嗓,却见毫无应响,蓦明白人家是有备而来,显然在四方设了伏障。啊哟哟,难不成明年今日是我谌墨的忌日?不知届时,有没有人到坟前清香一烛,素果一盘……“你们还站在那里作甚,看人杀人很有趣么?”她挑指大叱。 这些伎俩,还想重施?赫连铭冷哼,五指成钩,锁向如柳纤腰…… “哈哈,迷魂粉!”谌墨扬手一抖。 赫连铭一惊,脑中蹿出那日在崖下着她此道的不齿记忆,当即呼吸一屏,玄色衣影后跃! “哈哈,你又上当了!”谌墨顿足大笑。 “妖鱼!”赫连铭恚吼中,魁躯向她索来。 “你身后有人喔……” 第十八章 美婢 “你身后有人!” 为提高可信度,她又将语气加强。无奈喊多“狼来了”的孩子,已毫无信准可言,盛怒中的男子眼中只有这条狡狯滑鱼,气运于掌,钩向她腕,一心想以锁脉闭穴的指法教她尝些苦头。陡然—— 衣衫破风的些微浅响入耳。他心内一动:身后当真有人?而且不止一人。 四方四条人影持刃围了来,赫连铭挥掌抵挡之际,袖已让对方的剑给削去半截,在在百因缉“鱼”心切,给人可趁之机,再晚一时,怕削去的不只这半只袖袍。 那四人武功不弱,但不足以强到可与他颉颃,不过那种配合连契的打法,一时将他胶缠住。待终将一人的剑刃折断,且一掌拍飞另一人身出了圈外时,哪还有“妖鱼”影? ~~~~~~~~~~~~~~~~~~~~~~~~~~~~~~~~ 逃啊逃,逃回孝亲王府,取后门的捷径,直到了湖畔小亭,才放心调喘。 “顾管家,这怎么办呢?广仁王爷硬是把人送了来,王妃回来……” “我哪能知道怎么办?都是主子,都得罪不得。” “怎么办呢?这人还在下人房内侯着……” “干脆,你先让她在你那边打打下手,等王爷回府,我瞅个王爷心情还好的当口,将这事禀了,看主子怎么发落她。” “可是,是广仁王送来的人呐,随便使唤好么?” “你就找一些轻巧的活儿嘛,告诉你,广仁王不好惹,这王妃也不是个易相与的主儿,而且县官不如现管……”话到此,瞪目结舌,因为口中不易相与的“现管”正笑吟吟立在眼前。“王、王妃,您何时……”出现的? “究竟是什么人,让咱们能力超群、才貌兼备、色艺双全的万能管家将一张馅大皮薄的包子俊脸愁成这副模样?” 一边的小管事垂眉低眼,半气也不敢吭出,其实是——心里笑死了! “王妃……”顾全心里叫苦,嘴上抹甜,“奴才见过王妃,王妃您今儿个的气色真好。” 谌墨捧场地一笑:“是顾管家的眼神好,日落黄昏了,还能瞅见本王妃的气色好不好。不过,若想让我气色更好,就回答本王妃适才的问题。” 唉~~“……是五皇子送来的一位……姑娘……” “哦,姑娘。”很好,五皇子。原本着,你与我家意意的事本姑娘一直懒得插手,看来,是我太仁慈了。“什么样一位姑娘?很漂亮罢?” “当然……啊,不不……”顾全直想甩自己两记耳光,不得已托出实情,“王妃,是春城姑娘的姐姐,据说是南大人因春城惹恼了王爷,甚是惶恐,特将其姊送来,算是陪罪。” 这位南大人,倒是个有趣的人。“把春姑娘送到本王妃房里。” 啊?“王妃,这……” “还是你比较希望叫她进房的是你们王爷?” “不不不,奴才这就去叫人。”顾管家挣着圆胖小腿,忙不迭疾步跑下去。 ~~~~~~~~~~~~~~~~~~~~~~~~~~~~~ 春叶与其妹的确不同,眼神澄澈,面容坦然,其妹因急功近利堆砌眸心的俗媚一概未见,且行止吐语一派娴静,落落大家气质,道地的家道中落的落难千金作派。 “奴婢春叶愿意替妹恕罪,伺候王妃。” 聪明,只说侍候王妃,不提王爷半字,摆明了心如止水,无意富贵。 “令妹能歌善舞,那你呢,都会些什么?”谌墨仍是男装丽人的打扮,含笑睨着这位比其妹更像碧月橙的美人。 “奴婢只识得几个字,读过一些书。” “这样啊……”谌墨食指点着洁美下颚,嫣唇纯真一笑,“以后,你就做本王妃的贴身丫鬟罢,以后本王妃外出赴宴,你随身跟着,在府内时,则帮着顾管家抄写一些帐薄,这些天,我这两个丫头为了这些抄抄写写的事,正是头痛得很呢。” 也不知孝亲王哪根筋搭错,竟命管家将一堆帐簿压上自己的案头,顾管家一日三餐的问候进度,各位管事毕恭毕敬的请示分派,有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她生性软硬不吃不假,做恶霸小侯爷得心应手,而嚣张主母却不擅长。只得将自己按在书案上与一堆数字奋战了三日后,将某些不拈轻重的抄写工作交给了两个丫头与顾管家派来协助管事,才得了半日逍遥,但叫苦的却是两个不擅长文字的丫头,现下多了这位知书达礼的春姑娘,岂不是凭添助力? “奴婢谢主子抬爱,奴婢会属恪尽本份,侍候好王妃主子。” 瞧瞧,多解事的丫头,多得体的应对,南大人先送草,再送宝,说起来,饶是用心良苦,高段呐。 ~~~~~~~~~~~~~~~~~~~~~~ 元宵节才过,太子妃喜得麟儿之讯,又使举城有了三日欢庆。佳节又逢喜,致使上京城内宴会不断,谌墨带着新收的美婢,各场无一缺席,在太子府的宴会上,与正牌江南第一美人遭遇,在旁观者皆以为必有一场龙斗凤斗的当下,双方竟上演了相逢一笑的戏码,虽不知实质了是否泯了恩仇,但仍大跌了诸人眼镜。自然,这则趣闻,很快藉由贵妇们的樱桃小嘴,传遍京城上下。就算是侯门如海,寂寞深闺内的谌家二小姐仍不曾漏闻。 “阿宝,你说三小姐嫁了王府,为啥没带你过去?” “主子有主子的考量,哪是咱们做奴才下人的能揣磨的?” “依我看,是你不讨主子喜欢罢?如果是二小姐嫁过去,定然是带着我小蓉的,话说回来,这王妃本来就该二小姐做……” “这话不是做奴才的该说的,你莫……” “怕啥,整日侍候主子,还不能尽兴嚼点舌?你猜,我今天去街上买绣线,我听到了啥?就是三小姐啦,她收了一个……” 一窗之隔外,谌茹字字进耳,也字字冰心:墨儿她到底要做什么?她忘记姐姐的仇了以? “恕儿?”她身侧的谌霁亦听了丫头的闲语,但未以为意,太子身侧多年,官场宫廷内的真真假假司空见惯,墨儿此举必有其用意在。“怎么了么?” “我要见墨儿,阿霁,你去告诉她,我要见她。” 谌霁眉心微蹙,唇掀了掀,“好。”见面也好,终究是女儿家互相贴心,由谌墨来劝慰,好过她一人在此钻营执念。 但聪明如谌霁,还是料错了。 ~~~~~~~~~~~~~~~~~~~~~~~ “你爱上傅洌了么?” 谌墨回到娘家,迎头来的,是这一句质问。而她的错愕不解,被谌恕诠释为默认。 “所以,你明知是碧月橙害死了姐姐,仍不敢动手?你生怕失去傅洌的爱?你怎和姐姐一样傻?”一旦有了先入为主的认定,谌恕自发延展出对事情发展的推论。 “恕儿……”谌墨惊觉这位姐姐眼神有异,转首对从旁的谌霁道,“你要多看住她。”母亲来信,谈起闲云山庄三庄主与青楼女子的逢场作戏,为恕儿撞见,她是伤了心回来。此时的她,正处于情伤过后的愤世嫉俗,加上她的固执刚烈性子,会做出什么,连他们这共挤娘胎十月的人也未必能料控得住。 的确,虽然囿于三人那强烈的心灵感应,不祥预感早已在二人心头形成。但毕竟是三个独立的个体,有人执意要做什么时,纵算亲密如他们,亦无法控制得住。 ~~~~~~~~~~~~~~~~~~~~~~~~~~~~ 在早膳桌上见到自己的妻子,傅洌甚至有今儿个的日头是否出自西方的怀疑。 “阿墨娘子,早啊。”他优雅浅礼。 “姐夫夫君,早。”她从善如流。 看在外人眼内,是一对相敬如宾的夫妻罢? “这金丝花卷做得不错,粥也熬得够火候,姐夫夫君快尝尝。” “能从你这张刁钻小嘴内听到对食物的褒词,这府内的厨子是该好好奖赏一番了。”傅洌坐她近旁,对着可餐的秀色,食着可餐的美馔,心情大好。“今儿个王妃的日程有什么安排?” “拜王爷所赐,王妃要看帐册。”嗯,小菜做得爽脆可口,好吃。 傅洌薄唇得意抿哂,当初决定将帐务转她处理,除是对她主母身份的承认,更想牵住她一双尽向外奔走的小脚。 “本王今日无事,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真的?”谌墨眼前一亮。 “有条件。” 水眸浅眯,秀美下颌微扬,“本王妃不接受威胁。” 傅洌噗笑:“请王妃容禀。” “说。” “想去太秀园走一圈么?” 太秀园?以梅闻名的皇家御园太秀园? “审完帐册后,你陪我到太秀园一游。” “……成交。” 傅洌笑弧更扬,“成交。” “云乔,给我准备外出的裘氅。”谌墨心已然雀跃。因那太秀园地处西郊,曩来没有机会领赏风光,此时去赏梅,正是时候呢。 “云乔到厨间去了,奴婢去为王妃准备,水红色的可以么?”温淡娴雅的应声。 因这声音是奴婢里少见的沉稳闲定,傅洌信眸投去一瞥。而入目来的那张烟波笼淡的娇怜美颜,惹他眸光微闪。 谌墨恍似未觉,直抿嫣唇笑道:“可以,随你准备。”目送春叶无声无息地贴墙绕退出厅,感慨忖道:端的是知进退,懂时机的大家闺秀呢。 第十九章 事将起 “她就是老五送来给你的贴身丫头?” “是。”谌墨小咬一口素馅小包,吃兴正浓。 “听说你要她助你抄写帐册?” “她们过手的,都是一些边边角角的帐务。” “你为何要留下她?” “盛情难却。” 傅洌撇唇,“怎么不是你嫌日子太闷么?” 谌墨密长的睫毛眨眨,无辜道:“王爷,你很了解我呶。” 傅洌长指捏起她尖巧下颌,细密热烈的视线逼进她瞳,“本王时常在想,每当你做无辜纯真状来欺骗世人时,你眼内的那抹妖气去了哪里?” “不如王爷先来说,您每次快要捏断谌墨手腕的盛怒时,您的优雅温润又去了哪边?” 记仇的小东西。傅洌以鼻尖轻蹭她颊上柔肤,“太秀园的主厨最拿手梅花熏鱼,一定会使你这张刁钻的小嘴百尝不厌。” 提提鼻尖,“我暂且期待……” 话犹未完,厅门外“卟卟”脚步声响,整府内,能发得出这动静的,也只有身大肉沉的顾大管家,果然——“王爷、王妃。” 一抹恼意染上眉际,“何事?” “王爷,小的有话需单独和您说……” “有话尽说!” “这……” 谌墨置箸,冉冉起身,摇头道:“顾管家,你可以说了。” ~~~~~~~~~~~~~~~~~~~~~~~~~~~~~ “王爷,方才有人到门前,交来了这个。”确定主母去后,顾全将藏在袖里的东西取出,是一支碧玉簪花。 傅洌幽目一沉。 “洌,当有一日,我拿出这支碧玉簪时,一定是我向你求救命了,你不可以不管我哦……” …… “安插在那府内的人说,姨小姐的确病了,病得极重,听说是上次到太子府贺生回府后,就病倒了,大夫请了不少,但没有起色,就连那广怡王也急了起来……” 傅洌抬指,管家戛止。 “去告诉她,我去看她。” “王爷,您不是一早就吩咐奴才……” “太秀园的梅花不会今天就谢了。” “奴才明白了。”王爷对王妃的心意谁都看得出来,但是,姨小姐也不能全然不顾啊。姨小姐当年住在亲王府时,他是目睹过王爷的无奈与挣扎的,走到今日,只能说造化弄人。唉~~ ~~~~~~~~~~~~~~~~~~~~~~~~~ 谌墨将最后一簿帐册封完,听书房外有轻浅的跫音,下一时,优雅如仙的孝亲王已进了来。 她迎向他的目光,“去不了了么?” 他压下的心头的歉意:“阿墨,明日我会陪你。” “明日的事明日再说。”谌墨眨眸,“不过,我可以知道今日去不成的因由么?” “阿墨……” “嘻,逗你的。”薄薄嫣唇翘起巧笑,“姐夫夫君不必为难,顾管家既然要避开我的面说,自是我不便知的,我哪还会不识相的追根究底?” “我听人说,你前两天在牡丹园遇了袭。”而她未向他透露一字。“若是一定要出去,带几个侍卫同行。” “放心,谌墨有得是让自己开心的法子,姐夫夫君尽管去罢。” 傅洌是不甘的。他已感觉得出,这人儿的心门为他敞了一隙,但是,他又无法当真全然弃“她”不顾,这种两处拉扯的局面,他一定要改变,或者就在今天……“若今日回来得早,我带你去天香楼,听老六说,他们又推出了新菜色。” “也好。” 傅洌再看她一眼,缓转身就步。不过如往常的一个小小暂别而已,心里怎会有恁多不舍? ~~~~~~~~~~~~~~~~~~~~~~~~~~~~~~~~~~ 远山空濛,梅舒千枝,枝头白瓣玉洁,黄萼娇柔,幽香满园,清艳满目,正是太秀园。 傅洌说什么也未料到,自己原来要和妖人儿同游的地方,竟然…… “好美,洌,上一次我们来时,还是三年前罢?” 傅洌耳闻吐语娇弱,回眸见纤不胜衣,叹一口气,拿过一旁丫鬟捧在臂上的裘氅给她披上,才欲退开,却被她手儿揪住衣襟,“洌……” 傅洌未退未进,伫身不动,浅声道:“你身子原本不好,怎还跑到这处来?” 碧月橙娇颜苍白,美目横怜,凄楚笑道:“是有人约我来的。” 眉心浅蹙:“谁约了你来?” “谌墨。” 傅洌眸色骤沉:“你说什么?” “昨夜谌墨到我的闺房,约我未时到此见面。” “你……” 碧月橙美眸逞出惶措无着,“洌,你不要生气,我不是有心让你们撞上。她未时才会来,此时还不到午时,你可避在一旁看着,我不知她要和我谈什么,我只是怕啊,怕她……” “你确定是她约了你?” “她昨夜亲口定下的。” “亲口?”且是昨夜? 螓首疾点,“翠儿也见过的,是不是,翠儿?” “是的,王爷,奴婢也见着王妃了。”翠儿是碧月橙的贴身丫鬟,亦是孝亲王府安在广怡王府的耳目。 昨夜他晏归了,无法证实妻子的动向,但,事情仍然透着诡异。“你们约了未时?” 碧月橙一喜:“洌,你答应留在这边保护我了?” ~~~~~~~~~~~~~~~~~~~~~~~~~~~~~ “阿霁。”太子自一案的奏折内欣然立起,喜获麟儿在前,又因治淮方案得当受天熙帝褒扬在后,踌躇满志,声调也轻扬起来,“今日随我回府,小酌一杯如何?” 垂眉理整书卷的谌霁闻言恭声道:“微臣向太子告假。” 傅涵白净面皮上浮了关怀之色:“有什么事么?” “微臣的父亲感染了风寒。” “对了。”愧色立现,“云伯侯病体如何了?本王为了忙治淮方略一事,竟将这桩事给忘了。” “仅是普通的风寒而已,想来过不几日,即会痊愈了。” “那就好,代本王问候侯爷。” “谢太子。” 傅涵摇头一笑,“阿霁,你自十二岁就是本王的侍读,却总是这一副板正样子,谨守分寸,不累么?本王就是那样一个让人无法信赖以友相待的人?” 谌霁垂睑,“太子抬爱了。” “唉。”傅涵无奈,如过往的每一次,放弃。这不过才十九岁的少年郎,偏爱老成持重模样,无法啊。 ~~~~~~~~~~~~~~~~~~~~~~~~~~~ 云伯侯的病体来得快,去得也快。来因,五日前突然意外获知那位送谌墨归来的左贤王,便是那个女儿口中提及过的与“发妻”共筑爱巢西湖畔的西域王族,想起自己还曾当面示谢,推怀换盏,气呕之下,躺倒病榻。去因,前来探病的爱女谌墨得悉病由后,不遗余力的冷嘲热讽,桀桀怪笑,直把不愿小人得意的侯爷刺激得猛吞苦药,大啖补食,病况即愈。 “你这个不肖女,你想让为父死,为父偏活给你看,哼!”谌始训将一碗参汤喝干见底,对榻畔的不肖女得意扬眉。 谌墨耸肩:“我只能说,小女很遗憾。” “哼!”谌始训吹须瞪目。“你穿这样出来,不怕孝亲王责怪么?” 谌眉黛眉一挑,掸着雪色袍衫上不存在的灰尘。“奇怪了,我这样的打扮,凡是见着的都说好看,唯独老爹你看不顺眼。该说谌侯爷没有眼光么?” “你少耍嘴皮,出嫁的女儿呆在我府里作甚,赶紧自为父眼前消失!” “嗬,若非念着本少爷好歹算是你的血脉,侯爷当我乐意在你眼前晃悠呢?”撇唇翻眸间,瞧见门口月白袍衫的冰人,当即笑逐颜开,迎上前,“冰娃娃,你回来了?” 谌霁颀长的身形动也不动,任她挂上自己的臂膀,俯眉睇她雪颜:“我以为,你会安份几日。” “为什么?”冰娃娃小弟唷,明明是镜中常见的眉眼鼻唇,怎长在小弟脸上,就会让人止不住流口水呢? 谌霁告诉自己忍耐且无视这放肆的眼神,“牡丹园遇袭。” “连你也知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喔。 “我正差人找寻赫连铭的行踪。” “做什么?” “问他到底要什么,我会和他做个了断。” 小弟,好感动。“冰娃娃……” “如果此刻你嘴里说出任何惹人气恼的话来,我会把你扔到西山。” “……”不可爱。 “我要回房了。” “喔。” “……我要回房了。” “……喔。” 颌下青筋微凸,“我要回房了,但我无意一并拖着你回房!” 喔。“那你为何不直接请我放手?冰娃娃小弟,你本是为了省话,不觉得如此反而是多说了许多话?” “你——” 不妙,冰娃娃真要火了……乖乖松臂,甩甩小手,伸伸小舌,“我去找冷娃娃玩,这个不孝女,父亲病在榻上,竟不见她奉汤端药,该打……” “三小姐。”奉汤端药的阿宝出声,“二小姐出门了。” 嗯?谌霁、谌墨互视一眼,自彼此瞳内,皆见了一脉不安。“她去了哪里?” “二小姐只说约了人,谁也不带,连小蓉都不让跟,早膳后就走了。披着厚氅,像是要走远路的样子……” 谌霁倏然旋身,身成出弦之箭疾射出去。 谌墨凝着雪颜,原处未动。 过不多时,谌霁去而复返,将一纸透着梅香的薄笺置她手上。 “……大事交与霁墨,小事恕儿代成。吾今与那无耻妇人,约至太秀园,一柄尖刀,慰姊冤魂……” 一雪白,一月白,两条人影,皆遽不见。 自始至终,遭一对儿女忽略的云伯侯,此时忽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受重视,大骂出口:“不肖子,不肖女……” 第二十章 事起 天欲雪。小小暖阁内,窗牖高挑,窗前梅影扶疏。 “依你现在的身体,不适宜再留在京城。”男人伫窗前,瞳内映着枝上一朵清艳白梅。 “洌?”不要,不要是她想的那样。 “三日后,阿澈要去南方,你随他同行。” “洌,我不……” “江南的天气温润,适合调养,而碧门也会请端先生为你疗病养身。” “洌!”娇小的身子扑上,握住想握住的那只手,但是,男人侧了一隙,避开了。怆悲化作心头泪,滴滴作雨泣下,“洌,我不走,我不离开京城,我要陪着你,洌……” 唉~~“月儿。”缓缓上前,指尖沾上她的香肩,轻轻环揽,“你要相信,去江南,离开京城,对你是最好的。” “洌,你……”仰望着近在咫尺的心爱男子,碧月橙杏目内有柔情万斛,清泪千珠,“你若要我离开,我便会离开。只是,你告诉我,你没有爱上谌墨对不对?你没有爱上她对不对?” 傅洌黑眸如墨沉凝,晌久无语。 “她找人扮她姐姐的鬼魂夜半扰我吓我,串通了广怡王陷我进孤立境地,她将一个像我的人留在身边做奴婢只为羞辱,她……”夺去的你的目光你的心……“这样心机深沉刁钻的女子,你怎会如此纵容?你怎会……”爱她? “你害了她的姐姐不是么?” “我……”碧月橙一排贝齿啮住朱唇,泪悬于睫,娇怜不胜,“你已给了我惩罚,这世上,有什么比你的不要更受我生不如死?” “既然生不如死,那就死了罢。”一道冷洌声音兀自介入这方天地。 傅洌早已察到有人接近,而暗伏四围的侍卫没有阻拦,这来人,必是他们不敢阻拦或认对他无害的,而这声音…… “谌墨?不是约好了是未时么?”碧月橙蛾眉颦起。 “若我不是提前来,也许还见不到你们这对无耻男女的无耻勾当。”出现在暖阁窗外的蓝衣玉人,俏面冷艳如霜,美眸不屑意浓,唇畔,是一朵含讥讽含恨怒的笑花。 傅洌睇她一眼,“你……” “傅洌,你好无耻,我姐姐是你的结发妻子,你不为她报仇也就罢了,还在与害死她的元凶牵扯纠缠!”良好的教养,使她骂不出更能泄却心头私忿的词汇,但奔来见这对男女的无耻一幕,想及两个姐妹的大好年华,恨浮于眸,怒意难遏。“碧月橙,我要你死!” 玉腕陡翻,一把短匕持手,纤细娇躯携风穿窗而过,刺向害死姐姐的元凶祸手! “洌!”碧月橙娇嘤一声,避到男人长身之后。 傅洌摇头,牵她臂,排闼飘身移出阁外,对追来的人淡声道:“你如此冲动行事,不利于任何人和事。” “你负我姐姐在前,又负墨儿在后,你——” 傅洌屈指弹开了她袭至的匕首,“你来此,她可知道?” “怎么,怕你的这点肮脏事,让墨儿知道么?” 傅洌雅颜阴翳起。这世上,他也只可以忍受一个人的冷言冷语,而她,显然不是那个人。“你还是尽快回府,今日的事,本王可保证无人追究。” “傅洌,你若对我死去的姐姐还有半点良心,让开!” 她犯了大忌——没人可以命令他,自母妃在眼前死去那一刻,他即发誓,这一生,不会再容人在自己头上发号施令!“本王劝你,最好快些离开!” “你们这对狗男女!”怒火之下,千金小姐亦破了口,柳眉倒竖,短匕咄咄,须臾不松。 “放肆!”傅洌岂会受人辱骂?凤眸寒意一遽,掌以三分力道,拍上其持刃的素腕。 功力太过悬殊,虽是三分,受击者已抵受不住,匕首呛当落地,蓝衣妙影跌跌后踬,直至一双长臂撑上背央,“……霁儿?” ~~~~~~~~~~~~~~~~~~~~~~~~~~ 同是一张脸,只是骨架宽长了许多的谌霁扶住亲姊,“孝亲王,您在此出现,可真是令人意外呢。” “谌小侯爷,请速带令姊回去罢。” “不劳费心。”谌霁托起谌恕,欲转身…… “啊!”谌恕面色苍白,拧眉痛呻。 “怎么了?” “我的手……”断了!谌恕咬住樱唇,额上冷汗涔涔,容色更形青白。 眼见托在手上的腕骨,无力垂下,谌霁容颜凝寒,一对清瞳猝着冰火射向迎面之人。 傅洌亦愕然意外。他确定自己适才只用了不到三分的力道,但显然他没把女儿家的娇弱计算进去…… “孝亲王……” 碧月橙截断谌霁话音,道:“谌小侯爷,是令姊欲行刺亲王,祸祸自召,不该怨人!” 谌恕切齿:“贱妇,住嘴!” “孝亲王妃,你也该识清现实了。”至此时,她仍未悉知眼前人非她设定的那人,她只知,心爱男子在关键时刻选了自己。“我和洌的感情,不是你能介入……” 傅洌蹙眉:“你闭口……” “碧月橙,我杀了你!”谌恕美眸赤红,怒极之下,大力脱开其弟扶握,左掌向那无耻女子的胸际击去。 而弱不禁风的碧月橙此次未再闪身男子之后,脚下稍错,使击来的一掌落空,右掌抬起,不偏不移扣上谌恕断腕! “啊——”断腕血如注,谌恕凄厉娇叱。 “恕儿!”谌霁胸臆闷痛,飞身扑救,一掌向施凶者挥出。 碧月橙举动使傅洌生恼,但明知其不是谌霁对手,又无法不救,摆掌迎挡之余,宽袖缠其腰,将其送出丈许。开口方想训叱,回首间,乍见梅下立了一道尤如白梅花脱出的精灵雪影。当下,冷彻百骸。 ~~~~~~~~~~~~~~~~~~~~~~~~~~~ 因差了一人去办些事,加之所选马匹的脚力没有谌家小侯家的专用坐骑来得精良,致使谌家三小姐被落后大段路程。进园时,还在想着自己今日与太秀园的缘份当真妙不可言时,不知从哪里出来几个精壮汉子围上,望她的眼神是全然不解:“请问您是……?”若方才进去的,是王妃和谌家舅爷,这位又是何人? 谌墨以为他们是园内看守,也不赘言,直自袖袋内取了腰牌示人。果然好用,几汉子见了,虽仍是迷惑,却当即隐身了下去。 “这个冰娃娃小弟,敢弃本姑娘于不顾,看如何找你算帐……”随着她眺见的一幕渐近,怨语湮没。 “不会武功”的碧月橙击伤了恕儿,武功奇高的孝亲王击退了霁儿,还有,孝亲王并非无暇来此一游,只是无暇陪“她”来此一游;所应过的永不再见的人,也绝非永不再见,且护卫情深…… “阿墨……”傅洌盯她雪颜,向佳人迈出负重一步。 碧月橙握了他袖角,螓首左右扫过三张一般无二的脸后,惶恐道:“洌,她、她……这……” “广怡王妃,想不到,你的身手不坏。”谌墨挑唇浅笑,步下悠然踱近。 这狡狯的眉宇,妖邪的瞳光,从定的语声……“你是谌墨!”碧月橙如梦初醒。她以为刚刚的“孝亲王妃”是因妒失智,是以乱了阵脚,才惹了洌的大怒,却不想根本是另一个人! “墨……”傅洌已知事情到了最糟的情形,这妖人儿冷了容,冷了笑,眸心是两汪的彻寒冰湖,他甚至窥见了她心内那扇门的砰然阖闭!“墨,我……” 谌墨斜睨:“冰娃娃,咱家冷娃娃的伤势如何?” 已被谌霁点穴止血,又拿一截直木固定了腕骨,谌恕偎在弟弟胸上养息,闻言道:“……我死不了。” “哦,好遗憾呶。”谌墨耸肩,收回视线,“姐夫夫君,若我此刻动手杀你的心上人,你会断了我的手?还是脚?还是废我武功?” 傅洌重重闭了一下眸,痛声道:“阿墨,你要明白,我无意伤你的家人。” 谌墨双目已移向他处,“广怡王妃,听说,你不会武功的。” “是你的……姐姐……”还是妹妹?“……是她要杀我……没有谁会坐以待毙!” 傅洌张唇欲言,又无力抿回,这个时下,怕是任何解释她都听不进去罢? 谌墨以笑对他:“姐夫夫君,你还没有回答谌墨,若谌墨出手,你会如何对待谌墨?” 傅洌欲靠近佳人,却被她冰湖般的眸光下冻止了步,只得柔声道:“你姐姐的伤耽搁不得,此地也不是个可以久留的地方,一切回去再说,可好?” “可好”?碧月橙一震:他竟似在“求”?这个在落难时尤能温润如一块上等名玉、优雅如天上谪仙下界的男子,竟会“求”人? 谌墨还是笑着,薄薄樱唇勒出挑弯弧线,下一刻—— 右手五指张成钩状,攫向碧月橙玉腕! “墨!”傅洌长指倏伸,拦她藕臂,疚声道,“原谅我,我无法让她在我眼前受到伤害!” 没有丝微停顿,谌墨左掌贯力,击向他胸口。 傅洌身形未动,长指疾点在她“麻穴”——他更不可能伤她,莫说手、脚,哪怕是一根青丝,于他,都是珍贵无比啊。只是,有人没有和他达成这份默契—— 碧月橙眼睁睁看傅洌不避不退,为救心上人,一手摘下鬓上金钗,向谌墨背心刺去。 傅洌虽事先未防有此一着,仍及时挥袖成风,搡了她出去。 一颗芳心枉相欺,碧月橙恨极怨极中,金钗掷出,一道风光利芒,擦过了谌墨颈项。后者雪琢肌肤上,血线即现。 第二十一章 穿胸之匕 “阿墨!”傅洌勾她纤腰,将妖人儿揽进怀抱。 “傅洌,放开我。”谌墨水眸睐住眼前男子清雅俊颜,淡道。 “原谅我。”傅洌凤目充盈歉意,在她耳根低低哀求,“墨,原谅我。” 忽尔,她笑靥甜美:“傅洌,你可知我为何被人称为‘妖鱼’么?” 傅洌未语,只以指尖轻触佳人颈上红痕,眼中再无其他。 “你可知我为何被人称为‘妖鱼’么?”似是怕他听不清,谌墨又复问一回。 “墨?” “我被人称为妖鱼的起源,在于有一回我被人绑石扔在水内,仍然安然逃了出来,你可知为什么?” “墨?” 谌墨密长睫毛调皮一眨,“那一次,我还被人点了三处重穴,犹能以这把匕首割断绳索……” “洌!” 随着碧月橙一声凄厉的娇呼,傅洌幽沉目线自妻子一张清美绝伦的脸上,徐徐下移,贪恋移过她含翠的眉,秋水的目,挺秀的鼻,香薄的唇,直至洁美的颌,秀长的颈,沿她修长的手臂,雪缎的衣料,到了她素白的柔荑。那柔荑内,握着一把镶金嵌玉的中长匕首,而匕首以精钢锻造的奇利刃身,此刻,正尽没在他的体内,自他的心房下二寸之处穿过…… 酝酿多时的雪,不知何时开始扑簌而下,地上,已有素白薄积一层。 而傅洌足侧的雪,随着垂下的鲜艳滴液愈盛,渐成殷红。 “你这个妖女!”碧月橙已近疯狂,扑向谌墨。 谌霁身形掠来,以指风点其哑、麻两穴,但心内的震愕,不亚于她。适才将受伤的谌恕扶进暖阁暂时安置,哪会想到不过须臾工夫,事情会演变到这般地步?“……墨儿?” 这……如何收场? ~~~~~~~~~~~~~~~~~~~~~~ “阿墨,如此恨我么?”傅洌抬眉,眉下幽眸沉沉,“当真如此恨我了么?” 握匕的手颓然松开,双颊上的嫣色早已退去,她……并不想杀他,只是在所有的怨怒气恨集至一起时,她不顾了一切,只想以一种最直接的方式泄却积爆在方寸间的情绪,靴内的藏匕便在那个瞬间刺进了他胸下……“你辜负了姐姐,你不止没有爱她,还没有保护她,你该死……”需找一个足够强大的理由,为自己此时狂乱焚炙的心际僻一处清明,“你明知她害死姐姐,你仍与她纠缠,你如此薄情,你该死,该死!” “是么?”苍白双唇泛出涩笑,傅洌盯入她瞳心,“真的该死么?你已判定我该死了么?” 他怎能这样?怎能这样?纵然重创如此,取她性命,废她手足,以他的武功,也是极易做到的啊……“是,你该死,该死!”双足踉跄倒退,欲逃出他幽宁眼网…… “阿墨!”大掌箝住了她的腕,动力之下,血流更剧。“阿墨,如此恨我,如此怨我,再刺我一刀,不好么?” “你……”一滴泪,还是滑出妙目,滚落芙颊。但所挂神情,更是冷艳。“再刺十刀,也解不了我怨恨!再刺百刀,也还不来我的姐姐!” “阿墨在为我担心么?”指尖抹起那滴晶莹水儿,“阿墨的泪,是为我流的么?” 谌墨闭上眸。天间落雪,仿似是为了凑集同伴,纷纷向她面上寻落,一片梅瓣,也来凑趣,辗转贴到她樱唇之,汲那一点朱色,那景致,冷媚妖魅至极。 “墨~~”傅洌意醉情迷,低低吟唤,俯下首去,捉住那片梅,碾碎在香冷唇瓣之内。 谌墨一栗,双眸蓦睁,撞进眼底的,是他两弯凝迷沉沦的眯瞳……不,不,不!不能如此!她欲退,他却不准,挣扎困顿间,他胸上的汩汩血液,染透两人袍衫。 “你……”珠泪继滚下,爬满雪白颜容,汇成泉涌酸楚地揉进了两人一攻一防的唇舌间,“傅洌,你放开我,你的血……你放开……” “多好,阿墨的泪……阿墨的唇……在在令人销魂啊……”失血、剧痛、强自运力,傅洌神志已近半迷,但心底明白, 一旦松了手,这妖人儿就会永远失去,是以,不松手,不松念…… “阿霁,为他止血!”挣不开他,也不敢挣,只恐惹着他用过了力,使他血流更汹涌,雾眸迷离中,大喊。 旁观者清,谌霁已悉出几许端倪,但这个当下,不是理论那些事的时候。事即演变至此,就须有个应对法子出来,他尚在费心思划时,听到了那个由来嘻笑慵懒的姐姐,从未有过的惶楚呼唤。 唉。暗暗叹息,谌霁抬指疾点,才为傅洌止了血,陡听得人声脚音齐至—— “王爷!您、您……您受伤了?是何人伤了您?”是密伏园内的亲王府侍卫,为首一个正是侍卫统领古刚,一眼瞅见主子满身血污,丕然色变, “围住园子,一人也不许离开一步!” “放肆,这里没有你们说话的份!”傅洌敛住一口气,喝止了属下妄动。 “王爷……” “把所有跟来的人都召了来。”他语字间,没有停顿,神态淡凛得与平素无异。 “是。”古刚当即打了个哨音,即时,七八条精壮汉子现身。“王爷,属下等都到了,请吩咐。” “很好。”这一番撑气强语,更扯动切割在骨肉间的利刃,倒俯在妻子细薄肩上,微促喘息。 心脏某处,传来脆裂的微响,谌墨还在挺受那痛,面前的他倏忽身形凌起,在自家侍卫头上一圈盘旋,摇摇落地。 “你——”谌墨抱他腰身,和他一起瘫坐在已厚的雪层上,和泪嚷叱,“你做什么,你怎还能妄动真气?” 俯到颈上的男人薄唇,密声叮咛送进了耳,“阿墨,杀了他们。” 谌墨僵住。 “一个也不要留……不然待阿津晓得了,定然不会放过你和谌家……快去,趁他们还不知端细时……” 他气弱声微,而在谌墨听来,字字俱如轰雷,殛她心,惊她神,她望着这个男人,竟分不清,他到底是多情?还是无情? “快去……墨……快动手……待阿津来了……便迟了……”傅洌捧住她雪颊,将苍白薄唇又碾在她柔嫩小嘴上,“我已点了他们穴道……以我此时的功力,只能做到这点……” 这个男人,为给他穿胸一刺的人,去灭歼忠心为主的人,他竟没有想过,她依言行事后,会将他如何么? 傅洌大喘几口,面已呈灰淡鬼色,“谌霁,你还不动手?” 了他意下所指,谌霁紧紧抿唇,清玉般的双眸扫过群卫,再望向谌墨:“还有别的法子么?” 唇上的冷温失去,揽住他颓倒身躯,谌墨犹能冷静言:“肆意会来。” 谌霁锁眉:“据闻失魂术极耗气力?” 谌墨眄向僵立多时的碧月橙,本是为她一个才叫意意过来,哪成想会有恁样的惊变?“是耗气力,但时下也只得如此了。”话讫,结束和那双怨毒妙睛的对视,扶起傅洌,一步步挪向暖阁。 “阿墨~~”七成昏迷的傅洌一经移动,陡然启眸,张惶四望。 谌墨涩然一笑,抚他鬓角:“我扶你到阁内。” “……喔。”一颗头偎在她发内,冰凉失温的鼻唇贴上颈肤,“娘……不要走哦……不能走哦……” 一波痛楚又袭方寸之际:她使他,又回到十二岁的那个血夜了么? “……傅洌,今天的事过后,我们,已无路可走了。” 进了阁,自袖内暗袋拿出随身锦囊,倒出一粒呈晶莹淡绿的药丸,喂靠在长椅上的他服下后,谌墨如是道。 泪,又湿瞳来。痛,再访心臆。 ~~~~~~~~~~~~~~~~~~~~~~~~~~~~~~ 肆意的如约而至,并未给这起突变画上完结句点。因包括她自己在内,谁也不曾料到,竟有一位煞星尾随而来。 原本,傅津的跟行,仅是为了享受与佳人厮缠的乐趣,不想一路匿随到了太秀园,竟得见孝亲王府侍卫以及碧月橙僵伫雪中。 亦是意料之外的肆意,以眼色暗询谌霁。后者不及多言,在广仁王出手施解之际,发掌攻袭。 饶如此,仍迟了一步,广仁王藉从枝上勾下的一朵红梅,通开了古刚被闭的穴位。 后者乍得自由,即大喊:“广仁王爷,咱家王爷被人刺伤,才进阁内!” 这一声喊,将广仁王满面的轻佻亲昵消去,而在目睹了胸下只余一把玉镶匕柄、通身血污的兄长之后,一张俊美无暇的脸容,陡似罩上一副残虐恶鬼的面具,如索命的阎罗,扣指锁向椅边的谌墨咽喉。 或者无力,或者有心,谌墨竟似傻了般,动也不动。但傅津的攻势并未因此得手,非他中途心软收力,亦非谌霁、肆意的援手及时,而是,本是昏躺在长椅上的傅洌,突跃起,伫挡妻子身前。 “三哥,你……”傅津美眸充血,锁住兄长已染鬼白之色的形颜。 “发誓,阿津,发誓你不会伤我的妻子谌墨。” “三哥!” “发誓!”傅洌复道,伴着嘴角淌出的血丝。 望他如此,谌墨水眸湛黑如夜。 “三哥,我什么都可依你,但伤害你的人,哪怕是你自己,我都不允!”傅津额头青筋险恶冒起,目似修罗,势若厉鬼。 “那么,”傅洌一笑,“你以为,我会任你取我妻子性命么?” 傅津如兽般促喘,胸内积蓄了急欲吞噬撕碎所有的黑暗力量,但兄长以身体作逼,他只得将先那只野兽收住,恨声道:“我发誓。” “发誓你不伤害我的妻子谌墨。” “我发誓,我不会伤害三哥的‘妻子’。” “发誓你不伤害我的妻子谌墨!” “我发誓,我不会伤害三哥的妻子‘谌墨’!” 如愿听到他口内的最后一字落地,傅洌长身虚晃,软身在妻子臂弯,黑暗吞去最后一脉意识之前,他在谌墨耳下呓语:“阿墨,抱歉,我只能选择保住你,必须有一个让阿津发泄的缺口,你的家人……”自求多福…… 第二十二章 失魂迭魂 我发誓,我不会伤害三哥的妻子谌墨! 是“我不会伤害三哥的妻子‘谌墨’”?还是“ ‘我’不会伤害三哥的妻子谌墨”? 两者兼之。傅津伸臂抱起沉昏的兄长,噙一抹残笑,美目对上谌霁:“谌小侯爷,后会有期了。” 肆意圆灿星眸一闪,甜声道:“广仁王,你以为若我们三人联手攻击阁下,阁下胜算有多少?” 傅津眯眸,“你打算攻击本王?” 肆意螓首爱娇的点点,抿笑不语。 傅津冷声道:“你要知道,除非你能杀死本王,否则……”话未尽处,无边杀意漫延开来,就连枝上梅蕊似也不禁其寒,与雪一俱飘落,满园彩雪纷飞。 肆意愈发笑得开心,“总要试过才知道。” 傅津定定盯着她散发娇憨纯甜意味的娇靥,倏尔冷魅一笑,目光扫向园内……嗯? “不用找了,王爷,他们都被我打发走了。”适才一番动作,气神消耗泰半,肆意将话吐得轻柔,是为全心淀神凝气,以备眼前这个最大的挑战。 “肆意,本王不会因为对手是你而存任何怜惜。” “肆意明白,肆意既有胆量成为王爷的对手,就有胆量承担一切后果。” “哪怕是你的家族沦为陪葬?” “不试过,又怎知结果如何呢?” “很好。”傅津掀腿步回暖阁,轻将兄长放回长椅,在诸人都屏息静待广仁王走出时,他出来了,而且是食、拇两指扣住原在另一张短榻上休养的谌恕咽颈,悠然走出。 “本王先处理了这一个,再与你们慢慢计量,如何?”那声,如野兽在侵吞猎物前的戾虐低哮,“本王想想,该如何处理呢?割舌?毁目?斫手?除足?抑或弄花这一张云伯侯府出产的俏脸蛋,再将全身经脉废除?” 谌霁拳心紧蜷,力持无波的冰颜之下,火浆欲发。 肆意没有说话,仅以美瞳潋潋,同情地扫向他身后。 傅津颌下一紧,已知发生了什么。 “广仁王爷,谌墨对您的提议感兴趣得紧,不如也请令兄体验一番如何?” “三嫂。”傅津并未回首,残声笑道,“你是在告诉我,你准备向适才还在舍命保你的三哥下手么?” 阁内,谌墨再将一粒固本保元的长元丹塞进傅洌嘴内,吐语是不含一丝情绪的淡然:“广仁王,不要告诉我,你准备向在下讲授仁义之道?” “很好,很好。”傅津面色更形诡厉,“你最好出手,也好给本王一个将你们四大家族连根拔起的理由!” “广仁王,你救兄心切,吾救姐情衷,将心比心,你该能体会在下此刻的心情,何况……”谌墨嗓柔音缓,徐如春风,缕缕荡人耳际。 傅津尚对其这不合时宜的音色陡觉怪异,心神微疑之际,双目与正面相对人儿的一对星眸遭逢,其内星辉灿灿,竟如一个吸漩的涡转,教人难移瞳睛…… “傅津,今日,你在你的府邸内闭目谢客,你不曾见过谁,谁也不曾见过你,回去,回你的府邸,不要让任何人发现你的存在。你兄长傅洌携妻到太秀园赏梅,受天遣会伏袭受了重伤,切记,切记……”肆意冉冉发声,步步接近,随袖散出迭魂之香。 谌霁无息掠去,接走了因广仁王手指松缓而骤失束恃的谌恕。后者在断腕之痛、遭胁之惧的夹袭下,早处昏迷。 谌墨向其弟比个手式,示意其先行撤下。 谌霁意会,颔首,举步…… 一道玄影如鬼魅般,破空而来! ~~~~~~~~~~~~~~~~~~~~~~~~~~~~~~ 傅津是个顽敌,其人意志、意识均异于常人,若不是谌、肆两人多年的相处默契,谌墨先以音分其神志,肆意揪此一线机会施以失魂之术,不会有恁此顺利的开端;而至最关键之时,强敌趁虚而入,若非肆意当即立断,将一点朱唇触上先前垂涎它已久的人口上,也不会有恁此遂意的结局。除却—— 谌墨遭劫。 谌墨在瞧清来者目标唯自己一人时,当即放弃抵挡,亦瞪止了谌霁的援手,以前所未有乖顺随人掳去——那个当下,任何声、影的轻扰,均可使肆意前功尽弃,后果是四家族面对天家恶魔的颠覆,还有…… 她须承认,她更怕全无抵抗能力的傅洌再遭任何不测。 这个仅是夫妻之名的夫君,明明不是随和的脾性,对她却极尽纵容。她的屡拒求欢,她的彻夜不归,她的冷讥热讽……在皇室,在天家,桩桩都是罪名,而这一刀,更是罪不容诛。 罪不容诛啊,是以,匕首刺下,一管热血溅回理智时,她已为两人设想好了结局:孝亲王夫妇受叛匪所袭,曝尸崖下,当然,那位倒霉的孝亲王妃绝不会是她……妖鱼谌墨并非善男信女,不是么? 但,傅洌这个男人,硬是将结局改写,一腔血换她泪珠成串,他怎能如此,怎能如此? “傅洌,我们怎么办?怎么办呢?”她无力阖上疲酸的双睑,喃道。 赫连铭瞥一眼车内一角呆坐半晌的这尾入网妖鱼,深邃目瞳波光明灭。 ~~~~~~~~~~~~~~~~~~~~~~~~~~~~~~ 傅洌醒来,已是七天之后。 重重纱帘低垂的寝楼内,灯烛高燃,药气沉郁。他的醒转浅呻,惊醒了榻前支颐浅睡的佳人:“……王爷?” 昏沌的眸渐趋清晰,佳人的轮廓亦由粗淡变得细致,他微拧眉。 “王爷,您要喝水么?”佳人身侧静立的婢女出言恭询。 “……退下。”他嗓有些许沙哑。 “是。”婢女春叶温顺撤步。 “扶我起来。” 榻前佳人微愕。 “扶本王起来。”他又道。 “……是。” 缀有粉色并蒂莲花的雪白衫袖探出,只是,仅是探出,即被男人的一臂推拒。男人自行坐起,并因这动作扯痛胸下创口,蹙眉成峦:“你为何在此处?” 谌恕也不勉强,漠然归座:“我并不想在此处。” “她呢?” “若你听完仍能静待伤愈,我便会说。”事关家族生死存亡,这唯一且最至要的知情者,她需要打起全副精神周旋。 当日的失魂之术,肆意心气费耗过多,此下尚无法应对孝亲王,且以她的说法,没有墨儿的助力,对这个男人很难凑效,与其弄巧成拙,不如赌了他对墨儿的用心。但若赌输了,也只有……藏在袖内的纤指,紧捏住肆意交予的迷魂粉。 “你没有和本王交换任何条件的资格,告诉我,她在哪里?躲起来了么?你出现在此处,又为哪般?” 重创初醒,这一长串话告讫,已是气息微喘。但是,究是为王者,那未加收敛的强者之势,不予遁隐的噬人之芒,岂使闺阁中的孤傲千金招架得住的? “墨儿被东漠人掳走了。”谌恕的冷漠犹在,心内骇意已滋,“霁儿率府内精骑铁卫已追了去。我在此,是为保住墨儿……身为亲王之妃,她先前曾失踪一回,若再次告失,只怕引人疑窦……相信王爷也不愿墨儿被皇家所不容罢?” “告诉本王,你们准备如何圆说一切?” “如今,只要王爷您对那日的一切记忆不再,便不会有再有人记得。” 傅洌细眸骤生戾芒:“你们将阿津如何了?” 谌恕微震,强自从容道::“……墨儿对他施了失魂术。”这个说辞,是谌霁订下的,在他讲,谌墨是唯一不必担心受孝亲王反噬之人。 “失魂术?” “那日的种种,已在五皇子脑内消失。而所有人都知道,王爷的伤出自叛匪伏袭。” 她话落良久,闭目的傅洌不见任何回应。就在她以为孝亲王体虚嗜睡已会周公去时,听他突启口说:“你可以替阿墨留在府内,以你身上的伤谢绝任何邀宴,本王亦会以此由吩咐管家为你闭门谢客,至于几个贴身丫鬟,就权看你自己的应付。”若无这点智慧,亦枉为了那妖人儿的姐妹。 “……谌恕明白。” “墨回来之前,你在本王面前,须自称‘臣妾’。” 谌恕抿紧唇。 “还有,你和你的家人须明白,本王的不计较,只是因为阿墨。所以,她越早回到这里一日,你们的家族就越早安稳一日。” 这个男人,以为他是谁?谌恕面色微变,“墨儿是谌家的宝贝,我们自会拼命救她回来。” “如此甚好。”傅洌优雅挥手,“你可以去歇着了,外面若有仆婢在,叫顾全来见本王。” 这个男人……他或者不是谁,只是一个可以掌握谌家存亡的人而已,所以,要忍。 ~~~~~~~~~~~~~~~~~~~~~~~~~~~~~~~~ 上京第一美人,原云伯侯家千金小姐,现尊贵的孝亲王妃,赏梅太秀园遭叛匪所伤,身损心惊,又因照看夫君日夜不歇、心力交瘁之下,缠卧病榻。这一病,竟是倥偬而过的两月时光。待孝亲王妃重以倾城之姿走入诸人视线之时,已是春日正好的时分。 令赏美喜美者欣赏得是,百花宴上的孝亲王妃,依然美丽不可方物,未因一场大病折损半点风采。 春暖百花开,春至万物发。深藏冬日厚土内的种芽,是否终将破土而出? 端看时、势如何,端看个人抉择。 第一章 弱鱼 “少主,前方再走十里,便到北岩边界。” 赫连铭眺望一眼天色,“到附近找家农户住下。还有……” 属下垂眉敛目,静待主子示下。 深邃目内敛下几分不甘和几分自己所不熟稔的怜惜。“去附近看看,有没有医术说得过去的大夫。” 这一路行来,诸人见惯了少主脸上这代表“别扭“的表情,也不感纳罕,应一声后,自是衔命安排。 对属下那没半点意外的表现,似乎并不满意的东漠少主,阴翳了一张英挺俊脸。 “少主?”右侧,红衣红马的贴身侍卫轩光问,“为何不越过北岩边界后再安歇,顶多半个时辰而已。” “越过北岩边界,是一片深山,就要宿在野地了。” 野地又如何,东漠人又不是娇生惯养的中原人……这话到了口边没有吐出,因为他想起了那位病恹恹的大美人。“……喔,属下责成他们找家干净殷实的人家。” 对这贴身侍卫的善察人意,他不免又有几分恼:自己的心情被制约,竟是这样易察的事?但是……“她,怎样了?还是吃不进东西?” “刚刚听德兰说,又吐了,可是又因没吃什么东西,只是干呕了一堆水。” 赫连铭蹙眉成峦。这一路,疾行暗途,并不轻松,初时为图顺利,对她封穴施药,不想她竟几日呕吐不止。请了汉医望闻问切之下,谁能想到呢?明明是个恁地精力旺盛、恣狂肆野的人儿,身子竟不若示人的活络健康——肠胃宿疾,轻微心疾,骨络旧伤,气脉虚损。且,洁性成癖,尤其入口的吃食,挑剔得令人生怒。他便曾在一怒之下,勒令她若不吃在石板上烤熟的牛肉,尽管饿着。而三天以后,若非德兰从镇上买了干净的素粥灌下,怕早已……若是一条弱鱼,他要如何降她驯她? “将锅碗用滚水烫个几回,请德馨给她煮些中原的软食。”奇了,饶是恁不情愿,这话还是溜出了口。 “是啊少主,德兰已然说了,落下脚后即买些精米来。” “……”这些人,是自己的手下没错罢? ~~~~~~~~~~~~~~~~~~~~~~~~~~~~ “德馨姐姐。”垂帘深重的马车内,一声低唤。 坐在马车前头,走进边境地区后,便将一身普通民妇汉装换成紧腰窄袖东漠服的异族丽人无奈回首,挑开粗布垂帘,“小妖鱼,又怎么了?” 车内人,一头乌发梳成民间男子发髻,一身灰厚棉袍裹住纤薄娇躯,瓜子型的巴掌小脸上,大眼晴眨巴眨巴,竟是好不委屈,“德馨姐姐,好冷哦。” 德馨心肠当即软了一截,撩帘爬进了车厢内,将盖在她腿上的罩被拉至她颈,柔嗓道:“德兰已经到前面去打点了,今夜定能睡得暖些。” 小嘴一噘:“还要多久?” “两刻钟……”唉,不忍见她眸湖内的失望小澜又水汪汪的聚起,改口,“或许一刻。” 四排长睫交错秋波,一排贝齿轻咬下唇,“德馨姐姐也躺过来好不好?” “哦?”明知眼前这纤秀人儿是个女子,且是个貌美异常的女子,但听了她嘴内冒出的邀约,德馨仍是诡异地绯了双颊。 “躺过来嘛,一起偎着,可以不那么冷啊。”谌墨菱唇翘出巧笑,掀起了被角,“德馨姐姐?” “你……”德馨告诉自己是怜她气虚体寒,不忍相拒,谁知才靠了过去,即教她双臂抱住,“你——”颊上的热气更盛,就连一颗心,也“卟卟”疾跳了一气,这条妖鱼…… “德馨姐姐好暖好香哦。”谌墨芙颊如猫儿般,在女子臂上懒懒蹭磨,秀睫垂覆,满足嘤咛。 所以,才是“妖”鱼罢?德馨无奈苦忖。 ~~~~~~~~~~~~~~~~~~~~~~~~~~~~~ 天边新月如钩,是月初了。在中原,耗了也有四十几日。 赫连铭高阔的身形挺伫在房门前,望那一弯月牙,目邃如海。 重至中原,他给自己的理由是,扶持遭重创的天遣会败部复活;取道北岩,给父汉的折报中称,是为切断阿特干部落与北岩的密络通道……事实呢? 事实呢? 一张顽劣到令人恼极怒极,却美到极致的脸,在脑内,理所当然地跃现。 是,她的确是那个关键的理由!重至中原,主为掳人;取道北漠,为惑追兵。 但,除了生了一张中原女子罕见、东漠女人绝无的丽颜外,还有什么? 他素厌中原女子的娇弱,也不喜东漠女人的野悍,所以府内姬妾,无不柔婉承欢。她粗野如地痞,顽劣如混混,本以为是这种种挑起了他训服之欲。谁知半路中弱质突彰,娇贵如斯。一野一弱,明明都合该惹他厌烦,可是,为何撇不下? 事实是,他无法任那尾妖鱼逍遥快活,无法容忍恁样顽劣品质的女子却霸住自己心之一隅不去,无法……无法任她在惹了自己一腔陌生情潮之后仍属别个男人! …… “德兰姐姐,这粥好喝喔。” “好喝就多喝些,你这身娇贵的皮肉也受虐有些日子了。” “德兰姐姐,谌墨厌食受虐的是肠胃,与皮肉没有关系呢。” “那你瘦了做甚?”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墨墨镇日对着两位千娇百媚的姐姐,心猿意马,自然是要瘦了。” “你……你还真是……你呀,嘻……” “嘻嘻……咳、咳……呕——” “呀,怎又吐了?德馨,快拿帕子过来!” …… 赫连铭双眉深蹙,掀足就要进到那对面的房门去,但迈了三步,终是按奈住了,并为自己那一瞬间产生的揪扯生了怒气,崩紧褐颜,大步回到室内,“砰”然大响后,将房门紧阖住,仿若如此,便能将那尾扰乱心海的妖鱼驱逐出境! 左厢房内,在两姝的关怀柔慰声中,听得那一声阖门巨响,谌墨长睫密垂,掩住了瞳底的游滑黠光。 “妖”者,惯以百态示人,“弱”,不过其中之一也,旨在败人征服之兴。 ~~~~~~~~~~~~~~~~~~~~~~~~~~~~~~ 赣北河西城,交通重镇,四经八达。东到漠原,西出阳关,北至塞外,南行郴河,若不想绕远翻涉急流险滩,崇岩巉岭,它是必经不可的枢纽之点。 此时际,位于这座枢纽重镇镇北端的云安堂内,坐堂大夫正对着一位美如天人的贵公子无力翻着白眼。 “你确定他们是向北而非向东?”生平最厌多言的谌霁,再向医者求诘。 长了三绺山羊小胡的坐堂大夫摇头,真想为这位俊贵公子号号脉,看他是耳朵带疾还是脑子犯傻,竟就一个向北向东的问题问了自己五六遍之多。“没错,公子,他们一行的确是向北。”为求尽快清净,又多加了几言诠释,“按着小老儿的习性,本是向来懒惯别人闲事的。不过那位应诊的姑娘一张脸一看即知加了伪饰,小老儿就多留了一份心。” “何以见得是伪饰?” “这世上有腕白得像是雪捏、脸粗得像树皮的主儿么?”坐堂大夫深为自个的观察入微陶醉,拈须得意道。 “大夫可听见那患者出声说话?”绝世容貌被掩,但那玉质金盈的嗓音,极少有人雷同。 “这又是一个引得小老儿留心的地方,那姑娘的脉相,绝非聋哑,只是穴络不通,显然是受人所制。” 谌霁此下确定,那行人,十有八九是是掳了墨儿的东漠人。 “小侯爷,咱们是向北追过去么?”在扔下一锭灿灿谢金,匆匆返到落脚客栈之后,铁骑统领谌千行即问。 若对方故布疑阵,一味追着下去,与事无益;但若直去东漠守株待兔,又怕对方途中生变……“千行,你带一路人由此到取捷径到东漠,在东漠上干城里潜下等我汇合。” “小侯爷是想兵分两路?” “法子好是好,但属下担心小侯爷……”收声敛息,精眸向门上瞪去。 “叩叩叩”,门自外被人轻叩,客栈伙计唱声:“客官爷,有位爷找您。” 谌千行一手按住腰际敛柄,一手拉开木扃,“谁?” 一张唇白齿红的俊俏公子脸儿探进,“谌小侯爷,在么?” 谌霁微怔:“你……” “好险好险。”来者抚胸哀叹,“还好赶上了,小侯爷,你不知,你让在下追得好苦喔。” ~~~~~~~~~~~~~~~~~~~~~~~~~~~ “好,话说定了!你我兵分两路,小侯爷到上干城守株待兔,在下紧按令姊留下的这时有时无的信息追寻。” “在下以为……” “就如此说定了?啊唷,谌小侯爷真是好说话呢。” “……在下以为……” “救人要紧,既然你我都心急如焚,事不宜迟,在下告辞,小侯爷保重!” “……” “噫?小侯爷,适才你一直要对在下说什么?” “……没有了。” “没有?没有就没有,大家都是自家人,小侯爷应当不会对在下客气才是。如此,在下告辞?” “……告辞。” 谌霁目送那位自说自话的爷翻身上马,三十几人卷着尘土滚滚北去。 谌千行带缰上前:“少爷,咱们……” “你们按我说的,到东漠后潜伏下,若一月内没有任何动静,只管返行。”六皇子自说自话,谌小侯爷没准备全副配合。但这股力量的添助,足以可见傅洌对墨墨并未放弃,亦对谌家存了一念之仁。悬在心头的两事,总是放下了一桩,很好。 第二章 天韶堡 域外风光,由来不同京城的富贵华丽,及江南的细腻柔媚。北岩国与天朝交界之处,恶峰奇峦绵延百里,形成得天独俱的天然屏障,其后才是粗犷豪阔的草原风光。这得天独百的地势,使北岩与天朝的互通向来淡化,也使之成为最不惧天朝威势的外域国。 赫连铭一行,过北岩边界进山不过十里,前方已有老马识途的领路者相待。几经盘绕曲折后,脚下车下的路突变得不再崎岖。百里山脉,按北地的气候,该是酷寒难耐,但愈向前行,愈有暖氛袭来,直至到最后,已有人汗透内衫。 纵夏时也是清凉无汗的谌墨,受这热气熏染,除了红了颊,粉了唇,额上依然一片雪洁,看得同车而踞的德馨、德兰姐妹既妒且羡。 “德馨姐姐,你瞪谌墨作甚?” “我恨老天的不公哪。”德馨闷声道。 德兰心有戚焉道:“你并不是真的妖好不好?怎将这人间的春色都给占尽了?好奇怪,你由小到大,怎没被女子的妒意给杀死?” “女子?杀死?”谌墨一愣,“德兰姐姐好奇怪呢,女子都是香香软软、善良可爱的姐姐妹妹,就如两位姐姐一般,怎会舍得杀死谌墨?” “你……”德家姐妹嗤道,“女子舍不得杀你,还不是都因你常年以男装示人?”若是雌雄难辩,或可有情可原,怪只怪对着那张绝色颜容时,明知是女子,亦难免心驰神往。这条鱼,妖性已浸骨髓。 “会么?”谌墨修白指尖点在嫣红樱唇,水水眸儿打个波旋,“谌墨乐穿男装,是因中原的女装太过繁琐。” “这倒是了。”德兰颔螓首,撇丰唇,“你们中原女子的衣服讲究飘逸空灵,把袖子和裙摆做得又宽又大,穿起来,是没有咱们东漠女装这般简落利整,也与你这野性子不合。” 谌墨偏转螓首,嫣然巧笑道:“两位姐姐高挑健丽,合该有这样合体而裁的衣服来配姐姐们的好身材。” 外族女子向来大胆直辣,情绪外露,但有谌墨那黑白分明的大眼在自己躯上巡移,德家姐妹竟给羞抹双颊,嗔道:“妖鱼,你们汉家有句话说‘非礼勿视’,你将你那双不老实的眼睛给收起来啦。” “两位姐姐好小气。”谌墨噘嘴,“美好的东西自是给人赏心悦目的,姐姐们竟还吝啬!” “听你歪理!”德兰轻啐,“要看,你自己穿来看就是。” “真的?”谌墨笑靥如花,“两位姐姐愿意将衣服借给谌墨穿?” 德馨失笑,“你要穿,少主会要东漠最好的裁缝、最好的绸帛为你量体制衣,哪还有一个‘借‘字?” “怎可能?”谌墨挑颦黛眉,“我是你们少主抓来的伤妹仇人,到了东漠说不定要拿我一只臂来偿债,他怎会浪费那个工夫和材料?难不成贵族有这样的习俗?” “你……”德家姐妹互觑一眼,“敢情你还以为咱们少主捉你是为了寻仇?” “不然呢?” 明明是个聪明剔透的人儿不是么?德馨拧拧她那粉红嫣颊:“是真不知也好,还是装糊涂也罢,你总要明白,你这人儿,少主是不可能放手了。” 德兰连连颔首,对妹子的话给以确定:“我们姐妹从十二岁就在少主身边跟着,这眼睛可不是瞎的。怎看不出少主在你身上花的心思,比过去在其他女人身上投的总数还要多?别的不说,就说这行路,原本是打算从北岩边境直接取捷路回东漠的,就因考虑你这身子,少主顶着天大的人情,到了这天韶山,还不是为了让你用温泉祛除身上的寒气?” 谌墨听得明眸一亮:“温泉么?原来这愈来愈暖,是因有温泉么?” 这……德家姐妹啼笑皆非:她只听得到这个么? “这地面下若是没有温泉的热脉滋延,在这北地高寒的山内,你这张小脸哪还能这样粉扑扑的招人疼爱?”忍不住,又掐了一把,“你要想想该怎么谢我家少主才行哦。” 这条妖鱼美丽可爱,虽按东漠王族正妃非本族贵族不选的规矩,无法成为少主的正室,但必能成为少主最宠爱的女人,美人配英雄,由来最得东漠神眷爱守护…… “德兰,德馨,天韶堡到了。”轩光沉哑的鸭嗓打断了德馨的浮想联翩。 ~~~~~~~~~~~~~~~~~~~~~~~~~~~~~~~~~~ 蓝石彩瓦的高阔屋宇依山而建,彩石砌筑的门前,十几北岩汉子分两侧排立,中间一位少年,散一头披到腰际的深棕长发,披一件非汉非胡的紫色长袍,面如冠玉,目如澄月,鼻悬挺傲,唇抿柔情,自是风流倜傥模样。目望好友渐近,敛袖一礼,朗声道:“天韶山农夫恭候东漠少主。” 农夫?赫连铭冷哼,“北岩的三王子,战功彪炳的阔海大将军,何时成了农夫?” 北岩三王子摇头:“赫连少主太不厚道,竟来奚落一个落魄的山野闲人,想来是在下这小小农夫没有为东漠少主牵马坠蹬的罪过了?”说话间,以恭敬貌上前,“来来来,容小的扶少主下马。” 怎他身边尽这号不正常的人物?赫连铭搡开好友手臂,一迳飞身落马,“耶落云,你尽可再无形无状一点!” 唉,这位老友,什么都好,就是未免无趣了些。“铭少主,人生苦短,放松心情,快快活活过日了不好么?” “说得有理。”有人援声同道中人,在在是其言深获己心。 “嗯?”耶落云投目过去,愣住,“这位是……” 赫连铭颌下青筋又有起萌之势,冷声道:“德兰德馨,带她回车里!” 德家姐妹诺声称是,架起谌墨塞回车内,放下厚重垂帘。 视线遭挡,耶落云目回好友英挺面上:“赫连兄,这位是……” “一个俘虏。”赫连铭开动步伐,将“无意多谈”写在脸上。 俘虏?耶落云一笑:枉他们相交多年,赫连兄还真是不了解自己呢,他不知他愈是如此,自己愈是兴趣多多么? ~~~~~~~~~~~~~~~~~~~~~~~~~~~~~~~ 温泉水暖洗凝脂。 纵然德家姐妹对汉文只通不精,但与谌墨共浴温泉池时,仍记起了当年汉语师傅诵过的这一句用来盛赞美人出浴的诗词。 可惜得是,按主子吩咐,仍要以一件臃肿棉袍将这身粉琢玉砌的肌肤遮挡住。 “妖鱼,这是什么材料?不像绸不是缎,有几分像丝,又不全是,是你们中原的什么稀罕布料么?”摸着她罩在棉袍内的一件淡色短衫,德兰随口问道。 谌墨系好盘扣,笑答:“是丝,产自西域。” “哦。”浑未经意,手内将她黑缎似的长发亦束成男式发髻,再罩上东漠国男人皮帽,将一张脂粉不施的雪肤花貌掩去近半。如此大费周章,少主该会满意了罢? 回到下榻室内,两人互递过眼色之后。 “妖鱼儿,你莫要乱跑,乖乖呆在房里,知道么?”少主正与北岩三王子在前厅饮酒,说不定今夜就会宠幸小妖鱼。中原女子素重贞操名节,一旦小妖鱼成了少主的人,就非少主莫属了,届时或许少主的心就会笃定下来,不必再患得患失。 “两位姐姐不陪我么?”大眼晴眨巴眨巴,眨得两姝心窝软成一塌糊涂,也莫名有了几分愧意。 “我们……”姐妹面显窘色,“小妖鱼儿,你要知道,我们都是极喜欢你的,少主那人面冷心热,只要你乖顺了他,他定会疼爱你。” 谌墨螓首偏转,小嘴翘起:“看在两位如花姐姐的面上,我会少惹他生气。” 还是不懂?德兰偷睇妹子一眼,互送无奈。“总之,我们盼着你得到少主爷的疼爱,这份心意,你明白就好。” 明白,怎会不明白?两姝体谅中原女子本性羞涩,特双双离去,给她一方空间,做些情绪上的“准备”。感念人家这番体贴,谌墨眸浮浅淡笑意。温泉水有疗体祛寒之效,这个情形下,再来伪装娇弱,怕是行不通了。不过,如何个改弦易辙? ~~~~~~~~~~~~~~~~~~~~~~~~~ “你……”守在门旁的两东漠汉子见启门出来的佳人,面上当即起了警意。 谌墨嫣然道:“我饿了,想去厨间找点东西吃。”依德家姐妹的精明周到,怎会漏了这项?实则,洗过温泉后,已在外间吃了一腹点心才回下榻寝室。 两汉子不约而同别开了眼,赧红了脸。“……德兰德馨呢?” “两位姐姐也是女儿家,有自己的一堆事要忙,我不能事事依赖两位姐姐。”谌墨嘻唇一笑,“两位大哥若不放心,一起去可好?” 两汉子面面相觑,难置可否。这女子说是俘来的,少主偏似宽容优待;若说是少主的女人,又尚未宠幸,如何拿捏对待的尺度?但那一双秋波水生生射来恳求时,他们竟觉得,若不应允,会是天大罪惩。“……这样,咱们一个人替你去拿吃食,你呆在房内就好。” “可是……”谌墨嫣唇一噘,“我也想顺便走走,这一路颠簸,骨头都要散架了呢。好不容易到了这暖融融的天韶堡,若是闷在房内,怕是又要病了。” “……你只去厨间?”天韶堡戒备森严,这人儿又是恁样娇弱,想也该折腾不出什么意外才是。美色惑人啊,东漠汉子竟未想到:这女子初来乍到天韶堡,怎可能识得厨间? 第三章 遭妒 “那走罢。”那汉子言完,犹道,“咱们可是在后面跟着你呢。” “谢谢两位大哥。”谌墨笑颜登时绽如春花。 两汉子的脸颜上,一片赧红。 谌墨施施然走了几步,又突然回眸一笑:“两位大哥,快些走哦。” 保持一丈之距趋随的两汉子脚下突然打个虚浮,饶是力持镇定,仍一手扪胸,一颗心房,还在咚咚不止呢。与此同时,刺激犹未停止—— “这位姐姐,请问哪里有茅厕?” 两位八尺男儿,猝然打个趔趄。 那被诘住的小婢,则是瞠目犯怔。 谌墨对着小婢瞠大的眸子,粲然一笑,面对这样可爱的小东西,她向来耐心十足。“丫环姐姐,可以告诉在下,这最近处的茅厕怎么走么?” 小婢指头颤颤微微,向前一指。 “谢漂亮的丫环姐姐。”谌墨恭手,在丫环的痴痴目送中继续举步,而丈外跟随的两人,因知她此行目的地,尴着两张脸,脚底慢了下去。 天韶堡内,没有中原庄园必备的回廊假山,谌墨拐几个弯径,过一片小林,一双水眸左右巡移,忽尔,瞳儿生出亮芒。 前面,以天然石材搭就的一处敞轩内,有三五异族服饰的女子围坐共话,看衣料仪态,不会是寻常婢女。 “几位姐姐,请问……” 轩内女子都转过脸来,对生客施以打量。 一面相福泰的中年妇人顶满头朱羽,掀五彩过膝百褶裙,步下石阶,“你是谁?难道是随东漠的铭少主一并来的?” 谌墨微恭身:“正是。” “你随铭哥哥来的?”一位红衣少女跳起,在满身银饰叮当中,携风到她近前,眯起眸绕圈端量,“你不像是东漠人。” “我的确不是东漠人。” “你……”红衣少女蓦近,“你的脸……你是女人?” “我的确是女人。” “你当真是女人?!”少女声猝拔高拔尖,“你是女人?你是铭哥哥的女人?” 天可怜见,运气真是好呢。谌墨此来,旨在寻找天韶堡主人的女人或者爱慕者,哪成想到呢……“我不是赫连少主的女人,该是他的俘虏才对。” “俘虏”一词,并不比“女人”来得顺耳。在外族中,被俘虏者,不论男女,都充作役奴,但女人,尤其稍具姿色的女人,除却为奴为婢,亦沦为俘获者的暖床工具。 而谌墨身上无枷无链,已是与被俘者身份不符,又顶一张晶莹雪颜招摇过市,这其中,传递开来的别样意味,更是彰显无余。 红衣少女妒意盈脸,美眸恶恨,“放肆!一个俘虏的奴才也敢在本小姐面前自称‘我’,你这条舌头不想要了是不是?” 中年妇人出声:“珂娜,你还没有弄清……” “姑妈,这事您莫管!”红衣少女盯住这个除了一张脸别为长处的中原女子,咄咄叱道,“狗奴才,你刚刚冒犯了北岩的红花夫人和珂娜郡主,快给本郡主跪地道歉!” 谌墨颦眉,惑然道:“姑娘在说什么?” “狗奴才!”对方眉目内的一份纯真媚惑,令珂娜郡主恶意丛生,“将本郡主的鞭子拿来!” “珂娜……” “姑妈,珂娜要教这个奴才懂得规矩,您莫管!”掉头向石轩内娇喝,“还不拿鞭子来!” 中年妇人,即北岩王侧妃红花夫人见状,只得向旁侧跟随多年的小婢施个眼色,小婢意会,悄步溜开。 这位表小姐,是夫人一手带大,性子也是由夫人疼惯出来的,夫人降制不住,能制住她的,也只有这堡的主子三王子耶落云了。 “狗奴才!”珂娜娇骂不休,夺过丫鬟递来的马鞭,兜头甩向那中原女子,她要让这一张令人生厌的脸不复存在! 谌墨早有准备,抱头躲过一道鞭影。 “你竟敢躲!”珂娜叱声更厉。 “废话,不躲难道等着挨你的鞭子么?” “你是什么东西,敢和本郡主顶嘴?” “那你又是什么东西,敢甩人鞭子?” “你——你找死!” 珂娜疯似地挥鞭抽下,谌墨抱头翻滚在地,看上去虽有几分狼狈,却是没有一鞭着身。 “珂娜郡主,请住手!” “阿娜郡主……” 瞅见人来,听见人声,谌墨翻滚的身躯像是止势不住,顺着一道斜坡滚了下去。 “妖鱼儿!”两道健丽飒爽的女子形影飞身扑救,在谌墨滚至一汪水池边沿时,及时将她抄起。“……小妖鱼,你没事罢?”她功力被少主的闭脉指法封住,这番折腾,还吃得消么? 谌墨摇首娇喘道:“好在这位珂娜郡主没有武功……只是,肠胃翻得厉害……” “别是病又犯了罢?”德馨双颦蛾眉,“汉人大夫开的药还有几付,赶紧回去熬了喝下。” 谌墨苍白着脸儿,强忍呕意,无力软在德兰肩头,由双姝搀着行动。 “唉,咱们不过刚走开一时,就出了这乱子,兆晖他们是真废物!” “说得就是,小妖鱼,到底怎么……” “怎么回事?”天韶堡主人耶落云飘然而至,“是珂娜她得罪贵客了么?” “……珂娜郡主她……”德兰欲言又止,因自己口中那位刁蛮郡主,正缠在自己主子臂上,行近这厢。 “铭哥哥,你要给珂娜出气喔,都是这狗奴才,竟敢以上犯上,惹珂娜生气……”指尚停在半空,睇见了那张被黑缎发丝烘围的晶莹雪颜,“你——”适才,这张脸被皮帽挡住半边,只得见那吹可弹破的面皮已惹了妒火汹汹,时下这……“铭可哥,你一定要杀了这狗奴才,给珂娜出气,一定!” 女人的尖叫很少得男人喜欢,赫连铭也不例外。而在因忌妒扭曲了姣美五官时,更谈得上“丑陋”两字了。 “珂娜,你大可不必如此激动。” 郡主遭妒火攻心,听辨不出他语中的淡漠,依是尖声叱道:“铭哥哥,对奴才不能手软,杀了这贱奴,杀……”未竟的恶毒,止在耶落云长指点下时。 甩甩有些轰鸣的耳,耶落云无视表妹的气怨眸线,向谌墨歉意一笑:“姑娘,对舍妹的无理,在下非常抱歉。” ~~~~~~~~~~~~~~~~~~~~~~~~~~~~~ “到底怎么回事?”东漠少主沉着一张俊挺脸,排闼而入。 正吞完一碗苦药的谌墨赏来一睇,耸肩未语。 赫连铭哪会忍受这等忽视,怒道:“你最好别自作聪明,在本少主面前再玩花样!”冷哼一声, “你对收服女子向来擅长,珂娜那种有勇无谋的女人你只需稍动手指,就能把她玩弄于股掌之间。” 谌墨一手支颐,懒懒出声:“承蒙少主抬举,谌墨愧不敢当呢。 赫连铭目光攫她丽颜,“你有心惹她,目的何在?” “若是你硬将有人在知道我是你的俘虏之后,二话不说就喊着为她的铭哥哥除害拿鞭袭来的行径,认为是我有意招惹的话,在下无话可说。” 赫连铭一时语结。他出身宫廷,怎不知女子因妒失常是寻常中事。而珂娜有心于他,见着较刀子出色十倍的女子现身他身侧之时,以其骄纵刁蛮,挥鞭相向更是稀属平常。其实来之前他已向红花夫人求诘详情,红花夫人所说,与谌墨相去不远……不过,这妖鱼当真没有玩弄玄虚? 他所不知的是,红花夫人最善察颜观色,自他眉目间悉知漂亮的中原娃儿在东漠少主眼内应当不止一个俘虏那样简单时,才对自家侄女的刁蛮行止有了一番抱愧。 “总之,若要本少主察出你有什么不轨心思,本少主不介意废去你一身武功。”赫连铭寒声道。 谌墨没有说话。 “怎么?”她如此静声乖巧,他反觉诧异了,“对本少主的话有怀疑?” 谌墨摇首。 “那你……”赫连铭近她一步,一脉幽香沁腑,男人眸光一黝,欲望蠢蠢欲动,“怎不说话了?” 谌墨举眸,幽幽望他一眼。 他心头巨震,“你……” 黛眉轻颦…… “你……” 素手掩口…… “你——”满脑绮思倏去,不祥预感突来,急切撤步! “哇——”刚进了腹的药汤,先前吃下的点心果食,俱倾出体外,东漠少主纵是反应得当,也使靴面遭了殃及,惨不忍睹。 纵是美人绝色如斯,呕吐物亦不会免俗失了酸腐,还有什么比这更能迅速打消一个男人的**?赫连铭拧眉恨盯她辛苦模样,高喝:“德兰、德馨!” 伺在门外的双婢闻声齐齐现身,“少主。” “给她打扫干净!” “是。” “再煮一碗药来!” “是。” “你们今日的失责之过,回东漠后再惩!” “是。那个,少主……” “还有事?” 自睫下偷觑着主子神色,德馨呐道:“适才耶三王子派人来,邀主子前院叙话,说是要一夜共话。您若不去,三王子就要亲自过来请了。” 赫连铭浓眉深蹙,深目内一瞥利芒骤闪。 还是如此了。 不该一时心软的,明知谌墨之美,足以激起任何以掠夺为本性的外域男人血液中的兽性,仍带她到此以温泉疗身,确是失策。 与耶落云相交数载,对他了解不可谓不深。他此举或有心,或有意,都因不想他今夜得享艳质,占亲香泽。 他自信有能力守住属于自己的东西。但耶落云不是旁人,也不是常人,他该如何使这位好友明白,妖鱼非他莫属? 第四章 救命恩人 外室,德家双姝的眠息声轻稳盈耳。 谌墨翻着空空如也的暗袋,惋惜叹息哦。 早在德兰、德馨搜身时,被赫连铭叱为下九流的迷魂粉,已给收了去。就连雪魔女母亲塞在袖囊暗袋内用来养身补气防毒的一干丹丸,也惨遭灭顶。 这番境遇若是给雪魔女母亲知了,还不知是怎样的一通幸灾乐祸兼加冷讥热讽呢。 窗外,云掩新月,夜如浓墨。此时不走,更待何时?谌墨纵气提身,纤影掠过阒寂幽空,如一抹轻烟,逃往自由之境。 功力遭封? “被封”是真,“封住”是假。 行动失灵? “失”是假,“灵”是真。 难不成是妖鱼“妖”性发作?自然是……假的。 莫说以谌墨的懒散个性,武功永难练成自由行气通穴的境界,矧赫连铭锁脉闭穴的指法袭自东漠武学,怕是她的魔女母亲也难窥个中真谛,她又哪里做得到? 一切谜底,皆押在曾引发德兰好奇的淡色“短衫”上,由西域天蚕、冰蚕、云蚕三丝织成名曰“云中裳”的护体软甲,曾为西域王宫内的三宝之一,后赏了战功赫赫的左贤王一支,传至子孙乾若翰手中时,拿它讨好了心上人,又为心上人女儿所觊觎,并最终遂其所愿。 除非上古宝器,否则刀枪莫入,且对突如其来的外力抨击,亦有化解弥散功用。话说当年,若没有它的化抵,缘凤山上的坠崖之旅,谌家阿墨怕不只是断臂呕血的下场。也因有了它的护持,昔日被沧浪怪客封穴附石坠入玉庭湖底时,方安然逃脱生天,及至后来如法炮制回敬对方,成就“妖鱼”传说,又是另一回事。 所以,傅洌失手,赫连铭失察,而她,失踪。 “失踪”者,逃也,谌墨向来不陌生。雪魔女百般施压摧残,也不能这个懒骨天生的女儿学成其母的一半武功,唯独轻功,甚有青出于蓝之势。 趁夜遁逃,须上佳目力,谌墨做不到夜视如昼,应付夜路尚绰绰有余。依照那日在车内记下的转弯回折的次数,沿着来路飞展腾跃,在地面传递出的热度趋弱、而周身所感的寒意惭重时,她知,天韶山的山口近了。 天光透曦时,谌墨坐在一枝树桠上调息,从怀内取了偷渡出的点心和水袋补充体力,忖着下步打算。出了山,需设法弄一匹马才行呢。真是可惜喔,天韶堡内的胡马健壮漂亮,不能偷一匹来代步…… “嗒嗒嗒嗒……” 只所以没有设法偷马,就是因马蹄击在石路上的声音,在山内回响起时,太过惊人,就像那盈耳来的……啊?! 谌墨一惊:马蹄声?从天韶堡方向传来的马蹄声?飞身跃上一颗树顶,远眺过去。还好还好,只闻声,未见人……扯乎! 她足不沾地又将飘行,有一位因她的小停而恰恰追至的仁兄,闪来身形,抖着一袭似胡非胡似汉非汉的紫色服裳,咧嘴笑道:“天山上的小雪莲,你若想避开赫连铭,我可以助你喔。” 噫,这又是从哪里飞来的一只怪鸟? ~~~~~~~~~~~~~~~~~~~~~~~~~~~~~~ 离虎窝,进狼群么?也不尽然。 这位笨蛋仁兄一不封她穴,二不限她行,只是亦步亦趋,形影相随。 “听说阁下是北岩的三王子?” “见笑见笑。” “你的汉语说得不错。” “好说好说。” “赫连铭不是你的朋友么?” “还好还好。” “你是个笨蛋。” “还好还……哪里哪里。” 嗯,或者还不算是个笨蛋? “这条路,是身为地头蛇的我才找得到呢,赫连兄是定然追不到此处了。”得意洋洋啊得意洋洋。 她难得无语,换他开启话端:“你是赫连铭的俘虏?” “就算是。” “你喜欢他么?” 谌墨美眯浅眯,同情地对他施以打量。 “做什么?”耶落云抱肩,“不要残害我哦。” 谌墨颔首,恍然悟道:“原来,笨蛋是长这个样子。” “对,就是这样!”耶落云笑咧了嘴,起脚大跳,“哈哈,我终于找到啦!” 什么?谌墨雾水沼沼袭脑来:“耶姓笨蛋,你变成耶姓疯子了不成?” 耶落云更是欢欣鼓舞,跳脚拍掌直追三岁小童去:“就是你,就是你,我找到你了!” 找到?“难不成你此前已认得我?” 耶落云扬颌撇嘴:“那是当然。”澄月似的眸光光闪闪,“你还没说,你为什么不喜欢赫连铭?” 谌墨斜眉冷呿:“我为什么要喜欢他?倒是你,在何处见过我?” 耶落云眉目神态又换成神秘兮兮,探进胸袋摸索出一黑绒囊包,将出口倾向手心,滚出个红光灼灼的环状物。 这是……谌墨黛眉浅颦。 “不认得它了么?”耶落云宝贝地将手中物什晃过她眼底。 “红玉手镯?”谌墨明眸陡亮,“你是缘凤山下……”她以为永远无缘得见的救命恩人? “咳咳。”耶落云挺胸扬颈,“你们汉人说得好,救命之恩大于天,你该如何报答本公子?” 不听自己不想听的,是谌家阿墨处世原则之一。“笨蛋,你怎么认得出我?那一日,我全身血污,和你连一个字也没说,你竟认出了我?” “啊呀,你骗人?”耶落云哇呜大叫,顿足不依,“你怎会一个字都没和我说?那个拖着一身血衣,骂本公子笨蛋,拿一双眼睛冻死我的人是鬼不成?” “耶?”谌墨一愣:何时的事? “你们汉人说什么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涌泉之恩合该是大海了不是?说说说,你想如何报答我?” “……那天,我当真你骂过你?” “骂过骂过,且是恁样理所当然的骂,理所当然到连本少爷都以为自己欠骂。”好不委屈喔。 “哦?”谌墨蹙眉。 她记得,她坠崖醒来,她臂断血流,她挣扎前行,似乎未感觉到疼痛的挣扎着走路,脚下不停…… “这位兄台,敢问你可是跳崖自杀者?” …… “兄台好勇敢,再问兄台,兄台的寻短是为情还是为民族大义?” …… “又问兄台,胳膊断了为何不包扎一下?还是兄台不满意寻死不成,欲利用它就此将血流光?” …… 恍惚中,有人在耳边喋喋不休,她抬了半边染血的脸颜,死盯住声音来源处:“你是哪来的痴瓜烂瓜木头瓜笨蛋混蛋王八蛋滚出本少爷的视线十万八千里以外!” …… 所以,她的确骂人了?骂得就是这位耶姓笨蛋?真好呢。 “想起来了么?” 谌墨点头。 “想起来了?”白牙全呲,笑容大咧,“那是不是要对救命恩人说报歉?说呀说呀,我倾着耳朵听。” 谌墨捧场一笑。 月亮般的眸光闪啊闪:“要说了?感谢还是抱歉?” “……你真的很欠骂,笨蛋。” “……” ~~~~~~~~~~~~~~~~~~~~~~~~~~~~ 近午时,天韶山出口在望。 谌墨对耶落云何以助她脱困的因由不无好奇,但这厮不打算坦诚,她也没必要一定追根究底,毕竟,逃得出去才是真章。 不过,她显然高估了这厮的智慧。 出口处,德家姐妹率十数东漠汉子俏立。 耶落云眨巴眨巴,可怜兮兮道:“我明白了,赫连兄虽不知这条出山的路,但他将几个出山口尽给堵住了,只等着我们来就好。” 谌墨也明白了:自己一味信了笨蛋的捷径之说,竟没有想到,人家以马代步后发先至,而后只管以逸待劳……事实佐证,笨蛋的确会传染…… “两位姐姐好。”笑吟吟上前。 双姝面色不善:“小妖鱼,你骗了我们!” 谌墨苦脸叹气:“两位姐姐也捉了我啊。” “你……”双姝气窒,“这一回,我们不会再放你走!” 谌墨挠挠精致下颌,奇道:“请问两位姐姐何时放过我走呢?是墨墨自己逃出来的呢。” 双姝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如少主说过的,你的确顽劣!”右臂齐扬,两道鞭影,携着劲厉风声,袭向那辜负了她们两膛信任的妖女! “两位两位,有话好好说哦……”有人身挡谌墨之前,两手胡乱抓弄下,竟生生把两道凌厉鞭梢给握住,“生气伤身又伤心,对美人可是大忌呢。” “三王子,您……”姐妹两个这才记起这位难缠主儿在此,忙回首向身后吩咐了一句,闻言者当即撤身疾去。 听得懂东漠语的耶落云摇头:“赫连兄来了也只能生气,何苦来哉?” 笑犹在,两手突然发力,气流藉由软鞭发作,将对面两姝生震了出去。两把长鞭随即倒行逆施,抽在各家东漠汉子身上,不闻痛呼,不见血光,已将十数人定在原地! 谌墨对这厮的武功稍有愕异,但时不容缓,喝采声暂且保留,相准了一匹高头大马,跃身其上,叱马开蹄。但自由仅是须臾,背后一沉,有人粘了上来。 “笨蛋!”谌墨臂肘向后狠力一捣。“那么多匹马,你只看得见这一匹?” 耶落云五官紧皱,揉着吃痛的肚腹,“可是……可是其他的马上没有我的小莲花啊!” 谌墨的应答则又是一记准狠肘击。 耶落云是有防来着,无奈袭者换了另边一肘,只得再度受吞下这记闷痛。“你……你的左臂恢复得很好喔,很有力哦……” “笨蛋!” “嘿嘿……”闻者甘之如饴,“你要知,我又是天南地北,又是祈神拜佛,好不容易才找得到你,哪会那么轻易任你溜掉了,哈哈……” 哈哈……春风得意马疾蹄。这次第,春风是否得意,不得而知,但北岩三王子,甚是得意,哈哈…… 第五章 纠缠 北岩三王子的得意,终止在北岩与天昱皇朝的边境相接处。 两国的边境,绵长千里或许有之。偏偏北岩地形仿似一个尖嘴葫芦,那尖嘴所向,正是天昱方向。致使两国相接不过百里长幅。而这百里,险峰林立,唯一稍平坦处,不足十里,且以密林作蔽,如果不是识途老马,很难确知入口。若是人倒霉误闯,说不得便会失足万丈悬崖。 赫连铭来时即由此进境。而此时,他亦在此凝颜相待。 谌墨与耶落云共乘一骑,穿林过径,远远,即见东漠少主魁岸形影。 “笨蛋,你的朋友讨伐你的背叛来了。”幸灾乐祸,谌墨向来不遗余力。 对她的狼心狗肺不予置评,耶落云摸摸鼻子,乖乖下马面对好友的怒气:“赫连,别来无恙乎?” 赫连铭深刻面容上压着怒浆滚滚。“耶落云,我等你的解释。” 解释喔……耶落云甩甩满头未加任何羁绊的长发,脸上挤出一个讨好笑容:“没有。” 没有?“这么说,不是我误会你。” “没有误会。” “原因?” “可以不说么?” 赫连铭邃目内,遭人背叛的怒意丝丝崩现:自己这眼前这人,曾共经生死,竟抵不过一点绝色? 耶落云迎他目光,心起愧意,咂咂唇,道:“赫连,我可以告诉你,我以前即识得她。当年辞了大将军的职务,搬离王都,也是为了方便寻她……” 赫连铭遽然愣住。 耶落云收起眉间玩世不恭之色,苦笑:“赫连,若我以多年的友情请你放她,是否行得通呢?” 赫连铭方唇紧阖,褐颜凝沉。 耶落云叹气:“我明白了。”己所不欲,勿施与人,他未免天真了。 赫连铭缓缓道:“耶落云,这世上,若说有我不愿为敌的人,你必在其中。” 不愿为敌,却已为敌,是么?耶落云颔首:“赫连,请相信,若你是她的真心选择,我……”仰起月眸,坦诚相对,“不会插手。” 赫连铭面容更沉,“我会要她真心相付。” 谌墨抿唇,一抹淡哂还未成形,已听-- “不行!”耶落云摇首,“她这样的姑娘,这样即使骨断血崩亦傲立得像一株天山雪莲的姑娘,不能被错待。” 噫?谌墨好笑:原来自己那个由生最狼狈最落魄的当下,竟会让人与神洁的天山雪莲联想一气么? 错待?赫连铭面色一变,“我可以让她成为东漠第一个汉人王后!” 耶落云意外:“赫连……”竟已用情如此之深?不是暖床,不是侍姬,是王后的大位? 不妙哦。谌墨在马上微微恭首一礼:“赫连少主,承蒙错爱,谌墨不胜感激。”细想下来,这怕是这只怪鸟自她嘴内听到的最雅致的用辞……“可是,我们汉人最重女子名节,所谓一女不嫁二夫,谌墨已然有夫家了,对少主的错爱只能心领。” 夫家?耶落云稍怔,赫连铭方唇已讥讽勾起:“你那个所谓‘夫家’,真是你的夫家么?” 不然呢?谌墨挑眉。 邪气熏染眼角眉梢:“为**多时仍是处子之身,是你们汉人女子的习俗,或是你们汉人男子已不济事到无法满足妻子了呢?” “你--”谌墨颊飞薄红,眸转水澜,本是魅不可挡桃花样貌,却把修长皓颈一挺,恶霸小侯爷张扬出场,“下流胚子王八蛋,人家夫妻间的事干你底事?你尽管凭你丰富的床史就能断定本少爷是否处子之身,本少爷和我家相公的夜夜春宵又何须向你交待?” 她一串破口大骂,脆生生,响叮叮,明明是彰显粗野,音质却非同一般的好听。耶落云听得笑断肝肠,赫连铭却是怒不可遏,想到她已属于另一个男人的事实,嗓内嘶出戾音,玄衣化作墨光,眼底阴暗,右掌迅烈,向那段该死的皓颈锁过去。 没有意外,被耶落云出身格下,一对好友,在空中拆了十几招,且大有乐此不疲之势。 如此情形,谌墨乐见其成,并有意成全,双腿向马腹上猛力一夹,“驾!”善良地将这方天地留给怪鸟和笨蛋对决。 “妖鱼!”赫连铭牙根咬碎,反身便追。 耶落云又一掌袭来,将他拦下:“赫连,我不会任你摧残我的天山雪莲!” 天山雪莲?她?赫连铭怀疑他脑子可是坏掉?“你没看到,她已然逃了!” “只要你就此放手,我不会让她逃!” “耶落云!”怒吼! “赫连铭!”同样怒吼! 玄衣,紫裳,两条九尺男儿,一路缠斗,追向那只奔逃的鱼儿。 ~~~~~~~~~~~~~~~~~~~~~~~~ 鱼儿要休息,渔夫也要休息。 谌墨倚在树下,一边大嚼点心大吞清水,一边因几丈外也窝身树下的两人向老天递送白眼:那两人是铁打的不成?直到她在马上累得要休息了,那两个方借机休战调憩,还真是不讨人欣赏哩。 “少主!”风尘仆仆,马声嘶嘶,轩光终是赶上了主子。 赫连铭眄见属下有异的面色,泼墨浓眉拧起。 “属下才接到汗主的飞鸽传书。”轩光单腿跪地,将鹿皮函奉过头顶。 赫连铭只扫几眼,狠色已起。 “右海、阿特干部落又闹事了不是?”斜对面的树下,耶落云单手支颊,以事不关己的优闲口吻,“早对你说了,你把他们两家的女儿都娶了,保管有几年太平日子过。了不起奸诈一点只娶一个,让他们打个头破血流去。哼,这正妃的位子,我的雪莲不稀罕,你那东漠之花可是喜欢得不得了喔。” 赫连铭峭棱眉骨下的深邃双目撩起,死死盯住这个相交数载、撕破脸皮仅一日的“朋友”。生平首次,他对他生了忌妒,忌妒同出王族,他竟可以如此无所顾忌,为己所欲为。能将肩头的责任、王室的尊荣、大将军的荣耀弃若敝履,或者,是因他头顶上已有了两个积极表现的兄长?但是,不管是易地而处,还是将心比心,他由不得都要怀疑,耶落云当真可以看得开放得下么?要知道,男人是要站在顶峰俯瞰众山小时,才能得偿万丈雄心。 “喂,赫连,你如此瞧着我作甚?”耶落云堆起满面娇羞,“本少爷没有龙阳之好喔?” 赫连铭眯眸。 耶落云抱肩瑟瑟:“不得了不得了,赫连,你千万不要爱上我,明知是悲剧,何苦执迷不回?” “轩光。”忍住额上青筋,赫连铭平声道。 “是,少主。” “派德兰德馨赶回东漠,转本少主请求,请汗主代我立刻向阿特干的女儿阿云珍求婚。” “东漠之花阿云珍?”耶落云白牙闪闪,“恭喜恭喜,艳福不浅。” 轩光知主爷必有下文,恭首问:“那少主……” “本少主在中原尚有事未完。”赫连少主方唇翕动,无情地粉碎了某厮的以为。“待事了,必亲自回国迎娶东漠之花。” “你不回东漠?”耶落云大叫。 赫连铭颇有扳回一城的快感:“你听到了。” “你你你……”耶落云鼻孔嗤出声来,“就算如此,哼,本少爷绝不会让你染指我的莲花!” 话说得掷地有声,可惜还没落到地上,已听那厢马蹄又响。 “妖鱼,哪里跑!” “小莲花,等等我!” 两道声,两条影,追,继续;打,重启。 ~~~~~~~~~~~~~~~~~~~~~~~~~~~~~~ 可恶,马铃摘了,这马蹄还在,不然或能逃开一大段。看来,要设法将这马儿的四蹄裹住才行。 谌墨噘唇懊恼。耳聆着后面两个男人中气十足的对讽对打,更是气从胆边生:老天爷造物不公啊,就算自己这公子哥儿做得再像,终究是男女有别,体力上输人一大截,不想服气都不行喔。 望望天色,需尽快觅落脚处了。若记得没错,转过这道山梁,前方便是来时投宿过的小镇,希望在暮色四合前可达。 谌墨回首,再对两位仁兄的精力致以敬意之后,一掌击在马臀:“马儿,你跑得卖力些,本少爷逃出生天后,给你寻一位如玉似玉的牝马完成你的终身大事如何?” 也不知是马儿果真听懂了背上人不负责任的甜蜜承诺,还是那一掌委实击得太痛,嘶溜扬颈长鸣一声,四只腿迈得当真是更快了。 而此一来,两个男人哪会高兴? “小莲花,你不能扔……” 趁他掉头大喊的当儿,赫连铭自地上拈起一粒石子屈指弹飞,正中马股。 “嘶--”疾行中的马突然受此利痛,前蹄惊扬,整个马身直倾而起!马上谌墨猝然不防,身子被甩飞了去。 两个男人,一如闪电,一似流星,俱想将那道纤影抄进臂弯。不过,因石子是赫连铭掷出,自然先一步有备,眼看着,就要在耶落云之前一近芳泽…… “三嫂?” “噫?”谌墨当下,不比遇见妖怪更意外。 傅澈何尝不意外?只不过站在这镇前的山梁顶,眺眺明日将行的路径,就见一马三人以奇特的方式在视线内愈来愈近。先好奇,后迷惑,正看得津津有味时,前方俯在马上的那位突然弃马向大地奔去。做惯了援手的六皇子,第一反应还未起,人已如离弦之箭,将人横揽臂上,再后…… “三嫂?” 第六章 费尽思量 怎么会?谌墨将秀长睫毛飞眨几回,确定悬在头顶的这张脸,是天家六皇子没错。而且她记得,以这个角度、这样的方式观察六皇子的俊俏形貌,也不是头遭。但为防是无耻之徒冒充天家贵胄,她仍小防谨慎地问:“你确定你是傅家阿澈?那个喜欢扮可爱装成熟的六皇子?” 确定无疑,是三嫂。“如果你是那个喜欢替在下消财免灾的三嫂,在下便是三嫂口中可爱成熟的六皇子。” 谌墨友好地嫣然一笑:“既不可爱又不成熟的六皇子,你是否可以放我下来呢?” 耶?傅津这才恍觉,两人的姿势未免……“对不住,三嫂。”俊脸赧然,轻置她莲足着地。 “快!”谌墨确扯其臂,“你轻功最好,快走!” “耶?”六皇子犹在云里雾里,但足尖已轻点地面,姿态翩若惊鸿,速度也惊人,仅两三个起纵,已把两个男人抛下。 谌墨不需费力即能御风而行,好不得意。早知了,这六皇子在傅家兄弟三人中,轻功最佳,甚至较她更好,否则也不会每一次都能先人一步,想来这便是江南碧门独步天下的“梯云纵”,名不虚传呐。 “三嫂,到了。” 到了?到哪里?谌墨举目四顾,是农家院落,松一口气出来,“还好,你不是到了京城。不然我仍然会以为自己遇见了妖怪。” 傅洌啼笑皆非,“三嫂,您想太多了。” “这是哪里?” 俊俏眉眼全教笑意爬满,“小弟投宿的民居,虽简陋了些,倒还干净。” ~~~~~~~~~~~~~~~~~~~ 用过一餐虽朴拙但烹煮干净的晚膳后,谌墨也大概聆清了广义王此行成因,一时无语。 虽知有缜密的谌霁、灵猾的肆意双在,必会力保周全。但,还是意外。 意意没有趁傅洌昏迷抗力薄弱际施以失魂之术,意外一。 霁儿使恕儿进孝亲王府保她孝亲王妃之位,意外二。 而,最意外的,是傅洌竟配合了霁儿的安排。 那当际,恨积到极点,怨蓄到极致,一刃透胸,毫无迟缓。 ……我会死在你手上么? 他问过她的。 如果彼时,她手上移二寸,他,已死在她手上。 既如此,还寻她回去做什么呢? 那一刀,足以将两人未到绸缪的情素全数斩断。 让孝亲王妃从此殒去,不好么? 意意和霁儿何以放过这个皆大欢喜的安排? …… “三嫂。” 听耳边有唤,她贝齿轻点嫣唇,水眸朦朦撩起。 傅澈目光游移,眄向窗外夜色,笑道:“临来前,三哥托我代转一封信给三嫂。”将信封按在粗糙桌面上,“三嫂看了,就安歇罢。小弟去巡看侍卫的布岗情形。”言讫,匆匆举步,自这方幽香浮动的小室内抽身。 谌墨展信,雪白宣纸,墨黑行书,优雅如其人其形,但所透意愿,却远无这份优雅温润。字里行间,强势咄咄,一言概之:若谌墨芳踪不能在孝亲王府重新出现,则要随之消失的,是整个谌家。 投之以李,报之以桃,这个傅洌,该知她最厌别人威胁,到底是想要她以什么样的心情回报呢? ~~~~~~~~~~~~~~~~~~~~~~~~~~ 这是哪番情形? 一夜浅眠,在打斗声中全然醒转,推开门,竟瞠对面屋顶上三个战成一团的男人,是惊喜还是惊吓? “参见亲王妃。”门前侍卫低首一礼。 “你们也不去助你们的王爷?”这广义王的人缘会不会如此之差? “王爷命属下等人保护亲王妃,以防有人伺机偷袭。” 谌墨颦眉:“你看清楚,照这样打下去,就算打成平手,你家王爷也要吐血了。” “这……”另外几侍卫仰首观望,场地已由屋顶换到树顶,但仍是彼此胶着的战况,也起了急,可主子有令在先,不敢违啊。 “去罢,留下两个人守着足矣。”去罢去罢,忠心护主去罢。 “……属下等人相信王爷。” 呿!谌墨倒步回室内,既如此,补眠去。 不想,有侍卫后脚随了进来。 她挑眉回首:“你们王爷要你贴身保护亲王妃么?” 这位侍卫垂首不作一语。 谌墨水眸浅眯,走近过去,围这侍卫转个一遭,又在他胸前摸个一把,颔首,忽起邪笑道:“你体格尚可,为本王妃侍寝如何?” 何时了她还能说些有的没的?拉下她在自己胸前乱摸的手,侍卫嘴内牙齿“咯崩”一声,抬起脸来,音低但气恨道:“你可以再无状些!” “嘻。”谌墨将脸儿凑近,“冰娃娃,你的这张人皮面具做得很好喔,左贤王何时把他的易容术教给了你?” ~~~~~~~~~~~~~~~~~~~~~~~~~~~~~~~ 长路迢迢,快马加鞭半个时辰,汇合了等在前方镇上的十名精骑铁卫,再度疾驰。直到两个时辰后到达了边境上第一大城丹阳城,一行人才找了个干净饭庄暂事休憩。 茶足饭饱,谌墨半俯雅间靠榻上。“冰娃娃,你怎不说话?还在气我当时不该拿去茅厕的说法去骗众侍卫?” 无话找话,纯为消遣唇舌。而对这个以逗弄自己为乐的无状姐姐,谌霁的最高对应智慧是,沉默。 “你想想啊,也只有说去茅厕,那些个侍卫才不敢紧跟着不是?”谌墨近觑着自家小弟的精致面容,“唉,真是美啊,百看不厌,我家小弟的绝世风姿令人垂涎三尺呢。” 夸人等于夸己,这等事,她很乐意为之。谌霁乜她:“难道你一点不好奇那边的事如何了的么?” “小弟,你忘了有六皇子那张嘴在么?” “那你该好奇我和肆意,何以如此安排?” 谌墨垂覆两排长睫,良久不语。 “墨儿?”她已想到了?想到此,谌霁心一紧,“墨儿,我知……” “傅洌是让姐姐青春枉负的第一罪手,夺去姐姐性命的那方则是罪不容恕。所以,借力打力,让两方都为姐姐的死付出代价。是这样么?” 谌霁抿紧比其姐略显宽阔的薄唇,无声颔首。 “你认为,傅洌会为我所用?” “他对你,已近痴狂。”若非痴狂,怎会在一匕穿胸生死存亡间仍执求一吻? 谌墨长睫再将两池水漾清眸覆住,浅哂:“你仍是赌得太大了。若他醒来时不能按你设想的那般放过谌家,第一遭受殃及的,便是恕儿,为了姐姐,赔上恕儿,这样的帐,你可算过?” “肆意在暗处随护,他若……”俊丽眸瞳,睨住她芙蓉面容,“肆意会扮天遣会刺客,取他性命。” 什么?谌墨黛眉倏蹙,“何以如此费事?以失魂术抹去他当日记忆,不是更好么?” 事不关心,关心则乱。谌霁冰颜染上苦色,谌家的女儿是欠了天家不成?“墨墨,你还是动心了,是不是?” 谌墨怔然抬眸。 “你动心了。”谌霁断语。“所以,你为傅洌分心。所以,我与肆意的打算,你想得到一,想不到二。” “那么,‘二’是什么呢” “让他记住你那一剑,让他记住他即将失去你时的绝望。唯如此,他才能为你所用。” 谌墨把玩起桌上茶盅。就是这只手,执匕刺进傅洌胸下。若事情由头重演,“它”是否还能如此恁样果断? “肆意托我转告你一句话:你在皇后、太子妃身上所下的功夫,不能白白浪费。” 苦笑,幽叹:“还是小意意一语中的。” 事行至此,势行至此,他们身在侯门,家门要顾,家仇要寻,天家那个漩涡,已是卷进去了…… “我的天山雪莲,我的小莲花,你在哪里?” ~~~~~~~~~~~~~~~~~~~~~~~~~~~~~~~~~ “我的天山雪莲,我的小莲花,你在哪里?你在哪里?在哪里……啊呜!” 长发,紫衣,玉面,月眸,腰悬翡翠,颈缀玉石,活脱脱风流多情贵公子一尊的某位仁兄,在凭空飞来的一只粗瓷大碗险险敲中门牙的威胁下,怪叫着一跳丈把高。又在众人侧目中,张臂扑向从楼梯上走下的一位素衣美少年,而后—— 被一脚踢出门外,滚到街心。 众人正准备掬一把同情之泪时,这仁兄已跃地爬起,顽强地再朝目标进发。而在众人尚来不及喝采之时,再一次—— 被一拳捣在腹上! “莲花……” “闭嘴!”他到底散哪只眼,又从哪里看出她是一朵莲花?谌墨粉拳再举。 “啊呜!”耶落云抱头蹿出。 “他是追你的两人之一?”谌霁问。 “……他救过我。”纵说得不情愿,但是事实。 谌霁冰颜稍缓,俊丽双眸直视来者:“你怎追得到此处?” “嗯?”耶落云瞠目结舌,指着他一张脸,“你、你、你……” 谌霁微颦眉:“你到底如何追上来的?” “嗬~~”耶落云陡舒口气,拍胸道,“还好,你是冰梅,不是雪莲,还好哦,我的莲花只有一朵。” “笨蛋!”谌墨举足又给他背心一踹,“你怎会这般快就追上来?” 耶落云仰天大笑:“在为我在小莲花的衣上,撒了千里追香,只有我这个鼻子闻得出来的千里追香!”转对着谌霁那张黑云密的脸,嚣张道:“我是小莲花的救命恩人,对待救命恩人,要知礼哦,小兄弟。” 谌霁转向谌墨:“你准备带着他上路?” “不准备。”谌墨耸肩,“只要甩得掉。” 第七章 天山雪莲 甩得掉? 才怪! 从北国到江南,由旱路换水路,千里迢迢,近万里之遥,打也打过,骂也骂过,喉咙为此发痛上火过,谌墨第一次发现,这世上,有人脸皮比自己厚,筋骨比自己硬。 谌霁在初时,对耶落云尚是一腹警心,但在发现这人可以令自己最顽劣的姐姐半晌无语时,陡觉他也不是恁样不可爱起来。俗话说得好,恶人自有恶人磨,就让常以折磨别人为乐的谌家三小姐,也经受别人的折磨罢。但是,凭心讲,耶落云这人,有够—— 不要脸。 耶落云又如何呢? 不要脸又怎样?活得快活就好。 北岩三王子,母亲出身为奴,虽育了一子,却因最不受父亲宠爱,连个“嫔”字也封不到头上,给个不伦不类的“红花夫人”聊算了事。为母子两人生存,他以三王子之名,十四岁即请战出征,以一载时光平定北漠半边江山,赚封“阔海将军”,后至“阔海大将军”,但,又如何? 血统里内的“不尊贵“,永远无法抹煞。母亲依旧上不得台面,他上得去,却要被人暗示须感恩戴德。 他的存在,先,只为衬托两个哥哥尊贵血统的小丑;后,则荣升为替两个哥哥保疆守土的高贵奴才。 接受了这个事实,母亲的哭泣令他厌烦,父亲的虚伪令他疲讥。北岩三王子敛尽雄心壮志,周游天下志在游戏人生,更玩过各式死亡游戏,试验上天的耐性。 当有一日,由天坠下一人,他是预备当成上天送来的游戏,捧颊旁观的。看一个人四肢扭曲,头破血流,**哀鸣,血流殆尽,回归寂静,由生到死,这过程,多有趣。 当那人没有**,没有呼叫,从地上站起,一步一步,向前移动时,俨然,已将他的设定打破。 “这位兄台,敢问你可是跳崖自杀者?”他问。 那移动中白衣泰半为血染浸的人,向他投来一睇冷冷清清的睇视。的确,是冷冷清清,他征战沙扬,杀人无数,从没见过有一个人临近死神之胁时,眼神犹能射出如此高贵的清冷。 “兄台好勇敢,再问兄台,兄台的寻短是为情还是为民族大义?” 那人不再看他,扯眉淡颦,步掀不停。 “又问兄台,胳膊断了为何不包扎一下?还是兄台不满意寻死不成,欲利用它就此将血流光?” 那人倏抬了半边染血的脸颜,一对清冷的美眸扫来:“你是哪来的痴瓜烂瓜木头瓜笨蛋混蛋王八蛋滚出本少爷的视线十万八千里以外!” 骂完这话,他肯定那人神志已经昏迷了,清眸呈了放大的虚无,但奇得是,一双足,仍在迈动。 那个异象,仿若虚空中探来一手扼住他喉,撼了神,震了魂。他不敢说,自己即是在那个当下,对生命、对上苍释去怨隙,但若有人能将生命力诠释得如此强悍,他若任自己回到“十年一觉扬州梦”的轻狂中去,便当真变成了点缀别人人生的小丑无疑。 这世上的落难者,有谁能像她一样,像一只偶发慈柔的高贵猫儿,你的援手,仅是她赐你的恩赏?偏偏这份高贵,与锦衣玉冠无关,甚至与粗野吼骂无关。 天山上的雪莲花罢?在那一方神洁之地中,展现妖娆,引众人膜拜贪撷却不可得。 他的雪莲花,他要守卫的雪莲花。 ~~~~~~~~~~~~~~~~~~~~~~~~~ “救命啊……救命……莲……花……”玉庭湖波烟浩淼中,扑腾出呼救之声。 谌墨背手立在船板上,目注耶姓笨蛋贪婪大吞澄澈湖水,多日被这厮纠缠得不爽的郁卒,顿化乌有。 “小莲花……救命……” 鉴于心情大好,谌墨抽一根木浆掷去。 “咳咳咳,小莲花……你恩将仇报……”耶落云抱木稳住载浮载沉身躯,爬上船来,抹一把脸上水串,大行讨责之实。 谌墨嗤之以鼻:“你当真是笨蛋不成?” “……咳咳……北地之人不会凫水,有什么稀奇?” “那你会不会轻功呢?” “对哦……”被水洗过的澄月双眸当即愧不可当。失足落水,恍知那柔波娇媚的物事竟是自己无法应付的“水魔”,于是,除了喝水,竟想不到还能做些什么……所以嘛,不是人人都能像他的天山雪莲,是不是?嘿嘿…… 看他咳嗽不止,又傻笑开来,谌墨实在无法理解笨蛋的逻辑,直回舱内扯一件长袍给他兜头罩下。“六百里玉庭湖,我们才走了过半路程,至少还需行上几个日夜才能见到陆地,你若不想成为玉庭湖里大小鱼儿的饲料,这脑子最好长好。” “莲花……” “你再叫一声,我便踹你下去!” “……”嘴阖得当即如蚌壳,满月眸儿眨巴眨巴。 噫噫噫?原来这水成了笨蛋的大忌?谌墨心情更好,弯腰以掌心拍打他颊,“所以,听话哦,本少爷让你往东,你不能往西,让你骂狗,你不能杀鸡,明白了么?” 点头点头,乖乖点头。 很好。“还有,本少爷方才救了你一命,如此一来,你那个挂在嘴边的救命之恩就算抹消了,明白么?” ……点头……点头,嗯,不情愿。 “乖。”拍拍他头顶,蹲下身来,谌墨摸着自己净美下颚,“其实本少爷仔细看你,倒有几分姿色呢。” 咳咳……姿色? “有没有兴趣到江南第一名妓柳轻开的相公馆,担任头牌?收入可观呶。” 咳咳咳……“不行!” 不行就不行,她倒无意逼良为娼。“本少爷和柳姑娘交情不错,可以为随时为你保留名额,不用客气。” 咳咳咳咳……“我不是客气!” “那是害羞?” “我不——” “嘘。”谌墨指竖唇前,美眸落处,兴味光芒浮起。 船之右侧,一艘画舫式楼船趁风破由后趋近过来。全船高约八丈,上中下三层格局,通体碧漆为主调,顶楼梁栋雕波间蛟龙,中楼镌鹤翔林间,底楼浮白云苍狗。楼船船首,设顶叶雕扶栏花棚,下设桌椅杯盘,纹理清晰,木泽釉光,巧夺天工。 谌墨瞄去第一眼,是因其华丽却不显奢华的观感;第二眼,则是打在船首桅杆上的那盏旗幡了。 月白底色之上,一个飞篆的碧色“碧”字,迎风招扬。 江南碧门。 江南妇孺皆识的碧船。 ~~~~~~~~~~~~~~~~~~~~~~~~~~~~~~~ 江南风景好,玉庭湖上烟波淼。 沿岸景致如画,水上玉光粼粼。画舫精致,游舡灵动,客船疾行,此处分浪,那地逐波,好一幅江南春湖图。 “多好,我本是要去的,竟碰上了。” “你确定,你要去江南碧门?”谌霁再问。为不让人瞩目,脸上以一张平凡无奇的人皮面具与谌墨区分开来,江湖,是妖鱼的天地。 谌墨黛眉一挑,嫣唇绽笑,“不可以?” “碧月橙回到了碧门,按碧门例,已受了保护。” 保护么?“我想知道,碧门对碧月橙保护,会到什么程度。”雪衫玉冠的谌墨偎在窗前,姿态悠然,“如果经由你的天遣会大小姐之口,证明当日广安寺前目睹一切的并非孝亲王妃,并将这个消息透露合作对象,结果会如何?” 谌霁捉起案上的茶盏细啜。 “先前,因你执意不愿幽大小姐涉足其内,这个方法才不予采用。”谌墨也勾了茶来饮,“你的幽大小姐是天遣会的大小姐,这个事实不容更改。做与不做,涉与不涉,没有分别。” 谌霁咽了口苦茶进喉,不语。 “我知你对那小美人已生了几分喜欢,不想再利用她,换我来利用她,如何?” 谌霁仍是默然。 “听好,是利用,而非陷害,相较起来,我总比你更疼女子罢?” “受人利用,就会受伤。” 哇呜,小弟心疼人了呢。谌墨笑弯水眸:“不利用,拜托如何?” “拜托?” “放心,幽小丫头很可爱,我不会舍得伤她。”小弟的一颗冰心,也终于动了喔,真是一桩好事呢。 “你要使江南碧门放弃对碧月橙的保护?” “碧妃当年违悖门规,执意嫁入皇家为妃,所以失去了碧门的庇护。”江南碧门,对得准入门者,保护。对未经允准的出门者,放弃。碧门门规首条:远离皇室,远避庙堂,为商不为政。门规之一:男不纳妾,女不为妾,佳偶既在,从一而终。 显然,碧妃对门规多方忤逆。 “而她所生的三位皇子竟能重受庇护,据传是碧门两百年来迄今唯一打破碧门规矩的一个特例,这也是江湖上的难解之迷。”意意发动肆意堂内各方消息好手,也挖不出个子丑寅卯。“碧月橙是出了碧门之门的碧门人,且同是嫁入皇室,能再返碧门接受萌荫,又是一个特例,这特例,不是很有趣么?” 谌墨美眸诡光流灿,巧笑倩兮,“若是碧门在得知碧月橙惹上皇室的灭口麻烦后仍会誓死悍护,只能说,碧门已成了傅家三兄家的囊中物。这样与碧门百年规矩相悖的事情,表面的恭顺下,必存一股逆反之流,届时我们只要找出这股逆流,稍事培植,就会成为另一股力量,虽不能与碧门相抗衡,但总能做些掣肘的事。如……” 戾意抹过瞳底,“以碧门之手,取碧月橙性命。” 第八章 江南碧门 以碧门之手,取碧月橙性命。 她虽是自己的至亲,且是三位姐姐中,与“姐姐”相差最远的那个,却是他最喜爱的一个。纵如此,谌霁也不得不说,但凡她要认真做某些事时,摧毁的力量当真可怕。 “若得知消息碧月橙惹上皇家灭口麻烦后,碧门撤去了对碧月橙的庇护呢?”此一问问讫,谌霁自己业已有了答案。 谌墨笑靥粲若春花:“那样最好,不是么?” 是。以杀死姐姐的那只手,取她性命。那样,最好。 “碧门人就在外面,想好如何结识了么?” 妙目谑波敛动,召唤:“耶落云,进来。” ~~~~~~~~~~~~~~~~~~~~~~~~~~~~~ 扮笨蛋上瘾的耶落云,在谌墨追打之下,跃上碧门楼船,谌墨随后而至…… 不过,事情并未能按剧目排演。 一艘乌蓬客船,由北向南;一艘载重货船,由南向北。两厢交错时,两船间本有着丈把距离,突然一个涌浪袭来,将客船偏推出,正被载重船的长浆绞中,而后,巨响大作于湖上,两船以身相撞。 载重货船表层铁皮包裹,身大力沉,这一撞后,除却船身微倾了几倾,毫无伤损。而载客客船虽不是一叶扁舟,可木身乌蓬,哪禁得起?当下就四分五裂去,其上至少三十几人的载客随之坠进春寒犹存的玉庭湖水,伴随而来的哭喊之声,尖厉直达天听。 “笨蛋,救人!”惊鸿掠水,云雁凌波,一脉雪影在落水人中点起俯下,一手幼童,一手妇人,飞跃回所在客船。 原本计划深藏舱内的谌霁亦投身其内,往返携人回船。 但船上多了六人之后,船老大开始大叫:“两位公子爷,不能再装人了,再这样下去,咱们这艘船该受不住了!” 十人而已,这船明明有二十几人的负重,又哪里受不住?谌墨才想叱他,听得对船传来高喊:“兄台,我们家公子说了,可将人救到咱家船上来!” 是江南碧门,此时船尾有三叶小舟向落水者援划过去,也有劲装男丁屡起屡落,施以援手。 “我来我来!”不敢下水救人的耶落云当即举手,一臂圈起两个,着落那栋华丽楼船。叹啊,北岩旱漠之地,何时有这样精致的物什来着? 谌霁退回舱内,将这方天地留给妖鱼。 碧澜之上,青天之下,雪色妙影,凌波翩然,看呆了诸人眼,亦落进了碧船竹色窗纱后的一对长眸之内。 ~~~~~~~~~~~~~~~~~~~~~~~~~~~~ 最后一位落水客上得碧船后,谌墨方转半步,楼船的碧纱垂帘内,有人出声留人: “兄台,请留步。”音质低和沉略。 谌墨不精医理,唯觉这一声气力不继。 “这位公子爷。”一位中等身量年届不惑的灰衣文士上前抱拳,“咱们公子对公子爷的风采甚为向往,请赏个脸进内一叙可否?” 谌墨颔首:“在下谌墨,不是什么公子爷,阁下不必客气。”与碧门,她并不准备讳名结识。且,若碧门真如传说,她的隐讳也只是徒增人笑料。 文士稍一愣,“阁下是那位……谌墨?” 冁然而笑:“就是那个妖鱼谌墨,我还算喜欢这两个字,不介意被人当面直呼。” 妖鱼呢,这玉庭湖,便是她一战成名之地。 文士哈哈一笑,“在下碧门外务管事碧衍初,以在下看,魅如妖,灵如鱼,‘妖鱼’这两个字,适合极了阁下。”撩开碧纱垂帘,引袖侧身,朗声道:“大当家,无怪乎风采脱俗,是江湖妖鱼呢。’ “快请进来。”低略音线略显起伏。 “是,阁下请。” 大当家?无心插柳柳成荫么? 事情虽未按剧目开始,结果还不坏就是了。 ~~~~~~~~~~~~~~~~~~~~~~~~~~~~~~~ 据传碧门旗下,店铺近万,庄园五千,牧场、矿产、金石、绸缎、酒楼等产业,不胜枚举,以富可敌国称之,绝非虚话。 前朝时,曾有一朝天子对这四字听得刺耳,巧立名目将碧门产业充作公用。但三个月后,全国经济陷进无序混乱,大量物资流往外域;半年后,分辖碧门的官员几乎没有一人逃脱利令智昏中饱私囊一途;一年后,国无存粮,军无战衣,外敌频扰边境……不得已,天子低下高贵之头,又立名目,将仅剩原产业的不到七成的碧家财产,奉还碧家。 由此,碧门盛景更盛于前。 正因如此盛名,碧门大当家一度被人传成神般人物。而不管哪任当家,均罕现于外世,亦成了江湖中神秘的存在。 “原来碧门大当家也是会喝茶吃饭的。”谌墨道。 对面身偎软椅,膝罩锦毯的清俊男子闻言浅哂:“不然呢?” “外人都传阁下是神是仙,那该不食人间烟火才对呢。” “让你失望了么?” “只是怀疑而已。” “怀疑什么?” “怀疑自己哪来这份好运,会见着神秘的碧门大当家。”身侧是一并跟到船内的耶落云,后者自进了来,即俯首大啖江南美食,谌墨看得有气,探手拧住他鼓腮,听得一声痛呜后,方颔首,“还好,不是梦。” 男子出声低笑,“你很有趣。” 这男子低笑如梵音过耳,恍忽中,竟和“那人”几分仿同,就连眉目神韵,亦有些许近似……错觉罢?或是当真是人家亲缘使然? “怎么了?”碧门大当家讶问。 怎么了?谌墨一愣, 后才知自己竟盯了大当家良久,挑唇哂道:“我在想……” “她在想,”耶落云口中酸气冲天,“大当家是不是有宿疾傍身?这面色,声嗓,吐气都明显先天不足之相。” 男子品茗的动作稍窒,释笑道:“在下的确先天带疾,娘胎里带出的毛病,长年以药作食。这位兄台作此断定,必然精通医术罢?” 耶落云结束满嘴吃食,“在下幼年曾跟一位汉人师傅学习,这医术也是向他讨来的。”向谌墨眨眼,“所以,嘿嘿,才能救你一命。” 笨蛋,说了不准再提。谌墨眯眸狠瞪,耶落云则稚气提鼻。 “阁下……”男子出声,将四目相对的两人引来,“阁下不是汉人?” “他是胡人。”胡说八道的烂人。“大当家可忽略他的存在。” 男子又是一阵低笑,眸生浅浅亮簇,俊雅面相陡生几分妩媚,不错,妩媚。“不要叫我‘大当家’了,在下单名一个‘笙’字,直呼名即可。” 正进门的碧门外务管事碧衍初不免诧异:大当家很少以名示人,这位妖鱼少年真有如此不同? 碧笙抬眸:“衍初,事情办好了?” “是,属下已给那货船船主捎话,来时不行江南也就算了,若仍要借江南水路,就要拿出一千两银子对今日落水的船客聊作小补。” 碧竹摇首,“若他们当时能下水救人,便不必如此麻烦了。” “是啊,大当家,小的也将这话带了。” 嗬唷唷,有够强哦,江南碧门呶。谌墨垂眸,持箸将一角豌豆黄进口小嚼。 “这个才好吃,清香爽口。”耶落云夹起藕粉糕,递她唇边。 谌墨张口纳之。 两人同行千里,缠闹间熟稔惯了,这互动对他们来讲并不觉如何,但看在旁观者眼里,或许有另一种解读。 碧笙含笑道:“两位的友情,好生令人羡慕。” 友情?谌墨几近喷饭,“大当家,您真是幽默呢。” ~~~~~~~~~~~~~~~~~~~~~~~~~~ 相见恨晚。碧笙大当家得知谌墨去向为碧门总舵所在地临水城时,遂力邀乘坐碧船同行。 盛情难却。谌墨“婉拒”不下,遂从善如流,搭宿碧船上路。 是夜,谌墨宿在碧船三层的客房。究是豪门大户,其内虽不够奢丽侈靡,但所用物器均非凡品,高床软卧,自是一夜好眠。 翌晨,她推窗远眺,因身居高处,视野陡宽,近见朝雾缭绕,中有鸥鹭翩翩,远观芦花窈窕……处在这样的清丽景致之间,想让人心情不好,也难。 嗯,也不是太难,比如看见立在楼栏上的某人时。 “请问笨蛋,你在做什么?”莫不成忘了下面是他最怕的“水魔”? 咧笑:“莲花……”不行?“墨墨?” 呿!谌墨再将眸线投向秋水长天。 耶落云平张双臂,闭眸感受微风过面,“江南的风,柔和如女子柳眉;塞外的风,凌洌如壮士佩刀。” 这厮在做诗呶? 笑势暂缓:“江南委实丰饶秀丽,难怪外域各国都想问足中原呐。” 耶?难得见这人有深沉样貌,谌墨将肘撑在窗台,支颐望他:“所以呢?你也想?” 耶落云不答反诘:“你该知道,傅氏亦是外族罢?” “所以,你们也以为自己都有资格问鼎这块土地?” “自各外族知晓天底下还有一块这么丰美富饶的土地始,那心就起了。”启目,自眼前山水逡巡而过,“精美的馔食,柔滑的丝缎,华丽的屋宇,哪一个不是塞外民族的渴望?” “北岩呢?你曾是北岩的阔海大将军,可想过逐鹿中原?” 耶落云无羁长发在风中轻扬,“我若没有听见父汉和两位哥哥的对话,恐怕这时已经开始了。”回眸一笑,又换成笨憨模样,“好险呶,我和墨墨竟差点成为敌人。” 谌墨一笑,“傅氏能夺天下,靠得是中原大乱时的强势卷入。而如今天朝正是鼎盛时期,外域滋事,充其量掠些财物而已,再想更进一步,也只是枉送自家儿郎的性命。所以,欲一较短长,不能明取,只宜暗行,是不是?” 耶落云澄月眸瞳一闪。 “你当真知道?”谌墨惊问。 第九章 妖鱼难缠 无心之语。这个猜度,纯属无心之语。 那“欲一较短长,不能明取,只宜暗行”的猜度,也只是因已所知的事实有感而发,谁成想呢,竟能一语中谶。 对耶落云,谌墨纵有戏弄,也是因为他性子极合她胃口,还算讨她喜欢,才会容许他的缠闹。而且不管怎样,他救命之恩是事实,对自己生命向来喜爱的谌墨,自有一份感激在。 有鉴种种,谌墨对耶落云,从没有利用之心。所以,不管他晓得什么,甚至曾参与什么,她没有追问下去。 “墨墨,自我决定救你那一刻始,就发誓再不许人伤你。”耶落云最后,突兀以此语明志,说得没有半点调谑。 谌墨动容。 那个悬崖,是谌墨的梦魇。 深宫内,能断知傅洌没有走出十二岁血夜,是因她由己推及他身。 与项漠早已情淡作别,但那方断她骨碎她梦的悬崖,她却未真正走出。 是以,耶落云的话,她,动容。 ~~~~~~~~~~~~~~~~~~~~~~~~~~~~~ 当日早膳桌上,碧笙只挑了几口清淡便放箸,改品香茗。 耶落云吃得豪爽,谌墨也不客气,两人合作无间之下,满桌江南精致美馔大半下去。 “碧大当家,药补不如食补,放弃这么美好的东西不吃,会被老天爷怪罪哦。”谌墨说得好不轻松,完全忘了自己一旦胃疾犯时,连龙肉也难以满足的挑剔。 碧笙含笑注她,宽薄的唇角抿出近乎宠溺的笑:“老天爷宽爱众生,当能体我苦楚。这福份,你替吃了也一样。” 也一样?何时自己与她有这般熟?谌墨听得耳朵微热,回之一笑带过。 有人却偏生多事,托起一碟枣泥小饼,“墨墨,枣泥饼是我的最爱,给你吃?” “为何?”谌墨亦甚是配合。 耶落云满月般的澄眸脉脉温柔:“我们这么好,你吃我吃都是一样。” 谌墨冁然一笑:“既然都是一样,就请你自个消受罢。” “我听墨墨的。”耶落云重重颔首,一口塞下三个。 卟~~,旁边,有随侍在侧的丫环忍俊不禁,但大当家温淡目光扫来时,当即噤声敛了去。 “耶兄,这虾仁酥也很好,请品尝。”碧笙将盛在透明薄玉盏内的粉色点心推过去。 “谢大当家。”耶落云抹嘴,“不过在下已经吃饱了。”转首憨笑,“我的墨墨也吃饱了,是不是?” 谌墨水眸鄙视斜睨,拿手中的茶盅将他大嘴堵上。 碧笙一笑,“耶兄风趣温挚,谌兄弟可爱灵动,两位能有这样的交情,真是令人羡慕。” “好说好说。”耶落云恭袖,当仁不让。 碧笙含笑启唇欲语,丫环正送了一碗浓褐药汤上来,整室内立时药气浓郁布散。 丫环侍候大当家用药,又有几小婢过来收拾膳桌,碧衍初引了二人到旁边茶案坐下,凑言道:“这个月底临水城有一场选遴选百善圣女的大会,由碧门出资举办,两位都是喜欢热闹的少年郎,若有兴趣,不妨来看看?” “百善圣女?”耶落云眼前一亮,“有美人可看是不是?” 碧衍初点头,“报名参选者,要求德、容、才、工兼备,容貌虽不是顶要,至少也要端正可亲……” “好好好,我去我去!江南出美女,从美女里再选美女,定然是好看,哈哈……” 谌墨拍手相应:“你倒说对一次,这江南的确出美女,江南碧门里的碧月橙小姐,更是美女中的美女,众所周知的江南第一美人喔。” 碧衍初一愣。 碧笙略顿。 耶落云则欢舞跳跃:“真的?碧家有位小姐如此之美么?在下有无荣幸结识?” 谌墨摇首冷哼:“你呀,晚了八百年。有道天生丽质难自弃,碧小姐早为人妇,且是天门皇家媳妇,尊宠不胜。你省了一腔倾慕之心罢。” 碧笙以以缎巾轻去唇边药渍,轻咳嗓内不适。 碧衍初笑道:“我家橙小姐当年的确美名远播,只是光阴不留人,橙小姐嫁了,眼下那‘江南第一美人’的桂冠早已易主。” 易主?谌墨黛眉一挑:“不知现在挂上‘江南第一美人’桂冠的,又是碧门哪位小姐?” “这……”碧衍初暗瞥主子一睇,获到允可后,笑道,“正是我家大当家的妹子,闺名为‘筝’的四小姐。” 仿似,听柳轻说过?谌墨笑诘:“冒昧问一句,不知这位碧四小姐与当年的碧月橙相比,孰高孰下?” 诸如“冒昧”之类云云,若是换别人问她,谌家阿墨的作答定然是“既知道冒昧,就请闭嘴”此类。 “高下之说,当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显然,碧门外务管事的修养,比及谌家小恶霸要高出许多。 “我不问仁者,不问智者,只问阁下。”谌墨弯唇一笑,“凭阁下的眼光直断,碧门的两位小姐哪个更美?” 碧衍初发际不由抽痛:这尾妖鱼,怎如此难缠? 身为碧门外务管事,常人以为居此位者必是见多识广,应付各式人等当游刃有余。实则不然。碧门名声在外,对外所触,无论权、贵、儒、民,或忌或惮或惧或敬,不管面下打着怎样计量,面上至少礼数周到。如谌墨这等直剌剌诘问的,绝无仅有,至少碧外使上任近二十年来,尚不曾逢着。 “这个,谌公子……” “谌兄弟,不要为难衍初了,他行事拘谨,哪是会出言评点东家的人呢?”碧笙笑为属下出言解围,“谌兄弟若当真好奇,可凭自己眼光断定。” “在下一条小小鱼儿,如何能见着碧门的娇贵小姐?” 碧笙长眸凝她细致雪颜,缓声道:“碧门中人悉是江湖儿女,向来不拘小节,谌兄弟与舍妹年纪相仿,或可成为知交好友也说不定。” “墨墨!”耶落云将她脸儿扳向自己,气哼哼道,“你适才也说了,碧月橙小姐已嫁进皇家,你纵见得着现在的碧四小姐,又如何分个高下立见?” 打开这厮按在自己颊上的掌,谌墨秀颌一扬:“你又怎知我没见过碧月橙?” 碧大当家长眸微闪。 碧衍初不无讶异:“谌公子见过橙小姐?” “谌墨姓‘谌’。” “哦?”碧衍初稍怔,须臾讶问,“谌公子是四大家族的人?” “所以,在下极不喜欢出自贵门的这位橙美人。” 这……?碧衍初没料她如此直白,一时结舌。偷眼向主子望去,后者垂眸,脸容上况味莫明。 谌墨抿唇微笑,“若单是她占去了孝亲王的心思也便罢了,我只能怪自家姐姐没本事夺得宠爱。”摇头,笑叹,“可是她不该将自己惹上的麻烦,推到我家姐姐头上,累我长姐芳华正盛时无辜惨死。这个过节,在下无论如何也是过不去的。” “这……”主子不言,碧衍初不好冷场,“这事在下也不清楚,橙小姐或者不是有心……” 谌墨莞尔:“不瞒阁下说,若没有这次偶遇,在下此次也准备到江南拜访贵门的,所以到临水城,便是为此。” 碧衍初笑颜可掬:“碧门可有能为谌公子效劳的么?” “在下只是想得到一个确知的答案而已。”谌墨支颌,姿态仿佛在讨论今儿个万里无云的天气般闲怡,“若在下欲取碧月橙性命,贵门保还是不保?” 始料未及,带着满脸笑纹,碧衍初震愕住。这话,可是挑衅?百年来,对碧门人来说,如斯的字符几乎是陌生的。尤其,这娃娃竟在碧门大当家面前抛出,是不知死活?还是后生可畏?难不成长江后浪推前浪,他当真已经老了么? “谌公子……” “衍初。”碧笙唤止属下,目注谌墨,仍是一派清雅,“谌兄弟所言碧月橙害死令姊之事,可有确凿证据?” “她自己的口供算不算?” 碧笙颔首:“如果当真如此,碧门会给你一个交代。” “以命抵命么?” “……碧月橙从辈份上说,是在下的长辈。在事情确定以后,在下会请示家中长辈,以决定如何惩罚。” “没有一种惩罚会比死更有效,或者,贵门门风极严,有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方式?” “谌公子。”碧衍初一板脸颜,“您莫忘了,你对得是咱们碧门的大当家,哪怕是武林盟主,也不会在大当家面前如此咄咄逼人。” “那是他们没胆。”耶落云冷嗤,“你不会以为全天下都要拿你们的大当家做大当家罢?” “你——”碧衍初可容忍他人对自己的不敬,却无法任人对大当家不恭,怒瞪双目,“阁下……” “衍初。”碧笙抬指。 碧管事即噤声。 谌墨则不受任何影响,侃侃而谈:“江湖皆知,碧门门规内有不涉宫廷不涉官场之说,碧月橙嫁到皇家为妇,依然能受到贵门的眷顾,由不得人不浮想联翩呢。” “这其中因由,因为本门中事,不足一道。不过……”碧笙长眸锁她娇靥,“若碧月橙当真陷令姊枉死,请相信,在下会有令谌兄弟满意的交代。” 这交代,她听得还少么?谌墨弯唇:“其实,在下未必要亲自动手。” 某人高举长臂,哇哇自报奋勇:“我来,我来,我来替小莲花动手!” 第十章 我爱妖鱼(一) “在下与天遣会的大小姐尚有几分交情,只待她将查实的的消息,即当日在广安寺目睹其属众与天家皇子交涉全程的人实乃贵门碧月橙,知会出去,其后,自有天家皇子乐意动手。” 抛了这一席话后,谌墨要一艇小舟,到澄净波面上玩耍去了。粘性坚强的耶落云不敢与他最惧的水魔恁般亲近,不能像连体儿般的跟出,只得站在碧船船头,扶栏遥望。 船内,碧衍初皱眉:“大当家,您为何要对他们如此纵容?” “衍初。”碧笙推开膝上薄毯,摆手止了丫鬟的搀扶,一手轻掩胸际,一迳轻迈到窗前,凭窗遥眺百里玉庭。“你没看出来,她是故意的么?” 故意?故意出言挑衅碧门大当家?江湖的后辈何时如此狂妄了? “她在试探我碧门的底限。”碧笙笑,长眸挑出宠溺,“这尾小妖鱼,果然任性。” “哼,依属下看,未免太有勇无谋。”碧衍初适才受尽奚落,心情极是挫折。“要不是大当家的忍她,她能有命说那话?” “你错了。”这个衍初什么都好,就是未免将碧门看得太过神不可侵。“她既然敢说,就说明她必然确定自己可以全身而退,你莫忘了,她是妖鱼,在湖上是她的天下。何况那个耶落云的武功,深不可测,你怕不及其三成。” 深不可测?不及三成?碧衍初憋唇,默然不响。 “你不记得,江湖妖鱼一夜之间曾把河南冯家的百艘货船挑沉江底的传闻么?” “……属下想起来了。” “河南冯家吃了恁大的亏也不敢寻仇,为了什么?” “因冯定靠漕运吃饭,若是能将妖鱼彻底灭了也就罢了,若是一个灭不掉,说不定会有千艘货船再喂江鱼。” 碧笙宽唇犹笑,“若是方才碧门失了风度,当真要拿下她,除非你能一击即中,但依她的机猾,好似很难。一旦‘鱼’潜湖底,将这船的底板破了,我们的下场,不是要和冯家的货物一样么?” 碧衍初脊背泛出凉意。 一叶小舟划进了眼帘。阳光下,船上少年白衣如雪,笑绽如莲。碧笙眼眸一暖:曾几何时,曾几何时…… “有关碧月橙,大当家会做何处置?”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送回她的广怡王府罢。” “这……”碧衍初犯难。“大当家,太老爷曾……” “管事大人。”一直侍候碧笙并侍立在侧的,那个相貌平实的丫环突开了口,“纵算如今的四大家族从表面看,已不似昔日风光,但其在朝堂盘踞近百年,根深盘结绝不可小觑。谌家的大小姐,孝亲王冷落得,碧月橙却欺负不得,而她恃着三个皇子的庇护,一迳招摇,怕是早犯众怒,现下又惹了其他皇子出来,难不成你想碧门为她,陷进皇家纷争里去么?” “碧澜,你……”碧衍初怀疑今儿个是自己的煞日,连受几个小辈的奚落。 眼见自家管事接连受挫,碧笙笑又染上唇:“碧澜丫头,一会儿下厨做些拿手小点。” “是,大当家。”丫头乖应,“是给谌公子吃的么?” 碧笙颔首,眸投泛舟湖上的那抹雪影,沉声放柔:“等她玩得累了回来,必然饿了。” 玩累了,必然饿了?碧衍初听得一脑懵然:这位不喜露面于人前的大当家,何时变得这样……善体人意了?他这低略的声嗓内,一定要夹着那么一股子……温柔? ~~~~~~~~~~~~~~~~~~~~~~~~~~~~~~~~~~~ 临水,即是临玉庭之水。临水城,江南大城之一,因碧门名噪天下,又因玉庭湖成就繁华。 碧船才进港口,原欲泊船向岸的众船自发两分左右,僻出足以使碧船通驶的坦途。碧衍初挺立船首,向岸上早已候着的同门挥以袖语。 距岸约丈许时,碧船上抛下沉锚,两男丁取出三尺约宽的红松木板搭至岸头,其上展铺同宽红毯,几十余男丁分立船首两侧,恭首以待。 “大当家,到了,请大当家下船了。”碧衍初返舱回道。 底楼碧木茜纱的双扃排开,一顶两抬的软呢小轿稳笃而出,小轿上人以碧纱帷帽遮了脸颜,当那清长身躯显于众人眼际时,岸上排呼声传来:“恭迎大当家——” “墨墨,你不觉得,这大当家的派头不比你们中原的皇帝差么?”耶落云挠着冒出几点髭须的下颌,问。 谌墨白他一眼:“难道你们北岩王的派头会小了?” 耶落云点头:“说得是哦。” “两位公子。”两人尚在私语,碧大当家的贴身丫环碧澜自主子身边踅回,“大当家请两位公子进碧门为客。” 噫?谌墨稍稍一愣:“漂亮姐姐,你确定贵大当家是请我们进贵门?” 这碧门所以神秘,不正是因它的淡然处世,那扇门绝少为外人开放的么?了不起,将他们安置在碧门下的酒楼客栈,就算好客了不是? “是,奴家确定,漂亮公子。”碧澜抿哂道。 噫噫?这位瘦小单薄的丫环姐姐竟是个风趣人物哦,我喜欢。心动不如行动,谌墨长臂环住了碧澜窄肩,笑道:“漂亮姐姐,碧门内的人物都像姐姐这样动人么?” 碧澜矮了她一头还要多,依在她身上,竟似无比舒服:“漂亮公子,我敢说,这世上不会有人比你更动人。” 喔唷~~,恁多年来,除了肆意,谌墨还不曾遇着如此合她胃口的人儿,眉开眼亦笑,唇绽齿灿,“漂亮姐姐,为了你,这碧门在下无论如何也要进一趟!” “谢公子赏脸……” 高踞小轿上的碧门大当家,不经意回首,见她羞惭湖边春花的绝色笑靥,薄唇亦牵。不过,当有个碍眼物什跳着蹦着亦进了眸线并缠上那绝色人儿时,一丝阴鸷迅即潜来……好在,有个省事可心的碧澜丫头,轻妙地将那物什与绝色人儿隔了开…… ~~~~~~~~~~~~~~~~~~~~~~~~~~~~~~~~ 是夜,碧门内务议事厅内,灯火高燃。 “大哥,您在说什么?”粉衣粉裙、面如桃花的妙龄少女,听完主位男人的浅声咐述,蛾眉倏颦,怀疑自己的耳朵可是出了故障,不然,怎么会? “四小姐,您不曾听错。”依旧是立在大当家椅侧的碧澜甜甜替主子复述,“大当家是在说,希望您与那位耶姓公子多接近……” “大哥不是这么说的!”碧筝,碧门四小姐豁然起身,“大哥是说要我和那个来路不明的小子多‘亲’近,不是接近,对不对?” 碧大当家目光仍停在手中收册,妹子的娇声高呼,只博了隆恩大开的一个微不可见的颔首。 “大哥!”碧筝一顿蛮足,“你又不理人家啦!” 碧家老二碧箫、老三碧管皆是为与聚少离多的兄长见上一面,从各负责的外省县赶回来,眼下见唯一的妹子眼圈发红,忍不住道:“大哥,您这么做,肯定是有理由的罢?” 碧笙掷了帐册,就着碧澜的手喝下一碗补体的参汤,方在弟、妹的期待眼光中,开了金口:“你们忘了,我们因欠下傅家三兄弟的人情,答应帮他们确定参与天遣会勾结的外域名单了么?” 生得健壮黝黑、完全没有江南文秀之气的二公子碧箫攒紧了眉,“大哥是说这姓耶的与此可能有关联?” “有可能。”碧管颔首,在一袭湘蓝宝衫的映衬之下,一头别在锦冠下的长发尤显光滑油顺,光泽丰美。碧门中人皆知,这头长发,为三公子最爱,每日卯时醒身,不习文,不冶武,只为拿特制的护发精油对“最爱”进行耗时颇久的精心润养。 “这耶姓是北岩的国姓,碧门与天家的关系无人不晓,他藉机接近碧门,说不得就有一番别有居心。” “那与我有什么关系?”碧筝嘟唇,粘上最亲近的二哥,“他若真是奸细,拿下他给傅家兄弟送去就好……” “筝儿!”碧箫叱瞪小妹,“你今年也十八岁了,别再总拿自己当小孩子胡闹。这些话,你或者以为是在哥哥们面前的撒娇,但在大当家面前,就可当你是不敬治罪!” “我……”碧筝美眸即蕴出泪来,“哥哥,你们不疼筝儿了,你们讨厌!” “筝儿!”碧箫、碧管皆丕然色变。 “不妨事。”碧笙摆手,厅内势态即缓,“她毕竟是我们中年龄最幼的,难免对会对自己娇惯些。但是筝儿,你仍是要长大,这耶落云就是对你的试炼。” 碧筝菱唇噘阖,螓首俯垂,“大哥,你只是要筝儿去设法探探他的底细是不是?并不是要筝儿一定要……牺牲什么罢?” 正位上的碧笙长眉稍扬,碧箫粗掌已打在妹子脑后,“你这丫头,到底在想什么?我碧门何时需要让自己的女儿家做那等事来着?咱们碧门能有今日,就是因为有老祖宗订下的门规:碧门不养闲人,碧门不养废物。大哥有此安排,无非是让你拿出碧门中人的狡黠本性,去做一些事。” 有“锦毛狐”之称的碧管,则斜睇小妹羞颜,坏笑道:“那耶姓小子长得不坏喔,而且又比很多江南子弟来得高拔,配你也够了。你这样不情愿,难不成是有了心上人?” “三哥,你坏!”碧筝大发娇嗔。 “呀呀呀,果然有。”碧管桃花眼大睁,“说说看,到底是哪家少年郎得到了咱们江南第一美人的垂青?是开元天宝号的少东?湘西无影门的少门主?海宁昌氏的当家公子……” “三哥,都不是!人家‘他’才不似他们那般或浮夸不实或自以为是,人家……” “嗬,那么多名门子弟都给比下去了,到底是哪方人物?” 人粗心细的碧箫眼前一亮,“是妖鱼?你是不是喜欢上了那只江湖妖鱼?” 第十一章 我爱妖鱼(二) “妖鱼!” 静夜亥时,偌大碧门的楼台轩阁,尽是阒寂。突然,一吼暴扬,将在内务议事厅门外忠心巡侍的侍卫惊得俱是刀剑出鞘。 “小妹,你竟然喜欢那只妖鱼!”是自封江南第一美少年的碧管少爷。“那只妖鱼有什么好?一个男人长成那副模样,哪里值得你放一只眼?你看看,‘他’,周身上下哪有半点男人的气概?你看那腰,细成那副模样,可禁得起一阵小风吹?再说那脸,白得像残鬼,那眼,大得像牛铃,那嘴,红得像浸血。惨不忍睹啊,惨不忍睹不足以形容其万一……” 他情绪激忿,张牙舞爪,吼了半晌,蓦觉三位兄妹加之碧澜小丫头,八只眼睛,正牢牢盯在自己脸上,当即收口,咽一口口水,“你们……你们为何这样瞧我?” 碧箫是实人,只会实话实说:“‘他’既在你眼里如此不堪,你还瞅‘他’恁多眼干啥?” “谁瞅他……” 碧澜依然用她不带平仄的乖声:“三少,您要不是一二再再二三的瞅,如何能说得这般仔细?三少,您不会也喜欢上‘他’了罢?” “碧澜小丫头,你……” “三少,如果您不是爱上,那就是忌妒了?有话云‘爱之深,责之切’,放在您身上,或者是‘忌之深,责之切’?你忌妒他长得比您好,是不是?” “碧澜小丫头,你……” “可是,她的确长得比您好,她长得比很多人都好,您忌妒是忌妒不来的。” “你这样说……”碧三少忽起坏笑,“难不成你也喜欢他?” “三少说得对极了,奴婢是喜欢她,奴婢自打生下来,就没有见过长得那般美丽的人物,喜欢得不得了呢。” “你——”这个利嘴小丫头!碧管咬碎一口钢牙,偏偏,奈她不得。每一任碧门大当家,近旁都有一位私人管事,形同大当家分身,地位殊异不说,但凡能上此任者,狡狯为第一特质,而这一任的碧澜,更是个中翘楚。两人数度交手,不管是口舌之争,还是智计对抗,他这只“锦毛狐”没有一次占得上风…… 不过,哼,惹不得她,总惹得始作俑的某人,这一肚气,总有发处,哼哼…… ~~~~~~~~~~~~~~~~~~~~~~~~~~~~~~ “妖鱼,我杀死你!” 日正当午,阳光下的碧门,楼阁绵延百余顷,华丽尽显。碧门不养闲人,是以,碧门中人,无论尊卑长幼,都有其事可司。这时,由客居的畅华轩方向,突传来一声凄厉痛吼。正在园间修剪花草的园工俱引颈向来处。 “沧叔,您可听见了什么响动?” 正埋在牡丹花丛下捉虫的的老花匠,扬起一颜褶纹纵横的老脸,倾耳聆了一下,“是哪只猫发春了罢?” “是么?”年轻的小学徒迷茫眨眼,“俺咋听着像是三少的声音?” 老花匠已再度埋下了头,顺口应:“那就是三少发春了。也是时候了。” “可是……”小学徒惘然啊,“三少发春也分时候么?前些日子还因江南第一名妓柳轻和人打得头破血流呢。” “……也对。”老花匠沉吟,“……那就当三少发春泛滥好了。” “好啊。嗯……啊?三少?!” 一抹雪影打眼前倏忽而过,紧接其后的,是一脸杀气的三少?! “妖鱼,我杀死你——!” “咦?”小学徒盯着三少背影……“沧叔,您看见了么?” “看见了。”老花匠面无表情的点头。 “那您可见了……?” “嗯,见了。” “难怪三少要杀人了。” “是啊,难怪。” “沧叔,您不想……” “……想。” “那还不走?” “走!” 有志一同的师徒两人,一个心领神会的奸笑过后,抛下掌内花剪花锄,纵身就跟上! 没错,纵身,而且用得是颇上乘的轻功。 碧门无闲人啊。 ~~~~~~~~~~~~~~~~~~~~~~~~~~~~~ “妖鱼,我杀了你,杀了你——” 因目标的追而不得,这叫声愈发嘶厉,相应的,沿路召来的“看客”也就愈发聚集。 “无笙楼”,碧门现任大当家碧笙居所。此时,小睡才起,喝过药后,长指正挑琴小娱。一曲将歇,碧澜在外轻叩门弦:“大当家,外面似乎……有热闹可看。” “谁的热闹?” “……是三少的。” “他做了什么?” “他招惹了妖鱼,然后……”碧澜忍住笑音,“您看么?” “看。” “是。”碧澜得允即推门踏进主子寝室,为主子加了一件浅紫外袍。 主仆二人俱是面无表情,掀步下楼来。 ~~~~~~~~~~~~~~~~~~~~~~~~~~~~~ “妖鱼,我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 碧管,向以浊世佳公子自诩的碧门三少,此时目眦欲裂,切齿欲毁,大有恨不能将前方奔跃的雪色影儿挫骨扬灰之势! “妖鱼,你站住!” 雪色人儿回眸:“碧门阿三,你脑子也和头发一并没了不是?你要杀人,还要人站住等你杀,你傻啊!” 她这撩拨,无异火上浇油,“碧门阿三”一张俊脸五官俱已扭曲:“妖鱼!” “碧门老大?”谌墨雪鸟般的身形因前方楼苑内迈出的人影略顿,顺即落下,“碧门老大,救命哇,你兄弟要谋杀贵客!” 雪白鱼儿由天而降,碧澜原欲护主子身前,碧笙眼色制止,一任那人儿扑近,并将自己衣襟捉住,“碧门老大,碧门就是这样待客喔?” 瞄一眼她握在前襟上的素白柔荑,碧笙勾唇微笑:“碧门失礼了么?” 水汪汪大眼双瞠,“惊扰贵客,算不算失礼?” “算。” 秀美下颌一扬:“言嘲贵客,算不算失礼?” “算。” 红嫣双唇俏噘:“刺杀贵客,算不算失礼?” “算。” 修长指节一挑身后已追近者:“对失礼者,当该如何惩罚?” “这个嘛……”碧笙话音才启,那咆吼着的追兵已一把向谌墨背心探来。 “哇啊——”谌墨大叫,双臂上缠,纤躯如条鱼儿般,滑向这“柱子”后身,连带两腿也用了起来,牢牢胶上这足以遮挡打击的“物什”。 于是乎,碧门诸众,眼巴巴望着自家大当家,被动地将这位自称贵客的绝色少年,背在身上。 “妖鱼——”碧门三少收势不住,眼看要触上大当家胸心。碧澜巧施妙手,指如兰花,将这迅猛一势化为乌有。 “三少,您……”碧澜举眸欲言,蓦见了对方此时形状,强强憋回小小厚唇内的笑意,“您对客人,可不能如此失礼。” “碧澜,今天谁也护不得‘他’!” “为何?” “为何?你还问为何?”碧管气得三窍生烟,七孔冒火,“……你、你、你看不见么?” 碧澜力持平定:“奴婢看见了,大家也都看见了。” 大、大、大家?碧管倏然转个身。 “拜见三少。”碧门诸众恭恭敬敬见礼。 “该死!”碧管低咒,又恶瞪住那张拿兄长作蔽的无辜雪颜,“妖鱼,你有本事,从我大哥身后给本少爷滚出来!” “本少爷没本事,不出去!” “你这只缩头乌龟!” “你这只气大了肚子的蛤蟆!” “你不是男人!” “你不是女人!” “你……妖鱼,你出不出来!” “你……短毛狐狸,我不出去!” 哈哈哈…… “短毛狐狸”一出,诸人再是按奈不住,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大大小小,主主仆仆,哄然而发! “锦毛狐”碧管,因其一头精心护养下的美发得名,眼下美发不见,脑袋上支愣愣只余一头短髭,而且是参差不齐,可不就是“短毛狐”了么?哈哈哈哈…… 扬江倒海的哄笑中,有人低淡扬声:“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大当家启口,碧门诸众当即收声,饶是脸上笑意难敛,也紧将嘴给阖了起来,“呀呀呜呜”自个消化去。 “她、她、她削了我的头发!”碧管将这显而易见的事实吼出。 “他、他、他要杀我!”谌墨讲得事实亦显而易见。 “你为何要杀她?” “‘他’削了我的头发!” “你为何削了他的头发?” “因他要杀我!” “放……胡说!是你先削了我的头发!” “那我为何要削你的头发?” “我骂你娘娘腔……” 喔~~,难怪。碧门诸众齐出气音以示顿悟。 “你这只妖鱼!”碧管浓眉怒立,“我早晚找得到机会收拾你,把你这只鱼削鳞开膛下锅煮!” “我好怕喔,大当家,你的兄弟威胁我,若我有个三长两短,定然是这只被拔了毛的狐狸下的手……” 哄—— 碧门诸众再翻笑浪。 “妖鱼!” 谌墨委屈不胜地哀诉:“大当家,刚才是他找上门挑衅,在下才用迷魂粉将你家兄弟制软,然后又给削短了头发,下一次他再惹人家,人家当真会把他头上拔得一根都不剩哦……” 哈哈哈…… 碧门诸众已笑翻一片,顿地之声不绝。 “碧澜。” “……奴婢在。”碧澜小黑脸憋得酱紫,唇角一迳抽搐痉挛不止。 “三少交给你了。” “……奴婢知道了。”大当家走罢走罢快走罢,奴婢忍得好辛苦喔。 碧笙迳自转身回向自个寝楼,当然,一尾妖鱼仍粘在背上做“粘鱼”。 “大哥!”碧管愤呼,跃步欲将大当家背上的“粘鱼”给扯下。 “三少,请留步……”碧澜拦上前福身一礼,“奴婢……噗~~” 酷脸小丫头还是破了功,没能忍到主子身形完全进楼去。“三少……哈哈……您现在的模样……真是俊极了……”那尾妖鱼,她真是爱死了!哈哈哈…… 第十二章 强吻 耶落云好恼哦。这碧门的人,是欺他生咩,还是显示碧门够大够气派?他住的“逍遥居”,离小莲花的下榻处隔了十万八千里,他怎生逍遥得起来? 今儿大早用罢早膳,他即拿着丫环画出的图示寻小莲花去,正因楼廊曲折脑袋发痛时,竹林小径上一位如花似玉的美人姗来。他本着谦谦君子之风,含笑带恭地上前问路,那美人当真也带了路,可是,带得什么路? 七拐八绕,过桥又过桥,穿林又穿林,目标遥不可见,中间还要应答美人的无穷诘问。 “公子到江南是公干还是游览名胜?” “公子先前可曾在旁人嘴里可听说过碧门?” “在公子眼里,碧门可否真如外人所说的那样巍峨?” “公子为外域人,在中原这人生地不熟之地,不会觉得寂寞么?” …… 等天近正午,这美人驻足在一小亭内,招手唤丫鬟端了午膳过来,也不邀他共用,竟那样将他晾着了?哈哈,耶落云是谁?史上超级主动派男子,当即—— 屁股一顶,抢了椅就坐;美人的娇叱充耳不闻,抢了箸就吃。一顿饱食后,美人早已不见踪影,但见地上有泪迹斑斑,想必是芳心受损,难过伤怀去了。 会不会太过份?用不足半刻的半刻的时间,对自己的行为稍事反省之后,耶落云拍拍衣袍,又赴寻莲之旅。 但恼得是,终让他找着畅华轩时,一声欢呜还没落地,已有才看了戏回来的小婢知会:谌公子现下不在轩内,最大的可能,是在大当家的无笙楼。 恼哇!他哇哇叫着,抄起丫鬟***就飞上了房顶,“告诉我,在哪个方向!” 究是碧门的人,小小丫鬟眼睛也没眨,摇手一指。 耶落云携她未放,登顶过檐,如履平地,一刻钟后,终见着那道行草匾额“无笙楼”,以及一爿素雅楼阁。 “莲……墨墨,我来了!”兴奋当头,张牙舞爪,却把那位指路而来的小丫鬟给忘了。端的是碧门中人,小丫鬟当空提气,稳稳着地之后,掉头就走。对这位高大英俊爷儿的一颗芳心旌动到此为止,兴趣全无:看这爷儿对那位谌公子如此热衷,说不得就是个断袖的,哼,人家才不会拿大好的青春浪费到喜欢男人的男人头上…… ~~~~~~~~~~~~~~~~~~~~~~~~~~~~~~~~~ 无笙楼,因是大当家的居处,布置处处透着精心。碧绿垂幔,层叠拂地;茜纱屏风,迤逦风情;翠透湘帘,半掩窗牖。以湘竹木制成的多宝格内,所设更是精致绝伦,单一个翡翠雕马,就惹来谌墨爱不释手的多时观摩。 “你喜欢?”因背她进来耗了些气力,进门后即运气调息的碧笙下了矮榻,慢踱过来。 “我若喜欢就送我么?”谌墨挑唇一哂。此时夕阳正西,俯射进窗,在她半边脸上镶一抹金粉光晕,把整个人儿映得似欲化了去。 碧笙前踏一步,身挡夕阳之前,光线将颀长身形投射拉长,正将她纤影罩下。“是啊,只要你喜欢,送你。”长目锁她娇靥,低低道。 耶,这人可不可以不要将声音放得恁般……谌墨抖抖耳根似来的冷麻,暂将翠马轻置书案,向旁移了一步,妙目在那格内宝品一一滑过,“是单这只翡翠马,还是那里面的宝贝,只要在下喜欢,都可以向大当家……” 话,止在他捏起自己肩上垂发的举止。 “大当家,你……” 碧笙勾挑,任那一绺发自指间溜滑过:“你的发,比碧三少的还要好。” 碧三少哦?谌墨微憋唇。 “想笑?” “噗~~”想到碧三少美发不再,同情油然浮生,大笑更剧,“……哈哈……他顶一头乱草……可怜喔……” 花枝款摆?柳拂风中?这景象,笔墨难形。不自禁地,碧笙近了一步…… “哈哈……可怜的三少……为何要骂我咧……”到如今,她也没反省出子丑寅卯,“大当家你弟弟好可爱……哈哈……唔——” 窥觎多时的碧笙,精准地将这朵绝世笑花噬入唇内。 他、他、他……谌墨水眸大瞠。 四唇粘合,男人滑舌趁虚探撷,极尽挑拨纠缠…… 谌墨一呆一怔之间,唇舌已教人轻薄了去,这委实……“你……唔……不行……唔……” 她举掌欲打,遭他大掌收纳;她举足欲踹,教人施腿裹住,这人、这人、这人欺人太甚!膝盖奋力蜷起,向上—— “唔!”男人一声闷哼,双臂倏松。 “混蛋!”谌墨退开三步,拭着湿润红泽的唇,“你混蛋!” “墨儿……” “混蛋,谁准你这样叫我,碧大当家!”谌墨又用力抹了几下嘴,但唇舌间尽是他掺了药甘气息的味道,如何抹得去?这混蛋! “墨儿!”他疾形掠步,在她迈出门前挡上,掩住因此虚弱的胸际,“……你不会就此走了罢?” “让开!” “我,道歉。”话犹如此,但看她被因自己而愈发红艳的嫣唇,仍是再含入口的渴望……“墨儿,这是意外,你若不喜欢,我不会再……” “混蛋,鬼才会喜欢!”谌墨拭啊拭,“你是发情了?还是闹春?若当真这样饥渴,只管找你的爱姬娇妾们来,本少爷不奉陪,你……” “我没有爱姬娇妾。” “你发情过剩,你……嗯?你没有爱姬娇妾?” “碧门男人,只娶妻,不纳妾。” 话随如此,真能做到?谌墨小嘴撇起:“我亲爹在娶我娘时,也是如此说的,还不是趁我娘孕妊时与我娘的妹子滚到一张床上去了?” 碧笙强抑住欲抚摸她颌之上鼻之下那两抹嫣红的指。“……我不是你爹。” “废话,你当然不是我爹!” 碧笙眸光一沉:“墨儿,不得再说粗话了。” “你管——”呢!后面这字,谌墨在举瞳遇见这男人眸底的幽暗光簇时,咽了回去。话说妖鱼虽最厌别人威胁,但危险临近时也不会生死不顾地迎上就是。这个男人分明拿眼神知会,若她硬要拗撑,他不介意拿适才的方法使她消声……有话云,识时务者为、妖鱼!芙颊浮起假笑,素手搭起双袖,脆玉声道,“碧大当家,在下打扰多时,不好继续叨扰静修,告辞,烦请……”够斯文了罢,还不让路? “墨儿!”碧笙低沉一唤,将她纳进臂弯,“你真是妖精,是个活脱脱的妖精啊……” “墨墨,我来了!”有人在顶头爆开一声高呼,当人影飘下时,又有扯喊呼天啸起,“你你你做什么?你在欺负我的墨墨,我的雪莲!你这个衣冠禽兽!哇——” 他哇呀汹汹扑下,遭一条瘦小影子飞挡上…… 第十三章 碧门往事 碧澜小丫头,不可小觑。 且不说与耶落云拆了三十多招不见败势,单一张小嘴,也利得可以。耶落云打架同时不忘呜哇大骂,她则是老神定定的巧语反讥,两个人在屋顶上文战武战了半个时辰,胜负未分。 耶落云是愈战愈勇,骂人的声势不减;小碧澜是依旧从容,反讥的巧利不改,眼看大有将战争延续下去的可能,反倒是看戏上瘾的谌墨没了耐性,飞上身上前一把薅住那厮衣领,就势飞身去了。 “大当家?”碧澜回看,飞檐下,主子眸色幽不可见。 心情不好。与主子共事多年,这一点体察还是有的。“大当家……” “碧筝是碧门中人么?这点事情都做不好,还能做什么?” 这点事情?是指让四小姐接近耶落云的事情么?主子不爽得是耶落云现身到无笙楼?“大当家,四小姐究是在闺中呆得久了,经验尚浅。不如奴婢替四小姐去做这件事?” “她的事还要她自己做,你有更重要的事。”碧笙转了身,步回室内。碧澜自也紧步跟了进来。 “天遣会的底细你知道多少?” “天遣会……”碧澜微蹙了眉,“因彼此没有利害和往来,奴婢知道的并不多。” 碧笙矮身在书案后木性生暖黄梨木椅上下座,“把你知道的说出来。” “总舵主幽罗,据传是前朝后人;副舵主戴天,其父乃二十年前以贪污被处决的左督御使戴叶臣。旗下共设三大分堂,三大分堂又衍九个支组。其中江南分堂堂主,即是天遣会大小姐幽静,武功极高,曾一人力毙冥灵派三鬼。” 这碧澜,不亏是当年精挑细选出来的大当家私务管事。口内“并不多”的知道,已然有了他想要的东西。“与你相比呢?” 主子问得不上不下,偏偏碧澜就能领会主子想要知道什么。“若传闻属实,应是幽静的武功高出奴婢一筹。奴婢近还听闻,天遣会在江南的活动似是越发频繁了,并开始向一些钱庄筹措经费。” “天遣会在江南尽可行其‘大业’,如果不妨害碧门,不要管它。但是,你须加强惕戒,莫使碧门旗下任何一家产业、分号、支派涉入其内,也莫使这位天遣会大小姐将脑筋动到碧门头上。” “奴婢明白。还有……”碧澜欲言,厚唇翕了翕,又给并上。 能叫这精明丫头为难的事不多。碧笙挑眉,“你确定不说么?” “是橙小姐。”这个名字,碧澜并不情愿吐出。在她看来,女人因与生俱来的体质,可以娇,可以弱,但若以此为荣,并认为人人都要因此多付三分关心,便只能召她这样的小小强女子不齿了。是以,每见那女子在男子面前的邀怜弱态,她都不免生出一身鸡皮应寒。 “她听说了要送她回京之讯后,就哭闹了起来,在别苑侍候的人来报说,已经有三天不进食了。” 碧笙长目深处,厌烦划过。“……她并不乐意回到碧门不是么?” “兴许是不喜欢被人驱赶的感觉。今儿个上午奴婢去探望,她执意要大当家给一个说法。还好她并不知大当家如今在门里,不然怕是要闹过来了。” “你想怎么做?” “橙小姐也只是为了自尊而已,不如咱们就修书给广怡王,请他派人来接?” “是个法子,按你想的去办罢。”碧笙挥手,长指揉揉眉心。 这动作,是主子累了。碧澜当即请辞:“奴婢去看您的药煎好了没有,您先歇着。” ~~~~~~~~~~~~~~~~~~~~~~~~~~~~~~~~ “丫环姐姐,在下有事请教。” 正擦试桌面的小婢应声回身,甜甜笑道:“公子请讲。” “为何碧门内个个好手?难不成都是江湖高手看淡名利之后投效贵门来的?”真如此,依您这年龄,想开的也太早了些罢? “这个啊……”小婢手下不停,眼珠子投在她脸上,“公子爷,小婢不敢瞒您,就算咱家小姐爱上了公子您,您至少也得经过三关,才能娶我们家小姐呢。” “呃?”话怎么扯到这上去了? 小婢小手灵动,小嘴吧吧,“咱们都是历代生在碧门长在碧门的,碧门不养闲人,不养无用之人,碧门须人人习武,人人有自保之力。为激励诸人,碧门每隔三年都会有一次比武大会,不分男女,只问强弱,考文考武考智,选拔出色的人升任管事,凡是中了选的,都可像各位主家公子一般主管一方甚至多方的事务呢。” 强呶。“所以,碧门两百年来,历经两朝,仍屹立不倒?” “……这个,咱碧门也不一直是当下这模样的……”小婢眼珠向外瞄瞄,确定无人后,拉张圆凳垫在翘臀之下,热呱呱道,“公子爷,反正碧门如今也不是十几年前的模样,只要不是出卖碧门,什么话都能出嘴,小婢瞧您也是个靠得住的,小婢就把这话跟您叙叙。” 靠得住?她生得很令人有信赖感么?谌墨得意了。殊不知啊,人家是女人的“多话”天性使然,给自己一个大话家常的藉口而已。 “听小婢的娘说,碧门有近十年,是极混乱的。咱碧门明令男子不得纳妾,可当时那位当任的大当家在外看上了一位娇媚美人,身为当家不好公开违反门规,于是就将女子安置在外面,成了外室。当时的当家夫人知了这讯,领人找上门去,也不知怎地,就给起了冲突。当家夫人是被抬回来的,没几日就过世了。那时当家还好,未急着将外室女人纳进门,直至三年后小小姐出生才给娶了。谁知啊,这一娶就给碧门弄得乌烟瘴气了,那位新任当家夫人似乎以为,她久进不得门要归罪几大长老的不给通融,进门半年后就拿手上的夫人大权处处给长老们难堪。那时的碧门,真是乱了呢,还把大小姐给气得离家出走。不过,这位夫人也是红颜薄命,只享了三年福,就扔下年幼的小小姐病逝……” 津津有味听至此处,谌墨插进话来:“那位小姐,是碧月橙?” 小婢探舌,“这三个字,公子爷您或许叫得,小婢可不敢不敬。” 谌墨再弱弱声探问:“那位离家出走的大小姐,可是进了皇宫?” 小婢点头,惋惜道:“因这个,那新当家夫人还拿出门规,逼着几大长老褫了大小姐的户籍。听我娘说,大小姐好美呢,性子也好得不得了,一身医术活人无数,那时,大家都说大小姐是观音转世。” 哦哦哦,不知傅家三兄弟中,哪一位更像这位观音转世的一代佳人?哦,前提标注,唯指“容貌”,至于性子,怕是没一个。 “后来,听说大小姐死了,碧门的老老少少都哭了一场。没过多久,大小姐的三位小公子来投亲,但依碧门规矩,褫籍之人永不得复录,其后人更无法得入碧门。前当家将三位小公子给拒到门外,也勒令族人不准收留。那时候,好惨呶,最长的小公子也就十岁左右,在碧门大门外头跪了三天三夜,数九寒天呐,虽是江南,这冷风冷雨也不是能经受的。要不是有位长老在头一天夜里就扔了件裘衣过去,哪能支持上那久?最后,是大家伙看得不忍,齐去求前大当家,前大当家才允了进来,但小公子已然冻得僵了,几位长老合力给运气活络,才给救了命回来……” 谌墨呼吸紧住。那个十二岁少年,不但没有走出亲母的血夜,也未走出江南的冷风寒雨么?所以,他有着较任何人都低的体温? “前大当家不喜欢那三位小公子,碧门里只有当时的大公子和小小姐和他们最亲近……哦……”小婢摇摇食指,“说到这里,公子爷您可别听乱了,这位大公子,不是前大当家的大公子,而是他的孙子哦,就是现在的大当家。小小姐呢,则是前大当家的那位中年得来的掌上明珠了,就是橙小姐。” 十二岁少年,带着两个幼弟,在一个并不欢迎笑纳的处境内求生求存,必是耗尽了气力罢?就是在那时,遇见碧月橙的么?就是在那时,爱上了唯一肯递给他们温暖的女子么? “但这几位公子,很快得了长老们的喜欢,因为我娘说,他们身上,都有大小姐的影子呢。大公子的气韵最像,二公子的相貌最像,三公子的性子最像……哦……”小婢又给注脚,“公子爷您须清楚,这里的大公子、二公子、三公子,指得是大小姐的三位小公子……” 若非听者脑瓜还算清明,怕早给这小婢姐姐的一堆“公子”给绕晕开来……谌墨大方奉送个迷人微笑,鼓励小婢再接再励。 “长老们为了大小姐,于是背着前当家,教公子们习文练武。三位公子都极聪明,学得比本家的公子们都快,不过,也因这样惹出了祸端。那事发生在三位小公子进门三年之后,最小的小公子与一位本家公子打闹得恼了,误伤了本家公子。事发时,正值前当家在场,自然是大怒,以三个外姓竟敢偷练本门武功的罪名,不但要废去三位小公子的武功,还要挑断小公子们的手脚筋脉……” 第十四章 可爱小美人 “我娘说,大家伙的求情只激得前当家更怒,那个时候,大公子站了出来……哦……”小婢咽口口水,老规矩,再给注释。“这里的大公子,还是大小姐的大公子哦……” “大公子说,他愿意接受任何惩罚,挑筋断脉甚至要上性命都无妨,但念两位小公子年幼,请废他们武功就好。前当家不允,命将三位公子看押起来,明日行刑。当夜,大公子求得看守心软,出地牢跪到前当家寝楼前,为两位小公子求情,诸人都在远远望着,大半夜过去了,楼里毫无动静,大家都以为事无转圜了,不想天快时前大当家出了来,称只要三兄弟不再习练碧门武功,就此作罢了……” 这作罢,是“他”跪地相求的结果? “此事一年后,前当家一病未起,那时本该继任大当家的长公子又远游不归……” 不待她给加注,谌墨已明白,这“长公子”必是前当家的儿子,现任大当家的父亲了。 “……在诸位长老的力荐之下,请长公子的长公子,也就是现任大当家出面主了事,咱们碧门也就一天天变得晴朗起来,大家伙快要散光了的心也给找了回来,碧门许多业已颓萎的事业又重旺开来。其中,尤其这个比武大会最得人心,将咱们这些碧门的世代家奴们变成了也可以一展长才的得力助手……说起这比武大会哦,公子你要想成为碧门的女婿,是一定要参加的哦……” 噫,怎话题跑一大遭,又给绕了回来? “你们不奇怪么,那三位小公子好歹是你们前当家的亲生外孙,他为何一定要如此?” “……他……”小婢咂咂嘴,挠挠头皮,“大家伙也都不解,或者就像大家伙猜的,因大小姐临走之前与前当家大吵了一通?这中……” 这中缘由,涉及秘辛级别,想必不是这位小婢姐姐能解答的了罢? “话说公子,我们家四小姐虽然没有当年的大小姐生得美,但也是我们江南第一美人哦,您一定不能辜负……” “请问贵门最近的比武大会,在何时?”她无意成为碧门女婿,烦请莫在近日。 “就在近日啦。”小婢说到此处,两眼光彩烁烁,“过了这月底百善圣女的选举,下个月就要开始了,您没看几位管事都在忙得铺落么?” 嘿嘿。“看样子,丫环姐姐也要报名么?” 小婢颔首,“我一直想到滇南玩耍,这次若能进了前十名,就可请派做滇南的管事,能玩耍能做事,多好。” “那么,在下预祝丫环姐姐心想事成喽。在下想起还有事,称别过姐姐。”闪喽,再下去,这位姐姐又要将把她家小姐给推荐来了…… 往事已湮没岁月长河,阳光之下,碧门如此明丽辉煌,唯这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一石一水,将所有黑暗灰淡无声记录罢? ~~~~~~~~~~~~~~~~~~~~~~~~~~~~~~~~~~~~ “霁哥哥?”柔昵声嗓出,娇小影儿闪,绛衣绛裙仿似由天而降。 谌墨击掌赞叹:“好俊的功夫!” “你……”幽静圆眸瞪她,俏脸迟疑,“你……” 哇,可爱唷!谌墨一个虎跃,将娇小人儿团团抱住,两手在人家一张清秀圆脸上好一通揉捏,“可爱,可爱,真是太可爱了,难怪能将我那个冰山弟弟给融化了一角,可爱可爱!” “你素……呜呜……你做……呜呜……偶……呜……”可怜娇小幽静,受她长手长脚的欺弄,小脸变换各形,小嘴七零八落,意欲弄清正在或即将发生什么—— 怎么自己的霁哥哥突然来了江南?可是为了找她? 怎么冷清的男子突然变得热情如火?可是太思念她? 怎么霁哥哥软软香香,像是……“你……”神思一明,速即挣开,“你不是霁哥哥?” “小美人,我何时说过我是你霁哥哥来着?”谌墨递上嫣然一笑。 “哦……”看着与心上人一般无二的脸,露出如此倾国倾城的笑,幽静当即小脸赧成赭红,“那你是……” “他是我的弟弟。” “你是霁哥哥的哥哥?” 这小女人,果如冰娃娃所说的,好单纯哦。 “可是,明明是霁哥哥留书找我,为何是你来这豫园?他呢?”幽静细致眉线苦皱,清秀圆脸儿起愁,“他一定又是嫌幽静笨,所以不出来见我了是不是?” 谌墨落座石凳,捧颊欣赏可爱小女人瞬间变换的各样表情,唉,无怪小弟心动,这样瞧着,连她都心痒咧。 “呜呜呜……他就是不喜欢幽静太笨……呜呜……人家也不想嘛……呜呜呜……霁哥哥,幽静好想你……” 哇唷,就都连哭也能恁样可爱喔?可爱,可爱,实在太可爱了…… “小莲花,你再任人家哭下去,你家弟弟可要心疼了。”本是倚在一棵高树顶端俯瞰江南美景的耶落云,被哭声扰耳,不得已开口。 谌墨撇首回吼:“闭嘴,我家弟弟心疼关你何事?看好周围啦,放了一个闲人进来我剥你的皮做皮毡!” “呜呜呜……”痛哭声,戛然止住,虽然圆净小脸上泪珠子犹颤颤微微的要掉不掉,但哭声是真的没了。 天呐,就连这样也可爱?谌墨支颌暗叹。 “你……你和霁哥哥好不一样喔。”幽静歪了头,有泪珠子滴落下去也不去管了,“你好……” “小美人,看出我的好来了是不?来来来,这边坐,我们好好聊聊,对于我那个冰山弟弟该如何降他?” “真的?”这诱饵太诱人,幽小美人哪抵得住?拿袖襟抹了泪,就与这美丽少年抵膝而坐,盯着那张用心上人的脸却散发魅惑妖娆韵致的雪颜,“你真的可以教我如何降霁……不要不要,我不要降他,我要他爱我就好。” 谌墨摇头,对此姝的不争气深以为憾,不过无妨,她来改造就好。“小美人,你可知道你很美么?” “我……”幽静羞垂螓首,“我以前也这样认为啦,但自见了霁哥哥,还有你家的那位小姐,现下见了人,更……” “不妨事不妨事,我们生得不管再怎样好,也从镜子里看了彼此快二十年,早该生厌了。我弟弟可是说,你是他见过的最美的女子喔。”若小美人够了解冰娃娃,就知道这近似甜言蜜语的话,绝不可能自弟弟那两片象征薄情的薄唇内掀出。 “真的么?”但小美人单纯呐,遑论陷于爱恋中的人,本来就较别人少几分判断,“他这样说过么?他怎不和我说……他……” 谌墨摇头,一脸痛心疾首:“男人嘛,脸皮薄啊,尤其我家小弟,更是薄脸皮中的薄脸皮,小美人你要体谅哦。” 幽小美人大小姐大点螓首,“我会体谅,我会体谅!”小脸好不坚决,小拳好不坚定。 “还有哦。”谌墨勾勾指,示意小美人凑近来。后者受这邪颜勾引,乖乖俯上耳来。 薄唇上勾出的坏笑,任人都可判定出,这里内将要吐出口的该是何等恶劣,可惜爱郎心切的小美人看不见。 “我小弟很害羞,再怎样喜欢一个人,只会压在心里闷骚。你既然非他不可,就只好你做主动了不是?”这语,窃窃切切,只说在幽小美人耳边。 “主动?是,我要主动!可是,我要如何……” “嘘。”长指轻轻抵住美人丰满红唇上,“应我一件事,我就将秘决给你。” “嗯、嗯、嗯。”这当际,莫说一件, 十件、百件都能应下。 “……”俯她耳边,细咛秘嘱,“可否?” 小美人举指向天起誓:“这有何难?何况事实本就如此,我不必经过爹爹,就可以助你。” 真可爱喔,可爱的人就要得到上天的帮助不是?“我家小弟闷骚,换你主动,将他的将他变成你的人,不是最快的法子么?” 呃?幽大小姐小美人结住,但红色,仍像是浸染了纸般,将两副颊抹成火云。“……把他……变成……我的人?” “这不仅是个最快的法子,也最有效哦,以我家小弟那么爱惜贞操的性子,他肯定从此就赖上你了呢。”因为他要像一小狮般怒吼着找你算帐,哈。 “可是……可是……” “这事下手要快,像我家小弟那样的货色,可是很多人等着把他下锅煮了炖了吞下去呢,难不成,你想让别人尝了鲜?” “不要,他是我的!”小美人粉拳高举,声儿拔得将远在高枝上的耶落云给惊了一记。 这就对了,孺子可教。 “可是,要怎么……我不会……怎么……”大小姐豪语明志后,又羞赧起来,说是江湖儿女豪爽不同闺女弱质,但仍是女儿家呢。 谌墨拍胸:“这你又要求教我了。” 小美人抽一口气:“你要教我?” “送佛当上要送上西,我这等好心,焉会中途撒手?不过,你要记住,你欠我一个人情,将来有机会是要报还的哦。” “一定一定!” 真是可爱的不得了,便宜那不够可爱的小弟了。 手探进足靴原先放置匕首的夹层,取了东西出来,在手心上掂掂,好不舍呢。唉,好歹它也是来自春城美人的玉手,又逃过德家双姝的搜查,不凡之品呐,算是与自己共经患难了。“半个时辰后,我家小弟会到此找你,你将他引到你的住处,将这个东西伴水给我家小弟喝下去,为了你们的你侬我侬,你也要喝上少许,然后你就可以……” 第十五章 六皇子 后面的事,无师自通了罢? “这样就行了么?”幽家小美人困惑不解。 当然不行!“届时,我家小弟会有些发狂,你要拿你的武功困住他呢,不然他有机会脱身,就会找别的女人爱了呢。” 幽大小姐圆眸凶光毕现:“他休想!” 嗬嗬,小美人可爱得想让人咬上一口呢。小弟,你不准为姊利用你的小美人,那么,这个交换条件你可还满意? “你这样帮我,我要怎样谢你?” “你们一个是我小弟,一个是我未来弟媳,在下成人好事向来不遗余力,事后我家小弟若向你问起这东西的来历以及这好办法的来由,你只管说是你爱他太切,向年长的长辈讨来的,千万莫要提起我的名字来哦。不然,在下可是要生气的,日后你再想从我这边讨教征服你霁哥哥的法子,就不再有可能了,明白么?” “嗯、嗯……” “唉,在下为善不予人知,很高尚是不是?” “嗯嗯!”感激不尽,感激不尽呢。 小美人竟忘了,适才记讨人情的那个又是谁呢? 更紧要的是,此举是否可定义为“为善”和“高尚”,尚待商榷罢? ~~~~~~~~~~~~~~~~~~~~~~~~~~~~ “对了,小美人。”临了,她良心驱使之下,难得有真诚的建议出来,“碧门中人个个不凡,就连一个扫地的丫头也足可跻身江湖二三流高手之列,你在江南行事,最好莫要招惹。”否则,怕是连怎样死的都不会明白。 嗬唷,别了幽小美人大小姐出来,谌墨想及这最后告诫,仍沉浸在对自己善良品德的陶醉中不能自拔…… “墨墨,你在你弟弟的心上人耳边都密说了什么?说啊,说啊,说啊!”耶落云前后绕跳哇叫,急欲探知机宜,因他敢确定,凭他的雪莲花当时嘴际的笑,定然有个人要倒了大楣。 谌墨摇动折扇,志得意满,“笨蛋,既然是密说,哪会要你知道?” 耶落云可怜嘟唇:“你只要告诉我,你算计的那个人不是我就好。” “你……你想得美喔。”谌墨扇骨敲上他发顶,“还不快走,本少爷要去找碧门三少的麻烦,算你一个!”实则是,她非人家三少对手,须拉上这位高手高高手代打;目的是,引蛇出洞? 据她所知,碧月橙此下人在临水城,自己不做点事情引人家找上门来怎行? “喔唷,找碧门三少的麻烦,快快快!”耶落云奋臂疾呼,惹来行人侧目。 而这两人,视若无睹,一迳踏向碧门那道巍华门额。 ~~~~~~~~~~~~~~~~~~~~~~~~~~~~ 碧门门前,除却一个筑在汉白玉阶右侧之上的以绿石砌就的硕大“碧”字,并无其它华雕重刻。但究是这一个“碧”字,足以使行者侧目,来者警心。 当然,有意找茬滋事者,除外。 “你这妖鱼,怎还厚脸赖在碧门不走?当我碧门是白吃白喝的客栈不成?” 谌墨带着这高级打手,兴冲冲返门来,门前正与骑马归来的碧家三少撞上。 那位自恋三少,如今头戴江南文士内颇盛行的襆头,以挽救被人破坏的形象,无奈自身气质与文士相迥太远,反倒给人了不伦不类的怪异观感。当然,三少自己毫无所觉。 “呿!”巧不巧地,耶落云也毫无寄人篱下的自觉,“短毛狐狸,连话都说不好,就不要出来现眼呶,什么叫白吃白喝的客栈,你见过哪家客栈给人白吃白喝来着?” 碧三少要笑不笑:“你这个没有开化完全的蛮邦蛮子。” 耶落云笑里藏刀:“你这个只开化了五成的幼稚小儿。” 谌墨撩衣,在碧门前光可鉴人汉白玉石阶上盘膝坐下,摇扇观赏。最是同情来往行人。明明有热闹可看,而且是碧门少爷的热闹,却碍于碧门威严,不敢驻足围观,只得可怜伶仃地将脚步尽量拖延,唉~~ “三嫂?” 这声音……? “三嫂,真的是你?” “你……”谌墨眯眸,“你怎么来了?” 后者苦笑:“这话该是小弟问三嫂的罢?” “哦。”折扇并拢,轻点额际,“本少爷几乎忘了,这碧门是你的亲戚。怎么,六爷走亲访友来了?” 傅澈颓坐在她一侧,愁眉苦脸道:“三嫂,如果不是为了寻你,我哪会绕这一大圈?” 谌墨哪会领情?“在下可不敢劳动金枝玉叶的六爷喔。” 傅澈哀叹:“三嫂,做人要讲良心,耍着小弟玩很有趣么?你怎么就给落跑了呢?你不知我三哥得知我找到你又不见了你,他是怎样的火?”扁嘴,抽鼻,可怜兮兮,“三嫂,看在您为小弟破去的财钱份上,可否拜托您莫再欺负小弟了呢?” “哈哈哈,小六子,你比你的两个哥哥都要可爱得多呢。” “真的么?”睫毛忽闪忽闪,“三嫂真的如此以为?” “当然。”谌墨开心一笑,一只雪白缎面包裹的长臂勾上他颈子,亲亲热热道,“你的三哥装优雅,你的五哥装冷酷,只有你,最是开朗可爱,我喜欢呶。” “真的?”傅澈将一嘴的白牙尽给显出来。“我真的可爱?你真的喜欢?” “咳咳。”有干咳声,响自两人背后,紧接其后的,是一个没有平仄起伏的干干乖声:“请问,这位,可是六皇子?” “碧澜姐姐。” ~~~~~~~~~~~~~~~~~~~ 这一日,临水城中,有人说自己也不知是交了哪辈子好运,竟三生有幸地得睹了传说中的碧大当家真容。 话说,这日日头仍是从东边打起,他们行经碧门时,正见门前白玉阶上坐着一位雪捏般的公子哥儿,饶是风流俊俏常入眼的江南人士,也为那份出奇的标致给震住,以为是碧门哪房的少爷,欲细瞧不敢,不瞧又不甘,正当这时—— 碧门大门訇然两分,一位淡色长袍贵气天成的男子悠步踱出,诸人还在心底忖思能有这份凌人高贵的主儿定不是常人,听见台阶下有人喊出了“拜见大当家”。大当家?碧门大当家? 但,大当家不看左不看右,不看上不看下,眼仁儿只盯着那位标致的哥儿,那视线,让人们不免开始为那哥儿担心:再盯下去,这雪做的人会不会就此融了化了没了? 还好,那雪做人儿好似比看上去来得结实,左手拉一位黑瘦丫头,右手拉一位桃花美人,扬首踏进碧门,喔唷,瞅不见了?早知,该多看两眼,那样的人,瞧一眼是会舒筋活血延年益寿的呀…… ~~~~~~~~~~~~~~~~~~~~~~~ “谌公子,奴家知道您对吃食挑剔,奴家亲自下厨给您做了几样清淡小菜,您去尝尝?”碧澜笑容可掬。 “好啊……” “碧澜,你要把谌公子带到哪里?”妍丽无双的四小姐碧筝扯住谌墨袖襟就走,“谌公子,你随我来,有江南的新鲜果子吃。” “好啊……” “四小姐,您要把谌公子带去您的闺房?这于礼不合呀。” “碧澜,你好八股,咱们江湖上的女儿几时也这样迂腐了?谌公子,您跟我来!” “两位姐姐。”谌墨左拥右抱,“两位姐姐既然都是为了疼在下来的,不妨大家就坐在一处,好好聊聊?” …… 傅澈瞧这景象,眨巴着眼,不解问身旁并行之人:“她们不知她是女子?” 碧大当家不答反问:“六皇子不在京城呆着,到碧门这穷乡僻壤有何指教?” “我……咳……”傅澈差点被自己口水呛到,“你……不欢迎我?” “在下不敢,堂堂天家六皇子,小小碧门也只有奉承曲迎的份儿。” “咳咳咳!”这下,傅澈是真呛着了。一路咳着,直到安坐落雪轩内灌下一口热茶后,才算安稳。 “傅湛到江南来了,先去林州城,再来就是临水城。” 碧笙微挑一眉。 “太子现负责淮水防治,户部筹措的六百万两银子都投上了,现今工程开了还不到一半。太子遣七皇子来,名义上是因江南富硕之地,动员各大财阀为国自发捐献,实则更想借此试探江南碧门的态度。” “淮水的治理向来是当政者的心病,太子欲藉此建立储君的政绩,也无可厚非。”碧笙修长指节敲打桌面,闲道,“而六百万两银子的确不够支付这庞大工程的全部,可不到一半,未免就太过了。” 傅澈大啜着皇宫里内也享用不到的上等碧螺春,当然,没忘了分出嘴来把话说清:“父皇高坐龙位,哪会懂得这些呢?由太子负责的这一次,据说还是最节俭省钱的一次,父皇还为此特地奖了太子。” “在下不认为六皇子会放过这个机会?” “嘿嘿。”傅澈憨憨一笑,“大当家看重了,小王的确派人查了,许是他们以为自己这回为给太子面子,较以往已然是收敛,加之做得惯了顺了以为神鬼不知也就松了警惕,手段上稍粗糙了些,是以倒不难查。” 碧笙唇勾浅笑:“人都道五皇子乃天家恶魔,殊不知面如菩萨心如阎罗的人最可怕。” “呃?是么?”傅澈俊俏脸儿怔然,“大当家有见过这样的人?的确好可怕喔。” “是啊,很可怕。”碧笙垂睑,亦勾了茶来浅呷。 第十六章 春戏 “碧门的确有些钱财,但每年上缴的税赋足够治理两个淮水工程,更别提明里暗里的打点。若七皇子当真来了,要得怕不是个小数,在下少不得要开罪天家了。”碧笙浅淡扬声,“届时还请六皇子为碧门多说好话才是。” “咳咳咳!”傅澈此回,是被那上等香茗着着实实给呛了。 “单是为了送个信,不足以劳动六皇子大驾,不知六皇子可还有其他贵干?” “那个……大当家……我三嫂……” “三嫂?” “咳……是是……” “她……”他话音才启,已见门弦轻响,碧澜丫头匆匆进来,俯近主子几句耳语。碧笙的眸,阴翳一现。“六皇子。” 顺了气止了咳,傅澈又是唇白齿红笑咪咪,“在。” “烦请阁下将天家的媳妇带回天家如何?” “嗯?我三嫂么?好好,当然好……哇啊!”六皇子跳脚大叫,“碧澜丫头,你做甚用热茶泼我?” “奴婢……”碧澜也是茫然:怎地手突然就给歪了? ~~~~~~~~~~~~~~~~~~~~~~~~~~~~~ “你……”畅华轩内,碧月橙斥退众仆,冷瞪眼前人,如见鬼魅。“真是你?” “可不就是我么,广怡王妃。”谌墨浅浅一礼,作派华丽尔雅,“一别经月,近来还好?” “我听人说这碧门来了一个……”雪做的美公子,这话,她当然不会说。“果然是你?你来此做什么?” 谌墨一手折扇轻摇,一手指尖拨弄穿窗拂来的垂柳枝条,笑如天高云淡,“在下受邀前来。” “受何人之邀?” “不劳关心。” 碧月橙冷笑道:“你堂堂亲王妃,游戏江湖,成何体统?这事传到京城,怕是宗亲府要传你问话了!” “有人看见么?” “什么?” 谌墨嫣然,“我说,有人看见堂堂亲王妃游戏江湖么?我听说,碧门人是不涉朝廷事的。” 碧月橙怪异瞪她,“你可是坏了脑子?碧门的人不会出面,本王妃岂会容你如此……” 啪!江南桂秀妨上好胭脂水粉雕饰出来的秀丽容颜上,被人刮上一掌。 “你——!你竟打我?”尖厉声陡然拔高。 谌墨耸肩,“我何时打你来着?” “你……” “广怡王妃,这里就你我二人,没有第三人证,你说出去谁会信?虽则说碧门是你的娘家,也不能颠倒黑白是不是?”她无辜一笑。“至于您脸上的掌印,只得说,是你太想陷害在下,竟自掌其面。不然你去问问,在下可是最疼女儿家的呢。” 这妖女,这妖女!心底的恨,似要让她狂了,这妖女一定做过更令她恨令她狂的事罢?不然,心底的那股恨浪何以如此澎剧? “同理可证,你回到京中,说曾在这江南见我,你认为,诸人信得是你,还是我?唉呀,有时候想想,不得不认为权力的确是桩好东西呢,单在下身后的四大家族,就足以比你这位以**闻名的广怡王妃更能赢得信任,唉,真是不错呢。” 碧月橙掩脸,目射阴狠,“谌墨,我不会放过你,洌也不会放过你,他……” “他怎样,广怡王妃倒说说,他会拿我怎样?”谌墨以腕支颌,懒声问。 他……为何该笃定的事,竟迟疑了?难道,洌当真不会拿她怎样?不会么?不……不,不可能! “广怡王妃,可知孝亲王府多了一位与你十分相似的美人么?这美人年轻妩媚,而且是清白之躯呢,你说孝亲王会不会就将对你的一腔柔情转了去?” 这话如一把冰刃,直生生锐进了碧月橙心脏软弱处,她切齿,声淬毒,音并狠:“你这妖女!谁不知,谁不知你留她做你的婢女,是为了羞辱我!” “是这样么?”谌墨挑眉,无声发噱,“广怡王妃,你以为这世上的人都像你这般短视愚蠢?” “妖女……唔!” 两根玉指,捏在了碧月橙皓颈上咽喉要处,玉指的主人,唇笑吟吟,眸亦笑吟吟,“广怡王妃,你当真以为,我是那么不敢动你?你当真以为,江湖中的谌墨是你能招惹的?” “你……偶……呕……”胭脂铺就的嫣颊已逞青紫,而捏在喉间的指,依然没任何怜惜地收紧;翻白的美瞳,甚至瞥见了死亡的绝望魔影…… “谌公子,你在么?我端了梨汤来喔!” 粉裙曼妙拂动,俏影生生,现任江南第一美人碧筝造访,穿小院,推竹门,入雅室,对正捧书倚窗的绝代风华未语先笑,“谌公子,这梨汤里我加了上好的冰糖,甚是清润,你快来尝尝?” 谌墨对美人绽开笑靥,“筝姐姐真是善解人意,在下正觉得这喉咙干渴得要冒火呢。” “咦,怎不见姑姑?”碧筝环视一室,“我听说,她来找你麻烦?” ~~~~~~~~~~~~~~~~~~~~~~ “大当家,您当真不去看看么?”送走六皇子,碧澜回到小轩,“说不定,橙小姐她恃着在娘家,真会欺负谌公子。” “她应付得了。”言讫,长椅之上,碧笙闭目养神。 只道主子对橙小姐亦是避之不及,碧澜不好再说什么,福了福身退下。 这个寂静的春日午后,一切,皆如如常。 ~~~~~~~~~~~~~~~~~~~~~~~~~~~~ 不愿辜负美人恩,在碧四小姐桃花粉面的殷殷相待之下,谌墨灌下了一壶梨汤。但四小姐心满意足的前脚离开,她后脚亦蹿出,找到畅华轩内以桂花薰了香的五谷轮回之所,散尽了一肚水气,回途中,又在那种了几株桃花的小池畔撩水自娱一番,方慢悠悠踱回来。 小迳无人,一园闲静。想不到碧门中人对曾经的江南第一美人竟如此畏惧,碧美人一声“退下”,当真一个都不见了。她一边联思这个中精妙,一边漫推竹门—— 几乎是推门的一刹,她已察觉有异,但显然,这位伏击者武功高她太多。她的防击尚未形成,人已陷进对方束囿。 “你……”她仰眸,蓦然愣住。 “我和老六一道来的。”她尚未问出,他自作答了。 谌墨水眸浏过全室,又回他脸上,“你进这房内多久?” “刚刚到,就逮住了你这只小妖精……”细长凤眸是狂鸷的思念浪潮,最后一字才狠狠念出,唇已密密实实吞了她两唇嫣红。 谌墨仿似被猝然出现的人吓住,呆呆任他轻薄,直到唇舌吃痛,才如梦方醒,粉拳“咚咚”捶落男人肩头:“痛啦!” “阿墨,阿墨,阿墨……”他一吻聊解相思,暂放了她的嘴儿,将这副娇躯紧密环住,清润嗓音一遍遍喊她名字,仿佛要将这字,及这字符记的人,化进骨血里。 贴他怀内,稳过了最初的惊愕,平过了他逼出的娇喘,谌墨忽清晰道:“傅洌。” “嗯?”傅洌漫应着,鼻尖在她颈间嗅巡,汲取她发香衣香。 “傅洌,你爱我么?”她颌压在他肩上,美目迎住一双恶毒眼刀,娇媚浅哂。 “墨?”傅洌惊喜溢过细长凤眸,双掌撑她薄肩,四眸相对,“阿墨,你终于明白了么?” 谌墨黛眉浅颦,“明白什么?” “明白本王的感情了么?” 她歪首:“什么感情?” 傅洌一恼:“小妖人,又在打迷藏了是不是?”俯首,在她下唇上狠狠一咬。 “痛!”谌墨蹙眉,噘嘴,“哪有迷藏,是你未讲清楚!” 唇惹艳,眉挑媚,这妖人儿,当真是想人把她揉进骨里去?薄唇在她颊上恋恋啄吻,“墨,你早已知道了你早已知道我爱你,你这只妖精……” “你爱我?”谌墨为使嘴儿得以空闲说话,扬颈避开求索,不想却将一截雪颈留给了这男人放肆……“……你确定你爱的是我……傅洌爱的是谌墨?” “你这小妖人儿……你早知道我爱你……”这话时,正抵在她唇上,一吻一字,字字随他气息,灌送进了她嘴里。 但谌墨好恼,这男人哪来的这般本事,一张嘴说话、亲亲都用了? “你……能不能暂停一下……” “不能,不能,不能!” “你不想到那床上继续?” 床?傅洌细眸幽暗,在她腰上的大掌一紧,“墨,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谌墨浅颦蛾眉,淡声道:“你不想?那算了……啊——!” 男人将她横抱起,两三步已蹿到那方精致绣榻,看她白衫如雪,艳颊如火,衬在碧色锦缎软褥之上,魅如灵妖,哪还忍得住,低吼着就欲将这人儿纳入身底—— 谌墨翻身滚开,仰颌,“我在上面!” “你……不可能!”事关男人尊严,寸土不让。 “那算了。”谌墨拍拍雪缎衣面,事不关己般,便要下床去。 “墨~~”傅洌牵她手,语露哀求。 “没得商量。”谌墨水眸内一片天然妩媚光华,出口的话,却是斩钉截铁的大煞风情。“本少爷一定要在上面,否则免谈!” 本少爷?傅洌真想打这妖人儿一通屁股,可眼下体内比怒火更盛的,是**,于是……“第二次,你再……” “哼。”谌墨秀美下颌撇开,“若第一次不让本少爷满意,哪来第二次?” “墨,女子第一次都极不舒服,我不想让你弄伤自己……” 谌墨眯眸:“那你的经验有多丰富?” 不丰富。他生性就淡欲少情,不然,当年也不会一味冷落谌茹。若不是碰到这妖人儿,他尚不知自己的心可以如此快速地胸腔跳跃,血液可以如此火热在通身周行……“宫里,有些春宫图,我幼时就看过……而且,总比你……” “哼,本少爷十二岁就开始游走各大妓院,那活春宫不比死图来得活显生动?总之, 听本少爷的,乖乖躺着别动,交给我就好!” 这这这什么话?!傅洌气极,甩身下床…… ~~~~~~~~~~~~~~~~~~~~~~~~~~ 仰在床上,手脚遭缚,傅洌好气恼自己,为何要对这个小妮子如此纵容? “你的伤……” 心里一急,唯恐她因这理由放弃,速速道:“江南怪医的医术无人以及,且这伤也足足一个月了,已然痊愈了,痊愈了!” “这个伤口的形状还不错,我喜欢。”小手抚过后,唇亦落上那道已愈合的疤迹。 傅洌牙关倏紧,抽息一声。但煎熬,仅是刚刚开始而已。 那软软的嫣唇,无骨的小手,甚至她垂下的发梢,像只调皮猫儿探出的无骨小爪,在自己身上探挲触摸,偏偏,抵临紧要点时,一迳绕道行去,偏又在近处盘桓招惹,宛若隔靴骚痒,又不给搔到痒处。心上的火,焚腾欲起,体内的火,汹汹燃起,而她,依旧操一把助火的扇,隔岸悠观…… “墨!”吼声,彻在整室内,傅洌再无法容忍这小妖精的为所欲为…… “三嫂,三嫂,您在么?三嫂!”门拍得山响,傅澈的声音厚道回响。 谌墨扬起满头黑缎长发,颊颊酡红,悠然然扬唇:“何事,六爷?” “我听人说,九王婶来找你麻烦,你可有事。” “九王妃已经走了。” “那,你没事罢?” “没事,不过,你的三哥找你有事。” “三、三哥?”傅洌唯觉乌云罩顶,乌鸦过耳,乌龙缠颈,“三、三哥在里面?” 谌墨向傅洌歉然一笑,低语,“不好意思,孝亲王,你的弟弟来了,这事,找时间再续?” “你——”将这人儿熬了煮了煎了炸了可好? “乖。”低头,在他唇上一啄。 一刻钟后,欲求不满、一脸郁卒的孝亲王着衣离去。 门外,响起某位打断他人好事者的哀号;门内,谌墨矮身探问床底,那里,一女子已心毁神灭。“广怡王妃,这场春戏,看得可还满意?听得可还过瘾?” 黄峰尾上针,最毒妇人心? 说此话者,莫不是明白,女子一旦真要狠起,骨子里的阴柔本质即会将这“狠”凝深凝重,是以贯注出去时,直能毁人心志,灭人生趣? 所以,纵事发突然,她仍如愿将这怨毒的支掌之柱连根拔起? 碧四小姐进门前,她将人点了穴塞进床底,谁能想到傅洌会来?他来了便吻,床底人向她射来怨毒眸刀,却使她福至心灵,临时起意。 多年来,碧月橙得以维生的,是存在于心臆认定中的傅洌之爱,因这“爱”,她艳光立世,因这“爱”,她恣意凌盛,亦因这爱,她生得起狠,滋起得毒……这女子,负绝色容貌,本亦有善有智,若不是害死姐姐的那个,谌墨或会怜惜,或会远之。但,命运已将她们在这根纠结线上牵系,注定无法善处善理。碧月橙注定是谌墨的敌人,而谌墨,从不会善待敌人。 第十七章 反击 “出来!”谌霁冰脸冰焰烈烈,一掌击在床板,对自他睁眼伊始,即爬进床底的小笨蛋沉声厉喝。 床底一气窸窸窣窣声响,归了平静后,亦不见人现身。 谌霁额上少有人能激动得起的青筋根根挑起,厉声:“你再不出来,我便要走了,这一走,我会让你再也见不到我!” “不要!咝~~”半张沾了灰沫的小脸探出,又因此将额头撞上了床沿而皱痛成一团。 这个笨蛋!谌霁双手抱胸,“出来。” “……你不会打我屁股?” 这当下,还敢讲条件?谌霁冷冷瞪她,不予允诺。 “不要打我屁股啦,人家……人家……本来就很疼哦……” 这……笨蛋!两抹暗红欺上谌霁冰颜,一只手递出,声调里,有了他未自觉的柔暖,“快出来,我不打你。” 这是谌霁首次主动向她伸手,幽静受之诱惑,傻兮兮握住,“霁哥哥……喔!”她的霁哥哥贯力将她拽出,娇小身儿整个趴到了男子长膝上,幽静好不委屈,哇声大哭,“你说了不打人家的,你骗人……哇……” 谌霁咬碎牙关,“我何时打你来着!”这世上,唯有两个人可以将他冰般沉寂的情绪气得雷火生动,偏这两人如此分处两个极端,一个聪明得如一只修炼千年的妖,一个则是笨蛋得……只能是笨蛋! “你不打我?”哭声即停,仰脸怯怯望来,“可是,霁哥哥好生气……” 谌霁掀眉,冰声:“我不该生气?” “……嗯。”幽静自知理亏,咬唇不语。少女初为妇,新承欢泽时,娇颊逞粉红浅晕,如鲜亮生脆的薄皮苹果般邀人尝噬鲜美。 心,早为这个笨蛋软塌一角,如今,怕不止一角了。谌霁认命叹气,指尖甚不熟练地抹了她泪,“告诉我,谁教你的法子?” “是……啊,没有谁,是我向会里生过孩子的长辈讨教来的,我……” “这**也是长辈给你的?” “……是!” 是?“静儿。”谌霁长臂收拢,轻轻揽了她起来。“你很乖是不是?” “嗯?”幽静着迷地盯着这张世上最俊美的脸容,“霁哥哥……” “静儿如果乖,霁哥哥会给奖励。”这不合本性的话,初说是千般生涩,但说出了口,竟也顺溜起来,“静儿,你想我们每一次亲近都用**?” “啊?”幽静小嘴大张。 “静儿,告诉霁哥哥,那个教你用**的人是谁呢?”这话,已是在诱哄了。 “霁哥哥,是……啊,不行!”幽静掩口,螓首剧摇。 谌霁冰颜才转怒霾,又速退了去:对付笨蛋,尤其是一根筋的笨蛋,自然要有相得益彰的别样法子,“你应了人不说?” “嗯嗯嗯。”圆颌疾点。 “那若是我自己猜来的,便不算你违诺了是不是?” “嗯嗯嗯。”小小圆脸满写祟拜:霁哥哥好聪明哦。 “是谌墨?” “嗯嗯嗯……”霁哥哥好聪明哦……可是,以后再也拿不到降服霁哥哥的法子了,呜呜…… “笨蛋,你又哭什么!” “哇哇……霁哥哥,你这样,你的哥哥再也不肯帮幽静啦,再也不会啦……哇哇……” 当真是她?竟当真是她?谌霁牙齿咯咯生响,无庸置疑,有那样一个姐姐,小侯爷的满口银牙定然有早夭之虞。“笨蛋,别哭了!” “哇哇,霁哥哥好凶,幽静好痛好痛……” 她这痛,嚷得是心,但听在谌霁耳里,却又把昨夜旖旎风光唤近眼前,冰眸倏黯,“你再哭,我会罚你。” “哇哇……” 哭声,被两片薄唇吞去。 少女初经人事,少年又何尝不是?食髓识味,新马识途,何不再赴销魂镜?不过,究竟是冰样性情,少年在理智灭顶之前,心底尚没忘了发出叮嘱—— 谌墨,烦请恭候我的谢意。 ~~~~~~~~~~~~~~~~~~~~~~~~ “哈欠!”谌墨掩鼻,喷嚏惊天动地。 “三……谌公子,您身子不舒服么?”同席用餐的傅澈当即释出关怀。 六皇子的关怀,半真半假。或者开始不明白,几次下来,也该明白为何事关三嫂,自己是格外的倒霉讨嫌,如此,何不多招惹些醋气出来? “滚开,墨墨的事与你何干?”果然,有人酸气冲天。 傅澈鼻子险要气歪,“又关你何事?” “墨墨是我的莲花,当然关我的事!” “莲花?”有人不甘寂寞,大噱凑声,“哈,这样的人也可以称作莲花,濯清涟而不妖?哈哈,江湖妖鱼与莲花,讽刺啊讽刺……” 桃花粉面扬起美目倩兮:“三哥,你不说话,别人不会当你哑了。但你说话,别人只会当你傻了。” “哈哈哈……”耶落云拍案狂笑,“碧四小姐,你的口才,在下甚是佩服呐……” 不知怎地,向来逢这种事,就算不掺上一脚也会做欣然然壁上观者的谌墨,今日竟兴趣缺缺,揉着跳动的眼睑,掷箸换身室外。 “怎不吃了?”几乎是与她同时离席的人,慢踱她身后,“当真病了?” 谌墨摇首,少有的心情不佳,连带使她对这人也起了恼:“你离我远些,我自然就好了。” 处尊养贵的碧大当家,对召来的奚落仿似并不介意,只道:“江南怪医过些时日会来碧门做客,届时让他为你诊诊。” “不必。”谌墨闷闷回掉,加快了步子,并对欲与自己齐头并进的人道,“你莫跟我来,不然我拿火烧你碧门。” 这个任性的、磨人的小妖精!碧笙气极,旋然回身,与她背道而驰。 谌墨信步由思,仍是回到了畅华轩,想来,自己还算喜欢这爿由竹搭成的雅致客舍。 “谌公子,这是新沏的龙井,您来品品,试试小婢的手艺如何?”小婢奉上茶来,紫砂小壶倾出碧绿茶液,清香沁鼻透肺来。 “谢丫环姐姐。”谌墨一口饮下,笑赞,“好茶。” “真的是好茶么?” “噫?” ~~~~~~~~~~~~~~~~~~~~~~~~~~~ 好茶么? 谌墨盯着那两扇由谌霁阖上的竹门,若非两人出自一个娘胎,她会将他祖宗八代翻出地下骂活再咒死! “我知你曾中过一次**,那一回,泡了一夜冷泉是么?这一回,我给你下了三成力道,做一夜春梦就好。” 想起冰娃娃临走前的冰言冰语,窝在锦被下,将自己从头盖到脚的谌墨,脑里转过几百个讨回这笔帐的计量:最得用最有效的法子,是幽大小姐对他热情骤减罢?话说回来,这碧门的防卫不也不是恁样风雨不透嘛,冰娃娃也只不过用了一个小小易容术,就蒙混进来,若是以此法刺杀碧门老大,不也是防不胜防? 天下间,在这当口,还能腾出工夫犯这心思的,怕也只有谌家阿墨。 想来,她所以能如此笃定清白无虞,是因太了解那脸冰心软的小弟…… “谌公子。”竹门叩响,莺声唤起。 碧四小姐?此时,体内已有些微小火渐燃,谌墨不由叫苦:当真是最难消受美人恩呐。 “我看你今日你在膳桌上几乎没吃什么东西,特做了一盅燕窝给你,你……” “四小姐,在下已睡下了,不知明日……” “睡下?”碧筝惊瞥尚未西移的日头,“谌公子,您身体不适么?怎么……” 谌墨才想顺接下来这话,又听:“我去替您叫大夫过来!” “不是不是。”谌墨跳下床,几步冲到外室打开那两扇竹扃的门闩,笑脸迎人道,“碧筝姐姐,在下好得很。” 碧筝进了屋来,先将燕窝盅搁置在窗下的柳木长条桌上,以大眸儿照她周身打个回旋,又举纤手触触她额头温度,“……你发烧了?” “没有,绝对没有。在下只是昨夜睡前因喝了酽茶而镇夜无眠,适才才上榻补睡,身上的温度自然就高了,姐姐不必担心。” 碧筝尚欲待表示温柔,谌墨已道:“姐姐,在下近来口舌无味,却厌咸厌辛,很想吃些粥品,比如百宝粥之类呢。” “百宝粥,谌公子想吃?” “是啊,姐姐晓得哪里有卖么?”谌墨眼透强烈希翼。 碧筝笑靥如花:“真是巧了,这道粥我恰好会煮喔。” “碧筝姐姐连这道粥品也会煮?” “会煮会煮,谌公子想何时吃?” “明早可好?” “好!”碧四小姐满口应下,“谌公子快喝了这燕窝,上榻补眠去,管保你明早醒来,那道百宝粥就上了你的早膳桌上。” “谢姐姐。” “这燕窝快喝,看你喝下,我才安心。” 撑着牙关,谌墨将盅内温热正好进口的燕窝一饮而尽。 见自己一腔柔情尽入了恋慕者口内,碧四小姐心满意足,喜孜孜准备粥品去了。 眼见美人芳踪终杳,谌墨松一口气,瘫俯桌上。有那道耗时弥久的粥品牵着,就算高手代刀,洗手做羹汤的不是美人自己,至少也有一夜的安生了。虽然,这一夜,自己无法“安生”,长年鹰打雁,今日被雁捉眼啊…… “谌墨,这碗燕窝还好喝么?” 废话,怎最近尽有人问她这等问题?她仰首启口要骂,“你……” “可不是我么?”削瘦了双颊、灰白了唇色的碧月橙,笑起时,竟是三分鬼的模样。 第十八章 妇人心 昨日,先以目观,后以耳聆,那场春戏后,碧月橙尤如一抹无主游魂,挪离畅华轩。但不甘呐,恨意支撑下,她几乎踏遍了碧门每一角落,而那个本应爱她惜她怜她的男人,哪有踪影?她不能相信,那个男人,不是为她而来;也不能相信,他竟也有可以那样热切的想要一个人时,而这人,不是她。 多少年来,她敛尽身上锋芒,收尽骨里骄傲,一次次将尊严踩在足底,向男人求索一脉温存,但一个并不紧实的拥抱,一句并不能熨暖心头的软语温言,便是他最大方的给予。她曾体贴地为他解释,过往的残酷,汲光了他的热情和温度,她既非他不可,便需以女人的柔情,融他待他等他,但,…… 如果不是身置其境,谁能想到?谁能相信?他也可以如这世上每一个男人般,迫急如火;也可以如这世上每一个男人般,霸道求取,甚至,他为要得着那个女人,委屈求全。但,…… 为什么不是她?为什么是“那个女人”? 那个女人,为他做过什么? 他在这碧门熬煎求存时,那个女人在哪里?是她啊,是她,在他最冰冷的岁月里,给他少女最温柔纯洁的情怀。 他折损骄傲跪在当家寝楼前为一对兄弟请命时,那个女人在哪里?是她,还是她,付出的是少女的清白躯体! 那个女人,可能如她爱他一般爱他?可能如她抛却一切抛却所有的爱他? 不,这世上,没有一人,没有人,可及得上她的爱! 她爱他,早在他跪在碧门前,跪在江南的冷风凄雨里,通身的泥污,青白的面色,却犹能高贵如一只鹤般睥睨尘俗时,隐身在门后的她,便已爱上了他! 那个女人,爱不及她早,情不及她深,意更不及她真,她凭什么凭什么要夺去洌的专注瞳芒,洌的柔声诱哄,洌的痴狂心动? 因为,那张妖冶的脸?但她的容貌,会输于她么? 那么,便仅仅是因为,一个没有被男人开发过的躯体? ~~~~~~~~~~~~~~~~~~~~~~~~~~~ “你……?”体内骤蹿的一股烈焰,使谌墨蓦然意识到碧大美人何以此时现身的因由。 “明白了?”碧月橙满意笑着,虽不敢轻易近身,目视这张艳如红莲的娇靥,妒脸几近扭曲,“谌墨,你唯一胜过我的,只是清白之躯,今天,你将失去你这唯一的优势,并且是你的姨娘我所赐,很有趣罢?” “有趣,很有趣。”谌墨颔首。 没有惊?没有骇?没有怒?没有骂?这绝不是她想见到的反应!碧月橙恶恨睨去:“谌墨,你不求我么?” 谌墨掌在袖内,攥握成拳,以指尖的锐利刺破掌心柔嫩藉以醒却心神,吐息已火热的唇,泛出一笑:“……若求你,能避免事情的发生,我会求。” “谌墨。”得意却未忘形,碧月橙站离谌墨有三尺之距,一个足够安然夺门而出的距离,**可令这妖女化身**,却化不去她的妖狠。那日畅华轩,烙在自己心头的魔魇,除却洌对妖女迫切的“要”,还有自己被妖女扼住喉时,那近在咫寸的死亡之影。她无法否认,她已惧她,畏她。 “你须知,不求我,便是一点机会也没有咯。”声放柔,音放缓,她要在气度上,赢了妖女。 谌墨耸肩,唯天与她知,仅这个动作,费她多少力量。“多谢提醒,不如请直示谌墨,你给谌墨安排的男人,是哪一位呢?” “怎么,已经迫不及待要男人了么?”碧月橙柳眉弯挑,媚哂道,“你可知,姨娘我为你,是颇费了一番心思呢。本来,我想从临水城的乞丐窝里找一个男人给你,但细想,又变了念头。” 找一个这世上最卑贱肮脏的男人给妖女,羞辱的力度,单是想,亦觉得足以够了,但结果却未必如己所愿。以四大家族的力量,想要使一个微贱人、一桩丑陋事消声湮没,并非难事。而以谌墨的妖性,没准并未将贞操视成生命般宝贵,若不能取她性命又不能给四大家族泼污造黑,她冒着失去洌最后怜惜的风险得来的果,又哪来得甜美滋味? “所以,我给你挑了一个足以配得上侯门之女,也足以与孝亲王争妻的男人。按这个男人的规矩,他碰了你这个处子之身的女人,就必须娶你,他的显赫家世,亦足以使这桩艳事撼动天昱朝堂。届时,你给洌戴上的这顶绿帽子,必使堂堂孝亲王在高高庙堂间颜面无光,如此,洌的一腔怒气,会向谁发泄呢?云伯侯爷?谌小侯爷?四大家族?不如你来想像,优雅温润的洌,一旦狠起时,会是什么模样?” “嗯,”谌墨沉吟,摇首,“无法想象呢。”身上烈焰,已焚至四肢百骸。 可想而知嘛,先中冰娃娃的招,已服下三成,而这位往昔的江南第一美人下在燕窝盅里的,绝不止三成。两厢夹攻,她一尾小小妖鱼,如何禁受得起?冰娃娃,你很好,很好喔,到此时,还能壁上闲观…… “你无法想像,是因你没有见过,而我,见过呢。”碧月橙视她目,恣笑尽欢,“他会将一个人的皮,一点点剥下;他会把一个人的血, 一滴滴放干;他会使一个人的肉,从脚到头,一寸寸割尽……” 谌墨眉尖浅浅颦起。 视她如此,碧月橙好不兴奋:“如何,是不是觉得那个人,不是你认识的洌?咯咯……” “是啊,的确有些陌生。”谌墨据实颔首。 “唉,原谅姨娘,一时高兴,说得太久了,没有体谅到你此时所受的熬煎,你身上的滋味,很不好受罢?” “的确不太好受。”一万只蚁,存于全身骨骼的每处,群攒细叮,怎会好受? “啧啧,真是可怜。”美人啧舌惋惜,螓首浅摇,“姨娘现在就来告诉你,这个男人是谁可好?” 纤指妩媚撩发,“碧门大当家,听说过么?” 噫? ~~~~~~~~~~~~~~~~~~~~ “病了?” 碧澜点头,“侍候谌公子的兰儿是如此说的,说谌公子躺在床上,像是病了。” 碧笙沉声:“人病了,她跑来找你有何用?怎不去叫大夫,碧门的人何时变得这般无用了?” 大当家在生气?“兰儿说,她看过,谌公子的确是早早卧上了床,但她是听了橙小姐的吩咐之后又去确认的,所以怕这其中有什么不对……” 怎又是她?碧笙凝眉。 “碧澜是想,兰儿的担忧也不无道理,是以奴婢想请示过大当家后,去看一眼谌公子,再对症去喊大夫,毕竟,这谌家与橙小姐的恩怨已牵涉皇族秘辛,咱们不得不防。” “……我去罢。” “嗯?” “……百善圣女会、比武大会召开在即,你事务繁重,做你的正事,我去罢。” 何时,大当家成了碧澜的跑腿?碧澜思不得解即不思,有人代劳何乐不为,躬身道:“奴婢谢大当家体谅。” ~~~~~~~~~~~~~~~~~~~~~~~~~~~~~~~ 碧月橙斜倚门柱,姿态撩人,不看面色,较之扶案而踞的谌墨,反倒更似中了**的人。 “姨娘还在犯愁为你找一个份量足够的男人时,今早便听说,常年在别苑修养身体的大当家已然回门了,真是老天都助姨娘呢。我还听说,他对你是格外赏识照顾,世上能让碧大当家青眼相加的人不多,你这张脸,还真是好用。” 上天怎会安排这出戏码?谌墨疑声:“姨娘,您确定,您为在下安排的那个男人,当真是碧、大、当、家?” “确定确定,十分确定。”碧月橙娇声连连,喜笑颜开,“来此前,我已差了小婢给大当家送信,说你身子欠安。相信以他对你的赏识关爱,会亲自前来罢?这会儿,没准就要到了呢。不过啊,这事过后,‘姨娘’两个字,怕是要改口了,称我为一声‘姑姑’罢。唉,我们还真是有缘,不管如何,都脱不得干系,老天爷,还真是爱玩呢。” 是啊,老天爷,还真是爱玩呢……体内的蚁,变化成蜂,根根细针蛰钻进骨进髓,营汲出串联全身的钻痛…… 谌墨长吸口气,笑道:“姨娘既如此苦心安排,不想留下来看欣赏这场好戏么?” “唉呀。”碧月橙掩口娇笑,“谌墨,若你不是我的敌人,我们必然是知己呢,你如何得知姨娘此时的想法?原本着,我担心那碧大当家武功太高,我隐藏不住,但看你这副娇艳欲滴的模样,但凡他是男人,进堂来也只有疼你爱你的工夫了,哪还顾得其它?”就如“他”一般!念至此,眼内恶澜又起。 “而且,不止是我,这事进行到半截时,碧门的老老少少都会看到这场戏呢,必然使之成为一夕之间传遍大江南北的江湖韵事,不怕碧大当家不认帐,不怕你进不了这碧门的门。‘碧门男人婚前不碰处子,碰必为妻,婚后唯妻一人’,这个规矩,对你有天大的助益呢。” “那么,你便留下来看罢。” 第二十章 原来是故人 碧门中人,一夜之间,几乎都知道大当家夜宿谌公子处。 碧门是江湖重派不假,但素往与江湖妖鱼并无利益牵扯,对其人行事作风虽有耳闻,也只道是个俊美出奇的少年郎而已,见了面,比传说得还俊还黠,也只觉得有趣,谁会多想如何?大不了,会成为碧四小姐的夫君? 可是,当有一日,大当家神清气爽地由谌公子室内走出,命丫环备水沐浴,且是打到畅华轩内与谌公子共浴,这其间,人们若再安之若素,便是不寻常了。 “兰儿,凤儿,你们方才真的什么也没瞧到?” “没有啦,那帘帐深深垂着,咱们什么也看不到。” “真的没有?” “唉呀,大当家就在旁边站着,咱们送完了两大桶热水就紧着退出来,哪敢乱瞄哪。” “可惜可惜了,要不然说女子还是不如男,要是换了我去,好歹也能瞅见个半丝一缝……” “原来大当家迟迟不娶主母,因为他不喜欢女人?” “可是,他与谌公子在一起,哪个在上……嗯……哪个在下?” “……” 畅华轩百步外,已是围观者众,群舌交杂,堪比这季节正当勤劳的群蜂。 大当家令如山倒,每人不敢越雷池一步,但百步外的望洋兴叹总可取罢?精明的碧澜丫头也置身其内,但她一一行经十几个高手身畔,在耳边细细叮咛少许。要知道,状况,随时可起喔。 ~~~~~~~~~~~~~~~~~~~~~ 畅华轩内,傅洌选净了身换了衣,又到床前,从滚裹成一团的锦被中抱出她,“墨儿,起来洗完身子再睡。” “喔……”谌墨嘤咛一声,被墨缎烘托着的小脸在他的胸口蹭了踏,又睡转去。 唉~~,这真是世上最甜蜜的负担呢。男人将佳人放入已试过水温的桶内,让她脸儿俯在垫了软垫的桶沿,执巾轻拭她处处留了自己痕迹的香馥雪躯。 “洌。”一个仿若来自幽冥的声,响自不见光的暗处。 男人的一手稍窒。 “洌,你……” 继续为困盹中人儿净抹娇躯,男人目间温柔不减,口内问道:“你一直在这室内?”就知以妖人儿的邪恶脾气,怎会轻易放过计算了她的人? 碧月橙扶紧那床柱,纤指捏成青灰惨色。“洌,你为何不回头看我?是不敢?还是不愿?” “墨儿身上的药是你下的?” “我……”碧月橙一栗:这声,怎如此的冷? “你知不知道,单凭这一点,我就可以废你千次!” “洌?!” 男人回了脸,“你看好,这张脸是谁的?” “你……?” “在碧门,只有碧笙,碧大当家。”男人目内,唯见深不见底的酷寒,“听清楚,碧笙只是碧笙,他不会为傅洌的过去买帐。傅洌答应过你的,与碧笙无关。” “你……我……”洌的过去,她深信都曾参与,可是,可是,现在谁来告诉她,过去到底发生了什么? 回过眸,长指将温热净水撩上发出浅浅小呼的人儿香肩。“你安分守己,或可安稳活着,孝亲王应过要保你性命,但你须知道,这世上,不是只有死最可怕。” 不是只有死最可怕?就如昨夜那灵魂凌迟的无尽梦魇? “你以**害人,违了碧门磊落之风,兹今日,你被逐出碧门,你的生死再与碧门毫无关联。” 除今后,这强大的碧门再也不是她的依撑? “还有,到刑房领杖责三十。” 不!“洌,你……” “出去。”男人,碧笙展开旁边木架上宽大的绒巾,将爱困人儿包起,没放回那张仍散发一派柔旎暗想的床上,改为铺了裘褥的躺椅。回身,取床干净的锦被来…… “妖女!”一夜冰冷床底,不止心受熬,魂受煎,身体自亦憔悴堪损。但恨能激人奋进,孱弱亦爆出强大力量,化成利影,射向躺椅上那胴受尽男人宠爱的女躯! “放肆!”碧笙回掌,正正击中碧月橙琵琶骨! 碧月橙一声凄叫,随琵琶骨碎裂之声,全身功力再次失去,而这一次,永无复时! “碧门不会给人第二次机会。上一回,为罚你对你的夫君不恭,太元长老点穴废你武功,之后半年内,你依仗帝王家的豪奢便利,服下三根紫根人参恢复功力,这一次,你将它真正还给碧门罢。”扬声,“碧澜!” “奴婢在!”声过须臾工夫,碧澜已穿窗而入。 “拉她下去,褫其户籍,永不得入,然后签默言书!”默言书,退出碧门者,须严守碧家所有,若外泄他人,当受碧门“索魂堂”割舌追罚。 “……是!” 碧月橙哀怨凄婉,痛诉薄情:“傅洌,你对不起我,你对不起我,你负了我,你负了……” 许是碧澜并不爱听这来自同为女子者的尖厉呼喊,举指利落落封了穴,右手一臂,将人轻松提起,如持无物般飘然而去。 碧门内,尽皆人物,碧澜小丫头,尤其不凡。 “为什么傅洌的欠帐,碧笙不会代偿,你到底是傅洌,还是碧笙?还是两者都是,或者都不是?” 碧笙转身,躺椅上困盹的人儿俯卧软褥,眸半睁半启,小嘴叨叨不休。 碧笙发出无声气笑,用锦被将她整个罩上,在她唇间浅啄:“睡罢,睡醒后,再来告诉你。” “那你不要在这里……你在这里,我怎么睡?……” “是这样么?”碧笙勾唇,也躺上软椅,手探进锦被下极尽徜徉,“那就不要睡了……” “要睡要睡,走开啦……讨厌……” 碧笙吃够了她的小嘴,笑不可抑。也只是逗她,**的侵袭,一夜的索求,妖人儿委实累了,睡罢。 椅上的两人,相偎如一体,一幅绝美的画儿,恬静酣美。 ~~~~~~~~~~~~~~~~~~~~~~~~~~~ 这一睡,是一日时光。其间,被喂食喂水了几次,都是半梦半醒,直待月过中天。 江南如水的月色,透过挑开的窗,带着不知从何处剪下的竹影,斜斜打进室来。 谌墨藉月光,打量着身旁男人,指尖在他颈处轻滑,摘下了那张人皮面具。这是什么质材呢?竟然比左贤王的西域易容手法还要精巧细致,且触手生温,当真如人的肌肤一般。 睡前的呢喃,是心底的疑,这男人,是傅洌?还是碧笙?冷风寒雨中,跪求一线生机的傅洌,与碧门高墙内的当家少爷,如何共用一躯? “墨。”男人双臂一紧,“何时醒的?” “你会不知?”他武功高她恁多,怎会没有觉察? “不知。”才觉醒,唇已在她颈上落下一串碎吻,“抱你用眠,虽是煎熬,但可一夜酣睡。” 他指得是过往每一个他如无赖纠缠却不能突破最后的夜? “这个东西,做得很好。”她举起手中物。 “江南怪医的手法,当然好。”男人将小女人的娇躯半托上自己的身,呼吸相换间,浅淡冒出一语,“何况是照着镜中的自己制成。” 谌墨水眸倏睁。 “他以银针助我打通了淤塞的经脉,使我得以有体质练成碧门秘笈上的上乘武功,而他的交换条件为:助他永远的脱离碧门,脱离这个害死他最爱的祖母、逼走父亲又使母亲抑郁而终的地方。且重誓相约,碧笙只能是碧笙,傅洌只能是傅洌,是两个独立的个体,两人各到自己的圈子里时,只能按照各自圈子里的规矩行事。” “那个被长老们推上大当家之位的是你,还是他?” “是我。那个时候,傅洌已被接离京都,但因漂泊多年,身体多病,获太后谕旨可闭门休养。而这厢,碧门大当家病逝……” “是病逝?” 低笑中,咬咬她狡狯的唇。“看来这些日子,你在碧门的收获颇丰呢。告诉我,都探听到了什么?” “一个少年,为了自己和弟弟的活下去……” 唇被堵上,男人的臂以将她揉进体内的力道收紧,急吼声中,又将这人儿化成了身体的一部分,在她的娇吟低泣相伴下,趋往那极美境地……他需藉此,汲取温暖和勇气…… “有时,活着比死去更艰难,那时,我若是孤身一个,许就此放弃了,但有阿津、阿澈在,我便失去了这个权力和资格。”喘息犹在,男人在她唇上如梦呓低语,“不过,我还是想要放弃了,在得知兄弟三人安然过关,是一个女人的身体换来时,我跑到玉庭湖边的谦王阁,那时,就想一头坠下,身后的事,便不必再理……” 女人的身体?谌墨想自己知道这个女人是谁了。 “我站在谦王阁上,俯望玉庭湖时,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看到了什么?总不会是我。” “是你。”男人长指摩挲她柔肤,“当下,你可知我的妒嫉?也不过一个十岁左右的娃娃,一身白衣在湖上像只雁儿起跃腾跳,怎能笑得如此清狂得意?”齿报复一阖,啮她下唇,“也便因此,我甩身下楼,虽不知为何找你,却想找你。但,下楼后,你已不见了。” 为不让这妖人儿太得意,他没说出口的是,此后他又玉庭湖边多次,只想再见那只小小雪雁,都未如愿。 “哼。”谌墨嘟唇,“若你当真把我记得如此牢靠,在朝中见到谌霁时也没认出来?” “没有。但在上京街头见着逞恶耍狠的你时,我便认出来了。当即责成了人查你端底,知你是女子……” 更无法说出口的是,知她是女子之后,心底曾如何惆怅惘憾。若是男儿身,或可成为知己,但女子……那时,她的姐,是他的妻啊。 第二十一章 天家来人 还有,永远不能说出口的是,如今得以拥她爱她,他对谌茹的猝死,那一丝罪恶的感激。 若谌茹不去,他的世界,永远不会有这妖人儿的行迹。 近为姻亲,却远隔彼岸,永远难有交集。 他不知,没有她,他的世界会不会发生改变,他会不会永远停在十二岁的暗夜,看着母亲血尽而去?还是夜夜在江南的冷风寒雨里梦醒夜半? 但可以确定,没有她,他心头之憾,会随岁月浸骨浸络,腐蚀成生命中永远不能填满的坑渊…… 洞房花烛夜,红帕掀起,她绝色雪颜上,大眼睛滴溜一转,他已知是她。 彼时,谌茹地下尸骨未寒,碧月橙一侧索讨情爱,他不能享受狂喜,亦不能给自己这样的恣意。他尚未厘清,那已在胸腔内跳动的激烈情绪背后,所蕴的深意。他只能先留下她,能够看着她,然后宠她疼她纵容她,直至发现,爱上她。 ……我容许你订下了规则,也容许你打破规则么?天下,哪有那么便宜的事? 妖人儿,可以眼含娇媚,语出讥冷。谁能知那话字字使他心惊,他当真怕起,“天下,哪有那么便宜的事”?于是,不放她,抓住她,成他当下的心语。而抓紧她,抓牢她,是他此时的心音。 在他不够强时,一次次落跪在碧门之前,是为保住阿津和阿澈;在他够强时,更没有任何人可以自他手中夺去属于他的任何所有。谌墨,就是这个所有! “墨儿,我要将你融进我血里骨里,你可愿意?” “……?” ~~~~~~~~~~~~~~~~~~~~~~ 耶落云的反应,并未如碧澜预料,暴跳如雷,怒意如火,或崩溃如雨,零落成泥……如何如何。 他与傅澈不打不相识的揽肩而来,听闻了碧门诸下人的描述,只是耸肩一笑。反观之上,碧四小姐那哭得肝肠寸断的模样,尤其惹人心醉呐。 碧澜松下一口悬在心头的气,十几位高手也便用不着了。 不怪碧澜多疑,看前向耶落云对谌墨那粘连护卫的模样,谁不担心呢? “你当真没事?”傅澈举杯问他。“这时四下无人,你要哭的话,除了我家鹦鹉,我不会告诉任何人。”体贴罢?就怕这厮是人前硬撑,特拉他到这酒楼僻雅间独话,哈哈…… 耶落云掀眉冷嗤:“想哭的是你罢?” “嗯?” “天山的雪莲傲立雪之崖头,攀折者须有跌落万丈悬崖的准备。我想做的,只是守护。” 傅澈似懂非懂:“只是守护?” 耶落云阔淡一笑:“在旁人看来,是我救了她的性命,但只有我自己知道,若没有在那个崖下遇着这株顽强的雪莲,我的命怕早已耗煞在我自己手里。与其说是守护她,不如是为了守护自己对生命重起的渴望。” 交浅言深么?这话,他对赫连铭也不曾说过。奇怪地,在打了几次手架嘴仗的傅澈面前,就如此轻易地倒了出来。 傅澈吸咂干了杯中酒。 “我到处寻她,只是确定这株雪莲是否熬过了那场风雪,活了下来。事实证明,我的雪莲没有让人失望。”耶落云抬起月眸,探窥意味摆个十足。“六皇子,你也是哦。” “我?我如何?”傅澈硬撑无辜。 “嘿嘿。”耶落云嘴上的笑更加可恶得欠扁,“六皇子,在你身上,至少可以证明一件事。” “什么事?” “中原的皇族也不尽是一味仗势欺人的王八蛋,哈哈……” 傅澈凉凉接话:“这样说来,北岩的王族便都是一心恃势凌人的混帐了?” “哈哈,恼羞成怒?你喜欢小雪莲,小雪莲喜欢碧大当家,让你很懊恼?” “她喜欢的才不是……”傅澈乜他,“耶落云,你的守护会到何时?” “不知道。”耶落云爽落摇头,“未来的事,谁会知道?我只做我眼下想做的就好。” 未来的事,谁会知道?傅澈有些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几分欣赏这个笨蛋了,喜恶皆形于色,行事随性自如,天高云淡,又热情坦荡,这样的…… “话说,六皇子,你喜欢小雪莲的事,是怎么回事?” “……”这样的笨蛋,极可恶! ~~~~~~~~~~~~~~~~~~~~~~~~~~~~~~~~~~ “六哥?” 两个喝了醉茫茫的人携肩搭背,迤逦斜行,傅澈正耐着耳朵忍听耶落云嘴里冒出的那嘎哑嘲折的异族歌子,忽有大喊自一侧穿耳过来。 “六爷,是七爷。”暗中护卫的侍卫借佯扶主子时压声提醒。 来了?傅澈醉眼乜斜挑去。 “六哥,您、您在外就这样子?”七皇子傅湛虽着便服,仍是华贵逼人地行近,“这、这也太放浪形骸了些,您就不怕……” “哈哈……”傅澈张手舞足,酒嗝冲天,“原来是七公子,少见少见,多怪多怪,哇哇……” “六哥,您……”摆掌掩鼻,“再者说,您不是前段时间才来江南,怎又在此碰见您了?听五哥说您到外域……” “外域?对,外域!”傅澈摇头晃脑,薅起旁边醉鬼的衣领,“这个,就是外域人……外域人,向我家七弟打个招呼!” “招呼?”耶落云“哇呜”就给虎抱上去,“七弟七弟,招呼招呼!” “哪来的山野村民?……你们还不把这胆大妄为的村夫给拿下!”七皇子吼叫挣扎,但了那两三手拳脚如何抵得住力大无穷,被人像个棕子似地包起。 后面的侍卫岂会不想救主子,但转了几遭,也不见插得下手的缝隙,只怕怆然出手,连带伤了主子,何况,又是六爷的朋友,这这这……下人难为啊。“六爷,这……” 六爷又跳又叫:“耶落云,你当咱家七弟是妓馆里的小倌儿不成,放手放手啦!” “呿,放手就放手,臭男人,有什么可抱,哈哈……六公子,这人当真是你家七弟?好臭呢?”和北岩王宫里那两个哥哥一般的臭! “放肆放肆!”傅湛气得面红耳赤,“来人,把他拿下!” “是!”侍卫们应得干脆,行动间却稍显迟缓,在在是因……得罪了六爷或许不打紧,但六爷上面的五爷,那手段…… “算啦算啦,老七,你也未免太计较?行走民间,须进乡随俗,活得随意一些……嗝……来,姓耶的,你我方才未分出胜负,找家酒肆,接着拼酒如何?” “拼便拼,怕你不成,怕成不成?” 勾上肩,搭上背,歪斜去。 七皇子受这番捉弄,又未能出得一口气,遂向身边随从大骂:“你们这群废物,若适才那人是刺客,本王焉有命在?废物!废物!废物!” ~~~~~~~~~~~~~~~~~~~~~~~~~~~~~~~~~ “禀大当家,天家的人已经到临水城了。”畅华轩一门之隔,碧澜向主子清声禀报。 到了?碧笙眉心略蹙。 “六皇子、耶公子和七皇子在街上碰着了,大管事看见了,就跑回来说一声。” “照原先订下的,他若来了,先让几位管事轮流支应着,耐心磨尽了后,再来报我。” “奴婢知道了。……奴婢还想请问,大当您不准备让谌公子歇歇?奴婢还吩咐厨下煮着为谌公子补身的汤呢。” 噗~~,越看越明白,碧澜丫头,人物啊。谌墨闷在被内,笑成一团小蛹。 碧笙唇角抽了抽,“把汤送过来。” “是,奴婢明白。不过,大当家,外面人都知道您先天不足,您这身子也要顾着呢。”碧澜乖声将这话抛下,恭谨退下。 “先天不足……哈哈……不足……哈……”谌墨抱被翻滚,恣笑狂噱。 男人眸色黯下,回榻前,抬手抽去那条裹她雪肤的碧色锦被。 “哈哈……哈哈……啊呀?……你做什么?” 已穿整衣服的男人再解带卸襟,眸如狼般跨上床来,“先天不足的人,能做什么?不足之处,请体谅了!” “啊……坏人,坏人,坏人!” 半个时辰后,有小婢捧汤而来,门外站了稍晌,又红着脸儿退下。 “兰儿姐姐,这汤……” “这汤原本是给谌公子补身子的,我怕汤凉了,先拿去煨着。” “噫?”仆役眼冒出光来,“给谌公子补?……难道是谌公子在下面?我赌对了?是不是,兰儿姐姐,你看到了,谌公子是不是在下面?” “……”兰儿抿抿唇,“汤是碧澜姐姐吩咐煮的,不然,您去问问碧澜姐姐?” “不用不用了,碧澜姐姐那么聪明,一定是已然料定了的,嗬唷,我赢了,赢了,师傅,拿钱来!” 碧澜姐姐聪明,就能料定谁在……?小婢赭红着脸,闹不清了。 ~~~~~~~~~~~~~~~~~~~~~~~~~~~ “你何时回京?”像一只被巨浪抛到岸上的鱼儿,谌墨只能无力吐着泡泡,音调绵软得令自己都想唾弃。 男人鼻尖蹭蹭她颊肤,“你的打算呢?” “原是打算把碧门弄个天翻地覆才走的。” 天翻地覆?碧笙突庆幸起自己这双重身份来。“……现在呢?” “恕儿还在你府里,又有个来意不善的春叶美婢在,我须尽快回去了。” 碧笙不满了,“那春叶还不是你自己搞出来的事?陪我主持完比武大会再说,嗯?” “春叶真是我搞出来的?你的五弟是个何样人物?那位南大人以为可以利用你家五弟最喜兴风作浪的脾性,谁知反将自己推到你五弟的眼皮底下呢。” 碧笙失笑,“基本上,自他打算找上老五开始,南大人就失去了半条命。”话音一转,“你还没应我,陪我主持完比武大会再走?” 第二十二章 心疼 陪他?如何个陪?这男人自吃进头一口开始,就像一只历尽千途才尝到蜜糖的蚁,恨不能将她骨头给啃完才行,她陪在此,夜夜应付这只巨蚁,岂不是自寻死路,才不要! “我才不要……”眼见男人瞳色又变,忙极没有志气地识趣改口,“我才不要让恕儿在你府内和那位心计美婢周旋。”在床上时,莫惹这个男人,她以近在不远处的教训告诉自己。不过,哼哼,待她把力气养足,看怎么吃回来…… “你一人回去?……那个姓耶的是怎么回事?” 嘻,还是忍不住问了不是?谌墨将笑忍回,“他是我的朋友。” “朋友?”这两字,并能使男人的醋心得歇,“什么样的朋友?哪有如此粘人的朋友?” “他性子与我很投……呀,你……” “很‘投’?嗯?”咬住她唇,“和我不‘投‘么?不‘投’么?” “……这个,此投非彼投,是不是?”摸摸他的头,顺顺他的发,“他是朋友,你是……夫君,对,夫君。” 嗯。男人似乎对这两字还算顺耳,齿稍松,眉稍展,但瞬时,又目光一狠,“我没有老六可爱?嗯?他哪里比我可爱?嗯?” 他哪里都比你可爱!这话,仍是没志气地嚷在喉里,“这个……夫君,你的风度不是能用‘可爱’形容的,呀,你的手,不行啦……”这人这人,怎能如此邪恶? “我是装优雅?嗯?这样来形容?嗯?” 谌墨真想仰天长吼,当时,就该让冰娃娃带走自己,这个男人,怎会如此无赖?说他装优雅,难道是冤枉了?“……住手啦……好,好,你不是装优雅……老六那小孩子如何比得过你,没得比嘛……” 比不过?没得比?男人满意了,“墨儿的眼光果然没让我失望,睡罢,我去看你的汤怎还没到……” 这个装优雅的臭男人!“你都如此了,我还如何睡得下去?” “为何?”男人挑眉。 谌墨切齿:“给我做完!” ~~~~~~~~~~~~~~~~~~~~~~~~~~~~~ 给我做完!这话,又使到门看察看动静的小婢受惊,惶惶奔逃,撞上在百步外徘徊的小花匠。 “兰儿姐姐,您为何这样着忙?可是,听见了啥?” “我……我听听……见谌公子说……” “说啥?说啥?”呼啦间,凑来几只耳朵。 兰儿吸大口气,如壮士断腕地:“给我做完!” 啊?众役面面相觑,不一时,有人欢喜有人愁。 “哈哈,我赢了,谌公子说这话,定然是在上面,不然哪来这底气!” “呀呀,输了输了,大当家怎这样不给碧门争气?” 远远,傅澈背手围观众仆婢的无拘谈笑,感慨:当初大表哥将碧门交给三哥,是看准了能将在他看来已腐烂的碧门焕发新机的人,非三哥莫属罢? ~~~~~~~~~~~~~~~~~~~~~~~~~~~~ “三嫂。” 敞轩内的谌墨回首懒瞥一后,又瘫在那案上,面对蓝天白云,羡慕那只精力四透的鸟儿。 傅澈忍笑,“三嫂,看你的面色,不像有病的样子,怎还吃补身的汤药作甚?” “小六子。” “在,三嫂。” “你如果不想让你的天香楼尸骨不存,就给我乖乖闭嘴。” “喔。”傅澈摸摸鼻子,眼望四围,确定无人后,“三嫂。” “你……噫?”谌墨听他声转重,投过眸,见他沉黑目色,“有话说?” 傅澈俊脸首现正肃之色:“小弟知道那天太秀园的事。” 谌墨黛眉微微一掀。 “自从三哥带你参加过那场家宴后,我即遵从三哥的吩咐,暗中伏了人保护三嫂。虽然因三嫂的轻功太好,他们时不时也会跟丢,但巧不巧,还是救了三嫂一次。” “牡丹园?” 傅澈颔首:“而太秀园,他们中轻功最好的一人跟上了三嫂,亦睹见……他那时怆惶回来报我,你可知在当时,我恨极了三嫂。” “可想而知。” “三哥为我和五哥,忍尽一切不可忍。母妃死后,我们连夜离京,虽太后、皇后都派了侍卫保护,三哥仍为我们负了伤,在当时,除了碧门已无退路。但碧门里,外公因其爱妾猝死性情大变,避不接纳已为碧门褫藉之人的后人。紧阖的碧门前,三哥命两侍卫带我和五哥到客栈暂居,他自己就在此跪了三天三夜。彼时我最年幼,镇日哭着要母妃的疼爱,要宫里未带出的玩具,嫌客栈的床上床不够软,被不够香。所以由小到大,五哥一直喜欢骂我‘笨蛋’……”甩甩头,甩去涌到眼眶的湿意,“三哥将受的伤推到天遣会头上,并要我四处寻你。那时我便知三哥爱三嫂至深,也便决定,只要三哥还爱你,我不会计较你的伤害。但是……” 语顿下,“三嫂,你答应我,不要再伤三哥,好么?” 那个过往,谌墨自到碧门,已听了不是一次,但每多听一次,心即会揪紧一分,呼吸吐纳,都怕触了那线,扯了痛来。 “三嫂,你答应我,可好?” “答应你什么?”有人沉着声,黑着目,踏进敞轩来,推开在他看来离妖人儿过近的身躯。 傅澈翻翻白眼,“碧大当家,您就这样信不过在下的人品?” 碧笙一管挺鼻哼出一个冷冷气音,他当然信得过他。但信不过这妖人儿不经意流转出去的魅惑,那是足以使任何男人迷乱的颜色。“墨儿,有才从园子里摘来的新鲜果子,吃不吃?” “吃吃吃,我要吃!”有人举手奋呼。 “在哪里?”谌墨瞥他身后,也没丫环随行嘛。 “在无笙楼。” “不吃了。”碧门忒大,从这片客居区到大当家的无笙楼,远了些。 “她不吃我吃我吃我吃我吃!”有人蹿跳如是。 “为什么不吃?胃疾又犯了?” “好远呶。” 碧笙扯唇一笑,径自将她瘫在案上的娇躯抄抱起,“不远,以后无笙楼是你在碧门的居处,哪会远呢。” “我也去我也去我也去!哇呜——”亏得自己眼疾手快,躲了这一踹。 “……碧大当家,我是碧门的客人,要吃你们的新鲜果子啦!”呜呜呜,重色轻弟,吃不到……“谌公子,你还没有答应在下!” 谌墨在男人肩上偏转螓首,嫣然一笑:“我答应你,我会心疼他。” “真的?哈哈,多谢多谢,哈哈!” 傅澈欢天喜地,那厢有人恚声吼起:“你会心疼谁?” “要你管!”下颌一扬,恶狠狠,气凛凛。 “不要我管?”男人长眸低眯,“不要我管?” 危险气息扑近,谌墨脸色丕变:“不行啦,你不能每一回都用这招,不吃了,我不要吃果子,放我下来!小人!小人!” 悔之,晚矣。 ~~~~~~~~~~~~~~~~~~~~~~~~~~~~~~~~~ 七皇子傅湛在碧门客厅望见傅澈在座,并不惊讶,毕竟已曾在街上遭逢。但他在,自己接下的话,许不能说得肆无忌惮就是。 “什么?”饶是给自己提了醒,加了警,傅湛忍了几忍,还是忍无可忍了。“你们碧门大当家的架子比天皇老子还大不成?本王枯坐了一个时辰,就你们这几只麻雀来应付本王,怎么着?以为本王好脾气来着?” 傅澈蓦然明白,何以太子会派这个最冲动最没脑子的老七过来。正是要用他的蠢鲁莽狠,来测试碧门的底限。 “七弟,这里没人以为你是好脾气,安生吃饭,别丢了天家的体面。” “六皇兄!” 七皇子活至今,生平有一怕一敬一畏。 一怕为父皇,主管生死,不怕不行。 一敬为太子,一母所生,自幼亲近。 一畏为五皇子。只因当年取笑了不近女色的三哥一句“在床上硬不起来”的话,第二日张眼,四肢大张、一丝不挂被缚在陌生之所,身前,是三四十之众的裸身女子,足足三天天夜,轮番上阵,一刻未停……第四天门方大开,被魔鬼般的傅津提回了府,自此半年不举…… 是以,凡有五皇子处,七皇子向来少言寡声,若有太子在时,或还能自在胆大一些。连带,对三、六两位兄长,也添了畏惧。 但现在,五皇子不在,他还忍他作甚? “六皇兄,什么叫天家体面?您在外行酒狂放,那叫天家体面么?咱们都被人晾在这里有一个时辰,那个叫什么碧大当家的连个影儿也没见,他是您家亲戚您忍得,本王凭什么忍得?” 傅澈将一口笋丝递进口内细嚼慢咽,悠然问:“你不忍得,又想如何?” “我……”傅湛举拳捣在膳桌上,一干汤汤水水即撒泼一地,也污了七皇子华贵的袍面,“本王要制碧门大当家一个不敬之罪!” “你要如何制?容我提醒你,要是想动用本地的地方官的话,怕是他们很难如七皇子所愿。”六皇子又夹了匙银芽拌鱼,说话进膳两不误,“且不说地方官有没有这个胆子动碧门,单是因这江南几省的官吏都是五哥的人,他们也可以拿你的命令当……”放屁!“不如,您递折子到京里,请太子大哥出马?” 第二十三章 竹杠未果 再不济,七皇子也听得出这其中的折损,当下面赭耳赤,“六皇兄,小弟奉劝你们,也不要太得意忘形,太子就是太子,一朝登基,是九五之尊,谁能和九五之尊的权势相抗?” “噫,如此说来,太子已迫不及待要登基为九五之尊了么?” “你——”傅湛怒咆,“我没有如此说!” “可是,你给我的,就是这个错觉啊。” “六皇兄!” “我耳朵很好,你可以不必恁大声。” “你……” “在下的耳朵也很好,两位皇子可省些力气,碧门瓦鄙墙危,禁不起天家皇子的尊贵声量呢。”沉略音嗓迎进,颀长身影背光而入。 “嗯?你……”傅湛一愣,待来人坐定,“你是……你就是那个碧门大当家?” “在下碧笙,见过七皇子。” “大胆,你见了本王敢不行礼,也太把你这碧门当回事了罢?”傅湛一腔窝囊气,总以为找着出处,“任碧门如何富丽堂皇,仍是商是民,民见官尚且要见礼,何况是见本王?” “请问王爷,在下没有记错的话,您受封的是郡王衔?” “是又如何?”七皇子傲凛扬首。 “碧大当家,您没有记错,我这位七弟,封得是‘广智王’。”父皇真是英明啊,封五哥为“仁”,封七弟为“智”,偏偏一个不仁,一个不智,金口一开,效果不同凡响啊。 “既是郡王,您竟不知当年太后为奖碧门对三位皇子的照拂,颁了一道恩谕给碧门么?” “什么恩谕?” “这个,”六皇子很有兴趣代言,“太后恩谕上说,为奖碧门功高,特恩赐碧门门主享受亲王阶礼,含俸禄及礼遇。虽碧大当家财大气粗,一年的银子比咱俩年俸加起来的十倍还要多得多,但恩谕就是恩谕,有恩谕在,七弟你或者该向大当家行礼哦。” 七皇子一张脸,由红及紫,再由紫变青,顷刻间,也不知是哪个颜色做主较为应景。“……就算如此,本王是道道地地的凤子龙孙不假,太后的恩谕也不是为给你傲慢无礼用的,冷落皇族这条罪,你是担定了。” 傅澈鼓起俊俏脸蛋,无辜问道:“老七,你是说,我不计较的事,你一定要计较喽。” “……你,六哥……”望这张俊脸,冷不丁,广义王说过的一话擦过耳来,“碧妃的三子中,论及手段,老五的确是恶魔,但最可怕的,却不一定是恶魔”。比恶魔还要可怕的,会是什么?不自禁地,从心底打出一个冷颤。 以为凭天家皇子这无往不利的身份,定能为太子从财大气粗的碧门身上敲下一笔竹杠来,但看眼下这形势,六皇兄竟毫不避讳对太子的公开违悖,这说明什么? 极少动脑子的七皇子,也把脑子转个几个,而后,定神清嗓,“六哥,小弟也只是玩笑,碧门是六哥的亲戚,不也是小弟的亲戚么?” 呀呼?了不得喂了不得喂,老七长本事了不成?傅澈红口白牙大咧,像是一朵没有开好的野桃花,“七皇弟,这话,听着真是舒服呢。碧大当家,是不是?” “六皇子听得舒服就成。”品茗的人不温不淡的一句。 傅澈从来不怀疑碧笙与三哥是两个人,搁着是三哥,哪会有这种暗讥明讽夹枪带棒的的一堆话儿给人受? “碧当家,本王也不拐弯抹脚了,直接将话挑明了讲……” 哟喂,进门浪费了这一把时间,还把话挑明了了讲?六皇子“卟卟”喷饭连声,毫无给人面子的自觉。 傅湛在心头刻下“忍”字,言归正题:“本王此次来江南,是为淮水募款而来。先时在林州,已由工、商各界捐了一百万两银子之多……” 啧啧啧,这七弟,也太……大胃口了罢?据他六爷所知,单是林州首富,就让他给榨出三百万两白银之多呢,遑论‘工、商各界’?小孩子也不怕撑坏,要不得啊要不得……嗯,这道西湖醋鱼做得不错,不知这一回能不能将这厨子挖去广义府当差? “碧门是百年老号,根深财茂,又是天家的亲戚,不知碧当家能为皇上、为天朝、为淮水沿岸百姓捐出多少心意款项来?” 嗬唷嗬唷~~。六皇子吃饱喝足,心满意足,对七皇弟这说话的艺术也学会欣赏起来。 “但不知,广智王爷所说的‘募捐’,是自愿,还是征收呢?” 对于对方的不答反问,傅湛不悦。“既然是募捐,当然是自愿,但为国为民,竭忠尽力是应该的,天朝圣恩盛隆,施惠于民,才有这太平盛世不是……” 傅澈真想鼓掌呐,如果不是他那么“不小心”地知这七皇弟吞了不少东西进肚子去,还想为他的长进喝采呢。 “那,碧当家,碧门到底会出多少款项呢?” 碧笙在杨木圈椅上,找个舒服姿势倚下。“在下在碧门,只是一个管事角色,对重大款项的运用,没有一言既定的权力,而要将全国各处的管事聚集起来,尚需时日。真要议定了,怕是会耽搁了冶淮时机。” 碧笙是碧笙,三哥是三哥啊。傅澈再发感叹。若是三哥,哪会有这闲心跟人磨牙? “但治淮确是利国利民的大事,在下既然不能拨出银子效劳,总该尽绵薄之力。不如这样,淮水江南段所用木材石料沙砾,治淮工地开出单子,到碧门旗下取用如何?碧门人可派人到现场看着,不够了只管再取,剩下的嘛,只管再拉回来就是。” 碧大当家,高哦。木材石料沙砾,就算被人取用得再多,也做不出手脚,对方真要不怕麻烦拿到市场倒卖,又哪出得了碧门的眼界? 七皇子广智王的坏脸色,已然遮掩不住了。想他一路南行,以皇子之仪,到哪里竹杠不是敲得又响又顺?本是将碧门当成一只最肥最美的羊放到最后来宰,时下这只羊竟变成铁公鸡,让他去抱一堆沙石木料来硌牙? “碧大当家,废话少叙,也就是说,你不给钱就是了?” 唉,这老七,才夸他长进,又倒退了不是?这话,摆明是向人敲索的恶霸模样嘛。“七皇弟,你许是没有听清碧大当家的意思?大当家已经将江南段的治水用材悉给承担了,这对治淮来水,可比捐上五百万两银了更抵事呢。”只是让你吃起来太下口而已。“大当家,你这等慷慨,小王须报折子向父皇给你请功了。” 碧大当家则是低调寒喧。 广智王彻底没“智”了。有六皇子在,这竹杠注定不好敲,但没想到,他竟真是一心和他杠上?太子毕竟是太子,他们竟不存一点顾忌? 拂袖而去,当真是拂袖而去,临走前的宽袖将桌上的茶盏扫翻,以六皇子语言形容,是“脸色堪比刷锅水”的走了。 ~~~~~~~~~~~~~~~~~~~~~~ “六皇子也该回京了。”碧大当家如是道。 傅澈茶水喷出:“碧大当家,这叫过河拆桥么?” “不然,你在此还有事未了?” “三嫂……”如愿见大当家眸神黑下,窃笑一声,“大当家不觉得,三嫂的确该随小王一路回去?三哥在府内养伤闭门谢客或可说得过去,三嫂若总是闭门不出,岂是长久之计?由机黠的三嫂挡着,总少些猜疑不是?” 知他话说得中肯,但…… “六皇子说得有理。”在帘后看戏多时的谌墨跳出援声,“而且,万一恕儿出了差错,牵扯就大了。” 碧笙阴郁瞪了傅澈一眼,伸臂将她拉进怀内圈囿起来,“如此想走?” 基本上,若是这个男人如此厚脸皮的不计较,谌墨也不介意和他的门人成前扮演一对深情的断袖,任他抱着,嫣然一笑:“我的夫君伤重不能出面理事,我总要八面玲珑一回罢?” “三嫂说得有理哦。”傅洌随即投桃报李,“而且,返京路上有三嫂陪着,谈笑江湖,指点江山……哇呜!”六皇子一蹿三高地滚爬出碧门待客厅,身后,一只碗儿深情追去。 “当真要走?”碧笙郁卒憋唇。 “你明知只有我尽快回去,事情才愈发稳靠。而且,虽然意意洗去了你那位五弟的记忆,但以他的奸诈多疑,谁知会推理出来什么事情来?” 碧笙叹息。 谌墨横眉恶目:“在这里,给我乖乖的喔,若敢给本少爷招惹出什么桃花来,本少爷就给你多种几株杏花去!” “杏花?”碧笙一时未能意会。 “出墙的,不都是杏花么?” 碧笙眸一沉:“墨儿!” 大事不妙!谌墨忽凑上两排小牙,在他薄唇上倏忽咬下,趁男人乍惊手臂暂缓之际,滑出臂弯逍遥逃去。哼,今夜,跑去了碧澜姐姐共睡,才不给这只大蚁啃食呢。 至于谌家阿墨是否如愿?天知道…… ~~~~~~~~~~~~~~~~~~~~~~~~~~~~ “三嫂,您确定您不去车子里面坐着?” 这东西烦不烦,问了她有一千八百遍了好不好? “三嫂,小弟着实是为您考虑,您昨夜……”坏笑,眨眼。难得有机会调侃,不抓紧怎行? 谌墨眯眸,沉吟:“我在想,天香楼的胖老板想必想念极了小霁侯爷。” “咳咳咳。”三嫂和三哥果然是一路人,只要有一招好用,便百用不厌,当然亦是百用不爽。 “小雪莲,上京城真是你的故乡?”耶落云驾马纵驰一段,拨马跑回,大呼完过瘾,又拔嗓高问。 谌墨颔首。对于这厮与傅澈进展出来的交情,她乐见其成,毕竟,两个笨蛋凑上,算得上臭味相投。 “太好喽,可以到小莲花的故乡喽,到上京城喽,驾——”打马又卷尘埃驰下。 傅澈绝不承认自己和那厮是一个级别的,不过,“三嫂,你答应我的事,一定要做到呢。” 虽没有明指,谌墨也知其所指,笑道:“他心疼我,我自然会心疼他;他心里只有我,我心里自然也只放他。不想我伤他,他必不能伤我。” 傅澈一愣。 “来罢,六皇子,我们也赛马如何?回到京城,就没有这天高云淡的日子可过了!”谌墨言讫,一马当先,白衣白马,纵驰天地之间。 回到京都,就没有天高云淡的日子过了。 未卜先知?还是一语成谶? 兹此,天霾渐起,风云生变,天昱皇朝潜行河底多年的暗流,逐现水面,直至汇成骇涛巨浪…… 第一章 心比天高 “昭夕,这个也给收起来么?”云乔举着一袭项上嵌一圈雪白狐毛、金红裙摆的连身冬装,是王爷请宫里师傅给王妃裁过的新衣,王妃只穿过一次,不知有多美呢…… 正在熨衣的昭夕仰脸看看,“穿不着了,收起来罢,这料子金贵,别忘了用……” “我已经给熏了,不会有虫咬啦。”云乔探探舌:昭夕好唠叨喔,像是厨间的张大婶。“王妃进府时是秋初时候,眼下要换春装了,是不是该禀请王爷请师傅给王爷裁衣才对?” 昭夕点头,又颦了细眉:“但王爷身子还没好,每日介也只有顾管家见得着人,咱们就给顾管家提个醒罢。” “嗯嗯,也好也好,不过,昭夕……”眼儿溜了四遭,压了声,“你不觉得王妃是愈病愈奇怪了?” “有么?还是那样漂亮啊……” “是,但总觉得,王妃少了什么,那眼明明是那眼,眉也明明是那眉,可是就是让人觉得,少了一股……” “精神气儿?” “对对对!”云乔拍手,“就是那股子精神气儿,没了它,王妃也美,但美得总让人觉得不够鲜活,是不是?” “嗯……”昭夕歪头,“许也是病得久了罢?那骨头硬给叛匪折折了,还被人拿明晃晃的刀吓对个半晌,搁谁谁不怕呢。” “对喔。”云乔同情起主子遭遇来,唇一抿,眼一转,泪珠子“叭叭”甩下,“王妃好可怜,好可怜喔……” 昭夕叹气摇头:“你怎么说一出就是一出啊,这泪也来得快了些……”眼转到从门外袅袅而入的人,即闭严了小嘴。 “云乔,将这个给膳间送过去。”来人,即春叶,将手中宣笺递出。 云乔泪也早收了,眼睛眨巴眨巴,“这是什么?” “是给王爷补身的药膳单子。” “喔。”云乔才要接,昭夕已打了她手儿。 “春叶,你没看咱们正忙着呢么?既然顾管家是将单子给了你,你做甚要别人替你跑腿?再说了,这一大晌的工夫你跑去了哪里?昨儿个不是说要整理王妃的衣厢的么?” 春叶杏眸浅转,樱唇微抿,浅哂道:“顾管家要我替他抄抄写写,说是这工作我做得最顺,字也最好看,你们认为呢?” 云乔就要傻呼呼点头, 昭夕已接嘴:“我认为是顾管家孤家寡人太久了,想找个伴儿了。” 春叶面上一紧:“你何意?” 昭夕干溜溜一笑:“我不合意,我天生就爱说一些不合意的话招人厌,云乔,快紧了收拾,等一下,咱们还有大堆活儿要干呢。” “对喔,趁着王妃回娘家,咱们还要将王妃那屋子彻底净扫一回……” “好了,你别一劲念叨了,手底下麻利些。” 喔唷。屋顶上人不由感叹:何时,这孝亲王府也这样热闹起来?没想到,这昭夕丫头还不是个善茬呢,春叶美婢嘛…… ~~~~~~~~~~~~~~~~~~~~~~~~~~~~~~~ 受了软钉子的春叶,自个走去膳间,姣美粉靥从面色上看不出七七八八,唯有一双眼,像是搀了硬钉子,刺剌剌的寒。 “春叶丫头,王妃近来可是好些了么?”膳间的主厨见是她,顺口问了句。 “已然好多了。” 音声婉转,举止得仪,使一干上了年纪的嬷嬷、大婶苦叹:同人不同命啊,同是美人胚子,王妃就是王妃,这春叶却是个丫头。“春叶丫头,看你长成这讨喜模样,许了人家没有?” “还不曾呢。”春叶含笑答,只想将药膳单子放下尽快离去,但这些粗人是怎么回事? “我娘家有个侄子,模样生得周正,书也念得好,说不得今年就是个举人,给春叶丫头撮合撮合咋样?” 春叶羞掩娇靥,“春叶眼下只想侍候好王妃,没有心思想其他。” “不想咋行?男大当婚,女大当嫁……” 王府大管家顾全威赫赫登场:“春叶丫头,你怎在这里?不是要你递了单子以后,就赶紧去将今日的帐薄给誉出来么?” “是。”春叶福了一礼,诺声退下。 “唉呀,大管家,您可真是坏人好事,早不来晚不来,咱们正想着为春叶那美丫头张罗门好亲事呢,您这就来了……” “张罗亲事?”顾全摸摸自己的三层胖下巴,向那背影瞄瞄,“各位还是莫费心了。” “为啥?难不成大管家您想自个留着?”有开惯了玩笑的年长嬷嬷打趣。 “这女子心比天高。”心在天下的人,怎能容忍自己置身尘土? ~~~~~~~~~~~~~~~~~~~~~~~~~~~~~~~~ “春叶姑娘,请止步。”侍立门前的古刚伸臂挡下窈窕佳人。 春叶淡颦蛾眉,“侍卫大哥,这是给王爷喝的补膳。” 古刚客气一乐:“咱知道。这每回都是顾管家的活儿,就让他来做罢,不劳姑娘了。” “侯爷府送信说今天王妃回府,顾管家派车去了,所以奴婢来……” “春叶姑娘,您说这是顾管家亲口吩咐你来的么?” “……是奴婢看顾管家事忙……” “姑娘好心,不过……” “他忙是他的事,哪用你多事?”另一侍卫统领严执则不像同侪这般好性,“还不快退下!” “嗬唷,这样不行喔,严大侍卫。”清越如玉相击的声叮当当截下话尾,“对待女子,尤其是美人,要懂怜香惜玉才行呢。” 严执、古刚齐抬首,随即皆俯下身去,“拜见王妃。” 春叶缓转回身,一对杏核美目,将来者细细打量。 一袭月白滚绿的春衫,发缀同色绿色打成的结饰,纤腰盈盈,笑亦盈盈,谌墨对这双未免放肆的眼睛浅挑黛眉,“春叶,这样看本王妃作甚?才别几日就不认识了?还是怕我是借尸还魂?” 春叶当即螓首低垂,“……奴婢恭迎王妃,奴婢只是太高兴了。” “高兴就好。”谌墨伸出手,“不打算过来搀着本王妃么?” “……是,这……”尚在发愁手里的补膳无处安置,一旁侍卫已给一手将盘子接过,春叶遂也乖顺地搀上来。 那个春叶,很有城府,对我也不是不恭敬,但眼珠子里总像转着怀疑…… 想及冷娃娃的话,谌墨唇边笑靥更深。“适才到底是为了什么,竟然在寝楼门前争竞起来?” 严执奉拳:“禀王妃,王妃您先前吩咐过,因现在叛匪尚未剿灭干净,为了小心提防,除了顾管家,王爷的药是谁也不能送的,适才春叶姑娘有意替顾管家送进去,属下一时性子急了,说话不中听……” 是傅洌命冷娃娃给设的障罢?这严执将话说得如此清楚,生怕自己不明究里?如此说来,严执该是孝亲王的心腹人物喽。 “这倒是,春叶,你实在不该和严侍卫起了冲突,外面不知道的,还道是本王妃疼你太过,给惯坏了呢。”谌墨心下狂噱啊,这些虚伪的话,是怎说出来的呢? “奴婢……” “你退下罢,本王妃去探望王爷。” 春叶美婢撤身时,澄净眼底潜浮的,分明有不甘哪。 心比天高么?那么,美人渴望的“天”,又是什么呢? ~~~~~~~~~~~~~~~~~~~~~~~~~~~~ 寝楼里当然没有王爷。谌墨卸了发,正待规整,听门响起。 “王妃,您回来了?那车还没有套好,您就回来了?”云乔端了茶点,叽叽喳喳进门来。 好想念小麻雀般的云乔丫头喔。“本王妃也不是没有走着回来过,有何稀奇?” “咦?”云乔听见这样的声音,眸儿一亮,“王妃,您好了么?您的病好不是不是?太好啦,王妃,总是又听见这您这样好听的声音了,您不知道,那会儿……” “快给本王妃准备一套男装。”她要去探望探望与天家恶魔斗得正酣的魔女意意。 “您要出门?”小丫头苦皱了脸,“您三天前到侯爷府时,还一副病恹恹的样子,才三天怎就这样活蹦乱跳了?” 小麻雀多了,当真会吵的喔。“小丫头,还不快着……” “禀王妃,太子妃过府来了。” “太子妃又来看您了。”云乔小脸转喜,“太子妃对您还真好呢,您这一病,她又是送药送补品,又是亲自过府,也有个十多趟了。” 这笨丫头兀自喳喳,也不晓得尽丫头本份。谌墨拿一只簪儿将发一绾,套了件罩袍了事。“病养”中的人见客,不必穿得太隆重罢?“快请太子妃。” 下一刻,华贵尊荣一身的太子妃武业已然华丽姗来:“三弟妹,听说你才从娘家回来,身子可是感到轻了么?”眼睛打在她面上,喜笑道,“看这面色,是好多了啊。” 谌墨见礼:“劳太子妃牵挂了,谌墨的病让您走了这么多趟。” 武业亲亲热热执手相握:“墨儿这话就不贴心了,咱们姐妹是什么情谊,哪还要这番见外?” “太子妃说得是。今儿个谌墨感觉很好,不如到后园赏赏花、好好说说话可好?王爷就在隔壁养病,别扰了他。” “说起王爷,”太子妃面挂忧色,“病势还没见轻么?” 谌墨也浓忧形于色:“王爷身体底子原本就差,加上受伤太重,太医说了需静养至少三月,唉,我平日也不敢去打扰王爷,很是担心呢。” 第二章 宫话 许是少见谌墨这副忧忡模样,太子妃怜惜顿生,宽慰道:“别担心,吉人自有天相,宫里的御医不是常驻王府了么?有皇上的龙威震着,有皇后的慈仪关爱,孝亲王会康复的。” 不愧是帝王家的女眷,动辄就将帝、后的天威摆在前面说事,堪称天家媳妇典范也。 两人在桃花林子里穿几个来回,才找了处石桌石凳坐下来,随行的下人当即侍侯了软垫,又张落来果品茶水。 太子妃打量谌墨,叹道:“你还是活泛些好,病中的你像个冷透的人儿,明明是你,教人总不敢以为是你。” 谌墨笑应:“劳太子妃姐姐挂念了。” “这次来,是想着你也该康复了,今儿个看情形,你恢复得比我想象得还要好。如此一来,我也可以放心地请托。” “请托?” “你一病就是一个多月,许忘了,再过个半月,宫里要举行百花宴了么?” “哦,当真是忘了呢。”百花宴哦……天才知道那是怎么一回子事? “皇后将筹办百花宴的重责交给了本宫,我一心想着找个贴心人从旁帮忙打理,第一个就想到了你呢。” 好荣幸喔。谌墨没有问,这殊荣放着太子侧妃那么现成的人不选,怎落她头上?据魔女老娘说,自古妻妾之间,比被人称为天生冤家的婆媳关系更为微妙。放之于己身,如果傅洌弄个小娇……他敢!!! 在自己对想象中的情景浮起杀意前,谌墨嫣然:“墨儿有什么可以帮姐姐的?” “这百花宴的菜谱、掌厨我差不多敲定了,地点则定在御花园内的陈安阁,不须移花入室,一边饮酒品馔,一边放目出去,即能欣赏姹紫嫣红的百花。”太了妃纵处事成稳,说话间,也不免有了得色。皇后将这大任责付,虽是项累差,但已彰示了皇后对太子妃的看重,而太子妃,乐意将这看重与人分享。 “虽订下了许多事,但至今宫乐和歌舞,本宫虽然也没找着满意的,看了好几拨人的演出,总是定不下来,听人说妹妹弹得一手好琴,还请妹妹助做姐姐的一臂之力,帮忙筛选筛选?” 谌墨一口应了下来。锦上添花,不比雪中送炭艰难,太子妃是过于力求表现了。求好心切之下,求全责备中,挑花了眼。宫宴中真正欣赏歌舞的人又有几人,但凡宫中乐师舞姬,哪个不是经过层层考核才进得去的,应付这大小宫宴不知有了多少回的经验,还怕没有适宜的? “太好了,有墨儿助我,这事已然成功了一半。”武业喜形于色,“明日,我们就一起进宫如何?” “凭太子妃姐姐吩咐罢。” ~~~~~~~~~~~~~~~~~~~~~~~~~~~ 果然,经一上午的试听试观,有谌墨的在旁肯定,乐队、舞姬俱定了下来。太子松了心头的一口气,又拉着谌墨到陈安阁踩过一遭,对宴会上的座椅朝向、坐位分派费了些脑子布置,日近午时,忽有太监来报:“皇后娘娘请太子妃和亲王妃到月华宫用膳。” 太子妃美目微闪,和蔼声问:“请问公公,皇后娘娘那边还有谁在?” “禀太子妃。”宫监弯了腰,“太子侧妃和云阳公主都在。” “知道了,多谢公公跑这一趟,这是给公公买靴子的,公公不嫌弃,请笑纳了。” “唉哟,太子妃,您这是折煞奴才了……”宫监一迳推让,银子还是放到了荷包里, 谌墨目望百花丛,对这太监瞄来的眼神忽略不计。 “公公,您先走着,我们姐妹随后就到。” “是,太子妃。”宫监当然懂得察颜观色,孝亲王妃的好处想来是拿不到了,但也不敢在面上显出脸子来,恭敬敬地先走一步。 “唉~~”太子妃幽幽叹息,“墨儿,我也曾经和你一样,纯净得容不下一丝污秽呢。” 谌墨但笑不语。她不是纯净,只是无欲则刚。她不似太子妃,有入主紫华城的欲望,及母仪天下的雄心。充其量,她会做一个对各股潜流的推波助澜者,不必经营平衡之学,不须去网络一个贪婪奴才,何况,以钱财网络出来的人心,最禁不得试炼,这天下,会少了多财多钱的人么?你一两银子买来的感激,别人五两银子就能给化去,何必破财不讨好? “本宫在嫁进太子府的前夜,父亲语重心长的告诉我,做帝王家的妻妾,表面上是贵荣到极致的风光,但暗里的滋味,如人饮水,冷暖自知,首先,便要学会一个‘忍’字。” 两名宫婢,远远随行,武业执谌墨手儿,喁喁低语,“父亲还要我知道,四大家族根脉相连,做了天家媳妇,莫忘了是谁家的女儿。本宫相信,卫慧在嫁来前,定也是听过同样的教导。但是,我们两个人还是……”苦笑摇头,“你知道么,她也有妊了。” “恭喜”打至舌尖,又给卷回舌根,谌墨呛咳了一声。 “怎地?身子还是不舒服?” “还好。”谌墨摆手,浅声道,“是武伯伯未免迂腐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到时,身还能由己么?” “……墨儿?”太子妃惊喜,“你这话,是说到我心坎里了呢。” “太子妃,体己的话放到改日再说,咱们还是紧着向皇后娘娘请安才是。” “好好,墨儿,改日你到我府上,咱们敞心聊聊。” ~~~~~~~~~~~~~~~~~~~~~~~~~ 敞心聊聊?相信连说这话的太子妃自己也不信,在皇家,可有“敞心”的可能?谁人心底不兜着千百个算计,敞开心来干嘛?等人剖肝挖肺不成? “墨儿,这么多日子不见你,本宫的日子可是寂寞了不少喔。”文定后端庄的凤容上浅笑吟吟,“就知道你这雪捏玉砌的人儿娇弱,本宫送去的人参可吃了?” “皇后娘娘的关心儿臣当然享用到了。”谌墨掀唇,娇憨道,“不知儿臣还没有这个福气再享用一回,据御医说,那是西域来的紫参,非但养身,还养颜呢。” 文定后闻言失噱:“这个小没良心的,那人参本宫没舍得吃,你倒吃上瘾了不是?西域国总共送来了三株,连你的太子妃姐姐都没份,本宫那份就进了你这张小嘴,还不知足,养颜养颜,成心拿你这张艳丽小脸气人不是?” “说得是,说得是,”武业佯怒,“儿臣都要嫉妒母后的偏爱了,偏偏这小没良心的还不知足。” 笑声响开。不管是真心,还是实意,一桌五个女人都绽了颜。 膳后,因稍后即是皇后的午憩时间,四人请辞,文定后道:“孝亲王妃身子才愈,禁不住折腾,先在这宫里小憩,过了这午时的太阳再回府罢。” 太子妃、太子侧妃、云阳公主都是玲珑剔透人儿,皇后发了这话,或是恩典,或是有单独的话儿要讲,总之,是她们识趣退下的时候了。“儿臣等告退。” “墨儿,这会儿本宫还不困,不如咱们喝杯茶说说话可好?” 就知道。谌墨上前搀了文定后一臂,“只要母后不嫌墨儿闹腾,墨儿当然乐意陪母后,。” “闹腾点好啊。”转步偏殿,一大扇窗牖高悬,窗外桃红柳绿,春光大好。“洌儿那个孩子,就需要一个有活泛气的人儿陪他才行。” 文定后此话落了地,整整一盏茶工夫再没片语,谌墨垂眉静待。 “那三个孩子的娘是个苦命人儿,这话,或不该由本宫说。”文定后淡然一笑,“但是,本宫的确欠她的太多。当年本宫患了恶疾,御医束手无策,是才进宫的碧妃早晚各炙半个时辰,整整一个月,才救回了本宫这条命。” 忆及那一代佳人,重重叹息,“但本宫抱愧得是,本宫却没能救了她。三个孩子就那样没了娘,碧妃死不瞑目,我是知道的。三个孩子眼看着娘死去,怎可能无动于衷,是以他们都有怨气,本宫也能体谅,但人已经没了,怨气除了让自己活得累些苦些,还能如何呢?” 原来,皇后是要自己…… “洌儿是三个孩子的主心骨,他说一句什么,比皇上的话还顶用。你是洌儿的媳妇,这为**的,虽不能左右丈夫的决定,但贤妻当懂得如何以柔克刚,规劝丈夫莫行险途。你是个聪明孩子,该明白本宫的意思罢?” 明白,自然明白,无非说客而已。 皇后或者因公正体允威慑后宫,仪振朝纲,但这话,能说没有半点私心么? 太子为皇后亲子,长年累下了慈仁名声,与九五之位,仅差一阶。而这一阶,却注定不是坦途。 二皇子傅潜向来没有遮掩争嫡之心,五皇子傅津又恣意破坏太子威信,皇后对此,忧心忡忡了? “洌儿这三个孩子,吃了很多苦,自他们回京以后,本宫也乐意做他们的娘,多疼一些。但究竟不是亲娘,他们对我,敬重有余,亲近不足。而本宫的话,重了不是,轻了也不是。现在,本宫就将希望寄在墨儿身上了。” 她何德何能喔? “本宫早就看得出,洌儿喜欢你,那孩子……唉,有些街间的传闻你听听也就算了,洌儿有分寸,不会逾了规矩伦理,本宫是信得过他的。你就替本宫多疼疼他罢。” 第三章 后生可畏 “当年,碧妃的案子中,宫里有几个人牵涉进去了,这些年,这些人大都不在了……”难得,文定后从定的面容上浮了作难之色,“本宫实话明说了。如今极得皇上宠爱的莹贵妃,亦被人诬陷说是参与了其内。实则她那时也不过一个十五六岁的丫头,哪懂得那些算计呢?” 若是事出宫廷,又有什么不可能?十五六岁的貌美佳人,初登宫门即得宠爱,必是有些手段的罢?而碧妃美冠六宫,孕子三人,受眷多年,想当然成了很多人的挡路石…… “但洌儿他们却不相信。上一回贵妃大病,满堂的御医,都查不出病因来,皇上为此还斩了几个人的头,是洌儿修书给江南怪医,那病方得以医治。本是桩好事,但皇上一急之下,就说了些重话……” 重话?如疑贵妃之病,乃人力所为?一个满堂御医都查不出的病因,一个江湖大夫却给治了,这中间,可供人浮想太多…… “那老五年轻气盛,回得也太忒无礼了些,说什么,终有一日,会让贵妃娘娘七窍流血地死在皇上跟前。你听听,这话可是一个臣、一个子能说的?幸得皇上也不计较……” 不计较?是因计较不了罢?若能计较,三兄弟怕已死了千次万次。 “墨儿,你在洌儿耳旁,劝他多囿着津儿一些,那么大的人了,不能老拿自己当小孩子是不是?” 话谈到此,她方知,她初始并没全数悟透皇后的用意。 泰半,皇后也是受人所托? 当年参与碧妃诬反之案的人,除了如今皇上力护的莹妃,以及被拿来控制广怡王的太妃,都已不在人世。而辞世者中,有几人得以寿终正寝?五皇子天家恶魔的名声就是恁样累积下的罢?而如今,能控制这位天家恶魔者,只有她的夫君孝亲王。但温润优雅的孝亲王爷似乎也并不好说话,于是,找到了她?又于是,皇上无法以天子之尊出面,只得委托皇后代行请托…… 帝王家的妾,镇日担心红颜未老恩先断;帝王家的妻,则要贤良豁达,识得大体顾得大局…… “墨儿,你明白本宫的意思了么?” “皇后娘娘,儿臣明白了,儿臣……会尽力而为。” 皇后也可怜罢?任是豁达开悟,当丈夫在面前显露对另一个女人的维护呵宠,并要求她也加入一道维护呵宠时,真能心放八方,风平浪静?若真如斯,皇后不当是人,该是神了,她会祟拜。 ~~~~~~~~~~~~~~~~~~~~~~~~~~~ “王妃,您回来了?” 谌墨拧拧云乔肉呼呼的腮帮子,懒得答她,若不回来,站在她面前的是鬼? “王妃,您这身衣服真好看,王妃好美……” 小丫头的祟拜一向泛滥,王妃娘娘不予置辞。 “王妃,您这个发式也好,将您的脸儿衬得大了些,不然,您什么都好,就是这脸儿还不及男子的一个巴掌大……” 麻雀的叽叽喳喳,就当是催眠的曲子罢。谌墨任她拆发卸环,瞑目昏昏欲睡。 “对啦,王妃!” 一惊一乍…… “适才王爷找您来着。” 定然又是什么鸡毛蒜皮的事…… “王爷以为您又上街了,还吩咐顾管家即刻找您回来……” “什么?”谌墨双眸倏开,“云乔,你刚刚说……王爷找我?” “是王爷啊,听管家说,王爷今天的精神很好,想和王妃一块儿用膳的……” 谌墨脑际抽痛,“云乔丫头,先告诉我,你们家王爷如今在哪儿?” “在书房里啊,管家正捧了帐薄给王爷看,话说这顾大管家也不省事哦,王爷身子才好点,就……” 就是说,那人是回来了?谌墨又气又笑,“去和你们家王爷说罢,我从宫里回来了,恳请和王爷一道用晚膳,请恩准。” “啊?” “小丫头,还不快去?” “喔。”王妃好似从来都没有这样说话喔?哪一次不是王妃在前面走,王爷用“哀怨”的眼神瞥王妃?就像、就像张婶养得那只胖狗看见骨头又够不着时,有些些可怜相喔……今儿个王妃竟用了“恳请恩准”?要变天了喔? 单纯小丫头,兀自沉浸一方世界,岂不知,天已然变了。 ~~~~~~~~~~~~~~~~~~~~~~~~~~~~~~~ “王爷,这是近来的帐目,属下业已归纳成册,请王爷过目。” 傅洌颔首翻阅,时时亦择要处简问几语。顾全立在旁,亦有条有理予以解答。一个时辰后,帐册到最尾几页,看着帐页陡换得妩媚柔态的字迹,傅洌锁起眉,“近来谁帮你理帐?” “禀王爷,是春叶。” 傅洌长眉淡淡挑起,将最后的帐册掷到了顾大管家怀内:“本王府内的帐簿何时成了情诗簿?” “……嗯?”顾全捧了帐册来看,“春讯飞琼管。风日薄,度墙啼鸟声乱。江城次第,笙歌翠合,绮罗香暖……”这这这?“……王爷,属下失察,王爷恕罪。” “哪个王府没有几处别苑、几亩良田,这些帐册示人,根本察验不出什么,顾全,本王不想说你色迷心窍,但你也莫让本王失望。” “……王爷,奴才惶恐了。”那春叶,竟将这样的词写上帐册?为了什么?想当而,自己去找她诘询,定然会遇有一番巧妙说词,如不慎装订失误云云。唉,原以为是把握在己的事,竟似被一个小丫头给耍弄了,汗颜哪。 “更有甚,她故意将几笔大的帐目写得晦暗不明,显然有意欲让审验者将誉抄人给叫来核问,你也没有发现?” 顾全一怔,抓紧哗哗翻了几遍,果找着了几个疑处。 “河西别苑,下有良田五百顷,转卖于当地首富王家……”没了?进项呢?进项的去处呢?没有单独立帐也便罢了,去处亦毫无交代,这是一笔天大的数目啊 …… 自己审核时,分明不是如此,这春叶,竟玩暗渡陈沧?早看出这丫头心比天高,这心机竟已渗到帐页上去了?或者,她不止想让王爷唤她前来核问事实,更想藉此,使王爷对主管帐务的人生疑起嫌,她以期有进阶之机?显然,如果主子不是对财事从不计较的王爷,自己定然会是头号的嫌疑人选,春叶,如斯美人,却如此……该说是后生可畏么? 傅洌捏捏眉心,细长凤眸向窗外投去,“这会儿是什么时辰了?” “酉时。” “还没有回来?” “您是说……”废话,当然是王妃。“奴才派人到门口看看?还是差人到宫里打听一下?” 傅洌尚未应答,就听门外云乔:“王爷,王妃遣奴婢来,说她已然从宫里回来了,恳请和王爷一道用晚膳,请王爷恩准。” 顾全眼角当即有了少许扭曲。 傅洌勾起笑意,“回你们王妃的话,说本王准了。” ~~~~~~~~~~~~~~~~~~~~~~~~~~~~~~ 谌墨并未在寝楼相候,她想起,有件事必须做。 茹芳苑里,花静水寂,夕阳无声。 以指触过每一样物事,谌墨对着心中姐姐的静美容颜嫣然一笑。 姐姐,你爱的男人,我也爱了。 姐姐,你会因此不高兴么? 但是,姐姐,你便是生气,我亦爱了,怎么办? 如果姐姐生气,今夜就到墨墨梦里骂我,或者告诉我,怎样折磨他,会让姐姐好过一些?墨墨会配合呢。 姐姐若活着,墨墨永远不会遇到这个男人,就算遇上,也不会爱上。 而墨墨宁愿从未遇到他爱上他,也想让姐姐健康活着。 但姐姐去了,墨墨爱上了。 …… “墨。”门外长影打上垂帐,纱缦两分,有人踏了进来。 “你……”怎会到这里?她以为,他对此,或因愧疚,或……,总之,不该轻易涉足才对。 “你在这里。”傅洌将她轻轻环住。 “你……”怎么能在这里……?谌墨微挣。 悉她心思,傅洌臂未松,声温润道:“墨,因我自身的冷,我无法给人以相求的暖。当年照顾阿津、阿澈,有母妃的血连着,是我的无从选择,但别人,我无力供给。你的姐姐谌茹嫁来,我以为,我和她可以如皇家每对夫妻一般,淡然相处,相敬如宾。在她向我索取温暖时,我……给不了。我知道,我伤了她,但今日,即使她站在这里,我仍然只能说一声抱歉。” 谌墨僵住。 “我对她最大的亏欠,是没能尽到保护之责,这一点,我无可推卸。”收紧臂,唇压她颈上,“但是,墨,我绝不会任何人、事成为我们之间的阻碍,任何,哪怕这人是我的亡妻,你的姐姐!” “傅洌,你……” “不行,不能再推开我!”傅洌目内一比偏执疯狂抹过,唇疯狂似攫她嫣唇…… “痛啦!”谌墨举拳垂落他肩,“你是狗儿么?动不动就咬人!” “我……”他还欲再吻。 “听我说!”谌墨水眸一瞪,喝止了他的蠢动,“你根本不了解姐姐。她爱你不假,但她更爱我,她那样温柔善良,哪里会成为阻碍?” 傅洌凤眸略低:“我自然知道谌茹不会,我说的阻碍也不是她。” “那是谁?” “你。” 谌墨黛眉一挑。 “我怕你又将谌茹横在我们之间,阻止我的亲近,谁让你一回来就进了茹芳苑……” 第四章 欲擒故纵 她进茹芳苑,会让他联想至斯? “墨。”傅洌捧她脸儿,鼻尖相接,目抵彼此心际深处,“谌茹,你的姐姐,这时或许就在旁边看着,你告诉我,你不会再拒绝我,是不是?” “……”姐姐看着?卑鄙! “是不是?”俯唇,勾了她小舌来尝,诱惑意味十足,“是不是?” “……傅洌,你莫太过份……” “我似乎,听见你姐姐的笑声了呢。”傅洌横抱起她,向门外行去,“也许,她比较乐见自己无法无天的恶霸小弟有人疼爱?” 身后,晚风拂动,半室幽垂纱缥缈间,仿似,真有女子妙影袅娜,笑音低回…… ~~~~~~~~~~~~~~~~~~~~ 悔不当初,一步错步步错。谌墨如是感悟。若那时,让冰娃娃将自己给带走,就不会,就不会…… “现在天还亮着,外面有一堆人看着呢……” “……嗯,本王在养病……” “……你这是在养病?” “嗯……相思病……别动,快好了……” 所以,弃了比武大会,擅离大当家职守? 事了,谌墨本欲推开男人潇洒离去,但显然,潇洒需要力气,这个时候,做只累瘫了的懒鱼比妖鱼适宜…… “墨~~” “睡觉!” “天色还亮着呢。” “那滚下去!” “……墨,你似乎很有精神?” “……”谌墨捧心颦眉,“我饿了,饿极了,在宫内的午膳没吃多少,此时胃都疼了喔。” “你怎不早说!”傅洌当即披衣张落吃食。 哀兵之计凑效,谌墨却并无不到成功的喜悦:该怎样,才能在床上战胜这个男人?难不成,要到楚楚的天水一阁取些真经回来? ~~~~~~~~~~~~~~~~~~~~~~ 用膳之间,谌墨谈起此次宫廷之行,傅洌无声聆完,直将鸡汤喂进她小嘴,仍不作一语。 “不予置评?”谌墨斜睨这张优雅面容。 “阿津的事,我不会过问。”傅洌持巾为她拭去汤渍。 “不会过问?便是纵容了,让我猜猜发生了何事。”谌墨歪头,指尖敲在红唇,“皇后此语,无疑是欲拿对你们的活命之恩讨要人情,以稳固她在皇上跟前的雍容大气之态。当年,母妃救她性命时,宫内上下早已无不清楚,所谓‘恶疾’,实乃常年服用含毒之物所致,进宫不久的碧妃治愈了她,并因此开罪了一堆后宫虎狼,她却以一个‘不予计较’彰示泱泱大度,奠定了牢不可靠的后位之基。母妃出事,落井下石者众,她虽未如此,但也并不曾试着施援。若非太后亲自找上门去谋求联手救你们三人,她是否会出面,怕也不得而知。可对?” 这番话,半由推理,半由意意查到的蛛丝马迹,七八组合而成,端看眼前人脸上神色,想必对了个八九。 碗里鸡汤见底,“还吃么?” 谌墨摇头。 傅洌端来一碗热茶喂她喝下,放了帐子,轻唤一声,云乔、昭夕两婢进来,将残膳撤去,燃起宫烛。 傅洌坐进帐内,将她抱在怀里,偎至床头,才悠然道:“皇后欲约束阿津,当然不止为了莹贵妃。” “因五皇子手里的兵权?” 傅津主管兵部,且掌宫廷、京城、京畿三大卫队,如此的权高位重,诸皇子中谁能比肩? “听人说,五皇子当年能获此恩遇,是因他长了一张像极母妃的脸?”这说者,当然是意意。 傅洌浅笑,“三人初返京城,犹在世的太后因念母妃救命之恩,力劝父皇封爵。父皇召见之际,阿津哭得满脸是泪,抬起一张脸时,竟然把父皇给惹得动容了……” 难以想象呢,天家恶魔满脸是泪的模样。但这一招,无疑好用极了。利用太后的感恩之心,招惹天子的愧疚之情,以一张与旧人酷似的面孔,赢得了最大收项。 “我还听说,当年三皇子傅洌见驾,诵了一首母妃在世时最爱念吟的‘雨霖铃’,皇上大哭之下,赐封‘孝亲王’,并赏庄园十数?” 傅洌细眸因她的笑生亮,摇头道:“我不似阿津,我颂母妃最爱的诗词,只是好奇父皇会有怎样的表现。” “他的表现可让你满意?” 讥笑染唇,“只得说,父皇的确是一位多情到极致的君王。” 多情的极致,是绝情么? 宠盛时,恨将全世界悉数赠予;宠衰时,鸩酒一杯葬送花容。枕间无数恩爱,换不来命尽时的半点怜惜,还真是多情到极致了呢。 “外人都道皇后喜欢三皇子妃,不是管是真是假,你只管让她喜欢。其他的事,虚应就好。”捋住她一把长发,放到鼻下轻嗅,“但皇后看得出我喜欢你,怕别人也早就知道了,平日出去,不要再卖弄轻功,让老六和顾全派去的人跟不上你。” 谌墨咬唇轻笑。 “小妖精,笑什么?” 谌墨提提鼻尖,“你限我外出岂不是更放心省事?” 傅洌捏捏她一管秀鼻,“王妃大人,敢问在下可限得住?” “你好狡猾。”谌墨眯眸,“欲擒故纵,欲张还驰,你好狡猾。” “没良心的小东西。”傅洌在她鼻尖浅咬一记,“既这样,你明天乖乖呆在府内,尽女主人之责,那个顾全,聪明却不够狡狯,被人算计了还以为胜券在握,你帮他一把……”将今日发生帐册上事简述一遍。 “哈哈……”古有尺素传情,红叶达意,今春叶美婢,竟以帐册为媒,别出心裁哦。而她能如此胆大,想必是因不沾尘俗的冷娃娃恕儿在府那段时日,降了防心罢。 更有,她低估了孝亲王妃不说,连带也高估了孝亲王对碧月橙的痴情,以为一张肖似脸儿,定然触惹那段禁忌恋情的薄弱心结…… 此举,倒是与广仁王当年之措如出一辙呢。 拥着笑得花枝乱颤的人儿,傅洌摇头,“小妖精,你惹得麻烦来了。猜猜明白会有谁来府上?” “噫?”笑得唇亮颊嫣,谌墨妙目横来。 傅洌温润音线陡变得压抑,“我想,那并不是顶打紧的一件事……” “……”色狼!色狼!色狼! ~~~~~~~~~~~~~~~~~~~~~~~~~~~ 来府何人?二皇子傅潜是也。 有人云,凡物凡事,以甲乙丙论,唯居乙位者最形尴尬。 甲位者,定然是首当其冲,众目所归,风光无限。 丙位者,与首位有一席之隔,尚能以领先于丁位聊作宽慰,少有他想。 偏这居乙位者,明明仅差一毫能就够着了首位的边沿,却亦因这一毫居在了次席,与与顶级的风光错开,不甘、不平、不忿之心,可想而知。 天昱皇朝择立储君之际,对外云为“立贤不立长”,即示天下:太子乃以“贤“博名。 但二皇子傅潜何尝心甘? 在他,若非太子为皇后嫡生,又较自己早降世了两个世辰、占了长子之席,这太子位怎轮得别人坐? 二皇子不心甘,但也并不准备韬光养晦,隐忍待发,太子既以贤胜,他则欲以“才”取。处事积极,理事明快,毫不掩饰对储位向往之心,朝堂培植力量已足与太子人马分庭抗礼。当然,这“分庭抗礼”的格局,一大前提必不可少。 但凡太子与二皇子忠亲王意见相左,朝廷百官定会壁垒分明,各有拥戴。而每当此际,除却两方援声者,尚有一众“中立派”以默然示人。众人心知肚明,所谓“中立派”,多为孝亲王三兄弟从属。 不语,是为坐山观虎?或是门缝赏戏?谁也无法一言概之。但可确定,一旦这派人马向一方倾斜,必是另一方的败北。 “分庭抗礼”的前提,即为中立一众的不偏不倚。 若想消除这随时可起的威胁,有两路可走,一是灭之,一是拢之。时下,歼灭已不可能,唯有拉拢一途。但这途也不易行,太子的屈尊,二皇子的努力,目前都以无效告终。 灭不掉,拢不下,如何?天子以平衡之术,使三方形成掣肘之势。如此一来,不管湖底如何波谲云诡,表面的平静维持下了。 但这不是众方所欲。至少,不是二皇子所欲。 一枝独秀,岂容并蒂莲开,遑论三花并进? 但二皇子又何尝不知,正因有傅洌这丛力量在,才对太子形成了真正牵制。自己所有优势,须在太子登基前充分利用,否则…… “三弟,见你一面不容易呢?先前来时,被五弟给拦下了,说是你这病见不得风。”坐在孝亲王府客厅,二皇子傅潜才见来者,已出声抱怨待客之道。 “抱歉了,二皇兄。你也知为弟底子薄,一遇了伤病难免就比常人抗力弱一些,御医说了一个见不得风,这老五就给小题大做了,请鉴谅……咳咳咳……”话说得多,孝亲王犹不能消受,剧咳起来。 从旁仆僮着急忙慌奉上热茶,又在主子后心轻挲少许。 不得已,傅潜收起兴师问罪的脸子,拿眼扫一圈厅内,“三弟,为兄的有些话想单独和三弟说。” 傅洌颔首,举袖,仆婢悉退了干净,更有机伶者将门严严带上。 “为兄不喜欢拐弯抹脚,直说了,广怡王妃可向你说起什么?” 还真是不喜欢拐弯抹脚呢。但既有心角逐大位,这个“不喜欢”却是老大的不适合。 “广怡王妃?”长眉轻蹙,凤眸淡闪,“她应该向我说些什么呢,二皇兄?” 第五章 试探 “今天过府的是哪位贵客?” “禀王妃,是忠亲王。” 二皇子?谌墨淡哂。定是天遣会给了消息来,二皇子坐不住了?取一个碧月橙的性命或许轻易,但孝亲王的态度不看不行,更要紧的,必须确定广怡王妃的小嘴,可曾向孝亲王透露什么。 按常理推断,以风传在外的两人亲密程度,必然是透露了。但又不难推想到,这等天大把柄握在手里,孝亲王怎不见任何动作? 且前孝亲王妃因此枉死,碧月橙若怕因此惹孝亲王不悦,或者三缄其口的。所以,上门试探? 但不管怎样打算,忠亲王此来,不怕此地无银三百两么?就算孝亲王府之前当真不知不晓,不起疑也难罢? “王妃,这些帐册是王爷尚未及审,请您过目。” “噫?”黛眉斜挑,美目眄来,“这些,可也是春姑娘帮你打理的?” 顾全见女主人调谑眼色,知王爷必把昨日自己的糗事诉与了王妃,一张胖脸当即赧窘得一塌糊涂。“王妃……” “说说看,本王妃病的那段日子,给了你们怎样的错觉?为何她会以为自己有机会呢?” ~~~~~~~~~~~~~~~~~~~~~~~~~ “她当真没有向你说些什么?” “她应该向我说些什么?” 忠亲王微顿,“三弟,不瞒你说,前些时日,老四在牡丹园喝醉了酒,曾对广怡王妃有些不规矩。” 嗯?傅洌眉梢浅动。 傅潜拿一对厉眼紧睇住孝亲面上每一纤毫神色,“当然,被为兄给及时骂止了。他那小子醒了酒后悔起来,虽向广怡王妃陪了礼,心里仍不踏实,特托为兄向三弟你这边递个陪罪的话。” “四弟未免轻狂了。”傅洌摇头,“老五虽也不像话,总不会这等孟浪,二哥要加强管束了。” 这……,傅潜目瞬也不瞬,欲看透这层温雅表相下的真实。那话,自然是忠亲王事前备好的对辞。现下京都有盛传,孝亲王宠爱新娶王妃,冷落昔日情人。他此来,正是要双管齐试。一试他是否知情,二试他真正在意之人到底为谁,即——弱点。 第一试,不管孝亲王知不知情,显然暂不欲掀张,当前如此,够了。 第二试,其对碧月橙不似全不在意,又不似外传热衷,想来,需更进一步才对。 “三弟,你这身子如此之弱,不是苦了一干美人么?” ~~~~~~~~~~~~~~~~~~~~~~~~~~~~~ “王妃您莫怪罪,您病了的那日子,虽是病中,可对咱家王家也太不上心了些。”书房里,顾全梗着脖子,决定为主鸣不平了。“您那样子,让咱们做下人的看着,都替王爷不值呢。” 谌墨捧颊,以眼神鼓励这胖脸上的胖嘴再接再励。 “您也不想想,您进门也不久,这府里的侍卫仆役们为何对您如此恭敬?还不是大家伙看出来主子对您有多宠,恨不能把您含进嘴内护着……” 哦唷~~冷颤袭来,谌墨抱抱肩:这顾全,人长得多肉倒也罢了,也能把话说得恁样肉麻? “王爷对您是一百一千个好,以前姨小姐在府里时……”收得太急,差一点就咬着自个舌头。 “嗯?”谌墨一眉儿高高掀起,“怎不说了?” 顾全破釜沉舟,豁了出去!“姨小姐在府里时,王爷对她也好,但总像中间是隔着什么。姨小姐是自己提出什么,王爷会依从什么;您是不说什么,王爷就恨不得把这世间的宝贝都拿了给您。您一出现,王爷的眼镇日都是亮的,您说话时,王爷会目不转晴地瞅着,您笑时,王爷也会跟着笑,那笑,小的入府恁多年见的,也没您在时的多。奴才知道,您怪王爷以前对前王妃不好,但王爷就是那样一个人啊,王爷能给的,前王妃不要;前王妃要的,王爷给不了。这世上,只有一个人是对的,如果不是这个人,以前的和以后的,都只是凑合和将就,前王妃虽好,但她不是王爷的那个人,所以王爷不给;您虽……,但您是。” 您虽……?谌墨水眸浅眯,笑容好不随和。 顾全心惊胆颤地咽一口口水,陪笑道:“您病了时,王爷几次传出伤危,御医忙成一团,您只呆在房内,连看都不看,大家伙嘴上不敢说,心里早就替王爷……替王爷不值了!” 呼~~。抒发完毕,舒服……但王妃的眼神? “所以,因本王妃对王爷不好,春姑娘就想对王爷好?” “……您那时不止不理王爷,这府内的大小事,您都不理,春叶有些能耐,就都给担承了……” ~~~~~~~~~~~~~~~~~~~~~~~~~~~~~ 前厅内,忠亲王高笑回响。 “三弟,别怪做哥哥的为长不尊,你说你这身子,身边偏尽是世间难求的美人,说来,让兄弟们都看着眼馋呢。” 傅洌下垂的细眸内,利芒一闪。 “广怡王婶自不必说,您那位新王妃,千娇百媚呀,那一笑……啊——!”正说得高兴的忠亲王,手里青花茶杯忽倾斜去,才沾过一嘴的整杯茶水涓滴不剩,尽进了袖筒,虽不是滚烫,可也将皮肉给灼得烈烈生疼,忠亲王身娇肉贵,更不堪忍受,“啊啊啊——!来人,快来,给本王拿烫伤药来!” 在外的忠亲王随行侍卫拔刀便欲闯来,却遭一刃阻隔。 古刚和煦笑道:“兄弟,这是孝亲王府,还请不要冲动行事。何况忠亲王喊得是药,又非刺客,咱孝亲王府的人向来机灵,还怕没人侍候?这不,已有人拔脚去取药了。” ~~~~~~~~~~~~~~~~~~~~~~~~~~~ 书房内,主仆对话犹未停。 “你说春叶有些能耐,都给担承了,您这位管家又做了什么?” “唉,夫人,奴才不敢说忙得分身乏术,但两位主子都病着,奴才要处理各地分庄的事,要处理府内的事,还要应付随时上门来的探病客,幸好有广仁王爷坐阵,不然……” 谌墨一笑:“你敢说,你没有色不迷人人自迷?半点也没有?” “王妃,您……”顾全苦笑,“奴才就算有几分爱美之心,也不至于色令智昏罢?何况……”这府内也没缺过绝色,“奴才再不济,也不能拿王爷的事糊弄。奴才看得出,春叶丫头的心气儿不是一般的高,怕是一个亲王府的侍妾之位都满足不了,奴才怎能动那番心思?” 实则,这位春叶美人,并非等闲,进这府里,定也是打算着慢工细活,伺机而动,不想她一场“伤病”,使其以为有机可趁,有捷径可寻,将精心的部署打乱……这可是“歪打正着”? “你把春叶叫来罢。昨日,王爷未就帐目上的不实之处细问,本王妃总不能不理不睬,省得给你这位脑满肠肥的大管家钻了空子不是?” 顾大管家眼角又始扭曲之状。 ~~~~~~~~~~~~~~~~~~~~~~~~~~~~~~ “废物废物!”忠亲王大怒,“你这上药的手就不能轻了些,弄痛本王,本王要你脑袋……” “你们都下去罢。”傅洌抬指。 几个早吓得畏缩的丫鬟如遇大赧,当即疾疾退下。 傅潜生愕:“她们下去,谁帮本王敷药?” “府内奴才手脚粗疏,在此,也只惹二哥生气。” 忠亲王怒火冲脑:“总有人帮本王上药罢!” “不如,小弟帮三哥?”傅洌抬指。 “你……” “小弟先前在江南时,受伤是家常便饭,旧疾成医,或比奴才们更顺手。”傅洌折了袖子,取了药瓶。 “……你来便你来。”傅潜将伤腕搁在中间木几。 傅洌当真提药即上。 “咝~~你……”对他,傅潜无法破口大骂,但实话说,他比方才奴才们的手,重得太多。“你……算了,叫一个奴才进来!你府里就没有一个手脚得宜的奴才么?!” 傅洌四平八稳药置下,颔首:“好,就给二皇兄找一个手脚得宜的奴才来。” ~~~~~~~~~~~~~~~~~~~~~~~~~~~~~~~ “这帐,是你帮着记的?” 春叶见谌墨坐于案后,杏眸骤闪,随即又紧垂下睑去。“是奴婢。” “有几处,本王妃看得不太明白。” “禀王妃,那帐目奴婢只管誉抄,实则奴婢愚钝,也不知里面说了什么。再者,您大病初愈,还是不要太劳神的好。” “但这帐目总得有人审理。依你之见,这劳神的如果不是本王妃,又该是谁呢?” “……奴婢……”总觉得这位王妃与病时判若两人,病中时,清清冷冷、不问世事的模样,并不难于应付……可细细回想,她病之前……她病之前?冷汗,密涔颈项…… 王妃病得太久,以致自己忘了她病前那双仿似能直透到心底的眸了么?……会不会,哪里出了错?“禀王妃,奴婢只怕您病才见起色,就给累着了,顾管家忠心体事,可为您分忧……” 聪明如她,仅一瞬,即觉察出了不对,也便开始着力挽回。但无奈轻敌太早,亡羊再补牢,似乎稍嫌晚了…… “王妃。”顾全窗外恭敬敬垂禀,“前厅忠亲王不慎被热茶烫了。” 干、我、底、事!“……然后呢?” “忠亲王嫌前院的奴才手脚太粗,王爷说请王妃安排一位机灵奴才过去侍候。” “他……”搞什么玄虚?自己的两个丫鬟都够机灵,但谁舍得派去给人骂…… 噫噫噫? 第六章 暗算 “意意?”回到寝楼,抬眸即见一人,一袭湖绿少男衫,却梳了个少女的单髻,玉肤星眸,弯眉翘鼻,嗑瓜子,饮茶水,逍遥如入无人之境者,除了肆意妄为的肆意小魔女,还能有谁? “你们都去歇着罢,若是不小心听到这屋里传出什么动静,都不必理会。”谌墨对两个盯着来者好奇转眼珠子的丫头道。 “孝亲王妃,看您这样娇艳模样,过得不坏喔。”肆意促狭眨眼,邪意纵横。 “听说,五皇子将你侍候得也很不坏。”谌墨又哪曾怕人奚落了? 近来巷间传得最盛的,还不是天家五皇子与肆家小意侯爷的风流韵事? 虽众说纷纭,但万变不离其宗。不外乎小意侯爷不愿受天家恶魔蹂躏,闭门拒客。而天家恶魔吃过几次闭门羹后,再也咽不下口去,堂皇皇登门造访,在老侯爷及肆家一干少爷尚未弄清发生了甚事之时,将小意侯爷一迳给掳去了,也不知在哪里藏了半月光景,方见小意侯爷重现人间…… 这中间,不会比她吃完**后的光景差罢? 肆意冷呿一声,脸不红耳不热:“淫贼一枚,谈他作甚?” 谌墨笑意晏晏:“显然五皇子的表现并不让我家意意满意?” “如此说来。”肆意亦笑花灿灿,“三皇子的表现很得我家墨墨的意咯?” 谌墨斜躺软倚,“马马虎虎。” “啧啧啧。”肆意咂舌,“墨墨现在的模样,莫说男子,就连我,也想一口给吞进嘴里去呀。” 谌墨媚眼抛来,“那还不来吞?” 肆意怪叫一声当真扑上,一白一绿两影,缠绕着滚下椅去。 ~~~~~~~~~~~~~~~~~~~~~~~~~~~ 春叶美婢,使二皇子一见钟情。 说是“一见钟情”,或者美化了忠亲王的情感世界。只是,当那位烟笼波渺的娇怜美人进了眼界时,某种欲望即滋生了,眼神当即添进掠夺,帝王家本色显露无遗。 “三弟,这便是你那位与广怡王婶面貌酷似的美婢?是有些像,但比及如今的广怡王婶,更为柔美……” “二皇兄此话差了,她乃南大人送给我王妃的丫头,不是本王的。” “不是三弟的?那就是说……” “二皇兄的手受了伤,就让她为二皇兄敷药罢。”傅洌起身,抚抚胸口,“小弟话说得多了,胸口泛闷,到外面走走。” 春叶在孝亲王立起那一瞬,面色即猝然苍白:这个、这个无情到极致的男人! 而傅洌,并未注意那那双幽幽杏眸,径自踱出大厅。双足才至厅外土地,已听身后一声女子怆惶娇呼,温润脸上波澜未动,掀步向后园去了。 ~~~~~~~~~~~~~~~~~~~~~~~~~~ “死意意!” “臭墨墨!” “所来何事,有话快说!” “无为而至,咱家偏不说!” “说不说?” “说就说,放开我可爱的小脖子!” “放就放,你的脖子一点都不可爱!” 可以说,妖女与魔女的戏闹,向来毫无营养。打闹完,两人并肩平躺内室地板之上,肆意才喁喁将所获诉于密友。 “……当年广怡王的母亲与太后极度不合,买通太后身边膳食宫女,每日在太后饮食里加放吸髓粉,致使太后体质日渐衰弱。无独有偶,已有人早一步先对皇后施以同手,并被进宫不久的碧妃识悉治愈。太后症状与之相同,自然也获治。因皇后的不计较,太后亦未一追到底,这事也就如宫廷许多事一般,不了了之了。后傅澈接掌了太后宫廷内外的势力,其时已遭灭口的施毒宫女亲妹进宫多年,为给亲姐寻仇,向六皇子和盘托出始末。” 这些话,谌墨知若问傅洌,他当然会说。但她不想让他太多回想那过去。不想他在看似的风淡云清之下,一次次重温沥心磨骨一幕,昨夜提起皇后的心计,她已觉自己失言了。她亦知傅洌绝不是那样脆弱不可触碰,她如此,只是做答应过傅澈的事,心疼…… “广怡王这个人,处境最尴尬。为了母亲,成了天家的笑柄,但其母参与谋害碧妃又是事实……”谌墨想及其人,不免可怜。“他既有意离开这怪圈,且左贤王也应了,何不快些行动呢?” “太妃年事也不过五十多岁,照这样下去,说不定还能活上十年八载,有她在这押着,他有心走,又敢去哪里?”肆意心肠似较墨墨更硬,“生在皇家,就接受这个游戏规则罢,无法。” “哈哈哈……”对视过一眼后,从两个女子嘴里,齐爆出一串长笑,肆意翻身掐住谌墨雪颈,咬牙切齿道:“假么假势的装善良,你骗谁啊?” 谌墨回以同等手法:“呿,硬心硬脸的作冷酷,你唬哪个?” “唉,墨墨,我为何不是男人?” “意意,我为何是女人……”嗯?意意颈上一圈可疑红痕赫然入眼,谌墨水眸内黠光打过,“意意,我给你看样东西……” “什么?……你,臭妖鱼,你做什么?” “给你施迷魂粉嘛。”暗算好友得手,谌墨只觉心安理得,拍拍两掌,一跃起身,“小意意,就在我的府内安心休养个十来日如何?” “你……”肆意星眸遽闪,却被谌墨一掌挡上。 “小意意,失魂术就免了罢,省些力气,乖乖在府里修身养性,谁让你那位五皇子那样不讨我喜欢呢?直到现在,府内还有一个因他而起的麻烦待理……”把小意意藏在孝亲王府,让**成狂的广仁王爷满世界疯狂找寻去,嗬唷,真是令人激动的一桩事呢。 “自今儿起,你们两个就安心照顾这位美人,一步也不许出茹芳苑。” 只有这两个丫头见着意意进府来,若是恶魔皇子福至心灵到此寻美,以她们的小小心眼怎抵得住?就与小意意一齐享受被藏娇的快乐罢,权当她这做主子善心发作给放大假了。 “这位美人的眼睛受了轻伤,平日给净面时也不要摘了脸上的布子,这些药粉每日早膳喂美人服下,记住,不可疏怠。” 她当然知道,凭两个丫头,哪会困得住小魔女太久?她的期望,也只是超过五日就好,嘻…… ~~~~~~~~~~~~~~~~~~~~~~~~~~~~~~ “小莲花!” 嗬唷!才做了“亏心事”,被人如此一吓,火气自然就蹿起来了,“笨蛋,你一惊一乍做什么?” “小莲花?”耶落云看清了面前人,一张脸顿时傻僵了足足半炷香工夫。“……小莲……墨墨你穿女装?” 谌墨抬袖理鬓,“有什么不对?” “你……你这样……真是……”耶落云张口结舌,红色一点点浸上脸来,直至将整张脸都浸得如火,“你这样……太……难怪赫连如此执着……” 手中无扇,谌墨举掌给他脑门一击,“笨蛋,什么这样那样,难不成广义王府的风水不好,给你舌头养钝了?” “……还好,上天是公平的。” “嗯?” “若你当真温文尔雅,温柔含蓄,温贤柔静,上天造物对他人未免不公了,现在看你仍是……仍是……,嘿嘿,上苍还没有尽偏颇你一人喔。” 这笨蛋,是在拐弯讽她?但对于此类说词,谌墨向不以为意,“你不在广义王府享受你的座上宾生活,到此来做什么?” “傅澈说你在这里,我便来了。他还在前厅,要找他的哥哥说话,可是,墨墨,你如何会在傅澈的哥哥府内呆着?” “傅澈没有告诉你?” “他要我来问你。” 也就是说,同为笨蛋的傅澈那厮,将难题抛给她了?“耶落云,如果我告诉你,我是傅澈的嫂子,你做何想?” “傅澈的哥哥死了么?” “……如果他一定要死个哥哥,应该与我的夫君毫无关系。” “那墨墨是背着你的夫君红杏出墙了?” “……”嗯? “上天果然公平。”耶落云重重点头,更为自己的论断找到确证,“不过,中原不是最重礼节的么?傅澈明知你背着他的哥哥与人私通,为何还能淡然处之?是因他爱你太过……” 指风是在冷不丁之间攻进来的。 此时,月挑柳梢,人在黄昏,他们所处,是王府偏僻一隅,一道颀长人影无声无息靠近,遽然出击!当然,此行为,也可解释为“偷袭”。 耶落云第一反应是将谌墨护在身后,但当即发现,自己此举纯属多余,对方攻击目标,只有他偌大一人而已。 颀长身影,出指迅妙,踩步无声,优雅如漫步云端,但指间杀气,眉间戾意,由然可闻可感。 早知他武功定然不弱,但谌墨从没真正见过他与人动武,如今方知,他武功绝不止他自己所说“比你要高”,这实在是高得太多! 转瞬,已见他与耶落云拆过三十几招,她突尔想到—— 他们为何要打? “住手!”人家高手过招,没有谌墨见缝插针的份,她只得扬声高喝,“住手,你们为何要打?” 耶落云一厢对抗,一厢大叫:“对啊,墨墨你问问这人可有毛病?一句话不说上来就打,是哪顿饭吃坏了脑袋?” “王爷夫君,你是哪顿饭吃坏了脑袋?”谌墨从善如流问道。耶落云不识他不足为奇,他总识耶姓笨蛋罢? “你——”与人斗战中的人回眸瞪她一眼。 “墨墨?”耶落云话听得仔细,飞身落她身旁,“你叫他什么?” 谌墨尚不曾说话,耶落云已聪明至极的自问自答:“我明白了,他就是那个被你红杏出墙的夫君!” 第七章 赠婢 红杏出墙?这笨蛋一定要给她按上“红杏出墙”的罪名才觉上苍公平?谌墨是不觉需要在意,但看某人脸色,仿佛在意极了。 “墨,过来!”傅洌声冷音冷眸冷,盯耶落云时,仿如盯一只苍蝇般恶寒。 这个,还真是分身有术。碧笙虽待人偏于淡和,但彬彬有礼,含蓄周到,吐字亦不匮乏;傅洌看似温润如玉,但寒笼周身,令人难亲,嘴下还惜字如金…… “墨,过来!” 话说,她喜欢谁比较多一些?碧大当家?孝亲王…… “墨……”傅洌话到此,接受了妻子不能招之即来的事实,耐心告罄,跃来将人掳进怀里。 耶落云对他施以上下打量:“……我很同情你,不过,虽然不能独占小雪莲,但你的运气已然很好了……” 傅洌眯眸如刀,“老六,我数三声,三声后我如果还见他在此,你……” “来了来了,不用三声,三哥,不用三声,一声就好!”潜伏多时也看了热闹多时的傅澈,急蹿蹿飞出,扯了耶姓笨蛋脖领,消失。 ~~~~~~~~~~~~~~~~~~~~~~~~~~~~~~~~~~ “快走啦,笨蛋!非要我三哥剥了你皮是不是?” “笨蛋,你以为你有多聪明?” “你既然是笨蛋就不要怕别人骂你是笨蛋!” “这话我如数奉还给你!” “你……” “六皇弟?” 脸红脖粗的两人止了幼稚等级的争吵,齐调头望向自前厅里走出的男子。 耶落云目芒微闪。 傅澈自是没放过这丝仅现毫微的异动,眼底精芒稍动,旋即又是两泓清泉,乖声道:“二皇兄,这么巧,您也过府探望三哥?” “这位是……”傅潜瞄一眼与其同行者。 “咦,二皇兄,您不认识他么?” “哦,为兄应该认识他么?”傅潜再将视线投回耶落云身上。 耶落云憨憨一笑:“二皇子不认识在下也不稀奇,当年二皇子出使北岩时,在下还只是一个十二岁的少年。若不是六皇子称您一声‘二皇兄’,在下也难以认出二皇子呢。” “你是北岩人?”傅潜略怔。 “在下正是,论辈份,在下应称二皇子一声‘表兄’。” 三十年前,北岩王胞妹嫁天朝为妃,次年产子,又过两年薨卒。伴君时日虽短,却为两族联姻留下“血证”,即二皇子傅潜。 “你……”傅潜拧了眉,眼光一紧,“……你是那个三王子?” “在下早已不是了,谢二皇子抬举。” “听说你卸了军职,怎会在这里出现?而且……”狐疑目光,移往傅澈,“你们如何识得?” 傅澈五官苦攒,哀声道:“是为弟的三生不幸啊,拣着这样一个笨蛋,赖在为弟府里骗吃骗喝不说,还丝毫没有寄人篱下者的自觉……” “笨蛋,你住嘴!” “笨蛋你叫谁住嘴!” “笨蛋当然是叫笨蛋住嘴!” “哈哈,你承认了,你果然是个笨蛋!” 看两人在自己面前跳脚大骂,傅潜阴沉下了脸。 耶落云虽被北岩贵族圈排斥在外,但毕竟曾任显要军职,他会不会……知道些什么呢?且不管怎样原因,其与傅澈兄弟走得如此之近,于自己,绝非好事…… “二皇子,您要走了么?”身后,一声嘤咛娇唤。 傅潜侧转了身量,笑勾长指,一派风流姿态:“来。” 春叶粉面含羞,杏眸滟情,垂首步近,乖巧偎进男人胸怀,“二皇子,您会忘记奴家么?” “你这样令人销魂的美人,本王怎会忘了?当本王和三弟一样薄情么?”傅潜挑抬美人下颌,“跟本王回忠亲王府,如何?”这女人,固然美丽,但他最想撷取为己所用的,是她在委身自己时,对三弟那离去背影所崩出的难掩恨意。女人的恨,有时会是最锋利的仇刀呢。 “真的,王爷肯带奴家回您的府邸?”春叶仰柔美丽颜,惊喜浮眸,“王爷当真会?” 尽管从不缺了女人,但被一个堪称上上等姿色的美人如此仰望时,忠亲王不得不滋生出了盖世英雄的豪情壮志。“本王一言九鼎!” “谢王爷,谢王爷!”杏仁媚瞳内点泪成波,沿娇颊如珍珠儿滚下,“奴家为奴为婢为仆为役,愿意侍候王爷一辈子!” “本王不是三皇弟,岂是那等不知怜香惜玉么?你既是本王的人,本王自会好好待你,哈哈……”美人柔软在怀,豪情万千呐。 春叶美婢,直待将置身忠亲王豪奢马车车厢之内时,才对身后的孝亲王府回眸一瞥。 孝亲王妃,春叶会让你知道,谁才是真正的女人! 孝亲王,你将知道,错过春叶,会是你这一生的最大损失…… ~~~~~~~~~~~~~~~~~~~~~~~~~~~ “这算怎么回事?”耶落云指着拥美而去的二皇子,“他自你三哥的府邸,带了女人走?” 傅澈耸肩,冷哼道:“别告诉我,你们北岩王族清高到没有互赠女子的习惯?” 耶落云撇嘴:“污浊就是污浊,并不因将别人染黑就能清白了,笨蛋,你的三哥也不过如此,难怪小雪莲要出墙。” 还真是笨蛋!傅澈嗤一声,“你看到那女子的眼神了么?” “眼神如何?” “那女子,对事有极强的掌控欲望,当某些事不能为她所掌时,必然会恼羞成怒,不,应该是积怨成毒。她现在,就怕是已如此了。” “她想掌控什么?” “我三哥,不,应该是孝亲王,她既进了这里,欲掌控的当然是这里的主人。这类女子,只能是她可以不要,但不允许别人不要,否则……” “哼,无风不起浪,定然是你那风流三哥先招惹的人家,难怪小雪莲要……” “笨蛋!”傅澈乜他,“你还是先操心自个罢,你的二表兄已然看到你了喔,以他多疑本性,你……” “呿!”耶落云甩袖就步,“他能奈我何?北岩与天朝如今和平相处,通敌叛国的罪名不好罗织;且我已完全脱离了北岩宫廷官场,还怕失去什么?何况在这里,又有你这个笨蛋给遮风挡雨,怕他何来?” “你……” “不过笨蛋,你今天拉我来此,不止为了看小雪莲罢?你早知你二皇兄在此,对不对?你想看看,我和他遭遇时,会有什么可值得发掘的价值,是不是?可是笨蛋,你想清楚,我不做北岩王子,但还是北岩人,就算真知道什么,也不会提供给你,只要伤害不到我的雪莲,你们要如何斗是你们的自家事哦。”斗得愈是热闹,他只会看得愈是有趣喔。 “你——”傅澈真想一口咬上那可恶喉咙吸出血来以飨满口犯痒的牙齿!但毕竟是可爱纯稚惯了的六皇子,吸气过后,贼笑道,“笨蛋,你要明白,树欲静而风不止,你是无心做什么,但你的二表哥可不会如此以为。” “随他如何以为,动暗的,本少爷武功高强,智谋超人,不怕不怕;明里,有你这个笨蛋的势力罩着,本少爷受了任何损伤只能说明你这笨蛋本事不够,更不怕,哈哈哈……”耶落云越说越觉春风得意,遂仰天狂笑明志…… “……” ~~~~~~~~~~~~~~~~~~~~ 孝亲王赠忠亲王美婢一名。 此事在天家媳妇圈里,惹起一波中浪。 原本,皇家子弟,贵族王亲,莫说互赠美婢,就算是美僮美娈,又能如何?如一日三餐般的淡松平常。但今时的关键,是赠婢者乃传说中对初爱情衷不移的孝亲王,赠于人的又是一位与初爱容貌酷似的佳人。 一直以来,以温润如玉示人的孝亲王爷,此当下,非但染了那媚俗风月的毛病,还将与心上人极似的美婢转赠他人,这……唱得是哪一出? “三弟媳,你说,怎会出了这等荒唐事?”忠亲王妃杜蔚,眉忿目怨气不平,“三皇子除了那个……名声不好,平日不见狎妓不见缅色,也算洁身自爱罢?怎干出这等荒唐事来?” 谌墨但笑,未找到适宜安慰词前,只拿耳朵听人抱怨就是。但心内,为倒霉的孝亲王大噱:这事,要是恶魔五皇子做了,可还有人肯费力嚼这个舌?俗话怎么说来着?是“坏人做坏事,是情理中事;好人做坏事,是天理不容事”? 孝亲王未必是好人,但“洁身自爱”也算是皇族中的稀缺物种,以致才惹起这番惊罕来? “说得就是,三弟媳。孝亲王爷怎会突然变了性情,做这等荒唐事?”四皇子礼亲王妃严咏儿感叹,“难道男人就没有一个靠得住的么?还说就算孝亲王眼光不太好,将那样一个女人当成宝贝来疼,可怎样也算一个有情有义的男人,怎么这一眨眼工夫,连他也学得轻佻起来?” 孝亲王是只是赠婢,即召群情激忿,若是公开纳婢,又会如何? 但忽尔间,她理解了这群天家媳妇的情绪何以致此。 孝亲王,嗯,就如他们所说,哪怕“名声不好”,哪怕娶了美貌娇妻,也为心中禁忌之恋冷落空闺,但那样的名声与传闻之下,反显这男人心无旁骛的专情专爱呢。须知,“专”之一字,在帝王家是何等匮乏稀缺?在座每一人,见多了新欢承笑旧人哭,见多了乱花迷眼叶自零,见多了枕边空冷,见多了负情薄幸,是以,孝亲王那存在于传说中的“专”,弥足珍贵起来,珍贵到一夕碎裂,她们难承其重? 第八章 百花宴(一) 牡丹园吟香馆,女子忿波渐歇。 太子妃为众眷之首,自是仪态较人端重,未参与其中,只探手召谌墨坐己身畔,叹道:“三弟妹,男人都莫如此,你还是放开心胸,别太介意了。” 噫?好像收受美婢的不是孝亲王罢? “三弟妹,这百花宴不日子就要开了,皇后说那日事多,由有帮着我操持,你可愿意?” “能帮上太子妃姐姐,谌墨自然愿意。” 太子妃武业也是个八面玲珑的人儿,可能因此,更能看透别人在应对自己时是敷衍还是由衷。每回谌墨对她,不似这里的每人对她挂上了面具的假,笑、语皆出自肺腑,这份真,让她心肺熨贴。 “这样说定了,从今儿个起,我就向要孝亲王借人了,希望他舍得把你这个大美人借给我。”螓首稍偏,语似随意,“他,舍得么?” 嗯?话里的试探意味太浓,谌墨不得不为太子妃这最后的一语留了心,举眸娇笑道:“太子妃姐姐,您在开墨儿的玩笑?” 武业掩嘴,以笑声掩去些微不安。昨夜,太子命她设法探听孝亲王夫妻间情份如何,夫命难违,她须探,但谌墨这秋水澄波,使她竟感心虚。 “算了算了,不管孝亲王舍不舍得,直到百花宴前,你都归我了,相信孝亲王也不好同我这个嫂子抢人才对。” 皇家宴,最难咽。意意曾抛出的的话,不期然浮上。由此至彼,想起在茹芳苑里足吃喝享受得不得了的小意意,笑浮唇畔。 散场时,谌墨手忽遭人拉住,耳边有人压压低语抛下几字:“小心太子妃。” 谌墨微怔,香风已擦过耳去,再抬眸,眼前有三四丽人相偕缓步。 她心底暗笑,这位太子侧妃,当真有趣呢。也不想想,满堂女眷中,身兼武功者有几人?四大家族的后人人人习武,可是众所皆知的事,能有这身手的,若不是太子妃,还能有谁?更莫说那声音她并不陌生了。 后面,有人快了几步与她比肩,“三皇嫂,您病了这段时日,云阳因身子不适,没有去探望三皇嫂,还请您恕罪。” “公主身子好了么?” 云阳公主三分娇羞:“初时的孕吐过了,就觉得轻快起来。” 谌墨莞尔,“原来公主是有喜了,是天大的好事呢。” “说得也是,自从肚子里有了这个小东西,我突然觉得自己是个真正的女人了。就连附马,也像是有了为人夫为人父的自觉,变得体贴起来。” “恭喜公主了。” 云阳丽眸熠熠:“三皇嫂何时给我的三皇兄添一位小王爷呢?听说我的三皇兄极疼爱三嫂呢。” 这位公主啊……谌墨笑而未答。 公主殿下却似执意求解,“三皇嫂不说话,难道是……” “公主。”谌墨收尽笑颜,秋水明眸定定望在她妍丽面上,“谌墨说过的话,不想再重复。但谌墨乐意告诉公主,您这番旁敲侧击非但毫无必要,且非常浪费公主时下急需保养的体力,得不偿失喔。” 许是没料到向来倩兮待人的孝亲王妃也有淡脸说话时,公主俏颜微愕。 “公主。”谌墨缓颜释笑,“您不是说过,您与谌墨在婚姻内处境相似么?如今或者真有相似了呢,公主不也得到附马的疼爱了么?” 云阳愕后又怔:“三嫂是说,三哥很疼三嫂么?” 谌墨一笑,“马车到了。” 她不怕借云阳公主的口,将事情佐实, 就算天下人都知傅洌爱她又如何?成为傅洌的弱点? 碧月橙被传多年,活得亮丽光鲜;姐姐寂寞深闺,依然香消玉殒。谁成了弱点?谁又变成了弱者? 傅洌当然会护她庇她,但她又何尝必须依靠男人的庇护来着? “孩子,你说娘该相信她么?”云阳公主手抚在酱色罗裙覆下的小腹上,浅声呓问。 ~~~~~~~~~~~~~~~~~~~~~~~~~~~~~~~~~~~~~~ 三月初三,百花宴。 百花宴,史称天昱皇朝第一宴。皇朝子弟,无论直系旁系,嫡系支系,凡登陆金册者,均有参加资格。而在京百官,凡六品以上,亦可携眷出席。 陈安阁内,乃皇家贵胄席位;陈安阁外,沿长轩铺开,是百官就座处。时辰未到,各桌尽是干鲜果品,香茗待饮。老天亦作美,这一日风清云静,日好花娇,悠扬管弦之声,若有若无送抵各隅。 巳时开宴,辰时,宫门外陆续有车、轿抵德治门前。 皇族入宫,可在出示腰牌后,驾车直至内门之一“博门”,再换代步软轿抵达宴所。三品以上官阶如三公九卿者亦可长驱直入,但博门前下得车马后,须涉足至宴场。至于三品下吏员,德治门前下轿下马,步行抵达是也。 可想而知,那辰时已临门前的,多是生恐误了皇宴的三品下各级官吏,官微人轻,参宴不易,一载一次,岂允差池?须知,从外门至陈安阁,脚下迈得稍慢者,要行上半个时辰不止呢。 但凡事总有意外,不需自劳其力的孝亲王妃,也早早抵了宫门。 “墨,若你不想,不必帮太子妃这个忙。”车内,傅洌像生了八脚般巴着他的王妃,“你的脸,似是清减了。” 谌墨阖眸,懒予理会这男人,她若当真清减消瘦,怕也是和太子妃的请托毫无关联。 “墨……” “你敢将嘴堵上来,今夜本王妃就夜宿皇后月华宫以尽孝道!”这个妆,是她忍了云乔、昭夕两丫头的魔手足足一个时辰才好,岂能容好色之徒破坏? 没吃到糖的巨蚁低呜一声,两片薄唇撤回,不甘道:“若当真累了,就宿在宫里也无妨,月华宫不妥,纳碧堂如何?那张床,本王爷睡了十二年喔。” “臣妾谢王爷指点。”诸如此类诱惑性的挑逗,谌墨已有自知之明,自己少作主动为妙,就算是在前往宴所的车上,她也很难保证这男人不会有突兀举动。至于反击,一定会有,但要择有利之时之地矣。 傅洌轻笑,捏她手儿浅啄。 “今日,总感觉会发生什么事情。”她黛眉浅颦道。 傅洌玩她笋样指尖,浑不经意问:“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昨夜傅津找你,为的就是今天宴上的事罢?” 傅洌凤眸波光浅掠,笑道:“若父皇不发威,阿津亦不会造次。” 意即天子若发龙威,恶魔亦会大发魔威了?什么百花宴,怎觉得那柔媚万态的百花好生可怜,无端被牵进了这皇家机锋里来? 第九章 百花宴(二) “莹贵妃娘娘驾到——” 皇上、皇后驾临端坐临,又一高高唱喝声响彻阁内。 诸人继恭迎圣驾、懿驾之后,起身迎接贵妃凤驾。在天昱朝,后宫论及品阶,贵妃仅次皇后,但却是君与臣的截然之别。是以,皇子、皇媳参见贵妃礼数并不需大礼,欠身以示晚辈之仪即止。 莹贵妃?近来因这名字听得太多,谌墨在礼毕后,禁不住抬了眸望去。 莹贵妃,既能蒙受皇宠多年,自是天生丽质无疑。彩帛宫装,覆住玲珑身躯;灿粲盍叶,衬出明艳朱唇;颊肤肤理细致,韵泽粉润,其上没有任何岁月行经的纹路,是看不出年岁的美丽,既明艳妩媚,又俱华贵风韵。在多情君王右畔嫣然相伴,使左侧高贵端肃的皇后在相形之下,不免有些微苍老态出。 谌墨目光,再自那些四围以如仰神祗的眼神热仰天子的群妃身上抹过,恍惚想到,这便是是后宫百态了?永远不断了新人美如玉,也永远有企及不到的欲望和渴盼,因为,仅有一个男人,太少了…… “在想什么?”一侧男人凑唇问。 一时神陷迷思,谌墨没意识到他此举在众目之下未免亲昵,道:“后宫女子,好悲哀。” 傅洌握她皓腕,郑重道:“你永远不会有这样的悲哀。” 嗯?谌墨甩了他手,轻叱:“我自然知道我不会有这样的悲哀。” 后宫女子的悲哀,固然有时势弄人,但不排除亦有自心的圈囿。她的心,在秋水长天,大漠无垠之间,这后宫,不是她的天与地。 ~~~~~~~~~~~~~~~~~~~~~~~~~ “那位,即是孝亲王妃么?”莹贵妃对另一侧的宫妃问。 宫妃颔首:“是啊,难怪被称为京城第一美人,果然是个大美人,是不是,娘娘?”话出口,见贵妃不应,那妃子才蓦悟自己失嘴。在一个美人面前,夸赞另一个美人,是何等不智呢。 的确是美人。此时夜至,是宫宴真正的开始,在宫廷明亮的烛火映照之下,孝亲王妃发愈黑,面愈白,雪色容颜上,樱唇燃烧如火,与眉间的红梅花钿相辉相映,成就一道魅惑到极致的风影……这大殿里的每一个男人,纵是都有如花美眷在旁,哪个不会将眸线屡屡觑睇? “难怪孝亲王会移情别爱,这个女子,比她姐姐不知要美上多少,又比碧月橙多上了几分野媚……”这话,莹贵妃在喉里默念。孝亲王的目光如此痴缠火热,当真是爱到髓里去了罢?这个念头动起,她轻移纤步,人已伫到了孝亲王妃面前。 傅洌才被傅澈拉了去,谌墨撩睑,正见一片绝代风华。 “孝亲王妃。” “贵妃娘娘。” “方便借一步说话么?” “正好闷了,就到外面散散步罢。” ~~~~~~~~~~~~~~~~~~~~~~~ 谌墨没想到这位莹贵妃如此胆大。 陈安阁虽处外宫,但距内宫边界颇近,而莹贵妃的寝宫暖玉斋就在距此颇近的内宫边界不远。 是以,莹贵妃提议到她的寝宫小坐时,谌墨略有迟疑,也便允了。当然,其中最大的诱因,是她想知道贵妃娘娘到底欲有何为。 但没想到,她…… “本宫也是没有法子,我的弟弟是本宫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他也不过做了一些这世上的权贵子弟都会做的事而已,就被五皇子以此为由给拘进了牢里,而且是最黑最暗最湿冷的地牢,本宫请皇上做主,可皇上……” 爱妃,你想连自己也搭进去么?如果你的弟弟能使老五的气出来一些,朕或还能保得住你…… “孝亲王妃,你也是姐妹兄弟的是不是?你该知道,骨肉相连,是怎样也割舍不去的。若你能应本宫保住我弟弟,本宫即刻就给你解药……” 谌墨被她的话打得心下一动,“你的弟弟做了什么事,令五皇子抓住把柄的呢?” “他……”莹贵妃稍迟疑,“他也不过是想纳几个民女为妾,因其中两人性子倔,寻了短见……” 强抢民女?是她做过的事呢。不过,逼死民女这等有失一个高端恶霸格调的事,她就不屑做了…… “但,哪家权贵子弟没有做过类似的事呢?听人说,小霁侯爷也好此道,不是么?” ……不是。唉,可怜的冰娃娃,被她连累了…… “孝亲王妃,本宫可以求你,救我弟弟一命可好?” “贵妃,你想过么?若我此时答应了你,服过解药后又矢口否了前帐,你当如何?”谌墨好心提醒。 只所以尚有这份好心,缘自她并没喝下进门后宫侍端来的那杯茶。 没有喝,不是她警惕发作。对这位莹贵妃,她虽有防心,但怎样不想到她有恁样的胆量,要知道,两人可是在众目睦睦下相偕离席……没有喝,只因她才在宴上少酒多茶,口内并不干渴;更有,端起茶盏欲沾唇做样时,又恰巧被宽大的宫装长袖给扫翻,而这个环节,莹贵妃正巧出去布排了什么,未能见着。弄翻茶杯后,见得地板上冒出的些微气泡,她方忖出贵妃娘娘的打算,也配合作出了中毒的气弱征兆…… “这毒,是本宫自一个江湖门派里买来的,有分期的临时解药,也有治本的最终解药。你答应了本宫之后,本宫会先给你分期解药控你毒势,本宫的弟弟放出那日,本宫就会把最终解药奉上。” 够强呢。难怪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才进宫门,即能参与到对专宠多年的碧妃诬陷谋划中来。 “你到底应不应,应不应呢?” 莹贵妃既然富聪明,多心机,当然明白这一步无疑是兵行险着,若不是五皇子逼人太甚,她何苦找上四大家族里的人掀起战端?此次过去,她与她的过节怕是结上,这女子眉目间的气势完全不似其姊,会是一个强劲对手,尤其又有四大家族和三位皇子做盾……换看己方,皇上这个后台虽够硬,但能否撑得长久? 只是,既然世上最强大的男人亦因岁月的磨蚀变得虚弱,她便来依靠自己!所以,就算弟弟得脱,这最终的解药她亦不会给,用独门配出的药粉控制孝亲王最在意的人,成她当下自保手段,或者,这药还可以控制更多人…… 一道长影踱入,有人温声相询:“不知贵妃娘娘想要本王的王妃应什么呢?” ~~~~~~~~~~~~~~~~~~~~~~~~~~ “你——”莹贵妃面色陡变,“你怎么进来?此乃本宫寝宫,岂是你成年男子能来的地方?” 傅洌细眸向半俯在桌上的人儿睬去一眼,“本王来接本王的王妃。” 孝亲王听去了多少?初时的震愕后,盈转起计量,须臾过,已将各种可能设好应对之策。“孝亲王,本宫与你的王妃一见如故,这才多谈了片刻,纵你爱妻心切,也不该擅闯本宫寝宫……”纤躯有意无意,挡住孝亲王视线,美目向桌上人射去戾狠警告。 谌墨挑眉:莹贵妃,当真是一个角色呢。 傅洌绕她行过,双臂扶起娇妻:“无理之处,望贵妃娘娘鉴谅了……爱妃,你怎么了?” 爱妃?谌墨眯眸,暗瞪了这男人一眼。后者背光的脸,则依是淡然不动的神色。 莹贵妃则已从容安坐软椅,道:“孝亲王妃许是适才在席上贪饮了几杯,不如今夜就请她在本宫的寝宫住下罢。” “爱妃,你觉得贵妃的提议如何?” 她发誓,回头会叫这个男人几声“爱狗爱猫”来听:“……王爷……” “孝亲王妃,生命珍贵,可不要随便耗费,你已不胜酒力,回头吹了夜风,这娇弱身子可是承受不住的呀。” 被“威胁”下的谌墨娇声道:“王爷,莹贵妃给臣妾吃了不知是怎样的毒药,臣妾现在全身无力,肚肠抽痛,且愈来愈痛了呢……” “你……!”莹贵妃蓦立,“你……”这女子当真不要命了么?鱼死网破有什么好? “贵妃娘娘,本王的王妃说得可是真的?” 已将第二套方策搬出的莹贵妃面色坦然,螓首微颔:“孝亲王,只要你劝广仁王放了本宫的弟弟,本宫会按期给你的王妃解药。” “按期?” “不错。”莹贵妃冁然一笑,“这药叫汲心散,不会立刻毙命,但会一日一日汲取人体内精华给养,直至中者枯竭而殁。但只要你美丽的王妃按时服下本宫提供的解药,便会保她无事,只要本宫活着,她便能活着。” “贵妃娘娘,当年在碧妃娘娘的毒药,也是经您之手罢?宫廷所用鸩毒虽然狠戾,但致命极快,不会让人在死前受恁多痛苦,七窍出血,血流不止,如斯歹毒残酷,是江湖才会用的手法,可对?还有,太子妃在宴上中毒,毒亦是来自江湖手段,莫非也与您有牵扯?” 莹贵妃遭她话儿扰紊心神,竟疏略了她清声静语,完全无中毒气弱之兆。强自一笑道:“孝亲王妃,你该担心的不是几百年前的陈年旧事,而是你自己的性命,本宫说过,本宫只是为了救自己的亲人而已,本宫只有一个弟弟……” 傅洌长眉微掀,淡声道:“你说得那个弟弟,可是抢人为婢,又将人奸虐致死的梁国舅?” “就算他的确做了这等的错事,本宫管束他不得再犯就是!试问哪家的高宅大院里没有一两桩这样的事?孝亲王妃的兄弟不也曾掳人为妾么?孝亲王,为了你的王妃,你……” “爱妃!” 这一声,不是傅洌唤的。 天熙帝龙颜满面痛惊,仔细看去,龙颜已透苍白。他身侧,顶一张无暇美颜,噙一丝玩味浅笑的,正是封“仁”不“仁”的五皇子傅津。 第十章 百花宴(三) “皇上?”莹贵妃镇定娇颜定住,怆惶退了三步。 “莹妃!”天熙帝龙颜盛怒灼灼,龙目烈焰霍霍,踏得室内,当头痛斥之下,举掌挥上贵妃娘娘花容,“你怎做得出这样事来?你堂堂贵妃,如此……如此心狠手辣,枉朕疼你宠你,你辜负了朕的信任!” “陛下……”莹贵妃被这一耳光贯冲在地,顺势匍跪下来,泣如梨花带雨,抖似海棠弱风,“陛下,臣妾除了您,在这世上,就只有弟弟一个亲人了……陛下,臣妾万不得已,为了弟弟才行此下策,臣妾只是不想失去亲人啊,臣妾对弟弟的爱,仅仅次于对陛下的爱呀……” “无论如何,你怎能用这等下作手段?莹妃,你太让朕失望了,还不尽快将解药给三儿媳!”这莹妃,怎如此妄为?如此不解他苦心?他为保她,倾了多少力气?这…… “臣妾遵命……”无声泪泣,“陛下,求您赦了臣妾的弟弟,臣妾会让他拿出钱来厚葬两个已死的人,会厚待她们的家人,陛下,为了两上贱婢搭上我家弟弟性命,不值啊……陛下……” 今日今时,她竟还不忘?“快把解药给了三儿媳!” “是,是……”莹贵妃手探云袖,颤颤将一粉帕包裹物取出。 “贵妃娘娘向来缜细周密,怎会将解药藏得如此简浅?请问是分期的临时解药,还是治本的最终解药?或者,干脆不是解药呢?”孝亲王接了过来,嘴内以难得的长串字符淡问。 “三哥,你若怕害了三嫂,为弟有个好法子。”五皇子傅津谑然出声。 “津儿……” “就请贵妃娘娘为三嫂试药就好。”傅津长躯直进内室,听得巨响震耳,不一时,捧了一个描金红匣出来。 红匣一出,莹贵妃两手紧握住了天子袍角,面色倏尔如白纸。 “啧。”红匣打开,傅津咂舌摇头,“还真是名目繁多啊,听说,这里面还有增进床第欢愉的销魂之药呢。贵妃娘娘,难怪父皇对你几年宠幸不衰,纵有新欢也是浅尝辄止,原来娘娘有这等法子?” 天熙帝目沉:“津儿……” “请问,这里面,哪是你给我三嫂用的汲心散呢?” “陛下,您莫听五皇子胡说,陛下……”巨大的恐惧袭上,莹贵妃抱住了天子小腿,体似筛糠。 “津儿!”几次被无视无闻的天熙帝陡拔声高喝,“贵妃总是你的长辈,不可如此放肆!贵妃犯了错,朕自会罚她,你们两个成年男子,呆在贵妃寝宫总是不妥,退下!” 如此一来,谁也救不下莹贵妃了。谌墨忖道。 适才,她正是瞥到了门外光投下的影,知天子降临,才将贵妃与碧妃惨案、与太子妃毒案的牵扯搬出,端看天子反应如何,但见此下情状,天子对贵妃的维护是定了。自然,说是维护贵妃,不如说维护帝王之尊更恰当。可是,天子竟未想到,他愈是维护心坚,愈是能激发出恶魔的“恶”么? “贵妃娘娘还未告诉儿臣,哪个是给三嫂用过的汲心散?这个?这个?还是这个?”傅津指勾着匣内瓶瓶罐罐,噙笑逐问。 因他的问,莹贵妃螓首剧摇,摇乱一头钗环:“陛下,这解药是可以根解的真药,请孝亲王妃服了就是,臣妾一时鬼迷心窃,臣妾愿领陛下的责罚,陛下!” “洌儿,将解药速给你的王妃服了,带津儿退下,朕自会给你们一个交代!” 傅洌长指在他的王妃颊上缓移,问:“父皇,谁又能给母妃一个交代呢?” “你……”天熙帝怔然,迎着优雅三子幽不见底的眸光,察觉出其内的残虐波澜时,帝王稳沉八面的心际,骤起狂飙。“……来人,来人,送三皇子和五皇子出宫!来人,来人,来人!” 素日的一呼百应,今时却接连高喝,杳无人声。 “父皇,方才儿臣交代奴才们暂时退下了,毕竟,咱们这家丑不好要太多人知道。不然事后还需杀人灭口,麻烦了不是?”傅津勾起摄魂之笑,“就请您的贵妃为三嫂试药罢?贵妃娘娘,既然哪个是汲心散您不肯说,就让本王替您决断如何?” “那里面没有汲心粉!没有!这汲心粉是才配制好的,适才全给孝亲王用了!陛下,救臣妾,陛下……” 唉~~。谌墨闭了眸,谁也救不了她了。若她据实说出汲心粉何在,或可有一线生机,毕竟,汲心粉不是入口即亡的剧毒,但…… “以本王看,这个,似乎很像的模样。”傅津捏起一精巧红瓶,“贵妃娘娘,就试它如何?” “不——!不!!!”莹贵妃面上已无人色,美眸狂跃骇芒,“不,陛下,救臣妾,救臣妾,看在我们的小公主份上,救臣妾!” “洌儿,你还不阻止津儿的胡闹,这这这成何体统!”天熙帝怒斥三子,“你们想做什么,逼宫么?你们的眼里,还有朕这个君主这个父皇么?” 谌墨叹气:“阿洌,我们走罢。” 傅洌依言,抱起她,一迳启足…… “孝亲王!”莹贵妃扑匍而至,揪扯了他衣袖,“孝亲王,救我,救救我,孝亲王,请您看在您那五岁皇妹的份上,救救我,孝亲王!” “当年,我们也有一个才到了五月的‘皇妹’,母妃和我们,曾经如此欣喜地期盼她的到来,期盼她当真是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公主,但她,永远没有机会了。”傅洌低头注视脚下之人,缓道,“而且,你不该动本王的王妃,你着实不该有这样的念头。” 平心静气地言讫,转身移步。 莹贵妃扯袖的手不松,被拖行几步,遭门槛阻截,怆然坠下。 “不——!!” 步离暖玉斋有二十几步时,一声凄厉惨呼冲进寂静空氛,与远处的笙箫呼应成诡异情境…… ~~~~~~~~~~~~~~~~~~~~~~~~~~~ “那杯茶,是你打翻的罢?”谌墨枕他肩头,问。 傅洌拧眉:“我若不打翻,你还当真要喝?” “我没想到她……”胆大还是愚蠢?原来,高估一个人时,也会置己于险境。“你们事先不可能料到有此事发生,原本是准备如何发难的呢?” “老五将梁国舅下狱之事,已料到得宠时久、呼风唤雨的贵妃会不依。原想若此事不提,就容她些时日。” 于是,是莹贵妃自己误了那时日? “墨,你虽聪明,但也需要事事小心,宫廷中的算计,比江湖还要来得险恶细微。”傅洌偎她颊上,细声叮咛。 谌墨手圈了他颈,嫣然一笑:“我会小心,经此事,我会更加小心,王爷请放心。” “墨儿,你……”这样一个妖人儿,一个能掠去人呼吸心神的妖人儿,要他如何放心?适才在席上,每个男人的眸,都像受了磁吸般附她脸上……“墨……” 谌墨听了他呼吸不对,再看他眼神,月下,如狼般的幽光……“孝亲王,百花宴还未结束,我们回席如何?” 提议驳回,孝亲王目淬热火:“我们去看母妃如何?顺便,去欣赏本王自幼睡过的那张床……” ~~~~~~~~~~~~~~~~~~~~~~~~~~~ 五皇子拭拭手,向呆若木鸡的天熙帝恭身一礼,施施然向外行去。 “津儿!”天熙帝注视着地上仍在扭曲**的人,龙目无力阖上,“给她一个痛快罢!” 傅津旋身笑道:“父皇,我母妃当年就是这样去的。” 天熙帝双目倏睁,眼前,是像极了碧妃那剔透如墨珠的美眸。 “那时,我们三个人都不似父皇这样的明白,以为母妃撑着不去,就可以留下陪我们。”丰满蜜唇勾出阎罗般的笑,“她的运气比母妃要好,索性就请父皇亲手给您的爱妃一个痛快罢。” “……津儿,你们当真如此恨害死你们母妃的人?” 傅津挑眉,讶声:“父皇是想提醒儿臣,害死母妃的最大祸首,是父皇么?” “你……不,是你们,你们想如何对付朕?你们想如何?”当年碧妃遭陷,为夫他该施救,但为君,权衡得失之后,仍赐以毒鸩以止结那场宫廷巨变。虽然他至今仍认为以一个负责全局的人之君考虑,他并未深错到何处,但让三个幼子闯进了其母妃寝宫,目睹毒发香殒全程,是他生平至大失策。致使,父子间隔膜成山。 “父皇,我们不会如何。”傅津一步步凑近父皇,柔声语道,“您只管安稳做您的龙位,他日您做倦了,也只管传给您已立好的太子,儿臣等人都不会如何。” “你、你们……”天熙帝陡然明白,他们会“如何”了。 “父皇,您不如就在此陪您的爱妃度过最后一刻,还是,您想让儿臣将小公主抱来,与您一起默哀?” 天熙帝目眦欲裂:“不!津儿,你不能!”那是他最疼爱的小公主,不能,不能! “儿臣遵旨,父皇说不能就不能。”傅津谦敬躬身,笑语如春风,“父皇,您知道么,母妃肚子里的那个,也许真是个小公主呢。三哥和六弟那时到内间为母妃挑选衣裳,他们都没有见,但儿臣见了。她不甘呐,她还没来到这个世上看过一眼,所以她从母妃的体内溜了出来,儿臣抱住她,还亲了她喔,虽只是一团血肉,但儿臣想,一定是个美丽的小公主呢。父皇,难道你素常做梦,没有看见一团看不清面目的血肉,叫您‘父皇’‘父皇’么?” 天子心硬如铁,也可脆薄如纸,天熙帝再度重重阖眸,将这张有着碧妃绝美颜容的面孔阻隔眼界之外…… “朕不知,朕不知她有孕,否则朕再狠毒,也会让她生下……” “皇上……救臣妾……皇上……救臣妾……”地上,佳人花容不再,血污粉面,嘴内眼内,仍是汩汩不绝,纵已闻锁链声声,已见鬼差逼近,但渴生之欲望仍使她张手,向曾在枕席间索她如狂的男人呐出求呼…… 远方,陈安阁,百花宴酣;此处,暖玉斋,修罗地狱…… 番外 之妖魔乱舞(一) “叮哩咣啷——” 我和臭妖鱼墨墨的相识,即缘于这响声。 彼时,本少爷正在一棵百年老树上与胖胖圆圆的周公老爷子下棋,被这惊天动地的响声给扰乱了棋盘,吓跑了周老爷子—— “混帐王八蛋,哪个王八糕子大土鳖青天白日不安生吵着本少爷的好梦!”要知道,天大地大不及小意侯爷的睡觉大业大,在侯府,三个哥哥一个爹,谁敢在本少爷睡时候招惹本少爷? “好梦了不起么?狗会做猫会做,是人都会做!你有本事在青天白日下睡觉,就要有本事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做大头梦!” 噫噫噫?我敢说,本少爷是第一次见着那么美的人,而且是第一次见着把脏话骂得比本少爷还要顺溜的美人,而且的而且,这美人就在刚才的“叮哩咣啷”间,刚把这百年古树下的一座小酒馆屹为平地。 “这些,是你干的?”我指着那些本就不堪坚固的竹墙茅顶和桌椅板凳的死尸,很欣赏地问。当然要欣赏,靠着这三县不管的地界,这挂着“一杯好酒”酒幡的小小酒厮,卖假酒,设迷茶,胆气那个壮哦,壮得令本少爷很不爽,尤其将主意打到本少爷头上时,更不爽。原是打算与周老爷子下完棋后再算帐来着,眼下有人先本少爷将活儿干了,而且干得还算漂亮,欣赏一下不为过罢? 哪想到啊,那穿一身白咧咧袍子的美人嘴一撇:“不必感谢本少爷为民除害,申张正义,高风亮节,侠士风范,本少爷不会骄傲的!” “……”自恋喔? 这仅是我和妖鱼的开始。 在江南,碰见这白衣美人似乎是件容易的事。第二次相逢,是在江南第一名妓柳轻的首夜拍卖会上。白衣美人,因台上那位长得并不及她美的名妓与人大打出手,用一些极不入流子的法子将一些个肖想美人的草包以一根粗绳牵成一串,拴在了“红袖添香”的门廊上,每人脑门上各描一字,连读为:“我是淫贼,快来揍我,不揍我者,父亡子灭”。 落井下石的事在下不屑为之,但为家里的老爹和将来可能会有的儿子考虑,本少爷每人各赏了一脚。 柳轻因此成名,我也因此得知这白衣美人的身份,即是十二岁在玉庭湖上把沧浪怪客沉进湖底的“江湖妖鱼”。 不过,真正使我们熟识并渐交好起来的,是在对采花大贼冯无夜追捕中的不期而遇。 那一夜,我沿路跟踪,窥得冯无夜潜进一富家闺阁闺房,才想动手,已听房内惊天惨叫,闯进去,正见妖鱼将一把匕首自冯无夜胯下拔出。但还没来得及为这干净利落的作派叫一声“好”,淫贼已垂死反扑,挥手施了**,掌就要劈上妖鱼漂亮的脖子。我爱美人的脾气古来有之,当然出手施救,以袖里的峨嵋刺割了淫贼喉咙。 “啧啧,你真是心狠手辣,竟然割断人家的脖子?人家到阎王面前怎么告你的状嘛。”这便是妖鱼对救命恩人吐出的第一句话。 “你的意思是说,本少爷该留着他,以方便他掐断你的脖子?” “当然不是,你的行为还是值得鼓励,救了本少爷,是你三生的福气,要珍惜哦。” “下一次,我会考虑在别人掐断你这脖子之后再动手不迟。” “懂得思考是好事,但不善的思考会令你一心向魔,小心哦,年轻人。切莫走火入魔,万劫不覆……” 这一回,我得知她姓谌名墨,父为云伯侯爷。 此后返京,我特意拜见了谌伯父,并见着与妖鱼共用了一张脸的一姐一弟,那个当下,委实想不明白,在那样或端肃或持矜或冰寒的人家里,怎出了恁样一个异类? 当然,这个疑问在遇着昔日“远芳仙子”今时“雪魔女”后,当即烟消云散。 话说,那桩事是怎么发生的呢?想本少爷一向善良慈悲,如果不是误交妖鱼这等损友并受之浸染与之俱黑,怎可能做那等事? “这是什么?” 菱花镜镜前描眉画鬓的柳轻瞟我一眼,“**。” “药性很强么?”我拔开瓶盖,嗅了下:无色无味的白色粉沫,能做什么? “你很好奇?” “可以这么说。”尤其好奇的是,一张雪白小脸服它之后,会不会变得更加妖艳勾人? “好奇就送你了,有时间可以自服,以便揣磨心得。” 拿了的当时,因随后便天南海北走了一圈,那东西,在怀内揣了半年也未派上用场。这一天到了一个不知名的北国小镇,不想重逢妖鱼,其时项漠偕行在畔。我望美人,不由得发了成全的善念,欲为这段恋曲更加甜蜜绸缪凭添助力。 所谓大恩不言谢,本少爷处事低调,在将药放进“鱼饵”时,并不曾提前告知。退出房去,暗想喝下茶水的妖鱼,半夜就会成就好事,更觉自己功德无量。 在对自己高尚品德的推崇崇拜情绪中,开始好奇美人服下**会是怎样的香艳光景,于是推开了隔壁之门,但—— “……你坐着这里作甚?” 妖鱼两道泛着翠色的黛眉一挑:“喝茶啊。” 废话,本少爷眼明心亮,难道能看不见你在喝茶?关键是此时为何你能如此平静的喝茶?盯她面色:无异;察她眸光,平常;端她神态,如昔……怎么回事?药效失灵了? “你半夜三更不睡觉,跑来我房内做什么?” “长夜漫漫,孤枕难眠,找你来侃风吟月,不可以啊?” “来得正好,这茶是我才让店家给沏好的,又香又浓,不比江南的春茶来得差,尝尝?” “你换了茶?” “不然哩?难道意意想让你的墨墨喝隔夜的旧茶?好没良心哦。” 失算了。我只得扼腕,怪己失察,不过无妨也,有心者事竞成嘛。 “嗯,好吃。”妖鱼装斯文地将一口小点添进红口白牙,又饮一口茶。“这北地的面食点心虽没有江南来得精致,能有这样的程度,也算不坏了,还可以吃。” 气啊,施算没成,还让她这等逍遥?我捉了点心大吞,吞得急了,妖鱼茶递来时,“咕咚”饮尽一盅,然后—— “哈哈哈,意意,就与我们共享春宵夜罢?哈哈……哦唷,这口气忍得本少爷好是辛苦,臭意意,你竟在本少爷的茶内下了这重的**!” 那一夜,一个冷泉,一个雪地,相对无言,直到一个男人上门送死…… 第十一章 太子监国 百花宴后,天熙帝因散宴酒酣之际着了春寒夜风,翌日病卧龙榻,三日尚不能起身理政,遂传诏太子监国。 一场百花宴,似一个分界之岭,将天昱皇朝朝堂的歌舞升平,与后来的王嫡之乱,截然分开。 抑或,是一只手,揭开了安乐表皮,显开了脓疱毒疮,至于结果是根治得愈,还是溃烂成腐,端看气数,端看天命,或者,还有人力。 ~~~~~~~~~~~~~~~~~~~~~~~~~~~~ “五皇弟还没有到?”太子傅涵攒眉问。 距天子御书房不远的彤笔阁,是为太子在宫内的办公场所。太子专用书房内,成年皇子皆奉太子令诏前来,独不见广仁王大驾。 “太子殿下,奴才已又派了人去请。”宫监禀道。 “究是五皇兄驾子大,面子也大,若是咱们,给个胆子也不敢呐。”八皇子广信王傅泓咕咕哝哝,偏那声音,又能让每人都听得见。 “老八,不得胡说!”太子斥回,视线在傅洌、傅澈面上打个旋转,问,“三皇弟,六皇弟,五皇弟可是遇到了什么事?” 傅洌长眉浅蹙,摇首道:“禀太子,小弟也有三五日没见他了,很难回答太子。” 傅澈嘻唇笑道:“太子哥哥,他没到,您只管开始今日议程就是,回头再责罚不就行了?哪能为他一个耽误大伙的时间呢?” 傅涵略事沉吟,“也好。”捏起案上奏折,缓道,“这是一份来自江南巡察御史的折子,折子上说,当地官商勾结,沆瀣一气,独霸江南水、陆双运,从中牟取暴利。这一份则是新任江南织造递上的奏报,则曰江南大小官吏虚报税收,收受巨贿。这一份,其上也不外如此,还有这些……”太子重叹,“十几份折子,都是陈诉江南官场不见天日之黑暗,桩桩件件,俱有实证。各位皇弟有何看法?” “还能如何?”七皇子傅湛拍案,“这些个奴才,拿着天朝的奉禄,不思为天朝尽忠恪守,还干这等勾当,砍了脑袋就是!” “对啊对啊。”六皇子傅澈头一个拍手响应,“砍了好砍了好!太子哥哥,小弟举荐七皇弟为钦差大臣巡视江南,见一个砍一个,见两个砍一双,定然是大快人心,万民称颂。” “六皇兄,你此话何意?”傅湛生恼,“你明知江南尽是五皇兄的人,让我去,是送死么?” 傅澈眨巴大眼,“七皇弟,你怎这样想?江南那些为臣为吏的纵真是五哥的人马,也只是天家的奴才而已,谁敢动堂堂天家皇子?再者说了,七皇弟你何时变得这么不济事起来,连区区奴才都怕?” 傅湛蓦然立起,冷笑道:“我看六皇兄是有心偏袒谁罢?这折子上说得官商勾结,能勾结上朝廷大吏的奸商,除了六皇兄的亲戚碧门,怕别人也没这胆子罢?” “够了,老七!”太子沉下脸,“越说越不像话了!” 傅湛瞪傅澈一眼,悻悻回座。 太子目视全堂,笃声问:“各位皇弟,回到正事上来,这折子说得,各位皇弟认为真耶假耶?” 二皇子傅潜接言:“无风不起浪,纵算不是全实,也必有迹可寻,既然下面都将折子递到了这里,总要给人一个说法才好。” “有理。”太子颔颐,“三皇弟之见呢?” 傅洌淡声:“坐在这里,任我们说上三日,真假亦无从判定。” 太子知自己若不问,便永无下言,是以他主动诘问:“三皇弟言下之意?” “不妨择得力人选下江南查证。” “谁人又是这个得力人选呢?” “这便要看太子的英明决断了。” “五皇弟如何?” “但凭太子作主。” 傅涵沉吟,“论及才智魄力,五弟是最适合的人选,但五弟主管兵部要职,又负责宫廷、京城、京畿安全守卫,分身乏术啊,除非有人能助他一臂之力,将这京里的差事给兼去少许……” 傅洌垂睫,细长凤眸微澜不见,幽深如古井。 若太子真有法子自五弟手中褫去兵权,为到父皇亦难为之事,这个太子倒也做得合格。那么,大位由他坐上又何妨? ~~~~~~~~~~~~~~~~~~~~~~~~~ “三嫂,你当真不知她在哪里?”傅津第一百零八回发出此问。 谌墨凝眉对着案上帐册运气,他音过耳,权当风吹过,无闻矣。 “三嫂?”傅津想,如果这人不是三嫂,他还真不知自己的忍术可以恁般出神入化,超凡脱俗。 “唉~~”单是一个王府的帐目就够她头痛脑大,那位碧门老大面对庞大的碧门帐务时又如何?或者,那厮脑袋结构生来与众不同? “三嫂,我知你听得见。”他很不屑这语气里透出的“讨好”,但眼前人是三哥的心头肉,他逼不得恨不得,只得出此下下策。“我们可以条件交换哦。” 难得能从五皇子眸里读出“诚挚”两个字来,谌墨顿觉得饶人处且饶人,这孩子也不易,难得发一回情……嗯,也不对,这孩子“发情”是常事,“动情”不易,对,动情……放他一马?“交换什么?” “三哥这个人,虽然寒嗖嗖不讨人喜欢,但偏有些个眼光不太好的女人欣赏他那个调调……” 谌墨付之假哂,眸儿弯弯成镰。 “……当然,三嫂对三哥的欣赏不同,三嫂是何等样人?”傅津粲笑,“若三嫂能将那小魔女的下落说给小弟,小弟也乐意替三哥挡住那些桃花……” “请问桃花由何而来?” “三嫂不知么?”轻描淡写,“上一回母后提议将左相杜昌晋的次女许给老六,老六百般推搪,母后觉对不住左相千金,叫了她进宫欲安慰两句,不想竟自左相千金口中听出人家的心仪之人并非老六……”言犹未尽,但戛然而止。 谌墨手中的笔在纸上写出了几字,抬脸,笑容晏晏,“杜小姐的心仪之人不会是五皇子您罢?您这张天家最标致的皇子面孔,真是害人不浅呐。” “……”油盐不进是说她的?“是三哥。” 手中的笔继续挥毫,“三哥如何?” “……左相千金心仪我家三哥,三嫂您听得不够清楚?” “够清楚,我问得是你三哥如何?他也心仪左相千金么?” “……三嫂,不得不说,你的确不好对付。” “过奖。”谌墨掷笔,“五皇子,我不管那些桃花春花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总之这孝亲王府我不要见着一只半只,你三哥的身旁也须给我清干光溜透透,如何?” “成交!” “顾全你听到了,你家五爷的话可是掷地有声呢。”谌墨将从旁的顾大管家拉进交易,“五皇子您出门向左拐,直行百步,见得长廊沿廊前走,过了桥,看得茹芳苑,便能找着你要的,当然,如果魔女魔性发作,已经不见了踪影,也只当你作恶太多,报应轮回……” 话音还在半空回旋,广仁王飞身就步,转眼形影皆无。 谌墨把案头累牍推到顾管家面前,“这些你当下心看,本王妃有正事待理……” “王妃,请问……这是……”顾全举起一册,其上狂草的“找死找死五马分尸”字样,彰示下笔者心情该是何等狂乱豪迈。 谌墨虽也颇意外,仍举颌:“春叶美人可以在帐册上以诗传情,本王妃就不可以字达意?” “可以可以……”也不过是重做一纸帐页而已,这样的王妃总比穿着男装满街横行时来得省心……“王妃,小的有话讲。” “你也有话讲?” “王妃,这春叶须防。” “是你自己的切身体验?” “非也,王妃,奴才曾与春叶共事近两个月,也算有了解。虽对其一些小手段没有防住,但防心从未断了。这个女子心气高,又因长得美貌,以为这世上物,只要她予取,便予得。这样的女子,向来不会接受别人的拒绝。王爷虽从不欠她,甚至正眼也未给过一个,但在她看来,王爷将她转赠忠亲王爷时,俨然已经是背叛了。” 背叛?谌墨啼笑皆非。 既有凌云之心,便给她凌云之梯,不好么?据闻二皇子对她极尽宠爱,侧妃之位虽尚未撷取,但已向皇上请诏,给了侧夫人名号,得载入皇家金册,若一朝得子,说不得就会再上一层,有何不足? 不错,将女子作“物”来赠转,委实是桩恶劣行径,但这行径在王族,尚不是最恶。美人春叶若觉受辱,该在初赠来孝亲王府时既有了。那时既能心安理得,此时的不甘或因出师未捷?南大人给她的任务,必然不只是勾攀上王族恁样简单罢? “王妃,皇后娘娘派了凤辇,宣您进宫。” ~~~~~~~~~~~~~~~~~~~~~~~~~~~~~ “本宫已尽力保她,不想莹贵妃仍然猝然病故,抛下个五岁的小公主……唉~~”皇后凤颜惨淡,不胜唏嘘。 “皇后,您……”谌墨出言宽慰数语,皇后情绪才稍见好转,携她到花园中漫步散兴。 “墨儿,你有个眼界不一般的母亲,你的眼界想必也与常人不同,你可看得出这朝堂上的走向?”春花深处,一鼻花香时,皇后忽道。 嗯?后宫不得干政,古来有之,天皇朝更是将此条铭为宫律首款,向来进退得宜的皇后如何出得此语? 第十二章 皇后怨 皇后回身,慈蔼一笑。 “墨儿必也奇怪,这后宫不得干政是祖宗的规矩,本宫怎么能问出这话来?本宫向来没个贴心人,和你这孩子说话,本宫最放心,这会儿也只当咱们娘儿俩的闲聊,权当消遣了,墨儿不必忐忑。” 这消遣她岂消受得起?“儿臣跟母亲在一起,也只把性子惯得野了,又能练出什么眼界来呢。尤其这朝堂,墨儿只知金碧辉煌,好看得不得了,其它的,可是一概都不懂的。” “金碧辉煌么?”皇后浅微摇首,唇抿苦笑,“的确是,这一砖一瓦都是老祖宗们的血汗砌成,怎不金碧辉煌呢?可是,老祖宗打下江山以来,也过了百多年,能否安稳走下去,持续这辉煌,要看儿孙们是否懂得珍惜,但现在……” 文定后又叹息了,眉眼间爬上满满忧色。 谌墨愿意相信,皇后此时的忧,必然是有几分果真为了江山社稷。帝之后,不仅是后宫之主,尚是一国之母,心胸眼界自不同于寻常嫔妃姬妾。 “皇家子孙繁盛,龙脉传承本是好事,但兄弟们多了,这心也便多了。如果不能朝一股子用力,这金碧辉煌的江山说不得就会支离崩析呢,墨儿。” ~~~~~~~~~~~~~~~~~~~~~~~~~~~~~~~~~ 彤笔阁书房。 “阿霁,适才众人议事,以你这个心细如发的旁观者看去,有心为朝廷办些实事的,是哪些位皇子?” 执笔疾书中的谌霁抬首恭答:“各位皇子都是天家血脉,所言所行必然皆为天朝利益考虑。” 太子凝视这张风吹不动的冰色俊颜,沉声道:“阿霁,本王是真心将你当成自家人来的。本王坐在这个位子上,要听恭维场面的话,还不容易么?但本王问你,是想听你的肺腑建言。” “臣……” “禀太子,附马项漠在殿外侯传。” 傅涵端坐如仪,“宣罢。” 谌霁起身,“臣告退。” “阿霁坐下。”太子按指,“你既是本王的侍读,本王又何曾防你来着?” 谌霁躬身:“臣不是为此,臣是……内急。” 纵这样尴尬的字眼由小霁侯爷唇内掀出,一张俊脸仍是寒冰如故。太子总不好教人就地解决,“速去速回。“ 谌霁诺声,至殿门时,与进门的项漠颔首作应,擦身而过。 ~~~~~~~~~~~~~~~~~~~~~~~~~~~~~~~~~~~ 繁华深处八角亭,垂幔阻挡住亭外漫天杨花柳絮,喁喁低话仍在。常人想法,若欲密语,必得找内宫深室,但不曾想,隔墙耳防不胜防。在此叙话,四面层层垂纱勾出一方世界,亭外风景亭内人一览无余,亭内风光亭外人却难窥一二。主动在我,操之亦在我,宝地。 “皇上病在榻上,竟不要本宫在旁侍候,你道为何?” ……? “当年的碧妃事过后,太后提议将三个皇子接回京城,皇上原是有犹豫的,征询本宫之意。本宫想着龙种流落在外,三个孩子委实可怜,便也力请皇上接他们回来。此下,皇上想是怨我了……皇上将炎妃叫去陪驾,实则是向本宫施压。那炎妃是四皇子的母亲,也是将二皇子养大成人的人。炎妃的父亲严太师乃三朝元老,与本宫父亲不和已久。现严太师之子已升任右相,本宫的娘家弟弟在户部侍郎位子上坐了五年。本宫倒无意让自家兄弟高居显位,外戚总是要避嫌的好,只是皇上的心意,令本宫生寒啊……” “皇上让太子监国,不足以说明皇上对太子的倚重么?” 皇后苦笑:“太子已是太子,不让他监国,又让谁监国呢?” 谌墨端茶就口。 皇后凤颜凝重,语声低沉。“二皇子因有严太师及左右两相的支撑,在朝上向来就对太子有失恭敬,涵儿那孩子敦厚,也不计较,但看在朝臣眼里,或就以为涵儿有欠王者之风了。” “皇后其实是担心皇上对炎妃娘娘的有意倾斜,会在众皇子及群臣心中滋生出不当的暗示罢?”助长了二皇子之焰,使其心生翼望? 文定后握她手摇了几摇,不胜感慨:“还好有你这个聪明剔透的人儿解语解意,正是如此呢。本宫只怕皇上的一时意气,引发来朝堂震荡,这对祖宗的江山,对天朝的未来,都是隐忧啊。” 皇后的担忧的确不无道理。 但…… 皇上亲近炎妃,当真如其所想,出自一时意气? 一个天子,高居其位,本就是权谋大家,一举睫一撩睑,怕都是深思之果,怎会奢侈到以“意气”用事? “墨儿,本宫和你说这一席话,你不必压在心头,本宫只是一个人闷得委实心沉,找个贴己的人说说话而已……” “皇后,皇上是否下了明旨或是口谕,严令不准您到寝宫探望龙体呢?” “……并没有,只是下旨唤了炎妃伴驾……” “您是一国之后,是一帝之妻,就算皇上不准您以皇后之仪前去,您也可以妻子的身份探望丈夫。” “以妻子的身份?”文定后眼前一亮,凤颜染上喜色。 “以儿臣之见,皇上对皇后向来敬重,没有明令勒您不去,您去了便不会当着嫔妃明斥,何况,哪有病中的人,不希望得到亲人关怀的呢?” “墨儿,您真是可人儿,这席话,说到了本宫的心坎。”皇后肃矜神色上,喜意显见,老调重弹,“以后,你更要多进宫陪陪本宫才是呢。” ~~~~~~~~~~~~~~~~~~~~~~~~~ “项将军,你现任京城守卫,可是听命于五皇弟?” “是。广仁王主管兵部,又是三卫总都统,臣的确听命五皇子。” 傅涵起身离座,步阶而下。 项漠得见,自也长起身形。 傅涵矮了项漠半头,仰眸与其四目相对:“项将军,本王有一问,请直说。” “请太子明示。” “你不须看在五皇子乃本王的王弟面上,直管告诉本王,若五皇弟不是皇子,他可堪其职?” 不须多做思忖,项漠道:“五皇子为将为帅,均堪其职。太子想必也清楚,五皇在任以后,京城治安防卫空前良好。若非如此,天遣会上一回布排多年的突袭又怎落得那般惨败?” 傅涵和蔼面相上掠过深思。“但时至今日,天遣会首领仍在逃,不是么?” “天遣会出自玉兰门,玉兰门出自圣火教,圣火教的前身又是白堂会……如此种种,追溯上去,百年不绝。这百年内,且不管如何覆灭,真正落网的总首领有几人呢?除叛平逆,本就是任重道远之事,操之不能过急。而五皇子能使天遣会在京城遭受重创即销声匿迹而去,足以令人称服。” “很好。”太子一笑,“项将军,项附马,本王没有看错人,你的确是个磊落君子。” 前些时日,曾闻二皇子与项漠来往甚密,过后又无消息。想来是二皇弟自这位君子身上,难得其欲得,便索性远之了。但二皇弟不免弃得过促,君子或不如无所不用其极辈好用易用,但托得起信任,负得起大任。但凡不与其秉持坚守的忠正之道相悖,善驭之下,必是擎天之力。 “项将军,今后这京城治安,就靠你多多协助五皇弟了。” “微臣份内之事,自当恪守。” 真君子的擎天之力,需长时维系才得发挥。而眼下亟待打开另番局面的琐事,想是需另择他人了。如此想想,二皇弟的弃之也便情有可原,他哪是个耐得住的人呢。 ~~~~~~~~~~~~~~~~~~~~~~~~ “冰娃娃?”谌墨瞥见抄廊下盘旋人影,拍其右肩,又自左方冒出脸儿,“冰娃娃,想我不曾?” 谌霁冷冷眄她,抬手拂了落在她鬓上的絮花,“不曾。” “真可爱,就知道你定然是想极了我。”谌墨拇食两指掐住自家小弟的好面皮,扯扯扭扭,“我家小弟怎越看越可口了呢?” 谌霁眉未动眸未眨:“宫廷内,请亲王妃注意言行。” 唉~~单是因为不能放开手脚将自家小弟逗得暴吼跳蹿,她就注定无法喜欢这宫廷大苑。“谢小侯爷提醒。”施个万福,“本王妃要出宫了,小侯爷要与本王妃同路么?” “在下尚有公职在身,恕在下无此荣幸。” “小侯爷客气。” 谌霁挑挑眉,正想反唇讥她几语,目蓦睇她身后,恭首:“见过公主殿下。” 谌墨以亲王妃的速度慢转纤躯,“公主,好巧呢。” 云阳嫣然一笑,“要说巧,是咱们的孝心巧了,三嫂必是从母后的宫里出来罢?我也是才见过母后。”美目将并肩偕立的姐弟细细打量,“三嫂,您与小侯爷站在一起,教人不得不感叹上苍造物的神奇,谁说三嫂的容貌是当世无双呢?” 哦……。公主的话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她与冰娃娃委实站得近了。谌墨纤足向旁侧迈出半步,避嫌呢。 但这半步,亲王妃忽略了宫裙的绵长,足尖缠上裙角,踬足欲跌。 谌霁出臂扶她立正,道:“这借力施力的步法,你不一定要迈,只要你很好,什么也可不做。” 嗯?谌墨诧瞄小弟冰脸。 “臣告退。”谌霁一手在胸礼毕,旋身而去。 小弟在说……谌墨笑吟吟给冰月皓空的背影投了一睇,这小弟,真是别扭得可爱。 “三嫂在宫里还有待办的事么?” 公主也有趣,在宫里,她除了探望皇后,还能有何事?“公主还有事待办?” “没有了。附马还在太子那边议事,我便不等他了。”公主的笑幸福而满足,欣然提议,“一起出宫罢。” 谌墨笑应,因有适才的教训,步子迈得小心起来。 这借力施力的步法,你不一定要迈…… 跌个半跤也能使他一语双关,可爱的小弟……借力施力??? 她倏然明白,皇上亲炎妃远皇后的“意气”,缘自何由了—— 借力施力嘛。 第十三章 各有肚肠 天熙帝的病,实耶虚耶? 不管虚实,他此时将自己从风头浪尖上退下,亲炎妃,远皇后,使一些本就高涨的气焰更是如风助势,使其站在显目之处,替他向人发难,挑起鹬蚌相争,成则渔翁得利,败亦于己无损。这渔翁,不止是天子,还有天子中意的太子……大度雍容的皇后尚为此发一回宫怨,殊不知,远她,正是为护她…… 此时,伴随这杂念转在脑里的,还有云阳公主的话: “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找一个人,但始找不到。附马是我终生的依靠,也是个良人,但他太正直,他不会是那个人,那个能助我给母后复仇的人。” “……公主认为谁是?” “我听项漠说过,你一心游戏江湖,对侯门向来敬而远之。这样的你能嫁进王府,定然不是为了爱情。不瞒你说,我曾查过令姊的死因,并掌握了几分端倪……” “因这样,你认为我是?我就要助你?” “我也会助你。” “助我?” “我身后,有外公的力量,但还不够,我需要一个够聪明够强悍的人带我前行,我几次试探你,就是为了确定你是不是那个人……” 许多原本沉在水面下恍似无声的静石,怎会在旦夕之间,就半浮水面做乱礁了呢? 但可爱的小弟发才向她发了话,若她感觉现在的生活还好,便这样过下去也好,她的小弟,想让她幸福呢。 ~~~~~~~~~~~~~~~~~~~~~~~~~ “咱们的太子哥哥不像是这等沉不住气的人嘛。”五皇子显然心情超好,美眸慵懒浅眯,如一只饱足大猫般斜偎在黄梨木圈椅之上,姿态闲适得令六皇子有扁人的冲动。 “如果不是你这个人专权跋扈,又何必还要劳动人家善良的太子哥哥费心挑拨二皇兄?以本王之见,你还是紧着自动自发,将你手里让人惦记的东西给人家交出去罢。” “你认为,太子如此外露,给人以急不可待之相,是为激发二皇子的出头之心?”虽然骂老六笨蛋自小便骂得顺口上舌,但不能否认,“笨蛋”有时,不容你不刮目相看。 傅澈扁嘴:“太子只说了一句话,二皇兄已经着手为你寻找分担人选了。” 如此急不可待?傅津噙笑,釉蜜肌肤在日阳下,闪出魅人之泽。“三哥,您怎么说?” “墨儿回来了。”一直目投窗外的傅洌凤眸骤亮。 “……嗯?” 推案站起,“你们请便。”径自出门,迎向他迈过小小拱桥的娇妻。 “三哥何意?”六皇子该犯笨时,绝不含糊。 傅津支颌,耸肩道:“意思就是说,我们可以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不必顾忌。” “嗯?”可以这样理解么? ~~~~~~~~~~~~~~~~~~~~~~~~~~~~ 太子书房议事之后,二皇子正如向太子请缨所云,积极寻找为广仁王“分担”的适宜人选。 “二哥,小弟不行么?”四皇子礼亲王傅源不平问道。 “四弟,这个时候,你我都不要凑上前去。” “二哥,您是说……” “太子设了套,咱们一定要钻么?他自己不敢硬碰老五那个吃人不眨眼的恶魔,却诱使咱们先打头阵,算盘是够响,也要看咱们买不买帐才行。” “那您在彤笔阁还主动请缨?” “既然他认为咱们一定会中计,咱们就中给他看,这不是很好么?” “可是,这人选……” “户部侍郎兆鲜。” “太子的舅舅?” “不可以么?” “哈哈……这可真是个上好的人选呢,哈哈哈……” ~~~~~~~~~~~~~~~~~~~~~~~~~~~~ 兆鲜在户部侍郎位子上一任五年,对外所现,是乐天知命,无尤无怨,泱泱天朝第一国舅风范……实则呢? 怎可能?! 姐姐乃几十年屹立不摇的中宫正位,外甥是弱冠未满即掌储君之位的太子,光环如此显赫,理该是理所当然的位极人臣,结果咧? 熬了十几年,到正二品侍郎,竟然就此却步了,抬头是从一品的尚书,更上,还有正一品的左右二相压着,这……教人情何以堪? “二皇子要举荐下官任兵部尚书?” “舅舅,这哪里是甥儿的举荐?论资论历论才干,舅舅早该升到那位子上。” “话是如此没错,但皇后……” “母后的中正不阿固然是天朝之福,但尚有个举贤不避亲的说法不是?” “可是五皇子……” “太子属意舅舅,还有谁拦得住呢?” “……”也对。 “不过,毕竟是一品大员任职,兹事体大,太子也不能一口决断,舅舅不妨联络几位朝中同侪联名举荐,甥儿从旁鼎力协助,让太子也好做人……” ~~~~~~~~~~~~~~~~~~~~~~~~~~~ “兆鲜疯了么?”月华宫,文定后凤颜大怒,“涵儿,把你舅舅叫来!” 太子摇首,“不必了,老五已经同意了。” 皇后怒颜暂缓,微怔道:“他肯让你舅舅做兵部尚书?” “兵部尚书一衔空缺已久,想他也没有什么藉口力拒。” “但这不是津儿的个性。”皇后细忖,还是不能放心,“正是这职衔空缺了恁多日子,始终是由几个侍郎把持兵部,无人进得去,现在津儿竟能同意你舅舅上任,这绝不寻常……” “有舅舅进去也好。”太子蹙眉,“忠亲王此举,无疑是欲想看广仁王如何反击,广仁王若当真伤了舅舅,儿臣袖手,会落个无能名声;参手,正中其下怀。时下,老五允了,二皇弟也便失算了,舅舅进了兵部,未必不是好事。” “可是,你舅舅……” “母后放心,老五既能将兵部尚书的位子交出来,在明面上便不会对舅舅如何。至于暗地,舅舅吃些苦头也好。而且,不管实职空职,由舅舅在那里,总好过咱们一个人都插不进去好。” ~~~~~~~~~~~~~~~~~~~~~~~~~~ 傅澈回得广义王府,瞪着自家寝楼小院里,在阳光下伸展四肢的某人。 “五哥,如果小弟没有记错,您此刻应该身在江南了?” “笨蛋的记性向来很好,五皇子的确身在江南。” “五哥,我记得分身有术的人,不是阁下?” “笨蛋,本事是人学的,事是人为的,有这工夫怀疑,还不快找几个替死鬼出来。” “已经找到了。” “这么快?” “对人家给小弟节省力气。原本小弟是打算不干净的让他更不干净,干净的给他抹点黑,结果小弟一笔黑也不需抹,个个都不干净。” “我怀疑。” “五哥怀疑什么?” “老家伙的罪名不难,淮水治理所盘剥的足够抄几个人的家了。而举奏中人那几位今年新科初及第的状元探花榜眼,六王爷如何发落?” “五哥,十年寒窗不易,新人初进官场更不易,小弟适时适时对新人进行了寒窗外的现实教育,使他们切身领略官场之黑暗,生命之无常……” “你的废话可以再多一点,你的天香楼我没有兴趣,你这寝楼也该翻新了罢?” “……新任江南织造未经查实,人云亦云,深负天恩浩荡,圣人教诲,褫去功名,发回原藉,重温十年苦读岁月,十年后再赴大考为国效力。新任林州刺史急功近利,为虚积政绩,不辨青红,一味附和,罚闭门自省五年,五年后视省情定夺弃取……” ~~~~~~~~~~~~~~~~~~~~~~~~~~ “混帐东西!”傅涵挥袖,案上累叠奏折悉扑落,噼啪砸落五个正匍跪在地的人头上。 匍跪者脸已与暖香木的地板零距相隔:“太子殿下恕罪。” 素来和蔼端重,观之可亲的太子,怒不可遏:“你们一个个,太让本王失望!本王是何等倚重你们,你们不知恩也便罢了,竟来拖本王的后腿!淮水治理,乃皇上心头大事,事关我天昱万年大计,你们竟也把脑筋动到这上面,六百万两银子,吃到你们肚子五百万两,哈,一人一百万两,倒是不偏不倚是不是?你们、你们、你们也敢!” “太子殿下恕罪——” “恕罪,天朝律例,为官者,贪污万两以上即斩,这一百万两,足够斩你们一百次!” “太子殿下……”书房内,哀告声此起彼伏。 “大哥,这些奴才们可恶,但也跟了咱们那多年了……”七皇子傅湛凑言。 八皇子傅泓道:“这些奴才们如今让人抓了把柄,要想托身,只得找替死鬼了。你们做这事时,可有得力的属下知情?” 跪地五人哀声暂止,在明了主子指示之后,叩谢声又大起:“谢太子,谢两位王爷……” 傅涵怒目瞪视:“本王是念在你们也算忠心的份上,饶过你们这一次,今后若再被利欲熏心,做负国负君负民之事,本王定不轻饶!” “臣等知罪,臣等谢太子宏恩!” “先别忙着谢。”广信王寒声,“若自己的手段不高明,仍让人抓住尾巴脱不了身,那也能自求多福,明白么?” “臣等明白,臣等定会周详安排,臣等纵万死也不会连累主子……”五个跪了几个时辰的倒霉鬼,颤颤巍巍,抖抖瑟瑟退出。 傅湛拧眉斜目,“大哥,您让我们替这几个笨瓜求情,为了什么?万一老五从他们嘴里逼出什么,在父皇跟前……” 第十四章 万民书(一) 怒火鼎盛的太子已复就和蔼面颜,胸有成竹的一笑:“你们的五皇兄不会浪费那个力气。” “为何?” 广信王一拍兄长肩膀:“这些蠢材们不会不知道自己的一线生机在哪里。如果五皇兄当真对他们逼刑,他们怎可能不明白,招认出来了,就是灭族之祸。若是为主子成仁,尚能保得住一家老小。况且,蠢材们除了贪,也不是真蠢到无可救药,多年的培植不易,不到最后关头,还是留他们一条命效忠罢,真要到了时候,咱们在五哥之前动手就是。” “但有他们这丑事,江南的事,咱们就不能插手了。” “原本,就不该是咱们管。”太子回坐案前。 “呃?”广智王仍是一头雾水。 八皇子笑为兄长解惑:“难不成,你以为二哥会放过这个百年难得的机会?” ~~~~~~~~~~~~~~~~~~~~~~~~~ “忠亲王,你当真可以保我?”茶烟袅袅,美人面朦胧。 傅潜抱胸浅洒:“九王婶,我以为,在本王向您提供了那东西时,已经释出我的善意了。虽则最后因九王婶的运气不好未能如愿,但本王的好心,九王婶不能抹煞罢?” 那个**……忆及那**给自己带来的是什么时,日夜排扰于心头的怨毒,形之于美眸,柔美五官因之些微痉挛。 傅潜脸上声色不动,心下却一喜。虽不知这位九王婶近来又遇何事,但显然并不愉快,对此,二皇子当然乐见。 “九王婶……” “你需派至少十个的精卫给我,护我安危为他们唯一职责。” “我会将府内武功顶尖的一支二十人卫队派给九王婶。” “我还要一个贴身随护听我调遣,武功高强自不须说,也不能太笨。” 这个,她不要,他也会给。“本王手下有一个叫玲馨的丫头,是本王的得力助手,兹今天起,她就是九王婶的奴才了。”那丫头正与春叶互看生厌,派来给她,一举数得。“那么,本王已极尽诚意了,九王婶给本王的第一份大礼是什么呢?” “碧……”碧门老大便是天家……?默言书者皆默言,违者…… 碧门的严苛刑罚,碧门的神鬼难测,她岂会不知? 在确定忠亲王是否真有能力与碧门、与“他”相抗之前,那个秘密…… 何况,若现在就将这最重的筹码给了忠亲王,自己的价值焉存?“碧门对你们来说,必是极神秘的罢?” “怎么,九王婶乐意将这层神秘面纱揭开?” “碧门的神秘就在于,碧门中人从无涉官场之人,违者褫藉。” 傅潜讶异:“有这等事?” “所以,忠亲王要查碧门与官场勾结的烂事污事,绝非易事。各家管事只管白道上的生意来往,就算是碧门总管,也只管江湖、商场明面上的操作。” “依九王婶的意思,除了碧门那位鲜露于世的的大当家,没人会知那些烂事污事了?” “有一个人。”碧月橙美眸浮戾,嘴角噙狠。“她乃碧门大当家的私人管事,所有暗厢操作的种种,均经她手,有她,抵擒碧门万众。”碧澜,就先从你这个可以得他信任受他倚重的丑丫头开始,所有在他身边的女人…… “哦?”傅潜不得不为自己的先见之明叫好,早早看准了这个沉浸在虚构情爱堡垒内的九王婶,早早闻出了这女人身上的可为己用的气息。这不,一旦堡垒瘫塌,女人就成这副模样了罢?三皇弟,为兄是不是要感谢你的女人缘呢? ~~~~~~~~~~~~~~~~~~~~~~ 十日后。 江南万民书送抵京城太子案头。 就此,彤笔阁书房内,太子速集诸皇子临会,并将莅会人员范围扩大,增了左右两相、六部尚书、都察院御史九人。 左相杜昌晋,为二皇子正妃杜蔚之父。右相严冉,为养大了二皇子、又生了四皇子的炎妃之兄。 现六部中,除新官上任的兵部尚书兆鲜为太子舅父,其余人等皆是科试进仕。目前观去,吏部尚书南书远似有向五皇子倾斜之意,余刑、礼、户、工四部领头者,状似都未寻恃靠。 至于都察院御史韩昌,那更是个刚正不阿的人物,朝堂皆知,韩御史当下,一双利眼紧盯着的,正是恶名昭彰的五皇子傅津。先前,两人几番斗法,韩御史人证、物证俱全的劾讼,每到最后,都以人证反供、物证不再作结。令人称奇得是,气量绝对称不上宽宏的五皇子,竟也没有任何挟私报复的暗厢动作,任韩大人愈挫愈勇,屡败屡战,降魔之心不死。有好事人曾就此问到韩昌面前“广仁王为何对韩大人你手下留情”,韩大人方正脸一板“邪不胜正,本官正气凛然,妖魔皆畏”,使问者顿生纳罕:这位天真书生,如何四肢健全的活到现在? “诸位大人,此乃本王今日辰时才收不久的江南万民书。” 太子示意,宫监将万民书转至坐在首位二皇子傅潜手内,二皇子匆匆览毕,又至傅洌处,依次下传。 传至坐在最末位的韩御史手内时,太子发问诸人观感,兵部尚书兆鲜启口欲言,八皇子忽发急咳,待咳止,正闻太子道:“韩大人,你的看法………” “禀太子,臣不似诸位皇子和大人般有速阅之能,臣还在看。” 有人憋不住一丝压笑:这位韩御史,入朝多年,仍是这个耿直脾气呀。 “南大人?”好性的太子也不着恼,点了旁人就是。 被点到头上的吏部尚书南书远开言:“以臣之见,能让万民以此形式直达天听,必然是忍无可忍了,这等的奸商奸吏,岂能容他横行?” 傅湛乜来:“吏部每年对各地方官员封疆大吏都有考核评估,像这等贪赃枉法之徒却迟迟未觉,南大人,你不觉得你难辞其咎么?” “这……”南书远赧然结舌。 “南大人失职之责,不在今天的讨论范围罢,七皇弟。”傅澈笑眸眯眯,“太子哥哥今日议题乃万言书呢。” 太子傅涵颔首:“广义王说得在理,今日急召各位前来,在在皆因这万言书事关民生民声,轻忽不得。广智王,莫跑了题。” 受了太子责点,傅湛不爽,暗给始作俑的六皇子一瞪,却正遇对方眯目探舌的鬼脸相迎,猝不及防的当下,一口气噎在嗓口,好玄就给背过气去。 “广义王,你既然开口了,不妨说说你的观感。” 傅澈已然满副清纯无辜:“太子哥哥不是派了钦差去江南实地探查去了么?直待钦差回来……” “钦差?”又是七皇子,“六皇兄,您眼睛没瞅清楚么?这万言书,也有那位钦差大人呢。” “是么?”六皇子拿食指挠挠鼻头,嘿嘿陪上一笑,“对不住,小弟怕下面的大人着急,没看完就给递了出去,嘿嘿……” “我说老六还如此无事一身轻的模样呢,敢情是不知老五也在册子上被万民给告了。”四皇子傅源要笑不笑,“韩大人,快把万民书再给广义王瞧瞧,让咱们六皇子脑袋清醒清醒……” “禀王爷,臣还没有看完。”韩昌方正脸孔微抬,直憨声答道。 这…… 这个迂腐的八股书生!四皇子眉际生恼,又不好在诸人面前发作,额际抽了抽,强忍了怒。 “由小弟说给六皇兄听罢。”八皇子傅泓乐意为兄解惑,“其上除了控诉江南官吏与碧门勾结盘剥乡里之外,还有朝廷钦差到江南后,镇日留恋花街柳巷,接受百官宴请,不听民声,不查民怨……诸如等等。” 傅澈摇头惊叹:“嗬唷,渎职渎职,还真是天怒人怨,五哥好生了得,到江南不过十几日,就有了这等的收成,令人嫉妒哪……” 太子瞥他一眼,目光调向六部尚书,“几位大人是如何看待这封万**名书?” 刑部王之问恭身,“民家百姓讲得是‘民不与官斗’,若不是被逼迫到极致,不会有万人联名控官之举。” 工部农归田援声同侪:“王大人所言甚是。此万民书虽仅有几万余众署名,但代表江南百万百姓心声,当小心应对。” “万**名,兹事体大,谁能不知?各位大人的话,大而空了。”二皇子傅潜锁眉沉颜,“现在要议的,是如何肃清积重难返的江南官场,如何铲除根深蒂固的不良奸商,而非尽在人尽共知的事上费舌磨牙!” 刑部、工部当即呐声。 “广仁王作为钦差南下,目前人尚在江南,这联名的控诉书就到了京城。且不管事实真相如何,都该等广仁王自江南返京后再作定夺。”言者,乃左相杜昌晋。 傅潜眉间因这话微不察的一掀,眼际有一线阴郁擦过。 “广仁王向来不拘小节,单是个人的行事作风也便罢了,但如今牵扯到钦差使责,民之福祉,便由不得人不起警心,若因之惹来百姓怨声载道,坏我天朝盛世威名,谁担待得起?”右相严冉义正辞严。 “以严大人之见,该当如何?”傅澈虚心求教。 “此事不益拖延,须快刀斩乱麻!” “哦?”傅澈大眼晴眨巴眨巴,好不天真无邪,“严大人所云快刀,是想斩在谁的头上呢?” “自是惹起万**控的违法乱纪、贪赃枉法之辈!” “比如,本王的五哥?” “那是自……” 第十五章 万民书(二) 那是自……?然? 傅澈歪颐挑眉,红唇隐有酒窝儿打旋,尤如黑色琉璃珠子般的眼仁,似笑非笑,斜睨右相大人。 严冉嘴内未竟的一字,就在六皇子恁样的眼神下,怎样也打转不出来了。 彤笔阁的书房,也因着右相的陡然消声,静寂随之漫起,足足有半盏茶的工夫,只闻呼吸吐纳之声。 咳~~。太子浅咳一声。 “严大人为国为民之心可嘉,不过,既是万**控,更需罪证确凿,江南官、商勾结已非一日之寒,广仁王行事向出人意表,所谓留连花街柳巷,或正是广仁王为查案混淆视听之举。这万民书上的话,也不可一味偏信。”和颜端肃含威,凤眸正谨生严,“但若罪证属实,即使王子,也须与民同罪。” “这是自然,法度不是只给百姓看的,于达官,于王族,也须一视同仁。”二皇子给太子的话恁添注脚。 傅澈乖巧一笑:“所以,太子哥哥为了查实这万民书上所言,可是又要派人下江南么?” “假的。” 嗯?诸人为这突如其来的一语起愣,皆望了去,但见对方抿厚唇板言脸,又似不曾有过任何言语。 “再派钦差势在必行,你们中可有毛遂自荐者……” “全是假的。” ……嗯?太子纵是脾气绝佳,这时候也起了火气,脸色一沉,“韩大人,你有话请大了声来说,如此吞吞吐吐含在嘴里,又用来扰乱他人,成何体统?!” 韩昌仿并未意识自己下一刻可能会有的责难,方脸仍是耿直神色:“臣是说,这是假的。” 太子眉峰悬怒待发:“何谓假的?” “万民书是假的。” 什么?韩昌此语,惊愕满堂。 “韩大人!”二皇子拍椅喝斥,“你可知你在说什么?你——” 太子眸色沉凝下去:“忠亲王,先请韩大人把话说明。” “禀太子。”韩昌其人,耿耿直声,“这万民书上的万民是假的,有伪造之嫌。” 右相严执厉声:“韩……” “韩御史,您说这万民书上的‘万民’是假的?何以见得?”傅澈好奇声问,将“万民”咬得格外清响。 “禀六皇子,其上万民,看似字迹不一,形状各异,实则书者不出五十人。” 吸气声于堂间抽起,众人焦注,尽聚韩昌之面。 “臣自幼即有模仿先人书圣墨宝的喜好,对书法虽谈不上精通,但小有研究。每人字迹不管如何变化,起笔、落笔之间,总脱不去旧有习惯。何况这些所谓万民,尚谈不上摹手中的高手,只是将字形字体加以变化,手段可谈得上是粗糙至极了。” 礼部周万里冷笑:“照韩大人的说法,我们这些连粗糙至极的手段也未识破的人,是愚蠢至极了?” 傅澈失笑:“学有专用,术有专攻,周大人你也莫因自己未曾识辨出来便自讨愚蠢之名,顺便把一大群人都给捎带进去。” 四皇子傅源浅哂:“听六皇弟之意,你是认同韩大人的说法了?” “四皇兄你从哪里听得出小弟的认同之意了?” “你……”傅源从未想到,五皇子不在的当下,这老六也能如此难缠,且似乎更难缠。老五那张高深莫测的邪脸,尚能使人滋提防之心,但这张唇红齿白的无邪少年貌…… 主案之后,太子傅涵已沉吟良久。 不得不说,韩昌这个迂腐书生的迂腐表演,出乎太子之意料。叫了他来,正是看中他由来耿直的脾气,多少封疆大使、朝堂贵族就是被这耿直脾气给拉下马去,斗不过老五,皆因老五行事太过周密之故,想韩昌一朝确证在手,定然一口死叮。但孰料,这书生今日迂腐发作的对象,竟是那万民书上的‘万民’署名真伪? “韩大人,你当真认为这万民书有伪?” “正是。”韩御史初衷坚定不移。 户部尚书叶聆舟出语相驳:“韩御史单凭个人之见,即敢铁口直断,将这几万余百姓的嗷嗷心声践踏如泥,意欲何为?” “是不是个人之见,其实不难辩识。” 这话一出,诸人由不得倾了耳细聆,在在是因这位的声音,打进了这书房起,还是头一次闻响呢。 三皇子傅洌眸光睬在已由宫监取回到太子案上的万民书上,“其上署名,历历在目,只要按名传唤一干人证,真伪立现。” “三皇兄您说得轻巧,这几万人,哪里传去?” 傅洌细长凤眸眄向言者,“八皇弟,为兄说是要把几万人都传来了么?” 傅泓脸色一窒。 “按书上所云,这几万民众多来自泯水、盱眙两县,只要派要员到泯水县,请当地户籍官员相助,将书上所署百姓找出几千人即可,几千人中若名属实,再择百人,取其实供。” 傅源嗤声:“百姓命如蝼蚁,苟且偷生,哪个敢站出来,控告大吏大商?” 傅澈正坐他身侧,举掌轻拍其肩,安慰道:“四皇兄放心,这些百姓既能忍无可忍签署万民书,定是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何况,咱们既要人家的证供,就要小心保护人家才对。” “几位大人几位皇子真是奇怪了。”韩昌挺立如松,攒眉如峦,目瞪如铃,出声如钟,“明明是一封伪造的万民书,各位应查这伪造来源才对,怎还揪着上面的人名作甚?是各位的时间太过悠闲了么?” 此话出,有人倏然顿悟:敢情这韩大人是谁的面子也不买,在他,真伪的之“真”,重于一切?难怪皇上纵算不喜此人,也让他在御史位上安稳坐着,想必是有鉴唐时魏征之风? 傅澈笑吟吟拱袖:“韩大人说得在理,但双管齐下总是让人放心些。不如查这万民书伪造来源的事,就请韩大人给接了?” “臣当然要接,这种利用万民说事、达一己私欲的作为,可恶无耻卑劣至极!” 二皇子傅潜眼下,一丝肌肉抽搐起。 此堂议,就此暂止。 出得太子书房,傅澈一把揪住南书远后颈,呲牙笑道:“南大人,找个地方,喝一杯罢?” 南书远受宠若惊,“广义王,您……您太抬举下官了。” 另一方,四皇子傅源睹此,问身旁人,“二哥,以您来看,这个姓南的,是他们的人么?” 二皇子尚未言,已见太子由书房步出,追上已行到宫门前的人。 “三皇弟,等为兄一步。” 傅洌半侧的脸,温润含礼。 这位三皇子……?二皇子挑眉,步下匆匆,回到了在宫内的寝处。 “二哥……” “四弟,你做事怎这样不牢靠?” “二哥,是小弟的疏忽,但五十人也不少了,满屋子没人瞧得出,谁能想到那个韩呆子会揪此不放呢?那个韩昌,真该给他点颜色瞧瞧!” 傅潜瞪叱:“这个时候,你少再多事!” “那咱们眼下该……” 傅潜唇起诡笑:“釜底抽薪。” ~~~~~~~~~~~~~~~~~~~~~~ 探望了冷娃娃、又把老爹逗得脸红脖粗回来,车上谌墨昏昏欲睡,此际车身忽窒,行走的车轮戛止。 “怎么了?”睡虫飞个干净,探手欲撩帘观望。 “王妃,您莫出来了,属下等清了路,立马就能走。”严执话声忙不迭透进帘来。 谌墨听得出那语声异样,料想定然是出了什么状况,但也不想难为他们,乖乖坐在车内就是。 “孝亲王妃,不下来拜见你的姨娘么?” “墨……” 噫?谌墨推开了缭绫锦帘,探出雪色娇颜。原来,已到了自家府门前,而府门前,除却孝亲王爷的座车外,还有另一爿华丽车马。 “孝亲王妃,新人笑,旧人哭,我这甥儿的府门,竟不容我进门了。”碧月橙柳眉含怨,杏眸蕴愁,“请问,可是亲王妃的授意?” ……?谌墨黛眉微颦。她来此,意欲何为呢? 但当门前驻足人渐聚渐多时,明白了。 虽是朱雀街,但往来人密,不敢近处围观,远远观望者总是不虞乏缺——广怡王妃是想给诸人制造噱头来了? 傅洌声量温淡:“九王婶,请回府。” “孝亲王,上京城的人都知你娶了一位美貌王妃,韶华正浓,娇蕊正艳,但对遭你厌弃的昨日黄花,就算恩情不再,至少怜惜尚存罢?” 广怡王妃有心请人看戏,尽管也是戏中人,谌墨还是依在车门,托起香腮,当起了看客。 “孝亲王妃,对一个从未给令姊丈夫的温情又对旧爱弃如敝屣的男人,你会如何对待?” 问到了自己头上,谌墨不好听而不闻:“请九王婶赐教。” 碧月橙美目含泪:“哪里谈得到赐教呢?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我此来,也只想向过去作别,谁成想,孝亲王竟连这最后的温情也不愿赐予,我此时,可以了解到令姊的苦楚了。” 谌墨一恼:这女子,竟把自己和姐姐归在一起!“九王婶,您太客气,我姐姐只是个任人欺负不知反抗的弱女子,哪能和您这样不畏世俗不畏人言堂堂皇皇站在他人门前向旧爱的妻子索讨公平的强者相提并论呢?” 碧月橙螓首哀垂:“我此来,是当真向昨日作别而已,孝亲王妃,您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围观者内,同情叹声频起。不管广怡王妃先前名声如何,此刻的哀婉之态,凄美到极点,娇怜到极点,男子生惜,女子推及自身,也生怜。 “送广怡王妃回府!”傅洌凛然冷叱。 “洌,你不必赶,我亦会走。”碧月橙挪移纤步,迈向自家马车……陡然,中途猝转纤躯!“洌~~” 傅洌颦眉,不解其意,直待女子的软躯撞上臂弯,方了对方意图,与此同时,唇已遭两片柔软沾触,甚至急欲登堂入室…… “混帐!”心头大怒,掌猛然贯力拍出—— 第十六章 又见万民书 随一声凄呼,女子娇躯倒跌出去,落地时,仅差一毫,即是马儿的劲蹄之下。 “王妃!”贴身丫环翠儿俯身搀起主子,扶进马车,再转回身,一脸悲愤,“王爷,您怎可以如此对待……” “放肆!”傅洌掌势未收,凤眸淬寒,声似冰刀。 翠儿吓得一栗,福福身,爬上车,匆匆驾车而去。 “墨……” 谌墨已走到丈夫面前,对那张染了怒的雅颜歪颐端量,最后,将视线定在那两片才受了芳泽的薄唇上。 “墨儿……” 嫣然一笑,“回府罢,王爷。”先他一步,妙影隐了亲王府大门之后。 经此一事,往昔上京城人口中不贞不洁的**碧月橙,摇身蜕变为被弃被叛的弱女子,举城舆论尽皆倾斜,叹红颜薄命,佳人坎坷,更叹王族薄情,见新弃旧…… 广怡王妃此举,目的至少达成一半。另一半呢? 当日被袭,且在妻子妙目相注下,傅洌已知不妙。纵见她依然笑靥如花,仍忐忑难安。晚膳桌上,娇妻妙语如珠,且胃口不坏,他稍将悬心放下。直至膳后用茶,墨儿尤能用那顽皮性子惹他恼他,他终是安心落地,以为妻子谅他着实未料未防,方有……太早了! “墨,转过脸来……” “……做梦!” “墨?”他没有听错,每至此时总会意乱情迷的娇妻,冒出的就是这两字。 “你自今天开始,别想拿你那张嘴亲我!” “什么?”傅洌一身冷汗骤出,满身热情消退,“为何?” “装傻也无用,反正你不能再亲我!” 那怎可能?不要亲,他偏要亲……但是但是,这个妖人儿,就是知道如何降她,他亲来亲去,唯亲不到最想亲的……两片薄薄香唇……每一次四唇相接,舌儿相戏,都会让他灵魂酥去醉去……可她,不让亲?! “墨……” “不让亲!”将脸埋在锦被内的人儿,任他百转千回,坚定不移。 “墨……” “不让亲!” 孝亲王由恼转怒,翻身下了床去,奔到外室,冷声:“古刚、严执!” “王爷!”两位侍卫统领当即门外应声。 “兹今日,孝亲王府方圆五里,不得见广怡王府的任何形迹!” “是!” ……可以了罢? 做梦! 回到床上,他用尽方法,耍尽手段,就算将这人儿几次逼到顶限,她总能将一双唇从他嘴下逃生,就算睡沉,尤把雪颜俯埋锦褥中,他稍一挪移,人儿便醒……这、这、这气死他了! ~~~~~~~~~~~~~~~~~~~~~~~ “王妃,王妃,您快去看看王爷!” 王府书房,王府女主子正手支香腮,听聆顾大管家汇报府内一月用度,云乔丫头急颠颠跑来。 “王爷怎么了?”谌墨懒懒举眸。昨夜被缠到达旦,实则已将顾全的声量当成催眠小曲,已是半寐状态。 “王爷的贴身僮仆说王爷……王爷也不知咋地了,将自己一张嘴擦得都要出血了……” 这……这个偏执到骨子里的家伙!谌墨暗咒一声,“他人在哪里?” “寝楼的小书房里……大管家您做什么?” 顾全不解这小丫头何以抓住自己衣襟:“去看王爷呐。” 拜托哦~~小丫头翻翻白眼,“咱恁笨的人也明白,这事除了王妃谁都助不了,您去干嘛?” 是喔。顾大管家如梦初醒。 光天华日时,谌墨极少在府内动用轻功,这一路足不沾地,心里是既气且恼。 砰!小书房的单扇木扃继寝楼门后,也被摇摇踹开。“……你做什么?”事先早有预料,也没想会如此,孝亲王阁下,她的夫婿大人,长指间正捏一把薄刃小刀,对着两片已血丝隐现的薄唇比划试量。 “墨。”傅洌将小刀在唇前比了比,“如果将嘴皮揭下一层,就没事了是不是?” “……你……把刀放下!”谌墨欲哭无泪,直想仰问上苍,她以前是不是委实做孽太多,否则自己如此阳光明媚的一人,竟爱上恁般的一个偏执丈夫? “墨,只要揭下一层皮来,就没事了罢?还是,削得更深些才行?”傅洌犹淡淡询起,仿若问今日的早点是否可口?晚膳用些蔬果可好? “放下刀来!傅洌,你听着,若你那刀敢擅动一下,我……我就不再理你!” 刀顿止,傅洌凤眸陡燃怒焰,“你为何不理我?” “放下刀,我便理你!”谌墨素手倏伸,圈了他腕,掷出了小刀,看着他擦得血丝崩现的两唇,又是心疼又是气恼,“……你何时也这样的笨,唉~~”柔软嫣唇,轻轻贴上…… “墨……”他才想更进一步,她已退开,男人哪肯依?吼呜以示抗议,“墨!” “莫乱动!你把自己的嘴虐待成这个模样,怪得了谁?”谌墨捧他温雅颜颊,秋波盈盈,“待好了,随你亲……” 凤眸陡亮:“已经好了!” “骗鬼呢……”在他唇角再印浅吻,埋在男人胸前,“你何时也像笨蛋一样笨,唉……”在男人强执的怀抱内,谌墨由感自己这一生,怕都无法脱离这个以柔和大力的框囿了……他陷得深且快,一并将她拉下得亦深亦快,若他仍如此深如此快的陷,她必已沉溺难返,过往,那天高云淡、独漾江湖的日子,怕是风光不再…… “墨,我已经好了……” “闭嘴!” ~~~~~~~~~~~~~~~~~~~~~~~~ “又有万民书?”傅澈大乐,“这回又是谁做的?” 傅津呷了茶,悠然答道:“江南万民,货真价实的万民书。” “哎?”傅澈咧嘴,“当真?” “江南十万余众,联名签署,控诉七皇子游巡江南期间,狎妓恣乐,污**妾,以淮水治理之名公开索要巨额赂贿。” “以万民书对万民书?”高招啊,哈哈…… “那个韩呆子查得如何?” “哈,那个韩呆子在在是个宝人,太子还没发话,他就给查了下去,此时,正埋在户部的审计署内翻阅资料,听说还积极申请南下江南,调查‘前万民书’递进京城的渠道……宝人啊宝人,难怪五哥会让他全尾全影的活着,他那种契而不舍的劲头用到别人头上时,也是乱可爱一把的,哈哈……” “老二现下没时间动手,那老四就说不准了,看在韩大人多年娱乐本王的份上,老六,用你的人去护护他。” “这个还要你说?这么宝的人,当然要让他活得久长些……三哥呢?适才不还坐在这边的?” “与他的妻子起腻去了。” “……” ~~~~~~~~~~~~~~~~~~~~~~~~ “老七!”太子手中折子当头劈下,“自己看看,这是什么?” 傅湛展卷,读了不到一半,已丕然色变,“大哥,这……” “这是货真价实的万民书!”恨铁不成钢的太子傅涵,恚怒形如厉刀,成在眸内,钉在这难成大器的七弟身上。“你哪里缺银子缺女人了?跑到江南去丢人现眼?你一个人有多大的嘴,吃得下几百万两银子?你还让几个地方官的妻妾陪你过夜,你真是、你真是……老七,你没有人家老五会擦嘴的本事,就别做这等龌龊事!” 傅湛被太子一通叱骂,脸胀脖粗,讷讷道:“大哥……可是,那些人怎敢……” “混帐!那些人有什么不敢?别说江南的大吏多是老五的人,想要口供并不难。就算不是,以老五残酷手段还怕逼不出来?你什么事不做,老五也不难给你泼盆脏水,何况你做得如此精彩!你当真是成不了事!” “大哥。”八皇子傅泓已把新出炉的万民书看罢,对雷霆之怒的太子道,“五哥此着,摆明是欲以毒攻毒,他是不是以为前一份万言书是这边做出来的?” “他知道是老二做的。”太子抚胸调喘,“不然,这份万言书怕是已到了父皇的病榻。” 傅泓斟了杯茶给着实气着了的兄长,“他既无意致七哥于死地,何以有这份万言书?” “他只是告诉我们,少打江南的主意。”傅涵语至此,念及由己身已由操之在我的坐山观虎之态,变成当下的受制于人,怒目又横向七皇子,“老七,父皇封你广智王,也没给你长些脑子么?你将我方大好的优势给败坏殆尽,你……当真可恶!”一手挥起桧木案上的茶盅,摔在傅湛足下,“回你的广智王府,罢笙息歌,闭门思过十日!” ~~~~~~~~~~~~~~~~~~~~~~~~~~~~ 耶落云近十几日,真真个快活。 吃遍京城,玩遍天都,所有花度,签了帐单,自有人到六皇子的广义王府帐房讨要。管他人债台高筑,我自快逍遥似神仙。更在谌墨指引下,得知了天香楼仍六皇子产业,遂将这京城最大酒楼当成了料理自家一日三餐的后厨,京城内外尽兴游赏回来,张开嘴吃就是。 这一日,依旧是精食美馔吃饱喝足,耶姓某人打着极破坏自身行情的饱嗝,出了天香楼,奔向广义王府客居所那张软乎乎的大床…… “耶公子。”有观窥多时者现身,“咱们主子有请。” “你们家主子?”耶落云斜眼睬去,“你们家主子是哪一只?” “咱们家主子是公子的亲戚,有事和您商量……” 耶落云哈哈狂笑,尽将路人目光给引了过来,也把对面请人者给笑个莫名其妙昏头胀脑。“……既然是二皇子有请,在下当然不无从命,哈哈……” 请人者冷汗狂冒:主子严令行动须密,但不该怪他罢?是这人的嘴把消息泄出…… 第十七章 渐有雷声 耶姓笨蛋既如此虚张声势,便是亦怕防不胜防,中了暗算?那为何一定要赴约? 谌墨听了回禀,浅颦蛾眉。 “严执,你遣人到云阳公主府,请她设法去打扰一下二皇子,你则密守在二皇子府门外,见到耶公子出门,马上带他到医处查诊……”他自己本身便是医者……“算了,将这个百花丸给他就好。” “是。”不知何时,府内的两位武功高强的侍卫统领已被划分开来,一个仍随王爷进出, 一个则归了王妃统御。 “顺便告诉那个耶姓笨蛋,要想死返回北岩再说,客死他乡没人替他收尸!” “……是。” “你很关心他?”侍卫才退下,已有人逼问了来。 谌墨白了背后灵般的人一眼,“是又如何?” “……不行!”男人吼呜,便要使出第一百零一招…… “等着!”谌墨强扳男人两腮,盯他唇上,见伤势已微,叹了声,阖了眸,任他像狗儿般吃了过来…… 她亦明白,他为何如此溺爱两人的四唇相贴相融时。这样的刹那,两个灵魂亲密依逢,两颗心,亦在那样的亲密依逢中,柔软成泥…… ~~~~~~~~~~~~~~~~~~~~~ 忠亲王府。 “二哥,那个耶落云可以为我所用么?” “不好说。此人看似憨直,却不能一窥到底,这样的人……”最不好拿捏。 四皇子讶声:“那岂不是和老六有相若?” 他不说,傅潜尚不曾想到。“你觉得老六,并不如其表面简单?” 傅源蹙眉摇首:“只是感觉。以往和老六说话,是当和一个小孩子说话,可有时碰到他的眼睛……” 傅潜对四弟的话,颇称许。“你责成下面的人,眼睛放亮些,对六皇子的关注要密些。” “那,万民书……” “万民书事已至此,又能如何?听说老五才一回来,就给太子递了一份折子,眼下但见太子对江南似有收手之势,想必这折子至关重要,你设法弄清楚折子写了什么。记住, 一次切勿打草惊蛇。” 四皇子信心满腹:“放心,那几个奴才吃了咱们这么久,也该卖卖力了。” “至于耶落云,我给了他三天时间考虑,这三天他的一举一动均不能疏松,三天后,若其尚不作任何动作,就——”右掌挥下,比了个动作。“不能为我所用,也不能为他人所用。” 四皇子领会附笑:“这是最省事的办法,也省得咱们猜他心思了……那,还有一个,是不是也一并给做了?” “韩呆子?”二皇子瞥他一眼,“耶落云乃私自游会到此的外域人,没了他顶多是老六以私友的身份寻找一气。韩昌乃朝廷三品御史,又是受父皇看重的人,一旦殁了,大理寺、刑部都会插手,父皇也会关注,你切不可轻举妄动。” “哦……”傅源陡起冷汗:这……下面的人应该还没有动作罢? 垂目饮茗的傅潜并未觉悉,一迳道:“我记得,韩昌是严太师的门生。请严太师出面,劝劝这位门生安份些就好。” “嗯……”但愿,还来得及……“二哥,小弟府内还有事,告退了。” “嗯?”傅潜方察他面色有异,蓦然色变,“你不会已教人动手了?” 傅源尴尬笑道:“二哥,我是看那个韩呆子委实不知死活,就想……” “我先前说过什么,你竟是没有听进耳里么?”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二皇子怒不可遏,“还不快去!” “去?去哪里?” “叫你的人,立即停手!” “知道了,二哥!”拔脚外蹿。 “回来!”傅潜牵他颈领,双目突狠,“若是已经来不及收手,就给做的干净……实在晚了,就把痕迹向老五那边引过去!” ~~~~~~~~~~~~~~~~~~~~~~~~~~ “二皇嫂,您怎在这边?” 花前人怔忡独立,闻声茫然回首。 云阳公主趋步近前,一目了然了忠亲王妃不宁的神色,关怀问道:“二皇嫂,您身子不适?” 忠亲王妃杜蔚强自一笑:“云阳,三弟妹,你们好兴致,结伴游园来了?” 这泛着苦意的强笑,黯淡失神的双眸,分明是为情所伤的惆怅。谌墨陡起了愧意。 忠亲王对孝亲王所赠美婢百般宠爱之说,早在贵妇们的口舌间流传开来。忠亲王妃如此情状,必然是所传不虚了。虽说孝亲王府不能为忠亲王爷的负情移爱付帐,但那个使之负情移爱的对象,毕竟是孝亲王爷推出去的…… 身为大贵之家的女儿,出闺前,耳旁必然受了累堆的叮嘱,如为人正室,要不妒不忌,要识大体顾大局云云……但临到头上,谁能不在意?虽说丈夫不是自己选的,但那人是她们依存一生的人,也是这一生唯一的男人,想不去爱,不易;爱了不妒,又谈何容易? “二皇嫂,您且坐这边,那些缠人烦人的事,先不去想,可好?”将忠亲王妃请到小宁馆内,安了座,斟了茶,两人起言宽慰。 “怎能不去想呢?”忠亲王妃螓首颓摇,“虽然说府内早有姬妾,但王爷从没有这样宠过一人,那个春叶狐媚子也不知是使了怎样的妖法,将王爷迷得神魂都没了……三弟妹,你倒是聪明,将那样一个人给赶了出府……” 这埋怨,不无道理,谌墨默然受了。 杜蔚拭泪,“王爷前两日,已请右相认了她为义女,估计如此下去,这侧妃的位置她是坐定了。三弟妹,你没想到罢,你家的奴婢竟也有一日成了亲王侧妃?” “二皇嫂。”云阳公主道:“男人们要如何,又岂是咱们能置喙得呢?三皇嫂也做不得三皇兄的主,是不是?” “云阳,你不知么?你这位三皇嫂目前可是受极了你三皇兄的宠爱呢。听说母后有意为孝亲王娶位侧妃,不知怎地就没了下文,三弟妹,你可知是为了什么?” 谌墨抿笑摇首。 “是你家的三皇子给推拒了,他竟连母后的面子也不给,三弟妹,有这样的宠爱,你必然是受用极了,是不是?” “二皇嫂……” 再说下去,怕是要僵了。谌墨捏捏云阳的手指,止住她的缓颊之辞,又握起二皇子妃的手,嫣然笑道:“蔚姐姐,你说得这些事,我并不知道。但知道又怎样呢?我们都在王侯之家,单是看的见的,难道还要倚望这男人的宠爱天长地久么?当年我的母亲与我父也曾有恩爱几载,到最后还不是劳燕分飞?孝亲王真要纳妾,小妹难道拦得住?”因为她不会劳动力气去拦。 “我……”闻这番言辞恳执,忠亲王妃亦知方才自己的迁怒于人,言辞过激了,不觉赧然,“三弟妹,我……你也该知道,我是让那个狐媚子给气着了,唉~~” “二皇嫂,那个叫春叶的,你何必把她当一回事?”云阳不以为然,“一个奴婢而已,就算做了右相的义女,脱了贱籍,奴婢终归是奴婢。您是堂堂左相千金,又是二皇兄名媒正娶的正妃,是她的主子,是忠亲王府的女主人。二皇兄再宠爱她,也不可能让她顶了您的位子,她若还知礼节,您就容她几日;她若对您不恭,您便拿宫规罚她,您若占在理上,二皇兄也不好说什么不是?要找制她的机会,还不是易事么?您只须将耐心拿出来,且勿操之过急呢。” 云阳公主一席话,虽不能教二皇子妃情伤得治,但心头茅塞顿开,终得展颜一笑。 谌墨不得不叹:这皇家的人,怕是在娘肚子里就学会算计了罢?小小云阳,好不简单。 ~~~~~~~~~~~~~~~~~~~~~~ “主子问,春叶怎会进了忠亲王妃,你是怎么办事的?”吏部尚书府暗室内,黑衣黑影责叱。 南书远躬身如虾,脸几乎贴了地,“这是属下的疏忽,属下愿领罪。” “主子花钱让你培植人,你培植出来的竟是恁样一个个难以成事的废物!” “是,是,属下……” “那个春叶还能用么?” “当然能用,她岂敢违背主子?” “告诉她,主子不会要没用的人,想要活命,就设法让主子得到想要的东西。” “是……” “你也是。”黑影冷噱,“主子替你养着家小,不是为了好看!” “属下明白,属下明白,属下定会对主子殚力效忠!” 暗室出来,南书远心犹卜卜砰跳。看来,主子已然失去耐心了。“来人,将春城叫来!” ~~~~~~~~~~~~~~~~~~~~~~~~ 俗谚:春雨贵如油,春雷呢? 离进夏尚有些时日,今儿个巳时起,却天降起了急风骤泼的大雨,且不时伴有惊雷阵阵,此等异常的气候,在在令人纳罕。 朱雀街上,谌霁持一把油伞,拖一袭月白条纹的袍子,疾步如飞,靴底在地间积水掠过,袍角衣角不湿,玉身挺拔如春柳拂风。 “霁哥哥……” 雷间歇之间,此声盈耳,谌霁心底骂出:“笨蛋!”身姿不改,进了云伯侯府大门:“关门!”腾跃起纵,直回霁居。 “少爷,您回来了?” “你到霁居门口的小亭里守着,有人近了,高高出声!”谌霁心生烦,意生乱,对贴身小僮吩咐道。 乌安长得乖巧,性子也乖巧,诺一声拿了伞即走。 室内无人,就着风声雨声雷声,谌霁恨然压声:“还不快出来!” 第十八章 帝愈 “霁哥哥……”幽小美人跳下房梁,圆大眸儿虽迫切热烈得像两炬加了油的火,娇小身子却在原处打转切磨,不敢逾雷池一步。 谌霁回首:“你……”寒凛面色在见她雨透全身时,寒度更深,“你这笨蛋,这就样淋在雨里?” “我……唔唔唔……” 一张薄被甩下,小小人儿被兜头包住,一通不分青红皂白的擦抹。“乌安,吩咐人送热水来!” 半个时辰后,换了谌恕的衣衫,披着未绾的湿发,幽静踏出内室,怯生生偷觑正捧书书案一畔的冰颜少年一眼,小小声唤:“霁哥哥……” “我对你说过什么?” “……莫随意进京城。”幽静小嘴嚅嚅,脚尖蹭蹭,一寸寸近了,用两根指头捏起少年衣角,“霁哥哥,人家不是随意,人家是为了找你……” 少女馨香钻绕到鼻下,且这少女还是心上的那个,如冰的少年谌霁,纵是定力不同凡几,在自己心爱女子如此鲜艳诱人的近在咫尺时,如何不心猿意马?“……离我远点!” 幽静当即跳开一尺,小唇撇过几撇,珠泪已满眸,“霁哥哥,人家当真是有事找你,才不是为了想你……” 这话,听得谌霁更忿。“你不想我?” 幽静睁大泪眼:“……霁哥哥你想让幽静想你?” ……笨蛋!谌霁别过脸,冰肤下又透暗红,“说罢,什么事?” 幽静拉来一张椅,委屈地蜷缩上去。“你们的皇子,要我爹爹在江南暗杀各个封疆大吏。” 伴来此话的,是天外轰雷,雨声更急。谌霁眯眸,“你爹爹已经动手了?” “爹爹还没有想好,我也让爹爹迟几日,等我回去后再作决定。” 谌霁心臆倏松,“算你爹爹还有一点脑子。”一旦封疆大吏相继猝死,朝廷必然会派重兵讨伐祸首,天遣会那些广安寺逃生的残众怕再无立足之地了。 “爹爹疼我,或许会听我,但戴叔叔……” “你们的副舵主戴天?” “嗯。戴叔叔对在他看来凡能打击到天朝的作为,都会不遗余力。爹爹拦他,他或许在开始还能忍耐,时间久了说不得就会擅自动手。还有……” “还有?” “你们皇子要我爹爹派人到外域送一封信,那信爹爹不拿给我看,但我想,不外乎是联合起兵之事……” “你的爹爹到底有没有脑子?”谌霁秀眉冷扬,“行得是反叛之事,与外域勾结互相利用倒也罢了,与皇子的往来竟还这等热衷,互相利用么?而后等被人利用罢了再教人来个连根拔起?” 幽静清秀小脸皱起,“不许你骂我爹爹!” “那么,请问阁下,你爹爹最后能从皇子上身上得到什么?援助尔等起事的财钱?还是天朝半壁江山?” “你……他……我……” “愚蠢至极!” “霁哥哥!”香腮不依鼓起。 “过来!” “……嗯?” “……过来!”笨蛋! “霁哥哥~~”少女唤声娇软如莺。 风声不止雨声急,雷伴鸣。好在,户内尚有春意融融…… ~~~~~~~~~~~~~~~~~~~~~~~~~~ “你要力劝你父亲不得妄动,若不想妄送性命,将会众带往西域匿伏起来。” “可是戴叔叔……” “二、四皇子不管最后如何,他们对天遣会的了解已然太深,这次匿伏,至少三年内莫妄动。” “可是戴叔叔……” “你若听话,我……” “可是戴叔叔……” “笨蛋!你的戴叔叔有这等重要?比你父亲、比你万余会众的性命更重要?” “不是……” “你们若不想被他牵制,被他毁了万人的性命,就设法制住他,以你的武功,很难么?” “可是……” “你的戴叔叔重要,还是我重要?” “霁哥哥重要!霁哥哥重要!” “你若听话,等这边事过后,我会去找你。” “哎?” “难道你想一辈子都偷偷跑到京城寻我?” “想!嗯……不想!” 唉,谌霁仍是不甘呢,自己怎就会被一个笨蛋给牵住? “你当真会去找我,然后,一辈子不分开?”幽静瞪着圆溜溜的大眼晴,掀着小嘴,问得万般小心,千般惶恐。 谌霁清寒的眸,被她可爱的模样惹上笑意,“你若听话。” “听话听话,我会让爹爹带人去西域藏起来,爹爹若不听话,我哭给他看!戴叔叔若敢不依,我废他武功断他四肢!”几根白胖手指,钻出了温热暖被,举指发誓, 谌霁将她指头攥进掌间,“傻丫头,一定要在西域等我,等我……” 自有了想要守护的人,方才明白,为何当初姐姐明知傅洌不爱,仍要执意守在王府。虽那样的爱情他仍不认同,对他亦不适宜,但爱上一人的心情,总是感同深受了。 ~~~~~~~~~~~~~~~~~~~~~~~~~~~ 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风雨歇,孝亲王府小南轩,落花处处,零落成泥碾若尘。 “刺杀江南大吏?”临花窗下,傅津对手内信玩味观赏几回,道:“这位戒匿名者,心思细腻得很呢,竟是没有一丝迹象可寻。” “三哥认为其上所说真耶假耶?”六皇子嘴里嚼着点心,问道。嗯,三哥府里这位厨子与碧门有一拼呶…… 傅洌淡然道:“若是假的,对方能讨到什么好处?” “喔,有理。”再吃一块,这豌豆黄真是清甜可口哦……“若太子哥哥想来挑拨火气,这等的法子不是他的风格。”太子深沉如斯,对阵时,惯用城府之计。 傅津丰唇挑谑,“二皇兄很有趣。” 傅澈颔首:“的确很有趣。”好吃,好吃,要不要把这厨子挖回广义府? “你准备如何?”傅洌随意淡问。 五皇子嘴边谑意犹在,美目戾芒陡现,“二皇兄替为弟想出这么好的法子,为弟岂能不用?” 别人万民书出,他亦万民对之,这是文。 别人杀伐招起,他亦照般奉回,此乃武。 “噫?”又将一块一口酥大填进口腹,六皇子傅津兴致盎然。“三哥,动哪里?” “先从西北三省的巡抚开始。” “好,好,好!小弟一直很讨厌那个长了三根胡子的冯老头,先从他开始!”再吃再吃,,他如此善良脆弱的人,需要积蓄体力,做起事来方能手快脚快不误事咩。 “韩昌还活着么?” “活着活着,那小子命还真是大,听回来的人禀说,晚去一步那小子的小命就能丢了。没想到人家劫后余生第一话是‘为求真求实而亡,方不负圣人教诲’,哈哈……”无怪三哥容留着那活宝天斗地斗,原来能这样令人开心,哈哈…… “谁还活着?五皇子又动杀人魔心了?”闲声至,门扃响,王府女主子排闼而入,“莫要造孽太多哦,不然我家意意的芳心你更难获得。” “三嫂……”六皇子傅洌才想就王府后厨的厨艺拍上几句马屁,眼际陡感有冰刀霜剑擦颊来,转首看,唯见兄长温雅面颜……三哥会变脸? 谌墨把手内的果点盘置下,黛眉浅颦:“两位王爷,近来来王府来得好勤呶,莫非你们也想让我们家王爷赏二位俏婢美人?” 傅津托颐懒道:“三嫂,三哥将美人外推此举,不外向三嫂表衷心而已,三嫂可不要不领情呢。若这世上有人敢向三哥开口讨要这府内的镇府之宝,小弟敢说,三哥会把这天给改了颜色,三嫂信也不信?” 谌墨黛眉微挑:镇府之宝?孝亲王府有镇府之宝? “墨,莫理他。”傅洌探了手,在两位贤弟的四目注视下,将妻子拉到膝上,亦将这双妙目的焦注拉回自己脸上。“丫头们说你今日的胃口又不好,沉疴又犯了?” 他既不介意,谌墨又哪会装羞涩来着?双手圈了他颈,嗔道:“我的病有母亲的药养着,不会轻易犯,倒是你,别总让他们两个烦你,省得将十二岁的孩子再给招惹回来。” 傅洌抵她额上:“墨儿在这里。” 孝亲王的简言省话,在在考验人的理解功底。好在孝亲王妃如今业已练得不坏,当下悟了那未诉诸于口的深意,嫣然一笑,“王爷夫君,现在看来,你比你的六弟要可爱的多喔。” 嗯?正举牙大啖、细细品咂王府厨子好手艺的傅澈,教这不知怎地就扯上自己的话一吓,一口素菜包就噎在当际,咕咕茶水送下,才抚着胸,大眼睛眨巴眨巴,向恶魔兄长问道:“五哥,三嫂谈我作甚?” 后者耸肩,魅丽美眸在瞥见兄长唇际笑意时,亦一笑。“小六,走。” “为什么?”傅澈吃得两腮鼓成最讨他欢心的青蛙,“……为什么?” “你看看那边,如果你还能呆得下去,敬请自便。”傅津掌朝他头顶毫不惜力的一敲,扬长去也。 那边?……那边?那边看什么?……喔……喔,走了。 小南轩内,王府男女主人唇相接,鬓相磨,厮缠如交颈鸳鸯…… ~~~~~~~~~~~~~~~~~~~~~~~~~~~ 御吏韩昌上本己身屡遭暗刺、盛传纷纭的万民书事不了了之、忠亲王因偏宠爱姬致使左右两相失和,更甚,西北大吏接连暴毙之讯传回京城…… 天熙帝的龙体之恙再也无法继续缠绵龙榻了。 撤身幕后,是为使不甘者更不甘,按奈不住者不再按奈,一触即发,势成水火,以使由来深领圣意的太子能居中优游,立威立信。而收受最终之利者,自非天子莫属。 但如今看来,他高估了某些力量,也低估了某些势力,于是,原本即无意自华丽舞台就此隐退的天熙帝,病愈临朝…… 第十九章 将变 天子既愈,百官朝贺,后宫自亦歌舞贺之、盛宴祝之、佳人悦之,彰显天家华丽荣盛景象。 至于,那位不久之前,才在宫墙内红颜未老人先逝的莹贵妃,除却一座金屋无人、暖玉已消的暖玉斋,仿若被棉絮吸去的一滴水,再无痕迹可寻。至于这座宫阁主人曾为君王带来的销魂,自有芳华更盛的后来红颜替她慰藉。 后宫,从来不缺了如花美貌,也从来不乏了遗忘。 ~~~~~~~~~~~~~~~~~~~~~~~~~ “碧澜受袭?”古刚话出,傅洌仅是一怔,谌墨已豁然立起:可爱的碧澜丫头受袭?“伤势如何?” “碧澜信中说,对方显然有意活捉,所以没有下杀手。否则十名顶尖高手突然伏袭,她不可能仅受轻伤。” “活捉?”傅洌长眉稍扬,“可查到对方身份?” “从迹象上看,对方的带头人,似是天遣会大小姐幽静。” 谌墨蹙起蛾眉:“这是何时的事?” “五天前。” 五天前?谌墨啼笑皆非,五天前,幽小美人还与冰娃娃你侬我侬,莫不是,小美人也学会了某人的本事,分身有术了不成? “不止于此,我碧门各家管事亦屡屡受袭,到目前,江西、湘南两地的管事下落不明。” 傅洌细眸机芒掠过。“就此,碧澜看法如何?” “不管来者是否天遣会,有人已对碧门施算是事实,所以,碧丫头申请启用碧门全国精卫。” “准了。”傅洌低首,这话用得是沉略的声嗓。 “天遣会……” “天遣会自上次在京事败,已遭重创,先莫说它敢不敢招惹碧门,单就其实力,同时在全国各地对碧门各地管事发动突袭,也不太可能。”谌墨道。 古刚为女主子的精到剖析折服:“王妃说得极是,碧丫头恰也作如是想。” 谌墨好笑:“若碧丫头未作如是想,我说得就不是极是了对不对?” 古刚面赧垂首:“王妃……” 妻子顽皮,傅洌挠了她手心一下,“一有江西、湘南两地管事的下落,速速来报。” 古刚身退,傅洌温润面颜浮上深思疑云。 “你要离京了罢?”谌墨凑首来问。 傅洌捧了她巴掌小脸,“随我去。” 谌墨摇首:“皇后的寿辰将至,太子妃又拉我助她操持,离不开。”更紧要的是,二皇子通敌的证据即将到手,这个当际离开,过往的心力岂不浪费? “墨~~”他薄唇触她细白耳珠,“随我去?” “……诱惑也没用……”这男人,调情的手段越来越高,高到她稍稍不防即要溺足深陷……“而且,我时下的身子也不方便远足……” “嗯?”傅洌凤眸一紧,“哪里不适了?” “……没有啦。”若据实说,怕他是哪里也不肯去了。但 他是碧门当家,碧笙是他毕生须尽的责任,而碧门又曾是他庇护之所,他理应庇护碧让。何况,碧澜丫头那样可爱……有些小事,还是待他回来再知会。“许是天气转暖,胃口不太好,以往每到夏天,我都是极少到外面奔波的。” 她胃口不好,傅洌早听厨间说了,还想着追问原由,是以她的话,他不曾生疑。 心缜思密的孝亲王呐,在妻子软香温玉偎来时,竟未觉察妖人儿眸底的狡深笑意。以至很多年后,每每忆及此时,仍为自己的这一线疏忽痛悔欲狂…… 情似雨后粘地絮,心若风后入江云。这次第,柔情蜜意,权为他日锥心刺。 ~~~~~~~~~~~~~~~~~~~~~~~~~ 有关江南官场事,天熙帝责人再查,孝亲王主动请缨,获准后赶赴江南。 此举,在太子,直认是天子对三兄弟的有意倾斜。 而在二皇子,则是天赐良机。 “九王婶,您如何得知,若动了碧门,孝亲王必然前往?”傅潜不解。 碧月橙笃定笑道:“此乃碧门的最大秘辛,在确定忠亲王的能力是否足够保护我之前,还不准备让阁下得知。” “你——”二皇子对这女人事到今日的狂妄极不欣赏,才欲起怒,臂上一具软躯偎来。 “王爷,九王婶的话有理呢。”春叶霞衣云裳,金镶玉嵌,娇靥如花生艳,“不管怎样,孝亲王能离京,九王婶居功至伟,王爷,您可多谢九王婶哦。” 忠亲王当即意会:在这位昔日的江南第一美人利用价值未殆前,尚须给她几分容忍。 碧月橙矜持抬首,妙目在这女子脸上瞄过,“忠亲王,这便是您自孝亲王府带回来的那位爱姬?” 春叶袅袅施礼:“九王婶,早闻您的名了,今下一看,咱们还真是有几分像,若不是这张脸,怕春叶还出不了孝亲王府呢。” 这浅显的明讥暗讽,碧月橙懒予回应,问道:“小小的一个碧门丫头你们都擒不住,打草惊了蛇,想要再捉可就难了。纵使如今孝亲王离了京城,你们又能做什么呢?” 忠亲王哂道:“九王婶,您怕已有了打算罢?” 碧月橙眸内阴狠陡现:“我要谌墨死!” “不行。”春叶截然道,“九王婶,我劝您,莫妄动,谌墨杀不得。” 碧月橙冷冷掀眉:“你不恨她?” “个人恩怨不足道。她有用,对王爷的大事至关有用,所以,九王婶,您若想动用王爷派给您的侍卫杀她,那些侍卫将当即收回。” “你是什么东西,敢对我如此说话?”碧月橙不屑叱道。 春叶也不恼,抿嘴一乐:“九王婶,小辈们尊重您,乐意敬称您一声,您可别不知自重呢。” 爱姬这不张不弛的应对,甚得忠亲王欢心,他揽了美人,笑道:“叶儿说得对,九王婶,请您自重呢。” ~~~~~~~~~~~~~~~~~~~~~~~~ “九王叔,近来可好?” 房内忐忑踏步者回首即问:“你当真可以助本王和母妃安然离开境内?” 谌墨不答反诘:“王叔可听说过肆意堂?” 傅珏怀眉心一展:“是那个专售各道消息的肆意堂?” “不止如此。”谌墨将带来的包裹解了结,取出其内所储物件,“它还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将人渡送出境,只是这个营生不比贩售消息来得轻松好赚,是以并不广泛为人所知。” 这话,连及桌上物件,令广怡王起了喜色,“当真可以神不知鬼不觉?” 谌墨颔首。 “你不怕送我走了,那三兄弟对你不利?” 进到西域境内,受左贤王掌控,那位太妃的日子又哪里会好过了?不过,话当然不能如实了说。 “他们三人为给碧月橙一个安身之处,恁多年来以太妃的性命牵制于你,而你的惟命是从,也着实让他们为你的孝心感动呢。” “感动?”傅环怀冷嗤,“魔鬼也会感动?孝亲王妃,你未免太拿他们当人看待了罢?” 谌墨一恼,冷道:“九王叔,你为会你的母亲忍辱负重,他们便不能为他们的母亲讨还欠债了?若太妃不曾施手害人,焉会有今日处境?” 广怡王怆然怔住。良久后,觑她神色,“你爱上孝亲王了?你还终不能免步你姐姐后尘……” “莫提我姐姐!”谌墨击案,“你们每人都喜拿我姐姐说项,我的姐姐何尝欠你们来着?若我猜得没错,那封引我到牡丹园目睹孝亲王与贵王妃幽会的信,是你递的罢?你一直想引起谌家与孝亲王的隔隙,难道是为替我姐姐出头?” 这女子……?广怡王面色青白相加,“你姐姐命丧孝亲王府是事实……” “我姐姐的事不劳你过问。”谌墨心生厌烦,挥止,“九王叔的东西到底拿来没有,还是您有意废止合作?” 与三兄弟有牵扯者,必不得善终,既然她一心飞蛾扑火,旁人又能奈何?广怡王不再费舌,取了袖内乾坤:“这是其与外域来往的信件,外域鉴章及其私节人印章凿凿在目。” “有功九王叔了。”谌墨将案上包裹推过,“九王叔只管设法将太妃接出宫来,静候佳音就是,三日内自会有人与阁下联系。这人皮面具的用法,附有书面指点,请潜心修习。至于这两份西域客商的身份证物,请小心保管,尤其小心您那位王妃。” “你也要小心,她近来与忠亲王往从甚密。”广怡王将一干物事收理整齐,临出门前,仍是抛下一句叮嘱。 广怡王的叮嘱,委实由心而发。 ~~~~~~~~~~~~~~~~~~~~~~~ 天熙帝临朝,高高金殿之上,大奖太子治淮之功,五皇子灭匪之劳,并对二皇子、四皇子协政之才予以肯定,左右两相的辅政之能加以褒赞……总之,一碗水端得四平八稳,旨在皆大欢喜。 皆大欢喜,谈何容易? 太子地位弥坚,五皇子得意庙堂,仅受了几句称许的二皇子目睹此状,对那个可以指颁一切的龙位,向往之心更形盛腾。 “告诉赫连铭,他要的东西我马上替他拿到,要他也落实许诺,起兵应我。” 不多日后,一场宫廷巨变,事发紫华城。 此场惊变,牵连甚广,却仅入狱一人,后人始称其为“王妃疑案”。后又因其他变果,另称“帝妻诬案”。更因此案直接导致天昱皇朝庙堂易主,又有史家称其为“易帝之变”。 后有歌云: 易帝之变,变万千, 风云突起,起婵娟。 惊雷一怒,为红颜。 是非功过,后人言。 第二十章 变起 斧钥帮余孽在赣东作乱,攻克当地三县,并逼近三阳城,天熙帝速遣五皇子前往支援。 “三嫂,斧钥帮这时起事实不寻常,三哥、五哥均不在京内,您要小心了。”今晨,傅澈过府来,并带一名高手护卫留驻。“小弟知道此时让这个笨蛋住在府内,三哥回来定然怪我,但三嫂安危不容小觑……” 六皇子设想的确周到,以耶落云的武功,以及这厮对三嫂“忠”心,委实上佳人选。 是夜,幽静来访,耶落云首个知觉,两人在亲王府寝楼房顶斗了百招,直到谌墨觉察来者乃幽小美人,方得罢战,并拉人进了室内攀谈。 但无人预料的是,翌晨幽小美人依依惜别离去的两个时辰后,即在城外遭受三十余高手伏袭…… ~~~~~~~~~~~~~~~~~~~~~~~~~~~~~~~~~~~~~ 皇后寿辰来临,举朝恭贺。 文定后由来提倡节俭,此次也无意铺张。天熙帝敬后之丰德,准其所奏。旨辞各地献礼,唯在兆安殿内,办了一场皇家家宴,莅宴者,除皇家儿女、儿媳外,仅有一干亲近近臣。 所谓近臣,一为得天子信任的朝中重僚,二为姻亲相连的皇家外戚。四大家族占得两筹,自也有幸参与。左右两相、六部尚书,包括那个较真说真的韩昌,亦在其列。 助太子妃操持宴筵之初,谌墨早知了宴会名单,是以宴上见得自家老爹、小弟及肆家的小意侯爷时,并不觉意外。 但事情演变下来,竟是意外重重。 ~~~~~~~~~~~~~~~~~~~~~~~~~~~~~~~~~~ “业儿,本宫不胜酒力,你和墨儿陪本宫回寝宫罢。”文定后抚额,对太子妃及另侧的谌墨道。 武业、谌墨各诺一声,左右搀扶起,在一干女眷含羡蕴妒的眸线中,缓离兆安殿。 途中,皇后对同辇的两人又道:“墨儿,业儿,本宫今夜高兴,你们今夜就宿在宫内陪本宫罢。” “是。”二女笑应。 月华宫内,两位王妃亲侍皇后吃了醒酒茶,扶上凤榻安歇之后,方才移坐偏殿。 聊过几句闲话,太子妃忽来一语:“三弟妹,我们能永远这样好么?” “我想,”谌墨虽觉此问来得突兀,仍莞尔,“如果能把男人们的斗争撇开,我们定能永远这样好。” “将男人们的斗争撇开?”武业长睫微颤,“撇得开么?” 嗯?心头微察异样,谌墨明眸漫闪,“或许不好撇,尽力而为罢。” 武业遽笑,“不管以后出现怎样情形,我们都是好姐妹是不是?” “当然应该如此。”谌墨嫣然,“不过,太子妃您再说下去,墨儿会以为已经有什么足以影响我们感情的事情发生了呢。” “啊?”太子妃面色稍僵,旋即释笑,“墨儿,你顽皮了。”云袖掩口,一个轻浅哈欠,“早点安歇罢,明天一早,我亲自送你回孝亲王府。” 亲自?谌墨黛眉稍挑。 “不管前面发生了什么事,墨儿尽管放心,咱们姐妹的感情不会改变。”对面软椅上,太子妃美目阖拢前,又发叮咛。 谌墨付之一笑,亦闭目养神。 听太子妃气息渐稳,谌墨身形飘下,出指点她睡穴,掠过户外立着打盹的宫监侍婢,向前宫兆安殿疾去…… 皇后寿宴,寿星中途离席,此时仔细想来,方觉纳罕。 太子妃神情怔忡,不安之语频出,令人起疑。 “不管前面发生了什么事”?发生了什么事呢?这前面,指得可是她现下的奔赴之地? ~~~~~~~~~~~~~~~~~~~~~~~~~~~~~~~ 兆安殿。殿内,女眷已尽撤去;殿外,宫卫密伺环临。殿前所悬宫灯,跳跃着刺目清寒。 变,已起。 “云伯侯,你还有甚话可说?”天熙帝踞坐中央,攒眉如峦,龙目不胜惊痛。“朕怎样也想像不出,你竟会做出这等事来?” 谌始训饶是久经风浪,也被这突起的变故惊得愕然浮面,颌下短须震颤着,舌间滚绕多时,才道:“陛下,臣……臣同陛下一般,亦是首闻,这……,谌霁,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谌霁立于父旁,冰颜波纹不动,清寒双眸,只盯在被宫卫押出的娇小人儿身上。那人儿,双臂遭粗绳捆扎,通体鞭痕纵横,绛色衫子因鞭抽经过,几处已翻烂裂。且自进殿来,一双大眼牢牢俯垂,未抬一臾。 “谌霁,这女子你该识得罢?”太子沉问,“忠亲王押她来时,本王犹不信,可是,这被她按了印的供词不是假的,你竟当真私通叛逆?” 太子此言,听得二皇子极不顺耳,心内冷笑:到今时,这太子还想叶不沾身做好人? 谌霁掀动薄唇:“既有供词,太子就当……” “请问,是什么样的供词?”随此话,门外悠然踱来孝亲王妃。 诸人皆一惊。 傅澈顿足扼腕:三嫂此时来此做甚? 项漠唇缝紧抿,掌握成拳。 太子拧眉喝问:“门外侍卫重重,您怎进得来?” “禀太子,门外的侍卫并非不尽职守,而是中药昏迷了而已。”谌墨向居央者恭首为礼。“儿臣拜见父皇。” 天熙帝龙颜暗沉:“老三家的,你一个妇道人家,来此作甚?” “儿臣本是因王爷相赠的随身帕子不见了,特试着到前殿找找看,不想就见了这等剑拔弩张之势,而且隐约听见有什么与谌家有关的供词,故前来拜见。惊驾之处,望父皇海涵。” “念你妇道人家,朕不治你擅入之罪,退下。” “如果儿臣与您在审的案子息息相关呢?” 天熙帝攒眉:“何解?”皇后,并非朕不关照你喜欢的儿媳妇,是你这儿媳自讨苦吃…… “敢问太子殿下,谌家是什么样的罪名?” “私通叛逆,意图谋反,罪在不赦!”四皇子傅源代答,字字淬狠。当初,听闻谌家有女殊美,他亦曾遣媒上府提亲,只不过就因给得是个侧妃名号,竟遭婉拒,这口气,他待出已久。 “这样天大的罪名,仅是因为这小女子的供词么?”谌墨一指侍卫环押的幽静,“就因她的供词,皇上您便要确定效忠天朝百年的谌家滋生反心么?” 七皇子傅湛冷笑:“你道这个小女子是谁?她是……” “天遣会大小姐幽静,亦是天遣会江南分堂的堂主。”谌墨朗朗接口。 咝~~。抽气声堂内起伏。 如此坦认不讳,孝亲王妃意欲何为? “墨儿,她当真是天遣会大小姐幽静?你怎会识她?”谌始训吼问。 “父亲,墨儿长年游迹江湖,自是认识江湖三教九流,这天遣会的大小姐,便是墨儿在江湖的朋友。” 势逼至此,谌始训已悟到谌墨涉来用意,为父者,自是不想任何一个儿女受损,但一个诛灭全族的罪名,若能有一人担起,他身为族长,无法不做此牺牲。“墨儿,你竟然连叛逆都结交,你当真顽劣……” 谌霁截断父亲话势:“墨儿……” “小弟,对不住了,我由来最爱冒充你,到处作恶作乱,劳你多年来替我背着这京城侯府小恶霸的名声,还请多多包涵。但这回,事关全族性命,墨儿不能再次诿过给你。” 哦~~。又是惊异声潮。 无怪素常所见的小霁侯爷冰脸玉身,毫无刁霸之气,原来侯府恶霸另有其人? “父皇,儿臣与天遣会的大小姐在江南相识,冒得一直是谌府小霁侯爷之名,上一回天遣会在京犯乱,吾弟奉命参加围捕,她曾将他当成是儿臣。后得知儿臣乃女扮男装戏弄于她,一气之下曾叱言早晚寻报此仇。” “听你言下之意,”她话落,太子当即诘问,“幽静所谓通谋谋反的供词,是其人对你行骗之举的报复了?” “谌墨并不以为如此。幽静虽是叛逆,但我与之结交,是因其不拘小节的江湖豪气,与身份无关。她该不会为了一个玩笑,便给谌家扣上一个恁大罪名。” “哼。”二皇子眸色阴鸷,“按你所说,她早知你是女子,要寻仇也该找上孝亲王府。为何她赴京后先进侯府?” 谌墨淡哂:“忠亲王,她何时进过侯府?” “证词有证!” “又是这小女子的一面之词?” “有目击者亲眼为证。” “目击者何在?” “……在本王府内。” “忠亲王何不将人带来?” “……他不过是一个下贱街贩,如何敢面圣颜?” “现下既然是皇上亲审此案,要得便是人、物证双全,这至关重要的人证若不带上,如何给谌家一个心服口服?” 天熙袖沉然高声:“忠亲王,派人到你府上将人证带来!” “禀父皇。”傅潜踧踖躬腰,“那人是个无知摊贩,见不得大世面,儿臣监其写完供词,已放其回家了。” “速责人提来!”天熙帝叱道。“如此大事,焉能没有人证?”这二子,自以为聪明盖世,望位之心一迳鼎盛,也不想想,行事只知残狠,如何成事? “……儿臣遵旨。” “老三家的。”天熙帝龙颜清肃,“按你说的,你是女扮男装与天遣会女逆结识了?” “正是。” “荒唐!”龙颜勃然大怒:“女儿如何装扮男儿?你这等的说词,实在不着边际!” “禀陛下,儿臣从幼年十岁起,行迹湖时即以男装示人,向来无人识破。陛下若存疑,有两法可证。” “哪两法?” “一是人证。” “人证何在?” “云阳公主。公主殿下曾见儿臣男装,当时若非儿臣点破,公主尚无从分辩雌雄。” 天熙帝摆袖:“传云阳。” 第二十一章 入狱 附马尚在宫内,是故云阳公主亦未远去。一刻钟后,宿在已故慈定后寝宫的公主殿下奉诏即达兆安殿。 “云阳,……”太子谌墨原话诘之,“可有其事?” 云阳公主颔首:“三皇嫂曾与云阳开玩笑,在牡丹园以男装赴约,当下云阳吓得不轻呢。” “老三家的,你的二证呢?”天熙帝显君主求真求实之态。 “二证为儿臣易上男装,请龙目观鉴真假。” “准。”天熙帝龙恩浩荡。 云阳浅拢柳眉,“三皇嫂,你可带男装了么?小妹前些日子见三皇嫂着男装好看,特带了一套进宫穿给母后看,是为了效仿古人彩衣娱亲来着。现那套衣服还在宫内放着,给三皇嫂拿来如何?” “劳烦公主。” “皇嫂客气。”云阳公主招手唤了立在殿外的贴身侍女到近前,明语命其到慈定后寝宫取衣。侍女去不多时,捧一套雪色丝质男袍颠跑返来。 “父皇,您等了多时,为求快捷,儿臣助三皇嫂一把罢?” 天熙帝依然是恩准。 特意在朝堂重臣、四大家族众目之下审诘此案,要得是便牢不可破、天衣无缝的结果,不给人以任何可造口实之机。 ~~~~~~~~~~~~~~~~~~~~~~~ “三嫂,您为何要这么做?”偏殿里,阖了殿门,云阳急问。 时不待我,谌墨也不多言,自袖筒暗囊内取了油皮包塞了过去,“这是我才拿到不足两日的东西,你凭它,足可为慈定后复仇。” 慈定后,生时封号慈妃,因无意听了二皇子与人叛逆之语被察行迹,回寝宫不过半个时辰,呕血而亡。御医以“心疾发作”作结,天熙帝业因慈妃生前慈蔼仁和,追谥“慈定皇后”,待天子百年,具同穴而居之荣焉…… 此乃肆意堂搜罗得来。 而公主口中,尚有不为人知处。 其时,年仅十三岁的云阳便在母妃身侧,听了那叛逆言后,慈妃已料知自己无法善终,当下即命侍婢带公主到太后寝宫请安,避了这一劫难。后因慈妃父正良老将军再三上折恳求,太后允准公主出宫,在将军府邸长至及笄,后经天子赐婚,与项老将军结上姻亲…… 我的父皇,他亲眼目睹了母妃的死状,谁能说那是正常的死法?偏偏,他为了所谓后宫安定,就能让御医断成‘心疾发作’,满宫宫婢宫监皆为主殉葬,那个御医还算聪明,回到家后连夜就避居回乡,同我一般,躲了死劫……恁多年来,二皇兄不时试我对当年事是否知悉,他那样,反愈发使我坚定为母后复仇之心…… “可是,三嫂,你呢?你完全可以待三哥回来,你完全可以不必揽罪上身……” “公主。那是什么样的罪过?一旦定谳,是灭族之祸。纵算我能置身事外,你的三哥回来,也无法救我族人……”那个人,是爱她,但也仅爱她,她的家人族人,他不会拼却气力……“公主,助我罢,吾弟、吾姊、吾父,那些旁支亲族,那些无辜婢仆,几百口性命,旦夕之间……” ~~~~~~~~~~~~~~~~~~~~~ 换了男装,易了男髻,谌墨回至正殿。与谌霁并立,除却身量高低有别,几与临镜自照无异。 众目所证,天熙帝颔首:“你扮男儿,的确不易分辨。但仅凭于此,朕也不能信你之说。” “皇上不信儿臣,何不让叛匪的大小姐开口实证?”谌墨凝眸那始终以目垂地的幽静,“静儿,天子就在近前,你还不准备据实而言么?你我之间,不过私人恩怨,你当真想让谌府几百号人陪葬?” 二皇子厉喝:“孝亲王妃,你想诱供么?” “谌墨不敢。但钦犯至此至今一句未言,又如何能让人心服?忠亲王,不会是你授意的罢?” “你——” “老三家的。”天熙帝摆袖挥退二子,“你可有旁证,证明你与这叛犯着实接触过?” “有。两日前,幽静到儿臣府内寻仇,与儿臣府内的侍卫起了冲突,后经儿臣劝说,她才离府而去。是时,儿臣的贴身丫鬟昭夕从始至尾目睹全程。” 太子摇头道:“孝亲王妃,既是你的贴身丫鬟,口供便不足采信。” “如果谌墨可以证明她真正的身份,不是一个贴身丫鬟,实乃外府派到孝亲王府的卧底呢?” 若二皇子当真曾在云伯侯府外得睹幽静潜入,幽大小姐哪有机会再进王府找她讨教驯夫之道? 若当真有亲见证人,又哪可能不提其至天子跟前佐实? 如此,足见幽静是离王府后遭缚,而知幽静进府并睹其真面目者,除耶落云,仅为昭夕。昭夕丫头,是她忽略了。 太子眉际一突。 二皇子又冷道:“孝亲王妃,纵算有人证可证,又如何?你与叛匪勾结,恐怕连你的孝亲王府也逃脱不了干系,孝亲王如此宠你,怎会毫无知情?” 谌墨未理他狺吠,只凝目幽静:“静儿,你一直不开口,是你开不了口?还是你……” 幽静蓦然抬面,往昔清秀小脸红肿浮胀,圆大眼瞳恨意灼灼,开嗓尖厉叱骂:“……谌墨,你害我爱上一个女人,我恨你,我恨你!” “你恨我,便要害我家人?” “我是第一次如此爱一个人,还想着为你背叛父亲,脱离天遣会,但你竟告诉我你是一个女人,你教我情何以堪?情何以堪?!”幽静嘶吼,几欲挣脱羁押,扑上前来撕扯。 “大胆女叛匪,竟想反供?”四皇子冲去,抬脚踢在幽静腹上。“天子面前,竟想反供,你不想活了是不是?”手揪其发将人扯起,戾目直盯其眸,唇间切声,“你的父亲,你的帮众……” “礼亲王, 现下是您想诱供么?你与她说什么,不能当着大家的面讲开呢?”谌墨一把握在谌霁已痉挛抽搐的腕间,扬笑道,“难不成非要是陷为天朝效忠百年的谌家于不义的供词,才为实供?父皇,这是您乐见的结果么?若是与天朝共兴百年的谌家都有叛心,对天子的威尊亦是妨损罢?而且谌家若真有反心,以父皇的英明,早当觉察,又岂会等到一个小小叛匪指认?” 天熙帝龙眉紧锁,怒叱:“老四,堂堂皇子亲王,如此莽撞,成何体统?还不退下!”龙目又转注谌墨,“老三家的,你一心为你家族摘清,就不怕连累老三了么?须知,与叛匪结交,罪名不容推却。” “那最好!那最好!”幽静由地上撑起,嘶声,“谌墨,我就是要你夫家娘家都要死干灭净!你的夫婿屡灭我帮众,你无情骗我情感,你们都须死,死得干净才好!” “我的夫婿孝亲王仅是个闲职,他从不闻窗外之事,毫无名利之心,他没有灭你帮众,他也不知我和你结识,你为何害他?为何害我族人?幽静,你好狠!” “比起你以男子之容欺骗世间少女痴情的恶举,我这狠,还差得远!” “我从来没有欺人情感,我若从一始知你爱我,定然对你敬而远之。静儿,纵我当真有负于你,你拿几百人性命相偿,也委实太过了罢?还是,这正是你天遣会大小姐的兵不血刃之计?” “是又如何?尔等天朝害我先人,仅是一个侯爷、一个王爷给本小姐陪葬,也嫌太薄了,这满屋子的人都要死了才好!” “够了——!”天子龙威大喝,“将叛匪幽静下到地牢,严加看守!孝亲王妃关押天牢,由刑部、大理寺共理此案!” “父皇,此等谋逆大罪,仅是一人入狱,岂不……” “二皇兄,你就如此乐看天朝做亲者痛仇者快之事?”陪立夫君之侧的云阳公主启口,“若这女叛匪的话如此不可信,先前的供词又能实到哪里?” “朝堂政事,你一介女流,随意插什么嘴?” 云阳公主挑眉浅哂:“小妹哪是干预政事,只是不想因某些人的私心引发天朝震荡而已。难道二皇兄当真执意将谌家下狱?使父皇一向倚赖的重臣因莫须有的罪名沦成阶下之囚?也使诸人对父皇看人察人的眼光产生怀疑?” 左相杜昌晋恭身出列:“皇上,公主所言极是。事关朝廷重臣,的确不可轻率行事。” 臣子发言,天熙帝相待已久。“以卿之见呢?” “为示天恩宽宏,可勒令谌家上下老小几百口人自今日起,不得离京一人。” 忠亲王驳斥:“左相大人,谌家上下武功高强,若此间逃逸,谁能承担此责?”失策。偏宠春叶,纵然有其貌美柔媚,知情识趣因素涵内。而泰半原因,是为诱发其对孝亲王恨意,为己所用。不想,将正妃杜蔚惹得生恼,连带亦与爱女心切的左相屡起龃龉。本以为多年夫妻,杜蔚的恼怨不日消散,而这左相也只是一时意气,待厘清权益从属,断不会为下唇亡齿寒的蠢事,但眼下之见,自己的这反调,左相是唱定了。 “老臣愿以身家性命担保,云伯侯家不会走失一人。若不然,老臣亲斫老臣这颗项上人头!” “臣等也愿以身家性命担保。”肆、武、卫三族之首齐声叩首。 七皇子傅湛甩袖冷噱:“你们四家族连根连节,谁知肆家这谋反之罪你们有没有份?自己都嫌疑难逃了,还为他人担保……” “老七!”太子傅涵横目而来。七皇子不甘咽声。 “父皇,儿臣以为左相的提议最为适当,儿臣也愿为云伯侯举府担保。” “既如此,将人犯入狱!太子,此案交由你亲督,刑部、大理寺尽快将案果报与朕知!”天熙帝龙袖大挥,就此底定。 第二十二章 狱中 入狱,又是一项新体验。 天牢,既为关押皇亲国戚的“上牢”,当然不会暗无天日,且亦无重枷大栲加身,虽不能违心称其舒适,但比及幽静,自己想来已然享受了。 可怜得是,幽小美人进了地牢,冰娃娃小弟想必也将自己关进了心牢罢?沉敛内缜如他,纵然持忍得住,也必为那一刻的不能伸手佑护而焚心刎腑…… 自己呢?那一刻,为保亲族,出面担承,竟把肚子里的这个给忘了,使“他(她)”受连坐之苦,如此自私的母亲,好可恶;明知傅洌将所有情感尽付己身,明知他心内的十二岁少年并未行远,自己仍置险地,若谌墨就此不在,他会如何?如此自私的妻子,好可恶…… “三弟妹,你这是何苦?”盘锁响,牢门开,痛惜声盈耳。 一方土炕的干草上,抱膝俯首的谌墨仰眸,“太子妃,这个地方,岂是您能来的?” “我不能来,你便来得么?”太子妃惋慨摇首,“我已经尽力将你带离这场风波,为何你仍把自己卷入,你何苦?” “辜负了太子妃的用心,谌墨甚为抱歉。” “你……唉~~”太子妃叹息,“不仅是我,还有母后,她为保你,特向父皇求情,你竟……唉~~” “太子妃,昭夕是您的人罢?” 太子妃遽怔。“你……你……如何得知?” ……当真是?!兆安殿提及昭夕时,太子那一丝几不可察的不安,她只觉有异,眼下,竟从太子妃处诈测证实? “……她是您的人,反将消息透露给了二皇子。而二皇子捕了人,竟押给了太子。这皇家,好热闹是不是?” 太子妃涩声:“三弟妹,你是在怪我?” “只是无奈罢。即使我那时没有站出,此时身在牢外,我们就能心无芥蒂么?如果不是在皇族,以谌、武两家的交情,谌墨与武业说不定就会是一对真正的姐妹。” 真正的姐妹?武业怔忡。 “但如今,因我们夫婿,我们站在这样尴尬的境上。”谌墨涩然一笑,“太子妃,您来,是想劝谌墨推翻先前的供词么?” “三弟妹,若谌家当真无辜,太子会竭力助谌家度难,你何苦累己到此?” “当真无辜?意即太子和您都不相信谌家当真无辜了?”既不相信,何以助度?且,纵相信了,又当真会助? “……三弟妹……” “太子妃,皇后能够稳居中宫数十载,靠得是对皇上心思的善察,及各方的平衡之术。您自问,您可有皇后的智慧?” 武业一震。 “你能来此看望谌墨,就算不枉你我姐妹一场,为此,谌墨一言忠告:若不能让自己成为文定后,亦莫让自己成为碧妃,太子妃,保重了。”言讫,谌墨将螓首埋回臂间。 晌久之后,随一声叹息绵延,牢门又开,盘锁再响,跫音渐行渐远。 谌墨手放腹间,微笑低语:“你运气好差,逢到我这样的母亲,到今时,就与你的母亲共体时艰罢,我会竭力护你。”盘膝闭目,气行周身,给腹内血脉以温暖护囿…… 而她那一句叮嘱,便成了扎在太子妃心头的一根硬刺,时时警醒,步步惕防,以致后天昱皇朝…… ~~~~~~~~~~~~~~~~~~~~~~~~~~~ 万方来仪,清隽衡永,万清宫。天子寝宫。 “禀皇上,六皇子门外求见。” 龙案后,天熙帝正闭目养神,闻语挥指:“要他下去罢,朕现在谁都不见。” “父皇,您怎能不见儿臣呢?”傅澈推开太监,笑吟吟进到御书房内。 天熙帝恚然瞠目,叱道:“澈儿,朕的话不好使了么?” 傅澈摸摸鼻子,乖笑道:“父皇,您的话是圣旨,儿臣当不无从命。但事急从全,儿臣只得请您原谅。” “怎样一个事急从全?”天熙帝目注这个在所有儿子中,最不介意在自己面前扮傻的六子,“朕倒想清楚,怎样的急事,比朕的话还要重要?” “儿臣提请父皇,将三嫂自狱内放出。” “大胆!”天熙帝掌击龙案,蓦然而立,“你简直荒唐!” 面对大怒天颜,傅澈缓缓一笑:“儿臣或者大胆,但不荒唐,请相信,儿臣着实是为替父皇着想。刑部、大理寺一旦经审,必为三皇嫂定谳,届时难以收场的,只能是父皇。” 天熙帝龙眸浅眯,以前所未有的认真,审视这个在碧妃三子中最不受他注目的皇儿。当见在天子凌厉眼芒下,此子犹能坦然自若,心头陡然异样浮掠。“老六,莫不是朕的幻听?你竟似在威胁朕?” “父皇,您可千万别误会了儿臣的拳拳孝心呐。”傅澈笑意晏晏,“儿臣知道,您一直想收了五哥的兵权,以使您的大位和将来太子的大稳得稳。您更知三哥是五哥的克星,欲以三哥牵制五哥。所以,您默许了二皇兄的所为。但您不想想,以五官的秉性,就算是血脉和恩情压着,若没有些本事,如何成了他的克星?我们三兄弟,不,是您所有儿子中,最可怕的,并不是五哥。” 最可怕的,不是那个胆敢在天子眼前,将天子宠妃生生灌毒致死的恶魔五子?“说清楚!” “怎么,儿臣说得还不够清楚么?”傅澈耸肩,“儿臣话已至此,希望父皇能听进耳里,也想进心里,早日将三嫂放出天牢。您总会明白,儿臣此举,着实是替您着想。儿臣告退了。” “说清楚!” 最喜扮乖的六子,将天子呼喝置若罔闻,径自扬长而去。 ~~~~~~~~~~~~~~~~~~~~~~~~~~~~~~~ “孝亲王妃,奴才们给您送饭来了。” “有劳。” 三名牢役进来,一个自三层食盒内布筷端馔,一个将厚垫垫上桌旁木凳,一个则抱了被褥铺在土炕干草之上。谌墨提箸,才挑起几根笋丝,又见三人自门外端了炭炉、手炉、脚炉、熏香炉…… 谌墨失笑,“这是贵天牢对待囚犯的规格?”未免过高了罢? “禀王妃,奴才们是六爷的奴才,奉六爷的命在此保护您,这几日都是咱们当值,有事您只管吩咐一声。” 可爱的六皇子,将天牢布置的恁样温馨,是想她爱牢如家么?“你们六爷好联系么?” “找那个笨蛋作甚,那笨蛋如此无用,不如剁碎了喂狗!”有人恨恨低咒。 “嗯?”谌墨矮身,从这厮的低低帽檐瞅去,“耶姓笨蛋?” ~~~~~~~~~~~~~~~~~~~~~~~~~~~~~~~ “虽然仅她一人进狱,不在咱们意料之中,但若能将她自牢中劫走,再推给谌家和老六,不依然是一箭双雕?”四皇子傅源沾沾自喜道。“再把她给了东漠人,引来援军,那便是一箭三雕了。” 傅潜拧眉,将心底疑思道出:“你说,老六为何没说一句话?”以三兄弟素日的牵系,孝亲王妃下狱时,六皇子的一语不发,实不寻常。 傅源冷哼:“他还能说什么?他又不是傻瓜,那个当下说话非但于事无补,还可能惹上嫌疑。老五不在,他纵然有些本事,也不敢扑腾罢?” 一双善徕明眸,窥出男人心下迟疑,柔荑轻抚上二皇子手臂,柔声道:“王爷,我们须在三、五皇子返京之前,将京城、内宫的控制权拿归我手,这事拖延不得。不然,一切前功都将尽弃。” “的确如此。”原本,对忠亲王竟允小妾参与这等大事,右相严冉心存不满,时下听了这女子所言,不由称许。“王爷,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们就将对方所要的东西尽快送去,以使兵马速到,将宫禁、京城的守卫替而代之。” 美姬,贤臣,两厢促动,终使忠亲王决心下定,一拳击案:“今夜寅时动手!” ~~~~~~~~~~~~~~~~~~~~~~~~~~~~~~~~ 事之演变,往往出人控制。而此事之变,更是变生肘腋。 刑部、大理寺官差前往地牢提审叛逆时,打开重重牢门,几声呼喝,蜷缩墙角以重枷固铐的人毫无反应。官差恼怒之下,抬踢踹出,当下一声惨嚎,踢者抱足蹿跳。几人立时掀了墙角“案犯”, 随即皆变颜色:天遣会叛逆不翼而飞,替而代之的,是一截披了囚衫、套了木枷的铁板! 无声无息,天遣会重犯幽大小姐失了踪迹。 此事,当然使得皇上龙颜震怒,刑部、大理寺、狱守失职人等,皆遭惩办。 然此事未冷,当夜,天牢又遭高手劫狱,狱卫抵挡得力,狱犯仍身在天牢。 尤如此,天威已触。天熙帝即命禁卫军将谌府重重包围,若非肆、武、卫三族力证、力求、力保,云伯侯府上下难免囹圄之灾。 翌日,效外深山,精通“地行术”的卫家长男卫哲,将重伤累累的幽静交到肆意臂内,又经密途潜行云伯侯府,报与亟等消息的谌霁得知。 这条密途,唯四家族族长、长男悉底,多少年来不曾采用,不想今日竟派上用场。 “但天牢劫狱者绝非我辈中人,六皇子也不可能干这等没脑筋的事,太子亦不会如此急于求成,那便是二皇子了?” 二皇子?使谌霁寒眸更寒,“墨儿出面,为得就是稳住局势,现下她尚不能离开天牢,你派人护她。” “天牢内有人护她,且武功极高,想来是六皇子的人马。只是……”卫哲疑思重重,“二皇子若只为嫁祸谌家,有得是轻便法子,何以选择劫牢这兴师动众的一着?” 番外之妖魔乱舞(二) 1 “意意,你恨上苍将你生成女人?” “不恨。” “那你为何要扮男人?” “你恨上苍没将你生成男人?” “男人哪里比女人可爱了” “那你为何要扮男人?” 我和墨墨的对话,由来缺乏值得推敲的深度。 墨墨喜欢扮男人,仅是因为着男装做起坏事时比女装来得方便且好用,所谓“好用”,做可以轻而易举地嫁祸给与她长了一张脸的倒霉兄弟”解。 我扮男子,理由当然要比臭鱼高尚,这要追溯到本少爷那在年青貌美时喜欢招蜂引蝶的娘……嗯,说招蜂引蝶或是过了点?但我娘有一位深情堪比春江水的爱慕者是事实罢?只因娘亲大人自己负了那位多情者,于是在嫁我老爹之际,泪涟涟应了人家,将来若得女,必给多情者未来的儿子做老婆……要不说,天下最不负责任的莫过于此,你用情不专,欠下的情债关无辜的在下何事?好在,在本少爷呱呱落地,以绝世美貌之姿征服了本少爷生命中的四个男人时——三个哥哥一个爹,我的男儿身份就此底定…… 旧事暂且不提,先说说我家的臭鱼小墨墨。 小墨墨,初识她的人,都会忍不住以为上天待她极好,长那副模样,生那副性情,有个把她疼到骨子里的老娘,还有为了讨好她老娘进而百般讨好她的老娘的新欢…… 墨墨的信奉格言是:有势仗时直须仗,莫待势没空余恨。 墨墨的奉行格调是:若不能仗势欺人,就要学会嫁祸于人。 墨墨的人生理想是:不遗余力气晕冰脸小弟,竭尽所能气老臭美老娘…… 墨墨的笑,羞惭百花,闭走秋月,但墨墨的淋漓痛哭,只有我见过。 那一日,她塞北之游归来,两人照往例到柳轻的相公馆喝花酒。 三杯佳酿后,我犹如往常嬉闹调笑。“墨墨,有花有酒有美人,也只有我对你这样好哦。” “那是自然,我的小意意自然是世上最乖最巧最可爱的宝贝!” “发现我的好处了?还不把那个木头项漠蹬了,投奔到我的怀里来?” “……我没有蹬他,是他放开了我……” “我的怀抱不比木头……嗯?……墨墨?” 一双总是转满狡诡的大眼四睫交逢,其内滚滑出流丽的珠子,将一张小小雪脸,浸满湿匀…… 我有些吓住了,我哪见过这样的墨墨呢? “墨墨?”只敢用一根手指,轻轻去碰碰这个人儿,她可是冒名顶替借尸还魂来的? “意意……哇……”她抱住我,那哭声,也彻底把我吓住。“意意,我怕死……我也好怕死……他怎么会以为我不怕死……纵使他当时就跳下崖来追我有什么用……我若死了,他追的也只是一具死尸啊……意意,我向崖下坠的时候,真的是怕极了……我怕见不到娘……见不到你……见不到江南……骨头折断了……全身都痛……那时我怕我死在那里,让野兽将我给啃成一只丑鬼……哇……” 在她的哭海泪雨中, 我听完了始末,没有劝慰人的经验,也只得拿手轻轻拍她背上,直至她打着嗝睡着。 兹那日,她与项漠便行远。 我曾担心墨墨就此失了她随意优游的本性。好在,臭鱼就是臭鱼,不爱项漠并没有连带不爱世界,没有刻意伪装无事,短时的低迷之后,一尾活蹦乱跳的妖鱼重新归来。 为落实信奉格言,她仗势欺人的本事更加高竿,屡屡以云伯侯府小侯爷面目,招摇过市,欺硬挑软,欺行霸市…… 为秉承奉行格调,她在没有侯府势力可仗的江湖,将一干坏事恶事惹来给其老娘的新欢料理,大叹身不由己…… 为实现人生理想,她接连不断为其冰脸小弟抢来几房姨太太,又在把人家撩拨得芳心相许后拍手离去…… 至于她的“臭美”老娘,在她得知老娘的臭美风韵源于老娘新欢进贡来的保养圣品时,那些个人参燕窝美颜粉,就都进了她的小嘴敷了她的小脸…… 2 说完墨墨,再回到本少爷身上。 本少爷实在不知为何有人为何称本少爷为“魔”。 以在下之见,所谓“魔”者,该如那位恶魔三皇子,无恶不作,无奸不为,无善不欺,无良不诱…… 反观在下,善良,单纯,高风亮节,虚怀若谷,对小动物有爱心,对小孩子有耐心,对小女子有真心,对花花草草更有诚心……依在下一句话,说在下是“魔”者,实在是没有良心! 认识那个恶魔中恶魔,是本小侯爷的梦魇。以致多少年后,在下尚一再向老天爷祈求时光重回,若时光重回,在下在那一日不会迈进天水一阁,就算迈进天水一阁,也不会和他争夺同位花娘,就算和他争夺花娘,也不会应了他的棋技挑战,就算应了他的挑战,也不会连胜他五盘……但老天爷并没有听见在下的祈求,或者实则是听见了,但充耳不闻假深沉。在下依然被恶魔缠上,只因在下一不小心激起了恶魔那毫无水准的征服欲…… “广仁王,在下对断袖之癖毫无兴趣,请您另择高明可好?” “小意侯爷,你不知道么?本王最感兴趣的,就是你的不感兴趣,在在惹得本王心痒咧……” 听听听听,这是哪里冒出来的淫语邪音? “那么,在下对广仁王倾慕已久暗恋情深情深似海一生不渝,以前所有抗拒是在下在欲擒故纵吊您胃口,您法眼如矩识破这等伎俩如何?” “本王对小意侯爷的眼光真是欣赏呢,本王就给你这个机会,并且本王不介意你将暗恋化为明恋,更欢迎你不必忍耐对本王的渴望,将本王扑倒……” 我呸!呸呸呸! 他不知,本少爷一生有两恶? 一恶奸淫之徒;二恶生得本少爷要漂亮的男人!这两恶,他统统给占了,本少爷睬你?做你家的皇家大梦!!! 但本少爷怎也未想到,这厮竟可以猖狂如斯,皇宫内,当着恁多漂亮宫女姐姐的面,一张臭嘴就啃了上来,不过,这厮的吻技着实不差……呸呸呸!一个淫贼,这活儿干得多不胜数,熟能生巧,当然差不到哪里去! 本少爷认栽了,所以,惹不起,躲乎? 岂料这**当真是淫到骨里子,竟敢登门进户,当着本少爷四个男人的面,掳了本少爷就走…… (想看恶魔如吞了小魔女,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章 变频起 “这是……”天熙帝指捏一纸厚笺,愕瞪递它来者。 “父皇。”云阳公主微讶,“您不知它是什么?” 天熙帝发现,自己是越来越不了解自己这一堆儿女了。云阳,这个如慈妃一般端雅柔弱的女儿,在自己心中,也仅是他七位公主中的一个而已。但此刻,这女儿拿了一封足以引发石破天惊的书笺,如此理所当然,如此面不更色地交至自己手上,他该说皇家儿女无弱者么?他该为承袭于己的这些强悍骨血叫好么? “……这书笺哪里来的?” “请父皇鉴谅,儿臣不能说。”云阳凝颜摇首,“至于这信的真伪,相信父皇已有明断,亦会明察,儿臣告退。” 又是告退?“云阳,你给朕站住!” “是,父皇。”云阳公主自然不敢违拗。 “你如此做,是因为你对父皇的忠心?” “儿臣对父皇的忠心永远不会更改,但儿臣也不敢欺瞒父皇,做此事,是为完成母后未能为您完成的。” “当年慈妃……”竟是因此而薨?那时,是太子之位方立下不久罢?就在那时,这愚蠢的二子竟已有贼心? “儿臣尽可以把它密放在父皇的案头,但儿臣选择以这种方式,唯想让父皇知道,母后是为了父皇的江山而逝,而非您当初以为的后宫争风。您对母后但有两分心,也知以她的性子,还有受自于您的‘宠爱’,她哪里会招人妒忌?您……欠了母后的。”不待天熙帝回应,云阳屈膝一礼,飘然退下。 这是……指责?!天熙帝眉目之间,挑上怒焰。这些儿女,是朕太宽容了么? “父皇。”太子在旁蹙眉多时,神情郑重至极,“此事先不管真假,儿臣速传项漠护驾,并调正良将军回京勤王,调用武家、卫家两家精卫进宫护驾,责请兵部尚书……” 天熙帝龙目恚狠,帝王杀伐之气彰显,“传侍卫统领,先把这个不忠不孝的东西给朕带来!” ~~~~~~~~~~~~~~~~~~~~~~~~~~~~~~~~~ “主子?” 南书远一进寝房,见室央端坐如仪的玄衣魁影,震惊当下,当即跪叩,“属下参见少主。” “事情如何?” “报主子,春叶来报……”简要几言,将现状道出。 来者勾唇一笑,“很好,皇子们既然如此急不可待要将京城双手奉上,我们只好笑纳。” “主子的意思是……” “将你郊外的几处别苑全部敞开,自今日始采供给养,命你的人随时待命!” “属下明白!” ~~~~~~~~~~~~~~~~~~~~~~~~~~~~~ “大当家?” “大当家?” 碧门议事厅内,众管事面面相觑,大当家这是第几遭失神?仅仅因碧门近来所遭冲击?莫说碧门二百年来多少大风大雨,单是大当家在任以后,为收拾前当家所留余的一干隐患,哪一次不比这回更大手笔?碧门大当家,哪里会如此不堪…… “大当家……”碧澜轻伤初愈,如往常侍立主子一侧,眼下见主子又陷相思,不得不微声提醒,“大当家,您方才说到……” “有人闯门!”厅外,忽起高喝,随即尖厉哨音响彻碧门。 管事皆稍怔一下,新鲜呐,恁多年来,“闯门”这事,已成历史。正巧日子过得闷了,有人闯闯也好。 “碧门老大,给老娘出来!” 但当这声以内力贯穿的长啸回荡起时,诸管事不免纳罕了:上门挑衅者,是女子?而且,单找大当家?桃花债?人情债?……浮想联翩呐。 碧澜欲替主子到门外一探究竟,离门还有五步,迎面陡感劲风袭来,瘦小躯体当即后撤—— 砰!门自外被人踹开,那态势,那狠力,无端使碧大当家由感似曾相识…… “碧门老大,滚出来,老娘有话问你!” 绚色衣裙丽若霓虹,风韵绰约艳如牡丹,一位虽不年轻但妍色逼人的中年美妇,扠腰立在厅门前。其后,三名男子环围,个人脸上,有无奈,有尴尬,有困窘,就是不见心甘情愿…… 先莫说那不可谓不大的声响,单凭对方能闯过重重阻隔直捣到此,也该使人起惊。但碧笙一双长眸,仍是冷清幽淡,却在瞥上这妇人脸之际,倏尔一亮。 诸管事见了这美妇脸颜,也知为何碧门大众并不死力拦截,实在太像了嘛,可以想见,谌公子再过十几年,就该是如是模样。这不,碧门大众,又身匿各处,远远探望端倪…… “碧门老大,滚出来!” “你是墨儿的母亲?”虽是疑问,但已然肯定了。这嚣张的姿态,这酷似的眉眼,别无二家。 碧笙起身,微揖礼道:“在下碧笙……” 苏远芳挑手一指:“姓碧的,你欺负我家墨儿的事老娘不和你计较,现在,快跟老娘去救我家墨儿!” “大嫂,您也收敛些好么?很……” “很丢人!”闲云山庄二、三庄主将脸撇开,恨不能将地开缝,钻去遮了自己。“好歹这是碧门,您也差不多……” “你们两个小兔崽子闭嘴!三小子,你想做老娘的女婿,做你的……” “大嫂。”三庄主眉眼立时恭顺,“小弟这不随您来了么?您放心,小弟定然是……” “你想做她的女婿?”碧笙淡声问。 “啊?”三庄主不解怎会有人用这等平浅的方式释放浓浓杀机,“……碧大当家,开罪你的是我家嫂子,与闲云山庄无关……” “滚!”三庄主话未竟,身子已教长嫂踹翻开去!“姓碧的,我已听说,我家墨儿在你这碧门被人欺负得极惨……” 谁被谁欺负得极惨?诸家管事面浮疑云…… “你只随我去京城救我墨儿,我便不计较!” “墨儿怎么了?”碧笙眸色猝紧,自离京城,心际一直惴惴,总感觉有根线在生生揪扯。“墨儿怎么了?” 苏远芳瞳儿盯进这双长眸。虽不明白为何肆意的飞鸽传信中说“时下唯一能救墨儿者,非碧门大当家莫属”,但对方眼芒内迅速聚起的浓烈牵怀,不似假的……“被皇帝老儿下到了狱中。” 长眸倏眯。 “虽然我不知墨儿和你之间到底如何,也知你碧门素不涉政事,但有人说你能救墨儿,我便来了。”一番闯关波折,已把乍闻之后的恼火焦躁耗去,“消息送到,不管你去是不去,老娘也不再管你。” “前辈。”移形换位,须臾间,长躯已至欲离的苏远芳身前,“墨儿在狱中情形如何?” 噫?苏远芳不免对这年轻小子另眼相看,没有太多的废话,没有费事的赘问,合她脾味。“有人潜到牢内护她……”这小子,脸色这样淡?“不过,那丫头的身子由来是外强中干,若不是我的一堆药养着,也不会恁样活泛,这狱中的日子……” “碧澜!” “奴婢在!” “近来,京城可有任何消息?” 碧澜摇首。 “那个废物在做什么?”碧笙切齿低叱,一掌倏扬,訇然巨响后,一爿侧楼崩然塌下。 嗬唷~~。碧门大众有志一齐地缩缩颈子收收肩,大当家,被惹着了? “大当家,奴婢给京城的分铺发信问问?” “不必了。”碧笙长眸斜睨,向伏在假山后的人发诘,“沧长老,您身为碧门刑律长老,必能得知,惹碧门中人受人欺辱,该当如何?” 沧长老,亦是平日最喜持剪修整花草的花匠,施施然道:“凡在碧门护囿之下受欺受辱,必当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若欺人者为权为贵,该当如何?” “为权者使之失权,为贵者使之失贵。” “若至尊至贵呢?” “至尊不尊,至贵不贵。” “若受欺者为碧门当家主母,又当如何?” “倾碧门之力,尽碧门之势,护主无虞!” “立即调用碧门各地精卫,密赴京城,三日后必达!” “是!” ~~~~~~~~~~~~~~~~~~~~~~~~~~~~~~~~~~ 傅澈黑白分明的大眼,端量着横陈在大厅内的几具尸身,红唇旁笑意不减。“都死了?” “是,六爷。” “二皇兄这一回,竟变得聪明了,把本王派出的喉舌都给剪了?” “六爷,奴才再派几个好手去,定能将信送到三爷和五爷处……” “二皇兄既然执意要捉住这个百年难赐的机会一飨多年美梦,你们去再多,也只会尽死在忠亲王府殊死一博的死士手下。”傅澈摇首连笑,“先把人移下去,好生安葬。” 属下挥手,速有男仆将几具尸身抬离。“那三爷、五爷……” “以他们的本事,想必已得讯了。不然,三嫂那边,也有人代达。” “这时下,咱们该做什么?” “敌不动,我不动。敌若动了,你们也莫妄动。”傅澈打个响指,“只要保住天牢内的人,其他任何变故,你们只当无视。” ~~~~~~~~~~~~~~~~~~~~~~~~~ 任何变故?六皇子所料未差,京城未来几日,可谓变故繁多—— 二皇子奉旨面圣,方进乾清宫,即遭伏兵拘押。此为变一。 二皇子未至天牢,即为多年经营在宫内的势力成功劫去。此为变二。 忠亲王府侍卫、死士守府而踞,与禁宫侍卫成对抗之势。此为变三。 帝宣召素与忠亲王走得亲近的礼亲王进宫,而礼亲王府内只余妻妾一群……此为变四。 附马项漠奉旨领兵围捕忠亲王府,遭遇顽抗,来者三百余人,战风极其剽悍。外域涉战经验颇丰的项漠迅速判定,来者绝非中原人士……此变五。 变故接踵而至,但最使举城震惊的,乃帝宫紫华城忽遭不明势力攻入,此变纵连六皇子傅澈亦始未及…… 第二十四章 威逼 “这个逆子!” 紫华城,这方素由天子踏在足下,昭示天家尊荣威赫的城中之城,时下已被一分为二,外城已失,内城亦去一半,正良将军府家兵、云叔侯、云齐侯两府精卫,伙同禁宫侍卫,护着天子避到了四面临水的银阳殿,以抵不明悍匪攻袭…… 而当忠亲王现身殿下,气定神闲向高在殿上的父皇交涉一二时,天熙帝怒极的吼声,直达天听—— “这个逆子!不忠不孝的东西!” 太子立在天子近旁,俯首恚颜喝叱:“二弟,你可知自己在做什么?” “皇兄,我的太子大哥。”面对太子,二皇子平生首次,不必再受强妒攻心还要伪装四方太平,“小弟只是想做一些早就该做的事,拿回一些本就该属于自己的东西而已,小弟这一生,没有比此刻更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那么,你想做什么呢?引兵围攻紫华城,意欲弑君弑父么?”项将军的确可用,忠心不贰;武、卫两家亦极配合,唯独堂堂兵部尚书的大印,竟调用不了一兵一卒,真是废物!眼下,只望正良将军发出的求援之讯,可使驻守河北的守军尽速抵达…… “大皇兄,您真是有趣,小弟何时会恶毒到那样地步?”大局在握,二皇子使自己笑得颇有城府,“太子”两字,自然也自口中抽离。到今时,终须不必压抑多年来蓬勃在心底企图与欲望。“只要父皇下一道诏书,小弟自会让父皇颐养天年,而大哥您,小弟也会好生对待……” “逆子!”一只楠木座椅,自窗口抛出,四分五裂在青石路上。若非二皇子随从侍卫护囿得力,许就被当头罩上。“逆子!畜牲!恁你也敢肖想大位?愚蠢至极的东西,蠢不可及!” 傅潜面色骤变,“父皇,您是在逼儿臣不孝么?” “你敢!”究是帝王气派,纵此时情形不利于己,天熙帝天威不改,“你这个愚蠢东西!” 一再被骂“愚蠢”,二皇子傅潜面色已是一变再变,“父皇,请问您选择大皇兄,可是因他对您所谓的顺服?哈,如果他不是被立太子,请问这顺服从何而来?您……” “报!王爷,附马项漠正在领兵攻打外城!” 傅潜一愣:“不是有人堵着么?” “对方头领来说,希望王爷您尽快将他们主子需要的东西送去,才会……” “还没有找着礼亲王么?”这个老四,这恁等关键的时分到哪里快活去了? “奴才派人去了,没有见着礼亲王爷……” 二皇子仰首,“父皇,儿臣给您半日时间,请您好好思虑,谁才是能将您的万年江山承袭下来的最宜人选……” “滚——!” 天熙帝回之的,仍是一声不屑吼骂,外加碎在地上的一只香炉。忠亲王黑着脸,阴着眸,撤了步去。 ~~~~~~~~~~~~~~~~~~~~~~~~~~~~~~~~ “小雪莲,快走!” 谌墨避了这厮莽撞冲来的一臂,“发生了何事?” “白痴二皇子引狼入室,竟把赫连招了来,现下外面已打成一团。赫连定然不会放你,快走!”话音稍落,双臂已抄抱起她,穿出牢门。 狱卫当即有上阻者,登时命丧牢门两侧的护卫刃下。 傅澈所以能任谌墨拘押天牢,概因其在宫内的大半人马,均匿伏在此。是以谌墨出牢的一路,并未费上太多力气。只不过, 当脱身出得大门,与牢门外恰至的人马两厢遭遇时,便不似轻松了。 “三表弟,你这是何意?”二皇子见他,戒心顿生。之前几次派死士刺杀此人,都是有去无还。深浅尚未测探者,不可不防。 “二皇子,你这声‘三表弟’委实抬举在下了,在下可不敢高攀您这门亲戚。” “既然如此,”傅潜寒声,“你一个外域之人,到我天朝的天牢里做甚?劫走我天牢重犯,你不怕引发两国纷争么?” 耶落云挑眉:“二皇子,咱们之间不需要这等客气,您不如直接挑明罢。” “把人放下,本王放你一条生路!” 还真是宏恩浩荡啊。耶落云嘻唇一笑:“二皇子,您当真以为赫连会助你登上帝位?” 傅潜眉际倏收。 耶落云耸肩,“赫连的胃口,不是美人就能填满的。哪怕二皇子您大方分他半壁江山,也是……” “耶落云,你可以停止了。”玄衣魁影仿由天而降,赫连铭目光如鹰,与好友双眸相较。待明确领会了对方的不可退让后,如鹰眼神又攫向他怀内之人。 谌墨眉平目静,风动无澜。 没有粗劣骂声?没有恶劣眉目?赫连铭不无意外。但这张雪颜上别后添上的媚妍,亦使他胸臆火起。“落云,我以为我们之间的情谊不会因任何外力而改变!” “赫连,相信我,我也乐意如此以为。” “你决定了?” “非常决定。” “为一个女子,值得么?” “既然你认为值得,我当然亦值得。” 傅源对两人打哑迷似的言来语往深感不耐,“赫连王子,此时不是叙旧的时候罢?你要的既然已在眼前,请阁下履行诺言!” 耶落云哄然大笑,“二皇子,他履行诺言之时,便是你傅家江山改朝换代之际,你就如此急不可待地要把祖宗的东西交给他人?” 傅源目射狠芒:“耶落云,你以为你的三言两语便能行挑拨之实么?本王不介意告诉你,你的两位兄长此刻也领了人来,此时,就驻在城外深山,今日正午之时便会挥军进城!” 二皇子此时,实是色厉内茬。他岂能不知东漠狼子野心?只是,镇日受父皇臀下那个大位的诱惑,神志渴欲成魔,但凡能使他向之迈近的任何力量,他都不吝藉助。东漠如此,北岩又何尝不是?既然引得是狼,索性便引两只,彼此制衡,谅谁都不敢妄动。 赫连铭邃目厉芒一现:这个蠢物,竟也有聪明时? “我的两位哥哥带了多少人马给你呢,二皇子?” “五千精壮之士。”傅源面浮操之在我的优游自得,“自三个月前,为呼应本王的大事,你北岩兵士即扮客商陆续抵京,本王对贵国的热情甚是感谢呢,阁下是否亦与有荣焉?” “恭喜,恭喜……” “落云,你不必再施拖延之术。”相交多年,赫连铭岂能不解好友时下意图?方才狭路才逢,当即有人速隐天牢。想那其间,必有密道通往外界。“我东漠铁弩卫队之名你不会没有听说过罢?此刻他们正缠住了六皇子兵马,至少两三个时辰内,你不会得到任何援助。” 高哦。耶落云低首,“墨墨,你的轻功很好,是不是?” 谌墨莞尔:“放心,笨蛋,但有机会,我必一迳逃去,不会管你死活。放我下去罢。”双足踏到实地,心下叨叨有词:小东西,咱们的劫难怕是来了喔,只希望你,既选了这样的人做娘,就要学会顽劣皮实,在娘的肚子里攀得紧些…… 赫连铭见这两人熟稔的互动调笑,眼底阴翳浓积,沉声:“你确定你一定要顽抗?” 耶落云以为他诘求自己,笑道:“确定极了,赫连不必对我手下留情。” “我问得是不是你!”赫连铭目锁动人雪颜,“你当真顽抗?” 谌墨黛眉轻掀,“我想不出束手就擒的理由。” “东漠王后的位子如何?” “我更喜欢做我家夫君的妻子。” 眉间一恨:“他会死。” 黛眉微挑:“你何时成了主人生死的十殿阎罗?” “别怀疑本尊的话,自我确定要你那时,你便是本尊的!” 唉~~,谌墨摇头:“不是每个女人都欣赏男人如此自以为是的自说自话。” “你最好相信,因你一念之固,本尊可杀尽天下人!” “悉听尊便。”谌墨挥袖,“但请阁下明白,那是阁下的罪孽,是天下人的劫数,请勿与在下牵连。” “但愿你当真如此潇洒。”赫连铭唇际冷笑陡转阴戾,“忠亲王?” 傅潜叱喝:“将人带来!” 随他声落,一张泪涕交流的惨白小脸遭人推出。 睹谌墨嫣颊瞬间失色,赫连铭邃眸暗芒潜起。 傅潜胜利者的角色已臻轻熟,悠然笑道:“三弟妹,本王不得不承认,三弟王府的戒卫不坏,几回都让本王的人无功而返。但你这个贴身丫头无疑对三弟妹太过忠心,一人跑到庙里为主子祈福平安。本王随手将她带了来,让你们主仆团圆。” “……她不能说话了?” “能,当然能,本王还要仁爱苍生,怎会用那等残忍手段?”傅潜向手下示意。有人出指,解了昭夕哑穴。 “王妃……呜呜……哇……”昭夕放声大哭,“奴婢对不住王妃……奴婢没有想到,会害您入狱……奴婢万死……呜呜……” “王爷听到了?这丫头背叛过我,愿意为我万死恕罪。”谌墨耸肩,“若你乐意代劳替我惩其不忠,请便。” 若非见她曾瞬间动容,赫连铭或会当真被蒙混过。“忠亲王,劳你替人动手罢,既是出卖主子的奴,就先割掉一条不忠的舌头!” 昭夕剧骇剧惧,尖厉哭嚎:“……王妃……奴婢……救奴婢……您杀了奴婢……王妃!” 谌墨覆睫垂眸,袖内的指,轻抚腹上:小东西,娘为护你……但,纵不管昭夕,娘也需放手一博,届时,真护得下你? “还不动手!”忠亲王委实恼到极处:这个赫连铭,怎这等啰嗦,早些动手把人抢了岂不省事?!“割了这奴才的舌头!” “且慢。” 第二十五章 朝武遇阻 谌墨妙目无澜,“你想我怎么做?” “自己走过来。”降服这顽劣妖鱼,兹此启始。且免了与好友耶落云的白刃相见,可谓双得。 “赫连!”耶落云大喝一声,月瞳淬出冷厉。 赫连铭回之眯眸如刀。 谌墨微哂,掀足…… “墨墨!”耶落云猝握她纤手,“为一个曾出卖过你的奴才,不值得。” 谌墨螓首缓转,嫣然向他一笑,“若坐视她被人凌迟,我虽生犹死。”如此伟大,这厮还不感动? “不可能!”耶落云明月样的美瞳坚若磐石,毫无转圜。“我但一息尚存,就不可能放你过去!” 耶姓笨蛋,如果我将来的儿子像你一样笨,宁愿早早卖了他换酒。谌墨眨动秀密长睫:“我走,你不会送我?至少要到半路罢?昭夕纵该死,也该送她一程罢?” 嘎?耶落云眸睁成一对满月。 “记住,到半路喔。” 喔。半路…… 谌墨抬步,耶落云亦随之抬步…… “耶落云站住!”忠亲王喝止,“你妄动一步,这奴才立时就死!” 后者冷笑:“她死关我何事?一个出卖主子的奴才,莫说凌迟,纵是五马分尸,亦不足惜!” 昭夕犹在嘶哭:“杀了奴婢……王妃……杀了奴婢,求求您……” “你既如此想死,何不咬舌自尽?!”耶落云张口叱骂。“难道想再连累你主子一回?” 昭夕颜愕,瞬即目透决毅…… 忠亲王怎会任先机丧失?回喝:“防她寻死!” 看押者忙不迭手掐其颚,制点其穴…… “半路”到也!“赫连,你我大战三百回合!”耶落云呜哇怪叫,陡然身起,扑取赫连铭。 后者一直凝神慎防谌墨那些杂七杂八的下三滥手段,好友猝袭虽未在意料,亦应对及当,迎击之际,暗向属下打了手式。 属下得命,潮围而上,欲将主子目标生擒拿下。却教目标身侧身后闪出的五六疾影,挡下这来犯之敌。 无事身轻,谌墨直飞二皇子一众……虚张声势矣,半路改道他途——逃!可惜啊,迷魂粉简便有用,但此时自己所处的风向不对,只得采用这笨拙实用的法子—— 走为上!!! ~~~~~~~~~~~~~~~~~~~~~~~~~~~ “墨墨!” 谌墨回眸,“迷魂粉给你家好友用上了?” “当然当然!”耶落云咧嘴大颔其首,“不过,赫连那家伙似是早有防备,中得最少,怕是不多时就能追来了。” 亏吃多了,自然学得聪明。“所以才换你来试,给他猝不及防,不然……你做什么?” 耶落云抱她掠身起跃,“你如今不宜过多用气动力。” 谌墨一怔:“……你怎知道?” “我是半个大夫。” 不得了呢,若傅洌那小气家伙晓得这桩事竟有别个男人比他一早获知,会不会将这厮打成猪头? “……猪头,你似乎对这宫里的路径颇熟?”脚下路,是直取慈门的捷径罢? 无暇计较落在头上的新出炉雅号,耶落云得意撇嘴,“那是自然。前些日子,我在天香楼委实吃腻了,就跑来你们皇帝的御膳房祭牙,足足半月呢,饱后为了消食,就到处溜达,半大皇宫都走遍了喔。” “……”不能找个高深莫测些的理由,让自己不那么像笨蛋?“昭夕怎样了?” “哼,已点了她穴道,两个时辰内,如死人一般,‘尸体’我也给抛到了一堆枯木里!”偏宜了那奴才! “慈门有人接应?” “是你们王府的顾管家。” “顾全?”他也有这本事?先前竟是小看人家了么? ~~~~~~~~~~~~~~~~~~~~ 足见耶姓某人偷食御膳后的“溜达”,的确下了番功夫,这一路,竟诡异地未遇任何阻截,纵是远远瞥见了不知哪一方人马的影迹,他几下腾挪,都给避开了去。 “王妃?”慈门守卫已尽数横倒在地,顾全胖躯周裹劲装,领十名侍卫,正翘首以待。“车马就在外面,快!” 谌墨见状,不由反省:看顾大管家这架式,以往的任欺任凌,委实是自己仗势欺人了? “坐稳。”耶落云虽疾但轻,将有了小小雪莲的小雪莲送进车厢,遂坐车前挥鞭急促车轮滚滚动前。“向哪边走?” “走朝武门,六爷派了人接应。” 内城之外,激战方休,沿路隐有尸血气息袭鼻。谌墨掩胸忍住呕意,盘坐软褥上调息气脉:小东西,一定要顽劣皮实些才好喔。 一刻钟后,朝武门的黑铁大扃已然在望,顾全脸色却蓦地紧起,“门前不似六爷的人?诸人一手兵器一手暗器,保护王妃!” 朝武门,天子出巡进出必经之地,见证了历届天子或文治武功,或豪奢极欲,此时,陈尸一地,血迹昭然。 “来者何人?!”遥离三四丈许,已有人高声喝问。 顾全全副戒备,前行几步,递上腰牌,堆笑道:“小的乃广义王府的车马。” 孝亲王妃被拘,孝亲王府诸众虽暂未牵连,但已遭皇家监控,府中人一概禁足府内,不得出外一步。时下出外了恁多步,当然能掩则掩。况且,此行用得的确是广义王府的“车”与“马”。 “车上何人?” “乃我家王爷的爱姬。” 不生气不生气,小东西,顾大管家脑子不够好使,也只编得出这憋脚的话头,原谅他,原谅他…… “下车受检!” “这位爷,我家夫人受了惊吓,病弱不胜,能否通融?” “通融?你也不看看这什么时候,乱匪已将内城攻去一半,你们这时出来,谁知是什么底细?咱们好不容易将这道大门给夺了回来,你们纵真是广义王府的人,按项将军之令,也须严加盘查,下车!” 顾全声恭气敬,“军爷……” “少作废话,车上人再不下地,咱们可要给扯下来了!” 顾全小眼内色泽已变,正待…… “出了何事?” “项将军,来者自称广义王府的人,属下正待盘查!” 项将军?项漠?谌墨微怔。 “小人参见将军。”顾全一揖下去,“在下乃广义王府的管事,前日我家王爷的爱姬进宫面见皇后娘娘,今日奴才奉王爷之命接夫人回府。” 白袍铁甲,黝肤黝眸,项漠检视过副将递来的腰牌,又把车榫、马臀上的标记验过之后,对车门抱拳:“夫人,在下职责在身,冒渎之处,敬请鉴谅。若夫人下车不便,可否车门暂开?” 要出此关,难了。谌墨心底吁叹,手已排开车扃,“项将军。” 项漠黝黑面膛蓦然透白:“……你,为何要出宫?” “宫内人捉我杀我,我还没有活够,自然就出来了。” 项漠心下重叹,愧意上眸:“……对不起。” “不妨事,项将军职责所在。”谌墨毫不意外,项漠忠骨义胆,刚正不阿,对钦犯身份的她,自不会有任何通融。 项漠招手:“来人,将此车赶往刑部!” “刑部?”副将不解,“请问将军,到刑部后怎么说?” 项漠下颌崩紧:“天牢重犯,暂时代押。” 副将大惊,“既是重犯,该上重枷的啊,将军,属下去找一副来?” “……不必了。”项漠正目视她,“你要记得,云伯侯爷素来忠君爱国,莫因小失大。” 谌墨莞尔,“记得。” 这笑,竟如此疏离?项漠心际泛苦,怅然萦怀,却无能为力,仅能吩咐手下:“路上小心护送,不得出任何意外!” “属下遵命。”副将行近来,就要接过车头车夫的马中长鞭——“啊!” 随惨呼声大作,副将抱脸踬出,被一道鞭影抽中的脸面,血肆横流。 “保护王妃,杀——!”顾全拔出腰间藏刃,已把近处两兵丁砍翻。 十侍卫得令,捏在指间的暗器齐发成雨,利雨所下处,数十兵丁命殒当场! 项漠蹙眉如峦,一面拔剑拨打,一面大喝:“云伯侯举家尚受软禁,你怎可如此任意行事?” “纵然没有谌家举家受禁,你就会放我通行么?”谌墨黛眉一挑,脆声高问。 “你罪名在身,此时离宫,便是畏罪潜逃,就算逃得出去,亦终身挂罪,难得安宁!” “在下不是项将军,不必忠孝仁义,只要活着,我便高兴了。”话不投机,谌墨索性阖了车门。 项漠焦痛燃眸,“我发誓,必竭尽全能为你洗去罪名!” “不必,我的夫君自会救我。”言间平卧车底,以防弓箭来袭。 项漠忍住胸际一线呼吸便能扯动出的痛意,“职责在身,你莫怪我!” “将军放心,在下从来没有对你抱过期望。” 是么?项漠喉头泛苦,起臂:“严守朝武门!” 一排弓弩兵士遂即排整待命。 车头耶落云挑鞭闲问:“姓顾的,你能对付得了这块木头么?” “马马虎虎!”车旁顾全会意,挥刀扑上项漠。刀刀直取要害,对自身要害却一概不管,端的是拼命的打法,一时之间,竟逼退项漠十几招式! 这个须臾,又有几十兵丁命丧,负伤的副将怆然呼叫:“将军,请下令用箭啊!” 王府侍卫个个高手,单丁作战,在在乃以己之短,触人所长,惯以群体作战的兵士怎是对手?爱兵如子的项漠无法漠视,避开顾全拼来刀芒,借错身之时,长叱:“弩手准备——” 第二十六章 哀求 瞥过那副仍是无声沉阖的雕花车门,黝眸深处,痛意难消。“车内重犯,事关皇家大案,伤亡不得……”墨儿,我能为你做的,仅能到此。“其他人等但凡顽抗,杀无赦!发——!” 令起命下,劲弩出弦! 如蝗飞镞中,耶落云不退反进,手中鞭影横卷其内,再翻腕反释,尽将来镞喂进了一众弩手的颈喉胸腹! 兵士受此重创,项漠自是怒极,长剑抖出霜气满天,逼退顾全五步,高拔身躯迎上出手狠伐者,一场势均力敌的厮战启始! ~~~~~~~~~~~~~~~~~~~~ “王妃,您坐稳了!”顾全得隙,胖躯巧如灵燕,跃上车头,“你们两人,打开城门!” 两个始终未离马车左右的侍卫得命,以暗器开路,向守门之卫杀去。 “受了伤的,自个藏起来上药!还能保护主子的,跟紧了!”刀刃又将意欲攀车阻截的两兵砍翻,刀柄痛击马股,“驾!” 马儿咝溜扬鸣,疾蹄前驰,在头顶发鬃跑城门仅余一尺之时,两扇玄铁大门訇然大开,马车穿门而过! 十侍卫中,两遭受弩伤者,未随主子车去,苦战断后一刻钟后,才甩了一把暗器,遁身进了楼台殿宇之中…… 与项漠交手,打得极是过瘾,却上不得瘾,尤其在见着追兵已近时,耶落云又给呜哇大叫道:“项大将军,你的真正敌人来了!那厮侵你国土,胁你君主,去保你的国,忠你的君去罢!” 风紧,扯乎! ~~~~~~~~~~~~~~~~~~~~~~~ “顾全,你慢下来!” 顾全全力驭鞭,不敢稍有停歇,虽恍闻身后有声,但以为幻听,一迳拍马疾驰。浑不知车轴下那每个颠簸,已使车内女主子饱受其苦。 “顾全……”腹上的抽痛,使谌墨不敢大声了,取了袖囊内药丸吞下,贝齿紧咬下唇,手压腹上,殷殷低求…… 小东西,你不能离开,你一定要留下,小东西,娘在求你,一定要留下…… 小东西,这一生,我没有求过任何人,但娘求你,求你留下! ……阿洌,你在哪里?我后悔了,我该随你去江南的,阿洌,阿洌!…… “顾全,我三嫂呢?”十余马迎面驰来,领头者正是六皇子傅澈。 才经浴血一战,手中剑刃犹垂艳红,衣袍亦被他人鲜液染透,粉面朱唇的少年郎,宛若修罗降世。 远远见广义王来,顾全早已扯缰带马,“禀广义王,王妃在车内。” “傅澈……” “三嫂?”闻这痛楚一声,傅澈掷剑,疾掠上车,才排车门,手已被死命捉住。 “救我的孩子,叫你们什么江南怪医,保住我的孩子!快……救我的孩子……” “三嫂?三嫂,你……”目光瞥见她一只护在小腹尤如护佑这世间至宝的手,傅澈面色倏白,尖厉大呼,“找大夫!快!都去找大夫!到林御医的府第,将人拖到王府!” 外面人马,当即撤去一半。 顾全耳闻女主子弱语,已知出了甚事,登时愧疚欲死,“广义王,王妃她……” “将马车且慢且稳,赶回广义王府。”傅澈扶起谌墨软躯,手抵上背心,渡入热暖气力。这时,唯一尚能庆幸的,是自己所学乃碧门的阳派内功,暖宫护体,能将这孩子护得一时…… “救他(她),一定要救他(她)……阿洌……阿洌……” “三哥很快到了。”傅澈以袖拭她额际冷汗,柔声道,“三嫂,这孩子是你和三哥的骨血,定然极尽顽强,定然不会有事……” “阿洌……阿洌……”此时她想要的,只是那个柔力护持的怀抱…… 三哥,你定然会劈了我是不是?你可知,小弟更想就此劈了自己! 傅澈几次都想将掌拍上自己头际! 若当初,不管恁多, 将三嫂接出狱来,若能提早接出狱来…… “王爷,有追兵,像是二皇子府的死士!” 傅澈目露赤红:“将本王的剑拿来!所有人,杀无赦!杀!” “杀”字尾音未落,车外战声已起。 “王爷,谌、肆两家的精卫来了!” “小意侯爷……哦唷!”顾全一声惨呼,已教人给蹬落尘埃。 “墨墨,你在车里么?”绿影浮动,飘落车厢。“墨墨?” 傅澈轻柔将臂间人送到来者臂弯了去:“她动了胎气,我已渡气给她……” 胎气?肆意弯眉恶起。 痛拧双眉,“意意……” “墨墨?” “保住他,好不好?保住这个孩子……我要他(她)……意意,帮我……” “好,你要我保,我定然就保,像你这样顽劣的娘,他(她)哪舍得说走就走……”肆意抱了她,浅声嘻笑。 ~~~~~~~~~~~~~~~~~~~~~~~~~~~~~~~~ 广义王府。 最擅妇科的林御医手操银针,为孝亲王妃扎穴保胎,顶一头大汗忙过大半夜,在东方见白时,指再触脉间,一口气松了下来。 “白毛老头,她怎样了?”肆意就在旁支颐打瞌,半醒半睡间,见医者停了劳作,蓦起紧声问道。 “禀小意侯爷。”林御医是不解何以在诸男丁都避到外室的情形之下,这位小意侯爷执意在内室相侯,这床上的,是孝亲王爷的王妃不是?但老御医见多识广,自不会傻到多舌诘问,这王侯之家的事,还是少理少看为妙。“先前王妃必然是设法保过胎的,虽经了震动,但胎儿攀附极紧,下官用了针后,已无大碍了。下官再给王妃开几副保胎药……” “也便说,她的孩子保住了是不是?” “是,是,这是自然……” 肆意一步虚软,险些摔倒。想交数年,从没见墨墨那样急切的挽留过一样东西,若这孩子有事,若这孩子有事…… “小意侯爷,您怎了?下官为您号号脉罢?” “呿,为我号脉作甚?”肆意立眉横目,恶声恶气“还不紧着给王妃开药保胎?你须明白一事,若她有任何变故,你们举家老小死上千回都不止!” “下官明白,下官这就开,这就开……”林御医抹把汗,到案前疾书。 “墨墨?”肆意见床上人儿唇似有语,凑了前俯下耳去,“你要什么?你的孩子已然没事喔……”噫? “……阿洌……阿洌……” 小意侯爷气自心头起,“臭墨墨,知道你的孩子无事,也敢给本少爷玩重色轻友是不是?照顾你和你肚里东西的人是本少爷,你叫你那个将自己老婆撇下的男人作甚?要我说,当初,你就该嫁给本少爷……” “出去!” 出去? 谁人来找死?……哦喔,闪!绿影倏飘至犹在执书的林御医旁,扯了人就走,“白毛老头,恶狼来也,走也!” 呿,也不想想是谁替你安慰老婆孩子,竟敢摆那样的脸色给本少爷,真真是有其弟必有其兄,一窝歹笋! ~~~~~~~~~~~~~~~~~~~~~~~~~~~ 这人儿,意气风发,嚣张跋扈。 这人儿,恣笑狂谑,不可一世。 这人儿,妖性浸骨,磨人心肠。 这人儿,清艳绝伦,丽色逼眼。 这人儿…… 他知因她是妖鱼,是以有百样面孔,可是,他没有见过这样的人儿,蛾眉紧蹙,面色苍白,弱得似与风化去…… “墨?” “……阿洌……”谌墨美眸半启,对映来的雅颜,疑在梦中,“阿洌,第一次,我竟觉得江南那样远……” “墨。”傅洌薄唇勾笑,却无法绽出以往如琼瑶般的光彩,“江南怪医随我来了,有他在,你不会有事,孩子……。” “孩子?”谌墨眨去混沌,意识陡然清明,“孩子?孩子怎样,孩子……” “适才肆意说已然保住了,他(她)和你一样顽实呢。” “孩子保住了?”谌墨眸儿一亮,纤手抚上小腹,“他(她)还在里面?他留下了?” 傅洌轻覆她手上,罩护住那片孕育着他们骨血的圣地。“他若敢走,我岂会饶他!” “……他(她)定然是听到了我的求告,所以,留了下来……” “他(她)敢让你求他?”傅洌眯眸,“好大的胆子!” 嗯?谌墨听他佯怒之声,恍有所悟,不是梦中?!“阿洌,你……是真的?” “是真的。”傅洌俯下首来,含她唇瓣浅浅吻来,“若不真的,如何这样亲你?” 恁样的温存,恁样的亲密,怎似已睦违了一生一世?“阿洌……” “墨儿。” “阿洌……” ……这小妖人儿,想做什么?傅洌忍下胸臆热火,强自抬首。“墨……” “阿洌……”谌墨委屈眨眸,“你怎不亲了?不想亲?” 怎可能?!唇又贴覆上,“墨儿,墨儿……” ……?这妖人儿,妖人儿……一条小舌,不请自来,极尽勾逗挑惹。这热情,若是在先前,若是先前……“墨儿!” “阿洌……” “不许这样叫我!”妖人儿,明知自己是这样的身子,还敢行诱惑之事?这妖人儿,明知她于己,是怎样的魅惑,还敢招惹他来?这妖人儿,明知这副姿容……“也不许这样看我!” 谌墨长睫一颤,竟颤下泪儿成串,“你……讨厌……讨厌!我讨厌你!” “……墨?”从来没让她顽劣吓着的他,却被她泪慌了手脚,“你……怎么了?哪里不适?江南怪医,滚进来!” 第二十七章 地狱(一) 蓬头垢面,不修边幅,是为江南怪医尊容也。 江南怪医教这惶然无措的呼喊扯进室内,诊了脉相,又看了气相,颔首道:“那老头的针法当真了得,你夫人这胎保得很好。” 针法不错?傅洌目眦欲裂,厉吼:“你瞎了眼不成?你没见她还在哭么?”这人儿,哪曾这样哭过? 仿若生平初见,江南怪医盯他半晌,在在摇头称奇:“原来,阁下也有这个模样时?可惜啊可惜,在下素来以为,你有成仙修道的大好前途呢。” 傅洌切齿压声:“你尽可来废话,兹今起,莫想再从碧门的药房拿到半根珍稀医材!” ……够狠!长揖到地:“王爷,你阁下想让草民如何做?请您吩咐。” “莫让她再哭!” 江南怪医仰天嗟叹,“这是你为人家亲夫的职责罢?” “……何意?” ……够笨!“你的妻子哭,当然需要做丈夫的来哄,难不成你想让在下代劳?在下不介意哦,这么美丽的人……哦喔!”真不留情呢……若非他逃得及时,一掌就当真掴上了脸面…… 傅洌眯眸:“她从来没有如此哭过!” “女子初孕时,情绪本来就多反复,尤其肚里胎儿几近失而复得,加之和你小别重逢,哭两下又有甚稀奇……” “你可以滚了。”转眼间,傅洌眸平气定,挥手送客。 江南怪医撇撇嘴,迈着逍遥方步“滚”也……身后,某人吩咐—— “碧门的长老到了,先要他们到分舵住下。” 江南怪医瞠眸:“这与在下何干?” “若你不想,我自不会勉强,但……” “又是拿不到药材?”江南怪医咬牙磨齿。 “知道便好。” 风水轮流转,早晚欺到你!江南怪医发下重誓,气哼哼去矣。 闲杂人等早不在眼内,傅洌捧了娇妻粉颊:“还在哭?” 谌墨扭开了脸:“……讨厌你啦!” 唉~~傅洌放了帐帷,长躯并躺榻上,搂了妻子娇躯,将那雪脸儿上的每滴惹他心臆抽疼的珠子吸个干净,只是,新鲜的珠子不时滚下,他两片薄唇,又作两个用途:“想哭,直管哭,想要骂我,直管骂……” “……呜……哇——”谌墨抓他胸前衣襟,溃然崩恸,泪成滂沱,“……我好怕,那个时候,我真的怕,怕他(她)就此走了……怕他(她)怪我,没有随你去江南,怕他(她)不要我了……哇……”她怕他(她)因她是如此任性的母亲,就此舍了她去…… “他(她)敢如此欺负娘亲,我定然不会饶他(她)!”傅洌将妖人儿环在胸前,任她泪、涕温濡衣衫,长指理着她散在锦褥上的一瀑黑发,万端柔情。 “不许!”恸哭中的人儿却倏抬螓首,“你敢欺负我的孩子,我定然不会饶你!” 蹙眉着恼:“他(她)尚在你肚里,你已如此护着了?” “……正是因在我肚里,才要护着!” 哭声歇,泪未绝,雪颜清媚,软语娇嗔……这无双秀色,傅洌凤眸贪恋餐食多时,长臂舒伸,将妻子娇躯拥进胸际,如有可能,多想就此揉进体内…… 但,一对细长凤眸投往别处时,幽暗冷凛,直如无间地狱,仿似,不管吞噬下多少魂魄,亦难填其内无际深壑…… ~~~~~~~~~~~~~~~~~~~~~~~~~~~ 外室,谌霁、苏远芳、肆意,都闻了那哭声。 谌霁紧抿双唇,脸透苍白。 苏远芳斜睨这唯一的儿子,“你在内疚?内疚你未能及时救她出来?” “事实,的确如此。” “别傻了。”苏远芳难得母性发作,抚了抚儿子肩膀,出语安慰,“墨儿为谌家顶罪,为的是两害相权选其轻。事前,谁能想到天朝会有引狼入室的皇子呢?谁能想到,墨儿会成了外域出兵的诱因呢?要怪,就怪你娘我将自己的女儿生得太可爱,魅力无远弗届……” “……”谌霁别开头。 墨儿十岁那年,第一次出现在谌家大门之前。守门人当成是他,恭声请安,她则径自歪首打量那道镶了“云伯侯”匾额的门楣。外出返来的管家当成是他,她便随之阔步进室,将正在用早膳的他们惊个正着,亦将府内仆役吓个鸡飞狗跳…… 本少爷听本少爷的老娘说,这世上,尚有两个长得很像本少爷的家伙,所以本少爷不吝降尊迂贵,到这边看看…… 他首次得知,这世上,自己除又多一个共用一脸的姐姐外,还有个娘的存在。 十二岁那年,墨儿再来时,他随她赴到江南,见到了这个娘。 “娘”呢,慈和的有之,温柔的有之,端庄的有之,持重的有之……唯独,见了他又叫又跳,一气掐摸扯拽的,绝无仅有。 这个姊,这个娘,都是绝无仅有。 “好了,小子,为娘知你疼墨儿,等她好了,你就无怨无悔任她欺负个长年累月,权作补偿了,当然,若想一补再补,就任为娘也欺负个够本……” 绝无仅有啊,绝无仅有。 ~~~~~~~~~~~~~~~~~~~~~~~~~~~~~~ “王爷,门外有人递了这个,说是北岩统帅给王爷的信。” 自三哥踏进府那时始,即洗净了脖子待宰的傅澈,听了这话,喜出望外:“耶落云得手了!” 自探得北岩来人,他即找上耶落云,两人一番合计,耶落云踌躇满志去了,这时能递信来,必然是得手了。 “王爷,京畿守卫报来说,河北正良将军的驻守兵马似有动势。” “勤王大军?”傅澈微作思吟,“密注其动向,一旦动身赴京,速报给兵马侍郎元晓,他自会派京畿驻兵‘助’其勤王。” “王爷,府门外犹有对战,为何不调兵来防?” “五哥的人马也只听五哥的,就如你们只听本王的一般。”傅澈重拍属下肩膀,“东漠人有弩,咱们没有么?”大眼血光一现,残笑道,“将在地室练了也够久的那队强弩手带出去!” “是!”属下精神一振。 傅澈亦长起身:走罢,在被三哥要掉小命之前,再去杀上几个…… “去哪里?”一道长躯挡立门前。 “三、三哥?”吞口口水,大眼晴眨巴眨巴,好不可怜。“三嫂……” “命你的人,贴榜全城,声明全城百姓未来三日,户门高锁,自禁室内!” “嗯?” “家中无储粮者,花半日购置,不及购者,三日或饿不死;而擅出家门者,死伤由天!” “小弟明白了。” “你最好明白。”傅洌冷冷瞥他一眼,旋身掀步。 “三哥!”傅澈急不迭追上,“三嫂如何了?” “睡下了。” “三嫂的身子还好罢?” “你此刻还活着。” “喔。”便是还好了? “将事情的原委,原原本本说来,一字也不许落下。” “喔……”傅澈一五一十,一字一眼,一板一钉,自皇后寿宴事发至今,娓娓道来。 每多听一字,眸即暗一分;每多听一时,脸即鸷一寸。及至听到谌墨车中哀求幕景时,发间根隙,直至每丝毛孔,亦渗发出残虐气息……温润如玉的孝亲王,已如十殿阎罗…… ~~~~~~~~~~~~~~~~~~~~~~~~~~ “主子,咱们驻守城外的五千精兵受袭,伤亡大半!” 宣功门城楼,赫连铭闻报一震:匿地如此隐密,若非精熟路途者,谁能轻易寻得?“将南书远给本尊带来!” 轩光焦道:“禀主子,属下已跑了趟他的府第,府内中人说……” “什么?” “他已教天朝的五皇子给带走了!” 五皇子?一张散懒谑笑的面孔期然浮上……此人,果是劲敌! “少主,咱们眼下只得擒了天朝的皇帝,才能要挟天朝各方人马……” “少天真。”赫连铭摇首,冷笑,“天朝哪个皇子不想皇帝早死?真若捉了那皇帝,反倒是助他们免去弑君弑父的骂名呢。” “那……” 先机已失了。 此行前来,若不能兵贵神速,一蹴而就,便失先机了。不得不说,天朝远不似他想象中的不堪一击,那些金镶玉裹的皇亲贵戚,也非他所以为的人人软脚虾一只。唇红齿白的六皇子, 竟把东漠一支最引以为傲的铁弩卫队消杀殆尽;顶一张美颜的五皇子,能直找上南书远,必是早察底细;附马项漠,不管武功还是战略,俱堪强敌……机诡者有之,悍勇者有之,这群皇亲国戚,不可小觑。 “轩光,鸣牛角号,召潜伏全城人撤出!另,速差人通知城外精兵,换上本土百姓衣服,匿避深山,待风声过后,再设法潜回东漠!” 轩光面露不舍:“少主,咱们已占了这皇帝窝的三座外门,再攻下去,说不定就能……” “上京城乃天朝腹地,既没能在第一时间抢得制敌先机,便不能久留,莫因小失大,速去传令!” 轩光纵满心不甘,亦不敢悖命,但才一挪步,又愕住:“少主……” “少再费舌,鸣号!” “少主,那个人……” 赫连铭倏然转身。 “既然来了,何不留下?”素衫长身,优雅如仙的扶阶而上,一步一步蹬顶城楼。 城梯之口,有数十人把守,他却无声无息攀来…… 赫连铭拨开轩光:这张脸,该是见过?天香楼那回,最后带走妖鱼的,便是这人罢,他是……孝亲王?“阁下是傅洌?”妖鱼口中的“夫君”! 傅洌温润一笑:“正是本王。” 第二十八章 地狱(二) 史书如何记载宣功门一战呢? 日月无光?天地变色?神哭鬼泣?雷惊风动?…… 怕都不足道矣。 据传,有一个负责宣功门城楼上下洒扫的役工,其时即趴躲在城楼的一张案底之下,亲眼睹了此役全程—— “孝亲王哦……不不,不是孝亲王,是阎罗王啦……和外域人打着打着,也不知怎样,就把那个外域人的胳膊给扯下一只来,外域人手下尖叫着就哗啦都冲上去……然后,你猜怎着?‘阎王爷’一掌一个,就看着那些人的**子到处飞啊……” 小馆内,围坐闻者中,正有某仁兄吃进口内一匙滑嫩鲜美的豆腐羹,闻此语,“哗”一声,连带先前吃下的五谷杂粮,尽给喷出体外,并使近处同为好事者的听众遭受殃及,登时,骂声大起……却也惹了群情激忿—— “你们几个要死哦?要吵到外面!” “不开眼的家伙,没见大家伙正在兴头,滚到外面去,打破**都没人睬你!” “张老六,快讲快讲,后来咋地……快快快!” 张老六嘿嘿一笑,“还能咋地?俺就看着那些人的身子像纸片一样被扯撕着……俺在案底,是一口气也不敢喘呐……” “唉呀呀,没人问你咋地!你只管说,孝亲王,不,阎罗王将那个外域人的头头打死了没有?有没有?有没有?” 张老六瞪那出言凉薄的听众一眼,继续唾液四溅:“那些外域人真是不怕死哦,为了让他们的头头跑掉,不要命的向前冲,然后,阎罗王就来一个撕一个,来一对撕一双……血啊,将城楼的地砖缝都给渗透了……” “外域人的头头到底死了没有呢?” “……俺没瞅见……”张老六惭愧的俯首。 “你咋会没有瞅见?”群情哄然空前激忿! “一只手、一条大腿一块朝俺飞过来,俺就给……晕死过去了……” “哎?”“嗬!”“唉~~” 叹声不绝,群情失望中…… 当然,这番上京城民巷街馆间的闲谈阔论,是尘埃落定的许多日后了……至于目前,许多事正在上演,或即将发生…… ~~~~~~~~~~~~~~~~~~~~~~~~~~~ “启禀万岁!”太监着急忙慌赶来,“外域人已撤了!” 银阳殿正殿,正中椅上,瞑眼抚额的天熙帝赫然开目:“撤了?” 太子大喜:“是正良将军到京了么?” “……奴才不知……奴才……”太监面无人色,体似筛糠。适才所进到眼来的,是幽罗炼狱的幕景不成? 天熙帝狐疑打量:“外域人撤了,你还吓成这副德性作甚?” 太监通体一抖:“陛下,这……三皇子回来了……” “嗯?”天熙帝微怔。“那又如何?” “这……”得以跟在天子身畔的太监自是巧舌如簧,但此时,这位贴身大太监却觉浑身是嘴亦不够使,“这……这、这……” 太子睨他惶惧神色,恍悟,“五皇子也回来了?” “……奴才听说,是回来了。” “父皇,老五回来,的确有些棘手。”太子攒眉。“好在,老五不会像老二那样不长脑子,引狼入室的事不会做。父皇还是移驾回万清宫罢。” 皇后凤眉未展:“皇上您准备如何处置三皇子妃?” 天熙帝冷道:“私通反叛,罪在诛族,她执意为云伯侯家顶罪,还能如何?摆驾,回万清宫!” ~~~~~~~~~~~~~~~~~~~~~~~~~~~~~~~~~~~~~ “老五?” 万清宫御书房,在一众前来见驾的百官簇拥下,天子威仪步入,却见其内,一位明丽袍衫的绝美男子,泱泱在座。 “儿臣见过父皇。”傅津悠然长起身形,拱袖作礼,“父皇,这几日,您过得还好么?” “老五!”傅涵浅叱,“你失仪了。” 傅津欠身:“太子教训得是,小弟知错。” “知错还不出去!”天熙帝在龙案之后落身,龙颜圣凛,“未经宣召擅入,真是愈活愈回去了。” “父皇,儿臣也有同感呢。不过既然出去了还是要进来,就不如省了这事,请父皇体谅。” “你——”众臣之前,遭此软钉相刺,天熙帝岂能不怒?“你……” “父皇,五弟向来散漫惯了,您也别和他计较。”傅涵面色和蔼,“五弟,时下宫内急需整顿,职责所在,你下去忙罢。” 傅津摇首:“太子大哥,宫内整顿之事您勿须操心,小弟已安排了人着手。现下最要紧的,还是商量如何处置叛逆罢?”双掌一击,“有请忠亲王。” 声方落,忠亲王在两名宫卫押解下,“请”进殿来。 天熙帝但见,勃然大怒,“畜牲,跪下!” 不待他说,二皇子已双膝着地,叩如捣米,“父皇,您救儿臣,救儿臣啊!” “畜牲!”天熙帝双目灼狠,“你这等不忠不孝的东西,谁准你称朕‘父皇’!” “父皇……”傅潜涕泪奔流,“您打儿臣,杀儿臣都好,千万莫叫儿臣落进他们手中,四弟,四弟被人给解尸了啊,他们将四弟的尸体送到儿臣面前……他们不是人,不是人……” 什么?此语出,满堂惊诧! 天熙帝龙目倏睁:“你说什么?你说得‘他们’,是谁?是哪一个?” “父皇,四弟在自家府内莫名失踪,地牢的女叛匪亦如是,这手法,除了惊通地行之术的卫家,还能有谁?”二皇子已知自身断难保全,但若死前能拖上几人同行,也算快哉。卫家乃太子侧妃的娘家,若此因此削减天子对太子信任,更是大快己心! 天熙帝一震:“太子,卫家的人呢?” 太子亦处震愕,放目巡去,的确不见云齐侯府的人在场。“父皇,儿臣速召云齐侯进宫!” “卫家不止以地行之术救走了叛匪,还掳去我天朝皇子,而四弟遭遇惨害,必与谌家人不无关联,只因四弟曾为了自女叛匪口中拿到同党名单,动用了大刑。”此时此势,傅源已不需顾忌,“父皇,谌、肆、武、卫四族,享我天朝奉禄,却结党营私,自成世界,您不得不防啊。更可想见,孝亲王妃所谓的私交之说,更是子虚乌有,权为替云伯侯府开脱而已,如此混淆圣听,更是罪大恶极,父皇,您要慎防明断啊!” 二皇子涕零表述,博五皇子粲然一笑,“二皇兄,小弟怎不知您还有这番赤胆忠心?” “老五,你不必冷嘲热讽,我已知我因一时鬼迷心窍,犯下万死之罪,父皇如何发落,儿臣都无怨无悔!但是,五皇弟你须知道,父皇就是父皇,圣颜不得渎,天威不可越,你今后行事,若再肆意无羁,只会自食其果!我既为汝前车之鉴!” 精彩啊!傅津击掌,“二皇兄,不得不说,你这时的话,与你平日作风真是相悖呢,你若早长这个脑子,也不至于成阶下之囚不是?” “老五,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天熙帝断喝,“将傅源押入天牢,等候宣审!刑部,礼亲王遇害之事,务必早日使元凶伏法,七天内必有所进展!太子,那卫家……” “若卫家参与此事,儿臣必亲手将卫家满门绳之以法。” 天子满意颔首:“很好……” “陛下!”殿外忽有万状惊恐的呼声传来,随之,跌跌撞撞,滚进一人,“陛下,二皇子……二皇子……” “发生何事?” “二皇子他去了!” “去了?”天熙帝龙眉一抬,“去了哪里?是逃了?哼,法网恢恢,量他逃向何处?” “不,不是!是……死了!” 百官愕声惊呼, 天熙帝双目暴睁:“死了?如何死的?畏罪自尽?” “奴才不知……出了这殿门,也不过十几步,二皇子就突然倒地,而后眼鼻口耳出血,而后就、就……”死状委实狰狞,侍卫余悸犹存。 “速宣御医,务必诊出死因!”意外接连在眼下发生,天熙帝有感掌内皇权受到前所未有之挑战。“刑部、大理寺,你们也该做些实事了,这等的恶事再有出现,你们也不必自请万死,死一次足矣!” 两部的首脑当即匍跪:“臣惶恐,臣遵旨!” “还有,孝亲王妃的案子也须尽快审出眉目,记住,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不能因之乃皇家亲眷,就稍有宽待……” “请问父皇,儿臣的王妃犯了哪桩罪?”温润之声,随长躯齐至。 天熙帝龙目微闪:“老三,你何时犯了老五的毛病,不宣自入?” 砰!与天子威言呼应的,是一声突来大响。 “……奴才……奴才该死!”侍立天子身后的贴身太监跪地请罪,方才,正是他碰着了旁侧木雕。 “退下!”天熙帝对这奴才的失常失了耐心,“到内事处领三十个板子!” “奴才谢皇上,谢皇上……”太监跪爬后挪,出得殿门,便是一遛快跑。 适才,就在适才,他奉皇命,出银阳殿但看动静,也不知走到哪条路上,正遇见忠亲王府的死士围攻孝亲王,孝亲王就那样,那样将人给扯开了……扯开啊,用一双手,扯开……像扯一匹布,一张纸地扯开……孝亲王那件扔到草间的外袍,湿淋淋,腥森森…… 这皇宫,是地狱不成?那孝亲王,是阎罗不成?不行不行,宫里已呆不成了,靠着以往搜刮来的珠宝金银,下半辈子吃喝已不愁,逃,逃,逃了这地狱! 第二十九章 阎罗 五皇子上下打量兄长一眼,称奇啊。三哥竟还顾得到母妃寝宫换件衣服再来?真是万年不改的优雅得体呢。 优雅得体的孝亲王优雅发问:“父皇,儿臣的王妃犯了何罪呢?” 天熙帝施目群臣,“刑部,你来告诉孝亲王。” “微臣遵旨。”刑部尚书王之问出列,恭礼道,“孝亲王爷,经臣查证,孝亲王妃与天遣会女匪私交甚笃确定属实。孝亲王妃虽无意谋反,但其明知女匪身份,却隐匿不报,该当治罪。” “哦?”傅洌凤眸含笑,“王大人准备如何治本王王妃的大罪呢?” “流放。” 天熙帝一怔,太子亦愣:这话,先前怎未闻? “流放何处?” “江南。” “王之问!”天熙帝攒眉如峦,“这样的大事,您怎未曾上报?” 王尚书谦卑不已的俯下腰身,“皇上,臣给忘了。” 天熙帝龙目明灭一动:忘了?一个在官场钻营几十年的人,以“忘了”作由,想来都不可能,尤其,敢以此为由,更是诡异! 太子脸容一板:“此案交由刑部和大理寺共审,你岂可一方做出判罚?” “禀万岁,禀太子。”被点到头上的大理寺主簿步出,“臣是极不同意王大人所下之判罚的。” 天熙帝颔首:“说。” “孝亲王妃与女匪私交,纵明知其背景身份未报,也只能算是过,尚不该论罪。” 龙颜,已微变。 主簿大人仍侃侃而谈,“而刑部尚书身为执掌天朝刑律的最高长官,滥用职权,枉定罪名,实乃不该。臣窃以为刑部王大人该闭门自省,熟读天朝律法条例,以不枉人臣之责,以不负陛下圣恩……” “唐主簿,你此言差矣!陛下责成两部共审此案,你我双方各出三人,六人中,有五人同意在下所判,持否的也仅是你一人而已,你如何敢在陛下面前蔑在下清白?” “王尚书,本官秉实直言,也有错么?您实在不该……” “够了!”天熙帝拍案喝止,龙颜盛怒,“你们好大的胆子!” 刑部、大理寺立时跪地:“臣知罪。” “何罪之有?” “臣等不该在圣上面前起口舌之争,失仪失态,真乃枉食君禄!” “大胆!”至此,天熙帝若仍不能觉察症结所在,便枉为人君了。“老五,告诉朕发生了何事?” 傅津颇无辜的掀起美眸,丰唇淡哂:“父皇,您怎问到儿臣头上来了?儿臣刚刚返京,对这事的来由原委尚不知底,又能告诉父皇什么呢?” 这一回,五皇子敢叩问天地良心,在在是与他无关呐。三哥的人脉,他亦干涉不得不是? 天子眉骨突突起跳,冷声道:“杜昌晋,你如何看?” 左相持缄多时。二皇子的猝变,使右相严冉难逃法裁。他这位忠亲王的岳父大人,亦是惶恐之至,错行一步,毁得不只是前程身家,举族怕亦万动不复。“微臣……”吸气定神,“微臣以为,孝亲王妃也只是年轻贪玩,不知世事深浅,小惩大戒即可,完全不必动用刑律……” 太子由感不妙。 这些呈一面倾倒之势的重臣,往昔在朝廷之中,彼此毫无过从甚密之迹象,相反,因政见不同赤脸相争之事,屡见不鲜。此际,众口一词,为了哪般? “父皇……” “禀万岁,云爷附马与正良将军在殿外求见。” 太子面显喜色。 天熙帝龙眸一闪:“快请!” 步声沉稳,身形端正,两位天子贤臣并肩进殿,“臣等参见皇上。” 所谓“正良将军”,隶属世袭封号,乃天子对战功彪炳贺家人的圣恩眷宠。现任正良将军贺杰,是为云阳公主舅父。 “二卿平身。”天熙帝虽使心头喜意不形于色,但高扬之声已彰显龙心大悦,“二卿来得正好,也来听听这些拿着天朝奉禄的高官显臣,如何回报天朝恩威。赐座。”看得二人落身,龙目周旋全室,“刑部,你再来谈谈孝亲王妃的罪名如何?” “微臣遵旨,微臣仍坚持应将孝亲王妃发配江南。” 龙目微凛:“大理寺!” “微臣仍以为,过可罚,罪可免。” “左相!” 以游走官场多年冶炼出的直觉察应,赌了!杜昌晋凝神屏气:“……微臣认为,小惩大戒,请皇后娘娘以慈仁之风感化熏陶即可……” “放肆!”黄梨木纸镇再击龙案,天子怒不可遏。“侍卫,摘去这三人乌纱,押至刑部大牢!” 天威龙怒,由来惊天骇地,所经处,概是惶恐,但…… 天熙帝话落半晌,殿内,门外,众侍卫木立如昔,毫无反响。 天子方察:殿内侍卫,竟都换了面孔?!“大胆的狗奴才,你们也想做叛臣贼子,抄家灭族么?” 贺杰、项漠不无诧异,亦义愤满膺。贺将军起立道:“皇上,微臣奉命进京护驾,大部虽驻城外,但为防贼心难测,带了五百精兵进宫,此刻正在内城之外候旨,可否就让他们执行圣命?” “准。” “正良大将军。”五皇子悠懒道,“精兵体练不易,要珍惜哦。” “谢广仁王提醒。”贺杰正气凛然,“养兵千日,用在一时,为国为君,何惜之有?贺家几代沐受皇恩,更当殚忠报国,万死不辞!” “万死么?”孝亲王温润声起,“人之生命,只有一次,何来‘万死’?” 项漠黝眸瞥他而来,眉际深意稍闪即逝。 傅津笑抿丰唇:“我若是将军,此时便不会踏出殿外呼唤亲兵。” “抱歉,王爷您不是微臣。” “很可惜罢?”傅津一腕支颐,“将军那五百精兵,怕是……”美眸递向兄长,“三哥,您会如何处置?” “精兵得来不易,暂时收押而已。” “你们——”天熙帝、太子此时方悟,事情症情到底出在何处。“老三,你意欲何为?” 傅洌优雅依旧,温润如昔,淡然哂道:“您不该动我的王妃。” 天熙帝倏怔。恍惚中,这话曾有耳闻—— 你不该动本王的王妃,你着实不该有这样的念头…… 是……暖玉斋?!暖玉斋那个宛若地狱的夜里,他临去时,撇下的就是如此一句…… “洌儿,你想走你二皇兄的路么?他大逆不道,不忠不孝,枉顾臣纲子伦,你也想步他后尘么?这等遗臭万年的不齿之事,你做了,就不怕令你母妃蒙羞?就不怕她在九泉之下……” “父皇,请您莫提母妃。”傅津美眸谑意冷冷,“您不知么?您委实不配提起母妃。” 龙颜一变再变:“放肆!” “父皇恕罪。但儿臣所讲,字字属实呢。” 太子陡觉自己先前判断误区所在。五皇子的确不似二皇子,会做那等引狼入室的蠢事,因他不需如此,他自己便就是一匹恶狼!“附马项漠,你人马何在?” “禀万岁、太子,即在殿外。” “传令护驾!” “遵旨。”项漠指间拈无刃响镖点出殿外,长鸣方起须臾,已有数十兵丁持刀涌入。 天熙帝高抬龙声:“附马项漠,正良将军贺杰!” “微臣在!” “将孝亲王、广仁王拿下!所有顽抗者,均杀无赦!” “……遵命!” 两位忠正贤臣,衔命出手。文气浩然的御书房,陡成戾气战场! “父皇,这样,妥当么?”太子护在天子之前,问。 天熙帝凝声:“此乃攻其不备,否则纵虎归山,二子之事必当重演!” “此地交由儿臣,请您避至后殿……” “哼。”天子傲岸冷笑,“朕会怕他们么?朕当年也曾亲上战场,斩敌无数。他们这些伎俩,朕尚不在眼内!” ~~~~~~~~~~~~~~~~~~~~~~~~ “孝亲王,你纵不惧千古骂名,也不怕连累家小么?”项漠攻伐之际,苦口相劝,“您如此,非但护不住她,反陷她于媚国祸水之列!” 傅洌凤眸暗鸷浮起,淡声道:“你差点害死我的孩子。” 项漠一怔间,唯见指影重叠,直达胸际。他全力摆掌迎上,陡觉巨力如山,脚下踉跄后踬,喉口一咸,一管血泄出唇外。 “将军!”有两副将见此,救主心切,挥刀增援。但刀确是劈下,刀下人却不见,两人只感腕上多了个冰冷套束,下一刻,这两臂已再不属两人—— “啊——!”两副将的凄厉惨哮,震彻全场。 而包括天熙帝、太子在内的旁观者,寂然无声。 “还了。”孝亲王将两只与主体剥离的臂膀掷到两人怀内,取帕拭手。 饶是见惯血腥的天熙帝,这时际,亦仿若见残虐阎罗…… ……我们三兄弟,不,是您所有儿子中,最可怕的,并不是五哥…… 他终知:委实不是,委实不是,委实不是啊! “三哥,以你之见,这位正良将军小弟该如何施手?”缠斗中,天家恶魔悠然问道。 傅洌细眸稍移,“天牢。” 所以,三哥不是恶魔。阎罗虽残冷,却只取该取命之人;只有恶魔,权恁个人好恶行事。唉,早知如此不能尽兴,少问这一句可好?正良将军,恭喜了。 五皇子一念至此,翻手一扳,“嚓”一声,贺杰腕骨碎裂。 端的是将门虎子,虽疼白了脸色,却吭亦未吭。 “有血性!”傅津点了其穴,笑吟吟道,“冲着这点,本王对自己的手下留情,也便不感那么委屈了。” “父皇,您如何呢?” 第三十章 另有洞天 三日。 生在上京城、长在上京城的百姓由来懂得分寸,当官家发了不得外出否则生死由命的布诰之后,便极少有人闲步街头视死如归。 但这并不妨碍各位好事者在自家门缝内探看门外之究竟。 有人说,那三日里,街上极静,一只耗子都看不见。 有人说,那三日里,路上极净,一片叶子都找不出。 但有人说,那三日,是天昱皇朝平定天下以来,最……,最血腥的三日。以致今后的三十日里,弥散在空气里的,仍是那挥之难去的血锈气息。 但,这三日,胤熙十九年夏时的这三日,到底发生了什么,有人见,有人闻,却无人说。纵是史册,亦以聊聊几字一笔带过…… “……戊子年,五月廿三至五日,大凶之日,出门不宜,故,全城禁足……” 上京城百姓只知,三日后,当他们不必再因禁足令困守家门时,天已变。 ~~~~~~~~~~~~~~~~~~~~~~~~~~~~~~~~~~~~~~~ 同样亦是这三日,孝亲王府却似神仙洞府,浑不知或不欲知世间之事。 “老娘~~” “坏东西!”苏远芳轻敲那个雪净额头,“老娘我哪里老了?” 是咩,谁口口声声自称“老娘”是一个?谌墨鼓鼓小嘴,“已经开始健忘了,还说不老?请您时刻记得您有一个整整小你六岁的夫婿,您人老珠黄时,人家青春正茂,小心乱花迷眼……” 扯起那张滑不留手的面皮,苏远芳咬牙骂道:“你说老娘我当初怎就如此想不开,挑了你出来?没良心的小东西!” “噗~~”小丫头云乔又一次忍俊不禁。王妃和“老夫人”好有趣喔……那个,是该称“老夫人”罢?王妃的娘呢。虽然,这“老夫人”一点也不“老”,甚至还很“美”……比王妃更有“味道”的美…… “云乔丫头,你吃了苍蝇么?” 啊?云乔圆睁眸儿,摇头:“禀王妃,奴婢不吃苍蝇。” “应该如此。”谌墨颔首,“那可以告诉我,你方才想到什么?” “奴才在想,老夫人……” “老夫人?” “老夫人好有趣,老夫人和王妃,不像是娘儿俩,更像姐妹……” “哈哈……”软椅上,谌墨蹬腿大乐,“‘老’夫人?哈哈……‘老’夫人……”顾忌着肚里的小东西,不敢放开一噱,忍得好辛苦喔,哈哈…… “嘿嘿……”云乔不知自己哪里做得对了,让王妃这样高兴,但王妃高兴,做奴婢的也便高兴,憨咧着嘴儿,一迳亦笑得好不高兴…… 苏远芳似笑非笑,招手柔声召唤:“丫头,来。” “嘿嘿。”云乔憨着脸,乖乖上前。 “我很老么?”苏远芳漫理云鬓,淡横秋波,“……我老了么?” “不不不!”云乔小脑袋紧了摇晃,“老夫人一点都不老!” “怎么?你的‘老夫人’会不老么?” “不是不是!”云乔小脑袋摇得更欢,“老夫人您这么好看,比王妃还要好看……” 嗯?幸灾乐祸的笑声戛止,“比王妃还要好看?” “嘎?”云乔再憨实,亦知自己讲错了话,“不是不是,奴婢不是那个意思……奴婢是说,老……夫人她一点也不老……” 苏远芳芳心颇悦,伸到女儿颈上,摘下玲珑剔透的水晶璎珞一串…… “做什么?”谌墨妙目大瞠。 “这孩子我喜欢,打赏。”苏远芳将之系上了云乔的小细脖子,“啧啧啧,真是可爱,若我的女儿像你这般可爱,该有多好~~” 云乔受宠若惊,“这个……这个,这样尊贵的东西,奴婢不能要,奴婢……” “要得要得,它戴在你的颈上,比你家王妃戴着要好看喔。” 谌墨笑如春风拂人:“云乔丫头,你当真觉得,你们这位‘老’夫人,比本王妃要好看?” “不是不是……奴婢只是指……夫人她比王妃,多那样……那样一股味道……”王妃美,美得像出水的莲;“老夫人”丽,丽得像浓郁的牡丹……可这话,心里想得出,嘴咋就不知怎说? 小丫头语焉不详,她家王妃却自当领会。“喔,明白,‘味道’呢,‘老夫人’,‘老’娘,请问您有几日没洗澡了?” “死小孩!”苏远芳笑啐一声,抬掌欲拍上女儿翘臀。 “抱抱~~”谌墨张了臂。 这小东西,就是恁样气人,也恁样讨人喜欢……苏远芳将女儿抱在怀内,嘴眼鼻唇捏过一遍,“此间事了,回江南去罢?” 拱啊拱,找个最舒服的姿势,“……老夫人想拆散人家夫妻哦?” “真的爱上了?” “才不是!” “口是心非的小东西!” “才没有!” “他所有事,你都知道?” “嘿嘿……” “这样要紧的事,你竟没告诉老娘?” “嘿嘿……” “有了夫婿忘了娘,要不是你肚子里多了个小小东西,老娘会剥你的皮!” “啊,”提及王妃的肚子,云乔丫头跳脚蹿出,“对了,王妃该用药了,小霁侯爷该给熬好了,奴婢去端来!” 小霁侯爷喔……“冰娃娃还是那样?”自疚,自愧,自封,自闭,郁郁寡欢?……虽然先前也没见冰娃娃有多可爱,但时下,是更不令人喜欢了,为不连累自己未来的宝贝有其舅的自闭倾向,远离为妙…… “在把罪首解决之后,已然好多了。”苏远芳忆及儿子出手的狠绝,撇撇嘴儿,“老娘怎生得出那样的儿子?把人给弄得七零八碎七窍流血不会觉得恶心?难道当真是老娘生而不养的罪过……” “呕——” “……死小孩!” 孝亲王妃的孕吐史,由此轰轰烈烈的展开! ~~~~~~~~~~~~~~~~~~~~~~~~~~~ “王妃,门外来了一人……” 拿山楂、酸梅当点心嚼食的女主子一抬黛眉:“什么人让你这等吞吐?是要见我么?” 顾全颔首:“是……是在广怡王府当差的翠儿,她是王爷当初派给……”几个字在舌头间含混滚过,“如今广怡王不见了,王府散了,……所以,她想回咱王府当差……” “广怡王妃呢?” “据她说,已经消失有几天了,宗亲府上门时,王府内的东西已经被奴才们分刮得差不多了……” “你是管家,这点小事你不须经过我,去或留,你决定就好。” 顾全胖脸皱苦:“小的想拿些银子打发她走,她却跪在地上执意要留……哭哭啼啼的……” 谌墨谑唇:“于是,顾大管家的怜香惜玉之心又发作了?” “王妃……”顾全赧着脸。现下,顾大管家经过体炼作结,已有了一套女主子的应对法则:王妃嘴硬心软,只要厚着脸皮乖听调侃,女主子便不会赶尽杀绝…… “那便留下罢。”谌墨又含了一口酸梅,斜睬顾管家肥实胖脸,“若是能因此将顾管家的终身大事底定了,本王妃也是功德一件不是?” “王妃您……拜见王爷。” “免了。”迈进敞轩的傅洌,凤眸在望见贵妃椅上大嚼酸梅的妻子时,两簇暗芒陡然生亮,这妖人儿的体内,已有了自己的血,自己的肉…… “我听他们说,你吐得厉害?” “抱抱~~”谌墨伸了双臂。 顾全哪会不知自己消失的必要?脚跟一抹,速将之方天地留给两位主子甜蜜去。 这个妖人儿啊……傅洌抱起她,在轩内来回走了两圈后,两人共偎长椅。 谌墨提提鼻,“你沐浴了?特地沐浴了再回府?” “嗯。”而且,特地浸泡了半个时辰之久。 “为何?” “脏了。” “哦?”谌墨美眸眯弯,盯住这张雅颜,“据在下所知,男子返家前沐浴,乃很多惧内却贪欢的青楼常客的惯用伎俩哦。” “是么?” 听他淡然相应,谌墨冷哼一声:“若让我知你在哪里养了小娇小妾,本王妃也会找几个面首来贴身侍候喔。” 傅洌细目即时淬火,咬住她唇儿,“小妖精,即使是玩笑,也不准。” “准你州官放火,不准人百姓点灯?” “州官不会放火!” “真的?” “……我吃了你!” “不行!” 他自然知此时不行,但亲一下总不为过罢? “……不行!” 傅洌面色一白。“怎又不行?你以为我当真是在外贪欢……” 谌墨掩住嘴,黛眉颦起,摇头。 “那为何不让亲?” 还是摇头。 “我要亲!” 仍是摇头。 “我偏要亲!” 剧烈摇头。 不管了!“我就是要亲——” “呕——”若非良心发现,及时偏离了角度,怕对上的会是自家丈夫那张温润优雅的脸容甚至那凑来的薄唇……“呕——……呕——……”一吐再吐,吐到无物可吐……到最后,终是止住,低下眸,瞥亲王胸前袍衫狼藉,抬起首,观傅洌脸色青白难看,无力绽唇一笑,“……王爷夫君,又得劳烦你沐浴更衣了……” 嘿嘿,不可否认,她的确是有那么一分成心,两分故意,三分成心与故意……请天来断,凭什么自己被这只巨蚁啃啃啃吃吃吃,吃个干干净净又在肚里塞了个小东西之后,他仍是优雅干净得欠揍,她却要一人来承受小东西的折磨? “墨……”亲王殿下的脸色仍是难看。 一笑嫣然:“王爷夫君,你现在可以亲了……若你此时不亲,今后想要亲,便难了喔……” 第三十一章 婢妒 凭什么?凭什么她可以独占“他”的眼光,独享“他”的温柔,独得“他”的怀抱? 只因为老天爷送了她一张脸么?没有这张脸,没有这张脸…… “王爷夫君,这样你都亲得下去……好臭哦……” “小妖精……” 轩内男女的柔情蜜意,尽落入一双因妒恨而灼红的眸内,更让一张脸因妒恨而扭曲。 一张脸而已,是不是?若没了这张脸,看她如何媚惑世人,媚惑“他”?! “谁在外面?” 窗下人一栗。 “谁……” “王爷,是奴婢,奴婢把王妃的药端来了。” “外面还有人么?” 窗下人心倏提喉口。 “有啊,这来来往往的,人可多了……” “药是谁熬的?” “是舅爷,还有那个长着一脸大胡子的怪人……” “把药放在几上。” “怪人说,这安胎药须尽快喝,才最有效。” 保胎?她、她……这个狐媚子,她竟然……她也敢! 现下,自己要取的,除了那张脸,还有那个贱种罢? 窗下,青青芳草之内,有人怨念重重,如一条竹叶毒蛇…… ~~~~~~~~~~~~~~~~~~~~~~~~~~ “王爷,云阳公主又来了,还是想见王妃。” “然后呢?” “奴才说王妃才出了狱,身子虚弱,正在调养,不宜见客。” “嗯,记住……” “所有求见王妃的女眷,一概拒之门外,不使之扰到王妃。” “本王若不在府内时……” “王妃身旁不会断人,几个有功夫底子丫头始终在近处守着。而且,近来小意侯爷和王妃的母亲一直陪伴王妃。” 见主子颔了首,大管家禀成身退。 那妖人儿,若当真能揉进体内,随时带着护着亲着…… “女婿王爷,这是要去哪里?” 嗯?傅洌举眸,有几分讶异,不觉间,眼前竟是茹芳苑,暮色中,有人正从里内娉娉婷婷地步出…… ~~~~~~~~~~~~~~~~~~~~~~~~~~~ 苏远芳单手支颐,美目内探窥意味极浓,藉着烛火,把对桌踞坐的女婿王爷细细端量。 “远芳……”雪魔女的夫婿云入岳,在旁发出一声闺怨十足地浅唤。纵知这人是妻子的女婿,但让妻子如此专注的盯着,他仍是不满呐…… “这一生,要说我有最爱的人……” 旁边,云庄主当即支起耳朵…… “那便是墨儿。” 云庄主蒙面沮丧去…… 苏远芳黛眉掀挑:“但墨儿已经长大,也已将为人母,不再需我照顾。所以,我为她做了一件事后,今后的所有事,都将由她自己处理。而这件事,与你有关。” “碧月橙?” 这家伙,脑子好用呢。“从此,碧月橙会是我的贴身奴婢。” 我娘的贴身奴婢,一般有两种用途,一是用来信任,二是用来试药。前者,多是她收养的孤儿;后者,多是江湖上的奸恶。后者初时受制于她,眼神内尚有强烈恨意,及至后来,听见娘的声音,便会魂不附体。眼神中,除了恐惧仍是恐惧,了不起,是深深深深的恐惧……我极想知道娘是如何驯化他们,但娘竟说“小孩子莫学坏边边呆着去”,哼,我还不知,她是生怕我偷了她的道行,将“雪魔女”的名号替而代之…… 有一次,谈及母亲,墨儿曾如是道。 早在到江南时,种种迹象已知,出卖碧门者,非碧月橙莫属。是以,碧门刑律堂已对其下了刑罚追缉令,但不知与落在雪魔女手中相比,哪个更显幸运? “我不会嘱你好好待我墨儿,因我知道,我的墨儿不会委屈自己。”苏远芳勾茗浅饮,悠然道。 是啊,那妖人儿,连孕吐也要他一并分享呢…… “本来,冲着你对我茹儿的无情,我该把墨儿带走的。”言讫,亦没有忽略对面人因此话生出的戾意。嗬,这家伙,有些意思哦…… “墨儿那个小东西,除了第一次的好奇,每遭回云伯侯府,都是因为手头拮据。茹儿一向很疼墨儿,每回墨儿去了,两人都是同床抵足而眠,而后翌日,墨儿将包括姐姐首饰在内的侯府珠宝古董滚卷干净溜之大吉……” 这妖人儿,这妖人儿……傅洌唇边,笑意浅显。 “但傻茹儿,就是任她予求予取,下一次墨儿再去,她会将自己新添的首饰放在明处,便她拿取……茹儿的去世,墨儿比我还要难过,也因这难过,你才有机会见她。”苏远芳吁叹,“墨儿并不是外人看得那等顺畅,我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墨儿身上的宿疾,与我的疏忽不无关系。而墨墨,只是习惯将所有令她沮丧的事当成笑谈处理。那小东西,看起来顽劣不羁,实则小女儿气十足,爱漂亮,爱干净,爱撒娇,爱挑嘴……不过,这些,并不是每个人都能见得。” 的确不是每人都能见得,至少两人成亲的半年内,他触不得她心,获不得她意,仅能望她来去如风…… “茹儿和墨儿都是我的女儿,你负了茹儿,又爱了墨儿,你这个女婿,不能说让我极满意。但若你爱上茹儿,便不可能有我墨儿,人生呢,真是有趣。” 苏远芳明眸直剌剌钉着女婿王爷的脸,“你须记住,不管你将来会在哪个位子,做怎样的事,墨儿她,只能是你唯一的妻。” 傅洌并未就此做任何回应。有些心情,他自己了悟即可。 而苏远芳,也无意要他指天举地诅誓起盟:话语,远不及行动重要。 ~~~~~~~~~~~~~~~~~~~~~~~~~ “啊呀呀——”肆意一声怪叫,又去换衣。“臭妖鱼,让你怀孕的又非本少爷,你吐我一身作甚!”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要你提前领会为人母者的大公无私,有何不好?谌墨在云乔侍候下以茶漱口,虽面略苍白,却笑意灿烂。 “王妃,酸梅没有了,奴婢再去取些过来。”云乔乖声道。王妃好好喔,老夫人、王爷、小意侯爷……都吐得遍了,也没有找上自个,这样的主子,好好喔…… “我要喝酸梅汤,冰镇过的。”主子发话。 “是,地窖里里的冰是现成的,奴才这就给您去弄。” 吐波才过,心头暂获舒适,又有乖巧丫头贴心侍候,软椅上,谌墨受用地闭眸,与肚里的小东西做短暂友好相处…… 沓、沓、沓……轻浅的足音近来。 谌墨启目,“……你是?” 来者目内波流一闪,旋即覆睫垂顺道,“奴婢给王妃送安胎药来。” 谌墨眉梢儿挑动:“放在那边罢。” “大夫说,这药您须趁热喝,才最有效。” “你是翠儿?” 丫鬟肩头一缩。 谌墨半坐起身,“来,把药放在这几上,咱们好好聊聊。” 捏在托盘上的指紧了几紧,动了几动,终将药放下,翠儿恭身椅旁,“请王妃您吩咐。” “你可知道你们王妃去了何处?” “王妃,翠儿本就是孝亲王府的奴婢,您才是奴婢的主子,广怡王妃她……”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你们相处了恁久,总有些主仆情份在罢?” “奴婢不知广怡王妃去了哪里。” “不知就不知,本王妃也是顺口一问。”谌墨凝着这张在丫鬟中算得上秀丽出色的脸,“你是何时进孝亲王府的?” “五年前。” 那么久了么?“那时,你该仍是个娃儿罢?” “奴婢那时十二岁,被人贩子拉到街头,伪成卖身葬父的模样赚钱,是王爷经过,让顾管家救下了奴婢。” “你很感激你们家王爷?” “若没有王爷,奴婢此时怕已身陷青楼烟花地。” “后来为何又去了广怡王府?” “王爷让顾管家挑选机灵的下人派去侍候广怡王妃,奴婢便去了。” “不会因此舍不得王爷么?” “当然舍不得,但是王爷的命令,奴婢……”翠儿蓦然仰面,正迎见软椅上那张似笑非笑的脸……“你——” “我果然没有猜错。”谌墨扬眉,“那天在王府门前,及今天你的才一进门,你看我时的眼神便不对……若你只是为了你家主子报不平,该是恨,不该是妒……你,爱上了王爷?” 霎那间,所有恭顺卑微陡褪去,翠儿双目淬毒,两颊痉曲,“你、你这个狐媚子!我杀了你!”袖内藏好的匕首翻出腕来,高举着就向谌墨刺来,却来下刺之际,就选脸还是选腹有了瞬间犹豫,被谌墨一脚踢出,撞翻一张藤椅。 翠儿爬起又扑,嘴里凄厉尖骂:“狐狸精,你这个迷惑王爷的狐狸精!我杀了你,我要刮花你这张脸,看你还拿什么迷惑王爷!这世上,没有女人配得上他,没有!我要剖出你肚里的贱种,你这样的狐媚子,不配孕育王爷的尊贵骨血!” 听到最后一句,谌墨雪颜一沉,勾起几上那碗她送至的“安胎药”,兜头给她泼下! “呀啊啊呀——”翠儿掩面痛呼,在地上翻滚不止。 “王妃!” “王妃!”几条健硕影子,由窗由门跃进。两人身挡她前,两人抄起地上的翠儿…… 谌墨急喝:“别碰她的脸,其上有剧毒!” 剧毒?护主的丫头们齐齐一震,跪落一地:“奴婢们失了提防,奴婢们该死!” “该死的不是你们。而她,已经自食其果了。”谌墨挥手,“拉去给江南怪医,看看能不能让她走得舒服些。” 小东西哦,别怕哦,只要你紧紧赖定了娘,娘会保护你哦…… 第三十二章 冤家路窄 谌墨对于自己遇刺之事,倒不觉什么。不管是江湖,还是宫廷,打打杀杀虽不能比照一日三餐,也算司空见惯,有甚稀奇? 但反应奇大的,自有人在。 “墨儿必须随我回江南休养!”苏远芳断然。 “不行!” “为何不行!” “她是我的妻子,我会护她……” “百密尚有一疏,今日事便是一例。方才那事,经历得若不是墨儿,单是因为惊吓,就会出了大事。她时下尚在安胎期,你想她再经几次?” “……不会再有下次!” 苏远芳螓首摇摇:这个不听话的女婿,就是因如此如此粘人,所以才把墨儿那只滑不溜丢的妖鱼粘中了网?“再周密的护卫,都有漏洞。最使她安全的法子,就是使她远离风波中心,这一点,你心里比我更清楚。” “……”傅洌蹙紧了长眉,想着又要和那人儿远离,想着上一回江南回来那令他心煎肺熬的泪,想着…… “王爷,碧门的几位长老求见。时下正在前厅里侯着。” 他们?深夜登门?“有何事?” 顾全挠挠头,“……看几位长老的面色,像是来者不善。” 来者不善?他倒想看看,怎样一个来者不善?傅洌冷哼一声,甩衣旋身疾去。 云入岳气咻咻道:“远芳,这样的女婿很不可爱哦,将来咱们的天儿可不能找这样的人!” 苏远芳有志一同:“有道理……” ~~~~~~~~~~~~~~~~~~~~~~~~~~~ “你们说什么?” 傅洌持怀的长指捏紧在青花瓷器上,细长凤眸盯紧这几个老不修。“可否把话说清楚?” 碧门刑律长老沧海抱拳道:“王爷,您没有听错,在下等人,就是请您将王妃让给咱们的大当家。” 傅洌眉际一恼:“本王可以知道为甚么?” “说句话您别不爱听,王爷,这次咱们助你,在在是因王妃与咱们大当家的交情。虽然咱们大当家君子坦荡,为不使王妃为难,至今都没有出面挟恩有图。但咱们身为属下,不能不替当家的着想。”仁亲长老义盖云天地道。 泰丰长老重重点头,接过话来:“在下也都知道,王妃喜欢闯荡江湖,这样的脾性最合碧门。况且,咱碧门中人只娶一妻,咱碧门的大当家又素来亦洁身自爱,与谌公……姑娘称得上天作之合。若您能放开谌姑娘,咱们愿意拿百万黄金做为聘礼。” 聘礼?当他嫁女儿么?这样老不修还真是……亏他们想得出来! 窥着他脸色,四大长老之首的万和长老开口道:“若王爷觉得百万黄金太少,咱们可以再加……二百万两?……索性,给您五百万两如何?” 傅洌淡声道:“本王的王妃无价。” “对对对,咱们当然知道谌姑娘是无价之宝。”刑律长老连声附和,“谌姑娘姿质虽属上乘,但王爷您生长在锦绣皇家,随便您三妻四妾美人如云都可以,届时不怕找到和谌姑娘能一较上下的美人……” “你们这样做,你们的大当家可晓得?” 几人面面相觑:“……晓得的。” 晓得?傅洌明白了。“是‘他’发话要你们出钱为‘他’买妻?” “当然不是。”刑律长老义正辞严的板起老脸,“咱们大当家就是怕谌姑娘作难,到京城连面都不露,咱们是委实看不过大当家对谌姑娘的思念之情……” “请问,他是如何思念呢?” “郁郁寡欢,闷闷不乐,还一再嘱咐咱们要保护谌姑娘,不能使她伤了半毫,这等深情,令我等动容啊……” 太好了,还真是太好了呢。傅洌细眸一冷,“既然几位如此有诚心,五百两黄金本王可以不要,就将贵门旗下的所有药行都给了本王如何?” “哦……” “嗬……” “呀……” “咝……” 众长老叹词频发,亦连连互觑:这位王爷的胃口也太大了些罢? 傅洌蓦起:“将本王的话转告给你们那位深情令人动容者,相信他仍然会有令你们动容的表现,送客!” “孝亲王!”刑律长老大跨一步,追到了这位已行到门外的王爷跟前,“在下听说,王妃今日傍晚尚遇刺,她跟着您,这种日子便没有完,您若真是怜香惜玉,就该放了王妃!” 傅洌毫不奇怪他们的无所不知,毕竟碧门这无孔不入的本事,他亦是筹建者呢。“……碧门便能护她周全?” “当然,对于当家主母,碧门必然是全力维护!”众长老众口一辞,掷地有声。 或者……傅洌心底叹气,这些老不修的提议当真可以采纳……正如墨儿母亲所说,在时下京城的云波诡谲里,有太多人盯着自己的心头之肉,再周全,百密难防一疏,那人儿的身体却不能再有半点轻忽…… ~~~~~~~~~~~~~~~~~~~~~~~~~~~~ 留在额间唇上的细吻,轻若羽毛。谌墨并未启眸。 这两日,他晨去暮回,每一回归时,身上都带着沐浴过后的清洌。她从不问他这几日的作为,因她明白,以他对她的迷恋沉溺,若有事不欲她知,必然是那事不利她知。何况,他不说,她亦能猜出几分,事至今,她最庆幸得是,自己与肚里小东西的有惊无险,不然…… “阿洌。” “嗯?”已撩起垂帷的男子当即踅回。 “不要做让自己不开心的事情,好么?” “……好。”她既醒了,傅洌俯下身侵她唇间,索去一个缠绵深吻。这人儿的刁钻清狂,拨他心弦摄他魂;而这份亲昵体谅,是他甘愿死上千回亦愿换取的至美情怀…… 听他跫音渐无,谌墨撑身,推被下榻,脚才将软履蹬上,又一波吐意涌到:“呕——” “王妃!”外室相候的云乔捧个大盂冲了来,“您……” “……不必了。”才离榻不久,腹内无茶无食,也只是干呕而已。 云乔随即将浸了花瓣的净面水端来,“王妃,今儿个早膳您想吃些什么?大厨蒸了您最爱的素菜包,还有三丝卷子……” 耳闻这麻雀小丫头的叽叽喳喳,谌墨一边拭面,一边打量水内映出的脸容,“乔丫头,我最近的脸色是不是差极了?” “哪有?”云乔丫头歪颐,着迷地望着女主子发呆,“您还是那样好看……” 谌墨笑啐:“有你的‘老夫人’好看么?” “啊?”云乔小脸羞赧,“王妃,您还在记恨奴婢啦……老夫人……噫?王妃!”圆眸当即瞪得溜圆,“老夫人?……王妃,奴婢忘记告诉您了,今儿一大早,王爷前脚出门,老侯爷就来了,本是看望您的……” “老侯爷?”谌墨突有不祥的预感。 “然后……那个……遇见了老夫人,两人就吵了起来……” 喔唷,果然……“他们眼下何处?” “顾管家将他们从前厅请到了偏院的偏厅……奴婢来这边时,瞅见老夫人的夫婿已然过去了……” 天呐。谌墨无力阖眸。这、这怎一个头痛了得啊,这桩宿年旧帐,早不算晚不算,怎赶到她的家里来算?凭什么嘛…… 不过…… 嘿嘿,有热闹看,为何不看?“快帮我梳头,最简单的发髻就好!”小东西,有戏看咯! ~~~~~~~~~~~~~~~~~~~~~~~~~~~~ 云伯侯爷谌始训在围在家门四围的禁卫撤去后,并未急着享受自由。他自闭书房,一直所盼得,是天子一道还谌家清白的谕旨。而等过两日后,非但未等到任何动静,反倒是整个京师弥漫的气氛令他无法将息了,这其间隐约得来的各道消息,都与孝亲王难脱干系。而肆、武、卫三族之首都寻上门来,拜托他一探端倪。于是,在又一个辗转无眠夜过去,今日卯时初过,侯爷大人便登临了这座自长女逝后再无造访的亲王府邸。 “侯爷,您在此侯着,奴才去禀报王妃。” 谌始训攒眉:“你们王爷不在?” “是,咱们王爷一大早就走了。” “……这样,”谌始训沉吟道,“请你们王妃也好,不过若她未醒,本侯可小等片刻。”自霁儿口内得知这个顽劣女儿有妊在身时,他不无怀疚。那等情形之下,犹能出面顶下全族大罪,这份果敢气魄,不是闺中任何一个女儿能养得出的,此功必然要归于那个离经叛道的“妻子”远芳…… “顾全,顾全,你这胖小子死到哪里?老娘昨天就告诉过你,今儿辰时老娘要吃上一碗清透爽口的凉粉羹,你这胖小子竟敢拿老娘的话当耳旁风,看老娘今天不把你浑身的肥油榨出来给后厨添料……” 这骂声,由远及近。 堂堂王府,怎有这种粗野口径?谌始训浓眉一紧。 “顾胖子,你以为你躲着不见老娘就能放过你?”一道橙色衣裙、鬓间别同色发饰的妙影,跃进敞门而居的前厅。“顾胖子——” 谌始训蹙眉直视这失礼的冒撞者,猝然间,双目大瞠:“远芳?!”这张脸,除了那个顽劣叛逆、弃家抛子的“妻子”,还能是谁?因岁月,减了青嫩,添了郁丽,更显魅不可挡,却仍是那张容颜,那张十几年来令他呕令他气令他怨亦令他……念的容颜! 第三十三章 挑拨 苏远芳眨眨眸,确定眼前人仍货真价实的云伯侯以后,若说没有几分愕异,定是假的。但因赴京之前即已设想到了重遇此人的可能,是以,意外远不及对方来得突兀。 在对方犹似无法置信的眸光中,笑吟吟上前几步,“原来是云伯侯爷,多年不见,您还能如此健康的活着,真是意外呢。” ~~~~~~~~~~~~~~~~~~~~~ “你这个不守妇道的女人,竟还有脸出现在京城?” “你这个不守夫道的男人,不也有脸活在人世间?” “以夫为天,出嫁从夫,你这个女人,叛夫弃子,实在荒唐!” “从一而终,别无二娶,你这个男人,背诺弃信,实在可笑。” “……你无耻!” “你无聊。” 挑开的轩窗内,但见得一个脸红脖粗跳脚叱骂,一个老神定定反唇相讥,好戏,好戏。 偏院的凉厅中,谌墨一手拿着梅干,一手持着凉糕,不时就杯啜一口丫鬟递到嘴边的酸梅汤,饱飨口腹之欲,又有好戏入眼,身心皆悦啊。但是,为何总觉一些更大趣味尚未来临咧? “远芳!”陡有一溜快影奔来! 嗬唷,来咯!谌墨眼前一亮,将左右两手的吃食皆放回盘盏,拿帕子揩了手,对肚内的小东西娓娓道来:“看罢看罢,这等争风吃醋的戏码为娘我自小不知看了多少场,每每都令娘回味无穷,小东西若看着高兴,今日就莫再折腾为娘了喔。” “远芳——!”俊朗秀挺的云入岳,闯入偏厅紧紧抱住妻子,“远芳,娘子,想死我了!” 苏远芳眉尖浅挑,“阁下,我记得我并未远行?” “远芳你不知为夫对你是‘一时不见,如隔三秋’么?”云入岳委屈的撇撇嘴角,“我已经习惯了醒来就抱你入怀,今日一睁眼却不见你,你可知为夫当下有多难过?” 苏远芳愕然呐:这块木头,平日除了缠人,想听到一句甜言蜜语比要他叫声娘都难,这一下子,怎就出来这些个?但究是女子,明知这厮别有居心,亦受用得飘飘欲仙,嫣然巧笑:“昨夜你说了要吃凉粉羹,我今早便找顾全要去了,你不是最爱食那个点心的么?” “真的?娘子对我好好哦,娘子,为夫好爱娘子,为夫只爱娘子,为夫最爱娘子……” 谌始训面色由赭到青,咆吼:“苏远芳,像你这等放荡无耻的妇人,活在世上,也只是天下人之笑柄!” 苏远芳杏眸圆睁才要起怒,已闻夫婿道:“你这个糟老头,敢骂我家娘子?像你这等食骨不化的迂腐老头子,活在世上才是浪费食粮!” 哈哈哈……谌墨拍案叫绝:云庄主,强大哦。侯爷老爹这次第的脸色,开个染布铺子都够看了,哈哈哈……好戏,果然是好戏…… “你是什么东西!” “原来你不是人,是东西?” “苏远芳,你的眼光就是如此不济么,像这等粗野村夫……” “娘子,这位大叔到底是何人?以娘子的品味,怎识得这等俗庸之辈?” 哈哈哈哈……小东西,娘委实是受不住了,娘再看下去,怕把我的小东西给从嘴里喷出…… 气极之下,云伯侯亦始口不择言:“你这乳臭未干的无知小儿,该找得不娘子,而是娘!” “哈,对咯。”云入岳一拍脑门,恍然大悟,“娘子,我们该尽快回家才是,我们那个降世才一月有余的女儿,定然想你想得不得了呢。说不定这时,天天望着窗口喊‘娘’。娘子,你不能因偏爱墨儿就忘了天儿喔。” 噗~~……哈哈哈……“云乔,吩咐厨下,本王妃中午要吃百合熏鱼、东坡肘子,再来两道时令鲜蔬,外加一个冷拼!”想不到赏到一场好戏,竟会有止吐开胃的功效呢,哈哈哈…… ~~~~~~~~~~~~~~~~~~~~~~~~~~~~~~~~ 可想而知,到最后,谌始训定是怫然拂袖而去。 “前夫”前脚走,“后夫”即遭追打痛殴,直至云入岳抱头狂蹿:“娘子,饶命啊,娘子……” 苏远芳亦追亦骂:“你这块木头,平日要你说一句甜话儿就那样的难,还以为你天生木讷拙嘴也便没有逼你,你竟是欺瞒着我的?我打死你这块虚伪的假木头!” 王府下人看得目瞪口呆,冷汗涔涔:总算明白了,明白了为何持谨温存的前王妃有王妃这般惊世骇俗的妹子,在在是其来有自啊。由此想见,王爷的未来不容乐观呶…… ~~~~~~~~~~~~~~~~~~~~~~~~~ 耶落云随宫中侍卫,从容踏进银阳殿内。一路,未忘再次感叹天朝富贵,仅此一座殿阁,足见奢丽一斑。 “耶姓笨蛋,你在看什么?” 耶落云手指犹在柱上浮凸欲跃的雕龙上滑抹,眉眼不抬,口内问道:“笨蛋你在问谁?” 六皇子好在收嘴及时,“快过来啦,有要事等你商量!” 耶落云这才仰眸,见得那兄弟三人都在阶下案上围坐,而玉阶之上,那个象征无限尊严的大位,却似无人问津的虚置其处。 他徐徐行近,目注那张温雅面颜,“我听说,贵朝中要你称帝的呼声很高。” 傅洌挑眉:“那又如何?” 耶落云咧嘴一笑:“……若你称了帝,说不定我便能把小雪莲带走哦。” “笨蛋,还不快坐下!”傅澈一把扯他落座,“本王很善良的告诉你,激怒我三哥,绝不是一件轻松好玩的事。” 耶落云白牙全呲:“小雪莲的夫君,他此话当真?” 傅洌细眸瞥来:这个人,脸上的光芒与墨儿极似,都是恣意至极,若非自己的早到,墨儿可会对这厮动情? “笨蛋!”看他犹不知死活挑拨,傅澈翻着白眼给予忠告,“我们两个联手,打得过五哥,我们三个联手,却打不过三哥。你自己去想罢。 “噫?”耶落云月眸启圆。“你不是病秧子么?不然小雪莲为什么要出墙……唔唔……” “耶姓笨蛋!”傅澈撤了掩他嘴的掌,嫌恶在将其上的口水擦回笨蛋衣上,“你最好懂得有所言有所不言,我三哥或会看在你曾救三嫂的份上不会对你如何,但你的两位兄长,闹不好便会客死异乡了。” 当真这样狠?耶落云目光新而奇,在那张优雅面上探啊探,看啊看…… “赫连铭逃了。”傅洌面色无澜,温然声道。“而他所以有逃,想必你能猜出几分原因罢?” “是你们有心放水?”耶落云摸颌,“赫连铭乃东漠王唯一的继承人,若其命绝在此,丧子之痛必使东漠王以举国兵力来袭,东漠兵速以强悍著称,加之哀兵之师,届时必使天朝遭受重创,在如今朝堂未稳之际,无疑是雪上加霜。” 傅津浅噱,“看来,你这个‘笨蛋’的名号名不符实,还是让贤给老六独享罢。” 耶落云颔首:“对此,在下没有意见。” 笨蛋!傅澈嗤之以鼻。 “但赫连铭负伤逃走,以其秉性,不会吞下这份羞辱。”傅津美眸灿转,“尤其这人,对我三嫂可是心心念念的不肯忘呢。” 此语出,另三人均面起阴翳。傅津摇头:这些人的眼光,还真是不敢苟同呢,这世上,谁会比本王的小意意更可人疼爱?虽然,有时真想扭断那只小脖子,省得再从那张机利又甜蜜的小嘴内听到任何不想听到的…… “以赫连的心性,的确不会干休。”耶落云沉声道,“更怕得是他因爱生恨,得而不到即毁之,必然令人防不胜防。墨墨但有一丝不测,纵事后踏平东漠,又有何用?你们不该纵虎归山的!” 那显而易见的忧色,使傅洌细眸幽光荡起。 “所以,我们找了你来。”傅津一拍其肩。“东漠和北岩毗邻而居,而北岩大军之强不亚东漠,若由你牵制,他行事自不会肆无忌惮。” 耶落云月眸一闪:“你是说……” “你的两位哥哥本王已见过了,在狱内这些时日,开始是一味叫嚣自己乃北岩王子,如今则天天哀饶,愚蠢软弱如斯的人掌了北岩,你以为会逃得过赫连铭的雄心霸图?” 耶落云一笑:“北岩如何,他们如何,早在在下得知自己是被人当成高等奴才使唤时,已不关我事。” 傅津亦一笑,“但是,为了你的雪莲,你乐意为之?” “嘿嘿,小雪莲那么爱玩,将来若想抛夫弃子,有北岩那块宝地永远等着。这样的景象,单是想想,就令人神往呐……哈哈……” “三哥!”傅澈扯住耶姓笨蛋退跃丈许,立定后犹感冷风过面,遂陪出超大的谄媚笑脸,“三哥,您从不和笨蛋一般见识的是不是?” 迎着那戾虐眸光,耶落云呲笑得更加得意,“原来,你生气时是这个模样?” 这个男人,或者会是天朝的皇帝。 江湖中的妖鱼,经得起波诡风浪,却会在华丽铸就的宫池内窒息;天山上的雪莲,熬得过酷寒严雪,却会在金玉砌就的花园内枯萎。 若这男人想用宫宇后位套住墨墨飞翔的羽翅,必需是墨墨心甘情愿就俯…… 他就是要告诉这个男人,墨墨永远有一个去处,永远有一方可以恣意遨游的江湖…… 第三十四章 怨怒 卯时,混沌中渐醒。 “墨墨……” “嗯?娘?”看着近在盈寸的脸,谌墨秀长睫毛眨眨,难得露出几分憨态。 苏远芳趁机在这脸上拧了一把,“乖,娘带你回家了。” 嗯?身下移动,谌墨这才望去,周围软褥锦帔,自己竟已在马车上了,倏然清醒,“这是去哪里?” “江南啊。”苏远芳得意啊,那个装优雅的女婿,怎么可能想到,老娘她走这一步棋? “……娘你在做什么?”她怎嗅得出阴谋的味道? 苏远芳嫣然,拍拍女儿小脸,“乖孩子什么都不要管,娘带你到江南养胎。” 意即说,娘趁王爷夫君出府而自己尚在沉眠之际,把人“偷”出来了? “放心跟娘走,外面有碧门的四大长老和碧门的顶尖力量相护,一路到江南,嘻,这排扬,百年难遇哦。” 谌墨阖眸睡去。到如今,还能如何?想来,必然是夫君不知何时招惹了魔女老娘,魔女老娘发威,对不听话的女婿施以教训而已。王爷夫君,保重了。 “谌姑娘,您放心,咱们已在王爷府的书房留了五百万两的金票,王爷用它,可以娶个几个如花似玉的娇妻美妾了,您直管安心做咱们碧门的主母,咱们大当家一定会好好待你的。” “……”母女相对无语。 车马滚滚远行。 两道长影,自那座在晨曦中浮沉的孝亲王府暗影中迈出。 “三哥,您就任他们这样将三嫂带走了?”傅澈瞅着兄长分明不舍的脸。 傅澈面色平淡,“这个时候,这是最妥当的法子。”但双足,却想违背主人这理智的意愿,冲上前去;双臂,更肆哮着要将妖人儿夺回,除了自己的怀抱,哪里都不要去…… ~~~~~~~~~~~~~~~~~~~~~~~~~~~ 三日禁足令过,满城恢复繁华,上京城依然是国都气派,商兴业浓。百姓啊,百家之姓,不管天如何变,世如何易,只要令他们活得安稳泰平,足矣。 “太子妃大嫂。” “云阳。” 孝亲王府前,太子妃与云阳公主不期而遇。两个女人,俱是憔悴面损,花消云瘦,四目交逢间,多少无奈幽怨过。 “小的拜见太子妃,拜见公主殿下。”顾全颠颠下了台阶,弯腰施礼。 云阳公主美眸微眯:“顾全,今天你挡不住本公主,本公主一定要见到你们的王妃。” 顾全胖脸上恭谨畏敬爬了一堆,“公主,我家王妃她……” 太子妃挥袖截了他话:“她身子不好,我们都知道。我们只是和她说两句话就走!” 云阳亦道:“今儿个你们若有人一定要拦截,悉听尊便,本公主不介意尸横孝亲王府门前!” 两位皇家贵姝,高昂螓首,掀足迈上石阶…… “两位贵人,”顾全当然不敢伸手碰上一角,苦脸作揖道,“咱们王妃她,她不在府内啦!” “不在?” “王妃她从狱中出来以后,因为怀着小王爷,这身子一直就不好。江南怪医给会了诊,说是须择静地休养,王爷将王妃已送到别苑去了。” “哪家别苑?” “除了王爷,谁也不知。” 云阳面目傲凛,“太子妃,您可敢随云阳一起去见三哥?” 太子妃傲岸淡哂:“为天昱天下,有何不敢?自古邪不压正,乱臣贼子何足惧?” 望两位贵妃携风带雷的背影,顾全摸摸脑袋:这样看来,还是王妃这样的女主子让人侍候起来比较愉快,呵呵…… ~~~~~~~~~~~~~~~~~~~~~~~~~~~~~ “涵儿,你身为太子多年,所培植出的竟都是老三人的人马,你当真令朕太失望了!”软香阁内,天熙帝一波咆哮歇去半个时辰后,老话重提。 傅涵面色青红交错,憋唇未语。兹被禁足在此,高高在上的天子不堪此辱,于是,同禁在此的他,即成替罪羔羊。 但太子,何尝听得顺耳? 这一场惊变,内里诡谲激烈,外层却滑平如镜,因为什么?还不是他们低估了三兄弟的力量! 父皇只知指摘,却不想,天子的势力又如何?当朝堂之上三中有二的官员尽数人方,当兵部尚书的大印调不动勤王之师,父皇做为一国之主,不该自省么? 当所有忠心护主之士在三日内尽数遭歼,当护卫天子的锦衣堂一夕倾覆,父皇除了恼怒,竟没有半点怜伤? 虽早知天子之位,以血染就,父皇的麻冷,却必然使人心寒。二皇子愚蠢,有一点却看得透彻,父皇选中自己为太子,只因两个字——“顺从”。 父皇精明一世,要得只是乖顺服从仰望膜拜,他从来不需要比他更精明的人执掌天下,他要天熙帝的光辉永载史册,他要后世儿孙永难企及…… 通过此事,傅涵倏然明白,自己何以一击即溃—— 论心机,不及傅津;论谋断,不及傅洌。甚至一个小小少年傅澈,都能在事发之前,将自己遮掩得滴水不漏。相形之下,自己那些所谓八面玲珑韬光养晦的手段,未免粗劣了。 “涵儿,朕的话你听到没有?你一声不响,可是在思虑如何反击?” 傅涵叹道:“父皇,您也好生调息一下罢。外面的侍卫尽是他们的人,这些话并不适宜。” “没用的东西!”天熙帝劈头向儿子甩去一掌,掌声清脆可闻回响在这囚龙之地!“朕怎会生了你这等没用的儿子?你若有老三的一半智,老五的一半狠,也不至于到这等田地!” 傅涵揉揉酸麻面颊,苦笑道:“父皇,真若如此,儿臣就不会被你立为太子了,不是么?” “你——”没想到这个向来乖从的儿子竟然亦有反击,天熙帝更是大怒勃然,“连你也敢忤逆朕么?都是一群不忠不孝的东西!自古乱臣贼子,势必贵臭万年,你也想步他们后尘么?” 傅涵摇头,“父皇,有父子的血脉在,量他们不会对您如何。还是坐下来,莫浪费气力了罢。” “太子大哥讲得极是,父皇。”傅澈携笑步入,摆手,命身后侍从将酒肴置上桌案,“这几日忙着处理一些外事,难免疏忽了父皇的膳食,这些都是儿臣盯着御膳房做出来的,应该会合父皇和太子大哥的口味。” 言罢,忽接到室内两人复杂警惕的目光,当下了然噱道:“父皇,大皇兄,你们尽管放心,澈儿再不才,也不能做弑父刎兄的恶事,这只是一顿饭而已,两位可放心食用。” 天熙帝龙目一瞪:“告诉朕,你们到底想将朕如何?” 好!傅澈直想喝采:父皇这不论何时犹能威仪凛然的气度,真乃王者之风也。“儿臣此来,是请父皇下一道谕旨。” 戒心高提:“什么谕旨?” “传位给三皇子傅洌。” 双目暴眦:“……休想!” 傅澈摸摸鼻子,“当然,儿臣已考虑到您心情不好,会拒绝儿臣。既如此,儿臣一片孝心,就替父皇拟了如何?” “你、你敢!这等犯上作乱、忤逆不孝、毁纳乱常、欺祖误国之事,你们也敢做!不怕天道罚汝,万劫不复!”天熙帝目似充血,五官欲焚,对于几日前,尚操之在己的势态演变至此,哪堪接受? “父皇,您只管安享天年,做您的太上皇就好。儿臣告退。”傅澈行了礼,撤步旋身。 “回来,回来,你这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混帐东西,给朕回来!朕命你回来!……”天熙帝的咆吼,惊飞一树栖鸟,却唤不回六皇子一顾。 ~~~~~~~~~~~~~~~~~~~~ “本宫要见孝亲王,给本宫让开!”文定后率云阳公主、太子妃二人,立在纳碧堂前,凤颜肃持,沉沉叱喝。 自变起至今,纳碧堂已成三、五、六皇子在宫内的办公之所。百官朝见、将领调派、布防布控,尽在此部派签发,络绎。成鲜明对照的,那座天子寝所万清宫,却门前冷落,除去几个值守太监,竟成无人问津。 “本宫说了,本宫要见孝亲王,你们这些大胆奴才,还不给本宫闪至一旁!” 几个太监侍卫卑顺垂首,一语不发,身形却自岿然不动。 啪!云阳踏出一步,抬手给近前太监掴了一记:“你们好大的胆子!皇后娘娘的口谕都敢漠视,忘记了自己是谁家的奴才了么?” 纳碧堂宫门忽启,傅家三兄弟齐齐亮身,立阶上俯下而望。 “云阳,他们能是谁家的奴才呢?除了傅家,难道还有别人?”傅津挑眉邪谑,“不知三位齐齐降临母妃的寝宫,有何指教?” 皇后凛然一笑:“若你们无意请本宫进门一叙,本宫也不介意在此将话说得明白。”手指先上后下,面目神圣不可欺。“上有青天下有地,过路有神明,当着这全宫的奴才,你们来告诉天下,告诉本宫,你们打算将你们的父皇也即你们的君主如何?” “母后。”傅澈咧嘴乖笑道。“您未免言重了,如此一来,天地神明,都要惊动了不是?须知神明皆是明察秋毫,说不得连父皇做过的事都能一笔一笔记录在册,如此,您究竟是欲帮父皇还是欲害父皇呢?” 第三十五章 传位之诏 上有青天下有地,中间过路有神明。 此话,出自自口,但当六皇子以一副纯乖之态反诘回时,皇后背际,有冷汗涔涔。若真有神灵,这座宫内的哪个人能逃脱干净? 傅澈有感足蹬趿珠攀玉履的皇后立着未免辛苦,点头唤身侧太监,“给皇后娘娘搬把椅子来。” 若为尊严,皇后亦想撑身拒座,但脚底的钻痛委实难熬,立久怕更是显露弱态,遂傲然矮身,端持凤袖,沉声问:“你们到底将陛下如何了?” “父皇乃天子,天下之子。自有海纳百川的度量,三省己身的虚怀。母后,您不知道罢,父皇已颁下两道诏书,诏告天下,一为罪己诏……” “罪己诏?”文定后凤眉紧蹙,“不可能!” “噫?”傅澈眨眸,“母后您认为父皇没有这等胸怀?” “……自然不是!”皇后怎能说? 夫妻几十年,没有人比她更了解自己的丈夫。权势在他,重于这世上所有。此下失权无势之处境,无疑是其所最不能面对之现实,矧且受制于己子?暴怒怕犹不及,怎可能以诏罪己? “皇后娘娘,广义王所言属实。”出语佐证者,竟是左相杜昌晋。“臣等已然都亲眼恭阅过陛下的诏书了。” 文定后倏怔,闪目望去,满朝文武泰半在此?他们、他们……“尔等食君之禄,本该精忠为国,以死报君。不想却尽是趋炎附势、贪生怕死之徒,委实枉读圣人之书,枉作天子门生!” “皇后娘娘。”刑部尚书面无愧色,吐字坚定,“臣五年前任巡街御史,因上谏了一份四皇子在花街柳巷争风殴人致死的折子,四皇子遭陛下一通训叱后,当夜差人闯进臣家,将臣打个半死,又将臣的家门毁之一炬,且掳了臣的爱女进王府去。若非臣到王府门前哭号时遇着了三皇子,臣女恐早不在人世。臣年过四十方得此一女,爱逾性命,救吾女者,吾必以命相报!” 大理寺主薄朗声道:“三载之前,臣尚是京城郊县的一小小县令,臣的亲弟开罪了梁国舅,被押进大理寺。臣求到了国舅府,那位梁国舅要竟随臣前去的臣妻和臣之弟媳作陪一晚方能考虑。臣虽气,却不敢当场顶罪,出府后想带她二人逃去,不想国舅府派人追来。慌不择路中撞上三皇子的车马仪仗,臣一家四口的命这才算保住。此恩恩同再造,臣竭死以报!” 左相颔首:“至于圣上和太子的安危,娘娘们尽可放心,三位王爷仁慈心厚,不会有半点为难。” 文定后怔然。原来这最不起眼的老三,藏得如此之深,运筹如此之久?陛下对老五忌惮防范,却疏失了最该忌该防之人? “几位大人此话差矣。”太子妃上前一步,傲视群儒,“你们既读圣贤之书,当行圣贤之事。忠君体国,此为忠臣贤将不二法则,个人荣辱更是不能与君王安危、国之利益相提并论。莫说负尔等者非当今圣上,纵算如此,还有话云‘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诸位大人以私人恩惠负圣上荣宠,实乃滑天下之大稽!” 有人一声冷笑,乃礼部尚书。“太子妃,身为男儿,若不能护卫自家妻女,何谈报国安天下?吾等贫门苦读,十载寒暑,是为一展所长,荣耀门楣,却不是为了受气受冤来的!且臣有如今,全赖三皇子恩德,与圣上的荣宠毫无干联呢。” “尔等好生无耻!” 不知何时,七、八两皇子已闻讯赶来,身后尚有十数皇系大臣铮铮相随。此叱所出,即是以铁骨闻名的正良老将军。老将军此下须发皆飞,环目圆睁:“贪生怕死倒也罢了,犹在此为己无耻之行强辩,实在是可笑之至!为人臣者,须顾大忠,舍小义,你们这等行为,须知百年后史册留名,只落个遗臭万年!尔等后人亦必为尔等所为千古蒙羞!” 精彩,精彩。广仁王轻拍几掌,含笑眄去,“如此说来,各位大人此行是准备以死相谏了?” “哼。”正良老将军身后有人发不屑冷嗤,“昔日王莽篡位,为逼压忠良,殿前设滚油热钁,尔等叛类有何名目,尽管施出!” ~~~~~~~~~~~~~~~~~~~~~~~~ “殿前设滚油热钁?”广仁王美眸陡亮,“这个主意不坏哦。若想遗臭万年,这无疑是最迅捷的法子。” 言至此,眼角忽睨某两位华衣少年,“七皇弟、八皇弟,你们乃领头者,这锅设好了,两位皇弟是不是打算身先士卒,慷慨赴死呢?” 七、八两子不由自主皆退后了一步,面色遽变……冒着滚油的热锅跳下去,会有哪般滋味?怎可能身先士卒?如何个慷慨赴死? 见堂堂天家皇子如此不济,云阳仰首站出,“五皇兄,为天昱,为父皇,云阳很乐意一试!” 云阳公主料得,这三人必然不敢。他们笼络群臣,靠得是恩惠,若在此当头,行那等已遭骂名千古的残事,岂不自打耳光?何况是对一个娇弱女子出手? “好,公主殿下好风骨!”有忠君之臣大赞,“不愧圣上骨血,不愧天家气派!公主殿下一弱女子尚有此铮铮不屈之骨,吾等男儿岂会苟存人世!” “对!”忠臣众中即起响应之声。 傅澈笑眯双眸:“云阳姐姐,你要抛下项附马独赴黄泉?项附马岂不可怜?” “附马?”云阳眸儿大亮,“附马他如今如何?你们没有伤他?没有杀他?” “当然不会。”傅澈睁起无辜大眼,“他是咱们的亲戚,是云阳姐姐的附马,咱们怎会做那等事?” 云阳喜极而泣:“我要见他,我想要见他!” “怎么?”傅澈苦恼皱眉,“云阳姐姐不想慷慨赴死了么?” “……我要见附马!求你们,我要见附马一面!” 傅洌向身后侍卫淡道:“带她去。” 适才,尚使得群情激昂的云阳公主,在众目睦睦下,探夫去也。 傅津再将两目锁向二位天家皇弟:“老七、老八,你们确定自己不想慷慨成仁,为国捐躯?” 两皇子齐堆笑颜,“五皇兄您开玩笑,小弟来此,也不过是……” “小弟是听说诸人至此,唯恐宫内生了什么乱子,才赶来的,别无他意。三位皇兄都乃有勇有谋有智的大才,不管哪位做我天昱国君,于国于民都有天大好事,小弟定当赤胆事主,不起二心!” “两位皇弟此话可差了。”傅澈摇首,“天子乃圣才,只当有一人适选。幸得父皇慧眼独具,颁下传位诏书。” 呃?他这话一出,不止皇后等人起愕,纵连傅津、傅洌以及群臣,亦惑然满面。 “广义王,您是说,皇上已颁下了传位诏书?”有臣子问。 广义王大颔其首,探手袖内,取一幅色泽明黄、上缀祥云瑞鹤的绫锦圣谕,持在掌内高举过首:“众臣恭听圣诏。” 这笨蛋在搞什么?傅津目询兄长。 且听他的。傅洌目回。 二人皆随众人叩地。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朕惟尚德崇功,国之大,民之众,不敢有一时一日虚怠。然而岁月倥偬,朕年高体劳,为吾天昱万世基业,为吾万民子孙福祉,已不宜再踞帝位。朕之三子……” 这个笨蛋!傅洌切齿暗骂。 这个笨蛋,这一次倒做得漂亮嘛……傅津颔首称许。 “……恭谨温雅,敏思多才,忠君孝廉,爱民如子,深获朕意,亦利万民。今特诏,传位于皇三子孝亲王洌。钦此。” 傅澈尾音稍磬,已矮身跪地,高喝:“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群臣顿时附声海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侍卫、太监亦高唱呼应:“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做得不错,笨蛋!傅津眨眸传意。 嘻嘻,那是自然!傅澈翻个白眼,好不得意。 ~~~~~~~~~~~~~~~~~~~~~~~~~ “那诏书……”文定后面色苍白,手指抖颤,盯着六皇子掌心明黄事物,“那诏书给本宫看看!” “是,母后。”傅澈恭礼如仪,一步一步踱近,待到皇后近前,“请母后御览。” 文定后展卷方要细细检阅,傅澈忽俯首来,“母后,这个地方请您看仔细……”红唇到皇后耳侧,含笑窃语,“母后,若您还想保住您的荣华富贵,做个安享百年的太后有何不好?难道您真愿意见我们骨肉相残?二皇兄的死相可是极难看的喔……” 六月天,文定后陡感身坠无边寒窖。 “母后,您慢慢看。”唇红齿白的俊俏少年,恭谨退下。 他……他们……文定后吸一口气,缓缓立起身形。 “母后!”太子妃武业出手搀住似呈不稳的凤躯,“母后,这诏书可是真的?是真的么?”那母仪天下的梦做了多年,莫非欲作灰飞烟灭?莫非戴那凤冠,披那凤袍的,会是…… 正良老将军半跪抒忠:“皇后娘娘,臣等将誓死保护皇上皇后和太子,请您尽可直言。” 文定后凤目蕴泪:“正良老将军,我天朝有你这等忠骨之臣,乃国之幸,君之幸,民之幸!” “吾等亦愿誓死保护圣上!”十数大臣随后俯下。 “很好,诸位对天朝的忠名,必将名垂千古。这诏书……”文定后唇启雍容笑靥,“确是陛下亲书,是真的。” 第三十六章 唯你而已 真的? 真的。 皇后凤口启定,使已准备以身殉大义的数臣迅速落定,虽有几人尚面有疑色,却也不敢出面验证凤目已览之果。于是,皆俯身齐呼“万岁”。 太子妃亦不得不礼。纵是文定后,亦微欠首致贺。 至此,一场忠奸对决的大戏,堂皇高调地开场,未到**迭起,血肉横飞,即略显“平淡”地落幕。 恭送声中,皇后携太子妃,蹬辇返宫。 “母后。”太子妃吞声呜咽,拭泪不上,“就这样,让他们窃了我天昱大位么?” 文定后在她指间一握,无奈道:“本宫是一国之母,也是涵儿和湛儿的母亲,为了皇儿安危,又能如何?” 二、四皇子先后命殒,炎妃如疯如傻半囚深宫,自己那当下若不肯应允,必然会步上炎妃母子后尘……她无法让自己尊严全失,更须考虑两个儿子的性命身家,是以妥协势在必行。 武业泪眸怒启:“他们竟敢威胁您?” 皇后摇首苦笑:“他们有何不敢?” “您对他们三人有活命之恩,他们竟敢……” “天大的事都做得出了,他们还会顾念这笔十几年前的欠帐么?”文定后当然不会向儿媳吐露,当年自己的施救,亦是受太后半逼半求方所致。 “可是……” “业儿,看来你的父亲是执意明哲保身了。”文定后是何等样人,岂会不了她心思?这个儿媳,时时都为了成为第二个自己做着或明或暗的各端努力,一旦梦想落空,所怀失落可忖而知。但是,在自己尚需保身自处的当儿,她已无意再做这儿媳的恃靠。 “当娘家不能成为你的后盾时,这全身就走了一半的力气。歇歇罢,将自己逼得太紧,会累啊。” “……是,母后。”太子妃武业又何尝不是玲珑剔透人儿呢?焉辨闻不出文定后旁敲侧击的语涵?母后仅差没有明言指摘:娘家不为你出头,仰赖本宫又有何用? 这句未形诸于口的话。刺到心头软处了,兹此,太子妃缄默不言。 凤辇,载着这皇宫内最高贵的凤凰,在青石铺就的宫廷长径上辗转滚轧,孜孜向前…… ~~~~~~~~~~~~~~~~~~~~~~~~~~~~ 恭送皇后凤辇启离,百官相继散下。六部尚书,三公九卿,意气风发,筹划新君登基诸事去矣。 而原地未动的三兄弟,傅澈脚跟跃跃,几次就想跑了了事,但自知之明尚存—— 若三哥有意要他小命取他小魂,他能逃哪去? “三哥……” “累了一日了,也都回去罢。”傅洌缓转长躯,一迳掀步宫外。 “咦,五哥,三哥怎就这样轻易放过我?”不相信自己逃过一劫,六皇子犹在惶恐中。 这笨蛋,也没多少长进嘛。时至今日,竟还未了解三哥行事之风?能在此时放他,就是已告诉他,这过节,不是一顿痛打便能了事,足以想见,那计量定然惊人,回礼必然丰厚,小六,乖,敞开怀抱迎接三哥的惊喜罢。本王对你这“嫁祸”手段,是十分的欣赏呢…… 傅澈小心翼翼撇来好奇眼神:“五哥,您笑得这等**,可是又想残害哪家良家妇女了?” ……笨蛋,本王心情好,亦放你一马。 “五哥,您说那些死忠父皇的大老们,当真信了?” “哼。”五皇子无暇美颜讥意浓浓。“他们不是傻瓜,怎可能信?” “既如此,不该如忠臣义士,勇跳滚油锅的么?” “有谁真眼见过纵跳滚油锅的‘忠臣义士’,纵身一跃时,面无丝毫恐惧?这群人兴师动众,打着死忠名号而来,为的是对得起自己心中所谓圣贤教诲、忠义之道。传位诏书抬出,又经皇后凤目凤口亲断真伪,无疑给了他们一个最好的台阶,使之对心中孔孟、正义有了一个完美交代,乐而不为?你道他们还是几百年前,兴高采烈地拉着举家老小勇赴黄泉的迂腐之士?” “嗯。”傅澈颔颐,“由此可见,伪君子远不如真小人可爱。” 此言倒是不差。傅津心有戚焉。 “不过……”六皇子话音一转,苦皱起俊俏眉眼,“五哥您当真不知三哥对小弟的打算?您疼爱小弟下啦……” 呿~~。傅津丰唇微撇,“你不是最得本王欢心的小意侯爷,本王为何要疼爱你?” 嚓~~。六皇子被自己的口水噎死当场。 ~~~~~~~~~~~~~~~~~~~~~~~~~~~~ “皇上!皇上!” 傅洌蓦然旋身,稍抬一眉:“左相大人,您唤本王什么?” 杜昌晋迎这等面色,不敢造次,“陛下已下传位诏书,您已是……” “大典未举,本王还是本王。”傅洌淡淡瞥他,“左相大人特地驻足在此等本王,想必有事说了?” 杜昌晋眼角向四围暗瞄过。此时正身处在银阳殿广场,可对行经人等一览无余。 “王爷,微臣听说王妃身怀了小王爷……” 傅洌凤眸微眯。 “王爷如今日理万机,王妃玉体有妊,对王爷的起居照顾必然力不从心……” “素来是本王照顾本王的王妃。”嗯,如此想来,那个为**的妖人儿确有几分失职,总有一日一定要讨回来……此念方起,仿若已见心内的妖人儿向他提鼻鼓腮,登时凤眸染笑,整人亦增了温度。 “……哈哈,这个自然,这个自然……”杜昌晋没料能听闻了这话出来,一个打愣,回神后紧着语接下文,“王妃有了身孕,王爷您又镇日操劳,都需人侍候,微臣身为臣子,不能亲己为王爷解劳,却总想小有所助……” 温度消失,傅洌目投天边残阳,“左相大人,请直言。” “是,是。”杜昌晋连连点头,“微臣对王爷能饶微臣长女性命之事感恩在心,微臣愿遣次女杜若侍候王爷和王妃。王爷若还入眼,便赏她一个名份,若不合王爷心意,就当个丫头使唤,但凡能尽微臣绵力,微臣愿足矣。” “你该知本王很爱王妃罢?” “……微臣知道微臣知道。”老天爷,没想堂堂亲王如此、如此……坦诚? “你明知如此,也要将女儿送到本王府内?” “……微臣明白,王妃姿容绝世,当世无双,合该受万千宠爱。小女的蒲柳之姿,实不敢奢望能分得王爷一半宠爱。若不中您意,为奴为婢都可;您若还有一丝中意……” “这世上除了本王的王妃,没有本王中意的女子。”那人儿才离几日,思念已将胸口蚀出填不足的巨洞,这个洞口由她掘挖,也只有她才能填满……“本王的眼内心里只有本王的王妃一人。” 左相一窒:那,之前的广怡王妃又算哪门子事?心下如此作忖,纵有百胆也不敢宣之于口,“……王爷如此至情至性,真世间奇男子也。” “左相能了解最好。”傅洌凤眸陡然一闪,脚步顿止。“……左相大人,说不定,令爱当真有母仪天下之命数呢。” “……耶?” ~~~~~~~~~~~~~~~~~~~~~~~~~~~ 天昱皇朝胤熙十九年,天熙帝诏书天下,传位皇三子洌。同年夏,举登基大典,取年号“夏元”,帝号“承乾”。一时内,天昱海内举凡谐音“洌”者,皆易其名。 “不须改!” “小的叫阿、阿……” “阿列!阿列又如何?”气咩,皇帝了不起,一登大位,名字竟成了忌讳,除他一人,别人竟是碰不得了? 苏远芳螓首深感无力的垂摇,“墨墨,你纵忘了你肚子里的那个,还请记住老娘怀里的这个。您这样的肆吵,吵醒这个好不容易睡着的妮子,老娘可是要一齐打的哦。” 此时际,雪魔女胸前,一个罗绮裹包的小娃,呶着鲜红小嘴,鼓着粉红腮颊,睡兴正酣。 谌墨犹瞪着那扫地小役不放:“不许改,若我知你改了,本少爷拿你的皮给我儿子做皮鼓!” 小役一瑟,好不委屈,但摊上这样的主子,哪里说理去?扁扁嘴,“小的知道了,小的不改就是了……” 挺着便便大腹,势如女王的女主子满意了,挥挥手,“去玩罢。” 大赦天下啦!小役撒了腿狂跑,逃脱生天去。 “小天儿,小天儿,还在睡哦,小天儿,姐姐疼哦……”嘻,这张小小脸,粉粉嫩嫩,软软绵绵,好摸哦,好…… 啪!嫩笋般的手背,遭遇一记狠打! 疼喔~~。谌墨水眸大瞠:“做什么?” “你的手在做什么?” “摸小天儿。” “摸?” “……摸到极致,当然要掐一把的嘛。那么嫩滑的小小脸皮,不掐岂不有负苍生?” “不孝女!”雪魔女美颜气怒,“老娘当然比你更知这个道理。但老娘都忍住了,你为何不忍?要动也等她醒时,这时际好不容易给老娘一个清静,你想累死娘是不是?” 谌墨摸着自个溜圆肚皮,不忿道:“哼,此时这般小气,将来也别想碰我的小妖鱼小墨墨一下……” 苏远芳啐回:“大不了届时换着来,老娘不以为你能抗拒得了我的小天儿?” 咳!咳!有人难耐喉内渴痒,出声以示存在。 为护佑这位碧门上下捧在手心里的女主子,碧澜丫头特向四长老请命,亲自坐镇,整日不离谌墨左右。时下,碧丫头便在这凉轩的一角俯案处理公事。于是,何其幸哉,那母女两人的言来语往,全无遗漏尽收耳中…… 番外之双魔会(一) “四公子,您最近怎老呆在这屋子里?” “这是本少爷的地盘本少的屋,不能呆啊?” …… “四公子,您不去花园看看,牡丹花都开了呢。” “本少爷我洁身自爱不爱花不爱草不做淫棍不行么?” …… “四公子,您怎不去喝花酒争花娘了呢?” “本少爷我洗心革面痛改前非不思进取不学无术不可以么?” …… “四公子……” “啊啊啊啊啊啊啊!!!!!!” 本少爷要疯了! 话说,本少爷怎么了?本少爷就不能滋生诸如伤春悲秋黯然销魂无语凝噎对花不语此类一毫毫正常深宅大院里该有的情绪?本少爷也不过三日没出门,不但本少爷的四个男人来来去去问侯不下十遍,本少爷那多愁善感的娘更是惊恐得令本少爷怀疑自己得了不治之症,眼皮底下,还有这个蕊初小丫头不厌其烦每隔半个时辰的寻究探奇,本少爷要疯了! 这不,小丫头花容失色:“四公子,您怎么了?您确实病了是不是?奴婢给您请大夫来!” “站住!”以本少爷的丰功传业,天纵奇才,怎会有这样一个笨丫头?“本少爷很好,好得不得了,你乖乖给本少爷呆着,不在本少爷将你先奸后杀再弃尸!” “公子……”蕊初小脸那个红哦,红得无端诡异,“您若真能,奴婢不介意,奴婢喜欢公子呢……” 喔唷唷~~,一身鸡皮冒了上来,冷,本少年真是流年不利,招上一个天家恶魔不说,还莫名让一个小头吃了豆腐!“……不介意是罢?来,本少爷就来满足你,先香一个……” 小丫头瞪大眼珠子:“四公子,您还真……” 哈哈,怕了罢? “……奴婢……奴婢去关门,四公子您来香个够!” ……阿弥陀佛,妖孽出世!我暴吼:“本少爷将你剥光衣服脱溜溜送到我大哥房里你信不信?反正他对你这朵花骨朵流口水很久了!”也不想想,本少爷多少次救你免进狼口不留名不图利,何等侠气豪迈! “不要啦,四公子,奴婢不敢啦,您一定要护着奴婢哦,奴婢不要被大公子吃啦……” 哼哼,这回真的怕了,老虎不发威,当我病猫哦。心口的郁心当即消了不少,“给本少爷倒杯茶来。” “……是。” 这丫头,还泣不成声?本少爷对你够好了不是?几次都抵挡了住大哥各样美酒的诱惑,没把你给贡献出去,还哭,还哭…… “意意,你又在欺负我的小花朵了?” 说曹操曹操到,本少爷四个男人之一,云夷侯长子肆心极尽风光地出场了。 凭实而论,在下甚是奇怪,本少爷这个大哥,虽然比不上妖鱼那等人神共愤的绝色,也无天家恶魔的一半好姿色,但总算得上相貌堂堂,眉端眼正,蕊初丫头为何就看不上咧?难道是跟着本少爷太久,珠玉在前,以致余下人等皆成瓦砾了?若是这个理由,本少爷以为正常,毕竟,这世上企及上本少爷绝代风华的人实在是少之又少啊…… “啊,四公子救命!” 本少爷尚在为自己的风度陶醉,已有人以十分欣赏的方式对我提供了声援及力援——随之一声尖叫,本少爷的四肢已被蕊初丫头的两手两脚缠个结结实实! “四公子,您救奴婢,大公子他……” 我真是不屑呐。“大公子,您没事也多拜孔孟多习礼,做个有品味的豪门恶少可好?您不要一见蕊初就像老鼠见了大米蚂蚁见了蜜糖的一副急色模样,如此,很替小弟这位花国英雄丢脸耶。” 大哥的眼仁,错也不错地盯着蕊初小丫头缠在本少爷肩上腰上的臂与腿,颇有几分恶狠狠的恶狼味道。好在本少爷身边,有个以抢人作妾为乐的妖鱼,和一只真正的恶魔,所以,大哥那点眼光,不够看啦…… “意意,放开她。” “你看清楚,是她该放开本少爷罢?” 这显而易见的事实经本少爷点明,大哥的唇角眼角都有明显抽搐迹象。“……前厅有人找你!” 耳朵要聋哦。“谁找本少爷,要他到此见我!” “你确定,要天家五皇子到此见你?” 五、皇、子?恶魔?“他来做甚?” “这要问你,拈花惹草惹到天家头上,您还真是兴趣广泛呢!” “你替我打发走他!” “打发?真若那样好打发,爹爹也不必让我找你去是不是?!” 唉,委实如此,想我家皆为至纯至善之辈,哪会是那恶魔的对手?三两下将蕊初丫头的手脚扯开,扔到本少爷的床上……“大哥,走!” “我为何要跟你去?” 呿,当本少爷不知你肚子那点伎俩?想趁虚而入就别把一双色光四射的狼眼盯到人家小婢女身上好不好?要不说,这恶少也分段级,能做到妖鱼那种心底诡诈得要给人贩了换钱面上还一副纯洁无辜状者,天下实不多见。 “天家皇子造访,你身为侯府长子,你不去谁去?乖乖跟着本少爷走,不然到你老娘那里告你强抢民女奸淫妇孺……” 结果,当然是本少爷胜了,基本上,本少爷生命里这四个男人对本少爷只有俯首贴耳的份儿,哈哈…… 好心情,结束在踏进前厅的那个瞬间。 “……意意,多日不见,可想本王了?” “对不起,在下实在想不起来。” “心狠的意意,本王可是想极了意意呢,本王特地登门拜见未来岳父,意意会不会很感动……” 砰!砰!砰!砰! 的确“感动”,感到了震动! 本少爷的四个男人——三个哥哥一个爹,有志一同的坐翻座椅,与侯府质地极好的地板做最亲密的接触! “广仁王。”我笑啊笑,咬着牙根的笑,寄望于那其内是咬着某人喉咙的美好想象……“王爷您当真风趣得紧,在下愚笨,不解王爷之意。” “哦?”这张明晃晃的脸上,一条眉懒懒高挑。那模样,可谓**至极!“小意意,本王不喜欢你这样假惺惺的笑哦,本王喜欢的还是我家意意的伶牙利齿,以及那唇舌间的美妙滋味……” 忍,忍,百忍成钢,千忍成银,万忍、忍……忍无可忍!“你他奶奶的给本少爷住嘴!” “意意!”齐发这一声的,当然本少爷的四个男人! “小意意,你这张小嘴真是刁钻呐,甜蜜时令人销魂,骂起人来真是令人生恼呢……” “本少爷又没有请你来挨骂,天家五皇子……”忍得下才怪!“这府内瓦简屋陋,容不下您金玉之身,请!”滚啊,滚啊,快滚出本少爷的视线,他奶奶的! 但恶魔便是恶魔,自说自话的功夫登峰造极:“但是,不管多么令人生恼,只要尝过了你这张小嘴,竟觉得这世间的美味都食之无趣了,意意,本王再来尝尝如何?” “……”这个混蛋!这个恶魔!……那边尚有本少爷的四个男人看着耶!……他这张臭嘴就就就……还妄想把舌头递过来,做梦哦哦哦…… “意意……” 我听见我老爹与三个哥哥如见幽鬼的喊声,但这个当口,这个恶魔将吻技发挥到炉火纯青的当口,本少爷实在是没有时间向他们从头细说啊…… “意意!”老爹更惊恐的一嗓喊来,我睁开了眼……啊啊啊?“混蛋,你带我去哪里?” 怎这须臾工夫,本少爷就已在空中飞飞飞了? 恶魔露出有史来最恶魔的笑容:“一个我们可以放心亲热,不必请人看免费春宫的地方。” “我不去!” “唉,意意,听话……”他竟敢拍本少爷的头?本少爷向来是如此拍侯府那几只看家小乖犬的! “本少爷再说一次,本少爷不去!”不去不去不去……我确定,本少爷听到了无限的回音响彻寰宇,对本少爷坚定意志做了最佳诠释…… 可是,天不闻,地不应,本少爷仍在恶魔的箝制中…… “小意意,你当本王乐意如此么?如果不是你太过不乖,惹了本王生气,本王也不会行此一着的是不是?” 这恶魔,竟还扮委屈状? “本少爷凭什么给你扮乖?” “本王是小意意的亲亲相公枕边人……” 我呸!我呸呸呸!“……那个……广仁王阁下。”见风使舵,本少爷的美好品德之一。“在下有冒撞之外,敬请原谅,高抬贵手,饶过在下可好?” “小意意!” ……这恶魔这恶魔,怎就给咬了下来?咬得还是本少爷赖以欺骗世人的酒窝?而且,不正在房顶飞蹿的么…… 这才发觉,不知何时,使我们……呸,谁和他“我们”,是本少爷和恶魔……使我和恶魔得以前行的,已换成一辆马车 “赵雄,马车赶快点!”这恶魔忽吼了一嗓。 “是,王爷!”帘外传来高应,马车前行的速度立即转成疾速。 那么快做什么?赶着赴阎王爷的约会?我撇嘴,才想转身问他三言两语,突然明白……这恶魔,不,是色魔,大色魔,为何要人加鞭快行?! “小意意,你最好莫枉动。”恶魔压在我耳边的声,那个**啊。“不然,本王不介意让本王的小意意就在这车里体验那人生极乐之事……” 第三十七章 人之心 金銮殿,最能彰示皇家至尊至仪之地。 踞坐那蟠龙附云的高高龙位,俯视群臣,每人每面,都能一览无余,那操之在我之察,更是激发得最上位者雄心喷薄,龙气浩翰。于是,帝王气度,由此经时经刻经日养成。 但,此时龙位上的某人,却只有满心倦厌…… “陛下。”新任右相犹在捧笏禀述,“前些时日,因外忧内患,陛下为国为民操劳,无暇思及自身之事,令臣等万分敬仰。但时过三月,万事俱定,四方泰平。为陛下龙体考虑,这后宫之事也该提到日程,首当其冲的,即是封后之事。” “章大人说得有理。”户部尚书方步出列,“后者,国之母也。此事万不可再拖。” 有臣子道:“臣以为既然现今天下已定,该出后仪接回谌娘娘,入主月华宫。” 即有人曰:“据臣知,这位云伯侯千金并非长在深闺,身上颇有江湖习气,如何母仪天下?” “谌娘娘仍陛下元配,才貌双全,且出身名门世家,如何居不得这后位?方大人这江湖习气之说,又是哪里听来的道听途说?” “陛下元配自当享受殊荣,但踞后位者,须四德兼备,方能成陛下良贤内助。云伯侯,您敢说您那位爱女可俱此德?” 不待云伯侯启口,已有人叱:“你好生大胆,竟敢辱娘娘无德?” “你休得断章取义?陛下,臣只是想说……” 高踞上位者,轻抬了一指,满堂争论顿止。 一双隐在冕板垂下的五彩旒串后的细长凤眸,因这些对妖人儿的肆论,已逞上幽暗之色。他知,若他坐在此位上不改,此样情景必然屡演不穷。自古君王无私事,所有事,即是天下事,即是国家事。但是,这些人明不明白?那些受制于礼,受制于理,受制于臣的君主,是因其皆有为千古明君的想望。他若无意,又岂容他人放肆! “云伯侯女自嫁朕后,深得朕意。不管她是否为后,她永远是朕的妻子。既是朕的妻,即是你们的主,尔等既是饱学之士,该明主仆有别之理。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朕不想听到你们口中再冒出任何有关朕妻的言论,朕不想再听到有人拿朕的心爱之人论事,诸位大人,可听到了?” “……臣遵旨。” “现后宫并非无人打理,太后之贤,举世闻名,由太后为主,当属天下之幸。但立后之事,委实国家大事,诸位大人既然如此上心,朕便全权委托义亲王傅澈处理。” ……啊啊啊?被点到头上的广……不,已进阶为义亲王的傅澈张嘴大愣。 “义亲王,汝乃朕的爱弟,最解朕意,此事交由你,定能办得妥当。退朝!” ~~~~~~~~~~~~~~~~~~~~~~~~ “主子。” 碧澜丫头,何等聪明,自谌墨再踏碧门土地上始,口中的“谌公子”已自动换为“主子”。假凤虚凰也好,女扮男装也罢,一声“主子”总不会叫错。“您一点也不担心么?” 正在调弄琵琶,准备弹一首春江花月的女主子,抬起了一张因精心调补、愈发娇艳欲滴的颜容。“担心什么?” “大当……您的相公。” “说说看,我为何要担心?” “他今时已不同往日,登在那位上,到今日也有近三月时间了,对您竟无任何安排,您不怕他……” “碧澜,在你看来,这世上最难把握的是什么?” 碧澜细眉稍蹙,“……人心?” 聪明,小小年纪有此悟性,前途不可限量也。 “人心为何不易把握?” “人心易变。”碧澜一笑,“易得,却也最难得;易失,却也最难失。” 再次感叹,碧澜丫头,……“我娘当时美冠全城,与我爹的结缘亦由两心相许开始,但美貌和爱情,并没抵挡住男人的心变。我娘对他曾全心以赴,但在他心生变那刻始,我娘便始将心收回,那道深瓦高墙,那片荣华富贵,甚至襁褓中嗷嗷待哺的儿女,都没留住她已经天高云阔的心……” “做女子,当如雪前辈。” “还好她让夫婿给强拉走了,不然听了你这话,又要骄傲成一只孔雀。”谌墨美眸起笑,“但在很多人眼里,我娘定然不是好女子。休夫这等惊世骇俗的事先不必说,抛下三个儿女,就会让天下很多慈母叱为狠妇。当年阿霁随我回来见母,想得也是她定然愧泪成行,疚心满腹,当然,结果让他太意外……”忆及十二岁的冰脸小侯爷当时目瞪嘴愕的模样,笑不要抑。 “主子是说,如果您的相公另有他心,您也会如雪前辈……” “我不是我娘,定然不可能照搬她的所有生活和选择。但男人的心若不在了,我的确不会再要。我不知道如果先动心的是我会如何,但我的确是因傅洌爱上我,我才会爱上他,亦因他是全心全意的爱我,我才全心全意的爱他……” 碧澜慧眸一转,笑道:“您的相公听了这话,必然是极高兴的。” 是么?谌墨蓦地想到,自己竟是从未向傅洌说过这些话的,纵然在两人最亲密时…… “主子,奴婢今儿个和您说些心里话可好?” 嗯?谌墨挑眉一笑:“若你信得过我,我也乐意提供耳朵。” “碧澜虽然姓碧,但跟得人却只是‘主子’。” 嗯,这个“主子”不是自己。谌墨甚有自知之明的忖道。 “奴婢进碧门时,只有六岁。那样的年纪,旁人是否能记得太多往事,奴婢不知,但奴婢六岁前的记忆却是刻在了魂里,永远也不会忘去。爹的腿残了,被人给辞了工,他和娘带我四处乞讨,那些年,我眼中的江南,没有春暖花开,没有碧水青天,除了冷就是冷……到今日,奴婢仍会做梦,梦见自己捧着一只破碗在冷冷的江南到处游走……” 碧澜语声仍是平淡无仄,慧眸亦未因这往事而起任何变色。于是,谌墨亦没有任何安慰或唏嘘的言声动作,只是支了颐,静静聆听。 “因为爹和娘总是把讨得的那点口粮给了我吃,他们的身子变得极坏,坏得让我以为他们熬不过那个春天……但一个雨日,改变了我们一家三口的命运。进破庙来避雨的主子发现了我们,兹那时,隔个两三天,主子就会给我们送些吃食衣物过来,有一回,还把大少爷也带了去,给爹和娘看病……那样的照顾,使爹和娘多撑了一年半的时间,终于在暖衣饱食中离开,我到现在,都记得他们去时那满足的模样,爹娘本来以为自己是要做饿鬼的呀……”碧澜淡笑。 “他们去了,我便到了碧门,做了大少爷的随身侍女。进碧门前,我以为,能吃饱肚子的大户人家,定然是快活得不得了。进了碧门才知,不管是主子,还是大少爷,都不快活。那时的大当家,是大少爷的祖父,主子的外祖。那时的当家主母,已不在了……一次不经意间,奴婢在碧门一个僻角的小阁子里,认识了一位嬷嬷,她曾是侍候当家主母的贴身老婢,她总是和我讲起一些往事,一些只有她知道的往事。比如那位已逝的主母,平时对碧门内的长老、管事、仆役都极是恶颜凶悍,私下却常一个人流泪……嬷嬷劝了她一大堆,劝她既嫁了来,木已成舟,就安心过活,别想着以前的男人云云。而每一回主母都是切齿的恨声‘不可能,既然让他的碧门已经污七八糟了他还不肯放我,既然给了他那么顶绿帽子他还不肯放我,我就死,死了总是自由了罢?我的魂,我的心,可以去找我要找的人……’嬷嬷捂了她的嘴,‘您不活,想想可怜的橙儿,她还那么小,她……’‘橙儿?那个连我都不知道谁是她亲爹的橙儿么?她……她凭什么让我挂念?她凭什么让我为她委曲求全?这么多年,若不想让他声名狼藉,想让这碧门乌烟瘴气,我何必活着?’……” 小东西,娘不会这样哦,不管怎样的情形下,娘都会很疼你们哦。谌墨手指敲着肚皮,默念。 “奴婢进碧门时,那大当家的脾气已极不好了,对几位少爷动辄打骂。那时,少爷们的爹离碧门多年,娘已去世。少爷们活得极不快活,但更不快活的,是主子他们。有一次,仅仅因为主子他们练了碧门的武功,大当家就要挑断他们手脚筋脉,永不能习武……” 没事没事,爹爹没事,爹爹现在的武功,比你们伟大的娘不知要高出多少倍去……默念未完,“咕咚”,掌心忽受了一击,噫,这小东西,竟敢踢娘? “那事过去后,主子更不快活了……那么多年以来,奴婢从来没有见过主子真正笑过,直到您的出现……主子真是爱极了您,望着您的眼神,像最暖融的春水,他恨不能将这世上的所有东西捧到您的面前换您一笑。所以,主子对您的心,断然不会变,因为,您就是主子那颗活来的心呐,人怎么可能没有心呢?” 所以,这丫头绕了大半弯,就是怕她胡思乱想,怕她平地起了他念?这个慧黠丫头,碧门有她,有福哦。 第三十八章 只为汝妻 下雨了。 天地织玉珠,尘世处烟蔼。 烟蔼般的雨气,灭减了夏末暑气,也将几日烈阳高照带来的闷热一并消去。 不必再劳烦那个尽职的碧澜丫头置冰降温以使她好睡,这一夜,清凉舒爽,必然是酣眠呶。聆着窗外沥沥水声,与肚里的小东西絮絮说完了话儿之后,谌墨闭了眸,向周公老头儿的棋盘靠拢去…… 嗯?黑白分明大眼晴倏尔掀开,黑丽的眼珠转过几转,牢牢盯住了床尾,那厢有一道颀长形影,背着桌上小灯的淡芒负手而立,美眸遂瞟出不屑眼白,“……江南怪医,你又在装我夫君?你的丹药毁得不够是不是?” 她当然知是他,但顺便能把那个敢动念头戏弄自己的江南怪医拖到水去,也不错…… 果然,来者细眸闪过戾色,“他装我?他做过什么!”他竟敢如此?! 长睫儿飞眨,无辜又纯洁:“……你是……唔唔……” 香唇遭欺,芳舌遭戏,那小别三月的相濡以沫,那唇齿相依的灵魂交逢……谌墨睫毛掀掀,见得自家夫君一对凤眸已动情阖上,嘻…… 噫?仿佛,在自己小嘴内放肆扫荡的舌上,带有浅浅的甜息,就似自己平日常用的酸梅汤?嗯,睡前有放了半壶在桌上,他定然是给偷喝了……为确定猜测,小舌又舔上几下,以来慢慢品尝确认…… “小妖精!”男人喉内一吼,已将她那条调皮惹人的小舌勾进薄唇,火热品尝! 很快,谌墨发现自己脑内的所有顽皮念头均融化作水……唉,在床上,她从来不是这个男人对手…… “不行哦,肚里宝宝……” “我问过你的随诊大夫了,他说现在已可以!” 他竟向大夫咨问这些?“……你不要脸……你……” “……别动……墨儿……” “……” 雅室内,女子的低低**,男人的促急低吼,和着窗外淅沥雨声,汇出最羞人耳膜的天籁…… “墨,墨……”待室内一切方歇,男人的薄唇仍抵在红唇上不肯稍移, “走开,我要睡觉啦……”这只巨蚁,连臃肿的水桶都吃得如此起兴,色到无可救药了…… 墨儿~~ 傅洌捧着这张挂着娇艳红晕的脸儿,难移瞬时。孕妇都会如此美丽么?眉如翠山,鼻如悬丹,满颊的红晕延至眉梢,如一朵盛开的粉莲般绽放,芬芳得屏人息,娇媚得勾人魂……他敢确定,与“情人眼内出西施”的约俗无关,这个人儿,的确是更美了……傅洌心底忽蹿酸气:这妖人儿,没有他在身边,过得很好? ……这三个多月来,但有一寸闲暇,相思之毒就会浸心浸身,分他全副筋骨。他熬剪如此,她竟然……但是,送她离开,就是为让她很好,不是么?……犹如此,仍是……这人儿这人儿! “你做什么啦……”下唇遭轻咬,女子被扰醒,语出糯软嗔声,“你是狗哦?” “想不想我?” “不想……”眼色又要变?“怎可能?想,想极了哦……”笑?这样就高兴?好好哄…… “墨儿,小墨儿……” “小墨儿在肚子里,嘿嘿……会动哦……要不要摸摸?”举眸望见男人猝深的瞳色,啐道,“是要你摸摸小东西啦……你又在想些歪邪了是不是?大色狼!” 唉~~ 怎么办?怎么办?傅洌竟生无措了,世上,怎会有这人儿?一颦一笑,一嗔一怨,一丝一发……都已让由皮及里,由肌至髓,无处不爱,无法不爱,原来,爱到极致,竟亦会无措,因不知除了爱,还能给她什么……这人儿,这个只属于他也只能属于他的人儿……陡然,他想起:“江南怪医冒允我骗你?除此,他还做了什么?” 嗯?正在他专注沉溺的眼波笼罩下舒适得昏昏欲睡的谌墨一怔:“他……扮成你的模样,接近我而已……” “他可曾做过别的?” “别的?” “他若一根指头碰你,我斩他一根指头,他若整只手来碰你,我斩他一只手,他若……” 喔唷唷,教坏小孩子哦,不过不过,好奇咩……“他若整个身体碰我,你待如何?”教坏小东西,我是坏心的娘,呜呜呜…… 傅洌雅颜遽变,虐神附体:“我将他整人撕碎!”长躯便待疾起…… 谌墨双手抱住:“没有没有,他没有碰我一丝一毫啦……”乖乖,这个男人,这个男人竟有这副模样?残冷,邪虐,阴狠……他说他要将人撕碎?她竟相信,他不是说说而已!小东西,不要学哦,那样很恶心很血腥很暴力很不优雅……不要学不要学…… “他扮着你的模样踏进院子,不得不说,他的易容术天衣无缝,就连仪态气度也模仿得极像,初始我的确以为是你……”纤指抹去这男人眉间的阴戾褶皱,四目相抵,“但他的眼神是破绽,你望我时,眼内是两汪暖融融的春江之水……”碧澜丫头,谢了。“他却以莫名意味的笑意望我,当下我即生疑。尤其在他近我三步时,身上那浓浓的药草味……”抿笑,“我猜出是他,所以向他扑抱过去,那厮吓得掉头就跑,哈哈……” 傅洌双齿又在她唇上一合,“你向他扑抱,你要抱他?” 小气男人!小牙不客气地回咬,“是吓他嘛,他只是为了好玩,怎敢有些许亲近?为回敬,我还将他炼丹的炉子给毁了,碧丫头从旁相助喔,你没见他那时的表情,说是如丧考妣也不为过,哈哈……” “他若敢呢?” “噫?” “他若敢对你亲近呢?你的扑抱岂不正如了他的意?嗯?嗯?” 这……他……小东西,这就是你的小气爹爹,娘说了恁多好玩的事情,他不陪娘笑,却只揪这个不放,小气啊小气!气死娘了! “怎不说话?他若敢呢?若敢呢?嗯?” “好累哦,好困哦……”掩口哈欠打下,美眸徐徐阖拢,螓首偎进男人胸口,“夫君,您的问题放到梦里请教周公老爷子如何?睡罢睡罢……” 男人瞪着这张娇艳小脸,气犹难平。 江南怪医,你很好哦,很好哦…… 此际,正在某间药庐体炼丹药的江南怪医,陡地一个寒栗:噫,降雨使气寒,开始冷了…… ~~~~~~~~~~~~~~~~~~~~~~~~~~~~ “阿洌。”晨起的谌墨慵懒尚存,一指亲昵挑拨着眼前男人的鬓发。 “嗯?”傅洌正为她系衣束带,口内漫应。 “我只做你的妻子。” 嗯?傅洌微怔。旋即听出,这并非妖人儿的突来表白。她是在告诉他,她只做他的“妻”,不做‘其它’。 “我知道,现今后位仍是空缺,我不管你打算将来如何,但我不会让自己成为那个华丽牢笼的一员。我可做帝王之妻,但不做帝王之后。” “我明白。”傅洌抱她到镜前软椅,持起案上暖木篦梳,舒理妻子云发。 “但是,纵是我自己不做,你的后宫若有她人出现,我便再也不是你的妻。”此话尾音落时,水眸仰抬,与镜中的细密视线交逢。“我自己不做,别人亦不能做,是不是任性得紧?后宫无主,你近来必受了言官、御史、公卿各方的不尽奏谏,可是,我可以疼你入骨,爱你如命,唯独你的后宫,不能有任何女人……” 男人雅颜微震:“再说一遍!” 谌墨挑眉,“你的后宫,不能有任何女……” “不是这一句!”傅洌掷了梳,头俯娇妻薄肩,唇俯她耳,切切道,“前一句,再说一遍,墨~~” 谌墨蓦然明白,嫣然一笑,“我可以疼你入骨,爱你如命……” “墨!”傅洌忽如兽狺,一双薄唇噙了娇妻嫣色朱唇,吻尽千种绸缪…… 疼你入骨,爱你如命! 活过二十七年的岁月,跋过漫无尽头的黑境,原来等得就是这样一个人,如此一句话,他的墨,他的妻,他今生今世唯一的妻! “阿洌?!”在陡感颈间有温热液体滴落时,谌墨愕住,随之而来的,是心尖上某处的刺痛,这刺痛,初始并不强撼,却如滴墨浸宣,缓缓向四围扩延,直至整颗心儿,都为这个俯在肩上的男人拧紧痉挛……他的泪,由她的颈,落在她心…… ~~~~~~~~~~~~~~~~~~~~~~~~~~~~ 见得自女儿房内出来的男人,苏远芳妙目浅眯,“碧大当家?” 男人举手微礼:“岳母。” 岳母?苏远芳心花怒放,那个偏执王爷,就从来没有这般知礼过……“嘴甜也无用,我有话对你说。随我来。”婀娜姿影一迳转身。 “照顾好夫人。”碧笙对从旁碧澜淡然吩咐一声,掀步随去。 苏远芳用了轻功,在碧门楼阁间腾跃,直至驻足,螓首未回。当身立至一丛枯花前时,身后全无声息,却闻得—— “岳母,请指教。” 这个女婿,不错哦。苏远芳细指一挑跟前枯花:“你认得这花么?” 碧笙摇首。 “它叫月牙花,因花开时形如月牙得名。”苏远芳摘下一瓣枯叶,一瓣残花,“但现在,已经残了。你可知为何?” 第三十九章 莫忘初衷 “主子,您会随男主子回京么?要不要奴婢替你打点行装?”碧澜拿一只臂做大肚女主子的拐杖,两人在无笙楼后的小园内来回踱步,此乃随诊大夫给谌墨的每日必修功课。 “不会。” “男主子此时来,不是为接您回京的么?” “不是。”谌墨摇首,“他最清楚,时下对我最安全的地方是哪里,怎可能扯我进那里去?” “可是,国不能无主,帝不能无后……” “噫?”谌墨明眸一亮,“姐姐?” “……呃?” “姐姐才是他的元配,封姐姐为后,名正言顺哦。” “……啊?” 谌墨为自己的突发奇想甚是兴奋,又跳又叫,吓得碧澜一并替她托着那个已较同期孕妇大了许多的大肚子。 “可是,您为何不为后呢?您恐后宫佳丽,主子会见异思迁?可是先前,不管以主子的哪个身份,若想,都可以有美女如云,那时没有,以后也可以没有……” “那时没有,没有谏官、御史、言官盯着,自然可以没有,但此一时彼一时,君王后宫,以子嗣龙脉最重,又怎可能没有?” “可是……” “我不是不愿意为他做些事,比如收了心住进那个牢笼,陪他伴他。但真若住进去了,对他,对我,必然又是煎熬。臣妾,臣妾,先是臣,后是妾。每一回见了自己的丈夫,要以臣礼叩拜,方能叙夫妻之情;丈夫的宠爱,需在女官不厌其烦的情形下感恩戴德,因那是天下太多女子都想分得一滴的雨露。若后宫唯我一人,必有朝廷大臣三五日的叨醒,求君谏君劝君充盈后宫;后宫进得两三佳丽,若仍唯宠我一人,必有怨气恼气恨气袭到吾家头顶;若他为平衡各方雨露外施,我会……”抚抚肚腹,叹了口气,“我会如何,你该能想到的罢?” 是啊,能想到。碧澜望着女主子这张绝色颜容,头痛起来:主子,您还真难啊。 ~~~~~~~~~~~~~~~~~~~~~ “据那花匠说,他在那山头上看见这花时,只觉得这花与众不同,当下就兴了将它移植到园内的念头。移来了,精心施水用肥,但一月过去,花虽未死,却也并不旺盛。于是问了年长资丰的老花匠,明白这花对花土有格外要求,于是又回到那山头,取了土给它换上。如此再过了些时日,花苞虽有了,仍迟迟不放。花匠再把老花匠的话捋过一遍,找到了症因,这花需得不仅是土。再回山上,将花曾生存土地的周围花草移植了不少来。果然,过不许久,花便开了,月牙似的花的确很好看,花匠兴奋中,赫然发现后期移来的一株青草内,竟也开出了花,而且极娇极艳极惹人眼。花匠为这额外收获兴高采烈,对那花呵护备至,完全忘了当初自己百般努力的初衷,只是为了月牙花的迎风一绽。其后的繁华、奢丽迷了他眼,蚀了他心,于是,在他的冷落中,月牙花枯了,残了。” 碧笙长眸盯那株枝残瓣凋的花株,久未声语。 苏远芳嫣唇再启:“我知你本无意大位,如果不是为了墨儿,你不会沾它一寸。但如今坐上去了,那份戴天而居的尊仪,那份君临天下的浩威,怕也是前所未有的体验罢?” “很讨厌!” “嗯?” “体验就是很讨厌!” “……呃?” “若握得一切才能保住墨儿,我当然会去握。” 嗯,然后咧?苏远芳静待许久…… 吼——这个无趣女婿,敢情已不准备有下文了?考验老娘的耐心呶…… “我是不是可以替你解释,若失去一切才能保住墨儿,你亦会失?” 碧笙颔首。 “记住你今日的话。”虽然没说什么话。苏远芳转身,边行边道,“若有一日,你的下场如云伯侯时,那必然是你先违了今日之言。” 云伯侯?碧笙微蹙眉心,随即想起这位岳母身边的俊挺夫婿,及那位已逞老态的云伯侯,眸色一变,飞身就向无笙楼去—— ~~~~~~~~~~~~~~~~~~~~~~~ 无笙楼下花亭内,谌墨正抱琵琶自娱,铮铮琴音,跌宕曲弦,竟是“十面埋伏”。 碧澜在旁只有笑叹无奈的份:这位主子当真是不怕教坏小孩子呢。 “墨儿!”长影凌空飞来,抱住妻子娇躯,又倏忽而去。 “夫君,你又怎么了?”稳身在内室长椅,谌墨方看清这位偏执夫君的眼色竟又是幽幽暗暗。 “墨儿……”碧笙抱她挪到膝上,薄唇几次开阖翕张,都未成语。 黛眉一挑:出大事了?他虽少言,却并非不善言,如此欲语还迟? 水眸一眯:“你是想说,你某一夜因思念我过度,将投怀送抱来的宫女当成了本少爷,于是成就了好事?” “……” “我警告你,这事若发生了……” “墨儿!”碧澜摘了脸上面具,取了镜来,“墨儿,你会嫌我老么?” “……” 两颊相贴,并蒂镜中,“我长你许多岁。十年以后,你仍如你的母亲一般美丽,我或如云伯侯一般老了,你会不会如你的母亲一般……” “……”当真是偏执发作了。他的脑子镇日在想些什么?这样的人也会君临天下,天昱皇朝的人都傻了不成? “墨儿,墨儿,你会不会嫌弃我?十年后,十五年后,我应比你老上许多,那时若有年轻英俊的男子出现……” 谌墨拨了镜,放了琴,在他胸口找个舒适位置,小憩去…… “墨儿……” “腰好酸哦…” “喔。”修长大掌探上妻子后腰,徐柔地拿捏……“墨儿……” 打出完美小呼,睡~~ “墨儿,我不准哦,我不是云伯侯,若有英俊男子敢勾引墨儿,我会……” 推倒,一起睡…… “墨儿……”男子托着妻子的大肚,让她舒服依靠,“若那样的人敢出现,我会……”撕碎,使之化为齑粉,悔生为人…… “墨儿,我怎觉得你的肚子大得有些过份?” 这偏执夫君,总算问了一些该问的……哦,好困,睡~~ 回头再问老娘,又怎逗他了……这夫君,好不禁逗…… ~~~~~~~~~~~~~~~~~~~~~~~~~~~~~~~~~~~ 半个月后,上京城。 依旧是龙气纵横的金銮殿,天子临朝,义亲王宣读圣诏: ……谌女茹,朕之元配,四德兼备,温仪恭顺,与朕合婚,相敬如宾,却芳华早殒,哀甚叹甚。特追封德贤皇后,云伯侯并飨国丈月俸,以示朕躬。钦此。 众大臣偷眼相觑:追封了云家长女,下一步就该敕封云家次女了罢? “皇上……”有大臣步出,方要奏禀,被龙椅上座者举掌止住。 “若卿是为立后之事,不必再在此朝议,朕已全副委托义亲王办理,以义亲王之才,不日即会给诸卿带来惊喜安排。” 仁亲王傅津不由得万分庆幸:好在是自己晚了一步呢,否则哪能有机会欣赏小六那张俊脸的苦瓜模样? 兵部尚书出列禀道:“皇上,昨日酉时,兵部收到军情快报,东漠似有兵集边境之异动。” “义亲王,你与北岩王乃至交,近来他可有信给你。” “禀陛下。”傅澈胸有成竹道,“近日才通信不久,一切均按计划施行。” “虽如此,仍不得不防。兵部,令梓州守军随时待命,但有异动,即兵援东漠边境。附近三关守兵须加强戒备,严查出入关人等,不得有一丝疏忽。” “是。” “仁亲王,各处叛逆情形如何?” 傅津慵懒笑道:“臣弟已按陛下示意,几具派内均派了得力内应,叛逆若安分不动,也便罢了。但有异动,尽在朝廷掌握,届时不难一网打尽。” “如此甚好。”傅洌颔颐,“仁亲王,义亲王,智亲王,信亲王。” “臣弟在。” “今日散朝,随朕去拜谒太上皇。” “……臣弟遵旨。” ~~~~~~~~~~~~~~~~~~~~~~~~~~ “朕不吃,朕不吃,朕不吃!滚,你们这些奴才,这些不忠没用的奴才,给朕滚!”万寿宫,昔日天熙帝今日太上皇的寝宫,桌椅杯盘碎坏伴咆哮之声透门而来,中间杂有太监宫女的告饶哀求。 傅洌淡道:“将宫门打开。” 两侍卫诺一声,拔身上前,四掌用力,将那道拒人千里的严阖宫门排出一缝…… 呼—— 一道白光携风由开缝穿出! 严执身挡主子之前,拔剑挥击,一削两半,“当”声落地进而碎裂的,竟是一只白玉夜壶。 “父皇的精力仍是如此充沛呢?”傅津丰唇勾笑,“奴才们也不懂事,怎不把太妃们都叫来给父皇泄火?” 傅洌淡横他一眼,抬步上阶…… “陛下小心!”又有器物迎来,傅洌袍袖一挥拨落,眉眼不动,稳笃而行,下一刻,颀长身形已置身满地狼藉、一地跪奴的万寿宫殿厅内。 有太监瞥见来者仪容,骇得以面贴地,抖声呼:“奴才参见皇上,参见各位王爷!” “狗奴才!”太上皇一足踹至当胸,“朕才是皇上!你这个不忠奴才,竟敢称贼子为君,朕杀了你!” “老五。” “是,三哥。”五皇子不情愿,闪出身去,架住了太上皇拔剑的手臂。 天熙帝昔日亦曾纵横沙场,身手当然不凡,纵然深宫温软多年,亦不忘每日择时舞剑冶身, 是以仍骨健体壮,膂力过人。六皇子亦未必能一招制下。 “父皇,您老人家动恁大肝火,有碍龙体呐。” 第四十章 立后 “你们都下去。”承乾帝淡然发话。 “陛下有命,闲杂人等,退下!”侍卫高声重申。 满地的奴才惶惶爬起,挤出殿门,呼一方自由空气去……嘘,这太上皇,怎恁难伺侯…… 侍卫们亦全数撤身至外。 宫门重阖,仍有叱声不绝—— “狗奴才,都回来,回来!朕没让你们走,你们胆敢下去,朕诛你们九族!”太上皇跳脚狂啸,又回头瞪着箝住自己臂膀的儿子,“孽子,若有胆就杀了朕!不然就拿开你的手,你这个逆子!逆子!逆子!” 恶魔皇子丰唇微哂,美眸一眨:“父皇,您当真以为儿臣不敢?” 呃?傅璋德愕目。 “儿臣不是三哥。儿臣离开这座皇宫时才八岁而已,御书院教授的那些圣贤书还未进到儿臣的脑里去,人伦、纲常、血脉,在母妃逝去的那时,儿臣已尽给扔了。儿臣更不介意千古骂名,万年遗臭,对儿臣来说,那或是一件有趣的事情。”五皇子悠悠说着,笑得光华夺目,“在儿臣的以为里,只有两种人可以存在。一是儿臣喜欢的,二是强者。能让儿臣喜欢的太少,很显然父皇您不在此列。无庸置疑,您是强者,但强者被更强者消灭,也算死得其所……” “你……”太上皇想骂,想叱,想吼,但对着那双笑意殷殷的黑瞳,却陡然发不出声了息。 “其实,您一世风光,还有何不满足的呢?安心在这座万寿宫里万寿无疆,不是很好么?还是您更乐意到祖陵陪伴祖宗……哦,父皇,您别误会,儿臣问得是,您是不是有意为祖宗守陵?” “你……”太上皇忽感,这逆子当真不是玩笑!那眸底的狠,唇角的残,如狼样噬毒……“你……你要杀朕的话,只管动手,朕会怕你!逆子……” “父皇,您这是在向儿臣下达口谕么?儿臣遵旨咯?” “老五。”傅洌温润声起。 傅津耸肩,收臂收声。 兄弟几年多年养成的默契,五皇子业已明白,自己使命已达,死亡的恐惧,已然送到了。 父皇自然是强者,强者的灵魂向来较常人顽悍,亦不例外。但父皇早已不是往昔驰骋沙场、快意生死的少年王爷,处得愈高,活得愈久,便愈怕—— 死。 父皇所以敢肆意吼骂,除却强悍的灵魂无法接受尊位遭夺的羞辱之外,尚是以为,不管如何,他们之间,无人敢背上弑父弑君的孽名! 江南怪医为贵妃诊病之时,曾受父皇旁敲侧击的探询长生之法。他们得讯,唯觉诧异不解,经查方知,父皇竟长年密差宦官到民间各处搜罗长生不老药方。谁能想到,秦皇汉武先鉴在前,父皇亦愿步其后尘? “父皇,老五他生性贪玩,出语无状,儿臣自会罚他。”傅洌凤眸直探进父皇眼底,“自古子养父为天道,儿臣又岂会容他逆天而行?” 太上皇挺高脊梁,面上挂起威武不屈:“那你欲将朕如何?” “颐养天年,寿终正寝。” 傅澈嘻笑道:“非但如此,儿臣还会让江南怪医为父皇配制养生调气的药方,以延父皇天寿喔。” 迎着一众儿子的眼神,傅璋德陡然意识:自己,委实老了。 致命的弱点已曝众前,还能如何?他以一个权谋大家的敏感察出,老五方才,绝不是说着好玩,若如今登位的是他…… “你们退下,朕想安静。” 金口果然出玉言。兹今日起,太上皇当真安静下来,无彻天怒吼,无惊世厉咆,用膳用茶,恢复如昔尊贵仪场。半年后,亦常宣昔日妃嫔到万寿宫侍寝,直至…… ~~~~~~~~~~~~~~~~~~~~~~~~~~~~ 出得万寿宫,承乾帝忽驻身浅唤:“老七,老八。” 傅湛、傅泓两皇子一瑟:“……皇上,臣弟在。” “大皇兄现住百迎宫,你们去探望一眼罢。” “皇上……”两人面浮虔诚,欲表忠心。 傅洌投眸二人,淡道:“大皇兄是我们的大哥,存在于我们之间的血缘永难断却,还是你们并不看重这血缘?” “不不不,皇上说得是,臣弟方才还想去探望大哥呢,谢皇上,谢皇上……” “去罢。” “是,臣弟告退,臣弟告退……” 傅津美眸捉那两人背影,问道:“三哥,当真会吓坏他们?” “嘻。”不等兄长答话,傅六皇子已咧嘴,“五哥,您对自己的恶力当真不知?您不知方才你对着父皇说话时,他们的面色已成什么模样?这时去了,定然是向大皇兄报极委屈,而沉稳远虑的大皇兄,必然不会急功近利,操之过急……” 六皇子正说得高兴,却见两位兄长四只眼,正牢牢盯在自己面上,那眼神……“两位哥哥,小弟的脸上有脏东西?还是小弟今天突然不俊了?” “俊,俊极了。”傅洌薄唇吐出这几字,启足径去。 “噫?”傅津揣着满头雾水,拉拉另一兄长衣角,“五哥,三哥是什么意思?” “三哥在夸你呢,小六六。”这笨蛋,真是史上最聪明的笨蛋呶。看得如此清楚,断得如此精确,也只能使三哥的决心下得更快而已,唉,可怜的小六六…… 但五皇子并没有准备释出一毫提醒的打算,所谓死道友莫死贫道,死小六不死本王,妙矣。 “五哥,你说这立后之事,三哥到底如何打算?为何还不将三嫂接回京城?为何……” 更正,小六六绝非史上最聪明的笨蛋,乃最道地的笨蛋也! ~~~~~~~~~~~~~~~~~~~~~~~~~~~~~~~ 德治门外,足跟已发麻的左相杜昌晋终于等到要等之人,额堂顿时泛亮,喜孜孜迎出:“老臣参见义亲王。” “左相大人?” 杜昌晋偷眼将六皇子再个细细端量,是愈看愈中意:嗯,好人才,就算不是……自家女儿也能嫁了。但天命难违,配合务必达成啊…… “六皇子,老臣特地在此等您,实在是事情迫在眉睫呐。” 义亲王浓眉一挑:“与本王有关?” “立后之事。” 呃?“……随本王来。”听听这老家伙意见也好,不然,三哥将活儿丢了自己,五哥又不管不问,实在是有些摸不着北呢。 于是,茶寮一叙,六皇子茅塞顿开,当夜,兴冲冲跑到仁亲王府: “五哥五哥,小弟知道怎么解决了,立后之事,小弟想到办法了!” 仁亲王被人自好事中打断,胸口还留着那只小魔女狠冲冲一口的牙印,正是郁卒时分,美颜恼意氤氲,美眸恶意聚敛,“愿闻其详。” “虽然杜昌晋推荐自家女儿居心可议。但小弟索性顺水推舟,联合众臣举荐杜女为后,由此三哥不得不将三嫂接到京来,三嫂一来,三哥必然高兴,不会再因小弟推他为帝之事为难小弟,哈哈,小弟是不是很聪明?” “……聪明,聪明得紧呢。”仁亲王强烈怀疑自己当真是和他乃同父同母的兄弟。“准备何时将这份奏折递上去?” “三日,三日足矣。” 还好,这东西尚有三天好日子可过。“小六六,保重哦。” “……呃?” ~~~~~~~~~~~~~~~~~~~~~~~~~~~~ 三日后,御书房,承乾帝阅罢手内奏章,薄唇悠吐三字:“朕准了。” 呃?一朵笑花僵在义亲王俊俏脸儿上。 “义亲王做事得力,行事稳妥,迎娶国后之事,依然全权交由义亲王操办,仁亲王,你从旁多多协助。” “臣弟遵旨。” “左相,督促贵千金准备入宫诸事,莫出差错。” “臣遵旨。” “三……皇上,封后大典将诏告天下,三嫂……” “自然,依典办理即可。”温润面颜风平不动,难测喜怒。 三嫂要知道了,是不得了的啊……六皇子被截咽到嘴里的话,在胸内嘶喊。 ~~~~~~~~~~~~~~~~~~~~~~~~~~~ “新帝迎取左相千金为后?这可是大事哦……” “当然,新皇登基大赦天下,封后大典则要免赋半年呢。” “左相家的千金好福气,出生在那样的贵门已经是上辈子的积福了,还进宫做了皇后……” “就是说嘛,皇后耶,全天下的女主子喔……” 前方亭内,两个外购回门的仆妇,因街上一纸引万人上巷的布诰,交头接耳,好不热闹。 碧澜已白了脸:“主子……” 谌墨抚着酸痛的腰身,“碧澜,我累了,扶我回去。” “是。”一手托腰,一手扶臂,万般小心,搀女主子回到内室。“主子,男主子他不会……” “我相信他。”妙目漫闪,雪颜微凝,“我相信他还不想失去我。” “奴婢差人打听更确实的消息回来,男主子他必然不会……” “不必了。”谌墨淡哂,“我要慢慢知道最后的真实是什么。” 聪明的碧澜丫头,哪会察不出女主子此时的不佳心境?只是,这位女主子或是和蔼有趣,但拒人之意若生成,却较淡然的男主子更难接近,她…… “碧澜,答应我,不要查,不要问。” “奴婢遵主子的吩咐。” “碧澜,你该知道,我并没有拿你当奴婢,除了意意,你是我最欣赏的朋友。你也是一个骄傲的人,该明白我为何不要你去求证,就像你拒碧门三少于千里一样,有些事,是需要男人自己出来的,对不对?” 第四十一章 各有造化 大婚之日,帝踪迟迟未现,传旨官姗姗来迟。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朕幸得太皇隆识,袭居帝位,然,才薄体弱,登基理政际,每感力不从心。皇六弟义亲王澈,睿达果敢,仁亲体民,堪为万民之主,天昱之主。朕上承天意,下感民情,特将帝位禅让皇弟澈,钦此。 此诏宣读毕,一诏紧接其后: 杜家女若,德才兼俱,貌端品殊,柔怀慈悲,堪为君之贤助,国之良母。特许皇六弟澈为妻…… 皇六弟澈,傻了。 皇五弟津,乐了。 承乾帝洌,没了。 文武百官,呆了…… 那一夜的紫华城,史官记录在册的,只有八字:承乾帝让,承旻帝袭。 兄禅帝位,在天昱朝上并非首遭,是以,史册记录不需突兀,至于史册外面的人生,端看各人际遇,更有个造化弄人…… ~~~~~~~~~~~~~~~~~~~~~~~~~~~~~~~~~~ “我不进洞房,不进洞房,三哥,你放开我,你放开我!……大胆,你又是谁,连你也敢帮忙……耶姓笨蛋?啊啊啊啊——” 方接了诏书、又在左相杜昌晋的泪眼恳求中行了婚礼的傅澈,被两个绝世好手架着,扔进了洞房。 “小六六,不,明儿个您登基大典之后,就是皇上了……皇上陛下,臣兄奉承乾帝之旨,助您完成大婚之仪,请您好好享受自己的洞房花烛,臣兄会在门外为您守卫!” “天朝皇上,小王特地为您的大婚之仪赶来,乐意为您的洞房之夜做一夜值卫,您尽管放心享用您的好时光!” 门外,两人相视一眼,得意狂笑! 门内,有人顿足哀叫,欲哭无泪…… 更有人,暴跳如雷,怒不可遏! “你呼叱海叫什么?你当本小姐乐意嫁你!”有人喜帕一撩,怒染花容,“如果不是本小姐的爹爹差点跪下了,你以为本小姐会嫁你!本小姐当初中意的,是你的三哥呢。” 六皇子猝然转身,满腔怒火怨火终找到发处,“你当你是谁?你中意我三哥,但我三哥不中意你!我三哥眼里只有我三嫂,你这货色,给我三嫂提鞋都不配!” 女子受这几近污辱的讥讽,不怒反笑:“你真是可笑,你以为本小姐是真的爱上你家三哥了?本小姐想嫁你家三哥,只是因为本小姐知道他只爱你家三嫂,本小姐嫁了,就可自讨休书自由去!哪像你这样的白痴,为人作嫁,尚兴高采烈,笨蛋到极致,白痴到极点!” “你——”傅六皇子瞪着眼前女子这张俏丽夺人的脸,冷掀朱唇,“你就是那个德才兼俱、貌端品殊、柔怀慈悲的左相千金?还真是讽刺呢。” “哼。”女子小嘴撇起,拉过一椅撩裙即坐,再将压在头顶的沉沉凤冠取下看也不看掷开,“那些话是别人说的,关本小姐何事?本小姐对那些贤良淑德从没有追求的兴趣,姓傅的,你既看本小姐不顺眼,本小姐正好也看你不开心,不如就做一个大婚夜休妻的天子如何?那可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呢。” “你你你……你放肆!” “嗬哦,开始打官腔了?皇上,臣妾知罪,恳请皇上将臣妾打进冷宫……” 这样的别样洞房,如斯的热烈花烛,使门外的两人,不管是没心没肺的,还是心机深沉的,都愕了眉,讶了眼…… ~~~~~~~~~~~~~~~~~~~~~~~~~~~~~~~ 轰——! 烟土飞扬,尘嚣暴涨,碧门上下鸡飞狗跳,人人抱头鼠蹿,奔走相告: “杀人啦!杀人啦!大当家杀人啦!” 碧家二少碧箫、三少碧管亦在其列,拔足狂奔。 “二哥,大哥为什么那么大火气,半边议事楼都毁了呢!” “你问我,我问谁去?碧澜丫头呢,这事也只有碧澜丫头最清楚!” “她?哼,她也只有大哥的事最清楚!” “这个时候你吃哪门子闲醋,还不找她问个究竟……” 轰!轰!轰——! 天动地摇的崩塌声又接连袭来,二少回头一瞥: “老天爷,大哥把万和楼也给削了半边去!” “到底出了哪些事?难道与那个变成了女人又要做咱们大嫂的妖鱼有关?” “……三弟,您怎不早说?一定是她!走,找她去!” 找她,哪里去找? ~~~~~~~~~~~~~~~~~~~~~~~~~~ 临水城最大客栈的天字号房内。 “主子。”碧澜将剥好的白鲜菱角递到主子娇艳的小嘴边。 小嘴懒洋洋的启开,小牙矜持地嚼啊嚼:“哇喔,好吃!” 对桌的幽静攥着一把有壳有肉的碎菱角,圆大眸子潋满艳羡,“碧澜,为何你劈开菱角时,里面还是完完整整的?” 碧澜优雅的浅笑:“这个,不仅仅是掌法,还有智力的问题。” “讨厌,你说我笨喔?” 碧澜拇、食两指一错,又一粒白鲜果肉完整呈现在掌心,“说实话,您能想到这些,总还不算太笨。” “讨厌啦,姐姐,你看她啦……” 谌墨吃了个口齿生香,“小美人,吃人嘴短,你没听说过?” “霁哥哥,她们欺负我啦……” 一角的谌霁懒懒抬眸:“若你回去以后不再闹着出来,我便带你远离她们。”这小妮子,明知那些人精得精,刁得刁,还爱与她们厮混,连他的话都可以不听……也不是不听,他若冷言厉色,她不敢一语,一双大眼晴却只管叭叭掉泪,他还能如何? “……人家喜欢墨墨啦……” “哇呜!”谌墨不顾了超大肚子,抬手就给了小美人香腮一把,“眼光超佳,小美人,我喜欢你,今晚随我同住如何?” “嗯嗯嗯。”幽静全不看自家相公一张比冰要寒的俊脸,小圆颌点个不停。 “幽小美人,等我生下了肚子里这些小东西,就带你到大漠吃烤全羊如何?还是到巫峡泛舟看猴子?” “嗯嗯嗯……”幽静圆大的眸儿祟拜光芒加剧,“姐姐,我喜欢你哦,如果当初先遇到的是你,我一定会比喜欢霁哥哥还要喜欢你……你好有趣,好让人开心哦……” 这个笨蛋!谌霁冰眸狠狠抬起,先瞪全无心机的小妻子,再瞪比妖还要刁的姐姐…… 碧澜眼见主子玩得这样开心,不得不凑耳提醒:“主子,您不想回去看看么?您放下那样的话就出来了,男主子他……” “谁要他做那样的事也不提前告诉我?害本少爷有两夜不能找周公下棋呢。再者,本少爷放话说出门找美貌少年郎也并非骗他,霁儿的确比他年轻美貌嘛。” 谌霁冷冷乜来:“你们夫妻的事,最好少牵连别人!” 嘻。谌霁吐舌耸鼻回个鬼脸,“冰娃娃,你是我最喜爱的小弟,哪里是别人呢……” “姐姐,你还说要带我到柳姐姐的相公馆,咱们何时去?” “……你敢!”谌霁俊脸黑到不能再黑,脾气忍到不能再忍,“你竟想去那种地方!” 就知道,就知道,放她和这些人在一起,早晚受到熏染!“走!” “不走不走,墨墨姐姐,救命——” 长臂抄了妻子娇小躯体,不顾了她的喊叫困扎,穿窗纵跃而下。 不得了呢。谌墨摇头:“我家小弟强势冷硬,幽小美人可爱稚弱,他们两人,看似我家小弟主导一切,其实这小美人大智若愚呢。那些故意逗惹我家小弟起急起火的话和事,由她说来做来,竟是滴水不漏,浑然天成,高哦。” 那您对男主子的折磨,做来不也是驾轻就熟浑然天成么?碧澜心语无声。 ~~~~~~~~~~~~~~~~~~~~~~~~~~ “这位客爷,这位客爷,您找哪位?那栋楼是一位贵爷长年承包的房间,您不能硬闯啊,小人给您禀一声……” 哗哗啦啦,咔咔嚓嚓,吧吧啦啦…… 一些扫除障碍的响声过后,天字号房门被人由外踹开。 谌墨摇头不甘呐,同是一个动作,自己做来只能以霸道形容,这人做来怎就是这番可厌的优雅? 长眸将厅内扫过一圈,徐徐踱来,里里外外、楼上楼下走过一遍,而后,“人呢?” 谌墨无辜抬眸:“谁?” “美貌少年郎。” “走了。”不但他走了,那位聪明机滑得能与狐狸媲美的碧澜丫头,亦趁主子四下察看的工夫,脚底抹了油——溜也。 “你当真在这里养了美少年?”男人步步近她。 “嗯。”本少爷不就是天字第一号的美少年么? “是谁?” “才不要告诉你。” “我没有娶皇后!” “我那时并不知道。” “墨儿!”男人扯起妻子,当头吻下! “痛啦!”又啃又咬,当她是萝卜么? “墨儿,墨儿,墨儿……” 不会罢?谌墨捧起那个在自己颈上仍是啃咬不止的头颅,“你相信?你当真相信?你……”比幽小美人还笨不成? 男人长眸一亮:“不是真的?” 气极的谌墨真想回他一声“真的”,但望他如孩童般的眸,就是不忍心了。“难道本少爷不是美少年么?这世上,要看美人,我自己照镜就行,还要养谁?” “墨~~”男人唇又罩下,这次则是缠绵胶缠,“墨……” “你……”这男人,方才凶如恶煞,这下又又又……“你做什么?” “你既然包下了这间房,我们就来好好用它如何?”妻子粗重了恁多的躯体,竟是如此香艳撩人…… “色狼,不可以!” “大夫说,可以。” 那个无耻大夫,她回去就去砸他家招牌! 第四十二章 小人未得志 节令才一入冬,碧门内的仆役奴婢,即按常例,都换上了冬时暖色服饰,男为橘黄,女为暖红。各处窗纱垂幕俱以茜替碧,以锦代纱;耐寒耐冷的奇花异草,挡了萧条零落的枯枝败叶;四沿开敞的凉轩阁楼,挂了浓厚蔽风的棉帘厚牖……纵是冬时,碧门仍毫无低凋景象。 这样的季节里,碧门的小生命要出生了。 “请问,我们为什么都要坐在这里,大哥?”碧三少极不解的问,明明今日是大哥的老婆生孩子。便放眼看去,自己和二哥,四大长老,几房的管事,男女老少,二十几人之多,挤在这无笙楼外厅里,暖和是暖和了,可是,为什么? 碧笙喝茶的动作仍是端徐有致,就坐的姿势仍是大家之风,对弟弟的话,充耳不闻,闻而不应。。 江南怪医挠挠满头的乱发,抓抓满脸的络腮大胡,“三少不知?” 碧管摇首:“不知道。” “别急,一会儿便知……” “啊——” 嚓,哗,啪!仓然起身的碧大当家,袖扫了茶壶,指洒了茶水,掌碎了茶杯! 江南怪医呶呶嘴,耸肩道:“明白了么,那个人,就是想要大家伙一起陪他在此着急上火,磨心熬肺。” ~~~~~~~~~~~~~~~~~~~~~~~~~~~~~~~~ “啊——!” “墨儿,你必须忍住,第一胎都是如此,来,听娘的话,吸气,吸气……” “碧家夫人,您先省着力气,等一下要生的时候,咱要您用力您再用。” “……小东西,臭东西,生出来以后……本少爷要揍扁他!” 别人的话声低,外厅人难闻,谌墨那喊彻云宵的声嗓可是让人听得真真。 碧管翻白眼:这位……大嫂,生孩子都与别个女人不同……嗯,虽然他不也知道别个女人会是怎番样景,但定然不是她这样…… “臭夫君……色鬼夫君……这会儿本少爷受恁样的罪,他定然一身无事装优雅……臭夫君!臭夫君!” “卟——”外厅内,几人有志一同,喷了茶水。但在自家大当家仍是优容沉定的气度镇压下,个个又将表相忍得万般辛苦,直至扭曲变形。 ~~~~~~~~~~~~~~~~~~~~~~~~~~~~~~~ 室里,两三暖炉将整室熏得温暖如春。 垂幔之后,谌墨正在她人生最紧要的关隘前徘徊。 苏远芳握着女儿一手,擦着她额头密雨般的汗珠,以前所未有的柔语安慰诱导。 两位临水城最富经验的稳婆,一个俯在床尾察看胎儿动态,一个按摩着孕妇小腹——这位夫人,比临水城最大官家的知府夫人都要来得尊贵,是半点也疏忽不得啊。 谌墨靠着母亲馨软胸际,“……娘……你生墨儿时,也是如此么?” “不然哩?”苏远芳一点她额头,“而且,娘生你们时,是一生三个喔。” “……我以后少气你些可好?” “坏东西,你怎不说不再气我?” “……说了你也不信……为何要说?” “坏东西,还是气老娘不是?” “……嘻……啊——!” ~~~~~~~~~~~~~~~~~~~~~~~~~~~ 嚓!这一次,碧大当家是将那只新换的茶盏捏碎在指间,瓷片刺破手指,却似浑然不觉。 诸人偷眼望去,吸了一口气,全部噤了声去。 “啊——!好痛,娘!啊——!” 咔!碧大当家的长指,生生将桌角掰下。 诸人一栗。生怕下一刻,主母再来一嗓,大当家的指,捏得会是自个的头。 “啊——”主母凄厉声又至…… 诸人大震,足底皆有了一哄而散的冲动,却见—— 大当家将手里的桌角捏成粉沫,徐徐散下,缓缓道出:“都不许走。” 佛祖,还真是江南怪医所说,大当家就是要大家伙一起陪他在此着急上火磨心熬肺呀…… ~~~~~~~~~~~~~~~~~~~~~~~~~ “碧大夫人,您听咱的,咱要您用力时,您再来用力,时下您先省着力气!” “……啊……娘……这个小东西怎不自个出来!啊!” “墨儿,还记得你第一次蹲马步么?现在,你就当是蹲马步……” “……蹲马步才不会这样痛……” “坏东西,这个时候还跟老娘顶嘴?” “本来就是嘛……啊!臭夫君!臭夫君!阿洌!” ~~~~~~~~~~~~~~~~~~~~~~~~~~ 碧大当家长躯陡起,拔足直向内室! “大当家!”碧澜等一干下人早有准备,拦在主子之前,“以临水城的乡俗,夫婿进产房,为大不吉。” “是啊是啊,大当家,夫进产归房,不吉又不祥啊。”府内的老嬷嬷焦之于色地道。 “哪里不吉,哪里不祥?”碧笙嗤之以鼻,眼底已燃狂意,“闪开。” 碧澜却笃定自己的下语会使主子改弦易辙:“不吉不祥,即指会给产妇带去血光之灾!” 碧笙足顿止,狂顿消。 “奴婢请得都是临水城最好的稳婆,何况尚有雪前辈从旁照顾,外面也有江南怪医坐阵,夫人定然会平安生产的。” 碧大当家缓身归座。 ~~~~~~~~~~~~~~~~~~~~~~~~~~ “我不要咬!”谌墨甩动汗如水洗的螓首,避开那扭成一股的巾帕,“我不要咬它,本少爷还要留嘴骂人!” 稳婆无奈,“您可千万不要咬着舌头,咬伤了,咱们可……”吃罪不起。 另一稳婆忽大叫,“产道开了,夫人,请您用力,用力!” “啊——!臭夫君!臭夫君!臭夫君!” ~~~~~~~~~~~~~~~~~~~~~~~~~~~ 碧笙豁然再起,诸人还在猜测大当家动向时,但见主子那只碎了杯盘、捏过桌角的掌,已扣在了江南怪医喉头,清俊的面颜不改,眸内的狂乱已剧,“说,她如此的痛正不正常?” “……呕……呕……”江南怪医拿抖指指着颈上的手,面色赤红。 “说,她为何要痛那样久?说!” “呕……” 碧箫讷讷道:“大哥,你掐了他的颈,他要如何说?” 碧笙修指倏松,江南怪医瘫在地上,一气狂咳。 “她为何还生不出来?为何还在喊痛?为何!” “咳咳咳……她是头胎……咳咳咳……当然要难一些……而且……”当初怎就那样想不开,打开了他的经脉,使他练成了这动辄能用一根指头要人性命的功夫?就算要用他换一己自由,亦该有别的法子嘛……咳咳咳! “而且什么?!” “而且以她那样多胎……” “呱哇——” 一声儿啼,脆亮亮,冲上碧门上空。 ~~~~~~~~~~~~~~~~~~~~~~~~~~~~ “碧大夫人,恭喜了恭喜了,是位小少爷……” “啊——!” 另一稳婆大叫:“唉呀唉呀,还有一个!已经看到了!” “坏东西,你怎和娘一样,比别人要多遭几回罪?”苏远芳一厢拭汗,一厢笑啐。 “啊呀——!”臭夫君,我要咬你的骨,啃你的皮,抽你的筋,吸你的血! 拼却全力的气力,忍过那撕裂的剧痛,另一条小小生命再度降生。 可以睡了。力气散去,谌墨沉进混沌梦境中…… ~~~~~~~~~~~~~~~~~~~~~~~~~~~~ “恭喜大当家,贺喜大当家,两位小少爷,两位小少爷呢。”两位稳婆,一前一后,各抱着襁褓内的豪门心肝,喜孜孜报喜顺带领赏来。“大当家,您看看,是两位少爷,是两位少爷,多俊的孩子……” 碧笙目瞪着那两个红通通丑巴巴的小东西,无声无语。 在碧澜示意下,两名早已备好的乳母迎了上去,接来了小主子。碧澜给每人各递了一锭金,“夫人身子怎么样?”这才是主子亟待知晓的罢? “夫人很好,只是一气生了两个,太累了,已经睡下了。这赶紧的进补才是要紧……” “劳烦了,到帐房去罢,还有额外的打赏。” 究是大户人家,出手宽绰的不俗啊。产婆笑不拢嘴地颠颠退下,没忘了撒下一路的吉祥话儿。 碧澜行近主子,浅声道:“大当家,您可以去看看夫人了……”平实小脸抹过讶异,“大当家?大当家?大当家……呃?” 嗵——! 厅内诸人,不管是机灵慧黠的碧澜丫头,还是见多识广的公子管事,主主仆仆,二十几人,均是傻目瞠舌,足足在一刻钟的沉寂后,才接受了一个扑天而来的事实—— 他们清雅脱俗、风度翩翩、贵气天成、稳笃盖世、英明伟大、独一无二……的碧门大当家,晕倒了! 于是,这一日,永远载入了碧门家族史册。 ~~~~~~~~~~~~~~~~~~~~~~~~~~~~~ 三个月后。 谌墨歪颐端量着小床内两张一模一样的小脸,拿指尖轻轻各点了那绵绵软软的粉胖腮颊一记,确定:自己生的小东西,摸起来分外的不一样呢。 因她的一触,两个小人儿同时醒了,四只大眼晴看见了眼前人,小脸登时拥满世间最纯真的喜悦,四只小手,争相探向这张使他们最为安全信任的颜容,“……哦啊噢……哦啊……” 谌墨大方,一人赐予一根手指,“小东西们,你们说什么娘是不懂啦,不过你们的话,娘也会说哦,哦啊哦啊哦啊……” “哦啊……哦啊噢……” “哦啊噢……噢啊噢啊啊啊……” 碧笙进门,就是见得这样一副场面,自己的妻与子,正以他所不能体知的语言进行着他所不有体知的亲密交流。 他俯下身来,在妻子察觉不着的背后,狠狠瞪过床上白白胖胖的小小人儿一眼。在碧大当家的眼内,他们与三个月前那一对丑巴巴小东西没有丝毫不同。 而后,埋到妻子肩上:“墨~~” “夫君,你也同他们说说话,好玩呶……哦啊噢啊啊啊,好玩呶……” 娇妻笑靥如花生艳,产后身形早已恢复窈窕纤致,且将几许少妇的曼妙玲珑额外留下,一份馨香诱人,一份清香怡人…… “你同他们说话嘛,说嘛。” “墨~~” “我是要你同小东西们说话,谁要你唤我来着?还唤得这样……”谌墨陡生警心,蓦然回首,“告诉你,不行哦。” “为什么?” “你……”谌墨水眸弯弯眯起,“你不喜欢小东西们?” “……怎可能!” “你抱过他们么?” “……有!” “何时?” “你睡下时。” “你对他们笑过么?” “……有!” “何时?” “你睡……” 谌墨嫣然,“不必等我睡下了,你此刻,就向他们笑一回可好?” 那双水灵灵、清湛湛的眸内毫不掩饰的威胁意味,令碧笙气突来:“笑就笑!”偏首,对上小床上一对一模一样一半如她一半如己的小小人儿,方想绽出一个笑,忽然—— “噗噗~~” “噗噗~~” 双胞胎心灵相通呐,就连喷发嘴内泡泡的时间都能拿捏得那般准确,使那个想对自己假笑佯笑的男人受及一脸一面…… 男人怔在当场。 “哈哈哈……”谌墨委地大噱。如此被怔愕袭到的夫君,好不优雅,好……可爱! 男人以袖抹了脸,狠狠瞪上床内一对小小不孝子,岂料,那四只乌黑大眼竟似毫不畏惧,犹有两只小手挑衅般地挥挥跃跃,两只小嘴霍霍有声:“哦啊哦啊啊啊……”来啊来啊打我啊! 男人凤眸微眯,回首望见妻子笑如花枝乱颤,一丝危险光芒倏抹眼底,突尔,抄臂拥起软香温玉,一迳向隔室行去。并速以吻封缄,堵回妻子娇软抗议。自然,临去之际,没忘给小床上一对小人瞥去得意一睇:与我争,休想! 床上小人骤不见最得自己喜乐爱恋的人,四只小臂奋起,“啊啊哦哦……哦啊啊啊……”抗议良久,依然不见最美丽的人儿回来亲亲爱爱,两个小人儿小嘴齐撇,浮了哭意,“啊啊啊啊……” 万能的碧澜丫头,与一位垂髫丫环适时出现,各抱一个,无声撤去。 “啊啊哦哦……噗噗~~” 碧澜颔首:“的确很卑鄙,抢了经儿和纬儿的娘亲,鄙视他!” “哦哦啊啊……噗噗~~” 垂髫丫环也甚解小主子之意:“欺负我们小少爷,与我们小少爷抢娘亲,鄙视他!” “噗噗~~” “不过,你们的爹爹如此一来,你们可能很快又要添上弟弟妹妹了,也是好事,对不对?” “噗噗~~” “是好事啦,人丁兴旺百事旺嘛……” “噗噗~~” “好啦……” “噗噗~~” 碧门的巍峨楼阁,亭台苑石中,不意冒出的迎春花儿,使得碧门内金色丛丛,贵华浓浓。 清雅小园内,小桥下春水融融,小池畔春花乍现。 春天,又近了。 番外之傅洌(一) 母妃拉着我的手,被血浸透了的牙齿,挤出了唯一一句完整的话:“……洌儿,照顾他们,替娘照顾他们……好好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母妃这句话,成为我一生的负重。 照顾他们,好好活下去。为了母妃这和着血的嘱托,我不敢有一时一日的懈怠。 从京城到江南,一路都是追杀。 尽管有太后派来的心腹侍卫,有皇后请来的江湖高手,但仍是防不胜防。我的武功,连自保都不可能,不得已时,只能拿身体去抵挡那些阿澈和阿津躲不开的刀和剑…… “我不你这样来救,你走开!”阿津红着眼睛大喊。 我知道,小小的阿津,已然是傲性惊人了,宁愿死去,也不愿看到自己的无能为力。 “你若想不需我救,就自己变强罢。”我说。 阿津那一双来自于母妃的眼睛,在那个刹那,闪过了什么。我明白,那是成长,我们就是在纳碧堂的血夜里一夕长大,然后在血液里慢慢成长…… 江南的冬天,不会比京城的冬天温暖,尤其在雨中,那寒会经由肌肤,漫到肌理,而后,润进骨,渗进髓。我跪在那扇据说是这个世上唯一能够给我们护庇的大门前,望着那个“碧”字,告诉自己:不能动,不能移…… 我早已不是皇子,身上那点兹出生就象征尊贵的血液,在母妃将全身的血淌尽时,也一并丢弃了。我是一个兄长,一个被母亲泣血附托的兄长,我的肩上,有两条稚弱的生命,还有我自己的。我答应了母妃,要活下去,若想“好好的活下去”,必然先要活下去…… 肩头、肋下未愈的刀伤开始发作了,无有一处不冷的身体,开始有火焰点点烧灼……是发烧罢?烧了又冷,冷了又烧,我闭着眸,想着母妃的泪,母妃的血…… 我不知我跪了多少时间,当醒来时,首先一双冰冷的眼。“你们今天的一切,是你们的娘为你们讨的。她自甘作践为人做妾,合该有那样的下场。而你们,碧门不养闲人,想要住下来,别枉想有什么皇子少爷的日子可过!” 那人的话就到此,人便出去了。 他的话我并没有听明白,只是,这是哪里? “这是碧门。”旁边有人答。 原来,我将心里的疑问不觉问出。这样不行,我告诫自己,如果想要活下去,心里的事顺口而出的这种错误,只能是最后一次。 “这是碧门,你在外面跪了三天三夜,要进来的碧门。” 我看他,是和我年若的一个少年。 “我发现,我们长得有点像呢。”那少年道。 我也发现了。说不出哪里的感觉,我和他,的确有几分像。 “你不爱说话?”少年自问自答,“我叫碧笙,是碧门大当家的长孙。你该叫我一声表哥。” 表哥?我瞪他。 “不愿意?与我交好,对你以后在碧门,很有好处哦。” 这个人,有些啰嗦。我闭上了眼,手摸到了肩上,那里已有包扎得很好,再探至肋下,亦然。 “是我哦,是我给你上药包扎的喔,如何?医术不错罢?” “谢谢。”对于别人的恩惠,我不会不领。 “哈,你竟然向我说谢谢,天要下红雨了!” 这个人,疯子。我将脸移向里侧。 “你不想知道你两位弟弟的下落么?” 我当然想知道。但他们既能容我在此,必然也把阿津和阿澈接进来了。那个一开始就想接纳我们的沧海长老,晓得他们在何处。 “你的小弟本来一直在你身边哭,你的大弟一巴掌把他打晕了,眼下两个人都睡在隔壁,你要不要去看一眼?” 阿津打晕了阿澈?我跳下了床,肩上和肋下的伤抽得一痛,双腿又不知怎地毫无力气,一下子坐到了地砖上。 “呀呀,您怎坐到地上去?”门口,一个橙色衣影扑来。 我向旁边一滚,让来人的双手着了空。 “你来做甚?” 旁边的少年说话,奇怪了,声音竟是出奇的冷淡,完全不似先前与我说话的音嗓。这声引得我讶异投眸,正见一张泫然欲泣的脸。 “我来看客人不行么?”她顿足。 少年冷冷掀眉,毫无了方才无赖似的模样。 她不再理他,向我俯下身来,“我叫橙儿,你叫什么?” “她是我爷爷的老来得女,你该称她一声‘姨娘’。”少年说道,对着我。 姨娘?她是娘的妹妹?我抬目,细细端量。 她很漂亮,就算与皇宫里的许多同龄的女娃相比,依然很漂亮。不过,也只是这样。因她长得并不像娘,所以,我有些失望。我以为,这碧门处处会有娘的气息,女子都该如娘般美丽。 “……你看什么啦?” “你不像我娘。”我实话实说,一手握住床沿,想让自己站起。 “我来扶你。” “不必。”在我自己能站起时,不需要外力。 “小姑姑,你该看出自己不讨喜了,请您退下可好?” “你——” “我要为他换药,难不成您要在旁旁观?男女授受不亲、非礼勿动您总该听过罢?” “我去告诉爹爹,你欺负我!” 她洒泪去后,少年……请允许我不以“碧笙”称他,因几年后,碧笙成了我的人生……少年看着我,“你小心她些,她小小年纪,已满腹心机,箫儿、管儿几次都吃了她的亏。” “为何要告诉我?”之前,我与他并不相识。 “因为我喜欢你,因为你够强。为了活下去,忍人所不能忍,这样的人,才最有资格活着。” 我一怔。 他的话,听来……新鲜。曩时,御书院的饱学之士,均以“贫者不食嗟来食”比喻风骨,我跪地一求,求得是生,比及那宁死不食嗟食的志者,无疑是天地之别。而他竟告诉我,这样的人,才最有资格活着? “我去看药煎好了没有,你此时体弱,就莫再活动了。你的弟弟们身子比你要壮志得多,睡饱了自然过来瞧你。” 我此时当然不知,这个少年只所以对我如此费心照拂,乃其打瞧我第一眼始,已打下了今后李代桃僵的主意。 “我问了长老,原来,你叫傅洌?”少年才走,那个橙衣少女又来,攀门问道。 我不解蹙眉:那又如何?一个名字,这等紧要? “你叫我橙儿,我叫你洌,可好?” 我不语。 “就这样定了,洌!”她笑,似是开心的样子。 我还是遗憾,她既是母妃的妹妹,为何长得与母妃没有半点相像? “你在碧门,我会好好照顾你的,洌!” 她再度掉头走了。 我并不明白她此时的脸红与娇羞为了哪般。 但是,这次的不置可否,却是我人生悔极又不及的重事之一。 洌。我该拒绝她如此唤我的,就因她先将这样的名字订下,当我遇到我生命里那个比我的骨我的肉还要珍贵的小女人时,那妖人儿从来不肯如此唤我…… 番外之傅洌(二) 生命中,当你从未做过的事情再做第二次时,竟不觉什么了。 或者,尊严和骄傲,在被撕碎践在泥水之时起,已不复存在。 夜临了,又转深。我听到背后那些观望的脚步渐渐杳远,他们失望了,离去了。但我却无权失望,无权离去。碧门这重重殿阁,这生了母妃的地方,合该是人间的圣地,怎会让人觉得,与那座吞噬了母妃的魔窟如此相似…… “洌。” 我知是谁。 这这两年内,纵我对男女之事再颟顸,也渐悉查了她是抱着怎样的期待近我身边。 我委实不解,她明知与我的血缘之联,纵然她与我的母妃不是一个母亲。那也是一条禁忌之途,她为何执意不返? “洌,没有用的,在碧门,大当家的话就如皇帝的圣旨,他不会允的,你何必再跪下去了……” “总要试试。” “明知没有用处,为何要试,为何要折磨自己?” 我听见了呜咽之声,抬了眸才发现,她已泪流满面。 必须说,这一刻,我不无感动。在如此的当下,整个碧门,只有她一人为我们流泪。她或者不是无邪少女,但对我们兄弟三人,并未有有任何不妥…… “以阿津和阿澈的年纪,根本承不住切断手脚筋脉的酷刑。” “你只想到他们,那你呢?” “你离开罢,本来就与你无关的事……” “与我无关?”她的唇角竟现扭曲样的笑意,“我对你的情意,你当真视而不见?你竟说,你与我无关?” “在下并没应过姨娘什么。” “我不是你的姨娘!” 我一怔。她的神态不似玩笑,但那话后彰示的,将是一段…… “我的娘告诉我,那个人不是我的爹爹!” 我望见了她身后如鬼的影,“你不必说了!” “为何不说,你推我拒我,不正是因你口口声声喊的‘姨娘’,我现在告诉你,我不是你的姨娘,里面的那个人也不是我的爹爹!” “谁是你的爹爹呢?” 她愕住。 我叹息。可想而知,今后,她锦衣玉食的碧门小姐生活,将一去不返。 “谁是你的爹爹?”碧门大当家一半脸面仍隐在黑暗之内,“告诉我,那个贱人和谁生下了你?” “我,我……我……洌!” 她竟然避到了我身后?这……我摇头。“你不过说错了话而已,大当家向来宠你,不会拿你如何,你是她的女儿呢。” 她匍我背上,“洌,我爱你,我宁可不做他的女儿,我也要爱你,洌!” 她……聪明如她,在如此当口,怎会…… “呵呵呵……”大当家突尔低低笑起,如地狱发来的魔声,“多好啊,我为了一个不爱我的女人,杀死了我的妻子,逼走了我的儿女,现在,连她唯一留给我的这个女儿都不是我的……呵呵呵……婉儿,你很好,很好呢……” 大当家猝然伸手,将她自我背后薅出。“你不是我的女儿,你不是?这张脸,多像婉儿的脸,多像婉儿的脸啊……” “洌!洌!”碧月橙向我探出了手…… “大当家,方才她只是负气之说……” “因为她很爱你是么?”大当家忽一笑,“她为了爱你,可以不顾一切么?橙儿,告诉我,你为了你的爱人,可以做什么?” “你……爹……” “不,我已然不是你的爹爹了,告诉我,你为你的洌,能做到什么地步?是同生共死,还是牺牲所有?” 他的眼神,使我明白了什么,我相信,她也明白了。 因她忽向我投来一瞥。“我为洌,可以牺牲所有。” 我闭了眸,何苦,这是何苦? “傅洌,你呢?若她的一夜可以换你们兄弟三人的安危,否则不只切筋断脉,至少取一人性命,你会做何打算?” “……”我很自私。我只想保住自己最在意的人,最该保住的人。 “呵呵呵,橙儿,看见了么,这便是你爱的男人,这样的男人,你还要么?” “我要,我要,我要!我可怜你,因你永远不能体会爱一个人可以豁去一切的心情,你只自私地霸着娘,那本不是爱!你杀光了每一个与娘有染的男人又如何,你能抹去娘曾属于别个男人的事实么?” 那个男人掴出一记狠厉耳光,她跌在地上。 我听他在说:“老夫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当真愿为这个男人,舍去清白之身?” 我叹息,还是不行:“你不必……” “我愿意!为了洌,死都不惧,何况一副皮囊!” “很好,你随我来!你替你的娘还债,替你的爱人博命!”那个男人拖起她,进到幽如阴狱的门内…… 那一夜,是碧门最暗最脏的夜…… 翌日的正午,阳光之下,我冲上谦王阁,对着无际长天,吼如困兽,吓飞了盘桓阁际的几只白鹭,惊走了三三两两的游人爱侣,直待声嘶力竭,我无力趴上楼栏,俯望目下玉庭湖波,直想问:春来湖水绿如蓝,这澄澄水流,为何洗不去那污浊?母妃啊母妃,您只告诉孩儿要好好活着,怎忘记告诉孩儿有时活着比死去还要难捱难过?若孩儿就此一跃,您会怪孩儿的懦还是弱? “云庄主,你若想追上我老娘,就哄得小爷高兴,今儿个好好陪小爷玩飞雁凌波!” 似玉石互击的清越,又如清泉出石的轻盈,如此美丽的童声,怎吐得出那样粗堪的话语?我不知这声来自何处,方抬脸,即吓了一记,以为是哪只被我惊扰的白鹭回头寻仇。再一恍神,那“白鹭”已远去,腾跃波间,踏着湖面舟上有人不时抛出的垫足圆碟,高飞低俯…… 白鹭……不,这矫健姿态,更似一只雪雁凌云……这世间,怎会有人笑得如此放肆得意?如此清狂无羁? “云庄主,接好了,小爷要下去了,接不住小爷,你就别再肖想我娘一根指头!”“雪雁”忽弃垫足圆碟不用,双袖大展,俯冲而下…… “不不不,危险!”我喊出一嗓,“雪雁”回头,雪般晶莹的一张小脸,扑剌剌“撞”来,那当下,胸口且闷且痛。 但,她的冲势并未收敛,依然速坠下去。 不——!我不知是怕她险,还是不想她就此消失,我开足下阁,一层一层踏过每阶楼梯,嘴内念念有词:雪雁,不要有事,雪雁,不要……消失! 果然,上苍从不曾厚待过我。至少那时,我从来没有怀疑这一点。 玉庭湖上,游舡如织,但那只雁,那只载雁的舟,已全不见形影…… 番外之傅洌(三) 我在湖边,没再见那雪白的人儿。 其实,我何尝不清楚,纵见了,又如何? 时下的我,要保弟弟,要保自己,要……照顾碧月橙。时下的我,如在地狱边缘徘行,而那人儿所在的地方,是我触不得的万里晴空。 但纵此,我仍然择时去湖边,看一眼就好,只要看一眼…… ~~~~~~~~~~~~~~~~~~~~~~~~~~ 我知这世上,对女子来说,没有比清白更重要的东西。 兹那一夜,碧月橙经常夜半惊梦,我则常守她窗下。她惊她叫,我在窗外告她我在。我知她希望我进到室内,给一个拥抱,甚至…… 但,不行。 与伦理无关,只因,我没有那个气力给人温暖,因我所在,处处皆冷。 但,我会给她我所能给的。 我应了她,称她“月儿”。她说那一夜,那个男人称她为“橙儿”,那是一个已带了污垢的符记,若一声“月儿”可使她心安,我会。 我应了她,若到最后她都不能移爱他人,会照顾她。 我应了她,在她需要的时候,对人说爱她…… 但我能做的,也只有如此…… ~~~~~~~~~~~~~~~~~~~~~~~~~~~~~~ 那事过后,半年内,我的武功得到了极大进展,是与我同龄的碧家大少爷以一根针,打通了一些经络,亦增了我的体质。 但又一个黑暗的夜来时,我才知,我仍不够强。 那一夜,我依然在碧月橙的窗外盘膝调息。一抹黑影自我身前掠进窗去,而后,她的闷叫声起,并有男人的低声吼叱。 我听出,是碧大当家,她的“父亲”,他又想…… 我才想冲进,臂已被人揪住,回首望见碧大少爷。他的脸,在夜中阴郁积霾。 “你还不是大当家的对手。”他说。 “但……” “有人会救她。” 我还不及问,室内已有打斗声起。我听得骂,“畜牲!畜牲!” “那人是……” “我爹。” “他……” “他以为自己是碧月橙的生父。” “……” “当年,他未抵住那个女人的引诱……但这丑事,被长老们瞒住,大当家不知,碧门中人亦大多不知。碧月橙生下时,他算了日期,以为那是自己的女儿,平日很是疼爱,娘只当爹在疼自己的幼妹……后我娘生下筝儿的那日,他无意冒出‘第二个女儿’的言语,我娘起疑,当下追问,那时我便在边上听着,听我爹说起了自己的酒后丧德……我娘当场气晕,加之产后体虚,风邪入体,一病不起……娘直至死前,始终没有原谅爹爹,爹极是愁苦,后来,爹与大当家又因姑姑户籍一事起争,大当家命令爹滚出碧门,爹当真就一去不回……” 然后,我听见他又细声说:“那夜,我也在你身后,我知发生了何事……我将这事,报给爹爹晓得了……这个地方,很丑对不对?看起来漂亮的碧门,很丑是不是?” 我想对他说,有个地方,比这里更漂亮,也比这里更丑。但我知道,他不会信,就如有人对我说这世上还有比皇宫更丑的地方我不会信一样。 这世上,太多东西使人失信,于是,我们惯于只去相信自己眼睛所见的事实。虽然有时双眼所见的,也未必是事实。 那一夜,母妃的兄长负伤而去,我目睹到了大当家那可怕的武功。 原来,我仍需耐心行路。 ~~~~~~~~~~~~~~~~~~~~~ “她是你的姐姐么?” “不是。” “你怎可确定?” “我自小就钻研医书,自然知道一些检验骨血的法子。在娘被气病的那日,我就取过爹和她的血验了,几个法子都试过,她定然不是爹的女儿,我以为,我告诉了娘这个消息,娘的病就会好,但是,娘仍是走了……我救不了娘……” 我不看他,“这世上,不只有你一人救不了娘。” “你想救么?” “嗯?” “已经发生的改变不了,但我们可以让将要发生的改变,首先,要……” “变强。” “哈哈,英雄所见略同。你知道么,你的体质偏阴冷,最适合怀练碧门密笈上的最高层武功,加之你的悟性,更紧要的,还有我的医术……哈哈,前景无限好哦。但是,你若成了绝代高手,不要骄傲,不要自满,须懂得饮水思源,吃水莫忘凿井人……” 这厮绕了半晌,直待我耐心全失要离去,才告诉我,他不要做这个碧门的大当家,他没办法忘记,这里,曾使他失去三位至亲的亲人,使他提前面对弟、妹企盼照拂的目光,使他的童年早早结束……他要我答应,一旦接了碧笙的使命,亦接了碧笙的人生,须使碧门焕发新机……碧门对他,已是负重。但与我肩上的担相比,竟是恁轻。 我答应了他。 我须变强。唯有强者,方才为已失去的讨回偿还;唯有强者,方能使所拥有的不再失去;唯有强者……或终有一日,我亦会有自己想要保护的人…… 会么? 一只精致的雪脸儿不期然浮上,我摇头,让自己切断那虚妄。 沉沦地狱的人,就莫再奢想阳光。 ~~~~~~~~~~~~~~~~~~~~~~~~~~~~~~~~ 十六岁时,皇上的旨意到了碧门,为母妃平反昭雪。 压在已逝世母妃头上的“反叛”罪名,没有了。但那又如何? “洌,皇上洗了你母亲的罪名,你很高兴罢?你的母亲在九泉之下,想必也能瞑目了!” 我望着她,这个为我可以付出一切的女人,蓦然悟道:她竟不知我此下的心思。 我为何要问母妃的“洗罪”而高兴?母妃的“反叛”,本就是虚构,所有人心照不宣。试问,若当真谋反,必然罪连九族,纵碧门根深叶茂,手掌财脉,岂能逍遥皇权?皇权不动碧门,是因没必要为一个莫须有罪名引致举国经济陷乱。我们那美丽的母妃,最大的罪名,是她不该太过美丽,太过良善。 原来,爱我并不一定知我?那她又爱我什么呢?那瞬间,我曾忖问。 但很快,这抹疑问抛置出脑际。恁样多的事需做,恁样多的东西需理,哪有容那闲思的缝隙? 又过两年,皇上和太后的旨意一并到达,接我三人回宫。 “洌,洌,你不能舍下我,你走了,他会再来逼我,我怎么办?我怎么办?” 其实,我早已知,在大当家得知她是自己“孙女”时始,已避她千里,她也因此在碧门更加肆行无忌。但我仍允了带她一并回京。 动身返京的前日傍晚,我再到玉庭湖畔。湖上,没有那只雪雁,没有那放肆的声,得意的笑,雪样的颜…… 我以为,那将永远是我一个梦,一个永缺的圆…… 番外之傅洌(四) “三哥,小六,你们记着,我会为母妃一点点、一笔笔、细细的追回讨还。”血夜里,在母妃终于去了时,我曾听见八岁的阿津极缓慢的声音。 返京之前,我对他说:“你记着,你说得是一点点、一笔笔、细细的来,切莫不可操之过急。这武功,更不能因回到京城,就疏了练习。” 十四岁的阿津,眉际已没了丝毫的稚气,“三哥,你放心,这许多年都过去了,没道理这时侯失了分寸,很不划算呢。” 阿澈,已是我进碧门时的年纪,那唇红齿白的模样,极得碧门长老们的欢喜。“三哥,您说,皇祖母会喜欢阿澈么?” 那时际,我突然放下心来。 我们三人,都找着了自己行路的方式。 这路,仍然且幽且暗。纵是害死母妃的人一个个在眼前血尽而去,我仍然在会时时回到那血夜,时时自江南的冷雨中梦醒。 这时的我,无论是索讨情爱的碧月橙,还是渴盼温暖的发妻谌茹,都只能负欠…… ~~~~~~~~~~~~~~~~~~~~~~~~~~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蔼沉沉楚天河。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美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这阙柳耆卿的《雨霖铃》,是母妃生前最爱的词曲,每日的午后,母妃置琴日阳之下,以那柔美的嗓,为我们浅吟低唱…… 见父皇时,我轻咏此词,听见父皇一声悠叹:“碧儿啊碧儿,朕负了你……” 我被封了亲王,给了分苑田地,赏了珍奇无数。 阿津自进殿,即无声咽泣,那与母妃已几无二致的脸上,泪痕交横。听命抬面的刹那,我见到了父皇的忡,太后的怔,皇后的愣。 而后,父皇在那双极似母妃的泪眼凝注下,一再给予恩赏,那其内,有兵部的要职。 也许,是父皇当真记起了与母妃的最美时光,也许,是他以为,一个十四岁少年,纵算给了大权,亦不俱威慑。既如此,若能使自己心头暂儿安宁补偿,何乐不为? 但那时的他,尚不知,东西给到阿津手中,便再没有了收回时日;他更不知,仅仅一年,阿津已将兵部上下尽成了自己的天地;更不料三年后,当他要阿津放过几个荣宠正盛的妃嫔娘家人时,遭遇的,竟是阿津恭敬的婉拒…… “儿臣见过太后,见过父皇、母后。”阿澈极是乖巧,乖乖伏着,一动不动。 “你也抬起头来,哀家看你长得像谁。”是太后。 阿澈仰脸,大眼睛眨了又眨,“太后奶奶,孙儿长得最俊。” 这一来,逗笑了有些沉闷在偏殿内的所有人。 太后哂问:“为何你长得最俊?” “因为孙儿长得最像太后奶奶!” 这次第,诸人笑得更是开怀。 澈儿还小,未曾封爵,但兹此却在太后的昭华宫住下,受尽疼爱。 ~~~~~~~~~~~~~~~~~~~~~~~~~~ 那场殿晤尚在进行时,我突然晕倒。 经御医会诊,诊出皇家第三子先天不足,后天失调,气虚血亏,须小心调养…… 太后闻了,掩面悲声:“你们的母妃是个医国女华佗,她若在,洌儿怎会如此?我可怜的孙儿,我可怜的碧儿……” 控制着周身气血运行的我,听了这位当属女中强者的真心饮泣,仅能在心内怀歉。除却密嘱阿澈承欢膝下,讨得祖母晚年常开颜外,别无他法。因母妃要我们活下去,并要好好活下去…… 我以傅洌的身份回到了京城,闭门养病。以碧笙的身份回到了江南,接任大当家。因大当家病逝…… 病逝么? ……当然不是。 ~~~~~~~~~~~~~~~~~~~~~~~~~ 回江南的前夜,碧大少爷唯恐我一去不回,闯进我住的偏僻院内一再要我诅誓起咒,这种无聊之事,我岂会做?两人正推拒戏打间,未发现大当家已立门口多时,直至他一声森寒冷笑。自那事后,我们学会,有些言不能常挂嘴边,有些话达成默契便永不能再谈。 大当家是来取我性命的。纵然不知我与碧大少的这桩密涉,他亦欲杀我。因我在他眼内,是那个使他陷进“**”罪孽的祸首。 而当我以碧门唯掌舵者方能练习的武功施手反击时,他更是暴怒,杀手下得更重。 我是极恨他的,恨他撕我自尊,恨他践我骄傲,恨他对母妃的绝情,恨他对阿津阿澈的杀念……但他是母妃的父,母妃当年流的血,有一半袭自于他……每当掌至他致命处,这念头便如魔一样浮上,我……下不得手。 他击中了我胸口,血涌出吼时,我亦见碧大少在旁苍白踟蹰的脸。他是怪医,飞针之术瞬间可取人性命,但他同我一般,无法向至亲之人出以狠绝…… “住手,你这个魔鬼,你不能杀洌!”是碧月橙。与她同来的,尚有碧笙的父亲,亦是那个自以为是碧月橙生父的男人。 已逼到我喉间的指瞬窒,我趁机翻身逃出杀机。 “不想死么?”大当家岂肯放我?又始招招紧逼。 “去啊,去帮洌,你若想我叫你一声爹,就去帮助洌,快去!”碧月橙催促那个男人。 那个男人竟当真助我了。但他乃那人之子,更无法全心狠招,当大当家一掌劈至他颈时,那完全躲得开的一袭,他竟全力承上。 他颈骨断裂的一刹,我倏尔明白:这人,竟早在等着死亡? 我接住了他倒下的躯,母妃的兄长,我的舅舅,“……照顾橙儿……她很可怜……替我照顾她……” “爹,她不是你的女儿,她不是!您为何不信我说的?她当真不是……” “算了。”我止住了大少的近乎歇嘶底里的泪吼,握住舅舅的手,“在我力所能及之下,我会照顾她……” 舅舅闭眼走了。这一走,是去找他的妻痛惜忏悔,还是找那个女子诘求真实,活着的人怕是永不可知…… 但我们抬起头时,竟见大当家一头栽下,他身后,是高举一截钝器的碧月橙……能遭一个弱女子袭击得中,概是因大当家也为弑杀亲子处于震愕失神中罢? 大当家自这夜后,即“病”卧床榻。 而舅舅,被碧笙共葬到了舅母的坟内。对外,碧家长男仍然滞外未归…… 黑暗的夜幕,当真可以遮盖许多事。 但我不以为,那些真实,碧门中人当真无人知。打斗,咆吼,在人人皆高手的碧门,怎就可能湮没无闻?他们所以可作不知,是他们容忍这种不知,抑或宁肯不知?若真相太丑陋,又何必知? 碧门对新任大当家的上任几乎是迫不及待的,亦因他们早想摆脱那丑陋罢? 整顿陋习,扶立新政,开创新局,对我说,并没有多难。但在日复一日中,我愈加惶措,在我的梦里,湖上那只雁,离我愈来愈远…… ~~~~~~~~~~~~~~~~~~~~~ 回京的第三年,又是为了补偿,父皇给我指了婚事。四大家族的后人,云伯侯的长女谌茹。 阿津说:“与大家族族联姻也好,至少一旦与太子撕破脸面时,四家人不至于都一气站到了太子身侧。” 谌茹,是个惹人怜惜的女子。琴棋书画,德容仪工,温婉娴贵,具有着名门闺秀该具有的一切品德,也有着规避不去的娇弱。这娇弱,需细细呵护,需周密照拂。 我不知,若我不曾在血夜里无助面对母妃的逝去,不曾在冷雨内葬送掉仅存的骄傲,我有无可能和她做一对诗词唱和、花前月下的和谐夫妻? 但,时下的我,每每面对她对温暖的渴盼之眸,仅愈会了知自身之寒。是以,能给她的,只有锦衣玉食,富贵生活,而这些,侯门千金并不稀罕。 碧月橙对她屡有不善,我的皇家兄弟们以看戏的姿态转述给我,我仅一笑以付。这类事,谌茹不会向我提起,因为是侯门千金,她有她的骄傲和矜持,她想看的,是我会如何,但我能如何?茹儿,若她同是女子,能强悍至斯,为何你不能?你是我名正言顺的妻啊。 我也知,云伯侯之子谌霁曾派人对碧月橙屡有教训。碧月橙以为是广怡王的暗中手脚,几番哭诉,我亦按其意愿,让老五对广怡王施以小惩。反正,他的母妃欠本王母妃的太多,代人受过又何尝不可? 外人传孝亲王对碧月橙宠爱眷浓,我知这是她有意放出的口舌,旨在要我没有退路可行。但她若以为如此真能如她所愿,亦能满足其心中一二的念想,尽管如此下去。 我,已无所谓。 因为我已在街间,见到了那只雪雁,因我已知,她是…… ~~~~~~~~~~~~~~~~~~~~~~~~~~ 原来,“她”是个女子。 原来,她是只“妖鱼”。 原来,她名叫谌墨。 原来,她是谌茹的妹子…… 原来的原来,纵她不是我梦般的存在,我和她,仍站隔着一道永不可达的湖湾…… 但我仍象着魔一般,收集着她的一切:她有胃肠的宿疾,她嘴下吃食挑剔,她喜珍奇古事,她喜穿白衣,她爱扮男子,她常在青楼游戏…… 青楼?每次看着属下递来她又去青楼或踢馆或喝花酒的讯息,我总是又笑又气:青楼那样鱼龙混杂的地方,她就不怕一朝着道? 但这份偷来的甜密,在得她已与一男子牵手偕伴时,戛止。我告诉属下,不必再探听她之一切。 我怕接下来探听到的,将是她与人成婚,生子。 我……承不住。 番外之傅洌(五) “嗬唷,看我欺世盗名作恶多端欺男霸女无恶不做的云伯侯小公子来也!” 我自车内,听那车外一声,当即挑了帘。为何要挑帘?并不确定。但在听到的那一刹,思未动,手已先行。然后,看见了她。 尽管是时隔多年,嚣张的眉眼,放恣的姿态,无拘的调谑,没有丝毫改变。 “小亲亲,莫害羞,情郎哥哥我疼你哦……”说着如此轻薄的话儿,却全无一丝污秽……我不知素来清寂的心为何在那时如此疾跳,就似,她出语挑逗的人,不是那卖花女子…… 但在那只脏手要碰上她身体的一瞬,我几乎克制不住体内杀人的冲动。阻止我的,是她那扑天而来的绝色:黑的发,白的衣,玉的颜…… 所有观到这份绝色的人,怕是都被惊住,包括本王,以及同车的小六。直待她纤长的身形要走,我才要下车追去,听见小六说,“三哥,适才那个,就是你的小舅子罢?” “……嗯。”小六的话,使我顿时想起,在京师,该见过类似的脸,竟是出自云伯侯府,谌茹的娘家!但为何,以前见谌霁时,没有错认成她? “怪了,亲姐弟呢,嫂子也美,甚至称得上绝色,怎没有那股子惊天动地的……” 惊天动地的什么呢?谌茹是深闺诗书熏出的温婉贤柔,怎可能有那样、那样附骨的灵与妖? “那样的人,不是仙,就是妖呢。依三哥看,你那位小舅子算哪一类?” 这小六的眼内,那亮泽的芒是什么?!我突然气起,“你看上‘他’了?” 若这小六敢答一个“是”字,本王会立即奏禀父皇,将谌霁调做他陪读! 小六的脸呈薄红,我于是明白,他定然口是心非:“小弟不好男风,您当我是五哥呢,男女不忌!” “既如此,他是仙是妖,与尔何干?”我必须说,我有了一丝私心,知了“她”的存在,虽是男子,亦不愿让“她”为他人所觊觎。我会和“她”成为知己,一生一世的知己,这知己,一人足矣。 但不久后便绝望的领悟:男人和女人,尤其和自己的妻妹小姨,永远无法成为知己。 ~~~~~~~~~~~~~~~~~~~~~~~~~ “云伯侯公子前来拜祭——!” 我微不解:适才,不是已然来过了么?去而复返,是想恁快就替姐讨帐么? 我抬首,蓦然愣住。 堂厅口,一道雪影伫立。 这人,不是谌霁去而复返,是她。 我察得到,随着这雪人儿到来,灵堂外长廊里吹奏哀乐的众家乐手,齐齐偃了声息。所有人的目光与呼吸,均教这人儿引去。 “孝亲王?”雪人儿陡然开口,声如美玉相击,盈耳而来。 我凝着这张清艳精致的颜容,想着棺内永辞人世的谌茹,铺天而来的无力感,囿我成束。为何,上苍总是戏我不缀? 错的时,亦有错的人;时对了,人却不对;而对的人来了,时却又如此荒误? “我想看姐姐。”雪人儿把一对流盼时似三江春水,凝注时如天间星辰的美眸,在灵堂间扫过一圈后,停我脸上,“我要看姐姐。” “跟我来罢。”掀开那道垂帘,身后,跫音低响,我回身,一股清香沁来,愕然顿住。 待我回神时,正见她和那顶朱漆柳木牡丹花造型的豪棺较力。“你……” 她睐我一眼,“帮我看姐姐。” 我上前,将棺盖平移出一尺若许。 棺内长眠的丽人容颜宛生。 “姐姐……”她泪儿扑簌簌跑出,由来顽劣的眉眼教切实的悲伤挤满,“姐姐,姐姐,姐姐……” “你……”我待要找两句劝慰,却发现一切言辞不过徒费唇舌,就如前来吊唁的众宾对我说过的,唯有苍白虚弱。 天人永隔,阴阳相别,无论也怎么呼唤,都无法唤回一抹笑靥,母妃去时,我已体这苦。此下,她必亦如此。 “姐姐的遗物在何处?”珠泪挂在雪腮之畔,她问。 我移开了目光,我多怕自己在亡妻面前,出手为人拭泪…… “姐姐的遗物在何处?”她再问,眉目已有不耐。 这人儿,总是如此么?悲伤也只能使她暂时安份。“大多都在那个盒子里。”我指着谌茹遗身旁的金漆木箧道。 以皇族来说,孝亲王妃的陪葬未免清寒,但是,以她生前的脾性,想必不会喜欢有太多身外的东西相随。堆金砌银,也只是污辱了她而已。 她探出修长一臂,竟将那木箧抓了过来。 始料未及,她已得手,我皱眉:这人儿,当真为所欲为得惯了? “姐姐的玉饰挂件呢?”她打开木箧粗略览过,问。 玉饰挂件?似乎,是有这样的一件东西……是在我与谌茹的洞房夜,恍惚见过? 我尚未答,已听她道:“我真是糊涂了,那东西向来不离我们每人的身,自然是挂在姐姐的颈上了。”将木箧放回原处,她双十合十,念念有词,“姐姐,墨墨知道,你现在穿得美美的,我不该再如以前一般故意弄乱姐姐的衣裳。可是,墨墨是真的想留下姐姐的一样东西,也把墨墨的留给姐姐,就像墨墨和姐姐从来没有分离过。你向来疼我,该是能原谅的罢?” “你——”我未及拦住,她的手已探向了谌茹的脖颈。 她……“你未免太……”放肆。我话未完,手里已多了一个以红绳相系、犹带着温度的挂饰。 “劳你把它挂到姐姐颈上,有它陪姐姐,就似本少爷护着,再冷再黑的地方,姐姐也不必怕……呸呸呸,姐姐定然是天上的仙女下凡,自然是要回天上……不管了,你将它挂给姐姐就是了,姐姐的,本少爷拿走了。” 这玉饰上的温度,来自于她。直到那人儿已消失,我手里犹攥着这玉饰,但是,我却知我没有权力留下。 我再将目光凝到棺内,宫廷里祭妆师傅给了谌茹在这世上最后一个精美妆容。 唉~~ “茹儿,文婉大体素为皇室妇人表率的你,怎会有那样一个顽劣‘兄弟’呢,你以前,可为此头疼过?”挂件挂上她僵凉的颈,有这温暖,她定可有一路好眠。 指下用力,棺盖移回原位,亦将妻子的遗容永远隔离……天人永隔呢。 谌茹,来生,不要遇到我。找一个你真正良人,疼你一世。 别了。 ~~~~~~~~~~~~~~~~~~~~~~~~~~~~~~~~~~~ 谌茹的猝逝,使我知道,我有多忽略这个妻子。连一席安稳妥当都无法给予,如斯的我,不配再为人夫。 但多事的阿津,向母后提出以妹续姊,与谌府重结良缘。 父皇竟准了此议,下旨热孝百日内完成大婚之仪。 于是,我决定,这个妻子,不能再做第二个谌茹。谌茹会生情于我,只因我是她第一个男人。那么,新来的妻子,保她清白之躯,有一日她全身离去时,尚有重寻幸福之资。 我以为,这对我太容易。 碧月橙娇媚,激不起我热烈欲望,或可归究我终是无法跨却伦理。 而谌茹婉美,更是我合理的妻,但除却洞房夜一次不得不行的温存,我竟记不起,这几年里有过几回枕席。 无关克制,无关禁欲,而是,除了将母妃的仇人撕碎在眼前时,我的血很很再为他事、他人沸腾,我以为我一生仅能如此。 洞房之夜,喜服之人径自饮茶,径自发话:“各位王爷莫因小女子被扰了雅兴,敬请继续,我当笑话听,听得正高兴呢。” 那个声,使我有少时的怔忡。以为是姐妹间的音似,但我不知,掀起红帕时,会遇见她的颜容。 就如玉庭湖上的惊鸿一瞥,她的雪颜“撞”来,使我胸既闷且痛。 “若一个男人想保护一个女人,怎样也是护得住的,除非,不想护。” 这人儿的这一语,令我周身血液骤冷,她恨我?恨我未能护她亲姊?谌茹…… 想起我亏了欠了的亡妻,那心上不知该作何名状的激烈情绪使我陡觉罪恶!于是,我将那个早已设定的“兄妹相处”提议搬出,我以为,只要她能在此,只要能看她在此,已是上苍厚戴,我心已足…… “姐夫夫君,你不与我享受鱼水之欢么?” 这人儿,这人儿,不要她笑,她偏笑;时下又拿这样的话来挑拨,这人儿!我急走到一壁之隔的小小斗室,抚着胸际,心口既疾且紊;我触上脉间,血液已脉跳急动。这人儿,是个麻烦。但…… 我喜欢这麻烦,我喜欢! 在梦内,我喊出了清醒时尚未悟得的心情。 第二日才一睁眸,竟是我多年未曾享有的酣眠。 想着近在咫尺的床上,有她同眠,脉搏里跳动,全是喜悦之澜。 只是,那当下我并不悉知。 ~~~~~~~~~~~~~~~~~~~~~~ 皇家宴上,老六问我:喜欢上她了? 我一愣:喜欢?见她向你望来,心会快跳,是喜欢?见她向你笑时,血会速流,是喜欢? “喜欢,如一个妹妹的喜欢。她是谌茹最爱的妹妹……”是,谌茹的妹子。碧月橙牺牲所有,谌茹五年夫妻,尚不曾“喜欢”。所以,我不能,不能如此纵容自己喜欢,至少,不能这样快的就喜欢…… 可是,平生首次,我握不住自心走向。 见她在众女之间谈笑自若,我想掳她而去,隐她一张秀颜,唯我独观;见她与碧月橙正面相向,我恐她江湖恣意已惯,出语直言令人轻拿捏心事,我劝她收敛;见她以为我对碧月橙情深恋重,我却因那一言诺人不能否辩,我多想返那段过去,重改诺言…… 我越来越喜看她的笑,她的颜,她的眉,她的眼…… 我密嘱老六和顾全,差高手随她护她,毫发不得伤。 我记得她洞房之夜的挑食,将宫里贡果带了给她开胃,却怕这聪明人儿察我早知她肠胃失和,以谌霁作挡。 我想起她最爱珍玩古事,特自老五府内的库里,挑选了最精致不俗的东西,以宫内赏赐的名义送她面前,唯想博她一粲…… “若是喜欢什么东西,只管告诉我,我都会弄来给你。”只要她要的,我都愿去取去拿,甚至,去夺。这样的宠一个人,尚是首次。宠这样的一个人儿,却是得心应手,像是早已做过了千万遍。 但这妖人儿,竟……以气我为乐! 番外之傅洌(六) 你的江南第一美人? “谌墨,我会生气!” 我的确会生气!很生气,非常生气! 碧月橙是我的债,但她不是我的,这妖人儿讥疯之间一再将碧月橙贴上本王标签,尽管那是本王不闻不问给外人造成的评断,但自她嘴内说出…… 我会生气,会很生气! “我说错话了?”妖人儿笑,笑得眸生亮,唇生花,用清媚的声音,“发怒的你,会如何处置我?” “你……”如何处置?我想撷了她这朵可恶的笑花,覆上她惹人气恼的香唇,我想看她双眸在染上另样光彩后,会是如何媚惑…… 这人儿,当真是妖么?怎会轻易挑拨起人的怒焰后,就拿来这般的绝美笑靥惑人?可恶得是,本王竟受惑受乱! 这妖人儿!! “因为负疚吗?” “你对姐姐,也是这样的罢?因你不能爱她,所以宠她。但你的宠,召她爱上了你。” “姐姐生在深闺,你怕是她见过的第一个外姓男子,且还是她的丈夫。有你这样一个温润如玉又宠她如斯且理所当然能爱能亲的男子,要她不爱,怎可能?但你能给她的,却是除了爱情以外的东西。姐夫夫君,你的温柔,你的宠,是世上最利的剑。” 这个妖人儿!!! 温柔?宠爱?对谌茹? 我若当真曾对谌茹温柔以对,她死去时,我或不致如此负疚。 我若当真曾对亡妻宠爱相待,不会在洞房之夜纵知新嫁娘是我梦中人,亦不敢放纵心中渴望。 我若为是负疚,不需用尽心机用尽心思用尽心情宠她护她讨好她! 这人儿冷声冷语冷,字字如寒镞,锤中我亟欲捧出心口的热情。我气极恼极,吼出声去:“阿墨,你的提醒,本王记住了,本王会谨言慎行,莫对你‘宠’,莫对你‘太好’!” 我话说得狠,亦想潇洒甩袖即去,心却恁不争气,一迳偷出耳去,听那妖人儿声息。却听她以愉悦极了的声嗓:“昭夕,将西域蜜桔,再拿来几个给本王妃享用。” 气死我了! 这妖人儿!!!! ~~~~~~~~~~~~~~~~~~~~~~~~~~~~~~~~~~~~~~~ 自我与墨儿成亲,碧月橙邀约频频。 若此生未遇墨儿,我或能容她忍她一世,为那过去偿债。但遇见墨儿,我方知,不管我过去欠了谁,欠了甚,她是我唯一不能牺牲退却的坚持。 碧月橙屡问我是否爱上墨儿,我心内一震:“爱”么?已经从“喜欢”到“爱”了么?心,当真可以那样快的沦陷? 那是我第一次亦唯一一次,在碧月橙面前暴露心情。 她也委实是一个会利用别人任何一丝疏失的人。 那日进门,碧月橙额角出血,俯在地上。我从来没有以为那会是妖人儿做出的事。 妖人儿不是其姊,此类事她的确会做,但她若想做,必然会做得干净漂亮。 我将碧月橙带出,对扯我衣襟哭泣的她道:“你是在高估自己的智慧还是低估本王的判断?” 她显然未料:“洌……” “若我晚来一步,她就会将你真的向桌角撞上一回,因她不会白白任人冤枉。在她面前,你最好莫耍这等拙劣的花样!” “洌,你在担心我……” 我拧眉,她为何总愿拿自己的心情揣测本王的心意?而且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 “今后这王府,你莫再来了。若这种事再发生一回,不管是不是墨儿做的,吃痛的只会是你。” “你还是爱上她了?你不是说她只是谌茹的妹子?你不说你永远不会爱她,你……” “本王从来没有说过本王永远不会爱她!”她只一个梦里的存在时,已经牵我全部思念,她如今已真实立我面前,且比梦中更惹魅惑,更招牵念,我如何、如何…… “不,洌,你答应过我,你会永远爱我,你答应过我!” “本王答应的是,在别人面前说爱你!”突尔,我蓦地记起,我竟曾在阿墨之前,承认爱她,在我以为我尚能克制之时,在我以为我只要看着那妖人儿即能心满意足时!不,不行!“来人,送广怡王妃到到医所!” 不行,我要对妖人儿说,要对妖人儿说……我甩了扯我袖的手,甩了拘我心的绊,匆匆赶回轩内,我要对妖人儿说,我不爱…… “姐夫夫君,你不去照顾你的姨母,到此做什么?” 迎面来,一盆冷冷冰水,浇上我心头之热…… 我定定立了良久,却仍是按奈不住一腔火,一腔被她冷语激起的火。“阿墨,她不会武功。” “那又如何?” “你若再出手重些,她会……”我故意将话放到此处,我就要看她如何恼怒,这世上,哪能只我一人生气?果然—— 她豁然回身,“我出手重些?” 我板起脸:“我早说过,她与你姐姐的死,没有关系。你不该如此对她。” “她说,是我出手?” “她并没有说什么。”我盯着她的眸儿,那里,有火焰跃跃。哈,妖人儿,你总也会气怒是不是?“还是,你有其他解释?” “傅洌,你是个混蛋。” 我是个混蛋?我哪里是混蛋?这人儿的嘴……“阿墨,我知你顽劣,我宠你疼你,不代表可以无限纵容。”再生气一些,再气一些…… “你的宠,你的疼,留给你的江南第一美人就好,拿来给别个女子,不怕是笑话!” 我我我……原本,尚能控制的情绪,一下子掀翻开来,我…… “姐夫夫君。”忽然,她又是柔嗓一唤。 我一愣,这人儿,又想做什么? “话说,我这人,生来最讨厌无辜受过,为了佐实你按给我的罪名,你须记得,你的江南第一美人,欠我一次打。” “阿墨?”真的气了?但还是不够,不够……“你答应我,你不得伤她。” “不可能。” “你别逼我!” “逼你又如何?杀了我么?” 怎可能?“我不会杀你。” 亦不可能…… “但废你武功尚不难做到。” “废我武功?”我看到妖人儿嫣美的唇畔的怒笑。 “是。”当然是假的,她的一丝发,我都舍伤不得。但此下,我只要这妖人与我同气同恼同怒……真的气了是不是?这样的的况味,极难受是不是?“你无法无天的性子,总要有人适宜圈囿。你如此任性妄为,总有一日,会闯下你避不开的大祸。” 我当然知道,这人儿,从不会去惹自己收拾不及的乱事,否则多年的恣闹怎会无事?但那东漠寻仇者,非等闲辈,那人,望她的眼光…… “……伤过我的人,这一生,都不可能得我原谅,你确定,你要成为我的仇人?你确定,你要我恨你一生?” 恨我一生?这妖人儿,必是已察出我对她心意,亦懂得如何激我最痛! 盯着她如我所愿已为怒所激、气所染的眸儿,我蓦然悟出,我用错了法。 墨儿虽妖性百变,但骨子的内质,是一个“傲”字。 有人的骄傲,仅在表相,或以门第,或以地位,或以学识,或以皮相,充作骄之基,傲之石,但抽了基,撤了石,“骄傲”焉附? 但妖人儿,傲在骨里魂里,若有人欲驯她服她使她乖顺,除非抽去她骨,换了她魂,但那样一个已非妖人儿的存在,有何意义? 我要我的妖人儿恣意快活,我要我的妖人儿在我怀内盛放…… 她要恣狂随她,她要刁钻随她,她要…… 于是,我自找苦吃,又甘之如饴……饴? 没有错,尽管每一回被她气得恨不能将天捅破,加之满腹心肝脾肺的内伤,但每见她眉眼鼻唇近在我能抚触的范畴之内嚣张,总有甜意暗浮。 但前提是,她只能在我怀里…… ~~~~~~~~~~~~~~~~~~~~~~~~~ 那座住了几载的寝楼,没有她在时,竟是那样的无端清冷。 因那次的起争负气,她离府多日不回。我原本已告诉了自己,她气消自会回来,但最后,仍熬耐不住,亲到云伯侯府接人。我知道,她纵是再恼再气,在云伯侯前,也会给我留下面子。这妖人儿,仅是恣狂,但绝不虚妄。 “要那顾管家少多事,说不定人家王爷早巴不得那粗野丫头也追了她短命姐姐去了……” “你索性跟他们说了,他们的女主子送死去了,他们要接,就去广安寺收那溜孤魂野鬼去……” 云伯侯府,我立在厅外,听见那云伯侯夫人对她的诅咒,我想,若此人不是阿墨府内的人,她的脖子该早离身子才是。 “云伯侯夫人,若本王的本妃当真出了任何意外,你这辱骂皇亲的罪名是担定了。” 我说了话,转身要走,原本面目失色的云伯侯夫人忽扑来,抱住了本王一足。“王爷,臣妾有话要说,王妃是假冒之人,她为图荣华,代姊……” 我尚未及多想,腿下之足已先自做了行动,将这不懂礼节的妇人踢出三尺,又听自己嘴中骂道:“本王要的是谌墨,如是他人,才是假冒。本王若再听到你嘴内任何诬蔑本王王妃的话,你这妇人连同你生的儿女,一起给本王去陪本王的前王妃去!” 回首走时,正见云伯侯爷,阿墨的父亲。 “云伯侯,这一回本王是看在阿墨面上,饶过贵府的夫人!” 过后恍才想起:那一回,是本王首度在人前发泄脾气。唉,本王还真是道地的近“墨”者黑呢,短短时日,竟也有了恶霸习性? 都怪妖人儿…… 番外之傅洌(七) 我知道,项漠是妖人儿的过去。 已经过去。 “我若还爱,怎会嫁来给你?” 妖人儿话直白得令人气,但我了解,妖人儿心内,若有另人残影,绝不会嫁来给我。但既嫁了,即成我妻,即永属我怀! 成婚后的第一次小别重逢,我第一次吻上妖人儿的小嘴。我从不知,与心爱之人的四唇交逢时,会酥醉到骨,甘美到魂……我自知自己不够光明磊落,趁她意识昏沌,占尽便宜,我的手,贪婪地游遍她香馥娇躯,如果不是在车里,那时我便会要了她…… 这人儿,只有属于我,只能有我! 天香楼下,是首次亲眼见着她身陷别个男人臂里。那时下,浮在我胸臆的最切实的冲动,是想折断那两根碰触她的手臂,即使那个男人,是我的弟弟。 广安寺外,她下落不明,我受一夜焦狂折磨,却见她自另一个男人怀里自崖下升起,若不是乍见她安好无虞的狂喜拦我,那个以贪恋姿态抱她、以珍宠眼神望她的男人……我会毁他! 天水一阁,东漠人掳她而去,我那时便想,那个东漠国消失可好?试想,本王的妖人儿若是有一丝损伤,东漠举国的血怕也不够偿罢? 我不信佛祖,不信神灵,但在月老庙,我以不曾有过的虔诚跪地祈誓,我要与妖人儿终生相守。我一字一字告诉那个神坛上长须喜服的老头儿,她的手我要牵,她的人我要拥,她的情我要得,她的爱我要获,我愿拿我之一切,换妖人儿心门开纳…… 虽然,这妖人儿依然以气我为乐。 ~~~~~~~~~~~~~~~~~~~~~~~~~~~ 母妃逝去的那夜,我除却麻木迟钝的痛觉,并不感害怕。 杀机四伏的逃路,我只知拼尽全力的疲惫,亦不觉害怕。 跪在拒我千里外的碧门之前…… 跪在欲断我手脚的大当家门前 做所有的事,我只是遵从直觉去做去为,至于结果,若未如我预期,亦无不可…… 唯独妖人儿…… 我失去不得。 那结果,只能有一个。 因我碧月橙那如山的亏欠,使我无法速断速决。但在知悉这份犹豫,是妖人儿对我却步不前的阻窒时,我应了太秀园之约。 但是,那日发生的事怎如此之多? 太秀园梅下,我惹怒了我的妖人儿,一把匕首穿来,那瞬间,我竟不觉疼痛,只是害怕,害怕到极点。 我若就此死去,若就此死去,与妖人儿便是永远的分离…… 来生……来生,我是不是还需历经那无尽黑境,才能与她重逢,才能得到她对十二岁少年的馨香拥抱? 还是……还是,就算走涉千里,亦寻她不见,与妖人儿的缘,唯今生而已? 所以,我不能放,在血流尽之前,我要尝尽妖人儿美好,我要我的三魂七魄都记得妖人儿的芳香,我要在那冰冷重围前,撷一脉温暖以熬过枯寒…… 妖人儿的泪,揉到了我的吻内…… 后来种种,在我记忆均不复清晰,唯一记得,终在心底翻转的,是定保我妖人儿无虞。在那样灵魂缥缈之际,我方明白:这世上的所有华丽,都不及妖人儿的嫣然一笑…… ~~~~~~~~~~~~~~~~~~~~~~~~~~~~~~~ 江南怪医那双传说可以医白骨活死人的手,果然不是用来欣赏的, 我的伤,没有重到卧床不起。经他调理,半月已可下床走动。 墨儿又度被掳,却不能吩咐老五出面相助。 老六做事够狠够厉,亦有足够的智和力,但他对妖人儿…… 我传了碧澜进京,责成她半月内必查得妖人儿行踪。 不到半月,碧澜上报,妖人儿已脱困,正向江南进发。 江南啊,江南的玉庭湖水,仿若我们的一个轮回。 多年以前,同在此处,妖人儿使我惊鸿一见,将雪影镌在梦魂间;多年以后,妖人儿仍如雪雁,这一次,时对,地对,人对,我再不会放她飞去! 恼得是,我以碧笙的面目与妖人儿重逢时,竟见她又被一帖膏药粘上! 看他喂我妖人儿吃食,看他与我妖人儿笑谈,我想,若此时本人撕断他喉咙,妖人儿会如何看我? 我告诉碧澜,若让我再见那帖膏药与我妖人儿接近一寸,她今年的分红一两亦拿不到。 碧澜小丫头聪明绝顶,唯独对钱财,有特殊的偏好。是以如此一着,极其好用。很快,那帖膏药与我的妖人儿剥离,纵同住碧门里,亦一南一北,欲粘我妖人儿,哼,谈何容易? 但是,经太秀园那一场绝望的几乎失去,再放妖人儿在眼底,那活色生香,那恣狂妖谑,我已无法再压抑体内渴望! 过去,不知多少个夜里,我抱着她,贴着她,抚过她全身柔美,吻遍她唇内每隙,听她在我耳边低低吟息,但她的始终不允,使我不能越过最后的分际。而这一次,我已不会再做一个我原本即不是的“君子”,我要我的妖人儿做我有名有实的妻。 她的美丽我遮掩不住,她的媚惑却只能我一人独享…… 尚在忖思如何拥有我迟来的洞房花烛时,谁能想到,帮上这忙的,竟是碧月橙。 妖人儿平日无拘无绊,论及男女之事,亦出口无忌。甚至,这坏心的东西竟可以利用我对她渴盼之心,缚我手脚任她宰割! 但…… 我的妖人儿,娇羞、陷溺的模样,足以都这世间最灿粲的宝珠失去辉芒…… 那一夜,我对身下的人儿,索取不缀…… 神志但存一分清醒,尚能想到她乃初次,仍需怜惜……但一触她骨香肌媚的馥躯,一睹她魅惑艳丽的颜容,体内那只饥渴太久的兽,再也按奈不住……一次一次,我将妖人儿纳进臂内,困在体下,与她合二为一,听她娇啼妙吟,听她浅嗔低泣…… 在那样的致美之境内,母妃含笑成仙,江南冷雨化春,我得到了我的娇妻,拥有了我的日阳,兹那时,没有人可将她自我怀内夺走,没有人可让本王重回寒境…… 即使,是当世至高无上的权力! 可…… 本王怎样也不会想到的是,对自己娇妻理所当然的恋浓情热,轻怜蜜爱,竟为自己制造出了这世上最强大的一对情敌! 这一对东西,杀不得,打不得,甚至,骂不得,因为……墨儿不准! 每日看他们如此心安理得占用属于本王的馨香怀抱,看他们忝不知耻地向妖人儿索吻贪亲,看他们在本王最爱的酥胸前蹭磨留恋…… “夫君,收回你的阴险眼神,再次告诉你哦,你敢动本少爷的小东西一根寒毛,看本少爷如何扁你!” 岂有此理!!!! 番外之傅洌(八) 妖人儿,这一生,让我有一至气,二至怕。 至气。 那日,那个长得与碧月橙有几分肖似、又因老五和妖人儿这两个好事者不谋而同的好事而留下的丫鬟,端来那一盅参汤时,本王喝下第一口,已察不对,挥手就将胆敢犯我的贱婢打出门去。 可是,盯着那盅汤,我一厢喝叱顾全去找王妃回来,一厢尽数喝下……我对妖人儿的渴望,已深浸到髓,但那妖人儿不肯给……这碗汤,或能让妖人儿将自己交给我…… 依她的脾气,自己的“东西”不会让外人染指。而且本王敢断定,她对本王已有一丝情意…… 本王对妖人儿的了解,真是深刻呐…… 她的确不会让外人碰我,顾全那个白痴的提议——召妓、召婢,一概被她否决,但…… 她也不准备让本王拥有她的娇躯! “……凭什么旁人惹了祸本少爷去顶受?” 这妖人儿,凭你是本王的妻,凭本王非你不可! 我悔将那碗汤尽数喝了,以致那时的神智,只想将妖人儿化作身下春水,以致那时的气力,只余全身某处…… 还要悔,平日对这人儿的宠爱太明显,以致侍卫、仆役毫不怀疑妖人儿对本王的重要性,对她的话惟命是从,上锁、封门、铆钉…… “……点了自个穴道,做一夜春梦去罢。” 这人儿,这人儿……竟然还威胁:“不然,我丢几个身强力壮的侍卫进去给您泄泄火……” 别人或仅是说说,但本王太了解,若真将她气着,说不定就会从房顶扔下几个…… 忍,“忍”字在旁处,是一把刀,但此时,却是一腔火,烧至四肢百骸的火……尤其,想到那人儿的如雪肌肤,柔若无骨……我用碧门的阴寒之气运行周身,经一夜折磨,冷了那火,但心头的气,却万丈高蹿:妖人儿,终有一日,终有一日…… 不行不行,明明药效已过,但一想那人儿,仍是烈焰灼灼…… 这世上,于本王,最烈的**只有一剂。 至怕。 至怕之一,即为太秀园穿胸之匕。 碧月橙伤她,我自恼怒,那恼怒,足以使我撕碎世间一切。唯独妖人儿让我放手,没有可能。于是,怒了的妖人儿,不待我为她出气,已给我终身留记的一刺…… 至怕之二,是妖人儿生那两个“小人”时的熬煎。 妖人儿孕期时,看她大口吞酸,磅礴孕吐,我虽心疼,但每想及妖人儿体内有我骨有我肉,心际就会暖如春流;望她抚腹甜笑时,我亦胸涌甜蜜;见她拙笨身子招摇眼际,更觉是世间最美之景。可…… 绝不包括妖人儿的分娩之痛。 等待那一声婴啼的时段,我浑不知自己曾做过什么,说过什么…… 过后,看见那一张我最爱的梨木桌被破去一角、毁了大半时,毫问碧澜是何人所为,自碧澜丫头没有表情的表情中,我明白,与本王有关。 见得江南怪医颈上的青紫指痕,我奇问:“这世间,谁人能伤你如此?”江南怪医不阴不阳要笑不笑道:“没有几人,眼前人足矣。”我于是领悟:还是与本王有关。 可是,不能怪本王…… 怎能怪本王? 妖人儿每出一声嘶喊,既割我心头一寸;每高一度惨呼,既凌我心尖软肉……那痛,如万蚁攒动,由内及外,由心及脉,行经周身,以致全身每毫痛不可当…… 那痛,曾在母妃逝世的血夜,我感同身受……母妃的哀嚎突然追出,与妖人儿的痛呼合成一气……我险近成狂,若妖人儿就此……不不不不不不—— 怕,狂乱之怕。 …… 如此混乱之下,剧痛之中,做任何事,都是值得原谅的罢? “大当家,您毁几张桌子奴婢没意见,大不了自你每月的例钱中扣去就是。您掐死几个江南怪医奴婢更是没有意见,这世上少几个聒噪之人并无不可。但是,您能否告诉奴婢,您为何要晕倒?您晕倒那瞬,可想过什么?您为何不用您的无敌忍功,撑至咱们看不见的地方再晕倒?您可知,那一日,是咱们碧门家史上最别致的日子?试想,每一年庆祝两位小少爷生辰时,还不忘了要庆祝大当家的晕倒日,真是麻烦呶……” 那时我想,是该设个名目将这丫头的分红削去大半,还是也给她吃些**,扔到碧管的床上? ~~~~~~~~~~~~~~~~~~~~~~~~ “娘娘……娘娘……嘻嘻……” “娘娘……噗噗……香香……” 我盯着那两个“小人”无耻地在我的女人怀里拱来拱去,用流着口水的小小脏嘴亲在我的女人脸上,甚至,那个碧纬竟敢将可恶的小脑袋在我女人的胸前蹭了又蹭,转了又转…… “墨,我抱他们到外面乘乖凉,你先将这汤喝了。” 那是我第一次在妖人儿面前,以如此父爱冲天的理由带开他们,是以,极是凑效,妖人儿用甜得令我脚跟泛软的眸光望我,点头允准。 我一手一个,将因我的凑近而吱呀怪叫的两个肉胖“小人”抱离我的美丽娇妻…… “啊啊呀……不噗……娘娘……” “啊啊呀……香娘娘……香娘娘……” 两个“小人”或是知道自己处境不妙?可惜,晚了。 与“小人”同行,到了凉亭。天助我也,四下无人,我将他们放上凉席,让其排排坐定,本王坐上对面石椅,俯高临下,先以无声威严吓之…… “哇哇呀……要娘娘……” “要娘娘……娘娘香……” 这世上,有谁比本王更知道你们的娘娘香? “听着,你们的娘是我的,你们两个,乖乖与碧澜、与你们的乳娘玩,少来粘我的妻子,明白了么?” “……噗噗……娘娘……爱经儿……爱经儿……” 无耻傅经,竟敢张着还没长齐牙齿的小小臭嘴,说吾妻爱汝?“闭嘴,墨儿只爱我,你也敢妄想!” “……哇呀……娘娘……纬儿爱娘娘……爱娘娘……” 不肖碧纬,竟敢挥那截胖成藕节的小短胳膊,说他爱吾妻?“住口,这世上只有我一人能爱墨儿!” “哇呀……” “噗噗……” 不服?本王大怒,起身将两个只穿一截蚕丝肚兜的“小人”翻转过来,露出光溜溜的肉胖屁股,“不准再缠我妻子?应是不应?” “哇呀……” “噗噗……” 不应?哼,小小“小人”,本王岂降不了汝等?抬手,对准那四瓣屁股…… “夫君,你在做什么?” 我抬望着美若天仙的妖人儿,“墨~~” “呜哇……哇哇……” “呜哇……哇哇……” 两个方才还嘴硬面恶的“小人”竟然同时大哭!小人,当真是小人! “娘娘……跌跌大大(爹爹打打)……嘛嘛(骂骂)……呜哇……”更令人生恼得是,他们哭时,小小嘴内,没忘了同声一气的告上本王一状! “夫君,以后,你离本少爷的小东西远一点!” 岂有此理,这对“小人”! 本王和汝等的梁子,结定了! 番外之双魔会(二) 话说,自踏进这处别苑的内室始,本少爷便如刚到这世上一般,赤条条一丝不挂了。 也不知第几日,本少爷睁开眼,难得的,没有见着那恶魔的笑,及他不知疲倦的体力炫耀…… 披了床上丝被,脚落地上……天啊,这是地啊,本少爷差点以泪感谢苍天,本少爷的双足,终于能和大地亲密接触了! 脚酸腿软又如何?只要能离开那床下下,本少爷知道本少爷尚不是双腿残废;能走上个小小来回,让本少爷知道本少爷的双足完好无缺…… ~~~~~~~~~~~~~~~~~~~~~~~~~~~~~~~~~~ 尚在车上时,本少爷已知,身陷傅津这**皇子手内,就成了砧板上待宰的一条鱼,逃—— 势比登天。 本少爷游历青楼妓馆,形形种种男人见过不知凡几。 但—— 见过好色的,没见过这样急色的! 见过急色的,也未见色到成魔的! 本少爷光辉灿烂的初次耶,纵没有鸟语花香,灯美氛佳,也该有一番缱绻万种,柔情作始罢? 这只魔,在床上,竟亦如魔一般,暴力而血腥! 一进室内,本少爷的高贵身躯即当空划过一道优美弧线,被这厮硬生生抛在一张大床之央!尽管那床铺得绵软柔适,可他这么毫不惜力的一掷,本少爷的心肝脾胃一气乱搅,好悬由口倒出体外,满脑袋内,更是嗡嗡响成蜜蜂十万大军之众…… “王八蛋,你……” 本少爷的国骂尚未完全脱口,一坨重物狠狠压下,将我实实砸住,那力道,使得本少爷一口气险就咽下,晕个半死去。 接踵而来的,耳边只听见野兽发情狺声,随即,本少爷身上那件最得我爱的湖绿袍子“嘶啦嘶啦”的哭响,而后,离了我这主人零落飘向大地…… 紧接着…… 这个混蛋恶魔肯定不知世上还有“怜香惜玉”四个字,痛啊,到处都痛,被摔得痛,砸得痛,咬得痛,啃得痛,还有…… 更痛! 也不知恶魔是天生欲望强悍,还是此前有长期欲求不满的怪症,在他摧残之下,我甚至听到了自己骨骼关节处的“吱叶呀呀”“咯咯嘣嘣”不堪重负之声。但头晕目眩中,犹见恶魔一张脸,一双眼,仍像是未得饱足的恶兽般恐怖狰狞…… 本少爷记得,中间不知第几回,曾问过他一句:“你没见过女人么?” 这恶魔在百忙中,回我一句:“女人见得太多,只是没见过你……” 混蛋,是在暗讽本少爷不像女人?那你还吃成这副德性作甚?饥不择食,食不挑嘴,吸了啃,啃了咬,咬了吃,吃了再啃……由皮带骨,怕是连渣都不准备剩,对不像女人的女人尚且如此了,若见了女人中的女人,精尽人亡势在必行罢?恶魔啊恶魔,色中之魔! 可怜本少爷,在这一场暴力、处处血腥中,度过了漫漫初夜…… ~~~~~~~~~~~~~~~~~~~~~~~~~~~~~ 本少爷为人处事,有一项高尚作风:当反抗无用时,不如化被动为主动。 床上亦然。 本少爷不似墨墨那个眼高手低的纯情妮子,那丫头,说得大方,但了她如我,岂会不知妓楼的春戏她哪一回能看到完底?哪一回如本少爷观得巨细靡遗? 虽然实战经验亦同样为零,但并不妨碍本少爷自“被**者”化身“**者”。 第一次在反抗无效中没了,不妨不妨,来日方长,本少爷“强”回来就是! 但说是轻易,想也知道,**恶魔耶,难度必然重重。首先,他那一身高出本少爷不知多少的武功该如何处理? 失心术不能用得太泛,耗心费神太多不说,对同一个人频频起用,极易弄巧成拙,一个不测遭此术反噬,来个神呆智痴,更便宜了那只色中大魔吞食……但是,对一只老奸巨猾得不亚五千年老狐狸的恶魔下套,闹个不好反被套,岂不更是蠢哉? 有人云:对付中智者,需将简单的事情稍作复杂;对付上智者,需将简单的事情高度复杂;对付那等成了魔成了精的,是将简单的事情……更简单…… 简单到不能再简单…… ~~~~~~~~~~~~~~~~~~~~~~~~~~~~ 美人计。 莫奇怪,本少爷用得确是“美人计”。 计中的“美人”,自然是本少爷自己。自家现成资源,就地取材,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且效果当下立见,目的已达一半。 至于本少爷当不当得起美人,并非重点,关键这恶魔对本少正吃得上瘾,趁他色迷心窍意乱神溺,一击即中。 “你点我穴道?”混蛋睁着一对该被人拿“美丽”形容的眼睛,诧望我。 明知故问。我嘴里懒予搭理,手指又连哑穴一并制了,心下,则为如何尽兴“强”他他打起算计。 从头吃?太没创意。 从脚吃?太不洁净。 从手吃?太普通。 从皮吃?太简单…… 从……吃?太…… 但不管从哪里吃起,总先要给他涮个干净,才好进口享用…… “赵雄!”我甩了床面,套上混蛋的衣袍,将内室垂幕拉得严丝合缝,拉开大门,扯嗓高喊。 “在!”恶魔的贴身侍卫由天而降。 “准备大桶,以及一桶的热水……”本少爷要涮肉吃!“再拿一把刷子进来!” “……是,请问刷靴所用的毛刷可否?” “随便,能用则成!” 究是恶魔身边人,做事利落,手脚快捷,不一时,一大桶热气氤氲的浴水备齐。 我拼了全身的内力,将**裸的恶魔抱起,“王爷,让在下侍候您入浴罢。”在恶魔的注视中,用了点高度和力度,抛进桶里,那水好烫咩…… 恶魔此下眼里的光芒,该称之为恼怒罢?恰巧,本少爷同阁下一般,也不懂得怜香惜玉,持了毛刷,从头到脸,从前及后,刷得尽管彻底,尽管尽兴…… 当然,本少爷的善良天性使然,没忘了与之亲切沟通:“我说混蛋,你就莫再费力气了,本少爷武功差你十万八千里,这点穴手法可是独一无二哦。你难道未听说,四大家族各有一项特长的么?你要硬是运功来解,一旦走火入魔,本少爷可是概不负责哦。” 我敢确定,听了本少爷话后,恶魔眼内怒芒又盛一层。哼,本少爷看得不爽,手里大毛刷照那张姑且称之为俊美的脸一气刷洗,等一下,这可是本少爷下牙开嚼的重点部位喔…… 番外之双魔会(三) 恶魔洗干净了叫什么? 洗干净了的恶魔。 被点穴又被喂了软筋散的恶魔叫什么? 恶魔遭天谴。 当然,本少爷善良地奉劝欲效法者,施此计若想如愿,首先要保证你的意志能及得上本少爷的一半坚定。毕竟,从此室情形来看,论及“美色”,本少爷惭不如人。 啧啧啧,真是美呢。这眉,这眼,这鼻,这唇……尤其这张嘴,怎么看怎么性感,怎么看怎么招人……讨厌! 这骨架,这腰身,也不错看呶,修长,结实,纵是在软筋散的腐蚀下,仍隐隐透出强大力量,并没有因为拥有者是皇亲国戚就松垮失修了去,嗯……这釉色皮肤,观上去诱人,摸一把,光滑得像一匹上了蜜的缎…… 啧啧啧,越看越觉得床上这只四肢各被床单缚住的羔羊,秀色可餐……别怀疑,恶魔如今便是化身待宰的丰美“羔羊”……面对如斯一只羔羊,由不得本少爷不起冲动啊……扁人的冲动,踹一脚先! “混帐恶魔,恶魔王八蛋,你当本少爷是根木头啊,到底是哪个给你开苞的女人还是男人给你养成了这床上色魔的兽行,你差点拆了本少爷的骨头……” 咦咦咦,怎打了骂了半晌,没有反应?这恶魔不该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小媳妇类型……哑穴? 常言说得好,要得到折磨一个人的乐趣,就是要听到他的**声。 于是,本少爷解了这厮哑穴—— “小意意,你要怎么虐待本王?快来哦,本王期待得很呶……” 听听听听,这个该挨千刀剐万段的混帐王八蛋!期待是么?本少爷会满足你的期待!我“嗷”一声,冲上前,就在这恶魔俊美得令人生厌的脸上切切实实咬了一口…… 点点头,滋味不错,再接再励,本少爷有多痛,就要这只羔羊有多痛…… 时下,不由得憾啊,如果此地离本少爷的肆意堂稍稍近些,暗堂里那些刑具弄来一两样,也不必劳累本少爷的小牙不是?不过,用牙开刑,别有一番滋味,尤其血腥味到了喉内时,痛快啊…… 终于,如愿听到了恶魔的**声,嘻…… 不,不对! “混蛋,这样你都能叫得**?”哇哇,气歪大爷的鼻子了……他不该觉得自尊受辱痛不欲生么?他不该因这前所未有的挫败恼羞成怒么?他不该……他不该…… 嘿嘿…… 好险呶,好险呶,险就给这只洗干净了又遭天谴的恶魔骗过,纵然他骗人本事的确高竿…… 想当年,本少爷和臭妖鱼只所以最喜留恋风月场,正是因那里的人们观察起来最有趣,男男女女,卸却了仁义端谦的伪装,弱点丑处短板暴露无遗……由此,也练出能体人入微的眼力,每根表皮,每线表情,哪怕微不可察,在在都能彰示人之心情…… 这恶魔说得潇洒,叫得**,那双桃花眼深处的恼意,哪逃得脱本少爷的法眼…… 满意着满口的血腥,我特地笑得溜出酒窝。据眼前这只恶魔说,他最受不得的,便是本少爷的两只酒窝……变态恶魔,本少爷自娘胎里带出来的酒窝关你何事?“五皇子,在下侍候你用膳如何?” 好心征询了意见,端起旁边桌上的残羹,倒在这恶魔胸上,啧啧啧,诱人,诱人啊,诱人施虐!再咬一口! “嗯……” 叫罢叫罢,**的叫罢,本少爷就是要你**个够! “五皇子……”江南第一名妓柳轻的声调有这样媚么?京城第一花魁楚楚的低唤有如此热么? “……小魔女……” 本少爷暂歇了使唤过多的小牙,用舌尖舔舔这恶魔身上的汤汤水水,口感不坏,舌感也不错,继续…… “小魔女……你这只小魔女……” “好热呶,五皇子,您的衣服穿在在下身上,委实太大了呢……” 柳轻有云:女子要脱不脱最诱人。 楚楚有曰:女子欲露还掩最魅惑。 本少爷将身上的宽大衣衫褪得肩头,要脱不脱,欲露还掩,可以了罢? “小魔女!” 哈哈,果不其然,恶魔**顾不得买弄,一声兽吼由喉咙里嘶出,还欲拼了全力的挣扎…… 可惜,本少爷的独门点穴手法,以及自雪魔女前辈处讨得的软筋散,那可不是虚张声势的物事呢。 “五皇子,我的羔羊,我疼你哦……”我怜惜无比地,抬手轻轻拭着小羊儿额上颈上的汗珠,也不知怎地,本少爷的手法愈温柔,那汗蹿冒出竟似愈快;手指愈柔缓,竟是愈抹愈多…… 而本少爷,心底笑得愈狂,脸上笑得愈缓,酒窝儿虚伪得连本少爷都要唾弃,但还是在恶魔眼前晃来晃去…… “小魔女!小魔女!小魔女!你……若不给本王……本王发誓,你……” 混蛋,到如今还敢威胁本少爷!一脚扁死你这只俊美得天人共弃的脸……啊呀!这混蛋,竟咬住了本少爷的脚趾? “混蛋,放开!” 恶魔黑琉璃般的眼珠子直刺刺望我,牙关紧阖,但牙后的一条罪恶舌头,竟在本少爷的趾间绕来绕去……啊呀呀! “放开放开放开!”我掐住这混蛋的颈子,拼死大叫。色魔就是色魔,身临绝境犹能色情挑逗,本少爷敢发誓,若不是本少爷定力惊人,定然是丢盔弃甲,把自己光溜溜奉进恶魔嘴内…… 究如此,恶魔耐力仍是超人,直到整张脸憋成酱样的紫,才放了本少爷的纤纤美足。 “五皇子,在下给你奉上大礼!”我咬牙切齿,切齿咬牙,去她的要脱不脱最诱人,去她的欲露还掩最魅惑!本少爷甩开了这厮长袍,恶虎扑羔羊,手、脚、唇、牙、舌并用,眼见得这厮的汗水狂冒,耳听得这厮吼声惊人,更有双目内噼啪燃起的热闹大火……好,很好! 最后一关来临……打住! 哈哈哈…… “王爷,王爷,您……”恶魔的忠心侍卫赵雄或是听见了主子惨绝人寰的叫声,叩门探问。 本少爷一屁股坐在恶魔小腹上,悠然回道:“本少爷身娇体弱,你家主子欲求不满,怎么,赵英雄欲毛遂自荐,满足你家主子?” “……属下告退!” 番外之双魔会(四) 告退,哪有恁容易? “赵英雄站住!” “……肆少爷有何吩咐?” 这声,本少爷为何听得出那样一丝颤抖?难不成怕本少爷当真拉他一齐侍奉他家恶魔主子?呿,本少爷纯洁小生一枚,怎会玩那等豪门变态游戏? “到附近花楼,找几个花娘来!” “……” “没有听着?” “……敢问肆爷,这可是咱家王爷的意思?” 这厮,忠心呐。我俯下身,拿本少爷的酒窝眩眩恶魔小羊的眼,“可怜的羔羊,**焚身了罢?本少爷请几个花娘好好安慰你一下如何?” 想想,若是本少爷给几位花娘喂些**,再在一旁吃茶磕瓜子看“群狼食羊图”,哈哈哈,过瘾呐…… 噫,这好色的恶魔,听了本少爷的话,非但没有感激涕零,眼内怎有欲咬死本少爷的意味出来?乐极生怒?喜极生怨?呿,管你! “赵雄,快去……” “赵雄,你若敢听这只小魔女的,本王抽光你的骨头!” 恶魔啊恶魔,连恐吓人都与常人不同,再凶悍的主子,了不起一句“要你脑袋”完事,他竟要抽光人家的骨头……不对不对,这非重点,重点是他吓跑了本少爷的奴役,如此一来,本少爷观赏“群狼食羊图”的大好机会岂不葬送? “混蛋恶魔,你去死!”又一口,咬向这厮的颊……本少爷必须承认,本少爷对这厮的脸有那样一丝阴暗的嫉妒……说也奇了,这世上,俊美男人会少么?别个不说,谌霁小哥的姿色绝不亚于这厮,但偏偏,本少爷一见这厮颜容,无端就一腹气出来……咬死你,咬死你,咬死你! “小魔女……” 这恶魔,竟敢向本少爷的颈子里吹气?垂死挣扎便是指得这路人么?真真个是恶从胆边生,我噌地转了脸,“混蛋恶魔……” 自送上门?鬼使神差?若不然,怎就会那样巧,正好骂到恶魔嘴里去哩?凭心论,恶魔的吻技真是不赖哦……两片唇丰润绵软像苏州街上热卖的棉花糖,一条舌灵猾轻滑的如涂过蜜的丝绒,撇开它们的恶魔主人不谈,还真是让人百尝不厌呐…… “小魔女……意意……” 恶魔的**又起,我一栗,蓦地由这厮的胸前爬起,这这这这……太丢了人了啦!本少爷献吻不谈,何时竟将自家耳朵献了给他啮? “恶魔你……” “意意……给我……意意……” 这这这是恶魔?一双美目,都成了欲望的海,欲望之内,却卷着无力且无边的火,丰满唇中,气焰不再……恶魔不是定力惊人的么?恶魔不是以欣赏别人身沉欲望为乐么?他他他…… “混蛋!本少爷才不给你便宜占!”我突不敢对他双眼,转开头,“本少爷要走了!” “意意,不要走!” 这呼声竟使得我一窒。 “意意,本王要你,意意……本王……” 我掩耳。不知为何,他下面的话未出口,我竟能隐约猜出他欲说什么……不行,不行,这世上没有比“自由”对本少爷更重要的物或事,这厮的话,本不爷不听! 我拣起地上但凡本少爷能穿的衣物,匆匆急急裹上了身,弃门选窗,逃! “意意,我爱……” 不听不听不听!我掩上耳,飞进自由长空…… 处子之躯于我,不重要,除却这恶魔委实太过暴力太过血腥惹恼本少爷外,失身给他,并不觉有任何沮丧。但他下面的话,却使我如畏蛇蝎,不听不听就是不听!本少爷不听! ~~~~~~~~~~~~~~~~~~~~~~~~~~~ 常言……不,是本少爷言,本少爷有一话奉劝各位,这世上最有可能出卖你的人,往往是你以为最不可能出卖你的人,本少爷此下身陷茹芳苑就是如山铁证。 原本,本少爷劳累奔波,如若有美丽的丫鬟姐姐贴身伺候,享受几天安宁日子也不算坏,怎本少爷正在喝茶吃小点,恶魔就冲了来?且二话不说,抗上肩就走?当本少爷什么?最华丽的麻袋? “混蛋,你怎会来?” “用你聪明的小脑袋推推算算,不难猜到罢?” 一般情形下,若无意外,当你被当成一只麻袋抗来抗去时,哪怕是最华丽的那个,小脑袋也算不出什么。然就在本少爷的尊贵小臀着上车厢内的软垫时,灵机一闪,明白了:臭妖鱼定然是拿本少爷与恶魔达成了什么罪恶交换!……能成为妖与魔的交易筹码,本少该感万分荣幸么? “意意……意意……” “叫什么叫,要做什么你就快点,废那多话作甚!”我没好气地对着那个在本少爷胸前作乱的人吼出一嗓。十年河东十年河西,本少爷交友不慎又陷魔手,认了! 那恶魔倏地抬头,“原来,本王的小意意如此迫不及待了么?” “混蛋,不许曲解本少爷的话……哦!”这混蛋,又撕烂了本少爷的衣赏……然后然后……还是痛啊!恶性不改,魔性难收,本少爷咒你祖宗十八代!“混帐王八蛋,你轻点不行!” “……意意,是你要本王快点,本王原想着这回要对本王的小意意温存柔昵些呢……” “混蛋,混蛋,混蛋!” “意意!”他一口咬在本少爷颈上……很好,现实报,本少爷也认,本少爷就不怕还不回来! 但是……“混蛋,你……” “痛是不是?本王就要你痛!”这混蛋,竟然变本加厉,动作更是粗暴,表情更是狰狞,本少爷骨头啊,“吱嘎”抗议中,忍受摧残…… “意意,小魔女!小魔女!本王要将那天你欠本王的份儿,一并讨回来!” 魔在嘶,魔在哮,本少爷在被**…… 啊呀呀,士可忍,孰不可忍,本少爷不发飙,你当我是病猫是不是?我冲天一声吼,张牙咬住恶魔颈项,趁恶魔愣神间隙,翻身居于上势! “你要讨回那天的份儿是不是?恰巧,本少爷也要完成那日未完的**!” “**……”恶魔显然处于愕态。 我掐住他脖颈,眉恶眼狠:“小羊羔,乖乖侍侯本少爷!” “哈哈哈,小魔女,果然不愧是本王的小魔女,与众不同……哈哈哈……” 这恶魔,竟然还敢笑? “本王喜欢,本王喜欢……” 臭恶魔,死变态,喜欢是不是?本少爷今日就**到你更喜欢!本少爷一念既定,当即拿出了多年青楼花国客的全部存货,将这只恶魔想象成那些比花柔弱比玉生香的名妓姐姐,将**进行到底,将嫖客扮演到底…… 不知何时,骤雨狂风方歇…… 我听见那个被我嫖罢的恶魔心满意足的声音:“赵雄,将车赶回府内罢。” 什么什么什么什么什么? 我懵住—— 方才的一切,竟然是在车里进行?方才的一切,外面尚有一位忠实听客?方才的一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混蛋恶魔臭恶魔,从此后,本少爷与你势不两立! 番外双魔会之傅津(一) 第一次听有人称本王为恶魔,是在十五岁时。即自江南回到京城的翌年。 依稀记得,事源本王回府之时,遇一女子拦轿申冤。 向本王申冤? 当时,我只觉可笑。刑部关门大吉了?大理寺休整歇业了?还是府尹回家收割了?要不就是这位冤者太冤,以致灵魂不灵了? 撩帘,迎见那女子眉目间的暗示时,本王似乎明白:这位小佳人告状,想必是经多了这类暗示,于是乎宁愿自己选择“暗示”对象? 有趣。 府内,那女子的申诉证明本王猜测。 本王一时闲暇,自刑部调来了该案的卷宗,证据凿凿,这女子之父并不清白无辜,甚至嘴巴大到连赈灾的银子都吃去了三成。唯一“冤”处,无非同案者将罪名一概推卸到这位因手段粗糙率先暴露的同侪身上而已。 但吃了三成,或是五成,都不外一个“斩”字,这小女子又何必费事?以为凭藉美色便能将本王耍于股掌任她捏玩? 本王将话甩到那女子脸上,望着这位以为美貌是通关宝钥的佳人色变,还真是有趣呐。 但,这小女子离府不多日,本王的恶名即起,众说纷纭,但万变不离宗,无非本王占了一个清白女儿便宜,却坐视其父惨死,如此恶行,当遭天谴等等。 此事议得太大太广,以致惊了父皇母后,轮番找本王晤面探听。 我要感谢这小小女子,她教会了本王一事。 作恶多端必自毙。自父皇谆谆训教我时,口舌间这类常规却并无深度的叱责,眉际那几不可察的一线深意,使我陡然明白:本王愈恶,对父皇身下那尊贵的大位愈无影响,是以父皇并不介意我为恶的罢?在父皇心中,残害几个良民百姓不过小恶,威胁到天家大位便是大恶了罢? 谁人不知,能居上那位的,若非“明”者,至少也需“仁”者呢? 父皇啊父皇,您还真是高估儿臣的雄心壮志了,须知,对您臀下大位,儿臣非但毫无热望,反有毁之之兴呢。 本王由来孝恭,岂肯负父皇之翼望? 为善,三哥之长项;为恶,本王乐哉。 三哥既是天家良心,本王做天家恶魔又有何不可? ~~~~~~~~~~~~~~~~~~~~~~~~~ 世人由来眼明心亮,兹那佳人事后,献到王眼下的,由一色的珠宝玉器,开始加诸美人。此后不久,又因本王有一回不知何故地盯着一位送礼官员的俊俏小僮看了良久,送到广仁王府的礼单中,又多了娈童一项。 娈童?首度接到这份大礼时,本王着实愣了半晌。但转瞬后,仰天大笑:娈童,还真是一项大礼呢。 当夜,本王到了那几个貌美如花的少年房内,摸罢每人筋骨。好年纪啊,骨骼尚未硬化,且个中有人资质当真不俗,很好。 这些人,非出身贫寒,亦是家遭变故的宦门子弟,天付男儿身,却是女儿貌,到此境地,最盼得不外乎拥有者的长时接纳,莫使之再在大吏豪绅们的府邸中当一样物件般的赠徙转手。 本王抱过一个骨质最最上乘的美貌少年,捏着那触感极佳的脸颊,问:“小乖乖,你是乐用身子博得本王满意,还是乐意用脑子获得本王欣赏?” “王爷,您要奴婢做什么,奴婢就做什么。”这少年眨眨眼,竟真是妩媚不胜。 我挑其下颌,亦回之一个媚波:“本王教你一些床上以外的东西如何?” 何谓床上以外的东西? 杀人。 兵部的权力,仅仅是明面上的。且不说若本王一朝不慎,被御史抓了把柄,父皇完全可以此为名目褫去。单是明面下的一些脏活累活,就无法劳动天家兵卫过手。 于是,娈童这份大礼,让本王突辟蹊径:广仁王广受美女,广纳美童,且年纪愈稚,愈得本王欢心。 其内资质差的,陪本王恣兴欢歌,酒色醉眼;资质佳的,在本王的别苑里接受训练,杀人的训练。 他们第一次的试验对象,即是当年诬赖母妃谋反的一家外戚。正是那人拿了一封所谓母妃与圣火教的通信,加之后宫妒妇们的群起攻之,在父皇息事宁人处理手段下,母妃血尽而去…… 本王找了两年,不得不说,那人有些本事,竟没让本王找着其为官不法的罪证。以致使得本王耐心告罄,便拿他举家男丁,试验本王小乖乖们的战斗力。 结果,本王的小乖乖们未让本王失望,手法好个干净,行事好个利落,一线的蛛丝马迹也未给刑部、锦衣堂留下,宫里那位嫔妃百般哭号,亦难使这桩无头悬案告结…… 唉,如此的可人心意,本王的小乖乖们,焉能不得本王宠爱? 自然,没过多久,那位嫔妃也如愿以偿随其父其兄赴黄泉去了,谁要她对外一再宣称自己悲痛欲绝呢,要知道,本王向来有成人之美。 ~~~~~~~~~~~~~~~~ 男女通吃,生冷不忌。此乃外间对本王风评。 本王从来不接受冤枉,能对此评一笑置之,实乃并未冤枉。 逐美人心人皆有之,挑拨逗弄一些有趣的事物,可使本王心情大好。若心情太好,进而用之,又何尝不可?须知,本王并不是清心寡欲的三哥。 当初在碧门学武,授我技艺的太元长老曾说:“你们三兄弟将来若无人束囿,所带给世间的破坏力必非同寻常,好在,各人自有各人福,你们都有自己的克星出现,她们带给你们快乐,自然也将善念重置你们心胸。上天见怜世人呐……” 克星?善念?某日晨间练剑时,突记起了长老此语,噱笑不止。 本王好奇呢,这位身兼本王克星与善念者,该是哪位三头六臂的神仙…… “蕊娘,这位小美人本少爷要了,不得让那些个歪瓜裂枣给领了去!” “这这这不合适啊,小意侯爷……这……楚楚在房里,您去找她?还是,奴家再给您挑几个娇嫩新鲜的……” “呿,你当本少爷的话是放屁不成?本少爷说要她就是要她,你哪来恁多话?还不摇着你这风韵犹存的小屁股给本少爷滚开!” 天水一阁,二楼的雅间内,本王正与几个殷勤的朝堂吏员品花饮酒,突有一声娇甜嗓音携着毫不含糊的骂人粗话,扑愣愣响在整座空间。 一位工部官员闻之摇头:“四家族真是后继无人啊,怎尽出这等仗势欺人的主儿?云伯侯府如此,云夷侯府如是,唉~~” “是啊是啊,后继无人。”有人不胜惋惜附和,却又眼前一亮,“依各位看,这位小意侯爷的恶行与小霁侯爷相比,孰上孰下?” “这个嘛……” 诸官兴致高昂,将两家侯府小爷的行状交口杂舌道来,如谌府小侯曾当街掳**女,肆家小爷则几次跑到寡居的贞妇家内调戏;如谌肆两位曾合力火烧道观,只因那道观道士在地道暗藏良家女子逼人为娼…… 谌家的,是三哥亲戚,本王动不得。这位肆家的,听来亦颇有趣,本王…… 番外双魔会之傅津(二) “这个花娘,本王要了。”我缓缓下楼,迈一阶,说一字,笑容和善,目光纯正,定然是令楼下人如沐春风。 没有意外地,那位鸨娘脸如土灰,“王爷,您……” 我非常有耐心地,又送一笑:“本王说,本王要那个花娘。” 鸨娘当即几个跌踬,一路歪斜地奔到大厅央心,那桌上,正有人侧躺扬壶高饮。从本王的角度看去,只见得一道细致形影,湖绿色的长袍如湖水一样泄了满桌,桌面是红色的铺布,本王第一次得见,红成了绿的陪衬,饶是妖艳惑人。 “小侯爷,小侯爷,”那鸨娘用本王听得真真的悄悄话,在劝戒那位绿袍小哥,“这主咱们惹不起,您仔细看看,小瑶红也就是个中等姿色,如果只因为她是个雏儿,咱再给您找几位新鲜的不就得了……” “蕊鸨鸨,你真当本少爷的话是放屁是不是?”桌上人翻身由桌上立起,扠腰大骂,“你惹起惹不起关本少爷屁事,你的大神他能拆你十座楼,本少爷拆你这一座楼足够了!要不要本少爷现在就动手,送你这座天水一阁归天去?” 本王实在是好奇,怎会有人操着恁样甜软娇憨的嗓音,骂出这等市井泼皮的用词酌句来? “肆家小侯爷。” 桌上人闻声转了身。 但愣住的,却是本王。 绿衫玉肤,弯眉星眸,就连长相也如声质一样甜美娇憨的人,是那个并称四族双恶的恶霸小侯爷之一? “原来是仁德无边仁和通泰仁义过天的广仁王爷,在下有礼。”桌上打了个长揖,却仍是居桌不下,如此以上俯望的姿势,礼行得究是谦和,本王亦实在找不出一点一丝的恭敬意味来。 既如此,本王索性高下更见,抬手叫了张椅来,端坐如仪,与小侯爷这双圆灵灵的美眸亲密相望,笑道:“本王竟不知,本王竟还有恁多美德让小侯爷这张小嘴盛赞。” 小嘴呢,委实是“小嘴”,唇色猩红,唇端微翘,在同样微翘的鼻尖之下,如一粒才才熟好的待撷樱桃,只是不知尝在口内,能否似观时这般鲜美…… “五皇子,有言道先来后到,更有云官不欺民,这位小瑶红是在下的心上人,王爷美人多得不知凡几,必不会与在下一般见识的是不是?” 先来后到?官不欺民?本王确定本王没有听错,但由这样一张才仗势欺人完毕的小嘴内道出……“小侯爷,本王在楼上多时,仿佛听见……” “听见了?”桌上人拍掌,“好极了,王爷既然听见,在下就多说一些虚话伪话,王爷想必已然知了在下对小瑶红的用情之深,以王爷之‘仁’,必然有成人之美,在下谢王爷承让。” 那张猩红小嘴内,吐出的这一个“仁”字,不管是从哪端品味,在在都是讥讽。小意侯爷啊小意侯爷,本王是愈来愈感兴趣了……“你叫肆意?小意意?” “哦耶~~”小意侯爷捧场地打个冷颤,献笑道,“王爷,在下不介意你称在下全名。” 这笑,够假,够勉强。但饶如此,有两个将这张脸儿显衬得更加美惑人的酒涡欺世盗人地溜了出来,在那刹那……本王起了冲动…… “小意意,本王或有成人之美的美德,但恰巧今日忘在了府内。本王想知道,若本王不欲承认,你如何自本王手内赢回你的心上人呢?嗯?” 肆意一根指挠挠颊,颇犯难般地皱起两道弯弯月眉,“但不知王爷有什么好提议?” 很聪明。小意侯爷想必料着,来自于他方的提议,不管怎样,都会遭遇本王责难;但若选择权归了本王,一提即可。“琴棋书画,小意侯爷精通哪一项?” “嘿嘿,五谷不分,六艺不勤,说得正是在下。” “鸨儿,将琴、棋、书、画各拿一样过来,本王要与我的小意意一较高下。” “各拿一样?”鸨儿显然未会意。 “琴、棋盘、笔、画具,各拿一样,咱们的五皇子殿下要玩射覆游戏。” 哦?这小意意,是愈来愈合本王的心意了……“何以见得本王是射覆择之,而不是一样一样与我的小意意比过呢?” “在下仅是以为五皇子贵人事忙,哪有恁多时间陪在下玩呢?当然,如果在下妄测有误,五皇子您想一样样指导在下,在下亦不胜感激。” 话说得客套空泛,亦虚伪至极,但那两只在白玉样的颊上时隐时现的酒窝,却使这虚伪无端给了人信服……这伪善伪喜的酒窝,如果一口咬上,会是怎样一番滋味? “鸨儿,将本王的眼遮了,本王要以天意,来选择本王与小意意切磋之技!” 肆意跳下桌来,那身量比本王矮上半头有余,修长纤直,举足间,贵气昭然,外人观之,即能断得出身必定不俗。偏偏,市井作派不辍,弯眉圆眸的甜憨间,竟是泼皮无赖行径。“蕊鸨鸨,你该明白,本少爷可不是认赌服输的主儿。本少爷话撂这儿,若今儿个本少爷输了,这小瑶红随了王爷走,你这天水一阁的摇钱树头牌楚楚美人就随本少爷从良去!” “唉哟喂,小侯爷,您可要了老身的命了,您不能这样啊……”鸨儿哭脸干嚎,“王爷,您看看,这小意侯爷,您……您两位贵人,就可怜可怜咱们这讨生不易的下等人呗……” “呿,谁是下等人,你自己个愿自甘下贱,别连累了本少爷的宝贝楚楚和可爱的小瑶红,你再敢胡咧八扯,本少爷拿你的嘴当粪坑用!” “小侯爷啊小侯爷,您不能啊……王爷,您劝劝小侯爷,您劝劝,奴婢求您了……” “小意意,不如你来告诉本王,要怎样你才认赌服输?”这话说时,本王只当挑惹一只顽皮猴儿玩耍。此事过了许久,本王方才明白,这话出口时,本王便已然是输了,输在那只故意以无赖行径引得本王轻忽的小魔头手上。 “认赌服输,难呶。不过,”小意意仰仰颌,“也不是不可能……这,如果是在下选定的一样玩事,不管输赢,在下都乐意承受……” 承受?“小意意若是输了,什么都乐意承受么?” “啊?” 哈,肆小侯爷张口结舌的模样,真是可爱到令本王冲动万分呐…… 番外双魔会之傅津(三) 什么都乐意“承受”?我猜这只小猴子定然是明了了本王的言外之意,不然,一张玉脸儿也不会红成那般模样……但很快,眉间恼意浮现,本王等着…… 噫?没有? 张牙舞爪的小猴子,对加诸于头上的轻薄竟没有蹿急跳骂?这等乖顺,难不成走得当真是仗势欺人、欺软怕硬的路子?若真如此,本王可是要道地的失望了…… 但接下来,在由小意侯爷选定出的一较高下的器具上,本王晓得了这小猴子的恼怒施放在何处。 五盘呐,五盘皆输——本王。 “不好意思,五皇子。”拿两指修白指头,将本王阵亡的黑子粒粒捉起的小意意,笑得多了那么几分真心——真心的得意,真心的嘲讥。 酒窝儿机猾溜动,猩红小嘴上翘掀开,编贝似的齿亮亮生泽,圆眸内星瞳烁烁灼灼……“您总是让着在下,不尽全力,使在下委实的不好意思呢。不然,再来一盘?” 再来一盘,再来一盘……正是在她格外殷勤的提议下,本王连输了五盘。 本王不是赌徒,没有愈输愈难罢手的劣瘾。下到第二盘时,已知在棋艺上断难取胜。之所以能一下再下,正是因了这狡狯小猴子的甜嗓请催“再来一盘?”那两个酒窝,竟像是对本王下的蛊呢…… 小意侯爷该是本王的同道中人,做任何事必有周全计划及稳妥的后路,与吾对弈,如同孙膑赛马出奇制胜,不得不说,这个对手,很难缠,也很…… 对本王的胃口。 对极了本王的胃口。 以致本王望那张独红嘴儿在眼前的开张,竟想一口吞下…… “五皇子既然无意续弈,那就算在下侥幸胜了?蕊鸨鸨,将小瑶红领到本少爷常年开的那间房里,洗干净了等着……” 那时际,对这只小猴子的急色,本王竟生出那么一丝不悦来……不,不止一丝,是太多丝!“小意意,不如将这战场移到本王府内,你我通宵对弈如何?本王的府内,有数不尽的佳丽美人为本王的小意意赏心悦目呢。” “不敢不敢,王爷的美意,在下心领。但在下由来专情专一,再美的美人也不及心上人的嫣然一笑,小瑶红,快来侍候你的亲亲情郎,我来喽!” 湖绿衣影飘拂如云,直上二楼,转过一个小廊,不见了。 可恶,这只急色的小猴子,难道不曾看见,本王的容貌比那只中色之姿的雏妓不知高出多少……意识到正拿自己与烟花女子相较时,气更是不打一处蹿出!不待多思,跃上二楼,掐住一小婢颈子:“那只猴子的常年包房在何处?” “小……猴子?” “……肆家小侯爷!” “在在在……”小婢探出一指,正指走廊的最内一扃。“但但但……” 我甩了她,掠至门前,掀足踹开,“小猴子……人呢?”我回身瞪着那犹在原处的小婢暴喝:敢骗本王? “但小意侯爷带着小瑶红走了。”小婢倒顺了被本王扼住的那口气,完整吐了话出来。 这只狡猾的小猴子,敢情是料着本王会上来寻其麻烦? 恭喜你,小猴儿,你有幸成为了本王的猎物。本王有多少年来,不曾感受过心脏这样地期待一场交际呢。 ~~~~~~~~~~~~~~~~~~~~~~~~~~~~~~~ 随着时日渐推,本王方知,那不是一只猴子,是一只成了气候的小魔头! 猴子究是再滑手,也不会一次又一次自本王掌内逃脱。而小魔头逃脱之余,从没忘了给本王施以颜色。 必须说,如此之下的小魔头,将本王胃口吊得更高。 “广仁王,在下对断袖之癖毫无兴趣,请您另择高明可好?” “小意侯爷,你不知道么?本王最感兴趣的,就是你的不感兴趣,在在惹得本王心痒咧……” 是男是女都好,本王要得,不止这一具皮骨,还有皮内那个狡性成魔的魂魄。她逃脱一次,本王就恼一次,每恼一次,欲望即升腾一次。这欲望,不止来自于身体,还是心口的一处虚空…… 那一回,线人来报,小魔头赴临左相二千金的相亲宴,大行捣乱之能事。本王放下手头诸事赶至之时,正见左相次女身陷“魔”手,哭得梨花带雨,反观小魔头,色迷迷满是轻佻得意。直把在旁的左相,以及携子相亲的封疆大吏湖广总督气得是面无人色,而碍于四家族权势,又不敢奈何……这便是这些所谓重臣不得本王喜欢的致因,为权势为“大局”,自家儿女父母的荣辱皆可弃之不顾,哼,一群废物! 实则,于小魔如此行径,本王亦感纳闷,平日惹些市井麻烦也就罢了,现怎连官家千金也去招惹?若当真喜欢,提媒联姻岂不省事? “小意意……” “王爷好王爷好,真巧真巧,在下事刚办完,王爷请便,在下告辞……” 本王这回,没有与她再费口舌之争,将人抗在肩上便走,至于坊间寮内因此将起的关于本王与肆家小侯爷的风流韵传,不在本王的思虑范畴…… “广仁王,五皇子,您如此做,实在与您完美无缺的仪容不符啦,请放下在下,在下双足健好,身体健康,平地自可安稳行走……” 我一言不发。若是一定要与小魔头唇舌相争,本王很乐意以另一种方式…… “风流俊美的五皇子,在下乃小小无赖一枚,您何苦折损了天家的尊贵威仪,与在下同流合污?让在下污了您的完美华丽?请高抬贵手……” 但小魔头的娇憨嗓音,委实骚耳,本王听得聒噪,抬掌轻拍上肩头的小臀,“小意意,闭……”嗯? 本王既被被人称色魔,这女子的身体怎可能不悉,小魔头的臀虽稍显瘦薄,但绝不是男子的骨架,再触几把,如斯的弹柔丰润,除女子别无可能…… “混蛋恶魔,本少爷的便宜你占够没有?”肩上的人儿大骂出口。 我谑道:“你是女子?” “本少爷从来没有说过本少爷是男人!” “你竟敢欺君枉上,以男儿装混骗朝廷对四家族的男丁补例?” “混蛋,肆家由来只领三份补例,你要栽赃罪名请拿来户部的帐册再来放……”最后一字,因本王的指下动作告止。“混蛋!你再掐本少爷举世无双的小屁股,本少爷咒你全……全府死光光!” 亏她还懂得及时改口,若咒了本王的全家,岂不连高高在上的父皇母后一并骂了进去?小魔头也不是无法无天嘛。“小魔头……唔!” 这只小魔……女!我望着刺了本王的背后重穴得以脱身的小魔女,切齿道:“你最好别再落进本王手里,再有落来,本王不会再给你一丝机会……”连皮带骨直接吃进肚里! 小魔女送了个鬼脸,跳房蹿脊又滑溜溜逃脱去…… ~~~~~~~~~~~~~~~~~~~~~~~~~~~~~~~ “五皇兄,以您的本事,曾使圣火教一夕覆灭,玉兰门一日灭门,为何这天谴会迟迟容其逍遥?小弟等人委实不解呐。” “是哦,八弟说得也正是小弟想的,五皇兄,您天姿不凡,为小弟等人解惑如何?” 听着亦敢到本王面前卖弄心机的七、八两位皇弟,由不得本王不笑。 “圣火教能一夕覆灭,是因有之前三年的运筹操作;玉兰一日灭门,是因两年内打进其内的内应消息准确。任何事起事发,总有源头个由,难不成两位皇弟以为你们是凭空来的,不需经过父皇的流汗出力么?” “你……” “我……” 嗬哟,是谁说报复者到头难得快乐?看见两位弟弟的表情如此丰富,本王真是快乐呢,呵呵…… “小意侯爷,请这边走,十二皇子早就摆好了棋盘,等着您这位师傅来杀上几盘呢。” “劳烦宫女姐姐带路。” 嗯?这声听得怎如此令人舒爽?我站起,自这高踞假山上的凉轩里望去,湖绿拂动,纤窕动人,玉肤花貌,除了本王的小意魔女还能有谁?我来也—— “小意意!” “你……”小意意星亮的眸儿一闪,红翘的嘴儿一抿,本王敢断定,小意意小颈咽下去的,肯定是暴骂之声。“微臣参见广仁王爷。” 啧啧啧,这等恭雅温谦,观之真是别扭哦,端的是令本王不适,不适到…… “小意意免礼,以我们的交情,如此不太见外了么?” 瞥见那俯地小宫女因本王的话而双睛大睁,本王一笑:“小意意,昨夜怎就那样走了?你不知本王已经习惯了伴着小意意的体温入睡,你走后,本王一夜无眠呐,虽然你在,本王更无法成眠。” “王爷……”小意意的圆眸眯成两弯镰。“王爷好风趣,您与微臣的这个玩笑真是好笑……” 我猝伸出指,摸上那滑腻颌肤,手下的触感当真世间独一无二呶。“小意意,何必害羞呢?本王和小意意的甜蜜之事又何曾不能见人来着?就算当着你宫女姐姐的面,本王也乐意对小意意表达本王的一腔爱慕之情……”话未完,我已速将眼前的小嘴吞进口内。这只本王想了许久的樱桃嘴儿,真真是比想象的还要鲜美呢…… 本王吻个尽兴之后,拍拍小意意愕了的小脸,在宫女呆成木鸡的表情相送下,扬长而去…… “那……小意侯爷,您没事罢?” “没事。” “您方才……五皇子……您……” “方才在下嘴里进了一只苍蝇,宫女姐姐想必也清楚,五皇子平日嗜食蚊蝇,加之秉性急公好义乐于助人,是替在下捉蝇呢。” “……” 番外双魔会之傅津(四) “六爷,天香楼掌柜差人来报,谌家、肆家两位小侯爷也不知从哪里找了一大帮子又脏又臭的叫花子进了天香楼,整整两层楼都给占满了不说,这吃食都快给耗光了,掌柜的实在没辙,请您去一趟呐。” “哈哈哈……”在小六的坐地大哭中,本王拍案大笑,小意意,小意意…… 但这份快乐,在驱马行到天香楼下,见得小魔女被人以掌浪迫袭时,胸内突来的扯痛惊住了我。实在是陌生啊,当年眼睁睁看母妃逝去,心际所受的,便是近似这样的一份情绪罢?可是,对小魔女……怎可能? 本王自然知晓自己对小魔女的强烈兴趣,但…… 那是对顽刁性劣人儿的征服欲望不是么? 是对新鲜有趣事情的探索欲望不是么? 是因得不到而激发出的占有欲望不是么? 欲望,向来只能使本王身体发痛,何时竟能让似也痛起? 这一夜,本王将她困在床上,却只是一吻再吻,第一次,和一个人,而且还是本王极度渴望的人,在床上相拥而眠,没有任何情欲…… 可是…… 本王悔了!本王实在不该给这小魔女一点机会! 睡得一场好眠,翌日睁目,本以为怀内会有一只小魔女等待轻宠柔怜,但本王双臂举起的,却是一只柔软的绣花枕头;举目所见的,是一室婢奴们肠结辗转的忍笑模样! 在本王的怒惑不解中,赵雄忐忑地拿了镜来,于是,镜中人脸上,以朱笔小楷写着:吾是色胚,闲人规避,近吾一尺,老少咸许,近吾一寸,生冷不忌,近吾一分,人兽皆宜。 本王那当下发誓,若再容这魔女得意恣狂,本王将“恶魔“桂冠转手于人!什么温情柔慰,什么呵护珍惜,统统爪哇国去,本王只会用最强烈的方式要你这只世上最狡狯的小魔女记得,本王是你的男人! ~~~~~~~~~~~~~~~~~~~~~~~~~~~~~~ 本王从来就知道小魔女不同常人。 魔女不是**,自然不会轻贱自躯,但也不会如寻常女子,视处子之躯重若性命。在小意意眼里,那或是有则保留无则弃之的“身外之物”? 只是,知道归知道,但被绝地反攻成这番狼狈模样,本王仍是始料未及。 不能言,不能动,在烫得周身皮肉作痛的热水桶内,受一只刷靴毛刷无微不至却丝毫谈不上温柔体贴的清理,那经验,够新鲜,够刺激,也够——窝囊! “不能操之在你,不能运功解穴,很生气?这受制于人的滋味不好吃?”小魔女玉白的脸贴来,小牙如一只才学会啃食骨头的小狗儿般,细细啮了本王的颊,“恶魔洗干净了,味道究是不同呢,这下来,本少爷有那么一点点嫖你的兴趣了……” 嫖?我确定,没有听错,这魔女小嘴里,的确冒出了那个字眼,“嫖”,嫖本王。 小魔女,天下不是唯你一人懂得绝地反攻,轮及这门功夫,本王何尝会落后于人?“小意意,你要怎么虐待本王?快来哦,本王期待得很呶……”哑穴才开,我便温柔开言。 小魔女要听的,是本王的怒吼?哀嚎?咆哮?本王偏不如你所愿。 “嗷——” 本王首次得知,魔女当真会发魔音,这一嗓,的确由小魔女喉内挤出,而后—— 这小魔头!小魔女! 本王打到这世上,这张脸也不曾受这虐待,那两排小牙,竟然是下得毫不含糊!以致本王毫不怀疑,若这魔女手上有一条鞭,定然会没有任何余地的甩到本王头上…… 但是不该啊,被羞辱如斯,本王想得不是将这小魔女抽皮剥筋,而是扯去她身上衣物?被折损至此,本王竟还有如此热烈的想要? 甚至,在看着这小魔女牙间来自于己的血渍时,体内的每根血管尽是沸腾? 尤其,那两个旋着机诡装着刁钻的酒窝招摇撞骗来时,欲望更如巨浪滔滔…… 何况啊何况,这小魔女的花样恁是繁多,心思恁是狡诈,将本王的自制破坏殆尽,挑逗到极致,又残忍放手,潇洒离去,这个小魔女,这个世间最恶最魔的小女人! 但正是如此,使本王尤为确定,这便是本王今生要定的女人。 ~~~~~~~~~~~~~~~~~~~~~~~~~~~~~~ “叫什么叫,要做什么你就快点,废那多话作甚!”看罢看罢,本王要定的女人,悍、辣、刁、魔,本王岂会不从妻命? 必须说,本王带着些许故意。 就是要她痛,要她永记得成为本王女人的那一刻,要她身体内外,都烙上本王的印迹,永记得本王的存在! 这个小魔女,最惯会的手法,是逃;最喜用的手段,是避。本王自明白自己情感时起,便不再遮掩,卸去暖昧,但她装傻佯痴,掩耳蔽心,不受本王情怀,本王的粗暴,权为惩她。 小魔女呢,由来不会曲意承欢。“……本少爷也要完成那日未完的**!” **本王?本王在耳聆的那刻,当真变成了被**者,层出不穷的花样,悍烈至极的作派,使本王亦为人承欢,受风催雷动。但竟是那处于被动的一次,使本王望见这世上最美之虹…… 只是,显然小魔女并不喜欢这个本王有意造成的**地点,在得知那一场狂风暴雨是在车轿内轰烈出演之时,本王听得:“混蛋恶魔,本少爷与你势不两立!” 势不两立?本王喜欢。 本来,本王也是要与我的小意意亲密如一体,怎会容忍两立那般生分? ~~~~~~~~~~~~~~~~~~~~~ 小魔女说到做到,势不两立话放之日起,本王的行事计划即连遭小小破坏。 有线报,锦衣堂一拨余党潜伏京郊村落,隐其行踪者乃该余党中人的堂伯。 于是乎,本王遣小乖乘们走上一趟,不肖多说,下得自然是格杀之令。 但小乖乖们回报,莫说那家藏犯的农户,整个村落亦不见一个人影。 能提前知晓本王的计划,且在计划执行前将人藏得如此彻底,何人有这本事? 夜间床上,本王见了活色生香的小意意,亦听其在耳边甜憨声语:“混蛋恶魔,做人莫做太绝,那余党或是心头之患,农人又是何辜?他们若不允了余党住下,势力早做人亡家破。你的格杀之令若不收,本少爷今天就要你死在本少爷的身下!” “好,本王就先看看,小意意有没有这个本事让我死在你的身下!” 也不知这小魔女又从哪里学来了花样,凶猛活跃,媚态撩人,竟使本王张口吐出“你给了我,我便不杀那村农人”的丢人讨要……在小魔女面前,本王曩时即使**高涨亦能抽身而去的傲人自制荡然无存,在床第之间,本王毫无尊严。但小魔女给予本王的,是无际的快乐啊,本王这等聪明,怎可能白白错过? 又有线报,良正将军余部正以勤王忠君之名暗中集结,欲在十五月圆之日发起救君之袭。 本王兵分两路,军中人马速将名单上“忠君”之众悉捕入狱,另一路,遣人密歼诸忠君之士的老小家眷。 岂知,密歼一路又是无功而返。 是夜,本王才进寝室,胸口即受小意意当口一咬。“混蛋恶魔,妇孺孩童你都要杀,本少爷办了你这恶徒!” “本王想知道,意意又有何妙计使得皆大欢喜?” “让那些妇孺儿童到牢里,找他们家男人父亲儿子哭天抹地去,若那些所谓忠正之士仍是执意为君捐躯,也使那些孩童明白,此乃其父自身选择,与你无尤。纵是有些许想不开的日后找你寻仇,难道你就会怕了不成?” 我凝盯这个以甜美容貌欺惑世人的魔女,陡然明白太苍长老所云,原来,真有那么一个人,等着我,等着与我会合?她,便是上苍派给本王的快乐和……善念?虽则这最后两字颇令本王不爽,但有了那快乐,足以涵去一切郁卒…… 上苍派给我的人呢。 听着,是派给我,绝非旁人!这一日是本王下朝回府,途中轿上的偶一挑帘,竟见这魔女正与一清瘦男子搭肩谈笑。本王当即体悟,三哥每回见得三嫂与他人过从密时,为何有那样阴暗的面色。 “小意意!”本王几乎怀疑,那个妒夫般的声音可是发自本王口内?“……你在此做甚?”那只搭在小意意肩上的手掌,若是拿来红烧,不知味道怎样? “你能在此,本少爷当然亦能在此,这大街是您五皇子的不成?”这小魔女,凑来轿间,在本王耳边细细切切,吐气如兰,但吐出的话却如利镰般惹人气嫌! 哼,本王才不会问你那个男人是何方货色,也省得你这小魔女得意,以为掌了本王所有情绪……“他是谁?” “他?”小意意弯眉一挑,“你说得是柯大哥?” 柯大哥?你称呼本王除了混蛋就是恶魔,何时这样亲热来着? “名义上,是我的未婚夫。” 未婚夫?本王看他像是倒霉猪,一只可以预见立马会被下祸沸煮的倒霉猪!“你确定?” “我确定。不过……”星眸坏心眯笑,“前提是本少爷乐意恢复女儿身份!” “本王回府就教媒人到云夷侯府求亲!” “你如果敢去,本少爷亦敢立进与柯大哥花烛洞房!” “你……” “乖,混蛋,这种事,吃亏得是女儿家呢,本少爷都不介意没名没份地跟着你了,你较个什么真嘛?乖,本少爷今晚上去找你,洗干净了等着哦。乖乖的……” ~~~~~~~~~~~~~~~~~~~~~~~~~~~~~ 广漠世间,从来不是坦途,荆山棘林,险壑恶谷,幼年对三哥的无助依赖,使本王厌恶极了赖人以活的生存方式;任人宰割的悲哀境地,使本王更厌仰人生存的弱者;自三哥羽冀下脱出之时,本王即誓必让自己变成强中之强。本王可以不做人君,不为那权顶之人,但本王要做即使人君即使权顶之人亦无可奈何之人! 本王一颗心肠,自失去母妃柔美怀抱,亦随着母妃的柔躯僵硬而变成冷硬心石,唯有这魔性小女子,使其恢复以人的速度重新跃动;也只有这刁悍人儿,才配站在本王身旁,成为本王今生良伴爱侣;也只有这等机诡心肠,才勘得破本王每个绝决算计又暗中破坏,却又拿无尽媚惑使本王甘心受缚…… 番外傅澈之劣后(一) 我是笨蛋,我承认。 五哥如斯叫我时,我没有一时服气。 但被三哥委以皇冠、皇后之后,我认了,我是笨蛋。竟敢自作聪明地算计三哥,竟以为三哥有了三嫂以后会变得有些人气……笨,笨蛋,我认了。 即认了笨蛋,我便认命。 理朝政,断朝事,平叛乱,施民策,治两河……说不上殚精竭虑,也是勤勤恳恳;不敢称日理万机,亦是不敢懈怠。话说,这样的好人一枚,不该有好报的么?为什么,堂堂承旻帝,集美貌与智慧的朕,会摊上那样一个皇后? “皇上,您去看看罢,皇后她……” “她怎么了?”自洞房之夜,我尚未再见她一面。只记得有一张长得还不错的脸,并有一个怎样也算不得乖顺的脾气……哼,疯女人。 “她将几个宫里太监、宫女叫到一气,说是要改善天昱皇朝奴才们的体质,现下正正正……” “正怎样?” “初始几日是让太监宫女们围场跑步,现找了侍卫教他们习武,说是不日召开比武大会,胜者被尊为‘紫华小英雄’,每月评选一次,连任三月者,乃‘紫华大英雄’,大英雄可以使唤小英雄,小英雄可使唤无名英雄……” “等等等等,那无名英雄又是什么?” “就是屡战屡败,但永不言败者。” “……” “皇上,您不去看看?” “你没见朕正忙呢么?哪有时间看她?” …… “皇上,皇上,皇后她……” “说。” “她以后宫之主的名义,给太上皇的太妃们下了一道懿旨,命令她们交出一半的金银首饰……” 这个女人,想做什么? “说是为给宿在城东城隍庙的河西难民建粥棚。” 噫? “有娘娘们不允,皇后娘娘就……” “就如何?快说!”吞吞吐吐,想累死朕不成? “就给不允的太妃娘娘寝宫里各扔了一件衣服……” “衣服?” “据说是脱自城东难民身上,上面……上面爬满了跳蚤……几位太妃已经痒得受不住了,但太医院的御医奉皇后娘娘的懿旨全部到城东给难民会诊去了……” “哈……咳咳……”朕才不要笑,不要因那个疯女笑,不过,实在好笑,咳咳…… “现在呢?” “娘娘拿出了除蚤粉,请太妃们自择……太妃们无奈,只得交了首饰换药……” 咳咳咳…… “皇上,您不去……” 咳咳咳……“……朕还有一大堆奏折待理,哪有闲暇?” …… “皇上,皇上,皇后……” “她又怎么了?” “皇后娘娘前些时日命太监一拨,宫女一拨,各自演练阵法,然后两方交兵,胜者为主,可任意使唤败者一个月……” “……”有这事? “女史官、女言官在旁规劝,皇后娘娘说……” “说什么?” “请她们只管秉笔直书,她不介意青史留名,万古流芳。” “……” “此事惊动了太后,太后劝皇后,皇后则说……” “说什么?” “为天昱万年基业,变软货为硬货,势在必行。” “何谓软货,何为硬货?” “……太监无根,是为软。但娘娘说,习练得法,照样能弥补不足,焕发男儿气概……” “……”这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三嫂自幼长在江湖,又有那等的老娘教化,或可乖张;还没有成为五嫂的五嫂有个来自江湖的娘,或可嚣张;但她是左相千金耶,合该是标标准准的贵族小姐一只,怎会成就这样一个怪胎? “皇上,您……” “头前带路!”朕倒要好好瞧仔细了,她到底要做什么? ~~~~~~~~~~~~~~~~~~~~~~~~~~~~~ “臣妾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看看看看,淑婉,大方,秀外慧中,姗姗有礼,莫说与太监总管秉来的那个女人截然迥,就是与洞房之夜的人相比,也是判若两人哪。 “皇后,近来可好啊?” “臣妾很好,谢皇上挂念。” 挂念?还真是乐意向自己脸上贴金呢。“朕听说,你忙得不得了?” “臣妾听说,皇上更忙。为国为民,皇上可要保重龙体呐。” “……这月华宫住得还好?” “臣妾住得极好,舒适得不得了。” “宫女太监可听使唤?” “当然,臣妾有皇上龙口御街的皇后桂冠,他们焉敢不从?” “你既无事,朕走了。” “臣妾恭送皇上。” 这女人是谁啊?是她变脸功夫太厉害?还是根本一人双面?我离了月华宫,正犯着思忖,又听身后脚步声急,“皇上,皇上,皇后她……” “王元厚,你这总管太监太闲了是不是?要不要朕派到你黄河边上伺侯河神去?”一天到晚,只盯着那个女人作甚? “皇上,奴才不敢,可是皇后她,她要拆昭华楼……” 什么?这个女人,这个女人! “皇后!” “臣妾参见皇上,皇上万岁……” “好了,平身!”再让你气上两三回,朕万岁不敢奢求,活过三十万就阿弥陀佛了! “你先前做的事,朕可不计较……”反正这宫内也委实太无聊,多些乐趣何尝不可?“你为何要拆昭华楼?” “启禀万岁,臣妾此举实出无奈,臣妾……” “行了,这月华宫眼下也没旁人,你少做那副温良恭俭状了,不觉得虚伪得可笑?” 此语方出,只见眼前低眉顺眼的女人果然像是换了人般,径自落座,斟茶自饮。“皇上,你早知我是个怎样的女人,拐恁多弯作甚?你不累,本小姐演得好累呢” “喂,你这女人,让你不恭你就不恭,你也太无礼了罢?” “啧,需要臣妾更无礼一些么?” 洞房之夜的教训告诉朕,与这个女人,少费口舌。 “为何要拆昭华楼?” “盖房子。” “哦?” “本小姐需要盖一座房子,但本少姐这皇后的月俸实在可怜……话说到这里,本小姐实在想不通,为何有那么多人挤破脑袋都要坐上这个位置……言归正传,本小姐的月俸不够,只得打打别的主意。本小姐看了许久,那昭华楼不但无人居住,而且什么用处也没有,与其闲着,还不如废物利用。” “你盖房子?”朕的皇后要盖房子? “皇上,您耳力极好,臣妾的确要盖房子,盖一座大些的房子。能住下千人最好,住不下,几百号人也行。” “在哪里盖?” “城东?城郊?哪里都行,地方够大就行。话说到这里,本小姐还得向皇上告假回娘家一趟,自我老爹那里刮些钱财回来,不然届时买地又没了银子周转……” 停停停停!“皇后,如朕未记错,你还是朕的皇后没有错罢?你不要告诉朕,你是想在外面盖房,以备朕休离你之后的居处。你忘了么?就算朕当真休了你,你也哪里都去不得,这宫里的冷宫倒是可以为你腾出一座。” “皇上……”这女人,这女人是什么眼神?见了苍蝇?“您莫要以蠢人之心度智者之腹。” 什么?“你这个女人,你……” “臣妾当然没有忘了自个身份,不然,也不会将这身份利用得如此快活不是?你想,若本小姐不是皇后,怎可能那么快时间找齐恁多银子,给那些难民们搭了粥棚?若本小姐不是皇后,又怎可能下令拆昭华楼,好为那些人搭一座手工作坊,能工能住,一举两得……” “你拆昭华楼,是为了给那些难民搭个作工住宿的去处?” “还好呶,你只是初级笨,不是太笨,笨到无可救药……” “住口!” 这女人利落跪地,利落回话:“臣妾知错且知罪,臣妾冒犯龙颜,罪在不赦,请皇上发落,将臣妾打进冷宫,不见天日见孤灯,不闻爷娘唤女声,以泪洗面,以凄下饭,无依无靠,孤苦终生……” 这什么什么什么什么什么啊?这个女人,到底是什么做的啊? “你不必拆昭华楼,朕已命户部拨出十万两银子,安置那些灾民。” “十万两银子?皇上……”这又又又是什么眼神?怎像见了鱼儿的猫? “皇上,不如将那些银子交给臣妾。” “……你想做什么?” “您想啊,这十万两银子,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但凡要经过当官的手,怎么也要给漏了些去,说不定届时用到灾民身上的,连一万两都不够。而您让将它交给臣妾,臣妾非但能让它们财尽其用,说不定还能以一当十,为您赚些回来!” “你?”这女人…… “皇上!”这女人她她她竟抓住了朕的手?“您莫不信臣妾哦,臣妾在娘家时,就是个理财兼生财的高手,而且臣妾知道,要买建材,哪里的最便宜,要买衣物,哪里的最保暖。物美价廉不说,臣妾还能买低售高,使您拨出的十万两变成二十万两,届时,必能使更多灾区民受惠!” 这个女人,谈起那话时,双眼放出的光,能将整个月华宫给融了去,这女人…… “……荒唐荒唐,你是皇后,朕如何将银子给你?你……” “说你笨,还真是不冤枉喔!”女人“嗵”地甩开了朕的手,好看的柳叶型眉竖成了刀儿形状,“你的三嫂五嫂可以女扮男装,我为什么不可以?我扮成男儿形貌,你再委我个官职,替你办成这事以后,再回宫里也不迟。这样的好法子本小姐不必动用脑子就有,反观阁下……啧啧,笨蛋就是笨蛋,煮熟了也是笨的熟蛋!” “女人,闭嘴!” “臣妾知错且知罪,臣妾冒犯龙颜,罪在不赦,请皇上发落,将臣妾打进冷宫,不见天日见孤灯,不闻爷娘唤女声,以泪洗面,以凄下饭,无依无靠,孤苦终生……” “……”这女人! 番外傅澈之劣后(二) 那女人再次拿着探亲的圣旨离宫,有一个月零十日了。 这一回,是为了查黄河治理中,八百万两银子的分配事宜。 穆士子,由仁亲王亲荐,任巡察御史。平日暗访各地,代朕收集民声民音,不需经过各道衙门,可直接向朕或仁亲王禀明所察所得…… 正如那个女人说的,她对银钱极有心得,对着满篇的纸帐,不需拔弄算盘,一目了然后,即能将累加之果报出。由她去查银帐,比那些科第出来的书呆子巡按不知稳妥多少倍。 但这次,未免太久,比上回河西贪污案多了三天,较上上回郴州私银案多了五日,更比上上上上回灾民安置,多了十五日…… 朕绝对不会承认朕在思念那个没有格调的女人,绝对不会! 只是,突然听不到王元厚在耳边叨念她的丰功伟绩,宫里也突然没有了一个可以让太监们飞宫女们跳的主子,竟然真是空旷寂寞了起来。 这深宫,难熬呢。 今日早朝,又有大臣提出选秀女丰盈后宫之事。朕突然想知道,那个女人若是听了这事,是大骂大臣们正事不做只管皇帝老子的床帷,还是笑嘻嘻恭喜朕可以左拥右抱享受美人之恩…… 那个女人啊,怎去了这久,还不给朕回来?忘了自己乃堂堂一国之后了么?真是…… “三嫂,您是说,把牡丹园向外租赁?好主意呢,如此一来,每年的进项就够养几个太上皇了。” “不止牡丹园,如太秀园、沿秀苑,都可对外开放,平民每人收受一两,巨贾富绅每兴则需十两到百两。若有意在里内举办喜宴、酒宴,每场收千两到万两不止,端看个人财力及所租地面的次和要。这样一来,每年不止省了十几个太上皇,还有二十几个皇太后呢。” 这这这……这个声音是……天呐!紫华城要翻过来了! “嗬唷,三嫂,您厉害呢,小妹由小到在,没对人说过服字,在此,对三嫂您写上十几个!” “好说好说,好歹本少爷也是碧门的主母,若没有一点商家头脑,哪能压得住碧门那些人精。但是,本少爷的帮忙,由来不是不图回报的哦。” “三嫂财比小妹富,貌比小妹佳,就连夫君,也比小妹的要精明,您哪里还需要小妹帮忙了?” 咝~~这女人! “本少爷正是需要你家夫君一下,给我照顾这两个东西。” “……三嫂,您为何不把他们给三哥?” “最近我与那个偏执狂起了小小口角,暂时不想理他。但是,带着这两个东西委实不方便劫富济贫行侠仗义……” “这倒是,没有一位行侠仗义的少侠会带着两个流口水的小鬼。那您为何又不托附给五哥?” “先莫说老五现在镇日满世界追缉大了肚子的小意意,纵算他有闲暇,你且说那个色情狂有你家笨蛋好欺负么?” “没有。” “所以……” “有道理,笨蛋便是用来欺负的嘛。” 啊——! 这女人!这女人!这女人! “三嫂,之前总听意意提起你,总要介绍我们认识,可是也不知怎地,老是错过,今天见了你,真是合得来耶,相见恨晚呶。” “现在相见也不晚哦。告诉你,出城向北百里,有一座香草山,最近来了一窝土匪,传说是无恶不作,有没有兴趣?” “有有有,太有了,何时动身?” “将两个小东西扔给他们的白痴六叔后立时动身如何?” “好,咱们这就去找那个笨蛋!” 士可忍,孰不可忍!神能忍,朕不能忍!我推开凉轩的门,气势赫赫地现身,拿眼徐徐向轩内两个女人瞥去……没有尴尬?没有心虚?没有愧疚? “来得正好,皇上。”那女人笑吟吟,声甜甜,“臣妾和三嫂正在赞颂皇上您的美德呢。” 美德? “皇后您说没有错,皇上果真是玉树临风,风采不减不年呢。” 她何时这样说过? 但若说此话的,是男装的三嫂,便不足为奇。 真不明白三哥为何放心放她出来,这一身装扮加这一张脸,摆明是伤害一干少女少男春心来着。 “皇上小叔,为嫂出门出得匆忙,未给皇上带来恭敬之礼。在此,谨以两个小玩意聊表心意。” 朕还未悟到发生何事,三嫂已自凉轩的榻上一手抄起一个塞来,下一刻,朕怀内多了一对会叫会跳会舔会咬会啃的“小玩意”…… “皇上上朝时,将他们交给宫监宫女即可,下朝了,就敬请尽情享受天伦之乐,恭喜皇上在皇后为您开枝散叶之前得此享受。” “哈哈……吃吃……噗~~”朕的脸,被当成了骨头来啃,口水……声明,绝不是朕的口水……口水满脸肆虐…… “恭喜皇上,贺喜皇上,臣妾告退。” “你……你们,你们回来!” “哦,皇上,关于这次的探访结果,臣妾已封好密折,不日即会交到您的案上,皇上…… ”笑?笑什么?笑得这样令人麻酥酥心痒痒…… “皇上,您抱孩子的模样真是……” 真是如何?是不是看出朕身上甚有慈父光辉,想着抓紧时间给朕也生两三个来玩玩…… “……更像笨蛋了。” 啊啊啊!“女人,给朕回来!” “叔叔……笨蛋!” “叔叔,难吃吃……臭臭!” 两个小鬼,连你们也敢欺负朕?和四只写着顽劣的大眼交换来交换去,朕气不打一处冒来,“闭嘴,两只小鬼!” “笨蛋……嘻,噗~~” “臭叔叔……噗~~” “再往朕脸上吐一口泡泡试试?”两个肉呼呼的小屁股上,各掐一把先…… “叔叔坏,打经儿……叔叔坏!” “坏叔叔,纬儿不爱,坏叔叔!” 嗬,两只小玩意,反了你们不是?“信不信朕将你们,将你们……” “将他们如何?” “打一顿,扁一顿,揍一顿,饿一顿……”噫,朕在和谁说话? “很好,你准备拿哪只手先试?” 嘿嘿,这声音这声音……好亲切哦,嘿嘿……“三、三哥,您近来可好?” “我不好,我听到有人正准备虐待我的儿子……” “呜哇~~呜哇……” 这是是是什么?我瞪着两张凄惨无比泪如水洗的小小胖脸,实在是不晓得,发生了何事? “呜哇……哇哇……爹爹,叔叔打经儿(纬儿)……痛痛……叔叔打,痛痛……” 什么?这两个恶人先告状的小人! “三哥,我……发誓,我绝对没有打他们……” “没有?” “……只是小小掐一下屁股,就像为弟小时候你和五哥常掐的那种,很小很小……” “爹爹……痛痛……哇哇……叔叔打大大……痛痛……大大……” “我的儿子说,你打得很大,很痛。” 啊啊啊?命犯小人,命犯小人啊……盯着三哥将两只小人接了过去,盯着那两只小人搂着三哥脖颈哭得万分委屈的模样,我我我……睡着?竟然睡着了?那两个小妖,告罢哭罢无事了,竟趴在三哥胸前悠哉睡去!呀呀呀…… “我妻子呢?” “走了。”还拐走了我的妻子。 “去了哪里?” “去香草山捉强盗。” “什么?” 三哥的脸色好恐怖哦,就像就像我第一次见他撕碎当年制造母妃所饮奇毒的那个门派的掌门时一般…… “三哥,三嫂也不是第一次做那种事,何况,小弟的人会随时保护她们……” “她有孕了!” 啊?……好羡慕三哥喔,怎会这般高产?话说,朕也同那个女人圆房有些时日了,为何还不见动静?是朕的努力不够?嗯,以后不能任由着那女人出宫了,赶紧生几个小玩意出来,也好和三哥的这一对小妖比个高下…… “臣太医院李哲参见皇上。” “何事?” “臣听闻皇后娘娘回宫了,特地紧着赶来为娘娘将臣配好的药方送来。” 药?我心一跳:“皇后娘娘的药?” “是,是微臣和太医院几位资深御医一齐协商制定的,本想请皇后御览后,再送皇上龙目亲鉴……” “皇后娘娘得了什么病?怎无人告诉朕?你们这些大胆奴才,竟疏职至此!” “皇上……”李哲骇得面无人色,跪地瑟瑟道,“皇后娘娘说,她要她要亲口告诉皇上,还说臣等若敢私自透露,就拿臣的脑袋做马灯,臣……” “废话少说,还不告诉朕娘娘身患何疾?”那个女人得病?那个女人得病?不,不,不可能! “皇后娘娘不是病,是喜啊皇上。” 我心头狂乱一震。“喜?”难道是……难道是……? “是啊皇上,一个多月前,臣为皇后常规会诊,诊出娘娘已有了两月的喜脉,随后娘娘就回了左相大人家,臣等窃以为是皇上准娘娘回娘家安养龙胎呢。” 一个多月前,一个多月前,便是她离宫暗访的日子?这个女人,这个女人,这个可恶恶劣的女人!明明得知自己身怀有孕,瞒朕不报,为的就是不让朕阻她出宫是不是?这个女人——! 气死朕了,气死朕了! “来人,传禁卫统领!”朕要把这个女人捉回来,关到天荒地老!……三哥呢? “皇上,您若是找我家主子,奴婢禀告您,他已经追我家主母去了。” 番外 三姝之逃 不拿穷的,不抓富的,不劫男的,不动女的…… 谌墨和杜若,对于锄强扶弱由来兴趣乏乏,主要是传说中这香草山的山匪行径太有趣,由不得她们不探究竟。 “三嫂,这香草山如此的‘不’字成风,难道要喝西北风不成?” “如果是小意意制了这‘不’字策,便定然是但书多多。‘不拿穷的太正常,不抓富的不可能,不劫男的因无银,不动女的看情形’。” “三嫂!”杜若明眸大睁,“这香草山的土匪头头是意意?” “虽仅是猜测,但定不远矣。” “也对也对。”杜若张手跃足,兴致高盎,“五皇子是何等样人,四大家族的人也都被逼着出动了,竟然遍寻不着一个大着肚子的小魔女。由此可证,他们尚未参透这大肚婆的匿身之处……咦,话说回来,这一回,五皇子怎忘了找最了解小意意的三嫂解难?” “哼。”谌墨挑唇冷嗤“依那色情狂的脾性,想必是自以为时下对小意意已足够了解,不必再向他人讨教娘子去处。色情狂就是色情狂,以为自己将小意意吃透摸透,便是熟透了透?天真!” “啊……”杜若虽性子叛逆脱达,但究是长在深闺,对这男女间的事绝不可能如久谙花场的谌、肆那般顺口拈来,谌墨这话,顿使得粉颊暗赧。 谌墨见状,眯了水眸,一脸促狭坏笑:“皇后娘娘害羞了?难不成娘娘与咱家皇上尚未行周公之礼?行敦伦之道?享鱼水……” “三嫂!”杜若总算明白为何肆意那魔女说世上妖鱼最难缠,能让魔女头痛的人物,当真磨人呶。 ~~~~~~~~~~~~~~~~~~~~~~~~ 香草山上,有人一手拿鸡腿,一手持酒坛,扮豪迈状痛吃狂饮,除却那位怀了人家骨血仍不肯做人家老婆的小魔女肆意还有谁? “肆少……” “混帐,本少爷说了,在这地面上,要叫本少‘大王’!” “是。”山上喽罗,实则乃肆侯府精卫,被不良少主折磨到沦落为“寇”,何尝愿了?但淫威难抵,不得已啊。“大王,门外来了两人,说请香草大王躬迎,否则将香草山拔得一毛不剩!” “臭墨墨,臭妖鱼,她家那个史上无敌超级粘人相公怎没粘住她?……两个?你说两人?” 下属板脸应是。 “那个是谁?” “属下曾随老侯爷进宫,依稀见过……,像是……皇后。”天昱皇朝天必异象显现,堂堂皇后亲王妃携手探访贼窝,而贼窝的主子是另一个亲王妃…… “杜若?”肆意大乐,跳下了矮榻,那个已经六个月的大肚子吓得下属一颗心当即提到嗓口:若这个肚子及这个肚子的主人有任何错失,他敢保,老侯爷先不说,那位恶魔五皇子定然会把他及众兄弟劈成两半下锅煎煮然后喂了狗食…… “哈哈,你完了杜若,你竟然和妖鱼勾搭成气,你离成妖的时日不远了,可怜呐可怜,哈哈!” 这种情形应该叫做半斤笑八两?抑或是五十步笑百步?下属暗自忖问。 “诸儿郎们听了,门外两个,乃本大王的左右两妃,迎进来!” 此话出,人人武艺高强的侯府精卫跌倒一片…… ~~~~~~~~~~~~~~~~~~~~~~~~~~~ 当然,三位贵族妇人会合逍遥未过多久,三个暴怒边缘的男人前后追至,各将自家人掳走,乖乖回府待产。 近七个月后,承旻帝第一位小公主降世,举国欢庆。 一月之后,承旻皇后……又失踪了。 为父一月的承旻帝赶到为父五月之久的仁亲王府,方知,迟迟未给仁亲王名份的仁亲王妃亦芳影杳然,仁亲王正抱着自家孩儿闺怨无限,他这一来,更把亲王殿下的闺怨激化…… 关了门窗,不叙君臣礼,只发兄弟情,两人一通好打,皆以为是对方劣妻拐走自家女人,打得累了,互偎喘气时,方承认:没有谁拐谁,是她们臭味相投,互相勾引。 ~~~~~~~~~~~~~~~~~~~~~~~~~~~ “妹妹……嘻……妹妹……”傅经、碧纬两位小爷,攀住小床,指着里内三个小头娃娃,欢喜无限。 碧澜从旁,也不知是第几次的耐心指导,“不只是妹妹,还有一个弟弟哟。” “不公平啦,上天真是不公平,凭什么本少爷和你遭一样的罪,却要少生好几个!”肆意对着小床内齐头并放的三个一模一样的小脸,吱哇怪叫。 说也奇怪,任她吵闹,襁褓里的三位仍然酣睡依旧,粉红的小嘴不时呶出娇甜笑意,美好到让人无法不柔软心肠。 才生完没有几日的谌墨,得意洋洋:“这便是本少爷的本事了,嫉妒是嫉妒不来的。” 杜若想着自家那个娇甜小公主,撇起嘴儿道:“三嫂你少得意,女儿由来最得爹的宠,我自生了纤儿,那个笨蛋每日到月华宫,便没有一次是为看我,脚没立定就先抱起女儿发嗲。三哥粘你你烦,待她不粘你了,你必然又受不住!” “所以,不粘你的笨蛋将你气跑了?” “不止。那些大臣得知我生了女儿,竟然一再奏请秀女大选之事,说是为皇家早添子嗣。什么东西,哪日将本小姐逼得急了,杀他们全家!” 肆意深以为许:“这样的一群正事不做的老东西,是该杀全家,何时动手?我助你。” “杀杀杀……嘻嘻……杀全家!”小小傅经扬起小臂,奶声铿锵。 碧纬不甘其后,抖着滚胖小躯,“哈唷唷……杀全家,杀杀杀!” 碧澜将两个小妖塞进主子怀内,谌墨在每个肉胖脸上咬过一口,“圣人曰,非礼勿听,有这样的一对婶婶不是你们的错,但若你们与这个婶婶学错,便是错上加错。” “娘娘……经儿爱娘娘……” “娘娘爱纬儿……娘娘香!”两张小嘴,将他们最亲爱的脸涂个湿透。 “坏东西,敢给娘施坏,看我如何治你们!”谌墨一手一指,骚在小东西肋下,两只小妖咯咯笑倒在母亲馨香怀内…… 这甜得发腻的情景,令肆意拧眉:“臭妖鱼,你何时有了母爱?” 谌墨嫣唇骄傲一弯:“本少爷的爱广褒无垠,岂是尔等这样鼠目寸光之辈能见的?” “呿。”肆意不屑,弯腰对三张小脸道,“有这样一个娘,不是你们的错,但若你们今后与这个娘学错,便是错上加错。” “娘子说得有理。”傅五皇子完美无暇的俊颜赫现门口,怀内,有一张几与五皇子毫微无差的小脸正吱唔有语,“但不知有娘子这个娘的绎儿,该定什么错?” “绎儿,我的儿子!”肆意不及消化自己突被人逮到的怔忡,已飞扑上前,将那个柔软身子抱在臂弯,嘴已连印几个细吻,“绎儿!绎儿!” “嗬嘻~~”小人儿突受外来袭击,乌溜的瞳睁得极大,待觉出眼前人的分外美丽,贴在身上的心跳分外亲切时,张开光秃秃的嘴儿,笑得由是开心。 傅津睹这一幕,初始是一脸乌云,旋尔,美眸明灭一闪,一抹笑意过唇。 小意意,要倒霉了。旁观者清的谌墨耸肩,同情忖道。 杜若则更是心胆发狠:傅澈你这个笨蛋,不来接本小姐也便罢了,你若敢碰其他女人,本小姐带着你最喜爱的小公主远奔天涯! “皇后娘娘,咱们伟大英明的皇帝说,如果在这个月月底之前仍见不着他的皇后回宫,便要给他的小公主找位母爱泛滥的娘亲……” “他敢,本小姐阉了他!”仁亲王话犹未完,皇后娘娘已一声吼,冲出无笙楼! “阉……嘻……” 谌墨立即用嘴堵住眼前又要有话学话的小嘴,“小东西,有些话,长大了再说不迟,来日方长呢。” ~~~~~~~~~~~~~~~~~~~~~~~~ 这事发生时,天昱皇朝已又经一场乱事,乱事平定后,三姝再聚,共定逃亡计划。 “臭妖鱼你倒是说,如今哪里最安全?” 杜若颔首:“东漠不必说。其它三外域可从头叙起。三嫂你家财大气粗的相公给北岩和西域诱之以利,每年提供万石米粮,将两国的君主诱成了他的眼线,一旦发现你形迹,先捕后报;南郴,当今英明伟大的皇帝奉兄之命,以十年不起战争的承诺,将您的图影发到了对方国君手内,言图中人乃天朝重犯,但有发现,亦如北、西之手段。拜您所赐,我和意意的图影亦有幸同发,咱们若去了那边,不啻自投罗网。再观天昱境内,仁亲王处处布网,处处撒线……到如今,只得说,我等已沦至无处可逃之境。” 三个男人,有钱者使钱,有势者用势,有权者动权,不得不让人骂一声:卑鄙! “无处可逃?”谌墨嫣唇微哂,水眸滴转,“这么说,你们不准备跟随本少爷了?” “噫?”另两者见她这副形状,皆眼前一亮,“哪里?” “天下间有两个地方,定然能使我们逍遥一段时日。” “两个地方?” “一个是……”谌墨盯紧杜若,后者脊背发毛的受盯片刻,拍掌欢叫—— “天呐,三嫂,你当真了得!” 当夜,紫华城某冷宫里,住进三位美人,围着御膳房偷运来的珍馐美味,大口吃肉,大口喝酒…… 正文 拨乱反正卷之一 万清殿内,宫烛高燃。 傅澈移下主位,移驾寝宫偏殿内,与两位兄长共围圆案。今夜,他们有一场夜谈。这一谈,事关天昱未来,事关王族兴与衰。 傅津捏颌,轻描淡写:“如果想要一劳永逸,当然有方法。” 傅澈瞥他一眼,懒道:“五哥,说这话的时候,想想你家那个女人,你若真按你想的一劳永逸了,她会……” 傅津面色微尴:“笨蛋,住口!” 傅澈犹不放弃这难得使恶魔兄长稍有难堪的史上难得时刻,“我听说,我那位准五嫂不嫁你的理由之一,即是你为恶太多……” “小六六,你显然做皇帝做得极快乐是不是?臣告辞,皇上您安歇罢。” “哈哈哈,三哥,你看五哥,也有赌气的时候呢,哈哈……” “老五回来,小六你安生坐下。” 兄长此语出,两从尽皆安分下来。 傅洌举眸,“小六,你心内想必已有计划雏形,说来听听。” “引虎进山,而后坐观虎斗。” 傅津挑眉:“虎斗完了再收残尸?” 傅澈颔首:“但如此一来,以前跟随三哥的那批人必先要离开荣华富贵一些时日。” 傅洌浅眯凤眸蕴思多时,沉吟:“要他们离开京都并不难……就如此操作罢,你既有此法,想必已着手了多日,继续就好。” 引虎进山,坐山观虎。仅此八字,将天昱皇族史册上,添了史官亦避讳不去的血案…… ~~~~~~~~~~~~~~~~~~~~~~~~ 大事谈罢,傅澈回到月华宫,正见自己的皇后灯下支颐困盹。他挥止了宫人欲作的惊动,再无声命一干人退下,悄足行至桌前,抱她向纱幕后的卧榻步去。 才至榻上,杜若美眸迷朦启开:“……回来了?” 傅澈恶声恶声:“女人,你就不能让朕少操点心?眼看要入秋了,还睡在外面?” “方才乳嬷抱纤儿在此玩闹了一会儿,想着你也该快回来了……唔……” 傅澈印上那朱色红唇,讨来缱绻一吻…… “怎么了?”杜若有感丈夫心神略有不宁,惑然问道。 “女人,如果因朕的原因,让你做不成皇后,你会……” “真的?”杜若脸色乍喜,困意全消,“真的可以不做皇后……”眉际忽又掠狠意,“你该不会想休了我,再另立皇后罢?我警告你,本小姐和你上了床,生了子,你敢动其他心思,我会……” 傅澈大气:“你以后,少跟三嫂五嫂一齐混!之前你虽放脱,至少话不会说得如此粗疏,你现下的嘴里,是越来越无状了!” “嗤~~”杜若美眸不屑翻白,红唇俏撇,“那你还亲得如此上瘾?” “你——”傅澈面浮暗红:这个女人,是愈来愈野了不是? “言归正传,你如果不是想休了我另立皇后,那便是……”杜若美眸潋出喜悦波澜,“是我想得那样么?” 傅澈亦随她笑,心情骤放晴朗:“不做皇后,让你这样高兴?”这个女人呐,天下多少女子梦寐以求的荣冠,她竟推之不及,唉……瞬尔,面又少有郁卒,“但最后,或者还要回来……女人,你须知,我若为帝,你必为后。” 杜若嫣然:“不管如何,我只要做你的妻子就好。” 傅澈胸臆一暖,紧紧抱住这个属于自己的女人,“你是我的妻,不管我是否为帝为王,你永远是我的妻子。” 杜若亦用力回抱丈夫腰际:“是唯一的妻子哦……” “对,是唯一的。”独一无二的妻…… ~~~~~~~~~~~~~~~~~~~~~~~~~~ “意意。”傅津拿发梢骚着怀内女人的猩红小嘴,轻声哼问。 “嗯?”肆意已近半会周公之状,弯眉微蹙地避着骚扰。 傅津最爱看这时的小魔女,娇憨中,又隐透魔魅,美。“我若弑父弑兄,你会如何?” “还能如何?带着我家绎儿离开你这只恶魔,再培育我家儿子效仿你恶行,回来杀你罢。”肆意翻转个身,将脸贴上他胸际,咕咕哝哝良久,睡实了去。 所以,太苍长老说对了? ~~~~~~~~~~~~~~~~~~~~~~~~~ 孝亲王府,主子长年不在,皆由管家顾全忠心打理。又因主子曾为帝,这府第不同普通亲王府,额外多了几分尊贵,更需孜孜不倦呢。而今儿个,云游在外的主子回府,是何等大事?顾全忙里忙外,不尽周详。更在那位愈加娇艳的女主子指挥下,将寝楼打扫得纤尘不剩…… 眼看天色深晚,男主子未归,女主子为打发时间,叫齐了一群人来谑乐。 “顾大管家,多年不见,您这身材更是发福了呢。” “是是是……”多年不见的主母大人,您可以饶过小的么? “不知咱们管家夫人的着落张落得如何了?” “还好还好。” “管家,再过十年,你家小主子就会回来,让他再给你张落一位小妾如何?” “多谢多谢……” “说给你张落你还倒具不客气呶,男人如果三心二意,就还不如……” “还不如树上麻雀放的屁!”云乔脆落落接口。这丫头,已嫁了府内一青壮长工为妻,性子里端的是多了几分泼辣。 谌墨恣形大笑,东倒西歪中,恰跌进了自家夫君虚臂张开的怀抱,“阿洌……” 傅洌实在不知,自己还要多爱这个妖人儿,悬抱进怀,当着一干仆婢之面,唇已覆上那两瓣嫣红…… 好久未有眼福目睹自家主子亲密大戏的诸人,看得是脸红耳热,但也只得在顾管家目色示意下,不舍退下。 “墨~~” “嗯?” “若我未遇你,今天我必然会做一些狠绝之事。” “喔。” “墨~~” “嗯。” “我爱你。” “喔。” “墨~~” “嗯。” “以后,别再离家出走了哦……” “……再说。” ~~~~~~~~~~~~~~~~~~~~~~~~~~~~~~~~~ “你说什么?” “大皇兄,你的确没有听错,朕决定禅位给你。” “皇上,您……”傅涵额际冷汗隐涔:这只笑面虎,又想做什么? “我知这几年大皇兄过得并不心甘,尤其近来,你一直暗发太子令,调动几处地方驻军的力量以期有所成就。”傅澈红唇浅笑,虽已为人父,已然是俊俏少年容貌。 傅涵如坐针毡:“我……你……你莫误会,是他们……” “大皇兄,你该明白,如果不是阴错阳差,小弟并不乐于做这个帝位罢?” 别人不要的,却是自己汲汲渴求而不得的? “所以,小弟愿意将帝位禅让给大皇兄,虽则弟禅兄位史上尚未有先例,但凡事都有第一,由朕开这个头又有何不可?” 真耶?假耶?纵算之前并不向往帝位,但坐了几载,也该体会个中之美好滋味,怎可能说舍舍? “大皇兄还在怀疑?” “怎么可能?你们……皇上……纵然无心恋栈,就不怕……” 傅澈一笑:“小弟有几句话需敬告皇兄。” “什么话?” “大皇兄上台,切莫急着秋后算帐,你须知,你之前所植下的任何根基这几年内都已不存,朝堂之上,多是新吏,他们不忠任何人,只忠君主,大皇兄自可利用智与能使他们俯首贴耳。小弟等人可以保证,只要大皇兄真心为国为民,所有的力量都是忠于大皇兄的。但有反心者,小弟先替大皇兄铲除。但若大皇兄登基之初,即因急树威严犯了杀祸,小弟等人也不会坐视,你须知,父皇在时,他对小弟等人防了又防,仍是未防住。到大皇兄你确信自己远超父皇那日,再来清除不顺眼的人也不迟。” 傅涵明白了。父皇那样果敢雷厉之人,在生了防心的情形之下,亦未能除得三人的力量,是以他们并不怕自己有任何不利之举? “大皇兄,五日后,小弟即会诏告天下,禅位于大皇兄,这几日,望大皇兄精心调养,以备登基大典的龙颜正盛。” 直至一袭明黄龙袍的傅澈阔步撤去,昔日太子仍疑身在梦中。大位,那个以为今生都将无缘碰触的至高之地,当真会重归头上? ~~~~~~~~~~~~~~~~~~~~~~~~~ 昔日太子府,自承乾帝登基,更为良亲王府。 临近暮色,主楼内烛火未点,忽起一声惊呼:“真的?” “王妃,的确属实,皇上的确欲禅位给良亲王爷,皇上特地吩咐老奴来,就是为了封后大典上的大礼诸仪。”宫里的礼仪嬷嬷恭敬答道。 武业瞠目惊舌。如斯的场景,不知在梦里做过多少遍,渴盼过多少回,但一旦成真,竟是不敢置信呐。 “王妃,这封后之仪繁多,还是尽快操练起来罢。” “好,好,好,尽快,尽快……”武业整发理衣,吸气凝神,迎接这最能让自己心旌一刻,忽尔又想起,“皇上即禅位王爷,那为何不见王爷回府?”自事起,太子变成良亲王,即身禁宫内,若想见上一回,她还需经过上折奏请,或大节之日的龙恩浩荡。现下既将为天子,为何不见人归? “娘娘不必担心,皇上已吩咐御膳房和太医院为王爷精心调理身子,以备大日来临。” 如此,是真的了,当真是真的了?那个荣耀铺就的位子,自己尚有机会重临其上?是命中注定,还是上苍见怜?武业,终要母仪天下? 这一夜,一对夫妻,两地相处,一样心情。 正文 拨乱反正卷之二 太上皇、太后双双稳坐高位,直至接受新皇、新后谒拜完毕,才方能相信,天昱皇族,当真又易新帝。 “新帝登基,四海诵之。万象盛平,歌舞贺之。美哉我天昱皇朝,与天同寿;壮哉我天昱河山,与日同辉……” 唱礼仍在继续,太上皇傅璋德已回归现实,板颜问近在咫尺的新踞大位的承昪帝:“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承昪帝恭声道:“父皇,儿臣稍后将会如实禀告。” 太后亦有不豫之色,对新后道:“你三天前才来拜见过本宫,这事竟一字未提。” 新后凤冠霞帔,明艳照人,笑道:“母后,当时孩儿尚无法断定真假。” “哼!”太皇、太后一声有志一同的冷嗤,为新皇、新后面上,增了两分尴色。 才才卸任的傅澈,与五兄傅津并立殿堂暗处。 “看得出来,父皇很高兴。”许是做久了太上皇,面上八方风吹不动的功夫松懈了些,竟能使他们这些做儿臣的,轻易窥得心境。 傅津丰唇微哂:“在他以为,大皇兄会比你易于控制。” “会么?”傅澈摸颌,“一个才摆脱控制的人,最厌的,就是别人的控制罢?” “咬人的狗一般不叫。” “希望父皇会想开一些,老天保佑。”傅澈犹作慈悲之状,其兄已启足转身,“五哥,要去哪里?” 傅津面色阴沉:“追妻。”那小魔女,好不容易给了名份,怎还是说不见就不见? “呃?”对哦,那女人脱下后袍后冠之后,好似也立即走了,还顺手偷走了自己最爱的小公主,“五哥,等我!” ~~~~~~~~~~~~~~~~~~~~~~~~~~~ “阿霁,快快平身。朕这几月来一直想见你一面,可杂事繁多,给耽误了。”承昪帝见下跪的应诏觐见者,满面喜色,抬手,“赐座。” “谢万岁。”谌霁犹是万年不动的冰寒玉色,下坐之后,亦是眼观鼻鼻观口,状如老僧入定。 傅涵失笑道:“阿霁,咱们有几年没有见了罢?你还是如此老成持重模样呢。” “万岁见笑了。” “朕听说这几年你并未入朝为官,为何?” “才疏学浅,不敢误国误民。” 承昪帝摇头,“阿霁你的才华别人不知,朕会不知么?这几年朝局动荡,人心多变,难得阿霁你一片冰心,持节自守,委实令人感叹呢。” “皇上谬赞,臣着实是因才华不济,方远离庙堂。” 这等不卑不亢,委实是谌家小侯爷作风。一时之间,承昪帝若说没有失望,定然是假的,本以为能找着一个可知心的心腹,谁道……难怪,其姊毕竟是傅洌之妃,虽如今去向不明,仍是有层姻亲束着。“你下去罢。” “臣告退。” “阿霁。”承昪帝叫住那道玉长身影,“学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朕知你才华,也晓你心智,对你倚望甚深,莫因个人之见,误了大好前程。” “谢陛下指点。” 谌霁出得万清殿,目掠深意:想来须去江南一趟,自墨儿口内问出那些人到底是怎样的打算,也好决定云伯侯府下一步动作罢。 承昪帝见他行远,沉颜凝喝:“摆驾,朕去幽烟阁探望附马项漠!” ~~~~~~~~~~~~~~~~~~~~~~~~~~~~~~~~ “涵儿,你准备如何发落那三个乱臣贼子?” 承昪帝一愣:“父皇,此事此时谈来,操之过急罢?” “急?”太上皇龙目泛怒,“你登基已然三个多月了,还要拖到何时?” 承昪帝一如既往的和蔼容颜上,少有郁色。“三个多月?父皇,您忘记天色大变,他们只用了三日么?” “放肆!”太上皇龙颜赫变,这个不肖子,竟敢如此肆意谈起那段至辱?“不会因为他们将帝位给了你,你就如此感恩戴德了罢?告诉你,如今的你,也不过是他们手中的玩偶,有他们在,你永远也不会是一个坐拥天下的王者!” “……”傅涵面罩上阴霾。 父皇,跋扈如昔,冷厉如昔。他不认为,父皇在傅洌、傅澈在位时,会有如此气势。若此际坐在其前的是三兄弟中任何一人,父皇又是会如何?父皇如此雷厉地催己速动,无非是为了消耗双方力量,然后…… “朕说的话,你没有听到么?还是,你也敢违背朕的话了?” 承昪帝一栗:“朕”?父皇用“朕”? “父皇,您在大位之时,以父皇之圣明,为何未能除去他三人?” “你——”傅璋德已然垂坠的面皮,骤然绷紧,龙目欲裂,“不肖子你此话何意?” “父皇,儿臣如今毕竟身为九五之尊,今后您对儿臣的教导,用辞当需斟酌。” “你——” “儿臣告退!” 对这一个印象中从来都是俯首乖从的长子的拂袖而去,傅璋德显然并不适应,直至全无人影,万寿宫中才起一声咆哮:“混帐——!” ~~~~~~~~~~~~~~~~~~~~~~~~~~~~~~ “意意,你不觉得,让太上皇他老人家安享天年有点愧对上苍么?” 正给自家儿子嘴里喂食果肉的肆意弯眉一挑:“你有好主意?” 谌墨支颐,嫣然道:“你还记得,有段时日,碧月橙日夜难眠……” 肆意红唇一咧:“飞仙门?有道理!” 杜若对两人的闪烁其词一脸茫然:“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谌、肆齐头转来:“傅六夫人,你的画功如何?” “尚可。” “为天家的恶魔画一幅画罢。” “……为何?” ~~~~~~~~~~~~~~~~~~~~~~~~~~~~~ 傅璋德猝然翻身而起。“谁?谁在那边!” 半明半暗的宫灯下,唯见垂幕飘摇。 没有?胸际才松,忽尔又觉有异,怎可能无人?“有没有人,有没有人在外边?奴才们呢,奴才们都跑哪里去了?” “皇上~~~~” “谁?!”傅璋德跳下床来,趿履沉喝。 “唉~~” 倏尔,宫灯全灭,幽叹进耳。 “到底是谁?”究是天家至尊,取了枕底之剑,凛然威立。 “……皇上,臣妾的声,您都辨不出了么?皇上,您好薄情……”声如低泉幽咽,纱幕浅拂,纤影摇摇,由内而外,冉冉飘来…… 傅璋德二话未说,对那影就是一剑刺去。 无足的纤影不退反进,任他的剑当身穿过…… “皇上,我是碧儿,你最爱的碧儿啊……您不记得了么?您当真忘了么?”窗外,有清冷月光射来,恰将那长发半掩的面照个分明…… 傅璋德暴目:“你……碧妃?” “皇上,您想起臣妾了?皇上,您……”纤影飘迎欲上…… “你你你……不管你是人是鬼,站住!” 纤影顿窒:“皇上……您不能如此对臣妾,臣妾……” 傅璋德盯着尚在这影体内的剑,那剑,无血无觉,似是穿进虚空内……“……你若是碧妃,撩起你的脸,让朕看个分明……” “皇上~~”幽声似含喜意,长发无风自拂,一张脸,尽数露出,“皇上,您看清臣妾了么?” “你你你……来人——” 这张脸,五官血液汩汩,齿目皆红…… 兹此,逢月圆至阴之夜,屡有魂来。来时宫外不管多少侍卫禁立,都作无息昏去…… ~~~~~~~~~~~~~~~~~~~~~~~~~~~~~~~ “您见的,当真是碧妃?”太后蹙眉,忧形于色。 傅璋德面带枯萎意,目却透出冷厉色:“朕在位期内,碧妃从不敢扰,近期屡屡敢来,必是因为朕不在龙位,少了帝王之浩气护体所故。” 太后一惊,“太上皇,您是说……” “怎么?”太上皇龙颜微凛,“因坐上那位的是你的儿子,你便以为你这太后万年无忧了?” “不不不。”太后急于表明心迹,“臣妾对陛下之忠,无人可替。也无人可替陛下在臣妾心目中的大位。但是,一定要这个法子么?天昱几载,屡易帝位,对天朝并非好事,何况亦会引起民心动摇,民心动,则大乱起啊。若是那碧妃委实不知好歹,就再让皇儿请一些法力高深的法师不好么?” 太上皇冷笑,“说了半天,你还是不想朕替了你的儿子罢?那个窝囊用的废物能做什么?对那三个乱臣贼子畏之如虎,在朕面前竟还敢嚣张,处事优柔寡断,软弱无用,这样的人,又如何能做我天昱之主?” 太后呆了。在陛下心里,自己的儿子竟这样不济?既如此,过往的那些赏识又是什么?早早立了太子又为了什么? “……陛下,可是,您总是要传位的呀,涵儿……” “为天昱,朕不介意再操劳几年,将那个没用的废物耗心培植一番,以期朕百年之后,他堪有人君风范。你将你昔日在宫内的人手密集来召到万寿宫,再遣人将朕的这份亲笔手谕给老太傅魏万成递去,他自会有所响应,你放心,涵儿仍是太子,你也永远是朕的皇后。” 太后离了万寿宫,凤辇内,怔忡难宁。一边是儿子,一边是丈夫,乱绪如何厘清? 涵儿仍是太子,你也永远是朕的皇后…… 才由软禁之境登临大显之位,真若再成太子,涵儿还将如何自处?自己这个母后,又何其失职? 儿子只是自己一人的儿子,丈夫却不是自己一个人的丈夫,这何去何从,再明了不过,不是么? 正文 拨乱反正卷之三 百花宴开时,承昪帝已登得大位半年。半年内,政局尚算平稳,时事也算宁静,藉百花盛放,正好激发群臣,奠定盛世,一展天昱光鲜前景。 “杜大人,您的女儿如今不是皇后了,这日子不好过罢?”有朝中政敌同侪,于酒酣耳热时,笑讥左相。 对于杜昌晋仍踞相位,朝臣中颇有争议声出。但承昪帝以仁治天下,不计前嫌,彰显天子宽阔胸怀,旁人亦是无法呢。 杜昌晋要笑不笑,“王大人,若想晓知这日子有何差别,听说您也有一女,送到宫里就是。” “谢杜大人提醒,下官铭记了。”那位王大人打得正是这主意,膝下有女年二八,妖娆娇美,唯有得配君王,方不殄天物。当初屡屡上报选秀折子,正是为及笄小女造桥铺路。但折子沉了海,堂议遭驳回,在他想来,定然是国丈杜昌晋从中作祟。好在天道轮回,风水轮流,终让他有出头之日。 “噫,这半日了,为何还不见龙驾凤仪驾临?”有朝臣讶然出语。 此话起,诸人亦皆怔:对啊,太皇、太后、皇上、皇后,这等的尊贵身影,皆迟迟未现呢。 ~~~~~~~~~~~~~~~~~~~~~~~~~~~~~~ 这等的尊贵身影,此下,尽在天子寝殿万清宫定夺大事。 “父皇,您要儿臣今日颁下这道旨?”傅涵打开手内圣诏,其上每字每句,均使这位新科天子呼吸紧窒。 太皇傅璋德在龙案后的龙位上,端坐如仪,面色庄凝。“涵儿,这里有群臣联名请朕重登大宝的折子,足足有八成的人署了姓名。据实而论,若为人君,你尚欠诸多历练。于国于民,均非福祉。朕再操劳几载,潜心培植于你,待朕百年,你必为一位仁德之君。” 傅涵捏在圣旨上的每指,均青筋浮凸,暗咬的牙关,颤颤紧阖。 “涵儿,你该了解,朕一向属心于你,如果不是那三个贼子作乱,你的历练也该够了。既然变故已歇,过去事便不再提,自今后你紧跟朕之脚步,朕自会对你各方提点,严加琢磨,以期你早具天子气度,人君之范。” “敢问父皇,儿臣究竟是哪里,使父皇认为儿臣不具天子之气度呢?” “为君者,讲究恩威并治,而自你登基,你可做过什么树立威信的大事?时至今日,杜昌晋仍为左相,三贼子逍遥法外,这对天子的威仪,是何等的亵渎?于天子的脸面,又是何等的玷污?” “若父皇重掌大位,便能立时将他们三人绳之于法么?” “……朕当然会当即着手。涵儿,”太皇语重心长,“你知道你最欠缺的是什么?魄力。你的心,你的胆,已被那三人吓坏了。你毫无铲除那三人的部排与计划,你唯恐稍有异动,即为三人所悉,进而威胁你帝位性命。为帝为王者,怎么可能有这等畏惧?” 傅涵犹作最后游说:“父皇,您为何不能做儿臣的坚实后盾,从旁为儿臣出谋划策指点江山呢?儿臣自如愚钝,但若有父皇实助,必将开拓出一番局面,父皇,你何不信任儿臣一回……” “孽帐!”傅璋德拍案而起,“朕苦口半晌,你怎仍执迷不悟?你让朕委实太失望!由朕名正言顺传位给你,有何不好?像你这等由三贼子手中乞讨来的,史册当如何评说?你自动退位,于国是忠,于朕是孝,忠孝两全方为人上之人……” “儿臣不能从命。” “什么?” “恕儿臣无法从命。”承昪帝微揖首,挥袖道,“宫监,送太皇回万寿宫,好生侍候。” “你,你这个不肖子!”太皇勃然大怒,“皇后,这就是你的儿子,你看见了,他如何对待朕?如此休怪朕无情!” 武业温婉一礼,“太皇,您在叫儿臣么?” “你……”傅璋德望向面容平淡的太后,骤然抽息,“皇后,你做了什么?” “太皇陛下,把江山交给涵儿罢。”太后凤仪端庄,缓起身道,“您操劳多年,过些安静日子又有何不可?江山交给年轻人,说不定就会另有局面,另有新意。再者说了,若涵儿哪里做得真的错了,您从旁指导调拨也就是了。” 太上皇万没料到,向来最忠正体己的皇后也临此倒戈!龙颜赫变,胸际抽痛,“皇后,你我夫妻几十年,朕自问对你不薄,你竟敢背叛朕,你……” “皇上。”太后宝相平和,柔声道,“您的确对臣妾不坏,使臣妾得以几十年安坐后位。而臣妾对皇上又何尝坏了呢?几十年来,亦是兢心扶持,不敢稍有懈怠。但您须知,您对臣妾的好,是将您所有的好划割了近百份,臣妾得那一份而已。但涵儿对母亲的好,是为人子的全部。臣妾是一个妻子,也是一个母亲,今日,您让臣妾在您和臣妾的儿子之间做个选择,实则使臣妾别无选择,臣妾只能为了一个全部舍去一份,请您鉴谅。” 傅涵恭首:“儿臣可以对天发誓,必会躬养父皇,您必然将永享安泰,福泽绵延。” “哈哈哈……”历经此幕,傅璋德忽仰天狂笑,“……朕的儿子,朕的妻子……哈哈哈……朕今日,总算明白何谓狼心狗肺!那三个贼子有那等作为,朕并不稀奇,毕竟碧妃那个结从未解开!但你们……哈哈……枉朕对你们多有偏颇,枉朕对你们的用心,哈哈……” 太后颜容涩然,垂眸幽叹。 承昪帝向外沉喝:“请项将军进来!” “臣在。”项漠应声而入。 “保护太上皇回宫休息。” “臣遵旨。” “保护,是监视罢?哈哈哈……项将军,你项家世代忠良,也要苟同这等不忠不孝的人君么?……你不怕你家祖宗有灵,会骂你这不孝儿孙?哈哈哈……” 项漠并不知个中端倪,直管恭身待命,肃颜不语。 承昪帝容色激动,语声含哽道:“父皇,请您相信,儿臣所为,全为天昱将来考虑。儿臣必会做一个爱民仁政的君主,不负父皇教诲。至于您对儿臣的误解,百花宴后,儿臣必当跪在父皇面前,请求宽宥!” 太上皇容色寒凛,喝道:“项漠,出去,朕还不需要你来押送!吩咐殿门一丈内,闲人勿近,违令者斩!” “臣告退。”项漠容色未变,施过礼后,旋身步出殿门。 “父皇,您这是何苦?您……” 太上皇冷冷一笑,“逆子贱妇,朕岂能容你们欺负!”袖内忽出隐剑,直刺傅涵胸际! “涵儿!”太后失色大呼。 傅涵自幼也随宫廷教习习过一些武功,随地一滚,躲开了这夺命一刺。 太上皇狠剑再出,招招以夺命为旨,丝毫不见迟缓! 太后看得心惊,趁个空隙抱住太皇一臂,泣喊:“陛下,涵儿是您的骨血孩儿啊,您饶他一命,饶他一命。您杀了他,您也会心疼难过的啊……” “贱妇!”傅璋德甩手一掴,歙太后颊面胀肿,身躯翻跌,“都是你这贱妇坏事,朕先杀了你这个不知好歹的东西!” “母后!”傅涵眼见母后头撞圆柱,已是昏厥了,父皇之剑依然劈去,情急之下,扑上抱了父皇腰际,“父皇,您放过母后!” “今日你们母子一个也逃不掉!”一声怒吼,掀足后踹,正中腰上人膝盖硬骨,傅涵遭痛仰身摔出,傅璋德持剑再向地上太后挥下——背叛朕者,一个莫想逃掉! “父皇,您手下留情。”武业飞身,虚出一掌。 武家为四族之一,后人自是习武不辍。但无奈武业成妃之后,疏于练习,仅是一式,已被人回首一掌击飞出去。 “连你也敢刺杀朕,是想朕灭你族人么?”傅璋德虐冷残笑,剑又将下…… “父皇——”傅涵恰在此时冲至…… 承昪帝方才摔落之处,正是龙书案畔,案上有刃,是乃尚方宝剑。救母心切亦为自救自保,不及多想,即拔剑全力刺出……当下血浅七步…… 外面,百花宴间,百花香浓依故,酒肴珍味不改。 丑陋之事,由来依仗美丽遮掩。 ~~~~~~~~~~~~~~~~~~~~~~~~~~ “父皇驾崩?”五皇子完美无暇脸上,难得浮现愕异,“消息属实?” 肆意颔首:“截止目前,肆意堂的消息尚未出现谬错,何况,这个消息不日必将大告天下,不会有误。” “你的肆意堂想必不知停在事情表面罢?” “这倒是。”肆意把玩着儿子多肉的小脸,将之捏成各样形状。“但那日,太监宫女早早奉命远离万清殿。殿里,只有太皇、太后、皇上、皇后四人,到底过程如何,谁又说得清。” “这……”傅澈啼笑皆非,“是父皇太急,还是大皇兄太急?” 谌墨从旁挑眉,凉声道:“这不正是你们想要的结果么?” 傅洌长眉微蹙:“并不是。” 傅澈颔首:“当初初衷,只想他们互相削弱或牵制,认清自己实力而已。” 杜若撇唇:“假慈悲。” 三个男人互觑一睇,认分,不说话。 而傅津美眸流转间,忽见恶妻恶行,一把夺了儿子过来,“你离绎儿远一些!” 正文 拨乱反正卷之四 云阳驸马府。 “您要奉守边关?为何?”云阳公主诧然。这几载,驸马一直软禁深宫,方得自由不多日,正是大展鸿图时,竟自发上诏请守边关? 项漠能说什么呢? 那日发生之事,他算得上半个亲历者。虽未亲睹,但上一刻尚气势如虹的太上皇,突然暴病,这其内,究是再正直之心,亦由不得不作其他联想。 项家世代秉正为国,保疆守土,耿忠不二。但居上位者,这等有违人伦大道之不堪,委实令人心寒。他乃人臣,更是国子。既然君忠不得,只得恪忠为国,将一颗热心献于这方土地而已。 “驸马,这边关日子不比京里,必然不乏困苦,您为何远赴恁远之地?” “为将者,本就该戍卫边疆。京城的繁华软香,只会消磨男儿之志气。”项漠回眸凝视妻子,“对不住,坚儿就由劳公主一人管教了。” “我和坚儿要留在京城?” “公主也说边关生活不乏困苦,公主这金枝玉叶的身子,怕是受不住大漠风沙罢?再者,就算公主想去,怕是圣上也不会允准公主随我吃那苦头。军中每年都有探亲大假,在下会定期回京探望,公主莫忧心。” 云阳公主怎能不忧心?夫妻恢复朝夕相守,才半年的时光而已,怎就一朝天各一方如天上牛郎织女双星?“驸马,你实话告我,你远赴边关,有没有一些原因,是因我?” 项漠浓眉诧挑:“因公主?公主何有此问?” “因你讨厌我!”云阳目底起了湿意,“或者,你终究无法爱上我,无法如你爱谌墨一般的爱我!” 项漠顿然怔住。 而丈夫的不语,更令云阳以为自己一语击中,湿雾聚泪,滑落粉颊,“你当真没有忘记谌墨?你当真如此爱她?你当真无法如爱谌墨一般的爱我?” “公主……”项漠蹙紧双眉,“虽在下不知公主从何处得知那段旧事,但公主和谌墨如此不同,在下又怎可能如爱她一般的爱公主呢?” 公主举起泪眼,“你……” “公主,在下早知,谌墨并不适合在下,纵算没有那次落崖,我和她,也终有一日会离开彼此。而公主是我的妻子,是与项漠白老偕老的人,项漠对公主的感情,当然不会同于那时对她的情感。” “……你心里可还有她?”这话,她并不想问。但今日既然将话题提起,索性揭开到底,痛亦唯痛一次。 项漠正颜:“今日的项漠,心里有国,有家,有妻,有子,不会再有其他。” “驸马……”云阳公主喜极又泣,为丈夫这不算表白的表白。 项漠轻揽妻子娇躯,面浮苦意。谌墨,是少年项漠全部的梦,如今,梦已醒,他已无资格再续那梦,又如何不让自己放下? ~~~~~~~~~~~~~~~~~~~~~~~ 承昪帝几经婉留,驸马项漠仍是坚定请去,帝无奈这下,封其卫边大将军,派驻西疆。并自驸马离京当日,御驾亲至,送出十里长亭。 承昪帝驻在亭阶之上,目注驸马背影远去,那当下,一分惆怅,一分落寞,更多的,却是乍然的松畅。 那日的事,驸马不曾目睹。但有心之人不难有所推定。驸马项漠如今辞行,虽说难免有鞭长莫及之嫌,但驸马将公主和其子留京,旨在表明不二忠诚,对此,他乐见其成。 毕竟,一双可能明细端倪的眼睛在眼前来去,并非乐事。 ~~~~~~~~~~~~~~~~~~~~~~~ 时过事过,转眼,已是太上皇驾崩一载之后。 “遴选秀女?”皇后武业闻了宫娥禀报,一怔。 “是的,娘娘,高公公就是这样说的。朝臣们在前廷前折请报,皇上准了。” 秀女?秀女呢,多得必是豆蔻年华,各样丽容…… 武业挥袖,挥退所有宫娥,独自忡坐镜前。镜内人花容依旧,但又能有几时荣宠?太后所以几十年端踞后位,靠得是不妒不忌仁德慈厚,自问,自己可有这份度量? 若不能让自己成为文定后,亦莫让自己成为碧妃…… 碧妃之姿,美冠六宫,仍挡不住一个红颜薄命。自己容貌不及碧妃六分,若不能有太后之心之度,往后的宫内岁月,如何度过? “云阳公主谒见皇后。” “快请,快请。”皇后展颜一笑:从今后,纵不能宠冠后宫,本宫亦要自己脚下之位坚若磐石。 ~~~~~~~~~~~~~~~~~~~~~~~ 谌霁进得霁居,一眼望见自己内室的那两个女人时,仅是长眉淡挑,冰颜不曾有丝亳惊异。 “看吧,小美人,这就是你选定的男人。”谌墨捏着幽小美人滑溜溜面颊,同情摇首,“和你小别多日,见了你也毫无惊喜。唉,小美人,你真是可怜呶。” “是喔……”幽静眨巴着圆乌大眼,清秀小脸委屈不胜。“哪像碧大当家,每次见了姐姐都像是蚂蚁见了蜜糖,墨墨姐,我好可怜……” “不哭不哭,我疼你喔,我疼你,跟本少爷走,到大漠玩上一圈怎样?” “谌墨!”谌霁闷声叱吼。 “哇哇,冰娃娃发火了,看到没有,小美人,冰娃娃发火的样子,都让人流口水呢。” “嗯嗯,我好想咬上一口喔。” “咝,将口水吸了,快要流到下颌咯……” “嗯,我吸~~” 这……这两个女人,这两个能让他暴怒的女人!“静儿,过来!”这个笨蛋,搞不清谁对她是真心不成?怎净助妖为孽? 幽小美人鼓起小嘴:“我不要过去!” “不要?” “墨墨在这里,你要我过去,定然不是亲我。不是亲我,定然就是打我,我才不要你打!” “……” “哈哈……”谌墨大噱,凑唇在小美人颊上一吻,“他不亲,我亲!哈哈……” 幽小美人一脸醉笑,好不幸福:“嗯嗯,墨墨的脸比他的更好看,你要亲,我让你亲的。” 冰娃娃的脸,已要燃冰成火了,哈哈…… “谌墨,你想让我把你行踪透露给你家夫婿么?”谌霁眯眸,危险声道。 哦喔,冰娃娃真要火了?收敛,收敛。“好,言归正传。我此次来,有两件事。一件事,不肖多说,自然是带小美人过来探你……”言间,将小嘴微开、大眼痴迷地歪盯自己的幽小美人推了去。 “哼!”谌霁一把扯来笨蛋小妻,藏了自己身后。这小妮子,瞧谌墨时的眼神,竟当真比看自己时还要热络,该打! “另一件事,你若入朝为官,当皇后向你释出善意时,你不妨列她阵营。” “……你还是记着他们几乎使你失子之仇?” “就算是罢。”谌墨一笑,“天昱皇族的后宫力量也该壮大了不是么?” ~~~~~~~~~~~~~~~~~~~~~~~~~~~~~~ “你要老父暗中支持皇后?”杜昌晋望着这个从小到大,最让自己头痛脚痛心口痛的女儿,不解这刁人儿又打着怎样的算计。 杜若端过老爹砌在紫砂壶内的上好乌龙,为自己倒上一杯,品了半晌,苦脸道:“父亲大人,您白做了几年的一品大员,这府内的茶比及碧门的,差得可不是一点半点。你混得惨呢。” 杜昌晋暗中告诫自己:莫生气莫生气,气出病来无人替。“……告诉为父,你是怎样想的?” “您的身份在朝内最是尴尬。既曾是出兵谏宫者二皇子的岳父,又曾是一国国丈。如此的您,若想立稳脚跟,必要跟四大家族加强联系,而皇后乃四族中人,您支持她有何不对?” 不无道理。左相沉吟,“你忘了,还有一个西宫卫慧么?她亦四族中人。” “卫慧我曾见过,她不热衷权势,若本小姐的眼光没错,她在宫内必然是独善其身,不涉任何纷争。” “除此,没有别的?”杜昌晋狐疑盯着女儿,“你何时这般孝顺,懂得替为父打算起来?” “唉~~”杜若无奈,“既然话到此处,本小姐也不隐瞒,若非本小姐的娘执意不肯随本小姐走,若是单为左相大人您这个权俗熏心、宦海沉浮的大俗人,本小姐才懒得管……” “杜若,滚出去!” “呿,好不识逗哦,无趣!” “滚——”头痛脚痛心口痛,发作矣。 ~~~~~~~~~~~~~~~~~~~~~~~~~~~~~ 承昪帝登基次年,选秀大典兹始。 其中,理藩院主薄王之亮爱女王珂,艳压群芳,才过众姝,甚合圣意,获封“玉妃”,赐昭华宫。 玉妃入宫,一月后得君宠幸,兹此,三千宠爱尽集一身。次年生下一子,圣宠更浓,再晋“玉贵妃”。所生皇子尚在襁褓,即得郡王之封。至此,玉贵妃在六宫之内,地位仅次皇后。纵连当年的太子侧妃卫慧,亦难及其芒。 恃宠必生骄,矧得君王之宠。玉贵妃年方十八,受此荣宠,不免少有骄情。 一日,紫华城内,贵妃乘辇回宫,前方,皇后仪仗迎面赫来。按律按例,所有妃嫔都该避退路畔,敬待后辇通过。须知这宫廷,除了至高无上的君王,皇后是另一个最显贵的存在。 但此时的玉贵妃,方从万清宫内离得君王身畔,犹在耳旁的,尚有王之蜜语爱言,端的是令人熏熏欲醉,雄心万丈。推想至这后宫之内,无人及己宠爱,偏偏只因后、妃之别,便似主仆之分,年轻的心内,竟涌起吞咽不去的冲动,命宫娥太监:“径自走,莫停。” 正文 拨乱反正卷之五 月华宫。 “皇上驾到——” 随宫监一声久违的高喝,承昪帝龙颜不掩怒意,足履急沓踏进,“皇后!” 皇后武业早已在月华宫厅内整装候驾,飘飘有礼:“臣妾恭迎万岁。” “平身!”承昪帝坐上主位,对满屋奴才一挥龙袖:“你们都下去!” 皇上这份怒意,当真少见呢,想来,是当真对那位玉贵妃心疼了?武业暗浮讥笑,喉头苦意莫名。 “皇后。”承昪帝不予多打回圜,直凛声问,“你可有什么需向朕解释的么?” 武业抬眉讶笑:“皇上有多日不曾到月华宫来,怎才到月华宫,不及喝上一杯茶,就急质问臣妾?这使臣妾好生惶恐呢。臣妾本来还想烦问皇上,驾临月华可是有什么事需臣妾去操办的。” 此言,幽而不怨,软硬得当,令傅涵略有愧意,怒焰顿歇,“近来,朕太忙了,未常来看你,你还好么?” “臣妾很好,劳皇上牵念。皇上为国为民,日夜操劳,还要保重龙体才是。” “你坐下,朕有话对你说。” “是。”武业中规中矩,下首落座。 “你是后宫之主,意乃万民之母,当有仁念之怀,方能臣服四方,若有不明不知之事,该常向母后请教。” “臣妾受教。” “这宫内的妃嫔,是你的臣子,你为她们之主,亦为她们之表率,所言所行均需言之有物,行有之则,万不能因一时意气坏了国母气度。” “臣妾受教。” “玉妃年轻,若有轻率之处,你当好好施教,纵她哪里冲撞了你,你只管向朕禀来,朕自会责她向你陪错认过,但你堂堂国母,竟在一干奴才的注目下,以杖责笞贵妃,未免失仪了罢?” 终于谈到正题了么?武业陡然起身,跪落红毡。 呃?承昪帝稍怔。 皇后凤颜坦诚,娓娓而言:“皇上,臣妾对皇上的点拨铭感五内。但为天昱后宫安稳,请允臣妾试辩一二。正如皇上所言,臣妾乃后宫之主,这后宫的礼法、秩序,臣妾责无旁贷有维护肃清之责。玉妃若只是在无人处冲撞臣妾一人,臣妾念她少不更事,自然会不予计较。但她在众目睽睽之下,面对皇后仪仗迎而不退,且出言不恭,这冲撞的并非臣妾一人,更有天昱祖宗制定的礼法和秩序,若臣妾姑息,这后宫将成何模样?另,皇上责臣妾该禀报您之后再做定夺,臣妾窃以为不妥。臣妾这后宫之主若连这后宫的安宁、祖宗的法度都维护不住,动辄惊动圣裁,臣妾有何德能再来打理六宫?” “……”承昪帝目注皇后毫无惧意的容色,心内一动。“堂堂贵妃,受之杖责,这传出去,对皇后的慈仪亦无影响么?” “为了祖宗法度,为了后宫安宁,为不使皇上在操劳国事之余,尚要为后宫琐事分去心神,臣妾甘愿领受妒妇之名,亦无悔矣。” 傅涵微眯龙目:“这么说,朕不该对皇后有此番说辞了?” “皇上的每字每言,都乃金科玉律,臣妾定当铭记在心,须臾不忘。臣妾也请万岁放心,臣妾定然为万岁打理出一片太平后宫,不使万岁有半点分思。” “朕真感荣幸呢,有皇后这样一位德贤内助。” “臣妾惶恐。” 皇后啊皇后,些许时日未见,你这份沉着倒是愈加令人刮目相看了呢,但不知你这份沉着,可与你在朝上愈加强大的支持势力有无关联? 皇上啊皇上,些许时日未见,臣妾倒不知您还是位多情君王呢,但不知您对玉贵妃的宠护,会持续到何时? 承昪帝与他的皇后,夫妻面面相对,心思各有不同。 ~~~~~~~~~~~~~~~~~~~~ 昭华宫内,泣声未绝。 “娘娘,您别哭了,这哭声传出去,不是让亲者痛,仇者快么?”玉贵妃之母苦劝半晌,床上人仍是娇啼不止。 “娘……她分明是嫉妒本宫……皇上有半年没踏进月华宫一步,她定然是嫉妒本宫……” “娘娘,这话可不能说啊……”王母警惕向外瞥去一眼,俯在女儿耳边,“她嫉妒您,明眼人谁都看得出来,但她是皇后啊,从礼法上讲,在后宫可以处置所有妃嫔生死,您再不可以明着与她犯顶了。” 玉贵妃倏抬泛红了美眸,怒道:“难道就让本宫这样忍了不成?本宫就该吞下这口气?” “当然不会。”王母窃语,“要想出这口气,不是没有机会,除非您能……替而代之。”“替而代之”,这大不道的字眼,自唇内含混滚出。 玉贵妃倏握母亲之手:“……可以么?” “您现在有皇上的恩宠,这是最大的靠山,但若想达那一步,光有皇上是不够的。” “我要怎么做?”玉贵妃心儿怦怦。皇上的荣宠固然可使己享受无上荣耀,享受诸多女子的无尽羡妒,但经三日前的污辱方知,那个原以为不甚重要的后位,竟操有如此权力。就因皇后所谓的依法度行事,皇上竟也无法在明面予以裁治,还要自己今后行事敛收锋芒,莫招摇太过。 “朝堂你不必愁,自有你爹爹替娘娘运作。在后宫,你还需抓住一个人的心。” “谁?” “太后。” “……对,皇上对太后极是孝顺……但是,太后对皇后好极了,她怎会相助本宫?” “所以,才需要娘娘去抓啊。你爹爹已将太后的贴身太监昌公公买通,太后的喜好摸得一清二楚,你先投其所好,获得她的注意。之后,昌公公会设法给你制造一个大好机会,彻底博得太后信任。有了太后的支持,那皇后也不敢随意动你了不是?” “可是,仅是如此,怕也不能……” “娘娘,您放心,能让银子买通的不会只有昌公公一个,你在太后身上先下着功夫,其它的事,交给咱们来做。天家最忌讳什么罪名?当年的碧妃又是如何去的?咱们会慢慢着手,替娘娘清理障碍,您只做您该做的就好。” 皇后,到那一日,本宫会将所受的屈辱,连本带利,一并讨回!母亲一番面授机宜,玉贵妃失笑几日的美颜上,终浮喜色。 ~~~~~~~~~~~~~~~~~~~~~~~~~~~~~ “以我的了解,皇上对皇后已起了废意。”肆意落下棋子,道。 对弈者杜若举子思吟间,道:“不废才怪。后宫的力量壮大得太快,有损天威呢。而且,那位宠妃前些日子又因打破了太后宫内的玉花马,被皇后送到皇家祠堂罚抄心经三日。那三日陪伴佛祖,皇上当然无法软香温玉。据闻连太后讲情,皇后都给软软驳回。墨墨,你培固皇后的力量,便是为让她有底气与天子抗衡罢?” 谌墨正在两个女儿的小嫩脸上各咬一口,闻了这抛来一诘,“皇后绝不是一个能够坐以待毙的人,当初,我对她说过的那一句话,相信以她的个性,必然成为她在宫内的行事准则。” “接二连三的教训天子宠妃,与其说是不给宠妃面子,不如说不给天子面子,杜若若,您这位前皇后可有人家的威严?” 杜若斜眉冷呿,“基本上,本小姐不会给自己这种吃醋的机会,若那笨蛋厮六敢纳小妾进门,我直接阉了他了事。” 这女人!某男暗自咬紧牙关。 肆意笑觑另一位亦险成后者,“墨墨,若你当初做了皇后,手段可有武业一半?” “怎么会呢?”谌墨含住女儿吱呀递来的嫩手指,使牙轻轻一阖,女儿一张小脸立刻皱起一团,对这不良母亲呀呀发出控诉。 “如果傅洌纳了宠妾来,我顶多找几位美貌少年侍候本宫即可,大家只管各安一隅,相安无事,怎可能费那等事?” 这只小妖精!某男雅颜一黑。 杜若撇嘴:“**宫闱,可以想见,必是一代妖后。” 谌墨反讥:“因妒生恨,祸及龙根,必是一代妒后。” 肆意耸肩:“不贞,奇妒,七出各占其一,你们啊,真该是下堂妇的份。” 杜若置子后,连吃她两子,语意凉凉道:“未婚先孕,无名苟合,该是什么份?” “浸猪笼、沉江底的份。”谌墨答。 ~~~~~~~~~~~~~~~~~~~~~~~~~~~~~~ “她们三个,互相攻讦揭短,很有趣么?”一壁之隔,三个男人团团围坐,说是饮茶叙事,实则耳朵皆高高竖起,聆着三个女人的每言每句,唯恐其内冒出有关离家出走的任何闲话。听至那三个女人开始先拿自家男人洗涮,后延及自身,傅澈不解问道。 傅洌正被美貌少年说气得面色发黑,闷闷不作一语。 傅津有鉴自家的小魔女今儿个对他尚算厚道,心情不坏地道:“还算有趣。 “还好,由她们这样互相小斗片刻,总好过和和气气地商议逃家之法来得让人省心。”傅澈自我宽慰,又哀眉叹道,“有时,我真希望她们三人不要那样合得来,就像其他人家,有些妯娌不和的问题该有多好……” “意意,你那次说起,你家恶魔是被你**,是真是假?” 傅津面色遽变…… “自然是真的,本少年在青楼学得那些可没有还给柳轻和楚楚,尽用到了恶魔身上,你们不知,那一日,恶魔叫得那样惨呶……” 正文 拨乱反正卷之六 自御书房朝议完毕,承昪帝阴着龙颜旋身而去。 料不到呢,皇后之势,大至如斯地步,四族、左相,甚至工、户、礼三部,皆为其说项,以“冲撞太后、有悖孝伦”之名提出的“废后”之议,竟是生生被否了。 “陛下,娘娘由来恭孝仁正,若因一次小小过失即废一国之后,只怕万民不服。况眼下夏时将至,雨期又临,应及早修筑淮水沿岸堤坝,以防水患。实在不该再费心后宫诸事。” 这些大臣,不是是愿过问君王宫闱之事的么?这时竟搬出朝事说事了?承昪帝冷笑:说起来,皆因你乃四族后裔罢?想来欲废,你的罪名该足够沉重才是。 “陛下,您莫生气了,朝臣们再胡闹,这江山还是您的,他们还能如何呢?”昭华宫内,玉贵妃软语劝慰,巧笑倩兮。 承昪帝抬起这张如花的娇靥:“你饶是年轻啊,不知深浅,岂知纵朕这一国天子,也需对重臣有两分顾念。” “臣妾是不懂,但臣妾知道,皇上是主子,是皇后的主子,是臣妾的主子,是朝臣的主子,是万民的主子,是天下的主子。率土之宾,莫非王臣,既为臣,就该臣服陛下。” 美人一席话,激起帝王万古豪情。承昪帝龙目之内,陡起锐光灼灼。 “任皇后如何责罚臣妾,臣妾都会无怨领受。但若她敢冲撞太后,冲撞陛下,臣妾豁出一死,也会维护陛下、太后的威严。”玉贵妃一言到此,一滴珠泪落下,弱态姣美,梨花打雨亦不过如此。 承昪帝但见,心疼不胜:“近来皇后又有针对你之举?” “……没、没有,皇上,您不必为臣妾担心,臣妾……没事的,皇上……”玉贵妃丽颜微逞惶色,泪眸避开龙目之光,一只玉手摸上肩头,又速给撤了开去。 承昪帝龙目一闪,抬头拂开爱妃肩上衣衫,但见皓玉之肤,红痕条条,怵目惊心。“这……这是什么?” “陛下……臣妾只是陪着太后说了几句话,逗太后笑了几回,皇后在旁见了,脸色已是不好看。臣妾才出太后寝宫,就就就……臣妾当时又怕又疼,没听见自己的罪名,臣妾……陛下!” “这个妒妇!”承昪帝面上一狠,“如此狠毒专横,如何母仪天下?” 玉贵妃俯在龙肩,娇啼切切,但美眸内,妙转出几分得意之色。她笃定皇上此下必已确信无疑,亦不会再向皇后求证,只因前几回,皇后的言之凿凿已使天颜不悦。虽然这伤痕,仅是自家娘亲送来的药粉所致…… ~~~~~~~~~~~~~~~~~~~~~~~~~~~~~~~~~ “皇上当真提出废后?”武业既惊且痛,“他怎、怎会如此对我?他……” 卫慧见皇后如此,亦神色黯下。“皇后,您不觉得皇上此举,并不是完全为了贵妃么?” 两人在娘家时,原也是交好的姐妹,自共嫁一夫,那微妙且尴尬的关系令二人交远疏淡,面和心离。但自天子有了专宠的贵妃,不知怎地,亦不知何时,竟似找回昔日情谊。 “怎么说?”武业紧问。 “若单是为了贵妃,皇上当真可以不顾四族脸面废后?他是我们的丈夫,我们对他,算是了解罢?他是否是一个可以为情……或是为美人不顾了一切的男人呢?还是,那位玉贵妃委实了得,改变了皇上的秉性?” “慧儿,依你之见,他何以如此对我?如此急着将我废下?” “一个君主,在朝上最恨的,是谋反之乱;在私下最忌的,是把柄在人。” 把柄?武业胸口怦然一紧。 “您是他的皇后,走得最近时,难免会碰触到一些不该知之事,您或不自知,但已成他心头之刺……” 不不不,她不是不自知,她知的,知的,那桩事,那桩天一般大的丑事,她亲目所观,亲身所历……所以,所以皇上他……若真如此,他要做的不是只是废后,还有还有……废后之后,在宫内便无足轻重,随时可以以任何一个藉口,使之永远消失,再以一个寻短之名发布出去…… “皇后,您怎么了?皇后,您……业姐姐?我去叫御医!” “不不,慧儿,你坐下。”武业手心冰凉,心臆紊悸,“若我有什么事,你一要帮我照顾俟儿,一定要!” “业姐姐,你怎么了?”卫慧面上忽挂不能苟同之色,“我四大家族何时这样弱了?天昱朝族的每寸江山里,都有我们先人之血之骨,他们的后人,除却强悍,便是强悍,我虽不知你们发生何事,但慧儿绝不认同未战先败!” 武业一震。 “皇后,在未嫁给太子前,深闺之中,我不止一次幻想未来夫婿的模样,想象着那些书中所绘的举案齐眉,画眉之乐,每每脸红心热又向往不止。但一纸赐婚诏书,打破我所有幻想,与人分享丈夫啊,我不甘,不愿,但又能如何?婚后,我先是爱上了太子,爱上这个生命里唯一的男人,又因着骄傲,不愿与众妾争宠,逼着自己不爱,逼着逼着,仿若养成习惯,竟真的不爱了,不爱了,便看的一清二楚,他不是我的良人,更不值得我为他付出心机争夺一夕之欢。所以,我退出,不争,不夺,只想让自己活得尽量快乐。业姐姐,你陷得比我要深,是因为,你想成为名标青史的名后,想让俟儿有朝一日……可您怎不想想,若没了性命,那些又有何意义?” 卫慧之语,可谓知心至极。武业知此时,她当真将自己当成昔日的武业,而非今日的皇后。“慧儿,你说得对,四族的后人,不能软弱,任人欺负,我定然会保护俟儿,保护自己!” ~~~~~~~~~~~~~~~~~~~~~~~~~~~~~ “其实,卫慧可惜了。”杜若摇头,“十年前,我和姐姐游园时,曾与她不期而遇,她虽长我几岁,但甚觉融洽,当时尚以为有深交可能。没想几日以后,就听了她的指婚之讯,那时我便想着,一个奇女子,就要被那个绮丽的怪圈吞噬了。” “慧姐姐的确是个人物呢,只可惜嫁了一介庸夫。又被所谓的家门荣耀、礼教束着,一生就困住了。”肆意正对着儿子极尽鬼脸之能事,后者才因醒来找不着母亲,一场大哭初毕,小颊泪痕犹存,用一对承自其父的美丽晴瞳紧紧捉住这张怪脸,憨笑不止。 “不一定哦。若她想,还是可以不被困住。”谌墨搭了话来。此时,被困住的,正是她自己—— 怀内,是两个女儿胶缠昵磨,颈上,一个儿子正拿几颗小牙啃着母亲纤颈。稍大的两个,围在边上,对着她怀内的两个,绷着小脸,瞪着大眼,又是嫉妒,又是亲爱,矛盾不已。 肆意撇唇:“是哦,这世上若人人同你一般,这会儿尚和自家相公儿女亲如蜜甜,下一刻就跑到大漠边上看日出,世必大乱了。” 这妖鱼,上一回脱身跑去,竟只带了自家弟媳,将她和杜若扔在水深火热,自个逍遥快活,哼,鄙视。 谌墨自知那回的行为有失厚道,为免两个利齿女人的齐相讨伐,献笑不语。 帘栊一挑,傅洌迈来,“墨儿,莫同他们玩了,先用膳罢。” 俯身,先抱开妻子怀内的女儿。两个小家伙显然亦颇欢喜这张脸,呶着小嘴要给这张雅颜上涂些口水。对女儿的盛情,傅洌难得显出笑意,但当目光移到妻子方向,发现三个儿子已争相涌进妻子虚空了的怀内时,吼出一嗓:“滚开!” 但凡母亲在场,儿子们基本不买父亲面子。他一声喝,别人或可怕得抖瑟,但有恃无恐的三位小爷,只当未带耳朵。 傅洌气极,将两个女儿塞进一旁的丫鬟臂里,一手一只,先将两个稍大的无耻小人扯开,再抄起那只粘攀在妻子胸口的“无齿小人—— “呜哇……娘娘……娘……纲儿要娘娘……哇哇……”某小人扭着小屁股,蹬着小腿,扯着小嗓,张着小嘴,大哭滂沱。 “哇哇……哇哇——”他这厢如此,三胞连心的另外一对小小美人,竟也齐张嘴儿,随之同涕。 而肆意怀内的那个,原本就大哭方霁,经他们这异口同声的招惹,当即就扎进母亲怀内,放声小嚎,“……哇哇……娘娘,不要绎儿……哇哇……” 碧纬、傅经一对小妖,见此情形,四只大眼对视过后,涌泪无数:“哇……哇……” “发生了何事?发生了何事?”傅澈抱着女儿急急奔入,后面,是同样脸色不善的傅津。 “笨蛋,你怎抱了纤儿进来?”杜若张口才叱,但……晚了。 “哇哇……”傅纤小女子已加入童哭阵营,大放悲声…… “你……”傅津恨恨盯住魔女妻子,“你做了什么,让绎儿哭成这样?” “爹爹……娘娘不要绎儿……不要绎儿……哇哇……”傅绎小哥向父亲张出小手,在父亲接了自己过去后,搂颈哭嚎。 肆意气得跳脚;“你、你这个小混蛋!” 傅津怒吼:“不许骂我儿子小混蛋!” “你这个混蛋!” “……随便你。” 正文 拨乱反正卷之七 太后之意,孰底何意? 武业出了慈华宫,轻摇螓首。 太后与太皇,不亏是多年夫妻,这逼人的口吻端的是如此相似。不同的是,太皇那次是想要自己替而代之,太后此回则是为人作嫁衣。谁呢?那个不知深浅愚不可及的玉贵妃?以太后的眼光怎会看不出,那女子充其量献媚邀宠而已? “回去想想罢,你错在锋芒太露,未适时韬光养晦。皇上已对你失望,是选择激流暂退,暂避锋芒,还是与皇上就此对上,落个不好收场……依你的聪明,不难找到答案,是不是?” 答案么?武业叹一口气。 答案就是:在皇家,婆媳情深是假的,夫妻并进是假的,唯有这君心无常、权势蚀人,是真的。 卫慧好聪明,及时退出了这场角斗,未让污水沾上衣。可自己呢?已经一足深陷泥淖,想要保住自己的孩儿以及自保,抽身已不可能…… “娘娘,大皇子来了。” 大皇子?武业目投那诸人奉拥下向自己渐行渐近的六岁幼儿,泪雾袭湿美眸。 “俟儿拜见母后。”六岁的孩子,虽目内的孺慕之情显而易见,但乃端持着小小庄来,行着宫家大礼,这老成的模样,哪有半点孩童之气?遥想自己当年,也曾在母亲怀里无拘游戏…… “俟儿怎么来了?” “俟儿是奉了皇祖母的诏来的,皇祖母说要带俟儿到宫外上香。原本该晚些时候,可孩儿知道这时正是母后来向皇祖母请安时,孩儿想在出宫前看母后一眼……” 什么?武业一个冷冷颤栗。她……他们…… “俟儿,母后才从你皇祖母的寝宫回来,你的皇祖母此时正在午睡,你先随母后回寝宫,一个时辰后再来,可好?” “好,孩儿谨遵母后吩咐。” 捏住儿子的肉嫩小手,武业犹在栗,由心及外的寒,由骨到皮的冷……若是早上一步,或是晚上一步,自己……自己……孩儿回宫时,再也见不到他的母亲;当真当真就做了碧妃,与孩儿永别……这,这皇家啊。 “皇后娘娘,奴才奉太后口谕,接大皇子进寝宫。”太后的贴身太监如鬼魅般挡住母子去路。 武业盯着这个吃了自己不少银钱,却依然喂不活的狗奴才,再瞥前后左右慈华宫的两三侍卫,凤目生恨,“昌公公,本宫如果命你闪开,你想必不会听本宫的话了?” 昌公公尖嗓叫苦:“皇后,您莫为难奴才啊,奴才只是个奴才,您……” 武业懒再与他废话,对身后两个贴身宫女道:“带大皇子走。” “奴婢护皇后和大皇子一起走。”两个宫女一人抱起皇子, 一人猝然出手,将昌太监劈手挥至一边,又踢开几侍卫,护主子疾步前行。 “唉哟喂,唉哟喂……娘娘,您这是做什么?唉呀,你们这些大胆奴才,连太后的话也敢违背了是不是?”昌公公的尖厉喊嚣中,皇后一行已行得老远。 “发生了何事?” “小霁侯爷,太好了太好了,您快把大皇子自皇后手里接过来,太后急着要见孙子呢……” 谌霁,时任御前侍卫统领,向皇后去向瞥了一眼。 “小霁侯爷,快啊,这可是太后的口谕,延误了,咱们可都要倒霉的……” 不及他话落,谌霁秀长身影已飞赶而去。“皇后!” “谌霁?”武业顿露喜色,“来得正好,快带俟儿出宫!” 谌墨接了皇子,“……娘娘呢?” “你放心,本宫自有应付。只要俟儿不在,本宫无可畏惧!” “那么,娘娘保重了。”幼儿时, 母亲离家之后,各家的主母都曾对他们有过疼爱照顾,包括武业之母。四大家族常有的聚晤中,武业也曾把自己当成弟弟对待,只是岁月太调皮,将那些曾有的温馨严密封置…… ~~~~~~~~~~~~~~~~~~~~~~~~~~~~~~~~ 事过不多时,承昪帝已得大皇子出宫消息。万清宫内,雷霆大怒。 皇后,朕本欲留你一命,但你委实太过放肆!自作孽,不可活了。而谌霁你竟也供皇后驱使?是朕太轻视你们四族之间的联系?还是,你们当真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皇后,太后寝宫来人,召您去慈华宫。” “请来人禀报太后,本宫沐浴更衣,立时前去。”镜前武业螓首未回,道。 “娘娘,卫娘娘方才送了信来,请您尽快出宫呢。由奴婢们护着您,走咱们设好的那条路,管保神鬼不知。” “本宫不能走。”武业断然摇首,“本宫若走了,你该知道,会有怎样的罪名落在四族头上?四族若无声接受,便会土崩瓦解;四罪若反击,多少年来以血汗铸就的忠名必将毁于一旦。所以,本宫不能走!” “娘娘不走,奴婢等人定然全力保护娘娘。”十几名宫女,均是武业回娘家时,由府内女侍卫中的高手替之。 武业不得不庆幸父亲的未雨绸缪,若无她们,在那紧急的一时,定然母子分离。在那样的一刻,她方顿悟领悉,权势、地位、荣耀,都不及她的孩儿来得重要! “外面的人都布好了么?” “是,娘娘,俱为四侯府内的好手。有任何风出草动,都可护着娘娘安然离去。” “小心暗箭伤人。” 宫婢一笑:“娘娘,他们都是暗箭伤人的高手,对各种见不得光的伎俩最是擅长,您只管放心。” “本宫曾以为,女子嫁夫从夫,以夫为天,天经地义。但本宫没有想到,有朝一日,真心护卫本宫的,仍是本宫的娘家人。” ~~~~~~~~~~~~~~~~~~~~~~~~~~~~ “这是……”谌墨拨开啃在自己下巴上的小牙,盯着小弟抱来的那个娃娃,“这是什么?” “人。”谌霁放下傅俟,“你来照顾他罢。” 谌墨黛眉一挑:“当然是人,而且是一个‘小’人。”难不成,此乃冰娃娃小弟背着幽小美人,在外面偷生下的私生子?哦喔,有好戏看咯…… 由她促狭的笑,不难猜出此下转在她脑内的想度。谌霁俊颜转黑:“收起你那些乱七八糟的猜测。莫忘了,你的儿子就在眼前!” 谌墨对怀里正仰望自己的小人儿探舌一笑,“纲儿,记住哦,以后不可学你舅舅,那样地不招人喜欢哦……” “哦喔……娘娘……哦喔……”对于目前可以独占这个怀抱,纲少爷幼小的心里,极其快活。于是得意洋洋地,炫耀着几颗才钻出不久的小牙,向眼前人买弄着乖巧和可爱。 “他是傅俟。” “……傅俟?”谌墨水眸大张,蹲在那虽稚气满面却老成少笑的脸前,“原来,你就是那个被本少爷救了一条小命的高贵小皇子?” “四四……四哦……”纲儿小手张去,将手里沾满自己口水的东西塞向傅俟嘴里。 那是碧门与西域各商交易时,特为他们兄弟姐妹买来的奶酪,纲少爷吃得满意,不介意与人分享。 “臭纲儿,你舔了半天的东西给人!”谌墨将儿子小手拽下,又将傅俟口内的东西掏出,拿了帕子为他拭嘴。 说也奇怪,小小大皇子被这一对母子拨弄半天,竟呆呆毫无反应。 谌墨捏着他脸儿,奇问:“俟儿,你怎是块小木头?那皇宫把你养得太好还是太呆?” 傅俟盯着这位美丽女子紧抱着胸前娃娃的手,眸一眨,滚下泪来,“我想母后,母后……他们会欺负母后……” 谌墨转颜谌霁,“出事了?” 后者颔颐:“近几日,你陪他罢,反正此次你只带了纲儿在身边。”给这个动辄离家出走的妖精姐姐寻些事做,也省得她无中生有 “臭冰娃娃,本少爷离家出走,图得就是轻松自在,你又派活给人……不过,嘿嘿……”不怀好意地将小小大皇子上下打量,“玩过冰娃娃、冷娃娃,有个木头娃娃玩,也不错喔。” ~~~~~~~~~~~~~~~~~~~~~~~~~~~~~~~~~~~ “皇上驾到——” 月华宫内,此喝又起。 武业鬓插六簪,身披后服,端庄立在宫厅之央,躬迎圣临。 “皇后,你好大的胆子,太后几次宣你,你都拒而不去,且擅自将皇子私送出宫,你可知自己已触大律!” 承昪帝立足未稳,已起兴师问罪之叱。 “敢问皇上,臣妾所犯何罪?” “朕以孝治国,而你身为国母,先自不孝,此大罪一。擅送皇子出宫,心存不轨,此大罪二。这两罪中任何一罪,均足以祸你族人!两罪归一,更是罪不容恕!” “那么皇上,准备如何发落臣妾?” “你……”承昪帝冷凝她无惧容色,“皇后,你如此有恃无恐,以为朕当真惧你四族之力,不敢治你么?你莫忘了,朕乃天子!二十年前,你的族人唯恐人云功高震主,自动交纳兵权,你以为,他们可为你,与天子对上?你若自褪后冠,朕念与你夫妻情义,可从宽处置,给你安稳一生……” “夫妻情义?”武业自嘲失笑,“皇上,您当真还顾念与臣妾的夫妻情义么?臣妾问您,纵算没有送走皇儿,没有拒太后召见,您就不治臣妾了?还是,太后欲带皇儿离宫,方才又几番传召,皆是欲对臣妾行治的前兆?那个慈华宫,可是已备好了臣妾的鹤顶红?或是三尺白绫?” “放肆!” “更放肆的还有。”武业凤颜有豁去一切的毅决,“您和太后都如此亟欲除去臣妾,只是因为臣妾的所谓失恭触律?” 正文 拨乱反正卷之八 “你不要叫我婶婶。”谌墨板颜,但看木头娃娃又小脸爬满挫折时,噗哧一笑,“叫我姨姨啦,姨姨听起来,比较漂亮。” 傅俟小小的头脑里,实在不解。那个宫廷内,最多见女子,但人无恁样的人出现,尤其,她可以那样那样无所顾忌地亲那个小娃娃,也任那个小娃娃亲她……母后从来就不曾这样,母后要亲俟儿一下下,尚要偷眼观望女言官有无在旁…… 委产想不明白的小小大皇子,摸摸自己掐得委实有些木了的小脸,“……姨姨,你说母后不会有事,是真的?” “漂亮姨姨说话,从来就是一言九鼎。” 谌霁正好身到门口,闻言捧场地给个冷嗤,“你带着纲儿和俟儿,从地道出城,良正将军的人马围了府。” 谌墨耸肩,“不必,我家夫君就快到了。” “但他未到以前,我必须保你不受一丝伤害,快随我来!”谌霁一手抱起傅俟,一手揽了小床上的纲儿,旋身疾步。 “很好,冰娃娃,你抱他们先去,本少爷正好去办些事!” 谌霁暴吼:“你去哪里?” 已身置房顶的谌墨回眸顽黠一笑,“云阳驸马府。” 上一场宫变,明是二皇子主导,实则太子亦在推波助行,使她险失去了她的经儿、纬儿;这一场风波,当成回礼,所谓的忠臣良将,就先替傅六笨蛋收服了罢。 ~~~~~~~~~~~~~~~~~~~~~~~~~~~~~~~~~~~~~~~ 月华宫内,风波正兴。 “皇后,你想说什么?”承昪帝向以和蔼作色的龙颜,已起阴戾。 “皇上最清楚臣妾想说什么。”武业一笑,况味凄凉。“那桩事,在臣妾,是我们夫妻共经的患难,而在皇上,竟是在背的芒刺。这芒刺令您寝食难安,经年累月的猜疑,终使您对臣妾动了杀心,皇上,这夫妻情义,当真如此浅薄易摧?” “皇后!”承昪帝目沉颜冷。“一切之果,都是自取,莫怪他人!你以小人之心度朕之腹,也只能使朕更悔将这国母之冠交与汝手!” 悔?“皇上,试问这后宫内,除了臣妾,谁还当得起这后冠?” “你太自以为是了!”承昪帝冷笑,“你该知道,本朝最恨外戚专权,而你所依仗的,也不过娘家的力量。你入主中宫,不效母后以德服人之法,用妒用狠,哪堪一国之母?” “臣妾的父兄极知分寸,他们何曾专权过?若皇上最钟爱的玉贵妃真成国后,才敢担心这外戚专权一事!” “那便不是需你操心的了,皇后。”最后这两个字,承昪帝念得极具讥讽。 而武业又何尝听闻不出?夫婿薄情,君王寡义,何尝不是她为**为国后之哀? “皇上,臣妾幼读史书,最钦佩唐时长孙后。也曾以为,臣妾竭尽一生,也要成为如她一样的名后。如今,臣妾方才明白,要想成为明后,先要有明君,若君昏聩,后又奈何?” “你……放肆!”承昪帝哪能任人暗讽昏聩,抬手一掌挥出。 武业并料此,受那一记耳光,娇躯委地,云鬓微乱,左颊当即肿起,唇角隐见血渍。 傅涵目射戾光,居高俯下:“显然,朕太宽容你了!来人,将皇后请进静因宫!” 静因宫?紫华城内最僻一角的冷宫么? “皇后,在静因宫内,你好好静一下罢。” 武业摸去唇角血渍,缓缓立起,抚鬓缓声道:“皇上,继静因宫后,又是什么呢?一杯酒,一段绫,还是一把刀?您所能给予臣妾的,只有如此了罢?您以为您当真可以神鬼不知的除去臣妾?父皇生前饱受碧妃魂魄惊扰,您是否可以高枕无忧?” 承昪帝上前一步,与皇后这面仅一寸盈隔,一字一句,送进发妻耳内:“皇后,你安心去罢,朕会好好对待你的家人,好好善待皇子,朕绝不会让三兄弟的事在朕身上重演。至于你的魂魄,若来了,朕自会请最高深的道士、和尚为你超度,只怕届时魂飞魄散,皇后永世不得超生呢。” ~~~~~~~~~~~~~~~~~~~~~~~~~~~~~ 云阳公主在自家客厅,骤见这个睽违多年的形影,怔忡莫名。“……你……” 谌墨也不寒喧,“公主殿下,谌墨此来,是请公主殿下劝走围住四侯府的良正将军人马。” 云阳待初时惊怔稍过,安坐椅上,一笑莞尔,“为什么?你怎么会以为本公主会劝走舅舅?” “难不成公主欲让良正将军有二皇子的下场?” “不可能!”云阳高扬骄傲螓首,“休把我舅舅和那等乱臣贼子相提并论!” 谌墨不请自坐,懒道:“在公主心里,傅洌三人也属乱臣贼子罢?” “……难道不是么?” “那么,公主想必认为,唯有当今的皇上,才是名正言顺的君主,只因他是先皇钦定的?” “事实本是如此。” “哈哈……”谌墨拍桌大噱。 “你此是何意?”这等的嘲谑,公主怎会堪领?尤其,来自谌墨。“难道本公主有说错么?三皇兄等人居位名不正言不顺,所以退位,不也正是怕青史骂名?” “哈哈哈……”谌墨直觉这话当博天人共乐,“公主,您好天真。” “你……”云阳公主色变,“谌墨,你此来目的恕本公主无法从命,本公主要送客了。” “你不必送,我自会走。只是若你家舅舅被**分尸时,莫来找我哭骂就好,哈哈哈……真是好笑,好笑极了……” 谌墨的边行边笑,令公主脸色愈发黑暗,“你站住!将话讲明白再走,谁会害我舅舅,他乃奉皇命行事,谁敢害他?” “四族中人,由来不惹事,却不怕事,他们岂会任一个弑父弑君的庸君杀剐存留?” “你信口胡言!”云阳公主花容丕变。 “我有没有胡言,公主你清楚得很。你家驸马所以请守边关,不也因为那位忠正耿落的驸马不愿近侍曾为下大逆之事的昏君之畔?” 驸马?云阳陡然记起百花宴父皇猝崩讯传出,附马那暗沉的脸色,随后不久,驸马坚辞离京…… “傅涵所以能放项将军远足,概因有你们母子在京为质。。” “不……这怎可能?皇兄他……” “谌墨言尽于此,相信与否但凭公主了。如果良正将军仍不撤军侯府,谌墨敢说,他的下场不会比二皇子强去多少。你须知,真正的乱臣贼子,并不介意青史骂名。” 皇兄他,他当真做了那等大逆不道之事?他弑父?弑君?且,将亲妹和外甥视作人质?他会那样狠?他…… ~~~~~~~~~~~~~~~~~~~~~~~~~~~~ 朕会好好对待你的家人,好好善待皇子,朕绝不会让三兄弟的事在朕身上重演…… 武业面颜一白:“皇子?你想对俟儿……他是你的亲骨肉!” 帝笃自一笑:“那三兄弟不也是父皇的亲骨肉么?而且,朕会有很多亲骨肉。” “你,畜牲!” “贱妇你大胆!”承昪帝一掌再起,却被皇后抬手抵住。“你、你敢……?人呢?怎还不进来,将皇后拉下去!” “皇上,您不必唤,不会有人来了。”武业甩开了他掌,嫣然一笑。 承昪帝龙眸一眯:“何意?” “你的侍卫都已中了武家的专用**,此刻深梦未醒,怕是无法护王保驾了。” “**?” “四族中人均文武双全,但所擅之项,却少有人及,当年为先祖开疆辟土居功至伟。谌家擅轻功,肆家擅点穴,卫家擅地行,武家最擅的,就是药了,您不记得了么,皇上。”所以,在牡丹园自己中毒之时,对谌墨塞来的药丸深信不疑,当口嚼下。“我这个不成器的后人辱没祖宗,仅识皮毛,但若潜心钻研起来,也能够用了。” 承昪帝忽感不妙,缓颜道:“皇后,朕亦是被你气急了才发气话,你乃朕的结发夫妻,朕自然不会苛待于你……朕尚有事,过后再来看你!” 疾转的龙躯才至宫门,宫门砰然大阖。 武业挲着肿痛左颊,悠悠道:“皇上,臣妾本想请您移驾太上皇曾住过的万寿宫,但您实在不该告诉臣妾,你欲害俟儿。臣妾可以不做皇后,不享荣华,却只要我的俟儿平安活着,任何欲害我俟儿的人,臣妾都会让他食到应食恶果。” 傅涵压住一腹怒气,展颜笑道:“……皇后,你与朕夫妻多年,焉会不知朕?朕岂是会残害亲生骨肉的人?赶快将门开了,朕当真有事,你若继续关着,会使外人误解朕的贤德皇后有不轨之心呢。” “但是臣妾此下,的确有不轨之心啊。” “你——”承昪帝一凛,“你欲何为?” “臣妾……” 承昪帝欲先发制人:“你许是忘了,朕乃天子,岂会斗不过你一个妇人!朕启身月华宫时,即命良正将军的人马包围了四族府邸,此时,你的父兄姐妹或已在天牢,你想他们被凌迟还是被分割?” 武业美目倏睁,冷道:“如此一来,臣妾就更不能手软了!”一言未落,头顶一簪拔握在手,高举直刺承昪帝胸际…… 正文 拨乱反正卷之九 “你这贱妇!你敢——”龙目暴眦,但龙威已无效,傅涵才闪一击,第二簪紧后又至。“你……” 武业右手握簪,左手扯开宽大后服,撒裂声中,一片袍袖向傅涵兜头罩下。后者就地一滚,顺手掀起一凳向她掷来,口内大喊:“来人,救驾!……你们这些奴才,胆敢助纣为虐,当诛九族!” 脱去后服的武业,里内一身劲装,踢飞凳椅,在帝尖声呼嚣中,一簪中其脊背。 “贱妇!”承昪帝龙目暴睁,避了再来簪袭,十指大张,掐握住武业颈项,“朕杀了你这贱妇,你这贱妇,贱妇……” “你们……住手!”武业面红气促,却仍挥止背后宫婢的相助,手内之簪对准帝之后心,全力刺下! 簪虽利,终不是刀,无法隔着重重衣衫直到心肺,武业取得也非其利,而是簪破皮肉之后,顶端那随血流行的麻沸散粉。果不其然,第二袭受不多时,麻沸粉发作,承昪帝手指衰力垂下,一对怨毒之眸在撑了须臾之后,也无力阖上。 “娘娘,您没事罢?”宫婢上前,扶起犹咳不止的武业,“您为何不要奴婢等人相助?刚刚好险……” “你们相助,就成了真正的弑君谋逆。本后出手,却是为国废去无用之君!”武业抚胸,“外面进行的如何?” “太后的慈华宫准进不准出,玉贵妃已被下到牢里去了。” 武业颔首,“将皇上扶到本宫的榻上。为本宫更衣!” 她先要应太后之召拜谒太后,再去问候那位人比花娇的玉贵妃,而后,事关天昱未来…… ~~~~~~~~~~~~~~~~~~~~~~~~~~~~~ 傅洌赶到时,良正将军大军正当撤下。 大军中,有几十人并非军中兵卒,多是四族子弟素常执行公务之际得罪的江湖人士,所以鱼目混珠,是想趁此乱对四族行报复之实。不想大军未攻即撤,诸人心犹不甘,遂以夺到手的军中箭弩发起攻袭。 傅洌没有过多言语,只是干干净净的将几十人扔了出去。至于扔出去的是臂是足是身体的任何部位还是有幸留个全身,并不在前孝亲王并前承乾帝考虑范畴。 云阳公主正在远远辇内,望见这位长着三哥清俊面容却明显不属于三哥的残虐男子,悸惧之中,庆幸自己来早一步,劝了舅舅及时离去,若不然……“赶紧回府。”云阳公主由此,远避朝堂。 “我的妻子呢?”谌霁开门迎客,傅洌当头直问。 谌霁冰玉俊脸未作任何变化,薄唇很大方地吐出两个字:“皇宫。” 傅洌转身,才行几步,听得身后—— “将你儿子带走。” 回眸,小霁侯爷脚下,拿小霁侯爷的腿当柱子爬的,正乃自家纲少爷也,且嘴里嘻哈有声:“娘娘……娘娘……哈噗……娘娘……” 傅洌嘴角抽了抽,长眉挑了挑,语意凉凉道:“他既然把你当成了他的娘,你就暂代娘职罢。” 小霁侯万年不动的冰脸上,裂开了一道裂缝。 傅洌学着妻子耸耸肩,拔身径去。 “娘娘……哈噗……” 谌霁豁地弯腰,将小娃娃举到眼前,凝盯着那对大眼:“我、不、是、你、的、娘。” “嘻嘻……”纲少爷又以为是娘娘在向自己亲亲爱爱,热情地举着湿漉漉沾满了自己口水的小拳头,塞向那两片嫣薄红唇邀人共尝,“娘娘,纲儿喜娘娘……” “我不是你的娘!”小霁侯忍无可忍,暴然怒吼! 终于,继妖精姐姐、笨蛋小妻以后,这世上,出现了第三个可以惹火小霁侯爷的人,“小”人。 ~~~~~~~~~~~~~~~~~~~~~~~~~~~~~~~~~~ “小”人货真价实的娘亲,正抱着小小大皇子,踏进月华宫。 “俟儿!”武业拥住自己的骨肉孩儿,珠泪滚滚。时隔不过两日,却险在生死之间,恍若隔世,恍若隔世呢。 傅俟紧紧抱住母后脖颈,哇声痛哭:“母后,俟儿想母后,俟儿不要再离开母后了,母后……” “俟儿?”武业又惊又喜,为这孩儿如此热烈外露的情感表达,“俟儿当真想母后,当真这样想么?”为孩儿这一句话,纵是粉身碎骨,也值了罢? “母后……姨姨抱小娃娃,好亲好亲,母后也这样抱俟儿,好不好?” “呃?”武业听得一知半解,却想起了将自己孩儿送来的人,仰首挂泪一笑,“墨儿,谢谢你。” “想要谢我,有别的法子哦。” 武业犹笑:“……你要什么?” 谌墨负手,在月华宫厅内悠然转过,连连颔首:“不错哦,以后太后住时,怎不觉得它有多好,眼下看去,竟有几分顺眼。” “你想住?” “我想住,你就给我?” “随时可以。” 谌墨挑唇:“武业姐姐,你变了好多。” 武业抱住儿子柔软身体,“不如说,我知道这世间对我来讲,最珍贵的是什么。” “如果武业姐姐真有此心,是不是会配合谌墨呢?” “如何配合?” “就是……”谌墨俯向武业耳畔,嘁嘁窃窃,喳喳低低。 武业边倾听边颔首,不时面露莞尔。待言尽,武业拍手:“墨儿,我们不谋而合,我却还在愁这得施的法子,你竟替我出了。” 姨姨好奸诈哦,被姨姨用这个笑容算计的人,好可怜哦……小小大皇子夹在两人中意,小脑袋左顾右盼之后,下此判断。 ~~~~~~~~~~~~~~~~~~~~~~~~~~~~ 六皇子傅澈忽打一个喷嚏,揉揉鼻子,巴望着并辔而行的兄长,“五哥,你说若让三哥复出为帝,好不好?” 五皇子傅津不置可否,笑而不语。 难道这笨蛋没有想到,为何在这当口,妖精三嫂远上京城? ~~~~~~~~~~~~~~~~~~~~~~~~~ 不日,皇后武业凤谕诏告天下,天子龙体重恙染身,重金悬赏天下名医。 内宫史册所载,概如是: 早朝之际,文武临殿,久候不见帝至。有唤醒官前去万清宫恭请龙驾,屡唤不醒。贴身太监撩帐查看,惊见帝口沫横流、龙颜青淡。经太医院全数御医会诊,帝乃夜间邪风入体,致使口舌失灵,四肢失调,需长年躺卧龙榻精心调护矣。 另按:当夜侍寝贵人乃玉贵妃,负失察龙体之责,按律褫封,贬浣衣院,终生为奴。其家族百人,尽数发配边疆,永不得返…… 至于史册后面的故事,另是风景。 “皇后,你实话告诉本宫,皇上何以得此怪症?”太后盯着龙床上正被宫娥擦拭失禁便溺的儿子,心痛不已。 武业亲自持帕,为夫婿拭去脸上沫渍,回目柔笑道:“母后,有些事,儿臣也在查啊,儿臣昨夜又审了玉贵妃,她仍是持不开口。现下虽削了她封号,但究曾是皇上的人,儿臣不好动用宫内酷刑,也甚是无奈呢。” “哀家也审过玉贵妃,她一直向哀家哭喊冤枉,说那日她本没有收到侍寝的传召,晨间醒来,却躺在了皇帝边上,而皇帝已经是这副病状了。” “唉,她也向臣妾这般说过呢。”武业无奈苦笑,“可是,敬事房明明有那夜皇上的传寝记录,且周围的太监宫女都曾亲眼见着载着贵妃的小轿到了万清宫,难不成大家都见了鬼?” “皇后。”太后精锐凤眸细盯皇后之面,道,“哀家素来将你当成女儿看待,你该明白罢?” 武业垂眸:“儿臣不敢。” “看在哀家待你不薄份上,你向哀家说句实话,皇上到底怎么了?本宫翻阅过太医院为皇上定期会诊的簿子,皇上龙体向来健康,如今以邪风入体作诊,你以为哀家会相信么?” “父皇的身体不也是由来无恙么?” “你——”太后脸色丕变。 武业轻搁巾帕,袅袅立起,音甜声美:“母后,您在宫里的时间比儿臣长,手段也比儿臣高,心机更是难令儿臣企及,您该比儿臣看得更清楚才是。如今儿臣妄自尊大,敬告母后一声,有些事,不知最好,有些事,不做也最妙。儿臣虽然无能,但保证母后的天年终老尚有能力,只是,您千万莫令儿臣无所适从啊。” 太后怆然一退。 武业自袖内取了一物,缓缓展开,“母后,此乃群臣齐齐署名的联名请折,请母后在其上也加盖上母后的私人印鉴罢,只有您盖了,儿臣才好紧随其后,须知,儿臣由来唯母后马首是瞻呢。” 太后尚未说话,太后身后的宫婢已持盘端来一条紫箧小盒,开盒启封,里面,正是太后印章。皇后一迳取用,笑道:“儿臣谢太后。” 这个从来在自己面前乖顺巧迎的儿媳,这个如她所言曾唯自己马首是瞻的儿媳……太后颓坐椅上,一瞬间,十旬年华苍老至。 “你们几个,送太后回慈华宫,好生侍候着,若有半丝的懈怠,本宫可不依。” “是,娘娘,奴婢等定然会尽力侍奉太后娘娘。”宫婢上前,谦卑奉拥。 “对了,母后,儿臣有一事忘了禀告母后,您跟前的小昌子竟敢私贩宫内珍奇到民间,儿臣已代您清理门户,将那个奴才乱杖打死了,儿臣将自己跟前的太监拨去给您使用,这小子可能不及小昌子来得伶俐,但人还厚道,您只管放心用。” 太后蓦然明白:自己的时代,当真结束了。 正文 拨乱反正卷之十 “爹爹,爹爹!”一只小手,对准酣睡中做了几年爹犹是俊俏不改的脸蛋,一迳拍打呼喝,“爹爹,人多多哦,爹爹,人多哦……” 傅澈不情愿地结束酣眠好梦,但一见自己小公主的美丽小脸,当即笑逐颜开,架了小小身子坐到胸前,“纤儿,亲亲爹爹。” 纤小公主呶着嫣嫣小嘴,给爹爹脸上印下一个甜甜小吻,然后,没忘了此行使命,胖指指着门外:“人多多哦,多多人,好多好多。” “嗯?”傅澈坐起,“很多人?在外面?” 纤公主坐在爹爹掌上,双手比了个大大的圈,鼓着桃花小腮:“好多好多……娘娘骂爹爹笨笨,好笨好笨!” 那个女人,为何又骂她家的相公笨蛋?有谁见过这么英俊的笨蛋? “外面那么多的人都在做什么?” “贵贵,一院贵贵……” 呃?向来自认为与小公主沟通过无障碍的傅澈第一次不解,抱着小公主软软小躯,下榻趿履,拉开门……哇啊,这是什么? 一院贵贵?满院的人,跪了一片?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跪在前首者一见他现身,当即高喊,随之,整院之人伏下首去,山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这这这…… “……大嫂?您这是……” 前首跪者,正是皇后武业,随其并跪的,乃小小大皇子傅俟。 “臣妾武业,率文武百官,为天昱皇朝未来、万民福祉请命,恭迎承旻帝重登大宝,创我天昱盛世!” “臣等恭迎承旻帝重登大宝,创我天昱盛世!” 百官附和完毕,武业将手内箧盒高举过顶,“引乃百官联署请折,请龙目御览。” “喝喝喝!”纤小公主眼见满院人头俯动,只觉好玩有趣,小臂高举。“龙目……览,喝喝!” 所以,自家的女人骂自己笨蛋? 傅澈目投对面檐下对自己翻白眼的女人,想到临赴京前,女人在自己耳边—— “如果我是你,我就不去。” “可他们抱走了纤儿。” “他们是纤儿的伯伯伯母,只会拿她当宝贝,还能怎样?” “不行哦,我一日没见纤儿,就不想吃饭啦……” “……所以,合该你被人算计!” 算计?当真是算计……“你们先平身。” 左相杜昌晋道:“除非皇上能接了这道请折,重登大宝,否则臣等人誓死不起。” “爹爹,盒盒,纤儿要。”纤小公主指着那个盛载请折的细条长盒,小脸放出希翼,“纤儿要盒盒。” “纤儿喜欢那个盒子?爹爹另给你找……” “……盒盒……盒盒……”纤小公主手儿挣着,小嘴扁起,大眼内有泪将下,“爹爹,盒盒啦……爹爹……” 每当自家的小公主有如斯神色时,傅澈知道,就算前面有万丈悬崖,自己也会不加思索跳下。“好,纤儿莫哭,爹爹拿盒盒给纤儿,莫哭莫哭哦。” 伸了长臂,盒方沾手,已听地下山呼海应:“拜见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武业螓首俯下,唇瓣抿笑,原来,墨儿让她用那个花色的箧盒装物,就是吃准了纤小公主会中意,而纤小公主中意的东西,傅六皇子势必无从抗拒,高呢。 承昪帝恙,承旻帝重归大位。自此,在位二十年,开创天昱皇朝盛景。 ~~~~~~~~~~~~~~~~~~~~~~~~~~~~ 一年后。 良亲王府,武业恭恭敬敬接了来客,奉过茶,接了礼。 “这是……”武业打开黄绢包裹的物事,容色一紧,“皇后,这……” “大嫂,此地也没有别人,这声‘皇后’就免了罢。”杜若紧挨她坐下,“此乃立太子的诏书,我是觉得俟儿还小,让他先轻松些时日,暂缓发诏。但皇上有意从现在起就培养俟儿。所以,他让我来征询一下大嫂的意思。” 武业急摇螓首,“这不行!俟儿他不行!” “噫,可皇上说俟儿天资聪明,沉稳笃定,颇有大家之风……” “那也不行啊,皇后。太子之位,怎么也轮不到俟儿来做。皇后产下的龙子,才是名正言顺……” 杜若一笑:“我命中无子。” “这?” “我十五岁时,母亲就请人给我卜过一卦,说我这人福泽还算深厚,唯一美中不足,便是命中无子,也就是说,我肚子里的这个,还是个女娃,任我再生几个,都将是小丫头片子。” “命数一说,不可尽信,皇上和皇后还如此年轻,或者……”皇上如今宫内,虽并未纳置其他嫔妃……“万一将来产下龙子……” 杜若岂察观不出武业此下忧虑?“大嫂请放心,我命中无子,便注定他命中无子,他若哪天多出一个不是我生的儿子,我会连他带儿子一并给掐死……” 呃……武业眨眸:这位应该是左相家的千金没有错罢? “或有哪天我们命数改变,得了儿子,这个孩子也永远是俟儿的忠实臣弟。大嫂若不信,皇上与我都可印鉴留书为证。” “我岂是不相信你们呢?”武业微叹,“凭实而讲,这样的消息,若是一年之前,我必然是欣喜若狂的。但这段时日,我看俟儿和经儿、纬儿在一起,是如此像个孩子。每日回来,都会偎在我身边,讲述在御书院所见种种。这半年,我是真正感觉到一个母亲的快乐,这快乐,来自孩儿的快乐。我现在最盼的,就是他能平安快乐的长大,不想让他再强装老成,端持持重。” “俟儿天性里面,本就就较他人多了几份持重,而且做了太子,皇上不会任言官约束太子言行,他仍然可以做一个快乐的孩子,只是,需要学的事情更多了而已。” 杜若说到此,不免心虚呐。俟儿,的确是傅澈相中的太子人选,但经儿、纬儿那几个东西,也的确是避之不及。 “俟儿成了太子,仍然可以与大嫂一起居住,而且,也需要大嫂在旁监着,俟儿才能成长为一个真正国君。大嫂,这事,咱们就如此说定了可好?” 望着杜若,武业满腹困惑:纵是自己如今不再看重那虚幻荣耀,但也是在确定自己不具那个资格之后,所认承下的命数。而杜若,身为皇后,独宠宫内,独占君心,一旦诞下龙子,脚下之途将更加荣光万丈,她怎能就如此轻易将这荣光转手于人?而且,眉目内尽是天高云淡的适意?……是啊是啊,自己怎会忘了,当年她随承旻帝退去,不已然抛过一次后位了么? 这样的女子,连同那个对后位根本不屑一顾的谌墨,她们,到底是怎么的骨,怎样的念? ~~~~~~~~~~~~~~~~~~~~~~~~~~~~ “这牡丹园重新对民间开放以后,当真是热闹许多哦。”肆意攀坐在小宁馆楼栏,俯望楼下络绎人群,“杜若,您这位隐身的户部尚书,必然进项可观罢?” 杜若笑不拢嘴,对自己的见财心喜毫不掩饰,向对案人道:“还多亏了三嫂的生财之道,感激感激。” 穆士子,因任巡察御史期内,行事果断,得圣上赏识,升任户部尚书。想当然,出面坐堂办公者,绝非“穆士子”本尊,每日经由那位替身尚书,拿了户部的卷宗暗报到月华宫,“穆尚书”一手抱着小公主,一手批阅,是乃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谌墨啖着新鲜荔枝,问:“后宫里那几位美人如何了?” 杜若更是喜乐,“这又多亏三嫂的好主意了。找了那几个人来,自从她们一来,朝堂上的那些老混蛋果然安静了许多。” “皇后娘娘多疼疼她们几个罢。”谌墨叹息,“所嫁非人,又惨遭休弃,作为女子所能遇到的悲惨之事,她们都遇到了。现下虽以官家千金的名义进了宫,心内的创伤想必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弥平的,有事无事,多多照顾她们。” 一直在旁,含笑静观这几人言来语往的卫慧,悠悠道:“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若她们没有遇着墨儿,给她们一个重新的身份,一个全新的环境度过余生,此刻,怕早是井底冤魂、绫下横尸,相比之下,我竟是幸福的了。”与她们镇日的厮混,心胸逐回女儿时的开阔,昔日温婉含蓄的太子侧妃开朗许多,眼界也大了许多。 “听民间有谚,生男莫生无用男,生女莫入帝王家。更有歌唱:帝王邸,阎王地,女子如衣新旧替;昨夜宠,今日弃,旧枝未罢新枝丽。其实,不管是在民间,还是帝王之家,只要所嫁乃你今世良人,都可有一世良缘罢。就如你们。” “我们?”谌墨一撇小嘴,“那个偏执狂是良人哦?慧姐姐,你少给他脸上贴金了。” 肆意更是大嗤,“如果色魔能成为良人,三界大乱了哦。” 杜若则无奈摇首:“慧姐姐,我实在是无话可说,因为对那个笨蛋,我只能是无语。” 卫慧对这几人的小小矫情掩嘴浅哂,秀眸流转间,忽见门口三道长影,再往上移,正三张黑沉沉的脸颜。“咳咳咳,墨儿,意意,若若,你们暂且忙着,我告辞了。” “噫,慧姐姐,你不要走嘛……” “慧姐姐,我还想向你讨教地行术……” “慧姐姐,我带你去天香楼吃……” 三个女人话窒当道,而后—— “啊呀,鬼来了,快跑!” “魔怪出场,闲人规避!” “天啊,笨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扯乎——” 卫慧细步踩下小香馆台阶,耳边是三个女人的惊天怪叫及三个男人的无奈咆吼,摇头一笑。 帝王家,帝王妻,并不难为嘛。碰了她们,难为的,倒是另有其人了。 番外 我是魔?(一) 我出生时,外面的花开得正好,满目芳华,多才的母亲信口吟出:“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取我名为“远芳”。 我五岁时,攀爬自家的院墙探望墙外世界,跌到地上,摔错臂骨,正赶上武功高强的舅舅为客府内,他为调皮甥女接骨之时,摸出了那百年难得一见的骨质,是为练武奇材。于是,舅舅开始背着顽固的父亲,授我武功。以我的天性,绝非可以闻鸡起舞、勤学恪力之人,但当我望着大墙外面的世界,望着那些自由行走的男人,恍惚明白,如果想要如男人一样自由行走在这个世界,至少,要拥有男人一般的力量。是以,对于武功,我比琴棋书画习得尚要勤勉。 十二岁时,我未至及笄,因一回在京城赏花会上的崭露头角,“远芳仙子”之名,名响京城。那时小小年纪的我,甚至收到了当时皇太子的求亲帖,若非早与四大家族之首的谌家订下姻盟,三品御史又绝对称不上刚正不阿的爹爹,定然有意拿他的美丽女儿攀龙附凤。 十四岁时,父亲察觉我习武一事,虽怒不可遏,但时已晚矣。那时,我已经常趁夜腾飞在上京城的檐顶,已然见到了除这方高墙,外面天地的自由与广阔,我相信,终有一日,我会属于那里。 但一个男人,延缓了我的脚步。 谌始训,四大家族之首谌家的长公子,长我六岁。幼时随其母参加我满月宴时,因他的一抱止住了我的哭闹,两家长辈一时兴起,订下了这门姻亲。 十五岁及笄将至,祖母在我耳边反复叨念,因谌家长男年龄长我许多,一旦女至嫁龄,便要完成婚事。我那时主意打定,在及笄宴上势必大闹一场,出些丑怪之举,使谌家主动退亲,也让举城无人敢再上门提媒。唯如此,我才能得到我想要的自由。 但,是不是每个女人一生,都要注定有一次必经的劫呢? 谌始训,便是我的劫。 及笄宴上,我见到了二十一岁的他,风度翩翩,俊逸卓尔。十五岁的我,在那样含笑的注视下,最想的,是如何让仪容端庄,怎样使妆容不损,竟完全忘了踏进这宴厅前的所有筹谋。 一个月后,我成了他的新娘。隔年,生下了我们的女儿,茹儿。 他对我极好,虽常为我某些出格的言行微沉脸颜,但仍是极好,不得不说,那一段时光,我很快乐。也正是因这快乐,我并不曾恨过他。 茹儿五岁时,我再次有了身孕,这一回,竟是格外的笨拙。四个月尚还不到,要活动时已是格外吃力,每日最多的消遣,除了喝下侯府厨间为主母侍候的各样补品补药,便是楼前小园内走上一个来回,其外,贪恋最多的,便是寝楼内那张床了。 谌始训每日上朝下朝,孕期的我虽不能给他枕席之欢,但他仍每夜与我同榻而眠。每每见他被我的孕吐折腾到一夜几次的起眠为我洗拭,而他不怨反喜,那时,我以为自己是天下最幸福的女人。 但人之心境,天与地,往往仅是一线之隔,仅仅是十日以后,我便亲眼见证了自己的不够幸福。 那一日,孕吐初过,我精神较往时都好,在丫鬟搀扶下,去到多日不曾到过的后花园遣兴散步,谁能想到呢?迈过一丛牡丹,越过几株月季,转过一方小桥,前方小亭内,笑语相对,依偎成双的,正是我的丈夫和我的亲妹子。 晴翠,比我年稚一岁,在印象中,这个妹妹与我还算亲近,但亲近到与我的丈夫如此亲近,会不会太过? 我无法准确说出那时、那刻、那个次第的心情,或者,是什么也没有想,只是呆望着那一幕,满脑空白,满心空寂…… 亭内两人发现了我。 清清楚楚的,我看到了谌始训的脸色蓦变。但晴翠的笑容,却使我甚为不解:难道,夺去我的东西,会让她这般快乐? “远芳,你听我说,这……远芳,远芳,你身子有孕,莫要激动,先回房可好?” 激动?我心生困惑,我何尝激动了? “夫人,夫人,您别这样,您的嘴已经破了,您张开牙啊,您不能这样,您想想你肚里的小少爷,您想想啊……”丫鬟惶乱的声进了耳。 破了?哪里破了?心么?也许,我已经看到了自己心上,有一个洞在迅速开裂塌陷…… “远芳,远芳,你莫咬自己的嘴,想咬,咬我的手,咬我的手……” 这心疼,好迟, “姐姐,您别吓我,晴翠知道对不起姐姐,晴翠也不想的……姐姐,您别吓我!” 这哭声,好假。 我挥开了所有搀扶,回到寝楼,关了每道门,阖了每扇窗,一日一夜。 这一日一夜里,我翻转千思,遍寻理由,始终想不透,哪里出了问题,何时变了天色?为何短短时日,我的丈夫,我的妹妹,会如此陌生?为何片刻之间,我的幸福,我的美好,会恁样软脆? 门又敲响,以为又是奴婢们前来送膳,为了这个超大的肚子,我必须进食了。但门闩抽下,门外是他的脸。 “远芳……” 我盯着这个男人,这个我以为会一生一世相守相爱的男人,在想着,一个耳光,一句叱骂,一通发泄,可会让自己好过? “远芳,对不起。”他说。 我移开了眸,他那双愧意满满的眼,我忽不想看。 “远芳……”他的手探来。 我倏然一震,甩开了这只与晴翠十指交握过的手。 “远芳,不要如此,不要这样。”他把住了我的肩,“看着我,远芳,看着我,我喜欢你,我喜欢的仍然是你。” 喜欢啊,喜欢么?我忽然一笑。 “远芳,不要如此,不要这要笑,你这样笑,会让我觉得你离我好远,远芳。晴翠她……” 自他口内吐出这个名字,陡令我作呕,我一把推开他的臂膀,俯到窗外,“呕——” “远芳!”他急跟过来,手落在我后背心上,轻缓抚挲着,“远芳,如果你不想听,我可以不说,但你要知道,我喜欢的、我爱的仍然是你,这一点,你须知道。” 这倒奇了,我为何须知道,为何?闪开他的手,我躺回床上,闭上双睑,好生休养一日一夜未阖的眸。 “远芳,你一天没有吃东西了,不可这样糟蹋自己的身体,你告诉我,你想吃什么,我让厨间去做?” 这一点,他说对了,我不可以再糟蹋自己的身体。“随便。” “啊?” “随便让他们弄些吃食过来就好,我饿了。” “好好好!远芳,你等着,我马上去弄!”他似乎高兴极了,拔腿奔了出去。堂堂侯爷啊,似乎忘了吩咐一声就可饭到膳来,竟亲自跑去厨间了么? “姐姐。”他才走不多时,晴翠的声音又起。 我未回头,未开眸,“说罢。” 她趁无人时来,定然不是向我道歉的。昨天的那一笑,全无歉意,倒是得意满满。 “姐姐,你很难过么?” “尚可。” “你那么喜欢姐夫,定然是非常难过的罢?” “还好。” “哈,姐姐,你总是这样与众不同。”晴翠声里,夹的可是怒气怨气?“从小到大,人人都知苏家有个远芳仙子,却不知有个晴翠小姐。和你一起出现,我分不到一点点关注;单独出现,别人却总要问起我仙子姐姐如何如何。姐姐,这样的滋味,你可尝过?” 所以呢?所以她要夺我所得?这个理由,可够心安理得? “姐夫第一次出现在家里,我即喜欢上了姐夫,可他那时眼里,只有你一人。我望着他看你的眼神发誓,总有一日,我必也要他如此看我!” 结果呢?如愿以偿么? “那一日,我到这府里来,姐姐你正午睡,姐夫由外面回来,看过姐姐之后即到书房,我端了酒菜给他,姐夫食用完到内室小憩,在他将睡未睡时,我上了那张榻。我可以明确告诉姐姐,姐夫很清醒,他没有把我当成任何一人。我想,或是姐姐有妊以来,姐夫作为男人,强忍多日了罢,他好热情……” “晴翠!”原来,他气极败坏时,声嗓是这样的?有些厉,有些狠,有些懊,有些惧…… 但是,何必?好事已成,我虽不能说声恭喜,却也不能泼人冷水呢。 “你胡说些什么?” “难道我说得有假么?” “你……你出去!” “姐姐,我也有孕了,昨日才号定的脉,一月的身孕。” “出去——!” 晴翠携着呜泣声,还有她一月的身孕,行远。 一个月,已经一个月了呢。就在前几日,我还以为,我会和这个男人天荒地老,可那时,他天荒地老的名单内,已加列了别人。 “远芳……吃些东西罢?” “好。”我坐起,在他伸来一手扶我时,没有推,也没有拒。 “我喂你。”他端起床前小几上的饭,夹一箸菜送我嘴边。 “不必了。”没有拒他扶我,是因我此下的笨拙,与他的儿女不无关系。但喂食这等的亲密行为,我只允许自己爱的男人为我做。他,已无资格。 我持箸就食,细嚼慢咽,要把这每一道补食化成骨,化成肉,让肚内的小东西们速速长成。 “远芳,我……” “我用完膳,会叫丫头们收拾,你先去罢。” “远芳……” “还是,你想我食不下咽?” 番外 我是魔?(二) 兹他那日脸色灰黯的出去,之后回府,依如之前的每日,先到寝楼探我。这是他的府,他的家,我无权阻他。但夜里,无论如何也不能留他在此,尽管我明知他走出这道门,或有另一个女人的温柔为他敞开,但,也就如此了。 他抱住另个女人的那一刻,没有想过我,或者亦有瞬时的想过,却终为身体的需要所掌控。那些晨昏相守时的甜蜜,那些镜前簪花时的旖旎,皆抵不过送上床的一具温香软玉。他也如爹爹,也如这世上每一个普通男子,那一刻,化身厩里发情的马,野间冲动的犬,与兽无异…… 我不要了。 我望着寝楼窗外的那方天空,想起自己多少年前的那个梦想,那个渴望飞翔、渴望自由的小姑娘。那时我拥有轻而无负的翅,如今呢? “娘,娘,这是爹爹给娘送来的花,园里的花开得好美哦。” 茹儿,我的女儿。我回头望着我周身罗绮的女儿,“茹儿,还记得去年夏天娘带你去舅舅的牧场么?” “呃……”茹儿的小脸皱起,“好臭啦,马也臭,粪也臭,泥泥也好脏哦……” 我金生玉喂的女儿呢。小小的她,记忆竟如此的好,记住了那牧场上的臭与脏,这样的她,我如何舍得带她离开这个金银软窝。 但为她?我可会留此? 不会。 那一刻我才知,我是一个多么自私的母亲。及笄时,为了男人,为了谌始训,我收起羽翼,相夫教子如每一个闺阁女儿,但当男人心不在,我已无理由时,竟不能为我的女儿留下,自私的女人。 “娘,我们不要再去牧场,去牡丹园好不好?花好美,人也好干净呢。” 我的女儿,或终有一日,你会明白,那美丽、那干净后藏纳的你尚无法看到的臭与脏,比你在牧场以眼睛所看到的,要甚上千倍万倍不止。但…… 我怕是无法教你走过那些路了。 我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因我不能为你,舍去我的人生。 你的人生,幼时花团锦簇,琴棋书画,如你的娘我幼时所享有过的。至于将来,是遇见一个如你父亲般的男人,还是得配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的良人,端看天意,端看你的命数…… “远芳。”不知何时,门前伫了那个男人的身影。 我抬眸。自事发,已二十多日过去,我已可以与他平淡相视。“有事?” 因我的问,他的脸又染阴霾:“远芳,难道我们要永远如此么?” 永远?不会的。 “我们是夫妻啊,我们还有茹儿,还有将要出世的孩子,难道你要他们永远看着,他们的父母冷淡相处形如陌路?远芳,我会听你的……你若不允,我不会纳晴翠进门……哪怕因之会遭人唾弃……” 晚了。 夫君啊,请允许我最后一次如此唤你,你在该推的时候没有推开,该持的时候没有持住,已然晚了。如今你再多的深情演出,再多的柔情昭示,只会更让我想起我们共有的温存美好,而又正因此,你的背弃,尤显罪不可恕,不可原谅。 我们的孩子,不是,是我和你的孩子,他们将来如果怨父母不睦,就须先怨自己不该投生在这个肚皮,这个家里罢。 重生薄上,既选此途,那便承担此途上的所有风雨。我,是一个自私的女人,我无法做一个为子为女拼却所有的母亲。 我太了解自己,若我为了茹儿,为了未出世的孩子,留这府里,必是揣着万种委屈。总有一日,那委屈会使我扬手将这座侯府付之一炬,届那时,夫妻成仇,子女成怨,岂我所欲? “娶晴翠进门罢,一个女子,未婚先孕,你想让她死么?这事,大错在你,你不担又有谁担?”晴翠,你想要我的东西,我便给你,希望你的运气比我要好,可以使这个男人除你外,别无二妻。 “远芳,我喜爱你,我真的爱你……晴翠她,只是一个错误,你像你说的,一个大错……” “错也罢,误也罢,事已至此,又能如何?下一次,再有女人爬上你的床上,希望你能知道,你要的到底是什么。” “不会了,远芳,不会了,绝对不会再有下次……” 我不会信了。尽管我信不信,已改变不了结局,但这个男人的话,如何让人信得呢?及笄宴上的一见钟情,洞房夜里的轻怜蜜宠,“远芳,此生得你,死而无憾,我必不会负你”的誓言,言犹在耳,情犹在目,但过往所有蜜,均作今日割心刃,这个男人,伤了我的心,失了我的信,永远。 还是,他所诺下的“不负”,与我所认知的不负,存着千里之距? 他的不负,仅是不弃,有新欢旧爱莫离?或是正妻之位主母之尊的锦衣玉食?而我的不负,一天一地一双人,一生一会一双影,仅是奢望,只是妄思? ……真若如此,孤独一生又何妨? “远芳……” 我一栗,甩开了搭上肩头的手。 “远芳,你……”他的面色一白,“你要永远拒我于千里么?你是我的妻……” “找个好日子,娶晴翠进门罢,有了她,你不会再无床第之欢……”哦,她也有孕了。 “……远芳,我和你,不止在床第之欢,还有两心相许,两情相知……” 两心相许?两情相知?我哑然失笑。 “我想照顾你,你正值孕期,夜间须频繁起夜如厕,持盂待吐,那些奴婢们,我不放心……” “你是堂堂侯爷,哪能让你做这些事呢?”我摇头。 茹儿晃起了我的臂:“娘,您不要不要爹爹啦,爹爹跟我说,他……” 茹儿,原谅娘,娘永远不能完成你时下眼内的期盼。而你纵不原谅,娘也不能改变,谁让你运气太差,遇上了这样一个娘?还有,肚里的你们,也是一样……我一手抚着肚子,掌下突然一跳,我稍怔。这一回,肚里的折腾,竟是较茹儿在时激烈太多,难道中间有一个顽劣小子? 是的,我已知道,我肚内不是一个。我的祖上,曾有几胞并生的历史。我的祖母,就是与两个姐姐仅差分毫的临世。祖母看过我的肚子,铁口断定,里面至少一双,而我也感觉得出绝非一个的牵系…… “远芳,让我亲近一下孩子可好,我想听听他……” 我仰睑,对他一笑:“侯爷,先去打理你的婚事罢,莫等晴翠显了怀,届时两家面子都不好看。” 他眸闪了闪,瞬间内,我看到了怨和怒。 怨罢怒罢,这些孩子还在我身上时,你委实再也亲近不得。 目送着他几分怒几分沮丧的背影,我靠上软椅的靠背,呼唤丫鬟为我端来一碗参汤。 又过了十几日,晴翠如愿进了云伯侯大门。我不知道,没有当初我嫁进侯府时那个轰动全城的婚礼,她会不会有些失望。但前来向我行礼时,满面新嫁娘的娇羞欣喜之下,目底隐漾不甘。可是晴翠,这个世上原本就有许多我们不甘不愿的事情,你还需慢慢接受呢。 “不必向我行礼,今后,这家里的主事是你了,好好照顾侯爷,也好好照顾自己。”说这话时,我自以为得体而温婉。但新娶美人的侯爷眼内,却因我这话起了怒意。 “远芳,你要罚我到何时?到何时?”先遣走了新嫁娘,他盯着我,连声质问。 他眼内的灼痛,怒焰,惶乱,以及诸多诸多的情绪,已不能使我动容,这是他该领该受的。“侯爷,前面还有客人需你招呼,请告辞罢。” 罚么?侯爷,若你一定认为是罚,那就是罢。 至于会到何时?没有尽头,没有。 我生产之日来临了,虽不是头胎,但这一回,并没有让我比第一次好过。我捉住身下的丝褥,放声嘶喊,放泪纵流,将那日该喊的,该哭的,今日一并做完。 “啊——”孩子们,有我这个娘亲,委屈你们了! “远芳,远芳,我在外面,你不要怕,我就在外面!” 谌始训,那个男人拍着门的呼喊进我耳内,我记得第一次生茹儿时曾对他纵情大骂,但为什么,在最该骂时,却不想骂?亦懒了骂? “啊——”茹儿,对不住了! “远芳,你需我进去么?我进去握住你的手,好不好?” 谌始训,我少女第一次的春心萌动,我第一个爱上的男人,第一个男人,你早已放开了我的手…… “啊——”窗前我亲种的芭蕉,楼后我亲栽的菊,别了! “远芳……” 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最后一个小东西逼出体外,而后,将所有的声抛开,沉沉睡去。 “远芳,你辛苦了,我们又多了三个孩子呢,今后这云伯侯府,当真热闹了是不是?”我睁开眼,第一目所见,是他欢欣的脸。 三个啊,竟然是三个。我怎这般伟大? “两女一男,你为云伯侯府,产下小侯爷了,太好了,太好了是不是?” 我撑起身,他伸手来扶,我亦未拦,俯首去看并睡在小床上的三张小脸。 “远芳,为我们的孩子取个名字罢。” 名字?生茹儿时,是他取的,他向来有一家之主的自觉,并不曾想过问我,如今问我,是为了什么呢?讨好么? “陈述,沉默,沉寂。”我信口诌来三名,倒要看看文武双全的侯爷如何应付。 “好好好,‘宽恕’的‘恕’,‘墨香’的‘墨’,‘风过云霁’的‘霁’,好,太好了,我马上命人为我们的孩儿去做挂饰,就像为茹儿做的那样!” 宽恕?墨香?风过云霁? 侯爷呐,您当真足够幽默风趣。 番外 我是魔?(三) “姐姐。” 听见这个声音时,我正盯着床上的三张小脸,不知所思。 而这个声音使我突然想到,就算自己注定不是一个良母,至少,要保证自己的孩儿平安无虞。“过来坐下罢。” “姐姐老闷着窗,这室里的味道还真是不太好闻呢。” “我正在月子里,不能吹风不是么?还是,你乐意见我着了凉,吹了风?” “呀,姐姐,您怎这样说,小妹哪里敢呢?小妹关心姐姐呢。是不是,夫君?” 夫君?我回眸,看见俪影双双,原来,侯爷大人一并来了。 那个男人,当确定三个孩子的名字,并不是他所以为的我释出的善意时,到这间房子的次数骤然减少。 这,并不奇怪,谁愿意总是看人的脸色?我,便不愿。 “晴儿她是特地看你来的,你不……” 他话未完,我已笑,“侯爷,我今日突然想吃新鲜的桑葚,以往都是你亲自为我摘,再摘些来可好?” “……”他惊了,我看得出,有些喜,我也观得出。他特意与晴翠并肩而来,不外乎想要见到我的在乎;为晴翠说话,是想惹我的嫉妒。那么,就让我来见见别人的在乎,惹惹别人的嫉妒。 “好,好,我这就去,本来方才看到枝头红透的桑葚,还想问你要不要吃呢,这就去!” 果然,在那个男人急不可待地出了房门之后,晴翠的脸,扭曲出的,是最强烈的嫉妒。 我不是一个好女人。好女人,会是所有人的“好”,好女儿,好母亲,好姐妹,好妻子……唯一的“不好”,是对自己。而我恰恰相反,能受到我最好对待的,是我自己。晴翠既不想要姐姐,我也不必佯装大度。亲情虽可贵,也要双方珍惜才行。 “晴翠,不坐下?身子不觉得沉么?” “……姐姐,你故意在我眼前使唤夫君,是不是?” “是。”我怡然轻应。 晴翠一双眸,霎时如淬了毒的刀。 我啜了口红豆糖水,笑道:“若你还敢如此看我,我不止在你眼前使唤他,还会在你眼前上演活春宫。你该知道,我有许久没让你的夫君碰我了,我若少有鼓励,你猜他会如何?” “……苏远芳,你无耻!” “啧啧,原来被无耻的人骂无耻,是这个滋味,还不坏哦。”晴翠,你虽仅小我一岁,但你要学的东西太多,容姐姐慢慢教你。 “你该知为姐我素有洁癖,那个男人既被你碰过了,脏了的东西我便不会再用。除非,你把姐姐气得理智全失。” 晴翠的面色,委实不够好看。但我想,比那日后园事发时我的神色来得好罢?何况那日我还让自己的嘴鲜血淋漓。 “苏远芳,我不会让你如愿!”晴翠突然手进袖内,一道利芒迎光骤起。 我不及多想,身已挡在小床之前。虽非慈母,但若有人敢在我面前伤害我的儿女,我必然遇佛**,遇魔杀魔。 但…… 她竟用袖里翻出的小刀,“噌”地划在自己腕上…… 这是做什么? 许多年后,墨儿与我说起,我的“药人”曾为了嫁祸于她,以额自撞桌角,我们便纳闷:难道,天下真有这样一类人,喜欢自残博怜?…… “远芳,桑葚采下来了,洗过就可以入口,你稍等片刻!” 我霎时明白她何有此举,我想,若五岁时我没有被舅舅发现骨质上佳,这个冤枉我便要领受了罢?但偏偏,武功已是我身上可恃之物。 跃步上前,我以腕触上她血淋的腕,另一手,为她点穴止血。而后握住她握刀的手,触在自己那只腕上,口中道:“你纵是我的妹妹,我也不能任你伤害我的儿女!” “你……” 晴翠啊,姐姐委实有很多东西,需要你来学呢。“你若敢伤害我的儿女,我是你的姐姐,不能杀你,却能和你同归于尽!” “你……” “远芳,你……你怎么了?” 谌始训回来了,多好。 “你快拉走她,我是她的姐姐,无法用武功治他,但也不能任她伤我儿女!” “你这个贱人!”谌始训忽来一掌,将晴翠圆滚的身躯劈倒在地,而后托了我染血的腕。“你怎样了?远芳,你的伤……” “不必管我,去看看晴翠!” 这话,不是虚饰,我也没料到他会出手如此之重,晴翠在地上的翻滚**绝非我乐见,近八月的身孕,如何承这一击?身上的,心上的…… 是夜,晴翠早产,是一个女儿。 好在,初生儿除了瘦弱些外,母女还算平安。 我不晓得,谌始训有无发现她的腕伤,若发现,又该作何想? 随后不久,云伯侯宣布,正出的一男三女,均载祖谱正册,且请四族专用嬷嬷、教习协助夫人教养,如夫人不得随意接近。庶出女名载副册,暂由如夫人亲养,若如夫人有违家规言行,则将庶女全数交给家族嬷嬷教养,如夫人再不得亲近一步。 我放心了,四族里的那些嬷嬷、教习,虽然有些刻板固守,但绝对忠心尽职,细微皆至,不允许主子半点闪失,由他们看管,孩子们的未来或者无趣,但至少能平安长大。 满月那日的早晨,我到了如夫人房内探望。 “晴翠。” “你想做什么?你……”她竟然如此怕我? “如若你能安稳做你的侯府夫人,不犯我儿女,你的儿女也能平安。” “你……那日,我并未想害他们……” “不止是那日,还有以后。若我听说你对我儿女有任何不利,你的儿女我会好好疼惜。”我将一根钗,在她眼前轻轻弹断,笑转身形。 “你……你才不是什么仙子,你是妖怪,你是魔女!” 那是,我第一次听人称我为魔。 ~~~~~~~~~~~~~~~~~~~~~~~~ 我投了娃娃们的玉饰挂件在案上,闭目翻挪,欲让老天从中定出,谁将与我吃风吞沙。 未来路,虽是未知,必然不似侯府这等安逸舒乐,所以,我只能带走一个。 但茹儿的到来,延了我离去的脚步。茹儿的话,也使我改弦易辙。 与其由天来定,不如由他们自己选择。百日抓周,抓得是一生营生,就让三个小家伙用自己的手儿选择谁与我共赴前程。 虽然此说难免有推卸为人母者的职责之嫌,但我已做完我能做的。 不能为他们委曲求全,是我本性使然。 等待百日的日子里,我过得很是悠闲自在,赏花,品茗,抚琴,习剑,却并未与四个儿女瞬间不离。既然早晚要天隔一方,让他们及早习惯没有我的日子才好,不是么? 那两个多月里,我与谌始训真正成了相敬如宾的夫妻,每日短短见面,话不过百字,语不过十句,亦全是寒喧问候之辞,这使我极满意。有时我想,若我不是从小有那个自由飞翔的梦想,如此过下去,倒也不算太坏。 一个深夜,谌始训带着一身酒气袭上我床,那庞大的力气几乎使我不能推拒。我一手抓过枕边的小瓶,甩向他面。这些时日,我在偷偷研习自云齐侯夫人手里偷师来的软筋粉制作之法,正好试验成果。成则最好,不成也便随他,一具皮囊而已。 “侯爷又醉了?爬错了床?” “远芳……” 软筋药效力不坏,他四肢委实软了,但口舌犹能言语,不知这一点缺失该加哪味药草? “远芳,不要再惩罚我了,好么?难道你想我们做一辈子相敬如冰的夫妻?” 一辈子相敬如冰?当然不可能。 “以后的人生还如此之长……” 便是因为以后人生之长,我才不能枉负。 “侯爷,找您的美妾去罢。恕不远送。”我将他丢出寝楼,严阖门户。 我知以他的脾性,受如此污辱般的拒绝,永远不会再踏这房门一步,当然,前提是,里面人住的是我。 翌日清晨,听丫鬟说,侯爷昨夜宿在如夫人处。 我边点头边忖思:那软筋粉药效虽快,效时却似尚短,该用哪味药草弥补? “夫人,您只要对侯爷稍稍示软,侯爷他便会回到您身边,您何必和侯爷这样僵下去,快快乐乐过日子不好么?” “夫人我何曾不快乐了么?” 丫鬟窒住。 “娘,娘,茹儿想要那朵花。”茹儿忽奔进来,指着窗外一朵开得正好的红棉,高在枝头,艳不可欺。 以往,我会用轻功帮她取下,但这回……“茹儿为何要那朵花呢?” “开得好美,好好看,茹儿喜欢。” “茹儿,如果喜欢,就自己去拿。” 茹儿困惑了:“娘……茹儿拿不到啊……” “茹儿,这世上不是所有东西都能送到你的面前,不是每样东西你不必争取就属于你,如果喜欢,就自己设法去拿;拿不到,说明它不属于你。不属于你的东西,就要学会放弃,明白么?” “娘?” 小小的茹儿,当然不会明白。我只希望,终有一日,她能够明白。做为娘亲,我能教她的太少。 ~~~~~~~~~~~~~~~~~~~~~~~~~~~~~~~~~~~~~~~~~~~~ 终是到了离开之时。 一把匕首的空鞘,以喻江湖。 一片侯府的书简,以喻书香。 一帷精致的湘绣,以喻荣华。 当墨儿的小手,将匕鞘握住时,预示着,今后人生,不管祸福,这个小东西都将伴我同行。 那扇朱牖,我开关了六载时光。第一次推关它时,怎可能想到,我一度以为的一生一世,竟只有两千多个日夜? 仰望窗外天空,我想,我拿回了我放弃许久的自由。 留书作别,吻了一对儿女,抱了墨儿纵身跃下。跃离侯府时,我依稀听到了前厅的喧华笑语,但,已与我无关。 身后,那座曾载我六年婚姻的华丽府邸,我没有回头再望。 兹此,即是永别。 番外 我是魔?(四) “墨儿!”我被一个梦惊醒,梦中,我的墨儿不见了。 我的墨儿…… 我从来就知自己不是一个母爱泛滥的女人,所以才能抛得下茹儿,抛得下才离身体不久的一对儿女,但如今,绝没有任何事、任何人,可以让我抛下我的墨儿,没有。 大漠的日出,巫山的云,西域的黄沙,北疆的雪,都是这个小人儿在我身边,陪我赏,陪我活。 江湖,或者武林,并非仅是街间坊内说书人嘴里的快意恩仇、潇洒畅行,每天每日里,过得也是生活,既要生,亦要活。要生要活,便需吃需喝,便不能离金离财。 我出侯门,除了墨儿,可谓净身出户。初始,母女两人赖以生存的,是我的嫁妆。我所有的嫁妆,在进了侯门后,便被我尽数换了现银,存进了钱庄。当时此举,只是因那些古董字画帛缎绸纱打理保养起来委实麻烦,折银存现是为图个清闲,还曾使谌始训大笑不止。此时想来,莫不是我心内,从未放弃对自由的渴望,所以才能不自觉的为那渴望蓄资? 但坐吃山空并非长久,亦与我投身江湖的初衷相违,在墨儿长至六个月时,我背上她,易成男装,开始了护镖生涯。既需护,必然有劫,何况镖局保得多是外域商队,劫匪更是多不胜数。但凡遭遇,我为求速战速决,从不会追求光明磊落,暗器、**、甚至毒,但要目的达到,无所不用其极。长此以往,凡我护之镖,竟少有人问津了。一次与劫匪才对上阵,手尚未抬,听对方有人喊了一声:“兄弟们,那个魔女在此,这趟活舍了!”便溜之大吉。 魔女? 的确,所有人都知我是女子,不止容貌,还有背上的墨儿,她叫我“娘”呢。 小小的墨儿,爱笑,爱跳,却少有哭闹,纵算我在与人争斗中,她亦能乖乖在我背上,望那些刀光剑影。我想,若不是为了保她,我不会对人出手如此狠绝快疾,不择手段。 如此心心相偎的共患难中,我已与这个小人儿永难舍离。 离开侯府将近两年之期,一趟到西域的走镖中,我无意中出手,救了一个为劫匪所困的男子,由此,结识了我生命中的第二个男人,乾若翰,西域王族。 彼时,我并不以为自己能和他有太深牵扯,救了人,护了镖,返回中原而已。便他竟随我同返中原,且此后,我所护镖伍中,多了一位免费镖师。 终有一日,我忍耐不住,问他:“你到底要做什么?” “追随你。” “为什么?” “我喜欢你。” 这个男人的毅力,少有人及。一个王族,随我跑遍穷山恶岭,险水远滩,面色不改。且他言谈风趣,气度不凡,我对其也无法讨厌。 于是,在他一回因护墨儿受了轻伤时,我接受了这个男人,亦辞了镖局。西湖边上,以竹做舍,我与他共住了进去。名份,他没有提,我也并不计较,名门正娶的侯门夫人又如何?需要抓住的,是眼前的快乐。 虽中间我亦常带墨儿和他游湖历川,但在西湖畔,已度过四年余的时光。墨儿,六岁了。 “远芳?”他推开了门,“我听见你在喊,做恶梦了?” “墨儿呢?” “适才还见她在院内玩耍,我去叫她过来。” 我亦起身随他,但院内,哪有我墨儿的影? 梦里那怎样也找不着墨儿的恶寒又来,我奔出院门,“墨儿,墨儿!” 沿路,按着墨儿的形貌找去,那个孩子,长得那样漂亮,谁不记得? 但在杭州大街上,我听人说了我最不想听到的。 “……啊,你是说一个穿着小小白袍的小俊娃娃是不是?刚才插了一根草在这边立着,不一时就叫人买走了!那样好看的像是雪捏的人儿,不管是男娃女娃,都会有人抢着去买……” 买走了?谁敢卖我的墨儿,谁敢买她? “可记得,是哪家买了那个孩子么?”乾若翰在问。 “这……定然是大户人家的管事罢?穿绸裹缎的,咱也不认得……那个小娃娃可真俊,大户人家买了去,肯定是做娈童的……” 我挥了掌去,打飞这个嚼舌之人,虽然是他向我说了墨儿行踪,但如此想我墨儿,该死! “远芳,你莫急,我这便托朋友去找,这杭州城内的每一处,我们必然找遍……” 但一天一夜,乾若翰与他的朋友翻遍了大街小巷,我驭着轻功踏遍杭州所有的朱门高第,但墨儿,不见就是不见。 凌晨破晓时,乾若翰强制着已近疯狂的我,回到了精舍,“远芳,你这样不行,墨儿定然是要找,但你若先溃下……呃,墨儿?” “娘,乾叔叔。” 一个小小雪人儿,扑进了我怀,“娘,您怎不在家?墨墨还怕人追来,想再躲出去喔。” 墨儿,墨儿,我的墨儿!我紧搂住这小小身子,摸着她雪融成的小脸,“你去了哪里?” “嘻,娘,墨墨被卖了喔,卖了呢……” 体内,一种叫做杀意的情绪涌起,“谁卖了你?还记得么?” “嘻嘻,娘,你不要生气,生了气就不漂亮了呢。”红红的小嘴落在脸上,小东西笑弯了眸,“我听人叫他张老四哦,他牵了我,在我头上插了草,不一时就好多人来看,我也觉得好玩,就任何他们看哪,然后看到有人递钱给张老四,我才知他是在卖我。我对他说,卖小爷可以,钱分我一半,不然谁买了去,小爷拿火点了他全家……那张老四傻傻盯我看了半天,然后,手里的钱分了一把给我,掉头就跑,好好笑喔,嘻……” 张老四是么? “是他?”乾若翰眉目一狠,“是那个专耍下作手段的人伢子?方才竟然发誓说没有见过墨儿,看来,他是活着腻了!” “要你的朋友把他给我扣住,先不要动他一要汗毛。”我缓缓道,又抱住墨儿,“你是如何回来的?” “嘻,好玩呶。我被领进那个高高的门楼里面,进了一间房子,里面已全是和我差不多大的男娃,一个个哭得满脸鼻涕,好脏哦,墨墨看得恶心,就拿小刀割开了门栓,走了出来。门外有个人不让墨墨走,我便用小刀向他肚肚一捅,他就倒地上了,嘻……墨墨走啊走,看见一个洞洞,就钻出来啦,嘿嘿……但是后面有人追,我七拐八拐,看见前面高墙上也有一个洞洞,钻了进去,在里面睡了大半夜,听到没人,便钻出来找娘了喔,嘻,娘,是不是很有趣,很好玩?还有钱赚哦,你看你看,多少两?墨墨卖了多少?” 我的墨儿,我的墨儿。到此时,我终不再后悔带她出来与我共历风霜艰难,我可以想象,生长那高墙里的茹儿、恕儿若逢此样事,结果绝不会是如此。只是…… “墨儿,你哪里来的小刀?” “哦喔,乾叔叔,墨墨说漏嘴了。但墨墨不是故意出卖乾叔叔喔,娘,你简单罚他就好啦……” “臭墨墨,扣了我的云中裳,这事怎不向你娘说?” “嘻,书上说,为善不欲人知,乾叔叔,你很不圣人哦……” 小墨儿,小墨儿,若没有你,娘的生命会失去多少色彩? ~~~~~~~~~~~~~~~~~~~~~~~~~~ 墨儿八岁时,已把生事惹非的本事学得极好,且习惯将麻烦惹回家来,交由乾若翰为她支挡应付。 这惹回来的麻烦里,包括了云入岳,我的第三个男人,也是我的第二任丈夫。 云入岳,闲云山庄的大少爷。 谁能想,一个二十三岁的青年,竟被八岁的墨儿耍得团团转? 那一日,背剑昂首而行的闲云大少正步走街上,墨儿上前:“这位大侠,你背上有脏东西哦。”他起始尚能不信。墨儿那个狡猾小东西盯他背后窃笑不已,惹了街上人的好奇探看。那傻瓜便当真信了,当街脱衣查看,结果,自然是没有。 墨儿却趁此机会,抱了他的剑就跑,在其一路呼叱中,将之引到竹舍,与乾若翰打作一团。 我把有闲云庄标记的剑掷还给他,“阁下是闲云庄的人?上墨儿的当,只能说明你尚需历练,既然没有深仇大恨,这架就不必打下去了罢?” 那个傻瓜,在转首看见我的第一眼,竟是呆站半晌,一双眼移也不移。 我虽不至于羞涩,但被一个男子如此看着,总是不甚自在,才想叱他两语,已听小东西跳着道:“我娘漂亮罢?告诉你喔,这个人不是我爹哦,你若看上我娘,就来讨好小爷,小爷助你哦。” 乾若翰黑脸大吼:“小狐狸,你住嘴!” “墨墨有说错么?你一不是我爹,二没有娶我娘,我娘当然可以不要你,乾叔叔!” “小狐狸……” “好,我讨好你!”那个傻瓜竟蹲在墨儿身前,“你要我如何讨好?” “小爷还没有想好,想好再告诉你,你要在小爷招呼你时,随时出现哦。” “好,没有问题!” 我啼笑皆非,一个恁大的人,怎就会被一个小小人儿给唬住? 我并不以为,他所言由衷。我知自己容貌不差,但二十九岁,尚有一个墨儿、一个男人在旁,以这人的人才家世,惊艳或无不可,怎会随墨儿起舞? 番外 我是魔?(五) 我自很早时就已知道,乾若翰不会娶我为妻。 他的妻,将是西域的左贤王妃,一国的王妃呀,怎可能是个醮夫再嫁、已为人母的妇人? 对某些男人来说,爱情是一回事,婚姻又是另一回事。爱情发乎于情,满乎于心即可,婚姻则要接受世人审视,需堂而皇之地面对诸人,包括家人、族人,许多人。 对乾若翰来说,为我跋山涉水、舍身护卫是一回事,为我违抗祖制、顶对世俗又是另一回事,何况,纵算外人的眼光他不去计,尚有一个王族中人自幼在心底形成的观念。战胜自己,才是最难的罢? 所以,他宁可常驻中原,中间花一月时间回族聆训,接受上王指摘,亦从来未提出带我返回西域。因他清楚,那里,他的上王、族人、民众容不下我。而远在此地,远离王室,他可以当自己当成是一个普通人,享受普通人的快乐就好。 没有错,当初他追我随我,便是一个男人对一个漂亮女子的普通追逐而已,能够为我做恁多事,能够那样久与我生活且没有厌倦,是连他自己也始料未及的罢? 我明白这其间曲折,也并不介意,因他真若带我回到西域,形同再进另一个侯门,这对才从一个华丽牢笼脱身不久的人来说,亦绝不可能。 但,我不介意有没有名份,却并不表示我不介意自己是他人的外室。 接受他时,我早已查清他没有妻室。可当有一日,外逃八年的他,被上王的旨意、王族的长辈勒令不得不娶妻时,便是我和他断绝之时了罢。 “远芳,我这一回回去,时间可能要久一些,回来我们便带墨儿去万云山看云。”早膳桌上,他如是叮咛。 我也以为,这是一次与每一次相同的离别,但因为久一些,我难得贤惠的为他打点行装,却无意自他皮裘的暗袋内,发现一封催婚诏书。发现兹始,亦未当回事,这八年,他不是第一回收到,我尚笑举起那物,问:“这一回,你又打算以什么理由搪过?” 但他回身时见那物时的面色猝变,却使我听到自己心弦咯崩的抽紧之声。 “远芳,我年已逾三旬,这在王室,早过大婚之龄……” 我笑,“所以,想不出理由了?”我并不恼,至少,这个男人未想过用言语骗我,只是以为可以蒙混过去而已。我庆幸我发觉得算早,若到真沦他外室那时才觉,我必然会恨他,亦会设法讨还那污辱。 “远芳,你是我最爱的女人,永远都是……” “快动身罢,既然要去,就行动快些。”我系紧了包裹给他。这是第一次为他收拾行囊,没想亦是最后一次,早若料到,我该多为他做些事的。 “远芳,你会等我回来的,对么?” 我摇头,“不会,不对。” 他面色一白:“远芳!” “这间竹舍,当年是你出资修建,你责人卖了它罢。”我打开另一间衣橱,为自己和墨儿打点行囊。 “远芳!”他自后抱住我,以几乎箍痛我的力道,“不要离开我!” “若翰,你要清楚,是你离开我呢。”我亦难过。 八年,比我与谌始训那段夫妻情缘的时间还要长,他为我做的,为我付出的,我心有感,目有见,失去这个男人,焉能没有遗憾?但能怪谁呢?他有他的王族之责与身不由己,我亦有我的坚持与执守,能够拥有八年,已是他拼却全力挣来的果,可以了。 “远芳,我除了无法给你王妃之衔,其他都可给你……” “若翰,你已为我做是够多,不必再做了,我和墨儿从来就不是你的责任,你无需牵念。” “不是责任,不是责任,是家人。我已将你和墨儿当成我的家人,我爱你,亦喜欢墨儿,远芳,你了解的……” 我自然是了解的。若不是了解,怎可能这样快地接受这个男人? “若翰,我们每人都有自己的坚持。当初,我连侯门夫人的正位都不做,莫非你以为我会做你的外室?”苏远芳怎可能越活越回去了呢? “外室……不是外室,在我心内,你是我的妻子……” “在那个男人心里,我也是他的妻子,更是他表面上名正言顺的妻子。” “我……我以为你不在乎……” “我的确不在乎一个虚名,但是,我的男人必须只有我一个,这便是我所坚持的。纵算我有那段过去,也不能成为你齐人之福的借口,因我与你相守期内,便是唯你一人。” “我从没有想过享齐人之福,若可以……远芳,为何我们没有早早相遇,在你未嫁之时?” “所以,那是你根深蒂固的坚持。我从不期望改变你的坚持,也请你莫想改变我的。当初谌始训叛我,我不恨他,只是不能原谅;你如今娶妻,我依然不恨你,但可以体谅你之处境。兹此一别,你依然是墨儿的乾叔叔,我也可以做你朋友,但只是朋友,明白么?” “远芳,你既能体谅我处境,为何不能试着……” 我突然来了火气,为何不能平心静气地收手散场?口内有些尖厉地道:“乾若翰,我已说过了,我没有想过改变你,你也莫想改变我!纵我婚前你我相逢又如何?你怎又知那时,我可以选择你?你莫忘了,那时我爱的男人是谌始训!” “娘,怎么了?”墨儿蹦蹦跳跳进来,后面,是那个受她驱使多年的云入岳。 “帮娘规置东西,我们要搬家。” “真的?太好了太好了!”墨儿这个小东西,拍手欢叫,而后,急不可待地取了小包袱,将自己的七七八八零碎装起,还对她的免费长工道,“快来帮忙,你今日带小爷去玉庭湖玩了飞雁凌波,小爷高兴,给你帮我们搬家的机会,说不定,你还能碰一下我娘……的衣服喔。” 这小东西,反应怎就如此与人不同?见她这张喜笑颜开的小脸,我陡然心静了。那么多的险时险刻,我们母女都相依走过了,这世上还有何事可值得上心烦扰的呢? 乾若翰沉着声:“我们家人说话,外人请退场!” 他说的,是云入岳。多年来,他与云入岳的斗嘴斗法已成了我们母女下饭时的伴菜。 云入岳这人,在墨儿和我跟前,貌似憨实,但与他人斗起时,却是恁般牙尖嘴利,反应不俗。“谁是你家人,远芳又不是你的妻子,而我是远芳的朋友,怎就不能在此?还是你认为这竹舍是你买的,你可全权处置远芳的朋友?” 看罢,这傻瓜不但能反唇相讥,且能随时地给人设套,处于火气中的人,稍一不防,即会被他套中。 “无耻小辈,口口声声说自己是远芳的朋友,远芳何尝是你的朋友来着?”好在,乾若翰也不是粗莽之人,且与他交手多了,防心鼎盛,少有中套。 “我是远芳的朋友,也是墨墨的朋友,你以为你是她们的谁,可以干涉她们与何人交友么?”云入岳动辄将墨儿拉进他的阵营中,是几年不变的贱招之一。 “对对对,云庄主,墨墨是你的朋友,不要气馁,不要放弃,墨墨会支持你喔。”我的墨儿由来是唯恐天下不乱,举着小拳头摇旗呐喊,一张小脸纯洁无辜的连我都要欺倒。 “无耻小辈!” “厚脸老东西!” 两人说着说着,眼看又要动手,我一拍桌案:“要打出去打!” 一个从窗,一个由门,飞到院内,打成一气。 “娘,您还生气么?”墨儿偎了上来。“别生气别难过啦,有漂亮的墨墨在喔。” 这个小东西,说她胡闹刁钻,偏偏有时,如此可人疼进骨里。 “墨儿……”我拥紧她软软身子,在她漂亮的耳朵边轻道,“其实,娘真的有些难过呢。”虽早知有朝一日会面对分离,但这一日来临时,并未如自己所预想的那般潇洒不羁。 “那个乾叔叔是个笨蛋啦,墨墨那么早前就让他知道娘有多抢手,他还是没有醒悟,将娘娶回家里,哼,娘,我们不要他啦。” 我的墨儿,我的小墨儿……原来,小东西拖回云入岳,便是为了刺激乾若翰?别个八岁娃娃会不会如此我不晓得,但这的确是我的女儿会做的事。我开心地笑出,贴她额上,“墨儿,将来,希望你的夫婿不要吃你太多苦头。” “嘻,娘不难过了?”这时的墨儿笑起,眸儿弯,牙儿灿,唇儿嫣,已美得如一颗光华灿烂的珍珠,可以想见,将来会倾倒多少男子。 “娘,如果不难过,我们就去聚海楼吃大蟹好不好?刚下来的大肥蟹,定然是好吃得不得了喔。”说着,小嘴咝咝 ,就要把口水流下。 我又笑,“好。但不需多吃。”这小人儿,因幼时有时的三餐不济给养不力,胃有些亏疾,亦有寒气,这些年来,我一直为她精心调养。 我带着墨儿,由后面的窗走了。 至于那两个男人的争斗,已无需分我挂念。 至于乾若翰,他自娶他的妻,我自走我的路。 当我的脚下之步连襁褓中的儿女也改变不了时,便没有任何人可以左右。 “娘,那朵花好漂亮,墨墨去摘了给你!” 不,更正一下,我的墨儿,这个从不要我摘花给她的女儿,是我的至宝,为她,我可不要一切,亦可做到一切。 番外 我是魔?(六) “娘,给你。” 押着闲云山庄二庄主陪她也不知到哪里逍遥了一圈回来的墨儿,一进门,一个包裹送进了我怀内。 我暂且搁下原本待她一回便一顿小屁股侍候的打算,先看了究竟再说…… “这是什么?”小东西做飞贼去了? “嘿嘿。”小东西溜黑的眸儿放着贼兮兮的光,“替娘拿一些当年该拿没拿的东西来嘛。” “……你回那里了?” 那里,云伯侯府。 那个地方,有着我最年轻时的美好回忆,所以,我从来不会避讳在墨儿面前提起。谌始训,也给过我美好记忆,所以,我不会让他在墨儿心里成了面目可憎的夫与父。墨儿回府,我乐见,但前提是,她不是回去做小强盗小飞贼。 “不如你来告诉我,这些东西,你拿的时候别人可知道?”问这个小东西问题,就要直抓症结,不然,小东西会东绕西绕,把别人绕到糊涂,自己躲一边掩小嘴乐去。 “现在肯定知道了啦。” 听罢。“所以,我的女儿到那里去,做了一回贼?” “娘,不是贼啦,墨墨只是替娘拿一些您没拿的东西而已嘛。而且啊,若是贼,定然不敢再去,但墨墨发现恁样一个发财的好去处,怎可能弃而不选?墨墨已经看好了一个花瓶,下一次带它出来……如果这次不是走得恁急,墨墨可以拿更多的,好可惜哦……” “请告诉我,这些物件的失主是哪些位?”同情哦,各位。 “那个纸镇、那个斑指,是侯爷老爹的;其余的首饰,是侯爷几房妻妾的……” 几房? “墨墨头上脖上手上脚上的,是姐姐和冷娃娃的,唉,冰娃娃一定好遗憾,好失望,墨墨唯独他的东西没有取,不过墨墨已经留书了,要他备些好玩意好东西,等墨墨下次去拿……” 冰娃娃?冰娃娃?那是什么东西? “侯府很冷么?” “还好,有香香的姐姐在,抱着睡不冷。” “那你口里的冷和冰是什么东西?” “不是东西,是娘的女儿和儿子。” “……好玩么?” “好玩呶,尤其冰娃娃,逗急了脸像是像被撑破似的红,我一抱住他,更要脸红,好玩呶。” “再回去时,将他带出来给娘玩玩。” “冷娃娃要不要?” “看你方便。” “喔。” “姐姐好不好?” “好好喔,很香香很漂亮。如果不是长得有点像爹,会更漂亮,像墨墨一样漂亮。” “她,快乐么?” “不快乐,不过,也不难过就是了。” 茹儿呢~~ “你除了拿这些东西,还做了什么?” 果然……“嘻嘻~~” 小东西,笑得这样乖巧,定然大有问题…… “呀呀,娘,你莫打墨墨屁股,墨墨说啦……”小东西滚进我怀里,纤纤的身儿扭成一条蚯蚓,“嘻,我烧了晴姨的屁股……嘻,她衣服烧起来时,满府的跑哦,也不知倒地打个滚灭火,侯爷泼了一盆水下去,嘻……她骂我一声,墨墨又用娘新制的‘朱唇烧’将她的嘴给药成大香肠,哈哈哈……” 一想那样情景,我也失笑,“她惹你了?” “嗯,在旁边长一声短一声地打听娘的消息,偏偏语气让墨墨极不爱,墨墨听得不高兴咩,就燃了她的后裙……” 同情你呢,晴翠,你实在不该招惹这小东西。“喜欢侯府么?” “不喜欢。” “为何?” “侯府没有娘啊。” 这张小嘴哦…… “娘,侯爷老爹有偷偷打听娘哦,还拐弯抹脚的,一点也不爽快,哼,墨墨将他气得胡子翘起老高……” 谌始训么? 那个男人,在我初离侯门时,曾几到我的家门寻找,后又运用四族在江湖的力量寻我下落,但只是差人捎信,诸如速归家、儿女想母云云。那时,我正做镖师,哪有时间理会那等的闲事? “他还问,娘怎么没有一起回来,嘻,他竟以为,娘有一日,终是要回去的,哈哈……” 是么?这当真有些可笑了…… “远芳,我将今天的柴取来了,放在灶间……”云入岳,那个任我劝了千言万语,拒了千回万次依然孜孜上门的傻瓜,现身这爿精舍门口,一见我怀内的小东西,一张脸当即沉下,“墨墨,上一回你答应我,我将那轻功授了你,你便少缠着远芳,你食言!” “呿,是你太木头啦,墨墨走了三个月,你还是一点进展也没有,墨墨对你有小小的看不起哦。” “你怎知没有进展?远芳昨天向我笑了八次,比前天多两次!” “那你还眼红这个香香的怀抱作甚,反正我娘多对你笑几次就够了啊。” “那……我也想啊,可远芳那么美丽,我不敢啦……” 这两个东西,当我不存在是不是?“墨儿住口,你也闭嘴!” “我去劈柴!”他掉头跑了。 我望着他的背影,叹息摇头。 云入岳,与乾若翰不同。 乾若翰身在王族,那个奢靡环境,使他见惯了薄幸寡情,见惯了朝秦暮楚,对情感本也没有太多的期待。所以,那人在最恋我时,也不曾让情感盖过理智,所以,那样的人,我不怕伤,亦伤不到。 但云入岳…… 出身名门正派,心地清白爽净,遇我之前,甚至连心仪的姑娘都没有过,一腔子热诚就在墨儿小东西的挑拨下,尽用在了我的身上。这样的人,太正真,太干净,太易使人不忍心伤害,在我不能保证自己不会伤害他以前,只能拒他千里。 更莫说,他小我六岁的年纪。 是以,我婉言谢过,暗言示过,明言拒过,恶脸冷过,但是,世上怎会有这样百折不挠的人? 当年,我身边尚有乾若翰时,他已经生剌剌让自己挤进了我的视线而没有稍移之势,如今,乾若翰空离,他竟是怎样也不肯走了。 一个江湖名门的长公子,现已接任庄主,怎样也算是人上之人罢?怎禁得起这番挫磨?以其地位家世,身边不会乏了如花美姝妙龄女子罢?怎就如此目不斜视? 还有,他对墨儿…… 他对墨儿,不只是讨好,而是近乎宠溺了。就算没有我,他怕业已将墨儿当成女儿来疼,若非如此,挑剔的墨儿对他也不会如此喜欢。 这样一个男子…… “雪魔女,在不在?给本姑娘滚出来!” 外面这声呼叱, 我听得奇怪,将怀里熟睡的墨儿放到长椅上,排闼行到院内。而云入岳已与来者,两位年轻貌美的女子对上。 “你们来此做甚?” “云庄主,你对不住我堂姐对你的一番真情!你为了一个江湖上恶名昭彰的魔女,拒我堂姐的婚事,你真是没有眼光!”一位稍矮稍胖的艳丽姑娘,气势惊人地道。 艳丽胖姑娘其手扶住的,则是一位娇滴滴的弱质美人,必然是其口内的“堂姐”无疑。但,胖姑娘望云入岳的眼神,也并不单纯嘛,想来这番讨责,不只是代人出头。 “本庄主从未应过令堂姐什么,而本庄主的事,与你们毫无关系,赶紧自这里离开,不然二位将被闲云山庄列拒绝往来户!” “你……你好过份!”胖姑娘顿足娇嗔。 我暗笑着称奇:名门正派的女人骂人,也要如此含蓄娇羞的么? “云庄主。”娇弱美人缓抬螓首,脸上已有泪水两行,“我只想知道,弱心有何不好?哪里不如别人?你为何对弱心十几年的恋慕不屑一顾?更置老庄主和夫人的反对于不顾,屈就一个魔女?” “你哪里好不好与本庄主何干?本庄主八百年前就告诉了姑娘你,我不喜欢你,是弱心姑娘愿你意演那戏文里的弃妇,还一演十几年没烦没倦,凭什么让本庄主给你说法?” 这个云入岳,竟不只是对待乾若翰时嘴下毒利呢。 “还有,本庄主从不会屈就,能让本庄主爱上的女人,定然是值得本庄主爱的!” “你……”美人咬朱唇,珠泪又涌,“可是,弱心听说过,那个魔女她曾嫁人为妇,难道弱心一个黄花女,还比不上一个残花败……” “你给我住嘴!如若你不是女子,我今天就一掌打飞了你!像你这等肤浅俗薄的女子,连她的一根头发都不及……” “你是那个魔女?”胖姑娘首个发现了我,望云入岳时水濛濛的眼神,立即变成了两把冰做的刀,“……你还不快离开云庄主,你……” 我抚了抚鬓,理了理衫,上前三步,笑语温柔:“我怎么了?” 我怎可能不了解自己的容貌对其他女子会造成怎样的冲击?我倒要看看,这位年轻艳丽的小姑娘如何骂我?老?还是丑? “你……你果然是魔女,闲云山主乃名门正派,怎可能娶这样一个妖里妖气的魔女为庄主夫人,那会让闲云山成为武林同道的笑话,你……” “给我滚出去!”云入岳以我从未听到的一声暴吼,将两位美人吓坏,也把室内的墨儿惊醒—— “娘,发生了何事?” “娘?”继墨儿之后,两女子齐齐唤了一声,不过,我有自知之明,这两位美人绝非有意认我作娘。 “这就是那个魔女的女儿?天,母女两个一对妖精,云庄主,你被妖精蛊惑了心,回头是岸呐……” “滚!”胖姑娘话犹未完,已教云入岳一掌掀飞。 “瑶红!”弱美人掩口娇呼,举目望郎心如铁,泣道:“云庄主,您怎是这样一个人?你竟也能被美色所惑,你令弱心好失望!” 显然,她的失望对被失望者并未造诸影响,我只闻云入岳两个字:“不送!” 两位姑娘相携相扶,含泪带恨而去。 “娘,云云好帅喔。”墨儿嘻唇道。 我颔首,的确是。 我曾以为,他为山庄大少,现又为一庄之主,且江湖门派对门第、世俗必然不会有太深计较,所以,他才能几年来在我身边厮缠。 但今日听了那两个女子之言,方知,他也有长者逼婚,也有双亲力阻,甚至也须对上世俗眼光,旁人风语。但这些,他从来没有要我知道,也从未表现给我知道。在我眼前,他只是那个笑口常开的憨实青年,那个听从墨儿的诡言诡语百般讨好的痴情男子。 这一刻,我明白,错失他,我必后悔一生。 “远芳,对不起,我不会再让人打扰你……” “入岳,从现在开始,我让你喜欢,也试着喜欢你……”其实,不必试着,我知自己已然心动。 “啊?”有个傻瓜,却张嘴瞠舌呆住。 “哈,笨云,我娘说她不再赶你了啦!” “啊——!” 他竟仰上屋顶,仰天狂叫,这人…… “远芳,你不会后悔的,我不会让你后悔的,我会让你幸福,一定会!” 我和墨墨相觑一睇,径自回到房内,任这位狂人自个发狂去。 可是的可是,我万没料到,第二日他便要筹备婚礼。 “为什么要成婚?” “远芳,你昨日答应我的,不能不认帐哦。” “我应过的我当然要认,可是我可曾答应嫁你来着?” “……那我嫁你!” “……” “远芳,让我嫁你嘛,嫁你好不好?” “你再这样,我收回昨日的话!”这截木头,怎如此呆? “好啦好啦……可是,你要怎样才能娶我嘛?” 我将他一脚踢出精舍,关门落闩。 “远芳,远芳,你告诉我嘛,我也好知道该怎么做啊?” 我懒予理他。 于是,这个傻瓜自即日起,每日一问,便是:“远芳,你何时娶我?” 我仍然没有想到的,是这傻瓜竟如此……如此纯洁……与我几年下来,也曾亲密相拥,时有热情交吻,唯恐最后一关,他始终不逾:“你要等你成为我的妻子之后,才能如此,不然对远芳是亵渎……” 我分明已感觉得到他年轻身体的强烈冲动,但这个笨蛋却一忍于忍,令我哭不是,笑不得。终在一个月黑风高夜,这傻瓜抱着我在交换了一个又一个吻之后,仍想挂着满头的汗颗冲凉去,我气极恼极, 点了他穴扔到床上…… “远芳,不可以啦,要成夫妻啊!” “……” “远芳,我答应墨儿,要好好待你啦……” “……” “……远芳,人家是第一次,你温柔些……” 什么?……我悔之不及也。 事后,我昏昏欲睡,听他在耳根上反复叨念:“远芳,人家已经是你了人了,你可不能始乱终弃喔……” 我抬足,将傻瓜踢飞。 翌日,我再披嫁衣,做了云入岳的妻子,亦做了闲云山庄的庄主夫人。 番外 谌霁 (一) 从我懂事起,我便知道,在这个家里,我没有母亲。 有一个与我生得一模一样的恕儿,有一个温柔的长姐,还有一个并不快乐的老爹…… 我每日的功课很多,跟着教习先生学文学武,还要接受卫家叔叔对我武功上的格外指导;而姐姐和恕儿,随教习嬷嬷学习女红针黹、琴棋书画,以及用来防身的基本武技,亦不轻松。所以,我们没有太多时间用来思念那个从不知面目为何的影像。 我认为,我并不需要母亲,既然她不要我们,我们便不要她就好。 可,有一日姐姐听见了我对恕儿说出的如斯话语,当即就掉下泪来:“你们不能恨娘,娘只不过是一个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旨活着的女人,这世上,有几人能像娘那般活?” 恕儿道:“可是,她只按照自己的意旨活了,她怎不想想我们?如果不想要,当初便不要生。” 我才想表示认同,听那位教习嬷嬷道:“若夫人在怀你们前,得知了有那一日,她定然不会生你们,你们的生命,赖于上苍仁慈让那件事延迟发生。” “什么事?”我和恕儿同声问。 “你们早晚会知道,也可能永远不会知道。但是,我可以告诉你们,夫人不是一个普通女人,你们若当真恨,她也不会因为你们的恨而稍有改变,你们若想轻松活着,最好不要恨。” 后来,我知悉,那位嬷嬷,是母亲临走之前,为保护我们不受他人侵害,亲自到四族的教习所里挑选来的。 前面说过,父亲是一个不快乐的人。 自我记事,便见他郁郁寡欢,少有大笑。一年有近三成的时光,是独在寝楼入睡,不要任何人陪伴。 而父亲不快乐,也使很多人不快乐,包括晴姨,和他的几房妾室。 晴姨非正妻之位,但因正妻之位无人,晴姨视同为府内主母,打理府内大小诸事。 四族规矩,妾与妻之分,乃仆与主之别,是以,按规矩,教习不准晴姨与我们接近。因如此,与她在府中并不常有谋面机会,除了偶然逢之外,再便是每月两次的聚膳桌上了。 仅是寥寥无几的几回见面,我们已能确定,她,不快乐。 父亲的妾室相继进门,晴姨每一次都是拼命拦阻,但没有一次能以拦住。晴姨的哭与闹,已成了父亲每回纳妾时喜乐的前奏。 恕儿曾问,父亲为何接二连三的娶姨娘进来,姐姐说:“可能父亲以为,娘听了讯,会大闹他的婚宴,这样,娘便回来了。” 可是,娘从来没有回来过。 回来的,是她,墨儿。 在聚膳桌上,墨儿的到来,给我和恕儿是极大的震撼。 她言语无羁,行止无拘,恣笑恣乐,无形无状……没有一处,符合教习嬷嬷所教导的礼节风仪,难道,与母亲生活在一起,便是如此? 父亲见了她,曾向她身后几度探望,我想,他想看到的,是娘。 “侯爷,你莫再看了,是墨墨一个人回来走一遭,我娘她有云云照顾着,不知有多好,哪有这个闲时?” “云云是谁?她的奴婢?” “云云是继乾叔叔以后,被我娘迷倒的另一个男人啊,我很看好他喔,本少爷敢说,他早晚会把娘娶回去。” 父亲脸色变了几变,眼看就要骂出,陡听得—— “呵呵,原来姐姐不甘寂寞嘛,这男人一个接一个,呵呵,让人不佩服都不行呐……” 这话听来,姐姐、恕儿,和我,都是气的,但她究是上辈,还能如何? “墨儿,你娘那几个男人是何来历呢?镖师?山大王?还是……” 我看到,墨儿笑晏晏的靠近去,不知怎地,虽然她一脸纯真,我仍觉必有蹊跷…… “乾叔叔是西域的王族,云云是闲云山庄的庄主,一个比一个年轻英俊,晴姨,都比你的这个又老又丑的男人要强哦。” 又老又丑?是说……父亲?风度翩翩的父亲? “啧,也不知姐姐是如何教导你的,怎吐语如此粗鄙,这哪像个侯门千金嘛,整个一个野……啊——!” 我只看到墨儿的手一扬,而后,晴姨就尖声叫起,带着身后的一股火蹿了出去。 “啊——!救命!救命!”晴姨花容失色,且叫且跳,在院内奔蹿。 “哈哈……”墨儿跳上树去,坐在一横出的树枝上拍掌大笑,“世人怎会有这等蠢的人……哈哈……你都不知打个滚灭火,再下去,你屁股就要烧没了啦……哈哈,好玩,真好玩,早知这侯府内有这样好玩的事,本少爷便早些到此一游,哈哈……” 父亲自院内的鲤鱼缸内,舀了一盆水泼去,将晴姨衣上的火扑灭。 “哈哈……火烧乌鸡,再一泼,就成了秃头鸡,哈哈,真是好玩,原来,晴姨你不止没有娘生得漂亮,也比娘笨了十万八千里呢,哈哈……” “你这个粗野无知的丫头,定然是受你那个**的娘的唆使,来害本夫人的是不是……唔……你你你,给我吃了什么……啊——!” 所有人都看到,晴姨的嘴在瞬间肿胀,且愈来愈肿,像极了膳桌上那根肥肠…… “唔唔唔……啊啊啊……哦哦哦……”晴姨指着树上的墨儿,像是犹要叱骂,可惜,难以出声成语。 “哈哈哈……原来有时戏耍蠢货比与聪明人斗还要来得好玩,哈哈……蠢货晴姨,你的肥肠嘴真是诱人呐,侯爷老爹,还不上去啃一口?我记得,乾叔叔超爱吃娘的嘴哦……” 她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如此放肆地活着?难道,母亲当真允许?姐姐呆住,恕儿傻住,我则是,惊住。而,父亲呢? “混帐!”父亲在吼。“下来给你晴姨解药,一个晚辈怎可如此对待长辈?” “没有解药,三天后便会自动消除,这三天,就辛苦晴姨了,哈哈……” “你、你你……你的娘把你教成了什么样子?还不给我下来?” “侯爷老爹,对我这么凶很不划算呶,你须知,我很快就走,难不成你想我这个久未谋面的女儿心里恨你骂你咒你怨你不成?” “你莫走了!给我老老实实呆在府内,与你姐姐学习礼仪规矩,茹儿,你好好教她!” “是,爹。”姐姐娉娉步到树下,“墨儿,与我住可好?” “哇吼!”树上的雪白人儿,跳下来抱住姐姐,“原来姐姐也是香香的啊,和娘一样哦,不过,姐姐如果你长得全像了娘,会更漂亮,可惜,这眉毛眼睛都像侯爷,糟蹋了姐姐的花容月貌哦……” “出语无状的东西,茹儿,还不把她领下去!” 我的恕儿相觑一眼,背着爹的眼睛,偷偷地跟在了姐姐和她的后面。 我们和墨儿,由疏到熟,并未耗时太长,只因这人儿,太热情,尤其,她竟不顾男女大防,动辄抱我,还对我的脸又掐又扯,咭咭怪笑。我们生命中,从来没有这样的意外,她的到来,恍似,使我们望见了母亲的依稀影像。 三日后,这个意外走了。在给我和恕儿各扔下一个绰号,且拿走了父亲、姐姐、恕儿以及姨娘们的一堆身外物后,留书走了。 “本少爷是拿非借,概不归还。身外之物,不必计较。本少爷大驾会再临时,望汝等身外物再丰再美,供本少爷尽兴遴选。冰娃娃,太无趣,室内室外,择来择去,没有一样值得本少爷动动手指,引以为鉴,下不为例。” 这个野性难收的墨儿!我气得心里恨骂。 但是,未过多久,我竟发现,有意无意中,自己当真在收集珍奇,搜罗异宝,还生怕成色不够,样式普通,入不了她眼,我……我欠她的不成? 再见墨儿,是两年以后。 她仍如上一次,突发而至。这一回,我受她撺缀,随她出门,见到了…… 母亲,娘。 所来路上,我一直忐忑,不知她是什么模样,见了我,是哭?是泣?若她求我原谅,我要不要原谅…… “哇哇,你是霁儿!你是霁儿!” 我只觉眼前彩霓闪过,下一刻,脸已被扯住,有些痛的扯住。 “哈,果然是个小冰娃,小冰娃娃呢,这张小脸,怎么看都像一块小冰?好玩,好玩,霁儿当真好玩!” 我努力睁大眼睛,盯着这个霓衣如仙,貌美如仙的女人,她,当真是——娘? “小冰娃,霁儿,霁儿,小冰娃,嗯,都还顺口,怎样叫,就看老娘我的心情罢。霁儿,来,看看为娘给你做的小袍子,墨儿最喜雪色,你穿月色如何,最配你这清清冰冰的小模样。” 我被她摆弄着,穿上袍子,她又将我搂去,在我额头……印下一吻。“嗯,不愧是我生的,怎么看都是极品呢。” 额头的那记温软,让我如受雷殛,我尚不知发生何事时,已听墨儿在旁怪笑:“喔,喔,冰娃娃哭了呢,娘,你好厉害,把冰娃娃亲哭了,冰娃娃融成水娃娃了,哈哈……” “小坏蛋,到别处去,为娘我这时有冰娃娃玩,不要你了!” “喔,我找云云玩,让云云带我到花楼喝花酒,找花娘!” “小坏蛋!” “啊啊,谋杀亲女,谋杀亲女啦,救命啦——” 我看着娘把墨儿拎起,对准那小屁股落上三下,又在那张小嘴上亲了三记。 原来,娘是这样的,一个吻就可以将一切过往弥平。我喜欢娘,也……喜欢墨儿,但这些,绝不能让这对母女晓得,免得她们无法无天,蹬鼻上脸……嗯,虽然她们如今已然如此了。 番外 谌霁 (二) 有时想来,也许并不公平。明明我与姐姐、恕儿共居府内,彼此相扶,为何对她们的喜爱之情不及墨儿? 及至后来,我方才明白,那是因为墨儿的到来,使我识得另一样人生,另一样除了谌府小侯爷除了卖身为人臣外的人生。 所以,我才会在不自觉中,对她极尽纵容,哪怕我的名声在上京城已变成侯门恶霸,哪怕为她需应付麻烦不断。 实则,父亲的儿女,并非仅有我们姐弟几人,晴姨有一子一女,其他妾室也有生育。但非正室所生,不能与正出子弟共承教养,男满十五,便送一栋别苑别立门户;女待及笄,即寻亲事嫁人为妇。且因妾生,注定不能攀王结侯,这无疑令晴姨极是不悦不甘,我们几个,也便成了她抒发情绪的最佳施处。她虽不能与我们常见,但凡见上,但凡父亲未在,便不忘讥讽嘲弄,话题无非是母亲弃家弃子不淑不德之类。后见我和恕儿反应太过平淡无闻,遂将主要精力,对上温柔娴静的长姊。 便是如斯泼辣的晴姨,对墨儿却又恨又怕。墨儿每一来府,她远避十几尺外不止。 此情此景,使我茅塞顿开:侯府教习所授的那些忠孝恭仁,并非适用于任何时。君子有君子的过招方式,小人自也需小人的打理手段。 于是,在有一次她又对姐姐施以言语嘲击时,我掉头离府,到了西山垃圾场,捉了几只肥硕的大鼠回来,放进了她的床和柜。是夜,我躺在霁居榻上,聆听见了晴姨贯彻全府的尖叫之声。以小侯爷的涵量,自然不会像墨儿一般怪笑得无形无状,但当夜,我睡得极好。 兹此始,当我所喜欢的每人受到伤害时,我都不再忍视。 姐姐嫁进王府,从未有一日开怀。她爱上了傅洌,傅洌却不爱她,这本已是无奈,而传闻中傅洌真正所爱之人碧月橙,对其时有挑衅,更使姐姐闺愁无限。 我深知,在一纸圣旨指定的婚姻里,有几对幸福夫妻呢?情感上,婚姻上,我助不得姐姐,唯一能为她做的,是教训那个不知好歹的广怡王妃。 我见过傅洌数次,也见他对碧月橙的情形。那时我想,这人怕是不会爱上任何人罢。他的温雅是面具,冷漠才是性情,他望碧月橙时的眼神,与望姐姐并无不同。尤其,在我差府内女侍卫对碧月橙施以重手时,他有一回已见了我的行踪,却视而不见,不闻不问。我更确定,这人,是天生的冷心无情。 我对姐姐道,一个人薄情至少曾有情,一个人无情便注定不能爱上任何人,收回你的情,放自己快乐可好? 姐姐却只泪不语。 姐姐,她怎没有娘一半的性情?我无奈忖思。 是啊,尽管长姐如母,但姐姐不是娘,她终是将自己的青春,葬在了那座王府。 ~~~~~~~~~~~~~~~~~~~~~~~~~~ 姐姐去,墨儿嫁,对她,我全副放心,这个仅长我须臾的姐姐,最不会的,就是吃亏,这一点,从她与我斗法屡战屡胜中,足可见一斑。 她曾捏着我的面皮说,“你将来一定会找个笨蛋配对,因为冰娃娃只有碰上笨蛋,才可能有那么一点点情绪,不然你一生多无趣。” 我斜睨她:“我见你也有情绪,难道你是笨蛋?” “像本少爷这等聪明伶俐的人世间只此一家绝无仅有,所以,你只能拣笨蛋去喽……” 笨蛋。 墨儿这信口掐来的胡言乱语,却是一语击中。 我碰上了笨蛋,一个着着实实的小笨蛋。 天谴会叛逆出没广安寺,四族中人奉命参与剿匪。我原与卫哲一组,但打斗中,两人失散,怕他有任何不测,我回山寺附近寻他下落,不想,中了叛逆伏击。 虽围者颇众,但武功皆属平常,我并不以为自己会发生任何险事。 “你们都闪开,十几个人被人打成这副模样,好难看呶!” 这一声,因是战中,我并不觉有异。但她的武功,却令我大异。 我与她打斗,难分高低,时近黄昏,一个移形换位,西边日阳之芒射花了我眼,出手即缓,当觉知胸上重击将至时,已不及反应,但,重击迟迟未至。 “你是神仙么?” 我一愣,这时方察,眼前人语嗓稚嫩,已近于奶声奶气。 “你定然是神仙,不然就是妖怪,否则世上哪有这么美的人?” 若是墨儿在此,必然会告诉她,这世上不止有,还一气有了三个。我悄动足下,避开夕阳直射,直视眼前强敌……怎么会?具有那样武功的人,怎会是个……是个圆脸圆眸的小小丫头? 那丫头歪颐,更显稚小。“我叫幽静喔,你叫什么?” “本人无意与叛逆叙话,你尽快出手!” “不不不!”小丫头摆手跳脚,“幽静不会向你出手!幽静不会打神仙,哦,也不打妖怪!” ……笨蛋? “大小姐,这人是朝廷的世有子弟,捉了他,说不定会换回咱们遭掳的兄弟,您快拿下他啊!”天谴会叛众始在四围叫嚣。 “才不要,对神仙出手,会遭天谴,你们以为咱们是天谴会就不怕天谴了不成?” 我实在不知这个小丫头是什么构成,怎会如此…… “神仙,你快些走罢,不过,你要告诉幽静你是谁,幽静好去找你喔。” “大小姐,不能放了朝廷爪牙!” “我是大小姐,爹爹不在此,我说了便算!” “静儿,你爹不在此,我说了算。我以副舵主之名命令你,出手拿下此人!”有人沉声吩咐。 “戴叔叔……” 我也不知怎地,见她眼眶内含了泪,竟起了烦意,一剑刺出,与她再斗起。 “你……等一下,错身时,你向那个方向逃去,那边没有伏兵!”她忽窃道。 我虽不知她何以如此,难免几分莫名其妙,但诡异地,她的话我却深信不疑。错身之时,我当真按她所指,纵身跃去。 “静儿,你竟还是将人放走了!”身后,传来叱声。 我若就此离去,也许,我和她,也会就此错过,但偏偏,我回了头,只觉该看她一眼,看她一眼再走。 战场,本就是时时命悬一线,我这个回头,给敌以可趁之机,一记重掌击中后心,我只觉嗓口一甜,一口血出时,身子向我侧处的悬崖坠下。 “啊呀,戴叔叔,幽静恨死你啦!”耳边余音,是一个奶声的哭叱。 我在空中竭力睁眸,欲设法攀住任何可攀之物,却蓦见顶头,有一片绛云飘来,“神仙抓住幽静的手!” 这……?手被一只小小手儿牢牢握住,她另一掌,握的是崖上的藤。 “你……”原来,这人间除了有墨儿那样顽劣的女子,也有这样蠢笨的女子?“你在做什么……放开……”她再不放手,那藤断了,两人一道送了性命。 “你也设法抓住一根藤,快!幽静助你!” 这笨蛋竟提醒了我。我运一口气,在她推助下,扯上一攀。 “太好了!”小笨蛋笑中有泪:“我们上去!” 笨蛋!“此时他们还在崖上,上去送死么?” “那要如何?” “顺藤下崖,再设法另找出路。” “神仙好聪明喔……” “我不是神仙!” “那你是谁?” “谌霁……”天,我怎告诉了这小笨蛋! “嘻,是霁哥哥!” 霁哥哥?我胸口抽痛,半缘伤,半缘她。 因了身上伤势,顺藤下崖颇费了番工夫,好在这小笨蛋武功奇高,将至崖底,我因伤不支时,她背上我,几个纵跃,就到了地面。而后,我再醒来时,已身在城内的一处客栈,正有大夫为我号脉开方。 我养伤期间,这个小笨蛋,在耳边咭咭呱呱,话儿不断。但翻来覆去,只有那样几句,“霁哥哥,你不知那时你在日阳下有多美,多似神仙呶,静儿就是在那一刻,被你迷住了呢。静儿这一生,非你不嫁哦,你也要非静儿不娶哦,不然, 静儿会把你要娶的女人剃了头拔了毛,扔进庙里做尼姑!” ……笨蛋!“男人能被称为美么?”还有,尼姑该被扔进庙里么? “那不然呢?”小笨蛋歪着头,眨着眸,“英俊?可是,这两个字不足以形容霁哥哥的美啊?也只有‘美’这个字,才配得上霁哥哥啊……” “……”随便她了。 “霁哥哥,你一定要答应非静儿不娶喔……” “你是天谴会,我是云伯侯府,你认为,这中间,有多少可能?”那时,我竟没有意识到,我只强调了我和她身份立场之别…… “云伯侯府喔?……咦,云伯侯府?是前些日子你们的忠亲王杀掉的那个孝亲王妃的娘家么?” 什么?我豁然坐起,一把箍住她腕,“你说什么?” “霁哥哥,痛喔~~” 这奶声奶气,着实让人无力,我虽则满腹惊异,却仍是松了手。“将你方才的话,讲清楚。” “噫,那个难道孝亲王妃你当真认识?你要听是不是?” “是,我要听!” 小笨蛋乌圆的大眼竟转了几转,眯了几眯,像是打着什么诡异算盘。“……霁哥哥要听当然可以,但需答应幽静一事。” “说!” “幽静要亲亲。” 番外 谌霁 (三) 与笨蛋相识,结束了我的大好人生,亦意味着苦难伊始。 这小笨蛋冒着被缉之险,屡屡进京,只为见我一面,那份傻,那份痴,那份执,我由起初的气恼,到无奈,最后,只剩担心牵忧。 她是天谴会大小姐,在通缉榜上,仅次其父幽罗与副舵主戴天,一旦获俘,下得必然是地牢深狱,她怎……怎如此不知事情轻重?我屡次劝她,她都颔首乖应,但下一次,仍能见她身影。 不得不说,每重见她的那一刹,我心里,是高兴的。可是,因这一刹的高兴送她一条小小笨命,如何……舍得? “这次回了江南,就别再来京里了,留你一个在江南的联络方法,我会择时去看你。” “真的,霁哥哥?霁哥当真会去江南找静儿?” 看她那乌黑眸内闪出的喜悦,因之而生了明艳的清秀小脸,这个有几分冲动的决定,竟然是当即做准了。“当然是真的。” “霁哥哥,静儿好高兴!”她娇小身子蹿来,两手抱住我腰,小脸埋我胸前,呜呜咽咽道,“霁哥哥,你不能骗静儿哦,如果霁哥哥骗了静儿,静儿会死的,静儿没有了霁哥哥,会死的。” “你嘴里再冒出一个死字,我便当真要言而无信!”我叱住这张这百无禁忌的小嘴。因我很清楚,这丫头说的话,没有一字不实。她当真会为我,去—— 死。 明明生在一个与朝廷对抗的叛逆帮会,怎会养成这等胸无城府的性子?对一个还不能许她未来的我,如此将心全颗付予,如此执拗地认定? “嘻,霁哥哥在为静儿担心,静儿好喜欢霁哥哥这个样子,每有这个时候,静儿才敢确定霁哥哥是有那么一点喜欢静儿,不只是静儿的一厢情愿……” 我捧了她脸,堵住这张喋喋不休的小嘴。 虽然,我还不能确定,自己能和这个小笨蛋相守终生,但,我已不愿放开她。每一回,她的来到,是喜,她的离去,是怅。若她不是天谴会人,哪怕只是一个平民女子,一个市井小妇,我也会尽早娶她进门,将这个笨蛋人儿收进羽翼。但若她当真不是,我们又从何相识? “霁哥哥,你不专心,你亲静儿时,不专心……” “闭嘴!”我咬住这两片小唇,省她又蹦出气人恼人的话来…… 但笨蛋便是笨蛋,嘴里产生的笨言笨语可以堵一时,但脑中衍生的笨念笨行却无法杜一世。 她也不用脑子想想,墨儿是怎样的一个精刁妖怪,竟然言听计从,将笨蛋的笨蛋精神发挥到淋漓尽致—— 听了墨儿的授意,在茶中下了**。 我自然是极气,气笨蛋的笨,气墨儿的刁,更气的是,我不知在那样的情形下,对她可曾怜惜? 那是她最珍贵的初夜啊,当然,也是……我的。 自幼,或是目睹父亲妻妾间的喧闹委实太吵,或是父亲的多妻也并未使他更快乐,对女子,除了姐姐、恕儿,后来,又多了墨儿,我允许亲近外,其他人,只能得我厌烦。而这个小笨蛋,成了最大的例外。 但气中怒中,不期然地,心头反而多了一份笃定出来:这辈子,不管前途会有何事发生,小笨蛋已注定是我不二之妻。 “霁哥哥……” “闭嘴!” “霁哥哥,静儿只说一句啦……” “说!” “这一次不疼哦……” “闭嘴!”这脸红的话儿,她也说得出?虽然我们正在做的,是更让人脸红的事…… ~~~~~~~~~~~~~~~~~~~~~~~~~~~ 笃定虽笃定,我却不能任墨儿为所欲为。拿着剩余的**,对她施以小惩,但没想到,紧接其后,她又中了碧月橙如出一辙的陷阱,更没想到,在碧月橙安排的那个男人来时,她竟挥手要我离去。 攀在树上,我瞰清了那个进入她房内男人的脸,碧门大当家?墨儿当真确定? 我犹记得太秀园内,墨儿为傅洌留下的泪,那时我已晓得,墨儿动了情。墨儿虽洒脱野性,但对情感从不轻慢,若心底有一个人时,断不会接受另一个人。她既爱上傅洌,为何接受得了别人? 如果只是药性使然,这更不似墨儿个性。如果是为我们的复仇之路拉藉碧门这个强大助力,我绝不允许我的姐姐拿身躯换取,哪怕是她自己的意旨,我亦不准。所以,我攀上了那座屋顶…… 在听见了傅洌的声音后,我顿悟,亦放心去了。 在第一次见到傅洌那张温雅如玉的面孔,因墨儿生变时,我便知,他,已逃不脱墨儿的情网。或者,他欠茹儿姐姐的,该由墨儿来讨还? 细想,太秀园里,他竟一眼辨出恕儿并非墨儿,两张形如对镜对揽的脸,在她们不言不语静坐之时,我尚且要费番工夫去认,他能轻易分辨,概因征服他的,是墨儿的灵魂,而不仅仅来自那张美丽容颜。 同样一张脸,他承受得下墨儿的穿胸之匕,却忍不得恕儿的冷言讽语。他断恕儿腕骨,却为保墨儿不惜一躯。这个男人,这个我以为永远不会爱人的男人,一旦用情,竟是如此完全彻底……从某些面上,他与静儿笨蛋何其相似? 我只得说,爱上墨儿,且为墨儿所爱,是他的人生至幸,与……不幸。 自求多福了,孝亲王,还有,碧门大当家。跨过碧门高墙之时,我如是忖道。 ~~~~~~~~~~~~~~~~~~~~~~~~~~~~ 我活至今日,因凡事多思少言,一生中少有悔时。唯有一事,是我终生难释之痛。 那一天,我不该让放小笨蛋离开。 兆安殿,她才被推出,娇小身量上历历鞭痕血渍,使我首次体味,原来世间真有欲将人磋骨扬灰的恨意。 太子拿了她供词,说她已供认不讳:与谌家勾联,谋同叛变。 我怒,怒她,怒这个笨蛋,为何不早早供出,让自己吃受那些苦? 由始至终,她都未抬头看我。进殿门时不曾,太子举供时不曾,与墨儿配合演了那一场戏时,也不曾。 我岂会不了解这个小笨蛋的心思?她是觉有愧于我,心内,已一厢将这份情缘斩断了。 我恨,恨自己必须顾忌,必须顾全,而不能出手保护自己最爱的女人!哪怕,亲眼见着四皇子一脚踢她腹上,亲眼见她痛得眉目痉挛,我也只能袖手旁观! 墨儿的手,握在我腕间,我们心由来能互体心情,她传递来的,我收到,我按下…… ~~~~~~~~~~~~~~~~~~~~~~~~~ 卫哲以卫家地行之术自地牢内偷渡出了静儿,交给了肆意的肆意堂,以送她远避京城调养。但,肆意却连夜通过密道进了云伯侯府,告诉了我一个令我焚心刭腑之讯: “大夫为静儿号脉疗伤,发现她除遭受重刑致下的重伤外,尚有……尚有产后之状,腿间血块淋漓,大夫依据情形断定,许是三个月了…… “……不——!” “谌霁,接受这个事实,我们想的,是如何走下一步。”肆意道。 我,我们失去了我们的第一个孩子……我跪在冰冷地砖上,犹处无际冷窖。 “她一直昏迷未醒,加之年稚单纯,并不知道自己曾有孕且流掉胎儿,告不告诉她,取决于你。” 我犯了怎样的大错?她来探我,我和她尚温存枕席,怎就毫无所觉?我明明心底无限眷恋,怎就没有留住她?怎就没有,怎就没有!我抡拳,施尽全力捶向砖面,怎不痛?怎不痛?怎不能将心上那把无形钝锯割出来的痛分去毫微? 肆意握住我的肩,“需要我帮忙做什么?” “二皇子在何处?” “正在谋划逼宫。” “那便先找另一个。”是他的那一脚,还是那些鞭,已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要为吾姐,吾妻,吾儿,讨回每笔积欠之帐。 “卫哲尚在外面,今夜就动手罢?” “将他留给我。” “这有什么问题?” 四大家族同枝连气,尽管朝廷曾施尽方法使四族隔离分隙,但所能改变的,也只是表面。四族每一人,在幼年时便将一个信念植入心底:若想在伴君如伴虎的朝堂存活下去,四族需唇齿相依,永不相弃。 我将四皇子一刀刀,极精心地切割开,尤其他那只脚,那只曾踹过静儿小腹的脚,我分了不知多少刀。过后,我擦了手,差人买了一个精致大盒,将四皇子一块块装殓进去,好好存着,以备当大礼送出。我要那个二皇子,在死前,先死一次。 ~~~~~~~~~~~~~~~~~~~~~ 我失去了我永远不知男女的孩子,而墨儿也差点失去她的骨内。听着她的哭声,我发现自己,既不是一个良夫,也不是一个良弟,不能保护所爱,不能护卫家人,我…… 恍惚中,小笨蛋的哭声掺来……不,墨儿的险失已使顽劣强悍地她恐惧至斯,小笨蛋若得知,她会如何? 不,她永远不会知道! 我不会告诉她,永远不会告诉她,我们有一个孩儿在知道的同时便已失去……这个苦,只当有我一人来尝;那个孩子,只能委屈,永远接受我这个父亲一人的心之凭吊。我的儿子,还是我的女儿…… 番外 谌霁 (四) “……啊啊,霁哥哥,你出去,静儿没脸见你,没脸见你,静儿出卖了你……你出去啦!” “你这个笨蛋!”若不是看她伤势未愈,我定不饶她。 “……呜呜……呜呜……静儿是笨蛋,是叛徒,静儿出卖霁哥哥……静儿该死,静儿不该活着……呜呜……” “你……当真是个笨蛋!”我避开她的肩上、胸上、臂上的伤,抱她在膝上,“笨蛋,我当时便猜到,你必然有苦衷在身。现在业已知道,二皇子拿你父亲的安危要挟你,是你们的副舵主戴天出卖了你们对不对?我已将他拿下了。” “呜呜,霁哥哥……哇哇……”小笨蛋抱了我颈,放声恸哭,泪顺我衣领,流进胸前,淌到心际。“……静儿怕……怕霁哥哥不要静儿……霁哥哥不要静儿……静儿就去死……哇哇……” “不要哭了。”原本,该让她痛痛快快倾哭一场,但大夫一再叮咛,小产亦同于生产,须精心调养,正常生产后不宜做的事,这时也不宜做,哭便为其中一项。“如你乖乖不哭,我会在此陪你整整一月,若你再哭,则减少半月,若……” “不哭了不哭了不哭了,静儿不哭了,霁哥哥不要走……”小笨蛋手儿紧紧握我衣襟,打着嗝,抽着气,挂着泪,强止了恸声。 唉~~我抬指为她拭泪,“若是久哭不止,如何尽快养好身子?没有养好身子,我们如何生个娃娃?”不生个娃娃,我们那个孩子如何回来? “呃?”小笨蛋显然吓坏了,将嗝声都吓顿住,大眼睛瞠得溜溜圆圆,“霁哥哥,你……” “怎么?”我佯沉下脸,“不想同我生娃娃?” “不是啦~~”小笨蛋竟然颊生绯色,眸起水云,睫毛遮遮掩掩,唇瓣翕翕合合,这个模样是……害羞? 嗤。一个初吻是拿情报威胁、初夜是拿**造就的厚脸皮小笨蛋,也知害羞为何物?“那是怎样?” “唉呀,霁哥哥,人家会不好意思啦~~” “不好意思?生娃娃该做的事情你都做了,还怕说么?” “噫?噫?噫?”小笨蛋仰了小脸猝近我了脸,鼻尖相抵,四睫相触,“你是霁哥哥么?你是神仙般的霁哥哥么?” 我将手探到她衣衫之下,在她无伤处轻缓游移,“你说呢?” “……呀呀,坏了啦坏了啦,霁哥哥被人换了魂了……换我神仙霁哥哥……呀!” 这个小笨蛋啊…… 三个月后,我和静儿在江南,在娘的主婚之下,完成了婚仪。 两年后,我们的儿子铎儿降世。我认为,那是那个失去的孩儿重生。 又过两年,女儿钰儿也到世间。铎儿弄错,钰儿必是无疑。 ~~~~~~~~~~~~~~~~~~~~~~~~~~~~ 朝廷几易其变,傅洌、傅澈皆禅位于人,原太子傅涵登基为帝,而后,又起生变…… 但不管世事如何变化,静儿的身世始终是软肋,再完美的编撰亦非事实,我不能再拿她冒任何险。所以,云伯侯府的小侯爷始终未曾娶妻。 晴姨曾将她的堂妹也是娘的堂妹之女接府住了半年,意在撮合两家姻缘。父亲虽未要我一定择其妻之,亦出言促我成亲。 我夜踏父亲书房,直言道:“霁儿已经有了妻子,这一辈子,也只有她一个妻子,她生的儿女会是霁儿仅有的骨血,父亲若觉他们有资格继承侯府袭爵,到时,霁儿自会带他们回来认祖归宗,若不合规矩,请父亲自庶生子中择选菁良。” 父亲定定盯我半晌,许久忽沉沉道:“当年为父在娶你娘时,的确只想拥有你娘一个妻子的。” 我怔然。 “……你娘,如今怎样?” “她很好。”我简答。毕竟,我随父亲长大,无法像墨儿那般专会挑父亲痛处敲击。 “……她的夫婿,对她好么?” 呃……父亲终于承认了么?终于不再期骗自己,以为娘的情史尽是墨儿虚构出来的故事?终于不再以为娘终有一日,会回到这里? “很好。” “他们有一个女儿,是么?” “是,叫天儿……”十几年后,又将是一条祸乱人间的小妖怪。 “霁儿,为父时常在想,我当初初见你娘时,从惊若天人,到心神皆动,我是那样的喜爱你娘,珍惜你娘,怎就弄丢了她?我怎就弄丢了自己最爱的女人?” 父亲须发皆已参差露白,那深重的悲怆,使我动容。 “娘说,她从来没有恨过爹,从来没有恨过侯府。因那六年,不会因为最后结局的不圆满,就能将所有的美好完全抹煞。” “不恨么?”父亲闭了眸,怆然一笑,“为父甚至连向神灵祈求与你娘来生聚缘的机会都没有,因为你娘,极有可能将它给了别人。霁儿,你比为父聪明,牢牢抓住你想抓住的罢。” 由小至大,那算是我与父亲最贴心的长谈。 怎会弄丢? 娘说,是因为忘了行路的初衷。本来,出得门来,一路欲向,是路尽头的青青芳草。但路边风景怡人,乱花迷眼,忽就一脚踏开,走到了另一条岔路,但这条岔路尽头,不再有最初所欲之处。待要回头,那片芳草,已为他人所居…… ~~~~~~~~~~~~~~~~~~~~~~~~~~~ “娘……娘娘!” 我皱紧了眉,不必回头,我都知都门外蹬着小腿跌踬进来的是哪只东西。 “娘,娘,纲儿想娘娘!” 想娘找你的娘去!我忍着怒气,任他抱住我腿,然后爬爬爬,爬到我膝上,搂住我臂稳稳站起,一张湿呼呼的小嘴贴上颊来,“娘娘,纲儿喜欢!喜欢喔!” 你喜欢便喜欢,有必要将那个“娘娘”随时挂在嘴上? 我们三胞并生的姐弟,似只有墨儿承袭了母亲的多生体质。而墨儿的五个儿女,与小魔鬼不相上下。尤其这个纲儿,我从不信他识不出我与她那个娘的区别,但是,只要墨儿不在我出现时,我便成了他唤之不疲的娘。奇异的是,他见了恕儿,叫得却是“姨娘”,从未有叫混乱时。 “我不是你娘。” “娘娘,嘻~~” “我不是你娘。” “娘!” “我不是你娘!”终究,还是没有忍住。许是铎儿太像我,寡言,也听话,从不曾招我恁多火气,这个纲儿,身上其娘的顽质劣性太浓,竟是一次一次惹我怒起。 “娘,嘻嘻,娘漂漂,纲儿喜欢……” 可惜了我的怒颜怒火,对这顽劣小人完全无效。他犹能张着两排小牙,嘻嘻笑着啃食我颊我颈。 我把住他胖实实的小躯,举到眼前,“叫声舅舅来听。” “娘。” “叫舅舅!” “娘。” “臭东西!” ……好罢,我承认,我也喜欢这个顽劣小子。不然,他不会屡来招我。小人儿的直觉最为灵敏,对周围的喜恶也最能敏锐接收,尤其,像这只小小妖,小小魔。 ~~~~~~~~~~~~~~~~~~~~~~~~~~~~~~~~~~~~~ “霁哥哥!” 我一手抱着叫我爹的铎儿,一手揽着喊我娘的纲儿,身形未转。 有人跳到眼前,嘟唇娇嗔:“霁哥哥,你怎么不理人家嘛?” 我调了个方向,不准备睬这个小笨蛋,但怀里叫我爹的小东西忽小小一挣,张出小手:“娘,娘!” 喊我娘的那只小妖也发怪声:“舅娘,嘻,舅娘!” “铎儿,娘好想你喔……纲儿,你真正的娘回来了喔。” “娘?娘娘回?” “是啊,你的两个哥哥和两个妹妹可都在抱住你香香的娘亲亲喔。” “啊啊啊啊,纲儿的娘娘,纲儿要亲亲,臭缇儿、臭绛儿,不准亲……”胖胖的小躯抱住我的臂,“哧溜哧溜”,轻车熟路地滑落地面,蹬着小腿,一路“娘娘娘”声不断,挣向无笙楼去。 对这只小妖见异思迁、见正忘替、见娘忘舅的操守,我已屡见不鲜,两手无事一身轻,乐得清闲,散步去…… “霁哥哥,你在生气喔?” 她竟然才知道? “霁哥哥,不要生气嘛,墨墨带我去到了大漠,看日出,骆驼,以及蒙着面纱露着***的异族美女……静儿是第一次到大漠耶,好美丽,好壮观呶,静儿当时还想,若是霁哥哥也在就好了,若是铎儿也在便是完美了……霁哥哥,不气了啦,不气了啦,静儿最爱霁哥哥,其次才是铎儿哦……” 我听得还算受用,斜眄这小笨蛋一眼,虽黑了瘦了,目内却射着明亮充沛的生命热力,娇小的身躯内,也多了几许壮活之气…… 我,不气了。 犹记得几年前,卫哲将她自地牢内带出,我说是奉圣命禁足府内,实则暗中随护,远见她一张小脸惨白如纸,一副小躯轻薄欲去……在铎儿重生之后,那成了我最大的梦魇。 眼下,她能如斯娇俏鲜活地向我撒娇邀宠,已是上苍给我的最大恩赐,我怎会气?但,不能要这小笨蛋晓得,免得她无法无天,蹬鼻上脸,动辄就随了那群妖魔抛家弃子,独个快活…… “今后,不得去了!” “喔喔喔。” “若再去该怎样罚你?” “给霁哥哥暖床!” “……” 经纬线的自白(一) 有时,我们觉得,我们来到这个世界,是个错误。 试想啊,从小到大,当你面对着一张美美的脸,激动万分要表达你澎湃在胸腔的感情于一二时,总会出来那样一个人,对着你大吼一声:“滚开!” 你会如何? 反正,本少爷们是极度不欣赏的。 本来,拥有美丽的娘亲,是多么一件令人兴奋令人骄傲令人得意令人……的事情,但若与此同时,拥有一个占有欲超强、对儿子缺乏爱心、对骨肉缺乏关心的老爹,那便是恶梦了不是? 不错,“老”爹,我们从将话说得利索的一日起,便喜欢这样叫他一声,谁让他的的确确比我们年轻美丽的娘“老”呢?嘻嘻,显然老爹并不喜欢他的儿子如此明理懂事,但我们的久唤成习,也是在发现老爹的“不喜欢”,方才特地养成的。 再试想,每叫一声,就会换来老爹那张优雅得令人自惭形秽的脸上阴上那么一下下,本少爷们长久以来的强大郁卒会不会稍得释解呢? 所以,老爹,老爹,我们叫定了,老爹认命罢,哈哈…… 我们的娘哦…… 从很小时候我们就知道,不是每个人都能有如此美丽如此……的娘。 话说,“……”里,是什么? “经儿纬儿,听着哦,这个成语‘投桃报李’,意思就是说别人如果拿桃子砸了你,你就拿李子打回去,虽然人不该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但是,这个法子并不可取,桃子那样大,打起来自然比李子疼太多了,很不合算呶。最好的方法是,桃子如果没有烂,就留下爽口,再拿什么烂铁破铜的扔回去,效果就非同一般了。更好的方法是,在别人打你之前,先将他给打了……” 这是我们的娘被爹爹关在书房教我们读书时,所发的精辟见解。 那个时候,我们还好啦,反正有娘香香软软的怀抱,可以光明正大欣赏娘娘的美丽,乐哉呢。但,老爹似乎极不认同,不认同到忽略了我们赖在娘怀里的事实,直盯我们的娘: “墨儿,误人子弟,好歹还是误别人的子弟,你莫忘了你怀里的那两个是你的呢。” “夫君,墨墨自然晓得他们是我的啊,就因为是自己的,才想怎么玩就能怎么玩嘛。赶明儿,我还准备教他们读‘中庸’,以让他们学会如何不中庸,如何反其道而行……啊,对了, 南辕北辙!两个宝贝,娘再教你们个成语,所谓‘南辕北辙’,意指该往南走时向北行车,为何呢?说明先贤告诉我们,有些事情对的偏要给它做错,全的偏要给它弄残,这才是人之个性哦,人无个性不立咩……” 结果,我们的老爹将娘从我们身边抱走,关在他们的房里整整一日没有出门…… 碧澜姑姑说,这个时候让我们少近爹娘的房门,呿,像本少爷们这等的聪明绝顶,怎会不晓得爹和娘在做什么?我们,还有三个弟妹,就是这样关了一次又一次才来的嘛…… ~~~~~~~~~~~~~~~~~~~~~~~~~~~ “哥……哥……哥哥……” 没了美美娘的美丽可以欣赏,我们去欣赏三个长得和娘好像好像的小玩意。 每当我们这样叫,碧澜姑姑就会笑:“你们才大他们两年不到而已,就敢这样托大?” 呿,碧澜姑姑恁聪明的一人怎不晓得,大一时也是大呶,不然,我们两个为何到至今都为着谁当老大失了和气?双胞共生,形同一心共用,相亲相爱肯定势在必行,但事关老大之位,绝不能有半丝妥协,嗯,没有错! “哥哥……哥哥……”喔喔,扶着小床栏站起的是缇儿,三个小玩意中的老二,我们的老四。“娘?娘娘?” 我们知道,她是在问我们美美的娘在哪里。“爹爹带走。” “嗬喔……娘娘……陪哥哥……” 这个,我们自动解读为,她是在问方才娘陪我们做了什么,嘻,让人嫉妒的大好机会来了啦:“娘教我们成语喔,投桃报李,南辕北辙喔……” “噫?”三个小玩意,都瞪着和娘一模一样的大眼巴巴望着我们。 呵呵,小玩意,需要哥哥们来为你指点迷津了罢?“纲儿、缇儿、绛儿,你们听好喔……投桃报李是……南辕北辙是……” 为了教导弟妹成材,我们讲得甚是尽职尽责,三个小玩意也听得津津有味,但碧澜姑姑和一旁的丫鬟姐姐们,却似乎是吃了江南怪叔叔新研发出来的什么怪药,竟然一个个都捂着肚子掩着嘴蹲在地上做虾虾状…… “碧澜姑姑,你肚肚坏喔?” “没事没事,你们尽可讲你的,我相信,经女主子这样言传身教下去,你们将来的成就必定不可限量……唔唔唔……”碧澜姑姑拿手堵上嘴待了老大一会儿,又说,“可以想见,如果江湖上出现五条妖鱼会有如何情状……唔唔唔……” 奇怪了,碧澜姑姑的脸怎像在憋着尿尿的红?“姑姑,去如厕哦,在房内撒撒会臭臭喔……” “两个坏东西,该打你们澜姑姑的趣?看我教训你们!” 要打人家的小屁股?不给打了啦,娘在家的时候,最爱对人家的小屁股照顾,碧澜姑姑要雪上加霜,不可以啦……“救命,救命喔,姑姑害经儿(纬儿),救命喔——” “咯咯咯……咯咯……”小床上三个小玩意见我们怕得满屋乱跑,和澜姑姑转成一团,竟都兴奋起来,扶着床栏又笑又叫,小腿一蹬一蹬,小嘴一张一张,耶耶,还留口水,好脏哦,哪像本少爷们如此干净可爱…… ~~~~~~~~~~~~~~~~~~~~~~~~~~~ “经儿,纬儿,过来这边!” 意姨姨,被我们封为“第二美人”,就是比我们的娘稍差一点的美人……嗯,话说,在我们心里,谁也不及我们的娘啦…… “姨姨,绎儿哩?” 绎儿是意姨姨生的另一个小玩意,长得不像意姨姨,像那个男人……对,就是那个男人,谁让他们抢了我们的第二美人呢? “绎儿啊,放心,姨姨敢保证,姨姨在这里不超过五天,会有人抱着他过来啦……哇,两个未来小恶少,又长高了喔?” “经儿有念书喔。” “纬儿有学成语喔。” “是么?”意姨姨挑起了我们最爱看的弯弯眉,“学了什么,说来听听。” “投桃报李……” “南辕北辙……” 就说嘛,为何我们会继了我们的美美娘外,第二喜欢意姨姨,意姨姨听了我们的话后,不但没有像澜姑姑她们吃了药般的形状,还频频点头。 “孺子可教,很有道理呢,姨姨再教你们几个好不好?” “嗯嗯嗯……”我们趁机钻进意姨姨怀里,嘻,那个男人看不见,好好喔。 “一个成语是‘一本万利’,是要告诉你们做人莫要吃亏,一个本子换万金当然最好,不然至少也要百金千金……还有一个,‘委曲求全’,便是在说,看到行情不利于己的时候装装乖卖卖巧是必要的,但别忘在事后找补全了回来……” 嗯嗯嗯,好好,意意姨姨讲的,我们很喜欢,很合胃口啦…… “老五,把你的女人带走!” 噫噫噫,我们听到了“老”爹的声音? 老爹出现,我们恁快便要“委曲求全”了?在老爹面前,“一本万利”的机会很小啦,“投桃报李”也不可能,大不了,“南辕北辙”一下下小小惹惹脾气…… “意意,你这么潜心教育人家的儿子,你自己的儿子呢?”那个男人抱着一个绎儿小玩意,挂着我们一起鄙视的笑,走近了意姨姨。 我们的意姨姨多伟大,压根不睬他,只抱过了小玩意:“绎儿,绎儿,这么快就来找娘了?很想娘是不是?和爹爹在一起很无趣是不是?” 呵呵,本少爷们笑得暗爽咩,看那个男人的黑脸模样,好好笑咩…… “娘娘……不要绎儿,不要绎儿……哼哼哼……” 哼,绎儿小玩意,最爱耍这一套,见了意姨姨就哼哼唧唧装哭扮怜,我们鄙视! “绎儿来了?好可爱哦……”我们的美美娘出来,手儿在绎儿小玩意脸上一气搓磨……娘也真是的,我们的脸又光又滑又水又嫩,想要摸想要搓尽管找自家的嘛,找这个装哭鬼作甚?他会比本少爷们更可爱么? ~~~~~~~~~~~~~~~~~~~~~~~~~~~~~~~ “两位少爷,您们先吃着,小的将这个到对街的铺子里换了管事要的东西,就马上陪两位小少爷回去。” 阿德是我们的贴身跟随,当我们到街上游玩探耍时,他便贴身陪着,人勤嘴甜,不算机灵……在本少爷们面前,有谁能敢说“机灵”呢。 我们点了头,阿德一溜烟去了。 我们最爱吃这五味楼的点心,曾想过把这里的厨子拉回碧门天天做来吃,但娘告诉我们,再好的东西总吃也会腻,不如想吃时便来吃,永远都有新鲜美味可食,就像她怕老看着爹会腻,所以总是出门晃悠,待玩过一圈回来,看老爹时又觉他鲜美可口了…… 我们是娘的好孩子,对娘的话向来听从,何况,娘对爹的兴趣的确有增无减,爹对娘更是百吃不腻,所以,我们想吃才来吃,美味喔。 当然,如果有人打扰了本少爷们的吃兴,我们会很不高兴—— “混蛋,这是猪食还是狗食,竟敢拿这个来胡弄本大爷,找死是不是?” 经纬线的自白(二) 猪食?狗食?本少爷们正在吃耶,若是猪食、狗食,本少爷们岂不成了猪和狗?试问,世上有本少爷们这样可爱的猪猪和狗狗么? 我们互相看过,从彼此眼中,确定这一次我们又是不谋而合,既如此,还不行动? 我们跳下板凳,经儿对着那个正甩盘子摔杯子的大傻猪,纬儿钻到他立着的桌子下面……嗯,就是大傻猪,我们对不喜欢的人,都喜欢这样叫喔。 “大傻猪,你骂得很高兴?” “你……”那只又矮又胖正在发飙骂人的大傻猪傻了下下,“你是什么东西?” “经儿喔。” “经儿是什么东西?” “这位爷,这是……”掌柜的好善良呶,急着去劝这只大傻猪别笨得挨刀刀,“这是碧门的小少爷,可是开罪不得的啊……” “什么碧门黑门,本大爷黄河三虎的老大,会怕谁?一只小崽子能有多大扑腾?” 小崽子?经儿不喜欢,纬儿也不喜欢,这个大傻猪,炖了吃吃都嫌臭。“你好惨喔,又臭又丑又脏又污又讨人厌,都没有经儿放得屁屁香哦……” “小崽子,找打是不是!”大傻猪好像不喜欢别人恁样夸他,往前迈步就要来打……“啊——” 他很勇敢地,迈中一个张开口口等着他的老鼠夹子,那夹子也真是奇怪,竟然是鼠、猪不分,硬生生将大傻猪的脚脖给人家夹住,听着他的叫声,像是有咪咪可怜哩…… “大傻猪,你还好罢?” 我们听娘说,要做恶霸,就要做一只有格调的恶霸,要关心被“恶”掉人的感受,并随时对自己的“恶”行做出调整……嗯,娘就是这样说的,我们也会这样做,我们是娘的乖乖好孩子。 “……两个?你们这两个小畜牲,是不是你们做的?别跑!”大傻猪将老鼠夹子掰开,跳着来追我们。 我们钻过了桌子,又推倒了椅子,让那只单脚傻猪追我们不着,嘻……娘还说,如果被“恶”者太凶,紧追不放,就要让他追不到,所以,我们把盘盘里的汤汤水水扔到了大傻猪脚下,在他结结实实地趴到地上时,我们再问:“大傻猪,你还好罢?” 地上的大傻猪扯嗓大骂:“小畜牲!今天大爷把你们的胎毛全给拔光了!本大爷让你们的娘来舔本大爷的……” 我们生气了。 刚才,我们只是不高兴,但现在,我们生气了。他敢骂我们的美美娘呢,我们非常生气。 “大傻猪,你霉倒大了。”经儿取了弹弓,把从江南怪叔叔炼药房里偷出的药丸照着那张茅坑坑样的臭嘴射过去;纬儿将从外婆怀里偷摸出来的药包洒进从桌顶摸来的一只酒壶,然后,我们向大傻猪很有格调的走去…… “你们……啊啊啊……”刚刚他吃下的,江南怪叔叔曾喂一个喜欢杀人的大怪物吃过,那怪物吃了,又拉又吐又喊又哭,江南怪叔叔说,那叫“柔肠寸断”,澜姑姑说是个凄美的名字,可惜做的却是凄惨的事。 我们如此善良可爱,是不懂凄美和凄惨的区别啦,但看大傻猪在地下抱着肚子翻来翻去,像是有那么一点点惨……这样的话,外婆的药药还给不给他吃? “少爷,发生了啥事?”阿德匆匆回来了。 我们决定,给他吃。我们是有格调的小小恶少,做事要有始有终,半途而废会被人唾弃,对不对?“阿德把他按住,他肚肚痛,要喂药药。” “喔。”阿德也不知怎么了,嘴角抽了几抽,眉毛抬了几抬,像是忍着什么。但还是听话地弯了腰,将地上翻来滚去的大傻猪按下,而且,很机灵地将大傻猪臭嘴拧开,使得掺着外婆药粉的香喷喷酒液很顺利地倒了进去…… 外婆的这个药粉,给新来的几个药人都服过,服完的人嗷嗷叫得像只狗狗,还会学狗狗一样在地下爬爬爬,走走走,走上三天三夜都不停。外婆说这药叫“梦犬散”,意思嘛,就是服了它的人,会做梦当自己是只狗狗,哼……狗狗那么可爱,大傻猪才不是哩…… ……这个,服了怪叔叔的柔肠寸断,又吃外婆的梦犬,他会不会太惨咩? “阿德。” “少爷。” “你好狠呶。” “少爷?” “大傻猪已经吃了怪叔叔的药,很惨了咩,你又喂人家吃外婆的药,你好狠咩,你看看人家在前面一边爬一边拉拉撒撒一边嗷嗷叫叫,好可怜喔……” “……少爷?” “做人不可以这样喔。” “……是,谢少爷教诲。” 阿德,是个不错的人,就是狠了点呶…… ~~~~~~~~~~~~~~~~~~~~~~~~~ “娘。” “经儿、纬儿,过来。” 嘻,美美娘…… “滚开。” 哦喔,美美娘的怀抱没有了……“‘老’爹。” “今天在外面做了什么?” “修桥、铺路、盖粥棚……” 我们才没有说错,碧门常做这些事,本少爷们是碧门的少爷,而且将来还有一个是碧门的大当家,这些事,当然该算到本少爷们头上…… “五味楼今天送来了帐单。” “哦喔。”嘻,娘娘好美喔。 “碧澜,把他们的帐单念一下。” “是。”碧澜姑姑也在?哦喔,澜姑姑是大财迷,那些帐单一定让澜姑姑头痛痛心痛痛,她会打经儿、纬儿的屁股啦。 “椅子十把,计二十两,桌子三张计三十两,茅台两坛五十两,还有,打碎的碗、盘、碟、壶共二十两,客人们未吃完又被推倒的饭菜,一百两,共计二百二十两。当然,这些不包括两位少爷到酒楼所吃用的花费。” “二百二十两”,我们有注意,碧澜姑姑念这几个字时,是咬着牙根根说的,好恐怖的样子。 “二位少爷现在是碧门的闲人,这笔花费会给两位少爷记下来,将来是要还的。” “要还的”,说得也是又亮又响,刺耳咩。碧澜姑姑,这个时候,一点都不可爱……嘻,美美娘…… “把眼珠子给我收起来!” 哦喔,“老”爹,小气的“老老”爹。 “你们为何要在五味楼惹事?” “经儿(纬儿)没有惹事。”只是,找事,嘿嘿…… “五味楼的掌柜是你们三叔叔的朋友,我相信,明天,你们的三叔叔会找你们好好聊聊。” 才不怕哩,娘说,三叔叔最怕人惦记他的头发,他要动我们的小屁股,我们就把三叔叔的头发剪光光……很简单喔,先喂他吃睡睡粉,再拿把剪剪咔咔…… “专心点!” 哦喔,“老”爹发火了,“老老老老”爹。 “还有,你们回来的时候顺手把冯氏铺子给砸了,是不是,两位少爷?”爹又问。 不是我们砸的啦……我们回来时,正遇着冯氏那个凶凶眉恶恶眼的东家在门口拿鞋底揍他的女儿,他的女儿没有娘漂亮,但也好好看啊,他硬是要把女儿嫁到大财主家,好看姐姐不依,他就要打死好看姐姐……本少爷们很讨厌他的没有格调,就拿弹弓打了他的脑门他的鼻头他的舌头他的下巴,他自己痛得受不住,捂着根本没有受痛的眼睛像死了娘娘一样干嚎,还身子一倒,将自己的铺门给砸了咩…… “经儿、纬儿,到娘这边来。” 哈,美美娘!我们才不管老爹黑了半天的脸色,扑进娘怀里,好软好香哦…… “告诉娘,在酒楼是怎么回事。” “娘,是……”这样那样还有那样,我们一人一句,向美美娘禀完,边说,边抬着脸欣赏美美娘的美丽。 “是这样,基本上,你们在五味楼是无辜的。”美美娘的声音也好好听喔,“但你们犯了一个小小的错误。” “噫?” “你们忘了让大傻猪替你们买单了。” “呃?” “那些摔坏的桌椅板凳杯盘碟碗,肯定需要银子的嘛,你们在教训完了人……喔,是猪,教训完了猪,既然事由他起,就该他来出银子是不是?你们当时若是把他身上的银子取了出来交给酒楼,什么事便也没有了不是么?” 哦哦哦,喔喔喔!“娘娘……”好聪明,好伟大哦。 “还有冯氏的铺子,当时你就该告诉他,这事他若敢报到大当家这边,你们就把他脱衣扒光吊起来打,你说他还敢向你们的爹爹告状么?” 喔喔喔,哦哦哦!“娘娘……”好伟大,好聪明哦。我们明白了,为什么经儿、纬儿这样聪明…… “咳咳咳,主子,昔有孟母教子传佳话,今有主子教儿放狠话,奴婢真是佩服呢。” “碧澜太客气了,为人母者总是操心的不是么?唉,我身为五个孩子的母亲,当然要殚精竭虑,不辞辛劳了。” “……主子,您……很好。” “是啊,我如此的好,也使让人很困扰的一件事不是么?” 碧澜姑姑没话说了。 总是这样哦,和娘在一起,澜姑姑说着说着就会没了话,嘻…… “墨儿。”黑着脸的老爹开口,“你把他们两个交给我。” “不要。”娘轮流在我们脸上亲亲,嘻~~“你休想让我的儿子去背什么碧门族规家规,如果你实在坚持,我今晚就去陪儿子睡……” 坚持罢坚持罢,老爹,坚持罢…… 经纬线的自白(三) 1.傅经说 “经儿,你要知道你姓的是傅哦,将来有一日,你是要离开碧门的喔,所以在这里,你要听我的喔……” 呿!本少爷睬你,小小碧纬,本少爷是这个家里的老大耶! 我和姓碧的无耻小纬纬一旦闹起来,为的就是“谁是老大”“谁该听谁”这个早有定论的小小问题。明明本少爷比小小碧纬早到了这世上足足半刻,可小小碧纬竟敢目无尊长,以小犯大,该打! 每当我把这个问题说给美美娘听,美美娘总是鼓励我:“去打去打,打赢了便是老大!” 经儿不会上当……话说在一开始,经儿也小小上过当啦……因为娘这句话,我和小纬纬在地上滚了一下午,后来,爹把我们分开,“你们的娘走了。” 啊啊啊? “因为成功把你们两个小笨蛋支开,她成功的逃了。” 啊啊啊啊? 所以,我们从此不再上当。 意姨姨告诉我们,总上聪明人的当,上当多了,自然也就变得聪明了,这便是与聪明人在一起的好处。 我们很认同。看看那个笨笨阿德,自从跟了我们,不是聪明多了么? ~~~~~~~~~~~~~~~~~~~~~~~ 我和小纬纬两人并排排站在一起,对着镜子,连我们自己都会认错,但美美娘和老爹,却能一眼认出。 “经儿眼仁四平八稳,是在学你们爹爹这个伪君子的老谋深算,纬儿眼珠子灵活得像两只盛了水的琉璃珠子,则是完全承袭的娘的美好风采……娘喜欢你们的爹也喜欢自己,两个都亲亲……” 老爹哩?—— “经儿,滚过来!” 我推推小纬纬,“老爹让你滚过去。” 小纬纬才白了我一眼,已听老爹吼道:“臭小子,我说得是你,你推纬儿作甚?你以为你那张小脸八平不动,别人会认不出你?” 看罢看罢,我们的美美娘和老老爹,就是这样法眼如炬。 “碧纬,你的眼珠子能不能别学美美娘,你没有娘好看,学得很难看啦……” “傅经,你能不能别学老爹,把自己学得像个小老头,超讨厌啦……” “一对小混蛋!” ~~~~~~~~~~~~~~~~~~~~~~~~~~~~~~~~~~~ “娘,娘娘……”是纲儿。 “纲儿才洗了澎澎是不是?”娘香香的嘴儿,在纲儿脸上亲了又亲…… “嘻,娘娘香,纲儿香,纲儿爱娘娘~~” 纲儿喔,这个小玩意,最会讨娘的欢心,看他扭着胖胖小屁股,在向娘献媚的样子,和绎儿爱以装哭让意姨姨疼一样,都是超让本少们鄙视,哼…… “娘~~” “娘~~” 碧澜姑姑和丫鬟姐姐抱着缇儿、绛儿来了。这两个小玩意,就比纲儿要来得招人喜欢,至少,不那么粘娘娘嘛…… “两位小美女也洗完澎澎了?好香的小美人,香一个。”娘在两个妹妹脸上,各亲了一记。 “娘,今晚睡睡好不好?”绛儿、缇儿最耍赖,总要恃着自己是女儿,爹爹有点点疼爱,总要和娘一起睡,哼…… “两位小美女想娘了?” “嗯,想娘,一起睡喔。” “好,一起睡……哦呀呀,我的小美女们怎么会都这样漂亮呢,漂亮得娘都想咬一口呢。” “娘,咬绛儿,咬绛儿啦,绛儿让娘咬,绛儿喜欢娘咬啦……” 绛儿这个丫头,小嘴最会卖甜,分辨绛儿、缇儿这对小玩意最好用的法子就是,绛儿总是挂着甜甜的笑,而缇儿…… “娘,缇儿的环环松了啦,绑绑……”辫辫不能松,裙裙不能脏,脸脸要洗净净,超级爱美小臭妞,缇儿。 “经哥哥……”绛儿在叫我呶。“抱抱。” 抱抱喔。不要小看本少爷喔,纲儿那个胖实小子就算了,轻轻巧巧的妹妹还是可以抱一抱的。虽然,本少爷只大了她们两岁不到。 “傅经,你别老抱这个小玩意,她最会装甜,你小心上当喔。”碧纬对着绛儿挤眉瞪眼,恶恶说着。 “经哥哥,纬哥哥凶绛儿,绛儿怕啦~~”小小脸紧紧贴上我颈,那样的糯软绵甜的音嗓在耳朵边上响啊响,我…… “混蛋碧纬,不能凶我绛儿!” “笨蛋傅经,你上当了啦……” “纬哥哥,抱抱~~”缇儿张出小小手。 本少爷盯着这个虚伪的碧纬,比谁都快的跑过去,抱了缇儿起来,哼,虚伪!还不是因为绛儿方才找的不是你…… “纬哥哥,缇儿的脸脏脏?” “不脏不脏,缇儿是最漂亮的小公主喔……” “嘻,缇儿喜欢纬哥哥~~” 咦咦咦,何时这缇儿也学了绛儿的嘴甜过去? “娘,娘,再抱纲儿,再抱纲儿!”有小人趁虚而入,占了美美娘的怀抱。 “无耻纲儿!”我和碧纬同声同气,对“小人”给予讨伐! 2、碧纬言 有一个与自己心灵相通又长得完全一样的兄弟,等于这世上有另一个自己,是一件令人会有一咪咪高兴的事。但前提,他莫惹本少爷生气。 “小小碧纬,小小碧纬,我知你在这边啦,我感觉到你了喔,出来,大哥的话你敢不听哦?” 无耻傅经,本少爷才是大哥!我跳下树来,指他鼻尖:“小小傅经,请叫本少爷大哥!” “小小碧纬,认命啦,本少爷原谅你的以小犯大,不和你计较喔……” “经儿,纬儿,你们在这里么?” 云……天?那个总要我们叫她姨姨的小小天? 真不明白喔,小小天明明比本少爷大不了多少,却总爱装老充长,要我们叫她“姨姨”?哼,本少爷才不理你哩。 “小姨姨,你来了喔?”无耻傅经,笑得这样假可爱,给谁看啊? “经儿,纬儿,我从山庄拿来了熟透的石榴给你们吃,好好吃喔。” 这只小小天,一定要小心,这样歪着头,眨着眼说话时,一定要小心。 上一回说是拿烤得香喷喷软呼呼的番薯给我们,剥开包裹的芭蕉叶,里面是一条滑溜溜软绵绵的大花蛇;上上回,交给我们一个一摇会叮叮响的盒盒,告诉我们里面是会唱歌的小木人,打了开,一只吱吱叫的小耗子跳到经儿肩头;上上上回她在我和经儿的床上各放了一个漂亮包包,但解了系带,看见一地蟑螂…… 当然,作为碧门的未来老大,连同碧门的老二,我们给了小小天很大很大的回馈,我把接把那条蛇系上了她的小脖子当花巾,经儿把小耗子别上她的脑瓜做头饰,我们辛苦辛苦捉了蟑螂的尸体放进了她的荷包里…… 而后,她也没有客气,想尽法子还礼…… 而后,我们…… 外婆说,来而不往非礼也,这样做,很好。 美美娘说,以彼之道,还施彼甚,不错。 意姨姨说,要斗便要斗得彻底,权当练练手脚,将来也好还予江湖,用予外人。 “熟透的石榴,好好吃喔,好好吃,吃不吃?吃不吃嘛?” 这个小小天,最卑鄙,明明知道我和经儿最贪嘴爱吃,所以最爱拿吃食诱我们上当,我已经听到了经儿的口水声,……嗯, 还有本少爷的啦…… “吃!”我们异口同声,哼,被骗了大不了还回去,想吓本少爷,没恁容易! ……结果,当然是又上当了。 那只石榴,是真的;熟透了,也是真的;好好吃,也是真的;但泡了点巴豆水,更是真的! 我和经儿跑了半天茅厕之后,击掌鸣誓:此仇不报,非君……恶少! 上天疼好人,上天助我们咩,没过多日,有人自动送上来门,嘻,是小小天最爱耍赖粘爬的云叔叔,嘿嘿…… “云叔叔~~” “云叔叔~~” “两只小妖怪,难得这样乖巧,又要玩什么?”云叔叔眯着眼睛,看了经儿,又看我。 这个云叔叔也真是的,没见人家是美美娘的好孩子?哪有在玩,人家是作为碧门未来的老大,欢迎客人咧…… “云叔叔,纬儿很想你喔。” “呃?”云叔叔的样子,似是更端着小心了。 呀,这个云叔叔,真是的……纬儿和经儿这一次,不是玩他啦…… “云叔叔,上一回你教经儿纬儿骑马,再教好不好?” “就这样?” “嗯嗯嗯……”我们是娘的乖孩子咩…… “喔。”云叔叔拍拍胸,舒了一口气,“走罢,去你们的马厩挑马!” “云哥哥!”一小抹粉影由远到近了跑了来。 哈哈,来啦,来啦,就知你会来喔。 “云哥哥,你来了没有先找天儿啦~~” 哦耶!我和经儿都抱肩一抖,这小小天,对云叔叔说话,一定要捏着小嗓? “天儿,我先去教经儿纬儿骑马,回头再陪天儿好不好?” “不好,他们两个臭臭娃娃,不要和他们玩啦,陪陪天儿嘛~~” “天儿乖,人要言而有信,不然天儿也一起去骑马?” “云哥哥和天儿一起骑?” “好。” 耶? “太好啦,天儿与云哥哥一起骑马喔~~” ……好险好险,幸好我们有备招哦,嘿嘿…… “哥哥,哥哥~~” 哈哈,我们的宝贝来了啦……“绛儿、缇儿,哥哥抱喔……云叔叔,您不抱抱绛儿和缇儿?” “一对小公主!”云叔叔撇下那只小小天,从丫鬟怀里将我们的宝贝接了过去,哈哈……就知道,这世上,有谁能抗拒我们这一对宝贝?尤其云叔叔,他更是喜欢呶,至于为什么嘛……哼,本少爷清楚得很,不告诉你。 我凑近那只小小天:“小姨姨,我们绛儿、缇儿比你可爱哦……” 可是可是,她她她……哭?一个颈上系条蛇还能将手里的甜糕慢慢吃完的小魔头,一个带着真老鼠发饰还能唱歌跳舞的小妖怪,她她她……哭? “哇……云哥哥,天儿讨厌你!” 番外 碧澜(一) 卯时,我便醒了。 从进到碧门的那一天,近十年来,我一直维持着这个习惯。 先到书房,将昨日至戌时各分铺递来的信件细细捋过,分门别类,将需要主子细阅的,以油纸打包,碧门到京城,有两日一发的八百里快送,这些东西,需由我亲自经手发送给主子。其他的,则依次拿了笔做过批示,再给各地去函回复。 “碧澜姐姐,朱州那批押在码头的水货,张管事来问您,我们是要动私的,还是动公的?”我的助手……对,我习惯如此为她定位,虽众管事说,碧漾是派来给我的丫头,但我自己尚是一个丫头奴婢,怎可能以主子自居?所以,碧漾是我的助手。她向我提询的,是五日前发生的一桩悬而未决的突起之事。 这事在我收到飞鸽传书之后,即当即向京城的主子递做了请汇款单,主子昨天的飞鸽传书中,写了“彻底”两字。 朱州一些恶商,自封地头蛇商团,不但霸着当地商贸,还动辄克扣路经的商船财帛,碧门的那批价值十万两子的水货在镇了冰的情形下,仅有十日的保鲜期,如今已被扣五日,他们是料定任是谁也冒不起全货尽腐的损失,吃定了碧门会乖乖交上至少两万两银子予以保释。 但主子的“彻底”批示,是说明碧门对他们的耐心已然告罄。 “去和张管事说,他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但货要拿得回来,钱,碧门一文也不会再给。” 钱呐,多么宝贵的东西,当年,主子用十两银子将碧澜跪了三天也求不来的厚袍买来给伤腿的爹御了寒;用一两银子将碧澜乞十天也讨不来的吃食买来让我们一家三口饱餐一顿……钱,莫说一文,浪费半文都是罪过呢。 “翠儿,谁在书房里面?” “禀三少,是碧澜姐姐。” “她……哼,动不动就钻进大哥的书房,坐在大哥的位上,那个地方有那样好……” 我告诉自己,没有听到,让某人,尽管随自己高兴碎念去。 我与三少,是一段很俗烂的故事…… 那时,我进碧门正满六载。 大少爷走了,主子以大少爷的面目成了大当家,也便成了碧澜真正的主子。碧澜这条命,是主子捡回来的,爹娘最后的尊严,是主子给护住的,碧澜没有任何选择也心甘情愿地,对主子奉献全部忠心。但有人,偏偏误会了这份“忠心”。 “丑丫头,莫做白日梦啦,你对我大哥再尽心也没用,我大哥岂会看上你?” 说这话的,是三少爷碧管,他长我一岁,有一头很好看的头发。一直以来,我对三少的认知,也仅止于这头头发而已。侍候他的碧荷,与碧澜很好,从她口内,我知道,这位三少对自己满意极了,不管是容貌、才华、武功…… 他说的这些话,并不能使我生气,从小在外面乞讨生活时,所听到的,不知比这不可卒闻多少倍,碧澜的心,早生了一层自防甚厚的硬茧,“奴婢明白。” “……你连看都不敢本少爷一眼?你以为你是大哥的丫头,本少爷便不能治你了么,你……” “你的确不能治她。” 主子从楼上缓缓步下,“这个月初五,我会宣布碧澜升任我私人管事,你该明白,私人管事意味着什么罢?” 碧三少俯首:“半个大当家。” “那你也该明白自己的礼数罢?” “是,大哥。” 私人管事?月例岂不更多了?我一喜,向主子再三谢恩。 我很清楚,主子为何对碧澜格外照顾。 自然,碧澜与生俱来的理财、生财能力,是碧澜得以在碧门出人头地的至因。但主子的维护,则是缘于我与主子境地相似的童年。 那份孤立无援的无助,求助无门的凄凉,叫天不应的绝望,还有豁出全部气力保护至亲却犹无能为力时对自己产生的怀疑唾弃…… 主子在那间破庙里看见碧澜时,一定是也看见跪在碧门之前的那个少年…… 所以,莫说碧澜对主子从无男女之情,纵算换成另外的情境,这样的两人凑在一起,也怕也难得长久。毕竟,谁会对一段阴暗的过往念念不忘呢?趋暖避寒是每人的本能,主子如此,碧澜也不例外。 “你少得意,你以为有了我大哥撑腰,你就能不把本少爷放在眼里了?” “三少爷,如果初五过后,您仍和奴婢如此说话,奴婢会拿碧门的门规之六十八款‘碧门属众凡对大当家或视同大当家之人、物有所不恭时,责以笞刑’对您施以薄惩,请您记住,千万莫犯哦。” “丑丫头,你敢威胁本少爷?” “奴婢有说错么?” “你……”三少脸上,忽然浮上心知肚明般的笑,“本少爷明白了,你定然是知道自己生得貌丑,自知得不到本少爷的青睐,所以,以为如此就能引起本少爷的注意了是不是?” 碧荷没有说错,三少其人的确对自己有够满意,太满意。“三少您忘了么?是您先找上了奴婢,如果您不找奴婢,奴婢可以向您保证,奴婢永远不会去打扰三少。” “你——”很显然,碧澜如此直白的“表白”令三少极不受用,他那张仔细看去确实生得不错的俊脸,阴得如江南的梅雨天,“丑丫头,你少嘴硬!本少爷就赌你必然会爱上本少爷,到时候,看你还敢嚣张!” 嚣张?望着三少气哼哼行远的背影,我摇头。碧澜对自己的身份向来认知的最清,既是奴婢,就会做奴婢该做的事,“嚣张”这两个字,碧澜永远不会用在碧门。 “碧澜姐姐,你知道三少为何寻你茬么?”是夜,碧荷挤进我的小屋,神秘兮兮地道,“是咱们的话赶话,激了三少。” “嗯?” “三少啊,他以为自己是潘安再世,其实,也确实有那么几个妮子暗中恋慕三少啦,可三少便以为全天下的女人都要跪地舔他的脚趾头了,咱们几个人气不过,就告诉他,碧澜姐姐从进了碧门,连正眼都没给过他一个。他当时听了没作声,没想下午便找澜姐姐你的茬来了。” 我无声失笑。这位三少,是日子过得太舒坦了么? “澜姐姐,你一定要给我们争气喔,千万不要爱上三少,不然,咱们女人就彻底被他给看轻了啦。” 碧荷的叮咛,我应了,却并未经意,更未经心。人生这样忙碌,有恁多的事情需要打理,哪有这等的工夫呢?尤其,在做了主子的私人管事后,更是不得片刻闲暇,这事,便被我当成行经树下时落在头顶的一片叶,给扔在脑后了。 但无疑,我的无视更是激怒了自视甚高的三少。 “……丑丫头,你以为你当真是半个大当家么?你当本少爷是什么使唤?今日竟差我去滇南做事,你竟敢利用碧门给予你的地位公报私仇?” 我脑子里正转着才从湖州乡下收上来的那批粮该如何定价之事,当耳根子旁那扰声愈来愈大时,我眨了眨眼,甫看清三少正在我眼前盛放的怒颜。 “三少,您不想去滇南?在议事会上为何未说?” “哼,你如此废尽心机,就想让本少爷注意到你是不是?本少爷告诉你,你少做梦了,本少爷身旁有各样的软红柔绿,岂会分你一眼……” 我不解呐,“三少,您到底去不去滇南呢?那个安排只是拿出来征询大家伙的意见,若您委实不想去,碧澜再安排他人就是。” “本少爷是怎样的眼界?怎会这样不挑?” “三少,您到底去不去滇南?” “你也不拿镜子看自己的么?还是你也怕拿镜子看到自己这副尊容……” 碧澜我委实没有鸡同鸭讲的工夫,施个万福,“既如此,奴婢就当您同意了,两天后启程,祝三少一路顺风。” “你站住!” “对不住,三少,奴婢还有一堆事忙,不能聆您教诲,望鉴谅。” 这个三少啊,也已经十八岁的人了,怎会这样……幼稚?因为自小到大,大少替他遮去阴霾挡去脏污的缘故?唉,有此可见,有人疼着护着的确很好,但若是因此延缓了长大,倒是不妙了呢。 此事过后,再见三少,是四十几日后三少自滇南归府的当日。 三少回来时,不是一人,身边随行的尚有一位滇南异族美人。三少携美人在碧门转过一圈,最后,到了无笙楼的书房外。 “三少,这是书房重地。” 我正俯书房主案旁另设的小桌前整理机要商札,听到门外的侍卫道。 “本少爷当然知道,本少爷不可以进去么?” “您当然可以,但这位……” “她是我的朋友,我信得过她,况且她并不识得汉字,进去也只是开开眼界而已,有何不可?” 我皱起眉,惑然:三少身为碧门大管事之一,怎可能不知碧门规矩?若知道,如此强辞夺理是为哪般? “对不起,三少,您这位朋友不能进内。”碧门侍卫尽忠恪守,不可能为任何人违例。 “如果本少爷硬要带人进去呢?” “属下也只能无礼了。” “好,本少爷倒看看你如何无礼,出手罢。” “三少,您……” 我听下去了,将手里未竟的商札收整了锁进暗室的柜内,走到门前,拉开了自里内上着的门栓,“三少,听说您自滇南归来,奴婢不曾远迎,请恕罪。” “哼。”已经拉开架式要与侍卫打上一场的三少,见了我,挂出一个冷笑,“这不是你最擅长的手段么,欲擒故纵?” 番外 碧澜(二) 欲擒故纵?怎与这位三少说话,我自以来向来不差的理解能力如此衰退?但我无暇探究,直道:“三少,您这位朋友的确不能进内,请您带她到碧门的别处赏玩罢。” “朵玛,看到她了么?这就是我和你说起的那个丫头,怎么样,我没有说错罢?”三少俯在美人耳前,亲昵笑道。 美人连连颔首,目光在我身上探了又探,嘴边的笑,很难让人理解为善意,“原来,你就是爱上碧三少的那个丑姑娘?真是可怜呐。” 爱上?我一笑,“这位姑娘,你的汉语说得不错,不知我下面的话你能否理解?我没有恋童癖,所以,您说的‘爱上’,很难有可能。” “丑丫头,你这话是何意?”三少眼珠瞪得像是要挤出眶外,出语咄咄。 我同情对他打量,“三少有了一位异族美人,对汉话的理解能力也退步了么,真是可怜呐。” “……丑丫头,你嫉妒朵玛罢?但嫉妒也改变不了本少爷不喜欢你的事实,让开,本少爷要带朵玛见见碧门的书房!” “擅带他人进碧门机重地者,罚杖三十,您想认罚么?” “你……你敢?” “您可以试一下,试试奴婢敢不敢。” “你……” “三少爷,你们碧门的规矩好奇怪,奴才怎会骑到主子头上?这若在我们的部落,像这样的刁奴早被抽了鞭子挨了板子。”美人仰颌,纳罕道。“而且,对主子带回来的客人这样的无礼,不自称奴才也便算了,还没有半点礼数,实在是让奇玛对名满天下的碧门失望呢。” “……朵玛,随我来!”最难消受美人恩,用在三少身上,当是最难消受美人激,握住美人细腕,便要硬闯书腕。 我出掌,没有任何窒疑地地击上三少肩头。 我的武功,在碧门内,仅次于主子与几大长老,要拦三少并不难。 “你?”跌退了几步的三少一怔,“你敢打本少爷?” “三少爷,您没事罢?您等着,让奇玛为您出气!”异族美人言讫,当真向我攻来。她才一出手,我已察有异,遂以主子所授的“袖卷乾坤”,将她整人以袖风滚卷出去,趁势直追,捏其腕上。这美人好生顽强,另一手打我胸口而来,我为自保,难思其它,掌心用力,将捏在手中的腕骨折断。 “啊——!”美人惨叫之声当真凄婉,可惜,难招我心怜。 “你是谁?进碧门怀着什么目的?” “你你你……”三少扑来,抱住娇弱美人,“奇玛,你没事罢?你这个狠毒的刁妇,你竟然下这重的手,你嫉妒奇玛貌美,嫉妒奇玛招我喜欢是不是?” “侍卫!” “在。” “此人掌心藏有毒针,疑其乃擅闯碧门心怀不轨,拉下去仔细审问!” “是。” “胡说!你们谁敢动奇玛,本少爷立时要你们死在当场!” 我摇头,这位三少,何时长大?“侍卫,去请刑律长老。” “丑丫头,你少拿鸡毛当令箭,你分明是嫉妒成性……你做什么?” 我走上前,一手制住三少的掌袭,一手翻开美人断了腕的柔荑,“三少请看,这是什么?”美人掌心粘附针光点点,针端颜呈幽绿,不难辨出毒色。“她习得,必然是一种可以在体内驭针的异族武功,而这针,也是由她体内的毒素喂养而成。三少,你要不要告诉奴婢,若只是为了一个玩笑,用得着下这重的手?还是您告诉过您的朋友,对奴婢恨之入骨,恨不能杀之而后快呢?她是藉着您三少的名,行闯碧门书房的实,恕奴婢不能轻忽,来人,将她带下去,所有阻拦,我来受着!” 三少许是愣了,竟未出手阻拦,任侍卫门将异族美人带下。 碧门的审讯之术不敢自比官家,但也自成体系。三日后,异族美人终抵不住刑律长老派出的几个丫头的轮班“长聊”,供出其乃长白族族长女儿,受其父委派,偷取碧门机要密件,以报几年前其父在与碧门交手中血本无归的仇怨…… 我相信,三少定然是听了这个消息。接下去半年之内,纵是偶而听人说他在碧门,也没碰上一面。 “碧澜姐姐,你知道么?三少真是沮丧,第一次动心喜欢上人家,没想人家是利用他的身份潜进碧门做坏事的,打击那个深重喔,足足在床上闷头睡了五大天耶。” ……也没什么不好,至少,让他知道,这个世界不是为他而存在;让他知道,做碧门少爷,是前生积下的德,若想今生如意,今生还需要努力。或者,经此一事,会长大? 这个念头也只在我脑内转了须臾工夫,当无尽的数字充盈来时,便又抛诸脑后了。有什么比见着碧门的财富因自己而增长更令碧澜高兴的事呢?至少,目前没有。 ~~~~~~~~~~~~~~~~~~~~~~~~~~~~~ “主子,这是这次比武大会上的前三甲名单,奴婢想派他们到海光历练,您意下如何?” 主子翻阅着那三人简况,“把他们三个叫来。” “是。”我才一转身,却与正进门来的人打个照面,遂施礼,“三少爷。” 三少板紧一张俊脸,未赏我一眼,我一笑,出门为主子找人去了。等三人各叫过了一遍,我知主子对他们必有一番细细揣察,未急着进书房,踅了步子,欲到厨间看一眼主子午膳的准备。 “丑丫头。” 我驻足,回首:“三少。” 三少黑脸,沉声:“我不会因为上次的事,就对你有任何改观。” 上次的事?我眨眨眸,蓦地记起,“三少是说书房前的事?”见三少因之脸色更有不豫,我忙道,“不必了。” “什么不必?” “不必对奴婢改观,奴婢也只是奴婢份内之事而已……”怎么,这话也不行?这位三少,真难讨好耶。“三少,若没有别的事,奴婢告退了。” “你去哪里?” “奴婢到厨间去看看主子的午膳。” “你……你如此讨好我大哥,你以为就能如愿么?我大哥的眼光那样之高……” “三少,您如果还是老话重说,恕奴婢无暇奉陪。不过,为免以后您再为此耗神分力,奴婢在此乐意非常清楚地向您交代一声,奴婢绝对不会爱上三少,请三少放宽心量。至于主子,他永远会是主子。”我施个万福,退步。希望哦,希望这位少爷自此无事,不必为着一个丑丫头的“暗中恋慕”感觉受辱了。 “丑丫头,你以为你这样说,本少爷就会以你另眼相看?你以为……” “三少爷,您需要奴婢诅咒起誓么?说奴婢若违此言,天……” “闭嘴,本少爷没有时间听你闲扯!”三少脸色变得更加难看,拔身去了。 这一回,三少爷该真正放心了罢?我忖道。 ~~~~~~~~~~~~~~~~~~~~~~~~~~~~ 再见三少,又是半年以后。 “碧澜姐姐,碧澜姐姐,帮我!”碧荷急急跑来,张开的两手,全是红艳艳的……血? “怎么了?” “三少受伤了,他……” “请大夫了么?” “三少是和人在青楼争风吃醋受的伤,他要我不能惊动任何人,可是,你看,这血流了恁多,吃了一些药虽是止住了,伤口也包扎了,可是,总要大夫诊一下才放心啊,但是少爷不准,姐姐去劝劝他……” 不管我是否劝得住,身为主子的私人管事,这事我也不得不理。从自己的案下取了江南怪医给我留下的一盒丸药,“走罢。” 三少的伤并不严重,被人一剑伤在背上而已,这对江湖中人,委实不算什么。但再轻的伤,总是需要医理,这位三少为了面子拒医,与自讨苦吃的小孩子没什么两样呢。 我幼时侍候大少爷,从旁学过一些初步的医术,给他清了伤口,涂了药,正在包扎时,趴卧昏睡的人眼睑一动,睁了眸:“……怎么是你?” “见过三少爷。您的伤奴婢已给简单清理过了,您还是坚持不请大夫来?” “……碧荷!” “哦,奴婢给您开了方子,她去抓药熬药去了,您放心,对外就说是奴婢不小心碰了手,在您不欲声张前,我们是半个字也不会露的。” “你以为……” “奴婢没有任何以为。”我没有客气,打断了我料知他会说出口的话,“碧荷她找奴婢,是因奴婢好歹是这府里的大丫头,她对着您,又是担心又是忧虑,一个小小丫头哪承得住?而奴婢来,一是为了助她,二是您是这府里的少爷,奴婢有责任为您的安危上心。至于您所担心的其他,需要奴婢起誓?还是诅咒?” “……你向来就是如此牙尖嘴利么?我大哥怎么受得了你?” “因为主子从不会误会奴婢暗恋他,所以,他并不知道奴婢除了爱财之外,还有这个长处。” 三少爷紧崩的脸,然后出现一丝裂缝……是笑?当真是笑么?西边日出了呢,三少竟是首次在碧澜眼前出现这个可被理解为心情不错的表情。 “……我刚刚想说的是,你以为我会罚碧荷么?”三少挑起了眉,“再说了,暗恋本少爷又有何妨?本少爷准你暗恋了。” 番外 碧澜(三) 奴婢需要三跪九叩感谢隆恩浩荡顺便盛谢祖上积德么? 离开三少爷的无言馆,我真的无言了。 以往,三少一再警告我莫暗中恋他,我只会觉这位生得太富贵的少爷几分幼稚而已,从未拿他的话当真了考虑,所以,也便从未特地回避。今日一看,我势必要做些什么来使三少晓得,碧澜的确无意沾染少爷他的侠少风采? 自那日,我开始尽量避免可以避免的所有与三少见面的机会。除却主子每次回到碧门时第一回的议事会避无可避,其他诸事,能不去则不去,能差人替便差人替,在我想,如此一年半载下去,三少当会明白奴婢所表达出来的诚意,会真正放下心了罢? 谁知,当过往一件事未放在心上时,它便真正不在你的心上,当你用心用力去做了这件事时,与它有关的人或物,在不自觉中,便悄然进踞了,虽不至于横扫一切,却在你所不知时,委实有一个角落容了其存在…… “三少三少,谢谢您,您送来的那三辆纺车好用极了,咱们一家几口靠着它们,吃上了饱饭呢。” 秋季要到,又一季的粮食采购即将开始,主子将回来主持鉴粮大会,我正携碧漾采办主子膳食所需的食材,路经一巷时,忽听里面有所熟的语声,不由驻了足,探首望去,三少那一头不错看的头发正对着巷口招摇。 “阿良叔,你也别谢我,若非你们纺出的丝委实好,碧门也不会高价收了,我的面子没那么大哦。” “可不管咋说,您都是咱们家的救命恩人,咱们定然会抓紧了将钱挣出来,好还上您为咱们垫付的纺车花费……” “那个不急,你们只管细了心纺丝,明天我再从碧门找一位师傅来教你们,好成色的丝有多少,碧门会要多少。” “谢谢三少,谢谢三少……” 眼看那头漂亮头发的主人有转来的趋势,我一个快步,过了巷口。 “原来啊……”碧漾一厢点着小脑袋,一厢自言自语。 “怎么了?” “原来三少房里的那堆参差不齐的丝线是这样来的。” “嗯?”什么意思? “碧荷姐姐说,近几个月来,三少房内多了一堆一看就知是糙工的丝线,三少将它们收进柜里,每半个月就装一次。她问三少是做什么用场,三少说,等想到了再说。奴婢本来还跟着碧荷姐姐一道觉得奇怪,现在是明白了。” 本来,看到骄傲如一只孔雀的三少与巷弄里的平民和蔼交谈且出手相助已够意外了,再添这一桩委实与三少素日形象不符的“壮举”,倒真让人糊涂了:这位三少,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 ~~~~~~~~~~~~~~~~~~~~~~~~~~~~ 世事是不是都要如此呢?当你无意躲避一个人时,与他倒能隔久才逢一回。当你成心回避时,倒是隔三岔五便能见或闻有关这人的讯息了…… “三少,您真是赏脸啊,老是照顾我这老婆子的生意,也是多亏了您把恁多客人给老婆子带来,老婆子才能挣出我那个死老头的药费来……” “蔡婆,是你的豆腐脑好吃嘛,滑香甜嫩,每次我都要把自己的舌头差点咬掉呢。” “三少您太会说话了,老婆子今天生意好,请三少一碗!” “好,谢谢蔡婆。” 咦?我愣了。据我所知,三少这人有一大怪癖:肠胃不能沾甜。听碧荷曾说,甜食对三少,比巴豆还要好用,谁想害孔雀般的三少与茅厕为伍,只管喂他甜食就好。 “……咦,三少,您又给多了?上一回给您给了老婆子五两,这豆腐脑一碗也才一文,还上上上回……总之,您还有钱在老婆子这押着呢。” “无妨无妨,反正我最爱吃蔡婆的这道美味,我这人又爱犯个糊涂,哪天忘了带银子出门时,蔡婆您给扣了就好。” “好几年了,您总是这样说,可您一次也没忘了带,您押在老婆子这里的钱,足够开一个铺子了呢。” “好主意,蔡婆若是开了铺,我就算股东,届时不要收我的钱就好……” 望着三少起了身,我把手里的木梳放回摊位,悄然跟上。 转过街头,再穿了一条闹市,前面的三少突然驻足,且原地旋了一遭,吓得我赶紧隐在了一个卖伞的摊位之后,透过伞的缝隙之间,见得三少拔足冲进一旁的侧巷里。那速度,那姿势,使我差不多猜透了其去向。驱身上前,果然,侧巷内,有一道灰突突木门,悬着颇大的名牌:“茅厕”。 不顾了人来人往,我訇然大笑。然后,又怕等一下与那位骄傲的主儿撞个正着,使那张薄薄的脸皮顶受不住,一边笑,一边踏上回碧门之路。 “要饭的,这是爷赏你的饭菜,你怎不吃?” “……爷,馊了……” “你一个臭要饭的,还挑什么食啊,有得吃就不错了……” 我盯着街角的那一幕,虽然,我会把手里买来的热馒头递到那小乞丐手里,但我晓得,只要这世道存在,这一幕便不会断绝,何况,有时连送嗟来之食者,也属罕见呢。 不食嗟来之食,硬骨傲骨矣,可又岂是我们凡人能禁挺得住的呢?对一个以活下去为目标的求生者来讲,自尊是何等奢侈的东西。相形之下,那个孔雀般的三少,那个我素来以为浮华不实的男人,为助得了人,又能顾人尊严,竟是费尽恁多曲折……这份不欲为人知的善良,与其别扭的性情一般,也是世间少有罢? “……丑丫头,你在此做甚?” 我转身,眨望他有些苍白的脸,“三少好。” “看见你,我一点都不好。” “您脸色是不好。” “哼……” “三少,那边便是碧门的药铺,奴婢替您抓些药回来如何?” “你……”三少眯起了凤眼将我打量,“你近来不是避本少爷如蛇蝎的么?怎这时没急着走,反倒关心起本少爷来了?” 呃?不过才一月工夫,他竟然察觉了? “那间药铺是本少爷分管的,本少爷需要药自去拿,你还是替你的主子费心操持去罢。” “如此,奴婢告退。”我只得走自己的路去。唉,不管这位三少本性如何,这酸性也难收呢。 “喂……丑丫头。”三少忽赶上来,“你家主子不在门内,你该有些时间的罢?” 我不答反问:“三少有吩咐?” “……那家汤馆,专卖各式补身子的汤,本少爷一个人喝得无趣,你来侍候本少爷!” “好。”我慨然应允。但还是奇怪,为何在那些需助的弱势人前,他表现恁样成熟,行事那般稳妥,在碧门内的人或我之前,竟还是那个别扭少年? 显然,我的利落随允使碧三少颇不习惯,呆了一呆,才迈了步子板了脸:“随我来!” 越看,越像毛头少年呢。我忍了笑,追上他脚步。 “三少,您来了?两位么?”由堂倌的好脸色,足可见三少乃是此处常客,估计是每吃完蔡婆的豆腐脑,便要到此光顾“补身”罢。 “我的照旧来一份,她……再来一份乌鸡白参汤。” “好嘞!” 落了座,汤不一时便上来。像这等专售煲汤的汤馆,汤定然是现成的,用小小的文火保了鲜味和温度,客到即可食用。 “……丑丫头,”三少用汤匙搅着汤,恶声恶气道,“那汤对身子很补,还不快喝!” 我一怔,“给奴婢喝?给奴婢补?” “不然哩?”三少狠狠瞪了眼,“本少爷有多大肚子,喝得下两罐?” 奴婢以为您拉空了肚子,需大补急补咩……这话,我自然是聪明地嚼在唇齿间,并随入口的汤头进了腹……哇,不错哦,这汤的确鲜美,回头给主子也买去尝尝…… “喂,丑丫头,是本少爷带你来喝的耶,你能不能暂时将你家的主子抛到九天之外?”三少气嘟嘟大饮几口汤,“你家主子会顾念你瘦成一把干柴,想着给你补身么?” 这……“三少,您不会说您想过给奴婢补身?您……” “好啦,我很清楚,从头到尾你都没有暗里恋慕本少爷,本少爷也只是不爽你把大哥放在任何事情前面,包括你自己,故意找你茬而已……总之,本少爷不爽啦……” 这个三少,到底要说什么? “这样好了,本少爷给你面子,以后,本少爷不叫你丑丫头,你在本少爷面前也莫自称奴婢,如何?” 为什么呢?我惑然。 “你还不答应?本少爷委屈耶。” ……可是,我并无意使您委屈呀。 “总之说定了,本少爷想带你出来喝汤时,你就得乖乖随本少爷出来,不然,本少爷就和你这个朋友绝交!” “朋友?” “怎样?不行?”三少一拍案,“不行也得行,本少爷说了就算!” 这个人……一定要让自己如此别扭么? 自此,我和三少,似乎是真的成了“朋友”。 他不再叫我“丑丫头”,我也在他逼迫下,没有第三者在场时,以“碧澜”自称。他但有闲暇,就到书房扰我工作,势必拉我出来陪他喝上一罐补汤又绕个弯子方能罢休……我也一度以为,我们当真做了朋友,直到…… 番外 碧澜(四) “咦,这不是碧门三少嘛,好久没见,敢情是从良了,只喝汤不喝酒了?” 我正细细嚼着炖得极烂的猪蹄,听得一阵高哗声近,还没待抬头,我们所坐的桌前,已围了一群人过来。 “碧三少,不许万花楼,不去醉芳轩,不怕仙仙她们想念风流倜傥的三少么?” “……你们少胡说……”三少瞥了对面的我一眼,唇间几语嗫嚅。 我则俯下首,装作浑然无见。虽对三少的多彩生活早有听闻,但不知怎地,这时听了,有那么一丝反感和……涩意,就连嘴里的鲜美汤汁,也变得无味起来。 “咦,这位是……”有人轻佻地趴上桌面,瞧清了我的脸,登时,我自他眼内擦过了常在别个男人眼内睹到的鄙夷,“三少,这是你家的粗使丫头?早听说三少对下人没有架子,原来当真能和奴婢平起平坐啊,佩服佩服,不过,碧门那等阔绰的门第,竟要这样丑陋的丫头?” 哄笑声中,我掷了箸。 “你们少胡说……你先回府罢。”后面这话,他是对我。 我取出巾帕,浅浅拭了拭嘴,向三少一个浅礼,缓缓步出。 行在街上,望着一个时辰前在我眼前还是碧天白云的阴霾天空,哑然失笑。我特地找了一家镜铺,让老板取最清楚最能照得清面目的镜子给我,抱着它,我回到碧门,回到了自己的云香小筑。 镜子里的人,黑肤厚唇,宽额淡眉,除了一双眼尚算清亮有神还能看以外, 几乎一无是处,这张面目,这张脸,竟还滋那等奢想? 我不怪三少没有为我出面说项,不怪他没有在嘲笑声中为我庇护,不去想若当时与他同坐的是俏丽的碧荷或是甜娇的碧漾,他可还会急不可待要我回来……因为,我这张脸,的确无法成为别人的炫耀。 但我不喜欢! 不喜欢我第一次因自己的容貌而产生的自卑,不喜欢第一次盼着自己能生得稍稍入眼,不喜欢我第一次对自己的不喜欢!……我在帐册间算盘前所建立起的自信、在将一个个对手击倒时所滋生的自我认同,几乎在那一刻间倾倒……幸好,只是几乎,我不会再给自己这种机会! “碧澜,碧澜,你在里面么?” 三少?我将镜子无声放到案头,“三少,碧……奴婢睡了。” “……你打开门,我有话对你说。” “三少,奴婢的确困了,有话明日晨会上说罢。” “你又自称奴婢?你生气了?” 生气么?是有那么一点罢。我竟然对爹和娘赐给我的这张脸产生唾弃,此心可诛! “碧澜,他们只是一群无所事事的公子哥儿,说话口无遮拦,但他们心肠都不算坏,我代他们向你陪个不是……” “三少,奴婢只想问一句,你那么急着让奴婢回来,是因为奴婢的丑颜使你在朋友面前失了面子,还是因为奴婢是个奴婢……” “……碧澜,我承认,我太好面子……但我是真心拿你当朋友的,你恁样聪明,恁样坚强,我是当真敬重你的……” 罢了,这便是三少,善良,热情,也好面争强,正是因为他对自己的面子看得至关重要,才会千方百计去维护别人的面子,只是,在那一刻,在那个嘲笑声中,我的面子也受了伤…… “碧澜……” “奴婢从很早时候起,就知道自己不漂亮,但却从来没有因此嫌弃过自己,因为,它是爹娘留给我的珍贵礼物。再多的讥讽嘲笑,我也只当闲风过耳,从不拿别人的浅薄来惩罚自己。但是,今日,奴婢却因三少的朋友而险些自弃……三少,从今以后,三少是三少,奴婢是奴婢,奴婢怎么可能做三少的朋友呢?请三少以后,莫在奴婢工作时内相扰,否则,奴婢会拿鸡毛当令箭,让侍卫把您请出去。” “碧澜,你是在生我的气?” “奴婢是在气自己。” “不,你还是在生我的气,你气我没有在那时维护你,气我让你回了府,你气我!” “纵算是如此,奴婢不该气么?还是三少认为,奴婢没有那个资格?” “你……你打开门,我对你说清楚!” “不必了,奴婢的居处,不方便三少进来,请三少自重。” “碧澜!”外面人怒吼起来,“本少爷低声下气地求你半晌,你还要怎样?” “奴婢不会怎样,只是请三少回到您该在的去处,您的朋友,奴婢当不起。” “好!”三少的吼,几乎要将门板击破,“你不想当本少爷的朋友,本少爷还要求你不成?我倒看看,少了你这样固执的朋友,本少爷会不会死?” 声无了,步远了,人走了,我,也静了。 总归是尘归尘,土归土,个人都个人该在的地方,个人都个人人该交的朋友,我和三少,这段“友情”,仅仅是短暂的三个月而已。虽然,我无法否认这三个月,我,很快乐…… ~~~~~~~~~~~~~~~~~~~~~~~~~~~~ “碧澜姐姐,你怎会这样可爱?我喜欢你哦。”主子的心爱之人,江湖妖鱼谌墨,从船上开始,到进碧门,始终挂在我的身上,起着粘腻。 难怪主子会如此喜欢,纵算是我,虽明知她是个女子,但对着男装的她,都不能不起羞涩。我也在第一时内,喜欢上了这个极有可能成为我未来主母的绝美女子。 “谌公子,奴婢会做几样点心,回头做给您吃?”这几样点头,是主子列了单子,我特地到临水城最大的饼糕铺向大厨讨教学来,是针对着这位大美人的口味特别钻研配制的。 “好好好,由可爱的人做出来的东西,肯定更加可口美味,碧澜姐姐,你这样可爱,我纳你为妾如何?” “咦,公子已有婚配了么?”与这样漂亮有趣的人一起说话,当真快乐呢。 “唉,家里已经有一个元配了,但他没有姐姐你有趣可爱,我决定娶姐姐你了。” 原配,是主子?我掩口一笑:“好说好说,只要公子您家的元配能容得下奴家,奴家定然会去侍候公子……” “说定了,碧澜姐姐你非我不嫁咯。” “好,能嫁公子这样绝色的人物,是奴家几生修来的……”福气。后面的两个字,在看见自旁边竹林内阴脸行出的三少时,我消了声。 “三少爷好。” 这竟是这一年来,我第一回见到三少。自从那次在云香小筑的隔门一谈,我和他,当真是奴婢是奴婢,少爷是少爷。我并没有再刻意对他回避,没有见着,是因他的刻意不见罢?但三少的风流韵事,却时而有闻,今日听他与湖州花魁泛舟湖上,明日闻他为江南名妓大打出手……每一回闻,我都要庆幸自己早早作了清醒,三少的世界,怎是我这个呆板丑陋的丫头能介入的呢? “你就是江湖妖鱼?”三少扫一眼挂在我身上的漂亮人儿,眼内的芒幽幽暗暗。 我忖测,那是嫉妒,三少是在嫉妒妖鱼比他俊美太多。唉,这也是没有法子,像我这样的丑颜,反而不会对这张绝色脸容有任何妒念。如三少这样相貌不差者,才会有这等的心理落差罢? “碧澜姐姐,这人是谁?”不知怎地,妖鱼变本加厉,更紧地贴来,一双臂还把我的腰紧紧环住。 她高了我半尺有余,这个动作,正好使我乐得有美人相靠,舒适偎她肩上,“这位是我碧门的三少,大当家的弟弟。” “喔。锦毛狐?”妖鱼的美瞳盯着三少那一头美发,“当真不错喔……碧澜姐姐,带我 到你的闺房,我们好好叙叙如何?” 我不解这位大美人的话何以转得如此突兀,但对她的提议也不无赞同,难得,会出现一个如此脾气相投者。“奴家的住处就在前面不远的云香小筑,奴婢除了做点心,还泡得一手好茶喔。您先喝着茶,奴婢可以慢慢为您做点心。” “太好了太好了,既可以看着漂亮可爱的碧澜姐姐,又能大饱口福,谌墨有福了……” “碧澜丫头!”身后,陡来一声叱,“你好歹也是大哥的私人管事,如此不知轻重,成何体统?” 唷?我好笑,“奴婢又没有在江南第一名妓的闺房外与人大打出手,哪里妨害到体统了?” “你知道?”三少的眼内似乎有光亮一闪,“你知道我的事?” 拜托,这三少怎么了?“您的事临水城谁人不知?您不会以为奴婢孤陋寡闻到那个地步了罢?” “你你……总之,碧澜丫头你一个女子与人拉拉扯扯成这副模样,你不怕……” “不怕不怕,本少爷有担有当,当然会对碧澜姐姐负责,本少爷会择个良时,娶了碧澜姐姐,狐狸三少您放心就好。” 无疑,妖鱼此时的美人笑更使三少心情极坏,恶目大叫:“碧门中人不为妾!” “是么?”妖鱼偏歪螓首,大眼晴含了笑睇我,“碧澜姐姐可以为谌墨破例么?” 不得了不得了,无怪会把主子迷得神魂颠倒,她如此模样的看我,若她当真是个男子,没准我就会当真点了头嫁了为妾。“……碧澜对公子无不从命。” 番外 碧澜(五) “碧澜丫头!” 这位三少,到底想怎样? 人跳到了我跟前,我忽不敢看他,不是因为其它,而是那一头刚刚被妖鱼大肆“修理”过的发,委实惨不忍睹……我俯下目,忍住笑,“三少,您有何吩咐?” “你当真要嫁那个娘娘腔为妾,你当真看上他了?” “……那样美丽的人,若真能嫁了,也未尝……” “你有毛病不成?自甘为人作妾,碧门中人的傲骨哪里去了?再者说了,那个娘娘腔除了那张脸,还有什么地方可爱?” 三少如此,我很感谢。 能如此急,如此怒,至少说明,三少当真把我当成了碧门中人设身考虑。“三少,你不必为奴婢担心,奴婢不会……”嫁给妖鱼…… “不会什么?不会看错人?”三少身子蹦得高,嗓子也拔得高,“那妖鱼摆明就是一个花花公子的轻浮性子,你被他那张脸迷住,又被他夸了几句漂亮,就不知深浅了不是?你的聪明伶俐哪里去了?你的独到判断哪里去了,你的……” “碧三少?真是巧啊,又碰着了您?” 轻浮声嗓插播进来,我恍才发现,我们方才,竟然是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高谈高叫。而这位华服者,必又是三少的朋友交好。 “咦,三少,这位是……” “她……” 这一回,我没待他说,径自转身离开。 有一些话,无法避免听上两次;但有些事,经一次足矣…… “碧澜丫头,碧澜!”经摸过了半刻钟工夫,三少又自后赶来,气喘吁吁,“方才,为何不等我?” “奴婢记得,奴婢与少爷,本来也不是同路罢?” 三少哼一声:“不是同路,就不能殊途同归么?反正目的地都是碧门不是?” “奴婢怕打扰了三少与朋友的小叙,还是三少在责怪奴婢方才离开时未向三少告准?” “……碧澜,你还在记恨上次的事?还在生气?你太小心眼了罢?” “奴婢是小心眼,但奴婢不是记恨,只是记住。” “记住什么?” “记住自己的身份啊,”我听他口气有异,“难不成三少以为什么?” “你又来了!”三少一顿足,一瞪眼,“为了那件事,你有一年没有理我,还不够?朋友不是如此做的!” “但朋友,也不是说伤就能伤的。” “对,你伤了我,你伤了我的面子,你伤了……” 这位三少,倒真会倒打一耙。“三少,你既然生怕您的朋友得知碧门三少与一位丑颜奴婢相从过近,就莫和奴婢在街上争竟这个了罢?说不定不知何时,又从哪里冒出您的一位朋友呢。您看看,那位是不是?”我抬指,指他身后,趁他回身一望时,钻进另一条小巷,购买明日为妖鱼烹制点心所用的食材去了。三少,不是我的菜,也不是我的路。 ~~~~~~~~~~~~~~~~~~~~~~~ 当夜,我和妖鱼在她下榻的畅华轩举杯痛饮,我不似她那样恣放,只能喝得小醉,待辞别出来时,月过中天,一地银白,我踩着虚浮脚步,竟是前所未有的惬意轻松。 “碧澜丫头!”在云香小筑门前,我听到了一声震破耳膜的吼。 这……我凝着眸,盯着这人,有几分眼熟,但……是谁?“……你是哪个?” “我是哪个?”那个人凑近我脸,提鼻嗅来,“你喝醉了?你非但在他的住处呆得这样晚,还喝得这样醉?你不要命了!” 好吵喔~~。我捂着耳朵,“不要吵了啦,我要睡觉,闲人规避!” “……你这副样子,倒是少见喔……”那人拿指捏了我颌,“倒有几分像人喽。” 我觉得不适,伸手打开颌上的手,“走开,都走开,我要睡觉了,闲人都走开!” “睡?在哪里睡?……喂,你……你在要这里睡?” 这个人到底是谁,怎这样吵?我张手拉了他过来,堵上了他嘴……果然好用,不吵了,可以睡了罢?我推开手里安静下来的“东西”,一巴掌拍出,闭上眸,睡哦…… “……你竟然非礼我?而且用完就丢?本少爷竟然被你这个碧澜小丫头给非礼了?……你……不能在外面睡啦……” 朦朦胧胧中,我似听到耳边似仍有咕哝声响,但顾不得恁多了,好困,这时就算主子立我面前,我也要睡饱了先……… ~~~~~~~~~~~~~~~~~~~~~~~~~~~ 翌早醒来,没想到不擅饮酒的自己竟然没有任何宿醉的后症,反因酒后睡得沉香,格外神清气爽,手快脚快地开始了一日操作。 “碧澜姐姐,您来了?”碧漾迎上前,“您的桌上有一盅酒后汤,是……碧荷送过来的。” 酒后汤?碧荷?这个组合…… 我喝酒的事,也只有和未来的女主子两人共知而已,但我不以为那条妖鱼会如此“贤惠”,想到为我这“未过门的小妾”熬汤送药,况且,是碧荷送来的,就更怪了不是? “碧荷人呢?” “已然回去忙了,不过她说,三少叮咛您一定要全喝下去……” 三少?又干他何事?“我许是擅酒体质,没有任何不适,那盅汤,你给喝了罢。” “不行啦,碧荷特地交代,是三少特地给您煮的,特地吩咐……” 这个小丫头,这多“特地”,我怎听得有些“特地”的言外之意? “碧澜丫头,汤喝了么?” 我“特地”转身,“特地”道:“三少,您怎知奴婢昨夜喝酒了?” “你……”三少的脸,怎会突然变成那样地不够美观……“你不记得了?” “记得什么?记得奴婢喝酒?奴婢当然记得啊,昨夜,奴婢与谌公子……” “你……了我!” 哦?三少又在吼什么东西?话说,一个人老是这样从早到晚吼来吼去,也不怕连累心肝脾肺? “……你没听见我说什么?” “奴婢知您在吼。”我揉着额,嗯,这下一来,我倒似有几分宿醉头痛的迹象了。 “碧漾,你方才,可听本少爷说了什么?” 碧漾歪着头,甜甜道:“少爷您吼得好大声喔。” “你,你们……”三少俊脸成了灰色,遂即面目一狠,仿似破釜沉舟道,“昨夜,喝醉酒的碧澜丫头,强吻了本少爷!” “……”我和碧漾互觑一眼,而后,皆耸耸肩,继续在书房的擦抹打扫工作。 “喂,我说你强吻了本少爷耶……” “三少。”碧漾皱着小脸,愁眉苦脸,“强吻又怎样嘛?莫说您是一个没有节操、没有贞操观念的花花大少,就算您有咱们大当家守身如玉的美好品德,这种事吃亏得也是女子耶,碧澜姐姐都没有要您负责的意思了,您在此叱来叱去又是怎么回事?” 我忍笑。碧漾小丫头,一张小嘴儿利得让人高兴呢。 不过,显然三少不太高兴,“碧漾,你……你个小丫头懂什么?” “哦?”碧漾脑袋瓜一歪,“不然呢?难道您要让碧澜姐姐为您负责?您想让碧澜姐姐娶了您?” “……要你管!” “您少来了,咱们碧门上下都知道,您可能是对碧澜姐姐有那么点意思。但那点意思,不够您撇开您的那点面子和自尊。您总以为,碧澜姐姐不够美丽,所以,对您的示好,该感激涕零,该百般奉迎。嗤,可是,您怎不明白,碧澜姐姐在咱们的心里,不输给任何一位大美人。您的那些有脸子没脑子的红颜知己,都不及碧澜姐姐的脚趾来得漂亮!” 卟~~。我实在是忍不住。倒非我当真认为自己的脚趾比较漂亮,而是在欢喜兹此不必愁着后继无人,十五岁的小小碧漾,已是这样的厉害呢。 “碧漾丫头!” “奴婢说得有错么?不然您来告诉奴婢,您能大大方方领着碧澜姐姐到您的那些酒肉朋友面前介绍‘这是我喜欢的人’或者‘这是我要娶的女人’么?” 不能。我心内早知答案,就算三少当真喜欢我,也永远不可能把我公之于众,因我不是他所希翼中的美人。有我在旁,面对他的朋友时,他甚至不能抬头挺胸罢? “三少。”我回了身,迎视他一张因小丫头的质问已现僵硬的俊脸,“昨夜若当真发生了什么,奴婢很抱歉。相信,醉酒人的行为,三少可以体谅,只是,请三少也能体谅一个奴婢的苦衷,今后,还请莫再走近奴婢了罢。因为,奴婢将来还是要嫁人的,长得丑还可以嫁一个丑夫为伴;名声坏了,怕是无人敢要了。” “谁说的!谁说的!”碧漾娇声怪嚷,“澜姐姐,上一回我不是和你提过我有一个远芳表哥么?他上一回进碧门探望我的爹娘,见了碧澜姐姐,说您有大将之风,是奇女子呢。言谈间那个仰慕喔……我的表哥长得不丑喔,等他再来,我……” 三少退了出去。 我明白。碧漾小丫头,说中了他的痛处。一位少爷主子,没有勃然变色,也算修养上乘了,三少,很善良。 但善良的人,也有他的心石难搬。他此时定然在想,我为何没有生得稍稍好看,为何是这样一张平淡无奇的脸?可是,三少,碧澜就是碧澜,这容貌也是碧澜的一部分,您不能撇开心结,只能说,不够喜欢。 番外 碧澜(六) 近来,碧门多处出事,多处管事遭受袭击。且今晨来报,江西、湘南两地的管事下落未明。 我到玉廷湖畔送走几位商户,信步游走,思虑着近来所遭种种。 何人,何组织,会与碧门抗上?碧门虽非真正的江湖门派,但与江湖联结颇深,况且投身碧门中的人,也不乏各大门派的世家子弟,欲动碧门,需经全盘考虑,这其中,并不单纯罢…… 一念稍动,忽闻一丝异风浮动,我心念未起,身子已矮下,一柄利刃擦过发际。尚未及起身,另有几剑又至…… 我武功不弱,反应也过人,但绝没到了主子那样神鬼皆惊之境,面对十个顶尖高手,渐有气力不足,尤其,肩上挨过一刀之后……甩出一把袖箭,趁围袭者避身之际,夺得一线漏洞,飞身入空,以碧门享誉天下的的轻功“梯云纵”逃命去! “追,大小姐说活捉不成死尸也可!” 大小姐?随着风,我清晰听到这三个字。 身后人紧追不舍,而我所处,是玉廷湖最幽僻的南畔,少有人来…… 怎会犯这样的错误?明知最近风波频起,我不该让自己落单,碧澜的身份或不够显要,但碧澜所知道的,对欲置碧门于死地者,绝对显要,我绝不允许自己落进任何人手中! 不知这些歹人,会不会水?我一厢纵跃,一厢思虑最快脱身之法。若我有女主子的水性,能在水内解决他们,该有多好…… “咦,碧三少,那边有人打闹喂,有好戏看喽!” 湖上,远有游舫近来,我一个起落,脚踏游舫之顶,欲藉此向对岸飞抵…… “碧澜?”游舫内,有人惊呼。 我听出是三少,先自心内一喜,又突生大急,呼道:“快走,有歹人袭击碧门中人!” “……你受伤了?”三少站在船头,盯着我血流如注的臂。 “轻伤无妨,快走!” “碧三少,这位是谁?武功不错,可能给咱门演示一下?”三少身旁,有人高声调笑。 我一怒,“你乐意和这帮蠢材废物混在一起随你的便,奴婢告退!” 眼见已有一刺客已将赶至,我拈出指间袖箭,正没其眉心,而后拔身落向彼岸。 虽是有些生气,但仍回望,却发现他竟与几名随后追来的刺客打斗在一起。三少的武功仅算是中上,我都打不过的人,他怎不退反迎?这人常和废物厮混,傻了不成? 无奈,我放出了求助烟弹,把本来可以逃去的身形去而复返…… “你来作甚?还不快走?”三少如是吼道。 我不作一声,抄起舫上木椅、木凳、花架等可用之物御敌,得暇之时,顺便将那些隐在桌底船角发抖的废物踢进湖内凉快去…… “快走!”他犹在吼。 我淡声道:“留着力气对敌罢。” “你没看出,这些人志在取你?” 嗯,还不算傻。“我已发了求助弹,碧门精卫不时便会赶来增援。” “你的伤……” “死不了。” 他犹要再吼,被前后夹击的两人扯去了注意力。我掷过一张小凳替他击挡住其中一人,却见他面色骤变:“小心!” 我察觉到了背后将来的一袭,便已然来不及。对方虽志在活捉,但只要一息尚存都算活,我躲不过了……可是,在眼前放大的,怎是三少的脸? “……三少,您……”这是什么状况? “……唔……混蛋,好痛……” 他替我挨了一刀?我仅有时间转过这个念头,即速将三少推至一旁,掀足踢飞持剑袭来之人,并空手躲刃,刺中其腰腹! “澜姑娘,三少!”碧门精卫队到了。 无事了。我将手中剑抛进一人胸口,俯身下来,察看三少伤情,那刀刺中了他背上……想想,三少的背还真是多灾多难啊……嗯,言归正传,三少还算幸运,伤情不算严重。我为他点穴止血,在一精卫援手相助下,回到了岸上。 “碧澜丫头……”将他放进车轿的软垫时,他突然抓住了我的手。 “奴婢在。” “……我也想把你介绍给我的朋友……” “先莫说话。”我拍拍他的肩,抽出了手。他的朋友,我从来不想认识。三少是个怕寂寞的人,喜欢呼朋引伴夜夜笙歌,而呼来引来的,却大多是轻浮浮夸之徒。他必然是羡慕女主子的,所以才如此嫉妒,因为女主子的绚丽生活他无法企及,那份潇洒快意更非他能效仿。 “碧澜……如果我永远不能将你介绍给我的朋友……便永远不能接近你,是么?” “三少,等处理过伤口再说话……” ~~~~~~~~~~~~~~~~~~~~~~~~~~~~~~~~~~~ 我启用了全国精卫令,严防各处暗敌。 尽管精卫由对方身上摸到天遣会证物,但我并不信是天遣会的行为。先莫说它敢不敢招惹碧门,单就其目前实力,同时在全国各地对碧门各地的管事发动突袭,委实不太可能…… “碧澜姐姐,在想什么?”碧漾小小脸儿笑闪在我眼前。 我点她脑门一下,“你这是什么表情?不如你先来告诉我,你以为我在想什么?” “三少爷?” “我为何要想三少爷?” “哇。”碧澜小脸夸张一挤,“三少为姐姐受了伤耶。我曾在书坊看过鸳鸯蝴蝶的小书,英雄救美之后,美人便要以身相许啦……” “可是,我并不是美人啊。” “……三少能为澜姐姐奋不顾身,便说明他已然可以放下心结,承认对姐姐的感情了不是么?” 小丫头,太天真了。三少那个男人,面子看得比天重要呢。他为我抵刃挡刀,那个刹那不需要去计较世俗眼光,旁人风语。但生活,多得是细水长流,世俗真实,他怎可能不计较?“三少那人,会是个好朋友。” “只是朋友?” “是,只是朋友。”只是朋友,便不需计较太多。先前的我,本就是存了奢望,存了一份不该的绮想。单纯做个喝汤、聊天的朋友,有何不好? ~~~~~~~~~~~~~~~~~~~~~~~~~~~~~~~~ “朋友?”三少重复着我的话。 我颔首:“以前,是碧澜太较真了。其实,朋友也需要体谅彼此难处,我不该强三少所难。今后,三少需要有人陪着喝汤时,只管来找碧澜,只要碧澜尚在碧门,便会义不容辞。” “你这样的转变,因为我帮你挨了一刀?” “错,是因为三少这个朋友值得交。” 他松了一口气,我看得出。 他对我有几分情感的罢,不想失去,不想疏离,却又不能亲近,不能亲密,如果能以朋友身份相处,他是最感欣慰的罢?既可以不用承担失去,又不必与自己的心结困战。这个法子,两全,很好。 我与三少重新做了朋友。 别的朋友喝酒,我们这对朋友,喝汤。 ~~~~~~~~~~~~~~~~~~~~~~~~~~~~~~~~~ 这对“汤友”,自恢复友情,已过了近两年的时光。 两年内,喝汤、逛街、游湖、侃聊,朋友该做的,的确都做了。尽管有时四目相对,亦会心际微悸,但都以朋友之名压下,都以朋友之行抑住。 每次,在街上偶遇他的另外“朋友”,我都会先一步行开,免他作难。这其中,也包括了他的红颜知己。 “三少,您也来买画么?”我正背门挑选着扇面,听着后方有莺声欢起。 “……哦,是。”三少的声,少有迟疑。 我放下手内的竹画,抓起另一幅莲图,女主子外观如莲,这个扇面最合她。 “仙仙也想给房内添一幅夏时的画呢,原来那幅牡丹图好是好,但夏天瞅着太热了……” “那便挑竹子罢。” “我也正有此念……” 我选定了莲图,一迳付了帐,走出了铺子。 说好不计较,说好不在意,原来,这样难? “碧澜!” “主子?”别误会,我唤的,是女主子,自从这位女主子入主碧门,我已习惯称她“主子”,反将原来的主子更为“男主子”。在我,这是识时务罢?谁让女主子比男主子更具优势呢。 “下人说你随三少出来了,他人呢?” 我拿下颌点点铺里正与佳人攀谈甚欢的男子,“陪朋友。” 女主子神色一变,一对绝丽的眸内,光芒利利灼灼,唇边却浮冷色:“碧澜,回去。” 女主子这副神色,使我由感不妙。 “碧澜,从明天起,我开始为你择婿。” “……” “我们的碧澜才华盖世,灵气纵横,配你的男人必然不能是庸才俗流,你觉得,闲云山庄二庄主如何?” 闲云山庄二庄主?那不是…… “对,从辈份上,他算得上是我的长辈。不过,他也是我姐姐丈夫的哥哥,既然已经乱了,再乱一些又何妨?” “……主子,其实碧澜并不一定要嫁人……” “不嫁也要嫁!”女主子美颜一凛,“既不能爱你全部,又不想放你离开,还要享受美人倾慕,说不定,哪一日就会提出择美为妻。世间的便宜事,岂会全让他给占了!” 我默然。我虽不一家要嫁,但与三少的这种“汤友”之交,近来,使我委实感觉累了。但是,当初,是自己导致自己进这尴境,我…… “二庄主不行,还有南海山庄的少庄主,无剑门的大门主,总之,我们到处都有青年才俊待选,明日即始!” 我叫苦。女主子想做的事,我定然是拦不住,连主子那等强大的人物,都成了她的绕指柔,何况我乎? “主子,您就这样盼着将奴婢给嫁出去?” “放心,不是嫁出去,是招赘,像你这样的宝贝,我们怎会便宜别人?” “……” 番外 碧澜(七) “碧澜,其实……”我才进书房,三少即随后跟了来,他脸色沉郁,蠕唇道,“你不必那样,昨日你为何要离开?你那样的委屈,会让我觉得,我是个混蛋。” “碧澜并不觉得委屈,只是……” “只是如何?” “只是怕今后不能常陪少爷去喝汤了。” “……为何?”三少爷脸色一白,“你还是生气了?” “没有。”我摇头,“只是,碧澜接下来会……很忙。” 女主子说做即做,才一回来便向几个门派发出了邀请帖,而且,排紧了日程,还动用了闲云山庄的夫人也即女主子的母亲来做碧澜的教习,碧澜不以为女主子还会允三少带我出门…… “很忙?这几年,碧漾那个丫头不是已能独挡一面了么?你为何还要这样忙?” “咦,三少也在?真是不巧。”美丽的女主子推门而入,小嘴点到了三少,眼睛却没向三少瞄上一瞄,“碧澜,我母亲来了。她给你带了几套适合你穿的衣服来,去试试?” “可是,手头的帐……” 女主子取了我手上帐册,偏了雪白的脸儿:“碧漾。” “奴婢在。”小丫头一下子蹦了进来,小脸兴奋得涨成一张小太阳,直使我怀疑,女主子是不是把招亲的“好事”摊给了她? “这段日子,你碧澜姐姐要忙,这公事你替她多担待着些,等事过以后,本少爷带你到西域吃葡萄赏美男。” “是,夫人圣明,夫人万岁,夫人万寿无疆!”碧漾小丫头又蹦又跳,嘴儿比抹了蜜还要甜,情绪也将小小色女的本质表露无遗。 “碧澜,随我来!”女主子牵了我,离开书房。 “碧漾,夫人拉碧澜做什么?” “三少,您不知道?……” 三少与碧漾的对话依稀入耳来。这位三少啊,似是明白,因为我,他在女主子面前极不讨喜,是以对女主子又畏又忌,尽管好奇,还是只敢在女主子走后再来求诘。 ~~~~~~~~~~~~~~~~~~~~~~~~~~~ 女主子的母亲,闲云山庄庄主夫人,将我素日最常穿的素淡衣服尽给打包扔出了箱底,替而代之的,是一些鲜亮颜色,也在我一张从来没有沾过脂粉的脸上,勾勾画画,淡妆浅抹。看着长镜中的自己,我几乎困惑:那个有三分姿色的女子,是谁? “澜丫头,全是你家那个装优雅的主子误了你,教你习文练武行商理财,竟也忘了你是个女儿家。这女子三分长相七分扮,能有资本天然去雕饰当然好,如果没有,自然需要后天对自己好一些。你看你,好好打扮过了,不也是小美人一个?”女主子的母亲给我结了辫簪了花,“你不知墨墨从小有多爱美,有多喜欢漂亮,对自己那张小脸从来没忘了疼爱,不然凭她的东跑西蹿,还能那样鲜嫩?” “娘,人家是天生丽质啦。”女主子在旁吃着点心搭话。 “小坏蛋,那还不是老娘我传给你的底子好!” “可是,墨墨认为墨墨比娘要漂亮。” “臭东西,忤逆不孝,该打!” “墨墨的确比娘要漂亮咩,不过,碧澜从骨子里所发的智慧光芒最漂亮。” “……小坏蛋,把你脖上的那串珠子拿下来!” “做什么?” “它和澜丫头的头饰很配。” “墨墨认为娘的比较配……” “小气的小坏蛋……” 这对母女,是我见过的人中,最奇特的一对。经由她们的眼,我看到另一个世界。但是,也因此,不得为碧门小少爷们的未来担心:他们,能成什么模样?妖?还是魔? ~~~~~~~~~~~~~~~~~~~~~~~~~~~~~~~ “碧澜,你要招亲?”门声訇响,三少冲了进来。 我正卸了妆,点头:“让三少见笑了。” “你……”三少青白着脸,“你先前,并没有说过你想嫁人……” “不是想不想,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就像三少会娶妻,碧澜自然也要有家。” 三少锁了眉:“不是自己喜欢的人,也没有问题么?” “既然是择婿,碧澜自然会选择自己喜欢的人来嫁。”我移开了目光,生怕自己见了他的苍白面色会生心软,辜负了女主子的操持和心疼。 如女主子所说的,若三少可以眼看我别嫁他人仍无动作,对这个人所萌生的所有想望,我都要掐断斩绝。 “碧澜,你明明知道,我……我是喜欢你的,也敬重你,你不是那些可以逗弄可以逢场作戏的女子……我拿你当成家人,当成永远的朋友……你是不同的……” 因为招惹了碧澜,便意味着婚娶和责任,所以,三少将碧澜定格成了朋友? “碧澜并没有说过从此和三少不做朋友了呀,纵是嫁人为妇,我仍然可是做三少的朋友,只不过,可能不能如以往常陪三少喝汤了,虽是江湖中人,这人言还是要避的是不是?” “嫁人为妇?你那么想嫁人为妇?” “碧澜也想有人疼,有人爱,有人在碧澜软弱时,给予关怀。” “我……” “碧澜想要的疼爱和关怀,不是朋友的疼爱和关怀,三少,您给不了。” 三少脸色登时灰败。“……你能就敢如此笃定……嫁了人就一定能得到疼爱关怀?” “碧澜总要试试,总要证明一下。” “证明什么?” “证明这个世上总会有那么一个男人,不计较我的貌丑无盐,真心爱上碧澜,证明碧澜也值得。” 嚓!三少的跄然一退,碰了身后架格,其上一个块黑玉摔落尘埃,裂为两半。 一时间,我们都盯着那地下的碎玉,均沉无声。 这块黑玉,是三少送我的。他说我就似那玉,面上或不似美玉那般掠尽光华,但质地奇珍,属玉中上上之品……如今,这上上之品裂了,是不是昭示着,我与三少的这对“汤友”,也该早有了断,早作完结? “我……再送你一块!” “不必了。”我摇头,“或者,这是最好的结果。” “什么意思?!” “三少,因明早碧澜要与闲云山庄的二庄主见面,碧澜想早早安歇了。” “你——”自从“汤友”的默契达成,我对三少,再没有下过逐客令,矧且是以这样的理由,他极怔愕极意外,也极不适,脸色难看地足足呆站了一刻钟工夫,才退出身去。 ~~~~~~~~~~~~~~~~~~~~~~~~~~~~~~~~~~ 第一日,是闲云山庄的二庄主; 第二日,是无剑门的大门主; 第三日,是长河派的长弟子; 第四日,…… 不得不说,女主子所选的人,均称得上人中之龙。 待人洒脱,处事大方,眼内坦坦荡荡,行止清清爽爽。与他们交谈,不需矫饰,不必隐诲,直管笑谈阔论,适意鲜活…… 我本以为自己会厌会倦的场面,反而让我过得很是快乐。我想,纵算到最后他们中不会出现我的未来夫婿,至少,我交下了几位出色的朋友,人生,必也因此多添几份颜色。 “碧澜姐姐,那几位你更喜欢谁呀?”碧漾丫头捧颊问。 “都很喜欢。” “咦?难不成碧澜姐姐想一并都收下了?嘻……” “坏丫头。”我白小丫头一眼,“和他们每一个人在一起,我都很轻松快乐,每人都是值得交的好友。” “哇,又只是朋友喔?” “顺其自然罢。未来的事,谁说得准呢?说不定,我和他们成为终生的好友;也说不定,里面真有我未来的良人。” 小丫头噘了嘴儿:“女主子对澜姐姐怎这样好?将这样多的优秀男儿邀来让澜姐姐选,碧漾怎就没有?” “谁说他们任我选来着,只不过,他们是卖女主子的面子赶来,而见了面,大家谈得比较愉快而已。” “那姐姐挑剩的,可以给碧漾留着……哇!” 这丫头又怎么了?我抬眸,却见三少正伫在门口,迷乱的眼神,灼红的脸色,以及刺鼻来的味息,不肖多说,他——饮酒了。 “三少,您……” “你为何那么想嫁人?为何?” “澜姐姐她……” “漾丫头,你出去罢。”我发现三少眉间的狂乱,漾丫头如在这时出以利舌,只会是火上浇油而已。 “碧澜,为何想要嫁人?不嫁人不可以么?为何一定要嫁人?”他踉跄几步,向我逼近。 我矮身,自他臂下钻过,“三少,您会娶妻的罢?” 他猝然转身大吼:“……我可以不娶,我不娶也可以,碧澜,你不要嫁人,不要!” “您不娶妻,也不准奴婢嫁人?” “不可以么,两个好朋友,一生一世,不可以么?” “碧澜虽非佳人,但也珍惜青春,您却要碧澜陪您蹉跎?” “……我会照顾你的,我会照顾你的!” “若只是为了被照顾,碧澜就可以将自己照顾得很好!” “那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找男人,一定要做别人的妻子?为什么?” “您为什么一定要找女人,为什么一定到勾栏青楼逢场作戏?” “我……我有很久没有去了,我……” “但您还是会去。您不娶妻,仍然可以美人在怀;而碧澜不嫁人,就不能被人拥进怀内……” “你——”他眸内火焰顿燃,“你想被男人拥进怀里?” “碧澜只是想知道被人疼惜的滋味。” “我……” “你不行!你是朋友,而碧澜又怎能自损名节,与人无婚苟合?真若一定如此,那个人也不能是三少!” 咣——!三少手起掌落,桌椅尽翻。 “何况,一个不能将我堂而皇之地放在阳光下的男人,也只能做我朋友,不能做我良人。”今日,索怀将话一次掀开到底,这暧昧,这纠缠,也该到此为止。 ~~~~~~~~~~~~~~~~~~~~~~~~~~~~~~ 这位三少,不知该说他幼稚还是可气。 兹那日他趁醉,我说了心底的话出来,之后我与人结伴同游处,总见他形迹,当然,他不是一人,身边总有如花似玉的红颜知己作陪左右。 我除了失笑,还能如何? “怎么了,澜姑娘?”身旁的男子,无剑门的大门主含笑问。 我莞尔,“无事,只不过觉得某些人百年如一日的不成熟而已,但莫误会,这人绝不是大门主。” “哈哈哈……”大门俯仰大笑,“澜姑娘当真是妙语如珠呢。” 我回身,将另一条游舫上的一对俪影背向自己眼不见之处,“大门主,今日泛舟湖上,碧澜请您吃玉廷湖的蟹,保证新鲜美味。” “好!”大门主爽然快允,“外面风大,我们进内隔船赏望湖景如何?” “好。”我搭上他伸来的臂,向船舱内行去。 “小心!”他忽然将我带进怀内,避开一个不知何处来的袭物——一把青楼女子常用的玉梳? 不必多忖,我也知它来处,这位幼稚三少喔。 “奇怪,是有人拿它玩戏误掷,还是……但,方才它并未携带杀气呢。”大门主拧眉疑呓。 我忽略近在咫尺的游舫所传递过来的杀人视线,笑道:“可能是哪家游船上的顽童游戏,莫管了,还是到舱内喝茶,然后,碧澜斗胆,向大门主挑战一局。” “哈哈,澜姑娘的棋艺高超,让在下三子?” “有何问题?” “哈哈哈……”他并未收回我肩上的臂,揽我进至船舱。“澜姑娘,在下有个提议。” “大门主请讲。” “这个月底,我们完婚如何?” “……大门主确定?” “我知澜姑娘心有所属,而在下也早经沧海。在下有一个心爱女子,她虽不美,但在在下眼里心里,胜过这世间所有艳色,三年前,她病逝在我的怀里,自那时,在下也一并死去。如今活着,为了双亲,为了责任。只是,双亲一直催我婚娶,若澜姑娘愿意,我们做一对挂名夫妻,如何?在下会把澜姑娘当成亲妹挚友爱护照顾。” “大门主,真是一位痴情男子。”我端起桌上茶盏,“碧澜敬大门主。” 他持怀饮下。“当然,如果在成婚之际,澜姑娘的那位心上人可抛下挂虑心间的俗见,在下自然会乐见有情人终成眷属,而若他仍执迷不悟,只得说,他配不上姑娘,看不见姑娘珍珠样的风华。在下会替姑娘寻觅如意郎君。” “好。”我没有犹豫。如果如此能使自己彻底死心,能使自己脱那个心魔,我乐意一试。 ~~~~~~~~~~~~~~~~~~~~~~~~~~~~~~ 婚礼,如期举行。 在这一日,我披嫁衣戴凤冠,终于明白,有些人,有些事,我无力改变。 筹备婚礼这段期内,据闻三少从未回无言馆下榻。想必,是在哪家花魁的绣床上。 我死了心,断了念,与大门主去做一对挂名夫妻。不能得到良人的疼惜,能获一位良兄知己也无憾矣。 “夫妻对拜!” 我跪在红垫,向对面人行礼…… “停止!给本少爷停止!” 三少?我没有欢,没有喜。他来晚了,这场婚礼筹备了恁久的时间,我也给了他恁久的时间,却在这时出现,又有何意义? “三少,您意欲何为?”我听见女主子闲声起问。 “这场婚礼,停止!” “为什么?” “碧澜不能嫁人!” “你想让我们可爱的碧澜丫头做老姑娘?” “不是!是她不能嫁别人!” “那嫁给谁?” “……我!” “为什么?” “……我……” “为什么呢,碧门最爱面子的三少爷?” “……我……我爱碧澜,我爱她,我要娶她!所有人都听到了,还有你们,我特地把你们叫来,就是要你们知道,我爱碧澜,我的妻子是碧澜!” 你们?我抬起眸,透过朦胧红纱,依稀见得,是曾见过的几位三少的“朋友”。 他走到我前,“碧澜,你不能嫁这人,你要嫁,便要嫁我!” “……你为何恁晚才来?” “我……” “你来晚了,三少。”我叹息,“我给你的时间,仅到昨天。错过昨天,你便是错过了碧澜。” “碧澜,没有晚,没有晚啊,你还没有嫁他,没与他行完礼……” “三少,碧澜也是人,碧澜也有自尊,我等了你太久,而你让我等得太久。我曾在与罗刹国客商的商贸中,听他们讲过一个故事:一位公主,告知求婚者,须在窗前站够百日,她方愿下嫁,但在风雨无阻的第九十九日时,求婚者转身离去。我想,那个求婚者不是坚持不到最后一日,而是他也需要公主愿意低下她高傲的头颅,爱惜他的心意。而昨天,便是我的第九十九日。” “……碧澜,我知道我是个混蛋,我浪费了太多时间!可是,你明明心里有我,你明明爱我,为何要嫁给你不爱的人,碧澜,我爱你了呀,我愿意告诉所有人,你是我的妻子了呀!” “晚了,三少。碧澜已经永远不可能成为三少的妻子了。” “碧澜!” “主子,婚礼继续罢。”我对女主子道。 “你确定?” “奴婢确定。” “那么……” “澜儿。”如此唤我的,是大门主,他带着惯有的和熙笑意,“先暂停罢。” “……为何?您不要澜儿了?” “不。”大门主摇头,“澜儿是我见过的这世间少有的奇女子。没有人有资格对澜儿说‘不要’两个字。我只是让婚礼暂停,我只是不想让聪明的澜儿因为负气做出后悔终生的事。这个婚约随时有效,只是,我想让澜儿冷静一段时间,以一年为期,一年后,若澜儿仍想嫁我,我便还是澜儿的新郎。” ~~~~~~~~~~~~~~~~~~~~~~~~~~~~~~~~~ 大门主说我是奇女子,我想,大门主才是奇男子罢?这世上许多男人,纵娇妻鲜活在世,仍有出轨叛情之事,而大门主,却为一个已经死去的生命洁身自律……这样的男子,世间难求,应得上苍怜惜。 一年为期么?一年后,我并没有嫁给大门主,因我豁然明白,像大门主那样的男人,若是不爱而嫁,是亵渎…… 当然,也因我身边那个粘虫的纠缠…… “澜儿……”对,自从在喜堂上听大门主叫我澜儿,这位三少从善如流,也叫得欢响。“澜儿,那几日我是宿在花楼不假,但你可以去问她们,我只是一人睡在顶楼,不要任何人打扰,我没有碰她们!” “碧澜姐姐,碧三公子对您的确是一往情深,在我们跟前时,不谈风,不谈月,却爱把您挂在嘴边,说您如何如何聪明,如何如何灵慧,咱们呐,早就久慕大名了呢。” “对啊姐姐,咱们这些以色侍人的人,被人当成物件易来易去,最佩服的,就是有智慧能自主命运的女人,您看在咱们如此倾慕您的份上,您将三少给收了好么?” 这是来自他的红颜知己们的游说。 “碧三夫人,碧三嫂子,依咱看,您就从了罢?像碧三少那样的,也不好找唷,您好歹看他可怜,就给纳了罢!” “咱们啊,也就嘴缺点德,但心里没有其他啦,您看咱长这张歪瓜咧枣的脸,还敢笑话谁啊?与咱比,嫂子您是天仙啦。” 这是我曾以为的浮夸纨绔的“朋友”的游说。 “碧澜姐姐,不是碧荷帮少爷说话哦,您筹备婚礼时,碧荷曾瞅见少爷偷偷哭喔……您呐,大人不计小人过,原谅他一回嘛,顶多他下次再敢犯个风流小错时,您再改嫁不迟,反正有大门主那样的出色男子随时侯着您呐……” “臭丫头碧荷,你是在帮本少爷么?” “三少,那能怪谁?您本来就记录不良嘛。” “本少爷没有哭!” “是么,那敢情是奴婢那天瞅错了?把那个拿被子捂着头闷嚎的傻瓜当成了少爷?” “臭丫头碧荷,本少爷揍你!” 因为林林总总,我没有嫁大门主,但一年后,我也没有嫁三少。我对他说,他的记录委实不良,我需要以观后效。 这一观,历经六年。 女主子说我“够狠”,狠得让她喜欢。 六年后,我嫁给了这位总算不太幼稚也不太死要面子的三少碧管。 “你做什么?” “……扔掉!” “那是大门主送给我的蓝田玉,你为何扔掉?” “就是因为是那个假斯文送的,才要扔掉!” “你吃醋?” “哪有?本少爷比他年轻比他英俊比他有活力,岂会吃一个老头子的醋?” “……”收回我刚才的话,他,幼稚依旧,要面子依旧。 谁之过?(一) “汗主,您您您……回来了?” 当然是回来了,不然你看见的是鬼啊……不对不对,这小子脸色怎如此难看?“……卡木?” “奴才在!” “你……”我围着这个跟了我近十年的贴身侍从转了一遭,再转一遭,盯着这小子已有点点瑟意的肩,“你做了什么对不起本汗的事?” “汗主……没没没有!奴才不敢!” “你的意思是说,本汗自己查出来,然后再把你小子的皮扒下来给猪做冬袄?” “……汗主!” 看看,非得本汗撩狠话,板狠脸,也不想想,本汗这等仁慈的人,很累耶,到底知不知道,知不知道啊……瞪着地下趴着发抖的东西:“快说!” “……是汗后,汗后她……” 我不想自己每一回都猜得准,但我自看了这小子的脸色,就知必与她有关!“她又做了什么?” “……汗后得知了汗主此趟出城是去陪南郴的公主……” 什么?“本汗是为了陪南郴公主么?本汗是去陪南郴王!” “可是,汗后知道那位公主对汗主有意,而且南郴王也有意两国联姻……” “然后呢?”哼,让那个小东西知道也好,省得总想法子折腾我这把老骨头,也不想想,本汗小了她近二十岁耶,端的是不知遵老敬夫…… “汗后听了以后,先是把您的寝宫给掀翻了。” 意料之中,没有给烧了,就算本汗的寝宫福寿绵延。也对,本汗的寝宫也是那个小东西呆得最多的地方,她怕是舍不得…… “接着,又把您所有的便衣打成包,送给了王城外的平民。” 还可以,闹而不胡,捣而不乱,气气本汗之余还没忘了关照本汗的子民,不错…… “最后,汗后说……说……说……” “说说说什么?你小子最好快说,再不说,我让你这根舌头没机会说!” “汗后说……”咦,这小子闭上眼睛干吗?等死? “汗后说,您有女人陪,她也要男人陪!您去寻欢作乐,她也要作乐寻欢!” “……然后呢?”奇怪,我咬牙做什么?……怎么怎么还松不开? “汗后差阿娜从城内一家男妓馆……找来了十个最受欢迎的倌儿……” 啊——!“她在哪里?!”那个小女人,小女人…… “在长砚宫……” 长砚宫,很好,那是小东西的寝宫,平日里,本王的寝宫便是她的寝宫,粘人的赶都赶不走。但凡与本汗起了点龃龉,就要跑去长砚宫小住,而且,每回明明是自己无理取闹,还都得劳动本汗把她扛回,彼时,明明高兴得忘天忘地,尚要沿路大喊救命,弄得本汗像是强抢良家女子的土匪…… “汗主,您去哪里?” “长砚宫。”我盯着这小子胆敢抓住我衣襟的手,一字一字自牙缝内挤出,“卡木英雄,你想永垂不朽?” “……哦,不不不!可是,汗后这时也许不在寝宫里了!” “她到底在何处!”本汗这等好风度的人,也要我当真发怒不成? “……许是到紫英阁了,汗后说,有花有酒方为欢,名花美人两相看……” 本汗要这个小东西的小屁股稀巴烂! 我再也装不了风度,充不下深沉,直接飞身向紫英阁逮人去! 话说,本汗招谁惹谁了?怎么会如此歹命?有这样一个将气死本汗当在使命奉行的小汗后,是谁之过,谁之错?…… ~~~~~~~~~~~~~~~~~~~~~~~~~~~~~~~~~~ “云哥哥!”每一回到江南,总会听到这样的一声软软娇唤。 云天,天儿,小雪莲的幼妹,虽比小雪莲的几个小妖怪大不子多少,叫我一声“哥哥”也不算叫错。可不知怎地,每次听她这软绵绵的犹如江南米粽的嗓,我都要有一阵不适。说不上是怎样怪异的感觉。 说也奇怪,这个天儿,自小竟然是最粘我。但见我来,我的怀抱便不能容旁人占下。小雪莲的几个娃娃,曾指着她的鼻尖说:“你啊,已经有了弱点,所以,注定斗不过本少爷!” 弱点?我么?我几回记起,都为这童言童语失噱不止…… “云哥哥,你这次怎隔了恁久才来?你不想天儿么,你不想天儿?” 我绝对不敢说“不想”。这两个字若是出了口,眼前这双大眼睛定然会“噼啪啪”落下珠子无数,然后小嘴一撇,哭声直达天听。可是,也不能……“天儿,你已经长大了,别再这样抱着云哥哥……”我轻轻将紧紧攀住我的小身子放下。 “云哥哥你当真觉得天儿长大了么?” 咦?这小丫头是怎样?怎要吃了我的眼神? “天儿当然已经长大了,上一次你不是告诉我,到这个月初八是你的及笄日么?按你们中原的风俗,及笄就可以嫁人了,我们的天儿也要嫁人喽……” 想到这个刁钻的小丫头也要为**,为人母,再生一堆小妖怪出来……突然,心里竟然有怪异的刺痛感……唉,这便是“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无奈?我将这个小丫头当成女儿了? “云哥哥,天儿嫁给你好不好?” “小丫头,又胡说是不是?”这小丫头,从小到大将这话当成三餐来说。“不过,如果你的爹娘为你选婿,云哥哥会替你看看那个人是否值得托付终身。”是否会疼爱珍惜这小丫头一生…… “云哥哥你不要天儿?” “……呃……” “呜哇……云哥哥,你不要天儿,你对天儿始乱终弃见利忘义朝三暮四……” 这丫头,又来了,每回一到这个话题,这小丫头就是就是……“不要哭了!不要哭了!不要……” 哭声当止,泪儿摇摇欲落:“那你娶天儿么?” 那怎么可能?我不是父汗,可以纳娶比自己小上二十三十载的妃子,再者说,我如何能娶一个可以说是看着长大的娃娃……这想来想去,诡异是不是?何况,这丫头年古怪精灵花样百出,从小到大将这话说不定就当成一份好玩的戏弄……退一万步,这张小嘴里吐出的话是当真的,我又如何能毫无羞愧地去占有一段美丽绚烂的青春? “云哥哥,你会不会娶天儿嘛,会不会?” 看着这张挂着泪珠的美丽小脸,想着跟在她身后的那些锦绣少年,我第一次不能再敷衍:“天儿,不要再耍云哥哥,你知道,你们中原,最讲究年貌相当、门当户对……” “我爹比娘小了六岁,他们仍然是这世上最肉麻最恶心的夫妻……” 肉麻?恶心?有人会这样说自己的爹娘?不过如果说者是小天儿,便太正常了。“天儿,你的爹娘他们相爱笃深,自然可以……” “你不爱天儿?天儿那么爱你,云哥哥竟然不爱天儿,你始乱终弃见利忘义朝三……” “停!”这丫头,最爱乱用成语,我何时对她始乱终弃来着?还有什么“见利忘义”?什么什么嘛。“天儿,你还太小,有一天你遇到了自己真正所爱人时,你便会明白……” “一时说我长大,一时又指我太小,云哥哥,你是个胆小鬼,你是世上最胆小的胆小鬼!……” 唉……随便这丫头怎么说罢,若是能解解气,随便说说也好。这丫头,家境好,生得好,自小受尽万般宠爱,受点自尊上的小小挫折,也算对他人公平些罢,唉~~ ~~~~~~~~~~~~~~~~~~~~~~~~~~~~~~~~~~~~~~~ “耶落云,你为何不喜欢我们家天儿?” 我抬眉,对着这张雪颜,呐呐道:“我不是不喜欢她,但这喜欢,不是男女之情,而是……” “你是在计较那劳什子的世俗观念?” “……也不是。”实在是奇怪,人不都为母则慈么?怎这小雪莲做了人家的娘那么久,半点慈德兆头都没有?“天儿她太小,太年轻,她只知道自己想要的就去拿,去得到,可是却并不一定知道那个的确是她所要…… “也就是说,你怕天儿将来有一天后悔?” “可以这么说。” “嗤。”小雪莲撇撇唇儿,“将来的事谁做得准?纵算是年貌相当门当户对甚至两情相悦的男女结缡,都有可能成为怨偶,若是人人都怕,人人都要不结姻缘才好。若有一天天儿后悔了,你放她离开就好,还是,你怕到时自己放不开?” 这个小雪莲,总是能一语中的,看着活得恁样不经意的一个人,却最能看透事之本质……怕?就像小丫头说的,我是个胆小鬼。小雪说得也对,我怕,委实怕,怕很多,怕小丫头将来怨我误她青春,怕她有一日终要离开,怕我到时不能放手…… “算了,看出来,你一时半会儿是转不来弯了……” “墨儿!”门口,有个史上最小气男人出现,以冷嗖嗖寒涔涔的眼光搜刮着我的脸皮,似乎欲在上面挖湖凿渠……“碧门昔日老大,还有昔日的孝亲王,你好啊。” 两年前,我得知了那两个男人是一个人……不过,不管哪个,都被小雪莲吃得死死的,可怜的男人,嘻…… “你又来做什么?” “看我的小雪莲,不行?” “不行!” “可是小雪莲很欢迎咩!” “墨~~” 瞅瞅,怎么说也是一个老头子了,还顶着一张骗人的温润面孔也就罢了,一对上小雪莲,竟还用那种委屈的眼神博可怜?唷唷,冷啊…… “夫君别理他,我这就赶他走。” 小雪莲,重色轻友! “耶姓笨蛋,我们家天儿不是一定非嫁你不可,想清了,一旦失了,便永不可得。” 一旦失了,便永不可得?我一凛……可是,那张小脸如此娇嫩,我若放荡些,女儿都会和她一般大,我真若接了,岂不是罪恶? ~~~~~~~~~~~~~~~~~~~~~~~~~~~~~~~~~~~ “云哥哥,你想好了,你当真不娶天儿?你当真要走?你不要忘了,你走了以后,我就要择婿,到时你再回来,说不定天儿已经嫁人了喔。” 我……这个小丫头,我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不是么?“天儿,择婿时一定要看仔细,要选一个真心喜欢天儿又……” 怎……怎又哭了? “云哥哥,我恨你!”小丫头掉头远远跑离。 我无奈苦笑。天儿,有一天,当你遇到了你真正的男人,享受你的青春和爱情时,你会感谢云哥哥今日的“无情”。 “我知道,对你,不能用碧澜和那个孤狸三少同样的手段。因为,天儿嫁人时,你就算看得心酸心疼心揪心扯,也会自以为伟大的递出祝福,再给自己一个壮士断腕、凄美无比的结局。所以,我会换个法子。”小雪莲突然从我身后慢洋洋走出,语气闲淡,吐出的话却让我心惊肉跳。 “小雪莲,你什么也不须做!” “唉呀,”小雪莲一指抵着颌,脸上有一种叫做恐怖的表情,“真是遗憾,我已经做了呢,怎么办?天儿,还不出来接收?” “好!”小丫头从房顶跳下,掐腰立我跟前,歪颐眨眸,“姐姐,他怎还不晕倒?” “哦?一般笨蛋都是需要别人给予指点的,你数三下,他定然晕给你看。” “好啊好啊,一……” 这一对妖精姐妹在说什么? “……二……” 到底发生了何事?怎么…… “……三!” ……有点晕?最后那声“卟嗵”,是我自己的倒地声…… ~~~~~~~~~~~~~~~~~~~~~~~~~~~~~~~~~~~~~~ “姐姐,这**的份量会不会下得太重?” “那你减量咯。” “不要!” 嘁嘁喳喳,我似乎听到耳边有话声不断。我想让自己的意识再清明一些,清明到足以睁开双眼,但几番努力,我眼前仍是混沌…… “咦,云哥哥要醒了!” “那你还不赶紧灌药?” “好好,姐姐,帮我将他的嘴掰开……” 不一时,我感觉有只手毫不温柔地扭住了我的下颌,随即,一股怪味液体顺喉流进了肚内……耳边,又传来一个小妖怪的怪笑声,“哈哈,云哥哥,顽抗天儿的下场,就是乖乖被宰,哈哈,你认命罢!” 我挣了几挣,想挣开这受人控制的窘境,但后来…… ~~~~~~~~~~~~~~~~~~~~~~~~~~~~~~~~~~~~~~ “天儿,你太胡闹!”我盯着床上的小丫头,这个无法无天的小妖怪,“你怎能这样做?” “如果云哥哥你可以乖乖答应娶天儿,天儿也不会这样……” 小丫头竟然还敢嘴硬?“你以为,这个世界是你想拿就拿,想要就要的么?我凭什么要乖乖娶你?我是你得不到的一样东西,所以你必须得到么?你太胡闹,太荒唐!” 我知道当时,自己口不择言,话说得定然难听。但,委实是气到了极致:她还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女,如此青涩,如此稚嫩,如此娇弱,珍贵的初次就在我纯粹的兽性冲动中失去,这丫头,怎会如何任性胡为? “云哥哥,你……” “不要叫我云哥哥!你差不多是我女儿般的大小,我过往的纵容无疑给了你错觉,以为我可任你予取予求!云天大小姐,你既然做得出这事,就有能力为自己负责,我告辞了!” ……我当然是气话。 我怎可能在发生了那事的情形下,再推开她?可是,这个小丫头总要吃些教训,受点挫折,权当吓吓她也好…… 谁知,被吓着的,是我。 ~~~~~~~~~~~~~~~~~~~~~~~~~~~~~~~~~~ “咦,你怎么还没有走,不是非常威风的宣布要告辞了么?”客厅内,小雪莲正捧茶自饮,见了我,眼未抬,唇撇冷语。 我苦笑,“世上,有你这样做姐姐的么?竟想出那等的法子,你……” “耶姓笨蛋,说你是笨蛋,你还真是笨蛋耶。”小雪莲咚地放了茶杯,狠生生瞪我,“你以为我会让自己的妹子随便委身任何一个男人?我如果不是看出你对天儿并非无情,才推波助澜让你再无退路,以求成全好事,我会将自己如花似玉的妹子给你?我若知是你是如此不可救药顽固不化,我早给天儿介绍一堆的江湖少侠,名门子弟……但请放心,眼下既然事由我们自己引起,我们便不会赖你负责,慢走,不送!” 我怎可能走呢?“……天儿她在哪里?” 那日我气冲冲甩了门出去,在外面吹够凉风生够闷气后回来,她已不在我下榻的房内。到她的住处去寻,也不见人影。在她的房门前伫等了一晚之后,又将这个山庄翻过两遍,仍不见她,方明白,那个呕气的小丫头定是成心不让我见了。不得已,我来问她的这个不良姐姐。我知自己到小雪莲跟前,必受奚落,但也只能求她。 “找到我的妹妹,是又要骂她行为不检还是妇德败坏?” 我何时如此骂她来着?“她到底在何处?” “回去了。” “回去哪里?” “闲云山庄。” 我飞身要走,却险和从门外冲进来的人撞上—— “夫人,不好了不好了,章家庄的那个疯子又来了,在南门和姨小姐打了起来,姨小姐哪是他的对手啊,您快去……” “去喊爷!”小雪莲人已到院中。 姨小姐,是天儿?而那个章家庄的疯子,练功走火入魔,致使能制住他的人,只有傅洌……我大急,随着小雪莲的身形,一并追去。 南门前,并没见章家庄那个走火入魔的少庄主,只见天儿一人独立树下…… “天儿?”小雪莲立她跟前,面色蓦地苍白,“天儿,你怎么了?” “……姐姐,好痛。” “你受伤了?” “伤口痛,心更痛。本来,天儿想知道,如果受了伤,心会不会就不那么痛,可是,心还是比伤口要前……” 我心抽成一团,才想上前劝慰这个小丫头,忽听小雪莲惊叫:“天儿,这些血都是你的?你……” 我倏然一惊,才发现,小丫头所站的地方,竟然有一大摊的血,而这血,还在增加中,正从她的袖筒内汩汩流出…… “天儿!”我冲到小丫头近前,“天儿,让我看看……” “你走!”小丫头见了我,竟向后退去一步,那眼睛…… 她让我走?最粘我最恋我的小丫头竟然要我走? “你来做什么,你不是说,让我自生自灭,让我自管死活……” 我何时这样说来着?“我没有说!” “你说了,你说了,你就是说了!”小丫头的眼睛,是两汪冷冷的清净,“你以为我是没有心的么?你以为我从小就追着你的背影,就不怕累了么?你以为我不会受伤么?你走,这一次,我不会再到北岩国找你,不会再听到你来看姐姐的消息便眼巴巴过来缠你,你走,你走!” 我盯着那愈积愈多的血,心愈来愈紧,愈来愈不能呼吸,而小丫头那比宣纸还要白的脸色、此时还要执拗的倔强,激起我万丈怒气:“别动!” 小丫头许是从未见我如此厉颜过,竟呆了一呆,止了向后退避的步子。我趁机点了她穴道,抱她回身,“可以联系上得江南怪医么?他在哪里?他在哪里?” 小雪莲定定望我脸上,“她的袖囊内有娘给备下的药,先喂吃绿色的药丸,护住她的心脉。” 我抱她坐地上,她身上鲜热的血烫得我心神欲裂,“药呢,药呢?为何找不到?药呢?” 小雪莲从我翻了几回的袖囊内,翻出了一个荷包,取了一粒药丸塞进天儿口内。“你快为天儿渡气疗伤……天儿,天儿!” 我一栗:怀内的人儿,闭了眸,垂下手去。那个时际,我体会到了这世间最彻骨的寒,这寒,纵是在我听见父兄三人拿戏谑的口吻高谈我这个“高等奴才”时,也远不及两分……“天儿……天儿?” “快给她渡气,护她心脉,我去找江南怪医!” 不,不,不,我的天儿,你睁开素来嚣张的眼,张开素来刁钻的嘴,骂我咬我都好,只是,求你……不要,这样残忍,不要这样罚我!不要! 我抵她背心,输着我的内力…… 只要天儿能睁眼,我全身的内力,我的臂,我的躯,我都可不要……原谅我,天儿,我怎到这时才知不能失去你,原谅我,天儿,醒过来,醒过来罚我!……老天爷,求求你,莫带走她!求求你,助我留下她! 我心内,以最卑微的姿态向上苍作着祈求。 谁之过?(二) “你走,你走,我不想见你啦!” “走开了,老头子,没见本姑娘正有美少年相待!” “走开了,堂堂北岩汗王,跟在一个小姑娘屁股后头作甚?想看本姑娘如何荒唐?” “走开,走开,走开,走开……” 听听罢,这便那个小丫头近来的嚣张! 虽然,看她重新恢复了这份志高气扬气焰的初时,我高兴得几乎要对天地神明、三界众生膜顶崇拜,事实上,夜半无人时,我的确也拜了……咳咳,此处忽略不提……但如今,她她她,怎能如此对我? “天儿,你是我未过门的妻子……” “谁是你的妻子?你想得美,本姑娘年轻貌美青春正好,怎可能要给一个老头子做妻子?” 老头子?我,老头子?本人三十五岁不到,身强力壮,相貌堂堂,会是老头子?……“天儿……”人呢? “耶公子,咱家小姐进了酒楼。” 自那个小丫头了事,闲云山庄便派了几个高手不远不近的护着她,这时向我出言提醒的,正是其中一位。 哦,进了酒楼,我便跟进酒楼……什么东西?那个陪着我未来的小妻子喝酒的毛头小儿是哪家的杂碎?“天儿!” 小丫头懒懒的抬眉:“你来做什么?” 我来什么?“回去!跟我回去!” “为何?” 她还敢问为何?“你是我的……” “这位前辈。” 我瞪着这个嘴上无毛的毛头小儿,他叫我什么? “这位前辈。” 没有错,毛头小儿生怕我听得不清,重新叫了一声。我敢确定,我看到了小丫头唇边的忍笑。 “晚辈正与天儿对酒当歌,请您莫要打扰可好?” 对酒当哥,我还人生几何咧!“小子,等你嘴上长齐了毛,再来对酒当歌,我家天儿我带走了!天儿,跟我回去!” “不要。” “你……” “我已经跟你说一千八百九十九次,我不介意再说第一千九百次,我和你,没、关、系。” “你……” “本姑娘这些日子方知,本姑娘以前浪费了多少时间,虚度了多少青春,从今日起,本姑娘要享受人生,领略快乐,所以,请碍眼的东西从本姑娘眼前消失。” “你……” “来,蓝公子,不要让不重要的人影响我们的兴致,喝了这杯,天儿为你抚琴踏歌!” “好!” 好你个头!我一拍桌案:“滚开!” 当然,我肯定不是对我的宝贝天儿,“没听见天儿说么,碍眼的东西赶紧从眼前消失,你还不快滚!” “前……辈,晚辈认为天儿指得是……” “是你个乱七八糟大头鬼啊,本大爷说是你就是你,快滚!” 嘴上无毛的小子,敢跟本大爷斗,也不看看,本大爷想当年……咦,天儿哩? “耶公子,咱们小姐拉着蓝公子走了!” 这小丫头!小东西!小骗子! 十几日下来,她每日换人,每日邀约不断,且对象一个比一个更出色,最始,那姓蓝的小子还能被本大爷给唬住,及至最后,她约的人中,已经有几个敢本大爷呛声且卖弄唇舌了。 “前辈……” 没有错,不管换了那个,都称本大爷“前辈”没有错。这些臭小子! “前辈,有道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有道是襄王有思,神女无梦;有道是强扭的瓜不甜,各有姻缘莫强求……” 这是哪家的世家子弟?我这个外域人都听得出他这话不伦不类!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羡美之情可以体谅,况天儿妍丽娇媚,乃不世名花,您这番情意咱们足可理解。可既然天儿无心于前辈,前辈又何必强人所难?” “你哪能只眼睛看得出天儿无心于我?” “前辈,您不要再沉浸在自己的幻想里了。天儿已对在下说了,您有些许的幻狂症,总是幻想天儿是您的未婚妻,还说天儿深爱于您,天儿太过善良,不忍伤害,您何必逼迫天儿这样一个温柔善良、温馨可人的姑娘?” 温柔善良?温馨可人?这小子说得是谁啊?还有还有,谁有幻狂症?谁?! “天儿,你说清楚,是你对他说我有幻狂症?” 小丫头在我狠厉厉的眼光中站起,扶着桌子,垂着小脑袋,似乎不胜委屈:“耶叔叔,您不要逼天儿了,天儿知道您对天儿思慕成狂,可是,您是我父亲的好友,无论如何,我们是不能逾越世间伦理的,请您自重……” 耶、叔、叔?“臭天儿,你有胆子再给我叫一遍!” “耶……呜呜呜,天儿好怕,天儿好怕……” 这小丫头!她…… “天儿,你不要怕,黄某会保护你,黄某不会容任何人侵犯天儿!” 这毛头小儿敢拿臭手碰我的脸儿? “啊——” 叫罢叫罢,谁让你把手搭我天儿身上,这下痛了罢?本大爷只用了一成力气哩…… “耶公子,我家小姐又走了。” ~~~~~~~~~~~~~~~~~~~~~~~~~ “小雪莲,小雪莲,小雪莲……” “住嘴。”这样对我的,当然不是小雪莲,而是那个史上最小气的男人,“你我再缠我墨儿,我把你舌头割下。” 这个男人,说着恁血腥的事,脸还装得这副优雅,也不知墨墨看上了他哪里? “小雪莲!”我叫了一声,跳出一丈,嘻,来追我呀…… 小雪莲在那个小气男人的怀里向我摇摇头,“笨蛋,虽然我们一直认为你和我们家六弟的智力不相上下,但我私下以为你比他总要聪明两三分,眼下看呐……” “教我啦,教我啦,天儿那个小丫头天天和那些个毛头小儿厮混,你不担心?” “不担心,我家天儿要想与人斗,倒霉的只是对方。她唯一的心魔就是你,所以才让你伤得又狠又重。但她如何不爱你了,你便是再也降不了她……” “你教我嘛,如何才能消天儿的气?我如果再看着她和那些人混下去,我会杀人啦!” “笨蛋。” 这个装优雅的小气男人,竟敢骂我?“姓傅的,还是姓碧的,你敢骂我,以后小雪莲到北岩国我一字个也不会和你再提!”哼,怕了罢,怕了罢…… “说你是笨蛋有错么?既然想杀人就杀啊,还顾忌什么?” “……”呃?“意思是说,如果小雪莲这样做,你就会当真将人当鸡腿撕?” “有何不可?” 有何不可?对喔…… “少听他的!”小雪莲举拳在小气男人身上捶了一下,呶嘴向旁边,“要想对付天儿,找他们,他们和天儿斗了十几年。” 我调了头,一对用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小妖祖,正一个笑嘻嘻、一个酷歪歪地向我招手。“耶叔叔,好久不见,您还是傻帅傻帅喔。” ~~~~~~~~~~~~~~~~~~~~~~~~~~~~~~~~~ “耶叔叔,我们实在是不想说您什么,但您委实太……了。” 小混蛋,以为我听不出来是不是?“你们两个,再有废话,别想再有北岩马可骑!” “喔喔喔,耶叔叔,了不得,发火了喔?”这个嘻皮笑脸,眼珠子灵活得像只水琉璃的东西,就是小雪莲的第二只小妖怪碧纬,“耶叔叔,若是我们帮了你,有何好处?” “北岩的马可任意你们骑!” 傅经,一个如他老爹一样装优雅,扮心机的臭小子,开口问:“如果我们能让天儿嫁了给您,有何好处?” “你们的孝亲王、碧老大做累了的时候,尽管到北岩逍遥快活去。” “成交!” ~~~~~~~~~~~~~~~~~~~~~~~~~~~~~~~~~~~~ “天儿!” “你又来作甚?” “天儿,我……” 对付以往的天儿,你还可以带一两个美人在她眼前晃一遭,她肯定就会将你给抢过去。但此时的天儿,你若用此法,只会势得其反,说不定她当时就能拉着一个公子哥儿进了洞房,让您后悔终生去…… 这是碧伟小妖的话,言犹在耳,我冷汗呐,幸好当时没用曾在脑子里打过转的这个法子。 “你怎样,你如何?你没话,就走啦,别妨碍本姑娘寻欢作乐!” 寻欢作乐?她……我忍忍忍。“天儿,我喜欢你。” “……你你你……”小丫头的脸儿当下红如霞色,“……对啊,你以前便说过喜欢我,像是喜欢一个女儿、一个妹子的喜欢……我不缺爹不缺姐姐,我不稀罕!” “我喜欢天儿,是想娶来当妻子的喜欢!”喔吼,不难嘛,为何昨夜还为着这话辗转反侧?况且,这话能换小丫头此刻的美不胜收,超值了! “才不是!”天儿小脑袋一扬,眼里又聚满了泪,“你才不喜欢我,你喜欢我,不会在那样的情形下离开我!” “天儿……”我伸出手…… “走开!”小丫头打下了我的指,退后一步,“我说不要你了,就是不要你,本姑娘说话算数,你走开!” “天儿,要怎样你才能相信?” “不相信,不相信,打你把我扔在那里一个人走出去时,我便不再信你!你既然要我为自己负责,我悉听尊便就是!” 实在不行,你就得用强的。你别忘了,你是她的弱点,别人对她那样做,很可能让她给毒成九头怪虫,但你那样做,管保她全身无力,任你摆布…… 傅经小妖,外观正儿巴经,思想怎这样猥琐? “天儿……” “走开,走开,从我眼前消……” 谁之过?(三) 经事实证明,傅经那个小妖的建议,的确可行。 小丫头那日又敢叫我走开,我二话不说,就堵住了那张小嘴……嗯,当然是用自己的嘴堵的……真是美妙啊,美妙无比…… “……那个……耶公子,您和小姐换个地方可好?” 耳边哪来这些嗡嗡,很影响人的心情耶,换个角度再亲个够本…… “这个……耶公子,您这么热心在公众面前表演么?但我家小姐是个女儿家耶……” 讨厌讨厌,怎亲亲都不能给个清净,吻得正好……公众面前?!我睁了眼…… 酒楼内,鸦雀无声,人人呆若木鸡,众人目之焦点,是我……我怀内的天儿? “混帐王八蛋,都看什么!”我用袍袖那那张小脸给挡起来,该死该死该死,这样一张脸儿,这样一张娇媚的脸儿,怎就给他们看了去?“都滚开!” 我抱起小丫头,直接从窗飞了出去,这小人儿,应该给藏在哪里好? “耶叔叔,这边,这边啦!” 远远的,我看到有一个人照着镜子向我挥手……哦,是那对双胞胎小妖怪? “做什么?”我把怀里的人儿包了又包,就算这对妖怪兄弟,也不能看。 “耶叔叔,您想不想尽快将婚事办了?” “……废话!”当然想! “那按我们说的去做喔。” “你们做了什么?” “放心啦,侄儿们那么喜欢叔叔,不会拿您老人家的终身大事开玩笑啦,走啦走啦……” 我想对这对小妖怪说,我从来没有感觉到他们的“那么喜欢”是“多么喜欢”,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我不是“老人家”,本人三十五岁,年富力强,相貌堂堂…… 但他们兄弟一个推,一个拉,不由自主,我抱着小丫头,被推进了一个华丽客栈的上房,然后…… “耶叔叔,您慢慢来哦,我外婆外公明天早上才会到,捉奸在床这招够老套,但绝对管用。我外婆或不计较,但我那个小外公可是爱女如命呢,定然逼你娶了不可,岂不正中耶叔叔下怀?” 好,很好,太好……咳咳……“你们休得胡说!” “嘿嘿,耶叔叔,您不要装了啦,你刚刚嘴角有**的笑意喔……” “你们当我是死的,放开我,本姑娘要出去!” “呀呀,耶叔叔你快制住她,不然到嘴的肥肉就要飞了啦,我们走了,您……慢慢忙。”那两个臭小子噙着“猥琐”的笑意,消失在门后。并且,非常识相地给——关门落了锁! “你放开我,你当本姑娘是死的,由着你和那两个臭小子发落?放开我啦——” 嘿……招不在多,管用则灵,而且,又是如此好滋味……“天儿……” “你放开我,放开我……” 再来再来……嘿,我的天儿,是多么的好吃好闻好食好味好……唔,咝~~,这个小丫头,敢咬我?……我亲亲亲亲,和了血亲,更是别有滋味……可是可是,亲得我,好冲动,身边就有床,也好方便…… “……耶落云,你先前还装正人君子……你是个大色狼!” 大色狼就大色狼,先将鲜美的食物吃下去再说! “耶落云……你就是这样……我也不会嫁你!大坏蛋!大坏蛋!” 听听听听喔,我小天儿骂人的声音都这般动听……不嫁我,怎由得你,小丫头! “耶落云……你……坏蛋!……耶哥哥,云哥哥……” 嗯嗯,更动听了,我的小天儿,真是让人爱怜啊…… ~~~~~~~~~~~~~~~~~~~~~~~~~~~~ “耶落云,你这个蛮夷,我杀了你!” 说杀就杀,真的拿剑即砍,我跳出去,端起笑脸:“岳父……” “呸!谁是你岳父,你也配娶我天儿,我杀了你这个无耻蛮夷再说!” 哼,要不是看在你是天儿的父亲,我才不会忍你……忍就忍,有何了不起,“岳父,你最好不要冲动哦,我是天儿未来的丈夫,你杀了小婿,天儿岂不可怜?您想让她年纪轻轻就守寡?” “无耻蛮夷,我天儿才不会嫁你!” “可是,饭已经做熟了……” “我杀了你这个淫徒!” 哦唷哦唷,火气更大了喔,我逃逃逃……不过,只是在客栈的上房内转圈圈,我才不逃远了,让他们让小天儿带回去,小天儿那么好吃,隔得太久不吃,胃会亏啦…… “外公!” “外公!” 哈哈,两个小妖怪来了,万事大吉! “外公,您生什么气嘛,气大伤神,尤其我外婆还是风韵犹存,那个西域恶王虎视眈眈地盯着她不放,还妄想来个白头共老,难不成您想将自己气出个好歹,便宜了那个恶王?” “他休想!” “对啊对啊,他当然是休想!可是外公您也不可掉以轻心,修身养性保持青春留住外婆才是要紧,其他的事,能省心则省心,能省力则省力,何必动气?” “你们就能忍住自己的姨娘被欺负?” 他们当然能忍住,而且是鼎力相助!嘿嘿,岳父大人,这两个小鬼与小婿是一国的啦…… “如果是被当真被欺负了,当然不能容忍!但,您认为我那位姨娘是那样好欺负?” “当然不是!” “是啊,外公,小姨娘既然不是一个容易让人欺负的,她在被欺负了没有说话没有反击没有报复,那说明什么?” “说明什么?” “说明我小姨娘是欢迎被这个欺负她的人欺负……哦,换个说法,她并不认为自己是在被欺负,说不定是她在欺负人?” “有可能。” “所以啊,外公,小姨娘欺负了别人,你再砍这个被欺负的人,岂不是很失策么?” “失策?” “对啊,砍死了他,谁为我们的小姨娘负责?小姨娘欺负了人,我们本来就理亏了,如果再不把这个被欺负的可怜虫抓住,你想我们的小姨娘还能不能嫁人?” “……有道理。” 我这时才发现,那个小妖怪的确是可能有那么点喜欢我,不然,这功力,这两只连自家的亲戚也能面不更色给予催眠的狼心狗肺,还真是防不胜防。 “北岩淫贼,过来!” 叫我?叫我堂堂汗主北岩淫贼?哼,我才不……过就过,为了小天儿,为了我甜美好吃的小天儿,忍你这个老头子!“小婿参见岳父……” “你……你先慢称我岳父,你……” 一抹桃红衫影闯进:“爹,我不嫁他啦,爹,我不嫁这个人……” 我拧眉,这个小丫头,竟然…… “不嫁也得嫁,你这个又皮又刁的丫头,也只有人家北岩王不嫌弃你,你还要怎地!” 咦咦咦咦?岳父大人,岳父大人啊…… “爹爹,人家……” “没有人家他家,从今天开始,为父就给你备嫁妆,你给我乖乖待嫁,再敢给我惹什么事出来,我把你锁在家时锁够一年!” 这……“岳父大人,你莫这样对天儿,天儿虽然贪玩,但不出做什么出格的事……”当然,拿**算计我是例外,“您不应如此不欣赏天儿……” “云哥哥!”天儿湿着一张小脸,扑进我怀内。 嘿,我的天儿真是香香软软喔…… “哼,臭丫头!”岳父大人犹骂着,但是,一个动作却让我愣住,他竟然竟然向我——眨了眨眼?! 天天天天, 岳父大人,岳父大人啊…… “云哥哥,都怪你,都怪你,爹爹从来没有那样对过我,都怪你啦~~” “怪我怪我,云哥哥不好,云哥哥伤了天儿的心……”我搂着小丫头的小小腰肢,向岳父大人也眨眨眼。 这是男人的对话呢。岳父大人在告诉我将一个小麻烦交给我了,我则非常高兴地告诉他,我接受得很快活。 岳父大人迈了出去,两个小妖怪也向我得意地做个鬼脸,摇头摆尾地消失。 “云哥哥,爹爹好讨厌,那样骂人家。” 嘿,精怪的小天儿,你的爹爹是在助云哥哥喔,乖,宝贝,别伤心,云哥哥疼你…… “人家不和爹爹好啦,人家去找娘!” ……怎可能!!!!“天儿,听云哥哥说哦……” “你坏蛋,坏蛋,大坏蛋……” 大坏蛋就大坏蛋,这个小丫头到现在都不肯松口嫁我,虽然有了岳父大人的支持,但依这小丫头的精灵,不难想透端倪,再给跑了怎么办?最稳妥的法子,就是尽管使这个小丫头肚子里有个小小丫头,那样,还想跑……哼! “耶姓笨蛋,你这个法子很老套耶。” 有么? “不过……” 不过? “很有效!” 哈哈…… “你吃她之前,给她吃这个。” 这是…… “多子多孙丸。” 喔喔…… “你堂堂北岩王不能滞溜太久的是不是?” 对对对…… “给你这个。” 这个? “十日春睡丹。服下了,她会十日大睡,任你将她带到何处去,而在你返回北岩的途中,也不耽搁你为所欲为。” 哈哈哈…… “不过,别光为了逞兽性,忘了喂她吃饭饮水。” 是是是…… “耶姓笨蛋,你知不知道你现在……” 如何如何? “笑得真是**呢。” “……” 谁之过?(四) “表哥!” 我才进宫门,前呼后拥的珂娜即迎了来。 我皱眉:怎忘了她?以她的性子,不可能与小天儿合得来,而以为小天儿的性子,更不能容了她,怎会忘了让卡木将她也送走? “表哥,这次出门,您怎走了这么久?珂娜很想念表哥,想得每日都要哭上三回……您怀里是什么?” 北岩风寒,我把抱着小天儿的毡毯又裹了裹,径自向里内行去,“我的汗后。” “什么?!” 这个珂娜,嫁过人,又守了寡,怎还改不了这动辄就拔尖了嗓说话的习惯? “表哥您说什么?这是什么东西?” “什么什么东西?”我冷瞪着这个不懂规矩的表妹,“本汗的汗后,北岩国的女主人,也就是你的主子,你知道,单凭你刚才那一句话,你就该被杖刑么?” “表哥,您说什么呀?您怎能这样说?您难道忘了,姑妈临走前要您好好照顾珂娜,要您务必……” 够了,若不是因此,我怎会明知她在我汗宫内嚣张恣行而佯作不知?但现在,有了小天儿,这座汗宫有了真正的女主人,她势必需知道自己的身份,否则,也只能送她离开。“珂娜,你的事容后再说,本汗的汗后累了,待她歇息过后,你再来见礼。” “……表哥?!” 我不再与她多耗时,怀里的小天儿舟车劳顿,需要好好调息。 ~~~~~~~~~~~~~~~~~~~~~~~~~~~ “耶落云,你这个混帐王八蛋,你竟敢不经姑奶奶同意,把姑奶奶带到了你的狗窝!” 我正在书房批奏着累积下的奏折,揣磨着东漠近来的军情递报,听到寝室内一个软软的嗓音骂得甚是痛快。 小天儿,这个小东西,小丫头,小坏蛋!我对闷着头的卡木说,“如果你此时笑出来,本汗会把你满口的牙串起来做项链!” 很好,收起来了,算你识相。我掷了笔,向寝室找我的小天儿去。 “耶落云,你这个……” “天儿,你再骂,我不介意堵上你的小嘴哦。” “你你你……下流!” “一个用**陷害我的小东西,骂我下流?”嗬唷唷,我的天儿,真是美呢,才才睡醒,颊晕若朝霞,明眸若秋水…… “哼,你还不是把人家丢下走了!” 唉,小丫头就是不肯释怀这一点是不是?“天儿,你仔细想想,那一日我当真不该生气么?” “……可是,人家也很害怕,人家第一次做那种事,又痛又怕,你还那样凶人家……” 天呐,我竟然犯了这样的混帐错误!天儿她不管怎样狡诡,也只是一个未经人事的女儿家,初夜隔日,我没有柔情蜜哄,骂她叱她也就罢了,还撩了狠话甩门而去,当时,她一人独坐在床上,必然是哭过怒过,然后决定舍了我的。“天儿,过来。” “云哥哥~~”她别扭着,不给过来,只得我走过去。 我搂着这个小小人儿,这个小了我二十岁却执意非我不嫁的小人儿,“天儿,以后做什么事,都要告诉我,不要再跟我赌气了哦。” “那云哥哥不可以再骂天儿。” “不骂天儿。” “也不凶天儿?” “不凶天儿。” “不……” “其他事慢慢再说,天儿可以先让云哥哥亲亲?” “……云哥哥,我发现,你以前都是在装君子,假正经哦……” ~~~~~~~~~~~~~~~~~~~~~~~~~~~~~~~~~~~ “表哥,外面有几位族中长老和几位部落首领求见您。” 我皱眉盯她:“你进本汗的书房,怎不知通报?出去,通报了再进!” 我从不记得,我给过她这种特权,这个珂娜,自幼骄纵惯了,以为我真能如母亲一般对她百依百顺? “……表哥?” “出去!”奇怪了,天儿有时任性得令我牙痒,可为何我却却不能有一丝厌意? “哼!”珂娜跺了跺脚,转了身出去。 不一时,她和几个族中长老、部落首领一并求见,我说声“宣”,正襟以待。我当然知道他们为了何来,五日后,是我的封后大典,他们定然是全力——反对来了。 “汗主,恕旺鲁海直言,五日后,您不能娶那个汉人女子为后!” 听罢,倒真是直言。 “我们北岩有得大好女儿娇嫩的花朵,汗主您是如此的尊贵无匹,自然该娶我们草原上的花朵才配得上您的英伟……” 我让自己不要昏昏欲睡,这歌儿听了十几年,不困也累。那十几年里,我倒不是执意空置后位,而是各个部落都是野心勃勃,都欲让自己的女儿成为北岩汗后,与其娶一个来得罪一片,不如空置着,让一群老头子为了这个位子自斗去……不过,如今我带回来了天儿,无疑使他们将斗争的对象换成了一人,即——本汗。 “汗主,国有国规,我北岩从未有娶汉人女子为后的先例,纵然是汗主的子民们,也不会娶汉女为正妻,汗主您身为北岩最亮的太阳,您更不能给子民们照错方向……” 我喝了三杯茶,仍抵不住困意,所以覆眸小睡了一气。待小睡后,耳旁仍是这些位长老、族长们的喋喋谏语。 我持杯又饮,凉茶下腹后,加之小睡养神,精神为之一振。“几位说完了么?” “汗主……” “北岩国规,从来没有不得娶汉人女子为正妻的明文规定。” “可……” “听本汗说。”我凛了眸,骇止住欲张口截本汗话端的珂娜。“本汗长年空置后位,在在因各位长老的女儿都是北岩国最美丽的花朵,本汗抉择不下,是以宁愿让花朵们栖到更美丽的崖上绽放。而本汗即将迎娶的汗后,是本汗心内最美的花朵,本汗非常不愿意听到有关对她的任何亵渎说辞,各位,可明白?” “汗主,您可以撷取这朵美丽的花,但不该立成汗后……” “旺鲁海,本汗做什么,需要你来告诉本汗该或不该的么?” “……汗主,您若执意如此,会伤了咱们北岩女儿的心,会让北岩的女儿的父亲们因此伤心,会……” “本汗能够让北岩十几年无战事,享受太平,且民生富足,温饱度日,足以说明本汗是一个合格的君主,至于其他,本汗不需向他人交代!如果有哪位父亲不服,可以直接找本汗,本汗也想看看,他凭什么认为他的女儿可以特殊到让本汗青睐,他的女儿又有哪些品德,可以做我北岩的汗后?” “表哥,您这样做,不怕引来北岩战乱,不怕……” “谁敢战乱?”我拍案,“本汗会亲率大军,让他们尸骨不存!” “可是,姑妈临去前,要您……” “要本汗纳你为后么?你以为你现在还具这个资格?” “是您硬把珂娜嫁了别人,不然珂娜不会成为寡妇,也便有足够的资格做北岩的汗后!” “不,表妹,你不止没有做东漠王后的命,你也永远没有做北岩王后的命,这与你嫁没嫁过人没有关系,而是,东漠王不爱你,本汗也不爱你。” ~~~~~~~~~~~~~~~~~~~~~~~~~~~~~~~~~~~ “汗主……” “出事了?”卡木这副神色,用脚趾头想都会猜到,定然是出了事。 “是汗后和珂娜郡主……” “天儿?在哪里?” “在长砚宫。” 也就是说,珂娜到长砚宫找天儿麻烦去了?虽然我的天儿有保护自己的力量,我也派了人随护,但珂娜毕竟在这片宫里住了恁久,怕是有些势力的罢,去看看! “……汗后将珂娜郡主的头发给剃光了。” 啊?我步子一窒:“还有呢?” “她还在珂娜郡主脸上用朱砂笔画了几只乌龟,说是要顶够三天,要不然就真的用刀来刻上。珂娜郡主正到处哭着找汗主您呢。” 那我不必去了。“珂娜郡主若到此地来,吩咐侍卫挡着。” “是。” 我坐到案前,翻了折子来看。 “可是……” “可是什么?” “汗后一开始不防,被珂娜郡主推了一跤,后面又折腾了那久,觉得不适时,宣了御医去看,才知汗后是孕了,且差点流产……” 什么?我一把薅住这个讲话本末倒置的蠢材,“你怎不早说?!” “汗主,我……” 我推开这个混帐奴才,飞身向长砚宫去…… “汗后,您喝了这碗药罢,这是给您安胎的呀,您肚子里的小汗王……” “不许说是小汗王,我喜欢小公主!” “哦,就算了小公主,您喝了药,小公主才愈安稳不是?” “这药太苦了啦,而且,万一那个珂娜又在里面加了什么药粉,要害我的小公主怎么办?” “不会,不会!”床前的奴才吓得跪倒一片,“这药是奴才们亲熬亲看,没有经过别人手,奴才们可以先喝一口……” 我迈出去,对满屋的奴才道:“都下去,至于你们护主不利的罪责,明天本汗会一一找你们算!” “汗主饶命,汗后饶命……” “都滚下去!再有废话现在就办了你们!” 满屋子的奴才跌跌撞撞退去,我迈至我的天儿跟前,捧了那张小脸,“你确定你没有事?” “我吃了娘给的药,宝宝不会有事啦。”小天儿将小脸偎进我的掌,噘着小嘴,“你以前有女人是不是?” “嗯?” “那个珂娜说,你带我回来前,让卡木提前一步到家,将你以前的女人给清走了,她还告诉我,我早晚也会到这一日……” 谁之过?(五) “你相信?” “我当然知道我不会到那日,云哥哥怎可能不爱我?”小丫头嘴撇了嘴,抬了下颌,好骄傲的样子……只是,骄傲便骄傲,将脸儿移开做什么?感觉很好耶。我把那张美丽的小脸再捧回来,听她叽叽呱呱说,“告诉我,那些女人是怎么回事?” “是各部落从本族里挑了顶尖的美人送进汗宫来的。” “……你碰过她们?” “……有两三个……” “两三个?” “也就一两个啦……” “一两个?” 唉呀呀!“天儿!”我抱住这小丫头,手放在已经有了我们骨血的地方,那里面,将有一个我和天儿的孩儿出现,不过这个孩儿是如她的刁钻还是如我的……咳,可爱……我都将疼他爱他,因他是我和天儿,和我最爱的女人共同的骨与肉。“……天儿,你要相信,若我知道那个小小的足可以当我女儿的小丫头将来当真是我的妻子,我不会碰任何人。” “为何要送走她们?怕我来了会把她们整治死?” 整治死?……这当然有可能,但这个小丫头整治的对象怕不会是那些压根不算我女人的女人……不过不过,将人送走的原因并非仅此,只是不想让这个小丫头不快乐罢? “天儿,我会把珂娜送出宫外,你不用担心安胎药,从大夫到侍人,都是我亲自为你挑选的,他们绝对值得信赖。” “我信不过他们,也信得过云哥哥,你怎可能让一些可能害我性命的人在我身边?不过,从今天起,为了安胎,我要住到云哥哥的寝宫,以免云哥哥太寂寞哦……” 到我的寝宫自然没问题,但和安胎有何关系?这小丫头就是恁般奇怪,好在,看了她十几年,也已经习惯了。 ~~~~~~~~~~~~~~~~~~~~~~~~~~ “表哥,表哥,你一定要见珂娜,表哥!姑妈在看着你,表哥!” 我皱了眉,“卡木,这是怎么回事?她怎还在宫里?” “珂娜郡主她有太后的腰牌,就算搬出了宫,也可随时进宫……” “表哥,珂娜不是为了自己,珂娜是为了表哥的血脉,我北岩国尊贵的皇家血脉啊……” 什么东西?她与我和天儿的血脉又有何关系?“宣她进来说话。” 卡木却迟疑未动。“汗主……” “你知道原因?” “今日,珂娜郡主领了一个女人进宫里来,那女人是以前侍候过汗主的元太部落的燕真……” “然后呢?”我有不祥预感。 “那个燕真她……她挺着个大肚子……” “什么意思?” “看情形,燕真怕是到七个月的身孕了,珂娜郡主说是领她到宫里待产……” 手里的笔断成两截,“这事为何到现在才说?” “奴才一早得讯去找您,汗后那时正在,后您上了朝,下了朝以后,您又急着批军部送来的急件……” “把珂娜和燕真都带到离宫!”按北岩国规,小丫头今日到安佑寺接受封中住持的祈福……我绝不允许,任何人来破坏我如今的幸福。“汗后午时过后便会返宫,你给我盯住每个人的嘴,不得漏一个字出来!” ~~~~~~~~~~~~~~~~~~~~~~~~~~~~~~~ “燕真,你实话告诉本汗,你肚子里的孩子当真是本汗的?” 北岩国的女人不同中原女子,并无任何贞操观念,男女之间少讲忠诚。虽然王室中的女人会有所收敛,但我不以为并不爱我的燕真会为我生育子女,何况,在小丫头之前,我从来没有让任何女人为我留下子嗣的打算,是以每月屈指可数的几回召寝,都赏了无子汤药。 “……汗主,是……” “你要知道,如果你说假了任何一字,你要付出什么代价。” “汗主,奴才……” “表哥,汗主的血脉怎会有假,您莫忘了,燕真七个月前尚在宫里……” 我盯着那个女人,“你当然可以生下这个孩子,但本汗有的是方法可以验出他是否是本汗的骨血,如果不是,你,你的家族,你的部落,需要承担欺骗本汗的后果,你明白罢?” “汗主……” “表哥,您不能在孩子没有出世时即说这样的话,您这样说,与前汗主有何不同?难道您不知,他当初也是这样对待过姑妈的?” “你……”不得不说,珂娜这番话,使我动容。当年,父汗醉酒之下,拉过身为宫婢的母亲侍寝,母亲因之有了身孕,有了我…… “燕真,本汗会在宫外找一个地方让你待产,待你腹中的胎儿落地之日,朕即会去检验,如确属本汗骨血,本汗自会对他好生教养……” “表哥,您怎可以把燕真送出宫外,您这样做……” “本汗说话,何时轮得到你在旁边置喙!”我自然晓得,若没有她在旁边兴风作浪,燕真定不敢找进宫门,这个珂娜,我早该处理。“把太后的腰牌拿出,从今后,若你再敢擅进宫门,按宫规责罚!” “表哥,那是姑妈留给珂娜,您无权……” “本汗无权?你可以将话再讲一遍!” “我……”忽然,珂娜脸上浮起一个绝对可以称上恶毒的笑,“汗后,您来了?” 我陡地一僵,缓缓转回了身,我的小人儿正扶门立着,美丽的小脸无怒无喜。 “天儿!”我掠身过去,我知道,那当下我必须握住她,拥她进怀里,“天儿,我……” “怎么了,云哥哥,你在发抖喔?” 我发抖?……对,我在发抖……天儿还叫我云哥哥?还肯柔软无比地依在我的怀内?“天儿,你时下的身子,最禁不得刺激,千万莫要生气,好不好?” “我为何要生气?”天儿仰了明丽的大眸,转着满满笑意,“你在害怕。” 是,我在害怕,害怕小丫头掉头就走,害怕她不再容我亲近,害怕失去我现下犹如活在天堂的幸福。“天儿,你当真不生气?” 天儿在我耳边,“才怪,我回头,会慢慢找你算帐!”随即,仰起雪白细颈,对着宫厅里那个大腹便便的女人,“你可留在宫里待产,但生完以后,纵算确证是汗主的骨血,你也不得再留宫内,也便说,你必须与他分开,你可愿意?” “你凭什么……” 我凛眸:“你们还没有参见汗后!” “奴才参见汗后。”跪伏的,是燕真。 “珂娜,你想让本汗对你用杖刑?” 珂娜一震,屈膝:“……参见汗后。” 天儿挑唇笑道:“珂娜郡主,你的秀发真是漂亮呢。” “你——” “怎么,你这次进宫是想本后在你脸上刺字,还是再剃了你的头发?” “表哥,您怎能容她这样羞辱您的表妹,我是您封的郡主,是姑妈的亲侄女,我们的身体里,有一个祖先的血液……” “燕真,汗后的话你听清楚了?你腹里的胎儿若确属本汗,本汗自会教养他长大,但你永不得近他身边;若非,你当然清楚后果。” “不,不,不!”燕直忽摇头大喊,“我要我的孩子,我要我的孩子!……汗主,这个孩子不是汗主的,奴才这个身孕尚不到六个月,即时奴才已经出宫了,但他的父亲身在奴籍,我们无法公开成婚,奴才开始只是想让这个孩子过些好日子,才会听了……” “燕真,你胡说什么,你不能因为那个女人要分开你们母子你便要胡说,你……” “不不,珂娜郡主,您不要再利用燕真了,您没有做过母亲,您无法体会孩子已经在体内的感觉,我已经不能没有他,您自己另想办法,燕真不能帮您了……” “够了!”还当真是够了呢。实则,打我一见了燕真的眼睛神便已怀疑,之所以欲待胎儿落地再验,是不想因严审惊动了我的天儿。眼下天儿既然已知,我自然全无顾忌。“珂娜虚假生事,欺骗本汗,自即日起,降为庶民,褫去先后所赐腰牌,罚为奴三年!燕真,及时悔过,为时未晚,赐帛百匹,银十锭,并削去未婚夫婿奴籍,择日成婚!” 我对燕真,当然有气。但这气,被我对上天的感恩冲淡了。我感谢上苍,让她肚中的胎儿非我所属。这个孩子生出,我自然绝不可能视他与天儿为我的生的一般对待。如此,他与我当年处境何异?明知是第二个“我”,我却无法给予善待,情何以堪?更有,若当真有这样一个孩子,天儿纵算强作无事,小小的心量也会受到些许伤害…… 所以,我感谢上苍,所以,我对燕真格外仁慈。 “哼,幸好那个孩子不是你的,不然我定然带着我肚里的小东西跑回中原嫁个美貌少年去!” “什么?你不是不怪我?你不是明白那是在娶天儿之前的往事……” “哼,那是本姑娘不想让珂娜称心如意,她要看我哭泣撒泼是不是?本姑娘就做一个贤达的汗后给她欣赏!” 我冷汗涔涔:上苍,我再次感谢您的仁慈…… ~~~~~~~~~~~~~~~~~~~~~~~~~~~~~~~ “天儿!”我怒,我吼,看身陷在百花……呸呸呸,是一群唇红齿白的毛头小儿中的我的汗后,我举着手中的“物件”,“你觉得,让飞儿一起陪你如何?” “飞儿陪,陪娘娘,爹爹也陪娘娘!”我手中的“物件”吱呀怪叫。 小丫头小颈一挺:“我的儿子来陪娘,有何不可?飞儿来,娘抱抱。” “娘抱抱,飞儿要娘娘抱,爹爹臭,不让抱!” 这臭小子!“你再说一遍。” “爹爹臭,不让抱!”臭小子竟然崩了小胖脸,当真将我最“想”听到的几字重复一遍。 “臭小子,我揍你……” “娘娘,爹爹不疼飞儿了,娘娘抱飞儿,呜哇……” ……我做什么了? “耶落云,你敢打我儿子试试!”天儿从我怀内将臭小子夺去,美丽的眸儿满是控诉。 我……我……我一转眼,正见满室的毛头小儿,“滚,都滚出去,在本汗将你们剥皮抽筋前,都给我滚!” ……很好,这下,室内只剩我们一家三口,可以慢慢沟通。 “天儿,那个南郴公主,我不会娶。” “那些个美貌少年,我也不会要。” “那你还召他们来?” “你不也陪了公主?” “那是公事。” “这是私事。”天儿红口白牙一嘴,“为了让你这把老骨头葆持青春不老,时常气上一气,舒筋活血,长命百岁。” 老骨头?我一把将那个臭小子夺来,“卡木!” “奴才在。” “侍候小王子!” “这……” 不再会臭小子的呜哇怪叫和卡木的怔愕不解,我将小丫头抱起,踢开紫英阁的内室之门,向重重纱帐后的大床奔去……我是老骨头,是罢?我需要舒筋活血,是罢?很好,我便让这个小丫头知道老骨头是如何舒筋活血,强身健体! “云哥哥,你讨厌死了……” 讨厌?很好,可以更讨厌一点…… “……色狼,色狼,我嫁你,嫁错了……” 嫁错了?那就将错就错、错上加错、大错到底!管他谁之过,谁之错? “……云哥哥,我……我爱你……” 我也爱你,我的天儿,我的小汗后。 史上最肉麻夫妻两三事 第一事 这件事发时,乃六皇子第一次辞得帝位,携娇妻爱女到江南逍遥。 而因着肆意早已南下,闺怨冲天的五皇子,亦抱子寻妻。 是以,有了江南月夜下三对夫妻围桌共膳的契机。 打一始,三个女人一台戏,三个男人佯哑夫,还算其乐融融。待酒食用到半路,欢声渐歇,笑语暂止,因两个女人的眼睛,全关注起了某景。 “墨,你胃有寒气,方才吃了蟹肉,喝一口米酒调和一下,来,一小口。”某人端着酒盅,凑到娇妻唇下,送进了暖胃的良液。 “墨,这是莲子鱼,清香爽口,尝尝看,好不好吃?”某人将一盘鱼在自己根前去完了骨刺,持箸夹起,喂入娇妻腹内。 “墨,吃块桂花糕……” “墨,喝口菊花茶……” “墨……” 两个女人面面相觑,再各自有志一同眄向自家那位,一个正因不做皇帝不必担心言官指摘吃相不雅而狂做饕客,一个正四平八稳浅饮低酌扮美装潇洒。 “谌家墨墨。” “臭妖鱼。” “有事?”谌墨张口,纳下了递到嘴边的去皮栗子,嚼嚼不倦。 “你可不可以奉劝你家夫君一下下,不要成心如此?你不知,这样,很易让人受伤?很是刺激别人么?” “我家夫君怎么了?”谌墨向优雅温润的丈夫甜蜜蜜投去一睇,“我家夫君,还是一如既往的清俊贵气啊。” 肆意翻翻白眼,杜若咬咬银牙,两人挤出笑来,“你们两人甜蜜恩爱,尽可以关起门来尽情释放,可为什么一定要在别人眼前表演呢?” “表演?有么?” “不要告诉我,私下里他也如此对你?” “那我要不要告诉你,我家夫君早间会为我梳发,晚间会为我洗脚?不过,他最喜欢的还是给我净面之后,擦抹护肤的粉膏……” “卟——”杜若喷出了才喝进口内的茶水,肆意则捏断了指间筷箸。 “还有呢?他会不会连走路都让你省了?” “他倒是喜欢背我行路,可是本少爷的轻功如此好,哪里用得着?再说,腿脚走得酸了,让夫君按摩就好,不怕不怕。” “啊——!”肆意一声吼,杜若则一声叫。两个女人各探手抓过自家男人,“本姑奶奶要休夫!” 第二事 这事发生在经纬两位小少降临人世,某人认为自己独享的怀抱遭人剥夺,酸气、怨气,镇日在心间发酵,终有一日,忍无可忍,对自家娇妻开诚布公。 “墨。” “嗯?” “你爱经儿和纬儿,超过爱我是么?” “……你怎会这么说?” “你近日只陪他们,不陪我。” “夫君,他们是我们的宝贝。” “那我是什么?我是墨的什么?” “你……是我的心肝喽。” 心肝? “夫君,我们的宝贝们会长大,会成为别人的心肝,会有他们宝贝的人,但我和夫君,永远是彼此唯一不可替代的心头之肉,不对么?” “可是,他们还是太粘墨,墨也太疼他们……” 某个小气男人,因为妻子的甜言蜜语心中暗爽到狂笑,面上,却犹抱怨迭迭,直至娇妻将一双嫣唇主动奉上…… 第三事 这事发生时,某个不良父亲将一对十二岁的儿子奉献出去。一个到京城受袭孝亲王,一个在碧门接受当家训练。他携娇妻,迁徙到早已置好多年的一处山庄做神仙伴侣。 “墨!” “怎么了?” “你昨夜又陪绛儿和缇儿睡了!” “那又如何?” “你是我的!” “……你不也很爱绛儿和缇儿?” “但我没有爱到要把自己的妻子让给她们!” 啼笑皆非中,摸摸这个偏执夫君的脸:“夫君,我有没有告诉你,你很可爱?” “我本来就很可爱,比老六还要可爱!” 看官们,明白了么?当年那一句话,这个男人到今日,仍未忘却。 第四事 镇上书坊一位豆蔻年华的美貌少女,对昨日上门买书的一位有着全镇任何一个男人也不及的优雅气度的男子一见钟情,几经打听,得知这男子住在镇外山脚下的山庄。于是,施尽心思,进山庄做了一名小婢。经过一个多月的窥查,得悉心上人的妻子并非一位贤妻,致使心上人少笑少言,郁结寡欢。于是不平心起,恨不能即日替而代之,以使心上人得享自己满腔的柔情四溢,然后,两人就如书上的鸳鸯蝴蝶一般,携手一生,幸福一世…… 这日,她得见心上人踞案抚琴,那气度,端的是如天人般皓洁。且她已知心上人那悍妻不一时也会赶来,她要利用这个机会,使心上人明白,谁才是适合她的女人。 “爷,您喝茶。” “……” 天呐,好痴迷呢,心上人虽无言语,但她能油然感到两人之心紧紧相依…… “你在做什么?” 那个悍妻来了?少女一喜,更将身躯向心上人偎去:“奴婢,奴婢头好痛……” “头痛是么?”悍妻踏进了亭子,笑吟吟,伸出手来…… “唉呀,夫人,您不要打奴婢,奴婢什么也没有做,奴婢只是身子弱……”少女面流泪,心生笑,凭心上人的气度,定然英雄救美,怒叱悍妻之悍,也知这世上,有位娇弱美人需他爱怜…… “打你?”悍妻一怔。 “不要打奴婢,求求您,夫人!” “你还真是提醒了我,打你,手疼呢。”悍妻抬足一踹, 将少女踢出亭外,落进花丛。 少女虽疼痛难忍,却犹喜自己的苦肉计不会枉费,书上都曾如此说过:男主子为了娇弱的俏丫鬟,休了泼皮善妒的悍主妇…… “夫君,我想吃菱角。” “我洗过手,便剥来给你。” “还要吃榛子和核桃。” “要不要喝松仁茶?” “夫君沏给我喝?” “只要墨今日下午的时间归我,不许再去陪那几个小东西!” “好饿啦……” “我先喂你吃些别的……” “色鬼!” 少女自花丛内爬起,却见心上人正将他的悍妻抱在膝上,两颈相缠,四唇相磨,上演着小书中香艳的插绘情景……不,不,怎么会这样?小书中,最受所有人爱怜的当时楚楚无助的娇弱少女,如她啊……自己的心上人,为何没有按小书中的男人那样来演,扶起自己,拥进怀内安慰柔怜? 第五事 “三哥,您可知道我们为何越来越懒了来看您?” “你们老了。” “……三哥,您比我们年长耶,我们老了,您又如何?” “懒得不是我。” “……三哥,您能不能和您兄弟多说几个字?您能不能别把话都留给三嫂?” “不能。” 两个男人吸口气,“三哥,您以后,可以别在人前,尤其是那两个女人面前表演您对三嫂的肉麻……难道,您被奴役得就那般快乐?” “快乐。” “才怪!”傅澈跳脚,“那日,那个女人逼着我为她梳发,我只不过手重了些,扯了她几根头发,她就赏了我一脚,揍了我一拳,怎可能快乐?” 傅津摇首:“小意意让我为她上护肤的油膏,也只是一个不防,进了她眼睛些,她便骂我无用,无用?不会抹油膏是无用?也不看本王在床上有多神勇……” “不快乐,你们何必要做?” “可是,女人让我做……” “意意眼红三嫂……” “我做这些,是因为做时,我心下极是快乐。能将自己心爱的人儿护在胸里呵着护着,喂她吃,喂她饮,梳她发,洗她足,为她穿衣,为她着袜,这一切,都让我很快乐。每望着她,每日每时总想为她多做一些,多给一些,因为,为她做任何事,都能轻易快乐……” 哇呼呼,少言寡语的三哥,这一大堆话,哪里潜藏来着? “你们不必一定要做,你们不是我,你们的女人也不是墨,这是我和墨的爱情,是我爱墨的方式,你们何必照搬?你们就用你们爱人的方式爱她们就好,不是么?” 傅澈如醍醐灌顶,转身就跑:“女人,给我滚出来!快来参见你的皇上,你的夫君!” 傅津仰天长吼:“意意,本王要去杀人,你胆敢拦着,本王不饶你!” “笨蛋,滚——!”有女人一记老拳到位,捣在笨蛋腹上。 “恶魔混蛋,找死是不是!”有女人从天而降,掐住恶魔脖颈。 “夫君,他们怎么了?”谌墨坐到自家夫君膝上,不解问道。听意意和若若说,最近这两人表现尚可,她们还要择时拉来表演,把傅三爷肉麻到天理不容的体贴比下,怎突然变得如此热闹? “别管他们。”傅洌抱起妻子,“你午睡时辰到了。” “我午睡时辰到了,你跟来作甚?” “我陪墨儿午睡。” “当真只是陪睡?” “不然呢?” “到了床上,你不会又说一些睡前做些运动有利好眠的话出来?” “……原来,墨儿如此盼着与为夫运动,宠妻如我,怎可能有违娇妻愿望?” “……讨厌,你这个伪君子,真色狼,谁要与你运动,放开我!” “墨,为夫不会将你亟盼与为夫运动的心思公之于众,为夫会很卖力地运动……” 后面,另外两对夫妻打过骂过,各自踪影不见。 唯见碧波上,鸳鸯相偎酣眠,人生佳景无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