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锦生香》 第一章 阮沅和表姐厉婷婷并肩坐在晒台上。 月亮很大,圆鼓鼓的贴在天际,像口剧烈燃烧的银炉。天幕下,几颗寥落的星子被吐出来,再被刺目的月光一映衬,显得十分黯淡。 这是八楼的晒台,遥远处就是这座城市。它持续发出哼哼低响,不停闪烁暗红色的光芒,像魔法电影里的一台庞大计算机,神秘,不可捉摸。 阮沅深深叹了口气。 她觉得今晚这月亮不对头,她觉得她的头发像着了火,这炽热的光束,快要把她给烤焦了。 她觉得身边的表姐也不对头,不过,厉婷婷的“不对头”已经持续一段时间了。 现在是七月,夜色是不自然的幽蓝,热气像个铁盖子,罩着这座城市。 距离出事已经有三个多月了,但厉婷婷的情况还是没能好转,不,莫如说从出事到现在,她就一直这样子。 此刻厉婷婷瞪着虚空,她的脸颊被月亮晒得那么白,黑且清澈的眼睛,大如橄榄,眼神却叫人发寒。 阮沅很不习惯这样的表姐,从前厉婷婷不是这样的,从前的她没有这么强烈的存在感,永远会考虑周围人的感受,以外界为标准,温和可亲,令人愉快,像个希望被忽略的符号。 但是一场车祸,改变了这一切。 阮沅停止思绪,她的目光落在楼下,然后,就看见了那个男人。 她轻轻叫起来,“表姐,他又来了!” 厉婷婷朝楼下瞥了一眼,厌恶顿时浮上她的脸孔:“……该死的。” 这也不像厉婷婷,和表姐相处这么多年,阮沅几乎没听见过她口吐脏字,可出事之后,她像是突然醒悟,放肆的词汇纷纷从厉婷婷的嘴里蹦出来。 “他是不是要上来啊?”阮沅疑惑地问。 厉婷婷没有回答她,却站起身,又往前走了两步。仿佛是为了让那男人把自己看得更清晰,她还将身体往楼下倾了倾。 阮沅吓得差点尖叫,她一把抓住了厉婷婷的胳膊! 这里是八楼的晒台,四周没有围栏,厉婷婷再往前半步,就摔下去了! “表姐!……”阮沅的声音都变调了。 厉婷婷被她扯得倒退了两步,她不耐烦地甩开表妹的手:“干什么?!” “你才是啊!”阮沅胆战心惊地说,“再往前就掉下去啦!” “我不会掉下去的。”厉婷婷冷冷地说,“就算想死,我也不会死在他面前!” 她的目光依旧盯着楼下的男人,好像要用视线把对方活活烧出一个洞来,发自骨髓的深深恨意,像北极吹过来的冰冷雪风。 阮沅不敢出声了。 一个礼拜前,她才知道这男人的存在,那晚厉婷婷说牙膏用完了,要去附近买,结果半个小时过去了,还没回来,阮沅担心,下楼去找,却在小区门口那家便利店里,看见一个男人和表姐拉拉扯扯,俩人正在发生争执。 阮沅慌了神,赶紧往店里冲,玻璃门一开,表姐尖利的声音就传入她的耳朵:“……能不能别再缠着我?!难道非要我再死一次给你看?!” 阮沅站在他们身后,吓得大气都不敢喘! 那时候,店里只有表姐和那男人,收银员张口结舌站在柜台后面,俩人跟前,牙膏肥皂洒了一地,大概刚刚是谁动了手,把货架给碰翻了。 “我只想要回我的东西。”阮沅听见那男人说,“不然我又何苦……” “……我不知道那东西在哪里!不知道!”厉婷婷尖声打断他,“就算把我拖出午门斩首,我也拿不出!” “你以为事到如今,说一句拿不出就完了?你以为我真的那么蠢,还会相信你?!” 阮沅站在他高大的身影背后,看不见对方的脸孔,但她觉得,男人的语调尖锐无比,像能犁开土地,但他竟然在发抖。 这时,终于回过神的收银员冲过来:“喂!你们两个!不要在店里吵!” 阮沅也醒悟,她赶紧上前拉住厉婷婷,劝道:“表姐……” 一群下了晚自习的学生也进店来了。见外人围拢,那男人不再和厉婷婷争吵,他蹲下身,帮着收银员将地上的牙膏肥皂,重新码回到架子上。 阮沅还来不及问明到底是怎么回事,厉婷婷就转身冲出了便利店。 回去的路上,阮沅一个字也不敢打听,她看得出,表姐此刻的精神状态十分不稳定,厉婷婷走得快极了,好像被凶蛮野兽给撵着,阮沅提气小跑都追不上她,仿佛俩人之间,永远隔着好几米的沉沉暮色。她的脸色也惨白如纸,眼神迷迷瞪瞪的,进了小区,连该往哪个方向转都弄不清。 “表姐,这边……”阮沅胆怯地提醒她,她真怕自己说错什么,又刺激到厉婷婷。 俩人回到租屋里,厉婷婷连外衣都没换,一进屋就倒在床上,像个死人一样纹丝不动,无论后来阮沅和她说什么,她都置若罔闻。 接下来的两三天,那个男人时不时会出现在楼下,有时他看看就走,有时,他会在那儿站很久,扬着脸,像是在等谁。 阮沅觉得他是在等厉婷婷,当时她惊鸿一瞥,只觉得对方五官凌厉,神情鲜明得让她难忘。 今晚,他照例出现,没想到激起厉婷婷这么大的反应,弄得阮沅都后悔把表姐拉到晒台上来散心了。 好说歹说将厉婷婷劝回房间,阮沅干脆关上窗户拉上窗帘,打开了空调。 “表姐,要不要报警?”她终于还是忍不住问。 厉婷婷呆呆坐在床头,半晌,才低声道:“不用。报警也没用。” “可他这是在跟踪你了。”阮沅说,“他白天跟踪过你没有?” 厉婷婷摇了摇头:“他白天要上班的――哈哈!他居然也要上班,好不好玩!” 她的笑声很刺耳,阮沅皱了皱眉,不知道人要上班这种事,到底有什么好笑。 那天晚上,阮沅做了个奇怪的梦,她梦见表姐在春光浪漫的山谷里采花。突然间大地裂开,驾着四匹黑马的冥王从地狱里钻出来,将她掳去,无论她怎么拼命抗拒,都无法逃脱。阮沅见状无比愤怒,擎着一柄长刀跳上马车,挥刀就向冥王砍去,谁知地上现出巨大黑洞,马车忽然坠落,她连同那冥王一起,跌入了深深的地狱中…… 梦里的冥王,长得和楼下的男人,一模一样。 后来,她将这桩怪事告诉了同事周芮。 “是么?那男人帅不帅?” 没想到周芮第一反应竟是这,阮沅差点泄了气。 “什么?难道你就不能把你那花痴认知,稍微往外围扩大一点点么?!” 周芮却很无辜:“大小姐,我这可是按照你日常惯有思路来的――你不就最看重人帅不帅嘛。哎?到底帅不帅啊?” “帅又怎么样!”阮沅的样子凶巴巴的,“帅就可以干坏事了么!” 周芮笑起来:“人家干了什么坏事?” 她这么一问,阮沅就语塞了。 “……总之,多半不是个好人。”她嘀咕道,“不然我表姐还能发那么大的火?和你说吧!来头不小呢!我还看见便利店门口,好几个穿黑衣、戴墨镜的男人,恭恭敬敬等在那儿!” “哇!黑帮大佬?!”周芮一下子兴奋起来,“婷婷卷进黑帮片里了!” 阮沅又气又笑:“喂,你高兴个什么呀你?这可不是吴宇森的电影。万一真的是黑帮怎么办?我可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周芮又想了想:“看来俩人渊源不浅?” 阮沅沮丧道:“别提了,这就是最叫我挠墙的地方:我不认识这个人。” 周芮笑道:“那,说不定他们俩是暗中交往呢,婷婷的事儿,你也不可能什么都知道吧。” “不会。”阮沅干脆地摇摇头,“我和我表姐是什么关系?俩人同住一个家里十几年,她要是以前和这男人有点什么,我怎么可能不知道?” 周芮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咳,谈情说爱的事儿,哪能全都告诉你这个小跟班?” 阮沅呆了呆,才又说:“也是,听他们的交谈,好像曾经发生过非常复杂激烈的事――怪啊!如果我表姐被黑帮大佬缠上了,我怎么会全无所知呢?” 周芮哈哈一笑:“你以为你是谁?凭什么婷婷的私事全都得告诉你?再说,要真的是黑帮,就更不会告诉你了。[]” “什么?我是她表妹!”阮沅凶巴巴地说,“是她最信任的人!发生了这么激烈的情感纠葛,之前她竟然一丝一毫气息都没透露给我……” 周芮哼了一声:“承认吧,是你自己心理不平衡,觉得姐姐的事儿就都该告诉自己。” “好吧,算我好奇心强。”阮沅无可奈何,她又歪着脑袋仔细想了想,“她和那男人的事儿,决不普通,周芮,那男人……” 她说到这儿,忽然停下来了。 周芮没听见下文,停下手里的键盘,扭头看着她。 “怎么了?那男人怎么了?”她好奇地望着阮沅。 “我不知道,可我觉得应该不是什么凶神恶煞的人物。而且他说话时身上竟然在抖,多吓人!到底我表姐对他做了什么不得了的事?就我那兔子胆的表姐,能把一黑帮大佬给生生折磨成这样?这也太……” “那,这人是富二代?官二代?” 阮沅翻了个白眼:“得了吧,还不如黑帮大佬呢。” 阮沅这么一说,周芮不知该说什么了。她想了想,又问:“车祸的时候,你姐姐脑子受伤了?” “哪受伤了啊!皮都没破。”阮沅摇头,“司机倒是死了,天哪吓死人啦!脑瓜撞得稀烂,脑浆子内脏什么的,糊了我表姐一身!” 周芮赶紧摆手:“求求你别说了!恶心死了!这换了是我,真会有后遗症的!” “谁说不是?”阮沅苦笑,“所以舅妈才千叮咛万嘱咐,叫我盯紧我姐,我知道,我舅妈是怕我姐会出事儿。” 周芮点点头:“那你肯定得尽心尽力了,既然是你舅妈的嘱托。” “她不嘱托我也会这么办的。”阮沅慢慢说,“我亲妈对我也没她那么好。算了不提了,提起来伤心。” 这话之后,周芮知道话题太沉重,就不再接茬了。 阮沅低下头,整理着桌上的稿件,这个月她还有两篇翻译任务没完成,虽然周芮还没催她,但也是时候抓紧了。 现在是下午两点半,正是杂志社最忙碌的时刻,外屋,校对的女孩正在审稿,“噼噼啪啪”的打字声急切如雨滴,隔壁美编室,小廖和新来的美编正持续不断的交头接耳,但那谈话却始终低不可闻。阮沅抬头往对面大办公室看了看,老板正在和财务谈着什么,她旁边的周芮,咬着铅笔头,间或往电脑里敲上几个字。 阮沅把注意力拉回来,重新放在面前的一排日文上。寂寞的午后,夏季暴雨将至,日光灯发出一如既往的惨白色泽,电压不太稳定,光芒昏昏暗暗的,映得那排缺胳膊少腿的汉字,都仿佛漾在了水中一般不真切起来。 阮沅撑着额头,思绪又开始不受控的飘远了。 她最初的家,并不在这座城市里。 小时候,阮沅和父母住在乡下,那是个以种植油菜以及辣椒出名的小地方,在中国的中部地区,这样的镇子成千上万。 三岁的时候,阮沅的母亲丢下她,和一个唱花鼓戏的男人跑了。那是个在各乡村巡回演出的私人剧团,虽然不正规,却很有名,每到一处都会受到热烈欢迎。那个时代,对着黄土的农民们还十分稀罕这种表演形式,每次剧团一来,镇上就热闹得仿佛过年。 那天阮沅的母亲抱着阮沅去看戏,戏散了,她说自己有点事,就将孩子交给邻居,求邻居把女儿带回去。 阮沅的父亲抱着女儿,在家里等了两天,也没有等到妻子回来。后来,他才听人说,妻子跟一个唱花鼓戏的男人跑了,他甚至都还记得那男人,因为那人是剧团的台柱子,他的《刘海砍樵》唱得实在好听,像山谷里清亮的鸟鸣。 村里的人都十分同情这对父女,大家知道,一个男人独自带着个小女娃有多不易,所以农忙时节,阮沅就总是东家吃一餐,西家蹭一顿。 后来阮沅和周芮说,她挺想见见那个把她妈妈带走的男人,想看看他究竟有多帅,可以让母亲不顾自己的孩子,也要跟着他走。 “你不会是想复仇吧?”周芮怀疑地问。 “复什么仇啊?”阮沅翻了个白眼,“我就是想看看有多帅嘛,好奇嘛。” 后来,周芮就叹气说阮沅没心没肺,说,换了是别人,不知道要背负多大的童年阴影呢。然后阮沅就笑眯眯地说,童年阴影什么的谁没有啊?凡事往更好的方面想,人才能活得舒畅。 阮沅就是凡事往好的方面想的那一类,周芮甚至怀疑,她非得这样不可,因为接下来她的经历,简直是“怎一个惨字了得”。 阮沅十二岁那年,父亲进城去建筑工地打工,放了暑假,阮沅去探望父亲,也顺便帮着同乡在夜市摆摊,赚点零花。 有次她去工地给父亲送饭,一块预制板从二十五楼砸下来,中间被一束巨大的钢条给挡了一下,碎裂开来…… 一块略小一点的砸在阮沅的头部,她被送去医院抢救,好歹捡回来一条命,但阮沅的父亲就没那么好的运气了。 三岁失去母亲,十二岁失去父亲,这个孩子至此,成了孤儿。 施工队还算仁义,给了不少抚恤金,但是失去父母,村里又没有亲属,这孩子往后的日子究竟该怎么办,当时难坏了村里的干部。 万幸的是,阮沅的舅舅及时露面,大概是因为妹妹的事,他对这个外甥一直心怀内疚,所以当场承诺,带她回自己的家,把她好好抚养成人。 这也是为什么,阮沅会在表姐家里长大。 阮沅被舅舅带去的,是南方经济发达城市,舅舅厉鼎彦是一家大型仪器制造企业的工程师,膝下只有一个比阮沅大一点的女儿,叫厉婷婷。因为阮沅身世坎坷,孤苦无依,舅舅一家,没谁对收养这个孩子表示反对。 刚刚进城的阮沅状况很差,那块碎裂的预制板砸坏了她的脑子,她甚至连自己的家都忘了,她不知道自己叫什么,不记得自己住在何处,连看着父亲的照片也不认识他是谁。厉鼎彦后来说,他在感到悲伤的同时,又觉得这也未必不是一桩好事:如果把过去的事情都忘记了,阮沅不就不用那么痛苦了么? 阮沅就是这样,艰难地开始在城市里的生活,刚来的时候她什么都不认识,连出租车都不知道怎么拦。厉婷婷有时会忍不住嘲笑这个乡下来的小表妹,好在同时,她又是个有深切怜悯心的人,知道分寸,所以阮沅没有受过表姐的欺负。 为了让她迅速融入城市生活,厉鼎彦甚至给阮沅改了名字,之前阮沅叫“阮桂云”,这名字太土气了,厉鼎彦担心那所重点中学的城市孩子们,会因此嘲笑外甥,给她造成伤害,所以他干脆给孩子改了个名字,叫阮沅,因为阮沅出生的小镇也就是厉鼎彦的故乡,离沅江很近。 改名字对阮沅而言,没造成什么障碍,因为,她根本就不记得自己叫阮桂云。 “白痴了好久好久……”她后来,对周芮叹息道,“我被那块预制板给彻底砸傻了,家里寻常的东西都不认识了。” “家里东西都不认识了?” “真不认识了!”阮沅很认真地说,“夜里躺在床上,瞪着那玩意儿,心里就开始琢磨:这到底什么啊?怎么会烁烁放光呢?神物啊神物!唉,困惑得不得了啊,死活睡不着啊,最后爬起来把我表姐摇醒问她:此神物,为何夜夜辉煌不灭?我表姐看看我,伸手一拉绳,灭了。原来是灯泡。” 阮沅还没说完,周芮就笑得翻倒在沙发上了。 阮沅是个天性快活、说话很好玩的人,所以周芮她们总是被她逗得笑成一团。 好在,事情其实不像阮沅说得那么严重,不到一年时间,她就彻底适应了新生活。 厉鼎彦这人有着很强道德感,他不愿被落下话柄,说自己对寄人篱下的外甥不够好,所以通常是,厉婷婷有的,阮沅也会有,厉婷婷上的兴趣班,阮沅如果有兴趣,他也会给外甥报名,厉婷婷想上哪儿玩,他也总是要求女儿带上表妹。 不过,厉鼎彦不会偏袒其中一个,如果犯了错他一样骂。这种时候,舅妈任萍就总会出来打圆场。任萍是东北人,大方豪爽,虽然性格也直,但是和来自湘鄂的丈夫不同,她不会那么火爆不留情面。不管是丈夫骂女儿还是骂外甥,她都会竭力护着。她对阮沅很好,这么多年来,也完全尽到了代理母亲的职责,所以尽管从小失去母亲,阮沅却不觉得自己有所欠缺。 阮沅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一直读到大学毕业。她本来想学中文,要么就学历史,她甚至还异想天开的想去考体育学院,要么就去参军,因为她太好动了,永远活力四射像颗炒豌豆。但是厉鼎彦就劝她说,参军太苦了,舅舅舅妈都舍不得,学那些冷门的出来又找不着饭碗,最后只能改行,不想改行就只能一口气读到博士――女孩子读到博士还怎么嫁人啊?而且如今博士都难找工作。总而言之,还是学个有一技之长的吧,那样,到什么时候都有饭吃。 他还说,阮沅和自己女儿不同,阿沅有出息,肯定能闯出来,不像婷婷,只适合守在家里。 阮沅从来不会违背舅舅的意志,她想来想去,报了外语系,最终选了小语种日语。她虽然不是那么喜欢外语,但是比起金融啊管理啊法律啊那些枯燥的专业,这个还算是比较容易接受的。 在阮沅看来,表姐厉婷婷是舅舅一家的核心,舅舅舅妈把这个女儿当成掌上明珠,可能是小时候宠溺得过分了,厉婷婷的性格,较阮沅要懦弱得多,比起爱疯爱闹、愿意和人接触的阮沅,厉婷婷显得安静,当你无意间看见她时,就会感觉到,好像有一层壳包裹着她,这个女孩子胆子很小,走到哪儿也不显眼,就连爱好也一样不显眼,厉婷婷最喜欢画画,虽然这是她父亲强烈反对的。 她最好的玩伴,就只有表妹阮沅。 几年前,阮沅大学毕业,出来在日企找了份工作,可没干两年就辞职了,后来她又找了一家,没干多久又辞职了。 她怎么都受不了日式的企业文化,第一年的岁末忘年会上,大阪本店来的海外运营部部长喝醉了酒,逼着她跳脱衣舞,手抓着她的裙子往下拽,她勃然大怒,弯腰扒下高跟鞋,把对方敲了个满头包。 就因为这一敲,敲走了去日本进修的机会,也敲掉了她的饭碗。 痛定思痛,后来阮沅想明白了,她这种暴烈性格,并不适合进公司,她可以朝九晚五起早贪黑,但她做不到被咸猪手摸了大腿,还照样笑脸相迎。 而且阮沅也发觉,对于融入团体、磨灭个性,安心做螺丝钉这种事,她总有发自内心的抗拒感。 就像一个外来客,她和这个世界的主流,格格不入。 于是从此,阮沅就开始了她仿佛幼年般的“东家一餐、西家一顿”的自由职业之路,好在舅舅一家还是很照顾她,一说没钱了,舅妈就会补贴她两个,直到一年前,她才被眼下这间杂志社招聘进来,专职做轻小说翻译。 在阮沅接二连三辞职的阶段,厉婷婷则把哲学一直读到硕士毕业,然后,她和父亲终于爆发了这一生中,最为激烈的一场冲突:她坚决不肯去一所二级学院教书,一定要改行,去画插画。 最后,厉鼎彦被女儿的倔强激怒了,他说:好,你现在就走,既然不听我的话,那就别留在这个家里! 谁知话刚说完,厉婷婷就冲进屋子,拿起两个早就收拾好的皮箱,头也不回跑出了家。 厉婷婷在隔壁城市呆了两年,期间阮沅也往她那儿跑了无数次,她想劝表姐回来,可是厉婷婷不肯,阮沅不泄气,每个月还是继续努力,带着舅妈做的菜肴去看表姐。 软硬兼施,不断的亲情轰炸,厉婷婷终于松了口,答应过年回来。 但是谁也没料到,在她回来的当天,就遇上了那场车祸。 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厉婷婷就变得不对劲了。 第二章 《樱学苑》,这是阮沅为之工作的杂志名称,人们偶尔会在货源比较齐全的书报摊上看见它的踪迹,它是月刊,目标读者群是12岁到17岁的少女,主要内容是“缺乏常识”的中短篇言情小说,捕风捉影但不伤人的娱乐八卦以及,只会使少女在暗恋隔壁教室帅哥的泥淖里越陷越深的编读往来。 这本杂志刊登原创,也刊登一部分日本最新的轻小说连载,当然都是些不付版税的盗版,能拿到钱的只有做翻译的阮沅。毕竟这份杂志连正规刊号都没有,只弄了个书号勉强在凑合。 其实这工作就是厉婷婷给阮沅联系的,之前她给这本杂志画过插画。 这份工作不忙碌,压力也不大,除了做翻译,阮沅也协助周芮搞搞文编,杂志社人太少,而且周芮赞她文字功底好。在这里,每个月最关键的阶段,也就是月底出稿的那几天:稿件编辑整齐,出ctp板子然后最终校对,再送印刷厂印制发货。 所以平日不忙碌时,她们会有很多闲聊的时间。正是因为人少,彼此关系都挺好,所以厉婷婷一出事,周芮和小廖才会抓住阮沅打听。 “多诡异!”阮沅用讲恐怖故事的口吻说,“连皮都没破!可是司机的头都撞烂了!” 周芮心中不忍,她赶紧问:“那这么说,不是没在医院呆多久?” 阮沅摇摇头:“一个礼拜就出来了,一出来,人就不对劲了。” “怎么个不对劲法?”小廖好奇地问。 “这……” 阮沅一时,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她隐约觉得自己像是在说表姐的坏话。 “性情大变?”小廖又问。 “嗯,性情大变。”阮沅重重点头,“变得完全不像她了。也不笑,成天坐着发呆,动不动就哭,哭完了继续发呆,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稍微惹着她了,就乱扔东西骂人。” 周芮和小廖的脸上都露出惊讶的神色,阮沅描述的这个厉婷婷,简直和他们认识的那个温和女性截然相反。 是什么事情,让一个人彻底改变了性格? “不光是这呢,说话也难听了,夹枪带棒的。”阮沅思索着,又道,“和我舅舅、舅妈的关系也闹僵了,一定不肯在家里住,非要搬出来。” “所以你就搬去和她一块儿住?” 阮沅点了点头:“怕她这么下去会出事呗,我在旁边也好有个照应。” “没出去工作了?”小廖又问。 阮沅摇摇头:“没有。就坐在家里发呆,有时候也不知是什么附体,抓了笔就画,画一堆乱七八糟的,然后再拿打火机一张张烧掉,也不肯给我看。” 她这么一说,那俩就都觉得蹊跷了。 “要不要去看心理医生啊?”周芮问,“会不会是抑郁症?还是创伤性后遗症?” “她哪里肯去看医生?”阮沅苦笑,“连我都是好说歹说,才肯让搬进去住的。再多说两句,搞不好她会赶我走的。” “那这不成了……六亲不认了?”小廖疑惑。 阮沅没接这话,她心里却想,可不是。 当然,在杂志社的这些闲聊,阮沅不敢和表姐提,上次她试探着和厉婷婷说,小廖他们想来看望她,阮沅连话都还没说完,厉婷婷就厉声打断她说,自己谁都不见,如果阮沅再给她添乱,那她就立即搬走。厉婷婷一脸严词厉色,像是在下什么死命令。 阮沅又郁闷又生气,表姐现在变成这个样子,就好像之前十多年的姐妹感情说没就没,自己连关心都不能关心一下了。 同时阮沅还觉得,自从那个男人出现之后,表姐就变得更不对劲了,之前她还只是发呆,乱发脾气,说些着三不着两的话,等到那个神秘的男人出现以后,表姐的古怪里面,又多了一种:恐惧。 有的时候,阮沅看见厉婷婷浑身微微颤抖,整夜无法安眠,就是当她发现那男人又出现在楼下时,那男人一来,厉婷婷就惊恐不已,如发觉天空出现苍鹰痕迹的野兔,浑身每一根毛发都竖起来了,发疯般在大地上奔跑,拼命想寻找一个洞穴钻进去。后来,厉婷婷甚至还给门上加了一道锁,害得阮沅那天差点进不来家门。 阮沅觉得这样下去不行,她得想点办法改变现状。 所以那天晚上,当阮沅再度发现楼下的男人时,她就对厉婷婷说,自己想下去和那人谈谈。 厉婷婷盘腿坐在床上,起初,她没听明白表妹的话。 “我去和他谈谈。”阮沅耐心地说,“我叫他别再来找你了,如果他不肯听,我就报警。” 厉婷婷瞪着眼睛,神色古怪地看着阮沅,像是在听异国语言。 阮沅干脆起身,拿过t恤套在头上,又拿过牛仔裤来,一面穿,一面说:“这事儿我就不信还摆不平了!凭什么呀!让他成日背后灵似的跟着咱们?咱们还拿他没辙?到底还有没有王法了?” “不要去!”厉婷婷突然伸出手臂,打断阮沅,“不要管他!” 阮沅穿了一半牛仔裤停住,她愕然望着厉婷婷:“可是表姐,咱们不能总这样下去啊。(.无弹窗广告)” “这事儿和你没关系。听见了么?和你没关系!不要插手!” 阮沅心里真不舒服! 她的手指拉着牛仔裤的铜扣子,忍了半天,才说:“嗯,你的事儿现在全都和我没关系了,下一步,你得和别人说,根本就不认识我了吧?” “其实你只是想去见他,对不对?!”厉婷婷突然冷笑,“难道说,迷上了?” 阮沅差点一口血喷出来! “表姐,你这话说得就过分了。”她艰难地说,“我这不是因为你么?什么迷上了?那人长什么样我都没看清……” 厉婷婷冷冷看着她,忽然头往后一仰,倒在床上。 “我这也是为你好。”她哼了一声,“你不识好歹,我也不能拿绳子把你绑在家里,要是再继续不准,你保不齐得恨我――想去就去吧,往后懊悔了可别找我救命。” 去警告一个陌生人,让他别再出现,这会带来什么懊悔呢?阮沅想不通,她干脆不再去想,拿了钥匙走出门。 下了楼,阮沅往前看了看,那男人还站在前面梧桐树下,像是在等谁。 阮沅在心里组织了一下语言,然后径直走过去。 一见有人从楼里出来,那男人向后退了一步,等到他看清来人是阮沅,那张脸上,就显出诧异的神色了。 阮沅走到他跟前,站住。 “你到底想干什么?”阮沅鼓足勇气,装出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 “什么?”男人一愣。他的脸孔看起来不太清晰,头顶那盏路灯碰巧坏了。 “我是说,你每天跑来这儿站着,让我表姐很不安。” 男人冷冷道:“我没有违法。” “你是没违法,但你这样做不对。”阮沅继续说,“以后别再来了,好么?” “这不关你的事。”男人有点粗鲁的说。 “怎么不关我的事?”阮沅生气了,“都跟你说了,你这样,我表姐很害怕!” 男人发出一声冷笑:“她害怕见我?” 阮沅忍了忍,才又道:“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你是想要钱么?” “可不是?”男人语带讽刺道,“我被你表姐玩弄了,现在来找她要青春损失费。” “……” “别管闲事,好么?”那男人的声音,听起来蛮横却充满惆怅,“我和你表姐的事,与你无关。” 对方都下逐客令了,阮沅却不肯走,她犹豫了半天,才说:“有没有我可以帮忙的地方?” 她这么一说,男人很惊讶。 “你总这么守在这儿也不是个事,对吧?”阮沅改变策略,开始好言相劝,“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是不是我表姐做错了什么,得罪先生你了?” 男人沉默片刻,才道:“我有好几年没见她了,我只是想……见见她。”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刚才的蛮横却消失了。 阮沅无法,只得说:“我姐现在成天宅在家里,根本不出门,日常用品都靠我给她买。你就是这么再守一个月,她也不会出来的。” 男人不动,不说话,稀疏的月影洒在他的身上,凄淡冷清。 “咱们谈谈,好么?”阮沅继续说,“找个时间,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然后我去和我表姐沟通,你看这样行不行?往后,你就别这么等着她了。” 她的语气十分诚恳,带着无限耐心。男人凝视着她的眼睛,黑夜里,目光闪烁。 “放心,我不会和她说的。”阮沅又补充了一句。 似乎被她给说动了,男人终于掏出一张名片,递给她。 “上面有我的手机,有空的话,请联系我。” 说完,他这才转身离去。 阮沅回到楼里,她借着楼道不太明亮的灯光,把名片瞧了瞧,捕捉到了几个关键词:新翼地产,人力总监,宗恪。 不用上网查,阮沅就知道这名片的真假:新翼地产是一家知名的地产公司,对方如果想骗人,那绝不可能伪造这么个容易被调查的身份。 “原来不是黑帮大佬。看起来,应该蛮正常的啊。”阮沅困惑了:职业正当,底细明确,这样的人,表姐到底有什么好怕的? 回到家里,厉婷婷依然倒在床上,尽管听见阮沅回来,她也没动。 阮沅走到她身边。 “他不会再来了。”她说。 厉婷婷一下子坐起身来! “他说的?”她盯着阮沅,一脸怀疑。 阮沅点了点头:“我说,他这样做给我们造成困扰,如果再来我就要报警了。然后他说,他往后不会再来了。” “他只说了这?”厉婷婷马上说,“他没有逼着你答应他什么?” “没有。”阮沅说着,又安慰道,“表姐,放心吧,他不会再来了。” 厉婷婷依然满脸的不信,但是阮沅已经决定,不把楼下的对话告诉表姐,那儿没有路灯,哪怕厉婷婷从窗户往下看,也不可能看见对方给她名片。[] 最终,厉婷婷悻悻道:“好吧。看来灰太狼被没脑子的喜羊羊给打败了。” 然后,她又倒回床上,连声谢谢都没有。 关于要去见那个奇怪的男人的事情,次日阮沅还是告诉了周芮。她也给周芮看了那张名片。 周芮盯着那张名片看了半天,皱眉道:“名字好怪哦,听起来,像不走运的皇子呀!” 阮沅被她逗乐了。 “至于身份的真假,这个很好查的。”周芮抓起手机来,给一个在报社做记者的熟人打了个电话。 没过多久,一份资料发到了周芮的邮箱,她打开来看了看,上面有照片。 阮沅点头:“就是这个人。” “哦,那这么说是真的了。照片看着还行,挺帅。”周芮索然无味地翻了翻熟人发来的资料,“没劲,原来不是吴宇森的黑帮片。那你自己看看吧。” 她把显示器往阮沅那边推了推,阮沅凑过去,仔细把简历看了一遍。原来这个人是今年初刚刚进的新翼,海归,以前还在大型仓储公司做过,35岁,未婚。 “果真是没啥毛病。”她喃喃。 “我说,既然是婷婷的事儿,你真打算插手啊?” “我尽量不干涉人家隐私。”阮沅耐心地说,“我只是不想每天每天看着这人守在楼下,我受不了。” 周芮眨眨眼睛,没说话,她察觉到,这里面有些她不能理解的感受。 阮沅约的是第二天下午六点。为了方便对方,她挑了新翼地产附近的一家星巴克。然后对方说没问题。 次日下班后,阮沅直接从杂志社打车过去,周芮之前还问她,要不要让小廖陪着。阮沅摇头说不用了,是在闹市的咖啡店,又不是什么诡异偏僻的地方,对方也算是有点身份的人,总不至于话不投机就拿刀砍她吧。 那天的雨很大,下了车,阮沅撑着伞还没走两分钟,迎风的这边胳膊就全淋湿了。她小跑着冲进咖啡店里,店员体贴地上前,替她将湿漉漉的雨伞套起来。 阮沅按照短信指点上了楼,今天下雨,时间也还早,咖啡店里没多少人,二楼只坐了两三个。阮沅在楼梯处略一迟疑,坐在角落靠窗的男人就朝她抬了抬手。 阮沅走过去。 “宗先生?” 男人站起身来:“阮小姐很准时,请坐吧。” 他帮阮沅拉开椅子,阮沅道谢坐下来。 直到此时,她才有足够的机会,仔细打量面前的男人。 细看之下,阮沅的心,砰然一跳! 这个叫宗恪的男人,有一双非常明亮的眸子,深邃的丹凤眼,鼻子很好看,他的皮肤微黑,个头虽然高,但五官竟十分柔美,以至于那张脸都显得不够端正了,就好像有截然相反的两种力量在拉扯,柔媚与刚冷。 总的来说,这样的面容很容易被人归为“英俊”,甚至还会被放在靠前的等级里,只不过此人面色透着憔悴,叫人心里不由发软。如果他肯微笑,会令旁人更加想要接近。 哦,之前没发觉,这人竟然这么帅。阮沅暗想。 “我这次来见你,我姐并不知道。”阮沅赧然道,“她,呃,不许我来见你。” 男人似乎对此并不奇怪,他点点头,“你表姐认为我很危险。” “我觉得没那么严重,但是她讽刺我说,我是没脑子的喜羊羊,妄图去打败你这个灰太狼。” 男人终于笑起来,于是五官之中,那种柔美的感觉就更加分明了。阮沅无声的吁了口气。 她现在明白了,原来,那憔悴在最初还不是憔悴,只是淡淡愁容,但年深日久,忧虑和无奈就变成蚀刻,残留了在那张原本活泼飞扬的脸上,也只有他微笑时,才能看出深深蚀刻下的原貌。 他忽然压低声音说,“你知道么?其实你表姐是红太狼。可她死活不承认。” 阮沅扑哧笑出来,想想如今厉婷婷的“基因突变”,她那暴戾的性格还有说一不二的作风,还真和红太狼有几分相似。 “她以前,其实不是这样。”阮沅慢慢地说,心里有些难过。 宗恪轻轻点头:“我知道。” “你认识她很久了?”阮沅好奇问。 “很久很久,在我们两个还不是敌人时就认识了。”宗恪说着,又像想起来了似的问,“要不要喝点什么?” “哦不用了,我喝咖啡睡不着的。”阮沅摆手道。 “那么,喝点茶吧。”宗恪建议道,“来杯白牡丹。” 他说着,向旁边正在整理餐桌的服务生做了个手势,服务生会意,放下手里的活,下了楼。 阮沅很是诧异,她回头看看那服务生的背影,问:“还没给钱呢。” “没关系。”宗恪说,“今天我来请客。” 可这不是问题的关键,星巴克是顾客去前台点单的店铺,阮沅还从未见过吩咐一声,就自动端上饮料的场景。 不多时,服务生端着托盘上来,将一杯白牡丹放在阮沅面前。 等人走了,阮沅凑过去,悄声问:“这店,是你开的啊?” 宗恪笑出声来:“哪里,只是和店主有点渊源。” “挺神秘的嘛。”阮沅随口道。 “你不觉得,你姐也挺神秘的?”宗恪说。 “她以前不神秘,神秘也是从最近开始的。”阮沅端着茶杯喝了一口。翠绿植物的汁液,在她唇齿间,留下涩涩香味。 “是从车祸以后?”宗恪问。 “你也看出变化来了吧?”阮沅叹息道,“这个人,我都不知道还是不是自己的表姐。” 宗恪突然问:“她以前,什么样?” “胆小,温和,柔顺,没什么特色,你知道的。”阮沅想了想,又说,“但却是个非常好的陪伴者,绝不像现在这样,一身是刺,扎人。” 宗恪的脸上,露出一丝古怪的笑容:“难怪她现在对你们不客气,柔顺……她那种人,怎么可能忍受自己被培养成一个柔顺的姑娘?这简直是培养人的罪孽。不,我不是在责怪你舅舅,犯下这错误的另有其人。” 阮沅讶异地望着面前的男人,她突然觉得她听不懂了! “这么说吧,如今的她才是真正的她。她就是有棱有角的,带着刺,会伤人,像野马一样拴不住,这才是她该有的样子。” 宗恪的神情很严肃,阮沅吃惊极了! “我、我觉得,她以前不是这样啊……” “那是因为你不了解真正的她。” “这话说的……我们两个住在一间屋十几年,怎么可能我不了解她呢?” 宗恪微微一笑:“只要住在一起,就能相互了解么?” 阮沅一怔,她垂下眼睛:“……或许你说得对。现在看来,我是不太了解我表姐。” 男人诧异地看看她,旋即笑起来,他拿起咖啡杯,用杯沿轻轻碰了一下阮沅的茶杯:“这没什么。” 他那样子,活像个宿年的酒徒。 “需要我去劝她么?”阮沅突然悄声问。 宗恪垂下眼帘,盯着自己的手指,半晌,才道:“我想和她见一面。没别的意思……可她不肯。见我就躲。” 他的声音微有点嘶哑,虽然看起来还是一副平平静静的样子,可是阮沅敏锐地发觉,男人那貌似镇定的语调里,像是极力忍耐着什么。 阮沅叹了口气:“让我想想办法吧。要是以前,估计没问题,可是眼下我表姐这样子……恐怕我得费点劲儿。” 手机忽然响了,阮沅做了个抱歉的手势,起身接了电话。 来电话的是厉婷婷,她问阮沅在哪里。 “呃,我……我和同事在外头吃东西。”她随口说了个谎,又用眼神暗示宗恪别出声。 “都几点了还不回来?”厉婷婷的声音很生硬,“你是不是在说谎?!” 阮沅吓了一跳! “没有啊!”她赶紧道,“好吧好吧,我这就回去!” 她赶忙挂了电话,带着歉意向宗恪道:“不好意思,表姐的电话,催着我回家。” 宗恪点了点头:“不必客气。不过……” 阮沅站住:“什么?” “我想问问,你表姐平日佩戴的首饰里,有没有一颗红色的珠子?”宗恪突然问,“尤其是她这次出事之前。” “红色的珠子?” 男人比了个手势:“喏,这么大,红色的,也许……会放光。” 阮沅搜肠刮肚想了半天,摇摇头:“没见过。” “完全没印象么?”男人不死心,又继续追问,“不见得是在她身上。你在你舅舅家这么多年,有没见过这东西?” 阮沅冥思苦想好半晌,依然摇头:“真没见过呀。” 男人的脸上露出失望的表情。 阮沅本来想问那是什么,但是她估计,对方不会告诉她。 “好吧。”男人站起身来,和阮沅握了一下手,“不管怎样,多谢你了。” 到此时,他又勉强做了个微笑的表情,于是男人脸上的憔悴更甚了。阮沅垂下眼帘,她的心,忽然狂跳不停。 听着阮沅的脚步声消失在楼梯间,宗恪侧过脸,过了一会儿,他看见她撑着那把碎花蓝色小伞,慢慢走进雨幕里。 他凝视着那背影,直至它被暴雨洗刷得再也瞧不见了,才回过神来。 将杯子里的液体倒进嘴里,残余咖啡淡淡的酸涩,在宗恪的口腔里弥漫来开,让他微皱起眉头。 他靠在椅子里,撑着头,发了半晌的呆。这时候,服务生走过来,收拾桌上的咖啡杯。 宗恪忽然坐起身,用手指敲了敲桌面:“把你们店长叫来。” 那服务生惊愕地看了他一眼,旋即低下头,快步转身下了楼。 不多会儿,一个店长打扮的男人上楼来,他走到宗恪面前,弯腰恭敬道:“先生有什么吩咐?” 宗恪似笑非笑看着他,突然轻声道:“能不能别再让我看见你这张脸?” 店长脸上恭敬的神情丝毫未变,他依然微笑道:“先生说的话,我听不太懂。” “嗯,连我说的话,如今你都听不懂了。”宗恪点了点头,“那我索性把话说得清楚一点:不要像幽灵一样,时时刻刻出没于我身边。” “……” “我去给车加油,拿着加油枪跑过来的是你;我去便利店购物,站在收银台给我结账的是你;我请客户吃商务便餐,给我端盘子的是你;我出差去酒店开房间,搬运行李的还是你!”宗恪说到这儿,喘了口气,“井统领,你可不可以不要这么的神出鬼没?” 那店长不过三十出头,长相斯文英俊,气质优雅,脸上完美无瑕的微笑,直到此时,才终于出现了一丝变化。 他没有及时回应,却朝着旁边一个侍应生使了个眼色。那侍应生赶紧走到对面,靠窗的地方,一个对着笔记本赶工作的白领,正端着咖啡,冥思苦想。 “先生,不好意思……” 白领诧异地抬起头来! “很抱歉打搅您,不过,等会儿有施工人员到二楼来施工,因为我们这边墙面有点漏雨。”那侍应生彬彬有礼地说,“所以,可否请您先暂时移步到一楼?” 白领很不愿意:“我在赶工,特意到二楼这个角落来的。” “请您谅解一下,好么?”那侍应生继续微笑道,“这样吧,因为我们的工作给您带来不便,今天您在本店点的饮品全都免单。” 他这么说了,那白领方才同意,收拾了笔记本电脑下了楼。 于是此刻,二楼就只剩下宗恪一个客人了。 人都走空了,那店长这才苦笑起来:“陛下,这是赵王的吩咐……” “嗯,一个亲王指挥得动你们,我这个天子却指挥不动你们了。”宗恪冷冷道,“井遥,你是禁军统领,不是他妈的满世界打杂的小工!这个统领位置,你到底还要不要坐下去?!” 他这么一说,那店长的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 “陛下,确保御驾安全,是臣的职责所在……” “难道朕是个废物?!需要你带着一帮子禁军像背后灵一样,成日片刻不离的跟着?” 井遥心里咯噔一下,他立即不敢再嬉笑。宗恪在他们几个面前一向随便,但是当他把自称从“我”改为了“朕”,那就意味着这是在下旨,而不是开玩笑了。 “是赵王殿下的吩咐,说陛下如今在为丹珠劳神,丹珠存亡,事关大延江山、祖宗社稷,陛下为此宵衣旰食,殚精竭虑,我们做臣子的更应该为君分忧,而且最近,元晟那些旧齐的余孽也跟过来了,臣等更不可有片刻差池。” 如果换了旁人,宗恪会认定这是讽刺,毕竟当初就因为他的不察,丹珠才会遗失在这异世界。这个天大的责任就在他这个天子身上。 但是宗恪知道,宗恒不可能讽刺他,堂弟不是那种人。 “这件事,朕会去和宗恒谈。”宗恪哼了一声,“但是你,从现在开始,不要跟个不停――再让朕看见,你就立即卷铺盖!滚回舜天守皇陵去!” “是。” 宗恪站起身来,拿过公文包,他走到楼梯口,又转过头:“告诉姜啸之,让他把人调去厉婷婷那边,严密监视她的动向,别让她溜了。” “是。” “说来,你这段时间四处打工,想必赚了不少吧?” 店长微笑起来:“陛下明鉴,其实真没多少……” “嗯,不管多少一律充公,上缴国库。”宗恪冷冷道,“至于所花的费用,不许报销,拿你自己的俸禄来顶!” “……是。” 宗恪从咖啡店里走出来,眼前还留着刚才店长那快哭出来的表情,他这才觉得心里稍微舒服了一点点。 他走到候车厅,将伞收起来,掏出手机。 信号接通,年轻男性的声音冒出来:“皇兄?” “是我。”宗恪说,“我现在回公司取车,等会儿到你那边吃晚饭――你下班了没?” “臣弟刚从局里出来。” “嗯,等着我。还有,刚才我把井遥骂哭了。”宗恪幸灾乐祸地说,“我警告他,若再出现一次,我就踢他回舜天守皇陵。” 电话那边,传来微微叹息:“皇兄这又是何苦……” “若我再不闻不问,接下来,他会把禁军教头全都塞进地产公司!”宗恪恨恨道,“丹珠的事情我会处理,你们这帮家伙,不要给我画蛇添足!” “知道了。”对方的声音听起来显得无可奈何,“皇兄还是过来再说吧。” 正要挂手机,宗恪的目光偶然落在街对面,当看清那是谁时,他的瞳孔猛然一缩。 在那儿,厉婷婷正撑着伞,冷冷望着他。 然后,宗恪那张僵硬如生铁的脸上,终于露出勉强的微笑。 “好久不见,皇后。” 第三章 阮沅从咖啡店回到家里,打开门,却发现厉婷婷并不在家。 “搞什么鬼?”她嘟囔道,“催命似的把我催回来,自己倒跑出去了。” 她进厨房,打开冰箱拿出菜来,开始洗洗切菜,又淘了米,准备做饭。中间忙碌时,她记起晒在阳台的裙子还没收,又去收了衣物。 回到厨房,阮沅拿着菜刀,却觉得不对劲! 她呆了呆,忽然“当啷”丢下菜刀,从厨房奔出来冲进卧室,地板上赫然放着两个大旅行包! 再看厉婷婷的床上,收拾得只剩下一张竹席了。 还没待她回过神,门上的锁发出响动,厉婷婷推门进来。 “表姐!”阮沅叫起来。 厉婷婷没理她,走到卫生间将雨伞挂起来,又拿过毛巾擦了擦手臂,才恹恹道:“叫什么?我又没聋。” 阮沅一下冲过来:“不是啊!你……你要搬去哪儿啊?!” 厉婷婷看了看她:“你别管。” 她的神情冷淡,一副不愿多谈的样子。 “……你和舅妈说了?”她试探着问。 “没说。不过她知道我早晚会搬走。”厉婷婷走进厨房,她看看锅里的菜,“要糊了。” 阮沅醒悟,赶紧跑过去,将菜从锅里盛出来。 厉婷婷洗了手,自己添了饭,端到饭桌上,她也不理会阮沅,拿起筷子就吃。 阮沅赶紧把两盘菜送过去,然后才端了碗米饭,在她对面坐下来。 “你什么时候走啊?”阮沅终于还是轻声问。 “明天一早。”厉婷婷淡淡地说,“不好意思,这月房租我没法帮你分担了,我手头钱不多。” “哦……没关系。”阮沅郁闷地抬头看看房子,“这儿太大了,你一走,我也没法一个人继续住。” 厉婷婷没出声,她似乎并不关心阮沅今后的打算。 默默吃了一会儿饭,阮沅还是觉得不死心。 “那你……想过往后怎么办没?”她又问。 “现在还没想清楚。”厉婷婷简洁地说,“不过,早晚会想清楚的。离开这儿是第一步。” “可是舅舅和舅妈怎么办……” “现在,我先得顾着我自己了。”厉婷婷的声音不带感情,“其余的事,等过两年我安顿下来,找到新的生活方向再说吧。” 她说到这儿,放下筷子,盯着阮沅:“阿沅,你最好也想想清楚。” “啊?”阮沅嘴里含着饭菜,不明就里地望着表姐。 “我知道,我妈让你过来陪我一块儿住,是想把你当成自杀监视器。”厉婷婷说到这儿,忽然苦笑起来,“我妈不明白,我已经不会再自杀了,因为没那个必要。” “……” “你在我们家像我妈的第二个女儿。但你不能一直这么下去,你不是为我活着的。”厉婷婷做了个手势,止住想要插嘴的阮沅,“我不是说我妈在利用你,阿沅,你搞不清楚,这里面……” 她说到这儿,顿了一下,才又道:“很多复杂的背景,你还不清楚。但我说这些真是为了你好。” 阮沅听不懂,但她默默点了点头,之前十几年里,她从未听过表姐用这种镇定冷静、界限分明的口吻说过话,所以此刻心里只余下震撼。 “再留在这儿你会有危险。我的建议是,你最好离开这儿。”厉婷婷继续说,“搬得远远的,另外找份工作,建立新的人际关系。如果有足够的能力我会帮你的。可惜我醒悟得太迟,现在还没那个能力。你要和我爸妈保持联系这没问题,但最好不要继续生活在这个旧圈子里了。尤其,不要和那个宗恪搭上什么关系。” 这个名字,像一颗极速飞行的小石子,弹上了阮沅绷得像弹弓的神经系统。 “表姐……” 她筷子咬在嘴里,很紧张地望着厉婷婷,心想,难道下午的事情表姐知道了?! “他不是什么好人,知道么?”厉婷婷严肃万分地望着她,一字一顿道,“对这个人,唯一安全的措施就是尽可能离他远一些。” 阮沅皱了皱眉头,她放下筷子,小心翼翼地说:“可我觉得,他看起来……好像并不坏啊。” 厉婷婷一怔,像是听见了什么荒谬的言论:“你觉得他不坏?!” 她的声音尖锐难听,像生了锈的钢钻在钻水泥地。 “……我、我没觉得他哪里很糟糕呀。”阮沅挣扎着说,“人看着挺不错的。” “不会这么快就看上他了吧?”厉婷婷的眼神十分古怪。 “表姐!”阮沅的脸都涨红了。 厉婷婷点点头,“是么,看来我说晚了,之前给你的警告估计也白费了。一切都不可阻止了。” “什么?”阮沅不明白,“什么不可阻止了?” “你的命运。” 阮沅诧异万分地望着厉婷婷! 厉婷婷眯起眼睛,像看陌生人一样,仔细打量着阮沅,她的神色看起来凄凉又苦涩,甚至显出几分苍老。 “我帮不上你什么了。”最后,她终于嘶哑着声音说,“现在连我自己都是泥菩萨。有些时候我们身不由己,哪怕眼看着悲剧发生,也依然无能为力。” 厉婷婷说的这些话半通不通,阮沅听得一头雾水。 但她不再解释下去,把剩下的米饭拨进嘴里,厉婷婷站起身,收拾碗筷去了厨房。 夜晚,阮沅静静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的雨声渐歇,变得淅淅沥沥的。 她没睡,而且相信,对面床上的厉婷婷同样也没睡。 “表姐……”阮沅微弱地呼唤了一声。 没有回应。 “表姐,你往后,真的不打算再见那个人了么?”她低声问。 依然没有回答。 “他看起来,对你……” “他会害死你的!”厉婷婷突然冒出短促的一句话。 阮沅吓了一跳! 她赶紧坐起身来:“什么?” “我说,他会害死你。”厉婷婷的声音像从牙缝里挤出来,“阿沅,这世上好男人多得是,你对谁都可以动心,不要对他动心。” 阮沅慢慢拉过毯子,盖在腿上。暴雨下了一天一夜,薄毯接触着皮肤,感觉潮乎乎的。 “是因为宗恪他喜欢你,所以表姐你就不许我喜欢他,是吧?”她终于低声说。 厉婷婷哼了一声,像是听见了多么荒谬的话。 “我不喜欢他,从来就不喜欢。”她说,“我这么说,只是为你好。” “可我没觉得他哪里不好啊……” “那是当然。”厉婷婷语带讽刺地说,“他最大的本事就是伪装。虽然他这一手在我面前从没见效过。” 阮沅心里突然升起浓浓不悦! “我自己有判断。表姐,你以为我还是那个刚进城的乡下丫头么?” 她的语气生硬,透着敌意。 “你以为我在轻视你?”厉婷婷冷笑,“你这段时间,有没有仔细反省一下你自己?阿沅,你觉得你的表现正常么?他一出现,你就不要命的黏上去……” “说的对,我没你表现正常,我天生就有神经病。”阮沅淡淡地说,“我哪里赶得上表姐你?谈恋爱都规规矩矩按着教科书来。” 不软不硬碰了个钉子,厉婷婷不出声了。 阮沅重新躺下来,她盯着天花板,墙角那儿有一块,被持续暴雨洇出奇怪的花纹,像一张扭曲的人脸。雨夜里,四周格外寂静,只剩下水声滴滴答答。 好久没人说话,久得阮沅以为厉婷婷睡着了,她叹息着,轻轻翻了个身,把平躺得近乎麻木的身体蜷曲起来。 “表姐……” 她的声音很低,低得像是并不想让厉婷婷听见。 “你到底做了什么,让人家那么伤心?那个宗恪……你真的就那么讨厌他?” 厉婷婷没有声音,像是真的睡着了。 “好吧我承认,我好像是……挺喜欢他的。要是你们好好的,那我也不说这话了,我就躲得远远的好了,可既然你不喜欢他……” 她的话还没说完,迎面一个枕头突然砸过来! 阮沅吓得大叫! “我要怎么才能把你给打醒?!”厉婷婷的声音发抖,她头发胡乱披散着,阮沅这才惊讶地发现,厉婷婷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她脸上满是泪痕。 “……是不是非得我求你,你才能不去撩拨他?!”厉婷婷疯了似的,狠狠瞪着阮沅,“连这样的人渣你都要伸手,你怎么就这么贱!” 厉婷婷的话,就像无数带血的利刃,朝着阮沅挥舞不停。 阮沅努力维持了这么久的平和外表,顿时被割裂了。 “是,是你的男人,我不该动。”她气极反笑,连连点头,“你不要他,所以就连别人也不许碰,表姐,你是不可一世的公主么?!这些年我成天围着你转,凡事都让着你,所以你就真以为,我什么都该受你的左右?!你怎么就这么……这么霸道?!” 这是阮沅从来没说过的狠话,厉婷婷一时呆住了。[] “你说得没错,我就是喜欢他了!难道不行?!”阮沅手抓着床单,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既然你不顾情面,那我也不用再遮掩:你现在不要他!你把他看得像垃圾!都成这样了,为什么还不许我喜欢?!” 似乎被阮沅这番话给震住了,厉婷婷呆了呆,才艰难道:“阿沅,你不明白……” “因为你什么都不和我说!”阮沅抓起枕头,狠狠砸过去!枕头落在厉婷婷的床头,滚了滚,跌在地上。 至此,房间里没谁再说话,只剩下不均匀的喘息。 厉婷婷弯腰,拾起枕头放回床上,她掏出纸巾胡乱擦掉脸上的眼泪,然后下床,摸索着抓起床头的外套穿好。 直到此时,阮沅才明白过来她要做什么。 “表姐?!”她惊慌起来,“你要干什么?!” 厉婷婷没理她,弯腰要拿那两个旅行包,阮沅跳下床,一下拽住她! “都快十二点了!你不能这个时候出去啊!” “我不想再看见你了。”厉婷婷冷冷地说,“眼瞅着一幕悲剧就要上演,却没法阻止,我受不了。” 阮沅被她这话给气到,索性松开了手。 “嗯,你和宗恪就是一出喜剧,换了我和他就成悲剧了。”她点头冷笑,“谢谢公主精彩的预言。” 厉婷婷拎着包,走到门口,她打开门,又回头瞧了瞧阮沅。 此刻,雨完全停住,月亮从薄薄的云彩后面爬出来,阮沅站在卧室门口,月白色的尘霭里,她气呼呼叉着腰,肩膀秀秀窄窄,身影又细又长。 阮沅的鲜艳姿容,在那薄薄的光线里流动着艳丽的美,生动得近乎不自然,像某种精致的傀儡,这让厉婷婷不由打了个冷战。 然而很快,月光消失,云雾聚集在一起,厉婷婷回过神,她的态度重新变得强硬起来。 “我和他同样是悲剧,只不过,我在竭力让这场悲剧落幕,可你呢?却还喜滋滋地让它上演。” 她冷冷说完,不再看阮沅,拉开门,无声无息走了出去。 阮沅呆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她慌乱地套上鞋,三两步奔出去,想追上厉婷婷,但是到楼梯间一瞧,电梯已经下楼了。 第二天,阮沅上班迟到了五分钟,不仅如此,脸上还顶着两个黑眼圈。 “怎么了这是?”周芮吃惊地问。 “我表姐走了。”她沮丧地坐回到自己椅子上,把手里的包往桌上一扔,“昨晚我和她吵了一架,她被我给气跑了……” “啊?!” “虽然是她早准备好要走了,但如果不是我说话太过分,她也不会半夜十二点跑掉。” 阮沅像个小孩儿似的,把沉重的脑袋搁在桌上,喃喃道,“电梯只有一部,等我追出去,她早坐出租车跑没影了。” “那你怎么办啊?” “先回家和我舅妈说说呗,看看接下来该怎么办。”阮沅摇摇头,“那房子眼看着也没法住下去了,我一个人,担负不起那么高的房租。” 次日是周末,阮沅回了舅舅家,那是职工宿舍的一套老房子,七层楼,八十年代的灰色砖墙。这套七十平米的二室一厅,厉鼎彦十多年前就买下来了,房子不大,但阮沅对这里很有感情,这么些年,她已经把舅舅家当成自己家了。 到家时,舅舅不在,但是来了客人,是舅舅同事的妻子,名叫云敏。 之前,这夫妻俩曾经住在厉鼎彦家的楼上。 “我回来得可真巧。”阮沅又惊又喜,“云姨怎么来了?” 云敏的丈夫林展鸿,是厉鼎彦同一个厂的同事,他们夫妇买的房子离这儿远,后来又都不在厂里了,所以夫妇俩轻易不会回厂区来。 “帮你林叔叔来厂里办点手续。”云敏站起身,拽着阮沅的手,细细打量她,又笑道,“阿沅一年变一个样,真是越来越好看了!” 阮沅有些不好意思,如果不是表姐的事儿正卡着,她其实是很高兴听见云敏的这种评价。因为当年她刚刚来城里,这栋楼,第一个向她伸出友谊之手的人就是这个女人。 十二岁刚刚进城的阮沅,非常的不安。 那时候,她就像只怕人的小鼠,那双眼睛,永远因为过度惊恐而闪烁不定,她觉得到处都是古怪东西。阮沅受伤之后记忆损伤,胆小得不敢一个人出门。尽管舅舅一家对她体贴备至,想尽办法帮她适应新生活,但阮沅对这巨大的厂区、以及密集的人群,一直有着强烈恐慌。刚来时,舅舅给她钱,让她下楼去小区门口的超市买味精,出门时,正巧赶上厂里下班,电铃一响,职工们呼啦啦往宿舍里涌,人潮汹涌,冲得她直趔趄,阮沅被吓得站在街上嚎啕大哭,后来有人把她送回了家,就是舅舅的同事林展鸿。 后来舅妈说,那是因为她就是在工地上出的事儿,密集人群和巨大噪音已经成了某种标志,会引起阿沅对过去痛苦的回忆。阮沅不知道舅妈说得有没有道理,可她很清楚地记得,刚出院那段时间,她怕得不得了,到哪儿都得有人陪着,还得牵着人的手。 然后,舅舅和舅妈就每晚带着阮沅出门遛弯,厂很大,他们就在厂区内的小公园里溜达,舅舅是想趁着这个机会把家里新来的孩子,介绍给一同工作的同事。 一个月下来,阮沅终于不像一开始那么怕生了,见了熟人,也能开口喊阿姨叔叔了,她也头一次到别人家去做了客。 就是楼上林展鸿家。 年深日久,阮沅渐渐接纳了周围,也开始对这个厂区产生感情,舅舅和舅妈的那些熟人,她也全都认得了,甚至因为经常来往,了解得像自家人一样。 但是,阮沅却觉得,她从来没搞懂过林展鸿夫妇。 林展鸿当年在销售科,厂里人都知道,最赚钱的除了搞基建的就是搞销售的,这些人,一是油滑得像鬼,二是特别有钱。但是这两种印象,阮沅在林展鸿身上却完全找不到。 就阮沅这么些年来在厂里观察所得,这男人从来不使用那些赤裸裸、令人生厌的伎俩,他在厂里口碑很不错,在销售科也很出众,这个人,仿佛自有一套游刃有余的方法来处理最难处理的人际关系,让你不知不觉愿意与之相处,时间久了就会交心,最终变为生死意气之交,关键时刻,你就会站在他这一边。 他很会赚钱这不错,不过阮沅总觉得,赚钱并不是林展鸿的真正目的。阮沅觉得,林展鸿和这厂里的人全都不一样,他的心,不在这里。 至于这个人的心到底在哪里,阮沅也不知道。 林展鸿非常关心表姐厉婷婷,这是阮沅很明显就能察觉到的,每次遇到,他都会对表姐问长问短,像个极为热心的长辈,甚至还给她买过好些贵重的礼物,比如进口巧克力什么的,九十年代初,进口巧克力还稀罕得很,对此阮沅艳羡不已。 九十年代干销售的人,到后来都发了家,那是个暴发的时代,掘出第一桶金的人,几乎找不出多少真正身家清白的。其后遗症甚至延续至今。 但是说来也怪,林展鸿的生活并不奢华,好像他打定了主意只赚不花,他后来买的房子也不算豪华,似乎只是为了搬走而搬走,因为那时候他已经停薪留职、跑到外头的公司去了。阮沅常常想,这个人的钱都攒着干嘛?买宇宙飞船回母星么? 林展鸿对想办法额外捞钱这种事,好像并不热衷,像倒卖厂里原材料、拿回扣拿得对家翻脸之类的龌龊事儿,永远和他挨不上边。 林展鸿的妻子叫云敏,这位云姨在阮沅眼里看来,是比她丈夫更特别的一位。 云敏原来是厂附属医院的护士,后来又调进市内一个二甲医院的烧伤病房,这是个非常漂亮的女人,无论是当年还是如今,阮沅都不会改变这个认知。 林展鸿格外看重厉婷婷,而云敏却特别喜欢阮沅,她总会邀请阮沅姐妹来家里,然后弄特别好喝的果汁给她们,阮沅到现在都还记得,云敏亲手做的果子露,那种轻轻淡淡的奇异的香味,让阮沅久久难以忘怀。对阮沅和厉婷婷,云敏是一视同仁的,甚至比较起来她更喜欢阮沅,因为阮沅手巧,她可以教她绣花,教她给娃娃做衣裳,厉婷婷这方面就全然不行了。 阮沅觉得,这位云姨身上有一种从容平静、规规矩矩的气质,行事举止,含着如水般流动的美,无论何时,她总要把自己收辍得干干净净、像模像样,就算到现在这一次性的年月,她也不习惯用纸巾,到哪儿都会随身带着一块洁白的丝绢手帕――就连那手帕上,都是她自己绣的粉红柘榴花。她觉得云敏简直就不该生活在现代。 关于这个女人的一切,阮沅想了许久,最终将之归为了“教养”两个字。 这是个仪器制造工业企业,阮沅在厂里,无数次看见过光着脚、蹬在机床上嗑瓜子的阿姨、大婶。她没看见舅妈任萍如此大大咧咧,也没看见过云姨如此,然而她还是觉得,这两者有不同。 作为绘图员的任萍,虽然不会做出这么浑不吝的举动,但她能够理解和容忍它,她觉得很正常,热天中午女工们休息的时候,都是这德性。 但是对于云敏来说,这种举止简直是异世界里才有的镜头,她和阮沅还有厉婷婷说起来的时候,那句“多丑啊!”的语气里,包含着深深的骇然,仿佛她是从异世界来,曾饱受此类惊吓,以至于从心底里排斥它,后来阮沅想,大概到地球灭亡之前,过于放肆的行为,都不会出现在这个女人身上。 甚至,林家连电视机都没有。 没有电视,没有音响,这些喧闹的电器一概不存在,书倒是很多,厉婷婷和阮沅经常去借来看。起初阮沅想不明白,没有电视机,这两口子晚上到底怎么打发时间?后来她才明白,林展鸿读书,云敏则做女红,或者收拾家务,因为林展鸿从不做任何家务,他甚至不进厨房。 住在职工宿舍里,阮沅经常能从自己房间看见对面那个单元,下班之后,从一楼到七楼,每个厨房晃动的全都是男人的身影,她转回头看看自家厨房,舅舅厉鼎晏也正在炉边颠勺颠得不亦乐乎,而舅妈任萍却坐在沙发上打毛衣。 这是南方城市,男人做饭似乎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可是林展鸿却连打杂的事都不碰……简直是封建嘛! 而且,哪有从不看电视的人?没有电视,没有收音机,没有音响……她们是古人么?每次她和表姐说,楼上林家像是古代穿越来的,表姐就笑她,说阮沅脑子被砸成了小说家。 可是阮沅觉得,表姐之所以不觉得奇怪,就是因为她和这家奇怪的夫妇在一起,生活太久了,习惯成了自然。 因为总是跑去林家玩,两个女孩子对林家十分熟悉。 林家的所有陈设里,阮沅她们最感兴趣的是一柄剑。 那是一柄挂在墙上的剑,有一次,林展鸿见两个孩子对它感兴趣,索性把剑取下来、抽出来给她们看。 那是真的剑,剑身修长,刃部薄如纸,闪着寒光。剑身蒙着一层暗哑的光,沉沉的色泽,像血,久了,浸入剑身,怎么擦拭都擦拭不掉。 阮沅感觉得出来,这柄剑,和她在公园里看见老大爷耍的太极剑根本就不是一回事,而且不知为何,这柄剑让她感觉异样熟悉。 好像是,她曾经在什么地方见过它。 “这是哪儿来的啊?”厉婷婷问。 “一个朋友给我的。”林展鸿顿了一下,“一个……生死之交。” “林叔叔,你会不会舞剑啊?”阮沅很热切地盯着林展鸿。 林展鸿摇摇头。 那么,它就只是装饰作用了,阮沅失望地想。 然而几年之后,阮沅就对林展鸿的话产生了怀疑。 上了高中,阮沅报名参加了学校的跆拳道小组,她是个天性过分活泼的女孩,总是坐不住,厉婷婷常笑话她就是个蹦蹦跳跳的猴子,永远精力充沛得过分,不得不找点方式发泄。 跆拳道很适合阮沅,打啊,踢啊,和人近身搏斗啊什么的……阮沅甚至说,跆拳道还不够,她更喜欢柔道,要贴身肉搏才过瘾。不,她是恨不得能动刀动枪才好呢。 只可惜,跆拳道是那所校风开放的高中里,唯一提供的女子格斗类项目。 学了跆拳道的阮沅,有一次在林家,便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炫耀心情,把才学了几个月的拳脚把式耍了一遍。 岂料,在旁边看的林展鸿,就说她的出拳还不够快。 阮沅暗笑,跆拳道更讲究腿脚,她又不是要和人练拳击。 然而林展鸿就走过来,让她再做一遍。 阮沅老老实实又做了一遍刚才的动作,他忽然伸手抓住她的胳膊:“这样。” 那一瞬,阮沅只觉得有股强大的热流,顺着对方的手指进入自己的胳膊! 这一拳,虎虎生风,比刚才有力得多! “怎么回事?”阮沅大惊,回头看林展鸿。 林展鸿旋即松手,走回到沙发前:“练得挺不错的嘛。” 那股力量,随着林展鸿松开了手,也消失不见了。 这件事,让阮沅耿耿于怀了很久,她搞不清楚那股力量是什么,而且她也看出来了,无论之后如何掩饰,林展鸿其实很后悔刚才在外人面前露了那一手。 后来阮沅看武侠小说,每次看见作者描述内功心法之类的段落,她就不由自主想起了那次的事情。 那股瞬间消失的热流,可真像书上描写的内力啊! 第四章 阮沅住的这一个单元楼,巧得很,有小孩子的只有厉鼎彦家,而且厉家这对姊妹花生得又这么漂亮,所以全楼的人对厉婷婷姐妹都很宠爱。但是这种宠爱也是有差别心的,敏感的阮沅能够觉察到。 她是寄人篱下的孩子,农村的那个家,几间破屋卖了还不到一万块,除此之外父亲根本就没留下任何财产,那点微薄的抚恤金都填补了过去的债务,阮沅的生活完全依靠舅舅一家,幸好这女孩不是自怨自艾的性格,所以即便有感觉,也不太放在心上,毕竟舅舅一家是真心对待她的,这也就行了。 可是后来阮沅却发觉,林展鸿不怎么喜欢她,甚至不高兴她和自己的妻子来往密切,起初阮沅以为自己有什么地方做得不礼貌,惹恼了人家,但是仔细反省之后,阮沅觉得问题不在自己这儿,这就让她困惑而且委屈了。 楼上的林叔叔不待见自己,这个不太愉快的认知,并不是一开始就产生的,是在漫长的相处过程中,如水落之后硬硬的石子,渐渐浮现在阮沅的感觉里。 虽然林展鸿从不表现出来,平日对她和厉婷婷也很公平,如果给厉婷婷买的礼物,阮沅在的话,他也会给阮沅买同样一份。但是,其中关注度的细微不同,阮沅还是感受得到。林展鸿似乎特别关心厉婷婷的情况,事无巨细都会问一问,但是对她,也就是可有可无的态度了。这一点,阮沅不难过,毕竟她十二岁才进城,厉婷婷是生下来就在这栋楼里,在阮沅出现之前,厉婷婷认识这家人已经十二年了,二者总是有差别的。 但是,为什么林展鸿不喜欢她和自己妻子有来往呢?这一点,阮沅死活想不通。 中考之后,阮沅和厉婷婷迎来了一个漫长的暑假,八月的某天,表姐和同学去游泳,阮沅来了例假没去,一个人独自在家里,天气太热,她索性开着大门,让穿堂风进来,自己躺在走廊竹椅上,一边吃着冰棍,边听着音响。 下了夜班的云敏此时正好回来,她在楼道里看见阮沅开着门,便走过来问,要不要上楼来玩,阮沅很高兴,立即起身锁了门,跟着云敏去了五楼。 到家后,云敏对阮沅问长问短,问她中考情况如何,报考的重点高中有没有希望上,路途远不远,舅舅家又是什么意见…… 阮沅很开心,她这次考得不错,舅舅和舅妈都夸她争气,因为刚刚进城的时候,她的成绩很差,数理化还有英语经常不及格,舅舅起初不得不专门给阮沅请了个家教。如今的中考她能考得这么好,完全是这几年日夜用功的结果。 但阮沅开心的不光是被问起成绩。 一般来说,厂里的熟人见着了舅舅,会先问起厉婷婷考得怎么样,大部分的话题,都是围绕着表姐转。这次厉婷婷考得也很好,看来俩人进同一个高中没什么问题了,不过,别人都是在问完了厉婷婷,才顺便问问舅舅“你那个外甥考得怎么样?”,或者有时干脆就不会问起。 只有云敏,这么详细地问起阮沅的情况,把她当成话题的中心。 和所有青春期的女孩一样,阮沅也喜欢被人当成舞台主角,谁肯对她付出热情,阮沅就会十分感激对方,谁关心她,她心里也清楚。 一边问最近的情况,云敏一边给阮沅调了冰凉的果汁饮料,又问她要不要看看自己新绣的花样,俩人正在客厅里说得热闹,阮沅听见门锁一响,她抬头一看,林展鸿回来了。 男主人到家,阮沅赶忙起身打招呼,林展鸿看了她一眼,点点头:“阿沅来玩啊。” 那语气,平平淡淡的,和他平日里对厉婷婷的热情,形成鲜明对比。 阮沅顿时就局促了。 看出她的不安,云敏笑眯眯拉着她坐下来:“快坐下来吧,别客气了。” 等到林展鸿去了书房,云敏又凑过来,微笑着小声说:“阿沅,你林叔叔是那个样子的,大概又是在厂子里生了谁的气了,你别放在心上。” 俩人又谈了一会儿刺绣的事儿,阮沅想起自己最近绣的一块帕子,她决定拿给云敏来指点指点。 阮沅飞快跑下楼去,回自己屋子把那块手帕找出来,又气喘吁吁跑回五楼来,结果发现,门还开着,云敏却不在客厅里。 阮沅拿着帕子,在客厅里傻站了一会儿,这时候她听见,有不太清晰的争执声从书房传来。 好奇心突然生起,阮沅踮着脚走到书房门口,房门关着,但是她能听见里面两个人的说话声:“……我早说过了!以后,不许她再来咱们家!” 是林展鸿的声音,压抑着怒气。 阮沅一慌!她不由后退了一步。 “我只是教她绣花。”云敏似乎在辩解,“现在,我已经做不了什么了。” “你以为我不知道?!冰箱里那都是些什么!你还在给她用药!我叫你住手住手!你就是不听!小敏,她只是个孩子,你怎么忍心这样做!” “老爷你忘了么?她已经不是孩子了,甚至她都已经不是……” “住嘴!” 阮沅浑身僵硬得像石头,她的手指,死死抓着那块帕子,一动不敢动,甚至不知该敲门还是该赶紧逃走! 林展鸿的声音,此刻勉强恢复了平静,但是仍然听得出里面的激动:“如果不是你,她怎么会变成这样?小敏,事已至此无可挽回,我不再追究你当年瞒着我犯下的错,可你不要再继续下去了,你住手罢!就让她做个普普通通的人……” “老爷觉得如今她这状况不好么?”云敏低声说,“她并不适合普普通通……” “啪!” 一记清脆的耳光! 阮沅浑身一抖! “我说过,我不想再看你玩弄你们云家那些下三滥的玩意儿!”林展鸿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在咬牙切齿,“分明是你蛊惑了她!如果不是你多事,她本可以好好活下去,可你把她变得人不人、鬼不鬼!小敏,你这是在作孽啊!” 阮沅额头冒起大颗的冷汗,她再也不敢听下去了,飞快转身,三步并作两步跑下了楼。 阮沅一直跑回到自己的房间,用颤抖的手指锁上了门。 靠在防盗门上,阮沅依然止不住喘息,她觉得自己的心脏,狂跳得快要从嗓子蹦出来了,她觉得整个胸膛就像炉子上的蒸笼,一颗心在里面憋得难受极了,阮沅不由抓着胸口,痛苦地弯下腰去…… 房间静得吓人,阮沅听见汩汩的声音,十分巨大,像远方不停敲击的鼓点,机械地涌入她的耳朵。她愣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原来那是她自己的心跳。 阮沅喘着气,趔趄着走到客厅,她颤着手,用力掰了两下,好歹才算把音响打开。 呆呆听着歌,不知怎么,她的眼泪却哗哗流了出来。 阮沅软软坐在地上,捂住了脸。 她完全听不懂刚才林氏夫妇的对话,但是林展鸿说的话,却像一只手,将她心底深埋了许久的痛苦给翻了出来,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痛苦,痛苦得心都揪成了一团。明明是邻家夫妇一场莫名其妙的争执,怎么听都和她没关系,怎么会对她造成这么大的伤害呢?让她忍不住想放声大哭一场…… 阮沅终于哭出了声。 阮沅一直哭到表姐游泳回来。 还没打开门,厉婷婷就被阮沅的哭声给吓着了,她慌得鞋子也没换就冲进房间,抱起阮沅,问她这是怎么了。 阮沅不肯说,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说,甚至,她连自己到底为什么要哭都不清楚。 到了晚间,阮沅终于找出了一个解释来,她说她下午在看《天龙八部》,看到萧峰亲手打死了阿朱,心里太难过了,所以才哭的。 厉婷婷听她这么解释,才总算松了一口气。 “我还以为是游泳没带你去。”她摸了摸阮沅的辫子,“傻瓜,看本小说也哭成这样,这样吧,我教你一个诀窍!” “什么诀窍?” “看到伤心的地方,就赶紧把第一本找来,从头开始看。”厉婷婷笑道,“这样,就能当成是悲剧还没有发生了嘛。” 阮沅心里叹口气,一遇到不高兴的事儿,厉婷婷就喜欢“重启”。这还真独特的自我安慰法啊。 后来,她又叮嘱表姐,不要把她下午哭的事情告诉舅舅和舅妈,厉婷婷以为她是怕被嘲笑,于是满口答应。 阮沅并不是怕被嘲笑,她是怕,自己根本解释不清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于是那之后,她再见到林展鸿就总是躲开了,任由云敏怎么热情邀请,她也不再去林展鸿家里了,当时夫妇俩的那些话,还像刺一样扎着她的心。 后来,阮沅干脆给自己找了个解释,他认定,当时林展鸿和云敏谈论的并不是自己,而是另一个她不认识的人,也可能是云敏的同事。因为不管怎么看,她和那些奇怪的话都扯不上任何关系。又或者是她听错了,她当时太紧张,有些字眼会听走了音,这也是可能的。 总之,阮沅决不承认,自己的生命里,曾有什么古怪的事情发生。 虽然不再去林展鸿家,阮沅和云敏的关系依然很好,她对这位阿姨始终有种依恋的情绪,而且,她也想不出有什么事情让她厌恶云敏,虽然她老公不喜欢自己,但云敏是喜欢自己的。 不过那之后没有一年,林展鸿家就搬走了,上了高中,阮沅和厉婷婷又全都住校了,阮沅和云敏见面的机会就更稀少起来。 他们两口子,差不多有四五年没回厂区了,今次回舅舅家,却意外见到了云敏,这让阮沅十分高兴。 但是今天她是要带给舅妈消息:厉婷婷搬走了,而且她怎么都找不到表姐的新住址。 舅妈听阮沅说了以后,只是抹眼泪,云敏在旁一个劲安慰她,又说,婷婷这孩子有主张,肯定能照顾好自己,她不要太担心。 聊了一会儿,云敏看看表,她起身告辞。 临走,阮沅把她送出家门,下楼的时候,云敏忽然笑眯眯问她,个人的事情到底打算怎么办。 “咳,还能怎么办呢。”阮沅有点不好意思,“随缘呗。” “没有碰见好的么?”云敏问。 阮沅愣了一下,半晌,才道:“倒是有一个……” “哦,遇见中意的人了?”她笑盈盈道,“是好事情啊!” 阮沅的脸更红了:“其实,八字都还没一撇。” “慢慢来,别放弃就好。”云敏伸手拍了拍阮沅,“你表姐跑出去了,你也不能一直这么晃荡着,看见喜欢的就赶紧下决心去追吧,如今这年代,可不时兴在家装大小姐、等着人家三媒六聘找上门了。” 阮沅被她说得扑哧笑出声来! “云姨,瞧你说的!我有那个念头,也没那个福气呢!” 云敏摇摇头:“阿沅,你是个优秀的孩子,什么样的男人还配不上啊!别自卑就行了,你可不比你表姐差。” 把云敏送出单元楼,转身慢慢往回走,阮沅忽然想,云敏说得真对,她不能坐在家里,一动不动。 整个周末,阮沅留在舅舅家里,陪着舅舅和舅妈。厉鼎彦生性豁达,觉得女儿只不过是赌气,过几个月疯够了,自然会回家来,任萍只沉默不语。晚间,阮沅看舅妈伤心,便说她还会继续寻找的,任萍却摇头说,不用了。 “婷婷早晚得走,这我料到的。”她黯然道,“只不过我一直想把这个时间延后,这是我不好。” 阮沅不知该说什么好。 “阿沅,你这么懂事,这让我更觉得对不住你。”任萍又说,“这么些年舅妈都没有好好照顾你,光顾着你表姐了……” 阮沅惊讶,她说:“舅妈你说什么啊?我从没觉得你和舅舅对我有哪儿不好啊!” 任萍凄然摇了摇头:“婷婷走之前,和我郑重谈过一次的。” 阮沅更吃惊:“我姐和你谈了什么?” “她叫我不要再挽留你在这个家。”任萍又怜爱又悲哀地看着阮沅,“她叫你离开这儿,去过你自己的生活。” “我表姐糊涂了?这是说的什么呀!”阮沅赌气道,“我去哪儿生活,她管不着!” “她说得很对,其实里面有很多事,你不知道……”任萍呆了呆,又忽然,轻轻叹了口气,“阿沅,婷婷说得有道理,舅舅和舅妈老了,不能一直这样圈着你们俩。” 任萍这么说,阮沅就更不知该如何安慰了。 周一上了班,她在办公室和周芮说了这些,她说表姐真是发了疯,自己的家,自己的父母都不顾了,连她这个表妹的好心都晾在了一边。 “婷婷很明显是在躲你们,”周芮摇头叹息,“阿沅,你是她表妹不是她亲妈,好么?她说不定就为了这才烦你们的。” 那是接近下班的时候,事儿做完,大家闲聊等着到点,阮沅靠在椅子上,她没坐正,椅子两条前腿悬空,弄得身体晃啊晃的。 “也许,你说得对。”她慢慢地说,把头往后仰,黑发如瀑布垂落。 盯着天花板,阮沅忽然悄声说:“你知道么周芮,我一直对我表姐有一种保护的情绪。” “保护?” “嗯,保护她不受伤害。”阮沅想了想,“这不是我舅舅舅妈的教导,绝对不是的。是我自己决定的,我应该保护她,使我表姐免受外界伤害,就好像那是我的使命。” “位置颠倒啦。”周芮敲了敲她垂着的手臂,“她是你表姐,用得着你保护她?” “搞不清楚。”阮沅摇了摇头,“所以她这样子一下跑掉,我其实,心里还是有些难过的。” “话说,我难得八卦一下。”周芮凑过来,“你们俩为什么吵?一般而言,女人们都是为了男人翻脸……” 她的话还没说完,阮沅惨叫一声,椅子往后一仰,整个人差点翻下去! 周芮手疾,一把拽住她,好歹没让阮沅的脑袋撞上墙壁。 “我的妈!你玩什么杂耍啊!”周芮吓得心突突跳! 阮沅双臂用力攀着办公桌,狼狈不堪地从椅子里爬起来。 “谁叫你一语中的?”她恨恨道,“言灵也没你这么灵!” 周芮笑喷:“真为了男人翻脸啊?哪个男人?” 阮沅翻了翻白眼:“还有哪个?不就是那个宗恪么。” 周芮一惊,她万分愕然:“不会吧?阿沅,你不会是……” “怎么了?”阮沅悻悻道,“我就不能喜欢男人啊?” 周芮扑哧笑起来。 “嗯,眼光不错,我看过那人的资料,真是个黄金王老五了。”周芮想了想,又说,“奇怪,这么好的男人,婷婷怎么不要呢?喂!会不会是有什么怪癖啊?” “什么怪癖?反正我看不出来。”阮沅摇头,“而且我也不是为了什么黄金王老五。” “咦?那你是为什么?” 阮沅撑着腮帮,半晌,才慢慢道:“周芮,你有没有觉得,自己这辈子其实是在等一个人出现?” “啊?” “其实我现在想,云敏说得对。”阮沅抬起头来,认真地说,“周芮,我不能就这么坐在家里,等着人家三媒六聘的找上门来啊!既然喜欢人家,那我就得去找人家!” 周芮咳了一声,转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我当出啥事儿了,原来是大龄女文青又发病了。阿沅,早就和你说了,言情小说看看就行,千万不要当真嘛。” 阮沅却完全不管她的调侃,她意气风发地握紧拳头,往桌上重重一敲! “好!既然表姐的事儿我管不着了,那从现在开始,我就该干自己的事儿了!” 周芮疑惑地看着她:“你要干嘛?” 阮沅一手指天:“我要去追宗恪!” 第五章 虽然决定要去追求人家,但其实,阮沅没有想好该怎么办。(.好看的小说) 她手头,只有一张对方留下的名片,虽然掌握了联系方式,但是阮沅不知道该从哪个方面进行突破。 她犹豫了两天,终于决定打电话给对方,通知他,厉婷婷搬走了。 宗恪听她说完后,没有太惊讶,只说,他知道。 “之前她来见过我。”宗恪说,“也和我说过,她要搬走了。” 阮沅这才惊讶起来:“是什么时候?” “那天咱们见面之后。她就站在街口,等我出来。”宗恪说,“她发了很大的火。” “发火?为什么?” “怪我不该来见你。”宗恪轻声一笑,“你表姐怕我吃了你呢。” 阮沅没笑,心里更不舒服了。 “她还警告我,不许再见你,更不许对你下手。不然就叫我死无葬身之地。” “什么?!她有什么权力这么做!”阮沅恨恨道,“我又不是小孩子,这太过分了!” “总之该谈的都谈了,我的心愿也达成了。”宗恪淡淡地说,“阮小姐,多谢你告之我这一切。” 听出对方的意思是想挂电话,阮沅赶紧叫起来:“等一下!” “啊?” “我……我现在没地方住了。”阮沅憋了半天,憋出这么句话。 “什么?”对方一时没听懂。 “就是说。”阮沅深吸了一口气,“本来我和我表姐一起租房子,现在她突然走人,房租我一个人支付不起,那儿不能住下去了。” “那就换个地方?” “现在找合租的不容易,单独租房又划不来,得缴定金、预付三个月的房租以及中介费。”阮沅的手指用力抠着办公桌的桌沿,她突然结巴起来,“我现在……手头有点紧。” 她的脸,不知何时,热得像被暑日暴晒的番茄。 宗恪这才明白过来:“你是想借钱?没问题,把你的账号给我,下午我给你打过去。五千够不够?” 阮沅叹了口气:“不,我不是想借钱……” 对方等着她说完。 阮沅又努力吸了两口气:“宗先生,听说你住在蓝湾雅苑?” 宗恪似乎一怔:“你怎么知道的?” “那个,我……我有个熟人在你们新翼地产,是人家告诉我的。”因为在说谎,阮沅觉得呼吸不匀,她的头皮开始发麻,“我是想,那个……你那儿,有没有住处?” 对方一时,没懂她的意思:“你是想问蓝湾雅苑的租房情况?对不起,这我不太清楚。” “不,我不是问小区的情况,我是问,你家里,有没有住处?” 阮沅紧张得都不敢喘气,握着手机的手指渗着滑腻的汗,几乎要握不住了! “你要住我这儿?”宗恪的语气充满困惑,完全弄不懂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在蓝湾雅苑的房子很大,对吧?别墅式的,至少有十几个房间,百分之八十的面积肯定都空着呢。我想,租给我一个房间应该不是很困难吧?” 阮沅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她觉得她快变成自己不认识的那种人了! “我不打算租房子。”宗恪的语气冷淡下来,“如果你缺钱,我可以借给你钱,你也不用着急还给我……” “我不是这个意思!”阮沅气得叫起来,这下,她完全顾不上矜持了。 手机里,顿时安静下来。 在阮沅开始疑心,对方是不是挂机了的时候,那边,传来笑声。 “怎么回事?阮小姐,你对我有兴趣?” 被对方一下子戳中核心,阮沅心里的焦虑和忐忑,反倒忽然间不翼而飞。 “就是这么回事。”她坦然地说,“这是我能想出的唯一办法,要是约你吃茶看电影,估计你不会答应,也会嫌我烦。我找过你们公司的招聘广告,但是我的专业不对口,连初试都通不过。” “阮小姐,你太直接了。”宗恪的笑声听起来充满嘲讽,“难道没人告诉过你,太直接,男人会被你给吓跑?” “我的性格就是这样子。再说,我不觉得你是那么胆小的人。”阮沅的手,死死抓着椅子扶手,她克制住不让嗓音里的颤抖显露出来,“我觉得……我觉得我不比我表姐差啊。” “哦,你是想来安慰我?同情心发作?” “不是啊……” “我不接受安慰性质的爱。”宗恪冷冷地说,“你用不着因为你表姐,就来可怜我。” “才不是!”阮沅叫道,“和她没关系!你为什么要这么想?!” “可是你忘了么?你表姐警告过我,若我敢动你,她就叫我死无葬身之地――难怪她会发话。不好意思,我还年轻,还想好好活着。[]” “那种话,你怎么能信呢?”阮沅哭笑不得。 “嗯,我觉得,还是宁可信其有吧。”宗恪一笑,“虽然很伤人,不过阮小姐,我对你没什么兴趣,抱歉了。” 说完,他挂了电话。 阮沅把手机重重往桌上一砸! 她用力推开椅子站起身,一直走到窗前。 进入八月了,天气炎热,但是中央空调开得很大,房间冷气太足,周芮腿上甚至盖着厚厚的毛毯。 八月午后的骄阳,透过大玻璃窗照进来,阮沅站在太阳地里,那感觉十分奇怪,明明四周空气寒冷似冰,可是太阳刺入皮肤的部分,却滚烫如火烤。 冰与火的矛盾冲突。 阮沅又想起了那个男人,她现在明白,这个人为什么会让她印象深刻了,因为她从宗恪的身上,看见了无数个冰与火的矛盾,就像他容貌里柔媚和刚硬的完美统一,这男人,似乎也能把刻骨入髓的深情和令人发指的残酷,统统融为一体,就算哪天,你在他身上看见了严苛自律和放荡不羁同时存在,也不会觉得有多吃惊。 这真是奇妙,从任何一个角度来看,这男人似乎都不该存在于这一次元,阮沅觉得,自己正是被他身上这种激烈冲突的矛盾给吸引,进而为之倾倒。 “怎么?被拒绝了?”旁边,周芮带着笑意问。 阮沅回过神来,她长长叹了口气,抱住手臂:“他说,他对我没兴趣。” “拒绝得还真爽快。”周芮摇头,“你啊,太直接了,把人吓跑了。” “我的性格就不擅长迂回战役啊。”阮沅分辨道,“再说反正是倒追,只要去追就好了,我倒是觉得扭扭捏捏的太小家子气了。” “那他拒绝了,怎么办?” “我不会就这么放弃。”阮沅充满自信地笑了笑,声调上扬,“至少俩人谈上话了,不是陌生人了。第一关突破,接下来就好办了。” 她这雄心勃勃的样子,引起了周芮的强烈好奇心,她放下手中鼠标,仔细打量阮沅。 “阿沅,这男人真的那么帅啊?” “帅是一方面。但不是全部。”阮沅摇摇头,她走回来,坐在椅子上,“大概打中了我的死穴了,呵呵。” 她笑起来,伸手拨弄了一下面前的七色铅笔架,绚烂的色彩轻轻转了一圈,像微小的彩虹。 “打中你哪儿的死穴?”周芮糊涂了,“我怎么没看出来?” 阮沅叹气:“光看照片怎么能感觉到?要相处才行。” 周芮也笑:“尽说大话,你和他才相处了几个钟头?” 阮沅不出声。 “怎么,就喜欢这一款的?”周芮继续开玩笑,“符合你的审美观?还是什么地方让你有安全感?” 阮沅笑喷:“安全感?我要那玩意儿干嘛?我自己满满的呢。反正就是……就是……唉!你这个写言情小说的写手,居然还问我为什么喜欢一个男人!你白写了那么多本言情小说了!” “傻瓜,小说是小说,现实是现实!我看你真是小说看多了!” “什么嘛!”阮沅赌气:“你也说过他蛮帅的,对吧!” “我是说过。”周芮苦笑,“可满世界帅哥,你偏偏就看上了他――我知道了,其实你就是喜欢这种男人:高大英俊,斯文败类。哼哼,之前那个阿joy也是这副德性,承认吧!你就是好这一口!” 阿joy姓杨,本来是阮沅分了手的男友,周芮知道他们的事,斯文败类什么的是阮沅自己说的,本来也没什么贬义,所以周芮不怕得罪她。 本来没往心里去,但是听密友的调侃,阮沅盯着显示器上宗恪的照片,忽然心中一动! 有什么火花,在阮沅的思维里闪了一下,果然,如周芮所言,俩人是真有几分神似。 莫非……自己真的就好这一口? 捧着脑袋想了半天,某个瞬间,阮沅恍然大悟:并不是宗恪长得像阿joy,从吸引力的程度上来看,说得不客气一点,前者才是正版―― 但是这样的话,却不能和周芮吐露。 “斯文败类也好,完美圣人也罢,反正我就是喜欢他。接下来,我会努力创造相处机会的。” 这下,周芮才真正吃惊起来。 她站起身,快步走到阮沅跟前,攀着她的臂膀:“阿沅,他可是婷婷的男友!” “前男友!前!男友!”阮沅纠正道,“而且我表姐根本不喜欢他。怎么?难道你也要投反对票?!” 她有些恶狠狠的,像是在护卫自己最要紧的东西。 “好吧,我投赞同票。”周芮无可奈何,只得拍拍阮沅的肩头,“在这个人人都热衷于当缩头乌龟的世界,偶尔看见你这么个人生的急先锋,还是蛮让人欣慰的。” 阮沅这才笑起来,她得意洋洋地说:“追求所爱的人,这就是我的价值所在啊!” “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阮沅想了想,才说:“先知穆罕默德有句名言:山不到我这儿来,我就到山那儿去。这样吧,既然宗恪不肯来见我,那我就去见他!” 阮沅究竟要怎么完成她的“追男计划”,谁也不清楚,周芮和小廖只看见她那两天兴冲冲的,有事没事就在纸上写写画画,似乎之前被宗恪拒绝的事,完全没有给她造成任何打击,她早已经胸有成竹了。 周芮和小廖私下嘀咕,都说从来没见阮沅这么积极,小廖感慨说,果然女人一陷入爱情里,脑子就开始发昏了。周芮却说,这样又有什么不好?阮沅这么奋进努力,就算是为了追求自己喜欢的异性,那也值得,总比浑浑噩噩、没有激情没有目标的那种人生强百倍。 于是小廖就酸酸地说,阮沅这人生计划,简直太伟大太靠谱了,原来之前她的日子过得有一搭没一搭,都是因为这个“目标”还没出现啊! 周芮心里暗笑。她早看出来,小廖在暗恋阮沅。 这不奇怪,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说,阮沅都可以算是个漂亮姑娘,甚至算是一等一的美女。她前额宽宽的,皮肤白皙,头发闪闪发亮,一双动人的黑眼睛像清澈水晶,微笑很迷人,秀美里带着一点羞怯,说话时,双颊偶尔会泛起红晕,吐字声音像天鹅绒般柔滑,清晰准确。安静无事的时候,阮沅会披上娇憨可爱的假相,静静坐在角落里,像朵暗夜里幽然盛开的黄玫瑰。可等到相处久了,她就会暴露出隐藏的激烈性格。 所以后来,阮沅咬牙切齿和周芮诉说她在企业里的那些“遭遇”,周芮才不觉得奇怪――这样的美人,无论放在哪儿都是招惹色狼下手的首选,就连这间小小的杂志社里,硕果仅存的几个年轻雄性动物,目光也总是围着阮沅转。 可是说来,阮沅自己也有责任,竟然晃晃荡荡到了二十六、七了,还在单身。 阮沅之前不是没有男友,相处久了,关系近了,她也曾和周芮提起自己的过去。在大学里以及后来工作的阶段,阮沅曾有过两三个男友,但最终都无疾而终。 最后这一个,到她进杂志社还在发展,甚至已经发展到很深的阶段,拿阮沅的话来说,abc走过,也到了全垒打了。 然而,还是分手了。 “为什么啊?!”周芮忍不住好奇心,追着问。 那时候她俩在咖啡厅里,阮沅捧着一杯冻柠茶,歪着头想了好半天,才说:“我也不知道。” 周芮又气又笑,拿麦秆扔她。 “本来已经定下来了,后来,阿joy带我去见他父母。”阮沅慢慢地说着,用手指划着杯壁的细密水珠,“见面过程也挺正常的,没什么意外,但回来没多久,他就提出分手。” 周芮一时无语,过了一会儿,才低声说:“你很难过吧?” “当然啊。”阮沅叹了口气,“三年了,说分手就分手,回来晚上一个人打开电视,也想哭呢。不过呢,我也不是太意外。” “是么?” “嗯,他家里人不乐意。他妈妈和他说,俩人不合适。” “为什么啊?你做了什么让人家妈妈无法接受?” “他妈说我其实不想结婚。”阮沅眨眨眼睛,“他妈妈还说,我压根儿就不是做儿媳妇的材料。” 周芮被这话给逗乐了! “当儿媳妇还得是什么特殊材料么?他妈妈也太奇怪了!” 阮沅没笑,相反,却放下杯子,叹了口气。 “其实,他妈妈也没说错。”她苦笑道,“这三年我稀里糊涂的,人家喜欢我,脸孔看着又不讨厌,家世也马马虎虎,连舅舅舅妈都觉得不错,喏,于是我就答应了,俩人就在一起了,这些都没什么问题,可是对方一提出要结婚,我的心就发堵。” “嗯,结婚恐惧症。” “还真不是恐惧症。”阮沅摇摇头,“我就是觉得……不对。” “不对?什么不对?” “人,不对。” 周芮无言。 “之前谈恋爱什么的,都挺正常的,俩人在一起也没什么摩擦,他说他喜欢我,我心里也很开心,我也说喜欢他。”阮沅说到这儿,放下杯子,看着周芮,“可是结婚就不行,所以他一说结婚,我就害怕,就觉得没准备好,总想找借口再拖一拖,他一见我推搪就发火,说我不爱他,俩人就闹别扭。” 周芮翻了翻眼睛:“还是结婚恐惧症啊!” “都说不是啦。”阮沅哭笑不得,“这么说吧,被男人抱在怀里,被人珍视,有所依靠,那很好很好,女人都喜欢这样,我也喜欢。但如果只为了这个,就把人生的其余部分全都搭进去,我会觉得……” “不值得?” “不,是不应该,虽然也想就这么舒舒服服过一辈子,可我心里,就是觉得不能这样,我会鄙夷自己。”阮沅眨巴眨巴眼睛,“总觉得人生荒废了。” “结婚是荒废人生啊?”周芮无奈,“你的思维都出问题了!” “结婚不是荒废人生,可是和阿joy结婚,那就是荒废人生。” 那天的谈话终究只能到这里,周芮搞不懂阮沅在这个事情上,到底钻了哪门子的牛角尖,在她看来,其实还是一句话,没找到mr.right。 谁知这次宗恪一出现,阮沅就好像见了烛火的飞萤,不顾一切的扑上去,完全是一副不计后果的样子,这让周芮不由感慨。 难道说这个什么宗恪,就是阮沅的mr.right? 可就算是,她也用不着整出这么大的动静吧? 周芮搞不懂,其实,就连宗恪自己都搞不懂。 不然他不会在周一的一大早,被家门口不请而至的一大堆快递箱给吓一跳。 那是早上八点一刻,宗恪正在准备上班所需的材料,却听见了门铃。 他皱了皱眉,谁会这么早造访呢? 走到门口,宗恪用猫眼往外瞧了瞧。 那个站在门口,一脸笑嘻嘻的女人,不是阮沅又是谁?! 这个时候,她怎么会出现在这儿?宗恪想不通,他呆了片刻,终于打开了门。 门外的情景,让宗恪倒抽了一口凉气! 只见狭小的走廊上,码放着十几个标准快递纸箱,它们全都一尺见方,贴着胶带,被摆得整整齐齐如一面墙壁! “怎么回事?!”宗恪脱口而出。 “嘿!是我的东西!”阮沅笑嘻嘻地冲他摆摆手,“我叫物业帮我搬上来的。” “物业怎么可能允许你把这些搬进来?!” “因为我一个弱女子,搬不动啊。”阮沅很无辜地说。 她今天穿了件白底红蔷薇花的雪纺连衣裙,黑亮的头发束在脑后,炎热的夏季清晨,阮沅的这身打扮清新洁净,令人愉悦。 宗恪瞪着她:“阮小姐,你想干什么?” “想租你家的一个房间。”阮沅自自然然地说,“反正你这儿这么大。” “我说了,不想出租房间。”宗恪冷冷道,“你是不是太自作多情了?” “我会给你房租的!”阮沅赶紧说,“两千五够不够?这是我能出的最高价格了,你留点钱给我吃饭就好……” “你还没听懂么?”宗恪冷笑道,“我不想出租自己的住处,而且,我也不喜欢倒贴的女人。” 阮沅不悦了:“怎么说得那么难听?咱们就不能好好说话嘛。” 宗恪已经不想掩饰自己的厌倦了,“请回去吧,我还要上班。” “我希望我们能相处一段时间,”阮沅很认真地说,“从最基本的室友做起,好么?” 宗恪像看怪物似的看着她,然后,一言不发关上了门。 阮沅呆呆看着门,她叹了口气,走到走廊上,掏出手机,拨通了周芮的号码。 “看样子,搞不定了。”她沮丧地说。 “都说了你这简直是莽撞。”周芮责怪道,“就这么搬了东西跑过去,到底算什么啊?快回来吧!没地方住就先住我家。” “不,我不是要和你说这个……” “那你要说什么?” “我要请一天假。周芮,我今天不去社里了。”阮沅又笑道,“我就在这儿和他耗上了!” “你疯了?!” 阮沅马上辩解道:“我没有啊,我很清醒的!知难而退不是我的性格。” “……好吧,我说不过你。随便你了。”说完,周芮要挂电话,却听见阮沅“喂喂喂”的叫。 “又怎么了?”她问。 “姐妹,怎么不给点支持啊?”阮沅不悦地说。 “晕死!”周芮大叫一声,挂了手机。 阮沅看着手机,嘀咕道:“这个支持来得不够给力啊。” 她说完,转过身,却发现宗恪正站在门口,冷冷看着她。 “怎么?想通了么?”阮沅赶紧愉快地说,“对了,忘记告诉你了,我还会做饭呢。” “阮小姐,之前我觉得你看起来挺正常的。”宗恪一脸困惑,“难道我的判断有误?” “我很正常,真的。”阮沅耐心地说,“别的接近你的法子,都又费力又不可靠又老套俗气,所以我才选了这个办法。你看,我说话语速正常,眼神也正常,我的头脑和你的一样清楚冷静,所以请放心好了,我会是个合格的租客的。” “可我不这么觉得。”宗恪进屋,拿了公文包,又出来,“如果愿意耗,你就耗着吧。” 他说完,头也不回转身离开了。 “喂……” 阮沅追了两步,没追上,她没辙了,只好走回到快递箱前,坐下来。 现在该怎么办呢?阮沅撑着脑袋冥思苦想,最后她决定:反正假也已经请了,索性就放松一天吧。这么想着,她干脆翻出背包里的平板电脑,开始玩起愤怒的小鸟来。 第二天早上,阮沅一进办公室,周芮和小廖集体向她行注目礼。 “干嘛啊这么看着我?”她笑起来,“国家主席来了?” “怎么样?!”周芮先问,“后来我打你手机你都关机,也不知道出什么事儿了。” “哦,电池被我用完了呗。”阮沅把包扔在桌上,“ipad的电全被我用完了,我就只好玩手机,结果呢,手机的电也被我用完了。” “这么说,你昨天没进去?”小廖怜悯地看着她,“阿沅,算了,那种男人不值得你这么做。” “谁说我没进去?”像阳光下破雪绽开的花朵,笑容一下子展现在阮沅的脸上,她比了个胜利的手势,“他答应让我搬进去了,嘿嘿。” 这下,那两个全都傻眼了! “哼!我早就知道!”小廖马上改口,“他肯定看见阿沅你长得不错,思来想去终于醒悟了,觉得反正是嗟来食,‘不吃白不吃’!傻瓜,男人都这样!” “胡说什么啊你!”阮沅拿本子敲了一下小廖,“什么嗟来之食?是我软磨硬泡,人家才同意的。” “那你昨晚等到几点?”周芮又问。 “十一点。”阮沅笑眯眯地说。 她还记得宗恪回来时,那吃惊万分的样子,活像生吞了一条鳄鱼!因为他发现,阮沅竟然还坐在他家门口! “你怎么还没走啊?”他失声叫起来。早上八点离开,到现在十一点回来,这女人竟然在他家门口坐了十五个钟头! “哦,你回来了!”阮沅趴在快递箱上,疲惫不堪地冲他微笑,“对不起,我累得站不起来了。” 宗恪像看什么异形生物那样,目光古怪地看着她:“你今天,就一直坐在这儿?” “是啊!” “也没吃东西?” “怎么可能!”阮沅指了指旁边的塑料袋,“叫了个全家桶,不过呢,今天这一顿算是自我鼓励吧。明天就打算改叫对面餐馆的盒饭了,喏,我连菜单都要来了!” 她从包里掏出两张花花绿绿的纸,冲着宗恪摇了摇。 宗恪被她弄得快要抓狂了! “你真打算在这儿安营扎寨了?!”他气得冲她吼,“我要是一直不答应,你就一直坐在这儿?!你到底要闹到什么时候去!” 阮沅低下头,嘟囔着说:“我也不知道。大概坚持到没钱吃饭为止,所以明天,我得省着花了,只能叫四块钱的盒饭――对了,对面那家烧腊馆子的菜,怎么样啊?” 宗恪深深吸了口气,努力平复呼吸:“阮小姐,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叫我阿沅就行。”阮沅笑起来,“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早上不是说了的嘛,为了能搬来和你一起住啊。” “你为什么非要搬来和我一起住?!” “咦?不是说了么?我喜欢你啊!” 听见这样的回答,宗恪开始头疼,知道早上那些毫无营养的对话,又得重新来一遍了。他索性不理阮沅,径自开门进屋,然后“砰”的一声,把她关在了门外。 进了客厅,放下公文包,宗恪去厨房,拉开冰箱看了看有什么吃的,时间已经太晚了,他决定拿速冻食品随便填一下肚子。 将一包咖喱饭拿出来,放进微波炉,宗恪定好时间。然后他进了卧室换下外衣,洗了个澡。 擦着湿头发回到厨房,咖喱饭已经好了,宗恪拿出碗,坐下来,心不在焉地撕开包装纸。 刚才阮沅笑眯眯的模样,还在他脑子里不停晃悠,宗恪突然想,他应该叫保安把这女人赶出去。早上他怎么没想到这一点呢?这女人到底是以什么样的如簧巧舌,说服物业给她把东西搬进来的?…… 井遥那些人都变成狗屎了么!他叫他们离他远一点,于是他们就全都撤出蓝湾雅苑了?! ……应该把她的那些快递箱全都扔在大街上! 他恨恨把筷子扔在桌上,起身走到门口,犹豫片刻,宗恪还是轻轻把门拉开一条缝。 走廊的灯已经因为没有动静,自动熄灭了,黑影里,宗恪只能勉强看见,阮沅缩在两个叠起来的快递箱上,她曲肩弓背,抱着膝盖的样子,像只瘦瘦的小猴儿,孤零零,可怜巴巴的。 小猴儿,小猴儿,宗恪是个没人要的小猴儿…… 有清脆女童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回响在宗恪耳畔。 看着黑暗中的那个身影,他忽然,心就再硬不起来了。 宗恪推开门,灯亮了,阮沅一惊,慌忙站起身来! “进来吧。”他说,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第六章 “然后呢?他同意你搬进去了?!”周芮像听悬疑故事一样,抓着阮沅问个不停。 阮沅从包里拿出一串钥匙,哗啦啦摇了摇,神色十分得意:“这不是?” “哇!” 她笑嘻嘻地说:“他同意了,把楼上一间客房租给我。” “那他肯定会收很高的房租!”小廖哼了一声,“那家伙,绝不会放过这个好机会!” “才没有。”阮沅摇摇头,“我问他房租多少,他说随便给,我就说那我给六百得了,以前和我表姐一起住,我就掏这个数。然后他像看外星人一样看着我,最后说,算了随便我。” “六百?”小廖怪叫,“蓝湾雅苑那种地方,他六百块肯租给你一间房?我知道了!给你的一定是储物间!” “才不是储物间!”阮沅反驳道,“说了,是二楼的客房啊!有独立卫生间的,关起门来就自成天地,嘿嘿,他说这样就免得我吵到他。” 周芮笑道:“房间怎么样?” “很好,”阮沅想了想,又更正道,“我不得不说,非常非常好!” 给阮沅指定的那间房,对她而言完全是个惊喜:松木的双人矮床,白底被套上印着凋落的红茶花,装潢精美的大衣橱可以站好几个人,干净的长形书桌上,摆着书脊略磨损的大开本书籍,她抽出来翻了翻,好多都是传统的山水花鸟画册,房间里铺着小碎花呢地毯,踩上去柔软无声。屋内吊顶灯的灯罩,像西番莲的花瓣,一打开就有浅浅黄晕笼罩四周。床前土色粗瓷瓶里,插着绿茎白花,花朵非常朴素,瓣缘有点泛黄,和瓶身十分搭调,净色的墙壁挂着一副写意山水,阮沅走上前仔细看了看,大吃一惊,那竟是李可染的作品。 “赝品?”她扭头问宗恪,不然,好几百万的东西挂这儿? “就当是赝品好了。”宗恪哼了一声,“不然你晚上睡不着吧?” 房间看完,阮沅又进了卫生间,地砖是水绿色小朵茉莉花纹,浴缸外有大片毛玻璃,上面纤细杆子的浅红芙蕖在盛开,白色窗帘外,搁着小盆的黄春菊还有柔嫩的香雪兰,以及一盆修剪得滑稽可爱的海棠,像小女孩儿的童花头,又胖又圆又红。她走到水池边拧开水龙头,晶莹的水流冒出来,薄荷味的香皂散发淡淡芬芳。 回到床前,阮沅拉开玻璃窗,巨大的香樟把浓荫笼罩过来,夜风在肥厚的绿叶间沙沙穿梭,让人想起孩童在嬉戏时所发出的轻轻喘息。 有一种深深的喜悦,从阮沅的内心深处浮现上来。 然后她走出房间,宣誓似的,郑重无比地对宗恪说:“我就住这儿了!你要多贵的房租,我都同意。” 宗恪翻了个白眼。 “然后我还会做饭,会伺候花草,还会洗衣服……”阮沅眉飞色舞,边掰着手指说,“我还会绣花呢,哦对了,这一项你用不着。总之你让我住进来吧,你绝对赚了啊!” “我不缺女仆,不缺钟点工,不缺物业。”宗恪神情厌倦,“而且我很少回来吃饭。” “哦……” 阮沅眨巴眨巴眼睛,开始搜肠刮肚自己还有什么长处,很快,她又想起来一个:“对了!我会跆拳道!我跑得很快,我还会骑马呢!厉害不?” “我又不是教练,我要你跑得快、会骑马有个屁用。” “呃……” “算了,你把卫生保持一下就可以了。”宗恪终于说,他满脸的无可奈何,好像被打败了。 “得令!”阮沅听出他答应了要求,高兴坏了! 前前后后一讲述,周芮和小廖听得一愣一愣的,他们全都没想到,阮沅这个爱情上的愣头青,竟然真的能闯关成功…… “这么说,完美无瑕了?”周芮轻轻叹了口气,“阿沅,恭喜你啊,竟然把这么难啃的一块骨头啃下来。” 小廖不自在地哼哼道:“日久见人心,阿沅这才刚刚搬进去呢,时间久了,搞不好就暴露出那家伙恶劣的本性了。(.好看的小说)” 周芮嗔怪地拍了一下他:“说什么怪话?怎么?看见人家冲关成功了就冒酸水啊?没出息!” 她本来以为阮沅会附和她,一同谴责小廖的乌鸦嘴,却没想到,阮沅趴在桌上没出声,她撅着嘴,手里把弄着那串钥匙,一脸郁闷。 “怎么了?”周芮糊涂了,弯腰看看她,“大事已成,怎么还这么不高兴?” “什么大事已成……”阮沅慢慢坐起身来,握着钥匙,轻轻叹了口气,“到现在,我也不知道自己做得究竟对不对了。” “啊?” “其实,还有些事我没说完呢。”阮沅说到这儿,脸上已经堆满了沮丧,“昨晚我不是吃了快餐,手头有些垃圾么?我进屋以后,就去厨房扔垃圾,谁想不小心,把他家的垃圾桶给碰翻了。” “然后?” “然后我就收拾呗――知道我在那堆垃圾里,发现了什么?” “发现了什么?” “我发现了空的威士忌酒瓶一个,空啤酒易拉罐一堆,断了的玳瑁女梳一把,勾了洞的连裤袜一双,还是黑丝的。” 那俩听得目瞪口呆! “听听,从这堆垃圾里,你们能得出什么结论?” 小廖回过神来,严肃地伸出手指:“仅从那双丝袜,我总结出三个可能性:第一,你的新房东有异装癖,第二,你的新房东有打劫银行的业余爱好,第三,呃,就不用我说了。” “我宁可他是个爱打劫银行的异装癖!”阮沅一把抱着头,“我怎么会喜欢这么个人!啊啊啊!” 虽然觉得很不厚道,但是周芮和小廖都忍不住大笑起来! “然后,你们知道么?他还皮笑肉不笑地和我说,住进来可以,但是他这儿,往来客人很多的,而且全都是女性客人,有时候还会在这儿过夜……他说恐怕我很难适应,天哪!”阮沅用手揪着自己的头发,一副要崩溃的表情,“难道他和他的‘女性朋友’们,会在客厅开蒙面裸体party么?” 阮沅没说完,那两个又是一阵爆笑。 “喂!你们还笑!”她放下手,愤愤然看着他们,“都不安慰我!真是一群损友!” “好了好了。”小廖忍笑安慰道,“既然知道是这么个人,你就别住那儿了,早点认清对方本性也是好事。” 阮沅咬着嘴唇,盯着面前亮闪闪的那串钥匙,半晌,她才从嘴里迸出一句话:“不,我才不会认输!没道理刚搬进去就想着逃走!那太不划算了!” 小廖和周芮面面相觑! “就算他是那样的人,我也不想放弃!”阮沅拿拳头狠狠捶桌子,“反正日子还长着呢!我就和这家伙耗下去了!看谁耗得过谁!” 阮沅刚刚入住的那几天,宾主之间的关系还算良好,因为宗恪次日一早就出门了,晚上也没回来。阮沅花了两个晚上的工夫收拾房间,又把各处全都熟悉了一遍,这才作罢。到了周末,宗恪没在家,阮沅在楼下厨房煮了简单的面食,又把客厅的那套丹麦音响逐一摆弄了一番,这才开始心满意足地享受生活。 虽然没能和宗恪打多少照面,但从这房子里的点滴痕迹中,阮沅对宗恪此人也有了一个大致的概念。 他酗酒,冰箱里满是啤酒,厨房的废弃物,空酒瓶占了大多数,客厅有藏酒丰富的酒柜。依照钟点工收垃圾的频率,宗恪的饮酒量不可谓不大。 他会做饭,或者,有会做饭的“女性朋友”,因为冰箱里都是食材,而且厨具明显有使用过的痕迹。 他性格严谨,所有的东西,收拾得井井有条,其中含有强烈的不容置疑的秩序感。 他懂艺术,尤其是绘画,有丰富的藏书,但是唱碟却不太多,而且风格另类。 他有关系亲密的女性朋友,关于这一点,阮沅早就心中有数,她看得见晾在阳台上的一件女性丝质衬衣。 她站在那衬衣下面,仰头看,握着拳,心中充满了愤愤不平。那衬衣牌子很贵,泉水般的颜色十分漂亮,阮沅甚至疑心是宗恪给人家买的,这让她心里生起强烈的嫉妒。 那个周末的白天,阮沅一个人在家里。整个午后,她开着那台丹麦音响,蜷缩在软软的鼠灰色沙发里,小勺小勺地吃着鲜果酸奶,听着宗恪的唱碟。 这家伙的唱碟,百分之八十阮沅都无福消受,但她在音响里发现了一张碟,是ildivo的一张专辑,阮沅把碟子拿出来,对着光线仔细看,碟上有些痕迹,看样子,这张碟宗恪听了很久很久。 这可稀罕,阮沅想,他竟然喜欢这种正儿八经的流行音乐…… 阮沅把碟子放进音响,挑了她最喜欢的《amazinggrace》。由天堂传来的歌声,温柔动听,明亮的太阳透过大玻璃窗照进来,冷气开得恰到好处,舒服得让人想变成一只猫。 要是宗恪能回来就好了,她忽然惆怅地想,要是他能陪着自己一块儿听着音乐,吃着酸奶,那就好了。 阮沅的愿望实现了,可惜,只实现了一半:晚上八点半,宗恪真的回来了。 他还带了个女人。 是个身上香水味儿很甜的女人,看见了阮沅,也甜甜的一笑,女人胸脯十分丰满,腰肢很细,衣领口开得低低的,一枚小小的金饰在双乳之间隐约闪烁,裙子短得让人担心,她的牙齿生得又白又薄,红润的嘴唇像水蛭环节,柔滑充满光泽。 “嗨!”女人冲着阮沅摆了摆手。 阮沅呆了呆,突然意识到,这……这是情敌! 哇呀呀!狭路相逢!到底是战是降?! 她的脑子还没想清楚,女人却拥着宗恪进了房间,关上了门。 端着热腾腾的鸡蛋面,站在客厅里,阮沅觉得自己像个傻瓜。 这就是宗恪现在的女友?那衬衣是她的?阮沅郁闷的想,不够漂亮嘛,远没有表姐漂亮。 ……甚至也没自己漂亮。 第七章 两个礼拜之后,阮沅更正了上面的想法,那不是宗恪的现任女朋友,这屋子,根本就没有固定的女主人。 虽然没遇到之前担心的所谓“蒙面裸体party”,但是还不到半个月,阮沅却见了至少三张全然不同的面孔,这还不包括只听见声音、没看见脸孔的“幽灵女客人”,因为有些夜晚,她坐在房间里,就能听见楼下传来的含混笑声和低语。 而做着这一切的宗恪,完完全全把阮沅当成透明。 偶尔,他们会在早上出门时碰面,虽然阮沅每次都是充满朝气、热情洋溢地和宗恪打着招呼:“早上好!帅哥!”或者“今天的气色不错!看来一切顺利啊!”或者“这件蓝衬衣真是太衬你了!哪里买的这么别致的领带夹?”…… 但是,宗恪却永远都只是“嗯”一声,连眼皮都不抬一下。 有一次,他终于被阮沅弄烦了,劈头冲她说:“一大早的,别那么青春活泼好么?” “啊?”阮沅搞不清状况。 “我有低血压,拜托,请不要这么吵。” 阮沅恍然大悟,她想了想,赶紧说:“低血压更应该吃点东西再出门,我给你做早餐?我煎的荷包蛋可嫩了!” “看见你,我就吃不下东西。”宗恪厌倦地说着,一边飞速打着领带。 “唉,你别这样嘛。”阮沅想了想,又说,“晚上回来吃饭,好不好?我真的会做饭!你还没尝过我的手艺呢!” 宗恪冷冷道:“谢谢不用了。” “别客气嘛!”阮沅败而不馁,依然很积极地说,“我会煎很嫩很嫩的牛排肉,今晚我买一只熟鸡,咱们做一锅有海味和蔬菜的平锅菜饭,最后再洒上一些番红花籽,超级好吃的!” 她甚至为了不吵到宗恪,刻意压低了声调。 “我晚上有约会。”宗恪不客气地打断她,“想吃美食,我会去餐厅。” 阮沅顿时泄气:“你今晚又不在家啊?” 直到此时,宗恪才抬起眼睛,冲她微微一笑:“怎么?我不在家,你睡不着啊?” 阮沅这才留意到,他微笑的时候,会露出洁白的牙齿。 ……还真像个斯文败类呢。 她的脸,微微红起来。 看她这样,宗恪心中不由好笑:这丫头,架子装得挺大,真不经调戏。 “我就希望咱们一块儿吃顿晚餐嘛。”她嗫嚅道。 “多谢你的好意,不过还是免了吧。”宗恪打好领带,拿过公文包,“外头多得是美食,我干嘛要去动你这一餐?” 阮沅失望道,“你这么说,岂不是刻意在躲我?” “你说得没错,阮小姐。”宗恪一本正经地说,“虽然你这餐美食,看起来似乎比外头那些‘美食’更诱人,但是那上面却挂着‘有毒’两个大字。” “什么?!你怎么这么说我?” “忘记你表姐的警告了么?”宗恪拉开门,冲阮沅笑了笑,“我暂时,还不想为一顿美食‘死无葬身之地’。” 说完,他转身出门,留下阮沅,气得说不出话来。 当然,轻易认输不是阮沅的风格,虽然早上被宗恪给刺激得抓狂,但是过后,她仔细想了想,却又开心起来:至少今天早上宗恪和她说了很多话,而不是之前那简单的一个“嗯”了。 周芮听说之后,再次摇头叹息阮沅的没心没肺,她说阮沅简直就是女版的樱木花道,还说,老话讲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层纱,怎么事情到了阮沅这儿,就全都颠倒过来了? “难道你就想这么一直和他耗下去?”周芮同情地看着她,“姑娘,大好光阴全都浪费在这么个人身上,这多亏啊!外头又不是没有喜欢你的帅小伙儿!” “这不同的,周芮,这不同。”阮沅认真摇头道,“外头那些帅小伙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他们,勉强和他们在一起,我不会觉得高兴。我只喜欢宗恪,他哪儿哪儿我都喜欢,既然喜欢,就该努力去追求――我就搞不懂,喜欢却不肯拼命,只一心想着没可能的算了算了,然后拿‘天涯何处无芳草’这种废话来宽慰自己,把自己糊弄过去就完了,这到底算什么呀?爱情阿q?” 周芮没听过这种理论,她觉得怪有趣的,便笑道:“那按照你这么说,大家都该没命的去追求自己喜欢的人?” 阮沅仔细想了想,老老实实地说:“别人,我可真不知道。人家怎么选择我也管不着,反正我要这么做,周芮,如果一挫败了我就退回来,那我就等于失败了一辈子呀!虽然也许最终都是得不到,至少我没躲在被窝里当懦夫,这一路,我对得起自己了,往后回想起来,心里也不会后悔。” 周芮忍笑点头:“说得真好!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可是阿沅,怎么我没看见你在别的事儿上这么坚韧不拔?偏偏追求异性这么执着?” 阮沅被她说得不好意思了,她摊手看着自己的手心,嘟囔道:“大概,我就是这么个没出息的女人,这个世界里,那些个轰轰烈烈的伟业,我一点兴趣也没有。看,生命线这么短,我没时间去浪费。” 周芮笑起来,她摸摸阮沅的头发。 “没关系,再轰轰烈烈的伟业,到最后还不是那么回事?那都是空的,不如一个真正的人,来的让人心里踏实。” “可不是!”阮沅又高兴起来,她用力一揽周芮的胳膊,“果然是我的好姐妹!” 虽然在周芮跟前说得气壮河山,可是现实,却接二连三的打击起阮沅来,甚至让她生出“既生本小姐,何生abcde……”这种感慨,之所以后者列举不完,是因为宗恪身边的女人,实在太多了。(.无弹窗广告) 有天晚上,阮沅在给外头兼职赶翻译稿子,赶到一半,她觉得肚饿,抬头看看钟才十点,想到自己至少得熬到一点,阮沅决定去厨房做点吃的,冰箱里还有半碗饭,阮沅打算做最简单的蛋炒饭。 她走到门口,仔细听了听,楼下没有人的声音,只有很轻的音乐声。阮沅皱了皱眉,她不清楚客厅是否有客人存在,厨房正好在房间另一端,阮沅没可能不通过客厅。 要不要下楼呢?阮沅把手按在门上,犹豫了片刻,最终,饥肠辘辘的肚子让她做了决定。 阮沅轻轻打开门,先往客厅里看了看,没看见人,她松了口气,关上房门,沿着楼梯向下走,可是刚走了一半,阮沅就停下来了! 客厅沙发上,两个正缠抱亲吻的身影,不就是宗恪和……和另一个女人么! 听见脚步声,俩人停下来,齐齐抬头向上看! 阮沅尴尬极了!她浑身僵硬站在那儿,扶着栏杆,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沙发里的女人先反应过来,她松开宗恪,站起来,整理了一下身上的桃红色套装,女人的妆化得很浓,粉面桃腮,轮廓分明妩媚,是一张陌生的美丽脸孔。但是她投射向阮沅的目光,就不太美好了。 阮沅艰难地挪动脚步,一阶阶走下来:“……呃,抱歉,我不知道你们在。” “谁啊?”那女人一脸困惑转向宗恪。 宗恪耸耸肩:“原先以为是只流浪猫,不知怎么回事,捡回家却变成了人。” 那女人不自然地笑了笑:“你说话真有趣。” “是租客。”宗恪自沙发里起身,他对那女人说:“没关系的,先去浴室好么?” 女人暧昧地瞥了他一眼:“你快点来。” 宗恪抓过她的手,亲了一下。 女人快步走过阮沅身边,那声小小的嘀咕,终究还是传入了阮沅的耳朵。 “真讨厌!没教养,没礼貌……” 阮沅又窘又怒,脸涨得通红,气得浑身发抖! 等到对方进了房间,她恶狠狠瞪着宗恪:“我不是流浪猫!我付房租的!” “毛都炸起来了,还说不是猫?”他好笑地指了指阮沅,“你在表演怒发冲冠么?” “她一点都不好看!”阮沅恨恨道,“鼻子那么塌,像个拳击手!” “别批评我的女人,”宗恪哼了一声,“我找什么样的人这不关你事。还有,下次别这么没礼貌,至少先打个招呼。” 阮沅握了握拳头,一头冲进厨房。 到底是谁没礼貌?!她简直想哭,自己也不想经过客厅呀,让她打招呼?难道在这种情况下,还要她笑盈盈地说“嗨!欢迎光临”吗?! 他们难道就不能回自己的房间么?为什么非要在客厅里! 铺着红白双色地砖的宽大厨房里,阮沅怒发冲冠地炒着她的蛋炒饭,油烟机在头顶嗡嗡吸气,她手中的铲子和锅发出刺耳的声响。饭熟了,阮沅将食物倒进碗里,端到旁边珍珠色贴面的桌子上,拉过一把镀铬椅子坐下来。 这厨房也是她偏爱的地方,小巧玲珑的佐料瓶,滑稽的玩具瓷器,作为摆设的飞行棋,咖啡机还有可可茶,这是个令人愉悦的厨房。如果没有刚才那样一幕的话,阮沅的心情本来是非常快活的。 可是现在,香喷喷的蛋炒饭被她吃得味同嚼蜡,想起刚才宗恪冷淡的表情,阮沅的胃都疼起来了。 艰难地吃完了饭,收拾好餐具,阮沅探头往客厅里看了看,那两个人都消失了,她这才松了口气。 上楼梯时,阮沅经过宗恪的卧室,里面传来一声低低的笑,是女人销魂的声音,像呻吟,又像娇嗔。 但是那一声之后,便再无声息。阮沅咬了咬嘴唇,放轻脚步,像只猫一样溜回到自己的房间。 后来,阮沅便把这件事说给周芮听,后者听得忍不住直笑。 “我当时啊,真想找块布把脸蒙上,或者干脆变成透明算了!”阮沅提起来还是觉得委屈,“如果知道他们在客厅里,哪怕饿死,我也不会下楼的呀!结果弄得人家以为我是偷窥狂……” “这是第几个?”周芮好奇地问。 “我没数,数这个干吗?”阮沅翻了个白眼,“没的让自己糟心!” “觉得糟心?那你和他吵一架呀!” “吵什么啊?”阮沅莫名其妙望着周芮,“我还不是他女朋友呢。你想给他借口把我赶出去啊?” “唉,真是百折不挠。”周芮扶额哀叹,“换了是我,早炸了!哪里还一天一天忍受这种事情?!” “我也忍受不下去了呀,昨晚回到房间里,我连行李都打了。” 周芮一听她这么说,有点惊讶:“是么?然后呢?” “然后……”阮沅卡了半晌,脸一红,才小声道,“没有然后了。” 周芮不由苦笑。 “阿沅,你这到底是为什么?”她轻声说,“可别怪我说话太直接,你这一两个礼拜,真是把之前我和小廖从没见过的疯狂事情,全都干完了。” 尽管周芮这么说了,阮沅却没吭气。 周芮看她沉默,觉得自己的话生效了,于是她继续道:“我也不是要打击你的积极性,但是阿沅,如果情况一直这样继续下去,难道你真不是在浪费你的生命么?你觉得你那个宗恪,真能改得了么?这样的人,无药可救了呀。” “可我很喜欢他啊!我就想这么成天看着他进进出出啊。”阮沅终于哀叹,“告诉你吧,昨晚上,我把东西全都收拾好了,都打算拎着行李下楼了,可是一想到居然就这么逃了,就这么认输了,我心里那个恨啊!再说我还想继续见他呢……比起来,我宁可这样每天被他气得吐血,至少还时不时能看见他呢。” 阮沅说得这么诚恳,周芮的心也渐渐软下来了,她惆怅苦笑道:“傻瓜,刚开始都是这样的,你觉得自己无法承受,觉得自己离不开他,其实真正分开了……也还是活下来了,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你以为人的一生是不转弯的么?” 阮沅眼神发直:“可我不知道转弯以后,还能往哪条道跑。眼下,我也没什么特别想追求的人生目标,如果就这么跑了,这家伙会一直卡在我心里,那才是真正的糟心呢。” 周芮隐隐觉得,自己被什么给打败了…… “是,我是受不了他如今这放荡样,每次看见他把女人带回来,我都气得发狂,恨不得冲上去拿指甲把她那张脸给挠花。”阮沅说到这儿,自己也苦笑连连,“可是,我没法子啊,又不能打个铁笼子把宗恪关起来、再不许他出门。我既舍不得一走了之,我也没法扭转他的性格――总是得有一方妥协。所以,我也只好一边吐血,一边打开行李,把东西再一件件放回去了。” 周芮忍不下去了,她索性道:“就这么个放浪形骸的男人,就这样的品质,阿沅,你到底看中了他什么?难道世上真的没有帅哥了么?” 周芮难得把话说得这么刺耳,她以为阮沅会生气,但没有,阮沅趴在桌上,把红蓝铅笔在指间转来转去,眼神飘渺,像是在想着什么。 “我总觉得,不是那么简单。”阮沅忽然,低声说。 “什么意思?” “这家伙的本性应该不是这样的。是好像是受过什么很重的打击才变成了这样。如果我用‘自甘堕落’这个词就太严重了,但宗恪就给我一种‘使劲儿糟践自己人生’的感觉,就像历史上那些明明可以大有作为的帝王,忽然一日,遇上了不可抗拒的打击,顿时就荒淫暴虐起来了。” “明白了。”周芮讽刺道,“看来你租了商纣王的房子。” “商纣王?拿盐巴擦擦肥肉就算佳肴的时代,说他荒淫我都可怜他!” 周芮大笑! 俩人笑过之后,气氛总算轻松下来。 阮沅摊手道:“好吧,就算是我给他找借口好了。谁叫我没骨气?” “阿沅,你真指望浪子回头?” “什么回头啊。”阮沅说到这儿,忽然苦涩一笑,她摇摇头,“我什么都指望不了。只是凭着直觉跟着他而已。你看,我甚至连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都不知道。” 不过,那多半是和我表姐有关……可是这话,她没和周芮说。 第八章 在阮沅再三“广告”自己的厨艺之后,宗恪不胜其扰,终于勉强答应承她一次情,让她做一次晚餐。 “这样比较好,我也觉得心安些。”阮沅解释道,“你看,你只收了我六百块钱的房租,而且水电煤气都包括在内,还免费让我蹭你的宽带……无功受禄我于心不忍,做一餐饭,就算我给你补偿好了。” “你这餐饭来得真矜贵。”宗恪哼哼着说,“米其林推荐的三星餐馆也没这么上档次。” 阮沅笑嘻嘻摆手:“哎呀,不用拿那些时尚杂志的玄妙词汇来讽刺我,我是无产阶级,口袋里穷得叮当响,哪里听得懂那些?对了你想吃什么?” 宗恪不耐烦道:“你打算做什么菜吧。” “中餐人人都会,我做西餐,你喜不喜欢?” “随你的便。”宗恪看上去毫无兴趣,好像吃饭对他而言,是件勉为其难的乏味事情。 “咳,你这人真是了无生趣,吃饭都没兴趣。”阮沅摇摇头,“那就说好了,周日晚上!” “周日晚上?”宗恪想了想,突然说,“我带个人来赴宴,行不行?” 阮沅马上警惕起来:“你要带女人回来?!不行!别的时候都可以,周日不行!我不是圣母,我不给情敌做饭!” “不是女人!”宗恪白了她一眼,“是男的。” 阮沅张大嘴巴:“天哪!宗恪,我没想到你竟然男女通杀!完蛋了!我的情敌多了一倍!” “说什么呢!”他狠狠瞪她,“是我弟弟。” “哦……你还有弟弟?”阮沅好奇,这么久了,她旁敲侧击好几次,却完全不清楚宗恪的身世以及亲友关系。 “堂弟。”宗恪说,“我叔叔的儿子,公安局的。” 阮沅一听,来了兴趣:“是警察啊!刑警?太厉害了!那往后我要是有什么危难,岂不是一个电话就解决了?” “嗯,如果把电话打到他那儿,那也说明,你基本上没什么抢救的必要了。”宗恪似笑非笑看着她,“我弟弟是法医。” “……” 周日的整个白天,阮沅都在为这顿晚餐做准备,她购买了大量食材,又在动手之前,将所有的厨具重新清洗了一遍。阮沅的理念是,每一个细节都关乎食物的味道,尤其是清淡的菜肴,据说日本料理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不准女性接触生鱼,因为女性手指温度略比男性的高,厨师们害怕会因此损害刺身的鲜美。 尽管阮沅对这种胡说八道嗤之以鼻,但她依然坚信,哪怕是洗得不够干净的笊篱,都会导致一道美味肉汤的完败。 这次的晚餐,阮沅没有统一风格,甚至可以说毫无章法,想起什么做什么,她准备了渍鲑鱼片,莳萝酱,火腿,枫糖煎三文鱼,软软黏黏的楔形奶酪,上好的烤小牛肉,她甚至还弄了点黑面包。淡红色,黑色,麦色,奶油色,亮黄色……各样材料铺在那张珍珠色的长方桌上,远远望去活像打翻了的调色盘。她还烤了两个心形的浆果奶油小饼当做甜点,其中一个给宗恪,阮沅决定,如果来的那位客人喜欢,她可以把烤饼让给他。 七点钟的时候,阮沅听见了门铃响。 她赶紧摘下围裙,把头发略微拢了拢,整理了一下身上衣服,这才一个箭步冲到门口,拉开门。 外头站着一个男人,穿着黑色的外套,手里拎着一个包。[.超多好看小说] “阮小姐?”那人问。 阮沅笑起来:“你是宗恪的弟弟吧?快请进。” 男人约莫三十出头,看起来比宗恪小两三岁,也比宗恪更纤瘦一些,脸部五官颇有骨感,眼珠颜色比普通中国人浅,猛一眼看上去,有点像晒黑了的白种人。 进来屋里,他将手里的包递过来:“我哥临时通知我过来吃饭,太仓促,没来得及带别的东西。” 阮沅接过包,打开一看,是一瓶冰镇的白葡萄酒。 道了谢,阮沅又让对方先坐,她说:“宗恪昨天只和我说堂弟要来,没说您叫什么名字。” “宗恒,恒心的恒。”男人解释道,“我在公安局上班。” “这个他说了。”阮沅咧了一下嘴,“最近很忙?” 她说完这句话,才觉得这里面多少有点不妥。 “什么时候都是那样。”宗恒平静地说,“只不过天一热,糟糕的事情比较多……” 阮沅一时没听懂。 “尸体腐烂程度比冬天要严重。”宗恒继续解释说,“这就是为什么我不太喜欢夏天的缘故。” 阮沅的胃开始翻腾!她真后悔自己和对方进行这种深度交谈。 “呃,我那边还有点儿事没弄完。”她指了指厨房。 “您先请吧。” 阮沅趁此机会,飞快逃进厨房。 正巧这时宗恪也开门进来,他放下钥匙,看见了客厅的宗恒:“来得好快。不是说八点才能到么?” “我把剩下的那具浮尸丢给姜啸之了。”宗恒一本正经地说,“他欠我一个人情。” “欠你什么人情?” “他的路虎被盗了,是我找了刑侦队的熟人,替他弄回来的。” 宗恪一听,笑起来:“主意都打到锦衣卫头子身上了,谁啊胆子这么大?” “嗯,啸之也气得发疯,要是贼落在他手里,少不得一番皮肉苦。” 宗恪知道,“皮肉苦”这三个字,并不足以说明姜啸之的手段,他见过镇抚司里被整得不似人形的囚犯,姜啸之的残酷,有时候甚至让宗恪都心里发憷。 “那后来呢?车找回来了?” “找回来了。”宗恒点了点头,“那个蟊贼在卖掉赃物前,还带着女朋友出去欢快了一个晚上,啸之恨不得抱着那车哭,里面看起来简直像无间地狱。” “不是无间道就好。”宗恪说,“所以,这就是姜啸之欠你的人情?” 宗恒眨了眨眼睛:“他好像还蛮宝贝他那车的。” 宗恪摇摇头。这群臣子来了这世界,各有各的着迷:宗恒迷各种电子设备,姜啸之迷恋车,井遥全身心泡在流行时尚里面,连翼则成了淘宝狂热爱好者,就连偶尔跟过来的小太监,都赖在玩具店里不肯走…… 这群家伙,怎么一个个的这么无聊?宗恪有时候会想,这个光怪陆离的异世界,还真是会放大每个人独特的爱好呢。 阮沅这时候从厨房探出脑袋,欢快地叫道:“哦!宗恪你回来了!” 宗恪心不在焉地和她打了个招呼:“晚餐做好了?” “快了快了!”阮沅缩回脑袋去,过了一会儿又探出头来,“姜啸之是谁?” “一个……熟人。”宗恪说。 三个人的餐桌上,摆满了美食。水果是白兰瓜,饭后甜点除了烤饼,还有玫瑰味的浆果蜂蜜千层酥。 “你想把我们全都撑死么?”宗恪吃惊地看着一桌子菜肴。 阮沅吃吃笑起来,她的牙齿像蓝白色的脱脂牛奶,半透明,很可爱。 “并不多的,每样都只有一点点,”她说,“尝尝味道就好,也许全都吃完了,你们也不觉得很饱。” 宗恪打开了堂弟带来的那瓶白葡萄酒,第一杯给了阮沅,算是对她辛勤工作的慰劳。阮沅大喜。 平心而论,阮沅的菜做得不错,宗恒说比他们局里食堂做得强,可是这种“表扬”却让阮沅欲哭无泪。 “你就安心接受吧。”宗恪说,“从他那儿出来,还能有胃口吃饭,这就不错了。” 宗恒很认真地说:“其实我想说,我每餐饭都吃得很好。” “你的神经系统异于常人。”宗恪马上说,“能对着尸体吃汉堡。” 阮沅被他逗乐了。 整个晚餐,宗恪吃得都不多,他只是不停喝那瓶酒,阮沅忙了一天,肚子早就饿了,偏偏一边吃还一边话多,说个不停。 “你们两个,其实长得不太像啊。”阮沅眨眨眼睛,“差别挺大的。” “嗯,他父亲和我父亲是异母兄弟。”宗恪说。 “哦,难怪。” “你和你表姐长得也不像。”宗恪说着,又看看弟弟,“是吧?” 阮沅一怔,转向宗恒:“你也认识我表姐?” “不太熟。”宗恒端起酒杯,喝了一口,“见过几次面而已。” “真是神奇。”阮沅叹了口气,“我还以为我对她的事了如指掌呢,这段时间发现越来越不是这么回事了。她都是在哪儿认识你们这群怪人的?” “外星球。”宗恒开玩笑道。 “一个一个的,都这么神秘。”阮沅嘟囔道,“我活了快三十年了,现在看来,倒像是活在梦里似的。” “你身边,真的就没有很神秘的人么?”宗恪突然问,“不觉得林展鸿挺神秘的?” 阮沅一怔:“林展鸿?咦?你怎么会认识他的?” 宗恪没立即回答她,过了一会儿,才说:“你表姐……和我提过他。” “哦,他啊。神秘什么的……也谈不上吧,挺会赚钱倒是真的,不然也不会那么早就买了房子,搬出厂里去了。咦?怎么会对我舅舅的同事感起兴趣来?” “你表姐提到他时,表情很不一般――他对你表姐很好?” 阮沅放下餐具,擦了擦嘴角,“他家没孩子嘛,所以表姐和我总是去他们家玩。林叔叔对我表姐那是挺好的,不过对我嘛,嘿嘿……” “区别对待?” “也可能我来得太晚了,十几岁才进的城。”阮沅转了转眼珠,“但是云姨对我很好。” “林展鸿的老婆?” 阮沅点了点头:“我不是和你说我会绣花么?也是她教我的。小时候给我买裙子,打扮我什么的,每次我去,都做好吃的给我……” “那现在呢?” “不常见面了,说起来,上次是在我姐出事第二天,夫妻俩全都来了,”阮沅切了块牛肉,放在嘴里嚼了嚼,“看起来诚惶诚恐的,就好像祸是他们闯的,真怪。” “是么?” “嗯,我姐也怪呢,尽说些叫人听不懂的话。”阮沅放下叉子,想了想,才皱眉道,“什么这二十多年拜他们所赐,活得如此窝囊,对不起列祖列宗。” 宗恪脸上露出冷笑:“可不是。” “咳,你别放心上,我早习惯了。我姐被车撞得这儿出毛病了,尽胡说八道。”阮沅戳了戳自己脑袋,“刚出事的那两天,成天哭。发着发着呆,眼泪就哗哗往下落。” “哭?” “嗯,说她保不住这么多性命,说这都是她的罪,到最后只有拿命相拼。”阮沅想了想,叹口气,“当时就我一人守在她床边上,我说表姐你说的这是啥啊?好端端的谁要你的命了?然后她就抱着我哭,说我可怜,说我有危险,还说什么这都是林展鸿的错,不该祸害我……我表姐叫我趁现在还来得及,赶紧逃,别留在这儿了。” 那兄弟俩不由对视了一眼。 “你被林展鸿给祸害了?”宗恪困惑地望着她,“什么意思?” “我哪儿知道啊?”阮沅哼了一声,“谁听得懂她说什么!我问了舅舅的,舅舅叫我别理会,他说我表姐脑子撞坏了。可我表姐倒是坚持不懈呢,之前一直要我赶紧走,走得远远的,恨不得拿笤帚打我,把我气得……喏,最后我们才吵翻了呗。” 兄弟二人不约而同沉默下来。 宗恒能明显察觉到宗恪的若有所思,如果想获得厉婷婷的信息,自然是从她身边这一同长大的姐妹下手比较方便。 只是看起来阮沅虽然很有热情,宗恪却貌似懒得搭理,宗恒知道兄长性格里,向来有轻视女性的一面,除非是他心爱的,否则统统视作狗屎。 所以看阮沅捧着一颗赤诚的红心、想要博得宗恪好感的样子,宗恒未免为之叹息。 晚餐一直持续到九点,阮沅揉着小腹说她撑坏了,她还指责宗恪他们都不怎么吃东西,光让她这个“扫桌嘴”不停地吃,明明是她请他们吃晚饭,最后却成了自娱自乐。 “我们赏光吃了你做的东西,这就够了。”宗恪淡淡地说,“你也累了一天了,早点休息吧,别锁门就好。” 阮沅一愣:“你今晚有事?” 宗恪拿起外套来,又看看墙上的钟:“我和宗恒出去一趟,会晚点回来。” 宗恒起身告辞,又恰到好处地赞赏了一下阮沅的厨艺,宗恪却在旁边打断他:“别鼓励她,不然她会每周都把你拽来吃饭的,她这是曲线救国,想从你这儿下手讨你好感。” 阮沅被他说中心事,只得讪笑道:“你能不能别那么精明?” “我要是糊涂一点儿,早就被人玩死了。”宗恪哼了一声,拉开门,“早点睡吧。” 宗恒向阮沅告辞,俩人一块儿出来,外面又开始落雨了。 宗恒的车就停在外头,俩人冒着雨跑到车跟前。 “看起来不错。”宗恒拉开车门,上了驾驶座,“身材不错,厨艺也不错。” 宗恪坐上副驾驶座,用力关上车门,他哼了一声。 “我还不想‘死无葬身之地’。” 宗恒在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皇兄真的相信皇后的威胁?” “她既然那么说了,必定有她的道理。”宗恪淡淡地说,“而且现在看来,阮沅这个女人恐怕也不简单。” “皇兄是怀疑,她和林展鸿有什么关系?” “不然,没法解释萦玉的那句话吧?” 宗恪将阴郁的目光,投射向窗外蒙蒙夜雨。 他又想起林展鸿那张惨白的脸,以及他跪在地上,将那柄剑高高举过头顶的姿态。 “罪臣林展鸿,誓死效忠大延!” 那是十多年前的事儿了,宗恪甚至都还记得林展鸿当时的声音,这个还不到四十岁的男人,这个曾经风度翩翩伴随景安帝身侧的近臣,这个被赞颂“吟咏之间,吐纳珠玉之声;眉睫之前,卷舒风云之色”的脱俗人物,一夜间,头发全都白了。 有人说那是因为恐惧,有人说那是因为绝望,也有人说那是因为羞辱,因为他这样世代忠烈之后、景安帝最信任的臣子,却背叛了刚刚死去的旧主,侍奉了狄虏。但是宗恪觉得二者都不是,他认为根源在于焦虑。当他看见那双伪装惊恐,却深不见底的浓黑眼睛时,就明白:这男人的焦虑全都附在了那白发之上。 之后大延朝定鼎中原,林展鸿顺理成章留了下来,宗恪为了笼络人心,也为给那些不肯归降的硬骨头做活广告,最终保留了他的靖海公爵位。因为直觉的不信任,宗恪私下曾派镇抚司的探子去观察林展鸿,但是得回的结论,全都没有异样:哪怕在旧臣们共做新亭对泣的时候,林展鸿都会宽慰大家说,如今圣上对他们宽大为怀,既然已经做了大延的臣子,就该尽心为国什么的……身为曾经的旧齐重臣,他这种奴颜卑膝的样子,激怒了不少人。 然而,无论有多少种证据表明林展鸿的忠诚,宗恪都不信他。宗恪是那种更相信直觉的帝王,谁是真心归降,谁心怀二意,他都能凭直觉感觉得到,更别提有多个谋反事件均与林展鸿有关,只不过线索通常会在即将接近他的时候,突然断掉。 旧齐新亡的两三年里,人心仍旧惴惴,那些做了贰臣的家伙都很谨慎,他们也知道,自己有可能遗臭万年,在史书上留下可耻的痕迹,所以,为了不落得那么糟糕的下场,即便是官运最亨通的,平日里都十分收敛,不敢授人以话柄。再者,虽然改朝换代,虽然景安帝已经死了,但他心爱的小公主却做了大延朝的皇后,偏偏宗恪对他的皇后千依百顺、疼爱有加。身为降臣这种尴尬身份,若在朝中一时得意忘形,遭了皇后厌弃,晚间枕头风一吹,照样会倒霉,这样的例子之前也不是没有。 偏偏林展鸿就不如此,改朝换代,他跪下一降,照样当他的靖海公,做他的高官。旧齐时代的那几十年人生,忠君的祖辈们所留下的谆谆教诲,这些就好像对这个人毫无妨碍,他从不参加私下里的集会,也不涉足那些带有悼念色彩的场所,就连景安帝的忌日,他也照样在家饮酒作乐,笙歌酬酢。 但是,这就过分了,宗恪得知后不由想,饮酒作乐,任何时候都可以,为什么偏偏要在旧主自尽的这一天?按照通常逻辑,就算再怎么想取乐,忍耐一天总还是没有问题的,又何必非得这么做、让往日同僚全在背后戳脊梁骨呢? 这不是欲盖弥彰,又是什么? 也许,在一片欢闹和酩酊大醉中,他才可以尽情流泪。林展鸿是想用欢笑和酒精,遮掩心中无比的痛楚吧?…… 所以,他不相信他。 第九章 宗恒发动了车。(.)车驶到小区门口,一个年轻保安匆匆过来,车窗摇下,宗恪将进出卡递给对方。 “陛下。”那保安递回卡,又看了一眼驾驶座的宗恒,“王爷。” “和井遥说,今晚不用跟着了。”宗恪说。 “是。” 保安退后了一步,恭恭敬敬目视宗恒的车,逐渐消失在黑夜的雨幕中。 宗恒把车开到闹市,然后找了一个酒吧,周日的雨夜酒吧人不少,俩人穿过人群,专门寻了吧台边上一个清净地方,点了喝的东西。 宗恒依然要的不含酒精的饮料,他等会儿还得把车开回公安局,宗恪要的则是一杯血腥玛丽。 坐下来,宗恒第一句话就是:“林展鸿失踪了。” 宗恪一愣,转头看宗恒:“什么时候?” “昨天。”宗恒说,“突然就找不到踪迹了,锦衣卫那边调配了人手大力搜查,还是无济于事。” “早晚会这样。”宗恪点了点头,“他在此地已经三十年了,不比咱们初来乍道,这个老鼹鼠,也不知挖了多少个洞准备着了。” 这时候,酒保送上了宗恪的血腥玛丽,谈话暂时中断。 “云敏呢?”宗恪又问。 宗恒摇摇头。 “这么说,夫妻俩都跑了?”宗恪冷笑,“就丢下萦玉一个人?让萦玉一个人拿性命和我相拼?很好很好!真是大大的忠臣!” 宗恒皱了皱眉:“臣弟觉得,他不会这么轻易就丢下皇后,毕竟当年他们夫妇为了把皇后带过来,把整个靖海公府的人都赔进去了。” “可你没听阮沅说?萦玉在为这一大群人的性命担忧呢。林展鸿一家,厉鼎彦一家,再加上她这个表妹――难怪萦玉死活不肯把丹珠还给我,这是握在她手里唯一的把柄。换了是我,也会死扛。” “阮沅,我看着似曾相识。”宗恒突然说。 宗恪一怔,回头看他:“以前见过?” “很难讲。[]”宗恒摇摇头,“印象十分模糊,似曾相识的感觉也非常淡。可是,就是有种感觉。” 宗恪知道,宗恒在容貌方面的记忆力超群,甚至能清晰画出只见过一面的人的相貌。宗恪在这反面就完全不行了,甚至被弟弟嘲讽有面容失辨症。当然,对此宗恪的借口是,对方长得太没有特色,不是他不用心,而是老天爷造他们的时候不用心。所以把礼部侍郎和兵部尚书的脸弄混好几次,这绝对不是他这个天子的错。 “皇兄不会去动厉鼎彦夫妇吧?”宗恒突然问。 “动他们干什么?又不是旧齐的余孽。本地的一对土人而已,当年也不知被林展鸿怎么哄骗,才收养了萦玉。”宗恪吞了一口酒,让那热辣辣的酒精滑过喉咙,半晌,他才哑声道,“我被萦玉看成杀人魔王,到哪儿都带着腥风血雨,连养父母的性命她都要担忧。” 宗恒没出声,他端着那杯名叫“薄暮”的饮料,看着那红色黄色的液体,渐渐混合,像沉沉暮色。 像皇后薨了的消息传来那天,傍晚的暮色。 四周依然嘈杂,放肆的音乐声,男女交谈声,黑人饶舌的歌唱节奏单调,令人烦躁。不过这种喧闹声响作为谈话背景十分合适,它恰到好处的淹没了他们的谈话,而不用担心会有人偷听。 “但是林展鸿,我可就不会轻易放过了。”宗恪把酒杯往吧台上一搁,眼睛里射出冷冷的光。 那是肯定的,宗恒想,一个归降没几年的贰臣,竟然胆大包天,给犯下死罪的皇后用尸术进行“移魂换体”,将她变为婴孩带去异世界,甚至潜逃了这么久…… “这家伙,林展鸿这家伙,从一开始我就不信他会真心归降。景安帝在清明殿悬梁还不到五个时辰,他就捧着剑在午门之外跪下来了,他们靖海林氏不是满门忠烈么?他不是旧齐最著名的忠臣么?你见过膝盖这么灵活的忠臣?!” “像林展鸿这样隐忍多年、伪装这么深的人,还真不多见,毕竟旧齐的软骨头太多了。” 宗恪忽然凑过来说:“你知道,这里面最让我恨的是什么?” 宗恒听出兄长的语音已经有点含混了,他突然醒悟,酒精又开始发挥作用了。 “当年,我不该答应萦玉,留林展鸿一条命。”宗恪的眼神阴郁,这些话,像是说给堂弟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宗恒不出声,他不是那么傻的人,知道在这种私人话题里,自己这个做臣子的,根本没有插嘴的资格。 况且,之前发生的一切太复杂,即便作为完全的旁观者,宗恒也无法判断其中的是是非非:他的皇兄后悔了,悔恨自己不该过分纵容妻子,让她闯下大祸,以至群臣沸腾,集体叫嚣“废后!”、“赐死!”…… 他对那女人过分的执著,已经化为了不可破的牢笼,最终把他自己给囚禁在里面,直到现在,宗恪才睁开眼睛,看清了现状――可是,这一切的起点难道不是整个王朝的南征、统一中原么? 难道说,皇帝要从那个起点开始后悔? “……眼看着自己的女人,开膛破肚死在面前,那是什么滋味?你知道那是他妈的什么感觉?!” 话题又进入死胡同,宗恪将杯子里的伏特加一气倒进口中,然后将酒杯往前一推,正待开口唤酒保,宗恒却从旁伸过手来,盖住杯口。 宗恪瞪着他:“干什么?” “可以了。”他毫不退缩地回视着宗恪,“皇兄,这是烈酒。” “我才刚刚喝了一杯……” “第二杯后面是第三杯,第三杯后面是第四杯……”他说,“如果不在这里停止,后面的,就更难克制。” “关你什么事?也不用你买单!” 宗恒完全不在乎宗恪咄咄逼人的目光,“这不是谁买单的问题――如果皇兄今晚执意要饮酒,就请允许臣弟即刻传令:把御前侍卫调拨过来。” 宗恪明白,宗恒这样说是出于对自己安全的考虑:要么痛快饮酒,然后被那群阴魂不散的侍卫死缠着;要么,停止饮酒,保持自由身。 算了,宗恪想,反正家中的冰箱里还有存酒,不在这儿喝就回去喝。想到此,他做出选择,拿开了原本抓着酒杯的手。 见宗恪放弃,宗恒这才跟着松开手,他叹息道:“皇兄还是尽量把酒戒掉吧。” 宗恪勃然大怒:“再提戒酒的事,你就自行领罪去刑部大牢!” 无数次在这个话题上谈崩,反正今晚目的达到了,宗恒索性闭了嘴。他知道,宗恪不可能因为饮酒而误事,有些界限,宗恪还是非常清楚的,就算通宵饮酒,次日这个人也能奇迹般的积蓄精力,站起身来,完好无损地去上班……或者上朝。 但是宗恒仍然决定,下个月怎么都要拖着宗恪去医院做一次酒精中毒的检查,他见过宗恪两手发抖的样子,因此他十分担心他。反正,欺诈也好哄骗也好,他要那么做一次,只为了这个人是他的兄弟,哪怕会为此被加上“欺君之罪”。 “阮沅,皇兄打算怎么办?”宗恒适时地转了个话题。 “我不知道。”宗恪的语气粗鲁,不能饮酒让他情绪变坏了,“她自己要倒贴,我能怎么办?” “这里面,恐怕有什么阴谋。” “可不是。”宗恪讽刺地说,“为了一个土里土气的丫头,萦玉竟要和我同归于尽呢。” 他已经不想再谈下去了,既然没有酒精,那么酒吧对宗恪的吸引力也顿时降至为零。 “我回去了。”他站起身来,“萦玉那边,你让姜啸之盯紧一点。” “是。” 离开酒吧,宗恪在街头拦了的士,上车报了地址,便合上了眼睛。 他没有入睡,刚才和堂弟说的那番话,依然萦绕在他心头。 “……眼看着自己的女人,开膛破肚死在面前,那是什么滋味?” 宗恪永生都不会忘记,自己亲眼看见尸体的那个清晨:他的皇后横躺在床上,喉咙被切开,血肉可怕地翻着,深深的刀口一直豁到胸骨,鲜血染红了两旁垂下的幔帐,甚至黏嗒嗒,直淌到地上…… 女人的眼睛依然大睁,脸上残留着古怪表情,冷冷的,像在笑。 像她经常瞥向他的轻蔑冷笑。于是这冷笑,就成了萦玉留给他的最后一个表情。 她恨他,至死都在恨,哪怕他们同床共枕那么多年。 眼睛被对面车辆的光柱打了一下,宗恪回过神来,都市的夜景流光溢彩,渗在车玻璃上,映照出自己与影子的交汇。他不舒适地拢了一下双肩,觉得浑身浸泡在无边黑暗里,他能听见,心中的冰凌正发出轻微的“咔咔”声响。 宗恪努力吞了口唾沫,他的喉咙干得发疼。 酒瘾又上来了。 可恨的宗恒!宗恪突然想,要是刚才能再多喝上一杯就好了,要是能再喝一杯,威士忌、杜松子、白兰地、伏特加……管它!什么都好,只要是酒。 只要能让他再喝上一口就好了。 要不要现在就让司机停车,随便找家店子进去喝酒呢?不,不行,已经很晚了,这一带不是酒吧区,他只能熬着,忍耐到家再说。 宗恪的手指控制不住地发抖,那颤抖传染到身上,他不由死死抓住车内把手,把额头压在膝盖上,就好像一个人扛不住某种沉重之物,被压得弯下去那样。 某种怎么都摆脱不了的可怕过去。 见鬼!他需要一杯酒,急需!就在此刻! 晚上十一点半,宗恪回到住处,客厅空无一人,阮沅已经回了自己的房间。 他走上玄关,进了厨房,快步到冰箱前,拿出易拉罐啤酒,手指勾住拉环,“砰”地打开。 轻微的声响,听在宗恪耳朵里,像天籁。 一口气灌了半瓶,宗恪才算缓过气来。 他拿着啤酒瓶回到沙发上,坐下来,呆呆望着虚空。过了一会儿,宗恪才发现桌上有张字条。 他拿起来瞟了一眼,是阮沅的字:“厨房我收拾好了,还有夜宵在冰箱里,如果饿了就拿出来热一热。那也是我满怀爱心给你做的啊!” 下面还有一个比划着v字的笑脸。 宗恪飞快将纸条揉成一团,冷着脸扔进垃圾桶。 第十章 宗恒对着电脑,噼里啪啦打着报告,间或抽空瞧了一眼墙上的钟,他确定,下班之前,他能把这份工作报告赶出来。 办公室只有他一个人,然而在宗恒的身后,玻璃窗外面,出现了一个人影。 塑钢窗被从外头拉开,一个男人攀着窗钻进房间来。 他的动作轻盈,落地无声,像只大猫。 “啸之兄,从何处来?”宗恒头也不回地问。 那男人拉好窗子,他微笑起来:“王爷背后生了眼睛么?” “能用壁虎功爬到四楼来,还不触动警报的,除了啸之兄还能是谁?” 宗恒推开键盘,转过身,他这才惊愕地望着面前的人:“怎么这身打扮?” 男人约莫三十出头,一身斜纹深黑色西服,打着银灰色领带,装束十分郑重。 “皇后去了一家高级会所,我不穿成这样,人家不让我进去。” “谁给啸之兄买的这一身?” “井遥。”姜啸之说,“他给他自己买了一套,又给我买了一套,然后一个劲儿哭穷不肯掏钱,最后只好我来付账。” 宗恒忍不住笑起来:“井遥这个捉狭鬼,这一身,太不衬啸之兄你的风格了。” “是么?”被称为姜啸之的男人,低头看看自己的衣服,“哪里不衬?” “像黑社会。”宗恒想了想,又说,“像电影里的**老大。” 姜啸之的表情,透着几分古怪:“其实,我是白道的人呀。” “你没说错。不过,你就穿着这么高档的衣服攀墙呀?” 姜啸之眨眨眼睛:“谁叫王爷这儿进出这么不便?还得查各种证件……我倒是想装尸体进来,但是担心装得太像,被王爷你给解剖了。” 宗恒哈哈大笑:“大延朝的冷笑话之王,其实是你吧?” 宗恒面前站着的,是个个头很高的男人,超过了一米八五,肤色苍黑,五官线条极为凌厉,鹰鼻丰唇,目光冷酷如电,任何人被他凝神注视,都会忍不住心底起寒意。这也是为什么宗恒总觉得,没人能在姜啸之面前说谎,就连他都不会轻易去招惹这位老友。同袍十数载,宗恪完全清楚,姜啸之这种人,是那种正面战场上能纵马杀敌、以一当十的悍将;等退回幕后,他同样能用灰暗的热情,协助帝王玩弄权谋,为帝王完成那些见不得人的阴暗勾当,即便屠戮妇孺也在所不惜。 因为常年在马上征战,姜啸之身上肌肉虬结,薄薄的细料西服穿在这样的身体上,像随时都有可能被挣开了线。这让宗恒不由想起这男人之前在朝中,那身大红绸丝绣杂花、前后麒麟补子长袍的官服,现在看来,似乎大帽鸾带之类的才更适合姜啸之。 “其实这身衣服,皇后也说难看。”姜啸之眨了眨眼睛。 宗恒吃惊:“她肯和你说话了?” “说了,不过都是挺难听的话。”姜啸之笑了笑,“昨天,她骂我是流氓。说,穿了西装也还是流氓。” 宗恒也笑,武功侯、锦衣卫都指挥使姜啸之,竟被骂成是流氓,这也是闻所未闻的事。(.好看的小说) “她干嘛发这么大的火?” “因为我跟着她。她走哪儿我跟到哪儿。”姜啸之想了想,“还有一次,差点跟进了女厕所。” 宗恒也被逗乐了。 “其实流氓这种称呼不算太坏。”他安慰道,“现在的词儿,意思都变复杂了。” “可不是。比骂刽子手强。之前她跳着脚骂我是刽子手,说我作恶多端,罄竹难书,早晚要遭雷劈。” 宗恒摇头,萦玉这话说得太难听了,亏得姜啸之是如何忍耐下来的。 “往后打雷不要使用手机。”宗恒想了想,“座机也不要用。” “她还说我太邪恶了,老天会惩罚我的,还说,我走大街上,都得被电线杆砸个脑袋开花。” “她说话真过分。”宗恒摇头,“这一次又是为什么?” “大概……我派了太多的人守着她。”姜啸之想了想,“后来我也觉得挺亏的,付了那么多账单――幸好只是必胜客,不然我得像井遥一样赔个底朝天了。” 宗恒笑了半天,他完全能想象,当厉婷婷推门走进必胜客,看见整整一屋子的锦衣卫,她会产生何种荒诞的感受。之前皇后本来就一直在干政,锦衣卫的人她不可能不熟悉。 最后他索性安慰道:“皇后最近心情不好,啸之兄别放心上。” “皇后的心情我可以理解。”姜啸之淡淡地说,“当年要不是咱们攻破京师华胤,她爹也不会悬梁自尽。” 这话,宗恒的确没法反驳,当年伐齐的几大功臣,姜啸之列于首位。大延朝最终能定鼎中原,姜啸之对此有不可磨灭的功劳,甚至攻破京师华胤,第一批闯入旧齐皇宫的人马,就是姜啸之的手下。身为亡国公主的皇后,也才会对他恨之入骨。 “王爷在写什么?”姜啸之走到电脑跟前,好奇地看了看显示器。 “上半年工作报告。”宗恒看看时间,他将文档存盘,站起身关掉电脑,“正好你来了,咱们去看个东西。” 他说完,取了一件白大褂丢给姜啸之。 俩人从办公室出来,姜啸之问:“王爷,咱们去哪儿?” “停尸房。” “……” 宗恒转过脸,忍笑看着姜啸之那张僵硬的脸:“啸之兄怕死人啊?” “还好。”姜啸之勉强道,“其实,我怕的是福尔马林。” 宗恒刚想笑,却听见楼下传来一阵脚步声,他往走廊窗户看了看:“糟糕,科长回来了。” “啊?那我回避一下吧!” “用不着。”宗恒麻利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口罩,递给姜啸之:“戴上!” 姜啸之以最快速度戴好了口罩,只留了两只眼睛在外头。 俩人走到楼梯口,对面,一个醉醺醺的中年男人正好往上走。 “小宗,下班了还不走?”那男人笑嘻嘻的说。 “科长你回来了?”宗恒说,“我还有点事没做完。” “哦哦,好同志,加油干!”那科长又看看他身后的姜啸之,“这是谁啊?” “刚来的实习生,科长你忘了?上个礼拜才分配来的……哦,那次你被梁局拉去喝酒了。” “是么?唔,这么高,个子这么大,进咱们科不是可惜了?” 宗恒忍笑,又道:“科长,他说想趁着人少,多学点东西。” “很好很好!”科长用力拍了拍姜啸之的肩膀,“小伙子,来我们科,有什么感想啊?” 姜啸之眨了眨眼睛,他想了半天,憋出一句:“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那科长一怔,哈哈大笑! “说得好!说得好!比为人民服务之类的狗屁强多啦!” 他大笑着上楼去,宗恒擦了擦不存在的冷汗。 “我说错了么?”姜啸之拉下口罩,狐疑地看着宗恒。 “……没说错。”宗恒有点沮丧,“只不过像念戏词。” “戏词?可我真这么想啊……” “好啦。” 俩人进了冰冷的停尸房,宗恒打开灯,走到高大的柜门跟前,他麻利地从一排排柜子里挑出一个,用力把钢屉的拉杆拉开。 一具冰冷的男性尸体,暴露在他们面前。 “看看吧,你肯定知道是怎么回事。”宗恒说。 姜啸之走到尸体跟前,用戴了薄膜手套的手拉起尸体胳膊,仔细看了看手掌和指甲,又放下来,掀开盖在上面的布,审视了一下尸体的脸和胸口。 “经脉断得很不自然。”他抬眼,看了看宗恒,“身上完全没伤口?” “背后有淤痕。”宗恒将尸体翻过来,在死者后心处,能看见皮肤上有很淡的痕迹,隐隐约约像个手印。 姜啸之轻轻叹了口气:“这么看来,是辟邪功无疑了。” “你和我的想法一样。”宗恒将尸体放好,重新推回冷柜里,他摘下手套,“看来,是秦子涧下的手。 “这是个什么人?” “商人,确切地说,是工程承包商。”宗恒说,“在宾馆里突然毙命,死的时候赤身裸体,之前以为是娼妓下的手,但是没有性交迹象,尸体身上没有伤,没有中毒的痕迹,从外表看来,就是简单的心肌梗塞。” “嗯,不懂功夫的人,也只能这么解释了。”姜啸之想了想,又问,“是买凶杀人?” “应该是。”宗恒将薄膜手套扔进垃圾堆,关掉大灯,“从哪个方面来看,死者和元晟他们都没有任何关系。” “秦子涧没有留下指纹么?” “没有。”宗恒摇摇头,“指纹,毛发,皮屑……任何任何,一概没有。所以我才更加确定是他,这儿的人,办不到。” “那是怎么回事?”姜啸之糊涂了,“辟邪功可以把人变成鸡蛋么?” “不是那么回事。”宗恒叹了口气,“他太小心了,擦去了每一点痕迹,连洗手都没有使用宾馆的皂液。上一次他的动静更大,同时杀了两个。” “也用的辟邪功?” “不,用的消防斧。”宗恒皱了皱眉,像是记起了什么不愉快的事,“现场非常可怖,但还是什么都没留下,可想而知我们科长快被他给弄疯了,还以为是哈利波特做的案呢。” 姜啸之点头道:“果然厉害!” “也许科长暗中祈祷秦子涧继续用辟邪功,这样尸体就可以直接归为病死,写报告就不会那么为难了,问题是,一旦秦子涧用辟邪功,为难的就是我,我不可能和本地这些不懂武功的土人一样,对此视而不见。” “嗯,那是当然,那家伙到现在也还是朝廷要犯。” “他在哪边都是要犯。那次,我发现他在下水管处用了细纱滤网――他把属于他的一切全都带走了,包括皮屑。他甚至还吸了尘,你相信么?他杀了两个人,他把全身洗得干干净净,然后他像最尽职的清洁工一样给房间吸了尘。”宗恒摇摇头,“秦子涧是绝对不会让警方建立起他的dna档案的。” “……真是精明到极点。”姜啸之沉思着,又道,“而且我敢保证,十个刑警也拿不住他,既然他也会用枪。” “可不。真不愧是白氏山庄毕业的。”宗恒继续摇头,“流氓会武术,谁也挡不住。” 他没注意到,“流氓”这个词,让姜啸之的眉毛跳了一下。 俩人消了毒,一边往外走,姜啸之摘掉口罩,却皱起眉头。 “怎么了?”宗恒停住看他。 “怪呢,如果秦子涧真的过来了,怎么没有去见厉婷婷?”姜啸之困惑道,“他应该第一时间去见皇后才对。” 俩人出来走廊,宗恒锁好了停尸房的大门,关掉走廊的灯。 “啸之兄觉得,他还会去见她么?” 姜啸之一时,没能回答。 宗恒那张骨感分明的脸上,露出一个怜悯的微笑:“如今的秦子涧,已经不是大齐的镇国公世子了,他和她,都已经不是过去的他们了。” 宗恒的话里暗藏着深意。 “我见过他,近距离有接触。”姜啸之突然说,“很久之前。” “谁?”宗恒一愣。 “秦子涧。”姜啸之说,“将近二十年前。” 宗恒眨眨眼睛,没出声。 他对姜啸之的早年并没有太多了解,真正开始合作是在宗恪亲政之后,宗恒只知道姜啸之是两朝元老周太傅的养子,据周太傅向太祖上书奏呈此事时,说自己出使华胤途中,在街上发现了一个狄人孤儿,因为眼见得自己的同胞孤苦无依流离失所,所以周太傅动了恻隐之心,念在同族的份上,将孩子带回舜天,收留在府内。此事甚至得到过延太祖的夸赞,说周太傅有“兼善天下之心”。 所以姜啸之十多岁才来的舜天、进了周府生活,而在那之前此人有何种经历,生身父母又是什么人,宗恒却不是太清楚。宗恒只知道,和他一样,姜啸之也懂功夫,宗恒甚至清楚他是哪门哪派。只不过姜啸之本性收敛,从不恃技逞强,而且身为国家重臣,也没有多少机会出手,所以没几个知道他是出身武林的。 “其实是我夸大。所谓近距离有接触,只是在街上亲眼所见。”姜啸之又笑了笑,“有个专门耍赖骗钱的拐子撞了秦子涧的马,拐子不认识他,也没观察仔细,还胡混着想讹他的钱。” 宗恒却笑道:“镇国公世子出门,怎么会被拐子给讹钱?周围没有随从的么?” “有随从,所以没一会儿拐子就发觉不对了,家丁护卫的冲上去就要打他,那拐子吓得屁滚尿流,连连求饶……” “后来呢?” “后来,秦子涧拦住护卫,说别打他了,他也可怜。”姜啸之微微一笑,“众家丁自然不忿,但是世子发了话,却也无法,只得松开那拐子让他走。谁知拐子走了没两步,秦子涧又把他叫住,说,老兄你拿了我的东西没什么,可那东西要紧得很,还是快些还我吧。” “哦?”宗恒来了兴趣,“那拐子拿了他的东西?” 姜啸之点点头:“原来那拐子不光讹钱,偷盗的能耐也十分了得,刚才浑水摸鱼,把秦子涧腰间的一块玉给摸去了。那块玉本是景安帝赏给他的。所以秦子涧非得要回来不可。” 宗恒点点头:“这拐子好大的胆子。” “是啊,那些家丁听说他竟敢盗窃御赐给他们世子的东西,哪里还能容忍?一脚踹倒在地,夺过美玉又要上前一顿好打。秦子涧却拦住他们,伸手取下马上的一对金钩,递给那拐子说,这也一样值钱,我就拿这对金钩顶了那块玉吧。” 姜啸之说完这故事,宗恒一时默默无语。 拐子坑蒙拐骗,故意装受伤、讹诈人钱财,又手脚不干净偷了御赐的玉,这样的人本该被唾弃,好一点的一顿暴打,撞见性子坏的,搞不好叫来有司,锁拿他一个不敬之罪,丢进大牢里就甭想活着出来。 但是秦子涧没那么做,甚至还把金钩给了他,这并不是出于良好家教,更不是沽名钓誉――宰相秦勋的独子,还用得着沽名钓誉么? 秦子涧这么做,自然是出于善良的本心:如果不是因为身残家贫,拐子又何苦走这条路? “这么说,当时啸之兄是在华胤城里?”宗恒一时来了好奇,他完全不知道姜啸之进周太傅府之前的经历。 却只见,姜啸之微微一笑:“不瞒王爷,我就是那个拐子。” 宗恒惊得都傻了! 姜啸之哈哈大笑:“瘸腿是装出来的,坑蒙拐骗、作奸犯科倒是真的。” 宗恒一时无语,他不由暗中猜测,早年的姜啸之,究竟度过了怎样一种人生呢? “那年,我十二岁,秦子涧也十二岁。”他脱下白大褂,慢慢地说,“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 然后,再次相见,便是七年之后,浩荡风雷海沸天戈,百万铁骑兵临城下…… 而当年那个心地善良的男孩,如今却已经成了一个冷血的杀手。想到这,宗恒只觉得人生之吊诡、世事之莫测,难以言说。 第十一章 宗恪站在三十七层的高楼之上。(.无弹窗广告) 这儿,是一处高级商务会所,此刻是晚上七点半,他站在落地窗前,遥望着远处的整个城市。 都市的喧闹,已经被玻璃隔得远远的了,宗恪只能看见一片闪烁的灯光,在雨幕中蒙蒙发亮,这让夜幕下的一切,都变得不真实起来。 他不由一时恍惚。 “文森特!”有声音在喊他,宗恪回过神来,是一同来此处的吴旭。他认识吴旭不到半年,是行业内部聚会认识的,只算商业上的伙伴,吴旭对品酒十分有研究,偏偏宗恪是同道中人,俩人的交谈十之八九,都是以酒为主题。 “一个人发什么愣?”对方走过来,手里拎着一瓶红酒,“来,佳酿到了。” 宗恪微笑,转身找了杯子,递过去,红色的液体倾入杯中,刺目如血。 他今天穿了身灰色套装,里面是白衬衣,发型和脸上的微笑同样恰到好处,不温不火,像每一个出入此间的成功男性,面具戴得完美无疵。 “张淳呢?还没来?”宗恪随口问,“这次不是他叫着要聚一聚的么?” “大概被美人给拖住了腿脚。”吴旭捉狭地挤挤眼睛,“没听说么?又弄了一个,上次我见过,相当正点哦。” 宗恪啧啧道:“这大概不算是老二,而是老三、老四了吧?” “反正他家那位也不在乎。” 俩人正谈着,话题的中心人物出现在门口:“背后谈朋友隐私,工作电脑彻底崩盘!” 吴旭哈哈一笑:“这诅咒够厉害!比上厕所没厕纸还要狠!” 张淳哼道:“我知道,别的都降不住你们两个,这个诅咒,比下降头强!” 宗恪也笑:“别在这个时候下降头啊,下个礼拜新翼开股东大会,这种时候电脑崩盘,你是想我死么?” 他说着,起身拿过杯子,给张淳也倒了杯酒。 “咦?你那位美人么?”吴旭东张西望,“我特意把文森特拉来,就是为了瞧瞧你那位美人,怎么?要食言啊?” “怎会!她去卫生间了。”张淳说着,回头一瞧,“喏!这不是来了!婷婷,快进来!” 宗恪手里的酒瓶还没放下,他目光一转,落在款款走进来的女人脸上。 他的手臂突然垂下来了。 一秒之内,宗恪的脸色如死人一样苍白! 张淳却没留意他,只得意洋洋拉过身边的女友:“见见吧,这是厉婷婷。” 他又向女友介绍了吴旭和宗恪。 厉婷婷的目光落在宗恪脸上,她微微一笑:“我和这位先生,好像在哪里见过。” 张淳一怔:“你见过文森特?” 宗恪凝视着她,剽悍的脸上出现刀刻的微笑:“厉小姐大概是记错了,如果以前见过您这样的美女,我不可能没有印象。” 他的眼神坦然,语调平静,刚才的错愕已经消失无踪,无懈可击的微笑,再度回到宗恪的脸上。 “这可说不准。”厉婷婷继续微笑道,“或许宗先生身边美人太多,多得都记不住了。” 她今天穿了件高腰束胸的裙子,亮紫色蕾丝黑绒的料子,很适合这样纤细轻盈的身材,刚才或许是淋了点雨,染成金色的头发垂在厉婷婷的肩上,蜷曲的发丝形成大波浪,挂着点点水珠,愈发显得次第分明。她遍体流露着柔媚与美丽,惹人注目。 这是个面容姣好,眉目清秀动人的女性,可是她睁得大大的黑眼睛,投向宗恪的目光却毫不温和,甚至有炽热的烈火在里面燃烧。 张淳伸手揽住女友的腰肢,他嘻嘻笑道:“我家婷婷就是这么伶牙俐齿,宗恪,你不要见怪,她和我在家也是这么说话的。” 吴旭在旁边却笑起来:“文森特怎么会见怪?他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 “原来真的被我说中了。”厉婷婷笑起来,她扭过脸来,用撒娇的口吻对男友说,“张淳,你要小心你这个朋友哦!可千万别跟着他学。” 张淳搂着她,使劲亲了一下厉婷婷的脸:“小傻瓜,我才不是那种人呢!” 吴旭在旁用玻璃杯敲了敲桌面:“当面攻击我们这群狐朋狗友,张淳,你的电脑才是要彻底崩盘!” 接下来大家落座,几个人又说笑了一阵,宗恪没插嘴,只靠在沙发里,微笑聆听友人间的互相打趣,他的目光,却不时落在旁边的女人身上。 然后不知怎么,就谈到如今的房地产。吴旭感慨说,现今房地产市场这么严峻,调控严得惊人,银根又收得这么紧,而且几乎无项目可售了,新翼还能撑着不倒甚至日益兴旺,这真是诡异的迹象,其原因到底何在呢? 张淳啧了一声:“这得问他。能进新翼的,不是一般人。” 会意到他们是在说自己,宗恪回过神来,只淡淡说:“和新翼本身其实没关系,是这个社会的经济秩序太混乱了,不遵守规则,反而能处处领先。” 男人们本来在聊生意,本来捧着酒杯靠在张淳怀里的厉婷婷,却坐直身体,突然插嘴:“宗先生对这个社会,了解得还真是不少呢,有没有兴趣在这颗星球上大展宏图呀?” 宗恪还没说话,吴旭却笑起来:“厉小姐这话说的,好像文森特是个空降地球的外星人。” 厉婷婷却娇笑道:“这谁说得准?也有人说,地球上一半人口都是外星怪物伪装的,把人类吃光光以后,就会占领这颗星球……” 张淳拍了拍她的脸颊:“小可爱,你的脑子里装得东西还真不少!如果宗恪是个外星人,那我看啊,他也是火星来的和平大使!” “那可不一定。”厉婷婷慢悠悠地说,“伪装亲善是外星人的拿手好戏,等到他大开杀戒的时候,你们可就后悔了!” 男人们不自然地笑起来,宗恪却不笑,只冷冷看她。 厉婷婷拿着包站起身来:“失陪一下,我去补妆。” 她出来房间,施施然穿过长长的走廊,听着脚下高跟鞋的轻响,厉婷婷脸上的微笑慢慢变成了冷笑。这里的会所是会员制,所以人一向很少,走廊尽头是女卫生间,厉婷婷推开沉重的门,走进去,将包放在洗手台上。 她打开水龙头,细细的水柱流淌在她手上,溅起晶莹的水花。 这时候,她听见门被人推开,有皮鞋声一直走到她身后,停住。 厉婷婷没有抬头,她继续耐心洗着手:“这位先生,你是不是走错了卫生间?” 话还没说完,厉婷婷就觉得手臂被谁给大力拽住,那力气之大,一如铁钳!她刚要开口叫,嘴却被另一只手给捂住,来不及挣扎,她就被拖进了卫生间的隔间! 隔间的门“砰”的一声关上,厉婷婷觉得自己的脖子被谁给掐住了! “……你到底想干什么?!”是宗恪嘶哑的吼叫。 厉婷婷轻蔑地看着他:“你管得着么?” “你就不怕我杀了你?!” 厉婷婷深深吸气,她盯着宗恪的眼睛:“请便。” 她觉得那双手在逐渐收拢,她的肺部,吸入的空气越来越少,她的眼前开始发黑…… 在最后关头,厉婷婷竟努力挤出一个微笑。 那是和她上次自杀后留下的笑容,一模一样的轻蔑的笑。 那笑容,像一柄大锤,重重击在宗恪的心头! ……他颓然松开了手。 厉婷婷一下坐在马桶盖上,她捂住嘴,弓下背,开始大声咳嗽。 宗恪靠在门上,双臂垂落,失神地望着厉婷婷:“……为什么要这么做?” 终于平复了呼吸,厉婷婷定了定神,她抬起头来,似笑非笑望着宗恪:“如今我和谁交往,好像不需要得到陛下的恩准。” “你敢说你今天不是故意的?!” “就算是又怎么样?”厉婷婷站起身来,扬着脸,挑衅般望着宗恪,“杀了张淳?或者索性把他变成太监……你不是最喜欢这么干么?” “我还没那么笨,”宗恪渐渐平静下来,他冷笑一声,“明白了,张淳也不过是你的工具,拿来气我的工具。” 厉婷婷却咯咯笑起来,她笑得花枝乱颤。 “气你?宗恪,你的自我感觉总是那么良好。你忘了?我们现在互不相识,各有各的人生路,我又何必为了你,耽误我自己的人生?” “于是,这就是你选择的崭新的人生路?”宗恪讽刺地看着她,“和各式各样的男人上床,做人家的二奶,每日周旋于各色交际场?” “亲爱的,我总得生活呀。”厉婷婷娇媚地笑了笑,“况且,为了活下去而拿肉体来交换,这种事情反正我也是做惯了的——皇后和娼妓,又有什么区别?” 宗恪的身上开始轻轻发抖。 “想不想试试?试试我和从前有什么不同?” 厉婷婷说着,顺势将宗恪推坐在马桶盖上,不等他有所反应,就抬腿跨坐在他腿上。 宗恪冷笑,一把握住她的胳膊:“别来这一套,你以为我还没死心?” “真死心了?”厉婷婷睁大眼睛,盯着宗恪的眼睛,像要一直看进宗恪的心底去。她的手指顺着衬衣滑进去,一直摸索到皮带处。 宗恪的喉间忽然干涩,他本要推开女人的手臂,这时却失去了力量。 “你不就是想要这个么?”她低声说,凑过去,舌尖在宗恪的耳轮上轻轻舔了一下。 她能感觉到身下的男人,浑身掠过一阵微微抽搐。她太明白这具肉体了,她曾和他共枕那么多年,比任何人都要熟悉。 分别了这么多年,此刻,那些压抑了很久的东西,正不可控制的往外蔓延…… “你这样,和张淳有什么区别呢?”厉婷婷在他耳畔轻轻笑道,“不过放心好了,他们比你都差很多,宗恪,这方面,你们这些野蛮的狄虏总是最棒的。” 她的话还没说完,只觉得男人的手臂,突然变得硬而冷! 下一秒,她被宗恪一把推开,后背“咚”的撞在门上! 站起身来,拉好拉链,尽管还在微微喘息,但宗恪的神色却已恢复镇定。 “你侮辱的并不是我,萦玉,”他看着厉婷婷,轻声说,“你侮辱的是你们元氏皇族。侮辱的是你自己大齐公主的身份。” 好像有什么东西,针一样扎过来,厉婷婷浑身骤然一缩。 “……如果你父皇知道了,他在九泉之下也不会饶恕你。” “我父皇最不能饶恕的是你!”厉婷婷突然尖叫,“是你这个狄虏毁掉了一切!” 她的眼泪迸了出来,弄脏了睫毛膏,连眼部的妆也花了,像被人照着眼睛打了一拳,那样子看起来惨然无比。 厉婷婷满眼是泪,她靠在墙上,握着拳,浑身哆嗦,嘴唇抖得不能出声。 这时候,外头有脚步声拖拖沓沓传来,伴随着金属塑料的敲击,沉浸在旧事里的男女被这声音猛然拉回到现实世界,身上同时一抖! 进来的是清洁女工,她拧开水龙头,开始清扫洗脸台的台面。 想起搁在台子上的包,厉婷婷的眼珠转了转,张口刚要叫,被早已察觉的宗恪一把捂住嘴! 女工听见动静,她似乎很困惑,考虑了一会儿,终于走过来,敲了敲隔间的门:“有人么?” 黑暗的隔间里,宗恪死死捂着厉婷婷的嘴,把她紧紧搂着怀里。厉婷婷一动不动,任凭他抱着,意外的没有挣扎。 女工等了一会儿,没得到反应,终于离开。 一直到那脚步声消失在门外,俩人这才松了口气。宗恪松开手,臂膀却依然抱着厉婷婷。 俩人在黑暗里,呆立了良久,好像时间都停止了。 宗恪终于低下头来,脸颊擦着厉婷婷的头发,那上面有他不熟悉的香味,可是他这才惊觉,原来她的肩膀宽度,她柔软温热的肉体,她贴在他怀里的感觉,却和以前毫无二致,一模一样。 “萦玉,萦玉……” 像中了咒一样,他不由轻轻喊着她的名字,死去之前的那个名字,像小时候那样充满依恋,惴惴不安。 厉婷婷呆呆望着黑暗的虚空,她忽然小声说:“宗恪,咱们还是结束吧,好么?” “不,不行!我不许!我不许结束!”宗恪更用力地抱住她,像是生怕她又会从这个怀抱里逃逸出去。 他的口气活像孩童在赌气。 “你怎么还是不明白呢?”她的目光,凶狠里深含着怜悯,“我们根本不可能回到最开始了,宗恪,我早就不是你心里那个小女孩了。” “不对,你是的。”宗恪蛮横地打断她,“萦玉,别闹了,你跟我回去,好不好?” 厉婷婷靠着他,她的手指伸进宗恪的灰色外套,抚摸着他的腰和背,柔软的面料下面,是发烫的皮肤,还有她熟悉的健壮的肌肉。 那感觉让厉婷婷有些恍惚,她不由模模糊糊应道:“回去?” 宗恪原本刚冷的嗓音,此刻奇迹般变得又软又黏,带着鼻音,像在央求:“回华胤,今晚就走,好不好?咱们不留在这个鬼地方了,今晚我就叫井遥他们撤回去,咱们回华胤去,重新开始,好不好?” 那“重新开始”四个字,如雷鸣般响彻厉婷婷的耳畔,震得她耳膜生疼。 “重新开始?”她抬头怔怔瞧着他。 “好不好?玚儿也在等你,我们三个还能像以前那样。”宗恪亲吻着她的脖颈,胸口,“……我会诏告天下,恢复你的后位,一切都和从前一样,萦玉你放心,我……我还会像以前那样待你,不,我会对你更好的!” “那,林展鸿怎么办?” 她突然问这么一句,宗恪的吻,停了下来。 “……我不杀他便是。”他终于,勉强道。 厉婷婷凝视着他,慢慢的,冷笑再度爬上她的脸。看她神情改变,宗恪的胸口一点点结起冰来,他知道,有什么即将不可挽回了。 “可不是?饶了他,也饶了我,陛下一向对我恩重如山,我无以为报,只能一辈子做个顺从的女人。” “……” “只可惜,有些事情怎么都改变不了。”厉婷婷伸手推开宗恪,站起身,厌恶地整了整凌乱的衣裙,“你有你的女人,我有我的男人,宗恪,这不是万分公平的事?你不要那么死心眼。” 宗恪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他垂着手,忽然点头冷笑:“也对,反正你那位千娇百媚的表妹在我那儿,美食摆在面前,我为什么不吃呢?” 厉婷婷的嘴唇白了一下,她抬起脸来,望着宗恪:“你动谁都可以,不要去动阿沅。” “啧啧,你不要的男人,连表妹也不能碰?” “我并不想警告你,我是想哀求你:不要去祸害她。”厉婷婷嘶哑着嗓子,她的声音发颤,“我是说真的,阿沅是个好姑娘,从前,遭到过那么多不幸,你都没法想象……宗恪,反正你有很多女人,对么?你不要再去祸害她罢。” “你怎么知道我是去祸害她呢?”宗恪冷笑,“也许我能让她幸福呢。” “你能让她幸福?”厉婷婷好像听见什么超级好笑的笑话,一时间,她笑得又惨然又疯狂。 宗恪冷冷看着她。 “你不会任何人带来幸福。”她收起笑容,望着宗恪,语气无比凄凉,“你是个天生不幸的人,宗恪,你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爱,你只会把你爱的人拖进深渊——和你在一起,除了毁灭,什么都得不到。” 厉婷婷的高跟鞋敲击着地面,那清脆的声响渐渐远去,直至听不见了,宗恪才慢慢站起身。 他踉踉跄跄走出卫生间,站在狭长幽暗的走廊上,茫茫然往四处看。 四周围是冰冷光滑的墙壁,寥无人影,那种寂静像空洞深远的镜子,凄清而落寞。 宗恪觉得头有些晕,像人在深渊里落得太久那样。他用手抵住墙壁,弯下腰去,胸口烦厌欲呕。 他这才发觉,额头是涔涔的冷汗。 他忽然觉得一切都不对头了。看着大理石地板映出的模糊人影,宗恪觉得,自己像站在地府冥河岸边,遥望着对岸的自己,那个以为做点什么就能有改变的自己,看那个拼尽一切努力,也要挽回结局的年轻的自己,一点点被时间慢慢洇得泛黄,扭曲,破碎不堪,像雨水淋湿的旧报纸。 “……你只会把你爱的人拖入深渊,和你在一起,除了毁灭,什么都得不到。” 原来他错了,原来他还是那个下贱的狄虏、畜生一样的孩子,不配任何人来爱,也不配得到任何东西。 他不该在这儿,他该回华胤去,不,他该回舜天,像萦玉之前咒骂的那样,他原本就该呆在那极北的苦寒之地,孤独终生,一辈子也不要出来。 …… 有人急匆匆走过来:“陛下?” 这一声“陛下”犹如惊雷,将迷梦中的宗恪唤醒。声控的顶灯瞬时亮了,他被罩在四方方的、冰冷的黄色光圈之中。 男人深深吸了口气,直起身,睁开眼睛:“没事。” 那侍应生知道轻重,他退后了一步,又恭敬道:“陛下,赵王殿下刚刚来电话,说有要事禀报。” 宗恪点了点头:“朕这就过去。” 如雾迷梦散去,现实重新出现在眼前。 他现在又清醒了,他又记起他是谁了,他是大延的天子,那一整个江山社稷的主人。他不能因为刚才那一幕,就忘记自己曾经走过的道路。 侍应生匆匆离开,宗恪走到电梯跟前,按下下楼键,他的脚步再度恢复平稳。 第十二章 这段时间,宗恪的情绪明显低至谷底,他在家里的话一向不多,最近愈显沉闷,经常坐在角落里长时间的发呆,脸色阴郁,好像霉得快发蘑菇了,整个人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强烈气息。 阮沅闹不明白他这是怎么了,似乎是受了一次严重的打击,她几次试图和宗恪说话,都没有得到回应。 而且阮沅还发觉,宗恪最近的日子过得比之前更放荡:凌晨一两点,她都能听见楼下的调笑声,他酗酒的程度也更甚了,厨房摆满了空酒瓶,客厅里长久弥漫着酒精味道,直至清晨都无法散去,他带回家的女人,一个比一个妖娆,身上的风尘味怎么都掩饰不住,阮沅又伤心又困惑,宗恪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为什么要和这些妖精们厮混?他明明不是真心喜欢她们,再这么下去,这儿真的要成妖精洞了。 某天夜晚,阮沅在赶稿,接近凌晨一点,她抬起头,揉了揉酸胀的脖颈,又仔细倾听了一下楼下的动静。 没有声息。 刚才大约十二点过一刻的样子,宗恪回来了,照例带着女伴,男女说笑声在寂静的夜晚显得十分清晰。十分钟之后,声音消停下来,多半俩人进了房间。 看看时间已经很晚了,阮沅起身关掉电脑,她正想去浴室,却听见楼下传来“砰”的一声巨响。 阮沅一愣!还没等她彻底回过神,女性的尖叫咒骂也传了上来:“……宗恪你不得好死!” 这嗓音像碎玻璃渣,顿时划破了夜晚的寂静,接下来又是一声巨响,那是关上大门的声音。 阮沅顿时心生好奇! 她走到门口,伸手按在扶手上,阮沅真想拉开门看看下面的场景,从来都是女人们粘着宗恪不放,一心觊觎着想在此“长治久安”,如今居然有骂着出门的,这可是从未有过的事! 然而理智又告诉她:这种时候露面,那就是铁板钉钉的来看笑话了,那她一定会得罪宗恪的。 怎么办呢?阮沅的心里像有顽皮的小猫在轻轻挠,她克制着自己,走回到桌前坐下来。 再没声音了。 那女人走了?阮沅想,过了这么久了,还是去看看吧。 她琢磨了一下,拿起早就准备好的信封,悄悄拉开门,往客厅里看了看。 宗恪靠在沙发上,正自斟自饮。 “下来吧,在上面参观什么?想看八卦也要诚意一点。”他突然头也不抬地说。 阮沅知道被识破,不好再佯装,只得慢慢走下楼梯。 “怎么走了?”她问。 “嗯,被我惹怒了。”宗恪轻轻一笑,满不在乎地转动着杯中猩红的液体。 他只穿了件白衬衣,领口的扣子没扣。阮沅的目光落在衬衣衣领上,她看见那儿沾了一点点红,像口红印。 “你怎么把人家惹怒了?”她终于好奇地问。 “她问我,往后能不能继续见面,我说这事儿很难说。”宗恪耸耸肩,“按照姿色排行,下次见她的日期,恐怕得往后推了。” 阮沅一晕:“你当着你女朋友的面讽刺她姿色差?!” 宗恪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她算我哪门子的女朋友?” “……” 找不到话题,阮沅只得走到沙发前,坐下来,将手中的信封向宗恪一递。 “什么?” “这月房租。”她说,“总碰不着你,今天正好有机会。” “放那儿吧。”宗恪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 阮沅将房租放在台灯旁。 俩人默默坐了一会儿。 “宗恪,你最近,心情不好?”阮沅终于把这句话问出来了。 宗恪茫茫然盯着天花板:“算是吧。” “为什么啊?”她往宗恪跟前凑了凑,歪着头看他,“是……为了我表姐?” “嗯。”宗恪继续看天花板。 “啊?!你找着她了?!” 宗恪不理她,依然发呆。 看他这冷冰冰的样子,阮沅不敢再问,她缩回沙发里,陪着宗恪又默默坐了一会儿。 “还是算了吧。”她试探着说,“宗恪,你就别认死理了……” 宗恪终于侧过脸来,瞧着她:“开始自我推销了?” 阮沅被他说得脸上发热,她低下头,手指揪着衣角,嘟囔道:“我也不比我表姐差吧?她到底哪里让你念念不忘……” 她的话还没说完,宗恪忽然凑过来,一把抓住她的手! 阮沅被他吓得浑身一震! “你不就是想和我上床么?”他讽刺地看她,“要不要这么麻烦?我可以满足你,我现在就满足你ok?完事了你马上给我滚!” 阮沅被他抓着手,她疼得叫起来:“放手!宗恪你给我放开!” 宗恪却不理她,他干脆把她按在沙发上,另一只手开始解皮带:“你不是想倒贴么?这不就是你想要的?” 阮沅拼命挣扎,她用膝盖去撞宗恪,宗恪不得不松开了她。 “你真把我搞糊涂了,小姐。”他一脸诧异看着她,“你死活赖在我这儿,天天跟在我身边,不就是想要这个么?” “我不是想要这个!”阮沅支撑着坐起身,她的泪都出来了,“我不是来给你当泄欲工具的!” “那你是来干嘛?”宗恪好笑地看着她,“来当圣母,拯救我的么?” “我是很喜欢你,可我要的不是苟且!”阮沅飞快从沙发上爬起来,她拿手背擦了擦脸,“我是认真喜欢你的,比谁都认真!我不是你从酒吧带回来的那些便宜货!” 客厅里,静得恍如无人。 只有墙上的钟,咔嚓,咔嚓,冷漠无情的继续前进。 宗恪看着她,点了点头:“圣母玛利亚来了,主要来拯救我了。” “我不想当圣母。”阮沅颤声道,“我只是见不得你这样自暴自弃!” 宗恪故作惊讶:“妄图从思想上鞭挞我?别做梦了!想要性的话,那没问题;想要别的,趁早滚蛋!” 阮沅眼睛通红,她咬着牙,“你以为你把人家当成垃圾,她们在心里,就不会把你当垃圾?!这种不堪的交往,就算再多,又有什么用!” 她胡乱擦着眼泪,看也不看宗恪一眼,转身飞快上了楼。 客厅里,再度只剩宗恪一个人。 他呆呆坐了半晌,然后起身,拿过来一瓶酒。 他没用酒杯,直接打开瓶口灌进嘴。芬芳热辣的液体顺着他的嘴流淌进去,像一道烈火,从口腔一直灼烧到了胸口。 “……或许我真的是个垃圾。”他突然想。 也许是变天的缘故,也许是被宗恪给刺激得心情太糟,之后的两天,阮沅在工作上频频出错,让她陷入忙乱和道歉中,又因为兼职,一连两个夜晚都没睡好。 周末,阮沅回到家里,只觉得又累又心烦,进了房间拉上窗帘,她就一头栽倒在床上。 这一觉,睡得难受之极,被子并不薄,但阮沅却浑身发冷,寒气像是从骨髓里往外冒,噩梦一个连着一个,像漫长的韩剧,没完没了。 等到她终于从其中一个梦里惊醒,才发觉,房间早就黑下来了。 楼下,传来强烈的音乐声。 阮沅迟钝地转动着眼睛,这才领悟到,她是被这音乐声给惊醒的。 阮沅翻了个身,她试图继续睡过去,但是喉咙干得要开裂,太阳穴跟随着下面的音乐鼓点“霍霍”地跳。她把被子往上拉,想蒙住头,可这举动丝毫不起作用,具有穿透性的音乐,爬上二楼,溜进房间,顺着被子的缝隙不依不饶钻进来,水银一样灌进她的耳朵。 阮沅忍耐了半个钟头,楼下音乐没有停歇反而变本加厉,从寻根雷鬼风格,改成了试验先锋电子音乐,那是比雷鬼音乐更加难以忍受的响动,简直和摩擦钢锯没区别,再伴上气若游丝的男性假声以及震天的重低音,无疑是在高难度的考验着听众的耳朵。 宗恪这是在给人上刑么?!阮沅终于崩溃了! 她勉强支撑起身体,拿过衣服来,一件件穿好。她知道她得做两件事:第一,劝说宗恪关掉那音乐,实在不能关也得调小音量,第二,她得烧壶开水给自己喝。今天阮沅没吃晚饭,但她丝毫不饿,只觉得浑身火烫,手脚却冰冷。 她知道,自己肯定发烧了,但她此刻没有退烧药,更没有力气出门去买。 爬起来,打开门,跌跌撞撞走到二楼走廊,阮沅往下探头一看,顿时呆住了! 一楼的客厅里,装了十几个人!有人在跳舞,有人在喝酒,还有人大声喧哗、聊天、说笑…… 宗恪竟在开聚会! 夜已经很深了,阮沅下楼来,浓烈的酒味直扑她的鼻子,很多人抽烟,客厅烟雾一片,男女的笑声传到她耳里,只觉暧昧且放荡。阮沅从一位眼神迷离、嘴唇半张的女宾身边走过,她四处张望,想找到宗恪,求他把音乐声调小。 惊人的噪声里,阮沅能从来宾的类型判断出这场聚会的性质:男性大多在三十到四十岁之间,一本正经的外套已经脱去了,除了少数几位,其余都拥着女伴,女人们衣着华丽,像开屏的孔雀,眼神中却充满了掠夺的欲望,她们喝醉了似的,把无力支撑的头枕在男伴的肩上,有的把丰满红唇贴在对方的颈窝,角落里,高大的观赏盆景后面,裸露的双臂纠缠着只穿了衬衣的身影,几间客房的房门锁闭,里面传来尖叫般的呻吟,有什么东西摔碎了。 阮沅的心脏,被那剧烈的音乐震得难受,她一处一处寻找着宗恪,辨认着神志还算清醒的客人,抓住他们询问主人的下落。 “宗恪?刚刚看见他和米娜在一起。”女人吃吃地笑,“他可是米娜今晚的夜宵,千万别去打搅他们哦!” 穿着白色家居服的阮沅,像条柔弱的新蚕,在人群里躲避穿梭,有手臂伸过来想搂住她:“……嘿,刚才你上哪儿去了?” 手臂的主人一身酒味儿,口齿不清,阮沅不认识这个人,她用力推开他,继续寻找着宗恪。 三番五次的努力全部告以失败,阮沅绝望了,她转身去了厨房,谢天谢地,这儿没人。 灌上水壶,烧上水,阮沅咬着嘴唇靠在炉子边,心里祈祷水快点开。吵闹的音乐依然像锯子一样,切割着她脆弱的听觉神经。 有人走进厨房,沉重的脚步拖拖沓沓,阮沅还没回过身,就被那人给抱住了! 有黏兮兮的口水滴落在阮沅脖颈,她拼命挣扎,那是个身材高大,却浑身软绵绵的男人,一身酒气,喷在阮沅脸上像毒蛇吐出的瘴雾。 “放开!放开我!”阮沅用尽力气喊叫,她大声叫救命,但是在沸反盈天的音乐声里,没有一个人能听见她的呼救。 那男人重得像一座山,他把阮沅压在那张珍珠面的桌子上,沉重的臂膀挤着她,一双深褐色的酒醉的眼睛,泪汪汪的。 “……你多漂亮啊,让我来爱你吧。”他黏黏唧唧地说着,嘴里冒着呕吐后的酸腐味道,阮沅都快被他给熏得窒息了! 她使劲捶打着那男人,妄图推开他起身逃跑,但他太重了,男人全身压着阮沅,右手捏着她的大腿,用牙齿咬着她的脖子,另一只手则想掀开阮沅的衣服。 这时,阮沅听见“咚”的一声闷响! 趴在她身上的男人不动了,阮沅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努力曲起膝盖,一下顶开他! 硕大的身躯离开了阮沅,歪歪斜斜倒在厨房地砖上。 直到此时,阮沅才明白发生了什么:宗恪站在她面前,左手拎着一个平底锅,右手端着一杯酒。 他的衬衣袖子卷到了肘部,领口开到第二颗,扣子已不知去向,也许是被谁给大力扯掉了,衬衣也像是被抓揉过,看上去很凌乱。 他的腮上,有道指甲划出来的淡淡血痕。 “……他死了么?”阮沅颤巍巍地问。 宗恪放下平底锅:“没有,睡着了。” 她低下头,仔细看了看,果然,男人在打呼噜,但是他的后脑上,有一道血口。 “是你的朋友?”她问。 “算是。”宗恪点了点头,“别的公司的熟人。” “啊?!那等他醒过来,岂不是要对你发火?” “等他醒过来,什么都不会记得。”宗恪检视了一下地上的醉汉,“身为酒鬼的我可以向你保证,等到今天午后一点,他又会像个最有礼貌的绅士那样,替你拉开椅子了。” 他说完,又抬起头来:“你下楼来干什么?” “我……我来烧水。”阮沅结结巴巴地说着,整理好身上衣服,又用手背擦着刚才涌出的泪花。 “烧水?烧水用得着满世界找我?” 阮沅一怔,她一下子明白过来,原来刚才自己到处找宗恪,都被他给看在眼里了。 “我不舒服啊!”她哭着叫起来,“我想让你把音乐关小一点……” 他竟然躲在一旁看这场好戏?!阮沅愤怒极了,如果宗恪早点现身,她能被人堵在厨房里肆意侮辱么? “你病了?”宗恪诧异,他伸手想去试探阮沅的额头,但却被“啪”的一下挡开! 宗恪好像全然不在意她的抵抗,他放下酒杯,用力一把拉过她来,用手试探她的额头。 “真的有点发烧。” 阮沅发疯似的拿腿踢他,用胳膊肘撞击他,宗恪如果再不松开,她就要张嘴咬他了! “干什么这么凶?”宗恪皱眉看她。 阮沅怒火万丈地吼道:“你知道这个人跟着我进了厨房,还站在一边喝酒旁观?!” “嗯,原以为你对付得了。”宗恪重新端起酒杯,他淡淡地说,“你不是总爱自夸十项全能么?所以给你个施展身手的机会嘛,我若贸贸然出手,岂不是惹嫌?” 阮沅盯着他的眼睛:“为了不惹我嫌,你现在,最好立即消失!” 说完,她也不看宗恪,快步走到炉灶边,此时水已经开了,她忍着浑身的颤抖,冲满了一个大杯,然后端着杯子转身走出厨房。 回到房间,阮沅扑通倒在床上,她抱着枕头放声大哭,刚才的挣扎耗尽了她的气力,现在脱离危险了,她才感觉到恐惧。 过了一会儿,有人敲门。阮沅没有起身也没有出声。门开了,有人走进来,一直走到她的床跟前。 阮沅始终把脸埋在枕头里,哽咽着,没有抬头。 那人站在床前,停了停。 猛然发觉楼下音乐声消失,阮沅赶紧抬起头来,她看见床头柜上的一盒药。 她一把抓起药,狠狠扔进垃圾桶! 男人弯下腰,从垃圾桶里拾起药盒,重新放回到床头上。 “把药吃了,别和病赌气。”他低声说完,才转身拉开门,走了出去。 阮沅再次醒过来,太阳已经透过窗帘缝隙,晒到了床头,她迷迷糊糊翻出手机看了看,上午十一点半。 她身上,残留着刚苏醒的虚弱。 阮沅坐起身来,捧着昏昏沉沉的头,想了好一会儿,这才依稀记起昨夜的片段。 刚刚过去的一切,简直像个混乱的噩梦。 她爬起来,跌跌撞撞去了卫生间。 仔细漱完口,阮沅打开淋浴洗了个澡,虽然两餐没吃东西又没睡好,她虚弱得只能靠坐在浴缸里,但阮沅一点都不想怠慢,等会儿她还得拆下被套,因为身上沾着烟味酒气,以及昨晚那男人酸腐的呕吐物味,这些,全都被她弄到被子上了。 已经没力气吹头发了,阮沅找了块干毛巾,把头发包起来,然后换了身干净衣服,这才打开了房门。 烧已经退了,但她的脚步虚浮,像踏在云里,只得用双手抓着楼梯栏杆,一步步往下挪。 宗恪独自坐在客厅沙发上,一动不动,背挺得笔直,姿态严正得近乎诡异,他看来已经梳洗过了,身上的衣服不像昨夜那样凌乱,但脸色却依然带着憔悴,目光凝视着虚空。 他的面前,是昨晚狂欢后的残景,那场面令人联想起飓风离去的海湾。 宗恪就端坐在这一片狼藉前,像个摧毁了天下的帝王,整个人看上去,威严、冰冷而空茫。 他这样子,真令人胆寒。 阮沅大着胆子,走到他身旁,看了看他:“都走了?” 宗恪轻轻点了点头。 “你知道你这样子,让我想起什么?”阮沅忽然轻声说。 宗恪抬起头来,看着她。 “你像朝歌城里的商纣王。”阮沅眨眨眼睛。 宗恪那张原本漠然的脸上,忽然像开花一样,露出一个浅浅的笑。 “商纣的格调太低了,好歹该拿寡人比一比隋炀帝。” 阮沅被他说愣了。 “病好了?”他仰脸看看阮沅。 “好了。”阮沅点头,“烧已经退了,就是肚子饿,身上没力气。” 宗恪站起身来:“我去厨房做点吃的。你喝粥么?” 阮沅怔了怔,点点头:“嗯,多谢。” “等会儿有钟点工来,你给开一下门。” 没多久,果然有两个钟点工上门。为了不碍事,阮沅蹬掉拖鞋,抱着膝盖窝在椅子里,宗恪在煮粥,她能听见厨房里传来厨具轻轻碰触的声音。 工人们分了工,一个打扫各处,先吸尘后用布抹,小山一样的垃圾很快堆起来,其中大多是空酒瓶,另一个则打开窗户透气,再将每个房间的织物拆下来:床罩,被单,沙发套,窗帘……然后迅速更换上干净的。 看着看着,阮沅就感觉出不对劲了:两个钟点工都是年轻男性,反应极迅速,做事仔细,眼神专注尖锐,任何死角都不放过,动作快得让人眼花,别说拖沓敷衍,阮沅都找不到一点可挑剔的地方。 越观察这两个工人,阮沅就越起疑,他们不像是从农村出来打工的年轻人,挪动物品轻拿轻放,碰过的东西一定归还原处、码放整齐,举止间没有丝毫的随便,他们也不像打零工的大学生,因为两个人只埋头做事,连交谈都没有,更别提开玩笑、发牢骚了,整个过程中,阮沅被他们视如空气,两个人干起活来全都目不斜视,看也不看她一眼,而且力道都超级大,行动敏捷,一个顶仨。 宗恪是从哪里找到这堪比职业军人的“钟点工”?! 不到一个小时,所有的地方都清理干净了,放眼望去,客厅恢复了最初的一尘不染,地板闪着亮,像从未被弄脏过。 做完了活,两个工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个走进厨房,小声和宗恪说着什么,阮沅听不清楚,过了一会儿,宗恪端着锅,另一只手拿着两个空碗,从厨房走出来:“……没事了,先回去吧,再有什么就让井遥过来。” “是。” 然后,两个钟点工收拾起垃圾和换下来的一大包织物,悄无声息离开。 阮沅目瞪口呆。 “这钟点工你是从哪儿找来的?”她问,“太专业了吧!” “真想知道?”宗恪笑道,“是寡人的御前侍卫。” 阮沅哼道:“这玩笑不好笑。” 宗恪坐下来,将一个空碗放在阮沅面前,然后把煮好的粥倒进去:“尝尝味道怎么样。” 阮沅赶紧醒悟,她捧起碗来,脸有些红:“……谢谢。” 粥很香很稠,放了一点肉末和香葱,味道十分好。她喝了半碗,额头开始出汗。 一旁,宗恪也默不作声地吃着粥,他的样子看起来心神不定,也不知在想什么。 “宗恪……”阮沅忽然道,“咱们和解吧。” 宗恪一怔,抬起头来:“我们难道宣战了么?” 阮沅尴尬,她放下碗,抽了张纸巾擦擦嘴角:“其实我是想说,昨晚,谢谢你帮了我那一下。” 宗恪满不在乎地哼了一声。 “就算你欠我一个人情好了。”他毫无兴趣地说,“往后,我会找机会叫你还回来的。” “还有哦,你最近心情怎么这么糟?你到底有什么心烦事啊?” 宗恪叹息:“主啊,又要来拯救我了……” “哎呀我没拯救你!我是说,昨天那些人……是你朋友?真不怎么靠谱。宗恪,你往后别和他们混一块儿了,他们不配,真的。” 宗恪诧异的瞥了她一眼:“不配?何出此言?” 阮沅望天,翻了翻眼睛:“……反正就是不配。那些人,不衬你。你和他们在一块儿,像阿玛尼配三十块钱地摊t恤。” 宗恪差点喷出来! “好比喻。”他艰难道,“承蒙夸赞,不胜感激。” “择友要慎重,择女人更是如此。”阮沅眨巴眨巴眼睛,鼓足勇气又问,“宗恪,我真的比昨天那些女人们差么?” 宗恪严肃地盯着粥碗,想了想:“要我说,就像家庭自制果汁和瓶装果汁的区别。” 阮沅马上高兴起来:“多好!我这没有添加剂啊!多营养多健康啊!所以说嘛,你又何苦非要去喝瓶装果汁呢?” 宗恪微微一笑:“因为,我懒,喜欢‘用过即扔’。” 第十三章 临近年底,杂志社的事儿也多了起来,不光是计划表上的工作,一些杂事也兜头而来。 那天接近下班时分,老板从办公室出来:“周芮,你和阮沅过来一下。” 等两位女性进了办公室,老板笑嘻嘻地拿出一张红色邀请函:“周末,去这里。” 周芮低头仔细看了看,那是一家企业举办年会,年底了,相关行业都会搞这种东西。 “星期六晚上。”老板说,“你们俩陪我一块儿去。” “没意思,就是吃吃喝喝再说点场面话,您带小廖去啦!他最喜欢的。”周芮嘟囔,这种商业年会看起来风光,其实不如朋友凑在一起唱卡拉ok有意思。 这家公司极小,上下级分别并不太明显,尤其周芮,平时说话并没有太多顾忌。 “不行!只带个小瘦猴多没面子,要带两个美女才上档次!”老板站起身,腆胸叠肚的样子有点像笑弥勒。 阮沅心知,老板必定要带上周芮,她比阮沅会结交,又宽厚温和,能容人容事。阮沅的性子刚硬决绝,一旦被冒犯了就当场炸毛,如果只有她跟去,恐怕会让老板更受累。 周芮笑道:“好吧,我是没问题,阿沅有没有空?” “哦哦!有空的。”阮沅赶紧道。 “这次聚会,有一堆4a公司的人要过来,可以结识很多业内年轻才俊,”老板说,“你们两个要趁此机会赶紧和他们联姻!但是不许跳槽!” 周芮和阮沅都笑起来。 老板叫程卓峰,其实这间杂志社并不是他的全部产业,甚至可以说,是他产业里的九牛一毛,而且还是一根可有可无的牛毛。 此人原本是做餐饮发家的,后来地产、矿业、物流、销售……这个那个的都掺和上一把,赚了不少。前两年不知为什么对杂志感起兴趣来,周芮和阮沅都是那时招进来的。草创阶段也曾经发下宏伟志愿,要把杂志办成国内什么什么顶级的,然而现实很残酷,到最后一看,别说顶级,发行量最好时候才两万册,赚的钱也不多。尽管如此,这位财主也不打算结束这边生意,大概因为他资金雄厚,别的领域贴补这边也不难,阮沅甚至怀疑,杂志社的作用是“洗钱”,她听说过一些风言风语,有人说程卓峰背后有黑帮势力,阮沅也知道如今的社会就是这样,因为所有涉及资金流动的事情,程卓峰都不交给外聘人员来做,而只用他从母公司带来的财会老手。 不过,阮沅不会把这猜测表现出来,反正小廖和隔壁几个打杂的小姑娘干得挺欢,至于周芮和阮沅,都不完全靠这儿吃饭,反正,在职的时候就认真干,真要哪天说做不下去关门了,她们两个也不会感到意外。 所以那家法资企业的客户年会,和这间杂志社没什么关系,恐怕程卓峰是作为别的领域里它的客户,才被邀请进来的。 周六晚上的餐会不算糟,软饮料和冷餐都挺不错,来的人如老板所言,大多是广告公司或者相关宣传行业的,和有一些接触的周芮不同,阮沅对这些半懂不懂,无奈老板太热情,拉着她结识自己的熟人。[]在脑子被灌了一堆什么acd什么businessdirector之后,阮沅告罪,躲到旁边喘了口气。 餐会租用的是一间豪华酒店的会议厅,小南瓜饼和奶油曲奇味道很美,笋尖、虾仁以及小串烤肉则让人垂涎欲滴。 阮沅弄了点吃的,端着杯鲜榨橘汁,找了个老板暂时寻觅不到的角落,开始补充能量。 每次出席这种场合,阮沅总有点勉为其难的感觉,她本性虽然热烈,却更倾向于结交知心的朋友,人情浮泛的社交场合,并不是阮沅喜欢的地方。 但是今天,感觉特别不一样。 有人在盯着她。 阮沅转了个身,那原本盯着她的目光消失了,她悄悄把四周扫了一圈,并没发觉有谁注意到自己。 然而再过一会儿,那被死死盯着的感觉又冒出来了。 阮沅有点儿心慌。 她是个第六感灵敏的人,总会在事情发生前有莫名其妙的预兆。但是在这种平和的行业餐会里,又能发生什么事情? “阮沅!”周芮在向她示意。 阮沅放下橘汁,走过去。 “认识一下吧。”程卓峰似乎很得意。 面前站着的男性,大约三十出头。肤色白皙,表情温和,蓝色衬衣外面是一套黑西服,金色领带夹熠熠闪光。 “元晟,客户总监。”波士说,又提了个外资广告公司的名字。 阮沅对此并不感兴趣,但她依然维持礼貌,与之寒暄了两句。 男人有一双淡色的薄唇,五官温秀灵润,眼睛却如鹰,锐利逼人,言谈举止里,罕见的没有普通人拖泥带水的随便,却有种从容不迫的优雅,好像他曾将自身气质认真洗涤过,直到打理得干净清爽之后,才拿出来面世,因此让人印象深刻。 漂亮男人。阮沅想,不过…… “这是我的名片。”他将名片递给阮沅,“如果要帮忙,尽管告诉我。” 场面上,都是这么一说,阮沅并未放在心上。然而对方却又加了一句:“我是说,任何情况下。” “什么?”阮沅一愣。 “任何情况下,阮小姐,如果你需要帮忙,都可以找我的。” 他没有笑,表情十分认真。 那晚结束时,周芮和阮沅一起出来,老板被什么老友给拉走,早不见踪迹。 “那人对你,好像特别感兴趣?”周芮突然说。 “什么?”阮沅一愣。 “咦?那个元晟啊。”周芮笑道,“做客户总监的。就是给你名片的那个……” “哦……” “开始是那些老总和他聊,后来他对程总说,您今天带来了两位美女,另一个呢?”周芮说,“看来他早就注意到你了,所以特意借着波士来认识你。” “是么?” “有点可惜,你看来没兴趣。”周芮啧了一声,“不管怎么说,有副好模子。[]” 阮沅记起,那人穿深蓝条纹衬衣,尖角硬领看起来干干净净。 “怪怪的,那个人。”阮沅突然说,“一开始,尽盯着我瞧。” 周芮笑起来:“你打扮这么亮眼,人家不盯着你瞧,盯着谁去啊?” 那天阮沅打扮得其实不算亮眼,她把长发盘起来,用蓝色的发卡,身上是素净的咖啡色套裙,配着珍珠链,这是最普通的秋季职业装,阮沅不笑不闹的时候,那种静美宁馨的假相,很能迷惑人。 “才不可能。”阮沅翻了个白眼,“场子里那么多人,我算什么?” 周芮怜爱地拍了一下她的头:“你这方面,真是没有神经啊!” “什么?哪方面?” “还看不出来?那人对你有意思。”周芮说着,轻轻叹口气,“看来是媚眼抛给了瞎子。” “是你看错了。”阮沅很认真地摇了摇头,“他绝对不是那个意思。” 周芮无奈,她不想再和阮沅争辩下去了。 “真的,这不对劲……”阮沅托腮想了想,“这家伙对我,恐怕是有点什么兴趣,但不是那方面的兴趣。” “那是哪方面的兴趣?”周芮来了好奇。 “哪方面的兴趣我也没兴趣。”阮沅耸耸肩,“我的兴趣点都在宗恪身上,我对这个元晟没兴趣,这就够了。” “咳!”周芮笑道,“知道你对你家房东发痴,你都发痴了几个月了,出来什么结果了么?俩人同住一间屋也有几个月了,进展到哪一步了?” “这你就不懂了。”阮沅慢条斯理地说,“我和宗恪要慢慢来的,这叫文火炖肉,时辰一到,自然骨酥肉烂。” 看她捧着脸,两眼冒红心,一副又要发痴了的傻样,周芮赶紧拿手在阮沅面前晃了晃:“哎,先别急着入你的春梦,今天玩得太没意思了,明天陪我去唱卡拉ok怎么样?” “没问题,几点啊?” “七点吧,然后夜宵我来请。” 第二天周日,阮沅在家埋头赚外快,她又在网络上联系到了一家收小说的出版社,当然,还是盗版,但那边的需求很大,而且给钱准时痛快,这是自由职业者最青睐的特征。虽然阮沅对这些魔幻色彩的小说并没有多大兴趣,但她对钱的兴趣却十分之大,所以,也只有硬着头皮翻译这些稿子,其实手头这些稿子的质量已经相当不错了,曾经一度,为了活命,阮沅荤腥不忌,什么稿子都接,连带有高h的bl小说都来者不拒,但事实证明,把“看男人们做活塞运动”变成一份工作,真的是一点都不好玩啊! 整个白天,阮沅跟随着一位美少女在异世界披荆斩棘,因为她“运命的注定”,最终成为了异世界的女王,并且拥有了她命中注定的伴侣。 每次看到这种故事,阮沅总是不禁心生妒意,她真希望这对神仙眷侣“啪”的一声跌进凡尘,摔个灰头土脸。 为什么我就没这么好的命?阮沅满心嫉妒地想,赚钱赚得这么辛苦,连喜欢一个异性都喜欢得千难万难。 周日下午,社区来了人,说是要搞人口普查,因为要看户口本还要看身份证以及房产证之类,所以对方说,怎么都得联系到宗恪。 宗恪差不多有半个礼拜没回来了,阮沅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她也不好开口问。 租房这件事,没有中介证明也没有去相关部门登记,为了避免出现旁枝,阮沅只能谎称自己是宗恪的亲戚,所以借住在他这儿。 “昨天我们来也没人,今天又遇不到,”调查人员很不悦,“你给他打个电话,问一下证件都放在什么地方,给我们登记一下就好了。” 阮沅没法,只得打宗恪的手机,待机铃声响了好久,他才接了电话。 “怎么了?”宗恪的嗓音嘶哑,听起来格外疲倦,像是两三个晚上没合眼。 “呃,人口普查的来了。”阮沅说,“要看房产证还有身份证……” “让他们改天再来。” 阮沅无语,难道这家伙是在下圣旨么? 她握着电话,半晌才道:“宗恪,人家这是第二趟了。” 宗恪在那边发出一声不耐烦的响动,然后说:“你去我的书房,中间那个屉子拉开,证件都在那里面。” “哦……” “还有,不要乱动其它东西,”宗恪不耐烦地说,“否则,小心你的小命!” 阮沅想吐血!这叫什么威胁啊! 她卡了半天,才说说了声“好”,又问:“你在加班啊?” “没有。” “……” “没事我挂了。” 电话收线,阮沅恼怒地盯着手机,这个人,怎么脾气这么差! 书房是阮沅头一次进来的地方,也是她唯一没能认真打量的房间,但是此刻外头有人等着,她不好多看,只找出各类证件,再拿出自己的身份证。 整个普查工作持续了一刻钟,记录结束,两个调查员告辞,阮沅关上了门,到客厅收拾好证件,拿回书房。 现在,她可以仔仔细细打量一下宗恪的书房了。 宗恪的藏书很多,阮沅试图从宗恪的阅读里,总结出某些偏好。 但是最后,她失败了。 宗恪几乎什么都看,上至天文地理、化学经济,下至影视八卦、农桑园艺,小说,哲学,物理、食谱,医药,科普科幻,心理学,地产金融,股票投资,机械原理甚至英文词典……他的书桌上,摊着一本《批评官员的尺度》,书签位置标明,已经看了四分之三。 这书阮沅看过介绍,这是周芮强烈向她推荐的书籍,内容是《纽约时报》诉警察局长沙利文案,主题是有关言论自由的。因为内容听起来沉重,阮沅这种习惯看轻小说的,对此一直发憷,没敢下爪。现在在宗恪书房里瞧见,阮沅有点好奇,平日宗恪很少谈及时事,那种毫无兴趣的态度就好像,他并没有活在这个国家里,没想到他也会看这种书。阮沅习惯性想拿过来瞧一瞧,但手伸到一半,又缩回去了。她只看见那一页上,宗恪用潦草的笔迹写着几个字:“权势如兽,牢笼为其归所。唯寡人与百官不得自由,天下黎庶方能享其自由。” 什么意思?阮沅稀里糊涂地想,这半文不白的几句话是说的什么?还“寡人”呢……这味道,搞得倒像是皇帝朱批似的。阮沅很好奇,她想再翻翻,看看宗恪还写了什么。 但她终究不敢,怕宗恪发觉书被人动过,她只是过来帮忙拿证件的,没有权利去碰别的东西。 拉开抽屉,阮沅把证件放回原处,她想关上抽屉,里面却好像有什么卡住了,她推不动。阮沅伸手进去摸了摸,这才发觉抽屉把一叠照片给夹住了。 阮沅用力抽了一下抽屉,拿出那叠照片,纸袋已经被抽屉夹出一道深深的痕迹。 “糟糕!”阮沅吓了一跳,她怎么就这么粗心,把宗恪的照片给弄坏了呢?! 也没多想,阮沅把照片从纸袋里抖出来,仔细检查有没有严重损坏,然而等她看清楚这些照片时,阮沅怔住了! 照片里的人,都是她表姐厉婷婷,看起来全都是近照,然而,里面不止厉婷婷一个人,还有个男人。 看起来,这些照片全都是近距离偷拍的,而且似乎偷拍得很专业,因为照片十分清晰。场景看上去像是某个居民小区。镜头里,厉婷婷和那个男人在交谈,下一张,俩人似乎发生争执,厉婷婷在推那个男人,第三张,那男人想去拉厉婷婷的胳膊,被满脸怒容的厉婷婷给甩开…… 阮沅惊讶万分地看着这些照片,她并不是因为在宗恪的抽屉里,看见了表姐的照片而惊讶,她惊讶的是照片里的那个男人,因为阮沅昨晚刚刚见过此人。 这男人,就是那个元晟。 怎么回事?阮沅完全糊涂了,怎么那个元晟也会搅进来的? 她闹不明白,元晟应该是老板程卓峰在商业上的熟人吧,怎么宗恪会有他的照片呢?而且从照片上来看,这事儿还和厉婷婷有关…… 原来,那个元晟也在纠缠她的表姐! 这么说,宗恪和那个元晟是……是情敌?! 一想到这儿,阮沅心里顿时升腾起万丈怒火! 宗恪的情敌,那也就是……就是她的敌人! 虽然觉得这种思维里,似乎有逻辑上的错误,不过阮沅没有功夫仔细去琢磨,因为她想起了昨晚元晟的神态,很明显,看样子他是想认真结交她,现在阮沅回味过来了,他这么做,一定是为了厉婷婷! “呸!”阮沅怒极,她把照片装好,重新塞回到抽屉里。 他和厉婷婷的事,由他们自己去解决就好了,为什么要拉上她呢?如果不是为了表姐,昨晚元晟对她也不会那么认真了吧?原来这里面还有这样一层缘故!还好因为她一心一意对着宗恪,所以没把那家伙的话放在心上,否则,被耍了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呢! 还亏得周芮对那家伙感兴趣的样子,阮沅想,她能看出周芮似乎很中意那个元晟。 下次,一定得抽空暗示一下周芮才行。 第十四章 晚上阮沅到了ktv,除了周芮,来的还有杂志社打杂的另一个年轻女性,也是个爱热闹的性格。 阮沅最喜欢这种热闹场合,而且唱k的时间最好打发,一两个钟头很快就混过去了,三个人连笑带闹,本来那个女孩就比阮沅她们年轻好几岁,遇到这种场合更加活泼,包厢里沸反盈天,以至阮沅差点没听见手机在响。 她扔下话筒,一把抓起闪闪发光的手机,一看,却是宗恪的来电。 阮沅心里诧异,她对那俩做了个手势,拿着手机出了包房。 “在干什么?”宗恪问,“怎么两次都不接电话?” “抱歉,我在ktv。太吵了没听见。”阮沅老实回答。 “原来如此。”宗恪顿了顿,“过来一下,好么?” 阮沅错愕,她看看手表,已经十点了。 “去哪儿?” “我想让你马上过来。”宗恪说,“我在‘悲情城市’。” 悲情城市,是酒吧一条街的知名店,阮沅知道它的地址。 “可是……我现在在和同事唱k。”阮沅说,“有什么事,不能回去再说么?” “嗯,但是我这里,急需你来救命。” “救命?” “你不是欠了我一个人情么?”宗恪笑道,“现在,就是我兑现那个人情的时候。快点过来。” 他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完,挂了电话。 阮沅没法,回到包房,周芮问是谁来的电话,阮沅说,是宗恪找她有事,所以她得走了。 “这个时候?”周芮很惊讶。 “不知道是什么事,我得赶紧过去。”阮沅匆忙说完,又补充了一句,“抱歉,夜宵吃不成了,下次我请客好了。” 她既然这么说,那两个也不好挽留。 阮沅从ktv出来,拦了的士,报了酒吧街的地址。她看看手表,十点一刻,酒吧街在西城,她在东城,等于横跨一个城市。今天周日,街上车多,一个小时之内能到就不错了。 想起刚才宗恪在电话里说的话,阮沅忽然很不安,他说让阮沅过来救命,究竟是什么事呢? 但是,救命的事情会发生在酒吧里么?而且他还是笑着说的,这种状态,能出什么事儿啊! 车到了酒吧一条街,阮沅下车,很快找到了“悲情城市”。 尽管接近午夜,酒吧里依然人声鼎沸,音乐声、说笑声,这里的夜晚像南美蜥蜴,又邪气又美丽,空气里带着腥腥的湿气。 阮沅进了酒吧,四处张望,很快,她就看见了宗恪。 她不动声色走过去,一直走到宗恪身边,然后把包扔在吧台上,坐上了高脚凳子。 “来得好快。”宗恪笑眯眯看着她。 那家伙穿着黑大衣,面前放着一杯鲜红的鸡尾酒,整个人看起来十分正常,没有一点异样。 阮沅悬着的一颗心,这才放下来。 “既然是您的吩咐,我当然得火速前来。”阮沅哼了一声,又仔细打量宗恪,“看来我上当了,你活得挺好嘛。” 宗恪笑起来,他微微扬起脸,喉咙裸露在昏暗的酒吧灯光下,笑声像喷泉向上涌。 “我只是测验一下,看你有多在乎我。”他凑近阮沅,作势要去亲吻她,“宝贝儿,你通过测试了。” 阮沅一惊! 宗恪的嘴唇贴在她的耳垂上,压低声说:“镇定!等会儿赶紧逃!” 那声音十分微弱,在这种嘈杂环境,除了阮沅没人听得见,但那里面含着的力度,却不容忽视。 还没等阮沅回过神来,宗恪就松开了她:“其实叫你过来,是想让你见个人。” 这时候,阮沅也注意到了坐在宗恪身边的男人。 “是我多年的好友。对我目前的生活状态十分关注,尤其想见见你。”宗恪微微一笑,又看看那个人,刚才宗恪说“好友”时,故意咬字很重,口吻听起来颇有几分诡异,“所以我才把你叫来,以证明我现在的日子过得美满如意。” “阮小姐,鄙姓秦。”那人扬了扬脸,算给阮沅打了个招呼。 阮沅只得“嗨”了一声。 酒吧的灯光不太明亮,但是等到阮沅看清楚对方后,她不由暗自吃惊! 这个姓秦的男人,个头有点高,五官异常秀美,简直可以说美得……让人发指!阮沅这辈子,还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男人! 奇怪的是,这男人表情十分僵硬,看起来和玉石雕像仿佛。混迹于这种灯红酒绿的地方,每个人身上都多少带着些浑浊味道,非酒即色,然而阮沅在这个人身上,竟寻找不到丝毫酒色痕迹。 这男人给人一种冷冰冰的、雕塑般的隔世之感。 更奇怪的是,尽管他的脸孔好看得过分,却没有一个女性流连于他身边。 “刚才在唱k?”宗恪问。 “是啊,”阮沅没好气地说,“正唱得兴起,被你一个电话叫过来。[.超多好看小说]” 她现在,已从宗恪的各种细微举止里,接到了他发出的讯号,她进入了一场戏。虽然原因不明,但阮沅知道自己的任务:自己得和他合演一对情侣,给别人看,或者……就是给这个姓秦的男人看。 这对阮沅而言,完全没有难度,这简直是她每日每夜期望的状态。 接下来,宗恪又问了些闲话,阮沅也做出满脸甜蜜的样子,搂着他的胳膊,嘻嘻哈哈和他应对,虽然话题都很随便,但阮沅却觉得很不自在,因为没有多久她就觉察到,宗恪和他这个“好友”之间,隐隐有一层敌意。 那是一种紧绷的、贴近高压线的危险感觉,就像野兽在遇到危机时,将浑身所有肌肉都绷了起来。 为打破僵局,阮沅故意轻松地问:“秦先生是做什么的?” 那男人没有立即回答,宗恪在一旁却笑道:“他做的事情,可是要保密的。” 他看向那男人的眼神,没有笑意,却冷得像冰。 “是保密单位的呀?”阮沅睁大眼睛,“那可真厉害!” “可以这么说。”那男人一板一眼地说,“不是被大多数人了解的工作。” 那语调像他穿的黑色套装,一板一眼,与周围环境产生严重违和感。 “那么,钱一定赚得很多了!”阮沅故意开玩笑道。 那男人冷冷不答,似乎全不在乎自己的无礼。 时间消磨得差不多了,宗恪看看手表,站起身来:“行了,该回去了。” “还能走么?”那男人突然问。 宗恪一笑:“觉得我醉了?” 男人不吭声,冷冷盯着他。 “不如,一块儿去家里坐坐?”宗恪笑了笑,“你也好久没见宗恒他们了,他倒是很想你。” 男人默默盯着他,半晌才道:“竟然要靠这边的警方帮忙了,宗恪,你不惭愧么?” “何必说得那么难听呢。” “给你歌功颂德的够多了,也不缺我这一个。” 宗恪不以为忤,只淡淡一笑,他拿出钱包,想要连同那男人的酒水一起付账,但那男人将他的钱推了回来。 “今天我买单。”他说。 男人的嗓音较寻常人更加尖细,含着平滑诡异的古怪。 宗恪看看他,一笑:“是么?那多谢了。” 说罢,他牵着阮沅的手,往酒吧外头走。 还没走几步,忽然有人大步过来,一下拦住了他们! “宗恪!” 阮沅定睛一看,是个女人。 她妆化得很浓,望着阮沅的眼神充满敌意。 “她是谁?!”她指着阮沅,气势汹汹地问。 “她啊,是我的女朋友。” 宗恪说着,出其不意凑到阮沅跟前,竟狠狠吻在她的唇上! 热度和肉感弥漫在嘴唇上,阮沅觉得浑身的血,都涌到脸上来了! 她都要晕倒了! 松开她,直起身,宗恪厌倦地看着那女人:“米娜,我没有和你说过么?咱们早就完了。” 糟糕!原来她就是那个“米娜”,那个据说要把宗恪当夜宵吃掉的女人……阮沅晕头晕脑,脚步都有点不稳了:麻烦了,演戏居然演出“情敌”来了! “你最近不肯接我的电话,就是因为她?!”米娜脸色铁青看着阮沅,“你就为了这么个货不理我?!” 阮沅被激怒了,她还什么都没说,这女人,怎么张口就骂人呢?! 怒到极点,阮沅的脑子却转得飞快,她故意曼声道:“自觉一点吧,过了气的人,还跑这儿嚣张什么?” “你少自作多情!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用什么手段勾引住他的?!”那女人怒骂道,“下三滥的货色,不要脸的贱人……” 被人骂得这么难听,阮沅气得都要晕过去了!她活了快三十年,还从来没有被如此侮辱过。 最可恨的是宗恪,这种时候,他居然抱着手臂站在旁边,简直像看见了好戏上演! 其余的人也露出感兴趣的表情:两女争一男,实在是引人入胜的戏码。 阮沅浑身发抖,脸色惨白!她还从来没经历过这种场面,脑子完全空白! 可就在这时,她的耳畔却只剩了一个声音:不!能!输! “你连我这样下三滥的货色都不如。”阮沅突然冷冷道,“皮肤差得像犀牛还化浓妆,胖得像米其林还穿紧身衣,鱼尾纹密得能网苍蝇,还好意思在这种地方混……难怪连男朋友都守不住,我衷心建议这位阿姨,赶紧回家洗洗睡吧,更年期更需要静心!” 阮沅这番话太恶毒,那女人闻言怒火万丈,一抬手,狠狠给了阮沅一个耳光! 这下子,所有的人都静下来了! 阮沅捂着脸,不敢置信地望着面前的女人! 从小,父母没动过她一根手指头,舅舅和舅妈更是呵护备至,遑论旁人?如今她居然被一个陌生人给打耳光,事情来得太突然,阮沅甚至丧失了基本的反应能力。 一秒间,人影从阮沅眼前一闪而过!宗恪抢步上前,一把抓住那女人的头发! “信不信,你再敢对她动手,我就给你这美丽的身上,凿出一个透明窟窿!” 他的声音含着刺骨的寒意,他的左手死死抓着那女人的头发,米娜被他给扯得直往后仰,她无法说话,只用可怜兮兮的目光注视着宗恪,两行眼泪顺着浓妆的脸颊滑下来,妆花了,她的脸看起来好脏。 四周,渐渐响起窃窃私语,那个姓秦的男人仍旧坐在吧台上,高脚椅子被他旋来旋去,他毫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幕。 阮沅忽然心里空空茫茫的。她慢慢上前:“算了,宗恪……” 宗恪松开手,将米娜一把推开,然后拉起阮沅的手:“咱们走。” 俩人越众而出,一直到酒吧外头,宗恪那辆英菲尼迪停在对面街头。 “会开车么?”宗恪突然问。 阮沅摇了摇头。 宗恪没再说什么。 一路上,他始终没开口,只皱着眉开车,阮沅坐在副驾驶室,低着头,同样沉默不语。 车里弥漫着一股奇怪的味道。但是阮沅此刻已经没心思注意了。 刚才被米娜打的那一巴掌,让阮沅到现在脸颊还是火烫。她只想哭,她还从来没有当众被人这样羞辱,她到底是为了什么和人吵这一架?大半夜的被卷进这种事情来,还挨了耳光…… 她真是太倒霉了。 两人之间的沉默,一直维持到下车。 快到家时,在上台阶的地方,宗恪忽然趔趄了一下,阮沅赶紧扶住他,但宗恪却无法站直,他沉重的身体直往下滑! “宗恪?!”阮沅慌了,只得用肩膀扛着他,避免他倒在地上。 她忽然醒悟,原来刚刚车里那古怪的味道,是浓浓血腥。 阮沅吓得脸都惨白了! 宗恪却只轻轻喘着气,他的手攀住阮沅胳膊:“拜托……拉我一把。” 他嘴唇灰白,声音嘶哑,带着颤音,像是垂死之人发出的哀求。 阮沅稳了稳神,死死抓牢宗恪的胳膊,一步步将他拖到门口。她摸出钥匙打开门,再半扛半抱的,把宗恪弄进屋里。 “你怎么了?”阮沅胆战心惊的问。 “……进房间再说。”他勉强支撑着,抓着阮沅的手,艰难地挪进房间。 第十五章 宗恪被人刺了一刀,胸口形成了一个奇异可怖的伤口,血已经把衬衣染透了,只不过黑色大衣罩在外面看不出来。[.超多好看小说]原来在酒吧里他就已经是硬撑,伤得这么重,他居然还能开车回来。 “……要不要叫救护车?”阮沅问。 “不用,不能让人发觉.帮我……帮我上点药。” 宗恪的语气明显很吃力,看得出来他快撑不下去了。 “好!”阮沅赶紧说。 虽然手还在抖,但她坚持着,帮宗恪脱掉大衣和里面的衣服,扶着他躺下来,然后取出他房间里存的伤药和绷带,阮沅也顾不上问他怎么会在日常用品里准备这些东西,在宗恪的指点下,她用笨拙的手法给宗恪敷上药,包扎好伤口,做完这一切,才松了口气。 “是怎么回事啊?”阮沅小声问。 “有人想杀我。” “谁?!” “就是那个姓秦的。” 阮沅惊愕万分地望着宗恪! “……我想逃进酒吧找机会逃生,没想到,他也跟进来了。”宗恪停了停,喘息了片刻,才道,“那儿人多,所以他才专门侯着,等我落单,伺机下手。” 回想起来,那男人看着宗恪的眼神,和响尾蛇盯着青蛙的眼神无异。 阮沅突然明白那男人像什么了。 他像死神。 “那你不该叫我去,该叫你弟弟呀!毕竟他是警方的人。”阮沅慌了神,“要不要报警?!” 宗恪摇摇头,他已经不能出声了。 阮沅不敢再多问,她收拾完染血的纱布,把地板上的血迹擦干净,拿走粘上血迹的被单……做这一切,阮沅动作飞快,她把整个房间打扫得看不出任何异常。收拾完毕,才重新走回到宗恪的房间。 宗恪平躺在床上,他现在安静了,不说刺人的话了,也不再故作轻松。冰冷的灯下,他大睁着眼睛盯着天花板,脸色看起来惨白得近似透明,眉毛却更显得浓黑如墨。 可是他,一声都不呻吟。 “很疼么?”阮沅几乎都不忍问,他越是这样强硬的撑着,她就越觉得疼。 宗恪眨了眨眼睛:“……还好。(.)” “要不要吃止疼药?”阮沅又试探着问,“我房间里有芬必得。” “不用了,今天,多谢你……”他转过脸来,望着她。 阮沅沉默片刻,才道:“你难得这么多礼。” 她本来想去握他的手,但想起自己刚才洗手,弄得手掌冰冷,宗恪受了伤,恐怕受不了,这么想着,阮沅还是缩回了手。 宗恪没出声,过了一会儿,他喘了口气,才又说:“我受伤的事,不要和任何人说,一旦让那家伙察觉,他还会下手。” “这我知道。”阮沅轻声说。 俩人沉默了好一阵子,宗恪忽然轻声说:“阮沅……” “什么?” “我不是什么好人。”宗恪看着她,静静道,“看见今晚的事,你还想黏着我么?” 他说话,并不像在开玩笑。 “你是被人杀,又不是去杀人,这怎么能判断好坏呢?” “傻瓜。”宗恪叹息,“好好的,怎么会无缘无故被人捅刀子?自然是因为我和坏人混在一起。” “那我也当个坏人。”阮沅快快地说,“我要当个大坏蛋!我才不当好人呢!” 宗恪脸上,平静冷淡的表情终于撤去,他笑起来,伸出手,轻轻握了一下阮沅的手:“行,那咱们就是坏人联盟了。” 阮沅被他握着冰冷的手,脸孔有点红,她又高兴又忐忑,俯下身看看宗恪:“那,你现在,有没有一点喜欢我了?” 宗恪仔细想了想,老老实实回答:“没有。” 看着阮沅那像是要哭出来的脸,宗恪温言道:“去睡吧。下次继续努力,也许还有机会。” “我不去睡。”阮沅哭丧着脸,“我要守着你……” “没关系,死之前我会通知你的。” “我不是那个意思啊!” “我现在可没穿衣服呢,不怕我再欺负你?” “你穿着纱布呢……” “唉,去睡吧去睡吧,祝你下次中奖。” 等阮沅走了,宗恪这才伸手拿过手机,按通号码。 宗恒的声音从里面冲出来:“皇兄?” “怎么样?”宗恪嘶哑着嗓子问。 “秦子涧走了。”宗恒说,“皇兄离开酒吧以后,他没有跟着,恐怕是发觉警方包围了‘悲情城市’。井遥和那些便衣刑警进去搜捕时,他已经逃了。” 宗恪这才松了口气。 “真遗憾,只差一步。”宗恒叹息道,“皇兄今晚白白做了诱饵。” “这不遗憾。”他哑着声音说,“井遥他们安全就好。我更怕抵不住,毕竟那是秦子涧,真逼得他大开杀戒,就算把你们警局所有人叫来也只能陪葬。” “皇兄现在要不要紧?” “不用,我已经没事了。你让姜啸之他们撤了吧。” “皇兄还是别太大意,这几天先让姜啸之守在蓝湾雅苑附近,好歹也安全些。” 宗恒脾气一向倔强,宗恪叹了口气,他已经无力吵架了:“好吧,但不要做得太明显,不然给秦子涧看见了,简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他可不知道我伤得这么重。” “是。可这样下去不行,得去警告一下元晟。”宗恒的声音很坚决,“不能让他以为皇兄在此地孤立无援,就可以为所欲为。” “不要打草惊蛇。事情若牵扯到白氏山庄,就不好收尾了。” “臣弟明白,那么,皇兄身上的伤……” “没关系,虽重却不险。阮沅已经帮我上了药。” “是么?”宗恒的声音听起来若有所思。 挂了电话,重新躺好,将手伸到床铺的下面,宗恪的手指触摸到了那冰冷的金属。 那是喂了毒药的暗器。 这是一座布满机关的房子,回到这里面,宗恪本该放松下来,可是对他而言,必须摸到这暗器,他才能彻底安心。 他没有将米娜的那场争风吃醋放在心上,却想起刚才秦子涧瞥向自己的空洞眼神。 即便几个小时之前,他举着雪亮的刀砍向自己时,那眼神里也没什么情感。仇恨、屈辱、嫉妒、轻蔑……过去曾充盈在里面的这种种情绪,现在全都不翼而飞。 秦子涧完全变了,不仅容貌,还有神态。他变成了另一个人,宗恪想,或许该说,他已经变得不像人类了,而像一具死掉了很多年的尸体,奇迹般从荒芜的王国挣扎归来,却诡异地保持着临死那一刻肉体的鲜亮。 ……可那,也不过是覆着刺金华盖的骷髅,因为腐坏的气息,已从美丽伪装之下散发出来了。 宗恪还记得当初,秦子涧被两个侍卫推搡着,像拖墩布一样拖上台阶、扔在当地的样子。他的衣衫被揉得凌乱,身子站不稳,跌在地上,那双眼睛慌慌张张四下望着……他穿着不像样的低等太监衣服,这男人就像遭了车祸的小狗,仓惶地半蜷缩在地上,目光从每个人的脸上掠过,看样子似乎像找谁求助。 可那时候宗恪顾不得去看他,他只目不转睛地盯着身边萦玉的脸,他贪婪地盯着她,像欣赏一朵珍贵的花,欣赏着她的表情从目瞪口呆、不可置信,到愤怒得耳根发了红,再到面如死灰。 她原本随意搭在座椅上的纤细手指,此刻却僵硬地抓着扶手,因为用力过猛,一根根筋骨分明,像要碎掉的白瓷。 最后萦玉转过头来,看着他,她微微张着嘴,像是要涌出千万句诅咒和最恶毒的谩骂,但终于没能发出任何声响。 寥廓的大殿上,群臣骇然静默,只有风,猛烈的冲击着所有人! 类似利刃豁开旧痂的痛快之感,逐渐充盈宗恪的身体,痛到骨髓,却又畅快淋漓,他甚至笑吟吟对萦玉说:“皇后看看还合意么?据说此人多才多艺,琴棋书画无所不通……这么灵巧,朕可不能白白浪费了他,往后,就在皇后身边伺候吧。” 他的声音明明那么轻快,那么愉悦,但是殿下面的群臣,每一个人都冷到了骨子里! 尤其是那些旧齐降臣,一个个唇青面白,浑身发抖,几乎无法站立! 这就是曾经的宰相之子,那个金马玉堂、丰姿绝世的秦子涧,名满京华的四公子之首,他赫赫扬扬的家世,足可以推到三百年前的世宗时代…… 而今,这男子却像一条狗一样,沦为了贱奴。 在秦子涧逃出宫之前的一年间,宗恪用过无数办法去折磨这个人,但他最喜欢的法子,还是在深夜口渴之时,吩咐秦子涧给他送茶水。 他很乐于让秦子涧亲眼看见躺在他身边的萦玉,她裸露的臂膀,散乱的发丝,以及肩头小小的暗红色齿痕…… 宗恪清楚,做那些除秽的脏活、累活,并不能摧垮秦子涧,无论何时,这个人总是能保持着他与生俱来的大家公子品质,即便把他扔进最卑微的场所,他也不会泯没于那些普通的宫内太监。 也只有这种时刻,宗恪才能清晰准确地打击到秦子涧的死穴,像已经决出胜负之后,搜捕到仓皇逃窜的败军,然后再给上致命一击。宗恪愿意看他毒蛇一样的眼睛,里面缠绕着深刻的怨毒,连他不稳定的呼吸声,在寂静的夜里听起来,都像毒蛇丝丝吐芯。 旁边萦玉那要飞出匕首的眼光,反而令宗恪觉得无足轻重了。 他清楚,这种事情若传入宗恒的耳朵里,只会让他觉得自己无聊,宗恪也知道自己是个无聊的家伙,他本来不喜欢这么细细碎碎的折磨他人,可是秦子涧却不同。 他就是喜欢这样细细碎碎的折磨他,他就是要用这种令人不齿的方式来摧毁他,连同打击身边的萦玉。 曾经他怀孕的皇后披头散发,瑟瑟匍匐在他脚下,想求他放过秦子涧,因为他潜入皇宫还妄图行刺皇帝。可她不知道怎么开口,她不会求人,自小身为公主,她还从来没有开口求过谁…… 到最后,萦玉从牙缝里迸出几个字:“……放我们走,宗恪,求你。” 宗恪却像是听见了最好笑的笑话,他从喉咙里,发出几声古怪的笑声。 他的妻子,求他放走她,他怀孕的妻子,求他放她和情人私奔……多么好笑! “你要走?”宗恪揪着她的头发,提起她的脸,盯着那双眼睛,“要和他走?带着我的孩子?!” 萦玉的牙齿咯咯相碰,恐惧让她说不出话,她的脸扭曲了,因为她发觉自己说错了,她碰了那个最不能碰的机关。 “既然你们想在一起,那么,呆在哪里还不是一样?”宗恪微微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也好,那就让他也留在这宫里吧。” 那微笑,简直和魔鬼无异。 话说完,宗恪清清楚楚地看见,死一样的尖刺,瞬间穿透了这对背德的男女――或许从秦子涧的观念来看,背德的是自己才对吧。 自己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但是宗恪却丝毫没有忏悔的念头。 他早就明白,自己从华胤那座宫殿里踏出的每一步,都铺满了鲜血。宗恪想,但他并不觉得自己是不可饶恕的,因为如果不这么做,等待着他的就只有恍如灰烬的残生。 第十六章 接下来一段时间,宗恪明显收敛了,他不再带女人回来,也不再夜不归宿,天一黑就回家,把自己关在房间读书,甚至有的时候,还去厨房炒两个菜。 他连饮酒的量都有所减少。 这家伙,改邪归正了?阮沅想,还是因为这次吃了大亏,胆子变小了,再不敢出去胡闹了? 而且宗恪对她的态度也明显发生了改变,不再像最开始那样拒之于千里之外了,阮沅琢磨着,可能是因为这次自己帮了他。 虽然搬过来才两个多月,但阮沅却已经在心里把这儿当做自己的第二家园。她甚至把自己养的几盆花也搬过来了,原本空旷的阳台,现在已经被植物们给占满了。就如之前阮沅承诺的那样,花草现在全都由她负责。天气渐渐冷了,很多向阳花木开始枯萎,只有少数不惧严寒的还在努力挣扎。 但是过不了多久,宗恪的老毛病又犯了,他开始挑剔阮沅“缺乏常识”,根本不知道怎么伺候植物。一见到花叶上生了虫子,那家伙就大呼小叫,逼着阮沅爬到铁架子上,装啄木鸟给花捉虫,又说她移栽花木的时候手脚太笨,把土压得那么结实,花根都闷死了。 “你到底养死了多少盆花啊?”宗恪轻蔑地看她,“居然还自称会种植,花见了你,真是活见了鬼。” “光说不练。”阮沅气坏了,把花盆往他跟前一推,“那你来呀!” “我来就我来。花到了你手里,就是命中一劫。” 阮沅看着宗恪弯腰小心拢花盆里的土,那盆鲜红的火鹤,几片小手掌一样的绿叶颤颤的,几乎擦着他的脸颊。她的心,忽然也像那绿叶,颤巍巍的。 “还有啊,白痴,你把火鹤放在窗外头,明天它就得冻死了。”宗恪将花盆抱进来,关上窗户,“把它放到浴室去,这种花喜欢潮热环境。” 听起来,宗恪明显懂得比她多,阮沅想反驳也没借口,她只得气鼓鼓地抱着花去了浴室。 “还有哦,那盆风信子不要急急忙忙埋到土里去,等它在水盆里长出根须来再移栽。” “什么呀,光泡在水里,它会烂掉的。”阮沅不满地说。 “它本来就是喜水的植物。上次你太急了,害死了一盆,我都还没找你问罪呢!” 这下,阮沅不响了,她发觉她真说不过宗恪。 收拾完花木,俩人回到客厅,那天是礼拜六,宗恪难得没出门。 “不出去玩啦?”阮沅问。 上次宗恪受伤的事情,俩人都没再提,阮沅没有追根问底,她知道那样宗恪一定会不高兴的。 “最近在家修身养性。”宗恪一本正经地说。 阮沅忍笑,故意道:“其实是被人杀怕了,所以才躲在家里装缩头乌龟吧。” 宗恪诧异看她:“不叫的狗果然最凶,你这人,徒有一副呆瓜的外表,怎么性子这么刻薄?” “才没有!”阮沅马上反驳,“我的刻薄只对我不喜欢的人,对你,我可是一分刻薄都没有!” “又来了……”宗恪扶额,“女人,你是不是24小时持续发痴、不带间歇的?” 阮沅笑起来:“都说了我喜欢你的,发痴这种事情又不费力气。” 她的一双黑眼睛像水晶,闪闪亮,她还故意把腿摇啊摇的,看起来十分得意的样子。 宗恪翻翻眼睛不理她,继续看报纸。 尽管拉着窗帘,屋内依然很亮,阳光刺透白色帷幔照进来,植物的芬芳在室内流动,温煦而安宁。 望着坐在沙发里看报纸,身上只穿着普通白衬衣的宗恪,阮沅轻轻叹息。 “怎么了?”宗恪抬头看了她一眼。 “宗恪,你是我看见过的,第二个把白衬衣穿得这么好看的男人。”阮沅很认真地说。 宗恪笑起来,合上报纸:“第一个呢?” “尤伯连纳。”阮沅的眼神变得梦幻,“我迷他很多很多年,他和英格丽褒曼的那部《真假公主》,我看了不下十遍呢。” 宗恪想了想,嘴角突然轻捷上扬:“好吧,尽管在白衬衣比赛上我输给了他,但是至少,我有头发,他没有。” 阮沅大笑。 笑完,她又不由想起那个给面前这男人包扎伤口的夜晚。 就算再紧张再惊惶,阮沅也能注意到他结实完美的肩和背,那优美动人的线条。阮沅头一次发现,原来男性身体的曲线带给人的欲望,绝对不亚于女性的曲线,也会让人忍不住想亲吻抚摸。 宗恪的肤色偏深,因而更显得健壮,平日里三件套藏着还不能发觉,等全脱下来,就会令人诧异:坐办公室的人,竟然有这么完美的肌肉。 那好像是栉风沐雨、在北方荒原上征战不休的蛮族男人的身体,生机勃勃,既健美匀称,又不会像那些欧美人,发达得过分刺目。 真漂亮啊! “你又在想什么龌龊念头?”宗恪皱眉盯着她,他觉得阮沅盯着自己的眼神,十分可疑。 阮沅马上回过神来,她慌忙摆手:“没有!我没有在想你!真的!” 说完,她不自觉抬手,用手背擦了擦嘴角的口水。 宗恪摇摇头,放下报纸站起身来:“我要去做饭了,你吃么?” “哦!”阮沅马上蹦起来,“我去做!” “都说了,我来做。”宗恪瞥了她一眼,“想吃什么?” “嗯……都可以。”阮沅开始装淑女。 宗恪皱眉:“叫你说你就说。客气个什么?” “那……我想吃白菜肉丝,清炒莴苣,还有……”阮沅想了想,“对了,冰箱里的云腿是你刚买的啊?” 宗恪走到厨房门口,回过头,鄙夷地看着她:“大肚婆,叫你别客气,你还真是很不客气呢。” 阮沅脸红,她赶紧说:“那你随便做吧,我跟着随便吃。” 那天宗恪炒的菜十分好吃,他的手艺一点都不逊色于阮沅。 这让阮沅觉得自己幸福得像是生活在天堂里,她真希望这天堂般的好日子,能永远持续下去。 尽管生活在天堂里面,阮沅仍然注意到了同事周芮的细微变化。 周芮最近,好像有了点心事,和她讲话,说着说着就会出神,一个人的时候容易发呆。 “这家伙,该不会是恋爱了吧?”阮沅在心里嘀咕。 周芮之前有过男友,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了,房子也买了,忽然间,俩人就分手了。 这件往事还是厉婷婷告诉阮沅的,等到阮沅认识周芮时,事情已经过去好几年了。 杂志社里,其实有一些周芮的传言,甚至有人说她之前做过二奶,但是阮沅不信那个。 谁也不知道周芮和她的男友是为什么分手的,阮沅虽然好奇心重,也不想去戳人家的旧日伤痛。 只有一次,俩人在酒吧喝酒的时候,周芮说,她懒得恋爱了。 “……人家脚踩两只船,踩了半年,我才察觉。”她和阮沅说,其实她早就感觉到裂痕了,但她一个劲儿欺骗自己,一直到欺骗不下去了才作罢。 “自己不敢来收东西,叫那个女人上楼来,把他的东西收走。”周芮大笑,“他以为我手里会拿着菜刀?!” “什么狗屁男人!”阮沅听得来气,真想时光倒转,跑去现场帮周芮出这口恶气! “说什么发现了真爱……见鬼!我倒成了悲情小说里食白果的女配。”周芮哼了一声,“不过好在落下一套房子,你看,多好!认清一个人,得到一套房,如今上哪儿找这么好的事儿?” 虽然是笑笑地说这番话的,但是周芮的眼底却还能看见泪光。几年时间,并未洗刷掉她心底的伤痕。 不过,到底俩人之间的裂痕是因为什么产生的,周芮没说。 “不结婚了。我。”周芮伸手抓了一根香烟,含在嘴里。 阮沅默默看着她。 “再不结婚了,和谁也不结婚了。男人可以来我这儿,也可以走,这都没问题,可我,再不会留谁过夜了。” 作为朋友,阮沅无法给予切实的安慰,只能说一些“早点看清楚也好”之类无关痛痒的话。认识的这一两年时间,阮沅也没看见周芮和哪个异性走得近,大概她是真的被前男友给伤了心。 所以,如今看见周芮成日心不在焉的样子,阮沅想,如果真是开始新的恋情,那也不错啊! 但事实上,阮沅只猜对了一半。 与其说开始了新恋情,不如说,周芮正在为“这到底算不算恋爱”而烦恼,因为对方对她,一点意思都没有。 到了年底,杂志社发生了一件大事。 本来到年底这一期杂志,是个很好的市场拓展机会,周芮和阮沅特意选了当红的明星做了年历海报,还加印了几张彩页,结果,谁也没想到,问题会出在印刷厂。 这家杂志社一直和一家规模不大的印刷厂合作,因为量始终不多,但是就在这期杂志即将上机时,印刷厂老板却因为涉及一场官司,突然全家人间蒸发。年底,工人们本来都指望着多发钱,好带回家过年,谁想一夜之间老板消失,又有谣传说那案子很严重,公安到处抓人,进去了就甭想出来过年,这下子工人们顿时作鸟兽散,于是,原本签好的合同也成了废纸。 老板是连预付款都给了对方了。 《樱学苑》的那间杂志社,乱作一团。 ctp和菲林不同,制版之后就得迅速印刷,它对环境要求高,放久了,过潮过热都会使之变质。 其实ctp倒还好说,坚持一段时间没问题,关键是工人。现在正在大节前,哪家的机器都在加班加点,谁会丢开自己的活儿,给人家帮忙?就算真的找了一家,强硬插队叫人帮忙,最后乱七八糟瞎给弄一通,出来的质量太差,又浪费钱又浪费力,那真还不如不做。 “得想个办法……”周芮咬着指甲,忽然间,她一个激灵! “那谁,喂喂,对了对了!那张名片还在你手里么?!”她连话都说不利落了! “谁?”阮沅莫名其妙。 “元晟呀!”周芮扑过来,“傻瓜!你忘了?他是客户总监,又是广告公司的,和咱们业务沾边,人脉又广,这事儿求求他,搞不好会有活路。” 阮沅顿时皱起眉头。 “快点,名片还在手里么?”周芮催促道。 阮沅只得埋头在包里翻,翻了半天,掏出那张名片:“是这张吧。” “快!打电话!” “啊?可是……” “快点吧姑奶奶!”周芮眼睛直冒火星,“哎呀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计较什么个人喜好?!没看见程总都成炸药桶了?!点上火就能冲天!” 阮沅瞥了一眼对面的老板办公室,她能听见不太清晰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程卓峰胖大的身影在里面走来走去,看情形,是在用手机和谁吵架。 天气一变糟糕,程卓峰的脾气就会不好,员工们都知道,千万别在这种时候招惹他。据说程卓峰有严重的关节问题,到了阴天或者在潮湿的气候里,他的四肢会酸痛无比,阮沅知道老板这方面的病症挺重,他的手指、腕部,都有肥厚变形的迹象。 没有办法,阮沅只好拿起办公桌上的座机电话。 她还是不想用自己手机。 待机铃声响了五下,对方接了电话:“您好?” 低沉清晰的男声。 “啊……您好,是……是元先生么?”阮沅有点紧张。 “是的,您是?” “呃,我……我是阮沅。” 对方沉默了几秒,阮沅开始揣测,他是不是忘记自己了。 “是阮小姐啊。”对方终于说,“有什么事么?” 奇怪,那声音听起来,竟有几分紧张! 可是阮沅顾不得那么多,她说:“对不起,在这种时候打搅你……呃,我是想问,你那边,有无印刷方面的熟人?” “印刷方面的?” 阮沅把她这边遭遇到的难题解释了一遍。 那边听她这么说,却奇妙的松了口气,仿佛这根本不是什么大问题。 “原来是这样,现在你们那边还剩什么?” “ctp板子已经出来了,”阮沅说,“人跑光了,机器虽然在,纸张油墨一时也弄不全。” 对方听完,既不立即答应,也没有一口回绝,只说让她再等一刻钟,他去打几个电话问一下。 挂了电话,阮沅说:“现在只有等着了。” 小廖在旁边一团迷雾,他问周芮:“刚才是打给谁啊?” “一个4a公司的客户总监。”周芮笑道,“年轻才俊,相貌堂堂,人家对阮沅有意思,阮沅对人家没意思。” “哦哦!原来还有这么一段……” 阮沅赶紧说:“没有的事!只是认识而已,别听她胡说。” 三人正说着,电话又来了,元晟说,他找到了人帮忙。 “找了家不大的印刷厂,应该能够满足要求。你们现在带着ctp过来就可以了。” 阮沅十分不安:“会不会打乱人家的安排?” 元晟笑了笑:“没事,那边欠了我一个人情的。” 这下,问题解决了。 但是那晚去印刷厂,阮沅却回避了。她和周芮说她头疼,就不跟着去了。 周芮看出阮沅说谎,却不好点破,只得带着ctp和小廖他们去了元晟告诉的地址。 元晟开着一辆黑色suv到了那边,他今天还是衣冠楚楚,也不知是临时从哪个会议室跑出来的,浑身上下愣挑不出一点毛病。 从印刷厂里接出来的是个银发的老机长,看样子和元晟十分熟,进去一看,几个工人正拿洗版液擦一台海德堡,明显是为元晟做好准备了。周芮暗自惊叹,此人真是神通广大,这种鸡飞狗跳的忙乱时节,居然能硬生生让人家停下自己的活来给她们帮忙。 那晚上,元晟一直在印刷厂陪着周芮他们,周芮这才发现,这人好像什么都懂,他的眼睛比工人还敏锐。颜色稍有一点不对,ctp上稍有一点污渍,马上就能察觉。 是因为做客户总监的,所以才这么神通? 她正发愣,却听见元晟的声音:“这儿有点问题。” 周芮一惊! 他指着一个地方:“图片把文字压掉了。” 周芮凑过去仔细一看,果然!这批ctp还是放在他们办公室里校对了一下午的,她和阮沅竟然全都没发觉! 周芮脸红:“啊,糟糕……” “你们今天大概太忙乱。”元晟淡淡地说,“没办法,重做这块板子吧。” 周芮满心惭愧,人家推开自己的工作、专门给她们帮忙,她们却马虎大意,给人家添乱。然而元晟的神色里,却毫无责怪之意,他立即转头叫小廖,才不过十多分钟,元晟对这几个人就都很熟悉了,话语行为里,显示他已经把控全局、开始毫不犹豫地推动事情朝着他的目的发展了。 这是个脚踏实地、不做梦幻的领导者。 整个晚上,周芮都有点恍恍惚惚的,只穿着白衬衣的元晟在她眼前晃来晃去,偶尔和机长拿着样纸,仔细讨论微调机器的出墨量,元晟的身材很好,黑色西裤的腰部收得恰到好处。灯下,男人消瘦的、线条分明的背影,映在周芮的眼睛里,像一个刚硬漂亮的符号,让她久久难以忘怀。 那是一个标准。 是的,这正是做君王的素质,就像一个皇帝,如果事情没人接手,他会第一时间来接手。但他要一切达到他的标准,而且他不在乎耗费多少精力、时间。 在元晟的带领下,在场所有人全都机警勤快,效率惊人。没有一个人敢偷一刻懒、多一句废话。但那并不是出于畏惧,元晟不是个让人畏惧的人,他身上没有杀伐之气,这男人只是令人不禁向往,希望以行动向他靠拢。 这让周芮不由感慨万分,什么叫做“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她今天算是明白了。 他们熬了一整夜,又找地方装订,小廖那几个早就疲惫不堪,到三四点的时候,东倒西歪乱躺了一地。元晟行动依然敏捷,言辞温和,只是双眼熬得微红,神情里,却不露一丝疲态。 但是到最后接近结束时,元晟依然问了周芮,为何不见阮沅。 “她累了一天,有些不舒服。”周芮解释道,“程总就先放她回去了。” “是么。”元晟点点头,脸上倒是看不出多少失望。 第十七章 因为帮了这个忙,老板程卓峰就总是说要请元晟一次,却都被元晟推掉了,他说程总太客气,不过小事一桩,用不着再提的。[.超多好看小说] 没能宴请到元晟,周芮有点失望,谁知一周之后,她却接到了元晟的电话,问有没有空,他想约她吃饭。 接到这个电话的周芮,又疑惑,又高兴。 接到意料之外的约会电话,周芮心中欣喜,不过作为成熟女性,她也明显感觉得出来,元晟感兴趣的是阮沅,而不是她。 所以这次对方突然邀约,周芮心里却有种酸溜溜的味道。在这种情况下,周芮不知出于何种心态,将此事告诉了阮沅。 “元晟要约你出去?!”阮沅的样子看起来吃惊不小。 “怎么?不可能啊?”周芮笑了笑。 “不不!决不是那个意思。”阮沅赶忙摆手,“其实……” “什么?” 阮沅停住了,她不知道该不该说,元晟和厉婷婷的事。 “那人……不错。”临了,她才憋出这么一句来。 阮沅决定先不提,且看看事情发展,她瞧得出来,周芮对这个男人有意思,这种时刻,劈头盖脸告诉她说这男人动机不良别有用心,周芮绝无可能听进去,反而只会坏掉俩人的交情。 做诤友,也得方式巧妙、时机合适才行。 “我岂不知道,他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周芮苦笑,“人家的目标是你,只不过大小姐你太高傲,约不上,这才退而求其次。” “你乱讲。”阮沅哼了一声,“早说了,人家对我没那个意思。” 见她死不认账,周芮也无法再说什么。 周末,周芮去赴约,原来元晟定的是一家味道清淡、客人稀少的欧洲餐厅,他点了很多,吃得很少,却始终在问周芮还想点些什么。 “放心好了,我会把想吃的菜全都点一遍的。”周芮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这家馆子在高级饭店的四楼,菜很正宗,名声却不响亮。 “味道很好,为什么人这么少?”周芮问。 “可能太‘欧洲’了。”元晟笑言,“国人受不了这么清淡,就算是菜肴也得符合中国国情。” 周芮点头:“知道。单位对面会宾楼的‘大渔’开张不到一年,我和阮沅眼睁睁看着它的味道从鬼子国搬家到了四川。” 元晟笑。 开胃菜的小牛肉配黑松露撤下去了,蘑菇汤和番茄浓汁文蛤烩饭端上来,周芮看着面前美食,轻轻吁了口气。 餐厅的音乐轻柔动听,是在海菲兹的琴弓上缠绵不去的西贝柳斯。 “这本钱下得太大了……”周芮说。 “什么?”元晟没听清。 周芮微微一笑:“我是说,元先生这次的本钱投入太多了,如果就您的目的而言。” 听出她话里的意思,元晟只微笑,也不出声。 “要是阮沅知道来这么好的地方,说不定她会后悔。” 周芮把话说到这一步,元晟也再无法掩饰下去了。 他放下手里的餐具,表情有点尴尬。 “其实,情况有些复杂……”元晟面带歉意地说。 周芮却自自然然点头:“没关系,阮沅是个非常漂亮的姑娘。” 元晟脸上的尴尬,变成了苦笑。 “她不是有目标了么?”他说。 “嗯,不过希望不太大。”周芮笑道,“追了人家两个月了,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也算使出浑身解数了。” “为什么?”元晟好奇问。 “这我也不知道。”周芮摇摇头,“也可能,人家对她就是没那个意思。” 元晟的表情若有所思。 “那,她到底为什么要死追那个人?”元晟最后问。 “说,前世注定、似曾相识,”周芮笑起来,“真的像中了咒,整个人,一下子狂热起来,魔障了,杂志社的同事们都觉得阮沅疯了。” 她说得像笑话,不知为何,元晟却没有笑。 餐桌上,他们的交谈一如所有初次交往的男女,平淡,恪守着各自的界限,只是在这种情况下,周芮仍然能感觉出,元晟是想探知一些什么。 而关于他自己,似乎有些埋藏在最坚硬石头底下的东西,那些东西藏得如此之深,连最锋利的刀都砍不出一条缝隙。 “别光顾着问我呀。”周芮最后终于忍不住问,“就不能说说你么?” “我啊?”元晟笑道,“没什么可说的呀,家里有几个兄弟,还有个妹妹,我是兄弟里面最小的那个,现在出来做事情……嗯,而且做的事情又不符合父母的意愿,所以好久都没什么联系了。” “怎么说?”周芮好奇,“你现在发展得不是蛮好的么?你们公司名气那么大,多少人想进都进不去呢。” 元晟的笑容很无奈:“我的职业……反正我爸是看不上的,他不喜欢我现在这个样子。” 他没再往下说,周芮不敢再问,俩人默默凝视着咖啡散发出的热气,太阳的影子在褐色的液体里闪动,捉摸不定。 “这是没办法的事。这个世上,到处都是卑微弱小、掺杂着无数失望的人生。”元晟轻声说。 氤氲薄雾之中,周芮看不太清元晟的表情。 从饭店出来的时候,周芮他们看见有老头儿挑着摊子在卖水果,红红的水灵灵的提子,格外诱人。 元晟买了两斤,用两个纸袋装着,周芮一个,他一个。 俩人边走边吃边聊。 人流慢慢稠密起来,前面离他们不远,有个衣着非常简朴的农民工,怀里抱着个大脑袋的孩子,约莫三四岁,那农民工头也不回地走着,步子非常快,怀里抱着的女孩头发稀疏,脸色也是黄黄瘦瘦的,她把她的大脑袋磕在像是父亲模样的男人肩头,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父亲身后的元晟他们,大拇指含在小嘴里,孩子盯着的当然是那殷红的提子…… 然后,元晟就不出声了,他往前快走了两步,挑了最大的一个提子,塞进孩子的嘴里。那小孩子默不作声地吃着。吃完了,又眨巴眨巴眼睛看着元晟,那样子很明显意犹未尽。 元晟笑起来,又塞了一颗到她嘴里,然而,抱着她的男人对此竟浑然不觉,只顾着继续往前走。 这三个人,构成了一副奇异的画卷,周芮在一旁,看着元晟那种专注的神情,她忽然觉得这男人是如此动人。 等到那对父女消失在人海里,元晟才意犹未尽地将空纸袋叠起来,放进了旁边的垃圾箱。 “我小时候,也特别喜欢吃葡萄,我和妹妹……”他顿了顿,“她自己的那一份吃完了还不够,总是来偷我的。” 他提到妹妹时,那双漂亮却锐利非凡的眼睛,一瞬间,不知不觉温柔了下来。 “你和你妹妹感情肯定很好。”周芮由衷羡慕。 元晟没做声,他低头擦了擦手指上殷红的果汁。 分手的时候,周芮向他道了谢,甚至,她还对元晟说,她会试探一下阮沅,看他有没有希望。 “其实,不用那么做。”他笑起来,笑容里,藏着一些难以言明的意味。 “真的不用么?” “嗯,只是想打听一些事情而已。”元晟说。 俩人分手,元晟回到公司,他的电脑还开着,但那并不是在工作。 他在调查一个人的资料。 宗恪,35岁,现为新翼地产人力总监,三年前在一家大型外资仓储商场任职,学历为管理硕士,再往前是海外留学经历。 但是着手深入调查就会发现,他的海外留学经历完全是虚构的,他的履历全部是伪造,然而却伪造得相当完美,如果不是找最得力的私人侦探刨根问底的挖,根本无法察觉。 目前,他在蓝湾雅苑的房子里,住着一位女性。 关上了显示器,元晟站起身来,屋里已经很暗了,可他没开灯。 男人难得点燃了一根烟。 站在窗口,遥望着彩霞满天的夕阳都市,纷繁的思绪如潮水袭上了他的心头。 他依然记得周芮关于他家人的提问,元晟没有说实话,而那一刻他真正所想的,是他究竟要保留自己生命到何时。 他产生这困惑已经很有些年了,他知道自己内心深处,真正盼望着的,不过是一柄利剑,毕竟,他的家人都已经死去多年了。 良久,桌上的手机突然响了,元晟回过神,拿起它。 “……王爷?” 是男人的声音,但是听起来有些奇异,那是一种古怪的、被捏尖了的嗓音。 “是我。” “我已经查过了阮沅的资料,看起来没什么奇怪的地方。”那声音继续说,“只不过是厉鼎彦的外甥,仅此而已。” “这么说,和我们和宗恪都没关系?” “实在找不出任何关系。” 元晟皱眉:“这就怪了,为什么萦玉对她和宗恪在一起的事这么在意?” 那声音微微叹息:“萦玉简直是胡闹,她怎么能让王爷你去拆散人家?还说什么成功了再去见她……这太胡来了!” 元晟苦笑:“我更担心,林展鸿是不是有什么隐瞒我们的地方——子涧,你觉得阮沅那女人……” “嗯,眼熟。”那边的男人利落道,“王爷说觉得眼熟,我之前不觉得,那天酒吧凑到近前看,的确眼熟。” 元晟皱眉,停了一会儿,低声说:“……是咱们的人?” 秦子涧不答,很明显,他也不能确定。 元晟叹道:“看来,林展鸿是真有瞒着我们的事。上次匆匆一面,他语焉不详、躲躲闪闪的样子,我就怀疑里头有问题,只可惜萦玉怎么都不肯说。” “也许。但是现在咱们也没法问林展鸿了,我已经有好久没找到他了。”那人又轻轻啧了一声,“上次在酒吧里,我真该一刀杀了宗恪!如果这女人敢阻拦,就休怪我无情——也怪我当时想得有点多,还以为宗恪找来了什么要紧的挡箭牌。现在看来,又何必管她是谁?白白浪费一次机会。” 元晟马上说:“子涧你别伤她。阮沅毕竟是萦玉这辈子的表妹,你伤了她,萦玉定不会饶过你。” “嗯,她顾着自己这辈子的表妹,顾着自己这辈子的爹娘,顾着自己这辈子的同事……那她为什么不顾着王爷你呢?你不是她上辈子的同胞哥哥么?” 元晟答不出来,许久之后,他才说:“也许是因为,我曾经不承认她是我妹妹。” 他说最后半句的时候,声音忽然变得嘶哑难听。 在这句话说出来之后,元晟觉得听筒那端,死掉了一样寂静无声。 萦玉出生那年,元晟三岁。 元晟是大齐的皇子,后被封为湘王。他是景安帝的第五个儿子,他的母亲,是被父皇宠爱着的甄妃。 关于幼年最早的印象,元晟的记忆是模糊的,依稀仿佛是在一个很热闹的夜晚,有无数漂亮的灯霞,映着夜空,宫人们举着小巧精致的玻璃灯,轻声嬉笑着走来走去,他能闻到很香的味道,他当然不知那是酴醾花提取的香液,只知道母亲身边的宫人们,都喜欢用这种香液……然后,好些人围着他笑,乳娘把甜甜的红色糯糍团,递到他小小的手中,嘴里说了一句什么,于是他使劲咬了一口,糍团又甜又冷。 那就是最早的记忆,稍微长大了点儿,元晟才知道,那是他三岁时候的上元灯节,就在那一天,母亲生下了妹妹萦玉,后来,妹妹被封为嘉泰公主。 母亲是个幸福的女人,元晟明白,因为她总是在微笑,心满意足的那种笑容,就算偶尔遇到不太顺意的事情,郁闷不了多久,就又能恢复到愉快的样子。 这再自然不过,景安帝一直就很宠爱甄妃,他爱她的娇俏可人,懂得男人心思,而且又善丹青,能给他热爱的瓷器先绘制小画……元晟曾目睹过母亲作画,父皇那时候就守在一边,目光里充满欣赏。 所以,虽然不是太子,这却并不妨碍元晟在他皇帝父亲心里的地位。 父亲十分重视自己,元晟能够感觉出这一点,他专门给元晟请了最出名的丹青手,还对他的习字课程格外注意,别的皇子跟着师父一板一眼读书,他却能被父亲单独叫去,欣赏刚刚画好的作品,说几句极在点的评论,然后再看着父皇亲手为那副牡丹图,提上“甲第名园,天香染袂”之类的词句…… 父皇说他天生就“通”这些,老师也赞他的字“如游鸿似惊龙”,元晟有天赋,所以不用按部就班的跟着师父学。元晟自己却并不在意这些。后来他明白了,之所以他“通”那些,是因为他的心是空的。 他的心像个瓦罐,里面空空如也,所以什么都能流进去。 好长一段时间内,元晟根本不知道自己在意什么,习字画画,吟诗作赋,那是父皇的要求,他只是有能力做得好,他觉得自己也许并不怎么喜欢这些,只因为父亲很喜欢这些罢了。其实元晟也很喜欢像四哥那样出去打马球,他喜欢在太阳下出一身汗的感觉,虽然他的马球技艺远不如四皇子,甚至有的时候,四皇子还要在比赛过程中不着痕迹地捉弄他。 既然不被兄弟们喜欢,那么元晟也有办法独自开心,他习武,默默独自磨练自己的能力,他喜欢自己变得更强悍一些,书上不是说过么?真正的宝剑,锋芒都不外露的。本来习武之事并不是父皇提倡的,齐朝的主流文化是摒弃武林的。但是元晟却挺喜欢,哪怕他对此没有什么太高要求,反正他也不可能跑出皇宫、去和那个什么白氏山庄的人一争高下。 一个皇子,功夫再高有什么用?他往后只能老实在王府里当他的王爷,用不着去华山论剑。 比起成日紧张兮兮的太子元旻,他活得要洒脱一些,元晟是个天赋异禀的聪明孩子,学习和成长对他而言并不是一副苦差事,他从未有过“心力不足”的感觉,父亲说他是个“潇洒”的孩子,他欣赏元晟这样的,因为他自己,他身边的重臣例如靖海公林展鸿,都是这等潇洒倜傥的人物。元晟清楚,父亲喜欢漂亮的人,举止漂亮,做事漂亮,在他眼里,只要这人风度翩翩,那就一切都好。 人一旦生得潇洒倜傥,就会瞧不起那些缺乏灵气的同类,即便顾及礼貌,表面上不流露出来,内心也不屑与之为伍。元晟知道,父亲不喜欢太子,因为太子“缺了灵气”,所以回头看看疲惫的大哥,他总想叹气。 尽管宫里都在传闻,陛下早晚要废长立幼,元晟内心却不想取代长兄,那条路他原本是没兴趣的。比起总爱耍小聪明的二皇子,比起更喜欢马球之类户外活动的四皇子,尽管他更让父亲喜爱,但元晟仍会尽量避免太出风头。 然而萦玉却连这样的压力都没有。 看着妹妹,元晟常常会想起那些极薄极白的瓷器,她的眉眼,也像是用工笔画在瓷器上那样细致,明澈如潭水的黑眼睛,淡淡的眉,如一缕轻柔的烟霭,小巧的鼻梁,两片形状美好的红润嘴唇,她看起来就像个可爱的瓷器娃娃,似乎轻轻一碰,就会碎掉。 但是瓷娃娃自己却不这么认为。 萦玉自小就非常顽皮,好像刚刚会爬,就几度从床上跌下来,跌得脑门鼓起红色的包,哇哇大哭。但是疼过之后,她却丝毫不接受教训,还是爱乱爬乱摸,两个嬷嬷都看不住她,甄妃为此十分烦恼,她没想到女儿竟然好动到这个程度,她自己是娴静如花的女性,儿子也十分懂事,偏偏女儿却好像生就了男孩的性格,每次不闹腾得翻天覆地不罢休。 景安帝对他这年幼美丽的女儿,宠爱非常,但他也很不喜欢女儿过分活泼,总想让萦玉改掉这脾气,所以稍微大了,懂了一点事儿之后,萦玉会在父皇面前装模作样,看起来好像特别听话柔和,可只要是不在父母跟前,她就会像松开绑绳的猴子,在宫里“为非作歹”。 甄妃为此十分担忧,她经常嘱咐儿子,多多照看妹妹,千万别让她惹出大麻烦来。 只可惜有些麻烦,是比萦玉大不了几岁的哥哥,怎么都处理不了的。 第十八章 按照齐朝定制,皇子在十五岁之后必须迁出**,去父亲所赐的宅邸独自生活。(.无弹窗广告)而元晟因为格外被父皇喜爱,景安帝一直将幼子留到十七岁,才放他出宫去独自生活。 因此在离宫之前,元晟总有一个天然天成的任务:注意妹妹的行迹。 元晟十二岁那年,某次结束功课,和伴读的镇国公世子秦子涧,一同去自己的书房,路上却发现宫人们神色不太对,那是妹妹身边的两个小宫女,元晟认得她们俩。 “怎么回事?”他走过去,那两个满脸焦虑、窃窃私语的少女赶紧停了下来见礼。 “萦玉呢?”元晟问。 两个宫女互相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个忍不住抽抽搭搭哭起来。 原来午睡过后,她们就找不着了公主,卧室里的被子是掀开的,伸手摸摸,热气一点儿都没有了,萦玉早就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这丫头!”元晟心里恨恨道,又不知道去哪儿惹是生非了。 “怎么不去告诉甄妃娘娘呢?”元晟身边的秦子涧问。 他这么一说,那宫女就哭得更厉害了。 秦子涧大概是没见过同龄的小女孩哭,他显得有点紧张,也不知按照自己的身份,该怎么解劝,于是只得赶紧说:“别哭了,公主肯定跑不远的。” 元晟摇头:“你不知道,萦玉之前就闹过一次……” 原来那次萦玉偷偷钻进书房,踩着板凳想去拿放在高处的画纸,结果板凳翻倒在地,萦玉摔了下来,额头磕碰在了桌角,流了好多血…… 那场惊慌结束之后,她洁净的额头上,就此留下了一道细小的疤痕。甄妃大怒,命人将侍候公主的两名宫人打了一顿板子,甄妃认为没有看住公主,造成公主玉容损伤,是她们的错。 很明显,眼前这两个也害怕那顿板子,正试图以自己的力量寻找到公主。 看看那俩可怜巴巴的小宫女,元晟叹了口气:“别哭了,我先去找找看。” 他和秦子涧先在四处转了一圈,并未寻找到妹妹玩耍的痕迹,元晟想了想,忽然记起前段时间,南越国进贡了一头象给大齐,当时父皇将年幼的萦玉抱在怀里,他说,等到萦玉长大了,就把这头象作为她行笄礼的贺礼,送给她。 这是其他皇女们无法得到的恩赐,元晟突然想,妹妹似乎从未发觉,她自己的身上,已经积攒了多少憎恨的目光。 那是一头还未成年的小象,有着奇异的粉红肤色,它被养在专门辟开的象苑里。 这念头提醒了元晟,他干脆和秦子涧另带着几个随从,一路小跑往象苑的方向奔! 象苑原本有人看守,负责小象的喂食和清洁事宜,但是并没有高墙铁锁,只用茂密的灌木隔开空间,而且那头小象性格十分温顺,一直跟从着主人,并不具有危险性。 还没到灌木丛跟前,元晟就听见了妹妹的声音,他慌忙做了个手势,秦子涧也停下来了。 “……它的鼻子好软,不信你摸摸!” “可是……它好大呀!” 是个男孩的声音,元晟一愣,他没想到这儿还有别的孩子。秦子涧看了他一眼,眼神里流露出疑问,元晟摇摇头,那意思是他也没听过这个声音。 “没关系,它很听话,不咬人的。”萦玉继续说,“喏,像我这样,把手放在它的鼻子上面,要轻一点……” “我有点怕……”那男孩的声音里,含着胆怯。 “且!真没用!”萦玉有点不屑,“好吧,那你看着我,我来摸摸它,然后我要爬上去!” “啊?!爬上去?!那太危险了!你会摔下来的!” “宗恪,你真是个胆小鬼!连女孩子都不如!” 听到这儿,生怕妹妹真的爬到象身上去,元晟慌忙一个箭步跳出灌木丛:“萦玉!” 被他这么一叫,那两个孩子吓得不敢动了! 但是很快,萦玉就发现来的是自己的哥哥,她笑起来:“哥哥,你吓唬我干嘛?” 然后,她就看见元晟身后的秦子涧。(.) 萦玉欢快地叫了一声“子涧哥哥”,她从石阶上蹦下来,然后转头拉着那男孩的手,很高兴地说:“这可太巧了。你不是一直问我,秦子涧长得什么样子么?喏,他就是!” 望着和萦玉手牵手的那个男孩,秦子涧刚恭恭敬敬喊了一声“公主”,就不禁皱起眉头来。 这个叫宗恪的男孩,看起来也才七、八岁的样子,比萦玉和他都年幼,个子瘦瘦小小的像豆芽菜,一双黑色的眼睛,紧张得直眨,看起来就像怯生生的小动物。 一打照面,秦子涧立即想起来了,他见过这个孩子。 去年,秦子涧跟随母亲进宫拜会几位嫔妃,时间久了他觉得气闷,便从屋里跑出来玩,因为想去清凉殿,看看荷花有没有开,所以秦子涧走得稍微远了点。 他是宰相的独子,母亲又是皇族出身,所以在这宫里不用像别人那样谨小慎微、守着规矩寸步不敢动,秦子涧很小的时候就频繁进这皇宫里来,对宫里的环境十分熟悉,景安帝也格外喜欢他聪明俊美,又觉得他虽年幼却很懂规矩,所以一早吩咐过,不准拘束秦子涧,就让他在这宫里随意行动。 那次他和随从们溜溜达达,正往清凉殿去,结果走到半路,斜下里突然冲出一个孩子,正撞到了秦子涧的身上! 那是个瘦小的男孩,看来比他小两三岁,身上衣服破旧,看起来也不太合体,他手里原本抓着两个雪白的肉包,因为那一撞,肉包滚落在地上,他自己也跌倒了。 秦子涧的两个随从见状,一把揪住那孩子:“跑什么!撞到我们世子,还不跪下?!” 随从们最大的本事就是看人下菜碟,从那孩子的衣着打扮上,他们能判断出这不是哪宫的皇子,更不是有身份的世家子弟,所以才会放肆地呵斥他。 那男孩像是被他们这阵势给吓着了,跌在地上,只浑身瑟瑟发抖,却说不出话来。秦子涧正想开口询问,却听见不远处人声吵嚷,他抬头一看,几个人手里拿着笤帚,连跑带骂,还喊着“抓小偷”。 等那些人奔至面前,秦子涧才发觉,原来是一些等级很低的太监,想必都是从事浣洗、洒扫之类粗活的。 这些人到了跟前,不由分说就抡起笤帚打那孩子,秦子涧一见,心中不悦。旁边的随从聪明,立即喝道:“干什么的!” 那些人听见喝止,不由站住,他们并不认识秦子涧,却能从衣着服饰和气度上判断,来者不是普通人。 “这是大内禁地,你们随意呼喝叫喊,哪里还有半分规矩!我们世子是要去见驾的,居然被你们这些奴才给冲撞了,你们几个,该当何罪!”那随从很会说话,先把大帽子扣在他们头上。 为首的太监一听,脸儿白了,立即赔笑道:“不知是冲撞了世子,奴婢该死,实是为了这个偷东西的小贼……” 秦子涧看看那孩子,他早已蜷缩成一团,像受惊的小松鼠,只留了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恐惧万分地盯着自己。 “这孩子是哪里来的?”秦子涧问。 “回世子的话,他是北方狄人送来的人质。”那太监说着,气不打一处来,“没教养的马贼崽子,成日家偷鸡摸狗,奴婢几个是守膳房的,就因为最近来了这个贼,害得奴婢们成日受骂。” “我没有偷鸡摸狗!”那孩子突然大声叫起来。 “还没有?!”那太监指着地上的肉包,“铁证如山!凭你去哪儿辩都没人信!” 那孩子咬着牙,没有出声,泪水却顺着脏兮兮的小脸滑落。 看他哭起来,秦子涧见状不忍,他走上一步,看着他:“是你偷的肉包?” 男孩垂着头,手捏成拳头,不出声。 侍卫在旁不悦了,呵斥道:“我们世子问你话呢!哑巴了?!” 那男孩像是被他一激,顿时扬起脸来:“是的!” “那他们说你偷鸡摸狗,你为什么不承认?” “我就是没有偷!”男孩带着哭腔道,“我没有东西吃,才去拿他们的肉包!” 那太监一听就火了:“拿?嘿,可真会换字眼!一日三餐送到你面前你不吃,偏偏偷来的更香!” “你胡说!我都饿了两天了,你们给的饭菜全都馊了!根本就不能吃……” 秦子涧隐约感觉,这里面有扯不清的官司,自己还是不要插手为妙。于是他做了个手势,止住那正发作的太监,又给侍从一个眼色。 那侍从上前,拾起肉包,递到男孩跟前:“给!拿着吧!是我们世子的恩典!” 男孩子不动,也不出声。 秦子涧看他这样子,以为他是害怕这些太监们还要追打他,于是他转头向那些人道:“你们下去吧,不过是肉包子,值什么?别再追着不放了。” 他虽然只有十岁,却显得气度非凡,卓尔不群,说起话来比寻常大人更显分量。那几个太监看此情形,也不敢造次了,只在喉咙里咕噜两声,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告退。 等他们都走了,秦子涧才对那孩子说:“拿着吧,不是没吃的么?我让他们不再追究就是。” 旁边的侍从也帮腔道:“这是我们世子爷心善,换了别人不把你皮肉打开花!小子,还不赶紧过来道谢?” 那孩子看看他,又看看那随从,迟疑着,左腿像画逗号似的往前挪了半步。 他身上都是土,脸也脏得够呛,连头发都脏得要打结,刚才在地上滚了一遭,衣服被磨得辨认不出原色。这让素喜洁净的秦子涧忍不住皱眉,害怕他身上的脏东西沾到了自己。男孩子一往前挪,秦子涧就往后退,看他后退,男孩子顿时僵住了。秦子涧嫌弃的态度如此明显,傻子都察觉出来了。 谁知这时,男孩子忽然伸出手,“啪”的一下打掉了那肉包! “我不要你们施舍!我不要你们可怜!你们全都不是好人!”他盯着秦子涧的眼睛,那双黑眼睛渗出的森森寒意,把秦子涧吓了一跳!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男孩转头就跑,两个随从想去追,秦子涧却喊住了他们。 “算了,让他去吧。”秦子涧摇摇头。再看看那孩子,早就跑没影了。 本来做这种事情,秦子涧也没有想过要人感恩,他从小被父亲熏陶,知道做人要方正,不要欺负良善,遇到弱者要施手相助,更何况事情这么小,他不打算放在心上。 至于对方不肯接受他的帮助,秦子涧也没有太多想法,只是简单把对方归类为性格古怪而已。他只是觉得对方很脏,人遇到脏的东西,总是要后退躲避一下吧?这又有什么不对呢?他又没有别的意思。 对十岁的秦子涧而言,“受伤”这种情绪是异邦传闻,也许他曾听说过,但还未有能力识别出来,他并不知道被人鄙视是什么滋味。 现在,秦子涧重拾记忆深处的那件小事,这才认出,萦玉身边的男孩,就是那天偷肉包的那个孩子。 他还是那么瘦小,一副吃不饱的样子,好像和一年前没太大变化。当他的目光落在秦子涧脸上,那双黑眼睛里,就再度浮现出当日那浓重的敌意起来,小脸也变得冰冷冷的。 这小子,心里还记得那天的事情呢,秦子涧心想,还真是个小心眼的家伙呢! 这当口,元晟却皱起眉头道:“青菡她们到处找你,你居然跑到这儿来了!” 九岁的萦玉一撇嘴:“哼,我干嘛要告诉她们?告诉了,她们就不让我过来玩了!” 元晟瞪了妹妹一眼,然后,他的目光落在了妹妹旁边的男孩身上。 被元晟盯着瞧,他紧张得把双手背在背后,咬着嘴唇往后退了两步! 看他后退,小女孩伸出手,笑嘻嘻一把抓住他的胳膊! “跑什么呀!不用怕!他是我哥哥!” “你是谁?”元晟气势汹汹地瞪着那男孩,“我没见过你,你是张厨娘家的?还是浣洗院那边的?” 男孩被元晟吓得出声不得! 萦玉却大咧咧道:“他不是浣洗妇的儿子,哥哥,他叫宗恪。” 宗恪?元晟疑惑地看着秦子涧,后者这才附耳小声道:“北方藩国的狄族,前两年送来了人质,我记得姓宗。” “你是狄虏送来的小子?” 元晟的口气充满鄙视,那小男孩只垂下了黑眼睛,慢慢点了点头。 既然是无足轻重的藩国人质,元晟也不再理会他,只对妹妹说:“你私自跑到象苑来,母亲知道了又得生气,赶紧跟我回去吧。” “不!我才不回去!”萦玉不高兴了,“我要在这儿和宗恪一块儿玩!子涧哥哥,你来帮我!咱们爬到小象身上去!” “你和他一块儿玩?!”元晟不悦,“他算什么东西!萦玉,你是堂堂的大齐公主,怎么能和他一块儿玩?!” 他说着,想伸手把那男孩推开,岂料萦玉却挡在了男孩面前! “不许欺负他!”萦玉气呼呼地说,“哥哥,你刚才说话太难听了!” 知道接下来该自己出手了,侍卫们纷纷上前,拉拽住那个叫宗恪的男孩就要动手。 萦玉一见,勃然大怒! “不要过来!”她尖叫着,把手臂张开护住伙伴,“不许你们打他!” 秦子涧看这样子,赶紧上前拽住萦玉:“公主,这样不妥!” “子涧哥哥,你叫他们别打他呀!”萦玉一把抓住秦子涧。 然而秦子涧却摇摇头:“公主,不要管这等小事了。” “小事?!这是小事情么?!”萦玉顿时气得脸通红,她一把甩开秦子涧,“亏我还总和宗恪夸你!你要是不帮我,我往后再不见你了!” 她这么说,秦子涧也气恼了:“公主要为这么个小贼不见我么?!” “他不是小贼!” “他就是!”秦子涧的怒意往上撞,“他偷过膳食房的肉包!” 本来秦子涧不想提这件往事,他不喜欢揭人短处这种卑鄙行为,父亲说过,君子不宣人之恶,可是看见萦玉那么维护这个男孩,秦子涧不知为何,觉得十分气恼。萦玉一向和他亲近,他说什么她都愿意听,秦子涧也清楚萦玉的性情,知道她吃软不吃硬,所以从不去惹她不悦,俩人一直两小无猜,没有过冲突,哪怕萦玉假装娇嗔一下,也会很快过去。 现在倒好,为了个不知哪里来的野孩子,她居然再不肯见自己…… 秦子涧心中恼怒非常,恨不能立即把这个叫宗恪的孩子关起来,再判他个罪无可赦! 见秦子涧根本不帮忙,萦玉放弃向他求助,索性自己挥起小拳头,拼命回击那些随从,又对那男孩叫道:“动手呀!宗恪!回击!不能让他们打你!” 然而那男孩却全然不予回击,只把胳膊护住自己的头部,任凭拳头巴掌往身上招呼! 萦玉见状更加愤怒,她索性扑上去,对着那些随从连咬带踢。元晟原本只想让随从们稍微教训一下那孩子,但如今却看着太不像话,他用力拽开妹妹:“萦玉你干什么!太不像样了!” 萦玉还在尖叫,“住手呀!都给我住手!宗恪!打不过就快点跑呀!” 好像是被他一下点醒,那男孩撒腿就跑,他冲到灌木丛前,像小鼠一样迅速钻了进去! 随从们跟着跑到灌木丛前,成年人的身形高大,没有谁能顺利钻过去。 “行了,别去管他了。”秦子涧知道差不多了,闹剧也该结束了。他拽住了元晟低声道,“这事儿闹大了,不好。” 他这么一说,元晟醒悟过来,便点点头:“别追了,放他走吧。” 他说完,又烦恼地看看萦玉,于是眼下棘手的事情,成了怎么把又叫又骂的妹妹给带回去。 那天回去之后,萦玉哭闹到天黑,甄妃得知她私自跑去象苑,狠狠发了一通火,然后叫人把萦玉锁在房间里,好几天不准她出来。 因为这次秦子涧不肯帮着萦玉,她发了很大的脾气,一个多月不肯见他。惊惶失措的秦子涧只得求助元晟,于是,后者告诉了他很多妹妹的喜好,又努力从中弥补他们破裂的关系,接下来,秦子涧用了千百种努力,才算挽回了自己与萦玉的友情。 但是从那之后,秦子涧就发觉自己生命里,出现了第一个敌人:宗恪。 秦子涧生在公侯府邸,从小就在众星捧月的状态下长大,有个哥哥也早夭了,父母是到很大年龄才生下他,所以家里规矩虽然大,却没有给秦子涧造成过任何困扰,家人真心疼爱他,只要是他想得到的,就没有过为难的时候。周围所有的人,都是或恭敬、或温和、或赞赏、或巴结地对待他,他还从来没有遇到过“敌人”这种奇异生物。 然而现在秦子涧明白,他的敌人已经出现了,这个敌人夺走了他最喜欢的女孩的关注,甚至还能让他绞尽脑汁、无计可施,如果不是元晟,他很可能会彻底失去萦玉的关心。 萦玉为什么要去喜欢这么个脏兮兮的家伙呢?她难道不嫌弃他脏么?秦子涧甚至敢保证,那个叫宗恪的小子,恐怕有半个月没洗澡洗头了,说不定身上还有虱子呢! 他真后悔那天自己替宗恪赶走了膳食房的那些太监,就让他被他们抓走、打个半死好了!他为什么要替自己的敌人解难呢?虽然秦子涧很怀疑,这种懊悔到底有没有用,因为那个叫宗恪的男孩,虽然瘦小羸弱,看起来却像拔不尽的野草,让人烦恼,就算真的被打个半死,他也会用各种办法再次出现在自己的面前,以敌对的姿态。 十岁的他并没能想到,这不过是宗恪在他的人生中,盖上的第一个名叫“伤害”的戳,他永远不可能知道,在今后漫长的岁月里,这个叫宗恪的敌人,还会给他铸成更为痛苦的人生,他的人生护照,将会被这个人盖满这种戳子。 后来秦子涧才得知,在自己没进宫的这段时间里,萦玉又偷偷跑去找那孩子玩,结果被二皇子元昱发觉,元昱比元晟大七八岁,行事更无顾忌,为了惩戒那个男孩,不准他再接近自己的妹妹,元昱竟用鞭子把那男孩抽了一顿,那次他下手太毒,打得对方遍体鳞伤,差点就要了那孩子的命,甚至有一鞭子抽在了维护宗恪的萦玉胳膊上。 这种事儿出了两次,引起了各方注意,于是宫内总管以此为戒,加强了防备,他以“安全”为由,把狄人质子的活动范围缩小,不再允许那个叫宗恪的孩子走出院门。 可想而知,从此后,他成了那小小院落的唯一囚徒。 第十九章 镜子里的女人,绝美无俦。 那张脸,星眸闪烁,鼻梁挺俏,红唇丰润,肤如凝脂。 那是一张穿衣镜,映出的身影高挑俏丽,纤秾合度、窈窕温婉。 只是她的表情看起来不够自然,笑容僵硬,像涂抹上去的。 不过这没什么要紧,没有人会真正注意到这一点。想到此,她又对着镜子笑了笑,将那笑容模拟得更加妩媚动人,直到完全满意,这才作罢。 一切准备妥当,她转过身,拿起小巧的红色坤包,出了门。 她到了一家影城。 她买了票,进了影城,她要去看《让子弹飞》。片子宣传得太好,昨天才上映,虽然不是周二,这家影院的价格又偏高,不过,人依然多到爆。 她迟到了一两分钟,场内已经黑了,正片还没开始,正在放岁末预告片,是《赵氏孤儿》某个镜头,一刀血痕溅在银幕上,像热热的液体溅在她身上,她的脸颊微微抽搐。 灭门不是她爱的题材,她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灭门。 在唧唧喳喳的低语声里,电影开始了。她不喜欢《让子弹飞》,因为她不喜欢喜剧,对英雄打倒了坏人这种剧情也没兴趣,对她而言,这世上既没有值得高兴的事儿,也没有所谓能拯救世界的“英雄”。 电影非常好笑,约三五分钟就有笑点,场内观众笑得前仰后合,间歇时,她往右边看,同一排不远处,那人硕大的脑袋因为不时大笑摇晃不停。 她知道他肯定会来,因为票是她送的,她知道他早就说过想看《让子弹飞》。 他的脸,和照片上的一模一样。 又静静坐了差不多有大半个小时,等葛优一脸苦相开口:“你带着老婆出了城,吃着火锅还唱着歌,结果让麻匪给劫了……”时,事前定好的手机就响起来。她赶紧起身向身边的人说:“对不起。” 她没有从进来的方向挤出去,反而朝着相反的方向挪动脚步。在这过程中,她不时轻声说着“对不起”,她的声音刻意放轻时很好听,柔和,有点点低哑,带着迷人的诚恳。[.超多好看小说]因为是这样一个动人的女性在不断赔小心,所以被打断视线的观众,没有谁表现出不悦。 在挤过一个脑袋硕大的胖子身边时,她的身体微微一歪,像是要倾倒,那胖子赶紧扶住她。 这让她颇为感激,甚至冲着对方微微笑了一下:“……对不起。” 但是那声音很快就被淹没在大笑声里,那是全片最爆笑的一段情节,她很清楚这一点,电影公映之前,她看过点映。 从观众席里走出来,她轻轻舒了口气。 走出电影院,她回头看了看悬挂在影院墙壁上硕大的旧海报,那上面,戴着墨镜的黑大衣男子一脸桀骜,正游走在现实与虚幻之中。 她看过这片子,不知为何印象十分深刻,她始终记得那个大块头黑人说的那句台词:“到底如何定义真实?你一直活在梦里面,尼奥。” 一直活在梦里。 ……也许同那个尼奥一样,她也一直活在梦里。 然而此刻,她只是甩甩头发,头也不回走进汹涌人群。 她知道,次日,即使报纸不刊登,本地金融界也会流传这样一则消息,一位金融掮客被刺杀在电影院里。 一颗9mm的子弹,正中他的眉心。 过了马路,绕过街心公园,她刚刚踏上人行道,脚步却停住了。 对面的7-11店门口闪烁霓虹下,有个人正倚墙等着她,看见她来,对方拿下含在嘴里的烟。 迟疑片刻,她的脚步又继续向前,一直走到店门口,停下来。 “谈谈,可以么?”对面那男人开口,他五官有点西化,像深肤色的洋人。 她微微叹口气:“做点生意都这么难。宗法医,今天怎么提早下班了?” 现在她不伪装嗓音了,于是美貌的女性面孔,发出的竟是男人的声音。 宗恒上下打量了一会儿面前的“美女”,他摇摇头:“你一做生意,我们的殓房就得加班,世子,可否也替我想想?” “女人”轻笑:“世子?真是久违的好称呼,你怎么偏偏掉了‘前朝’二字呢?” 宗恒不说话,但是他的姿态,也毫无就此放弃的意思。 对方的笑容收敛,“她”的脸,再度恢复为那种毫无表情的雕像模样。 “好吧,反正我还欠你一个人情——寒舍就在附近,一同过去吧。” 宗恒点点头,将手里的“柔和七星”超淡菸递给对方:“要?” 瞟了一眼烟盒,“她”哼了一声:“你的意思,我还不够像女人?” 宗恒一笑,将烟塞进上衣口袋。 他们去的,是市中心一个孤独的单间。 房间不大,家具俱全,然而宗恒很快就发觉,它们全都簇新,并且摆放不当,于是他明白了,这不过是个暂时租用的房间。 宗恒走到窗台前,厚厚的窗帘挡住了外头的灯光,搁在窗外的花,却开得十分灿烂。 “抽这种烟,不怕你的同事笑你?”“美女”问着,一面毫无顾忌地脱下外套,好像魔术一样,原本凸凹有致的身材顿时变平了。 “不想染上烟瘾,回去又没烟草可用。”宗恒说,“这种和纸屑无异的烟就不要紧,在警局不抽烟,会让人侧目。” “稍等,可以么?”那“美女”冲宗恒做了个手势。 宗恒点点头:“请便。” 对方进了浴室。 水声起,水声停,十分钟后,从里面出来的是个男人,他捡起床上一件套头毛衣穿上,又用毛巾擦了一下湿发。 是那晚在酒吧里的男人,姓秦的那个。 “干吗把房间搞这么暗?”宗恒问。 “因为,我善于在黑暗中摸索。”年轻人平淡回答。 “难道你是鼹鼠大学毕业的?”宗恒故意说。 “首先,这冷笑话一点都不好笑,其次,你愿意这么告诉白吉,我可以帮你传话。”年轻人懒懒道,“等他来敲断你所有牙齿的时候,可别怪我。” “他不会有那种闲工夫,再说,我也忙。”宗恒捡了张凳子,很随意地坐下来。 “有何贵干?”年轻人靠坐在床头,姿态懒散。 “你最近杀人太多,秦子涧先生。”宗恒淡淡地说,“多得我们都忙不过来。” 那个叫秦子涧的年轻男人笑起来,但是那笑容一点温度都没有,就好像,只是把下嘴角拉扯开似的。 “白吉说过,杀人也是技术活,杀得越多,技术越好。”年轻人晃了晃脑袋,“再说我们缺钱。” “元晟那个客户总监的收入难道还不够?” “世道艰难,那点钱只够吃饭。”秦子涧站起身,走到窗前,挑开窗帘看了看,“这边做生意很方便,发达的现代城市非常易于我这样的人谋生。” “也许是太容易了,你做一笔生意,少说几十万——再把钱在黑市兑成金银,最后转送京师?”宗恒说,“楚州谋反的资金就是这么来的?” “咦?我们怎么赚钱、怎么使用,这应该不归王爷您来管吧?” “这个城市是靠招商引资发展起来的,最近商人频频暴死,你以为没人注意?你以为这儿的人不懂武功,就会傻到把内功逼断的经脉全当成心肌梗塞来处理?” 秦子涧笑起来:“赵王,你是来给我上政治课的么?要不要谈谈和谐社会?” “没那个意思,只是想告诉你,现在刑侦队已经盯上你了,目前已确定是连环杀手作案。”宗恒说着,停了停,“并且做了嫌疑犯侧写。” “哦哦,犯罪心理。”年轻人来了好奇,“那么告诉我,他们侧写出什么来了?” “年轻男性,能够迅速变装,懂武功,冷兵器、枪械均很熟练,幼年生活优渥,青春期突遭大难,以致精神状态不稳定,无社会交往,身体存在某种程度的残缺……” 宗恒把话说到这儿,他停了下来。 虽然面前的年轻人依然没表情,但他能觉察到对方瞳孔的猛然收缩。 像猫科动物遇到危险的一瞬。 “这是侧写,还是你告诉他们的信息呢?”秦子涧皮笑肉不笑,“你不如彻底告诉他们,那个‘青春期突遭大难’到底是一场什么样的灾难。” “已经说过了,今次是我个人的行动,我不希望因为你的鲁莽行事,而使得我们这群人,不得不全被赶出这个世界。” 宗恒没有夸张,秦子涧完全明白他说的是真的,一旦这个世界发觉到了他们这帮人的存在,他们会像对待外星人或者异形生物那样,不遗余力搜捕到底,到那时候,无论有多么可靠的根基、多么强大的势力,他们这帮人也只能集体撤出这个世界。 “我们两方,当然算不得世交友好,但是子涧,在大家的事儿都还没办完之前,就让这个世界警铃大作,这对任何一方都没好处。” “你的意思是叫大家暂时和平共处?”秦子涧抬了抬眉毛,“真稀罕!这话竟然出自一个狄虏之口!” 尽管被骂了,宗恒却全然不为所动,“这边不是咱们的世界,你应该知道轻重。再者,你不是也对我皇兄动了手么?” 秦子涧的表情终于变得奇妙:“对了,说来奇怪,几年不见,你家那位兄长怎么如此弱不禁风?难不成是终日养尊处优,忘记了刀怎么拿?” “也许你说得对。”宗恒一笑,“那晚是他功力最弱的阶段,又受了伤——子涧你信不信?只要你再敢去动他,我管保叫你上公安部a级通缉名单,连同你家湘王一块儿。” 宗恒这话,相当之有效,他看见秦子涧的鼻翼微张! “搞到剑拔弩张是没好处的,世子。”宗恒淡淡地说,“小心驶得万年船,小心一点没什么不妥。这个世界有68亿人口,我们不好和这么庞大的族群作对。” 秦子涧没出声。 宗恒笑了笑,站起身:“行了,要说的都说了,你好自为之。” 他走到门口,又停下,转身看了看床边的男子:“……子涧,你说,要是皇后看见你刚才那身打扮,她会怎么想?” 没有回应。 收起笑容,宗恒冷冷看他一眼,转身离开房间。 第二十章 从秦子涧的住处出来,宗恒想了想,拿出手机拨了个号码。 宗恪在那边接了电话。 “已经警告过秦子涧。”宗恒说,“他答应了我,不会再有危险的举动了。” “白氏山庄有无动静?”宗恪问,“我一直担心打草惊蛇。” “目前为止还没有,我只是给元晟一个警告,得让他知道我们已经发觉了,接下来他们就不敢太放肆。”宗恒想了想,又说,“尽管元晟是他弟子,白吉也不太可能插手此事。这么多年,虽然白家的人不肯听命于朝廷,但似乎也不打算扩大他们的势力范围。” 宗恪哼了一声:“他们还想怎么扩大?再扩大,我就得出让皇宫了。崔、慕两家不肯出面争斗,淡出舞台已久,唯一能与之抗衡的程家,这几年也日渐式微。如今的武林,早就是白家的掌中物――都‘号令天下、莫敢不从’了,白吉难道还嫌不够?” 宗恒不做声。 挂了电话,宗恒突然想,恐怕全天下……不,另外那个世界的天下,唯一胆敢和白吉那个变态公然作对的,就是刚才电话里的那个男人了。 当然,反过来也一样。 白吉。 这个有点滑稽的名字背后,代表着的是令人恐惧的势力――如果你完全不恐惧,那说明你并不是武林中人。 白氏山庄的人,掌控武林数十载,白家的娃娃,四岁开始习武。这些孩子童年的每一个生日,都在残酷厮杀中度过,如果你能习武到成年,那么至少你不是个脓包,因为脓包是不配习武的,只会被当成“下等人”。 你的地位,是由你的功夫决定的,不是由你天然的辈分。 白氏山庄是天下武林的圣地,天下第一就生活在这个地方。 白家的掌门人,就是天下武林实际上的掌门人。 眼下白家的掌门人是白吉,一个连自己的父亲都剁了的疯子,也是个传说中的武林至尊。 当然,之前情形并不是如此,倒回去一百年,那时候白家虽然强大,却还没有达到如今这霸主地位,数百年里,白家虽然地位一直很高,但此前是和其他门派和平相处的,上两代的白家掌门,还只是武林共荐的盟主,虽然一直有野心,但尚且知道权力均衡。 局势是在白吉父子坐上掌门之位后,才有了真正改观。 自从这对具有“遗传性悖德狂的父子”(宗恪语)执掌白家大权,白家一扫过去的伪装,开始强力扩张自己在武林的范围,有的家族或门派,在这场漫长的斗争中日渐孱弱,最终消失,还有的虽然没有变弱,却不知为何,选择了独善其身,不愿与白家展开正面冲突,对此,白家同样也心领神会、敬而远之。 有人放权,自然就有人夺权,到如今,白家执掌天下武林的实质已经铸成。 前朝还存在的时候,虽然天下在百姓眼里是大致两分:中原老大帝国齐朝,以及北方狄人的政权,延。 然而在武林人眼睛看来,天下很明显是三分:齐、延、白氏山庄。 白家有自己的规矩,他们从不遵守朝廷律法,更不给朝廷上一分一厘的税赋。 武林有一句流传已久的话:朝廷管理普通百姓,剩下的,归白家来管。 三分天下的局面,形成了一个微妙平衡,朝廷固然是动不了白氏山庄一丝一毫,白家的人也并不涉足国事、参与齐延之间的争斗。青州的白氏山庄,俨然是瑞士一样的中立王国。 然而齐朝灭亡之后,三分顿时变成了两分,白氏山庄与大延,毫无缓冲地碰撞在了一起。 不和朝廷缠裹不清,这是天下为武者数百年来,一贯奉行的标准:不做走狗,也没那闲工夫刻意与之为敌。就算私下有所纠葛,那也是个人的决定,表面上,武林对于朝廷,集体采取“不屑一顾”的姿态,这姿态里蕴含着无与伦比的傲慢清高,以及对独有的传承千年的武林文化的骄傲。 武林人是这个世界的“自由民”,他们一向觉得所谓的“朝廷”,不过是一帮子笨手笨脚的蠢物。何必与蠢物纠缠?最好井水不犯河水,各行其是,天下太平。 可万一,河水拿着放大镜、非要来找找井水的麻烦呢?尤其最大的这眼“井水”,竟然冒着大不韪收留了前朝皇子。 战争已经不可避免,双方正面交锋,只是早晚的事儿。 听着楼梯脚步声完全消失,秦子涧站起身来,走到镜子跟前。 “要是皇后看见你刚才那身打扮……” 要是她真的看见了,会怎么想? 大概不会怎么想吧,秦子涧想,就算她还存有过往的记忆,也不会认出自己。 她心里的那个人,和现在镜子里的这个人,根本就不是一个人了。 也许她心里早就没那个人了。 ……也许她把那一切都丢开了,并且下定决心,在这稀奇古怪、乱七八糟的异世界里过起日子来,她只想安安心心当一个平凡女性。(.) 要是萦玉…… 秦子涧的手,紧紧握住镜子的边缘。 所谓的敌人,就是比你的亲人还要了解你的人,也是最清楚你死穴的人。 良久,秦子涧忽然发觉,自己脸部的某些线条,又发生了细微的变化。 他心里一惊!起身将窗帘打开,光线照进房间,他再度仔细凝视镜子里的自己。 是的,比起一两个月之前,使上半部分还算有点棱角的一些粗大骨痕,正在渐变纤细,皮肤也变得更紧,下巴收得更尖。 他的脸在变小,那种古怪的收缩力,使这副五官变得更加精致、小巧、楚楚动人。 他慢慢退后,一直退到床跟前,颓然坐下来。 秦子涧颤抖着把手伸开,他能看见,皮肤毛孔变得更小,几乎微不可见,猛一眼看上去,好像刚刚做过美容护理,干净、紧绷、莹润无暇。 他想起白吉曾经说过,这种功夫的副作用会让自己改变外貌。它会将自己变得越来越美,美得连爹妈都认不出来。“只可惜,是女人的那种美。” 甚至不光是面容,连性格都会跟着改变,练习这种功的人,性情会日渐变得阴柔狠毒,他不会暴怒,也不会爆笑,因为所有过于激荡的情绪,都会妨害功力的积攒,有损它在实战中的威力。 面如死水,调无起伏,整个人堪比雕像,就是练习的最终目标。 再开朗明快的人,辟邪功练久了,都会变成阴险邪恶的家伙,或者按照白吉的说法,世事难料,就他所了解的,不知为何最终选择练习它的,竟然都是些原本快活而天真的家伙。 其实当初,白吉也给过秦子涧选择:要么,练习这种功,获得强大的进攻能力,不再惧怕外界的任何追捕;要么,躲在白氏山庄,一辈子做打扫清洁工作,终生不能出去。 这是白吉给他的两条路,当时秦子涧困惑地转过头去,望着跪在旁边的元晟,他看见元晟的脸色变得那么难看。 自己这条命是元晟救的,然而,元晟也只能把他救到白氏山庄为止。 白吉不肯收秦子涧为徒,无论元晟如何求他。白吉早已决定了,元晟是他收的最后一个弟子,尽管这名弟子是他亲自从外面强行抓回山庄来的。 白吉不愿意做秦子涧的师父,因为他是刑余之人,六根不全,白吉很忌讳这个。 既然身为掌门的白吉不肯,白氏山庄其余的人就更不肯了。 但是元晟始终恳求白吉收留秦子涧,他知道,只要从白氏山庄踏出一步,秦子涧就死定了。 “我没说不收留他呀!”白吉很无辜地说,“喏,上个月白三还抱怨说缺人手,那正好了!你这朋友可以留下来做洒扫、端茶倒水,再给渚园里的娘们洗洗衣裤,反正他在宫里也做惯这些事儿了。” 元晟不做声。 让镇国公世子、宰相秦勋的独苗,给白吉的那些妾们洗一辈子内裤,那会要了秦子涧的命。 元晟是个很倔强的人,白吉最烦他这一点! 但是白吉也清楚,他身边,再也不会有元晟这样的人了,这也是当初他会费那么大劲把元晟掳来的缘故。 白吉气得跳脚。 气得跳脚他也没辙,元晟一定要逼着他收留那个小猫崽子。 后来白吉说,这样,他暂时收下秦子涧,也不让他去给女人们洗内裤,也教他功夫,但是元晟得答应他一个条件。 “你做下一代掌门。”白吉说。 白吉想让元晟做白氏山庄下一任掌门。 这是元晟始终不肯答应的一件事,尽管他在白氏山庄呆了这么多年,却毫无想留下来为白氏山庄贡献终生的意思。 元晟的心里,只有他的大齐,这么多年他一直在外头“捣鼓复辟的屁事儿”(白吉语),这是谁都知道的。 当初他进白氏山庄,就是被白吉强迫的,所以更不可能心甘情愿接任掌门。 然而白吉说,不是要你立即就职,只要你答应未来做下一任掌门,我就答应你收下这小子,至于时间方面,好商量。 一头雾水的秦子涧,完全没听懂他们的对话,他懵懂地看看白吉,又看看元晟,只觉得元晟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了。 但是,谁也没想到,元晟竟然说:“好。” 白吉大喜! “成交!”他一拍掌,“元晟,既然答应了,你就不能反悔!” “徒儿不反悔,但是师父,你也要说话算话。” 白吉说,那当然。 三天之后,白吉找到元晟,他说,他准备教秦子涧辟邪功。 元晟愤怒得差点拔刀,他觉得他又上当了! “第一,他不是白家的人,也不是白家的弟子,无论如何我不能教他白家的功夫。”白吉眨眨眼睛,“第二,他现在的身体条件,其实很适合练辟邪功,他不是总叫着要报仇报仇的嘛,可他现在连白家五岁的孩子都打不过。不过没关系,这套功夫进展最神速啦。” 当然进展神速!所有偏门邪道的功夫,全都神速,因为它们走的就不是正道,是要拿练功人自身来交换的。 元晟勉强压下怒气:“师父,你难道忘记了?辟邪功是白家的敌人练的!那是拿来专门对付白家人的!” 白吉点头:“我当然知道。所以尽管得到它了,白家这么多年来也没人练――可是晟儿,这么大个宝贝却放在仓库里永不展览,有多么可惜呀!” 元晟瞪着白吉,他开始懊悔,懊悔自己无数次轻信了这个变态! “所以,问题就这么解决好了。”白吉笑眯眯地说,“我依然不是秦子涧的师父,我也不会把他赶出白氏山庄,我更不会让他去洗女人肚兜,我只给他秘笈看――若他有看不懂的地方,可以来询问我,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至于最基础的功底,你来教他,为师我呢,就当做没看见,哈!你看,为师我有多么宽厚仁慈啊,哈哈哈!我可真是个大好人!” “……师父,你就不怕他变成白氏山庄的敌人?” “咦?怎会?”白吉像看傻瓜一样看着自己心爱的徒儿,“一个每前进一步都被我看在眼里的敌人,甚至每一步突破都需要我来帮助的人,他真的能成为我的敌人么?” 元晟终于明白了,白吉把秦子涧当作了小白鼠:他要在秦子涧身上试验他始终想练却没法练的辟邪功。 但事已至此,元晟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 于是接下来的几年时间,他只有眼睁睁看着白吉把原本开朗快活的秦子涧,变成了一尊不会笑的雕塑,一个阴鸷无情的杀手,一头美到极致的无敌怪兽。 可说到底,这也实在不是白吉的错。 …… 秦子涧丢开镜子,他呆呆坐在床上,目光落在床单褶皱上,在那儿,有一条朦胧发黄的光线从缝隙里爬进来,照在雪白的被单上,弯曲成拱状。这令他不由想起母亲常穿的那件秋香色盘绣着银丝的外衣,也是这样曲折的闪光,那时候母亲总是坐在窗前,身边贴身婢女正与她小声商量着什么,他甚至还记得那是个冬日,清艳的日光照在母亲身上,她的脸上有着温婉的神情,慈爱的微笑。 秦子涧忽然觉得透不过气来,他的手指死死抓着床单,他觉得他快要溺亡了。 不管怎样,他得做点什么了。 第二十一章 宗恪进办公室的时候,发现桌上摆着一捧香水百合。 他回头看看助理,神情诧异:“要结婚啊?” 助理小姑娘扑哧笑出来。 “没有,觉得好看就买了。”她笑眯眯地说,“各种各样的花都要试试嘛,你不是说喜欢花么?你不是说连狗尾巴花都爱么?” 是我说的什么花都喜欢,不过这花的意思,不是太明显了么?宗恪暗想,但他不打算此时点破,只微笑道:“好吧,多谢了。” 助理小姑娘很年轻,也还算漂亮,特别是两道细细的弯眉,笑起来时最为动人,而且经常借上下属之便,公然往他这儿送花。可宗恪的原则是兔子不吃窝边草,再嫩也不吃,所以,他对此始终装聋作哑。 回到办公桌前,打开电脑,宗恪继续做那份调薪报告。他知道全公司所有的眼睛都在盯着他,调薪的事情,除了他,没人能和老板提。最近宗恪上班的时候,永远能感觉到那些如狼似虎的目光黏在自己身上,好像形成了一股惊人洪流,要把他往老板的办公室里推。 宗恪心中暗笑,其实,他很喜欢做这样的事,一调薪,大家都开心,只有老板一个人不开心――总好过全面裁员,老板一人开心,然后公司所有人都视他为催命阎罗,一见他出现,恨不得翻墙逃命。 所以宗恪也觉得,桌上这束香水百合,除了暧昧的那层含义之外,恐怕也有对于他手头调薪报告的无限感激。 不晓得要是给那群文武大臣调调俸禄,他们会不会也这么感激自己呢?是不是要上表赞颂自己呢?称颂自己是万世贤君?…… 但是旋即,宗恪打消了这个念头,大延的俸禄标准已经不算低了,而且那群禄蠹也一直在从旁的地方捞钱,他们不可能缺钱。 官员干干净净,全都指望俸禄,那不是大延朝,那是可怕的苏维埃乌托邦。 宗恪是个不喜欢做梦的天子,尤其在处理政务时,政治无所谓干净,本就是两害权其轻的把戏,是讲技巧不是讲力度。坚壁清野、赶尽杀绝那就过头了。他知道,不能对人性抱有不现实的幻觉,否则只会引来滔天大祸。 十一点差一刻,助理通知他,老板要见他。 “没说什么事?” 助理摇头:“没说。不过可能没什么事,好像季总有个老朋友来了,我听见电话里有说笑声。” 宗恪点头,起身离开办公室。 新翼的老板姓季,叫季兴德。是个性格极为活跃的人,这间地产公司他做了二十年,一直蒸蒸日上,除了本地长三角一片,北京广州等各处也都有项目。曾经宗恪一度想提醒老板,摊子铺得太开,高层管理者又不够敏感,这样下去,会有不易察觉的毛病慢慢侵蚀公司,等哪一天积攒的问题突然爆发,之前繁荣的景象就无法遮蔽它了。宗恪对此是有教训的,但是想了想,他还是没有这么做,这不仅仅是因为人力不涉足事务性工作,更因为,新翼毕竟不是他的地盘。 走到老板办公室门口,宗恪敲了敲门:“季总?” 里面传来声音:“进来吧。” 宗恪推门走进去,果然,办公室除了季兴德,对面沙发上还坐了一个人。 “季总,您叫我来,是……” 宗恪的话还没说完,生生顿住了! 他看见了沙发上的那个人,那个人……是林展鸿! 宗恪的脑子,嗡的一声! 他万万没想到,失踪已经有一个多月的林展鸿,此刻竟会出现在新翼总裁的办公室里! 季兴德站起身来,愉快地朝宗恪招了招手:“文森特,我叫你来,是想叫你见我的一个老朋友。” 林展鸿此时,也站起身来。 宗恪没出声,一时间,他不能定位此刻这场景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这位是我的老朋友,”季兴德笑眯眯地说,“嘉艺公司的林副总,因为刚才偶尔谈起了你,他说他以前认识你,所以我就把你叫过来了。” 宗恪站在那儿,没有动。两秒之后,他的脸上泛起微笑:“原来是林副总……” 他染发了,白发一根不见,但是那张脸却明显苍老了,宗恪还记得他第一次林展鸿时,这男人苍白但却俊朗的面容。然而此刻,那张曾经俊朗的脸,已经布满了皱纹,甚至远远超过了他实际可以承受的范围。 宗恪不能断定今天见到林展鸿究竟意味着什么,但他知道,林展鸿一定是有备而来,但是既然外人在前,想必俩人得演一场“故交”的戏了。 然而接下来的事情,发生得那么突然,让万分防备的宗恪都大大的吃惊起来! 因为,林展鸿走到他跟前,竟然……跪了下来! 所有的人,都惊呆了! 季兴德瞠目结舌地望着面前这一幕,半晌,舌头打结着开口:“我说老……老林,你这是……干什么?” 林展鸿像是完全没听见,却恭敬向宗恪道:“罪臣林展鸿,叩见陛下。” 他竟伏地不起! 宗恪脸上的笑意消失,他冷冷看着跪在地上的林展鸿。 季兴德完全傻了,他张着嘴,手指着他们,“哎”了两声,愣是没想出该说什么好! “林副总,您是不是认错人了?”宗恪淡淡道,“我们季总还在这儿呢,您这又是来的哪一出啊?” 林展鸿仍伏在地上:“……罪臣接驾来迟,罪该万死。” 季兴德瞪着林展鸿,又看看宗恪:“文森特,他是不是……是不是疯了?” 知道戏再演不下去了,宗恪没理会季兴德,却冷笑起来:“这么说,你今日是来接驾的?朕还以为你早躲到天边去了,林展鸿,你就是这么个接驾法?” “陛下恕罪,臣有苦衷,当日皇后之事,另有隐情。” “可不是,隐情是肯定有的。”宗恪微微点头,“之前朕只当是你杀了萦玉,叛主潜逃,现在看来只猜对了后面。” “除此之外,臣还有一事必须禀告。” “什么事?”宗恪冷冷问。 “这……”林展鸿略一顿,“还请陛下先恕臣不死。” 宗恪哈哈大笑! “你想要朕饶了你的性命?”他的笑声刺耳难听,“林展鸿,你以为朕还会上你的当?!欺君是死罪,谋反是死罪,你助萦玉逃脱又是一层死罪,你算算,你身上背了几层死罪!到如今,你竟还要和朕讨价还价!” 季兴德后退半步,跌在他的高背椅子里! 他已经不能开口了,他开不了口,他连一个字都插不进去了! 桌前这两个人,周身散发出的那种强烈的同一感,像一道坚实的墙壁,把他这个外人完全隔在了外面。他说不清这是什么感觉,但季兴德凭直觉也能明白,他们这不是在演戏。 他们是来真的! “臣不敢!”林展鸿的身上开始发抖,“臣……实属无奈。” “那你就说说你的无奈好了。”宗恪哼了一声,“朕洗耳恭听。” “陛下,其实……” 林展鸿的话还没说完,宗恪就看见,一柄蓝莹莹、亮闪闪的长剑,直直冲着自己的面门刺过来! 糟糕!上当了! 这个念头闪过宗恪脑海,同一时间,他的身体高高跃起,向后翻滚,剑尖擦着他的鼻尖划过去! 原来,这才是林展鸿的目的:他是来刺杀他的! 一瞬间,宗恪完全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 林展鸿想杀他,可是找不到机会下手,无论宗恪到哪里,井遥还有姜啸之的人手,始终跟随在他周围,就只有一个地方他们没法跟进来,那就是,新翼地产。 宗恪曾明令他们对这座建筑保持距离,他喜欢这儿,在这儿快一年了,他对这栋楼的事情了若指掌,他知道谁想升职谁想走人,他也清楚每个部门那些安分或者不安分的心。宗恪不想眼睁睁看着地产公司的员工逐步被锦衣卫和禁军教头们取代,活活变成又一个大延天子的行宫。 上次秦子涧之所以能得手,也正是因为他晚间临时回公司取一份材料,秦子涧伪装成了公司门卫,在他临出门时给了那沉重的一刀。 但即便如此,宗恪也不肯答应宗恒的要求:让井遥派一些人进新翼来。宗恪不愿让自己的手下毁了这块毫无知觉的地方。 所以林展鸿才会找到公司来,所以林展鸿才会在总裁办公室里下手!因为他知道这是最后的堡垒,只有这儿没有宗恪的人,只有在这儿,宗恪才会手无寸铁! 思维的时间很短暂,但一场全武行已经在总裁办公室展开,林展鸿手中长剑犹如一条青蛇,匍匐蜿蜒,死死缠住宗恪不放,甚至偶尔几次,险些爬上他的手臂和面颊,后者因为没有兵刃回击,只得灵活躲闪,像陀螺一样飞旋,抓住每一个空隙逃命。 季兴德瘫在椅子里,他彻底吓傻了:就算再怎么不懂,他也能看出这不是拍电影,两个人的一招一式均清晰可辨,傻子都明白,这二人全都习武多年,有功夫在身上! 有什么在他身后粉碎了,是那个明代的瓷瓶,但季兴德已经顾不上心疼了,因为林展鸿手中的剑,好几次擦着他的耳朵过去,他叫也叫不出声,动也动不得,吓得都快要失禁了! 没有人进来,是因为季兴德一贯作风专独,没有他的允许,任何人都不能进入总裁办公室――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季兴德恨恨地想,这下好了!他死在里面也没人知道了! 宗恪跃上他的桌子,季兴德能听见沉重的破裂声,那是玻璃,宗恪快得让他看不清身影,像鬼魅在他身边一闪而过。一年来,这斯文聪敏的男人在他身边勤勉工作,被他赏识,得到他无数次夸赞。然而季兴德却万万没想到,有一天他会看见宗恪像那些功夫片一样,与一个手持利刃的人,在他的办公室里交上了手…… 能帮帮他就好了,这个念头突然出现在季兴德的脑子里,他空白的大脑灵机一动,忽然想到了一样东西! 季兴德伸出抖如筛糠的手,摸索到抽屉上的铜耳,攀住它,用力拉开! 那里面,装着一柄他去年在拉萨买的藏刀,刀已经开刃,锋利无比。 “文森特!接着!” 季兴德嘶哑的声音让宗恪一愣,一柄短刀歪歪斜斜扔过来,宗恪高高跃起,一把抓住了刀柄! 这下,他终于有了回击的武器! 刀刃相碰时,“苍啷啷”的声音不绝于耳,分外刺耳,藏刀并不长,宗恪用着也不太趁手,但是看着林展鸿愈发苍白的脸色,以及微微的喘息,他知道,他已经能扳回局面了! 又斗了约莫十多个回合,宗恪一刀砍在林展鸿的剑上!林展鸿吃力不住,倒退了三四步! 宗恪看他脸露惧色,微微一笑:“靖海公,朕劝你还是丢下兵刃吧,你不是朕的对手。” 林展鸿握着剑,他喘着粗气,又后退了一步。 宗恪往前走了两步,林展鸿被他逼得继续倒退,终于,他退到了墙壁前。 俩人,没有谁说话,只有林展鸿粗重的喘息声,在房间里显得格外响亮。 宗恪面无表情,他提着那口藏刀,又往前了半步。 逃无可逃,林展鸿举剑又刺!这次,却被宗恪一刀隔开,宗恪力道太大,他握不住剑,兵刃“铛”的一声落在地上! 季兴德这时候总算回过神来了,他马上叫道:“报警!文森特!我来报警!” “住嘴!” 宗恪这一声呵斥,让季兴德顿时不敢动弹了! 冷冷站在林展鸿面前,宗恪用藏刀指着他:“现在,靖海公,你打算怎么办?” 林展鸿微微喘息,他岔着腿,坐在地上,那张苍老的脸露出疲态,唇部的痉挛好像一个微笑。 “今日没能杀掉你这个狄虏,是我的遗憾。”他喘了口气,“不过,自然会有人替我来完成这个心愿,她已经出现了,你挡不住的。” 宗恪心里一动:“你说的是谁?!” 林展鸿却没回答他的问题,他仰望上空,喃喃道:“我能为先帝尽忠这么多年,苟活到如今,也知足了。” 说时迟那时快,他抓起地上的长剑,往自己脖颈一横! 血,汩汩从林展鸿的脖颈出淌出来! 他死了。 房间里,只剩了宗恪和季兴德两个人。 季兴德大张着嘴,万分愕然地望着桌对面林展鸿的尸体,豆大的冷汗从他额头冒了出来! “天哪!文森特!他死了!这……这怎么办啊!我也会被卷进来的!”季兴德手足无措,他抱着头,看起来简直要放声大哭! “沉住气。”宗恪皱眉,瞥了他一眼,“别吵,看着他。” “什……什么?” “我说,看着他。”宗恪耐心又重复一遍,“看着林展鸿。” “看着他?看着他干嘛?” 季兴德的话音还未落,他的眼中,最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林展鸿的那具尸体,一点点变成透明,就像有什么魔力,在慢慢侵蚀这个人的肉体。 一分多钟之后,林展鸿消失了! 季兴德的手指抠住胸口,他觉得他的心脏病要发作了! “人……人去哪儿了?”他的声音已经不成调了。 “回去了。”宗恪淡淡地说,“死了,所以回去了,他不是这儿的人。” “回哪儿去了?” “外星球。” “那为什么衣服还在?!” 刚刚林展鸿陈尸的地方,现在,只剩下一堆衣物。 “当然是因为,衣服是这边买的啊!”宗恪苦笑,“季总,你还看不出来么?他的人是那边的,剑也是那边的,所以连血迹都跟着消失了啊。” 宗恪说得没错,刚才因为林展鸿自刎,溅在墙面上的淋淋血迹,此刻已经消失,墙面重新恢复雪白! 他走过去,用刀挑了挑那团衣物,原来只剩了外衣。 “他早做好送死的准备了么?”宗恪嘟囔道,“里面竟然穿着来时的旧衣服。” “什、什么来时的旧衣服?”季兴德问。 宗恪兴味索然,也没回答,他走到季兴德面前,将那柄藏刀还给他:“谢了。” 然后他也不看季兴德,只掏出手机,拨通了宗恒的号码,通知他,刚刚林展鸿来刺杀过他。 “什么?!”宗恒的声音显得那么惊讶,简直要顺着信号爬过来了! “没什么可担忧的。”宗恪安抚道,“我没受伤,他自尽了。” “……” “他倒是一死百了,万事不管。”宗恪讽刺地笑了笑,“给我这儿留了一堆烂摊子,我还得对付我们老板呢。” “皇兄打算怎么办?”宗恒问。 “看样子,干不下去了。”宗恪看了一眼呆若木鸡的季兴德,叹口气,“算了,回去再说,不过我估计我那辆车今天用不成了,你找人来检查车上有没有装暗器吧。” “是,臣弟这就让井遥开车过去。” 宗恪“嗯”了一声,挂掉电话。 他抬起头来,看看季兴德那张又青又白的脸,不由苦笑。 “季总,不要担心好么?一切都没问题,ok?你不过是做了场梦……” “我做了场梦?!”季兴德终于咆哮起来,“你看看,这是梦么?!这他妈的简直是个凶杀现场!” “镇定,季总,请镇定。”宗恪和颜悦色地做了个手势,“你什么都没看见,好么?” “我什么都没看见?!”季兴德铁青着脸,指指面前,“那,这是什么?!” 这下,宗恪也答不上来了。 整个总裁办公室,被刚才那场打斗弄得凌乱不堪,杂物扔得到处都是,所有的易碎品全都碎了,椅子翻倒,四脚朝天,皮制沙发被划开了一道道刀痕,窗帘的流苏也被割烂,花瓶就在季兴德的脚下,一地的玻璃渣闪烁着刺眼的残光…… 屋子里看起来,像是龙卷风过境。 “这样吧,损失我来赔偿。”宗恪诚恳地说,“这月的薪水我也不领了,年底双薪您也可以省下来了,季总,您这边的漏子既然是我捅的,那么待会儿,我叫几个人来帮忙收拾……” 季兴德这才听出他的意思,他赶忙绕过办公桌,一把抓住宗恪的胳膊:“文森特!你想干嘛?!难道你想辞职?!” 宗恪苦笑:“不辞职,我还能怎么办?季总,你也看见刚才那一幕了……” “那不是你的责任!”季兴德马上说,“是林展鸿要来杀你!你是自卫!而且他是自杀!” 宗恪笑起来:“你能这么偏袒我,季总,我十分高兴,不过我恐怕没法再做下去了。” “为什么?!” “林展鸿死了,可是只有咱们知道,外人会以为他失踪了――季总,他是嘉艺的副总啊!嘉艺不是小公司,林展鸿也不是小人物,这事儿一定会有警方的人来调查的,这样子麻烦就大了,我就不能留在这儿了。” “为什么你不能留在这儿了?!” “难道你还没察觉我是什么人么?”宗恪诧异地看他。 季兴德愣了愣:“呃,好像刚才,我看见林展鸿给你下跪,称你‘陛下’……” “就是如此。” “那你是哪儿的陛下啊?” “外星球的。” “……” 宗恪没再理他,转身想拉门出去,季兴德跳起来,死死拉住他:“不行!你不能走!” 宗恪停下来,无可奈何地望着他:“季总,我申请辞职,可不可以?” “不行!”季兴德凶巴巴地说,“你才来新翼不到一年,合同签的是三年!” “我会按照合同规定给予赔付的。”宗恪说。 “那也不行!文森特你不能走啊!眼看着都年底了,你知道年底是什么时候么!那是要命的时候啊……”季兴德又换上一副苦脸,“我好容易才把你这个人才挖来的!你怎么能在这么关键的时候撂摊子呢!你想逼死我么!” 宗恪扶额,他觉得自己最近惹上牛皮糖的指数,越来越高了。 “季总,我走了你可以再招聘一个的。”他劝道,“不过是人力总监而已……” “不过是人力总监而已?!”季兴德又要咆哮了,“你知道当初我花了多大的心思才把你挖到手的么?!你叫我这么短的时间内,到哪儿再挖一个像你这样的人!文森特!你知不知道你是人力总监啊!你这样说走就走,很没有职业道德啊!” 宗恪笑了。 “所以我才希望你炒我的鱿鱼嘛。”他笑眯眯地说,“季总,我早晚得走,你可以再招聘一个人力总监,也不过是费时费神一点,我却要上哪儿再去招聘一个皇帝、替我打理江山社稷呢?” 季兴德想了半天,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似的,他郑重道:“文森特,你那个……呃,江山,要多少钱?” 宗恪一愣! “其实你是说你的地盘吧?你那是多大的地盘?我买下来,行不行!”季兴德咬牙道,“我豁出去了!我把你那个江山社稷买下来,那你就能留下来了吧?” 一瞬间,宗恪有了种啼笑皆非的荒谬感觉,这些商人,什么都是用钱买的,他们用钱买了大半辈子,于是就产生了错觉:以为天下之事、天下之人,无一不可用钱买到。 “那你这花费可就不小了。”宗恪笑了笑,“季总,你确定,你舍得为我下此血本?” “说吧,有多大的楼盘!” “其实,也不算太大。”他继续微笑,“从最北的墨州靖离,到最南的海州珠崖,朕之江山,只比清朝版图略大那么一圈,而已。” 季兴德呆了呆:“……你骗人的吧?” “你就当骗人好了。”宗恪耸耸肩。 “喂!文森特你不要走啊!” 宗恪收敛神色,郑重道:“这样吧:季总,我答应你,哪天我那边要开发房地产,我会第一个通知你,以报答你对我的知遇之恩。” 季兴德那呆滞的神情,顿时活起来! “真的?!” “真的。”宗恪严肃地说,“到时候,咱们要谈一笔大买卖,超级大的!到时,任志强潘石屹什么的,见了您都得望洋兴叹。” “你不是开玩笑吧?”季兴德仍旧半信半疑。 宗恪叹了口气:“季总,我什么时候在工作方面开过玩笑?” 这一点,季兴德倒是承认,宗恪是个对工作一丝不苟的人。 “季总,一切请以大局为重!所以今天的事情,还请季总保密。” 季兴德醒悟,连连点头:“那是!那是!” 他完全没发觉,上司下属的关系已经颠倒过来了。 拉开门,宗恪走出去,心里还在暗笑:处在类宋元阶段的大延朝,也许未来终将有一日,会出现现代房地产,不过以季兴德的寿命来看,恐怕他是等不到了。 回到自己办公室,助理不在,大概是去吃午饭了。宗恪关上房门,开始飞快将电脑里所需资料拷入移动硬盘,然后将该删的东西一一删去。 这一切,他早就在心里预演过无数遍了,因为宗恪担心早晚会有这么一天。 ……却没想到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这让他甚至有点黯然。 收拾好东西,正要出门,助理小姑娘端着两杯奶茶回来。 “怎么了?要去哪儿?”她惊讶地望着宗恪。 “有事,暂时出去一下。”他笑了笑,没说实话,心里对于调薪报告的中途夭折,感到一些歉意。 “咦?这儿,怎么了?”助理指了指宗恪的胸口。 他低头一看,原来衬衣领口下方,刚才被林展鸿的剑气给削出一道口子,那上面,有些蓝莹莹的东西。 宗恪心里一惊,他用手指抹了一下那层东西,送到鼻下闻了闻。 淡淡的香味冲入他的鼻子,像树干的木香。 “没什么。”他掩饰道,“刚刚帮季总搬东西,不小心弄破了。” 助理小姑娘笑了笑,是礼貌的笑。很明显,她不相信这个解释。 “先出去了,有什么事就打我手机。”宗恪说,但他确定,她再也不能打通他的号码了。 “哦哦,好的。”助理殷勤地端上奶茶,“这个,带上吧。” “多谢。”宗恪冲她一笑,拿起奶茶,走向电梯间。 下楼的时候,宗恪运了一下气,他感觉到周身没什么异常,这才放下心来。 看来并不是毒物,他想,不然这么久了,经脉早就反应过来了。 却不知林展鸿说的那个“他”,究竟是谁呢…… 从新翼总部出来,宗恪一眼就看见井遥那辆银色的雷克萨斯停在门口,他走过去,拉开门坐上后座。 “陛下?”井遥从后视镜看看他。他看见宗恪在打量新翼那栋高楼,宗恪的神色复杂,充满感慨。 但是没过多久,男人就恢复了平日的神色,他扭过脸来,将手里的奶茶递给井遥,淡淡道:“走吧。” 第二十二章 到家正好是午后一点,宗恪早已吩咐井遥,叫几个人去季兴德那边,把林展鸿留下的东西全部取来保存好,否则不仅是给季兴德添乱,也是给宗恪在这边的生活惹麻烦。 交代完毕,井遥离去,宗恪走到窗前,看着他那辆银色日本车渐渐驶离。 和中意欧美车的姜啸之不同,井遥喜欢日本车,轻快省油,外观流畅精致。就像他喜欢的漂亮服饰,新式的电子产品,还有高档餐厅的精美食物,以及那些一般人望而怯步的名牌商店,哪怕其中一多半都华而不实……对于这个世界的“时尚”,井遥此人好像天生就开窍,无师自通,他永远知道该怎么打扮自己才最帅,每次宗恪见到他,井遥都收拾得可以上《时尚先生》封面,就像禽类最擅长亮出鲜亮的羽毛。这一点,连最早在这边生活的宗恒都对此叹服不已。 井遥喜欢这边的一切花哨玩意儿,如果说姜啸之是一头黑豹,那么他这个好友便是一只孔雀。一直以来井遥都有“俏统领”这样不伦不类的外号,那是因为他生得很俊,虽然已经娶妻生子,但又爱男风,时常流连勾栏瓦肆(后来宗恪终于在这边,找到一个解释井遥这种人的新名词:双性恋)。和稳健的姜啸之相反,井遥这个人的性格里,有怎么都无法避免的轻浮的一面。 但这并不妨碍井遥在宗恪心里的分量,聪明的井遥有个最大的优点:永远知道界限在哪里。这是非常重要的,一旦确认他知道界限,你就不用再担心这个人了。 更重要的是,井遥忠于他,忠于大延朝,井遥是有信仰的人,他的信仰与宗恪一致,那是他们狄族人所共同拥有的,对这个古老神秘民族的信仰。 世上不存在没有信仰的人,哪怕信仰虚无,那也还是信仰。宗恪觉得人和人之所以能够沟通,首先得在基本的信仰上保持一致,即便无法一致,至少得能互相容忍。他受不了的是那种拥有古怪信仰的人,例如……共产主义。 宗恪看了很多哲学书,但仍然理解不了那玩意儿,而且他听说,那个变态白吉,就信仰共产主义。所以宗恪觉得也难怪朝廷会与白家势如水火。 宗恪不是那种在道德上严格要求臣子的君王,他没有苛刻的道德洁癖。他容忍臣子们的特色,只要不是罪大恶极,他都可以不放在心上。哪怕某些人的特色他实在欣赏不来,宗恪也不会轻易出言指责。所以井遥的那些小毛病,他一直睁只眼闭只眼,除了上次这家伙把宗恪的信用卡刷爆,让宗恪狠狠发了一通火以外。 还好,自从上次他发火以后,井遥已有所收敛,不再打宗恪钱包的主意,转而把目标放在了同僚们身上。 他敢打赌,井遥第一个下手的对象,肯定是姜啸之。 回到房间,宗恪开始考虑下一步该怎么办。新翼他不可能再去了,就算嘉艺公司那边没事,他也没可能在已知实情的季兴德眼皮子底下继续干,那么,要不要换一家?……又或者,他还有必要继续留在此地么? 大约四点左右,宗恪听见开门声,阮沅回来了,同时,他也听见了女性的说笑声。宗恪推开键盘起身,拉开门走出书房。 “咦?你在家啊?”阮沅很高兴地和宗恪介绍,“我同事过来玩,周芮。” 阮沅身后鸽灰呢裙子、手里抱着一束花的女性,微笑着朝宗恪打了个招呼。 周芮这个名字,宗恪以前听过,它在阮沅平日和他的闲聊里出现过几次,他知道这是阮沅的好友同事。 面前的女性看起来,比阮沅略年长一两岁,容貌清秀,气质也比阮沅更成熟,如果说阮沅是玫瑰,那么周芮就像白玉兰。 “周芮带来的花。”阮沅比了个手势,“漂亮吧。” 周芮将花交给宗恪,宗恪道了谢,接过来匆匆扫了一眼,是类似蓝色妖姬之类的玫瑰。 “来玩就是,带花来干什么?”他微笑道,“这么客气。” 周芮赶忙摆手:“也是人家送我的。” “是别人送给周芮的,她说放在办公室没人看,她这两天又有点过敏。”阮沅笑眯眯地说,“所以就便宜我了,这可是匿名爱慕者送给她的!” 宗恪笑道:“是么?这么好的花,放在这儿就太可惜了。” 他顺手把花交给了阮沅。 周芮也笑道:“阮沅喜欢,送给她也是一样的。宗先生这儿又宽敞又漂亮,花摆在这儿,比摆在我那个四十平米的麻雀窝强多了。” “哦,那多谢了。”宗恪礼貌地点点头,“我还有事情要处理,周小姐不要拘束,随意就好。” “放心放心!你去忙你的吧!”阮沅大咧咧地说。 宗恪回了房间,继续对着电脑发呆,他忽然觉得有点怪,刚才周芮和他说话的时候,神色里藏着一丝不自然。 怎么回事?宗恪想,她好像在害怕自己。可是他之前也没见过周芮啊。 想了想,宗恪拨通了宗恒的手机。 “有个人,是阮沅的同事。”他说,“叫周芮。” 宗恒“哦”了一声:“知道。这两天,元晟和这个女人有所接触。” “元晟?”宗恪皱起眉头,“他怎么会和阮沅的同事搅和在一起?” “大概是想打听阮沅的事吧?”宗恒想了想,“怎么?有问题么?” “既然只是普通接触,也可能没什么大问题。”宗恪说,“暂时先不要动手,你们继续保持监视就行了。” 挂了电话,宗恪把注意力重新拉回到电脑上,他在做上半年的国家税收分析,不是这边的,而是那边的,这也是宗恪十分想把计算机引进皇宫的缘故之一,他甚至都不需要联网,只要配备最基本的办公软件就行。傍晚天气有点热,因为开着窗,偶尔他能听见楼上两个女人的说笑声。 周芮没呆多久就告辞了,阮沅送她出门,又来宗恪的房间敲了敲房门。 “花,要不要放在你书房里?”她捧着那束花,探头问,“你闻闻,味道真挺香的。” 宗恪摇摇头:“不用了,就放客厅吧。” 阮沅眨眨眼睛:“对了,今晚不出去啊?” 宗恪看了她一眼,笑道:“怎么?你希望我出去啊?” “才没有!我当然希望你在家里!”阮沅马上说,“我是想问,你吃了晚饭没?要不要我做炒饭?放点火腿丁再放点虾仁,很好吃的!” 宗恪想了想,点点头:“好吧,不过现在我不饿,等会儿再说。” “好嘞!”阮沅笑起来,仍旧是一脸的花痴。 宗恪摇了摇头。 等她关上门,宗恪对着电脑又敲了一会儿键盘,忽然觉得……不对劲! 有种类似眩晕的感觉,慢慢缠上了他。不太重,但是宗恪眼前开始发花。 他以为自己累着了,便推开键盘,揉了揉眼睛。 谁知紧接着,他的呼吸也开始不稳,胸口厌烦欲呕。宗恪有点慌,这感觉十分不对,他站起身,勉强走到窗前,探出身去,大口呼吸着外面的空气。 症状没有缓解的迹象。 怎么回事?宗恪心里奇怪,这很像煤气中毒,可是……难道管道泄露了? 他快步走出房间,奔向厨房。煤气阀关闭着,空气里也没有煤气的味道。 忽然间,眩晕猛地加重,像无形中击来沉重的一锤!宗恪几乎站不住了,他扶着桌子弯下腰,深深吐气。 糟糕,是中毒! 这个再清晰不过的概念出现在宗恪的脑海里,一时间他慌了神,此刻身体的症状,和中毒无异,但是毒……从哪儿来?! 宗恪挣扎着,勉强从厨房出来,不管怎样,他必须先通知井遥! 在回房间的路上,他的目光,偶然落在那束花上。 盯着那捧“蓝色妖姬”看了十几秒,宗恪越看越不对劲,他拖着两条沉重如石块的腿,挣扎着走到花跟前,弯腰仔细观察花瓣。 有什么东西,在他脑海里轰然炸开! 这不是“蓝色妖姬”,这是海芙蓉!是做了手脚,接上了普通的茎、伪装成玫瑰的海芙蓉! 宗恪浑身发抖! 海芙蓉,花如其名,甚至它都不能称之为花。这是生长在海州珠崖的奇怪植物,它本来是某种海生物在岸边产卵之后留下的尸体,但却又有部分植物的特性,外表看起来就像陆地草本花朵,颜色泛蓝,但是花瓣底部却呈肉红色,仔细观察,还能看见微型生物活动的迹象。海芙蓉是相当诡异的东西,不能算植物也不能算动物,脱离海水一旦超过十二个钟头,它就能逐渐气化,消失得连渣都不剩。这也是为何海芙蓉如此珍贵的原因。 海芙蓉不是这边的产物,只有在那边世界里,只有在海州才能找到。 宗恪呆了呆,忽然跌跌撞撞冲进自己房间,他颤抖着手,飞快找出白天那件被林展鸿划破的衬衣,低头闻了闻那上面的味道,顷刻间,眩晕变得更加沉重! 宗恪全明白了。 本来,他一直奇怪林展鸿那柄蓝莹莹的剑,那看起来就像是在剑身上,涂抹过什么蓝色的粉状物质,后来回了办公室,被助理小姑娘提醒,宗恪也嗅过那味道,他只觉得很香很熟悉,但一时却没想起那是什么。 现在他终于想起那是什么了,那是青檀的粉末。 青檀是那个世界的著名香料,这边也没有,它只产于最北的墨州,本来因为量少,香味独特,一直以来都是皇家贡品,民间不能使用。宗恪喜欢香料,只是一两年没闻到这味道,一时间竟没想起来。 青檀本身是无毒的,海芙蓉,本身也无毒,但是二者散发的微粒一旦接触,就会产生剧毒。 ……他,就是连接这二者的中介! 这么说,林展鸿临终前说的那个“他”,是……周芮! 愤怒,像飓风一样席卷了宗恪,他气得浑身剧烈颤抖!但是此刻,理智大声提醒着他,这决不是发火的好时机,过分激动的情绪,会更迅速地把毒质导向他的周身各处经脉。 宗恪退后一步,大声叫起来:“阮沅!阮沅!” 他的声音尖利难听,像在嘶吼,阮沅慌忙冲出屋子,三两步跑下楼来:“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把它扔出去!”宗恪指着那束花,“扔得越远越好!” “可是宗恪……” “快点扔掉!”他厉声打断她,“扔掉它!” 阮沅看看那花,又看看他,她忽然尖叫! “宗恪!你……你怎么了?!” 宗恪低头看了看手臂,他这才发觉,自己的皮肤竟发黑了! “快啊!”宗恪咬着牙,“把花扔掉!花有毒!别让花瓣碰着你!” 阮沅吓得神经都错乱了!她不敢再问,二话不说,抱起那束花冲了出去! 两分钟后,她喘着粗气回来了:“……扔了!扔、扔进垃圾堆了!我没碰。” “去洗手,不,去洗澡!”宗恪扶着墙壁,艰难地走回到自己房间,“打开客厅所有窗户,打开全部排气扇!通风!你回房间,不要去客厅,我碰过所有东西都不要去碰!然后……不要进来!” 他说完,砰地关上了房门。 回到房间里,宗恪抓起手机,拨通了宗恒的电话,断断续续将事情经过告诉了宗恒。 宗恒说他立即过来,但宗恪阻止了他。 “海芙蓉已经扔了。”他喘了口气,“身上这点毒,我自己对付得了。你们别添乱!” “是!”宗恒说,“要不要井遥派人把房间整个清扫一下?” “暂时不要让他们过来。”宗恪低声道,“我的外衣和提包可能也沾上了,客厅有麻烦,海芙蓉在那儿散发了超过一刻钟……好在没进过书房,我现在不能活动,必须马上把毒质逼出来。” “是。” “还有,那个周芮!”宗恪咬牙,“那个女人!竟敢来暗算我!马上派人把她给我解决掉!” “是!” 挂掉电话,宗恪靠墙盘腿坐下,凝神聚气,运功相抗。蒸腾的白雾自他周身弥散,一滴滴水珠从贴着皮肤的衣物冒出来,漫长的一个小时之后,本来笼罩在上面的黑色,终于开始渐渐褪去。 宗恪足足用了大半个通宵,才算把身上的毒质逼了出来,好在他沾上的并不多,而且虽然是冬季,最近两天的气温却很高,窗户一直大敞着,如果因为天气不好他关闭了窗户,傍晚的时候,又允许阮沅把海芙蓉拿进书房,那么用不了半个小时,宗恪就能被逐渐气化的海芙蓉给活活毒死,连站起身、喊叫求助的机会都没有。 万幸他发现及时,而且没有靠得太近,这才险险捞回了一命。 清晨四点一刻,宗恪终于起身,打开了房门。 之前,他曾经听见阮沅的啜泣声,她不停在门外问他怎么样了,要不要帮忙,但是宗恪始终没有搭理她,他也没有力气开口。 一整晚,阮沅跪坐在书房门口的地板上,她一直悬着心,到四点左右才瞌睡了一会儿,但听见门响,立即清醒过来! “宗恪?!你现在怎么样?!”她支撑着发麻的腿,站起来,紧张地望着他。 看见宗恪,阮沅这才放下心来,之前宗恪皮肤上附着的那层浓浓黑色,此刻已经褪掉了,他又恢复了平日的样子,只是脸上毫无血色,近乎透明。 宗恪冷冷看她:“你在这儿守了一夜?” “是啊!”阮沅抬手,胡乱擦了擦满是泪痕的脸,又赶紧道,“哦对了你放心,我洗过澡了,头发也洗过了,从上到下洗了整整三遍!” 宗恪不再看她,摇摇晃晃走过客厅,进了厨房。他走到水池边,用杯子接了一杯自来水,灌下去,然后又接了一杯。 足足灌了三大杯自来水,宗恪这才停下来。 阮沅走到厨房门口,神情惊慌地看着他,小声问:“……你很渴么?” “稀释一下残留的毒质。”宗恪扶着水池,他喘了口气。 “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的朋友,周芮,”宗恪勉强笑了一下,“想毒死我。” “怎么会!”阮沅叫起来,她拼命摇头,“不可能!不可能的!之前她甚至都不认识你啊!” “不信的话,打她的手机。”宗恪看了她一眼,“保证你再找不到她了。” 阮沅浑身掠过一阵颤抖! “可我都认识她一两年了……”她抖着声音说,“她怎么会做这种事!” “她送来的花有问题。你现在再去垃圾堆看看,花瓣肯定全都气化了。” “……” “也许她本身对我没想法,应该是有人指使。”宗恪不再解释,他疲倦得几乎站不稳,只好扶着墙,跌跌撞撞往卧室走,“别来打搅我,我要休息。” “好……好的!” “还有,等会儿有人来收拾这里,你回房间就行了。”宗恪哑声说完,关上了卧室的门。 一刻钟后,宗恒来了,他还带着三个人。阮沅站在二楼走廊上,她惊恐的看着楼下这四名来访者,他们全都穿着奇怪的白色衣服,阮沅见过那种衣服,在影视剧的生化实验室里,人们就是这样打扮。这让阮沅更加恐慌,难道她竟身处一个可怕的疫区么?! 他们不发一言,开始清理客厅和书房,后来,其中两个逐渐清理到楼上,阮沅没有办法,只得进了自己的房间。 六点半的时候,清理工作完毕,四个人拿着大包换下的东西离开屋子,阮沅独自在屋里,她紧张了半晌,终于记起了宗恪的话。 她抓起手机,开始拨打周芮的手机号码,手机通着,但是没人接听。 从那之后,阮沅再也没能见到周芮。 第二十三章 宗恪在家里,足足休养了三天,才算缓过劲来。 期间,都是阮沅给他准备饮食和清水,宗恪不能吃复杂的食物,只能喝牛奶,牛奶是解毒的。阮沅紧张过度,请了假没去上班,每天还拼命洗澡洗头,又把每一件厨具全都用沸水煮。宗恪看着她折腾,也不宽慰她。他想,可能当时自己中毒、浑身黑黢黢的样子,吓着阮沅了。 不过,既然下毒者是她引进屋子来的,宗恪觉得,这家伙也该受点惩罚。 直到第四天,宗恪终于出言止住了阮沅的忙碌,他说,已经不要紧了。 “真的不要紧了?”阮沅怀疑地看着他。 “就你这样翻天覆地的折腾,毒也早就没有容身之地了。” 阮沅沮丧极了,她到现在仍然在自责。 “我真没用,真的,竟然把这么可怕的花抱进屋里来……” 宗恪赶紧止住她:“可以了。你想变成祥林嫂么?” 阮沅可怜巴巴地眨眨眼睛:“宗恪,你不怪我吧?” “和你没关系。”宗恪淡淡地说,“是你这个呆瓜被人利用了。” “可那到底是……是什么毒啊?” “说了你也听不懂。”宗恪拍了拍她的脑瓜,“别问了。” 他没有详细解释,一来,这种事没法向这个世界的人解释,二来,其中又牵扯到林展鸿的死,宗恪暂时不想把此事告诉阮沅。 林展鸿事件的后续报道是:嘉艺公司那边,的确找了一阵子林展鸿,也有警方的人去新翼调查,但是没有抓住什么把柄,季兴德没有透露宗恪的身份,对外,他只说宗恪“因个人原因”突然辞职。新翼上下,对此集体表示了莫大的惋惜,甚至还有人疑心季兴德是故意的,因为宗恪的离职,也就同时代表着调薪一事,又要搁浅了。 “大家都十分怀念皇兄,皇兄在新翼的人气十分高。”宗恒后来这么和宗恪说。宗恪嗤之以鼻,他怀疑大家怀念的不是他,而是那差一点就要成功的调薪。 宗恒劝宗恪暂时先离开这边,他觉得形势对宗恪不利,短短一个月,宗恪就受了三次刺杀,这边已经变得不安全起来。 宗恪也在考虑这一点,本来他过来就是为了找人,现在人虽然找到,但是真正的目的却没达到,再继续留在此地,看起来也没什么必要了。 后续的工作,留宗恒一个人在此完成,也就足够了。 只不过有一个问题,宗恪始终拿不定主意:他不知道该把阮沅怎么办。 按理说,其实很好办,他要走就走,随时找个借口离开,甩掉这块牛皮糖,一点问题都没有。 但是不知为何,宗恪不想这么做。 那天晚上,九点左右,宗恪接了个电话。 起初,听筒里只有微弱的喘息声,那是个陌生号码,宗恪以为是恶作剧,过了一会儿,那边却传来了女人的声音:“宗恪?” 宗恪一怔,他立即辨认出。 他皱了皱眉头,站起身来:“米娜?” 那边,在短暂的沉默后,传来米娜断断续续的声音:“……你能过来么?” “去你家?现在?”宗恪笑了一声,“忘记我说的了么?米娜,我们两个已经没什么可谈的了。” “宗恪,你现在过来好不好?”那边传来米娜的啜泣,“我快死了……” 宗恪不耐烦地把手机换了个手:“不要玩这种花招好么?你以为玩自杀就能吓住我?” “我真的快死了!”米娜突然尖叫起来,“你快点过来啊!” “我没那么多时间给你浪费。”宗恪哼了一声,“我挂了!” “求求你!宗恪!”米娜继续尖叫,“如果你不来,我会死得比萦玉还惨的!” 宗恪一怔! “什么?!”他厉声道,“你说什么?!” “……我会死得比萦玉还惨。”女人的啜泣,被颤抖切割得不成样子,“他说,你要是半个小时之内不到,那他就要我死得比萦玉还惨……” “他是谁?!” 电话陡然挂掉了。 宗恪呆呆看着手机,两秒后,他飞快扔下手机,抓起钥匙冲出了门! 晚上九点半,街上车流仍然很大,宗恪焦躁不安地开着车,一面盯着时间显示。刚才,米娜颤抖的声音仍然回响在他耳畔:“我会死得比萦玉还惨……” 到底是谁在这样威胁她?米娜怎么会知道萦玉的存在? 宗恪混乱的思维里,逐渐猜到了一个答案。然而这让他更加焦虑,好几次都差点闯了红灯。 十点差十分,宗恪来到米娜住的那栋公寓楼,他顾不得禁止停车的标示,将车横在楼下,三两步奔进电梯间。 到了二十五楼,宗恪一个箭步冲出电梯,来到米娜家门口。 恰恰在这时,房间里,传来一声短促的尖叫! 门没有锁,宗恪用力拉开房门,冲进灯火通明的房间。 现场,惨不忍睹。 米娜赤身裸体躺在客厅地板上,手腕脚踝都有捆绑的迹象,浴巾丢在一旁,湿漉漉的黑头发,像海藻一样洒在地上。 她的胸口上,插着一把刀。 宗恪慢慢走过去,低头看着地上的女人。刀十分谨慎地从胸腔下缘刺进去,上弯直达心脏,那是一柄水果刀,手法精准,刀缘周围没有多少血迹。 米娜大张着眼睛,眼睛里充满惊恐。 不远处,阳台的门大开着,白色窗帘被吹得微微起伏。 宗恪有些眩晕,他绕着尸体走了一圈,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忽然间,他的手机响了! 宗恪拿起来看了看,是刚才那个打给他的号码,他按通接听键。 “来晚了,是么?”是个冰冷的男人声音,嗓音略尖。 宗恪呆了一秒,他冷笑起来:“是你啊。” “没错,是我。” “你想干什么?”宗恪冷冷道,“为什么要杀米娜?!” “为了,你。”那声音停了停,“放心,她死的时候,不太痛苦的。” “……她和我们没关系!和这一切都没关系!”宗恪咬牙切齿道,“为什么!” “说了的,为了你。”那声音太平静,缺乏必要的起伏,“我马上要报警了。” “……” “宗恪,我在那屋子里,留了些东西。”他说,“是你的东西。” 宗恪的身上,泛起一阵颤抖。 “毛发、血迹、皮屑、以及别的分泌物之类的。”那男人啧了一声,“相信么?只要我想,连你用过的安全套,我都能弄到。” 宗恪呆了呆,忽然笑起来:“秦子涧,你是想把我送上电椅么?” “那想必十分有趣,不过,暂时我还不想那么做。”男人轻声一笑,“我觉得,把你撵得无处可逃,更加好玩。” 宗恪握着手机,出不来声! “五处。有五处地方,藏着你的东西。”那个声音依然很刻板,“你有一刻钟时间去找它们。” 宗恪昏沉沉抬起头来,这么大的房间,一刻钟,他到哪儿去找那五处痕迹?! “……或者,还有个办法。”男人说,“离开这儿。” “原来这才是你的目的。”宗恪终于平静下来,他说,“你是想把我逼走啊。” 那边轻轻传来一声叹息:“其实我很寂寞。宗恪,我在这边十分寂寞。你不觉得这儿的人都很怪么?和咱们不是同类,对么?可是就算这么寂寞,我也不想和你共处一片天空。” “那你呢?”宗恪讽刺地问,“难道你就没有在这屋子里留下什么?!” “我都处理过了。”尖细嗓音的男人继续道,“床单我带走了,吸尘器也用过了,肥皂和洗发精都是我自己带来的。排水口我用胶带全部粘过,针头大的皮屑,我都不会留下来。我连水龙头都抹过了,你放心,处理完毕,我才给的最后一刀。” “……” “还记得你自己说过的话么?如果她再纠缠你的女人,你就要给她那美丽的身体,来上一个透明窟窿。”那声音说到这儿,笑起来,“现在,我帮你把诺言实践了。” 宗恪的脑子嗡的一声,他想起那天在酒吧自己说过的话。 “米娜是个好女人。”那声音带着点怀念,“还不到两天时间,她就爱上了我――她这么轻易就移情别恋,是不是因为,你带给她的伤害太大了呢?” “那她还真是幸福呢。”宗恪在屋里转了一圈,他还试图在这死亡现场寻找点有用的东西,“临死前,和你谈了这场纯洁的、柏拉图的恋爱。” 他的语气里充满讽刺,对方很明显感受到了。 “如果我是你,我现在不会把时间浪费在口舌之争上。”那人淡淡地说,“你听,警车马上要到了。” 他说得没错,宗恪已经听见遥远地方,传来了警笛声! 知道已经无可挽回了,宗恪走到门口,又不甘心地看了一眼地板上的尸体。 “……好吧,这次算你赢了。”他咬牙道。 那边的人,发出轻微的咯咯笑声,听起来却无比机械,让人惊悚不安。 “我会想你的,宗恪。尤其是在杀了人之后。”男人微微叹息,“那么,再见了,欢迎你再来,再来这美丽新世界……如果你能够的话。” 电话挂断了。 又看了一眼地上大睁着眼睛的尸体,宗恪呆了两秒,终于蹲下身去,用手轻轻合上她的双眼。 从电梯出来,宗恪飞快钻入车内,发动了引擎。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一路上,宗恪将情况告知了宗恒,他对宗恒说,他决定立即回去。 “剩下的麻烦你来收拾吧。”他叹息道,“至于米娜……” 宗恪没有说下去。 他还记得和她的短暂交往,那真的很短暂,甚至不到一周。其实,这女孩并不像阮沅嘲讽得那样胖,只不过有点婴儿肥,甚至从年龄上看,她还没有阮沅年长。 如果可以,宗恪真不希望那晚上自己对她口出恶语。想到这一点,他心中充满了怅然。 可是现在,再想什么都无用了。 第二十四章 以风驰电掣的速度将车开回蓝湾雅苑,宗恪一进房间,就开始收拾东西。 阮沅很明显听见了他的忙乱,她从楼上下来,惊愕地望着宗恪:“怎么了?你要去哪儿?” “离开这儿。”宗恪简洁地说,“惹了点……麻烦。” “离开这儿?!你要去哪儿呢?” “回我自己那个家。”他头也不抬地说,“这儿不能住了。” “……” 他说到这儿,抬头看了看阮沅,耐心道:“如果你没去处,可以继续留在这儿,房租什么的也算了。” 阮沅一惊,她慌忙跑过去,一把拉住宗恪:“你要去哪儿啊?!我也去!” “你没必要跟着我。”宗恪皱眉道,“你不上班了?” “可你……可你不会回来了,是吧?!” 宗恪想了想,只得承认:“说不准。” “不行!”阮沅坚决地说,“我一定要跟着你!” 宗恪咧了咧嘴,他已经料到了这结果。 “你会付出代价的,阮小姐。”他停下手,直起身来,郑重望着阮沅,“那是个去了之后就再难回来的地方,你会后悔的。” “我不管!”阮沅眼神坚定地盯着他,“你去哪儿,我也要去哪儿!” “……” “你要是逃了,我会不惜一切代价找你的!”阮沅像诅咒似的说,“要是你敢把我甩了,我保证你会惹上大麻烦!特大的麻烦!” 宗恪无奈,他想了片刻,点头道:“好吧,给你十分钟收拾东西,等会儿我们就得出发了。” 阮沅来不及说“好”,她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奔回了二楼。 十分钟后,她背着一个旅行包下楼来,身上也换了出远门的打扮。 “这么快?!”宗恪惊愕地望着她! “真正不舍的东西,并没有多少。”阮沅的神情很认真,“我搬来住,不也就是为了和你在一起么?” 宗恪摇摇头,他暂时不想对这种话做什么评价。 二十分钟之后,宗恪的车驶离了蓝湾雅苑,他庆幸实际的警方办案,没有影视剧里那么快捷准确。官僚主义和程序化给了他丰沛的时间逃走。 在路上,宗恪告诉阮沅,米娜死了。 “天哪!”她尖叫,如果不是在车上,阮沅肯定会从椅子上翻下去。 “相信我,我也很吃惊。”宗恪说。 “我……我看见你九点半接了个电话……”阮沅结结巴巴地说。 “就是那个电话,把我叫去她家。”宗恪沉着脸道,“可惜到的时候,已经晚了。” “……是谁杀的她?!” “就是那天晚上,给我一刀的那个男人。(.无弹窗广告)”宗恪表情阴冷,他冷笑道,“他想把这桩谋杀案栽赃给我,逼迫我离开这儿。” 阮沅抱着她的行李包,身上不住发抖! 俩人有一会儿没说话,宗恪闷声不响开着车,阮沅呆滞地盯着前方,那是墨黑墨黑的夜色,雪白灯光扫射出去,只有无尽的路途。 “宗恪,你很难过吧?”她突然,轻声说。 “嗯。”宗恪的声音粗而短促,“我很少有这种束手无策的时候,他电话通知我的那一刻,米娜还活着。” 阮沅用手背擦了擦眼泪:“那天晚上我不该骂她的。” “和你没关系,是那家伙找上了她、迷惑了她。米娜不够警惕,把死神带回家去了。” 宗恪无声地开着车,马上就到新年了,深夜被寒冬的冷雨淋湿的公路上,车已经不那么多了,车灯漠然向黑暗的前方无限延伸,阮沅在反射的玻璃窗上,仿佛看到了一些回忆。 那些床前的灯光,相互交替着,映照在雪白被单上的假想回忆…… “她死得很惨么?”阮沅颤颤巍巍地问。 “一刀毙命,没留多少血。”宗恪闷声道。 “你可真镇定……” “因为我看过太多的死亡了。” “你看过很多人死?!” “很多很多,真的,多得我想吐。”宗恪的脸在黑暗中,线条硬得让人发寒,如钢铸一般。 阮沅不敢再出声,她瑟瑟抱着旅行包,车里很静,只能听见发动机的轻响。 “其实,我不知道这次带你回去算不算是个好选择。”宗恪突然说。 阮沅侧过脸来,惊讶地望着他:“怎么呢?” “那不是你能够想象的世界。”宗恪看了看时间,十一点多了,“那儿,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是说……” “到了,进去再说吧。” 车慢慢减速,阮沅这才回过神来。 车停下,阮沅下车,她瞠目结舌望着面前庞大的建筑! 那是香格里拉酒店,门童打开车门,宗恪将钥匙交给对方。 “快点。”他敦促阮沅,“时间不早了,宫里的人要睡了。” 宫里?…… 阮沅跌跌撞撞从车里出来,抱着她的旅行包。 俩人通过巨大的旋转门进了酒店。 干净的大理石地板,开了暖气的中央空调,忙碌的行李生推着黄铜行李车穿梭其间,大堂一侧,坐着低声交谈着的客人,还有前台训练有素的服务小姐…… 阮沅一脸困惑:“我们到这儿来干嘛?” 宗恪不管她,他走到前台:“小姐,我预定了一个房间。” “喂!”阮沅一听有点慌,“你这是干嘛?!” 怎么搞的?来酒店开房间?! “安静点好么?”宗恪皱眉,看了她一眼,然后又转头向前台接待,“这是我的证件。” 对方接过证件,在电脑上查询了一下:“1406号房间,宗先生是么?” 阮沅在一旁听得头壳大,他这到底是要干嘛?! 难道躲进酒店就算万事大吉?! 阮沅正胡思乱想着,正好电梯来了,俩人走进去,里面没有别人。 “很好,如果旁边有人,我们只能等下一趟了。” “为什么?”阮沅问。 宗恪看看她:“要是让别人看见那边的世界,岂不是得引起骚乱?” 阮沅指了指电梯上方:“可是这儿有监视器啊?我们到现在还不是被人看着?” “那不要紧。”宗恪摇摇头,“秘密在电梯的外头。” 正说这话,电梯微微一颤,停住了。 “到了。” 阮沅瞥了一眼,的确是14楼。 然而,当电梯门打开时,她立即发觉不对劲! 没有光。 门外,黑暗一片,没有光,也没有声音。 阮沅打了个寒战! 这不对,酒店每一层都应该有灯光有保安的,为什么面前一团漆黑?! 宗恪却似乎习以为常,他拽了一下阮沅的胳膊:“走吧,到了。” “这……这是哪儿呀?!”阮沅的声音都发抖了! “两个世界的链接通道。”宗恪回答。 他的声音依然镇定,波澜不惊。 几乎是被他拖着拽着,阮沅勉强从电梯出来,脚踏出来的瞬间,她就感觉不对劲:外面没有地毯。 是硬硬的、冰冷的石板地。 电梯门,在他们身后无声锁闭。 最后一线光线消失。 没有绿色的安全指示,没有光,没有音乐,没有人声……连红色电梯楼层指示灯也不见了。 一团漆黑。 阮沅吓得嗓音变调,“我们在哪儿啊?” “确切地说,在任何一边都不属于的地带。”宗恪说,“跟着我,不要乱跑,不然你就哪里都去不了了。” 阮沅被他说得更害怕了。 就在这种情况下,她依然能够感觉到周围状况:没走几步,原本脚下的石质地面,就变成了土地。 这是一大片无边无际的黑暗,但是阮沅感觉得到,自己的上方没有天花板,四周也没有墙壁,尽管全身浸在墨黑的黑暗之中,但她依然可以判断,她不是在一个封闭的空间。 有流动的空气,风吹在她的脸上,酒店大堂内那种人工调节的温暖气息完全消失了,风里除了冷还是冷,那种刺骨的寒冷,如此原始,没有一丝人的气息,只有很淡的土腥味儿。 ……像个无垠的荒原。 她和宗恪,行走在一大片无垠荒野中! 黑暗中,有古怪的响动。 阮沅更怕了! “什么声音啊……” “是异界生物,别管它们,别注意就好了。” “可是……” “到了。”宗恪突然说。 俩人站住,她感觉宗恪抬起手,触碰了一下面前的东西。 “伸手,像我这样推一下。” 阮沅照做了。 原来,那是一扇门。 “咯吱……” 门被轻轻推开,洪水一样的光线涌进阮沅的眼睛,太刺目,她闭上双眼。 宗恪轻轻吁了口气:“到了。” 过了一会儿,阮沅睁开眼睛,惊魂未定地看看四周:“这是哪儿啊?” “宫里。”宗恪简洁地回答,能看出此地对他而言,是绝对的熟门熟路。 他们刚刚踏进那扇门,原本如影随形的黑暗,在他们身后倏地消失无踪! 首先映入阮沅眼帘的,是汉白玉的石柱,上面雕刻着蟠龙。 空气出现了变化! 日光出现了!浓浓夜色不知何时褪去,日光清爽地洒在她的身上,很淡。 “这是晚上还是早上?”阮沅颤巍巍地问。 “你不认东西南北的?”宗恪诧异。 阮沅哆嗦道:“我……我找不着北了。” “晚上。”宗恪利落地回答。 因为是落日,日光并不强烈。刚才的刺骨寒冷减退了许多,晚风凛冽,像是从广袤空间吹来的,但是味道里,夹裹着凄怆淡婉的植物芬芳。 她站在巨大宫殿的台阶上! 真的是宫殿里! 洁白宽广的台阶无限高远,像是要一直延伸到天际,落日很快就瞧不见了,只剩紫色和红色的晚霞,渲染着深蓝天空,巍峨的黑色殿堂,在台阶顶端无言矗立着,东西两侧,是有如大鹏翅膀般的侧殿阙楼。 “那是丹凤门。”宗恪轻声说,“看见了么?就是广场对面的朱门。放心,我们已经在宫里了。” “天哪!这是……” “我的帝国。” 阮沅屏住呼吸,眺望远方,原来台阶之下的,是几百米纵深的大广场。 “走吧,进去再说。” ……跟在宗恪身后,阮沅如同在梦中,他们步入正殿内,却没有发现任何人。 “这是清明殿,早朝的地方,现在一般没人来。”宗恪抬手看看手表,“侍卫的巡逻还得再过一刻钟才会过来。” 对阮沅而言,她从未独自一人来过这么空旷的地方,这就好像在冬日闭馆之后,偷偷钻入故宫,太大太空的场所,只会让人心慌。 “咱们去哪儿?”阮沅颤声问。 “当然是去后面的寝宫,得先找个地方安置你才行。” 阮沅不敢出声,任凭他带着自己往前走。 “嗯,看看能否找到一个人……”宗恪一笑,“好歹证实一下我的身份,对吧?” 正说着,忽听对面传来脚步声。 “先躲起来吧,让我看看是谁来了。”宗恪拉过阮沅,闪身躲入垂下的巨大帷幔后。 他的语调很轻松,一点都不紧张。 “是谁?”一个苍老又有点尖锐的声音,“谁在那儿?” 天快黑了,殿内有些昏暗,但阮沅依然能感觉到,对面的人正快速往这边来。 “谁在那儿?!出来!” 躲在帷幔之后的阮沅,忽觉一阵罡风迎面冲来! 就好像带着千钧之力,要活生生把她劈成两爿! 宗恪快步从帷幔后走了出来,“凌铁,是我。” 那股怪力,顿时消失。 “……陛下?” 借着殿内暗淡的光线,阮沅能看见一个身着官服的男子,看上去是个中年人,嗓音尖细,下巴没有胡须。 他脸颊上疤痕纵横,十分可怖。 “他是凌铁,”宗恪对阮沅说,“官职是内给事。通俗解释就是宫内总管。” “陛下回来了么?”凌铁的目光移向阮沅,“这位是……” “一个无关的人,呆会儿再和你解释。” “你是皇帝?!”阮沅这才会意过来,“你真的是皇帝!” 宗恪苦笑:“恭喜你,答对了。” “……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总之现在说不清,而且天色也晚了,你也累了。不如睡一觉,明天再谈好么?” 宗恪说完,也不看她,他拍了一下手,上来两个太监打扮的男孩子。 “阮沅,跟着他们先去休息。”宗恪说,“晚饭我会让人送过去。放心好了,没人再来追查我们了。” 目送她远去,凌铁突然说:“陛下,这姑娘,真的只是个毫无关系的外人?” “嗯,如你所言,多少有点关系。”宗恪的笑容敛去,“能想象么?皇后宁可毁掉丹珠,也不许我动她。” “这么看来,这姑娘身份十分重要啊!” 宗恪点点头:“其实带她回来,也是为了彻底查清这一点。” 第二十五章 绕过了无数屋宇、回廊,两个小太监把阮沅带到了一处僻静地方。 那是一个小院,不大,建筑装饰也不繁复华丽,阮沅推门进屋,一股凉意扑面而来,空气里涌动着一丝淡淡的灰尘味道。 院子里,一株兰花在灰色墙角落吐着清香。暮色中,墨绿植物伸出狭长枝条,一枚粉红夜蛾栖息在上面,阮沅一时产生错觉,以为自己误入郎世宁的画里。 帮阮沅抱着旅行包的小太监,用力把包抱进屋内,另一个则点上了蜡烛。 阮沅四下走了走,屋子有厅也有里间,床上有被褥,缸里有清水。 阮沅觉得,这也就可以了。 “姑娘先歇着,等会儿有人送晚膳过来。”说罢,那两个小太监便退下了。 关上门,阮沅举着烛台,把屋子里的各个角落全都走了一遍,确定自己弄清楚了这房间的各项设施,这才回到卧室里。 “这就是我的新家了。”阮沅努力对自己说,不用怕,就当搬家换了个新地方。 她坐在床沿上,发了一会儿呆,才感觉到有些不适。 原来,这就是穿越? 她居然就这么平平静静地来到另一个世界里:不是因为遭雷劈、不是因为掉进窖井里、不是因为被车撞。 太安静了,除了几次度假去深山,阮沅没有过这么安静的经历,她甚至都听不见鸟鸣。在都市呆得太久,噪音也成了身体附属之一,陡然间没了,还真是不习惯。 接下来自己该怎么办呢?阮沅的脑子有些昏昏沉沉,刺激太大了,她都不知道该做何种反应。 不过,至少她还跟着宗恪! 想到这,阮沅多少振作起来,她还没跟丢这个人,虽然宗恪变成皇帝这种事,太匪夷所思了。 好在她早就做了决定,不管宗恪是什么人,皇帝也好,乞丐也罢,她都要坚定不移地跟着他。 发呆的时候,门外传来声音:“阮姑娘,晚膳送来了。” 捧着食盒进来的是个青衣太监,看起来二十二、三的样子,暗淡油灯下也照样显得眉眼清淡,模样爽利,等他抬起头来时,直如天使一般的温柔,孩童一般的微笑。 阮沅心里一动:“请问……” 那太监看她,等着阮沅的话。 阮沅搜肠刮肚半晌,终于想起了电视剧里的台词:“……请问公公尊姓大名?” 那青衣太监笑起来:“阮姑娘别客气,小的是陛下跟前侍奉的泉子。(.无弹窗广告)” 这名字倒可爱,阮沅想。宗恪身边侍奉的都是这么漂亮的人么? 为何凌铁那张脸却那么可怕? 泉子放下食盒离开,阮沅打开看了看,是白粥和几个小菜,她尝了尝,味道都很清淡。 心里揣着事儿,胃口也不好,勉强自己喝了半碗粥,阮沅的情绪终于平静下来,虽然想起米娜,她还是很难受。 她只和对方见过一面,而且印象实在不佳,但是猛然接到对方死讯,阮沅还是颇受打击。 没有手表,也没有相应的计时器,也许这儿有只是她不知道,阮沅就着不太明亮的光线,将带来的行李整理妥当,她又在灯下坐了坐,找不出可以干的事情,最后只好决定睡觉。 是夏季,但阮沅觉得此地可能更靠北,所以夜晚仍然很凉。 躺下时,阮沅觉得背部贴着的床铺硬邦邦的,她拉开砖头一样的被褥,新鲜棉花厚重的味道扑鼻而来,被子压在身上完全不柔软,但很暖和。 “糟糕,还没刷牙呢。”她不安地在被子里翻了个身,这儿找不到牙膏牙刷,她也没带来,据说古人是用青盐擦牙齿,唔,算了,反正她刚才使劲漱过口的。 阮沅决定,先不去思考太困难、太痛苦的问题,她从来就不认为自己是强大的、能解决一切难题的人。 也许明天醒来,一切都会真相大白。 同一时间。 宗恪在灯下拆开一封信函,将里面的内容扫了一遍,又合上。 他重重呼了口气,将信函扔在一旁。 “早知向昶是个废物,却没想到他连半年都撑不住。”宗恪握拳,轻轻捶了一下案几,“这蠢物一味蛮干,楚州这样子,早晚得乱。” 泉子在旁,端上茶水,他一声都不响。 内臣不得言国事,这是太祖定下的规矩,但实际上,宗恪并未全然遵守这规定,毕竟扶助他登上这帝位的最重要人物,就是个太监。 宗恪抬头看泉子:“她怎么样?” “回陛下,过去时,阮姑娘正坐在灯下发呆呢。”泉子想了想,“好像,也没在干嘛。” “没哭?” “没有。看起来,没怎么惊慌。” “咦?真是个沉得住气的女人。”宗恪道。 “陛下,她和皇后不像。”泉子说。 “因为没血缘关系。”宗恪说,“她是皇后在那边养父的外甥。” “原来如此。” “是林展鸿求那对夫妇收养了皇后。” “陛下,靖海公还是老样子么?” 宗恪点点头:“样子没太变,看起来老了一些。” “肯定的,这么多年了。”泉子不知为何叹了口气。 “好好的,叹什么气?” “曾经的靖海公,却落得这样的命运……” 宗恪轻轻摇头:“他自己恐怕不这么想,不然他不会还想杀我——说来,泉子,你觉得我这两年在那边,有什么改变么?” 泉子看看宗恪,摇摇头:“没觉得大改变,就是说话有点儿让奴婢听不懂了。” 宗恪笑了。 “陛下,那边……好玩么?有意思么?” 这个太监从五岁开始就跟在他身边,所以说话并不那么拘谨。 “得看怎么说,那边有好些东西我喜欢,想带回来,也有好些东西让我讨厌,恨不得再不过去。” 宗恪说着,他的手指轻轻抚摸着面前的烟缸,石制烟缸雕成玫瑰花样,有着自然的淡淡褐色,光线流泻,折射出奇异幻彩,吸引观者目光。 这是烟冻石,是他在巴伐利亚买的,为了这个价值不菲的烟缸,宗恪把最后一点旅费花光了,只好坐在路边给宗恒打国际长途请他救命。 宗恪不吸烟,但他一眼就看中了这个烟缸,所以才带回宫里来。 也许不装烟头,还能装点别的,他想。 “唔,听着挺有趣。”泉子说。 “真那么想瞧新奇,哪天带你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泉子笑道:“陛下这玩笑可开大了,奴婢哪儿敢啊。” “有什么不敢的?”宗恪笑笑,“又不是龙潭虎穴,莲子都敢去。” 他这么说,泉子却乐了:“可是赵王不是说,莲子过去了,尽给他和陛下添麻烦么?” “嗯,咱们适应那边的生活都不容易,但是有人行。”宗恪端起茶杯,“而且在那边活得如鱼得水。” “陛下是说谁?” “秦子涧。” 泉子的脸上,露出震惊的神色:“陛下是说那个秦子涧?” “可不是。我记得,你和他还做了大半年的师兄弟吧?” “是。他比奴婢岁数大得多呢。”泉子说,“后来他不是杀了赵全忠、逃出宫去了么?他还活着呀?” “他活得挺好呢。”宗恪讽刺地笑了笑,“如今人家可是一等一的高手了,若不是他,我还不会回来这么快——泉子,你也是罪臣之后,为什么你和他不一样?” “奴婢进宫时才五岁。”泉子说,“若是进宫时二十五岁,恐怕也得像他那样了。” 这对话,为君的毫无顾忌,为臣的也大胆放肆,不过,这就是宗恪与泉子最常用的相处模式。 泉子默默望着角落香炉青烟袅袅,薄薄的烟雾在半空丝绸般重叠,产生虚幻的蓝色褶皱。他的耳畔,不知为何想起白鸽的哨声,那声音,尖利得像刀剑划过生铁,蓝天之下,展翅飞翔的鸟儿,栩栩如生浮现在泉子眼前…… 有尸骸忘记了自己的死亡,欲从坟墓中愤然跃起、向他扑来!泉子一怔,他快速眨动了一下眼睛,幻觉消失了。 “有的人,一辈子只为小时候那段时间活着,有的人却拼命想忘记那一段,只想过截然不同的日子。”宗恪慢慢说,“其实说到底结果都一样,都截不掉那一段时光。” 一时间,君臣二人都寂静无声。 “这位阮姑娘,陛下究竟如何打算?”泉子突然问。 宗恪回过神来,他想了想:“打算把她查清楚。” “陛下的意思是?” “封她尚仪,就留在我身边。”宗恪说,“总觉得这闺女不是一般人,留在我身边,也好随时监视。” “尚仪的官职不高,可是身份重要,之前太后劝说陛下增设一名禀笔女官,却被陛下谢绝。这次,这位阮姑娘初入宫,陛下就让她在这个位置,奴婢恐太后……” “太后那边,我自会对付。她不就是想把绿岫安我这儿么?寝宫方圆一丈之内,她的人还少么!”宗恪哼了一声,“我就算弄个傻子站这儿,也绝不会让绿岫进来插一脚。” 泉子不由失笑,这话若是让那位阮姑娘听见,还不知怎么生闷气呢。 他想起阮沅的模样,虽然打扮得怪异而且不穿裙子穿长裤,但这姑娘的脖颈细而柔软,深色的眼睛,容貌极美,宁静时显得柔顺。 只可惜,这样的美人,宗恪却兴致缺缺。 不过这样也好,泉子心想,宗恪对她不热心也是好事儿,就他这么多年看见的,宗恪统共也只对一个女人真正热心过,而且简直热心得过了头,可那实在不是什么好事儿,最终也没落下什么好结果:她死后,宗恪性情大变,不仅频繁挑选佳丽充实**,还染上了严重的酒瘾,尽管他在**放浪声色,引起朝中老家伙们的不满,但泉子却知道,这些不过是宗恪消解痛苦的方式。 往昔那段岁月,泉子依然记忆如新,之前宗恪那种不对劲的样子,泉子还是宁可自己再也看不到,那几年,如果没有女人和酒精来麻醉他,那么宗恪就会发狂,少数不发狂的时候,也是独自蹲角落发蘑菇,皇后的死,像一场恶性传染病,让宫里多年来始终阴云密布,人人自危。 他说不清宗恪是怎么收拾回神智的,似乎就是发现林展鸿夫妇踪迹的密报送进宫来的那天,一个全新的宗恪就又蹦了出来。 身为太监,泉子很讨厌“为情所困”之类的说法,泉子知道自己是个天生无情的人,而且那几年里,他也看不见帝后之间有什么“情”存在,就算是太子宗玚这个仇恨的结晶,多年来也未能缓解夫妻俩的关系。 宗恪和萦玉,在泉子看来就是把婚姻变为互相找茬的一对典范——难道宗恪是为了能继续找茬而高兴么? 他听见了宗恪的声音:“那么你呢?还有你那些师兄弟们呢?我不在宫里这段时间,你们得撒欢了吧?” 收回思绪,泉子走回到温和的烛光里,他笑道:“有奴婢的师父在,还谈什么撒欢?奴婢是一如既往每日在清明殿、紫宸殿伺候着,莲子一如既往埋头捣鼓他那些玩意儿,阿莼一如既往周旋于太后以及诸位娘娘身边,阿茶则是一如既往的成日装哑巴,惹师父烦……” 泉子师兄弟四个,他是最大的,下面是莲子,阿莼和阿茶。他们都是凌铁的徒弟,平日凌铁事无巨细地教导着这几个孩子,泉子性格平稳缜密,像泉水般妥帖温和,莲子是闷骚宅男,也是机械高手,阿莼则人如其名,莼菜般滑溜,性格八面玲珑,在**女眷之间打太平拳,谁都喜欢,阿茶是最小的,脑子聪明却不爱说话。 这四个孩子的名字是凌铁给取的,泉、莲、莼、茶,借的都是江南风物。 凌铁是江南青州人。 第二十六章 第二天,一直睡到日上三竿,阮沅才迷迷糊糊爬起来。 没有闹钟,手机也因为宗恪的劝阻,留在了家里,她不知自己究竟睡到了什么时候,看看窗户外头的太阳,阮沅觉得应该是八九点的样子。 她坐在被子里发了好一会儿呆,才渐渐清醒过来,记起自己身在何处。 “啊啊啊!……”阮沅使劲抓自己的头发,她以为自己做了个稀奇古怪的梦,却没想到这不是梦,这就是现实。 再坐在床上发呆也毫无用处,阮沅慢慢起身穿好衣服,下床来找清水梳洗。 衣服还是昨天那一套,幸好头发不长,她用这儿的木梳梳好头发,又用带来的玳瑁有机发夹把头发夹好,这才打起了精神。 她虽然不是挑剔化妆品的那种人,但如果手头没有熟悉的那几款牌子,心里也会觉得不自在,这次走得太匆忙,只带了一盒妮维雅的面霜——原先阮沅设想她去的地方,至少有个超市。“宫里难道没有雪花膏么?就算是友谊牌的也行啊!”阮沅郁闷地想,她没有带洗面奶,润肤乳、保湿露什么的就更别提,自己手头这点面霜,根本支撑不了几个月。 倒不知这宫廷御用化妆品又是个什么样。 不多时,早饭送来,是馒头和小碟咸菜,送饭来的是昨天帮她拎箱子的那个小太监,昨夜没仔细打量,现在再看举止态度,恐怕地位远远低于泉子。 “宗恪呢?”阮沅抓起馒头,顺嘴问。 小太监的手一抖,大概从没听见过谁直呼皇帝的名字。 “陛下在练功。”他说,“呆会儿就得上朝了。” “哦……”阮沅也发觉自己用词错误,她想了想,“陛下没说他什么时候过来?” “过来哪儿?” “这儿来呀?” 小太监怔了怔,摇头:“陛下不过来。” “……难道他要我去找他?” “姑娘的事儿,肯定有人在管呢。”那小太监低声说,“姑娘放心呆在这儿就是。” 听出对方的意思是不要让她乱问也不让她乱跑。阮沅没敢再多话,低头风卷残云般吃了早餐。 屋里再度剩下她一个人,阮沅把门打开,让院子里的新鲜空气进屋来,外头小院洒满阳光。 她换下脚上的匡威,穿上了送来的绣花鞋,掀开深蓝色的棉布门帘,溜达着到院子里,四处看了看。 院子很安静,除了风声和轻柔鸟鸣。阮沅能感到溽暑已褪去,秋日渐近,温煦的日光依旧明亮,却被秋风染上一层淡淡香槟色。院子里有株上了年龄的核桃树,深青的叶子垂落如茵,苍绿的树干正在光晕里积蓄力量,打算再熬一个寒冬。阮沅走到树下,弯腰捡起一个核桃疙瘩,她闻到别处散来的煅烧香木时的馨芬。 院门口,有一条逶迤的小径通向别处,两旁铺着柔润蜷曲的肥绿夏草,就像在护道,但阮沅哪儿也不敢去。 这到底是哪朝哪代呢?阮沅想不明白,之前她也问过那个小太监,太监答是“延朝”。这个朝代,阮沅在历史里没有找到过,更不记得有叫“宗恪”的皇帝。 这么说来,是个架空王朝了…… 当然她不能随便就这么定义人家的世界,不然让宗恪听见,一定会狠狠反驳说:“你们那个有麦当劳的诡异地方,才是架空的!” 那一天,阮沅哪儿也没敢去,这世界对她而言是如此陌生,不明情况,而且她不是没有常识的人,这里是宫殿,宗恪再怎么开明民主,宫殿却不是寻常人能够撒欢的地方,她不敢到处乱逛,只好强烈盼望着使者前来,替她说明这一切。 期间,人也来了两三拨,一是给她送茶送餐的,二是给她送换洗衣服,三是给她做清洁洒扫的。 宫里的茶十分好,香味强烈,有丝丝烟熏的气息,是一种近似正山小种茶的佳茗,连送来喝茶的杯子都极漂亮,碧绿细薄,带着浅浅自然白痕,放在窗前,光线能够透过杯壁流转,拿在手里像精致艺术品。只可惜送的饭菜依然淡得出奇,阮沅强忍住才没找他们要咸菜。 送来的衣物,阮沅也不知道怎么穿,她在屋里抓耳挠腮,几层衣服不知谁在里头谁在外头,感觉不对劲却不好意思问那太监——问太监“女人衣服怎么穿”这种问题,阮沅觉得简直就是性骚扰人家。 最后,阮沅自己琢磨出了衣服的穿法,她为此十分得意,看来服饰方面,她也算是无师自通。 宗恪果然没有来。 他当然不会来找她,他是皇帝,哪有那闲工夫专门来看望她这样的小卒?领导也只有春节才下乡慰问呢。 但那也不能把她扔这儿当闷葫芦呀! 等了几天,没有预期中的使者前来,阮沅没辙了,干脆逼着一个太监告诉宗恪,叫他来解释这一切,或者允许她四处走动,探察状况,他不能让她成天这么躺在屋子里发呆,否则她就自己跑去找宗恪。 那太监面色铁青地退了下去,当晚,泉子就来了。 他一进屋,就问:“阮姑娘这几日歇得可好?” 他还年轻,身形依然窈窕,不像那些上了年纪、臃肿变形的太监,说话的声音虽然尖细柔滑,阮沅这几天也听习惯了,总的来说,阮沅对此人还是抱有一定好感的。 “都快歇出病来了。”阮沅没好气地说,“你们陛下就打算把我扔这儿不管了?” 泉子笑起来,年轻男人的脸颊在烛光下有着优美剪影,浓密长睫毛形成小小的光翼。 “怎么会。陛下这两天正考虑,该怎么安排姑娘呢。其实陛下想问问姑娘,是想去他那边,还是想去各位娘娘那边。” “什么意思?” 泉子耐心解释:“就是说,姑娘不是自己也说‘要做点事情’么?不能成日这么闲着吃饭睡觉,对吧。(.)现在呢,陛下就问姑娘您:是想去御前伺候呢,还是去**伺候各位娘娘。” 阮沅呆住了。 是去给皇帝打工,还是去给娘娘们打工——是这个意思么? 看阮沅一副懵懂的表情,泉子就笑了,说:“姑娘一时弄不清这里头的区别,那,要不要听在下一点建议?” “哦哦!你说说看!” “如果姑娘去陛下那边,每日大致的事儿,也就是和笔墨茶盏打打交道,有时候咱家兄弟几个忙不过来,姑娘你就搭把手;可是如果姑娘想去**,到哪位娘娘身边去,那恐怕就要麻烦得多了……” “……” “各位娘娘都有自己的规矩,跟前的宫女也多,事儿也杂也琐碎,有的时候,还得被派着来往于各宫,要记的事情多,而且都得特别清楚才行,麻烦,就不止麻烦一点了。” 他说得很含混,但是阮沅立即明白了! 如果是去给宗恪打工,那也不过是围着宗恪一个人转,顶多累一点;如果选择去给嫔妃们打工,那她就会被卷入无数**争斗中…… 依照宗恪的这种放浪程度,他的**,一定人满为患了,把自己置身于那种复杂的状况里,对阮沅而言等于自投死路。 而且,她怎么可能离开宗恪,去别人身边呢? “我去陛下那儿!”阮沅赶紧举手道。 泉子满意地笑了,这正是他所要的结果。 然后,他就从怀里掏出一个厚厚的本子,交给阮沅。 “对了,这是陛下吩咐要交给姑娘的。”他说到这儿,想了想,“陛下说,这东西叫……对了,说明书。” 阮沅囧了。 “说明书?说明什么的?” “说明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的。”泉子好心地说,“就是姑娘一直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这就是解释。” 泉子学她抓狂的声音学得挺像,阮沅脸红了,她赶紧接过那本“说明书”,打开来看了看,里面是毛笔字,但却是简体字,而且是以现代人从左到右横排的方式写的。 “这是陛下亲笔写的。”泉子说,“陛下说,就只给姑娘一个人看。别人都看不懂的。” 阮沅谢过泉子,又将他送走,这才回到灯下,开始细细看那本“说明书”。 阅读说明书,花了一整个通宵,等到全部看完,阮沅只觉得两个太阳穴嗡嗡的跳,她已经风中凌乱了! 相对于有麦当劳的那个世界,这的确是个架空帝国,如阮沅之前所料,在她过去二十多年所习得的知识里面,没有丝毫关于这片土地的记载。 对此宗恪用了个准确的解释:平行宇宙。 将近二十年前,这片广袤的土地上,曾经屹立着一个帝国:齐。 齐帝国已经延绵五百多年,寿命之长,让周围的藩国都不耐烦起来。但是没有人能把这不耐烦表现出来,因为他们没这个实力,只除了北方狄人的一个藩国:延。 大齐的西部和北部,一直有边患:狄族,银赫族,以及鹄邪族。后两者的发展速度远不能与第一个相比,因为地处贫瘠的西部,后两者人口稀少,力量也弱得多。狄族的人口数量和势力在北方是最大的,所以近两百年来,大齐,一直把狄人当成警惕的对象,他们蔑称狄族人为“狄虏”。 关于这个中原帝国,宗恪在说明书里是这么描绘的,他说中原人(齐人)擅长商业、手工业以及各种艺术活动,中原的文化非常接近阮沅熟知的汉文化,历史也同样悠远,只是这边的经典典籍不像汉文化那样,统治哲学的意味那么浓,这儿有类似儒学的学说,但它并不占据主导地位,只是百家之一。这里的文化更偏重艺术、文学、宗教以及玄学,看起来似乎,先秦以及魏晋之风在这边的比重,大大增强了。但这也并不意味着,这个中原帝国一直是软弱无力的。 在说明书中,宗恪很快提到了一百多年前的小雍山之战。 小雍山位于齐帝国北方的定州之北,是重要的军事要塞,那是大齐皇朝的巅峰时期,当时齐朝的靖宗皇帝延续了他父亲的强国尚武政策,朝中武将个顶个的勇猛,最出色的就是靖海公林慕臻——也就是林展鸿的曾祖父。 看见这三个字,阮沅惊得把手中的说明书掉在了地上! 原来林展鸿,果然和这一切有着密切的关系! 她没有猜错:楼上那两口子,真是穿越来的! 阮沅的脑子乱成一团,之前看玄幻小说的轻松心态,至此一扫而空!她现在才明白,宗恪写给她这本“说明书”的意义所在! 本来,对齐朝人而言,狄人的骚扰是一直都存在的,那种忧患就如慢性阑尾炎,并不强烈,也不会当即致命,但是每每一发作,却叫人格外头疼。 靖宗皇帝据说是个雷厉风行的人,性格刚硬,登基伊始,就对狄人采取打压政策,在他看来,兵良马壮、国富民强的大齐,已经是时候去彻底解决边境困扰了。于是,这场持续了十年的战争,最终结束在小雍山一战。 那一战,狄人遭受了毁灭性的打击,二十万兵力彻底覆灭,林慕臻做主帅的齐朝王师,最后一直打进了狄人的核心,舜天。 这一路,齐朝军队所到之处,采取了报复性的屠城措施,男性狄族人全部杀死,女性则只挑选合适的留下来做奴隶,不合适的,和男性一样杀死。 无数的狄族人,死在这场种族屠杀中,鲜血染红了他们平日放牧的荒原,连白雪都被温热粘稠的液体给融化了。就像被踩踏的芦苇,这些冰冷的躯体被蛮横地堆挤着,永远沉睡在了死神的臂弯里。 宗恪父亲的曾祖父,就是在这种状况下,以极为奇特又凄惨的方式出生——母亲在逃亡途中死去,体内尚不足月的胎儿却滑落了出来。 到了如今,谁也不知道真相究竟是怎样的,但是传闻里说,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是一群狼发现了这个刚出生的婴孩,于是,狼群像受到神明的感召,纷纷簇拥上去,用它们的体温给这个婴孩保暖,然后,有母狼用自己的奶哺育这个人类的新生儿,一直到流浪牧人发觉,才不依不舍放开孩子。 这传闻虽然耸人听闻,但是狄族人却普遍接受了它,北方包括西北一带,普遍敬重狼这种生物。他们认为这是祖宗神明护佑的结果,说明他们命不该亡,狼群就是神明派下凡间的使者。 以艰难无比的方式成长起来的这个婴孩,最终能得到族人认可,不仅靠着出生时这个诡异的故事,更因为,他找回了狄族人的至宝:丹珠。 据说那是狄族人最后的灵魂归宿,每一代首领去世之后,灵魂都会进入这颗神秘的红色珠子里。而这颗珠子,在正常情况下,应该一直悬浮在舜天祭坛的火焰里面。 阮沅看到这儿,忽然想起宗恪曾经问过她,有没有见到厉婷婷身上佩戴红色的珠子。 难道说,他指的是丹珠么?可是丹珠怎么会在厉婷婷手里?…… 阮沅暂时想不明白,她只有继续往下看那本“说明书”—— 据说,有了丹珠就有了权位的证明,因为丹珠现身,已经被打垮了的狄人,又纷纷从逃难的四方回来,重新聚集在了这个年轻人身边,至此,险些被灭族的狄人,熬过了残酷的寒冬,又看见了希望的嫩芽。 那之后,狄人就恢复了朝贡,甚至表现得比战败前更加驯服。宗恪的上四代首领,全都采取隐忍蛰伏的姿态:臣服于大齐,同时,暗中默默发展着自己的势力。就连宗恪的父亲,中原人眼中著名的“老魔头”宗郢在一开始,也继承了这种传统,早年不敢对大齐有丝毫不敬,甚至送去了自己的幼子做为人质——这个幼子,就是当时不满五岁的宗恪。 当然,一切是在宗郢统一了整个北方后,才发生变化的。 按照宗恪的话,如果说之前那么多年,狄族人只是苦苦挣扎,想在齐朝的阴影之下,谋求一个独立的地位,那么到了他父亲这一代,愿望就不止如此了。 雄踞北方的宗郢,终于遏制不住野心,进而称帝,建立了大延。 至于齐朝这边,当年林慕臻的那场小雍山之战,从此成了全体国民夸口的荣耀,那挂在城墙上的累累狄虏头颅,那成千上万匍匐前行的狄族女奴,就顺理成章地成了大齐强大无敌的象征。没人去想,狄人是否会为此仇恨深种、发誓报复。蔑视狄人是中原帝国的悠久传统,在中原人看来,狄人是劣等人类,像野兽一样无知愚蠢,事实证明,野兽终究斗不过猎人,因此,他们是不配向中原帝国挑战的。 第二十七章 看到这儿,阮沅放下厚厚的说明书,她深深叹了口气。(.) 宗恪给她的脑子,塞了太多奇怪的东西,这哪里是一本讲述缘由的说明书?这分明是一本《九州系列》啊! 虽然只看了一半,但阮沅已经从这文字里,嗅到了浓浓血腥,她明白,自己将要看见的并不是个轻松愉快的故事。 狄人统一了北方,这件事带给齐朝的并不是恐慌,而是茫然,优哉游哉了一百多年的老大帝国,并没有从深刻意义上领会这件事到底意味着什么。齐朝的茫然,对狄人而言当然是好事,沉睡的肥猪不需要醒来,只让它继续沉睡就好。 但是接下来,老天爷却给了雄心勃勃的宗郢一个莫大的打击。 那年秋天,狄人使者带着无数财物来到齐帝国的京师华胤,上上下下的打点,希望齐朝的主君景安帝能开恩、放回他们的小王子,因为,老魔头宗郢最为器重的长子,那个文武双全、胸怀大志的青年人,竟然在宫闱争斗中一命呜呼,二儿子因此受牵连,不久瘐毙。 这么一来,当时身处华胤的狄人质子,便成了宗郢唯一的血脉,那个狄人使者正是以此为由,声泪俱下地恳请景安帝放归他们的质子,他甚至搬出了各种堂皇说辞,从“仁者为仁”,到“君之所贵者,仁也”再到“难道陛下忍心看着一个孤独的老人,于日薄西山之际,苦苦思念远方幼子,而膝下竟无一人么?”,使者又信誓旦旦说,宗郢已经因为思念孩子、身染沉疴一病不起,连吃顿饭都得让人帮忙,不给拿布垫着的话,涎水会淌得满衣襟都是,所以他已经是个废物啦,已经没有威胁性啦,他早就不是大齐的敌人了,陛下的仁慈,只会让他感恩戴德,直到咽气都不会忘记——事实证明这全是谎话,实际上,老家伙操刀的速度,比儿子回来的速度还快。 总之,眼泪加黄金的策略,十分奏效,上面说软话,下面塞贿赂,最终景安帝还是心软下旨,放走了那个质子。 所以宗恪的童年,几乎是在华胤度过,他在说明书里自嘲,说他就和那些香蕉人一样,回到舜天时,齐语说得远比磕磕巴巴的狄语强多了。他的血管里流的是狄族人的血,骨子里吸收的,却完全是中原风俗。 简而言之,回到了舜天的宗恪,便成为了父亲膝下唯一的继承人,五年后,父亲故去,又过了两年,做好了充足准备的狄人,终于向南发兵。 接下来,阮沅看得很潦草,她对这样的历史故事,已经熟知到极点了:北方游牧民族向南侵袭,造成整个中原帝国的毁灭,这样的事,曾经在她所处的那片土地上,发生了一次又一次。 她唯一注意到的,就是占领了齐帝国的宗恪,于齐亡当年,娶了景安帝尚且滞留宫中的小女儿,嘉泰公主元萦玉。尽管那时候她已经订婚,对方是旧齐宰相之子,秦子涧。 看见这个名字,阮沅的心一跳! 这不就是那个差点杀了宗恪的男人么?!对了,他还杀了米娜呢! ……怎么宰相之子,竟会是个杀手?! 阮沅不懂,只好继续往下看。 关于自己的婚事,宗恪在说明书里,并没有对此给出解释,想必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因为一切对他而言,太顺理成章。 他爱萦玉,这是他幼年唯一的玩伴,也是他唯一爱着的女人。 阮沅有些不想看了,这种事情对她总是某种打击:喜欢的人心里装着别人。然而至今为止她还没看见整件事和自己的联系,只除了林展鸿,所以,阮沅也只好硬着头皮继续看下去。 做了皇后的萦玉,自然不会感到愉快,甚至,她始终无法忍受自己身份的转变。宗恪的婚姻生活一直处于极为糟糕的状态,他自嘲说,如果一周之内夫妻俩发生争吵的次数小于三,那么这就算是一个完美的星期。 两年后,萦玉生下了一个男孩,这也是宗恪的第一个孩子,宗恪给他取名宗玚,并且为了表示对他和他母亲的重视,立这孩子为太子。 这种种的安抚手段,没有一样见效,到最后萦玉鬼迷心窍,对自己的亲生子也下了毒手。具体她做了什么,宗恪没有提,只说孩子五岁那年,他终于忍无可忍,软禁了萦玉。 软禁的一年时间,没有改变萦玉的心意,之后,宗恪为了挽回这段婚姻,带着皇后去舜天祭祖,谁知就在祭祀的过程中,萦玉盗走了那枚丹珠,因此也下了狱。 所有人都要求宗恪废后、杀掉萦玉,宗恪没有答应,在他犹豫不决的情况下,旧齐的降臣,靖海公林展鸿,恳请去见一面皇后,劝服皇后交出丹珠。 宗恪最终同意了林展鸿的要求,他却没想到,这一切都是林展鸿的计谋。 林展鸿有个妾,名叫云敏(阮沅的脑子,像被大锤给打了一下!),云敏出身于越州云家,那是个精通奇门遁甲、易容、幻药的诡异家族,历史悠久,并且神秘莫测。 宗恪告诉阮沅,来到这个世界,她必须尽快抛弃她在那边所受过的唯物主义教育,因为许许多多她在现代社会无法相信的怪事,在这边,每天都在以极为寻常的姿态发生着,这些事情,全然不遵守她所熟知的物理规律,在这里,某些物体甚至可以不遵守万有引力,还有大把的匪夷所思之事,更加无法解释。(.无弹窗广告)如果有谁秉持着顽固的唯物主义观念,那恐怕会在这儿受到严重打击。 就像这个神秘的云家,他们能用药物进入别人的心田,还能够像操纵僵尸一样操纵一个大活人,他们甚至能把一个人的魂魄,从他的肉体里完整拿出来,放进另一个身体里。 ……就像云敏给囚禁中的皇后做的那样,他们将她的魂魄移出,放进一个不知从何而来的女婴身体里,然后给那个房间,留下了一具可怖的尸体。 一度宗恪差点疯掉,他以为林展鸿杀了萦玉,盗走了丹珠。他死也想不通林展鸿为什么要这么做,直到后来,尸体被懂得法术的人给检查过之后,宗恪才明白,原来萦玉的魂魄已经被带走了。 而那具尸体经由分析得知,萦玉是自杀。 阮沅深深叹气,妻子宁可自尽,也不愿再和他一同生活下去,也难怪宗恪会变得那么颓废,这样的打击又岂是普通人能承受的? 另一方面,不知用何种手段潜逃出皇宫的林展鸿夫妇,带着那个女婴,逃到了那边——阮沅生活的现代社会,没人知道他们是怎么在那个古怪的社会里安顿下来的,宗恪唯一获得的信息是:他们遇到了一对没有孩子的夫妇,这对夫妇就是厉鼎彦和任萍。 至此,阮沅合上说明书,现在,她全明白了。 她明白宗恪为什么对表姐厉婷婷穷追不舍,不仅因为她有那颗丹珠的线索,更因为她就是他的妻子,元萦玉。她还明白了为什么厉婷婷在那么惨烈的车祸里,居然能毫发无伤,是丹珠始终在保护她,除此之外,可能还有云敏的功劳。 她也明白为什么元晟会出现在自己的周围,这个旧齐的皇子接近她,也无非是为了自己的妹妹。 她甚至明白了周芮为什么会失踪。 原来所有人都知道真相,只除了,她。 阮沅觉得不是滋味,自己那薄薄的脑壳像是被谁给敲碎了,然后拿个勺子在里面像搅蛋黄一样拼命搅拌,把她曾经坚信的一切,全都给搅了个七零八落。 阮沅的心中,五味杂陈!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宗恪是她的表姐夫,尽管厉婷婷抵死不肯承认这一点。因为车祸而想起一切的厉婷婷,已经不肯再和过去搭上丝毫的关系了,她甚至不肯承认元晟,更何况是宗恪? 想到这一点,阮沅心里不知是喜是忧,她完全是为了宗恪才来到这个异世界的,却没想到会得知这么惊人的内幕。那么,她到底还要不要继续追求下去呢? 一分钟之后,阮沅做了决定:她要继续追求宗恪。 反正所得知的这一切,没有让阮沅觉得不能承受:她一个外星球的土人,对什么大延什么旧齐,完全没感情,表姐上辈子的遭遇虽然让她欷歔,但从个人角度来说,宗恪无论在哪一边,与她都算不上是敌人。 关键的一点是,厉婷婷不爱宗恪,阮沅觉得,这也就足够了。 至于那本说明书,宗恪采用了非常简练的笔调来写,并不包含什么感情因素在里面,可是从字里行间,阮沅依然能看出当年那些事情对他刺激之深。 甚至,他连从头至尾再口述一遍都不肯,只肯把它以最简单的方式写下来,让阮沅了解到一个大概就行。 没有怒骂,没有渲染,也没有自怜。 但这平淡文字带给阮沅的,却是仿如崩裂的岩石滚落山涧时,所发出的惊人巨响,书写者隐藏着的情感,好似涨潮的激流,在湍急浑浊的河床中咆哮不休。这让阮沅也跟着心潮起伏,久久难以平静。 直到说明书的末尾,宗恪的笔调才终于有所改变,他对阮沅说,现在事已至此,还是“既来之则安之”,既然暂时进宫不能回家,那就干脆好好在宫里给他打工,作为交换条件,他会按照规定,给她提供最佳的员工待遇以及升职机会,宗恪希望她能为延朝的发展“做出自己的贡献”。 后面,他还用毛笔画了个笑脸符号。 真是不伦不类! 这本魔幻说明书,阮沅看了整整一个晚上,等翻到最后一页,她停下手来,呆了一会儿,这才用力支起窗棂。 灰蓝色的天空,玫瑰红正逐渐弥漫,色彩急速变幻,金徽一样的太阳就要出来了。 阮沅兜头倒在床上。 她觉得她崩溃了,被这诡异的事实给弄崩溃了,除了睡觉,她什么都做不了。 然而,等到次日上午,一觉醒来,阮沅又觉得,她可以接受这一切了。她向来都是容易被打败的人,同时,也是容易重新爬起来的人。 她觉得她的生活目标并没有改变,当下依然是那两件事:干活挣钱养自己,然后,继续追求宗恪。 虽然第一件对她而言,已经变形了,阮沅一时间想不出自己该怎么在这宫里“干活挣钱养自己”。她苦思冥想了好一会儿,想找出能够让自己在古代生存下去的专长。 她j-test考到准a,bjt也考了……可是她辛辛苦苦考的这些玩意儿,在宫里到底有啥用啊?这里一个日本鬼子也遇不到。 那她还会跆拳道,跑得也快,至于兵刃……她只抡过菜刀。再者说了,宫里头收女侍卫么? 她本来还想,自己会绣花,可以要求去宫里的针工局伺候,可是这两天看看送来的衣服上面的花样,阮沅就脸红了,她的那点小技术,顶多能在不拿针线的现代人面前炫耀一下,人家这绣得才是真手艺呐,一双春鸟栩栩如生,她却连个蚂蚱都得绣一个月,而且经常少条爪儿。 自己还会什么呢?阮沅愁死了,她学过三个月的电算会计,但她不会打算盘,她会修电脑,简单的软硬件问题难不倒她,但这宫里没有电脑,更没有电脑城万千小店给她做后备军。她还会自己组装家具,从宜家买回来的书架是她自己装的,但是,那也得有木匠先给她做出零件来才行啊。她厨艺不错,可惜从没用过传统大灶,更不知道这宫廷御膳到底是何种风格。哦!那她还会种花……对了,这个已经被宗恪鄙视过了,那她卡拉ok唱得很好,要不要在这宫里的戏班子去试试?这宫里有戏班子么? 想来想去,没想出一样靠谱的事儿,阮沅沮丧得不行。如果对宗恪而言她全无用处,那他大概不耐烦放自己在身边吧? 而且说到第二件事,也一样让人无计可施——谁听说过跑宫里来追求皇上的?真要这么做,岂不是要把那些三宫六院七十二妃给活活笑死? 但是,阮沅又觉得自己是个乐观的人,所谓的乐观,就是在事情完全无处下爪的时候,依然抱有信心吧。 她索性不再想了,听天由命,阮沅觉得,虽然自己十八般武艺样样抓瞎,但是只要有定力,发挥牛皮癣功能,死赖在宫里不肯走,那么宗恪也就拿她没办法了。 她相信,人是可以顺应环境而改变的。 虽然这儿是这么诡异,就光宗恪在说明书里描述的那一点儿,也让阮沅觉得自己好像错跑上了变戏法的戏台,眼花缭乱头晕目眩。 她觉得,她的三观不是歪掉了,而是彻底被摧毁了。 不过好在,世界观这玩意儿,摧毁之后再建立也不是什么难事吧?阮沅自己在心里嘟囔。 第二十八章 第二天,又来了人。来的是个和阮沅差不多年龄的宫装女子,肤色白皙,发色有些淡,脸庞圆圆的,有着一双大眼睛。 她的身后,还跟着两个年轻的宫人。 一问之下阮沅才知道,这名叫青菡的女子正是宗恪派来的,她原本是宫里一等女官,特为了过来教导阮沅宫里诸多事项。 青菡身后的宫人带来了阮沅正缺乏的梳洗用品,青盐,胰子还有胭脂香粉。因为已经被告知,阮沅她“什么都不会”,所以青菡便把每样东西的使用方法又详细教了阮沅一遍。 她身后的两个宫女,脸上都露出古怪的神色,大概她们无法想象,会有女人不知道怎么用这些东西。 除此之外,青菡又拿出几本写满了字的册子。 “这个,也是陛下的吩咐。”她对阮沅说,“陛下说,阮姑娘……呃,对这宫里的事情知之甚少,光凭奴婢口授,恐怕太繁复记不下来,所以干脆把需要记的全都造册。” 阮沅伸手接过那几本厚厚的册子,仔细翻了翻,只觉乌云压顶! 册子里写满了黄豆大小的字,还有图,其中包括各处建筑名称、朝中的官员等级、宫内女官和太监的名称等级,各处寝宫嫔妃情况,以及起居时间、一应用具的取放地点,还有节令的各项安排,礼节禁忌,举止规定,甚至还包括各种食物的名称……最后一本,则是详细叙述整个国家概况,以及延朝建国的历史。 比宗恪的那本魔幻说明书更惨的是,这些全都是繁体,竖排,从右到左。 这不是专门给阮沅看的,这是宫里人人必备的“工作手册”。 阮沅的脑壳大了一圈! 她怀疑宗恪是故意耍她。 “这些全都得记下来?!”她要晕了。自从大学毕业,她就没见过这么厚的书! 青菡点点头:“姑娘往后是要在陛下跟前侍奉的,这些都得烂熟于心才行。” 这么多!全都得背下来!……阮沅真想哭! 阮沅很想说“我可不可以不去他跟前侍奉?我后悔了,我想去各位娘娘那儿,参与精彩的宫斗……” 但她说不出口,这样的话,就太像耍赖了。 “他没给我限定时间吧?”阮沅虚弱地问。 “这个,陛下倒是没说。”青菡想了想,“不过若是往后,陛下哪天问起,姑娘最好还是心中有个数。” 是的,既然要上班,就不能到时候一问三不知,不然那家伙肯定会讥讽自己白吃了宫里这么多餐饭。 阮沅定了定神,她点头道:“我知道了。” 青菡微笑起来:“至于其它的事情,这一时半会儿的,教也教不会,往后姑娘在这宫里的时日还长着,跟着慢慢学吧。” 还能说什么呢?阮沅苦闷地想,她必须妥协,从菜鸟做起。 现在,宗恪就是她的老板。 想到这一点,阮沅忽然又高兴起来! 还有比上下级关系更近的相处方式么?!之前她每天只有早晚偶尔能遇见宗恪,运气不好的话,三五天都瞧不见人。可是现在,她成了宗恪身边的女官! 那岂不是每天脸对着脸?! 哇塞!阮沅的心都砰砰跳起来,这不就是她梦寐以求的生活么! 那她还等什么! 看她发痴,青菡有点好奇,问她怎么了。(.)阮沅醒悟过来,她拼命摆手:“没什么没什么!我很好!” 青菡笑起来,踌躇间,她忽然轻声问:“阮姑娘的姐姐,最近……还好么?” 阮沅一愣,她忽然会意过来,对方问的是厉婷婷。 “哦,你是说我表姐啊。”阮沅一顿,点了点头:“她很好,我昨晚才知道她是谁……” 青菡也沉默起来。 “你以前,认识我表姐啊?”阮沅小心翼翼地问。 青菡点了点头:“奴婢自小伺候公主,这么多年一直没离开过。” 哦,这么说,是厉婷婷的闺蜜了,阮沅想。 “她现在挺好的。”她赶紧宽慰道,“没人管了,也没礼法拘束着了,成日撒欢的玩。” 她说完又觉得不妥,自己这种说法,简直像描述一条小狗。但是青菡听着,眼圈却红起来。 “放心好了。”阮沅赶紧说,“她现在过得,肯定比以前在这宫里强。” 青菡垂下眼帘,但她终究没再说什么。 等宫人们走了,阮沅回到桌前,擦了擦眼睛,开始翻那几本册子。 翻了不到半个小时,她就厌倦得想打哈欠。 这就好比,她只是个刚上岗的促销员,却被告知必须背下整栋百货大楼的全部柜台和商品以及销售人员名称。 这让阮沅产生了荒谬之感。 不过再继续这么赌气下去也没什么好处,而且都答应给人家打工了,这几日吃人家的喝人家的,如果因为不乐意干而反悔,那就太失礼了。 而且她不是已经决定,要在这边生活下去,要把宗恪追到手的么? 再说想当年,她不也是从五十音图开始背起,一点点啃下鬼子国的语言的么?这个,怎么说都还是中文。阮沅说服自己,拿过一本来,回到床上被窝里,开始一页页地阅读起来。 背了差不多两三天,阮沅觉得这些东西在自己脑子里已经初具规模了。也是在这个时候,有传令说,宗恪要见她。 阮沅换好了衣服,跟着传令的太监出了院门,这还是她头一次大白天在宫里走。阮沅看什么都新鲜,眼睛东瞄西望,她早就想离开那小院子,出来四处逛逛,但是初来乍道,阮沅担心自己会误闯不该去的场所,所以也一直约束着自己的脚步,只在小院的周围晃悠。 这皇宫在阮沅眼中,像个大公园,到处翠盖茸茸,鸟鸣花香,却偏偏看不见游人。绿波荡漾的池中没有公园里常见的收费游艇,却有鸳鸯野鸭等水鸟自在晒着太阳。阮沅甚至还看见了散养着的幼鹿以及白鹤,鹤鸟们胖胖的身体撑着两条细腿,伸腿扬胳膊的模样怪可爱的,让阮沅忍不住笑。 “这儿成动物园了?”她随口问那小太监,“怎么还养着鹤啊?” “不光有鹤呢。[]”那小太监挺神秘地说,“还有豹子。” 这两天都是这个小太监给阮沅送吃的,阮沅知道他叫“小枕头”,经常说两句话,彼此已经算熟了。 一听说有豹子,阮沅“哇塞”一声! “猎豹?你们陛下还养这种东西啊?!”她忍不住问,“难道豹子也散养着?!天哪!他怎么学那个朱厚照一样,搞起豹房来了!” 小太监听不懂她的话,却摇摇头说,豹子不是陛下养着的,那些是宫内总管的爱宠。 “凌铁?!” 小太监点点头:“太后为此发了好几次火,但是陛下总说是他要养着,以示君威――” 他说到这儿,赶紧捂嘴,恐怕察觉自己多话了。 “那多吓人啊!”阮沅有点紧张,“豹子吃人吧?” 小太监笑起来:“不会。都拴着呢,它们出不来的。” “可我怎么一点儿声都听不见啊?豹子们不叫唤的么?” “这地方大,豹子都在老远的后面呢。” 这地方真的很大,阮沅在那叠“教科书”里已经得知,此宫殿的面积几乎是北京故宫的三倍。 等到了一处绿荫浓郁的地方,阮沅远远看见拱廊之下,色彩流溢的各色衣饰闪动光辉,她听见空气里传来丝绸摩擦的细碎声音,还有芬芳的气息。 等走到近前,阮沅这才大惊失色! 被众人围着的宗恪,身着白色锦袍,长发已经束起,冠上有价值不菲的美玉。 这男人换了一身打扮,此刻竟像薄雾散去的河川,于阳光下显出熠熠的清朗身姿,动人心魄。 服饰发型彻底一变,这让阮沅觉得,此刻的宗恪竟像陌生人。 “你你你!……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妖怪啊!” 她指着宗恪叫起来! 旁边侍从听她竟以“你我”之称,而且还拿手指头戳着皇帝,而且居然还说皇帝是“妖怪”……就全都露出诧异的神色。 宗恪却不以为意:“我本来就是这个样子,只是变回来了。” “什么叫变回来了?哪有一个礼拜就长出头发的?”阮沅盯着他瞧:“假的?” “当然是真的。”宗恪白了她一眼,“回来超过一刻钟,一切都会变回原样,包括头发也会长出来。” “原来如此。”阮沅一脸抑制不住的兴奋,“宗恪,你这个样子可真帅啊!” 服饰对人的气质竟有这么大的影响,这是阮沅头一次意识到的事情,之前她只是觉得宗恪很帅,是十分出挑的那种男性,但是直到此刻,阮沅才明白,原来整齐划一的现代男装,如同一层平淡的伪装,削弱了宗恪自身惹眼的美感,把他的卓尔不群给掩盖起来了。只有当他恢复了本来的装束,阮沅才突然意识到,这是个多么独特的男人。 如果不是旁边有人站着,她都要上去拽着宗恪转圈了! 宗恪已经习以为常,他早就习惯阮沅成天围着他,像只蜜蜂一样“帅啊帅啊”的嗡嗡叫,尽管周围的人看见此种情景,都相顾失色。 阮沅却浑然不觉,她低头看看宗恪的衣服,“咦?怎么袍子上没绣龙啊?” “谁说我必须穿绣着龙的衣裳?” “皇帝不就是得这样么?时时刻刻都得用身上的服饰提醒人家:自己是皇帝嘛。” “时时刻刻?”宗恪对这说法嗤之以鼻,“那洗澡怎么办?要不要在肚皮上纹一条龙?你以为我是山口组?” 阮沅笑得前仰后合! 等到笑够了,阮沅这才发觉左右神色不对,她赶紧退后了一步。 “对不起……”她低声说,眨眨眼睛,有些不安。 她已经发觉了宗恪身后那些男男女女,投射出的鄙夷目光。 宗恪看出她的尴尬,干脆示意左右都退下,只留了泉子一人在旁侍候,然后他回到椅子里坐下。 “青菡教给你的那些东西,都背熟了么?”宗恪又问。 咦?这家伙突然变得一本正经起来,他以为他是教导主任? “我努力背过,不过不够熟。”阮沅赶紧自我辩解,“太陌生了,记忆起来很费劲。” “嗯,对你而言是很陌生,多多接触也就好了。”宗恪说着,一笑,“不会太难,边做边学总会熟的。” “那……我该干什么活啊?” “暂时先留在我身边。”宗恪说,“打算封你为尚仪,我身边缺一个这样的女官,等你适应良好了,再看还有什么更适合的岗位。” 尚仪?这名词阮沅听不懂,也不知道那是什么职位。 阮沅不死心,她又问:“你们这儿不要翻译么?” 宗恪诧异地看着她! “你们不和日本做生意啊?”她哀叹,“唉,不要学清朝搞海禁嘛,互相多点贸易来往多好啊!” 宗恪忍笑道:“没有海禁,而且我得告诉你一个不幸的消息:这个世界没有日本这个国家。海外只有一个飞鸟国,恐怕奈良那儿,还是一片野地。” 阮沅沮丧得说不出话来。 “有一份工作比没有工作好。”宗恪宽慰她,“这儿人人都有一份工作,包括我在内。” “哼,那些娘娘们可没有什么工作。”阮沅翻翻眼睛。 “她们当然有她们的工作。” “什么?侍寝么?给你生孩子?” “哪里,她们的工作是宫斗。” 阮沅再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 “怎么?你想侍寝啊?”宗恪笑笑地看她。 阮沅的脸一下子红了! 她咳嗽了一声:“我还没想那么远呢。那,我什么时候上岗?” “随时都可以,只要你准备好了。” “那……我的薪金是多少?”阮沅又问,“有无年假?还有,医疗费用……” 宗恪哀叹摆手:“饶了我好么?我已经不是人力总监了,这些请去问青菡。” 阮沅翻了个白眼:“且!皇帝什么的……说到底,还不是个人力总监!” “你弄错了。”宗恪懒洋洋道,“吏部尚书才是人力总监,我是总裁兼董事会主席。” 阮沅被他给绕晕了。 “对了,过来这几天,生活上有什么问题?”他又问,“还习惯么?” 皇帝竟然问出这些来,连一旁的泉子都深感诧异。 阮沅倒没有在意,她想了想:“别的都还好。就只有一个:菜能做得稍微咸点么?” 宗恪一时没听明白:“什么?” “我是说,菜,有点淡了。”阮沅解释道,“我口味重,能让厨子多放点作料么?” “恐怕不行。”宗恪摇头,“你和其他人吃的都是御膳房的饭菜,没可能专门为你一个人往菜里加盐。” “难道你不觉得口味太淡么?这儿的菜不是煮就是熬,没有酱油,放盐也少,味道是不错,可是太淡了呀。” “吃惯了就好了。” 阮沅奇怪地看着宗恪,“难道你吃得惯?上次我说你做的酸辣藕丁太咸了,你还顶嘴说你就爱吃这么咸的菜,忘了么? 旁边泉子的神色有点怪,宗恪咳了一声:“御膳房的口味是很轻的,这是老规矩。” “难道你受得了?” “我不吃御膳房的菜。”宗恪微微一笑,有些得意,“我有专门的小厨房。” 阮沅虎视眈眈望着他,就像望着一盘榨菜炒肉丝! “别看我,小厨房只专门给我做。”宗恪懒懒道,“你没资格吃。” “啊?怎么这样!”阮沅欲哭无泪,“这种事情还有种族歧视的么!” “嗯,因为我歧视你,所以,你只能吃大锅菜。”宗恪的样子像是很得意。 “……” “都和你说了,这儿什么都没有,你还死活非得跟过来,现在后悔了吧?”宗恪懒懒道,“活该。” 阮沅气得跳脚! “胡说八道!我难道在找你要法式鹅肝酱么!我只要求菜里多放点盐!放点盐而已!” “那也不行。”宗恪故意气她,“你的要求已经驳回了。” “那我怎么才能吃到合口味的菜?”阮沅不依不饶地纠缠,“太淡了我受不了,给包涪陵榨菜!我要榨菜!” “没有榨菜。不过你可以篡位。”宗恪哈哈一笑,“等你当上皇帝,也就有自己的小厨房了。” “……” “多多努力,我看好你哦。”宗恪挥挥手不再看她,那意思是你可以走人了。 “讨厌。”阮沅嘀嘀咕咕道,“坏心肠的宗恪!连咸菜都不给人吃!坏蛋!” 等到阮沅离开,宗恪意犹未尽的盯着她的背影,突然问:“泉子,你觉得怎么样?” “头脑倒是不笨,可是就这样的言行举止,陛下难道不觉得太不合规矩?” “看她自己吧,”宗恪说,“看她会不会慢慢被这宫里同化掉。” 泉子不做声了,在他看来,这皇宫里要彻底同化一个人,也不过是一两年的时间。 “不过,我倒是想助她一臂之力。”宗恪说,“这丫头,不是挺有趣的么。” 很有趣么?泉子说不上来,他看着宗恪那饶有兴致的表情,觉得那里面有些更深层的东西,不是他能够看懂的。 第二十九章 正如宗恪所言,既来之则安之,阮沅在端正了思想态度、认真接受了“世界已经完全改变”这个事实之后,心里也就跟着坦然起来。[.超多好看小说] 她已经为了“伟大的爱情”,跟着一个男人跑到异世界来了,既如此,就先老老实实给宗恪打工吧,反正,哪儿都能领薪水,虽然现在她领的不是人民币,而是银子。 之前,阮沅把“尚仪”这个职位看得很危险,她什么都不懂,就得到皇帝身边去,负责他日常的林林总总,她再怎么不把宗恪放眼里,也知道“皇帝”这玩意儿不是好玩的,是和掉脑袋很接近的某种危险生物。她再怎么爱他,也知道这种关系里面,存在着一定的危险性。这就像你热爱的工作,被国家定级为“有毒工种”或者“危险行业”,但你没法因此就撂摊子不干,尤其是,如果你真的热爱它的话。 阮沅很是担心,按照自己这种大大咧咧的性格,早晚会把脑袋玩到地上去。 为此。她想了一个万全之策:阮沅找到宗恪,要他发给自己一块“免死金牌”。 “你要那玩意儿干嘛?”宗恪很奇怪。 “当然是抵挡死罪啊!”阮沅理所当然地说,“难道我拿免死金牌烤饼干?” “可你怎么知道自己会犯下死罪呢?” “我当然不知道呀!可是万一往后,你脑子哪根筋不对头,要杀我怎么办?”阮沅说得理直气壮,“趁着你此刻还保持着理智,我赶紧先要一块再说。” 宗恪白了她一眼:“放心,我不会杀你的。” “不行!口说无凭!”阮沅不依,“我必须保证自己在宫里这段时间的人身安全。” 宗恪一脸不屑:“你以为那玩意儿是超市优惠券啊随便发!要等着我赐给你,懂不懂?而且你什么功劳都没立过,我凭什么赐你免死金牌?哪怕幼儿园发大红花,那也得特别爱劳动才行吧?” “我也没打算垄断终身。”阮沅笑得像朵花,“亲爱的,你先发给我,等我往后要是打算回去了,那再还给你。” “你以为免死金牌是押金条?!”宗恪不悦,“都说了不会杀你,放心好了!” “可你有生杀予夺的大权,我却什么都没有,而且咱俩还经常拌嘴,这太不保险了。” “那你就不要再和我拌嘴了嘛,往后你让着我,不就行了?” “这很难呀!”阮沅继续解释,“我是喜欢你没错,可这不等于你永远都是对的,某些时候,我必须坚持我自己的意见呀!” “那你往后把脾气改改不就行了?”宗恪懒懒道,“这也是培养你个人素质的好机会。” “这不是培养素质,这是培养奴才!”阮沅马上说,“我不是来给你当奴才的。我有了免死金牌才能安心工作,不然往后肯定会给你添乱。” 宗恪无限烦恼地望着阮沅,他从没想到自己这个皇帝,竟会被人强行勒索“免死金牌”。 “你真以为免死金牌能抵死么?”他突然道,“先帝曾赐五个臣子免死金牌,猜猜看,有多少人得了善终?” “……” “零。” 一股寒气,从阮沅的肩胛骨冒出来! “若我真想杀你,就算你拿出一百张免死金牌也没有用,一说你谋反,免死金牌就失效了。”宗恪冷冷道,“而且金牌只免死,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到那种时候,我怕你反而希望自己快点死掉。” “怎么会这样?”阮沅都想哭了。 “所以,与其找我要免死金牌,不如听听我的建议,往后,在某些事情上绕道而行。” “某些事?” 宗恪点了点头:“主要是两件事,一、皇嗣问题。二、立后问题。” 阮沅心中一动! “不要在宫里结党、更不要掺和进这两件事里,如果能做到,你应该不会有安全问题。” 阮沅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那你现在有多少孩子?”她突然问。 “一个。”宗恪说,“太子宗玚。” “啊?”阮沅惊讶极了,“怎么才一个?**那么多人……”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看见宗恪的脸色立即阴沉下来!阮沅打了个激灵,她马上意识到,自己碰了那两条线里的第一条了。 阮沅立即闭嘴,她赶紧举起右手:“我不说了,我收回前言。” 宗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去干活吧。” 免死金牌没要到,虽然得了宗恪的提醒,阮沅依然惴惴不安,然而,不到半个月,阮沅就改变了认知。 所谓的“尚仪”,名称挺吓人,说到底不过是宗恪的女秘书。包括他的生活秘书以及工作秘书两方面。生活上的事情,阮沅不用太操心,自然有泉子那几个贴身太监来完成,政务上的事情,宗恪自己已经非常勤快了,需要她干的部分并不复杂。 之前宗恪看过阮沅写的字,略有几分惊讶,他大概没料到阮沅会毛笔字。 “初中开始练的。”阮沅得意地说,“我表姐想上书法班,舅舅怕耽误她功课没给她报,却给我报了。结果我学出来了,还在少年宫的全市书法比赛里得了奖呢!嘿嘿!邻里都夸呢,过年都叫我给写春联呢!这两年有点生疏,不过还能写。” 她的毛笔字在学校就很出名,大家都知道她是“练了多年的”。 “嗯,能写就好。”宗恪说,“虽然字很难看。” 阮沅生闷气,她觉得宗恪是故意的。但时日久了也不得不承认,宗恪说得没错。这儿大小官员上来的奏牍,那一行行馆阁体,干净工整得如同打印,全都比她写得好。宗恪自己,是和那边世界的颜体很相似的一笔好字,也决不输给他手下那些官员。相比之下,阮沅这在现代社会被处处夸耀的毛笔字,到了宫里,也不过是勉强“过得去”。 “我和拿毛笔的古人置什么气。”阮沅自我安慰地想,“我是打键盘的,哼哼,比起办公软件应用,他们就赶不上我啦!” 然而她又记起,宗恪也是打键盘的,而且他还能用excel画《北斗神拳》里的健次郎以及《饿沙罗鬼》里的ta机器人呢。宗恪这种牛叉到变态的行径,让阮沅佩服得身上冒鸡皮疙瘩。 ……所以综合来看,他还是比她强。 唉,这样的就只有他一个,何必非要跟这种变态皇帝比呢?何必非要执拗地坚持,自己比皇帝还强呢?和皇帝逞强,最后会变成沈万三的哦。 再说,和爱的人比强弱,那是最损害感情的事情。 仔细想想,阮沅也就释然了,反正她爱他,那他就什么都好。 没多久,那边传来了消息:米娜的死已经被立案,宗恪成了最大嫌疑人。 宗恒对此深感歉意,他说不管他怎么做,都没法把那屋子里秦子涧布置的线索给抹干净,而且更糟糕的是宗恪进去的时候,也留了指纹和脚印。 “没关系。”宗恪说,“反正暂时我不再过去了。” 至于阮沅,因为被人看见和宗恪一同出入酒店,也成了嫌疑之一。对此阮沅十分生气。 “警方去了你舅舅那边。”宗恪告诉她,“不过宗恒已经设法通知你舅舅,说你进宫了。” 阮沅沉默不语,离开那边,她唯一牵挂的也就只有舅舅和舅妈,现在厉婷婷走了,她也走了,只剩了两位老人。 “以后,你会有机会回去看他们的。”宗恪安慰道,“我会给你年假的。” 阮沅咧了咧嘴,她想笑一下,但是眼圈却红了。 “好了,报了平安比什么都强。”宗恪安慰道,“去给我倒杯茶来吧。” 最终她抽了抽鼻子:“……哦。” 阮沅离开后,宗恪又看了一眼面前等候的人:“赵王没有说别的?” “回陛下,赵王殿下把陛下回宫、以及带走了阮尚仪的事儿,通知了皇后。”那男人说到这儿,不知为何语塞了。 宗恪冷冷一笑:“她是什么反应?” 男人低头不敢出声。 “说吧,她说了什么难听的?” “回陛下,皇后得知消息,脸色似乎很不好,然后她……她说,陛下竟敢带着阮尚仪回宫,陛下这是……找死。” 最后那两个字,声音很轻,男人恐惧得不敢抬头,下巴快贴到胸口上了! 良久,他才听见搁下茶碗盖的声音,只是轻轻的“咯”的一声,却刺耳如同钢刃相撞。 “萦玉她这么说啊……” 宗恪的声音很平淡,殿前男人的身上却不禁一凛! 又等了好一会儿,他才再度听见宗恪的声音:“行了,先下去吧。” “是!” 男人小心翼翼倒退着出来,他觉得,脑子还有嗡嗡余响。 于是,阮沅日常的工作除了偶尔端茶送水,还有便是抄抄写写,帮宗恪记录下一天的要事,提醒他该接见的官员,安排次日的时间表等等琐事。基本上,她就是宗恪的一台人形电脑,虽然配置比如今的电脑低很多,偶尔还会因为脑子不够用而死机。 起初,阮沅什么都不懂,虽然她也有一点现代学生的古文功底,但是真正帮忙处理朝政,那点功底就太浅了,一开始,几乎是宗恪手把手地教她,阮沅甚至都不知道最基本的公文规则,还是宗恪告诉她最浅显的常识,比如等级平行的官员之间用“咨”,对下的公文却用“札”。宗恪虽然说话刻薄,喜欢挖苦人,但却是个难得的好老师,哪怕阮沅犯了错,他也不会暴怒,只一遍遍纠正她,这让阮沅自己都不好意思起来,怕再给宗恪添乱,只得拼命用功努力。 好在阮沅不在乎这些困难——每天都对着喜欢的人,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没多久,阮沅就发现,其实宗恪是个工作狂,他一天大部分时间,都泡在办公桌前,闲下来也没看见他抚琴赋诗,好像他更喜欢骑着马到处溜达,要么就是和侍卫们出宫去狩猎,阮沅最喜欢看他穿骑射装,比旧时的西装革履更加英武。所以她最后悔的就是没把相机带过来。 然而这宫里偏偏留了好多琴棋书画的东西,这些东西给做清洁的宫人们,平添了无数麻烦。 所以后来阮沅也问宗恪,反正东西都有,他怎么不想培养一下审美情操,抚抚琴做做诗呢? “那是萦玉的东西。”宗恪当时低着头,仔细擦拭着一张他心爱的弯弓,慢慢说,“我嘛,是个粗线条的土佬,没什么艺术细胞,天生那方面就不开窍。” 阮沅一时沉默,她想起蓝湾雅苑里,那些大开本的中国画。 “那我表姐这些东西都懂么?” 宗恪点点头,把弓扬起来,对着天光仔细看了看,才道:“被她父亲培养的,琴棋书画都擅长,不像我,一抚琴,能把鬼给招来。” 他这话像自嘲,又像是曾经受过的讽刺——这宫里还有谁敢讽刺皇帝呢?阮沅不由想,自然只有她表姐了。 阮沅默然了一阵,突然说:“我表姐也嘲笑过我的。” 宗恪愕然抬头:“嘲笑你什么?” “说,我这个白痴脑子里到底装的什么呀。”阮沅发出一声轻笑,“她不是学哲学的么?我就问她,尼采和他妹子到底有没有一腿,黑格尔是不是结巴。她骂我八卦,光知道看漫画,正经东西一篇都看不下来,满脑子全是这种唧唧歪歪的东西。” 宗恪笑起来。 “所以呢,我就是土佬里的土佬,一听巴赫就犯困,这辈子只爱看《康熙来了》——早说了,咱们才应该是一对。” 宗恪的笑变成了苦笑。 阮沅伸手过去,拉了一下弓弦,绷的一声。 “我倒是觉得这玩意儿比小提琴更衬你,看着就养眼!” “像阿玛尼配什么?”宗恪扬起英俊的眉眼,看着她。 阮沅哈哈大笑:“像阿玛尼配爱马仕!” 宗恪的生活安排得非常紧,每日练功就得两个小时,虽然不用天天上朝,但却得和官员们讨论议事,处理地方上送来的各项奏报,以及朝中人事上的变动。 但是无论这个人忙成什么样,每日去太后那儿的晨昏定省是必定的,之前阮沅还以为那是宗恪的亲妈,后来才知道,那只是先帝的皇后,和宗恪并无血缘关系。因为在宗恪身边伺候,阮沅也见过太后,对她而言那不过是个病恹恹、不爱见人的老妇人,成天呆在小佛堂里,以礼佛为余生寄托,阮沅从宗恪那儿得知,太后和舅妈任萍差不多年龄,但阮沅却觉得这**至尊显得过于苍老,有气无力。 起初,阮沅以为他们情同亲母子,但是后来她就发觉,宗恪只是特别喜欢表面上把孝顺功夫做得十足,有时候还会亲手抄录佛经送去讨老太太欢心,但阮沅看得出,他对太后并没有真正的深厚感情,他大概是喜欢听人家说“陛下以孝治天下”之类的夸赞。 这个家伙,有点虚伪呢,阮沅想。 但宗恪私下里却和阮沅说,他自己是“孝”字底下爬出来的一个大恶人,他说这话的样子,玩世不恭里带着点放荡的邪气。 阮沅摇头:“你也不怕被人听去。” “我是怕被人听去,所以只和你说说嘛。”宗恪耸耸肩,“我这一路,都是不孝走过来的,要不然,我活不到如今。” 他说着,冷笑了一下,这让阮沅觉得身上发凉。 她能感觉到那冷笑里面,含着一些恶毒的、好似仇恨一样的丑陋东西。 在这宫里头,阮沅唯一的特殊“优待”,就是她不必去管宗恪和女人们“嘿咻”的屁事儿。这是阮沅的要求,她说她什么都可以做,哪怕去洗马桶都可以,但她绝不插手此类事项,不然她肯定得在宫里暴走的。 宗恪没有勉强她,只不过,晚间值夜的时候,阮沅往往无法避免看见宗恪“翻牌子”…… 那些光滑的名签背后,每一张,就代表着一个温暖芬芳的身体,这么多美好的身体,像含苞待放的柔嫩花朵,只等待着为宗恪一个人绽放。可是能被选中的,只有一个。每次,阮沅眼看着宗恪漫不经心地随意挑出一个来,然后泉子把剩下的名签全部收回去,这情景总是让阮沅万分难过。她觉得那感觉,就好像她就是那些被抛弃的女性,孤独的夜晚,希望再次破灭…… “觉得不甘,那就把你的名字也列上去好了。”宗恪有一次讽刺地说,“哪天我兴致来了,蒙上眼睛抽签,说不定会抽中你。” “不要!我不干。”阮沅梗着脖子说,“我和她们不一样!” “咦?哪里不一样?”宗恪佯装好奇,“多个鼻子,还是少个眼睛?” 阮沅把脸扭到一边,不吭气。 看她这样,又不知在发什么邪火,宗恪也不再理会,只散漫地在托盘里挑挑拣拣,看看这个,又瞅瞅那个,最终,他拿出一枚:“就她吧。” 阮沅本来不想看,但又忍不住好奇,扭过脸来瞥了一眼。 是琪婉仪。 阮沅知道,宗恪已经连续三次翻这张名签了。 阮沅见过琪婉仪,对方比她小六七岁,性格活泼,话多热情,脸很可爱像个苹果,所以,当阮沅第一次看见琪婉仪的时候,她就猜到宗恪会喜欢她,因为这女孩的各方面气质,恰恰符合宗恪的胃口。 她知道宗恪喜欢什么特质,她知道宗恪迷恋什么样的女人,她甚至知道这短暂的迷恋会持续多久、最终又将以何种固定模式结束…… 她什么都知道,虽然相处时间不久,但关于宗恪的脾性,她了解得清清楚楚。 可是,那也不过是“知道”而已,猜中这些,不仅不能让她高兴,却还让她更为伤心,知道得再多,她也只能守在一边,看着他翻人家的名签。 定下侍寝的人选,泉子他们退下,吩咐各处做准备,阮沅今晚的任务也就到此结束。 夜晚风凉,莲子给宗恪披上大氅,又仔细给他系好带子,宗恪扭过脸来看了看,阮沅依然呆坐在灯旁,像是在出神。 “想什么呢?”他好奇凑过去,拿手在她眼前扇了扇。 阮沅回过神来,勉强一笑:“……没想什么。” “明明有想什么。”宗恪盯着她不放,“你怎么了?” 阮沅强笑道:“唉,你烦不烦啊?快过去吧,琪婉仪正等着呢……” 听她这么说,宗恪反而坐下来了,他那形状漂亮的浓眉皱起来:“别急着打发我。你到底在想什么?好端端的,怎么眼睛都红了?” “……我没有。”阮沅赶紧别过脸去,又拿袖子蹭了蹭脸,再扬起头来,“你看错了。” 宗恪不动,盯着她,不说话。 阮沅没辙,只好说:“我想念我的闺蜜们了。” “闺蜜?”宗恪莫名其妙松了口气,“这时候想什么闺蜜……你的脑子到底是什么构造。” 他不再问,摇摇头,转身离去。 屋里等会儿就没人了,用不着点这么多灯,泉子小心翼翼将其中一盏熄灭,又递给阮沅一盏提着的:“尚仪拿这盏,轻快,回去路上照着道儿。” 阮沅伸手接过,道了谢,又用袖子蹭了蹭鼻子。 “对了,刚才尚仪提到的闺蜜,那是什么?”泉子好奇问。 “闺蜜啊,就是……”阮沅卡了一下,不知该怎么解释,半晌才说,“就是很好的朋友。” “原来如此。” 走出寝宫,阮沅举着那盏小小的荷叶灯,慢慢往自己的住处走。 她没有和泉子解释清楚,闺蜜和好朋友是不同的。真正的闺蜜,是在被男人伤了心的时候,永远可以打电话给她倾诉的那个人。 然而她现在,找不到闺蜜,没人可以打电话、发短信、上q发一堆哭诉…… 她能做的,只是在黑暗孤独的小屋里,盯着窗户纸发呆。 第三十章 目前,宫里没有皇后。据说宗恪十七岁那年大婚,可是刚刚一年,皇后就因品德不淑被废了,后来又立了旧齐的公主元萦玉为后,没几年就又被废、被杀。 一连两位皇后都没落什么好结果,宗恪就将后位空置出来,不再另立新人。目前,**位置比较高的是琬妃和堇妃。 爬到妃这一等级的,并不太多,更多的是嫔、婕妤、婉仪,以及更多阮沅都记不住的称号。在阮沅的概念里,**这种地方,就是个庞大的金字塔,每一阶,都有无数人站在上面,然后时时刻刻上顾下盼,担心被下面的人爬上来挤掉了自己;奢望爬到更高的等级,踢掉对手,占领一席之地。 这是一个竞争残酷激烈的复合企业,而且十分庞大,齿轮众多。宗恪和普通嫔妃的关系,像跨国公司的ceo和其子公司里的文员那么遥远,他不可能有充足的精力和时间来管理它,也没太多兴趣去了解细部,他的注意力在朝堂,在国家,在西北以及南方的敌人。 他只要求它运转正常,像自家的洗衣机,随时可以投入使用就行了。 **的事情,现在暂由琬妃管理,因为她的等级最高,入宫的时间也久。 阮沅见过琬妃,却还没见过堇妃,听说堇妃身体不好,不太见人。至少在阮沅来看,琬妃很温和,端庄温润的模样,让她想起87版红楼里的元春,虽然琬妃对她淡淡的,礼貌程度也是适可而止,但阮沅却没有感受到什么专横的气息。或许是因为她们都出身高贵,教养良好,不至于做出让人骇笑的荒唐举止、以此来确认地位,另外,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阮沅都没可能激起她们的警惕。 虽然宗恪说她们的工作是“宫斗”,但是阮沅却看不见多少斗争的痕迹,当然也可能,她只跟着宗恪,嫔妃之间的事情,毕竟所知甚少。 然而她也能感觉到那些暂时受宠的女性,她们那骄傲而得意的面孔,阮沅进宫的这一两个月里,刚开始那段时间,宗恪频繁流连在舒婕妤身边,十多天没去别人那儿。 舒婕妤是个十七八岁的年轻姑娘,衣饰鲜美,皮肤油润,发丝乌黑,像洗发水广告明星,而且笑声动听,是那种安静不下来的活泼女性。(.)她身上婴儿肥未消,不算胖,只不过手腕都是滚圆,想必胸脯也一样。舒婕妤知道自己受宠,来往见人时那点得意,总也隐藏不住,像被富豪送了台保时捷的女学生,还没做足“沉住气”的功课,旁的嫔妃,知道阮沅在宗恪身边,虽然不明底细,但也清楚这种人物不好得罪,所以见面总十分客气,只有她,永远一副敷衍表情。 阮沅不喜欢舒婕妤,每次看见她,心里都酸溜溜的醋意难当。但她也没有发怒,她年长这女孩子那么多岁,清楚那只是小女生忍不住的炫耀,也知道,这样的状况长久不了。果然,不到两个月,宗恪对这女孩就冷淡下来了,并没有罪名,传言说某天晚上,堇妃突然有什么不好,报事的人去通知宗恪,他匆匆撇下舒婕妤去探望,等后来堇妃情况稳定下来,宗恪再回来,舒婕妤为此心里有气,便故意叫人告诉宗恪,她已经睡了。 宗恪当时听她身边的小监这么禀报,便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转头回了自己的寝宫。 从那之后,他再没去过舒婕妤那儿。 阮沅听了这八卦,心情复杂,她觉得自己该幸灾乐祸,但是不知为何,却有种兔死狐悲的伤感。 她们全都得不到宗恪,都只是偶尔路过。就像夜班列车在经过一些无名小站时,乘客会突然被笼罩在站台射出的亮光里,如同置身在阳光下,纤毫毕现,亮得让人睁不开眼,可是转瞬光芒被抛在车后,这一车的乘客,马上又陷入黑暗中,并且未来阶段,也将长久的沉默在这黑夜里,面目模糊,再不可见…… 阮沅早就知道,舒婕妤是拴不住宗恪的,在宗恪身边,人必须懂进退,更别奢望去控制他。舒婕妤不过是凭着青春活力,引得宗恪一时贪食。就像刚上市的杨梅,鲜红水灵令人难忍欲望,然而季节终究是要过去的,就因为鲜甜可口,所以烂得更快。 虽然阮沅不参与宫内的拉帮结派,但是,如之前她隐约预感到的,她可以不去找“宫斗”,“宫斗”自然会来找她。(.好看的小说) 宗恪中意的那个琪婉仪,其实是个很不错的姑娘,阮沅刚进宫没多久,就遇到过她一次。不过是偶遇,虽然“官衔”里都有个“仪”字,但是琪婉仪可比她高出好几阶,所以当时,阮沅按照青菡的指点,恭恭敬敬向她行了礼。 “别这么客气!”琪婉仪当时就阻拦住她,“我这年纪轻轻的,受什么礼啊!姑姑是陛下身边的人,年长我许多,还是别拘束着,我才舒服。” 这话,如果放在别人嘴里说出来,阮沅准保会大怒:这不是变着法儿的骂她是欧巴桑么! 但是同样的意思,从琪婉仪这人的嘴里说出来,阮沅竟然毫无怒意,因为她说得那么诚恳、热情,里面丝毫讽刺的意味都没有。 因为这个开头挺不错,俩人就渐渐有了交往,说到交往,也不算深,只是平日见到了,多聊几句闲话,或是琪婉仪得了什么新鲜好玩意儿,就叫人送一份给阮沅,琪婉仪总说阮沅看着面善,她很愿意亲近阮沅。 一开始,阮沅总觉得这种交往很古怪,不合逻辑,按理说,大家觊觎的是同一个男人,彼此应该敌视才合理,但是她不讨厌琪婉仪,琪婉仪对她不错,阮沅觉得,自己也摆不出一副敌对的冷脸来。 琪婉仪的父亲是朝中官员,她本是家中最小的女儿,不知为何被送入宫里。可能因为年龄不大,心机也不多,说话总没个遮掩,宗恪偶尔讽刺琪婉仪是剖开的葫芦,肚子里有什么,谁都看得见。但阮沅觉得,自己和这女孩子说话反而最不费劲。 有时候得了休假,阮沅也会去琪婉仪那儿,礼尚往来,既然琪婉仪给她送来了糖栗子,她就该送点炸甜糕回敬人家。 那日阮沅去了琪婉仪那儿,琪婉仪住在晴芳阁,阮沅进去时,正巧另一个嫔妃从里面出来。 “尚仪怎么今天有空?”对方微笑打招呼。 那人阮沅认识,是住在不远处撷绮苑的蓉贵嫔,晴芳阁和撷绮苑都在宜和宫内部,蓉贵嫔和琪婉仪一向走得近,阮沅听琪婉仪说过,她进宫时间不长,一直是把蓉贵嫔当姐姐对待,宫里的规矩也是蓉贵嫔手把手教给她的。 既然是琪婉仪尊重的人,阮沅也不敢怠慢,恭敬打了招呼。 俩人分手,阮沅进屋去,正巧琪婉仪在挑衣服,见她来,便热情招呼一同来看。阮沅平生最喜欢漂亮的织物,假日最大爱好就是逛商场,家里的衣柜永远都是满满的。这次她见了琪婉仪的衣服,顿时拔不出眼睛来。 挑着挑着,琪婉仪就拿出其中一件牡丹色的薄衫,递给阮沅说:“瞧瞧,喜欢不喜欢?” 那件牡丹色的薄衫,颜色鲜艳,上面的刺金百瓣莲,精致入微,夺人目光。 阮沅忙点头:“喜欢!” “那这件就送给阮尚仪好了。”琪婉仪笑眯眯地说,“是人家给我做的,结果尺码弄错了小了点,我的肩宽,瞧,这儿肉太多了,穿不上,偏我又喜欢得紧,舍不得就此压箱底。阮尚仪比我的骨架小,又比我瘦削,肯定合适。” 阮沅虽然心中欢喜,也知道得客气推辞两句,但是架不住琪婉仪热情,便换上身试了试,果然十分合身。 “尚仪别客气了,白放在我这儿也是浪费,就请拿去吧。” 于是阮沅就喜滋滋接受了这份礼物。 次日,她特意起了早,换上这件新衣服,又在镜子跟前转了个圈,衣服十分合身,这颜色尤衬白肤色的人,红白相间,愈发显得她脸颊光洁,双眸灿灿如星。穿上这艳丽的薄衫,整个人更显漂亮了。 阮沅心中高兴,她就打算今天穿着这件衣服去上班,要是宗恪看见了,肯定也会觉得好。 女为悦己者容嘛。 收拾停当,溜溜达达去了宗恪平日办公的御书房,还没走到门口,阮沅却听见身后有人喊,她一回头,是青菡。 “哦,这么巧!”她笑眯眯地说着,拽了拽身上衣服,“你看!好看么?” 阮沅原以为青菡会赞赏、说真漂亮什么的,岂料青菡却一脸发白:“这衣服是谁给尚仪的?” 阮沅一怔:“……是琪婉仪的衣服,她昨天给我的,怎么了?” “尚仪赶紧去换一身。”青菡低声说,“趁着陛下还没来。” 听见青菡声音都在发抖,阮沅心中一慌! “怎么了?这衣服哪里不对?” 青菡没法,只得说:“尚仪有所不知,这牡丹色,是**的禁色。” “啊?!” “这是公主最喜欢的颜色,还有这刺金百瓣莲,也是公主生平最喜欢的花样。”提起那两个字,青菡的嘴唇直哆嗦,“公主就是穿着这样的衣裳……自尽的。那之后,陛下再不许嫔妃们穿这牡丹色,看了就会发火。” 阮沅眼前发黑! 糟糕!她被陷害了! 狂乱的思绪在她脑子里不受控的奔驰,她又惊又急,手忙脚乱想赶紧脱下来,却又觉察到不妥,她总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脱衣服啊! “尚仪还是赶紧回自己屋,把这衣服换下来吧。” 阮沅鸡啄米似的点头:“好……好,我这就去,青菡,如果宗恪来了,你帮我顶一下,就说……” 她的话还没说完,身后传来脚步声,阮沅听见了莲子的声音:“陛下。” 阮沅如五雷轰顶!她艰难地转过身来,正正对上那张愕然的脸! 宗恪微微张着口,双眼直直盯着她,就好像盯着一个罕见的怪物!他脸上表情很奇怪,像是受了猛烈的突袭,却又不知该如何应对―― 那一瞬,阮沅真想找来哈利波特的隐身衣,把自己从头到脚蒙上!她脸色死灰,用力抱着手臂,就像身上没有穿衣服,话也说不清了! “……我、我这就去换!”她低着头,哆嗦着说,“宗恪你别、别发火!我真的不知道……” 她强忍着眼泪,身上剧烈颤抖,悔恨得无法自已。如果此刻有把剪刀,她真想把身上这件薄衫,划成千条万缕! 良久,宗恪才慢慢恢复常态。 “不用去换了。”他淡淡地说,“你,进来。” 第三十一章 阮沅以死别的表情,看了一眼青菡,然后哆哆嗦嗦跟着宗恪进了书房,她难过得不知如何是好,心想,自己这……算不算待罪呢? 要不要跪下? 她进宫这么久,还从来没下跪过呢。 宗恪在椅子里坐下来,抬头又看了看她:“衣服,哪儿来的?” 他的语气平静冰冷。 “……琪婉仪给的。”阮沅带着哭腔说,“昨天,我去她那儿玩,她在收拾衣服,就把这件给我了。” 宗恪微微点头,转头对莲子说:“把琪婉仪找来。” 莲子很快出去了,不多时,琪婉仪被带进来,女孩很明显已经得知详情,一张脸吓得蜡黄,一进书房,扑通就跪下了! 宗恪看了她一眼:“琪婉仪,阮沅身上的衣服,是你昨天给她的?” “是……是臣妾给阮尚仪的。”琪婉仪的嗓子抖得不像话,她全身都伏在地上,“因为臣妾穿着小了,是以……” 宗恪点点头:“这衣服,是你自己做的,还是人家给的?” 本来是个简单的问题,谁知,琪婉仪抖如筛糠,伏在地上一声不吭! 宗恪愣了愣,忽然冷笑起来。 “好个有义气的丫头!可你这义气是不是用错了地方?人家陷害了你,你还要为人家挡枪子儿?” 阮沅在旁边听着,却糊涂了:不是琪婉仪陷害她么?怎么琪婉仪成了受害者? 宗恪点点头:“你不肯说,朕也查得出来,莲子,你带着阮沅去针工局,找冯德川,叫他把历年的单子找出来,务必找到这件衣服的主人!” “陛下……”琪婉仪终于开口,“这衣裳……这衣裳是臣妾强要来的,不关人家的事!” 宗恪的冷笑,终于转为了苦笑。 “义气对你而言,竟然这么重要?你可知激怒了朕,是什么后果?” 阮沅清楚地看见,琪婉仪的背部一僵! 宗恪点点头:“看你这样子,朕也猜到那人是谁了。来人,把蓉贵嫔找来。” 阮沅一呆,顷刻间,恍然大悟! 不多时,蓉贵嫔被带到宗恪面前,她也依样跪下了。 宗恪看看她:“阮尚仪身上的衣裳,是你给琪婉仪的?” 蓉贵嫔脸色青黄,她辩解道:“……臣妾知道这衣服不能穿,本不欲给琪婉仪,可琪婉仪喜欢得紧,又反复央求,是以臣妾只好给了她,臣妾当日曾对她叮嘱再三,此衣为**禁忌,不要穿出去,谁知她竟……” 好像听见了什么奇怪动静,宗恪面前的琪婉仪,奇迹般抬起头来,瞪大眼睛,望着蓉贵嫔! 那双美丽的眼睛里,满是不可置信! 宗恪见这一幕,冷笑又叹息:“看见没?这就是你拼死要替她挡枪子儿的人。看清了没?明白了没?” 琪婉仪脸色灰白,嘴唇直哆嗦,一双眼睛泛起泪水,她慢慢扭过脸来,重新低下头,不出声。 阮沅看见,两滴大大的眼泪,无声滴落在宗恪脚前的砖地上。 宗恪摇摇头:“琪婉仪进宫时间太短,毫无派系,没有与任何人产生怨恨;阮尚仪也不是受宠的嫔妃,她有什么必要陷害阮沅?阿珩,你想过没有?这个像剖开的葫芦一样的丫头,做得出这样的事么?” 蓉贵嫔一怔! “你这招借刀杀人,甚是了得:刀选得好,杀的人也好。既让琪婉仪背负了罪名,又让阮尚仪讨了朕的嫌——你就这么痛恨她们?” 蓉贵嫔的声音像是卡住了! “朕倒觉得,你不是恨她们。你恨的是萦玉。”他淡淡一笑,“阿珩,你还在恨萦玉给你的那个耳光?” 阮沅看见,蓉贵嫔脸上仅剩的那点血色,呼啸褪去! “……你恨她,她羞辱了你,要不是琬妃拼死护着,你肯定得被打入冷宫。之后朕厌烦你们争吵纠葛,没再来看你,你也就把这笔账一并记在了萦玉头上,想日后报复。” 阮沅几乎听不下去了,她被这些爱恨缠绕得呼吸都开始困难了。 “你和萦玉的是是非非,朕不觉得她对你错,萦玉自然有萦玉的过失,朕也惩罚过她了,现在看来你显然还觉得不够。但是阿珩,既然恨,就对着那个恨的人去好了,她活着的时候,为什么你不鼓足勇气想办法报复?为什么要把这痛恨转嫁到无辜的人身上?就因为阮沅是萦玉的表妹?就因为琪婉仪的父亲是旧齐降臣、是曾经竭力维护萦玉的人?” 阮沅心中,泛起无法形容的复杂滋味,她这才知道,原来自己不过是这出戏里的一个小角色。 “你让朕瞧不起,阿珩,你这手段太下作。”宗恪摇摇头,“琪婉仪真心敬你、护你,宁可激怒朕,也不肯供出你来。你却这样陷害她,此举,令朕不齿。” 他说完,不再看跪着的女人,却唤进莲子来。 “把蓉贵嫔送去莲慈庵。”宗恪平静地说,“她的心,太躁太乱,去那儿陪着太妃们修行,也好沉静沉静。” 面如土色的蓉贵嫔被莲子带走,宗恪低头又看看跪着的琪婉仪,他叹了口气:“起来吧。” 琪婉仪脸上挂着泪,站起身来:“陛下……” 宗恪看看她,又看看阮沅,微微叹息:“你们两个二货,往后脑子要放机警些,不要再被人当枪使了。” 等琪婉仪退出去,阮沅忍不住问:“你是怎么知道陷害我的人不是她?” “这么简单的逻辑,难道你还推不出?”宗恪翻了翻眼睛,“琪婉仪进宫才三个月,又是个公认的二傻,既然她把衣服给了你,自然是真不知道我的忌讳。这衣服不是她自己做的——否则冯德川定会警告她。衣服既不是从针工局新出来的,当然是别人给她的,她与蓉贵嫔要好,这宫里谁都知道,要好成那样,彼此有什么衣服怎么会不清楚?如果不是心怀恶意,蓉贵嫔怎会不出声提醒?推到这儿,真相已经出来一半,再联想到蓉贵嫔和你表姐的旧怨,事情也就水落石出了嘛。” 他说到这儿,又看了一眼阮沅,无奈摇头:“你也真是够笨的,这么明显的宫斗陷阱:背景、道具、事件,全都给你设定好了,傻子都看得出来,你居然想都不想,扑通就跳进去了。阮沅,这是宫斗,明明是你们女人的事情——哪里有皇帝帮你宫斗的道理?” “可我……我真的不知道呀!” “笨成这样,居然还敢进**来。”宗恪哼了一声,“下次再遇上这种事,先把你关起来!猜出谜底我再放人。” “什么嘛……” 阮沅嘴上嘟囔,脸也红了。 拿死人衣服刺激活人,这种计策,她何止看过十次八次?从希区柯克的《蝴蝶梦》,到大红的宫斗小说《甄嬛传》,哪一个没用过这伎俩?如果这事儿出现在小说里,她必定会打着哈欠合上书,再笑骂作者一句“老套没新意”…… 然而事情确实发生在眼前,她却没有丝毫察觉,虽然不知前因后果,可是在这宫里行事,不是应该处处小心么? 也难怪宗恪会嘲笑她。 阮沅默然良久,才低声道:“我去把衣服换了。” 岂料,宗恪摇摇头:“不用麻烦了,穿着吧。” “咦?可是……” “禁令是给宫内嫔妃的,你不算。”宗恪默默盯着自己的茶杯,声音忽然低下去,“况且,我也没那么脆弱。” 于是,阮沅就在这宫里,继续穿着本来该禁止的衣服,嫔妃们见到了,脸上都露出古怪神色,可是鉴于蓉贵嫔的前车之鉴,谁也不敢再多嘴。 蓉贵嫔这件事,没有影响宗恪对琪婉仪的态度,反而因为她是个直爽义气的人,宗恪对她又多了几分好感。 这些事,看在阮沅眼中,依然如尖刺一般刺痛她。 进宫没一个月,阮沅就发觉宗恪“旧疾复发”。 他仍然在酗酒,晚上会自斟自饮,当然那是在所有的事务处理完毕之后。宗恪虽然嗜酒如命,但没有为此耽搁政务,阮沅也没见过他因酒失态,再者,他是皇帝,更没人敢劝。 有一次夜间,是阮沅当值,她眼看着宗恪传了酒膳,独自靠坐在软垫上,慢慢一斟一饮。 阮沅想去劝,在门口犹豫了半天,却不敢上前。 之前她也劝过,却被宗恪骂了,那次宗恪发了很大的火,还说她再敢多嘴一句,就叫宗人府的上来抓人。 虽然不见得真的实行,但阮沅也从此明白了,这种时候,自己最好不要上去多嘴。 那夜,殿内并无别人,深黑的空间四面悄寂,只有紫铜色烛台顶着弧形的烛晕,闪烁的光线,令人想起夜里深谧的流水。 阮沅清楚,最近正有大臣不断上奏有关南方叛乱的事,宗恪的心情很差。恐怕是为了这,才在深夜借酒浇愁。 不敢去劝,也不敢擅离职守,阮沅在外面走走、坐坐,无聊得要咬指甲。她还不困,不想回屋睡觉,可是眼下又没什么事好干。 又等了大半个钟头,阮沅把头探进去瞧了瞧,帷幔不知何时垂落下来,酒案后头没了动静。 阮沅想了想,蹑手蹑脚走进去,她一直走到帷幔前,将柔软的白帐掀开。 宗恪靠在软垫上,已经睡着了。他的手边扔着一只酒杯,酒杯翻倒在地,里面剩余的酒水洒得点点滴滴。 阮沅心里叹了口气,绕过酒案,走到宗恪身边弯下腰,推了推他:“宗恪?” 宗恪发出一声模糊的鼻音,他的头发已经有点散乱。 “喂,醒醒好么?”阮沅苦笑,又拿手轻轻去拍他的脸颊,“要不要喝点醒酒汤?” 她的话还没说完,宗恪翻过身来胳膊一揽,竟把她也压在软垫上! 阮沅心中一慌! 沉重的呼吸喷在她的脸上,酒味儿熏得她头晕,宗恪依然闭着眼睛,他紧紧抱着她,把嘴唇贴着她的脖颈…… 阮沅脑子一片空白! 她知道自己该用力推开他,却不知为何,没有这么做。 屋子里,静得只能听见喘息。 男人把她抱得那么紧,就好像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 “陪我一会儿,别让我一个人……”他喃喃道。 阮沅只觉得心下慌乱又凄然,本来欲使劲的手臂,终于还是垂落下来。 随便吧,她想,只要他能高兴…… 就在这一片混乱中,宗恪偶然睁开眼睛,落入眼帘的是一道刺目的颜色。那晚阮沅穿的正是那件牡丹色的薄衫,暗红色烛光染过她优美的脸颊,眼前这一幕,竟如彩色蜡笔涂抹出的陈旧画面…… 有什么,针一样狠狠扎了一下宗恪! 他松开了她。 阮沅回过神来,她怔怔望着宗恪! 屋子里,只剩下两个人紊乱的呼吸声。 “没关系,我……” 阮沅还想说下去,可宗恪却推开了她,扭过脸。 “……去睡吧。” 阮沅一颤,忽然恍然大悟! 她踉跄起身,哆嗦着扣好已经被解开的衣扣,忍着泪匆匆离去。 宗恪呆呆凝视着烛光,良久,他慢慢弯下腰,将跌倒的酒杯拾起来,放回到酒案上。 回到自己的小院,阮沅站在门口,怔怔望着院墙边。那儿有一排色泽凄艳的天竺葵,气候变冷,天竺葵已经枯萎了。 阮沅咬着嘴唇,胸口起伏不平。她看了一会儿那些死气沉沉的红叶子,终于低下头,进了屋子。 今晚的事,把她的思绪搅得一团乱,阮沅通宵都没合眼。 她弄不清那一刻自己究竟是怎么想的,她打算干什么?难道只是想做一根稻草安慰宗恪?又或者她想抛弃尊严、把自己当成表姐的替身?还是她终于坚持不下去,想向这宫里的大氛围妥协了?…… 不管她想干什么,最后宗恪那一推,却把她彻底给推醒了。 她小看了宗恪,也小看了她自己,他还没有堕落到对一切都无所谓的程度,她以为他沉浸在混沌之中,但事实上他的脑子依然清明。 如果今晚俩人真的就这样稀里糊涂跨越了这一步,往后,他们的关系只会更加混乱不堪。 阮沅一时间,羞愧难言。 第二天阮沅没去书房,她想不出该用什么表情去面对宗恪,宗恪也没让人来找她。 第三天,阮沅觉得躲不过去了,只好硬着头皮回到宗恪跟前。 宗恪的态度一如既往,没什么特别的变化,该吩咐她的事也照常吩咐。于是阮沅想,男人和女人就是不一样,这点尴尬,在他心里恐怕算不上什么。 俩人谁也没再提那晚上的事,就好像它从未发生过。 但是从那之后,阮沅就再也不穿那件牡丹色的薄衫了。 第三十二章 **人这么多,在阮沅看来真没有必要,更惨的是,这些女人没有别的出路。[.超多好看小说] 虽然宗恪没像中国史书上那些荒淫的皇帝、特地找大批少女来服侍(这家伙对“拓荒”毫无兴致,他喜欢熟女),但只要进了宫,名义上,那就算是他的女人了,就全都盖上了他的戳,就算宗恪不喜欢,她们也无法要求离宫、再嫁别人,因为她们是天子的女人。这就好像宗恪独占着一大箱苹果,吃不完又不肯分给别人,而且这个缺德的家伙,还拿蓝莹莹的签字笔,把每个苹果都签上了他的名字,让人打开箱子就头皮发麻…… 这样一来,再没人能动这箱苹果了。 阮沅认为,现代社会至少有选择权,宫里这些女性,才是真正可怜的“剩女”。 别的人,阮沅不敢提,但是阮沅和宗恪提到过那些宫女。她说青菡那几个,年纪也不小了,又没有受过宠爱,为什么不放出去,让她们自谋幸福出路呢? 宗恪的回答是,不是他不肯放她们,而是她们都不肯走。 “奇怪,为什么不肯走?”阮沅说,“这宫里又不是什么好地方,干吗非要呆在这儿终老?” 宗恪好像不太想回答她的问题,不过阮沅一直盯着他,意志坚定等待他回应。 “她们是从小就跟随皇后的。”宗恪最后说,“几岁就进宫,当年一直守在萦玉身边,现在虽然她不在了,她们也不肯走。真要强行遣散,反而会让她们流离失所。” 这回答,让阮沅不禁黯然,原来厉婷婷还在这皇宫里,留下了这么多忠实的朋友。 也难怪,青菡要这么照顾自己。 刚进这宫里来,虽然被硬塞了一堆资料在脑子里,阮沅在这陌生的地方仍然是孤立无援,这是一台运作了很久、自成一体的机器,她这颗外来的螺丝钉想顺利拧进去,可不是容易的事情。 这时候,青菡就会来帮她,指点她宫里各色不成文的规矩,告诉她怎么才能顺利办好需要办的事情,也提醒她,哪些人是不能轻易得罪的,还有哪些人是总管凌铁的耳目,在他们面前说话得多当心,凌铁最讨厌人越规矩。 她甚至还给阮沅送来自己那边的菜,青菡在这宫里多年,又是一等女官,多少还有些势力,这样,阮沅就再不用跟着吃没油盐的大锅饭了,这下,她的最大困扰就解决了。 青菡、沉樱、素馨、紫萱、瑞香、银萝……这几个,都是之前旧齐的宫人,国亡后,就跟随嘉泰公主元萦玉留在了宫中,青菡是她们的头儿。 有的时候,阮沅也会和青菡她们聊起厉婷婷,她把表姐过去的一些琐事说给青菡听,虽然不见得全都能听懂,但这些旧宫人却总是听得津津有味。 “她不想回来,她不承认自己的哥哥,不承认宗恪,心里恨不得过去那个自己不存在。”阮沅叹了口气,“我一和她提,她就发火,舅舅和舅妈如今也不敢劝她,现在,她谁也不要。” 那时候,她们在鱼池边的凉亭闲聊,亭外小径两旁,整齐的绿橘树像护卫一样,被秋风吹得不停耸动。快要下雨了,亭里显得格外幽暗。她们站在凉亭边,谈着厉婷婷,一同神情惆怅地望着鱼池。头阵雨很快打下来,水波的银光一圈套着一圈,发出沙沙声响。阮沅斜靠在柱旁,凝视着雨水,忽然想起河里那些结在一起的手帕或白色领巾。青菡手扶着雕花木阑,没再说什么,她美丽的眼睛,失去了平日天真湿润的光泽。 过去的记忆,总是想消散,但却有一些东西会保留下来。 后来,阮沅也能感觉到,宗恪不愿意与青菡打交道,虽然寝宫琐事都是青菡她们几个在打理。他在内心里却不肯去面对皇后的这几个侍女,他好好的对待她们,给予她们应有的地位,却不愿去见她们,有什么事,宁可让泉子去传话。 宗恪对这群宫女们,存有难以捉摸的心结。 另外,虽然萦玉的皇后之位在她去世后已经被废,但宗恪提到她,仍然一口一个“皇后”,而且这些年丝毫没有再立新人的意思,既然他是如此,下面人也就没有将称呼刻意改为“元废后”。 “我和青菡走得近一点,应该不要紧吧?”阮沅有一次问宗恪,“我觉得青菡人不错。” “她人是不错。”宗恪说,“你和她近一些,没关系,她不是任何一派势力的。” 那是农历九月的傍晚,都城华胤在整个国家靠北的地方,所以天已经冷了,阮沅过来这边时还是七月底,那时候她已经被告知,两边的时间是不同轨的,速度上,现代社会的时间过得更快。 “如果完全不做任何设置,两个宇宙其实是毫无关联的,我们可以去往其中任何一年,两次的去往间隙可以是一天也可以是一百年。就是说,时间轨道是全然无关的。”宗恪说,“不过你放心,宗恒已经在某一点做了固定,现在暂时算是平行了,就是时间速度不一致。” “怎么不一致?” “那边大约比这边快三到四倍。”宗恪说,“这边一个月,那边是四个月。” “老天爷安排得挺妥当嘛。”阮沅点头道,“那边什么都快,一个个恨不得骑着火箭去上班,这边嘛,大家都慢悠悠的,反倒自在了。” “在这边呆五年,那边就过了二三十年。你不担心你再在这边耽搁下去,会变成木乃伊,和那边的世界磨合不上么?” “那边的世界永远那么快,我本来就磨合不上。”阮沅无所谓地说,“不然,也不会一直安定不下来。” “是你眼光太高了。”宗恪懒懒道,“人家都好好的上班工作、结婚生子,偏你这么特殊。” 他这么一说,阮沅不服气了:“我没有特殊啊!是真的干不来,才变成这样的。要是干得来,我何苦不随大流呢?乐得轻松呢!我和大家都不一样。” 宗恪摇摇头:“错在你。普通人在靠稀释的糖水苟活,你却要求比蜜还甜的东西。” 阮沅心里不悦,她埋头公文,半晌,才嘟囔道:“你不也一样嘛。” 宗恪看了她一眼,没做声。 秋风把窗子吹得砰砰作响,阮沅走过去,关上窗户。屋内顿时安静了下来,看不见的角落里,有一只秋虫在做最后的凄鸣,虫语唱得韵律跌宕,断断续续的叫声并不烦人。 泉子不在,今日他休息,当值的莲子又被宗恪派去有别的公干,所以顶替他的是阮沅。 一整个白天,宗恪都在看公文,偶尔做些批复,每一份公文阮沅也都看过,这情景常常让阮沅产生错觉:她觉得这儿就是一间两人的自习教室。 最开始,阮沅看得相当艰难,她不熟悉这种语言,速度比四级阅读快不了多少,而且俩手没地方放,总想摸鼠标调整格式。后来时间长了,也就慢慢习惯了。 安静的空间里,宗恪突然重重哼了一声。 阮沅抬头,他正把一份奏章摔过来:“拟个回复。” 宗恪的语气很不好,阮沅没敢多嘴,赶紧拿过那份奏章仔细一看,原来又有官员来劝宗恪立后。再看看署名,是朝中有资格的元老。 阮沅不敢怠慢,拿了笔,按照宗恪的吩咐拟了回复,宗恪的口气相当差,就差没开口骂人家了,按照他的说法,这是皇帝自己的事情,现在没有皇后,**也照样井井有条,那些使劲儿在这件事上刺他的人到底居心何在?是不是想借着立后的东风往上爬呢?**的裙带之风往往是祸国殃民的根源,宜妃的事儿尚且历历在目,难道他们这么快就忘了?聪明的人,最好不要在这种事上乱插嘴。 阮沅一声不响地听着,宜妃是先帝的宠妃,后来谋害太子犯了大罪,连带儿子也倒了霉。她明白,立后之事,是宗恪不能碰的心结,如果有人敢斗胆上前冒犯,那就一定会遭到他的讨伐。 这份奏章处理完毕,宗恪阴沉着脸,好半天没出声。 阮沅也不敢说什么,她再傻再没自觉性,也知道宗恪此时就是个定时炸弹,所以她只能埋头装作看公文的样子,尽量不引起他的注意。 “你为什么不说话?”宗恪突然说。 阮沅心里叹了口气,这个吵架大王,又开始了――他的袍子上何必绣龙呢?正经该像日本那些暴走族头目,用大红颜色写上“喧哗上等”四个字。(“喧哗上等”,意即吵架一流) “这件事上,我恐怕没有发言的资格。”阮沅谨慎地回答。 宗恪哼了一声:“其实你心里,还是同意他的看法吧?” 阮沅苦笑:“你知道你这叫什么?你这是在诛心。” “也就是说,你站在我这边,支持我?”宗恪盯着她。 “我的意思是,我在这种事情上一发言就不公正,我有好感造成的偏向啊。”阮沅说完,又马上摆手道,“别误会啊!我对当皇后全无兴趣。” 宗恪哼了一声,没理她,他此刻情绪实在坏透。 “宗恪,人家会一而再再而三的提这个事情,也是因为看见你情绪不好嘛。” 阮沅看见宗恪没有暴怒,也没有制止她的意思,于是大着胆子说下去:“这就好像,你伤了手指,却不去处理,总是暴露着血淋淋的伤口,你这样子旁人看着,心里肯定会不舒服,自然希望帮你贴上邦迪。” “嗯,你说得没错。”宗恪硬邦邦地说,“可是不好意思,我对邦迪过敏!” 阮沅苦恼地挠挠头发,鼓足勇气说:“……那,其实我、我觉得我吧,应该是无纺布、防过敏的那一款。” “我怕我贴上你这块邦迪,更会得破伤风!” 阮沅笑起来。 直到此时,宗恪的表情才算多少有点缓和。 “唉,忠言逆耳。”阮沅摇头道,“忠臣是最讨人嫌的,说话难听,自以为正确,于是不停重复正确的废话――所以宗恪你放心好了,我保证不是忠臣!” 她这种新奇论调,倒把本来板着脸的宗恪给逗乐了! “你做得了大臣么你?”他故意道,“你能位列朝班、手持朝笏?” “我也不稀罕做大臣。”阮沅哼哼道,“我要做狐狸精!妲己那样的!” 宗恪也不看她,只懒懒道,“我算是知道了,你最大的本事,就是吹牛皮!” “……” “不过,忠臣讨人嫌倒是真的。” 寂静的夜里,远远传来不太清晰的金属敲击声,那是屋檐下挂着的什么东西被风吹动,越过他们断断续续的交谈,清沥沥传入耳内,让人想起惨白月光下,贴着肩头的冰冷锦衾。 “是什么?”阮沅问。 “檐铁。”宗恪说,“就是铁马。” “是那个啊。”阮沅走到门口,向外张望了一下,“白天都没注意到。知道这玩意儿很多年,从来没见过。” “怎么会知道这玩意儿的?” 阮沅回头看他:“千声檐铁百淋铃,雨横风狂暂一停。写得多好。” “谁的诗?” “黄遵宪的。” 宗恪掀了掀眼皮:“你对他有感情啊?” “能有什么感情?我嘛,太平犬一只。只是亡国之叹这种东西,总能勾起人的感慨呗。”阮沅叹了口气,“虽然我不是这儿的人,可我也能想见,江山易主是个什么滋味。” “你在这儿感叹什么?” “没法不叹啊,和我表姐一块儿呆了那么些年。” 宗恪搁下笔,想了想,又道:“景安帝身边也不是没有忠臣,是他自己不要,成日风花雪月,把人家忠臣都撂一边儿――知道靳仲安事件么?” “听过,不太记得了,”阮沅想了想,“我记得你叫他们修的《齐史》里说,这人被景安帝杀了,是吧?” “嗯,靳仲安曾被称为大齐的“金斧钺”,听这称号就知道这人有两下子。那几年因为他,我家老头子吃了好大的亏,有一次还被此人重伤,差点玩完。” “哗!好厉害!你爹应该是很厉害的了,他比你爹还厉害!” 宗恪笑了笑:“厉害又有什么用?一般而言,战场上厉害的人,卷入政治斗争中可就不那么厉害了。总而言之,景安帝中了我家老头子的反间计,详情没啥可说的,岳飞啦袁崇焕啦这个那个啦,这种把戏你们中国人应该看得多了。” 阮沅扑哧笑出声来! 宗恪这么说,就好像他是个外国人一样。 宗恪撇嘴:“景安帝这人,抛去他的艺术才华,其余真的不怎么样,心眼又小耳根子又软,对太有能耐的臣子总不放心,这人真不适合当皇帝。” “那,然后呢?”阮沅问,“这位大齐的战神,然后怎么样了?” “然后?”宗恪笑起来,“不是金斧钺么?利刃放在枕边哪里安心?所以靳仲安就被杀了呗,全家都跟着受牵连,这事儿牵连极大,连竭力维护他的赵守静也差点被牵扯入狱。” “啊!赵守静这个人我认识!” “笨蛋!”宗恪瞪了她一眼,“你怎么可能认识他?” “哦我说错了,我是说,我听过这个名字。” “嗯,《齐史》里应该提过:赵守静是旧齐的兵部侍郎,也是当时朝中,坚决要求景安帝出兵打击我们狄人的激进派代表人物。” “哦哦。”阮沅敲了敲脑瓜,“难怪,大概前两天我刚看过资料――靳仲安的后人呢?没有留下么?” 不知为何,宗恪忽然笑了一下。 “据说是没有留下,几个儿子都跟着株连而死,只有他的部将,劫法场没劫成,后来弃官逃亡、做了山贼水匪,为了纪念靳仲安,把自己的姓氏也给改成了靳。元晟如今身边两个得力帮手,就是这个部将的儿子。” 阮沅叹息:“一代忠臣名将,却落得如斯下场!” “忠臣不好做,太赫赫扬名了,就遭主上猜忌――关键是靳仲安此人性格也张扬,油泼辣子的类型。能和景安帝当面争吵,是那种为了获得胜利都不知道拐弯的人。” “哇!和皇帝吵!厉害!” 宗恪白了她一眼,“这算什么厉害?这明明是糊涂!你以为景安帝是我?吵完了不在意、继续放你去打仗?和你说吧,文人最是酸唧唧的小心眼啦!要说做皇帝,反而不如我这种粗汉。” 阮沅扑哧笑起来,她都不知道宗恪这算不算是自我表扬。 “所以说,你才华横溢这没问题,可你不知收敛,又不幸撞上一个小心眼的主上,那就麻烦了。”宗恪摇摇头,“说来,赵守静也是满门忠烈,结果呢?也没保住景安帝的性命。” 宗恪看阮沅发呆,用手敲了敲桌子:“怎么了?” “没什么。”阮沅回过神来,“所以说,做忠臣是没前途的!” “……” 她握了握拳头:“我的目标是,扰乱朝纲!媚惑天子!” 宗恪笑笑看她:“口气真大!可现实呢?” 阮沅顿时沮丧了:“现实和梦想总是有差距的嘛,我也没想到读了那么多年的书,结果却跑来一个圈叉的国家,给一个圈叉皇帝当他的圈叉尚仪……真是太圈叉了!” 宗恪没生气,却忍不住笑。 “你就不怕说这样的话会得罪我?” “你没那么小的气量。”阮沅扬起下巴,“哼,这我知道。” 相处这么久,阮沅也看出来了:宗恪这个人,并不是热爱吵架,他只是闲得无聊,想找人拌嘴,就仿佛这个家伙有限的脑瓜能想得出来唯一表示亲近的方式,就是找茬和人拌嘴。就好像他只要想亲近谁,就会把谁弄得很生气。对于宗恪的这个“毛病”,宫里可谓众所周知,聪明如泉子,从来不掉进宗恪的陷阱,只一笑了之;宗恒的办法则是讲冷笑话,冷到极点,先冻死宗恪再说;凌铁比较高明,他根本不接招,只坚持说自己的,宗恪和他拌嘴,类似鸡同鸭讲。 阮沅的办法不是和他对着吵,她用软磨硬泡,她以最大限度每天跟在他身边,照顾他,协助他,尽心全意的为他好、让他能因此轻松一些,快乐一些。 阮沅坚信,在她一片柔情蜜意的细雨里,炮仗一样的宗恪,早晚也会被她泡得受潮发软,再也冒不出火星来。 第三十三章 但是阮沅不得不承认,在追求别人这种事情上,她没有太多实战经验,一向都是人家追她,她的那点儿仅有的爱情技巧,全都是从言情小说里学来的,她没文化,就爱看个言情小说啥的,谁知如今进了宫,连言情小说都没得看了。 “谁说没的看了?”宗恪在她这番抱怨之后,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阮沅诧异极了:“宫里有言情小说?!” 宗恪没立即回答她,起身,他走到书架跟前,翻了翻,拿出一本线装书来,扔到阮沅跟前。 阮沅定睛一看,封皮上写着《玫瑰盟》三个字,翻开来看,有点像传统话本的形式。 “咦?这是什么呀?” “近两年华胤的流行言情小说。”宗恪哼道,“听说盗版卖得可好啦。” 阮沅大笑:“你是这作者的粉丝?咦?这作者……怎么是佚名的?” “我虽算不上是这作者的粉丝,不过我也很想找到这位作者。” “咦?为什么你说盗版卖得好?正版呢?” “正版都被我下令销毁了。”宗恪皮笑肉不笑地说,“你拿在手上的,是难得幸存的正版之一。” 阮沅吓了一跳:“这是禁书?!咿呀,难道是这儿的金瓶梅?为什么你要销毁正版?” “你读读看,就知道为什么我要销毁它了。” 阮沅定了定神,翻开那本小说,一开头它就说,古时,海之彼岸,有个金翰国,金翰国有个太子,从小被送去敌国当人质,然后和敌国的公主青梅竹马一块儿长大,以一株玫瑰结下夫妻之盟…… 阮沅读了十几页,还是觉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书里没有什么色情描写,好像文字也还算文雅别致。 “喂,这本书没说啥啊?只是本言情小说吧,又不是黄色书刊又没宣扬造反,为什么你要销毁它?” “还看不出来?它写的就是我和萦玉。”宗恪说。 阮沅大惊:“可……可这上面说什么金翰国……” 还没说完,阮沅就明白过来,这是作者假托的国家,和白居易用“汉皇重色思倾国”来讽刺唐明皇,道理是一样的。 阮沅顿时觉得手中这本书,变得沉甸甸的。 当晚,阮沅花了一个通宵,把这本书看完了。 书写得不错,文字流畅,故事跌宕,不知是不是因为已经知道它影射的对象,阮沅看得十分投入,她跟着书里的主人公一同经历命运的波澜,看着他们从相爱到互憎,数十年间人事变迁,直到最后,女猪死去,只留下男猪一个人。 而且结尾相当煽情:已经当了皇帝,吞并了敌国的那个金翰国太子,在下令杀死自己妻子之后,独自坐在书房内。(.好看的小说)事情完结,有人来禀报,说皇后已经自尽。得到消息的皇帝,怔了一怔,只轻声道:“哦。” 正是寒冬,书房却敞着窗子,任狂风把屋子冰得寒冷彻骨,那时节,大雪已下了好几日,终于住了,积雪反射着白亮的银光,映衬着那皇帝的脸孔也雪一样惨白,只一双剑眉,黑若鸦翅。 一个下午,皇帝独自坐在书房里,出神般凝望那白雪。 阮沅心潮起伏,她合上书,起身推开门来到院子里,仰望天空。 今夜,无月也无星,穹庐是沉坠坠的黑蓝,无边无际覆盖着这个世界,如哑女无措的脸。 阮沅的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她常常被言情小说感动,但是今次这滋味却又不同。 就好像她和那皇帝一样,同坐在冰冷刺骨的书房里,望着屋外白皑皑的无尽天地。就好像她就是那个皇帝,亲手扼杀了最不能失去的那个人,可怕的鲜血在自己掌心绽放,永不消退。 ……痛入骨髓,不能自抑。 她知道他这辈子算完了,走到了头,哪怕之后又做出无数惊天动地的大事,但他真正的生命,就终结在了这一天。 从此之后,寂寞将如附骨之疽,伴随余生。 第二天,阮沅黑着眼圈将书还给宗恪,宗恪问她感觉怎么样,阮沅有那么一会儿,没出声。 “真这么感动呀?”宗恪玩味似的看着她。 阮沅疲倦地摇摇头。 “这故事真不好,眼睁睁看着里面的人物走进死胡同,拉都拉不出来。我最恨这种无回天之力的事情。” 宗恪看了她一眼,仍旧将书放回到书架上。 阮沅忽然抬头,悄声问:“这本书,里面有多少是真的?” “99%都是假的。” 阮沅都快晕过去了! “我和萦玉是从小认识;齐是被我灭的;她是被我囚禁、死在牢里。”宗恪说,“就这三点是真的,其余,全都是作者自己编的。” “……” “你该不会真的以为,有个传记作家天天守在我身边,记录着我的生活吧?”宗恪讽刺地看着她,“一个市井百姓,怎么可能知道宫里真正发生了什么?不过是道听途说、以自己那点浅薄的认知来诠释皇家,这就好比,农夫幻想皇上餐餐必啃烧鸡。” 阮沅噗嗤笑出来,本来心中的阴霾也被驱散了。 “真要餐餐啃烧鸡,我就不是皇上了,我是黄鼠狼。” 阮沅笑岔了气。 然而笑过之后,阮沅还是嘟囔:“但我还是觉得挺感动的呀……” “嗯,支持盗版的就是你这种人,朕以后要下旨,凡是看盗版的,一律戍边!” “……唉,你就大方一点,别计较这种事情了。”阮沅宽慰说,“毕竟也不是题反诗之类大逆不道的作品。” “凭什么?!凭什么不计较!”宗恪叫起来,“凭什么拿我的私生活去充实华胤人民的娱乐生活?!” 阮沅忍不住又笑:“可你看看人家谢霆锋和张柏芝,还不是俩人私事被所有人嚼来嚼去?” “据说京师一带自古民风浪漫,但是呢,千万不要浪漫到我头上,否则,哼哼,谢霆锋砍不了狗仔队的头,我可砍得了。” 当然事后细细想来,阮沅也觉得小说有些假,那本书里所写的萦玉,是个柔弱无辜、彻头彻尾的牺牲品。她根本就不相信那样的厉婷婷会是个牺牲品。书中的萦玉,轻信了爱情,备受欺辱却始终不肯醒悟,她痴痴守着年少时的承诺,以为曾经的爱会延续永远,却不知物是人非,一切早就发生了改变。直到最后,这“废柴圣母”被**狡诈毒辣的嫔妃给陷害,含冤死去…… 至少在阮沅看来,琬妃那些**女性,感觉没书里写得那么坏,琬妃那种人,做不出那种事。她自觉看人还是挺准的。 之所以下令销毁这本真人同人,当然是因为它太胡扯、自以为是地捏造了宗恪的爱情生活,还诽谤了其他嫔妃,而且最后杀掉无辜皇后这个段子,也暗示皇帝是个不辨是非的白痴。这是宗恪无法容忍的严重走形。至于民间为何要追捧这本书,阮沅的猜测是这样的:百姓这种生物到哪儿都这样,旧皇朝在时就拼命说它不好,等到它彻底覆灭了,大家又普遍怀念起它来了。 但就是这样瞎编的书,偏偏宗恪在自己的书房里留了一本正版,这就颇值得玩味了。 难道说,书中虚构了他根本不可能得到的东西?萦玉坚贞的爱情? 这么想着,阮沅就深深难过起来。 阮沅对于“世钧,我们回不去了”这一类型的小说,向来没有抵抗能力。 不过,说到百分之99的虚假度,阮沅又觉得宗恪夸大其词。而且从整体的感觉来说,作者对这对情侣所持的态度是同情的,其中也能感觉到作者对那个金翰国的太子有所夸奖,甚至用了“登基四年,朝势之美,史不胜书”这样的句子。 “作者还是挺你的嘛。”阮沅后来对宗恪说,“不然不会写得这么给力。” “那都是幌子。”宗恪懒洋洋地说,“他要是敢当众骂我,不是更得掉脑袋?” “唉,你这人哪,真难讨好。”阮沅翻了个白眼,“难道关于你小时候的这一段也是虚构?” “哪一段?” “你爹……不,错了。”阮沅赶紧改口,“抱歉,我是说先帝,呃,先帝栽培你那一段。喏:‘先帝建清茗堂,取古今舆图册籍充其中,征四方名士教太子,选才俊充伴读……太子与诸学士商榷古今,评论文字无虚日。’” “好一幅父慈子孝的健康图,都可以上杂志封面了。”宗恪冷笑,“老家伙对我可没这么上心。” 阮沅都改口了,他却直接称呼“老家伙”起来了。 “咦?那你是怎么当的太子?”阮沅奇道,“难道你爹不管你的?” “管也是后来才管的,实在没人可管了,才找到我的头上。”他哼了一声,“不然,我怎么会被送去做人质?” 阮沅这才想起,幼年的宗恪曾被作为人质,送来齐朝。 “我们当时是那种为了求得一己平安,要把君主的儿子送去当人质的藩国。”宗恪说,“送去之后,生死听由天命。” 阮沅的心,咚的一跳! “五岁送去的。母亲在父亲面前磕头,磕得额头破了流血,她求父亲不要把我送去……” “你父亲,就你一个孩子么?”阮沅轻声问。 “不,还有两个哥哥。我是最小的那个孩子。” “为什么要送最小的儿子去?” “因为那两个,一个是嫡出,一个是最宠的宜妃生的孩子,我是普通宫人所出。”宗恪笑了一下,“并且母亲不得宠,父亲看来对她只是暂时的兴趣,母亲原是管库房的女官,不过是偶然撞见,老家伙一时兴起罢了。他大概没想过,发泄欲望却发泄出一个孩子来。母亲全因为生了我,才得了个品阶较低的婕妤之职,连妃都不是。” “那之后……” “我离开国家还没两年,她就过世了。”宗恪淡淡地说,“父亲既不喜欢她,皇后和宠妃视她为眼中钉,唯一的孩子又送去做人质,她没有了活下去的希望。” 宗恪说得很平静,阮沅只觉得一阵心酸。 “你前面的两个哥哥呢?为什么后来是你做太子?他们难道不在了么?” “嗯,大哥死了很多年了,还有一个哥哥为此一直被软禁,还没等我继位就病死了。” 阮沅记起,那本说明书里提到过这一段。 “总结起来就是宫闱惊变,**女人们的斗争,太子被下了毒,突然发病身亡,另一个因为母亲牵扯进毒杀太子的案子,也随之失宠,后来又查出二哥有不臣之心,甚至想谋害我父亲、妄图早日登基,所以就更别想咸鱼翻身了。”宗恪说得神情恹恹,似乎不太喜欢描述这种事情,“此事株连宫内人等一两百,被凌迟的宫女太监就有十多个。” 阮沅听得脊背发凉! “经过这么一折腾,我父亲变得谁都不信任了,两个儿子他原本都爱如明珠,偏偏他们在自己还值春秋鼎盛时就你争我斗,弄得丑态百出,虽然剩了一个活下来,拿他自己的话来说,蛇蝎心肠的女子,生出的孩子又能好到哪里去?果然最后又查出了谋逆之事。啧啧,反正孩子出色,是他的基因棒;孩子不好,那是生他的女人有问题,左右都和他没关系。” 阮沅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宗恪!她忽然觉得宗恪脸上的表情微微改变,似乎他沉浸在了旧事中,那双原本温和的眼睛,眼底竟泛起了冷冷的微光,使得眼睛如宝石,更加纯黑发亮。 “也许是因此,父亲才想起我母亲的好来了。”宗恪从鼻子发出一声轻笑,“我母亲地位低贱,人格外和顺,我几乎记不起她的模样,回想起来,母亲安静得像一幅画。这之前我父亲是看不中这样的女人的,他喜欢妖娆缠人的,像我二哥的母亲那样,但那样的女人却把他的长子给毒死了。” 阮沅默默听着,她觉得心里说不出来的难受。 “怎么了?”宗恪注意到她的神色。 “没什么。”她垂下眼帘,摇摇头,“我不喜欢这样的事情,真惨。” “喏,这就是皇族。”宗恪笑了笑,“所以,千万别搅进皇族。” 阮沅继续问:“后来呢?” “后来嘛,父亲终于记起来,他还有个儿子留在敌国呢。之前他几乎都忘记了这档子事儿。我被父亲放弃,独自在敌国呆了五年……” 阮沅心有不忍,她低声说:“那五年……你怎么过来的?” “就那么过呗。看着太阳东升西落,光柱从墙头屋檐上的雕花,一直慢慢低到院里水缸上,这一天就过去了。” 宗恪的声音,平淡得什么都捕捉不到:“活一天算一天,谁也见不着,哪儿都去不了,什么希望都没有,渐渐就对周围所有都痛恨起来……” 他说到这儿,突然停下,转了话题:“直到父亲终于想起我来,才想办法疏通齐朝的官员,又用大量财货贿赂当朝重臣,最终把我接回了舜天。” 阮沅想了很久,才说:“你好像到现在也没原谅你父亲。” “我原不原谅他又有什么要紧?”宗恪淡淡地说,“我小时候因他而倒霉,后来他把这皇位传给我,也算互相扯平。” 这是阮沅第一次听宗恪提起他小时候的事情,到现在,她也多少明白这个人苏打水一样的性格,到底是怎么养成的了。 第三十四章 阮沅的“大闹天宫”并不是真的没人管。 宫内总管凌铁曾经向宗恪旁敲侧击过好几次,但宗恪却始终装聋作哑。 后来凌铁不耐烦了,干脆在散朝的路上堵住宗恪,问他“到底打算怎么办”。 宗恪左看右瞧,凌铁那架势,很明显是不问清楚不罢休,宗恪逃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被围堵的皇帝知道自己已插翅难飞。 凌铁是他师父,宗恪的那点本事只能在他手心打转。 于是宗恪干脆放弃,他问凌铁:“你到底要我怎么办。” “很简单,让她学会宫廷礼仪。”凌铁很干脆地说,“适应宫廷生活,就跟宫里这其他女人一样。” 宗恪冷冷地道:“她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情。干嘛非要让她和她们一样?” “不管她是什么人,都得守规矩。”凌铁继续说,“总得不让人为难才好。” “她让你为难了?” “很为难。” 宗恪瞪着那张丑脸,凌铁毫无躲闪的意思。 “身为尚仪,伺候在陛下身边,本该礼数周全,可她行事乱七八糟,说话一直不改口,竟然直呼陛下名字。这样下去,别人也会学着她的样子,坏了规矩。” “她们学不来的。”宗恪笑起来,“给她们换个脑袋也学不来。” “陛下这样纵容一个女官,与礼制不合。这会授天下以话柄。” “天下管不着这些。”宗恪不悦,“她一没杀人二没干政,只在我身边伺候笔墨,有什么不得了的地方非要她改?” “阮尚仪的事情暂且不提,陛下,目前**嫔妃均无子息……” “烦不烦啊?!”宗恪火了,“这件事我说了,不要再提!” “那怎么行?陛下子息单薄,太子身体孱弱,陛下理应为社稷大计……” “内事朕自处之。”他说完,拔腿就走。 这是一个信号,表示宗恪已经不想再谈下去了,但凌铁才不怕他不耐烦,他跟在宗恪身后,继续说:“难道是因为陛下还念着元废后?” “和那无关。” “那又是为什么?” 凌铁盯着宗恪,他发现宗恪把嘴闭得紧紧的,那副样子,像死掉了的贝壳。 凌铁无奈,他知道对话已经不可能继续下去了。 “既然如此,老奴也不再追问,”他低声说,“如今丹珠仍未回来,老奴只怕这宫里再添是非,往后可就麻烦了。” 理所当然的,他没有得到宗恪的回答——皇帝已经一声不吭地走掉了。 宗恪不想说话的时候,就算你给他上刑、拿烙铁烫他的嘴,他都不会吭声,关于这一点,凌铁在几十年前就已经知道了。 他收了个不听话的徒弟,凌铁有点烦恼,不过也没关系,世事不能尽善尽美,反正为徒弟不听话而发愁的人,并不止他一个。 凌铁是在宗恪八岁那年遇到他的,那一年,对延齐两边,意义都十分重大。 短短二百四十年间,原本默默无闻的边境蛮族,在三代君主的励精图治之下,国势蒸蒸日上,以都城舜天为基,内修制度,外行侵伐,其实力駸駸然已能与大齐帝国相抗衡。持续了将近五十年的东收西降之后,这个生于帐篷死于马背、终生流浪在荒漠里、被中原蔑称为狄虏的民族,于当年统一了整个辽阔北方。 那一年,对凌铁个人而言更为重要。 凌铁心中,产生了一个大计划。 一个几乎要耗费一生的庞大计划,他打算投入一切来完成这个计划:时间、精力、今后的人生,也包括他自己的肉体。成功了的话,他能复仇,能一雪前耻。 失败了的话,那也没什么,他早已走投无路,甚至连此刻的性命都悬在线上,想办法活下来,是他眼下最迫切的事,他得找个稳妥的偷生办法。 反正他什么都没有了,包括名字。 而这个庞大计划的起始,却是一件很小的事情:找一个孩子。 寻找本身并不费事,凌铁在齐朝皇宫转了一两天,就找到了那个孩子。 那是个不大的院落,院门外头挂着一把铁锁,破损许久的木门下面,有最近新钉上的板子,以防止里面的人从门下的缝隙钻出来。凌铁一攀上墙头,就看见那孩子正坐在院墙角,眼睛盯着不远处的水缸。 确认应该就是他,凌铁轻巧从墙头落下来,走到那孩子的身边,尽管有人接近,孩子还是一动不动,甚至连眼睛都没抬一下。 事前,凌铁曾担心对方会因为自己脸上那些丑陋疤痕放声尖叫,因为几乎没有孩子不怕他,然而,他没等到预料中的那声尖叫。 孩子盯着水缸的眼神,十分专注。 “你是宗恪?” 没有回答。 “干吗要盯着水缸?”凌铁突然问。 依然没有回答,也没动。 这孩子并不是瞎子更不是傻子,凌铁知道,因为他的眼神清楚坚定。那么,难道他是个聋子? 凌铁忽然在孩子的耳畔大声击了一下掌,孩子还是没动,连眼睛都没眨。 这下凌铁来了好奇,他围着孩子转了一圈,忽然伸手抓住了男孩的胳膊! 凌铁抓得很紧,他用了内力,想逼迫孩子出声,哪怕只是皱眉挣扎一下。 但是没有。 被他紧紧抓着胳膊,男孩的目光依然没有离开水缸,只是那双眼睛睁大了,他的嘴唇开始发白…… 知道再用力他的胳膊就得断了,凌铁松开了手。 男孩的胳膊上,留下紫黑色的指印。 到底,孩子也没吭声,更没挪动一下目光。 这是个七、八岁大的男孩,脸上还带着鞭挞的旧伤,手背上的伤口有化脓的迹象。他穿得并不华丽,看起来甚至疏于照顾,但他也不是下人的孩子,他的脸上,没有安于从命的怯懦或自得,一般仆从的脸上,多少都会带点儿那种神情。 与其说表情麻木,不如说,这孩子已经把所有的感情都藏起来了,只剩了一张白纸。 关于这孩子,凌铁之前曾经做过无数个设想,他曾想过他该如何说服这孩子,凌铁自己也有过孩子,虽然他的孩子和女人早已不在人世,不过这不妨碍他对小孩有一定程度的认识。 在凌铁看来,世间的孩子也无非分几种:贪欲强烈的、叛逆不羁的、乖巧伶俐的,还有畏缩懒惰的。 并不是所有的孩子都可以归在这几类里,他曾经见过一个另类,那是个几乎无法被称之为“孩子”小孩。那只是个错进了孩子身躯的成年恶魔。 不过绝大多数孩子,都可以用上述四种来分类,凌铁曾经祈祷上苍,他要找的那个孩子,千万别是最后一类。 贪欲强烈的,可以用东西来引诱;叛逆不羁的,可以用话语来激将、乖巧伶俐的,可以拿道理来说服,唯有畏缩懒惰的,无药可救,终不能成大器。 至少眼前这孩子不容易畏缩,懒惰的可能性好像也不大。 顺着男孩的目光瞧过去,凌铁只看见太阳照在水缸上,光影一动不动。 于是凌铁干脆坐下来,和他一同看那日光。 反正今天他也没事儿,而且这男孩越来越让他好奇了。 两个人并肩坐了很久,将近一个时辰,男孩突然站起来,转身往屋里去。 凌铁注意到,日光从水缸边缘消失了。 跟着那男孩进屋,凌铁发现桌上有一碗饭,两盘菜。屋里没人,饭菜早就凉了,可能之前就搁在那儿了,天已经热了,放这么久,这些饭菜难道不会馊掉? 但是男孩似乎并不关心这些,他没有立即坐下,却弯下腰,用筷子挑了一点米饭和菜,捧在手心里,又回到院中央。 男孩将那些饭菜洒在院子里,很快,来了鸟儿追逐啄食。齐朝皇宫林木茂密,鸟类数量极多,不一会儿,那些米饭和菜肴就被啄得干干净净。 起初,凌铁还弄不懂这孩子在干嘛:难道他担心鸟儿没吃的会饿死?如今正是初夏,食物最多,又不是寒冬腊月。 忽然,凌铁一个激灵! 他是在检查饭菜有没有毒! 到底是谁教他的?! 虽然狄人依然在给齐朝纳岁贡,但日渐强大的北方民族,已经开始让中原人忌惮了,凌铁清楚,朝中曾有人认为,应该利用这孩子压制狄人,如果他们敢有不臣迹象,就拿这孩子作威胁,提出这种建议的激进派代表人物,就是兵部的赵守静。目前宗郢还有两个儿子在身边,而且都十分出色,深得老魔头欢心。如果留在中原的这个幼子,成了齐朝用来威胁他的死穴,那么按照宗郢的性格,或许这孩子不存在会更好——一旦孩子死了,反而会给老魔头足够的攻击借口。这么看来,赵守静的提议,无异是在把这个叫宗恪的男孩往死路上推。 ……看了一会儿羽翼翻飞,直至目送它们远去,男孩这才放心,转身回了屋。 凌铁坐在桌旁,看这男孩吃饭。 饭菜很差,甚至可能变质了,然而男孩毫无抱怨、甘之若素。他的行为明显有礼仪的成分,是经过正式指导的,并不凌乱。 整个过程,依然没人说话。 吃完了饭,男孩又回到院子,继续刚才的姿态。 凌铁跟过去,坐在他身旁,这次他明白了,男孩看的是月光。月光从屋檐上,一点点落下来,一直落到院子里。 等到月上中天,男孩转身,回屋睡觉。 凌铁站在门外,他摸摸自己的鼻子,忽然闹不明白这一天干了什么。 就是陪着一个孩子傻看日头月亮? 这状况让凌铁觉得有点棘手,几个时辰下来,他不知道怎么和这孩子进行沟通:如果他根本就不说话,对外界不产生任何反应,这让凌铁怎么执行他的计划呢? 凌铁决定再试一天。 然而第二天,和第一天几乎没区别:男孩从早上起来,就坐在院墙角看那日头,看啊看啊,看完了日光看月光…… 就好像,他刻意要把自己封闭在一个狭小的世界里,那个世界就只有他一个人,他只有呆在那里面,才能感觉到安全,任何外界的动静对他而言,都是刺痛,所以他干脆完全缩回去,对外毫无反应。 第三天,凌铁又来到了这个小院。 在陪着男孩坐了很久之后,凌铁突然开口:“这是我最后一天来陪你。” 没有回答。 “明天我就去北方,去见你父亲。”他继续说,“我打算进宫,到你父亲身边去。” 还是没有回答。 “知道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你父亲才会把你接回去么?”他看着男孩子,“只有一种可能性。” 男孩没动,目光也没改变,只是鼻翼微微张开。 这么细微的变化,被凌铁捕捉到了。 他笑起来,看来,这孩子还不是木雕泥塑。 “我会实现这种可能性。”他微笑,看看男孩,“时间或许有点长,需要做的事情很多,也许麻烦了一点,但绝对不难。算起来,最长也不过两年时间。” 男孩终于转过头来,看着他。 这是三天以来,这孩子头一次对他的话产生反应。 “因此在这两年之内,你要小心。”他盯着孩子的眼睛,“无论发生什么事,也要努力活下去,他们欺负你,你要忍耐,不要逞一时之勇,凡事更需警惕,宗恪,你要活着从这儿出去。” 奇迹般的,凌铁听见了男孩的回答,他说:“我会的。” 男孩的声音嘶哑,吐字含混不清,凌铁立即醒悟,他已经很久没开口说话了。 “你当然会的,我从不随便挑选赌注。”凌铁笑着,站起身来,“耐心,宗恪,耐心和隐忍是第一位,两年之后,我要在舜天见到你,千万别让我白做努力。” 说完,他转身,从院墙翻了出去。 三个月后,这丑陋的男人自残了自己的身体,进入了狄人的皇宫。 他决定给自己取名叫凌铁,因为他就是一块生铁,它会锈迹斑斑,丑陋不堪,但不会溶化,也不会扭曲。它不会被任何温情的举止给打动,也不会被任何恐怖的未来给吓倒。他不关心任何人,更不会爱任何人。 只有这样,凌铁才能坦然践踏他所痛恨的那个世界。 两年之后的舜天。 那是个朝阳初升的美好春日,北方的空气,依然冷冽袭人。 凌铁站在延朝太祖的身后,他亲眼目睹着护送皇子归国的队伍,缓缓进入高大的宫门。 当那个男孩走上台阶,来到他父亲面前时,凌铁的内心一阵悸动。 他有两年没见这孩子了,甚至凌铁都有点担心,他是否还记得自己呢? 不管怎么说,他等待这个时刻已经等了两年,他终于实现了当初的承诺。 “孩儿宗恪,拜见父皇。” 孩子长高了一些,脸上的伤痕已经消失,他的嗓音还是有点嘶哑,口齿也依然带着滞涩感觉。 礼毕,当男孩抬起头来,他的目光,落在了旁边凌铁的身上。 无人察觉的情况下,俩人的目光交汇了片刻。 凌铁的心,如巨石落地。 (作者按:刚刚发现,之前所有被屏蔽的词汇,都是“后gong”两个字) 第三十五章 没过多久,身为总管的凌铁就成了宗恪的老师,他指点宗恪最普通的功课,又将习武的基础,一点一滴暗中教给了宗恪。说来也怪,没人再提两年前院子里的那段往事,凌铁不说,宗恪也不问,就好像之前他们根本就不认识。 进宫之后,凌铁没有教过谁功夫,他有几个太监徒弟,但那些徒弟们学的只是宫里规矩,除了其中一个比较特殊的孩子以外,没人学过他的功夫――就算是徒弟,学的也不是他自家功夫。凌铁很小心地不在人跟前露出身手,因为只要行家一试,就能知道他是哪门哪派。 但他却把自家功夫悉数传授给了宗恪,平心而论,宗恪并不是天赋异禀的习武神童,他的资质只算中上,而且因为开始得太晚,所以起步时,非常费力。 但是凌铁自宗恪身上,发现了一个常人没有的优势,他的耐力十分惊人。 凌铁见过很多孩子,包括天赋过人的也包括性格刚强的,但他没有见过比宗恪更加懂得“坚韧”二字的孩童。 他可以忍受几乎连成人都要哀叹的训练量,繁重的学习任务,除了习武、骑射、参加演兵,甚至跟随父亲外出作战,还有阅读,习字,以及和名师交谈讨教。如果一次达不到要求,那么他就继续,继续,再继续。 这孩子连睡觉的时间都很少。 “为什么要我学这些?太难了我看不懂!”、“这些不好玩,一点意思都没有!”、“学不学没关系,反正往后也不见得用得上。”诸如此类孩童经常会说的话,凌铁从未在宗恪那儿听见过一句。 他只在凌铁面前说过一次,他说父亲似乎想把他浪费掉的那几年时光全都补上。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凌铁看见少年脸上冷冷的神色,眉眼间的无情,他这才知道宗恪内心是恨的。 有恨总比没恨好,凌铁想,仇恨是人生前进的动力,连爱都无法与之比拟。 后来,凌铁又收了第二个弟子,赵王宗恒,这是宗恪的要求。他们三人不以师徒相称,没有师徒的名分,但却具备师徒之实。 对此,凌铁并不担心,皇帝和王爷不是跑江湖的,不会随随便便就亲自出手,所以也不会被试探出门派来。 不会有人知道,当今天子和他最信任的大臣,身上都有最上乘的内功。 在凌铁看来,回到舜天的宗恪并未改变多少,他对人的戒备心依然很重,话也少,刚开始那几个月甚至经常会有失语的现象,一年之后,谈吐才恢复了灵活度,但也依然不是喜欢和人亲近的孩子。 他唯一信任的人就是凌铁,因为凌铁用铁一般的事实证明了他的可靠,他的一言九鼎:哪怕只短短相处了三天,但他说了,两年后就接宗恪回家。 他做到了。 少年宗恪不肯信任别人,包括他的父亲,凌铁很清楚,宗恪只是竭力做出一副诚孝的伪装,让人不在这方面挑刺、阻挡他的前进。 他的内心,依然深恨这个被他称为“父亲”的男人。 所以连带父系这边的兄弟,宗恪也一概疏远。 谁都说不清,宗恒这小子为何非要来啃这块硬骨头,原本宗恒在皇族子弟里也不是受欢迎的类型,性格孤僻、一意孤行、不会逢迎结伙,也几乎无甚背景,尽管父亲是君王的亲手足,但早早过世,只留了个王爷的空头衔给他。 也许宗恒很早就看清了一切,知道不做出这样的选择和牺牲,他就再也没有机会拓展自己的人生了。 取得宗恪的信任,让宗恒费了很大的劲儿,在那之前,他忍受了宗恪近乎无休止的试炼和挑剔,在令人发疯的鄙弃讽刺中,宗恒始终如一地展现了他的忠诚和他的不离不弃。所以最后,宗恪还是接纳了宗恒。这结果让很多人大吃一惊。因为宗恪实在太难接近,他的周身仿佛弥漫着铁一样的幕墙,大多数想攀附太子的人,最终只落得自讨没趣。 皇族之中,宗恒这样的特例只此一个,宗恪肯信任的人,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然而,只要通过了苛刻的考验,他就会向你敞开心扉,进而全心信赖你,毫不猜疑,哪怕最终会被你带累得家破人亡。凌铁清楚这一点,因为宗恪就像少年时的他自己,很多很多热情,也有很多很多爱,可是因为被严重伤害过,所以只好拼命克制着,不让别人发觉。 有时凌铁也会想,这种性格,会不会酿成宗恪的人生悲剧?这样的人在战场上,固然能够赢得将士们死心塌地的忠诚,然而回到私人领域,那种一旦交出信任,就至死不渝的傻瓜劲头,大概早晚得把宗恪带到沟里去。 对外界的猜忌和挑剔,是宗恪唯一的保护带,一旦突破这保护带的是个心怀恶意之人,那等着宗恪的,只会是无休无止的麻烦。凌铁非常明白这一点,不过他并不想去纠正他,说到底,除了完成计划外,他并不真的关心宗恪未来结局会怎样。 如今的凌铁,远比宗恪糟糕,他根本就不把任何人纳入到可信维度里。 宗恪十五岁那年,他那常年热衷征战的父亲,突然一病不起,情况始终没有起色,宫里人都明白,差不多到时候了。 那段时间宗恪日夜侍奉在父亲的病榻前,所以后来史书称赞他“至诚纯孝”,都认为当初定他为储君是延太祖最明智的选择。 幸好,他们谁也看不见少年独处时,那张厌倦的冷脸。 事实就是这么不给人面子,凌铁常常想,他见了太多父子互屠、手足相残的例子,所以不信任任何世间亲情。 那一日傍晚,在皇帝起居的瀛海阁外,他看见了宗恪。 半大的男孩独自坐在台阶上,一动不动不知在看什么,寒风吹动他紫檀色的袍角,年轻的脸孔,有着润泽脆弱的俊美。他的个子比刚回来时长高了不少,但看上去却依然瘦弱,凌铁清楚,只有当这孩子在马背上驰骋时,单薄身体里的强大力量,才会爆发出来。 凌铁走过去,一直到他身旁。 “又在看日头?”他问。 宗恪没吭声。 “陛下怎样了?”他又问。 “还在拿药硬扛。”少年淡淡地说,“大概拖不过明晚。” “御医已经尽力了。”凌铁说。 宗恪点点头:“他们都累了,眼下不过拖一阵是一阵。” “你也很累,这段时间天天守在陛下榻前。” 宗恪没说话。 “还是去休息一会儿比较好。”凌铁想了想,说,“接下来的重头戏,就在太子你的身上了。” 残阳渐渐沉入青灰的天际,遗留在西边的晚霞,让人联想到漂洗过的淡淡血痕。 “凌铁,你后悔进宫么?”宗恪突然扭过头看着他。 凌铁有点诧异。 “奴婢不后悔。”他回答,“奴婢是自愿入宫的。” 宗恪点点头:“嗯,你有你要做的事情――凌铁,父皇曾要我当心你。” 凌铁一怔! “父皇说,你深不可测,身怀绝技却甘愿进宫为奴,必定有什么目的。” 凌铁苦笑:“是么。那太子怎么想?” “你当然是有目的的。”少年看看他,“不然,不会下这么大气力把我从南方接回来。但我应该感谢你,至少你把宝押在我身上,而不是我大哥或二哥身上。” 凌铁笑道:“做太子,你比你的两个哥哥都更称职,这不是有目共睹的么?” “他们也并不是有多么不称职。”宗恪摇摇头,“只不过运气不好,没被你看中,还成了一石二鸟的牺牲品。” 这是宗恪头一次清楚提及往事,他这么一说,凌铁倒不知如何接话了。 “可是比起你来,父皇给我留下的那些大臣们才更具危险性,他不相信我,还以为给我留下了最可依靠的左膀右臂呢。”少年讽刺地笑了笑,“反正,你的目的并不在那张皇位上。” 凌铁想了想,才道:“陛下也深知那些人的势力难动,不过,老家伙们都有七寸,太子放心,都可以慢慢对付的。” “我知道。”宗恪点头,“有你,还有宗恒,我可不会那么快就被他们弄垮。” “其实当下局势不算坏,晋王如今远在素州,皇后也足够信任太子你。否则,太子未来的道路会更加艰难。” “那是当然。这都是父亲的安排,父亲觉得他掌握了这棋局。他们心里有一盘棋。每个人的心里都有这盘棋,他人不是敌手,就是小卒。可利用的就捡起来,不可用的,就丢弃到一旁,对我父亲而言,我也不过是一颗从无用到有用的棋子。” 宗恪的脸色很平淡,凌铁不出声,他望向对面暗红色的高墙,墙角下,大片的枸骨叶冬青在愈来愈沉的暮色里,逐渐连在一起,形成一条目的叵测的漫长道路。 “但是凌铁,我还是想竭力找寻一些人。”宗恪说,“我见过不把他人当棋子的人,这样的人虽然极少,但我还是想得到她。” 说这话的时候,宗恪那双原本活泼的黑眼睛,就沉静得有些不同寻常了。 少年站起身来,他望着恢宏的落日,轻声道:“马上就要有大风雨了。” 凌铁回过神来,他忽然注意到,当年那个黄瘠骨立、无人眷顾的弃儿,此刻肩头竟披着耀眼的黄金雨。 权力的光辉开始簇拥在这男孩子的周围了。 “太子准备好了么?”总管大太监喃喃道。 “这是什么话。”宗恪笑起来,“不过是前奏而已。这小小的宫廷,很快就会平静下来,我不会满足于这座寒冷狭窄的宫殿。再往南方,才是我真正的目的――阻挡我的任何东西,都将毁灭。” 两年后,十七岁的宗恪以杀了两个、流放一个、逼着剩下的那个致仕归乡的结果,利索收拾了他父亲留给他的那群麻烦,最终平定了朝中的局势。 接下来,他开始全力向南方的齐帝国进攻。 史书记载,当年八月,数十万延朝大军自其都城舜天倾巢而下,两个月就攻占了凉州与渊州的大片土地。日渐孱弱的齐帝国,早已无力抵抗。 延朝的军队如闪电般向南进军,延世祖亲征,虎狼之师以势如破竹的气势,迅速攻下了齐帝国靠北的最大城池,定州首府蒲芳。 蒲芳是齐帝国对北方最大的屏蔽,也是南北一线无数城池中,除京师华胤外最富庶的城市。后来的史书称,世祖曾将获得的财物摆在帐下,对属下将士笑言:这只是华胤宝库的百分之一,只要攻陷褚州,进入华胤之都,所有将领都能获得数倍于此的封赏。 延世祖的马鞭,已经指向了华胤。 (作者按:各位,觉得不错就帮忙做个宣传啦~最好能增加点击和收藏票,谢啦~) 第三十六章 后来,阮沅在这宫里混熟了,也听了些有的没的八卦,都是别的宫人在闲聊时和她说的。尤其是青菡,因为厉婷婷的缘故,俩人关系密切,阮沅没事就找她打听过往的旧事。 其实青菡亲身经历的也不多,绝大多数旧事都发生在舜天,她也是听来的。 其中最为精彩的,当然要数当年宗恪是如何从辅政大臣们手里,夺回权力的故事。 “宗恪是怎么做的呢?”阮沅顺口问。 听她竟然直呼宗恪的名字,青菡一怔,却笑道:“听说起初,也不能怎么做,那时候太后新寡,陛下虽然是已经登基的帝君,那四个家伙位高权重,又因为担了辅佐幼主的大任,还会把年轻的陛下放在眼里不成?据说为首的柴仕焱势焰熏天,那几年在他们面前,陛下也照样得小心谨慎,忍气吞声。群臣之中,唯一不肯放低姿态巴结那人的,也就只有赵王。” 阮沅想起来,青菡说的是那个法医官。 “那时候赵王也才十五六岁呢,那么小,就提着自己的脑袋做选择,所以后来陛下才那么信任他。” “哦,那后来呢?那个势焰熏天的家伙现在如何?” “现在如何?”青菡笑道,“那我可不知道,大概白骨都成灰了吧?” “啊?!” “早杀了。对付这种跋扈的大臣,只需一点点分化、逐个击破。这边毕竟是母子联手,再加上兄弟。那边,不过是以利益结党,再坚强的联盟也有缝隙存在。二桃杀三士的事情,也不是不可能。”青菡吁了口气,“说起二桃杀三士,我想起一个人来。” “谁啊?” “泉子。” 阮沅好奇:“怎么想起他?” “因为泉子的父亲,就是二桃杀三士里,头一个被杀的。” 阮沅吓了一跳! “泉子的父亲薛琮旌是那四个顾命大臣里的一个,后来被柴仕焱诬有反意,柴仕焱觉得四个人分不过瘾,就想一人独霸嘛,所以逼着陛下下令,杀了泉子的父亲,薛家满门抄斩。” 她说得轻轻巧巧,阮沅却打了个剧烈的寒战! “那泉子是怎么留下来的?!”阮沅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谁知道?具体我可不清楚,那都是在舜天时候的事儿了。”青菡摇头,“反正,他们家就剩他一个人了,也弄不懂陛下当时是怎么从柴仕焱手里救下了泉子,那年他才五岁,唉,可怜。后来没过多久,柴仕焱谋反罪证确凿,走了泉子父亲的老路——他还不如泉子的父亲呢,柴家,一个都没留,全部斩首了。” 阮沅听得浑身鸡皮疙瘩都冒出来了。 “恨啊,太恨了。”青菡叹息道,“之前陛下受了柴仕焱多少气?听说他把痰吐在陛下的袍子上,还假托老迈无力,陛下还不能拿他怎么样,还得亲自去府上慰问。” “嗯,太嚣张了。” 青菡点点头:“所以后来柴仕焱死了,陛下特意叫人把他的人头拿来,给泉子看,说,这就算是给他父亲报了仇。” “原来如此。” “柴仕焱那一次是有太后帮着,另外就属赵王出了大力,关键时刻若不是他在,只怕局面就会整个倒过来,据说是在朝堂之上列出罪证,陛下当即下令抓了他。当时,是赵王以最快速度控制了柴仕焱部的人马,那时候柴仕焱知道不妙,已经打算谋反了。若不是赵王手段干脆,控制得快,天知道会是个什么结果。” 阮沅听得心怦怦跳! “所以打那之后,就开始有人害怕赵王了,”青菡笑道,“据说,上朝之前,官僚们都爱互相说话、打听点闲事儿。可只要赵王一到场,顿时鸦雀无声。想想看,那时候赵王都还不到十七岁,一个小孩子走进来,把一堆胡子长长的老人给吓得不敢说话,这场面,要多滑稽有多滑稽。” 阮沅笑道,“两个少年把持天下,得多老练才行啊。[.超多好看小说]” 青菡也笑:“所以后来赵王竟然找了那样的女人做王妃,大家都觉得——” 见她突然收口不说了,阮沅有点奇怪。 青菡像是不太想提及人家的隐私,笑了笑,转了话题:“而且据说赵王作战勇猛超出常人,总是亲自去探察前线情况,几年前与蓟凉的鹄邪人那次交战,他是先锋,一天一夜之后转回到陛下面前,浑身都是血,马也是红的,人也是红的……” 尽管青菡和阮沅说的都是这宫里的旧八卦,也是人人皆知、无关紧要的琐事,阮沅依然听得津津有味。 来了这宫里几个月,阮沅只知道宗恪有个儿子,却一直没见过,有次她顺嘴提起,说从来没见过太子来给宗恪问安。 “是我不叫他的。他来一次不方便。”宗恪说。 “什么意思?”阮沅问。 宗恪不答她,却起身,将书架上一个长形金属盒取下来。阮沅知道,那是刚刚莲子送来的,她并不知道那里面是什么。 “想知道为什么,就替我把这东西给太子送去。”宗恪说着,将金属盒递给她。 阮沅稀里糊涂接了,转身出了书房。 她知道太子住在什么地方,那是离紫宸殿有些距离的挹翠园,在皇宫的东北角。 进来这宫里没多久,阮沅就把各处都逛了一遍,她渐渐觉得,自己其实是喜欢这儿的,虽然对一个现代人而言,这古代的宫殿完全是个陌生场所,但阮沅却对此地抱有极大的好感。 她喜欢空旷的地方,树木繁盛,人少,安静。宫里环境优雅漂亮,沿途长满了淡蓝、淡紫以及玫瑰色的花朵。她中意这儿的每一处风景,这儿的一亭一阁,一花一草,都让她打心眼里喜欢。更重要的是,这宫殿对她而言,有种说不出的吸引力。 那是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就像在弃之不用的旧硬盘里,发现了好几年没听过的心爱老歌,让阮沅忍不住想把这歌听下去,不断回味那熟悉又陌生的惆怅之感。 挹翠园是一处花木繁茂、幽静舒适的所在,有小梅花鹿在树丛后悄悄探头张望,几声鸟鸣,显得空气更加宁静。阮沅还没进屋,早有服侍的宫人上前。 “陛下派我来,将这盒东西交给太子殿下。”阮沅恭敬地说。 宫人答应着,说这就去里面禀报太子。 等待的时候,阮沅偷偷打量了一下四周,这儿很安静,也宽大,墙上樱桃色的挂毯明显是西亚风格,不像是这里的东西,大理石的壁炉含着雪花纹理,也不像这里应有的存在物。是宗恪心血来潮,捕捉到某些西洋风的记忆给他儿子弄来的吧?阮沅突然想,她注意到角落里,一只造型优雅的描金瓶子闪着清釉光泽,里面插了两株早开的梅花。天虽然冷,屋里的火却并没有燃起来,空气里弥漫着花木清香,还有书籍所散发出的陈旧味道。 这么大的地方,只一个孩子住,他难道不觉得寂寞么? 正想着,阮沅忽然听见一阵十分古怪的声音! 那声音听起来,像木轮在石板地面上滚动,片刻,她终于知道这是什么声音了。 一辆轮椅从内堂慢慢出来,那上面,坐着一个小男孩! 阮沅惊得透不过气来! 好像全没有看见她那古怪的神色,被宫人推着的男孩做了个手势,轮椅停下。 阮沅捧着那盒东西,大气都不敢出,僵硬站在当地! “你是父皇身边的人?”男孩盯着阮沅,“之前怎么没见过你?” “呃……哦,我……不,奴婢刚进宫没有多久。”阮沅的话都说不囫囵了,她在宗恪面前都可以大大咧咧,但到了这孩童跟前,竟然不得不自动换成了“奴婢”这样的词。 面前的男孩子,瘦小白皙,年龄在十岁上下。(.) 他一双腿,隐藏在苍青色细花纹的袍子底下,看来是无法起身了。 原来,宗恪的孩子竟然身有残疾! 那孩子容貌极美,五官里明显有宗恪的影子,但是因为还年幼,父母的遗传没有全然展开,只觉得秀美一团,脸上神情却冰冷无比。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阮沅,弯弓形的眉毛下,一双澄澈的黑眼睛在阴影里烁烁放光,像刺目的宝石,透出丝丝寒意! “之前说的父皇从那边带来的尚仪,就是你么?”男孩的声音冰冷。 阮沅点头:“是。陛下命奴婢将这盒东西送来给太子殿下。” 男孩示意身边宫人接了那盒东西,他打开看了看,又合上,收了起来。 “有劳尚仪了。”他用那清冷的声音说完,也不再看阮沅一眼,身**人将轮椅转了个向,很快进了里面。 从挹翠园出来,阮沅的脑子还有点发沉,她想到好些可怕的念头,但却不敢去细细追究,只能强令意志力把那些念头一一驱散。 回到暖阁,宗恪看看她:“东西送去了?” 阮沅点点头。 “见着玚儿了?” “见着了。”她哑声说,“他的腿,是怎么回事?” “是腿部神经的问题。丧失活动的功能了。” “怎么会这样的?!” “中毒。”宗恪简洁地说。 “谁下的毒?!” 宗恪没吭声。 阮沅的脑子,嗡的一声,她的猜测果然中了! “难道是……我表姐?!” 宗恪抬起眼睛来,神情平静地望着她:“那时候,她还不是你表姐。” 阮沅用手捂着嘴,她惊得眼泪都出来了! “她把毒药拌入饮食内,为了不让人察觉,她自己也吃。但是孩子太小,受不住,所以效果很快就出来了。” 阮沅听得都快疯了! “刚开始走路老是磕碰着,跌倒好几回,我以为是身边宫人不当心,还责罚了她们。时间久了才察觉是孩子自己腿没劲儿,想走也走不动。到后来就只能坐在床上哭,我这才发觉是中了毒,却已经太晚了。” “她怎么能这么做?!她怎么能下手害自己的孩子!” “嗯,这个问题我也问了很久。”宗恪淡淡地说,“问她,也问我自己,结果是,没有答案。” 宗恪的话,像船碰到了海底,再无余地。 “太医院的崔景明说,这还只是腿部神经出了问题,再晚两个月,孩子整个就废掉了,连上肢都会麻痹,那就彻底无用了。”宗恪停了停,“我就是为了这件事,才软禁了萦玉。” 阮沅心中,升起对厉婷婷深深的恨意。她是很可怜,很无辜,但她并没有权力把痛苦加诸自己的孩子。 沉默了很久,阮沅忍住剧烈的痛苦,擦了擦泪,方才哑声问:“他这样,多久了?” “差不多五六年了。”宗恪说,“现在,大家也都习惯了。我想那孩子也习惯了吧。” 多么残忍! 让一个孩子习惯不再奔跑、不再和伙伴一同玩耍、不再在父母跟前窜来窜去……让一个孩子习惯这种事情! “但那孩子是极好的。很懂事,接受现实也快。”宗恪继续说,“我并不担心他。” 阮沅陡然抬头:“你不担心他?” “所有别的孩子能够做的,他都能做,甚至他比他们做得更好。而且脑子也够清醒,堪比一个成年人。为什么我要担心他?”宗恪好像不想再继续这种没营养的对话,他不耐烦地摆摆手,“就算坐在轮椅上,他一样可以治天下。” “难道你就没想过要治一治他的腿?” “怎么会没想过办法?”宗恪冷笑,“你以为我是谁?” “……” “太医院正使、副使换了十几个。”他说,“乌纱帽扒了一地,一点办法都没有。” “怎么会这样的……” “没关系,他老子是马上打天下,他却不必马上治天下,只要脑瓜好使,身边配了足够优秀的人手,往后就算我死了,他也一样能掌控这天下。” 所以这孩子的人生课程就是学做皇帝?阮沅渐渐明白,那屋子里淡淡的书籍味道是怎么出来的了。 后来,她和青菡谈起太子宗玚,青菡就告诉阮沅,宗玚的性格古怪,身边朋友也少,唯有赵王的儿子宗琰和他谈得来、陪着他玩,但每次进宫,宗琰也只是陪着宗玚在院子里练习射箭。 “这就算是玩耍了?!”阮沅吃惊极了。 “可不是。”青菡叹道,“太子说,自己的腿废了,手臂不能废,所以必须练习弓箭。” 阮沅一时无语。 再后来,阮沅又去了太子那儿几次,她终于亲眼看见了那满满一屋子书! 细瞧之下,那些书,不是政经策略,就是史料典籍,要么就是战术军事……一个十岁的孩子,看的全都是这些! 并且阮沅还得知,宗玚的功课十分紧张,早上有老师来教,下午就自己阅读,习字,十天一次的休息,还得预备次日被抽查功课。 然后阮沅就和宗恪说,宗玚的日子过得太苦了,这么小的孩子,怎么受得了? 岂料宗恪淡淡地说,自己也是这么受过来的,既然自己能坚持过来,宗玚理应也该坚持过来。 阮沅被他这话给气到,就质问他,怎么不能给孩子留一点娱乐的空间呢? “你想让他怎么娱乐?”宗恪看着她,“他不能跑,也不能跳,你叫他去‘娱乐’,他都不知道怎么娱乐。” “就是不跑不跳,还可以做别的呀!”阮沅不服气地说,“这不公平,你都给莲子买玩具了,怎么不给你儿子买?!” “他不要。”宗恪淡淡说,“宗玚瞧不上那些。” “可你总得让他轻松一下呀!给他买个psp,玩玩愤怒的小鸟总可以吧!那个也算是练习射击了!” 宗恪像看傻瓜一样看着阮沅! “真是的,这儿连个游戏机都没有……对了!想要放松的话,那他可以画画呀念诗呀!” “雕虫小技,无以治国。” 阮沅很想反驳宗恪,她想说那孩子不是坚实的橡树,他还只是朵柔嫩的花,你怎么能把这么重的负担,强加在孩子身上呢?连现代社会都知道给孩子减负呢。 可她说不出口。 “记住,他是皇长子,是太子。”宗恪说,“往后是要坐我这个位置的,现在玩得痛快了,往后谁替他执掌这天下?他外祖父一生风花雪月,为了玩乐不问国事,只肯亲近佞臣,功臣杀尽,到最后连自己的江山社稷都守不住,难道这教训还不够么?” 宗恪的声音很冷,阮沅无法反驳,却只觉得一阵心苦。 祖父害得父亲童年孤苦、祖母早逝,父亲活活逼死了外祖父和外祖母,身为亡国公主的母亲,忍辱被迫下嫁,又用毒药毒自己,以致自己双腿残疾……这孩子生在谁家不好?偏偏要投胎在这个家庭里,他上辈子到底造了多大的孽啊! 每次提起孩子,宗恪总是说得不冷不热的,而且他也似乎不常去看自己的儿子,这让阮沅疑惑,她虽然没有结婚生子,也知道做了父母的人,最爱把孩子挂在嘴边,哪怕听众们全都听腻了,他们也不觉得腻。像宗恪这样平日提也不提,偶尔说起来也是一副不愿多言的样子,实属少见。 他可就这么一个孩子,宗玚再怎么不招人喜欢,那也是他的儿子。 是不是做皇帝的都这样?因为孩子也只是臣子之一,所以不愿表现出过度的热心?阮沅不明白,但是很快,她就知道自己想错了。 接下来一段时间,气温突然狂降,本来还是初秋的天气,一夜之间进入了寒冬,宫里好些人都病了,阮沅在女史们身旁,总能听见低低的咳嗽声,一想到此地没有抗生素,阮沅只好拼命喝热茶吃柑橘,她可不希望被感染。然后没多久,太子也病了。 病来得很猛,高热迟迟不退,青菡和阮沅说,宗玚烧得嘴唇都蜕了皮。 宗恪在孩子的床前守了一夜,太医崔景明和一群医生也围在皇太子身边,他们劝宗恪离开,宗恪却不肯。直到清晨,男孩的烧退了,沉沉睡去,他这才起身。 回到暖阁内,阮沅看他两眼熬得全都是红丝,便劝他赶紧去睡一会儿,宗恪却摇了摇头。 “倒点热茶给我吧。”他埋下头,努力揉了揉脸,“睡不成了,等会儿还得去见吏部的几个家伙。” 他的嗓音听起来疲惫不堪。 阮沅赶紧倒了滚烫的茶,递到宗恪手边。 “太子没事了?”她轻声问。 宗恪疲倦地点了点头:“每年换季,总要来这么一次。他的身体底子太差了。” “我听舅妈说,我表姐小时候也爱发烧。小孩子发热很寻常,这样的孩子,长大了反而会强壮。” 宗恪摇了摇头:“时间长了会有并发症,小孩子呼吸道太短,咳嗽久了就容易感染到肺部。” “那你该带他回那边去打针啊。”阮沅马上说。 宗恪苦笑:“你有没有脑子?抗生素很容易造成机体依赖的,这次带他去打青霉素,下次就得带他去打头孢,再这么下去,隔三、两个月就得去一趟医院,时间久了,普通的中药对他就不起效了。” “那也比一直拖着受罪强,中药起效本来就慢。”阮沅嘟囔道。 “嗯。所以我得一直看着他,真到了危险的程度,我会带他去挂急诊的。”宗恪倦怠地揉了揉眼眶,拿过茶来喝了一口,又放下,“可也不能让他太依赖现代医疗。真要三天两头往那边医院跑,大臣们又得有话说。” “他们凭什么有话说?”阮沅来了气,“孩子病了,去医院就诊,这又犯了哪门子的国法?太子就不是人么?” 宗恪用手指轻轻摩挲茶碗,白底描青花的瓷碗盖,有种冰冷的、缺乏情感的触觉。 “可不是么,太子在他们眼里,不算人。”他淡淡地说,“太子是储君。你见过成天去医院挂急诊的储君?” 阮沅心里难过,她的喉间涌出酸楚味道。 “这也不是他的错啊……”她低声说。 “是我的错。”宗恪说。 清晨,初冬的寒风刺骨,透过窗户,阮沅能看见院子里厚厚的落叶,苍老的树枝没有绿色,只剩了褐色白色的皮,光秃秃地伸向苍茫蓝天,像枯瘦的求助的手指。生命的凋落原来如此轻易,夏天明明灿烂如海,绿得扎人眼睛,繁茂得像是要撑起全世界,不过短短几个月,就全都消亡了,连踪迹都难以寻觅。 也许明年花还会开,可是,却不是今年这一朵了。 “我能补偿给他的,只有这个储君的位置,我能给他的保护,也只有尽力维持他储君的身份。”宗恪轻轻叹了口气,他的声音听起来嘶哑无力,“我知道被丢弃的滋味,我不想让玚儿重复那种命运,那样对他太残忍了。” 至此,阮沅终于明白,为什么宗恪不肯再要别的孩子。 女孩也罢了,如果有人给宗恪再生下男孩,那么太子宗玚的地位,就变得岌岌可危了:任何一个健康的弟弟,都会和他形成鲜明对比,朝野内外,改立太子的要求也会变得汹涌难挡,到那时就算宗恪极力反对,恐怕也扛不过。 母亲是亡国公主,而且叛国又自尽,自己双腿残疾,身体孱弱……一旦丧失了太子的地位,宗玚的人生,基本上就没有任何希望了。 第三十七章 进了腊月,宗恪的精神就不太好,阮沅以为他哪里不舒服,细细打量,却又不是。(.无弹窗广告)阮沅不敢深问,只好慢慢陪着。 那天,本来不该阮沅当值,吃过午饭,她去书房,却没见着宗恪。 “人呢?”阮沅莫名其妙看看泉子,“今天应该不上朝吧?” “陛下不见了。”泉子板着脸说。 “啊?!” “从早上到现在就没见人影。”旁边的莲子说,“看样子谁也没带,一个人不知跑哪儿去了。” 阮沅一晕。 身为帝王,宗恪的身后,无时无刻不跟着一大帮子人,他到哪儿,这根漫长的“尾巴”就跟到哪儿,就算将这尾巴减到最少,怎么也有个泉子跟着他,阮沅从未见过宗恪一个人到处逛。 “难道说,出宫去了?”她有点紧张,“跑外面玩去了?” “真要出去了,肯定会打招呼的。”泉子说,“现在看来,陛下还在这宫里头。” 阮沅心里发慌,难道说她无意间做错了什么,让宗恪生了她的气? “是不是我做错事儿了……” 泉子摇摇头:“不关尚仪的事儿,每年今天,陛下总会找个地方自己呆着,谁也不带着。以前还通知我们一声,后来我师父总说这么着不妥呀什么的,陛下就索性一个人跑掉,谁都不告诉。” “今天是腊月十三,皇后的忌日。”莲子在旁边说。 阮沅的心里,咯噔一下! “那往年,他都跑哪儿去?”她问。 “这可没个准。宫里地方这么大,陛下随便往哪个角落里一猫,谁能找得到?” “那他啥时候出来?!” “这个嘛,日落以后吧。”泉子想了想,“我记得有两年,快天亮了才回来。” “那……咱们就坐在这儿等着?” “哪能呢。”泉子苦笑,“得去找呀!虽然陛下不想我们找到他,可是咱们这些跟班,总不能干坐在屋里喝茶吧?怎么也得去找找才像样。” 如果他真心想藏起来,谁能找到呢?阮沅在心里嘀咕,宗恪这明明就是耍着这些底下人玩儿嘛。 但是,毕竟是萦玉的忌日…… 想到这儿,阮沅的胸口像春日雨后的荒野,长满了蓬蓬乱草。 阮沅举着一盏六角玲珑琉璃灯,手里抱着一个包袱,独自往清凉殿走。 一下午时间,阮沅找了好几处宫苑,却都没发现宗恪的踪迹。清凉殿是阮沅的最后一个设定目标,她已经打定主意,要是这儿也找不到,那她就放弃了。 现在是傍晚六点差一刻,华胤在靠北的地方,又是早春,天黑得早,树梢尖的金色早就消退,现在这个时间,对面的人影已经模模糊糊的了。之所以知道时间,是因为宗恪把他的浪琴表给了阮沅,阮沅辨认更漏有困难,而且天生就没有时间概念,宗恪自己的生理钟却十分准。 阮沅手里的包裹是一件毛大氅,她担心这天寒地冻的,宗恪又猫在哪个角落里一整天,早就冻坏了。 清凉殿挨着面积广阔的太液池,因为近水,名字就是取其凉意,这儿位置偏远,本来是消夏的地方,如今还是寒冬,谁没事儿也不会上这儿来。 殿内空间很大,阮沅进去转了一圈就花了四十多分钟,因为没人来,所以各处都还锁闭着,阮沅没有钥匙,也没法一间一间进去找,她只好拎着灯笼,边走边小声叫:“宗恪?宗恪?……” 地方太大太空旷,人却只有她一个,七点过五分,天完全黑下来了,皇宫里树木繁盛,虽然梧桐之类的还没冒芽,但樟树这种常青树种,枝头依然满是绿叶。夜风猛烈呼啸,树丛被吹拂着,发出潮水般的沙沙响声,远远看去如鬼影憧憧,让人毛骨悚然。阮沅怕得很,越走越胆怯,到最后她只好吹起欢快的口哨,给自己壮胆。 顺着长廊,阮沅一直走到大殿的深处,尽头有个亲水平台,外头就是太液池。往日若有船,就是往那儿停靠。如今太液池冰面坚实,船没法行驶。 阮沅走到平台边上,石阶两边长满了苔藓,不远处是黝黑的浓浓树影,死去的残枝败叶散落一地,踏在脚底发出咯吱声响,森森空气像蛛丝黏在脸上,冰冷冷,带着水腥味儿,四周围连鸟鸣都没有一声,气氛恐怖好似香港鬼片。 “喂?” 突如其来的人声,吓得阮沅双腿一软,差点栽进太液池里! “谁在哪儿!”她不由尖叫! 黑暗中,有个人从树影深处走出来。 那人一直走到灯影照得见的地方,然后站住,皱着眉看着阮沅。 是宗恪。 “你跑这儿来干嘛?”他一脸不悦。 阮沅惊魂未定,她战战兢兢地说:“我……我来找你啊。” “找我?哼,我当你在找一条小狗呢。”宗恪嗤之以鼻,“找人,有一边喊名字,一边吹口哨的么?” 阮沅被他说得羞愧,只得低头道:“我害怕啊,所以吹口哨壮胆。” “害怕的话,就赶紧回去吧。”宗恪说着,快步走上平台。 “那你呢?”阮沅跟在他身后问。 “别管我了。”宗恪不耐烦地说,“快回去吧。” 他说完,也不看阮沅,径自走到平台一边的水榭里,找了个地方坐下来。 阮沅拎着灯笼,慢慢走到他身边,耐心劝道:“别坐在石头上,天很冷的。” “用不着你管闲事。”他白了阮沅一眼,“别跟着我,回你自己屋里去。” 阮沅却不动,她举了举手里的包裹:“穿上吧。” “是什么?” “毛大氅。”阮沅说,“这儿风大,天黑了,多穿一点免得感冒。” “我不需要。”他扭过脸去,冷冷道。 “那你打算在这儿呆多久?” “我想呆多久就呆多久。” 阮沅在他身边默默站了一会儿,然后,挨着宗恪坐了下来。 “干嘛?”他扭过脸来看着她。 “不干嘛。”她垂下目光,盯着自己的膝盖,低声说,“既然你不想回去,那我就在这儿陪着你好了。” “用不着你陪我。”男人的表情很生硬。 “找不到也罢了,既然找到了,没有我独自回去的道理,”阮沅想了想,又说,“我心里挂着你在这儿,回去也不安心。” “我丢不了的。”宗恪厌倦地说,“我不需要你陪着。” 阮沅沉默良久,终于说:“如果你嫌我烦,那我就走。” 她这么一说,宗恪就不出声了。 两个人并肩坐在水榭的阴影里,谁也不开口。 四下里静悄悄的,听不见虫鸣,也没有人声。树木在暴风里摇摇晃晃,隔着冰封的太液池,遥远处的一星灯火,忽明忽灭,阮沅记得,那个方向是太子居住的挹翠园。 阮沅将琉璃灯放在脚边,小灯笼并不大,只能照出直径不到一尺的亮光,映着她的绣花鞋。 宗恪的目光落在她的脚上,突然问:“是你自己做的鞋?” “哪能呢。”阮沅干笑,“我没那本事,这是沉樱给做的,上脚还没两天。” “是沉樱做的?”他喃喃道,“这可新鲜。” 难怪宗恪诧异,虽然和青菡一样都是萦玉身边的旧宫人,但沉樱年龄小,脾气古怪,和谁都不亲近,除了青菡,谁也指使不动她,更别提给人做双鞋了。 阮沅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鞋,隐约烛光下,能看见鞋面上绣着的翠草和蝴蝶,让人想起某些脉脉而婉转的宋词。今天下午她为了找寻宗恪,走了不少路,鞋有点儿脏了。 “沉樱挺喜欢我的。”阮沅有点得意,“说是瞧着我面善。上回她还绣了块帕子送给我呢。” 比青菡小好几岁的女性瘦得像豆芽菜,也不漂亮,只有那双乌溜溜的眼睛,总是明亮得吓人,锐利得不像常年呆在皇宫里的人。青菡说沉樱过去是萦玉的心腹。 “要论公主的心腹,沉樱比我更贴她心。”青菡慢慢说,“有些事情,她也只肯交给沉樱去做。” “怎么会这样呢?” “因为,沉樱比我更狠得下心来,公主说我想得太多,那些事情交给我,反而会办砸。”青菡说,“一样都是服侍公主的,论忠诚,她比我更甚。” 阮沅一怔,顿时明白了! 厉婷婷当年,恐怕做了很多心狠手辣之事,从上次蓉贵嫔的事情就可想而知。萦玉想在这宫里维持她的尊严,下手不狠是不可能的,因此也惹得宫里女眷对她恨之入骨,直到如今谈起死去的皇后,那些嫔妃们都显得那么不自在。 而那些事情,青菡这样的柔软性格,多半是完成不了的,也只有更年幼更无忌的沉樱,才能放手去做。 青菡说完,又轻轻叹了口气:“现在公主走了,沉樱那丫头有些失魂落魄的,一心巴望着公主能回来,可公主不肯回宫来,她就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其实她弄错了,我连公主的影子都算不上。” 因此这样的沉樱,居然能高看她一眼,阮沅觉得十分意外。 阮沅就这么抱着毛大氅,静静坐在宗恪身边。尽管没什么可说的,阮沅却不觉得尴尬,她也明白宗恪今天不想见任何人、不想和任何人说话的心情。 一阵风从冰面上吹过来,寒冷刺骨,阮沅浑身一哆嗦,连着打了两个喷嚏。 宗恪伸手拿过她的包裹,把里面的黑色大氅拿出来,抖了抖,顺手给她披上。 阮沅有些窘,赶紧说:“这是拿来给你的,我不穿……” “别装模作样。”宗恪语气生硬,“我又不冷。” 他这么说,阮沅只好不做声,她用手拢了拢身上的大氅,果然比刚才暖和多了。 夜更深了,不知何处传来值夜的梆声,这四周都没有人烟,今夜无星也无月,太液池水冰封如镜,遥远的灯火渺渺茫茫,若有似无,这样的环境下,竟连哀思也无处寄托。 阮沅弯下腰,拾起一块石子,往远处扔过去。石头打在冰上,“咚”的一声,弹开了。 她叹了口气。 “干吗?”宗恪突然问。 “我打水漂可厉害了。”阮沅说,“信不信?这池里若是没结冰,刚才的石头能连续弹四次!” 宗恪听她说得有趣,轻轻笑了一声:“你倒是什么时候都忘不了玩。” 阮沅自觉尴尬,赶紧老实坐回到石凳上:“我总得自己找快活呀,如果光想着烦恼的事情,会得抑郁症的。” 宗恪看了她一眼,又把目光转向沉沉的夜空:“就你这性格,也会得抑郁症?有没有一点说服力?” “因为我很弱小啊,所以我才要拼命自寻快活。”她嘟囔道,“你这种强大的人,当然体会不到无路可走的痛苦。” “我很强大么?” “总要比我强大一些吧?” 她说完,没有立即听见宗恪的回应,阮沅想,难道自己又说错话了? “也许真正的强和弱,并不能从表面上看出来。”他突然轻声说,“有时候貌似强大的人,也会软弱得可恨;平日很孱弱的人,骨子里也会有强大的一面。” 阮沅不知道宗恪话里的用意,只好不作声。 过了好一会儿,他忽然轻声说:“想起很久之前的一件事。” “很久以前?” “嗯。我和萦玉成亲才刚两年的事儿。” “是什么事?”阮沅很好奇,对厉婷婷上辈子的事,她知道得并不多,难得宗恪有兴致和她说说。 宗恪停住,过了一会儿,才继续说,“其实,起因是朝中的事,和我们俩没什么关系。当时,旧齐在华胤的反抗势力仍然存在,虽然很多文臣武将都归降了,但朝中的人心还是浮动不安的。” 阮沅想了想,问:“如今看起来还好,是么?” “死硬抵抗派早在破城之前就死得差不多了,在那种危亡时刻以身殉国的,才是旧齐真正的中流砥柱,像林展鸿这样隐忍多年、心怀大计的人并不多,骨头稍微软一点的,马上就跪下了。如今事儿已经过去快二十年了。人心总是健忘,不过那两年,局势可没现在这么平稳。”宗恪继续说,“然后那年秋天,一个叫赵守仁的降臣,犯了点事儿。” “赵守仁?……”阮沅的脑子打了个闪,“这名字听起来耳熟哦!” “他是赵守静的弟弟。” 听到这名字,阮沅一呆:“赵守静?就是那个……哎呀!我又忘了!” 宗恪像看笨蛋一样看她:“你什么脑子?旧齐的兵部侍郎啊,告诉过你的。” 阮沅这才想起来:“哦哦!兵部侍郎!那个大忠臣。咳,我哪里记得这么多,一层层官职搞得跟塔罗牌似的……那,他这个弟弟也是忠臣么?” 宗恪笑起来:“你猜错了。” “啊?” “赵家这兄弟俩人,截然相反。赵守仁和他哥哥不同,此人能说会道、善于转弯。才华虽然横溢,骨气却是半分也无,和胡兰成真有得比。这两兄弟,简直就是忠奸对比图。” “差别这么大?!” 宗恪点点头:“赵守静当年和他的大儿子,父子俩在我们攻破华胤之前就战死了,他的小儿子呢,比他多活了三个月,但也始终在率兵抵抗,直到身边连一兵一卒都不剩,被俘后撞柱而亡。可是赵守仁却活了下来,全家人丝毫未损,跟着林展鸿一道归降了。” “这样啊……” 阮沅心想,同胞兄弟,也有这么大的区别。 宗恪点点头:“说起来,赵守静也算是我的头号敌人之一了,就因为当年他和长子在芒山拼死抵抗,我们的兵马损失惨重,而且他的小儿子被俘以后,把我骂了个狗血淋头……” “骂你?” 宗恪笑起来,笑容里却没有什么愤怒:“何止骂我?连我爹,我爷爷,我家八辈祖宗全都骂了,你是没在场,他说的那些话,真能把我给活活气死。当初我若再苛刻一些,完全可以因赵守静的缘故,要了赵守仁的命,但是萦玉拦着,不准我杀他。” 阮沅目不转睛望着他,她的心不知为何,忽然跳得极快! 宗恪的笑容变得难以捉摸:“好些人的命都是她拦下来的,你能想象么?为了救他们,她什么理由都想得出来,什么祭天大典前后不能见血光啦,什么结婚这种吉利的事情,不能添太多人命在里面啦,就连她自己一向嗤之以鼻的圣贤书,也被搬出来、连哄带骗地说服我。” “我表姐可真是……” 阮沅想了想,抓了抓头发,她找不出合适的用词,也只能作罢。 “本来,她曾坚持要给她的父母服孝,等守制满了三年以后,再和我成亲。她说,如果我连这种身为人子的伦常要求都不准,那她就马上自尽。所以当时,我答应了她。” 阮沅一惊! “真的?可是我记得,好像你们是当年就成亲了吧?” 宗恪一笑:“她拿自己的婚事做赌注,救了一家人命。” 阮沅惊道:“一家人命?!” 宗恪点了点头:“那段时间,旧齐的一个武将一直在皖州负隅顽抗,给宗恒他们造成了极大的困扰。可此人一家老小连同八十多岁的祖母,那时候全都滞留在华胤。因为眼看着毫无劝降的希望,我实在是不耐烦了,想着要不要干脆下个狠手。” 阮沅心头一紧:“那,后来呢?” “后来嘛,萦玉就来求我,让我放过这一家人,她说滞留的大部分都是女眷,男丁也都是些老弱病残,她劝我不要杀他们,说,这样做肯定能换个圣君的名声,又说留着他们的命,让对方内心总有惦记着,效果其实更好。” 宗恪说到这儿,神色看起来显得很飘渺:“于是我就对她说,她的提议我可以考虑,但是我也有一个条件:立即成亲。我等不了三年,只要她肯放弃替她的父母守制,那这家人就能逃出生天。” 阮沅紧张得手都握成了拳头! “她答应了?”尽管明知结果,她还是忍不住小声问。 宗恪点了点头。 一时间,阮沅只觉得心中苦若艾草。 “那,赵守仁又是怎么回事?既然他都降了,为何你还要杀他?”她轻声问,把话题重新拉回来。 宗恪冷笑了两声:“他是降了,可他女儿,打算刺杀我。” 深海一般寒冷的感觉,侵袭上阮沅的心头,她不自觉地抖了一下。 宗恪没看她,只继续说:“是赵守仁归降的第二年,那时候萦玉已经嫁给我了,我陪着太后去护国寺上香,赵守仁的那个丫头,伪装成寺内的小沙弥,躲在人群里妄图刺杀我……” “丫头?” 宗恪点点头:“十四岁吧?大概。很小呢,印象里还是个孩子……” “你还记得她?”阮沅好奇问。 宗恪看了她一眼:“怎么不记得呢?是要拿刀杀我的人啊!” 阮沅不敢出声。 “赵守仁没有儿子,膝下好像就只有这个女儿。赵家这位千金,听说从小就喜欢和她那两个堂兄厮混在一处,跟着兄弟们演练习武,骑马射击,在家养了一堆马,又爱做男装打扮,性格也像男孩子。” 宗恪说到这儿,摇了摇头,“赵守仁天生半月板灵活,没有骨气,他哥哥他两个侄儿忠心,人家是把自己的一切都豁出去了,一家老小给旧齐赔上了几十条性命,他呢?华胤城破前有三房小妾,之后做了降臣,不到一年,三个变成了四个,瞧瞧,人家还多娶了一个呢。” 阮沅喘了口气,又问:“那他女儿是怎么回事?” 宗恪点点头:“嗯,他女儿和他还真不像父女,这么个膝盖打滑的货,一家子贰臣,谁知生个女儿却强悍如斯,年纪那么小就只身刺敌,现在想来,恐怕是受她伯父和几个堂兄的影响非常大。” 尽管宗恪是侵略者,尽管旧齐的死硬派这些年,给他带来了无尽烦恼,可是从情感上,他很明显更加尊重那些始终坚持气节的敌人们。 “那个女孩叫什么名字?”阮沅突然来了兴趣。 “不记得了。”宗恪想了想,“好像叫赵芷……啥的,嗯,太多年了我不记得了。只记得她的脸。” “你还记得她的脸?!” “说来,印象也不深刻了。”宗恪笑道,“就记得小脸凶巴巴的,那一刀夺命扑过来,厉害得紧。” “没伤到你?” 宗恪摇摇头:“怎么可能。十招不到就败在我手下了,当时侍卫们又多,一围起来根本逃不出去。那丫头被活捉了,还不停骂我……唉,那样子和她那个堂兄,真是像得十足。” “那……她死了?” 宗恪点点头:“交到镇抚司了,到了姜啸之的手里哪还有好日子?不过那孩子挺硬气的,没多久就在牢里自尽了。但是这么一来赵守仁就麻烦了,女儿干出这种事,他还能逃过去?当晚就被镇抚司给请去喝茶了。”宗恪撇了一下嘴,“他女儿死得有点可惜,他嘛,我无感。” “于是,你杀了他?” 宗恪笑起来,神情充满讽刺,却没立即回答阮沅。 阮沅马上会意过来:“我明白了,我表姐来求情了,是吧?” 宗恪点了点头:“没错。我当然知道她的意思,赵守静一家就没留下一个活口,赵守仁好歹算是他弟弟,曾经也是旧齐朝中的重臣,虽然我觉得他远没他哥哥有出息,估计从前在旧齐也不过是沾了哥哥的光,可是萦玉念着赵守静对旧齐的恩情,又想着他只有这一个弟弟了,所以她说什么也要保下赵守仁的性命。她说,赵守仁的女儿做这件事,她父亲根本就不知道,小女孩年龄太小一时糊涂,死就死了,可她拖累了家里十几口子人,赵守仁一向老实,是决不可能有反心的。” 阮沅默默听着。 “其实在我来看,撇开他女儿不提,赵守仁这种鸡肋杀不杀都无所谓,留着没用,放任不管又很讨厌,但是因为萦玉来求情,我反而不想让步了,我说我一定要杀他,旧齐的这些家伙们太放肆,到了该杀一儆百的时候了。” “那……她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争呗,吵呗,又哭又闹呗。”宗恪笑了笑,“一个深宫里长大的公主,又不是孙悟空,你以为她有多大的能耐?” 阮沅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翻叠着大氅的毛边。柔滑的貂毛拂过她的手指,凉凉软软的,她的心里空空荡荡的。 “她不会善罢甘休的,肯定得闹到你答应为止。”阮沅低声说。 宗恪诧异地看了她一眼:“你很了解她嘛。” “是我表姐嘛,多少也算了解一些。那你最后,杀没杀赵守仁?” 宗恪没有立即回答,男人的脸上,露出难以捉摸的微笑。 “没有。”他慢慢说,“改了流放,财产充公。” “你答应了?!”阮沅惊讶万分,“她用什么办法让你答应的?!” 宗恪笑了笑,那笑容很暧昧,阮沅脸上一红,她咳嗽一声。 “这事儿怪你。”她哼哼道,“斩草不除根,后患无穷。亏你当初是怎么攻下大齐的。做君王的,都像你这么心慈手软当断不断,天下得大乱了。旧齐的这些祸患,你留着他们干什么啊?” 宗恪听她这么说,微有点诧异:“听起来,你是站在我这边的?” “我只是泛泛而论。”阮沅嘟囔道,“我和哪边都无仇无恨的,只是这么一说――那赵守仁后来呢?” “流放途中失踪了,大概南方叛军有接应吧?没多久,那家伙就又露面了,本来之前他的名声并不好,降臣嘛,但因为女儿做了那么大胆的事儿,人家就当是他‘教女有方’,认为他是女儿刺杀行动的幕后教导者,于是他自然就被当成了英雄人物。”宗恪讽刺地笑道,“看,赵守仁这个英雄当得可比他哥哥容易多啦,之前女儿是他的耻辱,害得一家人下狱,恨不得登报脱离父女关系。没过多久女儿却又成了他的骄傲了。那年夏天,好些逃到南方的旧齐遗老们,搞了个什么活动祭奠景安帝,那段时间正好是他的忌日,然后……” 宗恪说到这儿,忽然停下来,阮沅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怎么了?” 他摇了摇头:“那种活动,自然是人人都连哭带骂的表演一番,赵守仁既然是新鲜出炉的忠臣英雄,文墨又佳,自然是他写悼念文章,呜呼哀哉的一大篇,总不过是怀念先帝啦,追忆往昔啦,痛惜爱女啦,然后叫嚷着誓死不向我低头啦……哇啦哇啦一大堆废话。” 阮沅扑哧笑出声来。 “但是就从那时候起,有种流言就传出来了。” “什么流言?”阮沅问。 “污蔑萦玉的流言。”宗恪飞快地说,“指她不孝无耻,主动以身侍敌,在宫里恃宠而骄,为了保命,连父母亲的孝都不肯守……” “什――么?!” “之前民间的论调是,嘉泰公主是被我强迫结亲的,她不过是个受害者,但从那以后,言论的风向就改变了,变得对萦玉极为不利。说白了,欺负一个弱女子谁还不会?那些旧臣们甚至认为,萦玉当初就该跟着父母一同自尽,这样既殉了社稷,又保住了自身清白,也免得父母在九泉之下为她蒙羞。” “他们凭什么鄙夷她?!那些遗老遗少们……一群失了天下的废物!还有脸来指责一个女子!” 少见阮沅这么激动,宗恪瞥了她一眼。 “其实这些污蔑之词,是我先听见的。”他淡淡地说,“我当时还年轻,自然气得发狂,我知道这种话是从谁那儿传出来的,赵守仁比谁都更清楚他是怎么活下来的,可他受不了被世人耻笑,说他靠一个妇人相助、出卖肉体来换得性命,所以这家伙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先把污水泼到萦玉头上,让舆论矛头全部指向萦玉。” 阮沅听见自己的牙齿咬得咯咯响,她的手指死死拽着大氅上的毛绒,她用的力气那么大,像是活活要撕出一个洞来! “我不想她听见这种话,本来已经下令封锁言论了,但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也不知道从哪儿让她听说了。”宗恪顿了顿,才又说,“那几天,萦玉说什么都不肯见我,后来我才听她身边的宫人说,她躲起来,独自哭了好几天。” 旧事叙述到这儿,两个人都停了下来。 阮沅只觉浑身的骨骼酸楚难当,痛得像是一根根断裂开来。她勉强忍住呼吸,努力抬起了头,遥望远方。 真是奇怪,为什么宗恪叙述的这些旧事,竟能让她这个与之无关的外人,如此痛苦? 对面,挹翠园那点点灯火还在,黑暗冰冷的夜里,它看上去,像极了含着热泪的哀伤的眼睛。 好半天,她才哑声道:“那,后来呢?” “后来,我就对萦玉说,我这就下令,让宗恒带兵去平定南方,别的先不提,赵守仁第一个要抓回来,我要把他枭首示众,不然,难解我心里的怒气。”宗恪说到这儿,摇了摇头,“可是萦玉不同意。你知道她怎么说?” “怎么说?” “她说,不怪人家,是她自作自受。” 自作自受…… 这四个字听在阮沅耳朵里,如同针扎。 到底要多沉重的自责,才能让萦玉说出这种话来?她真不敢想象,在那种情况下,到底还有谁站在她身边…… 故事说完了,也许是因为这故事太沉重,好半天没人出声。 终于,宗恪站起身,他拍了拍尘土:“走吧,咱们回去。” 阮沅回过神来,她赶紧提起琉璃灯,跟上宗恪,但是还没走两步,身上大氅的下摆就被她给踩住了,阮沅差点绊了个跟斗! 大氅太长,那本来是宗恪的衣服,现在穿在她身上,大得不像样子,非得两只手拢着才能勉强前行。宗恪看她吃力,索性一把拿过灯笼。 “哎?”阮沅要阻拦,却被宗恪挡住。 “行了,我来吧。”他说,“别等走了没两步,自己先摔跟头。你摔了不要紧,砸了灯笼才可惜,你赔不起。” 阮沅气得瞪了他一眼。 宗恪拎着灯笼,替她照着路,阮沅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后,她的双手拢着毛大氅,踯躅而行,俩人走在黑暗的小径上,四周围,是被风吹得哗哗响的低矮灌木丛。 想着刚才的对话,阮沅心神有些恍惚,她觉得,越了解得多,她陷入得就越深。 “宗恪……” “干嘛?” “是不是为了我表姐高兴,你什么都肯做?” 宗恪没有立即回答,良久,他才低声道:“以前,我是这么认为的。” 阮沅咬了咬牙,突然说:“宗恪你知道么,只要是为了你高兴,我也什么都肯做的。” 宗恪不禁停下脚步。 “阮沅,你用不着这样。”他回头,看着阮沅,“这两者,并不同。” 本来是咬紧牙关说出的誓言,却没想到得了这么冷淡的回应,阮沅气得眼泪都出来了! “就因为我来晚了所以就取消我的竞赛资格?!”她尖声说,“凭什么呀!我不服!” 宗恪心中苦笑,本想劝慰,却又不知该从何劝慰起。 见他沉默,阮沅咬咬牙,也不管宗恪,大步直往前走,还没走两步,就觉得有老鼠一样的东西,飞快从她脚面上掠过去! 她惨叫一声,躲闪不及,差点撞到宗恪身上! 宗恪一把扶住她。 “怎么了?” “有……有老鼠!”阮沅吓得上气不接下气。 宗恪拿灯照了照,他笑起来:“那不是老鼠,是獾。” “獾?!” “是啊,看把我们的多拉a梦给吓得……” 阮沅又怒又窘,本想出言反驳两句,但她忽然发现,自己正被宗恪抱着。他一手拎着灯笼,另一只手的手臂,正紧紧圈着她。 阮沅不敢动了! 风声渐止,四下里,什么响动都没有了,俩人静静站着,黑暗中,尽管彼此贴得这么近,她却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觉得有目光凝在她的脸上,那目光又悲伤,又柔婉。 阮沅突然,感觉到一种莫名的恐惧!就好像俩人之间,有什么叵测的东西逐渐锋利,他们靠得这么近,眼看就要被那可怕的利刃割破皮肤了。 恰恰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脚步声,一个熟悉的嗓音冲进他们的耳朵:“陛下?” 是莲子。 宗恪旋即松开了手。 阮沅暗自松了口气,同时,一种严重的失落感,袭上她的心头。 “是我。”宗恪应声道,他的声音恢复了寻常。 光亮很快到了近前,莲子举起灯笼,看见了阮沅。 “啊,尚仪也在这儿……” 他的话突然停住,尽管光线暗淡,阮沅却注意到了莲子古怪的神色。 她这才醒悟! 难怪莲子吃惊,此刻,打着灯笼的是宗恪,而她两手空空,身上还披着宗恪的大氅! “走吧,回暖阁去。”宗恪没理会莲子的神色,转身往前迈步。莲子醒悟过来,他赶紧拿过宗恪手里的灯笼,快步走在前面,替身后的俩人照亮脚下道路。 第三十八章 年关到了,各处张灯结彩,人人脸上喜气洋洋,阮沅看着他们高兴,自己也跟着沾了点喜悦之气,虽然对她而言,实在没什么可兴奋的。(.无弹窗广告) 即便是过年,她也没法回去,她想念舅舅舅妈,可是没法回去见他们,在这深宫之内,她没有亲人,也没有团聚对象,哪怕是太监都有自己的“对食”,更别提地位很高的那几个,在宫外甚至有自己的豪华宅子,家中奴仆成群,养子侄儿什么的也在膝下孝顺着……于是这么看来,她比太监还惨。 除夕那晚,阮沅早早吃了晚餐,回到自己的小屋里,今天难得没有繁重的工作,她本想好好睡一觉,可是躺下来却怎么都睡不着。 “讨厌,他们过年和我有什么关系?”她恨恨地揪着被头想,“现代社会肯定不是在过年,搞不好在过六一儿童节呢!” 缩在被窝里,翻来覆去,她听着窗外零星鞭炮声,眼皮像抹了滑石粉,脑子乱七八糟,丝毫睡意都没有。 又翻了个身,最终,阮沅决定起床。反正是睡不着了,不如去找本书看。 这么想着,阮沅穿好衣服起来,走出院子。她想去找宗恪,把那本《玫瑰盟》再借来看一遍,当然如果他那儿还有别的言情小说就更好。 去了暖阁,没找到宗恪,当值的太监说陛下在紫宸殿。阮沅本来转身要走,又问谁跟在陛下身边,对方答说是莲子。 “嗯,其余几个都有去处,莲子那个‘疯狂博士’不喜欢人只喜欢机械,所以落的他来陪着宗恪过年。”阮沅想。 到紫宸殿,阮沅见窗户开着,外头正飘雪,宗恪席地坐在光滑的大殿地板上,他面前,烧着一架小泥炉,上面搁着酒还有烤肉。 肉没动多少,酒瓶子却已经排了一小排在旁边了。 “你怎么坐在地上啊?”阮沅奇道,“不冷么?” “不碍事,烧着地龙呢。”宗恪随意指了指旁边空地,“坐吧。” 阮沅走上殿来,果然,脚下热烘烘的,殿内暖意融融,十分舒服。 “真会享受。”她舒了口气,干脆脱下鞋,盘腿坐在宗恪身边,“这么大一座殿,地龙得烧多少煤啊,哼,一点都不节能。” “你是不是现代社会来的?”宗恪诧异看她,“怎么满脑子小农思想?” “这是小农思想么?这是低碳思维!” 宗恪更诧异:“我这儿难道还不够低碳?” “唉算了算了,不和你辩论。”阮沅笑嘻嘻地说,“早知道你在这儿享清福,我早该跟过来的!” 宗恪白了她一眼。 “好吧——说到今天过年,怎么你自己在这儿喝闷酒?”阮沅好奇地问,“怎么不去琬妃那儿?” “打发她回家了。”宗恪说,“她母亲今年冬天身体一直很糟,干脆放她回去,尽尽孝心。” “咦?这不合规矩啊。” “规矩这种东西,就是等着我这种有权力的人来打破的,嗯哼。” “这规矩破得好。”阮沅点头,“那怎么不去其他嫔妃那儿?难得今天看见你一个人,平日不都左拥右抱的么。” “今天我去谁那儿合适?” 阮沅卡住,半晌,才说:“那为何不把大家召集起来,一同吃酒热闹?” “嗯,最好再开个大排档,每人发一个涮涮锅,再让莲子在下面伺候着麻辣烫。(.)” 脑海里浮现出那副滑稽的场景,阮沅大笑起来。 “坐一块儿也没话说,还得费尽心思讨好我,一顿饭吃得胆战心惊,又何必呢。”宗恪摇摇头,“不如让她们自己和宫女们快活吃酒,你以为她们就没的酒吃么?” 阮沅点头:“青菡下午就叫我去她那儿过年的。” “你怎么没去呢?” 阮沅沉默片刻,咧了咧嘴,干笑道:“大概,我天生就是个孤寒鬼吧。” 宗恪看看她,点头:“嗯,这一点倒是和我挺像。” “正好,两个孤寒鬼找到一起了。”阮沅悻悻道,“本来我想睡觉的,又睡不着。” 宗恪拿过一个杯子,递给阮沅:“自己倒酒。” “不要,我吃肉就行了。” 阮沅用筷子夹起一片烤肉,塞进嘴里,烤肉恰到好处,肉质鲜嫩,味道甚佳。 “莲子呢?”她问。 “上哪儿打瞌睡去了吧。”宗恪说,“事情也做完了,该他歇着了。” “其余几个呢?” “泉子回他自己家了,阿莼在太后那儿伺候呢,阿茶我不知道,应该有什么事儿出宫去了。” 阮沅说,“阿茶那个小孩子,看起来怪怪的。” “嗯,要是真当他是小孩子,可就糟糕了。”宗恪伸出拿着酒杯的手,在阮沅脖颈附近划了一下,“他是干这个的。” “什么意思?”阮沅不明白。 “什么意思,往后你就明白了。” “凌铁这人,挺神秘的?”阮沅又问。 “嗯。” 宗恪没接着她的话说,想必是他不愿提及凌铁和阿茶的事情。 阮沅默默吃了一块烤肉,宗恪则不停喝酒,基本不吃东西。 阮沅放下筷子,又问:“泉子在宫外头有宅子?” “嗯,听说还买了几个美姬。”宗恪说,“他那小日子过得挺逍遥。” 阮沅囧了,太监……还搞什么美姬?那不是纯摆设么? 看她脸色古怪,宗恪猜到了她心里想什么,他笑道:“那孩子自小奢侈惯了,落了娘胎就是贵公子,这方面的纨绔习性没法改,说起来,我也不想让他改。” 阮沅心里一动,她想起了泉子的身世。 “泉子他爹是顾命大臣?” 宗恪点了点头。 “后来被杀了?” 他又点了点头。 “怎么想到把他弄宫里来的?” “开始对八卦感兴趣了?” 阮沅低头默默吃肉,她觉得自己好像多话了。 宗恪笑了笑,放下酒杯,将右手袖子卷起来,伸到阮沅跟前:“喏。” 阮沅定睛一看,在宗恪右手腕上,清晰可见一个伤疤,再仔细分辨,竟是一排细小的牙印! “谁咬的?!” “泉子。”宗恪笑,“当年,咬得我可疼了。(.好看的小说)” “真晕!是什么时候咬的?” “就是他父亲死之前,我以为他那么小,所以没做防备,结果冲上来就是一口。” “……” “他父亲是四个顾命大臣里面,唯一有意倾向于我的,柴仕焱当然容不下他,找了茬一定逼着我杀他。我说,给薛家留一条人命吧,留着他的幼子。柴仕焱不肯,我就说,送进宫去跟着凌铁,怎么样?柴仕焱听我这么说,才勉强答应。我问薛琮旌,愿不愿意让小儿子入宫,他坚决不肯,说,自己未完成先皇遗嘱,被栽赃谋反罪名也罢了,决不能让孩子入宫为奴。于是我就叫凌铁打开牢门,把这孩子牵出来,让他自己做决定。” 宗恪忆起旧事,神色变得有点飘渺。 “那,后来呢?”阮沅有点紧张,尽管她早知道结果了。 “当时在场的人,都以为他会听父亲的话,回到牢房里,毕竟才五岁的孩子,谁知……” “……他选了你?” 宗恪点头。 “不过,你后来杀了柴仕焱,也算为他家报了仇吧?” “有什么用呢?家族诛尽,自己也成了废人,”宗恪说,“泉子这人,别看他平日温和好相处,其实心冷得很。” “心冷?” “嗯,就是说……”宗恪犹豫片刻,“在感情上,可能有点天生的欠缺。我疑心是早期遭遇造成的。” “什么叫天生欠缺?”阮沅疑惑,“没心没肺么?” 宗恪笑起来:“没心没肺那是你才对。我是说,泉子这个人,好像没法真正去爱谁,有人爱他爱得死心塌地,他有心无力,就是回应不了。” 阮沅大惊! “谁啊?谁爱泉子爱得死心塌地?!”她太好奇了,居然有人会去爱一个太监! “那个我就不能说了,人家的隐私。”宗恪说,“总之呢,泉子就是一根空心菜。” “这宫里,就没半个真心人,围在你身边的全都是这样的人物。”阮沅叹息,“也是你不好,娶个老婆都恨你。” “胡说!萦玉一开始是喜欢我的。”宗恪突然打断她的话,他的语气很蛮横。 阮沅叹了口气:“傻瓜,她怎么可能喜欢你?” “你根本就不知道我们俩的事情!”宗恪狠狠瞪了她一眼。 阮沅不响了,宗恪这话,很伤她的心。 “我是这宫里头最早认识她的,比谁都早,比秦子涧还要早。当时她才八岁,她自己亲口说的,说最喜欢我,往后长大了就要嫁给我。” 阮沅伸手摇晃了一下宗恪身边那几个酒瓶子,果然,都是空的。 难怪一进来就闻到他一身酒气,原来这家伙喝醉了。 阮沅苦笑:“小孩子说话,算得了数么?我小时候还说要嫁给我表叔呢,因为他总是给我买巧克力吃。” “萦玉和你不一样。”宗恪白了她一眼,“她不是那种稀里糊涂没脑子的小孩。你以为她是你么?” 阮沅大怒! “是呀!她有脑子,她够聪明,就为了小时候随便那么一说,她就老老实实等你等到二十岁,期间也没和别人订婚,也没移情别恋!” 她的话说出来,顿时呆住了! 明知道这是宗恪碰不得的伤疤,她为什么还要说得这么难听? 阮沅以为宗恪会跳起来给她一个耳光,但是,没有。 宗恪只是茫茫然望着紫宸殿外。 黑夜里,天不知何时,下起了鹅毛大雪。 “知道我见到她时,她在干什么么?”他突然说,“我是说,时隔多年之后再次见到她。” 阮沅忽然烦躁起来,她爬起来,赌气道:“我不想听了。” “啊?” “我不想听你讲你的罗曼史!”她恨恨道,“坐在这儿听你那罗曼蒂克的过去我很难受!我不是圣母我受不了!” “唉,罗曼个头啊!”宗恪摇头,“一点都不罗曼,好啦,坐下来陪我讲话啊!” “我不要!”阮沅烦了,摔开他的手,“我下班了!” “我给加班费啊!”宗恪马上说,“给三倍工资,够不够?” 阮沅无法,只得再度坐下来,她伸手:“加班费拿来!” 宗恪哼了一声。 “等着。”他松开她,摇摇晃晃站起身来,走到旁边桌上,拿起一包东西扔给阮沅:“这个够不够?” 阮沅把那外面裹着的红绸子拿开,锦盒里,是一柄玉如意和一个小金锞。 “这是什么啊?”阮沅问。 “金玉寿礼。” “我又不过寿……” 宗恪瞪了她一眼:“是你同意给加班费的,我手头只有这——你爱要不要!” 他没事儿把这东西攒屉子里干嘛?不过一金一玉,应该值不少钱,阮沅想了想,把锦盒收起来,转身走回到泥炉跟前,盘腿坐下,抬头看他:“说吧,我洗耳恭听。” 看她一副纯粹为了钱的“无耻”神态,宗恪生气道:“你把自己当成三陪了?” “有钱,总比什么都得不到要好。”阮沅哼哼道,“泉子是我同事,说说他尚且可以;你老婆是我情敌,我没那个耐心听你说我的情敌。” 宗恪皱眉看她:“连过年你都要和我吵架?你就这么不让我快活?” 阮沅两眼望天,没吭声。 宗恪坐下来,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然后把空了的瓶子砰的扔到一边。 “你可真是个酒鬼。”阮沅忍不住说,“克制一下,不行么?明天还有早朝呢。” “嗯,这半年我已经很克制了。”宗恪看着酒杯里的液体,慢慢说,“酒瘾这东西,是不知不觉找上你的,起初只是一点点,后来,就越喝越多。” 他说完,喝了一口酒。 “我认识一个酒鬼。”阮沅说,“下班唯一的事情就是喝酒,在那些路边小酒馆里喝酒,白的黄的都可以,不到酩酊大醉不罢休,半夜醒了,跑到厨房,打开抽油烟机抽根烟,然后灌听啤酒再去睡。老婆就是因为他喝酒,和他离了婚,五十岁的人,看着像七十岁,喝酒喝得脸都发了青,总忘记刮脸,胡子乱糟糟的,黑一根白一根。” “这个人是谁?” “就是我刚刚说的打算嫁给他的表叔。”阮沅眨眨眼,“但是现在我觉得,那也可能是你的未来。” 宗恪笑起来,手上却没闲着,将剩下的半盏酒倒进嘴里。 “真没打算戒酒?”阮沅突然问。 “想戒,一直戒不掉。” “哼,谁都有得不到的,可不是人人都会变成酒鬼。” 宗恪放下杯子,看看她,“你有什么得不到的?” “我有什么得不到的?!”阮沅睁大眼睛,“亲爱的,我不是一直都没得到你么?” 宗恪摇摇头:“你这样,哪里像个女人?换了别的男人,吓都被你吓跑了!” 阮沅笑起来,她甚至伸手拍了拍宗恪的胳膊:“你没跑啊!所以我才中意老兄你嘛。” “我那次看见萦玉,她也在做一个女人不会做的事情。”宗恪突然说。 阮沅一怔:“什么事情?” “杀人。”宗恪指了指前面,“就在清明殿里。当时,她父皇的尸体正悬在殿梁上。” 阮沅后脖子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虽然我下过禁止令,但有先进宫的小卒不知她就是嘉泰公主,想侵犯她,她就拿她父亲的宝剑自卫。”宗恪笑笑,伸手做了个姿势,“见过日本剑道选手么?双手抓着剑柄,她当时,就是这么拿着剑的。” “……是、是你攻占华胤那天的事情?” 宗恪点点头。 殿内,燃着婴儿臂粗的红烛,光照如白昼。殿外,茫茫夜雪无声飘落,愈密愈厚。风停了,遥远的地方传来沉闷的鞭炮声,无边暗夜里,雪片飘飘摇摇,反射着淡淡银光。 “她那样子拿剑,那些小卒见了就哈哈大笑,谁会把一个连剑怎么拿都不知道的女孩儿放在眼里?青菡那时候比她还年幼,那群小宫女哭哭啼啼抓着她的裙子,躲在她身后,可她一滴眼泪都没有,就用剑尖直直对着那群士兵,一个大胆的家伙,要上去调戏她,结果被她这么一剑,砍成了两爿。” 阮沅忍不住发出惊呼! “我进去的时候,她已经杀了一个,但是剩下的十多个正围攻她,她浑身都是血,衣裳裙子也全都被划破了,胸口和大腿都露出来了,是他们想调戏她,故意弄得她衣不蔽体。” “据说,你杀了一个小卒?”阮沅突然说。 宗恪点点头。 “那时候我昏了头,其实我杀得毫无道理,本来狄人入城劫掠那是老习惯了。幸好姜啸之找台阶给我下,说他管束部下不严,纵容他们在宫内放肆,向我请罪。” “那我表姐……” “她只受了轻伤。你没看见她当时的样子,她那样子……真勇敢。”他捏着酒杯,轻声说,“明明一点功夫都不会,还想保护青菡她们,杀了人,吓得呕吐,边吐还边继续搏斗。” 宗恪放下酒杯,他慢慢仰面躺倒在地板上,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虚空,乌黑深邃的瞳仁显得有些空洞。 这本来是个性格活泼得出奇的男子,但是此刻他脸上那层憔悴更甚,阮沅静静看他,只觉得心中怜悯心大盛。 平日里,宗恪极少在阮沅面前提起厉婷婷,从前的事,他总是一笔带过,即便必须得提,也作出一副毫无表情的样子,好像答录机在回应对方。 但是阮沅知道那不是真的,从前的伤口,依然在暗中淌着血,宗恪一直就没有好起来。 如果自己能够成为抚慰这伤口的一剂良药,那该多好啊! 第三十九章 殿外,冷灰色的天,偶有金红的光亮划破长夜,那是烟花。雪越来越大,远处景物已经看不清,剩了一片朦胧雪雾,映着天际黑云间弓形罅隙。 “她可真漂亮,穿着男装的样子就更漂亮,活泼起来,像春天日头下的河流,等她安静下来,又像树荫里的牡丹花了。” 听着宗恪喃喃絮叨,阮沅的眼前,浮现出一双炯炯有神的黑色秀目,以及从微笑的红唇中露出的洁白牙齿。 那是艳丽照人的厉婷婷。 阮沅忽然觉得眼睛酸痛,她盯着晕映的暗红炉火太久,泪都涌出来了。 “可是,她在我面前,不屑的样子却最多。”宗恪喃喃道。 “不屑?为什么要不屑?” “因为,我是这样一个粗鲁蛮愚的狄虏。”宗恪微笑了一下,“诗词歌赋只是平平,天生就对音律不敏感,抚起琴来笨手笨脚,丹青更是……” 阮沅以手扶额,如果宗恪这样的就是“粗鲁蛮愚”,那她又算什么? ……抓着石头嗷嗷叫的山顶洞人? “她到底是在拿什么标准衡量你?”阮沅叹气,“她以为你是柳永唐伯虎么?” 宗恪笑了:“可是她就会这些啊,她的父兄都会,身边侍臣也会,秦子涧更是佼佼好手——和他比起来,我简直像个毛手毛脚的野蛮人。” 阮沅心中不平,她摇头:“不对呀,那本《玫瑰盟》里不是写了么?你父亲费心栽培你,找了那么多鸿儒大家来教你,你怎么可能会比秦子涧差!” 宗恪翻过身来,久久凝视着阮沅,他忽然低声说:“知道我几岁才认得字?” “几岁?” “十岁。” 阮沅想,这真的太迟了,一般现代儿童,四五岁在学前班里,也已经认识很多字了。 “五岁被送到华胤之前,曾经启蒙过一年,也学了不少,可是来到这儿,没人教,也没有书读,学过的那些,渐渐就忘光了。” 阮沅有点火:“为什么他们不派个先生来教你?哪怕是人质,那也是王子呀!” “在齐朝人看来,狄人不需要念书识字。”宗恪摇头,“他们觉得我们是蛮族,劣等的野蛮人,就知道美酒羊羔儿,教我念书好像教大猩猩识字,他们认为没这个必要。” “……” “所以我就一个大字也不识的在这宫里乱窜,跟着萦玉到处疯,”宗恪咧嘴微微一笑,“宫里的人见了,都骂我是‘没教养的马贼崽子’,还拿笤帚劈头盖脸打我,只有萦玉没骂过我,也不嫌我脏……那时候,她也没嫌弃过我不认识字啊。” 那时候她还是个孩子,阮沅想,等到她长大了,就开始蔑视这个从小跟着她的小伴当了。 “跑也没跑多久,后来就不让我到处跑了,他们把我关在那后面,”宗恪顺手指了指宫殿西头,“别说认字,一日能有三餐吃,就很感恩了。(.)” 他说着,伏地凑过来,悄声说:“知道为什么我一定要攻下这个国家?” 浓浓的酒气袭上阮沅的脸,她没有避开:“为什么?” “如果不能征服它,我会觉得,自己还是被关在那个院子里,出不来。”他的眼睛忽闪着光,“只有当这宫殿彻底臣服于脚下,我才算获得真正的自由。” 这话,让阮沅无比悲哀,征服这个王朝和得到萦玉的爱,这本来就是两件矛盾的事情,难道宗恪竟然看不出来么? “回到舜天,父亲才发现我连字都不认识。”宗恪呵呵笑起来,“他这才慌了手脚: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的太子,怎么能接替他的皇位,一统天下呢?” 阮沅点头:“嗯,那他势必不会教你吟诗作赋,丹青抚琴了,你也不需要学这些,你需要学习怎么打仗治国,怎么处理奏章,实用的东西才是目标。” “诗词歌赋这些,也不是完全不学。”宗恪说,“身为太子,也不能对此一窍不通不是?可是学得非常浅,当然,我自己对这些也没什么兴趣。” 阮沅笑,“说来,你的诗作究竟如何?” “我的诗作嘛,有对街炸油条的王老二的味道。” 阮沅哈哈大笑! “骗人,才没可能那么差呢!”阮沅使劲摇头。 “嗯,可是比萦玉,就差太远太远了。”宗恪露出一丝苦笑,“她总说我附庸风雅,花间喝道的事儿干了一堆,还自以为是锦上添花呢。” 阮沅笑不出来了。 “有一次,我好不容易给她找来一副旧朝徐贤龄的画……哦,你不知道徐贤龄,说起来,相当于那边赵孟頫的地位吧,距今也有一千多年了,徐贤龄这家伙怪得很,士族子弟,家里超级有钱有背景,一家子做大官做到烦,所以不用靠卖画赚钱,临死的时候,认为世人无法理解自己,怕作品沦为土财主们附庸风雅的道具,于是他就跟卡夫卡似的,命儿子把画作全部付之一炬,遗嘱说,如果儿子不忍心、违背了意愿,那他做鬼都不放过他……所以徐贤龄的现存画作非常稀少。那一副,是我花了不少渠道弄到手的,本来献宝似的,喜滋滋捧了去给萦玉,结果她瞥了一眼,就说这是赝品。” “真是赝品?” 宗恪点点头:“她随手一指,就点出两三处与真迹不符的地方,我竟一处都没看出来。萦玉说,徐贤龄喜欢狐狸,却笃信狐仙,所以画狐时会以很巧妙的方式不点其眸,却不显得刻意,他是害怕自己擅自描摹狐狸,冒犯狐仙……我得到的那幅画,狐狸双眼圆睁,也难怪她一见就嗤之以鼻。” 阮沅的怒火慢慢平息,萦玉在这方面是有造诣的,她幼年跟从父亲品鉴名画时,宗恪还在为下一餐饭发愁……一个博闻强记,一个初入门径,俩人水准相差太远了,也难怪萦玉瞧不起他。[.超多好看小说] “和秦子涧比起来,我差得不是一点点。”宗恪低声喃喃,“有时听他们两个联诗,拿一些我完全不知道的艰涩典故来互相调侃……或许那里面,还藏有我察觉不出来的对我的讽刺吧?” 阮沅默默听着。 “……只有一样事情,我能胜过秦子涧。” “是什么?” “棋。” 宗恪说的就是围棋,也是两个世界里面,仅有的两样规则完全相同的游戏之一,另外一样,就是石头剪刀布。 “琴棋书画,我输了三样,好歹有一样水平胜过他。”宗恪露出像是自嘲一样的微笑,“所以那段时间,只要我心里不痛快了,就会命令秦子涧和我下棋。” “……他输了,你就快活了?” 宗恪没有立即回答,半晌,才摇摇头:“仍然不快活。” “怎么呢?” “我们俩下棋的时候,萦玉总是在旁边观战,秦子涧越输,她就越着急,我看她着急,就会出手更狠……” 阮沅摇摇头,这不是故意怄气又是什么呢?萦玉和秦子涧据说差不多大,宗恪比他们俩小两、三岁,虽然三个人是君、臣、后,可那时都不过才二十上下,也只有小孩子,才会用这种孩子气的办法明争暗斗。 “看着大片大片黑子被我吃光,我心里就觉得特别痛快,我是故意的,我就是要气得秦子涧吐血,就是要杀他个片甲不留、让他难堪,我就是要让萦玉看看,谁比谁强。”宗恪说到这儿,笑了一下,“但是后来我发觉,萦玉根本就不会夸我,她只会去安慰输了棋的秦子涧——我是赢了,可那又怎么样?萦玉除了冲我发火、说我‘下棋不择手段、不是真君子’以外,睬都不睬我一眼。” 阮沅“唉”了一声,她真想拿手摸摸这家伙的脑瓜,好好安慰他一番。 她就坐在他的身边,如此亲密无间的距离,但却什么都不能做。 寂静的夜,只剩了雪的沙沙声,远处,连鞭炮声都停歇了。 停了漫长的一段时间后,宗恪突然道:“我根本配不上萦玉,对吧?” 他这么一问,阮沅卡住了。 “……怎么能这么说呢?”阮沅结结巴巴地说,“你是皇子,她是公主,这哪里配不上了?” “傻瓜阮沅。”他微微一笑,“那些又算得了什么?萦玉看重的不是那些,就算我把秦子涧变成太监,在她心里,他也还是第一要紧的人。” “你把人变成太监了?!”她愕然道,“你怎么能这么做啊?!这太过分了!” “哼!是他对不起我在先!”宗恪恶狠狠地说,“他偷偷钻进宫里来,想带着萦玉私奔,被我发觉还打算刺杀我,萦玉当时,肚子里还怀着玚儿呢。” 阮沅不出声了,这事儿,真复杂,她本来想责怪宗恪行事太毒辣,但是听他这么一说,阮沅又觉得自己不好随意指责他,她一个外人,恐怕无法真正体会当事人的心情。 “我的名字上,早已经涂满了鲜血,”他喃喃道,“可我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哪怕万世之后,我的牌位上沾满唾沫。” 这话,起初阮沅没怎么听懂,仔细回味了一遍,她才感觉到其中的悲哀。 “我不想让萦玉忘记我,我怕她像小时候那样,为了和秦子涧在一起而丢下我。我不想一个人,我一个人呆在那后面的屋子里,整整五年,宫里的人把门加固,又把锁给换了,我不能再爬出来了。起初萦玉还经常过来,隔着门和我说话,后来,她出现得越来越少,因为要去陪她的‘子涧哥哥’,她没时间过来和我说话。” 宗恪说到这儿,停下来,阮沅难过得不知该如何去安慰他。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不来了,我日日夜夜盼望她能再来看我,和我说话,哪怕只说一句话也好啊!可我的祈祷总是落空,她再没来看过我,我给她刻的石头,也不能送给她了。也许那两年她有秦子涧陪着,早已经把我给忘了。” 阮沅垂着头,一声不响地听着,她知道宗恪喝醉了,这是压在他心里很多年的话,提起厉婷婷,宗恪在人前永远是一副憎恨的冰冷脸孔,阮沅还以为他的心中,恨意会多过爱意,她从来没听他说起过这些。 “所以我早想过,宁可她恨我,也要伐齐,我不想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舜天,我害怕被她丢下,只剩我一个人。”宗恪喃喃道,“可是现在你看,最后,还是只剩我一个人,孤零零的。” 阮沅的五脏肺腑,疼得像被利刃割过。 她终于低声说:“不是的,你不是孤零零一个人,有我陪着呢。” 宗恪转过头来看着她,他慢慢微笑,罕见的伸出手去,握住阮沅的手。 “干什么要在我身上浪费青春年华?”他低声说,“早就和你说了,我是个坏人,你明白么?做了很多很多坏事,杀了很多很多人。曾经爱我的,到最后都恨我——你不怕重蹈她们的覆辙么?” 阮沅一时喘不过气来,她被宗恪握着手,浑身发软,脑子跟着嗡嗡响! “我不在乎。”她轻声说,“你是皇帝也好,是江洋大盗也罢,是乞儿是小偷,我都不在乎。这世上,没有孽业的只有佛祖。” 宗恪笑道:“我造的孽,怕是比旁人都多一些。若想赎罪,恐怕只有做和尚这一条路了。” “乱说!” “真的,我早想过了的。等玚儿能独立了,不需要我了,我就退位,找个深山老庙去修行、赎罪。” 阮沅沉默不语,半晌,才哑声道:“等你去做了和尚,我每天早早做好米饭和菜蔬,就在你下山化缘的路上等着,免得你走那么远的路、受人欺负。” 她这话说得平淡之极,但是听在宗恪耳中,却如雪山崩塌,轰鸣不已。 “谢谢。”最后,宗恪终于轻声说,“阮沅,你真是个好人。” 他握着她的手,贴在耳畔鬓发前,闭上眼睛。 屋里很静,雪落无声,阮沅细细看他沉睡的脸孔,看他微微颤动的睫毛,不由得又想起那张脸,那眉如鸦翅,面色如雪的脸孔,那是曾经受伤后的宗恪,不知为何在阮沅心里,记忆里那张脸孔,渐渐和《玫瑰盟》结尾处,那个枯坐于大雪之日的金翰国王子的形象,重合在了一处…… 良久,阮沅终于站起身,走到里面,唤醒正打瞌睡的莲子,让他去把宗恪扶进屋里睡,因为明日宗恪还得早朝。明日元旦,是正日子,百官要来朝贺的,天子不能迟到。 踏着咯吱咯吱的积雪,回到自己的屋子,阮沅没有点蜡烛。 她还在想着宗恪刚才说的话。 宗恪的心里,只有萦玉,他在思念一个得不到的人,她也是。 生长在宗恪心里的,是一朵花,枯萎了,可是色泽和香味犹存,连同花影,留在他温热的泪水中。 可在她心里,生长的是一根藤,不能开花,无法结果,只剩苍老硬冷的茎,不停肆意攀爬、蔓延。 阮沅在做很危险的事,她自己清楚,如今,她已经深入到对方的日常生活之中,不知不觉,她借着那些微小的点滴和漫长的时间,把宗恪的灵魂和自己的紧紧捆在了一起…… 阮沅把自己搭进去了,她眼睁睁看着自己做这一切,也十分清楚后果是什么:和宗恪走得越近,她就越容易迷失自己。 她心里的爱意,像一亩成熟的稻子,静静在那儿,无时无刻不盼望着主人前来收割。 然而她所渴望的那个人,却去了一块荒地,在那毫无生机的土壤里,不断播洒着煮熟了的麦种,妄图看见奇迹出现。 据说哲人将“疯狂”定义为:不断重复相同过程,却希望得到不同的结果。 也有人说,这是愚人才会做的事,因为聪明的人,不会跌进同一个陷阱。 这样看来,她和他,一样疯狂,一样愚蠢。 阮沅怔怔发了一会儿呆,她的加班费,那盒小小的金玉寿礼,在黑暗中闪着光。阮沅将那块玉放在枕边。 躺下的时候,她拿起那块玉贴在嘴唇上,冰冷的玉,就像怎么都感动不了的冰冷的唇。 “……新年快乐。” 这是送不出去的祝福,因为,她没有在前面加上她想加的那个名字。 第四十章 在宫里时间久了,整日两点一线,阮沅也觉得气闷,她不能出宫去,成天尽坐在书房里给宗恪当小秘,连到手的银子都不知道该怎么花。每天闲下来就在这宫里到处乱转,还说这么大个公园,竟然连个小卖部都没有。 阮沅本来不是能拴住自己哪儿都不去的人,一放假就爱拉着人逛街。现在没街可逛,她难免压抑。后来她就问宗恪,能不能“微服私访”。 “干嘛?”宗恪疑惑地看着她。 “你要是出去玩,也带着我啊!”阮沅很热心地说,“算我年假。” “现在哪有那闲工夫?”宗恪摇头,“手头这么多事儿,马上又是太后的大寿,这个那个的,忙得恨不得把自己切片……” “只不过出去玩玩嘛!哪里有那么严重啊!” 宗恪摇头:“我不是才微服私访过了么?椅子还没坐热呢,无缘无故的,又撇下他们溜出去玩,岂不是等着人家骂我是昏君?” “你这哪像皇帝?一点都不潇洒。”阮沅翻了个白眼,“出宫去玩还得考虑再三。你看看人家乾隆,天天跑出去玩也没人骂,人家‘微服私访’是旅游,你呢?‘微服私访’是去给人打工――有你这么衰的皇帝么?” “衰啊!郁卒啊!谁他妈的叫我先定了规矩、得做表率呢?各种福利红包一分落不着,全部记在国库收入里有木有!辛辛苦苦干到月底,薪水都拿去还信用卡的有木有!苦口婆心劝臣子们不要玩淘宝却没人肯听的有木有!当皇帝也很伤不起啊!当皇帝的孩纸都是上辈子跌进粪坑的折翼天使呀!” 阮沅笑得要抽筋! “你买什么刷那么多信用卡?” “不是我刷的,是井遥刷的,你不知道,他买的衣服都可以装仓库了。” 阮沅故意啧啧摇头:“瞧你瞧你,穷成这样,连禁军统领的衣服都买不起,你啊!赶紧挖个洞藏起来吧!” “嗯,羡慕的话,你该去清穿。”宗恪一点都不生气,笑眯眯地说,“谁叫你穿越技术不行,穿到我这儿来了?” 阮沅嘟囔:“我说,你不能出去,难道也不能放我出去溜达溜达?” 宗恪惊诧地打量她:“干吗?想去吃喝嫖赌?” 阮沅不悦:“我到这儿来就是一乡巴佬,成天只知道给你打工干活,什么世面都没见过。吃喝嫖赌我不敢,宫外头逛逛,难道也不行啊?” “好吧,下次让阿莼带你去逛窑子。” 不说则已,一说就这么生猛! “叫一个太监带我去逛妓院?!”阮沅叫起来。 宗恪忍住笑:“你还别瞧不起太监,说到天香院、蓄雪楼的那些东东,他比我更熟。” 阮沅想了想:“你真的不介意我去逛那种地方么?” 宗恪做苦苦思索状:“大延律法规定:官员不得嫖妓――请问:您有违法的能耐么?” 阮沅的脸都红了:“既然不许嫖妓,那你还放阿莼出宫?” “这不更是废话嘛!指控一个太监嫖妓?你在说单口相声呢?” “……” “禁止嫖妓这条律法已经很多年了,是我爹定的,他就最爱装腔作势。”宗恪耸耸肩,“其实我无所谓,这种事情只会越堵越滥:不让公然嫖妓,人家不会抽暗条子么?不让找女人,人家不会去找男人么?眼下留着这律法,纯粹是给地底下的老头子一点面子。” 当时,阮沅还以为宗恪是和她开玩笑,没想到过不了几天,宗恪还真叫人给她做了一套男装,是件百幅流云满绣金的深色直裰。 “眼下暂时不能出去玩,不过衣服先给你做出来了。”宗恪说,“穿上试试吧。” 阮沅的好奇心强,她在阿莼的帮助下,把头发梳起来,穿上男装,拿掉首饰簪钗,这么一打扮起来,竟显得神清气爽、英气勃勃,愈发眉目清澈动人。 “很英俊嘛。”宗恪诧异地说,“原先距离我还有百丈远,现在缩小到十来丈了。” 阮沅又气又笑:“你是夸我呢,还是夸你自己呢?” “往后就做男装打扮吧。”宗恪的样子显得很热心,他故意用手指头捅了捅阮沅的腰,“我再悄悄给你保举个官儿什么的……” “千万别告诉我,你只对男装的我感兴趣。”阮沅悻悻地说。 阿莼在旁边也笑:“尚仪换上男装,竟有脱俗之感,让人过目难忘。” 阮沅能感觉到这套男装做工精良,材质上佳,虽然爱不释手,但也不免有点惴惴。 “这衣服好贵吧?”她问。 “费用嘛,就从你的薪金里扣。”宗恪掐指算了算,“估计你这两个月都得白干了。” “……” 后来,阿莼才告诉阮沅,宗恪是开玩笑,哪怕往后真的出宫去玩,也不用阮沅自掏腰包。 “咳,你还能花多少钱?”阿莼笑着说,“最销金的那些花费,也使不到尚仪你身上。” 接着,阿莼又开始说起哪家的酒最好,哪家有什么出名的菜肴,哪家的姑娘歌喉好,哪家的头牌最红……阿莼讲得舌灿莲花,阮沅听得津津有味,她觉得她就是那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 “阿莼,你知道得可真多!”阮沅由衷赞叹道。 “我这就算多么?”阿莼摇头,“还赶不上我师哥的万分之一呢。” 阮沅诧异:“你是说泉子?” “可不是,”阿莼一笑,“他在京城里逍遥浪荡的时候,我可还在街头要饭呢。” 阮沅听说过,阿莼是孤儿出身,身世原本十分困苦。 阿莼又笑:“说起我师哥那股子纨绔范儿,谁也学不上来,那是天生的。他和我不一样,过不惯苦日子,身边离不了人伺候。” 在宫里久了,阮沅也结交了几个朋友,青菡那些自不必说,她的朋友里,也包括宗恪身边那几个太监。入宫之前,阮沅大概做梦都未料到,自己此生会有“太监朋友”,好在她全不在乎。 这些太监里面,阿茶是个古怪孩子,不喜欢和人聊天,莲子天性拙舌,聊也聊不出话题,阮沅只和泉子还有阿莼话很多,不过对这俩人,阮沅的态度也有区别,和泉子聊天,一直是比较实在的,彼此能触摸到对方更深的动机,但是和阿莼就不行了,阮沅能感觉出来,她和阿莼的友谊很浮泛,像水面的一层油,不能够深入下去,只能谈一些很表面的东西。就好像,阿莼并不想把自己的真实一面,暴露给阮沅。 也只有唯一的一次,他在阮沅跟前说漏了嘴。那次是不知怎么提到了有钱有势这个话题,阮沅就说了一句话:醉卧美人膝,醒握天下权。 “这话真好!”阿莼马上说,“是谁说的?” 这话是十九世纪日本首相伊藤博文说的,但阮沅不能直接告诉阿莼。 “一个掌权的人说的。”她说,“不过,他最后被人暗杀了。” “那么,他也算死得其所了吧?” 这个,阮沅答不上来,伊藤博文的死影响了当时整个亚洲局势,这一点阮沅能背背教科书,至于他本人“得没得所”,阮沅就不知道了。 但这“死得其所”四个字,好像突然间勾起了阿莼的心事来。 然后他说他时常做梦,梦见自己又回到街头做乞丐,曾经得到的一切全都没了,他又回到衣衫褴褛、没吃没喝的状态里。 阮沅有点惊愕,她从没听阿莼提自己的过去,不过阮沅不想打断他,阮沅这人有个特点,她能够倾听,别人说到自己时,她总是能很认真的听,所以人家也爱和她说话。 阿莼进宫之前,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姓什么,阿茶不是他的亲兄弟,是一同乞讨时凑在一起的,但从那时候起,俩人就没分开过。后来这做乞丐的小哥俩,被偶然出宫的凌铁看中,这才带进皇宫里来。 阿莼说,他到现在也脱不了那一身乞丐气,所以泉子瞧不起他。 阮沅一听,马上反驳:“不会的,泉子不是那样的人。” 阿莼却只笑,他说,阮沅不能理解这些。 “我泉子哥哥不像我,他是个收敛的人,也总爱说我不知分寸。那是因为,他从来也没有缺过什么。可我和他不一样啊。”阿莼笑道,“我喜欢炫耀自己的所得,我也喜欢踩着台阶往上爬――为什么不呢?也许到明天,眼睛一睁开,我又回到街头那个角落里了。” 他这话,说得有点出格了。阿莼说这些话的时候,那双黑眼睛湿润润的,像是有不安的鱼儿游动的深潭。 这让阮沅觉得,他有点不像平日的阿莼了。 泉子这师兄弟四个,都是眉清目秀、风姿如玉的人,却各有各的特色。 泉子是世家公子范儿,神气高朗,轩然霞举,虽然身为内臣,举止言谈里,却没有阿谀猥琐的味道,而且琴棋书画样样都会一些。泉子是在宗恪身边长大的,习字读书都是宗恪亲手教的,四个人之中,宗恪最偏爱泉子,曾和阮沅说他,“濯濯如春月柳”;莲子肤白消瘦,骨骼清奇,性格内敛,擅长制造工具以及弹奏乐器,平日永远好像睡眠不足,对人类不感兴趣,只有遇到自己心仪的物件时,才会两眼放光,阮沅觉得,给他配上一副黑框眼镜,就是标准的优等生宅男;老三阿莼,拿宗恪的话来说,是个像莼菜一样“滑不溜手的俗物”,热衷世俗的一切,恨不能翻身扎进滚滚红尘,宗恪的口吻带着贬义,但这并不妨碍阿莼在宫里受欢迎,任何时候,阿莼的脸上都带着笑意,他还年轻,才十七岁,面如春花,鬓发乌黑,目光清澈,嘴唇红润,成日周旋于各个嫔妃女眷之间,欲望很多,显露得却很少。 还不到十五岁的阿茶,和那三个都不一样,他甚至还未变声,门牙上带着可爱的“小锯”,脸庞娇嫩得像个女孩儿,美得雌雄莫辩,男孩子的背后,仿佛生着一双薄薄的银白羽翼,整个人显得灿灿发光。头一次见阿茶,阮沅立时联想到bjd人偶。阮沅有同学是“养娃族”,一年的薪水积蓄,只为了给自己的“娃儿”换一身衣裳,她曾经把视如珍宝的娃娃给阮沅看过,那活生生的精致到发丝的人偶,让阮沅至今难忘。 阮沅疑心,如果给阿茶拍张照片,稍作处理放到淘宝上卖,价钱恐怕不会低于那些“欧洲原产”,只不过,真人远没有bjd娃娃那么可爱。 阿茶是那种让成年人发寒的孩子,他说话总是逐字逐句,经过深思熟虑,不易反驳,阿茶也不容易被逗乐,更不会跟着你的情绪走,那双毫不谄媚的黑眼睛盯着你的时候,就像见过血的利刃,会让你产生没躲没藏的恐慌。 他的美貌,不自然,不是天然天成,更像是精工细作的产物,这种雕塑一样凝固僵硬的美感,让阮沅想起在酒吧里见过的那个杀手,旧齐宰相之子秦子涧。 阿茶这孩子,和那个杀手一样,浑身冰凉凉的。他一点都不天真,于是让你无从爱怜起。 阮沅曾经问宗恪,会不会觉得阿茶“渗得慌”,宗恪说,那孩子年幼的经历很凄惨,对谁敌意都重,除了从小一块儿乞讨的伙伴阿莼,他最亲近的只有凌铁。 “你那同学是养娃族,凌铁也有养娃癖。”宗恪笑道,“只不过他养的是活生生的人。早先是我,眼看着我越长越大,养不下了,他转头捡回了阿茶。因为有了阿茶,他就抛弃了我。” 宗恪的语气很明显是在开玩笑,阮沅听得出来,他是希望用玩笑,来打断自己进一步的探寻。 “而且个个唇红齿白,精灵古怪。”阮沅悻悻道。 “凌铁是喜欢正太的变态怪蜀黍哦。”宗恪眨眨眼睛,好似很得意,“当年,可迷我啦!” 阮沅笑不可仰:“你这个正太,型号大了一点。” “现在已经不是了嘛。”宗恪理所当然地说,“不过想当年,哼哼,我不得不说,如今这四个加起来都赶不上我呢!” 阮沅摇头,宗恪还成天说她吹牛皮,他自己鼻孔朝天、吹起大牛来,照样无人能及。 “弄这么一堆漂亮的正太,凌铁到底想干嘛?”她还是忍不住问。 宗恪想了想,很严肃地说:“卖腐。” 第四十一章 年前,那些原先留守在现代社会的人也回来了,井遥第一个到,他去给宗恪述职的时候,阮沅正巧在旁边。(.无弹窗广告)井遥做的是收尾的工作:把带去那边的人马留下的痕迹一一抹去,收回每个人的身份证明和信用卡,退掉房子以及临时的工作等等。 阮沅问宗恪,担心不担心带过去的禁军会爱上那边的生活、叛逃出去,宗恪摇摇头说不可能。 他指着井遥说:“你问问他,他那些手下愿意留在那儿么?” 井遥摇头道:“没人愿意留在那儿,他们早想回来。” 阮沅很惊讶:“我们那儿怎么不好啊!什么都有,比这儿方便多啦!” 井遥笑起来:“尚仪因为是那儿出生长大的,所以才这么想,禁军都是这儿长大的,那边对他们而言不过是个新奇的游乐场――难道阮尚仪会因为游乐场好玩,就干脆搬家住在里面么?” 阮沅点头:“呃,这么说也是。” “不是说前两天回来的么?”宗恪又问,“怎么晚了?” “是因为连翼。”井遥说。连翼是他手下的一个重要部将。 “连翼又怎么了?” “回陛下,他在淘宝上定的东西还没到。”井遥一本正经地回答。 “他定了什么啊?”宗恪莫名其妙。 “十斤肉松,十斤手工巧克力,十斤琥珀桃仁,十斤鱿鱼干,”井遥想了想,“还有十斤qq糖。” “十斤qq糖!”宗恪那样子,简直要从椅子里跳出来了! “……一共五十斤,陛下。”井遥恭恭敬敬地说。 “全都是吃的?!” 井遥一躬身:“是。全都是吃的,臣已经检查过了。” 很显然对方误会了他的意思,宗恪摆摆手,“不,我是说……只有吃的么?他只对吃的感兴趣?就没想过要买别的?” 井遥抬起头来,目光茫然地望着宗恪:“可是陛下,那是连翼啊……” 听到这半句,宗恪也丧气了,他点点头:“也对,我忘了是连翼。” 阮沅在旁边听了半晌,不解道:“连翼怎么了?” “那是个饭桶。”君臣二人,异口同声道。 看阮沅茫然,宗恪又解释道:“你见过的。就是在星巴克,给你端白牡丹的那个。” “啊!是他啊!”阮沅恍然大悟,“可是好像不胖啊?而且印象里,好像也不难看。” “谁说饭桶就必须是胖子?谁说饭桶就必须难看?”宗恪没好声气地说,“他就是吃不胖,行不行啊?五十斤……他也不怕撑死!” 接下来,井遥又谈到了另一件事,关于秦子涧的。 “皇后去找过他。”井遥说,“可是秦子涧似乎不肯见她。” “是么。”宗恪的神色有些难以捉摸。 “他还在杀人,范围也开始扩大了。现在长三角地区都成了他的活动区域。”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宗恪哼了一声,“他又害怕什么?警察抓不住他,我们也不能拿他怎么样。” “所以赵王之前想与臣一同联手,做个笼子把他诱进来。只可惜功败垂成。” “罢了。”宗恪厌烦地摆摆手,像是不太想听见秦子涧的消息,“元晟呢?” “已经回楚州了。”井遥说,“接下来怕是要有所动作。” 宗恪呆了呆,突然低声道:“这么说,萦玉现在……是一个人了?” “是。(.好看的小说)” 说到这儿,君臣一时默然无语。宗恪的神色缥缈,像是想起了什么遥远的事。 但终究,他也没再说什么。 等到井遥退下了,阮沅才小声问:“那……你不再管我表姐了?” 宗恪回过神来,他摇摇头:“姜啸之留在那边监视她。丹珠一天不拿回来,我一天不可能放过她。” 听出宗恪话语里的寒意,阮沅不敢再问,此刻的宗恪,和除夕夜里那个醉醺醺的男人,好像又成了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到现在,除了锦衣卫都指挥使姜啸之以及他极少数手下还留在现代社会,宗恪的人基本上都撤回来了,包括最早过去的宗恒。 宗恒比宗恪早过去大半年,他在现代社会已经呆了三年,但在这边来看,他不过离京几个月而已。 宗恒进宫,和宗恪谈的仍然是秦子涧的事,他费尽周折也没能抓到秦子涧,之前米娜的那宗案子,他在其中提出过疑点,因为疑犯留下的痕迹太刻意了,而且明明卧室和卫生间都打扫干净了,又偏偏在尸体旁边留下脚印――这很明显是想误导警方,把罪行栽赃给他人。 “科长倒是很支持这想法。”宗恒说,“他觉得不管从哪方面看,都应该是连环杀人,过了两个月秦子涧又杀了一个,手法和这次非常相近。” 宗恪听了半晌,却突然问:“那你回来了,你们科长没说什么?” “臣弟请了一年病假,起初他不准,说人手不足不许请假。后来臣弟去三甲医院拿来了诊断书,他没法了,才放臣弟回来。” 阮沅在旁好奇问:“是生的什么病啊?” “先天性心脏病。” “天哪!” 宗恒笑起来:“没生病,是做了手脚的。” “这个……怎么做手脚?” “稍稍用点内力,心就不跳了。再用点内力,心就开始乱跳。” 阮沅被他逗乐了:“那不是得把医院的大夫们吓死?” “是啊,差点送进急救室,马上就要用起搏器了……还好逃得快。”宗恒想了想,又对宗恪说,“但臣弟怀疑,科长是知晓内幕的。当年澄鉴法师把臣弟送过去,只说科长比较可靠。现在看来,这个成日醉醺醺的家伙,表面上糊涂,也许心里什么都知道。” “澄鉴法师是谁?”阮沅问。 宗恪说:“护国寺住持。著名的高僧,到达你们那边的中间地段,就是他打通的。” 说到这儿,宗恪打断了堂弟的话,先让阮沅去给宗恒换杯热茶。 看着阮沅离去,宗恪望着她的背影,轻声说:“她的事儿,你查得如何?” 宗恒想了想,道:“臣弟只能说,看起来一切都正常,但又处处透着不正常。” “哦?怎么说?” “臣弟按照吩咐,去了阮沅父亲的那个村子,早年的几个村干部,如今都还在,说,知道阮沅被收养这件事。” “哦……” “可是他们对厉鼎彦,颇有微词。” “这个,怎么说?” “他们说,阮建业的女儿被舅舅带走之后,就再没回村里来,连回来看看都没有过。村干部觉得,厉鼎彦做得未免不近人情。他们还说,村里也有人,进城打工的时候想去看阮沅,毕竟她小时候是吃百家饭长大的,那年阮沅上高三,结果电话打过去,厉鼎彦口吻很差,没说欢迎他们去自家,请客吃饭也在外头,阮沅放学路过餐厅,匆匆打个招呼就被厉鼎彦以功课为由,给劝回家去了。” 宗恪轻轻敲了一下桌子:“这可怪了,这又是为什么?” “所以厉鼎彦这么做,就把乡亲全都得罪了,本来他是做好事,这么一来,口碑却变坏了。大家都说他瞧不起乡下、忘本,收养了外甥也不许她回家看看,恨不得把她变成个天生的城里姑娘,打扮得那么洋气,叫以前那些原本亲亲热热的大叔大婶们,认都不敢上前认。”宗恒说,“而且阮建业出事没多久,他二话不说就卖掉了阮家的祖居,虽然他是阮沅的合法监护人,虽然房子很破,但那毕竟是阮家的房产,村干部们都觉得过分,甚至怀疑厉鼎彦想吞掉这笔房款。” “真有这个可能么?” 宗恒摇头:“绝无可能。厉鼎彦养大阮沅,花了多少钱?光是念书就得上十万吧,那两间破屋子根本卖不了两个钱。依臣弟看,厉鼎彦这么做,是想彻底断绝阮沅回村子的念头。” “可他为什么不让外甥再回去看看呢?” “这个……臣弟也不知道。” “其实,我一直对萦玉的警告感到好奇。”宗恪慢慢道,“她说,我带阮沅回宫等于找死,难道阮沅身上有什么危险存在?” 宗恒答不出来。 刚才阮沅在宗恪身边伺候,他站在一边冷眼旁观,隐约觉得自己兄长的态度,有了一些微妙转变。 阮沅刚搬去蓝湾雅苑的时候,宗恪对她很不客气,什么也不和她说,做起事来更是肆无忌惮,根本不在乎会刺伤对方。 但是现在好像有所不同,虽然俩人的关系谈不上暧昧,但是很明显近了许多,宗恪不再像当年那样语出伤人,好像也开始考虑阮沅的心情了。 果然时间是改变一切的法宝,宗恒暗想,是不是阮沅再这么磨个两三年,最终会把宗恪的心给磨到手呢? 想到这儿,宗恒心中又叹息,事情万一发展到那一步,还真不知是福是祸呢。 见他不语,宗恪想了半晌,才道:“这件事先搁着,你让姜啸之继续查,我看,这里面肯定有什么。” “是!” 宗恒那天并未和宗恪谈太久,说了一会儿话,宗恪就叫他回去了。阮沅去倒茶,转回头来,宗恒已经走了。 “咦?人呢?”阮沅问。 “快一年没回家了,先让他家去看看也好。”他说,“天也不早了,人家媳妇孩子都在等着呢。” “我以为你会把宗恒留下来,陪你喝酒吃晚饭呢。”阮沅边说,边走到窗前,探头向外看了看。 西边绚烂的紫红晚霞已经褪去,对面远处宫殿的飞檐,勾勒在暮色天光背景里,像个利落光滑的符号。光线在黑色的高大屋檐背后逐渐逃逸,只留下沉沉阴影,快七点了。 “我还没那么不近人情。”宗恪摇摇头,“宗恒是个爱妻家,我若要求,他自然不会不肯,不过又何必耽搁人家呢?” “爱妻家?”阮沅回过头来,笑道,“我还没听说过呢。他家夫人是什么人啊?” “美女,超级美女。”宗恪冷冷道,“京城第一美人,引起战争的海伦,上街也得蒙面纱。” 阮沅惊叹! “天哪!他是哪里找来那么美的妻子?!这个人走了什么样的桃花运啊!” “可不是,真是天大的桃花运,咣当一下从天而降呢。”宗恪冷笑,“老天爷对他不薄,给他送来了天下第一的美女做妻子,还免费附赠一个儿子。” 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神情阴冷叵测,冷笑连连,那样子古怪极了。 “什么意思?”阮沅糊涂了,“什么叫免费附赠一个儿子?” “意思就是说,儿子不是他的。”宗恪淡淡地说,“当年那女人是怀着人家的孩子,嫁给宗恒的。” 巨大的惊叹号,砸中了阮沅! “竟然还有这种事情?!那孩子到底是谁的?”她万分好奇,难怪青菡提起宗恒的婚姻,会有那种表情,原来里面还有这么大的八卦! “那孩子是元晟的。” “我的妈!”阮沅像是被噎住了,她瞪着眼睛,半晌才艰难道,“这……够乱的!” “可不是?”宗恪冷笑道,“人家说,爱情一来,眼睛就瞎了。我看呐,爱情一来,宗恒不光是眼睛瞎了,连脑子都没了。” 阮沅看得出,宗恪是在强压怒意,想必此事曾让他大动过肝火。宗恒一向在他面前恭顺忠诚,却没想到会做出这样的事――如果换了旁人,想必早没命了。 就因为是宗恒,是他最信任的堂弟,他才没下手。但这也不代表,宗恪完全能容忍这样的事。 阮沅觉得这里面肯定有精彩的大八卦,昔日的湘王妃,摇身一变就成了如今的赵王妃,这里面到底有啥故事呢? 但她不敢再打听了,说到底,宗恒人还不错,所以,她又何必再去挑起宗恪的旧怒呢? 宗恒走后,宗恪拿出了他带回来的那瓶25年的百龄坛威士忌,阮沅问他,难道就这么干喝?他摇摇头。 “有冰块的。” 宗恪说完没多一会儿,泉子拿来了两样东西:一个白玉杯,一捧玛瑙碗。玛瑙碗里装着碎冰块。红色的玛瑙衬着透明的冰块,煞是好看。 宗恪打开酒瓶,往白玉杯子里倒了点威士忌,然后加了些冰块在里面。 “不伦不类。”阮沅摇头,哪有拿白玉杯喝威士忌的? “能喝就行,管我用什么盛酒?”宗恪倒是满不在乎,他呷了一口威士忌,金色的液体进入嘴里,带着温柔浓郁的秋果芳香,像一把大火,剧烈燃烧在他的咽喉和胸膛间。 阮沅没再批评他,她也在享用宗恒带回来的美味:一大块费列罗巧克力。她小心翼翼剥开包装纸,低头捧着那块巧克力,用力啃了一口,纯黑巧克力甜味很淡,微微的苦涩裹着芬芳,淌过她的舌尖。 阮沅美得简直要咬掉嘴唇了。 “你这样子,像只小耗子。”宗恪突然说。 阮沅哼了一声,拿手指擦了擦嘴角:“忙了大半年,吃一块巧克力还要被你数落。你对得起我这么优秀的员工么?” 宗恪笑起来,他将手中玉杯往阮沅面前一递:“要么?” “我喝瓶啤酒都醉得抬不起头,”她翻了个白眼,“给我威士忌?你想灌死我?” “嗯,那就算了,我还舍不得呢。”宗恪缩回手,又喝了一口。 他端着杯子,靠在椅子里,神色呆呆的。 阮沅缩在角落里,继续咯吱咯吱啃那块巧克力,她边吃边看宗恪:“有美酒喝了,还烦恼啥啊?” “我想,我大概是有点嫉妒宗恒。”他突然说。 “啊?”阮沅一呆,“嫉妒他能买到百龄坛?可他回来了也买不到了嘛。” “不是这。”宗恪摇摇头,低头又看了看玉杯,琥珀色的酒液在雪白的玉杯里打旋,泛起莹莹的褐色光芒。 “我是嫉妒他,花了那么多年时间,费了那么多心思,终于把一个原本不爱他的女人给磨得回了心、转了意。”他盯着酒,慢慢地说,“人们总是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这话,用在宗恒那儿挺合适的,怎么到我这儿就不灵了呢?” 阮沅咬着半块巧克力,她吞不下去吐不出来! 想了半天,她干脆掰下半块巧克力,递到宗恪面前。 “干嘛?”宗恪看着她。 “给你吃,”她说,“心情不好的时候,吃巧克力能调节神经。” 宗恪盯着她! “吃啊!”阮沅劝道,“你看我可怜巴巴的就这么一块,还分你一半呢,别对不起我的苦心。吃吧,吃了心情就会好起来的。” 宗恪接过巧克力,塞进嘴里慢慢嚼。 “其实以前,我都靠巧克力调节经前综合症呢。”阮沅突然笑嘻嘻地说,“虽然你抽风的频率差不多和我的mc同步,不过放心,你的问题,不会比经前综合症更严重的。” 宗恪差点把巧克力吐出来! “你还真是没心没肺不会说话!”他恨恨地说。 阮沅摇摇头:“毕竟我不能总陪着你难过呀!哦,感谢我的话,就带我出去玩吧!我要出去玩!” “不行!”宗恪吞下巧克力,一口回绝,“最近太忙了,晋王世子马上要回京来,我这儿头壳都大了……” “晋王世子?” “我舅舅的儿子。” 阮沅眼睛一亮:“亲舅啊?!恭喜恭喜,你也有舅舅,我也有舅舅!” 宗恪都被她给气乐了! “有舅舅有什么好恭喜的?!傻瓜!” “咦?舅舅疼外甥嘛!再说……”阮沅顿了一下,“你妈妈不在了,舅舅还在,总还是有亲人。” 岂料宗恪冷笑了一声:“我娘亲又哪里会有这种兄弟?你这么说,她在地底下都不得安生了。” 阮沅怔住了! “我娘那边,已经没有人了。”宗恪低声说,“登基之后,我派人去仔细找过,之前也曾做过打算,宁受百欺,冀获一是。” 阮沅心里,不由一酸。 宁受百欺,冀获一是……宁可受百次的欺骗,只要找到一个真的亲人,那也好。 “可是,找不到。”宗恪苦笑了一下,“什么人也没有。你看,真是丢下我撒手而去,连个亲人都没给我留下。” “你母亲她是什么来历啊?”阮沅不由轻声问。 “我只知道是墨州人,外公是墨州官吏,当年因为魏王谋反而被牵扯其中,魏王当年不是在墨州么?好在牵扯的关系不是那么大,没落下死罪,但是家产被抄没,自己下狱,女儿被充发进宫掖――就是我娘亲――做最低等级只供奔走的宫人。你瞧瞧,这样的人,亲友哪能不避之不及?后来我娘亲进宫之后,外公从狱中被放出来,因为生活无着落,老病且贫,没多久就过世了。” 阮沅心中惆怅,这样的女子,这样凄惨的人生,连她的孩子都无法逃脱孤独的命运。 “所以到最后,我能做的竟然只是加封立庙而已。我娘,还有我外公,他们得到的不过是两块木牌。”宗恪讽刺地笑了笑,将碗中的酒倒进嘴里。 (抱歉,已经设定了六点发布,不知为何没发出来,现在发!) 第四十二章 宗恪说的“舅舅”,其实不是他的亲舅舅,而是太后的弟弟,晋王郦宸。[.超多好看小说] 宗恪的父亲,延太祖宗郢,是个刻薄寡恩、猜忌心十分重的人,曾经同他并肩作战的手足们,在宗郢这几十年的亲政过程中,都逐一被他给清洗干净了,宗恪和阮沅提过的得了“免死金牌”却依然丧命的人里,有两个是他的叔父,有一个是他父亲的结义兄长,后者更凄惨,连同整个部族,全被剿灭了。 极少数人最终存活了下来,其中之一就是宗恒的父亲,上代赵王。而这也是有原因的,和儿子宗恒截然不同,那是个一生热衷于享受的纨绔,除了玩乐,没有一点过人的能耐,这种人对君王而言,也构不成丝毫威胁。 逃过这场腥风血雨的人,除了宗恒的父亲,还有一个就是晋王。老魔头宗郢虽然对自己的手足心狠手辣,但是他却没动过妻子的弟弟。这里面,当然有宗郢对原配妻子的敬重之意,另一方面,也因为晋王始终对姐夫忠心耿耿。 晋王的封地在西北,延太祖不信任别人,独独信任他这个小舅子,郦宸本身也曾跟随延太祖征战多年,有过赫赫战功,所以宗郢才把重要的西北交给了妻子的弟弟,宗恪吞并齐朝以后,西北军防就落在晋王手里,素州青玉关外,就是拿人头骨当酒杯的鹄邪王。自从大延朝定鼎中原,西北的银赫以及蓟凉就成了买一赠一的饶头,顺便做了大延朝的边患,好在和旧齐不同,狄人的传统就是骁勇善战,热血尚武,他们不怕打仗,也有足够强大的势力压制这两个西北边境的部落。其中,银赫物产丰富,有独特的生活方式,民风向来不是那么的好战。宗氏父子不放心的是蓟凉的鹄邪人。 鹄邪人和狄人不同,狄人虽然不是中原人,但因为之前居住地大片与中原齐朝接壤,这几百年间,深受中原文化影响,元齐灭亡,宗恪把都城从舜天迁至华胤,从此狄人更是完全“中原化”,本来二者从容貌上就十分相似,文化上再全盘接受,到如今才短短二十年,狄人与中原人就没区别了,一百年来,狄人一直有通用中原文字的习惯,上层贵族都会两种文字。民族语言虽然还保留着,但就连宗恪自己都说不好,他的童年在华胤度过,言语习俗上不自觉与中原同步,狄人的传统,宗恪保留的已经不多了。 皇帝尚且如此,下面自然更不会刻意排斥中原文化。 但是和中原接壤不多的鹄邪人就完全不同了,旧齐的百姓过去常常嘲讽狄虏为野蛮人,实际上鹄邪人才是真正的野蛮人。 “鞑子”这个词,在中国历史上是泛指所有的北方游牧民族,而且是译音。这边的世界碰巧也有这个词,却不是译音。(.好看的小说) “鞑子”本来是狄族语言里的词汇,专指鹄邪人,意思和中国古汉语也不同,最早无贬义,只是指“沙漠里的原住民”,因蓟凉国土有一部分是沙漠。鞑这个字在这边世界里,本来指骆驼背上用皮革制成的大水囊。但久而久之传入中原,中原人眼睛长头顶上,习惯性地把周边一圈儿都看低一眼,所以这个词就跟着带上了贬义。鹄邪这个民族不像中原人和狄人那样束发,是像这边的新疆女孩那样,披着许多发辫。而且据说,鹄邪王族的头发都是金色的。 这个民族,文化简朴落后,不过鹄邪人擅长征战,男性一到成年,就剃掉胡须,再把孩童时散乱的头发编成很多根发辫,一上了战场,个个就像打了肾上腺素,化身凶蛮野兽。 宗郢当然不害怕鹄邪人,那时候他的心都还在南方的齐朝,只是北方有一半是和蓟凉相连的,不想打仗也不行。太祖只觉得这些家伙不好对付,不能放松警惕,所以挑选了忠诚的晋王去防守,晋王郦宸自幼失去母亲,他像尊重母亲一样尊重长姐,对姐夫的命令也言听计从,所以尽管是异姓王,宗郢仍旧十分放心他,当然,这份信任并不是无条件的。 宗郢晚年的那场病,来得迅猛沉重,到了后期,老头子多数时间都处于昏迷不醒的阶段。史书上说他在临终前,曾对儿子谆谆教导治国之策,教他要“仁、孝”……这全是胡扯,在宗恪的记忆里,他听见的绝大多数是御医给父亲吸痰的声音,以及父亲在高热时候的胡言乱语,其中不乏喃喃咒骂,治国之策自然是没有的,“仁孝”更是无处寻觅,就连正常有逻辑的言语,宗恪都没听见过几句。 某个深夜,碰巧只有宗恪一人守在父亲身边,他那时也疲倦了,只是强撑着精神,因为看样子,宗郢也不过这两日了,自从上次被几个御医用猛药抢回性命之后,老头子就不怎么能说话了,他的呼吸声一直那么沉重,伴着呜噜呜噜的痰音,在寂寂的夜里形成奇怪的节奏。 连日的操劳,让宗恪不知不觉睡着了,然而当他猛然清醒过来时,才意识到空气里,那古怪的音律消失了。宗恪不禁心慌,他赶紧站起身,去探视父亲的情况。 出乎少年意料的是,父亲并未断气,他正大睁着眼睛,盯着自己! 宗恪吓得心一跳! “父亲……” “你还在这儿啊?”宗郢发出沉沉的含混的声音。 宗恪咽了口唾沫,垂手道:“是。孩儿一直守在父亲身边。” “嗯,是在等我断气么?” 宗恪微微皱了一下眉头,但仍旧恭敬道:“孩儿祈盼父皇早日康健。” “康健个屁!”宗郢突然咒骂了一句,他用力过猛,引得不住咳嗽起来。宗恪赶紧上前,替他平抚胸口。 “孩儿去叫御医……” 宗郢只摇头:“不要去叫他们。” 喘息好容易过去,宗郢沉重地发出叹息:“人人都盼着我死,恪儿,你也在盼着我死,对吧?” 这种问题,宗恪本该立即否认,但不知为何,那一刻他竟没做声。 宗郢发出短促低沉的笑。 “果然是我的儿子。”他说,“你比你那两个哥哥,更像我。” 父亲的话,让宗恪惊诧且不悦,自从病倒后,宗郢的谈吐就开始混乱,宗恪差不多有一个月,没听见父亲说话这么清晰了。 他心里,慢慢浮现了四个字:回光返照。 “就算你不喜欢这样,也没办法,狼的儿子不会心存善念,只懂得匍匐在父母脚下的那是羔羊。” 宗郢这话,让宗恪恐慌,他暗自揣测是不是自己做了什么,在父亲面前露馅了,暴露了自己真实的想法。 “好吧,趁着我现在还算清醒,趁着老天爷还给面子,咱们父子俩,得赶紧说点正经事情了。”宗郢咳嗽了一声,勉力支撑着坐起身来。 宗恪扶着父亲孱弱的肩背,他说:“国事方面,父亲之前不是已经有所交代了么?” “嗯,可那是交代给柴仕焱他们听的。”宗郢发出一声恶作剧似的笑,“乖孩子,那不是交代给你听的。” 宗恪一惊,他这才明白父亲话里的意思。 五天前,宗郢曾把四个顾命大臣叫到病榻跟前,对宗恪反复叮嘱,要他听从顾命大臣们的教导,说,“我死之后,你要把他们四个当成你的亲叔父”。宗郢这话,把那四个大臣说得当即涕泪滂沱,一个个俯首发誓,定会全心辅助幼主,忠贞报国。 “你的那些嫡亲的叔父们:宁王、辽王还有魏王,最终落得了何种下场,你是再清楚不过了。”宗郢叹了口气,“我看哪,他们四个,早晚也得步你那些亲叔父的后尘。” 宗恪心里一动,他试探着问:“可是父亲,他们得了父亲的允许,如今个个执掌大权,等到父亲千秋之后,孩儿又该怎么办呢?” 宗郢看着儿子,他笑起来:“你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么?这种事情用不着你老子再教你了吧?” “……” “好在你母后尚能坐镇局势,而且有阿宸那小子在,柴仕焱他们就算在京城翻出花来,也闹不了太大的动静。” 宗恪知道,老头子说的阿宸就是晋王郦宸,皇后的弟弟。 “所以,真正麻烦的反而是郦氏姐弟,懂么?”宗郢盯着儿子的眼睛,“那对你而言,才是个大难题呢!” 宗恪身上一阵发抖,他没料到,父亲竟然会对他说这种话! “孩儿……孩儿定会孝顺母后,不敢有丝毫忤逆!” 宗郢从喉咙里,发出沉闷的笑声。 “不敢有丝毫忤逆?你真能做到么?”他说,“你能忍三年五载,能忍一辈子么?我看,你忍我这五年,都忍得快受不了了。” 宗恪一声也不敢出,他觉得父亲那浑浊的眼珠盯着自己,眼神冰冷刺骨,像是能把自己的心给完全看透! “先不要轻举妄动,明白么?至少眼下对付柴仕焱他们,你母后还能助你一臂之力,可是恪儿,当你下决心想要挣脱她,就再不可反悔了。”他说到这儿,停了停,像是在观察儿子的反应,“千万别告诉我,你对你的母后,真存有母子之情啊。” 宗恪不敢出声! “唉,真要那样就糟糕了。”宗郢咂了咂舌头,他的口齿带着含混之意,“恪儿,聪明的人会骗别人,却不会骗自己。你懂么?” 宗恪的脊背发凉,但他依然努力点头:“孩儿懂得。” “一旦得罪了你的母后,那就等于得罪了晋王,他们俩,不可能容忍你按自己的意愿来。所以得罪之前,你要想清楚,如何能拿下郦宸,拿下他之后又要换谁替代,不能动手太早,处理柴仕焱和南征元齐,都需要这个人坐镇西北;但也不能太迟,最长不能超过二十年。只要给他二十年时间,等郦家那帮崽子完全控制了西北,那就难对付了。” 宗恪想了半天,还是说:“父皇,真到那种时候,孩儿又该如何向母后交待?” “这就是唯一让我可惜的地方。”老头子说到这儿,轻轻咳了一阵,“恪儿,你做什么事都得先找个理由说服自己,这不好。会浪费你太多的时间,甚至会把你拖进险境。你可是马上要坐我这个位置的人。” 那一刻,不知什么缘故,宗恪突然想起父亲的宝座,有次他单独经过大殿,初升的月亮,照耀着高处那张铺着彩绸的座椅,那一瞥,少年仿佛看见了一头色彩斑斓的庞大怪兽,张着黑洞洞的大口,像是要吞噬掉他。 “话说回来,天生秉性不可勉强,既然非得把你拖进险境,你才会动手,那也就不用担心没有借口了。”宗郢笑起来,他的笑声桀桀如夜枭,“他们都说,你不像我,说太子心存仁厚,没我这般残忍无情――恪儿,他们不知道,你的残忍之处就在于,你容易给人可期许的幻觉,仿佛你能为了对方而改变自己,但实际上,你又不肯给人兑现丝毫。人家对你越好,你就越喜欢玩这种花招来骗人。等到把人逼入死境,逼得绝望彻骨了,占着理的却还是你。” 宗恪抬起头来,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直视着父亲,他觉得父亲这话像一把无情的刀,直戳进他的心窝! 老人抬起枯瘦的手指,指间血管有轻微破裂的迹象,他的双眼发青,脸颊因为死亡的折磨,完全塌陷下去了。 “别这么看着我。”宗郢摆摆手,“早说了,这是没办法的事,豺狼生不出羔羊。你啊,心里总念着你母亲,希望成为她那样的人,希望自己做个好人、心善的人,甚至不惜惹怒我。可那是办不到的事儿,恪儿,除了这张脸,你浑身上下根本就没有一点像她的地方,因为你要生存,像你母亲那样,是没法生存的。” 宗恪不知该找什么样的话反驳,证明自己并不是那样的人,尽管他不肯承认父亲这种说法,他甚至想大声申辩说,他根本就不想流淌他的血液,可他不知从何反驳,甚至他隐隐觉得恐慌,难道父亲说的是真的? 说了这么多话,宗郢看起来累极了,就好像一瞬间他变得更加苍老,生命力像流水一样哗哗淌走,让他无法支撑。老人扶着床,慢慢躺下来,他沉重地呼吸着,胸口起伏不停。 “恪儿,你知道这世上最可怕的事,是什么?”他喃喃问。 “孩儿不知。”宗恪小声说。 “最可怕的事,是对这人世间丧失了全部期待,却不得不活着。”老人扭过脸来,他露齿笑起来,那扭曲干枯的笑容在暗夜里,显得无比阴森,阴森到近乎凄楚,“当年,你大哥死的时候,我就尝到了这滋味。我再没有想到,这可怕滋味,竟然是拜我自己的孩子所赐。” 少年被父亲这诡异的脸给吓住,如果不是手还扶在父亲胳膊上,他差点要倒退一大步了! “曾经我死也想不通,为什么会是你呢?到现在我才明白,这是老天爷的安排:让最凶的小狼崽,咬死其余的狼崽。一代一代,都是如此。我如今所品尝的,就是咱们家的宿命,既然你依靠凌铁,从你大哥手里把这宿命抢过来,那么恪儿,现在就轮到你了……” 他说着,一口痰上来,堵住了呼吸,宗郢剧烈抽搐起来。 宗恪的手到这时,终于像挨了炮烙一般弹开!他跳起来,大声叫来了宫人,御医很快上前,开始采取抢救措施。看着面前忙乱的场面,少年的心里有种强烈的预感,最后一刻即将到来。 昏迷了一天一夜之后,延太祖驾崩。 后来宫里又有谣言说,新君没有哭,甚至没有一滴眼泪,太祖驾崩的当晚,新君的那种神色,与其说是悲伤,倒不如说,更像是被吓住了。 第四十三章 宗恪和太后之间,存有嫌隙。 这一点,是后来阮沅才慢慢琢磨出来的,当然,各种八卦也有助于她得出这个结论。 按照青菡的分析,矛盾的起点是第一位皇后,也就是太后的外甥。 “就是因为太有背景了,听说这位皇后娘娘当年十分骄横,仗着自己是太后的外甥,连陛下也不放在眼里,大概在她看来,若当年没有太后扶持,陛下也没可能那么顺利扫除那四个顾命大臣。” 这可不是自己找死么?阮沅想,宗恪若爱她,骄横一下没关系,宗恪本来就不喜欢这桩包办婚姻,这样的女人,他能忍耐下去才奇怪呢。 “那是因为什么由头废掉的呢?”阮沅问。 “咳,自己生不出孩子来,埋怨太医给的药有问题,把太医给打死了。”青菡苦笑。 阮沅哭笑不得:“她着什么急啊她,嫁进宫来才几年?就那么心急火燎的想要孩子?” “不,不是为这。”青菡说到这儿,顿了顿,“你不知道,她是肯定生不了孩子了,说是这儿出了问题。” 青菡戳了戳腹部。 阮沅好奇:“天生的?” “这个嘛……”青菡一笑,“真不晓得,据说那位皇后最爱吃蜜桃酪,后来有人在里面发现了红花的成分,还因此赐死了几个与之有关的宫女太监。事儿究竟怎么了结的我也不清楚,反正是在舜天那时候的旧事,多少年了都。” “红花?”阮沅听着耳熟,“好像是活血的……” “嗯,如果给好端端的人服用,就能损害体质,导致无法生育。”青菡一笑,“没想到你连这都不知道。” 阮沅赧然:“我嘛,宫斗小说看得太少了。” “蜜桃酪特别甜,蜜桃香味又浓郁,”青菡的话说到这儿,好像欲言又止,但终于还是道,“我还听说,就因为那位皇后爱吃这东西,所以陛下有时候让自己的小厨房专门给她做,表面上帝后相处融洽,那也是为了做给太后看的。(.好看的小说)我猜啊,这里面,也少不了泉子他们的手脚。” 阮沅呆了呆,忽然醒悟! “这么说,是宗恪……” “人对自己不喜欢的,总是格外无情。”青菡说完,放下针线活,端起茶盏微微一笑,“宫里,这种事情多了去了。” 那时候,正是冬日的上午,暖阳将屋子里照得亮堂堂的,阮沅看着端庄坐在桌前,捧着茶盏的青菡,看她那双殷殷红唇,在白蒙蒙的水蒸气里幻化出奇妙的弧度,似乎正在微微冷笑。 暖阳下,阮沅无端端打了个寒噤。 宗恪不喜欢自己的妻子,但又无法违抗太后的命令,于是他只能用这种办法,不让这个女人生下自己的孩子。 这家伙…… “幸好她没有孩子,不然陛下就更得受制于太后了。”青菡微微叹了口气,“所以那之后,进宫的女子出身都不显赫,陛下是打定主意要斩断这些裙带关系。” “就为了废后的事情,陛下才和太后起冲突的?” “这是其一,另外,太后也非常反对陛下娶我们公主。”青菡说到这儿,像是有一层流冰淡淡覆盖住她的眼瞳。 “就因为她是亡国公主?” 青菡点点头:“别的事情上,陛下从不违背太后的意思,只是这婚姻大事,他怎么都不听太后的,当初,连阳奉阴违的手段都拿出来了,所以太后十分震怒。” 阮沅哼了一声:“换了谁,都想和自己喜欢的在一起吧?这怪不得宗恪。” “只可惜,他是皇帝,不是普通人。”青菡叹了口气,“就算是普通人,这样的死心眼也真难找呢。” 阮沅笑起来:“是说,对你们公主?” “是啊,有时候我也常常想,这又是何苦?喜欢他的他不要,天底下这个最最不喜欢他的,偏偏他却死抓着不放手。” 阮沅沉默下来。 婚姻上的自作主张,坚决不肯受太后摆布,这对太后而言就是个明显的讯号,阮沅想,从这一点上,她就能感觉到,自己已经控制不住宗恪了。 就算如此,又何苦非得勉强宗恪呢?他是个成年人不是木偶,阮沅想不明白,虽然不肯受她左右,但是宗恪也算给足这位太后面子了,又不是亲生的,表面功夫做足,也就够了嘛。 阮沅觉得,恐怕母子俩之间,还发生了一些外人不知道的冲突。 “我还听说,太后特别反感凌总管。”青菡忽然小声说,“有次为了点小事将他叫去问话,回话里面,一句没说好,‘宫正司’两个女官冲上去,双双以白刃加颈,当即就要处死他,那次,险些要了凌总管的性命。” 阮沅吓了一跳! “然后呢?!” “当然是陛下得知消息,亲自赶去,向太后下跪求情。太后就说,凌铁这等奸诈小人,留着是个祸患,往后一旦掌了大权,夜半宫门出片纸,官员拔擢都会由他来干涉,趁早杀了干净。” “没杀成?” “当然没杀成。陛下信誓旦旦说,绝不会让凌总管如此放肆,请太后放心,陛下都跪下了,太后也不能不给面子。所以到现在,凌总管也不太去慈宁宫,更不敢进言政事,我想,他是怕太后得知,会要了他的命。” 最近宫里气氛有点忙乱,一来,太后寿辰在即,二来,也是因为晋王世子要回京了。阮沅知道晋王是太后的弟弟,是朝中重臣,也是宗恪少有的尚且健在的几个长辈之一,这位老晋王上年的年末恰恰得了重病,偏瘫了一半,起不来床。所以来京的是晋王世子。 “在担心什么啊?”阮沅忍不住问他,“太后寿辰,多哈皮呀!你成天皱着眉干嘛?” “那是因为,太后一哈皮,我就哈皮不起来了。”宗恪放下笔,用指肚揉了揉眉心,叹口气,“晋王世子回京,你知道这次他要带多少亲兵来么?” “多少?” “五千。” 阮沅愣了愣,才道:“好像……也不多吧?才五千……” “还不多?!”宗恪惊愕道,“那你觉得多少才算多?三十万?!” 阮沅赶紧道:“哎呀我知道你担心他,可是禁军总也有十万吧?他那五千算什么?禁军多出多少倍呢!” “蠢货。”宗恪摇头,“晋王的兵马是戍守素州边塞的,那是和鹄邪王对峙的强兵,时时刻刻在经受战争的训练,禁军十万又算什么?他们都快十年没打仗了!再说如果是突发事件,你以为临时调拨禁军是那么容易的事?就算打个110,还得有法定的出警时间呢!” 宗恪这么一说,阮沅才算是明白过来。她不由托着腮,坐下来。 “那你别叫他带这么多人回华胤啊!”阮沅突然说,“你这个笨蛋!你是皇帝呀!你下令让他减少随行兵马,不就好了么?” “你才是笨蛋!”宗恪气得伸手敲了一下阮沅的脑瓜,“你想叫我怎么说?哦,难道让我说:亲爱的表哥我好怕怕,所以你不要带那么多兵马回京ok?不然我会四十五度仰望天空咬着小手绢寝食难安——你是生怕他的气焰不够嚣张是怎么的?” “但是至少你该质问他一下呀!”阮沅不服气,拿手捂住脑袋,“他干什么要带那么多人回来?没理由嘛!” “他当然有足够的理由。”宗恪微微苦笑,“下个月,就是太后六十寿辰,是大寿,素州墨州一代物产丰富,他带回来的都是价值连城的生日礼物好不好?从素州到褚州京师,这一路跨越七个州县,上千里路,沿途总有盗贼好不好?他一介亲王世子,不能连给姑姑送个生日礼物都被打劫好不好?再者,晋王父子常年在西北征战,功劳苦劳都是一车一车的,还得扬扬国威什么的,要是我不允许,那我不就是心胸狭窄、猜忌忠臣么——不过是来送礼的五千亲兵,算什么呀?认真你就输了哈哈哈——我这辈子最恨这句话!” 阮沅被他逗乐了,乐完又困惑道:“真的有必要这么防范?” 宗恪冷笑了一声:“我这人呢,人品是不咋地,心胸也不宽广,在识人方面还是不赖的。晋王虽然在西北,势力却不只是素、墨那点地方。老天爷待我不薄,去年让我舅舅得了脑溢血,眼看着没多久好活了,新来的这位世子爷,野心比他爹还大。你以为我为什么这么忌惮他?” “……” “其实我也没太大奢望,只想保住清明殿那张椅子,没了椅子,我和玚儿就没了命。若不是触到了它,我也不至于和谁翻脸。” 话题这么严肃,阮沅几乎有点不敢插嘴了。过了好半天,她才试探着说:“这五千人……全都要进京城来?” 宗恪摇头:“那倒不至于。晋王世子肯定要进宫来,但是兵马不许进皇城,全都驻扎在岩松口。” 岩松口,阮沅知道,那是京师华胤的卫星城市。 “他们什么时候到?”阮沅问。 “今明两天。”宗恪说到这儿,神色忽然一动! “怎么了?” 他忽然站起身来,拽拽她的袖子:“阮沅,咱们出去玩吧!” 第四十四章 宗恪突然来这么一句,阮沅都没懂他什么意思,还莫名其妙望着他,“你想干嘛?” “出去玩呀。(.好看的小说)”宗恪笑了笑,“你不是说了好多次,想出去玩么?” “这个时候?!”阮沅震惊了! “如果这个时候不出去,等晋王世子到京,咱就甭想了。” 阮沅这个晕!她是一直嚷着要出去玩没错,可宗恪这也太心血来潮了吧?现在都下午四点了,哪能说出去玩就出去玩的? 但是宗恪却全不在意,他把泉子叫来,吩咐了两句,又催促阮沅赶紧回屋换男装,过半个小时在东门的角门处集合。 阮沅嘀嘀咕咕回了自己的屋子,她找出那件男装换上,又把头发像男人那样梳起来。揽镜自照,阮沅朝着镜中的自己做了个鬼脸,嗯,还蛮英俊潇洒的嘛! 转过身来,床上还摊着一床的女人衣裳和钗环首饰,阮沅琢磨了一下,找了块布,把它们全都包了起来。虽然是男装出去玩,阮沅觉得还是以防万一,带着它们为妙。 出来小院,拎着包袱,气喘吁吁奔到东门,早换了一身长衫的宗恪,已经很不耐烦地等在那儿了。 “真慢!”他瞪了阮沅一眼。 “什么嘛!女人本来事就多,再说我还是跑步前进呢……” 宗恪止住她的絮叨,指了指旁边的小轿:“上去吧。” 阮沅早看见那儿停着的两顶青呢小轿,几个轿夫打扮的太监正垂手侯在边上。她不敢造次,上了后面一停。 这还是阮沅头一次坐轿子,坐在轿内,她瞅哪儿都觉得新鲜,不由拿手到处乱摸,又把轿帘轻轻掀开朝外看,新奇得像个小孩。 上轿没多久,阮沅就感觉自己被抬起来了,轿夫们抬得极为稳当,阮沅只能感觉到很轻微的摇摆,她轻轻舒了口气,浑身放松向后靠过去。她骑过马,这可明显比骑马舒服多了。 起初一段时间,四周围十分安静,那是因为他们还行走在宫里头,过了将近一个小时,阮沅明显感觉到,低低的喧闹声逐渐从外围泛起,闲聊说话声,走路声,吆喝声,小孩子嬉闹声……煦暖的金光透过缝隙照进轿内,她悄悄把帘子掀开往外瞧了瞧,原来已经走到大街上来了。 没多久,轿子停了,阮沅从里面出来,这才发现自己站在街口处。 宗恪打发了那些太监们回去,又对阮沅道:“这是司薪巷口,前面就是天街。走吧。” 说罢,他前面带路,阮沅痴痴愣愣跟在他身后,像外星人第一次来地球一样,打量着周遭的景物。 果然是古代! 那是一条干干净净的青石板长街,街道宽阔,两旁商铺林立,虽然现在已经下午五点了,但生意依然热闹,来来往往的商贩、游人簇拥着,穿红着绿的男男女女挑选着中意的物品,挂着金锁的小孩子,拿着糖人儿在其中穿梭笑闹,有驮着货物的白鼻子小驴咯噔咯噔走过去,也有华丽的铺着流苏的马车缓缓通过其间。 “看来华胤百姓生活水平还可以啊!”阮沅感慨道。 宗恪不屑地看了她一眼:“何止是还可以?华胤百姓很富裕的,在一个中等富户家做普通佣人,三年的薪水就能买一套三间屋。你在你们杂志社三年的薪水,能买几间屋?” “我能买一间――买个5平米卫生间。”阮沅郁闷嘟囔,“还得是郊区的房子,还得自备马桶。” 宗恪嗤嗤笑起来,又说:“对了,这儿人多,真要走丢了,记得一直往东走,到宫门口,如果被拦着不许进,就拿这个求见侍卫总管连翼。” “好!”阮沅接过宗恪递过来的一块红漆乌木牌,往腰间一塞。 “哎,连翼……就是那个在淘宝上买五十斤食物的吃货?” “可不是。” 六点多,天色就暗下来了,各处店铺都掌上了灯,门口挑起大红灯笼,有的店比较讲究,灯也漂亮,雕花的牛皮灯,八角宫灯,还有那些主要为招揽女客的胭脂水粉店、绸缎布料店,都悬着玲珑剔透的玻璃灯,彩光四溢,引人注目。一入夜,这长长的天街就被大大小小的灯烛燃亮了,点点灯火闪烁不停,热闹的程度不亚于白昼。 “为什么都不打烊啊?”阮沅好奇地问。 “怎么可能打烊?夜市才刚开始,正是好买卖要上场的时候,现在打烊,损失可就大了。” “一直都有夜市的么?” 宗恪点点头:“刚开始半年有过宵禁。后来取消了,就一直这么热闹的。” “对了,那儿是什么地方?”阮沅指着一处门面,那门前挑满红灯笼,莺声燕语不绝于耳,有丝竹之声隐约听闻。 宗恪笑道,“那是妓院。” “啊……” “你们那边说晚上是黄金时间,那是比喻,这里可是真金白银的流淌呢。”宗恪说,“每个晚上,也不知有多少金银从这里消费出去。” “咱们不进去逛逛么?”阮沅很兴奋地问。 “带着你去逛妓院?”宗恪疑惑地说,“都这个时辰了,我进去还能找姑娘,你进去找谁?” “且!难道你进去过啊?”阮沅恨恨盯着他。 “哎呀体察民情嘛……” “瞎说!体察民情体察到花魁的床上去了?!” “什么花魁……你以为我是宋徽宗?”宗恪笑道,“是被泉子拉去逛的,喝了点花酒而已,纯粹好玩。” 他说得那么轻松,好像没发生什么。但阮沅心里还是犯嘀咕:这家伙,居然连妓院都逛过…… 俩人一家一家的逛,不管什么店阮沅都兴致盎然,看见什么都想买,只要是人扎堆的地方,她都要努力挤进去看看。要不是宗恪制止,阮沅能把一个超市扛回宫里去。最后宗恪实在看不过去,把阮沅从一家胭脂店里拉出来。 “你一个男装打扮的,混在脂粉堆里挑胭脂算怎么回事?”宗恪皱眉道,“生怕人家不知道你是女的?” 阮沅有点生气:“这也不给买,那也不给买,早说我就把自己那点银子带出来了!” “宫里什么没有啊?而且都是顶好的,买了胭脂你又不用,一直素面朝天,给你的首饰也都搁着不戴,就这样你还要买?攒着落灰?” “可是我难得跑出来一趟嘛!”阮沅还要强辩,“不买点东西怎么能行?” “嗯,你这心态,就跟那些不管有用没用,看见打折就狂抢的超市大婶一样。” 阮沅被他说得气闷,只好不理他,自己往前走。没走多远,她就被路边一个摆摊算命的给吸引住了。 “喂!宗恪,咱们去算算怎么样?”她很兴奋地指着瞎子边上的招牌,“三世铁嘴!肯定灵!” 宗恪皱眉看着那脏兮兮的破布招牌,又看看闭着眼睛念念有词的瞎子,他奚落道:“三世铁嘴?他怎么不算算自己何时发财?真有那能耐,怎么还坐在这泥地里给人算命?” “哎呀你这人真是无趣!”阮沅撇嘴道,“算算嘛,又不会伤你毫毛。” 她说完,也不理宗恪,径直奔到瞎子跟前:“先生,给我算算。” 瞎子听见有人来照顾生意,顿时喜笑颜开:“姑娘想算什么?” 宗恪在旁,笑出声来:“是挺准的,一听就知道你是女的。” 阮沅也没气馁,她蹲下身,也笑道:“我刚才忘了装粗嗓门了――先生,我想算算,往后我和他,能不能在一起。” “喂!”宗恪顿时皱眉,“你算这个干嘛?” 瞎子点点头:“姑娘是要算算,未来您和这位爷,究竟有无姻缘?” “可不是!”阮沅拼命点头,“我就要算这个!” “那,可否告知小老儿,姑娘的生辰八字,还有这位爷的生辰八字。” 瞎子这么一要求,阮沅傻眼了! 她的生日自然是知道的,可那是现代社会的阳历生日,阴历她隐约也记得,但具体到出生时间,父母没说过,舅舅也没告诉她,阮沅就一点都没辙了。 阮沅想了想,转头为难地看宗恪:“……你的生辰八字呢?” 宗恪哼了一声,不说话。阮沅这才醒悟,皇帝的生辰八字,是没可能随便告诉别人的。 “先生,非得要八字么?”阮沅恳求道,“就不能想点别的法子?” 瞎子摸摸下颌细碎的胡子,又说:“不用八字也行,姑娘给我摸摸手相吧。” “哎!”阮沅赶紧伸出手去。 瞎子拉着阮沅的手,用手指在她掌心细细划,像是在试探她手掌肌肉的厚薄程度,又翻过手背来,捏了捏她的指关节。 他的脸上,露出一丝惊诧神色。 阮沅赶紧问:“怎么了?!” 瞎子沉吟片刻,才道:“依小老儿这番推测,姑娘你非同凡人啊!” 旁边,宗恪发出一声冷笑,自然是对这话不屑一顾。 阮沅不管他,只顾急着问:“哎呀老大爷!非不非同凡人我没兴趣,我是问,我能和他在一起么?” “在一起!当然是在一起的!”瞎子很肯定地说,“姑娘命中要得一位贵婿啊!” “那你怎么知道贵婿是他?” 瞎子笑起来:“刚才这位爷说话,小老儿虽然没有眼睛,耳朵却还好使,听其声,辨其人,这位必定是人中龙凤!” 宗恪更加嗤之以鼻。 阮沅却高兴起来:“既然三世铁嘴这么说了,那肯定没问题!” “只不过……”瞎子略一迟疑,又笑道,“小老儿今天这张铁嘴,注定要讨打了:姑娘,你这姻缘,还是不结的好。” “啊?!” “姑娘这姻缘,极富极贵是没错,心心相印也没错。但这姻缘太重,姑娘你的命,担不起。” 阮沅怔怔看着瞎子,她慢慢抽回手来。 瞎子似乎还不死心,他继续苦口婆心道:“姑娘不结这姻缘,尚能保一生安泰,若结了这姻缘,只恐怕……” 宗恪看阮沅神色不对,马上呵斥道:“你这瞎子,胡说些什么?” 瞎子赶忙赔笑道:“是,是!可这位爷也请听瞎子一句:若为这姑娘好,就别留她在爷的身边伺候了,还是……” 阮沅轻声打断瞎子的话:“先生,多谢你的提点。” 她站起身来,往兜里摸,却没摸出钱来,又转头问宗恪有没有碎银子。 宗恪冷冷道:“他胡说八道,你还给他钱?” “算了命,总得给点钱才像话。”阮沅勉强笑了笑,“既然你不肯给,那我来给吧。” 她从那包裹里,摸出平日头上戴的银簪,递给瞎子:“先生,我今日出门没带银子,这根簪子是银的,请收下吧。” 瞎子赶紧伸手接了,又叹道:“姑娘你是好人,瞎子我说话难听,那也是一番好心,为的是姑娘好……” 阮沅没再听下去,只快步走开。 宗恪怔了怔,赶紧跟上她:“阮沅……” 他想安慰她,却不知道该怎么说。 阮沅垂着头,一直往前,也不再去看两旁的店铺。她走了一会儿,停下来。 “你看,连三世铁嘴都这么说。”她忽然轻声说,“说我不该喜欢你。” 宗恪想说你还真信一个瞎子胡诌啊,他还想说谁敢拦着你喜欢我啊……可他知道,以自己的立场,这些话他不能说。 “那算命先生的意思是说,我的命薄,身份低贱,不够资格和天子结姻缘吧。” 闪烁的街灯下,宗恪看见阮沅的眼圈发红。他上前一步:“天也不早了,先找家客栈住下吧。” 阮沅一惊,抬起头来:“不回宫啊?” “这个时候也赶不回去了,干脆在外头借宿一晚。”宗恪拉了一下她,“你来挑吧,找间好一点的。” “哦……” 阮沅被他牵着,在摩肩接踵的人群里走,过了一会儿,宗恪停在了一家铺子跟前。 阮沅心中有事,也没注意到宗恪在买什么,只听见宗恪与店主讨价,不多时,他拿了东西出来。 “以后,就用这个吧。” 阮沅一看,却是一枚簪子。 簪子是玉制品,拿在手中温润光滑,质地优良,样式却十分简单。玉石隐隐发青,淡淡一抹翠色好似春生嫩叶,阮沅心中一喜。 “怎么?不喜欢么?”宗恪问。 “喜欢!很喜欢!可是好贵吧?”她问。 “有点儿,不过反正一直也没给你买过东西,这个,算礼物。” 阮沅笑起来,她打心眼里喜欢这枚簪子,要不是刚才把银簪子给了瞎子,宗恪也不会送她这件礼物了。 哼哼,所以说,这就叫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她正暗自荡漾着,却听宗恪边往前走边说:“刚才那个瞎子是胡说的。” 阮沅一怔! 他继续说:“不管结不结亲,那都和身份高低没关系。” 阮沅抽了一下鼻子,低头看看玉簪,刚才心里的乌云这下全都散了。 第四十五章 那天晚上,阮沅挑中了一家名叫“鸿运来”的客栈,这家客栈看起来极气派,装潢鲜亮,走进去瞧瞧,里面也是干干净净的,很像个样子。(.无弹窗广告) 而且阮沅喜欢这名字,鸿运来,正好和刚才瞎子的不祥预兆冲一冲。 俩人走进去,掌柜的笑嘻嘻迎上前来,一听他们要住店,咧了咧嘴:“两位爷要两间上房,可是小店今晚只剩一间上房了……” 宗恪一怔:“哦,那就没办法了。” 看出生意要黄,掌柜赶紧又道:“一间上房难道不行么?两位爷可以住一间啊!” 宗恪略一迟疑:“这不太方便。” “这话说的,这有什么不方便的?”胖乎乎、脸上油光光的矮个儿掌柜,笑容满面道,“小店这间上房,原是预备给进京的一位渊州大绸缎商的。那位老爷年年都来,今年却因故取消了行程,于是这房啊,就正好空下来了,因为有贵客预订,所以里面早收拾得妥妥当当,又干净又清爽,别处可找不到这么好的上房啊!二位看这样子,也同样是贵客呀!既然只住一夜,那这间最适合不过!” 掌柜的巧舌如簧,热情洋溢,大概他十分想把这间被人放了鸽子的昂贵上房租出去。 见他们还在犹豫,掌柜又道:“天也不早了,别家店也不见得还有房,二位爷就别麻烦了,将就住在小店里吧!” 既然他这么说,宗恪不太情愿地看看阮沅:“你觉得呢?” 阮沅心头掠过一阵欢喜,不过她努力克制自己,点头道:“也行,就住这儿吧。” 她故意把喉咙放粗,不让掌柜发觉自己是女人。 既然她这么说,宗恪也只好同意了。 掌柜见生意达成,顿时喜滋滋引他们上到三楼, 路上,宗恪的袍子不小心被钉子挂住,“刺”的一声,撕开了一个口子。 “糟糕!”阮沅连叫可惜,“这么崭新的袍子,刚穿上没有两个小时就破了……” 宗恪低头瞧了瞧:“没关系,只破了一点点,瞧不出来。” 跟着掌柜,他们一直到走廊尽头,掌柜推开左手一间屋,将宗恪他们让进屋内,又寒暄了两句,这才转身出去,关上房门。 阮沅把宗恪叫到灯前,她低头找到袍子破损的部分,仔细瞧了瞧。 宗恪没说错,只是很小的一道裂口,不仔细的话,瞧不太出来。 “来,坐这边来。”阮沅让他坐到床边上。 宗恪坐下来,扬脸瞧着她:“干嘛?” “我带了针线的。”阮沅把自己的小包袱拿过来,解开包袱结子,“正好,给你补起来。” 宗恪好奇万分地瞧着她的小包袱,原来这布包看着不大,铺开来一瞧,东西还真不少:针线,梳子,镜子,手绢,橡皮筋,餐巾纸,创可贴,面霜…… 宗恪目瞪口呆拿起其中一样:“这是什么?!” “这都没见过?”阮沅更惊讶,“这不是美工刀么?” “我当然见过!我是说,宫里怎么会有这玩意儿的!” “宫里当然没有美工刀啊,是我带过来的呀。”阮沅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我表姐不是爱画画么?她手头有好几把,我就拿了一把大号的防身。嘿嘿,进口的,可锋利了!” “……” “出门在外,总得当心一些才好啊。” 宗恪一脸吐血表情! “不要这样子嘛。”阮沅笑嘻嘻地说,又凑在灯下穿针引线,“女人事儿杂,这点东西不算什么,我还有朋友,连云南白药都随时带在包里呢。” 宗恪摇头无奈:“果然女人是无法搞懂的。” “用不着搞懂,你只需要接纳就好。” 阮沅说到这儿,停了下来,她托起宗恪破损的袍角,低下头,一针一线缝补起来。 屋里很静,灯光也不太明亮,宗恪静静看着身边的女人,她的侧脸看起来那么认真,凝着一种聚精会神的美,像饱满的珍珠所散发出的柔润光泽。 俩人的呼吸缓缓交融着,一时间,纷纭世事也屏声静气、悄悄退到了遥远的天际,这屋子里,安详平和得要到天荒地老。 宗恪不动,不出声,就这么凝视着阮沅,他忽然觉得心里无比愉快。 “行了,补好了。”阮沅咬断线头,得意地捧起袍子,“看看吧。” 宗恪拉起袍子角,仔细看了看,阮沅缝补得很好,针脚细密整齐,若不是盯着瞧,几乎察觉不到曾经有过破损。 “马马虎虎。”宗恪哼了一声,“按照针工局的标准,65分。” 他本来是故意气阮沅的,却没料到阮沅一听,却高兴了。 “65分?我以为只能有60分呢!没想到还多了5分!太棒了!” 宗恪无可奈何:“你怎么这么不求上进?” “我起点低嘛,不能给自己太大的压力,嘿嘿!” 他说着,看看阮沅:“别动。” 阮沅一怔:“怎么了?” 宗恪凑过来,用食指在她的唇角抹了一下:“线头沾着了。” 阮沅看着他,笑起来:“这是我给你补袍子的回报?” 宗恪哭笑不得:“你这花痴!” “宗恪,往后你的衣服破了,都让我来给你补吧!” “哼,就算我舍得你,也舍不得那些好衣服呢!” 阮沅眼睛一亮:“这么说,其实还是舍不得我?” 宗恪这才发觉自己说错了,他有些尴尬,干脆端起旁边一盏香茶来喝。 阮沅也自觉话多了,她脸上发烫,只得走到窗前,推开窗子往外看了看,这是临街的方向,遥遥望去,一街闪烁的灯火,流淌不息,如燃烧着的深红色的龙,姿影流畅变幻,光芒一直蜿蜒至更远的幽夜。 这时候伙计送来了热水,又问还有没有别的需要,宗恪掏出点碎银子递给那伙计,对方笑逐颜开地接了,道了安,这才退出去。 这间上房还算宽敞,家具一应俱全,样式典雅。床,却只有一张。 临睡前,宗恪看了看那张床,又看看阮沅:“你睡觉老实么?” “……我不知道自己睡着了啥样。” 宗恪摇摇头,一堆废话。 “你睡里面,我睡外面,免得翻身掉下来。”他指挥阮沅拖了鞋上床,让她先躺好,然后宗恪将蜡烛拿到床边搁好,这才拉过棉被盖在身上。 一时间,房里静悄悄的,俩人并肩躺着,谁也没说话。 “睡着了?”宗恪突然问。 “怎么可能?”阮沅叹息道,“梦寐以求的一夜啊!咱们还从来没躺在一张床上呢。” 宗恪笑,这丫头还真容易满足。 “而且,这就是个良好的开端。”阮沅继续说,“想想看,一年前,你连家门都不许我进呢。现在能发展到俩人躺在一张床上——仅仅一年的光阴,这是多么迅猛的进步!我还没算进去加速度呢!” 宗恪忍笑道:“按照这个进度,到最后,我是不是得出让皇位给你?” “我对那个才没兴趣呢。”阮沅瘪了瘪嘴,“我命薄,连姻缘都结不起!哪里还敢奢望得到皇位?” 宗恪会意过来,扭头看看她:“你还把那话放在心上啊,那是瞎子在胡沁。” 阮沅侧过身,眼睛眨了眨,慢慢道:“宗恪,是不是因为我身份太低,你才不喜欢我的?” 宗恪仰面看着绣花素色帐顶:“……你明知道不是那个原因。” “那到底是什么原因?” 宗恪苦笑:“阮沅,别逼着我爱你。” “我没有啊!” “现在不逼着我爱你,往后,我就不会恨你。” 宗恪这话,说得很玄妙,隐藏着难言的暧昧,阮沅只觉心旌摇曳。 “宗恪……” “又干嘛?” “你说我是不是很悲催?”她低声嘟囔,“男人躺在旁边都不肯动我,难道我真的只能吸引咸湿佬么?这也太悲催了!” “咸湿佬?” “以前公司的日本上司,逼着我跳脱衣舞。” 宗恪一怔:“原来你有这种经历,然后呢?你说你不会跳?……” “我把对方打了。” 宗恪扑哧笑起来:“厉害!” “脱衣舞这种事,我也不是不会,可就算要跳脱衣舞也得分对象的,对不对?如果是宗恪你呢,我就愿意跳给你看,虽然我从来没跳过……” 听她啰啰嗦嗦的抱怨,宗恪不耐烦,伸手在她头上敲了个爆栗子:“乱说什么呢?难道我会见个女的就下手么?又不是没开荤的小毛孩子,哪有连一晚都耐不住的?” 阮沅还是不甘心,继续嘀嘀咕咕:“好吧,反正我从小被人瞧不起,长大了还是被人瞧不起……” 阮沅这么说,宗恪惊讶了:“从小被人瞧不起?为什么?” “咳,农村来的孩子嘛,进到城里啥也不懂,连超市的储物箱都不知怎么用,又不敢开口问。”阮沅笑了笑,“洋相出尽,能不被人瞧不起么?” 宗恪这才明白过来,阮沅说的是她刚去厉婷婷家的事。 “父亲那边,没什么亲人了么?”他有些好奇,认识这么久,宗恪自己的事儿说了那么多,阮沅却从不提她的过往。 阮沅摇摇头:“没什么人了。再说房子也卖了,就算还有几个勉强拉得上的远亲,也没法再走动了。” 宗恪心里一动,他赶忙问:“干嘛要卖掉房子?那是你的房子,你舅舅怎么有权处置呢?” “留着还有什么用呢?”阮沅苦笑,“我又没可能再回去。当年那两间屋才卖了不到一万块,后来我上大学,舅舅把钱给了我,都还不够缴一年学费的呢。” 宗恪嘟囔:“那么早卖掉干什么?多放一段时间,地价还能涨呢。” 阮沅拿手拍他:“傻瓜,那是农村又不是京广沪,还能怎么涨啊?再说,我在舅舅家花的钱,难道不是钱啊?” “这么说,你没再回去?” “嗯,家里没人了。回去看谁?而且舅舅总和我说,别惦记了,就把这城里当成自己的家吧。” 宗恪想了想,还是说:“可那儿是你出生长大的地方。” 阮沅呆了呆,忽然轻声说:“其实,我也不想回去。” “为什么?” “觉得那儿不像我的家。”阮沅翻了个身,看看他,小声说,“大二的时候,舅舅带我回去过一趟,村子早没了,那儿修水库,原先的房子都被淹没了,以前的邻居也搬走了。舅舅站在水库边上,指着那汪水和我说,阿沅,那水底下就是你以前的家。” “……” “可我什么感觉都没有,像看电影似的,哈哈,《未来水世界》呀!而且还是个烂片。”阮沅顿了顿,才又道,“我和你说过没?我记忆丧失的事……” 宗恪有点惊愕:“是么?你没有说过。” “嗯,因为像韩剧似的,也不知道怎么说,怕说了被人笑话。”阮沅叹了口气,“出事儿以后,我把家里的事儿都忘了,住在哪儿,叫什么名字,爹妈是谁……全不记得了。” 宗恪默不作声地听着。 “什么都是舅舅后来教我的,他指着照片里的人说,阿沅,这个是你爸爸,这个呢,是你妈妈。我就想,咦?我爸妈就长这个样子啊?一点都不好看……” 宗恪笑起来:“有你这种孩子么?说自己爸妈长得不好看。” 阮沅也乐了:“真的嘛。我爸也算了,我觉得我妈那张照片,真的不好看呀,以前我总有种感觉:我妈是很漂亮很漂亮的女人,少说也得名冠京华……” 宗恪扑哧笑起来。 听他笑,阮沅又窘又怒,恨得捶床:“是啊!我长得丑!所以我妈肯定也配不上名冠京华这四个字!” 看她生气了,宗恪赶紧道:“不是不是,是我听见这四个字,就想起宗恒的老婆——” 阮沅撇嘴:“难道除了她,就没有名冠京华的女人了么?” “有啊,可那也还是她家的。”宗恪笑道,“她母亲和姨母是孪生姊妹,当年的名声胜过了大乔小乔,虽然这个小乔命运凄惨,没有嫁周瑜那样的盖世英雄,却嫁了赵守仁那个软蛋……算了不说这些了,再说回你妈妈,你妈妈怎么样了?” “我妈没怎么样!”阮沅气愤地说,“我妈比不过她妈!她妈名冠京华,我妈名冠全村!” 宗恪笑了好半天。 “结果,还做了件事让全村都跟着她闻名。”阮沅哼哼,“臭名远扬,镇子上的人都知道了,我爸抱着我出门,人家都指指点点的。” 宗恪悻悻道:“瞧你这口气,太不敬了。你妈听见你这么说,不知心里会做何感想。” “唔,那我可真不知道了。”阮沅吐了吐舌头,“我都不知道她是不是还记得我。” 宗恪不做声,他从宗恒那儿听过阮沅母亲的事。 “刘海砍樵这歌,你听过没?”阮沅突然问。 宗恪摇头:“没。” “嗯,名字不记得,但是调子你肯定听过的。” 她说着,顺口唱了两句,正是刘海砍樵里最为熟知的一段。 “啊,这个我听过的。”宗恪马上说。 “就说嘛,没可能连刘海砍樵都没听过,这是花鼓戏的名段。”阮沅说着,顿了一顿,“我妈,就是跟着个唱花鼓戏的,跑了。” “……” “脑子被砸了以后,我连这事儿都忘了,舅舅起初和我说爸妈离婚了。后来还是表姐说漏了嘴,我才知道的。”阮沅停了停,“你说我就不明白了,我妈怎么就跟着个唱这种调子的男人跑了呢?” “阮沅……” “我觉得一点都不好听啊。这调子傻乎乎的,得是什么样傻乎乎的人才能唱它啊!” 阮沅说个不停,像是很怕话题会停下来,这让宗恪感觉异样。 最后,宗恪沉默良久,才道:“阮沅,你很难过吧?” 阮沅陡然闭上了嘴。 “没关系。没有父母、寄人篱下是什么滋味,我也知道的。”宗恪轻声说。 阮沅的胸口,像掠过一道滚水! 从没人和她说过这话,大家都劝她叫她别难过,别想太多了,大家都叫她别总想着过去,努力向前看,因为舅舅舅妈已经对她这么好了。阮沅也是这么做的,她也努力想叫自己乐观起来,但是不想着过去,不代表过去就不存在。 也许,只有拥有相同伤痛的人,才能这样互相探知。 第四十六章 话题突然中断,宗恪等了一会儿,没听见回音,他不由侧过脸来看着阮沅。(.无弹窗广告) 出于某种不言自明的缘故,临睡时他们并没放下幔帐,昏暗的烛光,投射在阮沅那张玲珑的脸上,让她的肌肤显得暗黄而憔悴。她的鼻翼张得大大的,眼睛瞪着虚空,一眨不眨,像是在刻意忍耐什么。 宗恪忽然心里一阵不忍,他伸出手去,轻轻盖住阮沅的眼睛。 “好了,丫头,都过去那么久了……”宗恪低声说。 手掌下的睫毛轻轻扇动了一下,像疲惫蝴蝶微振翅膀。宗恪觉得指缝间,有些湿漉漉的。 “如果他们真的疼我,为什么又要把我一个人孤零零地扔在这世上呢?”阮沅用手覆盖住宗恪的手掌,忽然抽泣道,“说来说去,一定是我不好。” “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宗恪叹道,“你爸爸自己,也不想出事故,至于你妈妈……阮沅,人和人之间,是不可理解的。” 手掌下的阮沅,发出细细碎碎的啜泣。 宗恪笑了笑:“看你平时大大咧咧的,我还真当你从来没有烦心事呢。” 他这么一说,阮沅不好意思了,她把身体往下出溜,手拉过被子,一直盖到头上。 “怎么了?”宗恪问。 “……我不想让你看见我哭。”被子下面传来闷闷的声音。 “想哭就哭呗。”宗恪笑道,“当年我见不着我娘,也总是哭呢。” 宗恪这么一说,阮沅这才想起,原来这个人也有和她一样凄惨的幼年。她用被子擦了擦脸,慢慢露出头来。 “我不该提这事儿。宗恪。你千万别难过。” 宗恪苦笑无语,明明哭起来的是她,这种时候。她还记着要来安慰自己。 “其实这方面,咱俩倒是挺像的。”她微红着眼圈说,“都是没娘的孩子。所以你看。咱们羡慕的对象都是同一个。” “谁?” “咦?我表姐啊!”阮沅用手背擦了擦眼睛,“你当年。(.好看的小说)难道就没羡慕过萦玉父母双全么?” 宗恪沉默片刻,才道:“你父母的事儿,真的都不记得了?” 阮沅没立即回答,她摸索着,从贴身的怀里摸出一样东西,递给宗恪:“喏。” 宗恪接过来一瞧,有点吃惊。 是一个小巧的玉麒麟。 麒麟模样十分独特。玉石通体秋葵黄沁,前半身满红侵蚀,麒麟昂首前视,张口露齿,精致漂亮。 “哪儿来的?”宗恪好奇。 “舅舅说,是我爸给我留下的。” 宗恪更觉得奇怪,农村地方,怎么会有这种好宝贝? “也不知我爸是哪儿弄来的。嘿嘿,听我舅舅说,我曾祖父以前。干过盗墓的勾当呢,这可是真正的《盗墓笔记》的产物呀!而且听说,他还在军阀张宗昌手下做过事儿,厉害不!而且还是个打劫的响马呢。不过后来土改的时候就被抓了,身上挂着牌子,五花大绑的吃了枪子儿。” 宗恪哭笑不得,阮沅的曾祖父这一辈子,明显是个混混无赖。看来阮沅这大咧咧、粗神经的性格,还真是家传。 “这玉麒麟,值不少钱吧?”他随口问。 “嗯,不过我不会卖的。”阮沅叹息,把麒麟收起来,“听我舅舅说,这玉麒麟看样子应该是一对……” “明白了!那一个在你未来的老公手里!”宗恪故意说,“早说嘛!害得我还为你这个剩女犯愁。你就安心等着好了,往后会有一个猪头猪脑的家伙,拿着另一只麒麟来找你的。” “瞎说!”阮沅急得脸都红了,“才没有!我舅舅只说看样子,他也没有肯定呀!” 看她真急了,宗恪笑起来:“好了,我开玩笑的。” 阮沅这才嘟囔道:“你看,房子也没了,如今就剩这个了。之前舅舅一直替我保管着,也没和我说,后来,我本打算结婚的――” 宗恪马上打断她:“要和谁结婚?!” 阮沅嘻嘻一笑:“安啦!没有结成,放心放心,过去式了。” “为什么没结成?” “咳!他没你帅呗!直到那时候,舅舅才把这玉还给我,还说别给我表姐看见了。” “啊?为什么啊?” “舅舅说,她会嫉妒的。” 宗恪莫名其妙:“这算什么理由?” “是啊,不过舅舅既然叮嘱,我也没给任何人看――恐怕真值不少钱呢!舅舅说,我若是有好东西,我表姐会嫉妒我,其实,我更嫉妒我表姐呢。这玉麒麟又算什么?能换来一个活着的亲爹么?” “你看,你至少还有个爹供你上学,我爹,连学费都不肯给我缴。”宗恪冷冷哼了一声,“我是个没爹也没娘的孩子。” 阮沅一乐:“你是孙悟空么?” “我倒希望我是石头里蹦出来的,现在好,凭空多出舅舅一家,把我烦恼成这样。” 阮沅醒悟,她知道宗恪说的是晋王。 “这么看来,你的运气真的比我坏呢。”她认真地说,“你看,你只剩个舅舅,我也只剩个舅舅,可你这个舅舅比我的舅舅,就差太远了!” “这二者有的比么?你有担心过自己的脑袋有朝一日,会落在舅舅一家手里么?”宗恪不悦道,“所以,往后再觉得凄惨、再想哭的话,就想想我吧,‘哦!宗恪那家伙简直是个天下第一倒霉蛋呢!’想到这儿,准保你马上幸福得冒泡。” 他这么说,阮沅扑哧笑出声来! “宗恪,我觉得今晚真是具有纪念意义的一夜啊!”她十分甜蜜地望着他,“咱们竟找出这么多共同点来了。这样的恳谈会,往后得多开几次才好啊!” 她的唇红榴般可爱,残留着泪痕的眼睛充满笑意,虽然光线晦暗。也同样粲然生光。 宗恪有些不自在,心里冒出古怪感觉,他慌忙掩饰着扭过头去:“恳谈会么?哼。我还以为是比惨大会呢。” 阮沅又乐了。 “晚了,快睡吧。”宗恪说着,起身吹灭了蜡烛。 黑夜里。他仍旧听见阮沅嘟嘟囔囔:“睡不着啊,太激动了。宗恪,怎么办?我太幸福啦……” “那就数羊。”宗恪没好声气地说。 阮沅没数羊,却伸过手来,攀住宗恪的胳膊。宗恪心中一惊,他不自在地想扳开阮沅的手,但等了一会儿,阮沅却没动静。 过了良久。他才发觉,阮沅手攀着他的胳膊,额头抵着他的肩,已经睡熟了。 宗恪松了口气,心里却开始苦笑:这家伙,难道是小孩子么? 今晚这样男女同榻,本来是违背宗恪意愿的。自从阮沅进宫的这几个月,俩人之间发生了不止一次尴尬的事,虽然宗恪没把它们太放在心上,但他也没法自欺欺人、当全然未发生。 阮沅对他的心思。宗恪不是不明白,从俩人相识到现在,她不停的在做各种努力讨好他、向他示爱,她把全副心思都放在了他身上。更可怕的是,她还百折不挠。 一开始,宗恪觉得这简直像个玩笑。 他觉得,这异世界的女人全都不正常、这么随随便便就说爱,和群体性癔病一样,恐怕只是一时头脑发热,随口说说。所以那时候他对阮沅从来不假颜色,光他扔的语言冰块,就够把阮沅整个儿埋起来的了。 可是后来渐渐的,宗恪就觉得不对劲了:原来这女人……竟是来真的! 这太讽刺了:姐妹俩一个拼命想逃,一个拼命往前凑,他在其中一个的眼睛里被视如敝履,而在另一个的眼睛里,却被当成了绝世珍宝。 要不要把阮沅玩弄一番、顺便气一气萦玉呢?曾经,宗恪有过这想法。 最终他没有这么做,原因只有一个:他深知被钟爱的人所伤,到底是什么滋味。 这并不是出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教科书般的仁慈,是他不想看见相似的轮回:他曾经被萦玉伤得五内俱焚、彻夜难眠,那种痛苦,甚过世间一切肉体折磨。 他恨的只是萦玉,何必要把这样的滋味加诸一个无辜的人?阮沅没有害过他啊。宗恪觉得,自己还没有混乱到那个阶段。人家爱他,这不是罪,他虽然不爱对方,也用不着这样害她。 况且到了如今,宗恪也不敢保证,自己对阮沅,真的就丝毫情意都没有。 他依然记得那个大雪的除夕夜,阮沅和他说的那番话:“等你去做了和尚,我每天早早做好米饭和菜蔬,就在你下山化缘的路上等着,免得你走那么远的路、受人欺负。” 尽管铭心刻骨的爱过,尽管和异性有无数段浪漫来往,但这却是宗恪此生,所听到过的最动情的话。 后来再慢慢回味,他不由暗自心惊,因为宗恪猛然发觉,自己的内心起了变化,他在慢慢接受如今这相伴的感觉。 这不是他的理智愿意见到的结果,别说阮沅是萦玉的表妹,就算她是个毫无来历的普通人,宗恪也不打算爱上她。爱上谁这种事,对宗恪而言只意味着痛苦,不是他痛苦就是对方痛苦,他既然对阮沅有了好感,既然想真心待她,又为什么要拖着她一同痛苦呢? 再说,还有萦玉的警告在那儿,那个女人,从来不会放空话。 对于一个跟着萦玉一同长大、与林展鸿夫妇关系亲密的人,宗恪觉得,自己无论提高多么强的警惕性,都不过分――但凡有越州云家的人插手,事情发展到何种诡异的状况,都是可能的,这是武林常识,更何况还是那个云敏。 日日夜夜的相处,一次次有意或无意的纠缠,此刻的他,早已不复最初那种冷面冷心的状态了。时间越久,他越能清晰感觉到内心的搏斗,不知不觉间,理智和情感已经陷入厮杀中,虽然眼下,理智一方暂时占着上风,但是再这么下去…… 宗恪叹了口气,想不下去了,他明白,就算今晚想破了头,他也找不到解决办法。 回过头来,他看看身边的阮沅,熟睡中的阮沅蜷缩着身体,像安眠在丛林里的小兽。她漂亮的头发如瀑倾泻在他身侧,月光如洗,照进屋来,她的睡姿宁静无邪。 宗恪的心,不禁砰然一跳。 确定阮沅是真的睡熟了,宗恪这才凑过去,吻了吻她的头发:“……晚安。”(未完待续) 第四十七章 次日是个晴朗的好天气,俩人早早起身,在客栈里吃了简单的早饭,结账出来,日头已经很高了。 “回宫里去么?”阮沅问。 宗恪摇摇头:“还不忙。” 阮沅张大嘴巴:“你还要玩啊?” “怎么?不行啊?”宗恪笑笑,“每天都那么勤奋,偶尔放个假,就大逆不道了?” 阮沅赶紧摇头:“不不,没那个意思。可你不是说,晋王世子他们这两天就到京城了么?难道你不用在宫里等他?” “就算他这两天到,也不会马上进宫的,”宗恪不在意地说,“长途奔波,到了岩松口,他总得休整两天。所以,这不是个很好的机会么?” “什么机会啊?”阮沅不明白。 “去探查的机会呀。”宗恪笑道,“今天咱们就去一趟岩松口。” 阮沅至此才恍然大悟! “难怪!我就说嘛,你这种工作狂没可能突然玩性大发的。”她哼了一声,“我早猜到你这趟出来是有目的的。” 宗恪一笑:“也不能这么说嘛,本来这种事也可以丢给宗恒的手下,这不就是为了带你出来玩,我才亲自把这活揽到手的么。你看我多勤勉啊!” “得了吧。”阮沅悻悻道,“说到底是你自己不放心,非得亲自去看才踏实。” 宗恪也不辩解,只道:“反正玩也是要玩的,我们出来就是打着游乐的旗号,而且谁也没通知。就算真被发觉也没人敢指责,宗恒的手下如果潜入岩松口,一旦被晋王世子发觉,那就算得罪太后了。” 阮沅想了想。问:“我们走路去呀?” “怎么可能。”宗恪说,“先去买两匹马。” 俩人朝着南市口走去,路上。阮沅哎了一声,晃了晃脑袋:“怎么说,也得找个办法。把晋王炒了鱿鱼才好!” 听她说得有趣,宗恪也笑起来:“是啊。我也想的!虽然我不是太喜欢裁人这种事。” “是么?” 宗恪点点头:“新翼之前呆的那家公司,搞过一次大裁员,其实情况并不像老板说得那么惨,那都是幌子,借口这两年的经济危机,故意把效益说得很惨,什么希望大家共度难关之类的――老板的心黑着呢。趁机把年终推迟到年后三四月才发,谁又敢说个不字?年终奖是每月百分之十五的薪水积累,掐着你的脖子呢。” 阮沅感慨:“资本主义老板都是吃肉不吐骨头的。” “嗯,原本六个人做的事情,他只留四个……老板既然想裁员,来做坏人的当然是我。”宗恪笑笑,“裁掉的,都是些技术陈旧啦,拖家带口又不太能加班啦,也没有无法取代的个人优势……这样的人。基本都在四十岁左右。” 阮沅微微叹了一声。 “做hr的什么都干,杜拉拉只给你看她光鲜的一面;你不会看见她帮着老板瞒扣你的保险,在你不幸出工伤时落井下石……” “天哪!那个怎么弄?” “钻法律的空子呗。”宗恪耸耸肩,“有些法规说得不清不楚。执行的时候,到底偏向哪一边就看公司制度怎么定了:怎么操作才不会留下不良证据,怎么操作才会让公司在发生仲裁时依然站得住脚――你以为人力总监是菩萨下凡?猫腻多着呢。” “我靠!”阮沅要骂出来了,“这还是人么!” “可不是。辞退某些人,就等于把人一家子全扔大街上。”宗恪沉思了一会儿,才又道,“我也不知道他们离开公司以后还能去做什么,东山再起的神话毕竟不会发生在每个人身上,我只能把推荐书写得好看一点,可那也没什么用。” 宗恪说这话的样子,显得很怅然。 阮沅不出声,她没想到宗恪的心竟然这么软,连这种事情都放不下。 俩人边走边逛,不多时就来到了南市口。 南市口是全城的马市,是骡马贩子的集中地,这儿到处人嚷马嘶,“味道”浓郁,各式各样的骡马或耐心、或焦躁地等待着未来的主人。宗恪原以为,这地方又脏又臭,阮沅会掩鼻皱眉,不肯进来,却没料到一见这么多马,她的兴奋劲儿居然上来了! “天哪!好多马啊!”阮沅手舞足蹈,“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马!天堂!天堂!” 她一路说,一路用手拽拽这匹的缰绳,摸摸那匹的鼻子,又抱着马头狂亲,嘴里还叫着什么“兄弟好久不见哪!”,阮沅那样子简直像回了自己家,见了亲人。 宗恪很惊诧:“你这么喜欢马啊!” “我当然喜欢啊!”阮沅立即说,“喜欢得不得了呢!我还会骑呢!我骑得还很好呢!” 宗恪扬了扬眉毛:“真能骑马?” 阮沅一翻眼睛:“哼,不信的话,等会儿试试就知道了。” 时间不多,宗恪没有耽搁太久,他随便挑了匹三岁的白色公马,又问阮沅想要哪一匹。 阮沅东看西瞧,挑挑拣拣了好一会儿,终于从众马之中牵出一匹来。 宗恪一瞧,乐了! 那也是匹公马,一身乌亮的黑毛,个头儿高高的,看哪儿都很好,只不过这匹马的眼睛上生有怪怪的突起,是长形的肉瘤,猛一眼看上去,活像两道画过的粗眉毛。 阮沅也咧嘴笑起来:“看出它像谁了吧?” 宗恪点点头:“蜡笔小新。” 阮沅哈哈大笑! 宗恪伸手摸了摸黑马的马头,那马从鼻子里哼哧了一声,不耐烦地把脑袋转开了,还把尾巴摔啊摔的。 “它不喜欢男的,只喜欢女的。”阮沅很得意地做了个手势,“所以呢,我是美伢,你是广志。它就是野原新之助!” 黑马像是听得懂她说话,很鲜明地打了个响鼻,然后亲昵地在阮沅身上蹭了蹭。那样子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猥琐顽皮。 嗯,这下子更像了,宗恪想。 为了做成这笔生意。马贩子一个劲儿夸自己这两匹马多壮实,但是他的夸耀之词一多半都是给的宗恪那匹。阮沅在旁边听了,心里有气。 “我的这匹难道就不好么?”她凶巴巴地问。 “也好!也好!”马贩子赶忙笑道,“小的这儿卖的马,哪里会有不好的?只是这一匹嘛,公子爷记得多给它喂点,这家伙倔得很,脾气也烂。吃少了不跑路。” 阮沅笑起来:“这我知道,它不光贪吃,还好色,还爱偷懒,还喜欢恶作剧……” 马贩子眨眨眼睛,那意思像是在说,咦?你都知道啊。 两匹马一共三十两银子,宗恪给的是银票,付了帐后,他对阮沅说:“上去试试吧。” 阮沅也不客气。牵过那匹“小新”,翻身上马,骑着它来来回回跑了两圈,姿态熟练。 回到宗恪跟前。她下马来,得意洋洋地看着宗恪:“怎么样?” 宗恪很是吃惊,刚才阮沅那套动作,明显训练有素,看来她真的会骑马。 “是在哪儿学的?”他问。 “这个嘛,秘密。”阮沅说。 从马市出来,俩人上马,朝着岩松口的方向疾驰而去。出了京城,大约走了一个多钟头,岩松口就到了。 这是一座繁华程度不亚于华胤的城市,因为担任拱卫的职责,处于京畿要地,再者,来往京城的商贩官员也多,所以岩松口这块地方的人口不少,从路人脸上安详的表情可以看出,这儿和华胤一样,也是一片平静自在的乐土。 宗恪以前就曾说过,华胤民风浪漫,不太好战,却喜爱艺术和商业。 和阮沅来的那个世界有所不同,这儿也有所谓塞外和关外,关外是指的素州青玉关外,塞外则指的是定州小雍山外。一过小雍山,就是狄人的旧土,那边以广袤的荒原著称。但是到小雍山这边,气象顿时就变得柔和了。 和阮沅的思维习惯相冲突,所谓燕赵之地的刚硬大气,这种东西在华胤一代是看不着的,只能去南方青州、皖州、楚州和浚州寻觅,那边是武林人的大基地,民风一向剽悍豪阔,有所谓“青州硬骨”之称。北方,包括京师华胤在内的几个州县,土地肥沃,气候湿润,人民性格软糯,筋骨柔弱,家境普遍富裕,不喜欢征战,更钟情斯文事情比如吟诗绘画。 所以当初宗恪攻打齐帝国,北方以及中部几个州县都是最先得手的,越往南打,就越困难,直到如今,南方依然有叛乱不时发生。 到了地方,看着接近中午了,宗恪提议先找间馆子吃饭休息。俩人牵着马,溜溜达达在街上走了一会儿,阮沅指着一座酒楼道:“就这家吧!” 那酒楼名叫松云居,三层建筑,看起来挺气派,来往人也多。他们到了近前,小二热情招徕,叫人牵过马去,又把两人让进了楼上。 到了三楼,阮沅挑了个靠窗的座儿,她往外面望了望,不远处一条宽宽的河,白浪翻滚,波涛澎湃。 “那是什么河?”她问。 “是阜河。”宗恪说,“源头在定州惠春,流经京城,一过京城就开始变宽,再往下几个州县,到南方青州就成了长江那种大河了。阜河在庐州被芒山阻拦而改道,从竖变横绕了个弯,到近海的浙州才恢复直下――因为改道,水流速度缓慢,泥沙逐渐沉淀,河水变得清澈了,所以那一段也不再称阜河而称‘澄江’――最后再从海州珠崖的鹿角入海。” 阮沅很快在脑子里绘出一个简单的河流图。 “所以这里的‘江南’,虽然富庶与美丽不输给你们那边,但涵义却不一样,这里是指‘澄江’之南。江南四县包括青州、皖州、楚州和浚州。” “这么说地理环境完全不一样?”阮沅思索道,“并不是西高东低?” “当然不是,这儿又没有喜马拉雅山,东西两端比较平衡,北部地势略高,这儿不光东南沿海。西南也沿海,北方显眼的山不多,只有一个小雍山。南方倒是有一些峻岭。但是总体上,更多的是小丘陵。” 阮沅又问,“那么。再北呢?” “再往北,就是原始丛林。原始丛林再往北就是苔藓冰原了。听说那边也有人的,人种的头发胡子都是褐红色,眼睛蓝灰,捕鱼和海豹。因为身上有奇异的暗红斑驳花纹,又说他们会制作‘飞筏’――反正我没见过,也不信――所以旧齐的文献称他们为‘赤羽’。文献记载里面也有图片,怎么看怎么像《山海经》里的怪物。恐怕是依传言绘制。” “咦?赤羽?难道是老毛子?还是维京人?”阮沅想了半天,眼睛一亮,“飞筏?那不就是飞机么?哇!” “这我就不清楚了。”宗恪想了想,又说,“不可能是飞机吧?如果真是飞机,怎么不往中原飞?” “空中管制啊!中原的航班还没开通。”阮沅说到这儿,已经笑得不行了。 宗恪笑完,又道:“这边,只有西北那一块长方形是沙漠,再加上北方的冻土带也没你们那么广。所以可耕种土地的总体比例,远远大过你们中华帝国。” “所以才这么富裕?”阮沅说。 “哼,你不如说,因为有我这个万世英主的缘故吧!” 阮沅拿筷子扔他:“霸气侧漏了啊!” 俩人正说笑着。伙计殷勤端上热茶,又问要吃点什么,宗恪说:“把你们这儿的拿手菜报一报。” 那伙计一听,顿时来了精神,亮起嗓子把店里的菜名流水般报了一遍,阮沅在旁听得瞠目结舌! “这哪儿行!”她赶紧摇头,“这跟说相声似的,我光顾着听热闹去了,一个菜也没记住!” 伙计干笑了两声,道:“这位爷,平日偏爱什么样的菜呢?” 阮沅想了想:“鱼虾有没有?” 伙计眼睛一亮! “有!肯定有!包您新鲜!”他热心建议道,“这么着,来份红烧河虾?再来盘鳜鱼?您放心,都是今天刚上岸的!今春第一网!” “行啊!”阮沅爽快地说,“再加一盘卤牛肉,对了再来瓶酒――你这儿有酒吧?” “怎么会没有呢?”伙计笑嘻嘻地说,“小店别的不敢夸,这十年陈酿的烧刀子,还是拿得出手的!” 阮沅一听“烧刀子”三个字,脸上笑容僵住了。 “你要喝酒啊?”宗恪笑笑看她。 “我是想喝点甜米酒。”阮沅小声说,“我还以为这儿的酒就跟水似的,你看旁边那些人,一碗一碗的……” 宗恪目光转向邻座,那儿坐着几个男人正喝酒说笑,旁边空酒瓶堆了一桌,看那举止打扮应该是本地商人。 “人家是喝惯了的。”他笑道,“你这个一罐啤酒就倒的人,居然还敢要烧刀子。” “那好吧,我不喝,你喝。”阮沅很委屈。 酒和牛肉很快上来,宗恪找伙计要了个小酒杯,给阮沅倒上了一点:“尝尝,如果真不能喝,就算了。” 阮沅拿过酒杯,小心翼翼抿了一口,咂咂嘴:“……还行。” “悠着点儿,醉了可没人把你背回去。”宗恪说。 这三楼的雅座空间宽敞,窗外临河,春日近午的暖风一吹,只觉清爽酣畅。阮沅有点饿,不敢空腹喝酒,她等不及鳜鱼,先拿卤牛肉填肚子。 她这儿连吃带喝嘴上不停,这当口,邻座那三个男人的说话声也顺便钻入耳朵。阮沅吃到一半,筷子忽然顿住,因为她听见“万岁爷”三个字。 阮沅抬头看了宗恪一眼,小声说:“是在说你呢!” 宗恪耸耸肩,没出声。 阮沅凝神仔细听了一会儿,这才摸出底细来,原来那三人是在这岩松口做药材生意的,今天来这酒楼里,是为给一个远道而来的朋友接风。三人大概交情极好,说话也没那么客气,闲聊完私事,话题就渐渐攀上了国家时政,其中,那个穿紫衫的高个儿是主讲。另两个则是助兴与旁听。他们说得兴起,却不知话题人物就在他们身边坐着呢。 阮沅哼了一声,低声道:“就跟我们居委会里那些退休大爷一样。成日把九大常委挂在嘴边上,活像一个个是他们亲手选上的……” 宗恪一笑:“百姓们闲了无聊,就爱议论个时政。且听听他们说些什么。” 阮沅不做声,凝神听了一会儿。心中不由暗暗吃惊,原来这几个商人议论的,正是晋王世子此次进京给太后贺寿的事儿。 按照那个主讲的说法,晋王父子这几年在边塞素州,与鹄邪王打了好几场硬仗,底气硬得十足,再加上又是皇帝的长辈。再加上晋王又病重――这病也得算在国家的功劳簿上――世子这次回来,必定是要钱要粮要人,绝无可能空手回去。“说不定狮子大张口,得把万岁爷那点儿家底,搜刮得干干净净才罢休”,所以,万岁爷也很不易。 宗恪听到这儿,冷笑了一声:“你看,连老百姓都知道,晋王世子进京就跟鬼子进村一样。” “妄论时政。真的不要紧?”阮沅担心地看了他一眼。 宗恪摇摇头:“我还没那么小心眼,再说,人家这不是在同情我嘛。” 俩人正低声说着话,却听楼梯板一阵乱响。听声音脚步似乎十分沉重,不多时几个人上到三楼来。 果然,上来的是五个彪形大汉,脸上风尘仆仆,这五人块头都很大,皮肤粗糙发黑,胡子剃了,头发没像中原人那样挽起来,都在脑后梳成了一把小辫子。为首一人,头发却用布给包着,不漏丝毫。 包着头发的男人,五官线条倒是很细致,狭长的眼睛,那眼珠竟海一般的蔚蓝! 阮沅一惊! 她看看宗恪,低声道:“是鹄邪人?!” 宗恪点了点头:“是鹄邪家奴。” 这么说,是晋王世子的人了?阮沅想。 “鹄邪家奴”这种独特群体,京师里也有,不过并不多,之前几个有卓越武功的将领,在跟着宗恪征战西北时,收了一些俘虏,因为是主动归降的,所以没有杀,最终就变成家奴养在府里。鹄邪人凶蛮善战,然而一做了家奴,却会死心塌地效忠主人。京师的鹄邪人,总体数目并不多,而且也都经过申报。宗恪采取的民族政策相当宽松,朝中甚至还有几个鹄邪官员。阮沅在宫里没机会见着,她只是听说,鹄邪王族是金头发,这让阮沅不由遐想,脑子里自动补充了好莱坞几个金发美男的俊俏形象。 现在,亲眼看见这几个鹄邪人,阮沅就自动纠正了之前的认知:别说这几个都不是金发,就算是金发,长在这几位的脑袋后面,也相当吓人――有堆满横肉、坑坑洼洼的“金发美男”么? 酒楼里大概不常看见鹄邪人,其余的客人连同掌柜小二,一见来了这帮子家伙,表情都变得十分不自然。那几个鹄邪人却满不在乎,挑了张好桌子坐下,又高声叫着要酒要菜。他们说的虽然也是官话,可发音不太准确,带着异地腔调。 小二不敢怠慢,上前恭敬伺候,问他们吃什么喝什么,为首的那个声音低沉,只说把最好的酒拿出来,再拿出好肉好菜。 “客官要鱼虾么?”小二又问。 “不要。”其中一个粗声粗气道,“我们不要那腥臭的玩意儿!只要肉!猪肉!牛肉!羊肉!” 宗恪在旁边,忍不住低声笑起来。 “你笑什么啊?”阮沅好奇。 “我想起,有一次宫里赐宴,百官都到场了,各色珍馐摆了一桌。偏偏户部那个鹄邪官员面前摆着的是一盘清蒸鲥鱼。” “那又怎么了?” “鹄邪人是西北边漠长大的,常年干旱的地方,因为有银赫挡着,所以远离海洋。蓟凉地界只有少数湖泊。所以某些鹄邪人一辈子都没吃过鱼。那官员就是,一闻那股腥味,当场就吐出来了。”宗恪忍笑道,“可怜自己吐了一身不说,还被参了一本,说他大不敬――这话说的,就好像人能控制自己的胃一样。” 阮沅扑哧笑起来:“好惨!” 他们俩人小声说笑,为首的那个鹄邪人往他们这边看了一眼,阮沅抬起头,不小心接触到蔚蓝眼睛射出的冷冷目光,身上不禁打了个寒战! “这几个,来者不善啊。”她低声说。 “可不是。”宗恪嘴上这么说,却是一脸不在乎的神色,“看来,我那亲爱的表哥进城啦。”(未完待续) 第四十八章 那边桌上,被鹄邪人暂时打断的闲聊又开始了,几个药材商谈起这次晋王人马入京,他们探讨的主题是:“万岁爷心里对晋王世子的真实态度”。那个主讲的人坚持认为,虽然世子有太后撑腰,但皇帝没可能像市井传言里的那样,真的对一个表亲心存畏惧。 “没可能的嘛!当今圣上是什么样的明主?”那人哼了一声,“又不像旧齐那些没用的皇子,宫闱里长大、一辈子没见过刀枪,当今圣上不是容易被唬住的。听说,万岁爷十二岁的时候,就西征过蓟凉了。” 阮沅听到这儿,一惊! “你十二岁就打过仗啊?”她小声问。 “也不是什么硬仗。”宗恪淡淡地说,“跟着我爹出征,上过沙场,砍翻过几个小卒而已。” 虽然宗恪说得轻描淡写,但是阮沅知道,事情绝没有字面上那么简单。 “真厉害!”阮沅叹服,“我十二岁还在上初一呢。” 她正说着,却听见对面那桌鹄邪人,其中一个轻轻哼了一声,像冷笑。 阮沅不由转过脸,只见那鹄邪人放下筷子,脸上满是倨傲不屑的神色。那几个商人也发觉到他们的举动,目光跟着转过来。 “老兄,我倒是没发觉,这儿何时来了一帮没吃过鱼的穷鞑子?”那个主讲的故意问。 另一个也帮腔道:“大哥不可鲁莽,这儿如今,来得可都是达官。” “嗯,就不知,是达官,还是鞑子官。”那一个。故意把字词的尾音拖得长长的。 几个鹄邪人一听,脸色全都变了,其中一个更是站起身来。眼看就要动手! 气氛霎时紧张起来。 但最终,那个为首的鹄邪人按住手下,示意他不要动怒。 伙计不失时机端上菜肴:“各位爷!上好的清蒸羊肉!” 他这么一嚷嚷。才算把刚才剑拔弩张的气氛给打断。几个商人收回目光,继续吃菜喝酒。 见没能打起来。阮沅这才放下心。她刚才喝了两杯烧刀子,胸口已经有灼烧感了,这酒,初入口时只觉得辣,酒味冲鼻,但喝了两杯,阮沅却慢慢品出其中的绵甜芬芳。比起淡而无味的啤酒,她这才觉得,这烧刀子真好喝多了。 好喝是没错,可是脑袋也跟着发热起来,阮沅干脆起身,走到窗前探头吹凉风。 此时正是大中午,街上人不少,伴着卖花女“花哟!花哟!”的吆喝声,那调子拖得长长的,甜腻婉转。像唱歌一样好听。阮沅抬头往下看了看,正瞧见卖花女整理着花篮,里面各色香花一把一把,用白毛巾盖着。 阮沅一时心血来潮。便随口问:“哎!你那花,怎么卖啊?” 卖花女听见楼上声音,抬头一看,是客人在酒楼上问她,女孩子顿时欢喜起来! “这位爷!你等等,我马上就上来!” 阮沅错愕,她只是想问问有什么花,谁知对方竟然如此积极…… 不多时,只听楼板清脆响声,卖花女连蹦带跳跑上三楼,一直奔到阮沅这桌跟前。 “这位爷,是您要买花吧?”她擦擦汗,满脸希望地望着阮沅。 这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个头瘦小像个男孩子,手脚麻利,竹竿一样的身材完全没发育,模样一般般,嗓子却如金铃般好听。 这下不买也不成了,阮沅咧了咧嘴,冲宗恪低声道:“……你先借我点银子啊。” 宗恪白了她一眼:“回去记得还我。” “小气鬼!”阮沅嘀咕两声,她又往那花篮里瞧了瞧,花真不少,可是没有一样认识,那些花,有些是淡紫色的,有些是淡红色的,花瓣重叠,芬芳扑鼻,因为怕花枯萎,卖花女一直给它们盖着湿漉漉的白毛巾,花朵让那湿气闷久了,此刻毛巾一掀开,更显馥郁,沁润心脾。 阮沅挑来挑去,要了一捧淡红色的香花,她不好意思问卖花女,却转头问宗恪:“这是什么花啊?” “这叫崖边兰,说是兰,其实不是兰花科。”宗恪说,“你看,它的花叶比兰花多,这花,到了夜里,味道还要好闻呢。” “哦哦!”阮沅很兴奋,“这名字的意思,是生长在悬崖边上的?” “早年是如此,后来慢慢人工培育,就不光在崖边上生长了。”宗恪笑道,“这花如今也是家花的一种,一般庭院里都有的种,南方少,北方多,猫就最爱吃这种植物,等于是这儿的猫草。” “……” “猫舔了毛,肚子里难受,吃完了这种植物就会哇哇吐,肚子里的毛球就吐出来了。所以它还有个名字叫猫食兰。”宗恪的态度,明显是故意耍她,“等会儿你喝多了胃里难受,也嚼两瓣试试。” 那卖花女听他这么解释,扑哧笑起来。 阮沅脸发红,恨恨瞪了宗恪一眼:“给钱!” 宗恪从口袋里摸出一点银子,阮沅一把抓了,递给那卖花女。 卖花女吓得脸都白了! “这位爷……我、我找不开!您就没有铜板么?我这花儿只消三个铜板呀!” “没关系没关系!”阮沅笑嘻嘻拽过卖花女,把钱塞进她手里,“你今天碰见财主啦,不用找零,全都收下吧。” 卖花女被阮沅抓住手,浑身一震!还以为对方居心不良,可是手一被握住,只觉细软柔嫩,低头看看,小指上还残留了一点蔻丹痕迹,她这才猛然会意,原来阮沅是个女的! 卖花女心一宽,不由笑起来。 宗恪在一旁哼道:“你还真大方,拿人家的钱充财主。” “哎呀你又不缺这点银子。”阮沅又拿起那束花,闻了闻,“嗯!味道好极了!” 卖花女孩喜滋滋握着那银子,赶忙向他们道了谢。 就在这时候,旁边那桌鹄邪人叫起来:“小姑娘!拿你的花过来看看!” 卖花女转头朝那桌子一瞧。那张小脸上,顿时浮现出惊恐的神色! “怎么?干嘛不过来呀!”一个鹄邪人粗声粗气地说,“难道还怕我们吃了你?!” 他这么一说。卖花女不敢怠慢了,只好硬着头皮走过去,细声细气地问:“几位爷。[.超多好看小说]想要什么花呢?” 那几个鹄邪人却都不看花,只笑嘻嘻拿眼光上下打量卖花女。女孩年龄还小,被几个壮汉看得脸色发青,不由后退了一步。 一个鹄邪人伸手拦住她:“卖花嘛!怎么要跑呢?” 他笑嘻嘻的,手臂横在女孩的背后,手掌却按在她的腰上。女孩吓得要挣扎,慌乱间,花篮跌在桌上! 阮沅见状。热血往上涌,站起来就想过去打抱不平,宗恪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她的胳膊。 “干嘛?!”她狠狠瞪着他。 宗恪摇摇头,没说话,却示意阮沅看那桌的药材商人。 果然,那几个商人早按捺不住了,纷纷站起身来,走到鹄邪人这桌前。 “我说这位军爷,你这就不对了。”刚才那个穿着紫绸、主讲朝中掌故的人先开了口。“这位小姑娘是来卖花的,不是供各位军爷高乐的。” 那鹄邪人眼睛一瞪:“老子就是要买花啊!旁人管哪门子的闲事!” 另一个商人也气了:“你这是买花么?有买花还摸人家的腰么?!” “咦?摸一摸腰又怎么了?”那鹄邪人放肆大笑,“你知道老子是什么人?老子是晋王的亲兵,为老晋王爷出生入死好几次。别说这么个卖花女,就算把你们知州老爷的夫人拉出来伺候,也是一句话!” 那几个药材商闻言,脸色大变!其中一个撸起袖子就要动手,这时候,宗恪突然起身。 “几位,有话好说。”他笑吟吟走到桌前,“这位姑娘是做的小本生意,几位何必吓唬人家呢?” 他嘴上说得温和平淡,手上,却把那卖花女拉到自己背后。卖花女孩浑身筛糠一样的抖,她醒悟宗恪是要帮自己,于是赶紧躲在他身后,抓住宗恪的袖子不敢出声。 为首的那个鹄邪人,看了宗恪一眼,神色间颇有些疑惑。他分辨得出,来的这男人和旁边那几个商人不同,此人气质独特,卓尔不群,刚才虽然是笑吟吟说的那些话,可是语气里面暗藏的震慑力,却令人不敢小觑。 那调戏卖花女的鹄邪人却不耐烦了:“要你多管闲事?!老子要上好的香花!这丫头给的却是烂货!” “谁说人家卖的是烂货?!”一个商人怒道,“人家小姑娘明明卖的都是好花!是你这沙漠里来的臭鞑子不识货!” 那鹄邪人闻言大怒:“什么?!老子说是烂货,那就是烂货!” 他说罢,拿醋钵子一样的拳头,狠狠往那花篮上一砸!只听咚的一声,花篮被那鹄邪人一拳砸了个稀烂! 卖花女尖叫了一声! 那几个商人全都火了!其中一个抓住那鹄邪人就要动手!宗恪赶忙抬臂拦住:“几位!不要动气,有话好好说。” 那鹄邪人冲宗恪道:“你算什么东西!这儿要你和什么稀泥!” 另一个鹄邪人,干脆用劲一拍桌子,桌上碗碟乒乓乱响!一个酒盏被他这大力一拍,从桌上弹起,飞了一尺高! 宗恪抽了根筷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下接住那酒盏! 小巧的酒盏,竟然稳稳立在筷头,里面的酒一滴都没漾出来! 几个鹄邪人一见,全都怔住了! “不过是小事,几位爷怎么火气这么大?”他用筷子挑着那酒杯,脸上微微一笑,手指轻颤,酒杯竟像生了翅膀,直直冲那鹄邪人飞过去! 只听“铮”的一声轻响,小小的杯口,正扣在了对方的眉心! 鹄邪人一怔,不由抬手去抓那酒杯,谁知杯口牢牢吸在额头上,竟纹丝不动!这下他慌了神,伸出两手使劲拽住酒杯。想用力把杯子拔下来,谁知不管怎么用力,杯子依然吸附在他眉间。毫无动静! 看他额心扣着酒杯的滑稽样子,阮沅不由放声大笑:“你想玩杂耍么!” 这下,几个商人全都笑起来。连那个卖花女也跟着忍俊不禁。 鹄邪人大怒!他干脆握住拳,狠狠朝自己额上一砸! 酒杯破了。碎片扎破了他的皮肤,鲜血混着残酒,顺着鼻梁淌下来!知道自己被戏耍了,那鹄邪人怒到极点,挥拳就想揍宗恪,却不料边上那个为首的一把拉住他! “阿南!”那蓝眼鹄邪人,声音低沉有力。 他站起身来。冷冷道:“这位仁兄,我们远道而来,是客,原来你们中原人,就是这样对待客人的么?” 宗恪满不在乎地哼了一声:“客也分几等,来的若是恶客,主人就有责任教他小心轻重。” 他这话说得不卑不亢,那些商人也纷纷附和。 那包着头发的男人,蓝眼睛里闪过一道冰冷的光! 突然间,就见整盘清蒸羊肉横空而起。连汁带汤,冲着宗恪飞过去! 糟糕! 阮沅心里一急,对方这分明是要宗恪难堪:羊肉伤不了人,但是兜头兜脑这么淋下来。宗恪的样子可就不太好看了! 孰料宗恪身影如飞,抓着那卖花女,片刻间让出五六步,热腾腾的羊肉擦着他的鬓发飞过去,砸在了对面木板墙上,瓷盘跌在地上,哗啦一下粉碎! 酒楼里一片哗然! 本来不欲管闲事的其余酒客,好几个都站起身,奔过来想打抱不平。宗恪一展臂,挡住他们。 他再扭头一瞧,刚才那人力道真不小,一块羊肉竟然像钉子般,嵌入木板里。 他笑了笑:“这么好的羊肉,就这么洒了,岂不可惜?还是该尝一尝的。” 说完,他抄起筷子,夹住那块卡在木板里的羊肉,用力拽出来,朝着鹄邪人掷过去!宗恪的筷子上,这次带了七成内力,这羊肉来势力道极大,不像软软的肉,倒成了致命的铁坨! 察觉到这一点,眼看着羊肉就要撞上同伴的胸口,那包着头发的鹄邪人暗叫不好,猝不及防伸手一抓,这羊肉一被用力,挤出了汤,连汁带肉溅了他一手一脸! 鹄邪人全都跳起来,一个个剑拔弩张,一场恶斗眼看无法避免! 岂料那包着头的鹄邪人却一摆手:“不要冲动!” 想必他也懂得,强龙压不过地头蛇,真和这位拼起来,他不一定赢。在人家地盘上,毕竟不能太放肆。 此人说话极有震慑力,其余鹄邪人忍气吞声,都慢慢坐下来。 为首那人忍住手心剧痛,若无其事拍掉手上的羊肉渣,又拿布擦了擦脸,宗恪清楚看见,从那包着头的布下,不慎滑出一缕纯金似的头发。 原来是鹄邪王族! 宗恪暗自吃惊,晋王世子的手下,怎么会有鹄邪王族? 那蓝眼睛的鹄邪人似乎也察觉到宗恪的愕然,他不动声色将发丝塞进包头布里,又招呼其余人坐下来。 跑堂吓得胆战心惊,见他们没有继续动手的意思,慌忙上来收拾残局。 事情到此已近收尾,知道不好再挑事端,宗恪微微一笑,冲着那个为首的鹄邪人一抱拳:“多有得罪。” 包着头的男人,两只蓝眼睛闪过寒光,像刀剑相撞闪出的阴森火花。 那人冷哼一声,不再理他。 宗恪转过身来,掏出一块碎银子,递给那卖花女:“花砸了,看来今天损失不小,这点银子你拿去,赶紧回家吧。” 卖花女含泪道谢,伸手接了银子,匆匆下了楼。 几个商人互相看了一眼,那个为首的上前一步,冲着宗恪抱拳道:“兄台如此仗义,在下深感佩服,不知可否过来这边一叙?” 宗恪还了礼,又笑道:“各位的美意,在下心领了,只是手头还有些事要办,不便叨扰。” 既然他这么说,药材商们也不好再勉强。 宗恪看了一眼那些鹄邪人,又对为首的药材商笑道:“几位都是有家有业、做正当买卖的,这些鹄邪人不过是过客,酒,哪儿都能喝,菜,哪儿都能吃,又何必把一顿好酒好菜吃得如此气闷?各位说,是不是?”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那为首的药材商顿时醒悟,知道宗恪是在善意提醒他们,这些鹄邪人都不是等闲之辈,不要为了单纯的口舌之争,激怒这些有背景的家伙,最终伤到自身。他连忙点头:“兄台说得是。” 宗恪笑了笑,转身掏了银子放在桌上,又拽了拽阮沅,示意她该走了。 俩人出来酒楼,阮沅大大吐了口气! “看来你这皇帝干得不错呀,臣民的素质这么高。”她赞叹道,“民风真好,自发自觉弃恶扬善。” 宗恪却摇摇头:“别这么说。” “咦?” “民众的素质,从来都和统治者无关。”他微微一笑,“这一点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如果不是那几个商人,刚才我就只好去单挑了,大家若都不肯帮忙,场面可就很难收拾了。” “喂!说起来,宗恪,你刚才那一手好厉害!”她围着他跳来跳去,眼睛闪闪亮,兴奋不已,“原来你还会功夫呀!刚才那一招好炫!叫什么名字呀?谁传授给你的呀?也教我吧!” “那个嘛,叫眉来眼去剑法,是村口烫头发的王师傅教我的。”宗恪笑嘻嘻地说。(未完待续) 第四十九章 阮沅对宗恪拿电影台词来敷衍她,非常不满。 “到底是谁教你的啊?”她一路追问个不停,“你的师父到底是谁啊?这是哪门哪派的功夫啊?” 阮沅话音未落,宗恪却做了个手势,让她噤声。阮沅一怔,顺着宗恪的目光看过去,街对面,几个鹄邪人正骂骂咧咧欺负一个小贩。 “怎么这城里到处是鹄邪人啊?”阮沅皱眉道,“晋王的这位世子爷,把他的亲兵全都撒进来了?” “看来,他这次带的鹄邪降丁还真不少。”宗恪的表情显得高深莫测,“这小子,心比他爹更急。” “鹄邪人很凶?”阮沅问。 “何止很凶?鹄邪人以一抵三是常事,他们这一款是加强型的,野蛮人里的战斗机。”宗恪哼了一声。 阮沅想了想,困惑了:“这可怪啊,他们是胡虏,你们狄人也是胡虏呀,既然大家都归一类,凭什么鹄邪人这么强?” 宗恪看了她一眼,皱眉道:“注意你用的什么词了么?要是换了别人这么乱开口,脑袋早搬家了。” 阮沅这才醒悟过来!她慌忙用手按住嘴:“哦我说错了!我、我古文不好,我没有恶意的!” “知道你没恶意。”宗恪悻悻道,“狄人是骁勇善战没错,比起旧齐的人肯定强了百倍,但是到如今,也有十年没认真打仗了,兵马已不如从前,就算是世界冠军,不锻炼成天躺着吃汉堡,也会变羸弱。” “嗯,那怎么办?” “不怎么办,打仗呗。” 阮沅吓一跳! “和谁打啊?!” “把晋王这摊子事儿料理过去。我打算向南动兵。”宗恪的眼睛转了转,那样子好像在想什么诡计,“楚州、皖州现在形势很糟。安抚看来已经无用了,开火是迟早的事儿。当年南方是草草过了一遍,其实征伐战争还未结束。这几年彼此都缓过劲来了,也该动一动了。” 这一点。阮沅也清楚。成日在宗恪身边,看那些奏报也看得多了,她清楚叛乱是怎么引起的,一方面,向昶这个知州做得不称职、尽弄些加油站门口点花炮的危险举动,另一方面,也是因为那边有叛乱的基础:旧朝皇子元晟这几年一直在楚州笼络人心、招兵买马。哪天他真的举起复国大旗,公然起兵,也没人会觉得意外。 楚州原本就在元晟的封地之内,虽然改朝换代十多年了,那边的人心依然怀念旧朝。那些不肯侍奉新朝的旧齐元老们,仗着山高皇帝远,也纷纷往南跑,包括楚、皖、青三个州县在内的南方地区,怀旧的情绪远比北方和中部诸州深厚得多。 “真要打啊?那你有没有把握?”阮沅很不放心,“喂。你可不能为打仗而打仗!” 宗恪微微闭上眼睛,扬起脸,就好像憧憬之中那战斗的气息,令这男人心醉神迷。 然后他睁开眼睛。笑起来。 “放心,胜算很大的。阮沅,你知道打仗的决定因素是什么?” “什么?” “民心。”宗恪笑了笑,“百姓都是有家有口、有田有房的,感念几句旧朝那可以,谁闲着没事儿满世界杀人玩?揭竿而起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逼出来的。元晟唯一可利用的就是怀旧的情绪,再就是武林和朝廷的冲突,但那也不足以到揭竿而起的地步,唔,不过这个人,诡计多端……还是得多加小心才行。” “哦,原来你都想得很清楚啊!” “怎么会想不清楚呢?欲动天下者,当动天下之心,而不徒在显见之迹――元晟想动天下之心,恐怕还要多多费神。” 阮沅好奇:“咦?这是谁的话?” 宗恪一笑:“毛泽东。” “……” “元晟到现在也不过搞了几个根据地,不过呢,我不能让他的势力再扩张下去了。” “那你要亲自去啊?”阮沅问。 “是有这个打算。”宗恪看看她,“你去不去?” 阮沅一怔:“啥?” “跟着我去南方打仗。” 阮沅咧了咧嘴:“有你这么问的么?还以为是问我去不去游乐场呢。” “嗯,不想去就算了。”宗恪说,“反正打仗也不是什么好玩的事,到时候你留在宫里绣花吧。” “我还绣个屁的花呀!”阮沅马上说,“你都上沙场了,我怎么可能不跟着?!我是一定要去的!” “真要去呀?”宗恪笑道,“打仗可是很惨的事儿,到时候别怪我没提醒你。” “哼,怕什么?我连马都会骑!再给我一件好兵刃,准保你凭空多一员上将!” “光会骑马有什么用?难道你打算一上阵就拍拍马屁股逃跑么?”宗恪说到这儿,笑得眼睛格外明亮。 阮沅生了气:“谁说我要逃跑!都说了,给我兵刃嘛!” “啊!倒是提醒我了。”宗恪停下马来,在他挂在马身上的行囊里摸出一样东西来,递给阮沅,“这个,先拿着。” 是一把短刀,阮沅抽出来看,光线快速滑过刃尖,像结了冰的沉沉碧水。 她心知,这是把难得的好刀。 “今晚咱们去探查晋王世子行营。”宗恪低声说,“拿着刀,以防万一。” 阮沅心里一凛,赶忙把刀收好。 俩人又闲逛了半日,这才发觉,街上多的不仅是鹄邪人,还有身着军服的晋王世子手下。这一干人呼啦啦涌入岩松口,要吃要喝要玩,顿时把这城里闹得沸反盈天。 宗恪见这情景,不由皱眉冷笑:“我这位表兄还真是浑不吝,居然让他的手下进城来横行霸道,可见这风头也出到顶了。” “风头?” “原先养着他们父子是为了鹄邪王,现在养痈遗患,让他带着鹄邪人、枪口冲里了。”宗恪冷冷道。“看来,真不能留了。” 阮沅听他这话说得阴冷,不由疑心。宗恪是不是已经对晋王那边动了杀机,她打了个哆嗦。 “别逛了,找个地方吃点东西。”她赶紧说。“刚才我都没吃饱,就让你给拽出来了。” “也好。先找个地方住下来。”宗恪说。“等天黑了再行动。” 他们找了家客栈。依然只要了一间房,因为根本不打算睡觉。那客栈楼上是住宿的,一楼也兼卖酒菜,宗恪和阮沅挑了张干净桌子坐下,又找掌柜要了一碟爆肚、一碟葱白羊肉,一碟油豆腐和酸白菜丝。 “还想喝酒么?”宗恪问阮沅。 “要是你不介意的话。”她眨眨眼睛。 宗恪一笑,唤了店家。拿来一小坛陈年白干。 “这个,和烧刀子又是不同的味道,尝尝看。”他给阮沅倒了小半杯。 阮沅端着酒杯,慢慢喝了一口,她的眼睛亮起来:“这个也很好喝啊!” “完了完了。”宗恪摇头哀叹,“觉得酒好喝,这是变成酒鬼的第一步。” 阮沅也不介意,笑嘻嘻看着他:“反正有你这个资历深厚的老酒鬼在,我不担心。” 宗恪只笑不语。 喝了点酒,阮沅又想起刚才被宗恪打断的话题。 “哎?我是真的很好奇。你那功夫到底是从哪儿学的?五岳门派的哪一派啊?”她不依不饶地问,“到底是哪个世外高人教你的?为什么就不能告诉我啊?” 宗恪慢慢喝酒,也不看她,只道:“这儿连五岳都没有。哪儿来的五岳门派?我从小到大都呆在宫里,不是华胤的宫里就是舜天的宫里,出去也是打仗,这样子,能去哪儿找世外高人?” 阮沅摸着下巴,慢慢道:“那这么说,你的师父就在这宫里头了?难道……是凌铁?” 宗恪陡然抬起头来,他很吃惊:“怎么会猜到是他的?” “果然我没猜错。”阮沅得意道,“你忘了?你带我回宫的第一天,遇见凌铁的时候,他只轻轻一掌,那么厚的落地大帷幔,一瞬间飘到半空。这明显是有功夫的人嘛。” 宗恪一笑:“你观察得真仔细。” “他真是你师父啊?”阮沅好奇,“凌铁的功夫很深么?” “嗯,我若想赶上他,恐怕还得三十年。” “这么厉害!”阮沅一惊,“那……这么说,青菡猜错了呀!” “青菡?” “之前凌铁得罪太后,太后不是想杀他么?是你去求的情,对吧?”阮沅说,“青菡说凌铁害怕太后,可既然他功夫那么高,太后根本就杀不了他呀!” 宗恪点点头:“这宫里没人杀得了凌铁,他当时没有反抗,只是不想毁了自己在宫里的立足点。目前他还不想离开皇宫。” “原来如此。”阮沅恍然大悟,“那么,凌铁是什么门派的?” “这个嘛,就不能告诉你了。” “小气!”阮沅不乐意地嘟囔。 “不是我小气,一来,凌铁不许我说出去,二来,你又不是江湖人士,这些内幕对你而言又有什么意义呢?” 宗恪这么一说,阮沅却来了极高的兴致! 她拿筷子敲了敲宗恪的酒杯:“给我讲讲武林吧!” “武林有什么好讲的?一群怪胎!” “怪胎?” “可不是?”宗恪撇撇嘴,“目无王法,自以为是――你可以想象一下一百个蝙蝠侠或者一百个蜘蛛侠聚在一块儿的情景。” 阮沅略一想象,觉得头皮都麻了! “更糟糕的是,这些‘侠’们个性全都很恶劣,他们的世界没有法律,只有族规,比族规更高的规则,就是弱肉强食。就算亲爹亲娘得罪了,也一样拿刀砍――这不是怪胎又是什么?” 宗恪越是这么说,阮沅就越是好奇起来,她对武林的概念,只限于金古梁温,真实世界里所见的习武之人,只有宗恪这个不伦不类的家伙。真正的江湖是什么样子,阮沅却一无所知。(未完待续) 第五十章 诚如宗恪所言,这个世界,不仅存在着奇门遁甲易容幻术,也存在着“武林”。 武林门派,更多的是以家族为单位,这些人,世世代代习武,拥有自己独特的文明,不热衷和非武林世界来往,自古武林人不把自己归为普通百姓,虽然也勉强遵守法纪,也纳税,可那都不过是敷衍。这个五花八门的“怪胎大集合”(宗恪语),瞧不起普通人,他们觉得普通人笨手笨脚无法沟通,也不肯向朝廷低头。相对的,略有点官职在身的,同样也瞧不起这群“飞檐走壁无所不能”、却捞不到一官半爵的变态异类。 “总之就是互相瞧不起,鼻孔朝天,又因为基数太大、消灭不了对方,只好视对方为空气。”宗恪说,“武林在这儿,像意大利的黑手党。政府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和它打交道。” “这样啊,那既然如此,你又是怎么学会功夫的呢?”阮沅好奇,“像你这样子,岂不相当于黑手党魁来做总统?” 宗恪笑道:“什么黑手党魁?我和武林可无关啊。说了的,不到万不得已,这世上的事情,就是有那么多让人不得已的地方。武林之中充满杀戮,并没有小说里那么浪漫,有死亡就有仇恨。总有人在被迫的情况下离开自己的家族,投靠另一方势力。” 这么说,凌铁是从某个武林家族里出来的了?阮沅想。 “旧齐的景安帝不尚武,习武从来就不是齐朝正统文化包含的部分,就算是带兵的将帅们,也没多少人习武,在他们看来,习武是单打独斗。带兵打仗又不是近身搏斗,练那玩意儿干什么呢?而且想习武,就得去拜武林人为师。可是武林人清高自负的怪脾气,哪里是他们能够忍受的?” “那这些年呢?” “有改变了。”宗恪说,“虽然表面上还看不出什么。可我感觉,江湖在慢慢向庙堂之内渗透。妄图利用庙堂的势力达到自己的目的。所以身处庙堂之人,也必须转变思维,不能再对江湖装聋作哑了,而且除了我,如今的高层官员里也有不少习武的。(.好看的小说)” 宗恪告诉阮沅,武林,和普通社会一样也存在等级。最高那一等级,有四个家族。 “青州白家,浚州程家,楚州崔家,素州慕家。”宗恪说,“三个在江南,一个在塞北。其中为首的是白氏山庄。” 白家掌门白吉,按照宗恪的话说,是个不能用正常思维去理解、具有反社会人格的恐怖变态。 “这家伙是天生杀人狂。”宗恪说,“自己的爹。自己的弟弟,全都死在他手上。” “天哪!” “弑父是他们白家的传统文化。”宗恪冷笑道,“他爹也杀了自己的上一代。依我看,这纯粹是遗传。” “这个叫白吉的家伙。功夫很高很高的么?” 宗恪忽然停住,抬头看了看,阮沅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这才发觉,一只蓝翅大蝴蝶不知何时飞进屋内,转了两圈,歇息在乌黑窗棂上,蝴蝶蓝色的大翅膀点着星星荧光,轻轻忽闪。 宗恪起身走到门口,客栈门外一株老柳树最近新抽了芽,绿盈盈几根枝条随风摆动,偶尔探进屋内, 男人的脸上露出孩童那种顽皮表情,他看看店里四下无人,掌柜也靠在柜台里面打瞌睡,便伸手摘下一枚柳叶,走回到桌前。 “干嘛?”阮沅笑眯眯看着他。 “看着。”宗恪也笑眯眯地说。 只见他一扬手,那嫩绿柳叶看似弱不禁风,却迅疾如矢,绿叶过处,蝴蝶无声无息落在了地上。 阮沅起身走过去,低头一看,大吃一惊! 蝴蝶被柳叶从正中分开,劈成两半! 阮沅惊得半晌说不出话,她弯腰拾起跌在一旁的那枚柳叶,回到桌前。 “你太厉害了!”她压低声音,激动得两只眼睛闪闪放光! “这叫厉害么?”宗恪一笑,拈过那枚柳叶,“你看,叶子碎了。” 阮沅仔细一看,是的,柳叶的叶脉都还在,但是叶面有一道裂痕。 “是被刚才的力给震碎的?” 宗恪点了点头:“如果刚才是白吉,叶子就会完好无损,连边缘都不会有丝毫创口。我的内力,在精微的点上把握得还不到家。” 阮沅吐了吐舌头:“果然是天下第一。” “嗯,只可惜,总是有人不服。”宗恪道,“白家的头号对头,就是浚州程家。程家和白吉父子作对多年,就是不肯让白吉实现武林一统的地位。” 他说到这儿,顿了一下:“刚才那个和我斗的鹄邪人,身上的功夫,是程家的。” 阮沅一惊,“这又是怎么回事!程家在浚州,离着蓟凉万儿八千里呢,一个江南一个塞北,这俩是怎么搭在一块儿了?” “不知道。”宗恪摇头,“我也觉得里面恐怕颇多蹊跷,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内幕。而且……” 他没再说下去,刚才他试探出了对方的门派,想必那个鹄邪王族,也试探出了他的门派。 见他不语,阮沅又问:“那剩下的两家呢?” “崔家是医生世家,有功夫,但主要是行医,这么多年,崔家的医生救下的人命总有成百上千了。所以实际上,崔家在武林才是最尊贵的。崔家的医生在外行医,无论多么强悍的门派都得退让三分,一旦崔家受到威胁,振臂一呼,整个武林都会来帮忙。上代门主几年前去世了,如今的门主是他女儿。”宗恪说到这儿,又笑道,“崔家有个人,其实你见过。” “谁啊?” “崔景明。”宗恪说。 阮沅“啊”了一声,她的确见过此人,崔景明是太医院的副使,地位很高,宗恪十分信任他。 “剩下的慕家。人口不多,钱很多。”宗恪说,“一两百年前。慕氏是专管矿产的,金子银子还有铜,都说天下一半的财产在他们慕家。慕家的功夫决不输给白家。但是慕家和白家又有所不同。” “怎么个不同?” “虽然两家都是一群神经病比来比去、比出一个最神经病的,但白家是:‘神经病到这个程度。已经够资格当族长了,好吧大家都消停吧,就他了’;慕家则是:‘你脑子有病?谁怕你呀!我脑子比你脑子还有病!’” 阮沅听得实在忍不住,捶桌大笑。 宗恪笑完,又道:“而且慕家又那么有钱,这就更增加了内斗的由头。所以这个家族内部一百年来,一直在互相砍杀。内耗太严重了,到如今人丁稀少,有钱却没人,一代不如一代。慕家很不喜张扬,藏富天下而不露,不像那个白吉,走哪儿都顶着聚光灯。因为人少,慕家也不爱和别的家族争,所以慕家的事儿,外面知道得不多。” 阮沅想了想。又问:“对了,那,你以前告诉过我,云敏也是武林出身。是么?她和你比,谁更强啊?” 谁知宗恪一听,满脸不屑! “云家是邪门歪道!”他一扬眉毛,“怎么能拿她和我比?我可是名门正派!” 阮沅一时大笑! 一个皇帝,高居庙堂之人,最被武林排斥的对象,居然自称出身武林的名门正派,这岂不叫人笑煞? 笑完了她又问:“你刚才说,江湖在往庙堂渗透,是指凌铁么?” 宗恪摇摇头:“不是。我是指的元晟。” “他又怎么了?” “你不知道么?元晟是白吉的弟子,唯一的一个。” 阮沅呆了呆:“白吉这是要谋反么?” 宗恪笑了一下,却没说话。 “他好大的胆子。”阮沅皱起眉头,“奇怪了,地方官员是干什么吃的?怎么能听之任之呢?” 宗恪看她认真,来了兴趣:“咦?怎么这么严肃?” “不是啊!守土之臣,竟然容忍这么大一块地方不守王法,青州的官员都应该革职留任,以观后效。” 宗恪笑起来。 “如果有办法,自然会动手,就是因为拿他没办法,简直是没办法到极点――白吉这个人,越是人家不敢做的事儿,他就越是要做,越是人家不许的事,他也越是干得欢,反正他能耐那么大,谁也打不过。” 阮沅想了想:“那……白吉和凌铁,谁更强些?” 突然被她这么一问,宗恪也愣住了。 “这,我还真说不上来。”宗恪慢慢说,“白吉出名早,名声太响亮,但是这十多年没见他出过手,不好说。至于凌铁,他的功夫练得很邪,虽然眼下已经深不可测了――我更担心他这么下去会走火入魔。” 阮沅奇道:“你不是跟着他学的么?那你练的难道也是邪门功夫?” 宗恪摇头:“我学的是他本家的功夫,他现在自己练的却不肯教给我,说我练不了。对了,秦子涧练的也是这种邪门功夫。” 阮沅一惊! “他又是哪里学来的?!” 宗恪苦笑:“自然有人教他呗。我比他多练十年功夫,内力比他深厚一倍,现在却只能和他打个平手。你说邪门不邪门?而且这种功夫会把筋骨都练得变了形,练这种功夫,你也甭花钱上韩国去美容削骨了,脸自然就越练越小――这么邪门的玩意儿,能不伤及自己么?所以我看哪,凌铁这么下去,早晚得出事儿。” “你挺关心凌铁的嘛。”阮沅说。 “嗯,他也算是我的亲人了。”宗恪说,“所以往后,如果他有什么地方需要我,我都会去做的。”(未完待续) 第五十一章 那天下午,宗恪和阮沅说了好些武林的趣事,全都是些八卦,阮沅听得来劲,把酒当了水,不知不觉把那白干喝了半坛。 等到宗恪终于发觉酒变少了,阮沅已经趴在桌上,抬不起头来了。 “醉了?”他用手指头戳了戳她。 “没有……”阮沅嘟囔,两手抱头,但是鼻音沉重,明显是喝醉了。 宗恪揪了揪她的耳朵:“晚上还要行动呢,你现在就醉了,算怎么回事?” 阮沅一听,努力抬起头来:“……我没醉!我撑得住。” 宗恪看她两腮酡红眼神迷离、说话那摇头晃脑的样子,就笑道:“这叫没醉么?” 阮沅只觉得眼前一片雾气,她使劲揉揉眼睛,把脸凑到宗恪跟前:“咦?宗恪啊,你长了四条眉毛么?” 她的舌头都大了。 宗恪叹了口气,他起身扶起阮沅:“回房睡一会儿吧,你醉了。” 像一滩泥一样,被宗恪拖着到了楼梯口,阮沅无论如何也抬不起腿上楼。她一屁股坐在楼梯上,晃着脑袋哼哼唧唧耍赖。 宗恪没法,只得打横把她抱起来。 阮沅的手指揪着他的袍子,脸贴在宗恪的臂膀上,她能感觉得到,在柔软的面料下面,是坚硬的肌肉,像滚烫沉重的铁。 是她最喜欢的异性,有着蛮族男性的躯体,此刻,正像铜墙铁壁一样护卫着她,拥抱着她。 阮沅忽然抱紧宗恪,使劲把脸在他胳膊上蹭来蹭去,宗恪发觉了,笑道:“别把鼻涕蹭上去了。” “……宗恪。”她扬起脑袋,忽然小声说。“我很喜欢你。” “嗯,我知道。”宗恪苦笑,“你哪天不把这句话说个百八十遍?” “可你没有一句听进去了。”阮沅抽泣了两下。“你总是当成耳旁风!” “……” “宗恪你给我记着!早晚你都得还回来!”阮沅咬着牙,抓着他的袖口,“你叫我有多难过。我就叫你有多难过!你叫我哭多少次,我就叫你哭多少次!我会报复的!” 宗恪又难过又想笑。他“唉唉”的敷衍她:“成啊,现代女性,睚眦必报。[.超多好看小说]” 阮沅没听见他说什么,还在嘟囔,但是语声渐低,最终轻不可闻。 进了房间,宗恪把她放在床上。给她脱了鞋,拉上被子。然后他取了一条湿毛巾,给阮沅仔细擦了擦脸。 坐在床边,握着毛巾,静静望着熟睡的阮沅,宗恪还在想她刚才说的那些气话。其实那时候他有一种冲动。 他想说我真没当耳旁风,我都听进去了。 他并不想让阮沅这么难过,这不是他的本意,可结果却适得其反。 现在宗恪明白了,说到底。无论发过多少从此死心的誓言,他依然想要一个爱他的人。 所以他开始贪恋起阮沅的爱来,就像初初熬过寒冬的人,忍不住从冰窖一样的屋子里出来。贪恋那越来越暖的太阳。 这一切,其实还是因为阮沅,是因为她在不停说爱他,就好像催眠,一遍又一遍,宗恪那厚重的理智的盾牌,终于挡不住了。 他听得见自己心里的喊叫:“爱我!再爱我一些!我还要更多!更多!” 他喜欢看她满含情意的眼睛,更喜欢听她说她有多在乎他、多么不愿离开他,这些甜言蜜语他简直百听不厌,恨不得要逼着阮沅发誓,每天都说给他听。他不自觉地要去挑逗她,忍不住就想引诱她,甚至暗中耍一些不可告人的小伎俩,让她就是没法彻底放下他,甚至为他坐卧不宁,忽喜忽悲。 因他从没有被这样爱过,不计回报的爱。 阮沅和那些嫔妃们不一样,和那些酒吧里勾来的女人也不一样,她不光是真心的,而且几乎是不顾一切的,甚至都没给自己留条后路――这一点才是最关键。 每每想及此,宗恪总有一丝悲哀:他觉得阮沅就像从前的自己,因为喜欢一个人,就把自己逼得没了路走。他眼看着阮沅不顾一切,抛弃了好端端的人生跟着他进宫,他始终冷眼旁观,仔细观察着她,目睹她一条条断了后路,越陷越深,除了他再没别的指望…… 对宗恪而言,阮沅这样的几乎找不出第二个。竟然能有这样一个人来爱他,这就像一个穷鬼突然撞了大运,发了财,于是恨不得把到手的每一个铜板,都捏得死死的,然后藏进裤腰褡裢里,半夜醒了,都要沾着口水重数一遍。 抱着这一大堆“铜板”的时候,宗恪总是又开心,又紧张,他疑心自己没这等好运,是以更不敢有片刻松手,生怕有人抢走了它们…… 生怕这只是幻梦一场。 也许他害怕的,不是什么阴谋诡计,也不是云家那些毒辣的手段,他真正怕的,是这爱突然消失不见。 他怕阮沅会逃,他怕阮沅哪天从这爱的迷梦里清醒过来,然后若无其事的和他说:“行了,咱们就到这儿吧,我厌倦了。” 那他就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他不能面对被对方分手,那对宗恪而言,太痛苦了,更无可能平和接受。一旦发生那样的事,他就又得落回到地狱里了,甚至会是更可怕的地狱。宗恪无比惧怕那样的结局,他熬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才从地狱里爬出来,帮助他爬出来的正是阮沅这根绳,万一这绳索突然断裂…… 尽管绳索现在还活蹦乱跳地说:“我不会断开的!永远不会!”――他到底要不要相信这根绳索? 思绪乱成一团,没法再想下去了,宗恪叹了口气,放下毛巾。 他起身,走到床边低头看了看,阮沅睡得很熟。酒醉的红晕依然残留在她脸上,光洁的面颊,像幼嫩的桃子一样可爱。 呆呆看着她。没来由的,宗恪忽然产生了一股冲动:他想亲亲她。 这愿望是如此强烈,好像有火焰在燎他的胸口。他的喉咙很干,干得有点疼。一时间,他的手脚都不知该往那儿搁。宗恪担心这么做会惊醒阮沅,又或者,万一被她觉察,接下来,他们又该怎么办呢?可是她醉得这么厉害,睡得这么沉。也许,并不是那么容易被弄醒…… 犹豫良久,男人终于按捺不住,俯下身,仍旧把这欲望付诸了现实。 阮沅猛然睁开眼睛! 她的头很沉,眼前泛花,可是等把眼睛闭一下再睁开,房间里暗暗的黄色光晕就落入阮沅的眼帘。 “……宗恪?”她小声问。 坐在床边的人俯身望她,目光澄澈,温情脉脉:“醒了么?” 他的身姿。一半浸在晃漾的烛光里,一半浸在墨墨黑暗中。 阮沅抬手揉了揉眼睛,吃力地坐起身:“我怎么睡着了?” 她是和衣而眠,宗恪给她盖着棉被。 “嗯。你喝醉了,下午的时候。看着时间还早,所以让你上楼来睡一会儿。” 四下里,静得像几百米的深井,许久之后,才能听见遥远处一两声狗吠。 “现在几点了?”阮沅抬手努力看看手表,凌晨十二点四十五。 “三更刚过。”宗恪低声说,“咱们再等会儿。” 他说着,递过来一碗茶:“喝点水吧。” 喝了几口热茶,阮沅觉得眼前清醒多了,可是脑子还有点胀痛。她慢慢躺下来。 阮沅忽然觉得,宗恪的样子,好像有些不对。 刚才睡眼惺忪,她只是有些朦胧的感觉,现在人清醒了,这感觉也跟着鲜明起来。 他变了! ……变温柔了,像安静下来的猫,柔软得她忍不住想去抚摸。 好像有什么发生在他身上,就在她熟睡这期间。 “怎么了?”她好奇地问。 “什么怎么了?”宗恪看她。 “你,怎么了?”阮沅盯着他,“不太对劲呀。” 被她这么一说,宗恪掩饰地扭过脸去:“你睡糊涂了吧?” “才没有。”阮沅不服气,她坐起身来,伸长脖子,使劲盯着宗恪的脸看,“干嘛这么不自在?到底怎么了?” 宗恪被她的目光盯得没处躲藏,只好咳嗽一声:“你喝酒太多,熏得我头疼。” 阮沅哭笑不得! “说谎也讲求方式好吧!你个老酒鬼,还会怕酒熏着?” 宗恪不敢回视她的眼睛,想东扯西拉分散她的注意力,却搜肠刮肚想不出办法来。 “到底在想什么呀!”阮沅不满道,“怎么贼兮兮的!” “我哪里贼兮兮了!”宗恪哭笑不得,“我只是……嗯,对了,想起以前的一件事。” “什么事?” 宗恪想了半天,才道:“呃……其实,不是事,是很久以前,人家教我的一首歌。我正琢磨这歌呢。” 阮沅惊喜:“你会唱歌啊!快唱给我听!” “我唱的不好听。我五音不全。” “瞎说!才不会!你快唱啊!” 被她缠得没办法,宗恪想了想,只好开口唱起来。 这是阮沅头一次听见宗恪的歌声,根本不像他自称的那样五音不全,男人的嗓音又沉又厚,像呢喃。那调子阮沅从未听过,歌词也是陌生的外语,但是她能从那曲调里,品到一股浓浓的哀伤。 歌曲结束,阮沅好一阵子没出声。 “好听?”宗恪看看她。 “嗯。”阮沅眨了眨眼睛,然后把手放在胸口,“就是听了心里很难受。不过,能不能再唱一遍?” “干嘛啊?”宗恪笑望她,“要我开演唱会?” “再唱一遍吧。”阮沅轻轻拽了拽他的衣服,“我真喜欢。” 于是,宗恪又把刚才那首歌,轻轻哼唱了一遍。 宗恪的嗓音其实是极好的,醇厚悠扬,低沉绵远,直达人的心魄最深处。歌曲的调子并不复杂,是民歌类型,听到第二遍副歌,阮沅也跟着哼起来,男女的声音混合在一起,就像厚重广阔的大地,托着一匹奔跑着的小花鹿。 然后阮沅问:“这歌,是狄族的歌曲么?” 宗恪摇摇头。 “唱的是什么呢?” “唱的是一匹小岩羊,出生没多久就和母亲失散了,它到处寻找母亲,结果错把猎人当成了母亲,它不知道猎人的弓箭已经瞄准了它。岩羊妈妈更不知道,自己的孩子此刻正危在旦夕。” “哪儿听来这么惨的歌?”阮沅唉了一声,“太惨了。” “是一个小孩教我的。”宗恪低声说,“也是他告诉我这歌词的意思。” 阮沅转过脸来望着宗恪,她觉得宗恪的话里好像有什么含义,但她辨认不出。很快,男人脸上那茫然的神色消失,他站起身来:“收拾一下,准备出发了。”(未完待续) 第五十二章 俩人下楼来,把打瞌睡的掌柜唤醒,宗恪只说有急事要马上回去,然后结清了银子。[.超多好看小说] 牵着马从客栈出来,站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阮沅转头看着宗恪:“往哪边走?” “跟着我就行了。”宗恪翻身上马,抖了一下缰绳,蓝灰的夜色中,马儿缓步向前,清脆的马蹄敲击在寂静的石板路上,小夜曲般响亮轻快。 阮沅骑上那匹“小新”,紧紧跟在宗恪的马后,俩人离开白日繁华的商业街,马匹加快速度,向着西南的方向奔驰,阜河在他们身边滚滚流动,柔滑黑亮的水波却没有半点声息。 沿河约莫奔了二十多分钟,宗恪将马停在一棵树下。阮沅让“小新”跟上去,原来他们来到一片高地上。 “看。”宗恪低声说。 今晚月色极好,顺着宗恪的目光望去,不远处,阮沅看见了一座又一座的军营。 是晋王世子的行营! “要怎么探查呢?”阮沅小声说,“我们要进去么?” 宗恪下了马。 “我一个人过去,你在这儿等着。”他说,“我半个小时以后回来。” 说完,宗恪身形一跃,猴子一样窜上不远处的大树,阮沅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就看他三蹦两跳,在浓密树丛之间灵活穿梭,不久就消失无踪。 寂静的夜晚,一点声音都听不见,四下里气息沉沉,宗恪那匹马支愣着耳朵,静立不动,眼神警惕安详。阮沅这匹,却有点不耐烦似的。跺了跺前蹄。 阮沅赶紧把手放在它的额头,小声安抚它:“安静点,小新。爸爸去办要紧的事情了。” 不远处的军营,同样寂静无声,只三两点灯火。像瞌睡的眼睛明明灭灭。 空气里,有一丝微弱的颤动。 忽然间。阮沅听见某种动静! 起初,她以为是自己耳朵出毛病了,于是抬手揉了揉耳朵,又仔细倾听,没错,那是……歌声! 阮沅屏息凝神,她能很清晰地判断出。歌声是从对面晋王世子的军营里传来的,正是刚刚宗恪给她唱的那首岩羊孤儿之歌! 这是怎么回事?!阮沅糊涂了,而就在这时候,伴随着歌声,原本沉寂无光的军营,不知何时燃起了点点灯火,光线很集中,不是分散点燃的,都在军营的西北角一带。于是黑夜之中,那团燃起了灯火的营帐显得更加醒目。 歌声依然在唱。从起初一两个人微弱的声音,慢慢变成合唱,到此刻,阮沅不用努力就能听得十分清晰。可见加入其中的人越来越多。 如果不是此刻身处隐蔽处,如果面前对着的不是充满敌意的几千晋王世子兵力,阮沅还真想抱膝坐下,好好欣赏这场无伴奏合唱。 这首歌,宗恪刚刚给她唱过,那是独唱,此刻的合唱却别有一番风味,男人们浑厚的喉咙吟唱着陌生的歌词,歌声像是从世界的尽头发出,令听众不由自主被这声音席卷,跟随去那不知名的生命起点,重返命运的家园。 现在阮沅才发觉,这首歌天然就适合合唱,而且得在广袤无垠的沙漠中,头枕着蓝得发黑的天空,脚下是无尽的漫漫黄沙,遥远处走来的一队骆驼,脖下响着叮咚驼铃,就像天际线上的几个黑点…… 阮沅一怔,她是怎么会想到沙漠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歌声渐止息,灯火纷纷熄灭,军营重归寂静,阮沅回过神来,没多会儿,她头顶上方的树丛一动,宗恪从树上跳下来。 阮沅赶忙上前,忍不住问:“喂,这是怎么回事啊?!” 宗恪走到马前,又遥望了一下远处军营,才淡淡地说:“我表哥,带了两千鹄邪兵。” “什么?!”阮沅大吃一惊!之前她还以为,晋王世子顶多带一两百鹄邪家奴回京,却没料到,会带两千之多! “五千的随行人员,其中两千是鹄邪人。”宗恪冷笑,“以鹄邪人的兵力,你可以在这个数字上乘以三。到现在,你还觉得他是专程回京送礼的么?” 阮沅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可……可是你怎么知道呢?”她问完,忽然间就明白了,“啊!刚才那首歌!” 宗恪点点头:“没告诉你,刚才那首歌是鹄邪民歌,鹄邪人几乎人人都会唱。” “这么说,刚才是你领的头?” “嗯。我潜入到军营里,伏在树上只唱了个开头,结果鹄邪兵就都跟着唱起来。”宗恪笑了笑,“他们离开蓟凉千里万里,长途跋涉到中原褚州,思乡之情怎么可能不浓?一听见乡音,怎么可能不跟着发出应和之声?” 阮沅的牙齿轻轻磕碰了一声:“你、你这诡计着实了得!” 思乡之情是谁都控制不住的,阮沅完全明白,别说故乡的民歌,此刻哪怕有人给她唱个《走进新时代》,她都能感动得涕泪交流。 宗恪笑了:“只是小花招。不过让我弄明白了,这军营里究竟藏有多少鹄邪兵。” “可是……带这么多鹄邪降丁进京,晋王世子好大的胆子!怎么他不担心被人察觉?沿途那些官员是吃什么的!” “嗯,我刚才偷偷窥视了一下,很多鹄邪兵改了装束,把头包起来了。这一路上,晋王的同党也不在少数。” 他说完,牵过马来:“该走了。” 阮沅牵着马跟在他身后,忍不住问:“宗恪,你是怎么会唱鹄邪人的歌呢?你们语言不通的吧?” “语言不通,我也不懂多少鹄邪话。”宗恪说,“除了你,没人知道我会唱这首歌。” 阮沅好奇心顿起:“那个教你的小孩是谁啊?” “是老鹄邪王阙离罕的幼子,十二岁那年,我爹带我亲征西北,阙离罕大败。损兵折将,连自己的小儿子都被俘虏了。”宗恪顿了一下,“这首歌。就是他那个做俘虏的小儿子教我唱的。我还记得他的名字叫阿濯,像个金头发的洋娃娃,漂亮得不得了。不过,比我小好几岁。” 宗恪叙述得很平静。但阮沅却听得出他平静的语调里面,压着一些什么东西。 “那这个……这个阿濯小王子,后来呢?” 有一阵子,阮沅没听见宗恪的回应。 “我爹看我这么喜欢他,就答应我不杀他,留着这个小娃娃,给我当玩具。”宗恪笑了笑。“他叫人找来铁链拴在阿濯的身上,又把钥匙交给了我。这样,我到哪儿都可以牵着这个小娃娃,骑马时,甚至可以把他拴在马后面。” 阮沅听得脸都气红了! “什么!这不是把人当成狗了么!哪有拿链子拴人的!” “当成狗?”宗恪摇摇头,“你说错了,那是比猫狗还不如呢。当年那孩子才几岁大,只会说鹄邪话,而且不幸,性格又非常柔弱。乖得不得了,特别爱依赖人。我要他怎样他就怎样……” 阮沅狐疑地看着他:“你欺负人家了?” 宗恪苦笑:“怎会。我自己是受过欺负的,又何苦再去欺负别人?我爹不把他当人,把他当玩具送给我。我却受不了,这孩子对我这种人而言又没什么用……” “什么……用?”阮沅不明白。 宗恪看了她一眼:“当然是性奴。” 阮沅的脸,刷的红了! “一个王族孩子,性格软弱,身子骨也不强壮,又不是奴仆出身,不能指望他干活伺候人,而且我爹再三叮嘱过我,绝对禁止他识字读书,因为害怕日后有干政的可能。再加上长得这么漂亮……这种孩子,往后不做性奴,还能有什么用?” 阮沅的脸,红透了! “那个……那个……”她期期艾艾地说,“你好像……好像不喜欢男人,对吧?” “嗯,我对男人没兴趣。”宗恪笑了笑,“所以这项‘用处’在我等于零。不光等于零,我简直是给自己找了个包袱。” “怎么说?” 宗恪叹了口气:“那孩子,吃饭都得叫人喂。什么都不会,生下来就是奴仆伺候着的,指望他给你做事?端个砚台都得给你弄砸了。晚上还得和我一块儿睡,不哄他,他就哭,指望他暖床?他别尿床就谢天谢地了。” 阮沅哈哈笑起来,她觉得事情快要往滑稽的方向发展了。 “就像弟弟。”宗恪微微一笑,“宗恒出现之前我没有弟弟,有两个哥哥,面都没见过几次,也就权当没有。现在来了个洋娃娃,就成了我弟弟了。” “那这洋娃娃后来呢?”阮沅愈发好奇。 宗恪没有立即回答她,只骑着马慢慢往前走。 “日子一长,我就担心起来,老爹是把他当做玩物送给我的,可我不需要这种玩物。既不能教他读书习字,也没法让他去伺候人,时间久了,早晚老头子会看出来,我对他没有性方面的需求。这么一来这孩子还有什么用?” “……” “难道就这么不伦不类留在我身边?一开始是不到十岁的小孩,可供亵玩,等再过十年长大了,还是只有一张漂亮脸蛋,这样的人岂不是个废物?”宗恪说到这儿,停了一停,才又道,“而且一旦进宫,就得净身。” 阮沅心底一寒。 “那么,宗恪……” 好半天,阮沅才听见宗恪的声音:“不过现在,我不为此烦恼了。” “怎么呢?” “他早就死了。” 阮沅惊得几乎无法出声! “如今的鹄邪王,是老鹄邪王的长子,也是阙离濯的亲哥哥。” 宗恪说完这些,翻身上马,轻轻一扬缰绳:“走吧,该回去了。” 阮沅跟在他身后,一时内心复杂难言,她现在才知道,对于宗恪的过去,她了解得有多么少。 两匹马一前一后往京城方向走,一时间,谁也没心思说话。阮沅没敢乱说话去打搅宗恪,她明白,宗恪现在的心思全都放在晋王世子那儿,他此刻的脑子里,大概满是怎么对付晋王世子的念头。 走了不到一个钟头,阮沅却发觉宗恪停下了马,她回过神来,赶紧勒住坐骑。 “怎么了?”她问。 “来了客人呢。”宗恪冷笑。 与此同时,阮沅的目光落在前方,她这才惊讶地发现,正前方不远,几个骑着马的黑衣人,正等候在那儿!(未完待续) 第五十三章 一共五个人。 每个人都骑着马,脸上蒙着黑布,身上是黑衣。一个个如鬼魅般立在那儿,而且身材都很高大。 阮沅不由哆嗦了一下,大半夜的,这些黑衣人挡在他们面前,必定没什么好事儿。 “什么人?”阮沅低声问。 “当然是杀我们的人。”宗恪道。 恐惧像冰冷的蚕,在阮沅的脊背上,慢慢蠕动。 一边是两个,一边是五个,以少敌多,阮沅在心里掂量了一下,觉得,她顶多能对付……半个。 剩下四个半是宗恪的。 寂静,只持续了两分钟。五个黑衣人纵马上前,全都抽出刀剑,为首的两个挥刀就向宗恪冲去! 阮沅早就拔出短刀,虽然宗恪示意让她躲在自己身后,可她不觉得自己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者,就算对付半个,也要动手! 这是阮沅第一次遇见要杀自己的人,她的所有认知和思维,都还没准备好进入状态,直到对方一柄弯刀冲她砍过来,阮沅才抖了个激灵! 对方是要杀她! 短刀和弯刀一碰,发出“铮”的一声响,对方咦了一声,大概没料到阮沅也能动手。 几个回合过去,现在阮沅深悔自己学的是跆拳道了,她骑在马上,腿上的功夫一点用都没有,只能靠双手。好在马骑得熟练,阮沅并不担心自己会掉下来。 一开始,前面几招很是凌乱,阮沅不懂如何应战,只凭借临场反应来迎敌。但是几分钟之后,她慢慢掌握到规律,那手持弯刀之人。一时竟不能近她身旁。她的刀虽然是短刀,也有尺把长,阮沅拿着它和对方对峙。丝毫不觉胆怯。 “看来也不太难嘛。”阮沅心里浮现出一丝得意,她这个从未和人动过手的菜鸟,居然能在杀手面前屹立不倒。这太厉害了! 谁知她这么一走神,那黑衣人的刀尖刷的一下。(.无弹窗广告)直送到她眉心前! “小心!”宗恪一刀将那人劈下马去,阮沅惊出一身冷汗! “开什么小差啊!”宗恪骂道,“混蛋!你以为是在拍电影?!” 被他这么一骂,阮沅怒火往上撞! “我这是头一次上场啊!”她尖叫道,“你总得给我适应时间啊!” “适应个屁!ng了就彻底玩完了。赶紧躲一边儿去!”宗恪冷冷道。 阮沅怒到极点!她不吭声,也不肯躲避,只想驱马上前。谁知“小新”仰头恢恢鸣叫,却不敢动。 “熊孩子!往前冲啊!”阮沅火了,拿短刀背用力砍了一下“小新”的马屁股,马吃疼不过,迈开双蹄就往前冲,迎面的黑衣人举刀横砍,阮沅飞速弯下腰,从白光之下一闪躲过,同时手中短刀向那人腰间一挥,伴着一声惨叫。热血喷溅出来,那人在马上晃了晃,栽了下去! 这下,剩下的黑衣人都是一怔! 谁也没想到阮沅能杀人。他们在接任务时就被告知,这女人是不懂丝毫功夫的,最好解决,谁知竟有同伴死在她手下,这一下剧变,每个人都慌了神! “还剩三个!再来!”阮沅拿手臂擦了一下脸颊上的血,又对宗恪冷冷道,“你也好歹再杀一个呀!” 刚才那一幕,彻底震撼了宗恪。 虽然在与他人缠斗,但宗恪还是分了点神,去留意阮沅,他发觉阮沅虽然刚开始手法有些乱,看上去像是胡来,但身子在马上扎得极稳当,而且过了十几招之后,她凌乱的对抗也渐渐出现了章法,这种情况,经常会出现在学艺不深的初入门者身上,因为他们没有历经足够的实战,身体的反应不够。 看起来,阮沅学过几年刀枪,但程度非常非常浅,谈不上多大水平,勉强解释起来,恐怕是在什么少年体校里跟了两三年的成果。 想到这儿,宗恪方回过神,专心对付那剩下的三个,阮沅一鼓作气,回马过来,冲着其中一个挥起短刀。然而才两三招,阮沅的心就一沉! 这一个,不好对付。比起刚才被她砍掉的那个,这个就强得多了,对方的手法又快又凌厉,她的短刀好几次都差点被对方挑掉。 那边的两个,还在与宗恪恶斗,阮沅的这一个却渐渐对付不能,她心里焦急,出刀愈发凌乱,那人见状冷笑起来,长剑一挺,“咯”的一声架在阮沅短刀上,阮沅手腕一麻,“当啷”一声,短刀顿时失手! 一见阮沅没了武器,那人一双暗灰色眼珠,露出一丝狞笑,举剑便向阮沅头顶砍过来,情急之下,阮沅一抬手,竟用双掌擎住了剑身! 掌心撕裂的疼痛,让阮沅惨叫起来! 可她就是不肯松手,那黑衣人一咬牙,欲再度用力,把阮沅的双手劈开。 就在这时,宗恪一刀从斜下伸过来,砍在那人脖颈上,只听沉闷骨裂之声,那人的头颅飞出一丈远!他的剑竟还抓在阮沅手上。 “你是白痴么!”宗恪怒骂道,“哪有拿手接刀刃的?!” 饶是手掌疼得死去活来,阮沅还不忘记回嘴:“不然你叫我怎么办?!我没有武器了!” 不再理阮沅,宗恪干脆加快速度,面前一个明显已经抵挡不住,一刀就被他挑下马去。 这下,就剩最后一个黑衣人了! 那人目露惊恐,知道力不能敌,干脆收起刀,调转马头就想逃,宗恪追了两步,手中的刀用力一掷! 那人哑声惨叫,顷刻间毙命,尸体跌落,马匹打了个转,停了下来。 战争结束了。 宗恪跳下马,走到那人身边,从尸体上拔出自己的刀。 回到马前,他四下里望了望,五具尸体,横七竖八倒在道路两旁。宗恪走到一具跟前。用刀挑开尸体头上的布。不出他所料,尸体脑后有一大把细细的辫子。 是鹄邪人。 宗恪在心里冷冷想,大概刚才自己的举动惊动了晋王世子。所以才派他们出来拦截。 只不过这是一桩无头案,自己这个受害者不可能提出诉讼,对方则更不好意思上告官府。两厢都吃了哑巴亏,都只能假装不知道。 月色下。粘稠的液体淌了一地,浓烈血腥直扑人鼻子。 看来明天,岩松口地界又得有一番好闹。 宗恪喘了口气,转头看看趴在马上,捧着两手鲜血的阮沅。 阮沅见他看着自己,小孩儿似的马上哭起来,“两只手都受伤了!疼死了!” “傻瓜!笨蛋!”宗恪骂道。“你是钢铁侠么?!还是威震天?!拿自己的手接人家的刀刃!多本事!” 阮沅放声大哭! “你不要骂了!”她边哭边说,“我的手很疼啊!” 看她没法再握缰绳了,宗恪干脆把她抱下来,放在自己的那匹马上,然后上了马,抱住她:“疼也得忍着!” 一路上,阮沅不停的哭,宗恪这才发觉,她的手真的伤得很重,尽管他给简单做了包扎。但是鲜血仍旧不断从布条下面漫出来,滴滴答答染红了马鬃以及阮沅的衣袖。 宗恪这才紧张起来,阮沅两手失血不止,这样下去真搞不好会出问题。 半个小时后。宗恪策马疾驰到了宫门前,明月在东边还没落下去,天街如洗,寂静无人,宗恪来不及下马,只拿马鞭在门上使劲抽打。角门从里面打开,有小卒出来断喝:“干什么?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他的话没说完,宗恪从阮沅腰间摸出那块乌木牌,“啪”的扔在他面前。 “叫连翼来!”他厉声道,“再敢耽搁片刻,小心你的性命!” 那小卒吓得一哆嗦,一时被他唬住,他马上拾了木牌进去,这是皇宫东门,宗恪知道连翼正在附近朝房值宿,因为天一亮,晋王世子一行就要进宫在清明殿执礼。连翼手下侍卫负责宫内引导,所以他今夜必定留值在此。 果然,不到十分钟,连翼奔至近前,他一见是宗恪,脸色发白,也不敢直接道破他的身份,只名小卒赶紧打开门。宗恪顾不上搭理他,只急急冲进宫,一路没下马,竟一直狂奔至寝殿。 听见动静的内臣从里面冲出来,为首的是泉子,他见宗恪竟抱着阮沅在宫内策马狂奔,一时慌了神! “陛下!……” “传太医过来!”宗恪扔掉马鞭,飞快吩咐,“快点!越快越好!” 太医崔景明大概是被人从热被窝里拉出来的,衣冠都不太整齐,但此刻宗恪没心思计较这点小事,只叫他快去验阮沅的伤,他担心伤太重,损了阮沅的手。 崔景明在屋里忙,宗恪从房里出来,泉子赶紧端上热水,让他洗掉手上的血,又送来干净衣服让宗恪换上,刚才那场厮杀,弄得他身上都是血迹。 “此事,不能让人知道。”他低沉声音吩咐了一句。 “奴婢明白。”泉子轻声道,又端上热茶。今天他有一番忙了,从宫门到寝殿,一路上血迹不断,这些都得迅速掩盖起来。 宗恪坐下来,端着那碗茶,没喝,却轻轻叹了口气。 “是我不好,这种时候还带她出去。”他疲倦地说,“结果弄成这样……” 泉子静静望着他。 “那群人是想杀我,结果伤了阮沅。”宗恪懊恼不已,“怪我,太托大了,这么危险的事情还带着她去。” “那些人,察觉陛下身份了?”泉子问。 “现在想来,应该没有。”宗恪说,“泉子,你留在这儿照顾阮沅,我得去收拾收拾,等会儿要去见冤家。” “是。”(未完待续) 第五十四章 坐在清明殿的御座上,宗恪能看见下面跪着的人,那是他名义上的表哥,晋王郦宸的长子郦岷。 郦岷比宗恪年长一岁,块头也大,身上黑色的薄绸被一块块肌肉撑着,即便此刻跪拜在地上,也仍显得身形高大,超出普通人。刚才他进殿时,曾略微抬头,两只炯炯有光的傲慢眼睛向上匆忙一扫,虽然男人瞬间就把头低下去了,但是宗恪仍旧注意到了,那里面闪烁着狠毒的意味。 一头被暂时囚禁着的残忍的兽……他想。 晋王世子还在背他那篇歌功颂德的东西,声音又粗又沉,心怀不轨之人,阿谀之词总是比旁人要多。宗恪心里有事,没有耐性,只听了两句,就把注意力挪到别处去了。 今天阳光极好,殿内虽然黑暗,但高大的廊柱把光线整齐切割成长条,分毫不差铺在殿门口的灰色地砖上,顶上的窗棂斜斜透过太阳,在郦岷宽大的袍子一角旁,画了六个标准的金色菱形。望着地上的光暗错综,宗恪开始走神,也许是太疲惫的缘故,他不知怎么,脑子里冒出了一些全然不相干的东西…… 他想起了地产公司里的那些建筑图纸。 曾经,他力荐的一个出色的园林工程师,为了新酒店的观赏绿地,和一心想减少成本、蛮横不顾规划的季兴德发了火,甩了摊子要辞职。 人是宗恪挖空心思找来的,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就放他走?但是工程师和宗恪说,季兴德不是要造“人文风格”的酒店,他是在搭丑陋的火柴盒。最后是宗恪在俩人之间极力沟通,苦口婆心劝季兴德耐下心来,放远目光。这才最终化解了上下级矛盾,解决了问题。 因为那件事,宗恪被迫成了半个规划师。 有时候宗恪想。季兴德还真是信任他,很多次都把超出职权范围的事扔给他解决,甚至常常听从他的决断――是不是当皇帝当久了。就会油然生发一种“替人扛包袱”的苦逼气质呢? 他甚至还记得,那个园林工程师年轻有为。(.)打扮很有些朋克范儿,口头禅是“说不通啊说不通”,人是那种理想主义者,和季兴德意见相冲突时,就会叫嚷什么“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害得宗恪常常为此抓狂……而且这位工程师干活不能没有音乐,久石让的《天空之城》一天24小时环绕在办公室里。 宗恪的耳畔。好像又响起那悠扬的乐声。再一想想,他又不由觉得好笑,一个园林工程师都有资格叫嚷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偏偏他这个皇帝,却没有这资格。 宗恪那颗因为挂念阮沅而躁动不安的心,终于平静下来。 大殿里,一片寂静,宗恪突然回过神,晋王世子郦岷的那篇称颂之词已经念完了。 “世子这次千里进京,一路辛苦。”宗恪顿了一下。“晋王的病体如何了?” 郦岷没有抬头,恭敬道:“回陛下,家父自上年中风,如今依然行动不便。无法下床,此次太后寿辰,家父不能亲自入京觐见陛下和太后,心中十分不安。” 宗恪摇了摇头:“舅父这么多年戍守西北,殚精竭虑,现在重病缠身,不得相见,朕与太后都十分挂念,尤其是太后,最近半年时常提起,想再见一面。虽然暂时无法如愿,世子此次代替入京,等会儿太后见了,心中也必定欢喜的。” “是。”郦岷依然跪着,时间久了,他那高大的身影被缓慢转动的日光,拖出一个巨大的黑影,慢慢遮蔽了旁边的菱形图案。 宗恪轻轻皱了皱眉,旋即又微笑道:“上次舅父他老人家进京,还是五年前。那次却没见到世子,只见到了郦岳。舅父当时曾说,要让你们兄弟一同来给太后看看,郦岳这次怎么没来呢?” “回陛下,家父病体孱弱,舍弟留在家父身边伺候汤药,未敢跟着一同进京。” 宗恪点了点头:“你们兄弟二人齐心孝顺,这很好。世子这次入京,一路跋涉七个州县,途中可平安否?有无发生意外?” 宗恪的声音平淡轻柔,像是随口问的,但他知道殿下跪着的人,一定听得懂里面的意思。[.超多好看小说] 果然,郦岷的身姿,有那么一丝不易察觉的抖动,但旋即回答:“世道平静,天下享安泰,臣这一路只看见百姓安居乐业,各处均是称颂陛下圣明之声,就连定州西南原本盗匪出没的柳岗一带,如今都无风无浪,后来臣才得知,今春,岑将军率兵在当地剿匪十分得力,官员无不赞颂陛下英明,臣原本的担心,却是白费了。” 宗恪点了点头,笑道:“一路平安就好。太后在慈宁宫,你先去吧,别让长辈操心等待。” “是!” 结束觐见,宗恪匆匆回到寝宫,他记挂着阮沅的伤,没有心思处理别的事情。 回到房间,泉子正从里面出来,手里端着一盆污红的血水。他一见宗恪回来,刚想开口,宗恪却来不及理他,直接进屋。 “怎么样?”他问崔景明。 “回陛下,血已经止住了。”崔景明赶紧说,“可是伤得不轻。” 宗恪压抑的怒气跟着冒出来了,“这白痴!拿手去接对方的利刃,能不伤么!” “陛下,阮尚仪两只手被割伤得非常严重……” 宗恪一怔! “会残废?!”他一下紧张起来! “可能有轻微的影响。”崔景明说,“不过……” 看老御医神色古怪,宗恪一怔:“怎么了?” 崔景明做了个手势,“陛下,请到这边,容老臣细禀。” 宗恪看了一眼哭累了、昏昏欲睡的阮沅,跟着崔景明走到隔壁,坐下来。 “你说吧。”宗恪说,“不管是什么问题。尽管照实说。” “老臣觉得,情况有些不对。”崔景明低声说,“陛下。刚才老臣在检查阮尚仪的脉象时,觉得,有几分不对。” “什么不对?” 崔景明没立即说话。只拈着下颌几根稀疏的胡子,像是那句话不知该说还是不该说。 宗恪皱眉道:“崔太医。你到底想说什么?” 崔景明垂下眼帘,沉默不语。 宗恪焦急了,他拍了一下桌子:“老头子!你倒是说话呀!难道还有什么不能和我说的?” 虽然宗恪急,崔景明却像丝毫没受影响,他慢慢抬起眼睛:“陛下,老臣在华胤这宫里也有三十多年了,但老臣不是出身普通医家。和那些给百姓瞧病的杏林之人不太相同。陛下还记得吧?” “当然。”宗恪不太耐烦地说,“你是楚州崔家的嘛。” “陛下明鉴,楚州崔家是武林人,除了普通医理,还要研习巫术、蛊术,为的是给那些中了云家的招的患者治病。而那些,就不是普通医生能够辨别治疗的了。” 宗恪听到这儿,心里咯噔一下! “你的意思是说,阮沅她……” 崔景明停了停,才慢吞吞地说:“阮尚仪。好像有问题。” “什么问题?” “老臣,不知。” 宗恪都想吐血了!他提心吊胆等了半晌,等来一个“不知”! “你不知道你还说这么大劲儿!”他哭笑不得,“耍我玩是吧?” “老臣不敢。”崔景明马上说。“老臣唯一能断定的是,阮尚仪的问题,出在她的魂魄上。” 宗恪皱起眉头,魂魄?毛病出在魂魄上? “甚至也不能说是问题。”崔景明道,“依老臣所见,阮尚仪的魂魄似乎与旁人不同。” 这是个什么说法?宗恪更加糊涂了。 “魂魄这东西有两类功用,一类维持人的性命,另一类则维持人的情感,此所谓魂与魄的区别。一般而言魂魄的比例都是一致的,就是常说的三魂七魄。但是阮尚仪的魂魄里面,维持性命的部分比常人多,维持情感的那一部分,却比常人少。” 宗恪完全听糊涂了,他虽然很清楚魂魄在人体内的作用,也听说过武林中有些人专门研究这些个,但他却没见过魂魄出问题的例子。 “你的意思是她错乱了?” “不是错乱,就是……比例不对,不太正常。”崔景明也一脸困惑,“虽说不正常,也只有医家能够看出来,寻常人发觉不了,她自己也发觉不了。” “那她为什么会这样呢?” 崔景明低头道:“这正是老臣不明白的地方。” 宗恪皱眉想了半天,才疑惑道:“你的意思是,阮沅她,可疑?” 崔景明沉吟良久,才道:“老臣不敢妄下论断,陛下,阮尚仪她以前有无受过重伤,乃至于失忆?尤其是头部。” 他这么一说,宗恪恍然大悟! “哦,是因为这个啊。”他放下心来,点头道,“是有过,阮沅很可怜,十几岁的时候受过重伤,头部被一块巨石砸坏了,好容易救回了命,所以以前的事儿都忘光了。” “原来如此。”崔景明点头道,“如果实在找不到答案,恐怕这就是答案了,阮尚仪的魂魄因为重伤才出现异常。” 宗恪听到这儿,疲倦地揉了揉眉心:“我都被你搅糊涂了,反正她本身是无害的,对吧?” “如陛下所言。”崔景明道,“阮尚仪若真有什么问题,现在重伤的也不会是她了。” 宗恪站起身,刚想进屋去,却像想起什么似的,喊住崔景明。 “你刚才说,阮尚仪的魂魄‘维系情感的部分比旁人少’,意思是不是说,她这家伙缺心眼啊?” 饶是在宫里这么多年,早已经习惯宗恪乱讲话的崔景明,这下也忍不住笑起来。 “并非如此,陛下,魂魄和此人的心眼没什么关系。” “是么?”宗恪嘟囔道,“我怎么觉得她就是典型的缺心眼呢?”(未完待续) 第五十五章 打发走了疲倦的崔景明,宗恪回到病床前,阮沅还没醒,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白煞煞的吓人,她的两只手,全都裹着厚厚白布,依稀能看见底下渗出丝丝血迹。 看她这样,宗恪心中暗自懊恼,阮沅成日大咧咧天不怕地不怕,那是因为她缺心眼,可是宗恪自己不是缺心眼的人,怎么每天被她这么咋呼,就真错以为她刀枪不入了呢? 这时泉子进来,低声道:“陛下,奴婢把青菡找来了,这段时间就让她来照顾阮尚仪。” 宗恪点了点头:“也好。崔景明留下药了?” “留下了,也吩咐了奴婢,隔一天更换一次。”泉子说,“因为刀刃上不太干净,清理伤口时,阮尚仪疼得哭天喊地,崔太医不得已,给用了点麻药,所以这才安稳睡过去了。” 宗恪默默看着沉睡的阮沅,半晌,才咬牙道:“真想骂她一顿!这么鲁莽的事情她都做得出来!” 泉子微笑叹息:“阮尚仪胆子是比常人更大一些。” “我看她是心眼比常人缺一块!”宗恪怒道,“有哪个傻子会拿手去接人家的剑锋?!” 泉子只笑,却不再说什么。 宗恪站起身,对泉子说:“我先去歇会儿,下午让你师父来见我。” 两天一夜没睡,又兼一路狂奔,宗恪的精力有些不济,他将阮沅交给青菡和跟来的沉樱,自己回了暖阁。 这一觉,一直睡到夕阳西下。宗恪起身来,洗了洗脸,又喝了半盏茶,泉子这才说。凌铁已经等在外头了。 “叫你师父进来吧。”宗恪说。 不多时,凌铁进到屋里来。 宗恪一见他,便放下茶盏。开门见山道:“晋王世子那边,我已经查明了,他带了两千鹄邪降丁。” 一听这话。凌铁那张布满疤痕的脸,也显出惊愕的神色:“那么多?” 宗恪点了点头:“这小子不臣之心昭然若揭啊。” “听说。他昨晚也派了刺客刺杀陛下?” “估计他并不知道是我。”宗恪说,“不然不会只派那么几个上场。” “那他可懊悔了。” “可不是。”宗恪微微一笑,“还有,我碰巧知道了一件蹊跷事情。” “陛下指的是?” “昨天在岩松口,我和一个鹄邪王族交了手,他身上的功夫是浚州程家的。” 凌铁呆了半天,才喃喃道:“原来。事情已经变得这么乱了么?” “嗯,简直是从何说起。我再没想到,程家竟然和鹄邪人扯到一块儿了。” 凌铁想了想,道:“万花坞那边,一心要对付白家,恐怕只要有利的工具,都要拿过来用一用。” “我以为鹄邪人会和慕家勾结,那才是顺理成章的事儿,万没料到居然弄错了。”宗恪又问,“凌铁。最近郦岳有没有消息来?” “前两天来了封密信,说晋王情况毫无起色,恐怕不能复原了。” “嗯。郦岳嘛,老爹是指望不上了。没有世袭封号,兄弟间又各怀鬼胎,他再不搏命一把,往后的日子可就惨了。” 凌铁道:“此次晋王世子进京,真是殷勤得过分了。” “他老爹虽然半身偏瘫,总归保着性命呢,西北军到现在也不是他的囊中物,所以现在要紧的是确定他的世子位置。上一年,他不是和他爹小小的吵了一架么?” 宗恪说着,微笑起来,凌铁的嘴角也爬上一点笑纹。 “小小的吵了一架”,是讽刺,实际上,是大大的吵了一架。郦宸身边美姬颇多,其中一个似乎有意世子,俩人产生了暧昧,去年,此事不知怎么闹出来了,老头子勃然大怒,打算上报奏请改立世子,就是因为这一怒才中的风。也可以说晋王那根破裂的脑血管救了郦岷,若不是因为中风,此刻晋王世子,很可能就不是郦岷了。当然,其中挑拨离间的,正是郦岷的弟弟郦岳。 本来吵架是晋王家事,外人无从得知,但是这些,终究瞒不过宗恪的耳目。 “老家伙动了怒,郦岷也心慌了,明白自己不是稳坐泰山。(.好看的小说)他这次进京,只一味想取得太后支持,他既然把不定自己的爹,就想来把定太后,等得到了太后的绝对支持,那个中风的爹再怎么生气,也无计可施了。”宗恪说到这儿,皱了一下眉头,“郦岷虽然是个蠢货,其实,我也不看好郦岳,此人心狠手辣,并非善类。” 听到宗恪这话,凌铁那张丑陋的脸上,却露出一丝讽刺的笑:“陛下,郦岳若真是善类,那也就不能为我们所用了。” 宗恪摇摇头:“暂时只能如此。看来眼下完全铲除郦氏一门,还不是时候。” “是。若贸然动手,只恐西北军会大乱,到时反而让鹄邪王有了可乘之机。” 宗恪凝神想了半晌,才道:“凌铁,你确定郦岳能乖乖走完这盘棋?” “陛下,郦岳不是傻子。郦岷、郦岳兄弟不合已经很多年了,其中恩怨颇深,郦岷有太后撑腰,太后对郦岳也一直不那么看重,等到老王爷一咽气,郦岳就无路可走了。眼下他能选择投靠的,只有陛下一人而已。” 宗恪点了点头:“那好吧,就让郦家后院起火吧。凌铁,你得多加小心,要是真如我们所料,有慕家的人参与其中,事情就不那么好办了。” “是。”凌铁又道,“这一趟,老奴会探究清楚的。” “哦,还有。”宗恪想起来,“你一走,宫里这个,怎么办?” “陛下不用担心,老奴已吩咐泉子,让他到时妥善处理。” “你没觉得失望?”宗恪突然问,“这么多年了……” “师徒缘分已尽,没什么可失望的。”凌铁淡淡地说,“这十年里。四个留下三个,已经是不错的收获了。” 宗恪苦笑,只好道:“好吧。你先去吧。” 看着凌铁退出去,宗恪靠在椅子里,不由想。这还真像是凌铁说的话。 在这个宫里,情感就应该寄托得少一些。希望就应该抱得小一点,真性情就应该埋得深一些,只有这样,等看见阴谋暴露时,人才不会觉得多受打击。 四下安静起来,门开着,宗恪能看见远处一棵巨大的山毛榉。茂密弯曲的树杈,曲折勾勒着深蓝天空,天气渐暖,树上那无数新绿嫩芽,在傍晚金色的春风里,发出沙沙轻响。 这将注定是个充满死亡和权谋的春天了,想及此,宗恪突然觉得烦闷,他站起身,打算去看看阮沅。那个傻丫头总能把他从这些讨厌的东西里隔离开来。 宗恪来到暂时安置阮沅的地方,阮沅已经醒了,正在床上扳来扳去,她用胳膊肘撑着床。两只裹着厚厚白布的手在半空乱晃。 “疼……”她举着手,哭着说,好像那样子多说两次疼,就能把疼痛说跑。 宗恪想了想,最终叫青菡她们先退下,等人都走了,他坐在床沿上,索性把阮沅抱在怀里,让阮沅紧紧贴着自己,像安慰小孩儿一样,拍着她的头。 这种大胆的举动,让宗恪自己都暗自吃惊!他从来没有这样做过,对谁都没有。他也知道,自己这么做很出格,就算把服侍的宫人都屏退了,终究也是不好的。但宗恪忍不住。他就想这么做,他不想再高高在上,胡乱给些无效的安慰了。 有些事,只要跨越出第一步,你就只好眼睁睁看着自己走下去,再别想回头。 “疼是没办法的。”他努力安慰道,“伤口没法立即痊愈,这两天你要忍一忍。” “我不要没办法……” 阮沅张着手臂,靠在宗恪怀里,像小孩儿一样边说边哭,哭得凄惨无比。 宗恪知道这种时候语言已经没效果了,只得紧紧抱着她,由她哭。阮沅哭了好一阵,终于哭累了,最后只剩下抽泣。 “我的手很疼……”她抽抽搭搭地说。 “嗯,我知道,很疼。”宗恪趁着她总算老实了,赶紧抓过毛巾,给她擦脸上的鼻涕眼泪。 “骗人!你才不知道!”阮沅又气又苦,恨不得捶床,“你又没伤!” “好吧,我不知道。”宗恪只好老老实实地说。 “宗恪,我的手这么疼,疼得受不了了,怎么办啊?”她带着哭腔问。 宗恪答不上来,疼能怎么办呢?又不能总是用麻药。 “那你想怎么办?”他问。 “伤的地方,你给亲一亲。” 宗恪哭笑不得:“你这手全包着呢!你叫我亲纱布啊?” “有没包着的部分啊!”阮沅哭道,“我都这么疼了你还不让步……” 宗恪没办法,只得拖起她的手,把嘴唇按在纱布边缘的皮肤上。 “好了,这样就不疼了吧?”他亲了亲,然后像宽慰小孩儿似的摸摸阮沅包着的手,“会好的,会好的。” “宗恪,我很喜欢你。”眼巴巴看着他,阮沅又小声说。 宗恪苦笑:“可不是?疼得哭爹喊娘都还不忘记告白。” “可你不肯说你喜欢我……”她哽咽了一下,撅起嘴,“就算什么都肯做,你还是不肯说。” 宗恪心里咯噔一下! “小新呢?它回来没?”阮沅又问。 “回来了。”宗恪赶紧说,“那个胆小鬼还能去哪儿?乖乖跟着我那匹马跑回宫里来了。” “那就好。” 阮沅沉默下来,额角碎头发垂落,遮住脸庞,她的眼圈有点发红。 宗恪忽然觉得一阵强烈愧疚,就好像刚刚他欺骗了她。 “阮沅……” “没关系。”她轻声说,“不想说,就算了,我不逼着你说。” 宗恪不知自己还能说什么,只好扶着她,让她慢慢躺下来。 他取来刚才青菡洗好的湿毛巾,给阮沅仔细擦干净脸,又将她额角鬓间的乱发,一一拂弄整齐。 “你这样,不好。”阮沅突然轻声说,“干脆点,别拖拖拉拉的。” 宗恪的手指,陡然停住了。 他收回手。 “……对不起。”他吐出干涩的三个字。 阮沅把脸扭到一边,眼眶里满含的清澈泪水,终于涌了出来。 宗恪放下毛巾,悄然退出房间。(未完待续) 第五十六章 半个月过去了,阮沅的伤势好了很多,疼痛不像最开始那么严重,虽然还是不能用手,但厚厚的白布已经撤下,只用干净的宽布条包了掌心。 一旦不那么疼了,阮沅就不耐烦总呆在床上了,她一个劲儿闹着要下床,青菡没办法,只好搀她下床,让她在院子里转。阮沅知道自己麻烦了别人,没事就总是让他们去忙自己的,只到万不得已非得用手的时候,才让人帮忙。 所以今天宗恪打发掉跟着的人,走进院子,就看见阮沅独自在墙根儿晒太阳。 她穿了身藕荷色的暗花衣裳,靠坐在墙边,沐浴在金黄的光线里,脸蛋依旧甜润,像朵锦缎镶嵌的花,可是眼神却带着不自然的阴郁,仿佛落了一层灰。 宗恪轻轻咳了一声。 “你怎么来了!”阮沅一看见他,就举着包裹白布的手,快活地冲他摇来晃去! 她的精神回来了,灰尘消失,炯炯放光的眼睛,显出明亮轻快的色泽。 宗恪看看四周:“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把青菡支走了,总让人家围着我转也不是个事儿。”阮沅笑嘻嘻地说,“你有三天没来啦!” “哦,想我啊?”宗恪笑道。 “可不是!想死了!” 还是老一套的对话,温柔的调笑,就好像,不这么说两个人反而都会觉得别扭。 可是没人知道在这调笑之下,宗恪心中藏着的愧疚有多沉重,就连阮沅也不知道。 这几天,他始终不断在心里谴责自己,他觉得,他好像把事情弄得更糟了。阮沅似乎察觉到他的变化,这就更让宗恪不知所措,因为他心里梗着一件事。 岩松口那夜。他们发生了一点事,他谁也没说,没人知道他干了什么。 ……起初只是亲吻嘴唇和面颊。后来就渐渐忍不住了,他稀里糊涂解开了阮沅的衣裳。那天她喝得太多了。又是头一次喝烈酒、醉得太沉,居然没怎么反抗。等到满床衣衫凌乱,浑身燥热难当时,宗恪忽然发觉,阮沅在哭。 这一下,让他惊吓不小!宗恪以为是自己把阮沅弄醒了,她发了怒。一时间。他的身上都僵了! 可是等了一会儿,阮沅没有醒。 他怔怔看着她,看她的眼泪顺着紧闭的眼角淌下来,一滴,又一滴…… 他不禁用手去蹭,冰冷的液体沾了一手。 宗恪空白一片的大脑,终于出现了久违的声音。 是叹息声。 他慢慢起身,茫茫然给阮沅扣好了衣裳,整理好裙子,再给她擦干了泪。盖好棉被。 宗恪做这一切的时候,心中,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她到底为什么哭?宗恪想不出来,也不敢去深想。(.无弹窗广告)他怕这眼泪和他有关,他怕,他瞥见了什么不该瞥见的东西。 这件事,宗恪一直当秘密压在心底,使得他原本的犹疑更加重了。阮沅受伤,宗恪有自责,但更多的自责,是为了心底那团说不清道不明的迷雾。 他本是喜欢她的,却一次又一次把她弄哭,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是不是有什么他不知道的隐痛,在悄悄折磨着阮沅,而他就是这隐痛的缔造者?…… 宗恪怎么都想不明白,再看阮沅的样子,就更觉得无从琢磨起。虽然之前在病榻上说了气话,但是再次见到宗恪,阮沅就又笑嘻嘻的了,就好像之前的事情完全没发生。 这却让宗恪更加愧疚,就好像,阮沅把他们俩人的责任独自扛过去,好让他轻松一点。他当然不能再不和阮沅说笑、从此客客气气和她生分,他办不到,可要让他继续这么胡混下去,宗恪也办不到―― “这地方挺不错。”宗恪看看她。 “是挺不错的。”阮沅往边上挪了挪,让出长条凳子的另一端,“坐吧。” 宗恪笑:“就让我坐条凳啊?” “不脏的。”阮沅赶紧说,“喏,刚才这儿我坐过的。” 就好像她完全没意识到宗恪坐条凳究竟有什么不妥,不过听她这么说,宗恪就真的挨着她坐下来。 “还以为你不来了呢。”阮沅挺亲密地望着他。 “怎么能不来呢?”宗恪哼了一声,弹了弹自己的袍子,“总得看看你怎么闹翻天吧。” “我挺老实的!”阮沅赶紧分辨,“青菡都说,我一点都不烦人!” “手不疼了?”宗恪看看她。 “还有一点。”阮沅低下头,盯着裹白布的双手,“崔太医说,往后我可能绣不成花了,多可惜,我最喜欢绣花了,我还想往后亲手给你做衣服呢。” 宗恪一时,不知该怎么安慰她。 但是阮沅却抬起脸来很高兴地说:“然后我问他,还能做简单的缝缝补补么?他就说那没问题!” “简单的缝缝补补?” “说了的,还要给你补衣服嘛。”阮沅一笑,伸了伸手,“手笨了,可能就没法补得那么完美了。” 小院里没别人,只有他们俩并肩坐着,煦暖的春日晒在他们身上,眼前不远处就是一片青葱,淳厚鲜浓的绿草,沿着古老的墙垣蔓延生长着,院外,几头白鹤你啄我斗,玩得很开心,四下不时几声鸟鸣,却愈显得安静无比。宫里,难得有如此闲散的时刻,他们也难得,什么公务都不处理,只坐在一处聊天。 这个春天,什么都好,只欠没能说明的情意。 “我说,你可别有什么心理负担。”阮沅用手背抹着裙子边,她忽然慢慢开口。 宗恪一怔:“什么负担?” “别因为我又哭又闹就躲着我。”阮沅低着头,继续瓮声瓮气地说,“……不肯说,我不逼你。” 宗恪一直搁在心里的事,此时却被阮沅一语道破,这让他一时百感交集。 “主啊。又来了!又要拯救我了!你别这么圣母好不好?” 阮沅笑靥如花,她拿白布裹着的手背揉揉鼻子:“我哪里圣母了?我只是百折不挠。” “百折不挠的圣母!” “哪里有!而且现在想来,或许是报应也说不定。” “报应?” “和你说吧。以前,有很多人追求过我,大学里头。收到过好些情书。”阮沅笑起来,“不是我自夸。被追的经验我十分丰富。” “这我相信。”宗恪点头。 “还有人,圣诞节的晚上,图书馆门口,大雪地里就站那儿等我下晚自习。” 宗恪静静听着。 “我知道有人在那儿等着我,所以故意磨磨蹭蹭不肯出来。非得等到图书馆快熄灯了,我才出来,一出来。就看见那个男生站那儿……” “你躲开了?” “往哪儿躲啊?回宿舍就那么一条路。”阮沅撇撇嘴,“那家伙,挺大的个子,嘴却很笨。见我出来,嘟囔半天也说不出话。然后就把一块米糕递给我了。” “米糕?” “嗯。米糕是我们学校食堂的宝物,用糯米红豆和蜜糖做的,可好吃了!这么一小块,得三块钱呢!比麦当劳的派还好吃,每次一群人去抢,晚了就没有了。” “人家特意给你买的?” “嗯。而且保温了,拿到手里还是热的。” “然后呢?” “没有然后。”阮沅拍拍手,“我把米糕填嘴里,吧唧吧唧吃了。吃完我和他说,对不起,咱们没戏。” 宗恪一口血差点吐出来! “你太过分了!” “可不是?”阮沅点点头,“当时还在想,哈!正好!免得我跑小卖部买夜宵了――看我这没心没肺的。” 宗恪恨恨道:“如果我是那个男生,下次我还送你米糕!我往里面放点巴豆!” 阮沅笑个不停。 宗恪觉得,阮沅笑起来,是她最漂亮的时候,那双清澈的眉眼一弯,饱满丰润像小婴儿一样的嘴,洁净的唇角温柔上翘,深蜜色的瞳仁又亮又温柔,一瞬间,仿佛能猛然拨开他心中的云雾,让蓝天和阳光映现出来。 她的笑容充满令人心动的魔力,像天真无邪、心底一览无遗的孩子。 宗恪看着她,犹豫了半晌,然后他伸出手臂,揽住阮沅的肩头。 他这才发觉,这女人的脖颈纤细,脆弱不堪,像一掰就断的玩具小鹿,她的肩背也单薄瘦削,显得弱小无助。 “咦?你干嘛?”阮沅诧异抬眼望着他。 宗恪哑然,没法解释自己的冲动,只好说:“……不喜欢的话,我就放手。” “……不,我喜欢。”阮沅轻声说,“人年纪越大,越要人疼,我觉得我现在,比十七八岁的时候,软弱多了。” 俩人靠在一起,又静静坐了一会儿,阮沅才继续说:“现在想起来,我才发觉当初自己有多残酷。那时候我只想,你谁啊你?我又不是亲善大使,我马上要考试了,再说我又不喜欢你,哪来那么多美国时间安慰你?” 宗恪不说话,只是听着。 “现在看来,这就是报应。我总算明白人家的痛苦了,因为现在终于轮到我来痛苦了,当年我把人家的真心塞进垃圾箱,现在轮到我自己的真心被塞进垃圾箱……” “我没那么做。”宗恪不由分辨。 阮沅笑了笑:“嗯,你已经给足我面子了,我这么烦,你也没把我赶出宫去。” 宗恪一阵黯然,阮沅的身体在他的臂弯里显得很小,像个温暖而小的符号。她的身上,有烈日下野菊花散出的芬芳。 这样的身体,不是不可以在他的怀里,这样的依偎亲爱,他也不是不喜欢的,这明明就是他想要的,可他到底为什么―― 宗恪觉得阮沅在用胳膊肘轻轻碰他:“……行了,回去吧。” 宗恪回过神来:“干嘛急着赶我走?” “等会儿青菡看见了,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阮沅哈哈一笑,“谁见过皇帝坐条凳上,还揽着人肩膀的?” 宗恪笑,他放下手臂。站起身:“乖一点,明天我再来看你。” “好啊!” “哦对了,今天过来是有事儿的。差点忘了。”宗恪像是想起什么,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 阮沅扬脸看他,然后宗恪就拿出一个小东西。递给她。 阮沅接过来,是个小巧的哨子。她捧起来。放进嘴里努力吹了一下,没声音。 “坏的啊?” “不是,不过你先别吹了。”宗恪笑道,“再吹两下,就把阿茶给招来了。” “什么意思?” “这哨子是能发出声音的。但是发出的声音,只有阿茶能听见。”宗恪说,“你留着它。我已经和阿茶说过了,一旦你有什么麻烦,就吹这个哨子。无论阿茶在哪儿,他都会第一时间赶到你身边来。” “啊啊啊!”阮沅兴奋起来,“那这不就成了犬笛了?!是超声波吧?阿茶为什么能听见高频率振动?” “这孩子,体质与常人有些相异。所以凌铁十分看重他。”宗恪说,“但是你平时没事儿就别吹这哨子了,阿茶虽然年纪小,也不是可以随便开玩笑的孩子。” “嗯,这我知道的。”阮沅说完。又困惑了,“我在这宫里,还能有什么危险啊?” “哼,你以为你就安全了么?”宗恪瞪了她一眼。“成天胡言乱语叫我的名字,又不知天高地厚说什么喜欢我,太后早八百年就看你不顺眼了!” 阮沅抖了一下! “不过是因为我在护着你,而且你也实在没啥用,废柴一个,她就算整死了你,除了激怒我,对她没好处……” “喂!” 宗恪笑了笑:“往后还是小心点,哨子,自己收好。” 阮沅有点惴惴:“我真的会有危险?” 宗恪顿了一下,才道:“放心,你是我的人,我会保护你的。” 目送宗恪离开,阮沅深深叹了口气,脸上这才露出黯淡的神色。 她进宫也快一年了,认识宗恪一年多了,阮沅看来,她也算是全方位、各角度的进攻了,但是俩人到现在,依然什么进展都没有。就算是她这种百折不挠的性格,如今也还是产生沮丧了。 她现在卡住了。这场意外受伤,就像黑夜里的闪电,让懵懵懂懂的阮沅好似瞥见了什么。 她知道,宗恪有所改变,原先她欣喜的想,他终于肯向自己敞开心扉了,可是后来,一天天看下来,他还是什么表示都没有。 阮沅这才明白,原来这改变,也不过是之前那逼人的锐利逐渐消散而已,宗恪是温柔了,可他还是什么都不肯说,连一个回应都不肯给她。她所有的努力换来的,不过是越来越深厚的伙伴情谊。 这是十分残酷的折磨,她能天天见到宗恪,却无法让他听进自己的一句真心话;她能触摸宗恪的灵魂,却不能触摸他的身体;她能得到深厚的友谊,却得不到一分爱情;她越融入他的生活、越融入这宫殿,就越显得自己是个外人…… 宗恪是个温柔的人,平日那些强硬的言行,不过是对内心温柔火焰的遮掩,他的真情从不肯轻易示人,只有少数有权深入他内心的人,才能见识到那些罕见的脉脉温情。 可是,尽管他会温柔对待阮沅,也不代表他能够为她动心――风可以撼动柳树,让它顺着风势倾斜,但风无论怎么吹拂,也不可能把柳树变成芭蕉。 如果不是厉婷婷,事情也许不会这么困难――是因为他还在想着她?还是因为他“一朝被蛇咬”? 宗恪心里的萦玉像一座山,而她就像个立志要移山的愚公,空有一肚子理想,却奈何不得面前的峻岭丝毫。 “我是不是真的弄错了什么?”阮沅忽然想。(未完待续) 第五十七章 泉子从慈宁宫回来,发现宗恪缩在屋里发呆,手边扔着一堆奏章,不过主人似乎完全没心思工作。 他在帘外头,瞧了瞧宗恪那傻呆样,又转头问莲子:“怎么了?” 莲子闷头收拾茶盘里的茶:“没什么。” “没什么怎么这副霜打茄子样?” “我怎么知道?茄子又没告诉我。” 泉子忍笑,低声斥责道:“你啊!越来越不像样了!” 他虽这么说,语气里却没有责备。 对泉子师兄弟几个而言,宗恪是他们的主君,是天子,他们不过是奴仆,然而多数时候,却没有严格遵守界限的必要。 外人不在的场合,泉子喜欢和宗恪开玩笑,那些玩笑以君臣的标准来看,都十分出格,若让别人听见,恐怕会被吓得不轻。 泉子以降都是如此,大多数情况下这群人不像主仆,有话就说,不绕弯。反而在宫里其他女主跟前,泉子他们没这么自在过。这全是宗恪纵容和引导的结果,他就恨人“假”、“端着”、“扮白莲花”、“装十三”——最后这两个词是宗恪最近才学来的,他说自己每次上朝都“扮喜马拉雅山白莲花”扮到精疲力竭,虽然谁也不知道喜马拉雅山在哪里。 后来凌铁说他出去才几个月,整个人都学坏了,他说宗恪这样不好,非常不好,他为此怪罪于可怜的赵王,害得宗恒百口莫辩。宗恒为了摆脱罪名,警告宗恪不要在凌铁跟前乱说话,但是宗恪还是坚持不懈地从外头学来很多不好的词,比如他说凌铁是“绯村拔刀斋”、“邪恶暗黑大波士”、“狂乱贵公子”……因为泉子师徒几个,只有凌铁坚持遵守君臣礼节。不管宗恪有多胡闹,都丝毫不肯让步。 这是多数时候,少数时候泉子甚至认为。宗恪比他们都小,因为泉子觉得,就连阿茶看起来。都比宗恪成熟懂事一些。 比如今天这样子,就是。 “从阮尚仪那屋回来。就成这样了。”莲子说,“受伤的又不是他,搞得那么傲娇别扭。” 泉子忍住没笑出声来。 莲子一向寡言少语,但是偶尔说出一两句,总是正中核心,能把人噎死。 谁知莲子话还没说完,宗恪就跳起来。一掀帘子:“谁说我傲娇别扭?!” 莲子哼了一声,扬着脸端着茶盘出去了。 “你才茄子,你全家都茄子!”宗恪恨恨瞪他,瞪完了又看泉子:“你又从哪儿回来?” “奴婢从慈宁宫回来,太后刚刚把奴婢叫去吩咐了几句话。”泉子说。 宗恪像是不太感兴趣,转回到屋里,靠窗坐下。[] “又吩咐你什么?”他随口问。 “是说过几日太后寿辰的事儿,太后叫奴婢好生当差,”泉子顿了一下,“太后不大高兴。数落了奴婢几句。” “为什么?” “说,撺掇陛下出宫去胡闹。”泉子微微一笑,“太后动怒了。” 嘴里说着太后动怒了,他说话的样子。却全没有害怕的意思。 “晋王世子向她告状了吧。”宗恪懒懒道,“扯着姑妈的裙子不撒手,小人!” “嗯,晋王世子也在,还有好些人都在,”泉子说,“就奴婢一个人跪在下面挨训。” 宗恪白了他一眼:“别说得可怜兮兮的,像是替我顶罪似的——你说好些人在,还有谁?” “还有沂亲王,周太傅,安平侯,还有安平侯的弟弟。” 听见最后几个字,宗恪陡然抬起眼睛,他笑道:“蔡烺也在啊?他今天没骚扰你?” 泉子好像听见了什么不太入耳的话,神色慢慢变了:“奴婢跪在下面挨训,谁的脸也没看见。” 他的声音明亮而严肃,带着不悦。 蔡烺是安平侯蔡珺的弟弟,蔡氏兄弟的母亲是太后的堂妹。蔡烺比宗恪小好几岁,如今的官职是卫戌总督府的左都督,掌管卫戍部队,京师安危,有一半在这个人身上。 之所以泉子会对宗恪的调侃感到不悦,是因为,正如宗恪所言,蔡烺在某种程度上,“骚扰”过他。 泉子这个人,脸生得很好看,气质也上佳,连阮沅私下都和宗恪说,宫里宫外容貌排名,泉子一定在前三甲,但是宗恪却说,这大概就是泉子“不幸”的来源。 按照宗恪的说法,泉子的身上散发着一种缘由不明的异质感,再加上他清秀的脸,所以很倒霉的经常吸引到同性的爱慕。曾有好几个人对他起心动念,其中甚至包括井遥。 宗恪知道井遥一直很“迷”泉子,井遥有一次曾说泉子“浑身散发着禁欲感,反而更具诱惑力”。这种大逆不道的疯话,宗恪是从宗恒那儿听来的,宗恒则是从姜啸之那儿听来的,而姜啸之是从吃货连翼那儿听来的。生活在这几个家伙中间,来来往往这么多年,宗恪永远都能听见各类新鲜八卦,不过他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井遥是个很清醒的人,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泉子又是什么身份,他知道,控制不住自己的欲望,只会给自己惹来大麻烦。井遥懂得底线所在,所以尽管宗恪看得明明白白,却从没说过什么。 然而,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拥有井遥这种清醒的思维和自控的能力。(.好看的小说) 蔡烺就是站在另一边的代表人物。 好几年前,太后有一次和宗恪说,蔡烺希望宗恪把泉子“赏赐”给他。宗恪听了这话,极为不悦,别说泉子是他最宠信的内臣,就算任何一个笨手笨脚的小监,宗恪也不觉得他就可以把对方当成玩物,随便送人。 那一次,尽管是太后的意思,宗恪仍旧回绝了,他说泉子是他手把手教着念书习字、在他身边一点点长大的。而且人十分机灵懂事,训练了这么多年,泉子已经很称职了。宗恪缺不了这个帮手。再者,母后让他赏赐任何金银财货给臣子都可以,但是。怎么能把一个大活人赏赐出去呢? 宗恪的态度十分坚决,所以。这件事也就成了他与太后结怨的n多小事里的一件。 这事宗恪本来不想泉子知道,后来也不知谁透露给了他,泉子表面上没说什么,心里,却暗暗把太后和安平侯的弟弟,统统给恨上了。 其实蔡烺一表人才,气质也很独特。并不是惹人讨厌的猥琐家伙,宗恪甚至觉得,泉子以后如果真有那种倾向,说不定会认真考虑一下蔡烺。 只可惜,泉子既不喜欢蔡烺,宗恪也没看出他有“那方面的倾向”,倒是总让他瞧见泉子在异性方面的放浪形骸。 泉子在私宅里纳了不少美姬,回到家就和女人们有天没日的胡混,所以也谈不上半点“禁欲”。那些女人,宗恪没见过。阿莼去师哥家里做客,有幸见过,私下里他和宗恪嚼舌根,说他师哥看女人的眼光超一流。都不知他上哪儿搜刮来这么美的姬妾,而且个个对泉子死心塌地。阿莼说得既艳羡又郁闷。 美女怎么会对太监死心塌地?这个宗恪搞不懂,不过他是宽宏大量的人,一般不会在细节上纠结脑细胞。既然如此,宗恪想,泉子的那些爱慕者们就得大失所望了,但他觉得这样也好,内臣和大臣的暧昧结交,也许会生出什么坏果子来呢,尤其,蔡烺又是太后那边的人。 但是,这么想着,宗恪又觉得自己这种态度对蔡烺不太公平,因为,蔡烺这个家伙,和太后那一派的人都不相同。 蔡烺的母亲是太后平辈间最幼的一个妹妹,蔡烺自己,又是他这一辈里面最年轻的一个,所以幼年特别受太后的疼爱。蔡烺自小在家里被过分纵容,长大之后性子颇为狷介,平日放荡不羁,好酒好诗文,骑马打仗也是一流,曾拼死从蜂群一样的鹄邪人手里,救下被围困了八天、断水断粮的宗恒。这家伙能力虽卓越,却自恃清高,不易相处,尤其这几年与哥哥安平侯蔡珺关系尴尬。 五年前,蔡珺曾经因为弟弟蔡烺酒醉后口出不道之言,诉请治罪。接下来,蔡烺就被姜啸之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捉了去,关在锦衣卫里整整半年。虽然这半年没受什么折磨,但蔡烺和他哥哥闹了别扭,过年过节坐一块儿都不说话。 帝后两派的明争暗斗,这么多年一直存在,单纯从个人角度说,宗恪对太后那些人的反感是很具体的,他就是觉得那帮家伙很“假”,装模作样、装腔作势,他“妆白莲花”他是没办法,皇帝不当白莲花谁当白莲花?但是常年看见这群口是心非、各有一套的家伙,也纷纷在自己跟前装纯,宗恪就非常受不了了。 生在这个家族里的蔡烺,却和手足亲友们不一样,他不爱伪装自己,常常口出惊人之语,一句话道破谁都不会讲的事实,那次被哥哥蔡珺诉请治罪,起因是件非常小的事情:蔡烺醉酒后,跑去父亲的一个妾的坟前哀叹,还给烧了几锭香,他说这妾“可怜”,不幸嫁进这样人情凉薄的家里,以至年纪轻轻就香消玉殒,老天爷对美人如此苛刻,枉称天地之主宰。 那个妾,也确实很可怜,因为家贫相貌姣好,十六岁就被蔡烺的父亲买来做妾,还没半年,老头子就咽气了,蔡烺的母亲冷酷善妒,认定丈夫就是被这个狐狸精给缠死的,说什么也不肯给这个妾留条活路,没几个月,她就把这可怜的女孩给逼死了。 其实蔡烺跑去坟头哀叹时,他母亲也已经过世两年了,但是这几句疯话,很快就传到了哥哥耳朵里,安平侯蔡珺为此勃然大怒,觉得弟弟简直是“目无长辈”,所以坚决诉请治罪,要给“不忠不孝”的弟弟一个教训。 在别人看来,蔡烺这么做,等于是给死去的父母一个耳光,连太后都连连捶床,说阿烺这孩子猪油蒙了心。但宗恪却没觉得有那么严重,当事双方都死掉了,活人在坟头说两句,又有什么要紧呢?毕竟,蔡烺母亲的刻薄狠毒是事实。 可是殿下的安平侯神色严峻,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好像皇帝不惩罚他弟弟,他就不依。看他这样,宗恪也只好下令,解除蔡烺的一切职务,然后让姜啸之“把这混小子关起来”。结果谁也没料到,犯人和牢头倒是混成朋友了:那半年里,蔡烺有事没事就去蹭姜啸之的美酒,一来二去成了朋友。 大概是因为被关了半年,蔡烺那狷介的脾性也大大收敛了,不再像以前那样张口就刺激人,所以如今才做了卫戌总督府的左都督。但是宗恪知道,他的心没有改正,内里,还是那个会为无辜女性命运哀叹的蔡烺,只不过年龄渐长,被哥哥吓唬了一回,终于知道,不该替自己制造无谓的生活障碍。 所以,宗恪内心深处,并不想把蔡烺归为太后那一党。 而且,说回到刚开始他讨要泉子那件事,因为宗恪坚决不许,蔡烺也没再提。后来宗恪才听太后说,蔡烺提出那样的要求,是不想让泉子留在深宫里,他希望泉子出来生活,和他一起满世界游山玩水,那样,人生就可以更自由一些。 宗恪斟酌良久,当了一回传话筒,把蔡烺这话传给了泉子。 岂料,泉子听了这话,脸色变得更难看。 “奴婢是内臣,活着在这宫里,将来死也会死在这宫里。离开这里,奴婢便什么都不是了。”他淡淡道,“蔡将军的想法,太简单,太天真。” 是的,这也是宗恪的看法,蔡烺这个人,永远会向着美好的方向看,他不知道,这世上有些人,根本不对自己的未来抱有美好幻觉。 宗恪正想着,泉子却突然说:“既然提到蔡将军,奴婢就想请一道旨。” 宗恪回过神来,问:“请什么旨?” 泉子微微一笑:“不拘是什么由头,陛下最近让奴婢去一趟蔡将军府,就行了。” 宗恪轻轻叹了口气:“泉子,你这又是何苦?” 最近一年,泉子和蔡烺借着公务上的机会,有过几次接触,起初宗恪还没意识到泉子在做什么,后来他发现了,终于忍不住问了泉子。 宗恪猜得没错,泉子是故意去接近蔡烺的。 “再这么下去,太后与陛下必势同水火,太后厌恶奴婢的师父,因为奴婢在陛下身边伺候,对奴婢也没有好脸色。”泉子说,“太后那边的官员,个个沆瀣一气,没有动手脚的地方,唯有蔡将军可以一用。” 他这么说了,宗恪不禁皱起眉头。 “我以为,你是不喜欢他的。” “奴婢是不喜欢蔡将军。”泉子淡淡地说,“奴婢只说他有用,没说喜欢他。” “泉子,你真觉得有必要这么做么?” “奴婢说不准,早点布下棋局总是好一些。”泉子淡淡笑道,“反正蔡将军也不会把奴婢怎么样,反正奴婢与他来往也不算密切,不会被太后捉住蛛丝马迹,总之,事情权且交给奴婢好了,陛下不用担心。” “……” 所以宗恪反省自己,泉子是跟在他身边长大的,怎么他不知不觉把这孩子培养成这样啦? 好在,单单在他面前,泉子永远绝对诚实,因为无论他怎么做,宗恪都不指责他。在宗恪面前,泉子的伪装会完全卸下,甚至还给他看那些不可示人的阴暗面。泉子从不在宗恪跟前装样子,文过饰非、矫情造作这些东西绝对找不到,有多少坏处就暴露多少。“在陛下面前做掩饰是毫无用处的。”泉子说得很坦然,“没那个必要。” 宗恪想,这也许是唯一值得安慰的地方了。(未完待续) 第五十八章 阮沅的伤逐渐好起来,虽然布还没拆下来,但是手指头略可以动一动了。也许就是因为手不能动,阮沅的腿脚好像做弥补似的,满世界乱跑,一刻也停不下来。她不敢去什么要紧的地方晃悠,只在宫人、太监的生活区域里串门,和那些不当值的“同事们”聊天,看人家绣的新花样,品评谁买的鼻烟壶漂亮,阮沅说话古怪有趣,容易逗人开心,人又和气可亲,开朗大方,不属于任何一派,没有势力背景,所以这宫里没有不喜欢她的,尤其是针工局的那些绣花姑娘们,一见阮沅来,总是会拿出体己的好东西给她。 之前她也喜欢到处转,阮沅是性格活泼的人,一休假屁股上就长图钉。进宫大半年,这宫里每个地方她都想进去看看,连御膳房她都感兴趣,瞧着大师傅做包子她能瞧上一早晨,再加上她嘴又甜,所以阮沅总能弄到好吃的。 其实内心深处,阮沅最感兴趣的是据说养在西南那片宫苑里的豹子。皇宫太大,有的时候,阮沅往里跋涉远了,偶尔一两次她也能听见野兽的低吼,如龙吟低沉,让人心旌摇动。 她真想亲眼看看那些豹子,阮沅听宗恪说过,一共有五头。 “是猎豹,已经驯服了,不过为了安全起见还是拴着,”宗恪说,“能够控制他们的只有凌铁。除了豹子还有野猪。本来是家猪品种――里面有宗恒替他买的嘉兴黑猪,那个雌二醇比较高,后来他自己又弄了一些――放在华胤的深山里面,一年不到就完全野化了,再抓回来让豹子拿野猪做食粮。” “为什么要野化了再喂食?” “训练豹子呗。野猪十分厉害的。想想看,一头猪斗五头豹子。去年还重伤了一头豹子,多猛。” 阮沅听得一愣一愣的! “他到底想干嘛啊?!”她不禁问,“要当驯兽师么?” 宗恪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非要养豹子。反正没害人命我也就懒得插嘴了。既然他想,那我就替他在太后跟前挡着。” 一想到,这宫里竟然还有豹子。阮沅就觉得兴奋,她觉得这简直像是东非的动物园。 但是凌铁却十分反感阮沅到处乱晃。偶尔看见,便会毫不客气地斥责。 好在阮沅脸皮厚,当面骂就乖乖听着,背后数落就全不当回事。 反正,宗恪从来没数落过她。 最近一段时间凌铁不在宫里,没了这个可怕的“舍监”,阮沅觉得很开心。就总往泉子他们的小院儿跑。这天正好泉子不当值,他没离宫回私宅,却留在了宫里,此时见阮沅溜溜达达过来,赶忙笑盈盈招呼她进屋坐。 泉子的跟班小枕头见阮沅来,马上问:“正煮东西呢,阮尚仪是不是循着味儿来的?” 阮沅脸一红,赶紧摆手,“才没有!我可没那么馋!” 小枕头是个比阿茶还小的孩子,刚进宫的时候。成天抱着枕头哭,泉子就说,干嘛成天抱着枕头呀?枕头是你亲娘啊?后来久而久之,这孩子就有了“小枕头”这个外号。 但是小枕头这么一说。阮沅拿鼻子使劲在空气里嗅了嗅,果然!一股浓郁的奶香味儿! “你在煮什么呀?!”她两眼烁烁放光,“这么香!” “是新鲜羊奶,还有昨天才得的果子、干酪。”泉子微笑道,“香么?阮尚仪没觉得里面有腥膻味?” “哦,我就不怕羊肉膻味,”阮沅乐呵呵地说,“舅舅家一到冬天就吃羊肉火锅,都是拿新鲜羊肉涮呢,我早就习惯了,要是舅舅在火锅里放太多红枣和辣椒,舅妈还要怪他把羊肉味儿都收没了,肉不甜。” “那就好,我怕尚仪吃不惯我们狄人这种吃法。” 阮沅这才想起来,对了,泉子也是狄人。 泉子说罢,在那小泥炉上炖着的小巧银锅里,搅了搅里面稠稠的奶汤,阮沅凑近一闻,奶香扑鼻而来,她用力吞了口口水! 小枕头大笑:“尚仪饿了么?” “没饿……”阮沅有点不好意思,“唉,进了你们这个鸟笼子似的皇宫,好东西没吃几次呀,以前每个礼拜五,我和表姐都跑去吃dq冰激凌,然后再去蛋糕店买一堆奶酪蛋糕……自从进了宫,这些玩意儿都断了货,你算算,我有多久没闻着奶香味儿了?” “那正好,今日赶巧了,这新鲜的果子和干酪,尚仪也来尝一尝吧。” 小枕头从柜子高处,拿下两个乌木罐子,打开来,原来一个罐子里放的是干面果子,一个罐子里放的是干酪。 “是牛奶做的?”阮沅问。 “不是,是羊奶。”泉子说,“这个更香。” 阮沅见过这种吃法,这是宗恪很喜欢的一种甜食,先把加了奶油和蜜糖的干面小果子,用油炸出来,再晾干,然后和干酪拌在一起,最后一块儿倒进热腾腾的鲜奶里面。这是天冷时候的吃法,等到天热了,牛奶是冰冻的,小拇指大、玲珑可爱的面果子晾透了,咬在嘴里干脆香甜,奶酪则浓郁丝滑,芬芳四溢,三者拌在一块儿,淳厚不腻,清甜爽口,味道更好。 阮沅每次见宗恪吃这个,都恨得直咬牙,她就喜欢吃奶制品,但是宫里的奶制品都是供应给主子的,奴才们没这个福分。每次御厨只给宗恪做一碗,阮沅站在一边眼巴巴看着他吃,馋得不停咽口水,想开口要又觉得丢脸。有一次宗恪发觉,问她是不是想吃,阮沅眼不眨地盯着他的碗,拼命点头,谁知道宗恪这个坏蛋,故意放慢速度,一边吃一边看阮沅的反应,然后一个人把碗里的果子吃个精光! “一边儿馋去吧!”他哈哈大笑,“没你的份。” 气得阮沅差点冲上去给他一老拳! 没想今天溜达到泉子这儿来,居然能侥幸撞上这么一顿美食。阮沅顿时心花怒放! “咦?其他人呢?”阮沅四望,“不给他们留一点?” “莲子不爱吃这个,阿莼不在。阿茶倒是顶喜欢,但是喊他来吃,他肯定不高兴。” 他说着。拍了一下想偷吃的小枕头:“好大的胆子,这第一碗轮到你了么?” 小枕头赶紧举了碗过来:“这第一碗当然是师父您的!” “笨蛋!第一碗是给客人的!” 小枕头这才回过神来:“哦哦!得先给阮尚仪!” 阮沅笑嘻嘻接过碗。道了谢,因为主人泉子都还没动手,她这个客人不好意思先偏着,所以又继续问:“为什么阿茶不高兴?” 泉子笑起来:“因为我们几个总是逗他。阿茶刚来的时候只有六岁,就喜欢吃这个,谁端了碗吃这干酪果子,他就赶紧跑人家身边。扒着人家膝盖,盯着人家的碗瞧,口水哗啦啦淌了一腮,就连陛下都看不过去了,只好把自己的那一碗给阿茶。” 阮沅笑起来,但是旋即想到被宗恪耍弄的自己,她又生起气来。 “那为什么不喊他来吃?”她问。 “那是他小时候的事儿,莲子还给他起了个外号,叫他‘老馋’。我们一敲碗沿,说‘老馋快过来!’。他就颠颠儿跑过来了。后来阿茶长大了,就为这个外号生了我们的气,再不肯吃这玩意儿了。” 阮沅被他说得乐个不停:“其实他还是喜欢吃的吧?” “那当然,人的口味一辈子都改不了。阿茶不吃这东西。是因为和我们师兄弟赌了气,其实他心里也不知怎么馋这羊奶果子呢。” 阮沅马上说:“那咱们喊他来吃!” “咳,谁知道他现在跑哪儿去了,好几天没看见他……” 泉子话没说完,阮沅就捧起挂在脖子上的哨子,用嘴衔着,使劲吹了吹。 泉子目瞪口呆望着她:“阮尚仪!阿茶会生气的!” “不会。”阮沅笑嘻嘻地说,“是来喊他吃好东西,他为什么生气?” 话音还未落,只见头顶瓦片哗啦啦一阵脆响,阮沅一侧脸,旁边被太阳晒得透亮的窗户纸,不寻常地暗了一下,她还没反应过来,阿茶一个箭步冲进屋子里! “阮尚仪!”他这三个字刚出口,却看见阮沅和泉子好好坐在屋里,小枕头守在炉子边上,仨人都笑嘻嘻的,很明显什么事儿都没有。 见此情景,阿茶站住,他的眉头就皱起来了。 “阮尚仪,刚才是你吹哨子找我么?”他一脸不高兴。 阮沅笑眯眯点点头:“是我呀!阿茶,你来得好快!简直像踩着风火轮的哪吒!” 听见这句话,阿茶一怔:“……你也知道哪吒?” “咳,哪吒谁不知道?”阮沅一时没会意过来,她伸手指了指桌上一碗羊奶果子,“我叫你来,是给你吃这个。你师哥刚刚做好,快!还热腾腾的呢!” 一看羊奶干酪果子,阿茶那张嫩得像女孩的脸,马上就板了起来。 “我不吃这个。”他冰冷冷地说。 “咦?你师哥说你就爱吃这个的。”阮沅诧异道,“快坐下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泉子端起他那一碗,也笑道:“阿茶,别怪阮尚仪没事儿叫你,她是一番好心。” “我不是小孩子,不爱吃这个。”阿茶语气生硬地说。 阮沅扑哧笑起来:“这和小孩子有什么关系?我就爱吃这个啊,陛下也爱吃这个啊。” 阿茶哼了一声:“拿生命当儿戏,不是孩子又是什么?” 阮沅这下可没说的了。 “阮尚仪,陛下把这哨子给你,是要你在危急情况下通知我。”阿茶转动深茶色的眼珠,冷冷盯着阮沅,“陛下肯定说过,这哨子不是拿来开玩笑的吧?” 她明明比这孩子年龄大了一倍,但是此刻被阿茶冷酷的目光盯着,阮沅再笑不出来了,美食也吃不下了,活像被老师严厉批评的学生,顿时羞得面红耳赤。 “呃。是的,陛下提过,说。不可拿这哨子开玩笑。”她咧了咧嘴,低下头,“对不起。阿茶,我只是……想喊你过来吃好东西。” 又看了她一眼。阿茶才淡淡说:“下次请注意,别再做这种无聊的事。” 阮沅揸着两只裹着白布的手,愧得恨不得钻进洞里,她觉得自己简直就是那个“狼来了”故事里的小孩,以骗人为乐还不知死活,看样子,如果再说一次谎。真的就没人再来救她了。 泉子看气氛尴尬,他放下碗,赶紧打圆场:“阿茶,阮尚仪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她纯粹一片好心,你别怪她。” 阿茶神色很平静:“师哥说的什么话?我没怪阮尚仪,我只是提醒她,哨子的用法不是这样,这次如果无所谓了,就还有下次。时间久了我就会不自觉放松警惕,心想,也许又是喊我吃东西,晚一时半刻的没关系。这么下去。到时候真遇了险,倒霉的是她。” “咳,你这人……” 阮沅苦笑,赶忙摆手:“行了泉子,是我不对,阿茶说得没错。” 泉子摇摇头。 阿茶见没什么事,转身出了屋子,谁知他还没走几步远,忽然听见屋内阮沅凄厉的尖叫! 阿茶一个激灵! 他奔回屋内,还没来得及开口问,就见泉子仰面倒在地上,小枕头扑上去正想扶起他,泉子的鼻子嘴巴,都在往外冒血! “阿茶!阿茶!”阮沅吓得声音都变调了,“你师哥这是怎么了?!” 阿茶来不及安慰她,赶紧帮着小枕头扶起泉子来! 泉子还有一点清醒的意识,他指了指地上的碗,声音虚弱道:“……有毒。” 阿茶将泉子扶到床上,又低声说,“小枕头,你赶紧去找崔太医!” 小枕头蒙头转向往外跑,被门槛绊了个跟斗,他飞快爬起来,来不及擦额头的血,一溜烟跑远了。 阮沅吓得魂飞魄散,而且两只手都绑了布,也无法做什么,只得看着阿茶把泉子扶好,然后他自己坐在泉子身后,用两只手掌贴在泉子的背心,那姿势再明显不过,阿茶是在给泉子运内功。 不多时,泉子突然张口,喷出一滩乌黑的血。 崔景明于半个小时后赶到,泉子脸色青白,嘴唇乌紫,衣襟上沾着点点血迹,阿茶额上铺满细密汗珠,早春二月,他的夹层衣襟竟湿透了,阮沅则哭兮兮守在一边,眼睛都红了。 崔景明检查了泉子,又仔细检查了那两个乌木罐子,他拿出其中一个来:“是这个有毒。” 阮沅探头一看,是装干酪的那个罐子。 她一阵后怕! 就因为泉子提起阿茶,她为了叫阿茶来吃东西,才没有立即端起那碗羊奶果子,不然此刻,中毒的也包括她了。 阮沅小声问阿茶,泉子的情况要不要紧。 “我师哥吃得很少,只摄入了一点点,还不至于致命。” “可你看他脸色这么差……” 阿茶低声说,“我已将他体内大部分毒质逼了出来,再用上崔太医的药,应该没什么大碍。” 忙乱持续了两个小时,等到崔太医离开,阿茶就把小枕头叫到跟前来,开始了审问。 “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枕头吓得哭也哭不出声,他说那个乌木罐子一直就搁在柜子上,它也一直都是用来装干酪的,这次的羊奶干酪,是他昨天早上刚从膳房新鲜得来的,谁也没碰过。 阿茶拿过干酪罐子,仔细看了看,然后,他盯着小枕头:“你师父这屋子,这两天谁来过?” 小枕头脸色死灰,想了半晌,才小声说:“这两天师父当值,一天一宿没回来,我也被叫去太后那儿,到傍晚,虎宝儿来过。我前脚回来,正看见他从这院里出来……” 阿茶厉声打断他:“你说什么?!” 小枕头扑通跪下,放声大哭:“四师叔,我真的不敢胡说!我昨儿个回来之后就一直守在这屋子里,哪儿都没去!我就只看见了虎宝儿……” 泉子这时幽幽醒过来,他有气无力地打断小枕头:“别说了。” 阮沅在旁,看着阿茶的脸色,一霎时变得那么难看,她不由心惊肉跳。 小枕头说的虎宝儿是阿莼的心腹,因为属虎,所以就叫虎宝儿。 一屋子的人,静了下来。 阮沅知道,泉子师兄弟四个,泉子和莲子年龄相近,关系好,阿莼和阿茶原本是一对街头乞丐,后来一同入宫,其中情分深厚自然不比别人。 现在当着阿茶的面,小枕头说投毒者的幕后指使是阿莼,可想而知阿茶心中作何感受。 “这事儿,别再提了。”泉子轻声说,“小枕头,你刚才说的话,待会儿陛下来了,决不可提及一个字。” 小枕头忍着眼泪点头答应。 阮沅不敢出声,她看着阿茶,男孩虽然也没做声,但是握着那乌木罐子的手指,不知怎么变得雪白,指甲毫无血色。 “兄弟,这事儿就当你没看见。”泉子喘了口气,对阿茶说,“师哥不想为难你。阮尚仪也不会说出去一个字。” 阮沅听见他提到自己,只得猛力点头。 阿茶沉默良久,才说:“师哥先别说这些,我去帮师哥熬药。” 傍晚时分,宗恪匆匆赶来,他已经从崔景明处得知了详情,所以脸色非常难看。但是,果然如泉子吩咐的那样,小枕头什么都没说,这下,投毒案就一点线索都没有了。 泉子和宗恪说,这事儿别往下查了,他这院子常年敞着没人,谁都可能进来,再说,他这次侥幸没死,对方没能得逞,看见他们提高了防范,就不会冒险再闹了,太后寿辰在即,宫里出来这种事情,说出去不好听,搞得人心惶惶,太后知道了也不高兴。 既然泉子都这么说,阮沅更是一个字不敢多嘴。 宗恪憋了一肚子火,他非常愤怒竟有人敢向泉子下手,但是他的怒火却无处发泄,因为这事儿没法查,宗恪再清楚不过,无论是谁投毒,这个人的背后都有那个阴影。那阴影,已经开始清理他身边的人了。 这种关键时候,他没可能为了身边一个奴才,和那个阴影翻脸。 于是他只能吩咐莲子、阿茶还有小枕头,看牢泉子身边的水和食物,不能让对方再有机会下手。(未完待续) 第五十九章 泉子这院子,暂时清静下来,阿茶守了他一宿,到黎明时分方才匆匆离去。 次日,换了莲子来守着泉子,小枕头在西屋提心吊胆熬着崔太医给的药,泉子躺在床上休息,他的身体依然虚弱,阿茶说毒入了五脏,虽然清理干净了,但后患还是留下来了,这半年泉子都无法用大力。 春日的上午,院子里十分宁静,只有鸟鸣时不时婉转传来。平日饶舌的小枕头今天老实了,连话多烦人的阮沅,刚才来问候了一番,也是轻手轻脚,压着嗓门。 现在这两个吵货都离开了,泉子轻轻吁了口气,他总算得了一会儿清静。 莲子坐在门墩上,暂时无事,他拿着一把起子,在把一辆玩具大吊车的螺丝钉,一个个下下来。 这玩具是赵王宗恒给他买的,整体非常复杂,几百个零件装了一大盒,可以组成救火车、大吊车、轮船等各种运输工具。玩具是挪威进口的,价格昂贵,制作精美,虽然是给孩子玩的,但实际难度很大,认真探索起来,就连成年人都会觉得乐趣无穷。当初莲子在专卖店门外,看见店员在给一群孩子示范如何组合,就死活挪不动步子,扒在橱窗上盯着看,宗恪和宗恒没有办法,只好放他在那家店里蹲了一下午。 那次莲子只是临时过去,他身上没有钱,莲子又不是个巧舌的人,不知道怎么开口求皇帝和王爷给他把这个玩具买下来,就只有一天天泡在那家店里,眼馋得不行。 后来还是宗恒看不过去了,干脆拿出两个月的薪水,给莲子买了一套。宗恪这才醒悟。他为自己的迟钝而惭愧,于是又在那家店里,买了一套完整的工具送给莲子。作为弥补。 这两样东西,就是莲子最心爱的宝物,没事的时候他就会拿着起子。拆拆装装,组成各种他人意想不到的东西。虽然指示图说,这套玩具是组成现代运输工具的,但是莲子玩熟了,想出了更新奇的法子,他曾经把这套东西,组成了一艘复杂的古代战车,又自己用木块、铁片。做了好些披盔戴甲的战士,最终摆出了一个战场上的阵势,连宗恪看了都赞叹不已。 因为看着莲子这么喜欢,宗恪又叫宗恒给他买了两套玩具,到最后,天子索性在那家店办了个会员卡,只要新出来什么玩具,就给莲子买下来,如果他离开那边回京师,这个任务就交给姜啸之他们。 午后。阿茶又过来,他再次检查了泉子的身体,发觉比昨晚强了很多。 “放心,这次你师哥大难不死。往后必有洪福等着呢。”泉子微笑安慰他,“阿茶你赶紧去睡,一宿没合眼,看你眼圈都黑了。” 阿茶心事重重坐在床沿上,一时,没出声。 “怎么了?”泉子诧异看他。 “我刚才,去问了虎宝儿。”阿茶突然抬起头,说。 泉子一惊! “他抵死不肯承认。”阿茶继续说,“但是瞒不过我的眼睛,我看得出来,虎宝儿说了谎。” 泉子默然苦笑。 “莼哥哥也在旁边,他很生气,说我不该怀疑虎宝儿。”阿茶握住拳头,“刚才如果不是莼哥哥在旁边,我不会饶过虎宝儿!” 阿茶管泉子叫大师哥,管莲子叫二师哥,但是管阿莼叫莼哥哥,这是进宫之前的习惯,那时候他就和阿莼相依为命。 泉子轻轻叹了口气:“阿茶,昨天我都说了,这事儿你别管了,就当没看见。” 阿茶咬住嘴唇! “你和阿莼,自小俩人一处做伴,他救过你的命。”泉子拉过阿茶的手臂,男孩的小臂上,还残留着狗爪抓伤的痕迹。 “可他不该这么做!”阿茶咬牙道,“他受了太后指使!太后老早就瞧着师哥不顺眼了,除不掉师父,就想除掉师哥!” “是,你也知道是太后指使,”泉子笑了笑,“太后的意思,谁敢违背,就算太后让阿莼毒杀师父,咱们哥几个,也不能说半个不字。[]” 阿茶把那排雪白的牙齿咬得更紧了,藏在薄衫下的小小的身体,微微颤抖,像是在强力忍耐什么。 “所以阿茶,你别管这事儿了,明白么?太后暂且不提,你不要和你莼哥哥作对,他不会动你的,就算念在从前的情分上,他也不会动你。” 阿茶像是嗓子卡着了,半晌,才艰难道:“师哥放心。这事儿,我自己有分寸。” 他起身告辞,一声不响从莲子旁边走过去。 莲子还在拧着他的螺丝钉,但他抬着头,眼睛一直看着阿茶,看那孩子从小院儿出去,一直到单薄的背影瞧不见为止。 “师哥不该这么做。”莲子突然说。 泉子一愣:“什么?” “师哥这是逼着阿茶和阿莼决裂。”莲子抬头看看他,“阿茶入宫前,只有阿莼这一个亲人。” 泉子冷笑了一声:“我有么?我不是劝他别和阿莼翻脸么?” “师哥心里明白,你越是这么说,阿茶就越不会安心。” 泉子不再理莲子,他翻了个身,懒懒道:“那你要我怎么办?我可是受害者,不去追究已经是高姿态了。” 莲子弯下腰,拾起那个拆了一多半的大吊车,看了半晌,才道:“师哥早就知道,那个干酪罐子有毒,是吧?” 他没听见泉子的声音。 “小枕头稀里糊涂,师哥却心细如发,早发现罐子被人动了手脚。可是师哥没张扬,一直等到阮尚仪过来,才故意拿出那罐子。师哥知道阿茶在这宫里行无定踪,只有阮尚仪的哨子找得来他,师哥就是想让阿茶亲眼看见你中毒……” “你说得没错,不过,那又如何?”泉子淡淡地说,“阿莼指使虎宝儿投毒,这总不是假的。” 莲子闷头拧了两个螺丝下来,过了一会儿,才说:“师哥又何必拿自己做牺牲,让阿茶为难、逼着他做选择?” 泉子哼了一声:“现在不让他为难,往后等他想为难了,咱们也死绝了。” “……” “太后那些人,又算什么东西?我根本不放在心上,这宫里我真正忌惮的只有阿茶,此刻不早下决心搞定他,别说师兄弟情谊留不住,到时候,反而为其所害。事态如果不严重,便不足以让阿茶和阿莼翻脸。阿茶立场动摇不定,最后大家都得跟着倒霉。” 莲子低着头,边拧螺丝钉,边不动声色地说:“这就是师父临走交代师哥的事么?” 泉子笑了笑,没直接回答莲子,却说:“只要阿茶做出明确选择,接下来,我就没什么可愁的了。” 莲子看着摊了一地的零件,忽然低声道:“如果是阿莼,阿茶他下不了手的。” “我再怎么卑鄙,也不会让阿茶下手。”泉子停了片刻,望了望蓝天,“到时候,自然是我来。” 莲子猛然抬起头来! “师哥……” “至于你啊,莲子,你是高人,就安心玩你的去吧。”泉子冷冷道,“但是不要指望这世上的事儿,全都像你手里的玩具一样,清清楚楚,简简单单。” 莲子不再说话,小院里又恢复了往昔的宁静,泉子躺在床上,他能透过开着的窗子,看见院子里,金色阳光照在对面的老榆树上,生满嫩芽的老树,此刻重新恢复生机,绿意盎然,树冠顶着碧蓝如洗的天空,那上面没有一丝云,像蓝汪汪的无边大海。不知是谁家的一群白鸽飞过去,鸽哨声尖利刺耳…… 泉子觉得,那些白鸽和五哥哥养的那些鸽子,也许是同一群。 只不过,这些白鸽还在,五哥哥却再也见不到了。 泉子到现在都还记得当年的事。 当年父亲下狱,他和兄弟们被关押在黑暗的牢里,泉子那时候太小,弄不懂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也弄不懂自己为什么见不到母亲,也见不到乳母。 那段时间,他自动催眠,让自己一直睡,醒过来的时候非常少,好像这样,就能趁着睡梦回到那座大宅子里,他们薛家那座气派的深宅大院,回到那个人人都在的家中。 但是某日,他却突然从沉沉睡梦里醒过来,因为牢里竟然来了一群人。 泉子不认识这群人,他们之间的交谈他也完全听不懂,他才五岁,那些字眼对他而言理解起来太困难了。 但是,他从那群人里,瞥见了一个少年。 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身后跟着一个中年宦官。少年的面前,站着一个生着黑胡子的大个子,泉子回头看看,父亲正在和那个黑胡子激烈争吵,泉子从来没见过父亲那么愤怒,他骂得声嘶力竭,脸也全然不像平常那么冷峻,是涨得通红,几近发紫。 “这么说,这群家伙都是坏蛋了?”泉子想,这时候他突然发现,牢门竟然打开着。 泉子用力挣脱抱着他的哥哥的臂膀,蹒跚着从牢里走出来。 这下,所有人都不响了,泉子还太小,别人手上腿上都套着锁链,只有他没有,因为他太小了,完全没有危险性。 泉子用充满敌意的目光,把面前每个人都扫了一遍,然后,他的目光就落在那个少年身上。 下一秒,泉子像一头小狼一样冲出去! 他抓起那少年的胳膊,狠狠咬了一口!(未完待续) 第六十章 年幼的泉子所实施的暴行,并未持续太久。他模模糊糊听见旁边传来一片惊呼,但泉子用最大力气死死咬住,绝不撒口。 等到泉子被那太监给捏住鼻子,不得不松开嘴时,他的嘴上已涂满鲜血,那少年被他这一口咬的,疼得额头渗出汗来。 但他没有怒吼,甚至都没发火。 “为什么单单来咬我呢?”那少年笑眯眯看着他,“是因为看出我最弱小么?” “陛下……” 泉子听见父亲的声音,他呆呆看着面前的“受害者”,对方没说错,泉子的确是这么判断的。 黑暗的牢房里,泉子能看见,少年柔软黑发间那块美玉,他双目炯炯有神,颀长身材,清秀里微有些瘦弱。 泉子舔了舔嘴唇,他能尝到血腥味,这味道真怪。 他盯着面前被他咬伤的人,一点都不怕。 “我要回家!”五岁的孩童大声说,“我要嬷嬷!我要嬷嬷!我不要呆在这里!” 少年看着他,他抬起头,突然对那黑胡子说:“给薛家留一个孩子吧。” 那黑胡子的脸,顿时沉下来:“陛下不可!薛琮旌是谋反大罪,怎么能留他家的孩子?” “留下这孩子,让他跟着凌铁进宫,如何?” 他这么说,泉子扭过头去,瞧了瞧父亲,他看见父亲的脸色变得那么糟糕,很显然,父亲并不同意对方的提议。 黑胡子男人觉得这提议不错,他似乎很乐于见到父亲那古怪的脸色,所以冷笑道:“薛琮旌,陛下想给你儿子留条生路。你竟然还不领情?” “陛下,臣不能让犬子入宫为奴!” 少年微微皱眉,他低头看看矮小的泉子:“这样吧。也不能全听做父亲的,咱们就让这孩子自己来选。” 他再度弯下腰,对泉子说:“现在。有两个选择给你。一是跟着凌铁进宫,” 少年指了指他身后的太监。 “跟着他进宫。就在我身边,那样,你就不会死了,也能见到你的嬷嬷。” 泉子怔怔看他,他还搞不懂死是怎么回事,更搞不懂跟着这个人进宫意味着什么。 “如果不高兴这样,那你就跟随你父亲。进到这牢笼里去。” 少年指了指铁栅栏:“还是像刚才那样,被关在里面,等到明天太阳出来,你就会被斩首。” 泉子想了想:“什么是斩首?” 少年问:“你最怕什么事情?” 泉子眨巴眨巴眼睛:“念书。爹爹叫我念书,如果念不下来,就不能去花园玩,也不能去看花灯。” “那么,斩首就比念书还可怕。”少年郑重地说,“不仅不能够去花园玩,也不能吃东西。更不能看花灯,就连嬷嬷她们,你也再见不着了,你一个人。就在这地底下。” 他说着,用脚尖点了点地。 这时候,泉子听见父亲的声音,他的嗓子完全嘶哑了,但他依然说:“陛下,请让犬子跟随臣一同去见先帝,唯此,方能洗脱臣的不白之冤。” 少年叹息道:“薛琮旌,人活着只有一次机会。你别替他做决定,死或者不死,还是让这孩子自己来选吧。” 泉子自己并不怕死,可他怕黑,怕自己一个人呆在黑咕隆咚的地底下,见不着嬷嬷,看不成花灯。 泉子双手抓着自己胸口衣襟,难受得皱起眉,使劲儿喘粗气,他一遇到非常困扰的事情,就会这个样子。 少年看他这个样子,苦笑道:“好了,现在你选吧,是跟着你父亲到地底下,黑咕隆咚呆着,还是跟着我和凌铁去见嬷嬷。但是你要记住,跟着凌铁和我进宫,并不比死去更强,甚至可以说,比死更加惨。[.超多好看小说]” 所有的人,都闪开了。 牢门开着,父亲和兄长们全都瞪大眼睛看着他,那个黑胡子男人也盯着他,有的哥哥还说:轩儿过来!和哥哥在一起,咱们不能分开! 说这话的是泉子最喜欢的五哥哥,因为他养了一大群鸽子,还会抓来刚破壳的小乳鸽给泉子玩,看着鸽群在天空飞翔,是泉子最最高兴的一件事,哥哥还说,鸽哨就是鸽子们飞得快乐了,唱出的歌曲。 ……呆在地底下,就听不见鸽子唱的歌了吧?可是,更加惨是什么意思呢? 泉子扬起脸,望着那个少年,满脸稚气地问:“进宫,我还能看见鸽子么?” 少年一愣,略想了想:“应该,可以吧。” 泉子看看父亲,又看看那个黄袍少年。父亲紧张得眼睛像牛一样鼓出来,那模样像是要把他一口吞进去,那个少年,背着手,静静看着他。 他把受伤的地方用袖子掩饰起来,放在身后,像只爱干净的鹤。 泉子低头想了想,蹒跚走到少年的身边,拽了拽他的袍子:“我跟着你。” 牢房内,寂静一片! 似乎太泄气了,泉子的父亲和兄长们,竟然没有谁出声,就好像在那种完全出乎意料的状况下,他们连叹息都不肯给出了。 那个黑胡子的脸上,露出讥讽的笑。 少年却没笑,他伸手牵过泉子,小心翼翼将他交给那个中年太监:“凌铁,这孩子就是你的了。” 泉子仍不死心,他仰头看着少年:“嬷嬷呢?” “嬷嬷在外头呢。”少年到这时候,方才露出一丝微笑,“等会儿她见着你,肯定特别高兴。” 泉子被那太监牵出去的时候,又回头看了看身后的牢房。 他看见父亲凝视着他,那种眼神,复杂难懂似夏夜星空,沉重得泉子无法扛起来,那甚至都不像责备,父亲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看着他,这目光吓得泉子不敢抬头。然后他听见五哥哥很生气地说,轩儿!你快回来!别胡闹! 那是他的名字,薛靖轩。但是从那之后,就再没有人这样喊过他,连轩儿这称呼也跟着湮灭了。他抛别了哥哥和父亲,抛别了家族,连自己的名字也一同抛别。师父给他改名叫泉子,山泉的泉,师父说这名字好听,比“薛靖轩”什么的强多了,泉子,一念起来,就想起青州的深山里,叮咚泉水声,又干净又清高。 那少年后来对泉子说,他尽力了,但无论怎么做,都保不住他父亲,他只能保住泉子这一条命,而且还得以这种屈辱的方式。 泉子听不懂,等到他长到了能够听懂的年龄,也终于理解了少年语气里那份深深的恨意,他方才明白,原来这件事不仅带给了他莫大的屈辱,也带给这个少年自从登基之后,第一份沉重的打击:他连唯一一个维护自己的大臣都保不住。 不过泉子觉得,这不是少年的选择,而是他自己的选择,如果再来一次,他还是会选择活着,就算以这种屈辱的方式。 直至成年之后,泉子才惊愕地发觉,他对生命,对家庭,对血缘这些东西,从来就没有什么深层的热爱,对正义这回事情则更没有过疯狂的信仰。 他是个天生心冷的人,不可能真的热衷什么,更不会为了谁付出真情。他的心是个牢房,连他自己都没有钥匙。刚发现这个事实时,泉子几乎接受不了,他觉得自己是个怪胎,没有人性的怪兽。但是逐渐的,他就平静下来,进而慢慢习惯了这样的自己。 少年没有违背诺言,他真的找来了泉子的乳母,让她一直陪着泉子到八岁,所以泉子就成了这宫里最为特殊的小太监,唯一一个带着自己乳母的太监。 一年之后,少年带来了那个黑胡子的首级,他对泉子说,我终于替你父亲报了仇。 泉子跪下来,给少年磕了头,然而他的心中却无比茫然。 这个长满黑胡子的男人的头颅,又能换回什么呢?父亲的声音,兄弟的臂膀,还是母亲的笑靥? 这个丑陋肥硕的头颅,其实,什么都换不回来。 后来年纪渐长,在少年的身边看见的事情慢慢多了,泉子偶尔也会想到父亲。 他幼年的时候不能懂得,现在,却终于懂得,当父亲在太祖病榻跟前接下遗命时,他的命运就已经铸成了。这是任何人、任何事都无法改变的,父亲和柴仕焱的分歧,归根结底并不是对少年的态度,父亲真正不能容忍的,是他人分夺了自己手中的权力。让父亲这个权力狂人放弃权力,离开这个死亡场所,那比让他死还难,如果不死在柴仕焱手里,最终,他也会死在少年的手里,父亲的命运是一条不转弯的跑道,如果事情演变成那样,泉子活下来的机会恐怕更渺茫。 “活着,还是不活,这是个问题。”这是那个黄袍少年长大成人很多年以后,从哪里听来的古怪独白,有段时间,他自言自语反复念这段话,后面泉子还记得他说,顾虑使我们都变成了懦夫,宁可忍受目前的苦难,而不肯奔向另一种苦难。 泉子觉得这话说得挺有道理,但他不觉得自己是懦夫,当然,他也不认为自己的选择值得骄傲、该被赞赏,他只是选择了活,放弃了死,除此以外,没有附加。 但是至少,他现在还活着,比起早化作白骨的父兄,泉子觉得,自己已足够走运了。 …… 往昔岁月渐渐淡去,泉子回过神来,那群洁白的鸽子早已经飞得瞧不见了,莲子仍然坐在门墩上,一艘航天飞机,逐渐在他的手中显现出雏形来。 泉子终于安下心来。(未完待续) 第六十一章 太后的寿辰,隆重而乏味。 就如这位至尊的老太太的人生,充满各种辞藻华丽的祝贺,却没有一句出于个人的真诚问候。 太后寿辰,每个人都忙死,这场盛典从三个月前就开始准备,持续下来,没人脸上没有疲倦之色。寿辰当天,百官称颂,各地送来祝寿的贺礼,热闹之极,像一台五花八门的大戏。 宗恪说他就是这台戏的制片人,不停投资却票房惨淡,而且还得表现得很愉悦,他觉得他像受虐狂,严重消耗着自己的人品——尽管这男人的风采在典礼之上,犹如绝世钻石般耀眼,感染着在场所有人的眼睛,他的上方天空,仿佛始终横亘着一道庄严的彩霞,华丽威武。 然而回到寝宫里,宗恪就喜欢说些怪话,在他说这些怪话的时候,阮沅和泉子就笑嘻嘻听着,阮沅因为受伤,逃过一劫,没人找她做事。泉子身上中毒,宗恪不让他过度疲劳,只派给些轻省的活儿。 但是渐渐的,宗恪就觉得这两个人讨嫌了,他一个人忙得团团转,却招来两个人坐在旁边看戏,这让宗恪十分不悦。 “我们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啊!”阮沅十分委屈。 “就是因为你们成天呆着,才看着讨厌。”宗恪瞪了她一眼,“有的时候,存在就是一种炫耀。” 阮沅笑起来:“你这话,正该拿去给我表姐说,她保研成功以后,全宿舍的人看她都不顺眼。” 泉子一惊,去看宗恪的神色,却什么都没看见。 最近半年,有一些改变慢慢发生在宗恪的身上。他酗酒的次数减少了许多,发无名火的时候也变少了,除了皇后忌日那天。泉子差不多有半年没再看见他蹲角落里生蘑菇了。泉子认为,这是因为他找不到一个安静无人的角落生蘑菇,因为阮沅是这么活泼。 他甚至允许别人提萦玉了。在这之前,任何指向这个人的词汇。对他而言都像针扎。是阮沅第一个打破了这个禁忌,她总是说“我表姐”怎么怎么样,慢慢的,宗恪也就习惯了。 就好像因为阮沅的到来,皇后带给宗恪的伤痛,也逐渐变得不那么严重,泉子不能理解阮沅是怎么做到这一点的。明明之前那么多年,宗恪死死抱着过去不肯撒手,那样子看起来,就好像要和过去一同殉葬。 而且,明明她也没做什么。 私下里,泉子和其他几个分析过宗恪和阮沅的关系,阮沅是为了追求宗恪而进宫的,这件事人尽皆知,但是看宗恪的反应,完全没把阮沅的追求放在心上。宫中女眷们一开始震惊无比,后来看见宗恪根本没那个意思,也慢慢放下心来。除了蓉贵嫔那次,嫔妃们很少来找阮沅的茬。宗恪曾经发过警告,后宫对他而言,是一个“大家都老实呆着,我去谁那儿,那是我的事,在这上面多嘴多舌搬弄是非的,我会让凌铁半夜不蒙面去找你麻烦!”的地方。 是因为宗恪看得清楚,宫斗越精彩,唯一的那个男人也就越容易沦为女性们展开“大戏”的道具,就像打牌人手里的ace,貌似尊贵无比,说到底,不过是一张被人利用的纸牌。 换句话说,既然皇帝没这个心理需求,宫里的斗争土壤也就不会太肥沃。 所以阿莼说,宗恪看来并不喜欢阮沅。莲子却说喜欢是喜欢,但他怕麻烦,不想把事情变得太复杂。青菡同意莲子的说法,但她觉得宗恪不是怕麻烦,而是还在念着皇后。小枕头搞不懂,他认为如果宗恪喜欢阮沅,干嘛不给她一个名分?如果他不喜欢她,干嘛又一直把她留在身边?宗恪到底在想什么呢? 后来,坐在旁边一直没吱声的阿茶,突然说,宗恪不让彼此有进一步发展,是因为,他不想阮沅变成第二个“元皇后”。 泉子觉得阿茶逮住了问题的关键,倾心相爱的结果是家破人亡,这种倒霉经历,一般人有过一次也就足够了。 这么想来,泉子多少有些同情阮沅,他觉得阮沅在攀爬一座不可征服的高山,或许就是宗恪总说的那个喜什么拉雅山。 泉子正出神呢,却听见宗恪的声音:“……天也不早了,你不是说要请旨出宫的么?还不过去?” 泉子回过神来,起身道:“是,奴婢这就去。” 他今天,仍旧穿着那身日常的青衫,但却收拾得格外清爽。白皙洁净的面容,淡红的唇,眉眼也清朗如画,明锐漂亮的眼睛像火炭一样闪光。 泉子这夜莺般动人的光彩,惹得看惯了他的阮沅,都忍不住瞟了一眼。 等他走了,阮沅咂咂嘴:“今天泉子蛮漂亮的哦。” 宗恪笑得很神秘:“那当然,要去会老情人嘛,哪能不打扮得光鲜一点?” 阮沅唬了一跳! “什么老情人?”她马上问,“泉子今天请旨出宫,不是说,是为了分发你给那些大臣的什么什么赏赐么?怎么又和老情人联系上了?哎?他的老情人是谁啊?” “老情人什么的是我说着玩的,你可别当面问他,他会恼的。”宗恪努力忍住笑,一脸神秘的压低声音,“不过对方对他,还真是情有独钟很多年了。” 接下来这两个人的八卦,泉子没能听见,不过即便他听见了也不会当一回事——他又何尝没有和别人说过宗恪的八卦呢? 而且,他此刻正做的事情,真谈不上理直气壮。 蔡烺的府邸在城西,地方不算太大,里面却幽静舒适。 此刻,泉子正坐在木亭里,今天天气仍然很好,近处几株桃花开得灿若云霞,殷红似火,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头顶那片红霞,直至眼睛微微酸痛。 在他身边。蔡烺正小心翼翼将紫色液体倒进一盏水晶杯子,当他打开木塞时,那股浓郁果香就扑鼻而来。 “是什么?”泉子问。 “放心。不是酒。”蔡烺将那盏水晶杯递给泉子,“是银赫运来的新鲜葡萄,我叫他们榨成了汁。” 泉子接过来喝了一口。凉凉的果汁甘甜无比。在这草长莺飞的春日里,于桃花荫下。喝一杯清凉的葡萄汁,可算是难得的享受。 此时,是午后。 蔡烺屏退了下人,花园的木亭里,只剩了他和泉子两个,今天泉子虽然奉旨前来,但是等公务交接一完毕。旁人走干净了,他也不再那么拘礼。 实际上,泉子来蔡烺这宅子的次数,比宗恪估量的要多,但他为人谨慎,行事小心,借口也找得十分巧妙,所以俩人秘密的往来,并没有多少人能够知晓。 四下里,安静无人。仿佛能听见蝴蝶在花间扇动翅膀的声音。已经是三月了,风很暖,空气卷着嫩嫩花瓣的芬芳,蔓生在墙角下的鼠尾草那绿色带圆点的花纹。织成一片顽皮翠意,把灰暗的墙壁都浸染了,青草晒了一上午,此刻正散发出热乎乎的猛烈清香。 一群白鸽在严丝合缝的蓝天之下不停盘旋,鸽哨清晰。 泉子放下水晶杯,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他能感觉到阴影慢慢靠过来,有双温热的手抚上他的肩头。 过了好一会儿,蔡烺才松开他,泉子睁开眼睛,凝视着他。 这是个还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人,虽然出征打过仗,身形却并不健硕,猛一眼看上去,却有些病病弱弱的样子,他的容貌也不是普通武将那种粗线条,而是细致的、略含着一点温婉的愁容,男人有一双动人的黑眼睛,泉子听宗恪说,蔡烺的样子,“像夜晚淋了雨又找不着家的雪瑞纳”,泉子本来不知道雪瑞纳是什么样,拜能够画几笔的莲子所赐,他头一次见到这种古怪的犬类,所以后来,每次想到这个比喻,泉子都忍不住想笑。 此刻蔡烺的呼吸有些不平稳,正用温柔似野花般的神情看着泉子。他这么安静,让泉子甚至不怎么厌烦刚才的亲吻。 但是,泉子依然从这张脸上看见了较近的眉间距,还有方方的下颚,青铜一样瘦瘦的脸颊,以及略有点突兀的鼻尖——这全都是郦氏一族的生理遗传,它们不容置疑地提醒着泉子,面前这个男人和太后的血缘关系。 “鸽子,是这附近的?”泉子忽然问。 蔡烺愣了愣:“是啊,不知是这附近谁家养的——喜欢鸽子?” 泉子点了点头。 “那我也叫人养一群,下次你来,给你看。” 泉子微微笑起来,把手放在蔡烺的耳后,他的手指能摩擦到他细细的鬓发。 “难得看见你这么高兴。”蔡烺突然说。 泉子柔声道:“难道平日我有不高兴么?” “不是不高兴,只是不太快活。”蔡烺看看他,“你的眼睛里面,平时很少有东西。” 泉子不出声,只凝视着他,像凝视一个孩子。 “我虽然愚笨,不通世情,可是这方面天生就灵。”蔡烺继续说,“谁的心里有什么,眼睛就能显出什么来——只有你,我看不见你眼睛里有什么。” 也许那是因为,我的心里什么也没有,泉子想。 “有人的眼睛,看着让人不舒服。”蔡烺说到这儿,皱了皱眉头,“昨天那个鹄邪人就是。” “鹄邪人?” 蔡烺仿佛醒悟过来,他压低声音:“昨天,我在我哥哥那儿看见的,一个鹄邪人,包着头发,细细的蓝眼睛。” 泉子心里一惊!安平侯的府邸有鹄邪人来往?! “是哪家的鹄邪家奴?” 蔡烺摇摇头:“不是京城的人,也不是哪家的家奴,我不认识,从未见过。而且昨天是不凑巧遇见的,看我哥哥那神色,恐怕不想让我看见那人。” 这么说来,是晋王世子的人了,泉子暗自思忖,他得把这事儿告诉宗恪。 他很少主动向蔡烺打听什么,泉子不希望对方察觉到自己的动机,但是蔡烺自己会说。他和郦家那些人一向合不来,又没有可以发牢骚的地方,偶尔说多了。就会漏些信息出来。 “蔡将军和安平侯已经和好如初了么?”泉子又问。 “和好如初谈不上,我还宁可回镇抚司,和姜啸之他们喝酒呢。”他摇摇头。“是你说,别再闹别扭。我后来也想过了,不能一直这么戳着。哥哥不喜欢我这样子,若不是彼此兄弟,恐怕从此就成陌路人了。” “安平侯和蔡将军是同胞手足,怎么会为了这么点事就断了亲情呢?”泉子笑道,“是蔡将军多虑了。” 蔡烺皱起眉头:“没想到,连你也说这种套话……” 泉子被他说得沉默了片刻。才道:“也可能是因为,我不想再看见兄弟间出现裂痕。这几天已经看够了。” “什么意思?” 接下来,泉子就把自己中毒的事,告诉了蔡烺,他说阿莼和阿茶为此事产生猜忌,感情已经不像从前那么好了。 “那你现在怎么样?”蔡烺很紧张地瞧他。 “已经没事了。”泉子笑道,“只是,这半年不能再用力。” “这事儿,幕后指使一定是我姨母。”蔡烺冷冷道。 泉子不说话。 “所以我才说,你不该留在宫里。”蔡烺忍不住道。“这种龙潭虎穴,多留一天都是危险。” 泉子收回了手指,刚才的柔情忽然散去,如烈日下的冰雪。 他随手拿起堆积在一旁的花朵。那是新鲜木槿,粉红的色泽像少女的手指。 “奴婢早说过了,宫里就是奴婢的归宿。”泉子转动着花朵,淡淡地说,“奴婢与蔡将军不同。” 他改了口,从“我”又变回到“奴婢”,蔡烺听得出来,这是要刻意拉开距离。 然而他依然坚持说:“泉子,我替你想办法好不好?只要你肯离宫,我会给你安排妥当的……” “离宫又能怎样呢?让奴婢躲在将军的府里么?”泉子不耐烦地说,“奴婢不能离开宫里,将军又何尝不是无法离开这一切?如果没有太后,没有安平侯,没有周太傅没有沂亲王,如果将军和这一切都毫无关系,此刻,将军还会坐在这儿和奴婢说话么?” 泉子这一番话,像鞭子一样毫不留情,蔡烺的脸色变得难看了。 最终,他点了点头:“你说得对。但是,泉子,不要把我和那些人划归为一类。帝后两派,争夺已久,如今朝中人人都在选择立场,将自己归档,不是左就是右。别人都拿我当太后那边的人,可我并不是。这甚至都不光是因为你。” 泉子隐约觉得,刚才自己说得有点过了,蔡烺这种思维天真、不谙世事的人,总是让他格外头疼。 “如果可能的话,我也希望自己能参与到这场战争里。”蔡烺抬起头来,粲然一笑,双眸深处有银光点点,“如果我有那个能耐,以各种阴谋权术笼络人心、扭转局势,使大权在握,让他们谁都不能动你丝毫,甚至让你也不得不屈从于我……你是不是更希望我能变成那样?” 泉子答不上来。 他忽然想起柴仕焱,那个害得他家破人亡的黑胡子……难道他真的希望,蔡烺成为柴仕焱那样的人么? “如果你真的希望,我会去试试。”他继续说,“虽然不见得能做得很好,而且你决不用担心我会变得让你不认识,我是知道我自己的。” “奴婢并不希望将军去做那样的事。”泉子又重新变得和颜悦色,但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言不由衷。 蔡烺笑了笑,转了话题:“明天,我让他们去买些鸽子。下次你来,就能看见它们了。” 日光慢慢把影子拉过来,用桃花荫遮住蔡烺原本明朗的脸孔,泉子有点看不清他的脸了。 那天,泉子并未逗留太久,蔡烺十分依依不舍,他很清楚,下一次见到泉子又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回宫的路上,泉子在轿子里不由呆呆出神,手上还拿着那朵木槿花。 花瓣被温热的手捂得有点蔫,粉红的颜色显得疲倦。 他还在想蔡烺说的那些话,泉子不知道这个人究竟能为他做到哪一步,他对此,略有点好奇。 泉子觉得自己其实不了解蔡烺,原先,他自以为对这个人了如指掌,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他甚至怎么都弄不懂,蔡烺为什么要钟情于他。 泉子对男性兴趣不大,他更喜欢女人,温暖,柔软,芬芳,顺从又聪明,而且美丽……女性对他而言有点像灭火器,虽然泉子本身不是健康完整的男性,也依然有被欲望弄得烦躁没辙的时候。 但是,蔡烺对他并不是如此。 泉子心里很清楚,虽然宗恪放任他一切行为,并且从不出言打探,但其实宗恪心里是十分好奇的,想知道他和蔡烺到底达到了哪一步。 泉子和蔡烺就到今天这种程度,只要他不喜欢,蔡烺就不会再往前一步。 这宫里宫外,除了政治,流言最多的就是私情,因为宗恪把泉子放在身边这么多年,又这么不顾规矩地放任他,再兼泉子生的这副模样,所以也有某种谣言说泉子媚惑主上,和宗恪有暧昧。 泉子对流言从来不屑一顾,甚至觉得流言可以形成某种屏蔽,遮住真实的自己,虽然他也不知道真实的自己究竟是什么样子。 他觉得,蔡烺就像一个在曲曲折折无穷迷宫里寻路的人,认定只要努力向前,百折不挠的继续,就一定能找到最后的答案。泉子不知道,当蔡烺终于找到最后的房间,不顾一切撬开门锁,却发现里面空空如也时,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泉子觉得到时候,自己恐怕会感到很遗憾。 但他不会为此而抱歉。 泉子将花扔出轿子,花瓣跌在污泥里,没人看见。(未完待续) 第六十二章 回到宫里,天色已经暗了,泉子经过书房,正看见阮沅端着一个碗走过去。 “阮尚仪。”他叫住她。 泉子发现,阮沅手上的布拆下来了。 “伤好了?” 阮沅笑嘻嘻点头:“崔太医刚来过了,给我拆下来了,说已经好了。” 她伸出另一只空着的手,很得意地说:“看,闪电!” 泉子定睛一看,刀伤在阮沅的掌心留下几道突兀的划痕,是很像闪电的模样。 “这是什么?”泉子指指碗。 阮沅嘟着嘴,揭开茶碗,泉子探头一看,原来是樱桃奶冻。 他笑道:“给陛下送去的?” “是啊,布刚拆下来,就催着我干活。”阮沅哼了一声,“说什么就想吃这个,馋大发了,催着我去叫御膳房赶紧给做,一个劲儿吩咐多加糖多加奶!跟小孩儿似的。” 泉子笑起来。 “你不进去啊?”阮沅问。 “暂时先不进去了。”泉子说,“我刚从外头回来,累得筋骨疼呢。” 阮沅本来想问:你那个老情人怎么样了?但是旋即她又想起宗恪的警告,于是生生把这话给咽了回去。 “怎么了?”泉子看她表情怪异。 “没什么!”阮沅赶紧摇头,“那好,你先歇着吧。” “嗯,晚饭后我再过来。”泉子说,“你和陛下说,我回来了。” “好。” 目送泉子离开,阮沅端着盘子进了书房。她走到宗恪身边,没好气地放下盘子:“给!先生你叫的樱桃奶冻。” 宗恪看看樱桃奶冻,又看看阮沅,捉狭地说:“怎么?很馋啊?” 阮沅马上怒气冲冲望着他! “哼哼。没你的份。”宗恪得意洋洋端起碗来,舀了一勺樱桃塞进嘴里,“……一边儿馋去吧!” 阮沅拿拳头重重捶了一下桌子。像被激怒的马一样,愤怒无比地冲出房间。 宗恪看她半天不肯回屋来,像是真的发火了。马上说:“喂,别那么小气嘛。我开玩笑的,分你一半好么?” “我不要!”阮沅恨恨道,“您自己用吧!” “唉,这可是你说的,好心分你……” 话还没说完,阮沅听见屋里传来“当啷”一声,像是瓷器跌在地上的声音。 她愣了愣。一掀帘子进屋来,却见那碗樱桃奶冻跌在地上,白花花的牛奶淌了一地,瓷碗也砸碎了。 “怎么了?”阮沅好奇看宗恪,“多大的人了?碗还拿不稳啊?” 宗恪坐在桌前,表情呆滞,眼睛茫然望着桌子。 “我看不见了。”他忽然,轻声说。 阮沅起初以为他开玩笑,她还拿手晃了晃,笑嘻嘻道:“看不见什么?” 岂料。宗恪竟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你在碗里投了毒?!” 阮沅的脑子,嗡的一声! “没!我没有!”她尖叫起来。 “……这樱桃里有毒!” 像是有盆冰水,顺着阮沅的头顶浇下来!她哆哆嗦嗦抓住宗恪的袖子:“到底……到底是怎么回事?!” 半晌,宗恪慢慢松开她的手。他扶着桌子坐下来。 “我看不见了,阮沅。”他扬起脸,茫茫然望着她,“我瞎了。” “……” 阮沅一脚高一脚低,跌跌撞撞往御前侍卫值宿的地方去,她知道,井遥就在那儿。 尽管宗恪吩咐她千万别慌,别露出马脚,可是阮沅怎么都做不到若无其事。刚才要不是宗恪抓着她的胳膊,逼着她稳住神,阮沅肯定会哭出声来。 “不能让别人知道,听见了么!”宗恪抓着她胳膊的手指,用力得像铁钳,“快点,把泉子叫来。” 他的声音已经镇定下来,可是双眼毫无神采,目光呆滞,找不到焦点,果然是瞎了。 “别哭,阮沅,快去把泉子叫来,然后你再去找井遥,快!” 阮沅被他推了一把,这才回过神来,她飞奔出去找到泉子,贴在他耳畔小声说了两句,泉子脸色大变,拔腿就往书房去! 接下来,阮沅又慌不迭去找井遥,等她上气不接下气奔到了门口,果然听见井遥在里面说笑的声音。 阮沅深吸一口气,努力把脸往袖子上使劲蹭了蹭,又龇牙咧嘴活动了一下脸部肌肉,挤出一个微笑,这才掀帘子进去。 侍卫们都认识阮沅,见她进来,赶紧都站起身,还有人请她坐下喝茶。 阮沅笑笑,却对井遥说:“井统领,陛下吩咐我来找你。” 井遥会意,跟着阮沅走出值庐,一直到院子里,阮沅才告诉他出事了。 这是一场默然无痕的人仰马翻,事情只限制在少数几个人之间知晓,一来,太后刚过了寿辰,就发生这样的事,传出去会引起耸动,二来,也为了防范下毒手的人一计不成再生一计。 崔景明来过,仔细检查了那剩下的大半碗樱桃奶冻,果然在里面发现了毒质。他对阮沅说,这毒药厉害得很,宗恪吃得很少,所以只是视力受损,如果一整碗全都吃进去,恐怕毒质侵入脑髓,人就完蛋了。 “怎么个完蛋法?”阮沅胆战心惊地问,“会死么?” “比死更糟糕。”崔景明皱起眉头,“这是损害心智的蛊药,下毒之人绝不简单。” “什么意思?”井遥问。 “蛊药是迫害魂魄的东西,其意不在肉体上,而在其魂魄。”崔景明说,“这药,只需达到一定的量,人不仅会失明,还会神志受损,无法辨别事物,也不能认知事物之间的联系……” 听了一大通,总算听懂了后面这句话,阮沅张着嘴。结结巴巴地说:“那……那不就成傻子了?!” 崔景明慢慢点头:“这就是它的目的。” 宗恒在知道消息后,第一时间赶了过来,其余人等看见了赵王。这才松了半口气。 宗恒让井遥秘密派人加强寝宫戒备,又让泉子防范,不让任何人接近宗恪。所有食物饮水,全都得经过严格检查。 御膳房里。所有涉及到这碗樱桃奶冻的人,全部被羁押起来,但是连翼严厉审查了一夜的结果,却毫无线索。很明显,这些人都是无辜的。 问题的核心,依旧回到了“到底能不能治”这上面。崔景明的回复是,他没有百分百的把握。 “这是云家的手法。厉害得紧,老臣也不是完全没法子,但只能一点点试着来。” 阮沅在旁边听得脸孔发白,一点点试着来?!他以为宗恪是实验室的小白鼠? 原来宗恪中的这种蛊药,配方十分复杂,其中涉及到十种毒药,包括一部分昆虫与罕见的两栖类生物,用来增强药效,十种药物互相搭配,变幻出更多的作用。如果不把配方拿到手,就这么两手空空去破解,其难度几乎等于猜中一个福利彩票。 “这不是普通人下的蛊药。”崔景明说,“是云家的高手干的。” 宗恒脸色很难看。他说:“崔太医,此刻就派人去缉拿云舫之,来得及么?” 崔景明苦笑摇头:“王爷,这么干没什么用处,云舫之是云家掌门没错,他管着云家上上下下几百口这也没错,但他没可能指使谁去干这种事,这恐怕是下毒者的个人意愿。就算把云家的掌门从越州千里迢迢抓来,他也不见得能解这毒,只要下毒的人不把蛊药的方子拿出来,哪怕是云舫之,也只能望洋兴叹。” 宗恒做声不得! “再者,越州千里之遥,地处丛林,云家人又诡异难测,多年来与朝廷为敌,我们去缉拿,人家肯定要逃,等逮到云舫之那也迟了。如今情况紧急,咱们还是不要把时间浪费在这种没可能的事情上吧。” 连翼在一旁焦急:“崔太医,你说来说去,简直一点法子也没贡献出来啊!” 崔景明苦笑道:“连校尉先别急,照着目前这状况看,咱们只能这么办:一方面,老臣尽量拿药维持住陛下的状况,以免进一步恶化,另一方面,请赵王协助,去楚州找我们崔家的门主,虽然也可能同样云游四方,但是王爷,云舫之不好找,我们门主还是比较好找的,对治这种江湖伎俩,门主的水平远胜过老臣,若她在此,希望肯定大得多。” 宗恒也知道,武林人之间,中了云家的招就去找崔家救命,这已经是老惯例了,崔景明的提议,比派人去缉拿云舫之要有效得多,他当下就同意了。 男人们在商量对策,阮沅自觉不便打扰,便悄悄进屋来看宗恪。 他一个人坐在床上,正在发呆。 “阮沅?”宗恪听见脚步声,马上问。 “是我。”阮沅走到他身边。 宗恪咧了咧嘴,做出一个微笑的模样:“看看,老天爷惩罚我了。” “惩罚你?” “谁叫我不把好东西分给你吃的?”他说,“这就是一个人独吞的下场。” 阮沅强忍住眼泪,哼了一声:“你该反省。” 宗恪点了点头:“嗯,我正在反省呢。” 阮沅坐在他身边,想不出该说什么,她思忖良久,才问了一句废话:“一点都看不见了?” 宗恪点了点头:“一点都看不见了。不过,还好,老天爷留了情面,没变成傻子。” 他已经听见崔景明说的那番话了。 “我和泉子商量过了,今晚上我就留在这儿。”阮沅忽然说,“这几天,我和他轮流值班,再加上青菡,偶尔沉樱来帮把手。” 宗恪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才说:“这不是你的差事,你不会伺候人。” “我可以学,有泉子他教我。”阮沅微弱地说。 于是从那天晚上开始,阮沅就成了宗恪贴身的护士。 夜间,躺在外屋床上,阮沅翻来覆去睡不着,她侧耳听了许久,也没听见宗恪的动静。 他睡着了么? 想了半天,阮沅披上衣服悄悄起身,她走到宗恪的床跟前,轻手轻脚掀开帐子,他没睡,睁着眼睛不知在想什么。 “要不要喝点水?”阮沅问。她确信,宗恪能听见她走过来的声音。 宗恪摇摇头。 又静了一会儿,她听见宗恪的声音:“这件事,没告诉宗玚吧?” 宗恪突然提起儿子,这让她意外,平日里宗恪几乎不在言谈中谈及他这个孩子,就好像他根本就没孩子一样。 “应该没人告诉他。”阮沅低声说,“告诉他了也是让他担心,何必呢。” “嗯,等到必须告诉他时,再开口吧。”宗恪慢慢地说,“如果真到了那一天,他怎么都逃不掉的。” 阮沅慢慢靠着床坐下来,夜深人静,宗恪突然说起这些,简直像留遗嘱,这让她觉得很不安。 “也许都还没等他知道,你的眼睛就好了。”阮沅努力安慰道,“到时就算告诉他,也是虚惊一场。” “要是怎么都好不了呢?”宗恪转过脸,像往日那样望着阮沅,他的目光是涣散的,根本看不到阮沅的眼睛。 “不会的!”阮沅马上说,她的语气很坚决,好像要命令谁。 宗恪不出声,他的呼吸有些急促,像于绝望中拼命求助的困兽,正发出无声的鸣叫。 但是阮沅却无法判断那鸣声的确切含义。 静谧的夜,没有一点声息。搁在远处的蜡烛,被微风吹得明明暗暗,阮沅不把灯拿近前来,是因为宗恪一直不喜欢。如果不是看公文,夜里他最讨厌把灯凑得太近,他觉得太明亮了晃眼睛,宗恪宁可在黑暗里呆着,静静喝茶或者看院子里水绿色的月光,要么,就让莲子吹一曲清婉的笛子。 莲子不仅会摆弄机械,也擅长乐器,但他总是吹很哀的曲子,听得让人愁肠百转,无计可消。莲子的笛声听起来,像“一川烟草、满城飞絮”,似乎人间的离愁别恨,全都融在这短短一枚笛中了——难道这孩子就不会吹点欢快的调么?阮沅想,可是宗恪却偏偏喜欢莲子的曲风,那种时候,黑暗中就只剩了君臣二人,宗恪痴痴的样子,像是要随着缥缈笛声,渐渐融入这夜色中去。 今次阮沅还是按照老习惯,把灯放在远处。 她忘记了,如今就算点着灯,宗恪也瞧不见。(未完待续) 第六十三章 天蒙蒙亮的时候,阮沅累得坚持不了,不知不觉睡过去,没想到还不到一个小时,就被宗恪的呻吟声给惊醒! 顾不得穿鞋,阮沅光着脚跑进屋,只见宗恪披散着头发,半个身子跌在床外头,他声音嘶哑,手死死抓着自己的头发,像是有什么强烈的痛苦在煎熬他,宗恪的脸,青筋暴露,扭曲挣扎得不似人形! 阮沅吓得尖叫,慌忙上去扶他,谁想被宗恪一把推开! “谁?!是谁?!”他嘶吼道,“谁在朕跟前?!” “是我啊!”阮沅赶紧说,“宗恪!你是不是哪儿很疼?!” 宗恪大睁着那双看不见的眼睛,双手在虚空里乱抓,阮沅上前,一把抓住他的手。 “来,先别往前爬了,你快掉下来了,宗恪,你回床上去……啊!” 阮沅只觉得一阵剧痛!她被宗恪抓住的右手腕,像被钳子给大力卡住! “……宗恪你放手!”阮沅不由疼得尖叫,“我的手要断了!” 但宗恪就是不肯松手! “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你是被那个蛇蝎心肠的女人派来的!”他语无伦次地叫嚷。 阮沅疼得直想哭:“……什么派来的!宗恪你疯了?!” “我才没疯!你们都是一路货色!”他的嗓子都嘶哑了,“你和你表姐一样!除了害我就没安别的心!” 阮沅从没见过他这个样子,宗恪这疯虎一样的失态,把她吓得哭起来:“松手啊!我的手要断了!” 宗恪扑上去,一把掐住阮沅的脖子,把她按在床上! “你就是那个忘恩负义的贱人手里的一把刀!杀了我,再杀了玚儿。你们姐妹好坐拥天下!这江山就又落在了你们元氏手里了,是不是!” 宗恪压在她身上,叫得声嘶力竭。失明的眼睛泛着血红的光,他披头散发的样子,像个狰狞的魔鬼。 阮沅拼死挣扎。但她所有的力气,就像蚂蚁撼大树一样。都落了空。 “你想让我再掉进去!那样你就得意了!你想让我中你的阴谋诡计!你们这些歹毒的女人!趁早杀了干净!我再不留你这后患了!” 阮沅觉得,他掐在自己脖子上的双手在渐渐收紧,她能吸入肺部的空气越来越少,阮沅听不清他到底在嚎叫什么,她的力气越来越小…… 终于有人冲进来,一掌推开了宗恪! 阮沅从床上翻滚下来,狂咳不止。 “尚仪!”有人扶起她来。阮沅看不清人,但能听见那声音是泉子。 她的衣衫不整,还光着脚,想出声,喉咙却出不来声音。(.无弹窗广告) 宗恪嘶哑的叫喊还在继续:“杀了她!杀了她!给朕把这女人拉下去,五马分尸!……” 阮沅跪在地上,双手捂住喉咙,她眼前一阵阵发黑,心中悲苦,眼泪夺眶而出! “皇兄。请安静。陛下!……”有力的声音,是宗恒。 接着,是桌椅翻到、杯子砸在地上的清脆声响,很多人冲进来。屋里一片嘈杂! 原来半夜里,宗恪的体温骤然上升,毒性发作,谵语不断,阮沅差点被他掐死,幸亏宗恒这晚没有回王府,他及时赶来,以强力制服住混乱发狂的宗恪。这当儿,泉子也赶紧叫人找来了崔景明,勉强灌进了一碗镇定作用的药物,才总算让宗恪安静下来。 崔景明的结论是,毒质入侵到大脑,已经影响到神智了,他也没想到发展得这么快,昨天他开的药物是抑制毒素蔓延的,没想到效用才维持了一晚上,其实他通宵没睡,一直在和赵王以及几个太医讨论对策,得出的方案却不甚令人满意。 “但是眼下这状况,看来拖延不得了。”崔景明皱眉道,“下官这就开方子,先让陛下服药,效果此刻还不好说,咱们一步步来。” 混乱持续了一整天,到了午后时分,宗恪服用了崔景明的药,竟开始大口呕血,阮沅急得要去找崔景明算账,宗恒却拦住她。 “吐的是紫黑色的血,是带着毒质的。”他说,“崔景明嘱咐过,这药略有些狠,没办法,只能以毒攻毒,保住性命再说,他也说了,得一步步慢慢来。” “可他总是这么吐血也不行啊。”阮沅急得眼睛都红了,“都吐了大半盆血了,再这么吐下去,还能保住命么?” 宗恒叹了口气:“阮沅,你先冷静一下。” 在这儿,除了宗恪没人喊过阮沅的名字,宗恒这一句话,顿时敲醒了她。 “那怎么办……”阮沅啜泣起来。 “再等等,反正能办的都已经办了。”宗恒拍拍她的肩膀,“你先回去休息吧,这儿有我和井遥守着,里面还有泉子。” 阮沅不动。 “回去睡吧。”宗恒又说,“你看你,眼圈全都黑了,昨晚陛下闹了半宿,连累你也没睡成。” 阮沅垂下眼睛。 “脖子……没事了?” 阮沅不由伸手护住自己的脖子,昨晚宗恪下狠力气掐她,泉子怕她受伤,赶紧上了药,但是脖子上的指印仍旧血红刺目。 宗恒看她一脸凄惶,赶紧安慰道:“陛下是因为中毒才举止失措的,他自己都不知道身在何处了,阮沅,你不要生他的气。” “我不会的。”阮沅低声说,“我不会……不会和病人计较。” 嘴上这么说,阮沅却忍不住抽抽搭搭哭起来。 昨晚宗恪骂的那些话,太难听了,阮沅第一次知道,原来宗恪对她竟存有戒心,就因为她是厉婷婷的表妹,他居然怀疑阮沅入宫,是有什么别的用意。 他竟然怀疑她是来害他和宗玚的…… 尽管宗恒后来反复劝她说,这是病人神志不清的疯话,不能当真的。可是阮沅依然受了不小的打击。 就算是疯话,那也是平日里转过的念头吧? 从宗恪那儿出来。阮沅慢慢往自己的住处走,疲倦过度又兼心灰意懒,她只觉头晕脑胀。步伐不稳,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旁边一个宫女赶紧伸手扶住她:“姐姐小心!” 阮沅定住神。这才看清,扶着她的是个小宫娥。阮沅认得她,那是暖阁新进来的宫人,名字叫双喜,她正捧着一个托盘。 这是个才十七八岁的年轻丫头,高挑个头儿,长圆脸,肤色暗黄。长得不漂亮,塌鼻梁,嘴有点大,脸上还有些麻斑,唯独一双深黑的眼睛炯炯有神,显得不同寻常,倒像是活生生镶嵌在那张脸上的,怎么看,怎么不自然。 之前阮沅听青菡随口提过,说双喜本是太后身边做洒扫的粗使丫头。因为脑子有点笨,一直不受重视。半年前,不知怎么生了场病,痊愈之后忽然开窍了。得了太后的喜欢,就被阿莼弄进暖阁来做事,成了近身伺候宗恪的宫人。 “是你啊,你从哪儿来?”阮沅松了口气,问。 “我从太后那儿来。”那丫头脆生生地说,“太后说这两天陛下病着,都没好好吃东西,所以吩咐我刚把燕窝粥给送去了。” 阮沅怔怔瞧她,那丫头也奇怪地看她:“姐姐怎么了?难道我脸上有脏东西?” 她说着,还用手帕擦了擦额角。 半晌,阮沅摇摇头:“没什么。你去吧。” 奇怪,她在心里道,这个丫头……为什么看着如此眼熟? 目送阮沅离去,双喜脸上的笑容收敛,她转过身,朝着慈宁宫走去。 慈宁宫里,有个专门建的小佛堂,平日太后总是在此礼佛,闲杂人等是不许进去的,除非是特别重要的人物。 双喜进了慈宁宫,迎面见到太后的贴身宫女绿岫。这个宫女跟从太后很多年了,是太后最要紧的心腹,此时她见双喜回来,赶忙迎上前,低声道:“夫人?” 双喜却摇摇头,示意她小声,只问:“太后呢?” “在小佛堂等着夫人您呢。” 绿岫领着双喜,一直到了最里面的佛堂,果然,太后正在佛前,低声吟诵着佛经。 双喜进来,悄然立在一旁,也不做声,只等着太后把那卷经文的最后几句低声念完。 合上经卷,太后抬起头来,望着面前的玉雕观音,忽然道:“你知道,我刚才是给谁念经?” 双喜回答:“臣妾不知。” “是给我死去的悦儿。”太后叹了口气,“人死了二十年了,做母亲的,到现在也放不下。” “天下为父母的,总要到死,才肯放下惦记着儿女的心思。”双喜说。 “我记得,夫人膝下是有个女儿,如今还在么?” “哪里会在?”双喜淡淡一笑,“早化为白骨了……也好,早死,早解脱。” 她这么说,似乎触到了太后的伤痛,那双苍老的眼睛闪过一丝痛楚。 “太后,别人的孩子,终究不似自己亲生,怎么想办法拉近,也不是一条心啊。” 太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看看她:“你不顾一切冒死进宫,难道没有惦念的人么?” “臣妾没有什么人可以惦念了。”双喜垂落眼帘,“丈夫去世,儿女也死了这么多年了,臣妾这残余的生命,只有眼下这一件事可以干。” “残余的生命……”太后念着这几个字,声音变轻,“说来,咱们还真是像。” “臣妾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太后哼了一声,“你我都是将近风烛残年的女人了,没有从丈夫那儿得到应有的慰藉,连自己的骨肉都不能好好守护。撇开延齐那些事儿,我们其实没区别。” 双喜低着头,不出声。 “燕窝粥送去了么?”太后忽然问。 “回太后,送去了。”双喜道,“但是能不能到了陛下嘴里,这很难说。现在他身边守备极严,看来外来的饮食,一概都是没法近前的。” “外来的饮食?”太后笑起来,“连我送去的食物,也成了‘外来的’了?” 双喜沉默片刻,又道:“不过那不要紧,蛊药已经种下了,臣妾靠着这具身体,也一样能够操控——只要那边不用连根拔的法子……” “连根拔?” “太后放心,暂时,崔太医是没这个能耐的。” 又沉默了一会儿,太后忽然抬起头来,看着双喜:“夫人是否觉得,我是个残忍的女人?不惜下毒毒害自己的孩子?” 双喜低了低头:“当今圣上,算不得太后您的孩子。” 太后笑起来:“你倒是个爽快人,普天之下没人敢这么说,偏你就说出口来了。” “陛下不是太后所出,陛下早年,也未经由太后您的抚育,母子一说,不过是个名分。” 佛堂的光影十分黯淡,但是双喜看得见太后脸上的褶皱,还有松弛的脖颈皮肤,她才六十岁,人却看着那么苍老干瘪,有什么正在吸取她的活力。 “再者,太后也没打算要他的命。”双喜抬起眼睛,看着太后,“若真的只是要性命,那反而简单,臣妾也不必如此麻烦了。” 太后突然问:“等到药效发挥作用,人会怎样?” “第一步是失明,接下来,会损害记忆、思考的能力,到最后,就会变得十分温顺,像孩子一样依从他人了。”双喜顿了顿,“不过……” “你说。” “不过,人恐怕就不会太机灵的。” “是这皇位害了他,也害了我的悦儿。机灵不机灵的,又有什么要紧?恪儿什么都好,就是太过机灵,这个皇帝啊,他不当也罢。”太后叹了口气。 “既然太后这样想,臣妾照办就是。” “嗯。不过,我还是想问问你。”太后一双眼睛盯住双喜,“你进宫来,不是为了替你丈夫复仇,又是为了什么呢?” “等到药效进入第三步,在臣妾看来,那也和死亡没有太大区别了。”双喜低声道,“人是得考虑进退的,若没有太后的协助,臣妾根本没可能进宫来,更无可能办这件大事。况且,臣妾的夫君是自裁身亡,臣妾的孩子……唉,不提也罢。人死不能复生,臣妾无论做什么,都改变不了这些事实,臣妾唯求太后一件事。” “说吧,只要我能办到的。” “臣妾想寻到夫君的遗骨,臣妾的夫君自尽之后,遗骨应该遗落在这边了。”双喜说,“天下之大,凭臣妾一己之力,这愿望无异于痴人说梦。等日后,太后重掌大权,只需降一道懿旨,天下皆动。太后一句话,远胜过臣妾苦苦搜寻十年。” 太后点了点头:“夫君的遗骨,对我们女人而言是最重要的东西。我知道了,等药物起效,这孩子能重新安定下来,我自然会派人协助你。” 谈话到此结束,双喜悄然退出。 太后低下头,抚摸着敲木鱼的小槌,那玉做的手柄,已经被手指摩得光亮温润。 “念这么些经,是想让悦儿你在阴间好过一些,至于母后我,若真得下十八层地狱,那也无妨了。” 静谧的夜晚,低低的诵经声又响起来,如之前的每一个不眠之夜。(未完待续) 第六十四章 这一觉,睡得阮沅浑身酸痛,噩梦连连。(.好看的小说) 等到睁开眼睛,窗外已经黑了,拿起手表一看,晚上八点。她睡了不到五个钟头。 在被子里又躺了一会儿,阮沅还是决定起身,泉子他们都在宗恪那儿忙,她始终没法安心继续睡觉。 匆忙梳洗,穿好衣服,阮沅回到宗恪的寝宫,泉子正端着药碗从里屋走出来。 阮沅赶紧迎上去,悄声问:“怎么样?” “清醒过来了,也认识人了。”泉子苦笑,“不过,刚刚又呕了血……” “天哪!” “说是心口疼,药一进去就像小刀在里面剜。”泉子停了停,“崔太医说,既然如此,就只能把分量再减轻,可是这么一来,次数就得增加了。” “这怎么行!”阮沅急道,“这纯粹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 “目前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这毒下得诡异,咱们找不到确凿的毒药方子,崔门主一时半刻又联系不上。我听说,因为无法查到施术之人,赵王和井统领正商量要拿死囚做实验,一样样的查,究竟是哪几味毒药。” ……恐怕等查清楚了,宗恪的血也吐光了,阮沅想。 和泉子谈完,她匆匆走到门口,停了停,没听见里面的声音。 宗恪睡了么? 刚刚一挑帘子,只听耳畔嗖的几声轻响,银光一闪,有什么东西擦着她的鬓发飞过去! 阮沅吓得手脚冰凉! “是谁?!”是宗恪的声音。 阮沅连声音都变了调子:“……是我啊。” 等到感觉没动静了,她这才大着胆子,回头瞅了瞅,几枚钢钉。正正钉在身边的墙上! 再看宗恪,披头散发,一只手撑在床边。嘴角还有一丝鲜血。 听见是阮沅的声音,他松了口气,软软靠在被子上。 “……没伤着你吧?”他低低喘息着说。 “差一点。”阮沅哆哆嗦嗦走过去。赶紧扶住他。 替他挽好头发,又给他擦干净嘴角的血迹。阮沅端来热水让宗恪喝了几口,这才扶着他靠床慢慢坐好,给他盖好被子。 阮沅抬头瞧了瞧,冰冷的暗器还插在墙上,如果她刚才往里再走两步,这些玩意儿就全得插在她脑袋上。 她不由一阵后怕。 低头看看宗恪,他面色发青。低低喘息,一脸病容。 “还疼么?”阮沅轻声问。 “有一点儿。”宗恪低声说,他的双眼茫然无光,只是瞪得大大的。 阮沅知道,等会儿崔景明还会送来药,宗恪就又得惨了。 宗恪突然轻声问:“泉子不是说你去睡了么?” “嗯,睡了的,现在休息过来了。”阮沅说,“你睡一会儿吧,我替你守着。” 宗恪摇摇头:“睡不着。成天躺着,昏昏沉沉的就像睡觉。” 阮沅想了想:“要不要我念些东西给你听?” “不用了。”宗恪叹了口气,“我现在,脑子不好使。” “你现在已经好多了。”阮沅低声说,“昨晚那会儿才怕人呢,满嘴里胡说八道的……” “是么?不记得了,我说了什么?” 想起昨晚那一幕,阮沅的脸色暗淡了,宗恪那些话,太刺痛她了。 没听见她的回答,宗恪问:“怎么了?” 阮沅终于小声说:“你把我们每个人都骂了个狗血淋头,说我们要害你,尤其是我,说我害死了你再去害死宗玚,到时候就可以独坐天下,还说我蓄谋已久什么的。” 她真想哭,可她不敢说“你还差点掐死我”这种话,还好,宗恪看不见她脖子上的伤痕。 过了一会儿,宗恪才小声说,“……对不起。” 阮沅用手背揉了揉眼睛,她抽了一下鼻子,低声道:“宗恪,我从没有害你的心思。从来都没有,你相信我。” “嗯,我知道。来,手给我。” 阮沅赶紧伸手,握住他,宗恪的手,干燥温暖,带着薄薄的茧,那是常年行军打仗,握着缰绳和刀剑,慢慢磨出的茧。 可是现在,他的手上一点儿劲都没有,虚虚的,甚至捏不成一个拳头。 “下次我再发疯,记得叫我的名字。”宗恪贴着她的耳朵,悄声说,“要大声喊我的名字,告诉我你是谁,知道么?大声点,我准能听见的。我一听见了,人就能清醒过来。” 阮沅忍着眼泪,不敢吭声,只一个劲儿点头。 宗恪停了一会儿,低声嘟囔:“你是不是……想放弃我了?就因为我说了那几句疯话?” “才没有。干嘛突然这么说?” “阮沅,别放弃我好么?别的时候都可以,现在现在可不行——不我说错了!别的时候也不行。” “我没有啊!你这是怎么了?”阮沅不禁心慌,“胡说什么呢!我怎么可能放弃你呢?” 宗恪垂下眼帘,半晌,才道:“我一个人,熬不住。” 这是阮沅从未自宗恪嘴里听见的话,这让她震惊。 宗恪平日是很喜欢开玩笑,嘴里没个正经,极少有严肃的时候,但是他没有软弱过。 他从来没有在阮沅跟前示弱,越是困境,宗恪反而越镇定,他是扛得起大局的人,阮沅觉得,这家伙天生是当皇帝的命。(.无弹窗广告) 她从未想过,宗恪表现得那么强硬,是因为他没有人可以依赖,他已经没有“上司”了,没人能拍着胸脯和他说:“不用担心,跟着我好了!一切有我!” 没人能和天子说这种话,所有的人都眼巴巴瞧着他,就怕他支撑不住,所以都要他做出打不垮的铁汉一样的镇定,来稳定他们的情绪,宗恪是这天下的脊梁。皇帝如果情绪不稳,其余人只会更慌。 现在他一反常态,阮沅心里发慌了。她不敢再任凭宗恪胡说下去。于是想了半天,找到话题打断了他。 “今天早上,太子来看过你的。”她说。 “还是通知他了啊?”宗恪一怔。 “哪能不通知他呢?”阮沅低声说。“孩子过来的时候,你在吐血。宗恒不叫他看,他非要进来看,然后宗恒就把他抱进来了,玚儿脸色煞白,可是没有哭。” “很惨,是不是?瞎老爹,还拖着个残废儿子……” 这么简单的话。却一下子戳中了阮沅的伤痛,她再忍不住哭起来,像受尽了委屈的孩子。 他们被这命运给欺负了,孤独畏缩在这庞大的宫殿里,找不到可以帮忙的人,甚至连互相安慰都做不到。 “怎么了?”宗恪努力坐起身来,他惊慌起来,“干什么哭成这样?” 阮沅说不出话来,只一个劲儿哭,宗恪好像明白过来。于是他就像上次那样,轻轻拍着她,让她哭个痛快。 ……难怪自己哭不出来,原来是有她帮我哭啊。宗恪不由想。 “别难过了,”他勉强笑道,“事儿又不是在你身上。” “我宁可这事儿落在我身上!” 宗恪被阮沅紧紧抱着,感觉到她的眼泪打湿了自己的肩头,粘着自己散乱的鬓发…… 他叹了口气:“我瞎了,所有人都慌,都想着法子给我治;如果你瞎了,可没这么好的运气,到时候着急的就只有我了。” 阮沅脑子很乱,她觉得宗恪这话好像藏着什么,但她一时想不清楚。 “我会一直陪着你的。”她抽抽搭搭地说。 他笑了:“说什么呢,要是我从此瞎了,再也看不见了,你难道还要陪着个瞎子过一辈子不成?” “我才不管那些!要是你再看不见了,那我就一辈子跟着你,当你的眼睛。” “傻瓜……” 宗恪轻轻拍着她,兀自悠悠出神了好一会儿。 “不过你这话,让我想起小时候的事情。”他忽然说,“我很小的时候,三四岁的时候。” 阮沅渐渐止住哭声,她不知道宗恪要说什么。 “我在花丛里玩,结果跌倒了,手掌和膝盖都蹭破了。我疼得很,哭个不停,有人从后面把我抱起来,是我母亲。”宗恪顿了顿,“记得我说的我母亲的事情么?” “记得,你说过,你母亲……不得宠。” 宗恪点头:“嗯。那时候她身边奴仆很少,人也不太勤快,都是别处派来的,知道我母亲不受宠爱,又没有足够的钱打发他们,所以也不肯殷勤服侍。只有一个乳母对我很好。我叫她常嬷嬷。” 阮沅拿手背擦擦脸上的眼泪。 “在舜天的时候,跌倒了,磕碰着了,母亲都很心疼,要把我抱在怀里安慰很久。所以我虽然不太记得她的面容,但是却一直记得她抱着我的感觉。”宗恪轻声说,“好像有她保护我,疼得也不是那么厉害了。” 阮沅的心又柔软又难受,像被雨水沾湿的羽毛,她不禁轻声问:“那,你后来离开了……” 宗恪点了点头:“五岁的时候离开母亲,身边就只剩了常嬷嬷,来了华胤,就在这宫里,她替我母亲保护我,可是没两年她也被赶走了,宫里的总管疑心她偷东西。” “为什么会疑心她偷东西呢?” “因为,她真的偷东西。” “啊?!” “嗯,去御膳房偷东西给我吃。”宗恪一笑,“做人质,待遇太差,她觉得我吃不好,身体越来越弱,她做的针线活也贴补不了多少,所以就干脆夜里去偷东西给我吃。” “……” “我还记得,她偷来的很热的肉馒头,真好吃啊。” 阮沅一声不出,她不敢出声,只能静静等着宗恪说下去。 “常嬷嬷总和我说,叫我别怕,有她在我身边,一定会给我弄到吃的。可是她说了这话没多久,就被赶出宫去了。后来我继位,想再找到她,才知道她早就过世了。” 阮沅一时不由泪潸潸。 “知道下一个说这话的是谁么?”宗恪问。 “谁啊?”阮沅哑声道,又用袖子蹭了蹭眼睛。 “你表姐呗。”宗恪笑道,“常嬷嬷被赶走以后,偷东西给我吃的人也成了她,萦玉总是悄悄把好吃的糕点藏在袖子里,然后跑来找我,她跑得又急,又怕糕点掉出来,所以等到我手里,都被压得扁扁的了,不过我还是吃得很开心。后来她带我出来玩,在这宫苑里乱跑,我很害怕,怕被人看见了会挨打,以前我就被打过的。她就说,怕什么?我是公主,我会保护你的。” 阮沅不出声,她靠在宗恪肩头,泪珠子噼里啪啦往下掉。 “但是后来,她来得就少了,因为她认识了秦子涧。”宗恪微微一笑,“她说她这阵子不能来陪我了,因为她的‘子涧哥哥’要进宫来。” 陪在宗恪身边,阮沅很少听他提从前,今天却不知为何,他说起过去却不停。 “后来,等我从华胤回去,回到舜天,继承了我父亲的皇位,顾命大臣们虎视眈眈盯着,尤其是柴仕焱。你没见过他,他的个子好大,又壮,看起来就像一头猛虎。那时候,我每天早晨坐在御座上,能明显感觉到底下的杀气,一阵阵抑制不住扑面而来。我常常想,搞不好明天他们就得逼宫了。” 宗恪说到这儿,停顿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那时候,是太后和我说:恪儿,你别怕,有我在,咱们娘俩联手,怎么也不能让柴仕焱的狼子野心得逞。” 宗恪这最后一段话,让阮沅大大的惊讶了。 她松开他,愕然道,“你是说……太后?” “没想到吧?”宗恪笑了笑,“当时她那句话真像强心剂,到现在,我都还记得当初听见她说那句话时,心里的感受。” 难怪宗恪怎么都不肯对太后做什么,哪怕太后现在对他这么不留情。阮沅想,为什么当初那样的支持,现在却会变成这样的加害呢?…… “我这一辈子,每到关键时刻总有人跑出来保护我,而且总是女性。”宗恪微微扬起脸来,笑道,“我以为我人品差,这种好运差不多该结束了,谁想现在,又冒出一个你来。” “我才不会像她们那样!”阮沅用袖子擦了擦眼泪,她的鼻子塞了,说话瓮声瓮气的,“我说话算数的,我答应过的,要做东西给你吃,给你补衣服。” “说这种话的人,从没有一个可以在我身边留下来。”宗恪转过脸,对着阮沅,“所以我真怕再听见。说了这话的人,到最后不是见不着了,就是变得让我不认识——阮沅,你也会这样么?会么?” 他的声音,问到最后竟有点发抖。 “我不会的。”阮沅坚决地说,“我和她们不一样。我是认真的,我也能把控自己的人生。我答应过要一直陪着你,就不会跑到你见不着的地方,更不会变得让你不认识。” 夜那么静,空气里有细微的颤动,宗恪的呼吸缓慢沉重,他的侧影在黑暗中轮廓分明,宽宽的额角与隆准形成刚厉的直线,令人联想到中世纪的欧洲头盔,厚硬无比,呼出的气息在铁甲上迅速结了冰,凝住死亡的阴影。 漫长的严寒最容易让人绝望,但是再怎么渺茫,只要有得到救赎的机会,就能坚持下去。 “……好,我相信你。”宗恪最后,终于轻声说,像是下了什么决心。 他的声音,轻得如同梦呓。(未完待续) 第六十五章 崔景明的药还在继续,如果宗恪扛得住,分量就会增加。 所谓的“扛得住”,是说他在吐血之后没有陷入昏迷。 宗恪每次服药,阮沅整颗心就都悬在了嗓子眼里,好几次他疼得几乎晕厥,甚至要拿脑袋撞墙。 少数时候宗恪会迷失心智,但多数时候他会拼命克制,用手抓住什么坚硬的物件,妄图以意志力强行抵抗过去。有一次宗恪用力过猛,右手食指的指甲被他生生抠断,血流了一手,他竟没察觉。 阮沅终于忍受不下去了,她找到宗恒说,他一定得想想办法。 “去医院弄点吗啡,好不好?”她哆嗦着嘴唇说,“吗啡,杜冷丁,随便什么都行,他太痛苦了……太痛苦了!你们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这么疼!” 宗恒却很为难:“崔景明说过的,不能随便给予麻醉药物。不然可能适得其反……” “可你们总得做点什么!”阮沅厉声打断他的话。 “阮沅,这种时候胡乱帮忙,只会让事情更糟糕!”宗恒勉强沉住气,他耐心道,“每个人都在做力所能及的事,毕竟,情况没有变得更坏。” 这下,阮沅除了哭,也没别的法子了。 宗恪出事,没可能一直瞒着,很快消息传开,太后和大臣们都知道了。 太后亲自来看过宗恪,那时候他正喝下药,疼得满屋子发疯,几个人都制服不住。泉子他们只好跪请太后离开。 “这孩子,怎么成了这样……”太后一边抹泪一边说。 阮沅跪在一旁,恨得指甲盖都挠进砖缝里去了! 这近前的几个,没有人不知投毒案的幕后黑手是谁。而这个黑手,居然还摆着一脸哀戚,跑到受害者跟前哭哭啼啼。这么好的演技。阮沅真想推荐她去奥斯卡领奖。 但是阮沅一声不吭,只使出浑身力气遏制住冲动,否则。她一定会忍不住冲上去,把太后那张老脸给抓个稀烂。 宗恪的情况不好。晋王世子也推迟了回去的日期,他表现得十分难过,说,他不好在这种时候一走了之,他要进宫来安慰悲痛的姑母,而且也希望能带皇帝进一步好转的消息给父亲。 总之,因为宗恪这么一病。每个人都好像瞬间化身慈爱天使,一个个表现得恨不得替宗恪受这场罪。但是泉子私下又和阮沅说,宗恪中毒,给本来暗潮汹涌的朝堂又添了一道波澜,两派的争斗更加厉害了。 关键时刻到了,阮沅隐隐约约这么感觉,她头一次对所谓的“政治”心生畏惧,尽管连她自己都说不清这恐惧何来。 接下来朝中发生了一件血案,似乎印证了阮沅的预想:吏部郎中姚谠死了。 姚谠这人阮沅记得,他之前曾经向宗恪提过西北的事情。姚谠的意思是,晋王一党在西北逐渐坐大,势力已经危及中央集权,宗恪应该尽早想办法遏制其扩张。不然任凭发展下去,总有一天会悔之晚矣。 阮沅甚至都还记得,当初宗恪看了这奏章后格外不悦,宗恪觉得姚谠站着说话不腰疼,他当然想遏制,但是不能一声令下,就把舅舅一家全都套上枷锁抓来。晋王与好几个封疆大吏有往来,如果把晋王逼急了,后果不堪设想,宗恪举例说,哪怕只是晋王一系的人,暗中把曲堰凿开,七百里南北漕运就断了,到那时南方大乱,国家就得动荡了。 不过因为这件事,阮沅也就知道了,姚谠是站在晋王势力的对立面的,而且是坚决支持宗恪削弱各地亲王势力的代表人物。 姚谠死得挺稀奇,好好的骑着马,坐骑突然发癫,把他从马背上给摔下来,摔断了脖子。马匹被检查,好像是因为吃了不该吃的东西。但是后来也有谣言说,之前几天,姚谠家中有不明身份的人出入其间。 此事传到宗恪那儿,他气得浑身发抖,把药碗砸了个粉碎。皇帝才病倒不过半个月,这些家伙们就按捺不住了,一个个蠢蠢欲动,姚谠这个小小的吏部郎中成了他们第一个下手的对象,这次算是投石问路,也是警告那些想站在太后、晋王对立面的官员,再坚持己见,姚谠就是前车之鉴。 宗恪和宗恒密谈了一整个下午。 晚间,阮沅去宗恪的房间,她看见宗恪躺在床上发呆,他没睡,眼睛睁着,像是能够看见一样。 宗恒刚走,阮沅知道他们谈了很久,宫里最近气氛有些不对,但谁也不知道即将发生什么,其实宫里头的小监和宫娥们,听不到多少真正的时政,但是他们就像常年呆在黑暗里的穴居动物,很远地方的土壤微有松动,他们就能凭借直觉,捕捉到那点不安。 “不睡一会儿?”阮沅轻声问。 “现在不睡了。”他微微叹息,“等会儿还得送药过来,免得中途被叫醒,接下来就睡不着了。” 崔景明还在继续送药过来,宗恪还是每天吐血,有时候吐得多了,崔景明就减轻药量,状况好一点,就增加药量,当然那么一来,惨的就是宗恪。 阮沅可以保证,接近宗恪的所有药物、食物、饮水,全都是安全的,因为事前她全部要品尝一遍,包括那苦涩的药汁。宗恪不要她这么做,阮沅却不肯。 就算如此,还是没有效果,后来崔景明说,这就是蛊药的厉害所在,它就像植物,先播下了种子,即便种植者不能每天过来浇水施肥,种子自己也会慢慢生长。而太医们做的事情,就是尽量恶化种子所处的环境,让土壤层质量下降,破坏种子的生长可能,他们没办法斩断病根,只有阻止病情发展――如果停药不管,蛊毒会迅速破坏宗恪的神经中枢,大脑一旦毁掉了。人就完了。 因此,无论多么痛苦,宗恪也得坚持服药。 这不是和放疗化疗没区别了么?每每想到这儿。阮沅就恨得想把下毒者碎尸万段,可惜谁也抓不住他,她只能每天眼睁睁看着宗恪忍受折磨。却束手无策。 病情毫无好转迹象,宗恪也渐渐变得沉默了。他心事重重,笑的次数比从前少了很多。阮沅知道他不光是因为失明,也是因为当下变幻莫测的朝局。 因为每天都被关在房间,眼前一片漆黑,宗恪的睡眠质量跟着变得糟糕起来,有时候阮沅在外面屋子里,能听见他辗转反侧。整夜不眠。 阮沅甚至痛恨自己的无能,因为她没法为宗恪做任何事情。她不过是个六品女官,连给出的安慰,都是软弱无力的。 那晚,她陪着宗恪静静坐了一会儿,忽然听见宗恪说:“阮沅……” “什么?”阮沅赶紧回过神来。 宗恪的样子,欲言又止,但他思忖半晌,还是说:“要不然,你先回去一段时间?” 阮沅一怔:“什么?回去?回哪儿?” “我是说。先回那边去。”宗恪像看得着一样,望着她,“这儿最近可能会不安全。” “我不回去。”阮沅摇头,“宫里还能出什么事儿?我挺安全的。” 宗恪苦笑:“现在自然是没事。但是接下来,就很难说了。” 阮沅一听,紧张起来:“你是说,局势有变动?” “我说不准。但我没法保证宫里百分之百安全,所以你先回去一段时间比较好。” “可我得守着你呀!” “还不明白么?现在我身边,就是最危险的地方了。” 阮沅沉默片刻,摇头道:“我不回去,这件事,你不要再提了。” 她的语气平静得惊人,但是就连宗恪,也听得出这话里的不容动摇。 宗恪叹了口气:“宫里真不是安全地带,这儿发生的喋血事件难道还少么?几十年前,这里面死了上千人……” “什么?”阮沅唬了一跳! “是旧齐时候的事儿了。”宗恪说,“天宪十七年,宦官杀了大齐钦德皇帝,闯去枢密院杀了几百官吏,又在这宫里杀了一千多,当时尸横遍野,宦官见人就杀,清明殿和紫宸殿,到处都是尸首和鲜血……” 阮沅的头皮发麻,她觉得头发都快竖起来了。 “幸好当时的太子逃过一劫,就是萦玉的祖父。后来平定了宦官之乱,他跟着继位,十分努力,国运才慢慢恢复,史称‘弘熹中兴’――哪里兴得起来?不过是自己哄自己。你看,传了两代,大齐还是亡国了。” 阮沅对这段历史并不太熟,但是宗恪这么一说,她才明白,原来亡国的种子很久之前就种下了,责任并不全在景安帝一个人身上,旧齐这一代一代,早就日渐衰弱了。 “还是回去,好么?”他又开始劝,“先回那边躲一躲……” “你都不躲,我为什么要躲!”阮沅好像生了气,“我没那么卑鄙!” 宗恪苦笑:“这不是卑鄙不卑鄙的问题,这种时候还逞什么英雄?事关生死,我怎么能把你放在这儿?” “你把我藏哪儿都不合适。”阮沅发火,顶撞了他一句,“我又不是摆在桌上的瓷美人!” 既然她这么说了,宗恪只好不做声了。 那晚,崔景明按时前来,但是阮沅却注意到,他身后带了个陌生的小太监。 “谁啊那是?”阮沅不由问泉子,没经过允许,怎么会有没见过的小太监进入宗恪的卧室呢? “嘘。”泉子示意她收声。 看他一脸神秘兮兮的,又看崔景明神情恭恭敬敬,阮沅更觉古怪,她紧张地往后退了两步,手扶着幔帐。最近她常常有这种不自觉的举动,仿佛是想以自己做一面肉盾,挡住任何对宗恪不利的因素。 但是等阮沅的目光落在那小太监脸上,她心里就不由惊叹了一声:好漂亮! 是个非常漂亮的孩子,细眉杏眼,肤白如玉,双眸璨若晨星,看起来十五六的样子,和阿茶差不多大,但是神情远比阿茶温婉动人。那种甜蜜可爱、乖巧无比的容貌,好像随时都在邀请对方抱住他、使劲亲上一口。 宫里怎么会有这种尤物?阮沅愕然,她在这宫里混了大半年,每个人都认识,怎么竟没见过这个漂亮孩子?! 却只见崔景明到了宗恪跟前,低声道:“陛下,老臣把崔氏门主找来了。” 阮沅恍然大悟! 那小太监来到宗恪跟前,却不下跪,只微微一礼,恭敬道:“民女崔玖,见过陛下。”(未完待续) 第六十六章 原来这个小太监,竟是楚州崔家的门主! 原来武林第一世家,崔氏的门主……竟然是个萝莉! 后来,阮沅才从宗恪那儿得知,武林人是不跪的,他们打心底里,不承认自己是朝廷的子民,所以即便卷入民事或者刑事纠纷,在官衙里面也从来不跪。[]而朝廷向来拿这帮怪胎没法子,所以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好在,宗恪自己也算半个武林人,所以他不介意这一点。 等了这么多天,总算等到了,虽然不能看见面前的人,但宗恪仍然点头道:“崔门主,这次有劳你了。” 名医既然请来了,废话少说,这太监打扮的女孩子,立即取出随身携带的包裹,又请宗恪躺下来,然后素手轻轻一晃,将宗恪全身几处大穴位封住,再取出银针来,开始诊断病情。 女孩手法迅速熟练,令人目不暇接。 阮沅在旁边,眼睛睁得溜圆! 她当然是丝毫武功都不通的,但是电视电影看多了,也明白人家这是在点穴。 原来这女孩儿不光会治病,身上还有功夫啊! 泉子去门外守着了,屋里很安静,阮沅屏声静气,她看见,年轻的门主神色渐渐变得凝重。 良久,少女才抬起头来,看着崔景明:“这‘十方子’,手法下得真狠毒啊!” 崔景明也点头道:“到现在为止,也才猜出了其中的‘三方’。” “这么猜不是办法。”女孩摇头道,“等全猜中了,人也完了。” 她收起银针,解开宗恪的穴道,阮沅赶紧上前。扶起宗恪。 听了他们一问一答,阮沅在一边不禁心慌,难道说这毒已经没的救了? 宗恪此时也听出端倪来。他开口道:“崔门主,朕身上的毒,解不了么?” 女孩赶紧答:“回陛下。民女此刻还不敢说。只是看这样子,传统的法子已经不可行了。” 宗恪怔了怔。点头道:“原来如此。是要采取剑走偏锋的办法么?” 那名叫崔玖的女孩道:“是。陛下中的这种毒,叫‘十方子’,下毒者以十种毒物,联合起来攻击魂魄,而这十种毒物本身,又是由天然草木以及金蟾、银蚕之类的生物混合而成,因为其中配方复杂无比。所以破解起来相当困难。这绝非普通云家人所为,应该是个修炼了多年的高手,他只是在陛下身上‘播了种’而已,却没人知道是什么种子。” 宗恪微微点头:“明白了,多重加密。” “所以眼下,不能再继续一步步去破解这‘十方子’了。”崔玖道,“一来,没有那个时间,二来,这‘十方子’自身亦能变幻无穷。如春雨之后的野草,蔓延生长。” “那怎么办啊!”阮沅忍不住问。 崔玖抬头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擒贼先擒王,眼下要紧的。是除掉下毒之人。” 阮沅错愕:“可是……可是门主,目前找不到下毒的人啊。” “这位姐姐有所不知,蛊药这种东西,和普通的毒药不同,一言以蔽之,蛊毒是‘心药’,以魂制魂。下毒的人虽然找不到,可他眼下的一部分魂魄,和陛下身上的毒是连在一起的。不然他也没法遥遥控制,就是因为这个缘故,之前崔景明的药,才会拿他没办法。” 崔玖说到这儿,停了停,却转头对宗恪说:“只不过,如果想除掉下毒之人,陛下就得身受苦楚了。” 宗恪却微笑起来:“难道这几日,朕都是在享福的么?” 崔玖迟疑片刻,才肃然道:“陛下,这下毒之人是个高手,普通的手法恐怕不能动其丝毫。不采用强大的手段,就收服不了强大的敌人。民女所言之苦楚,很可能远胜这几日陛下所受的痛苦。” 听出女孩子声音里的凝重之感,宗恪也收敛了笑容。 “朕懂得你的意思。”他声音沉沉道,“崔门主,你尽管放手去做。任何苦楚,都好过每日干坐在这床上,无计可施。(.无弹窗广告)” 宗恪这么说,女孩的脸上,才露出释然的表情。 然后她说:“是。民女会倾尽所能,为陛下解此蛊毒。” 当晚,太监打扮的崔玖,就被阮沅带回到自己的小院。 这是崔景明的建议,崔玖被找到并且带进宫里来的消息,绝对不能扩散出去,一旦让下毒者知道崔家的门主来了,说不定会为了自保,又弄出别的幺蛾子,令他们疲于奔命。 所以崔景明和宗恒商量的结果就是:暂时让崔玖扮成小太监,白天留在阮沅的屋子里,晚上再出来。阮沅住的那个小院,离宫女集中的地方比较远,很偏僻,少有人过去,崔玖躲在这儿更加安全。 因为拜托给了阮沅,崔景明一路上又对阮沅千叮咛万嘱咐,叫她一定要小心,保护好崔玖。崔玖却嗔怪他太紧张,婆婆妈妈。 崔景明神色十分严肃:“如今姑姑只身在这宫里,却把卫氏兄弟留在外头,这已经是冒了大风险了,一旦姑姑有个闪失,我这辈子,就只有提着自己的脑袋回楚州了。” 阮沅在一边,差点笑出来! 崔景明今年也有六十岁了,却对这么小的丫头一口一个“姑姑”,谁听了不会觉得古怪? 就因为阮沅笑嘻嘻的,崔景明很不满意,他认为阮沅不够严肃,把门主的安危当成了儿戏,这下阮沅着了慌,不得不指天戳地的发誓,说她“一定会用生命和鲜血,像捍卫朝廷的荣誉一样。誓死捍卫崔门主的安全”,听她这么说了,崔景明这才不情不愿的离开。 临走,他还嘀嘀咕咕地说,朝廷的荣誉?那算个屁! 等崔景明走了,阮沅才好奇地问:“崔太医是门主的侄儿么?” 崔玖莞尔:“是啊。没办法,辈分太高了,生下来一睁眼。面前就站着一大堆白胡子的侄儿外甥。” 阮沅也被她说乐了:“辈分这个东西,真真要命啊。” “可不是。” 起初,阮沅因为对方是武林第一世家的门主。又是著名的医生,所以对崔玖心存敬畏。但是聊了几句之后,阮沅却很快发觉,这个名叫崔玖的女孩子和气可亲,很好说话,而且也没有端着门主的架子,于是她也就不自觉放下心来。 到了自己的住处,阮沅关上院门。然后带着崔玖将整个小院连同屋子里面,介绍了一遍。 “我这儿东西不多,生活条件很简陋。”阮沅满怀歉意,“崔门主如果觉得有什么不便,尽管和我说,我会让泉子去安排。” 阮沅这么一说,崔玖便笑起来。 “这儿已经非常好了。”她说,“连野外的破庙我都住过,哪里还会觉得有什么不便?” 阮沅好奇:“为什么会住在破庙里?” “千里跋涉,去给重病的人救命。哪有那么巧,沿途处处都有上好的客栈给你住?”崔玖说,“所以露宿野外这种事,也是有的。” 女孩说得自自然然。阮沅心中,却不由升起敬佩之情。 交谈之下,阮沅才得知,崔玖今年刚刚十六岁,却已经做了七年的门主了。 “九岁那年,我爹过世。”女孩梳着头发的手,停了一下,才道,“然后,我就接下了这门主之位。” 看她神色黯然,阮沅心里不忍,赶忙打岔道:“刚才崔太医说的卫氏兄弟,是什么人?” “哦,卫家兄弟是我的保镖,浙水卫氏,世世代代都在给崔家的医生们做保镖。”崔玖一笑,“本来按照规矩,他们应该在我身边寸步不离的,但是那俩人个头太大了,进到这宫里面,稍微一走动就会引人注目,反而坏事。所以我把他们留在崔太医家里了。” 阮沅听她这么说,就赶紧解下脖子上挂着的哨子,递给她。 “这个,暂时留在门主身边。有个功夫厉害得了不得的小孩子,一听见这哨子声,就会第一时间过来相救。门主留着它,就当做临时的保镖好了。” 崔玖拿过那哨子,仔细看了看,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 “这个……是龙笛啊!”她脱口而出。 阮沅没听懂:“龙笛是什么?” “尚仪不认识这哨子?”崔玖诧异,“这是谁给尚仪的呢?” “是陛下给我的。”阮沅很神秘地说,“宫里有个小太监,他能听见这哨声——门主,你认得这个东西?” 崔玖点了点头:“这哨子叫龙笛,因为据说龙吟之声,寻常人的耳朵是听不见的。这哨子的声音就像龙吟之声,普通人也听不见,不过武林中有个家族,人人都听得见这哨声。” “啊?难道是遗传?” 崔玖听不懂“遗传”这两个字,但她懂得阮沅的意思。 “没错,应该是血亲的缘故。”她点点头,“只要是那个家族的人,天生就听得见这哨声,他们之间联络也用的这种哨子。” “那这个家族……” “已经不存在了。”崔玖放下哨子,“多年前,被仇家灭了门。” 阮沅打了个哆嗦! 像是不想继续这么血腥的话题,崔玖笑了笑,“原来皇宫里面也有能听见龙笛的人。想来这特殊的能力,并不只是那个家族独有的。” “宫里也是个神秘的地方呢。”阮沅说,“之前,我都不知道崔太医是你们崔家的人。” “哦,他啊,离开崔家很多年了,走了和我们都不一样的道路。”崔玖随口道,“也是为了这,崔景明在江湖上的名声,一直不大好。” 这下,阮沅惊奇了。 “为什么?一个宫廷御医,怎么会在江湖上名声不大好呢?” “就因为他脱离了武林,做了宫廷御医嘛。”崔玖一笑,“武林人,从来不屈身侍奉朝廷。” 她说这句话时,骨子里的那份傲气,自然流露。这让阮沅不由想起刚才崔景明离去时,说的那句“朝廷的荣誉算个屁”,阮沅向来只觉得这老家伙心慈又啰嗦,是个老好人,却没想到单单这一句,就把武林人与生俱来的独立与傲慢,彰显得淋漓尽致。(未完待续) 第六十七章 这一晚上,因为崔玖是客人,又是请来的医生,阮沅对她照顾备至,连梳洗都要在一旁仔细伺候,生怕自己哪里做得不周到,让人家大小姐不悦。(.)崔玖见她这样,便笑道:“阮尚仪不必如此,我也不是什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娇小姐。” “不管门主是什么身份,能来救宗恪的,对我而言就是恩人。”阮沅认真地说。 听她对皇帝直呼其名,崔玖心中很惊讶,她觉得身为武林人,自己已经够放肆了,但她也不敢对宗恪直呼其名。好在来之前崔景明就告诉过崔玖,阮沅不是这宫里普通的宫人,是宗恪从别处带进宫来的,而且允许她保持旧习惯,所以言行显得独特。 “在医家看来,不管是皇帝还是乞丐,只要生了病就都是病人,就都要出手相助。”崔玖安慰她,又道,“说来,这也正是崔景明入宫的原因。” 夜已深了,屋里简陋来不及收拾,阮沅只好请崔玖委屈一下,和她睡同一张床。好在床很大,崔玖又是个小女孩,俩人躺在一起并不嫌挤。 换掉了太监衣服的崔玖,里面原来穿了身玫瑰红的薄衫,看起来像丛林里羽毛鲜艳的活泼小鸟。临睡前,崔玖解下头上簪钗,搁在桌上。阮沅好奇,目光落在那枚金簪上。 “我……我能看看么?”她眼巴巴瞧着崔玖。 崔玖抿嘴一笑,拿起簪子递给她。 是一枚纯金打的簪子,在灯下烁烁放光,奇怪的是,簪头既不是常见的花朵,也不是凤凰。却打成一只小巧的猴子,它头上还别了一枚花,大概表示这是一只小母猴。这簪头不大。做工精细,连那小小的花瓣都清清楚楚。看来工匠微雕的手艺十分了得,小猴儿雕得栩栩如生。抓耳挠腮的样子,看起来活泼极了。 见她盯着簪子瞧。崔玖笑道:“我属猴。” “是人家送的?”阮沅好奇,一般而言,这儿的女孩儿不会自己打这种稀奇古怪的簪子。(.好看的小说) 崔玖没出声,那双漂亮的眼睛却漾起甜蜜的笑意,瞬间变得温柔如水。 哦,原来是男朋友送的啊。阮沅心想。 睡下来,熄了灯。阮沅又想起刚才的话题:“哎?说回到崔景明,为什么他名声不好?” “嗯,那也是几十年前的事儿了。”崔玖慢条斯理地说,“那时候旧齐还在,那一年,华胤有瘟疫蔓延,崔景明受我祖父之命,和几个弟兄来华胤对治疫情。几个月后,疫情退了,他回到楚州。就向我祖父提出说,他要进宫做御医。” “为什么?” “我祖父也这么问他。崔景明说,朝中有人很看重他,希望他入宫行医。他与对方因为这场疫情而相识。结为了挚友,所以答应了对方的要求。” “他这个挚友是谁啊?” “据他说,是当时的靖海公,林展鸿。” 阮沅不由“哇”的一声! “这个人……这个人我认识!” “是么?”崔玖点头,“靖海公是何等人物?朝野内外无人不知,我也听过他。但是我祖父当时就说,仅仅因为挚友的邀请就决定入宫,这太草率了吧?” “那,崔太医怎么说的?” “他说,不光因为林展鸿的提议。是因为他这趟出来才发现,原来崔家的医生排斥与官府打交道,很多时候为了维护自己在武林的名誉,刻意不与之来往,甚至因为害怕落下走狗名声,一旦事情涉及到朝中官员或者皇族,就会尽量回避。崔景明说,他曾亲眼看见这样的例子:因为对方是朝中官员,崔家人不愿搭理,病人家属只好去找普通医生,一来二去的,延误了病情。” “还有这种事啊?”阮沅有点吃惊,她没料到,江湖与庙堂能对立到这个程度。 崔玖点了点头:“所以崔景明想去补这一块空缺。他说崔家这几百年来,给各个领域的人看过病,上至武林至尊,下至贩夫走卒,崔家的仁心遍布天下,却偏偏空出朝廷这一块,这不应该。官员也是人,皇族之人也是人,是人就会生病,就需要医生,做医生的,不应该在这种时候有所拣择。如果为了清高的名声,只给某些特定人群看病,那是医生失职。” “嗯,他说的很对啊!” “我祖父也这么赞许他。可是祖父当时很不放心,阮尚仪不是武林人,所以不知道。武林人都不喜欢和朝廷搭上关系的,觉得这些当官的家伙,全都神经兮兮,又笨又假,和他们沟通很困难,讲话费劲。” 阮沅忍不住笑起来,朝廷认为武林人是怪胎大集合,武林人认为朝廷的人都“神经兮兮”,看来论起歧视的能耐,谁也不肯输给谁。 “崔景明是他那一辈里,非常出色的人才。”崔玖继续说,“我祖父很舍不得让他进宫,所以就问他,难道他不知道,一旦进了宫,江湖上会怎么嘲笑他么?” “崔景明怎么说?” “他说,如果一个医生因为害怕外界眼光,就对病人挑三拣四,那他是损害了老天给的这份才能。” “这老头子!真不得了!”阮沅不禁赞叹。 “是啊,可是从那时候起,崔景明的名声也就不太好了。”崔玖叹道,“江湖上说什么的都有,很多人都认为他爱慕虚荣,为了一份太医院的官职,把崔家的清誉给卖了。唉,武林人有多么唾弃朝廷,外人很难想象的……” 崔景明在太医院,虽然地位很高,但是阮沅从来没有把他当成什么厉害人物。这老头子皮肤红润,童山濯濯,红彤彤的脑门锃亮发光,下颌一把雪白胡子,笑起来活像个圣诞老人。宫里有很多关于崔太医的笑话,一说他不爱吃精米,就喜欢粗粮,尤其热爱高粱饭,那玩意儿堆头大,一碗有普通的两碗那么多,而且崔景明饭量也大,一顿能吃光一个御膳房。所以讲笑话的人又说,陛下十分小心,从不安排连翼和崔太医同时入宫,万一让这两人撞上了宫里的用餐时间,那大家可就惨啦惨啦,就连陛下都会饿肚子的。还有人说,崔景明进宫三十年,没往高里长,尽顾着横向发展,再这么下去,长和宽就变得一致了。 阮沅没有料到,在这么一副其貌不扬、乐呵呵的外表之下,竟然深藏着这么一颗仁爱的心。 她正发着呆,却听身边女孩轻声诵道:“……喜乐悲愁,皆归尘土。怜我世人,忧患实多。” 在这诡异的时空,听见这诡异熟悉的句子,那一瞬间,阮沅身上仿佛过电一般! 她猛然抬起头:“从哪儿听来的这句话?” 崔玖低声笑道:“人家随口说的,我就记住了。” 阮沅斟酌半晌,才道;“这两句前面,还有几句,门主知道么?” 一听阮沅这么说,崔玖竟然惊得翻身坐起! “你知道这前面的几句?!” 阮沅只得点头:“熊熊圣火,焚我残躯。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为善除恶,惟光明故,喜乐悲愁,皆归尘土。怜我世人,忧患实多。怜我世人,忧患实多。” 崔玖惊讶极了! “阮尚仪怎么会知道这几句话的?!” 阮沅却反问道:“门主是哪儿知道的呢?” 崔玖吭哧半天,才说:“是人家告诉我的,人家说,他是从书上看来的。” “是谁告诉门主的呢?” “呃,这个……” 见她一副难开口的样子,阮沅就笑起来:“难道是送簪子给门主的那个人?” 崔玖没出声。 原来如此,阮沅想,这位崔门主的男朋友,居然看过《倚天屠龙记》啊! “他只说,这几句话,很适合我们崔家的医生。”崔玖终于慢慢说。 阮沅点点头:“他说得没错,我也这么认为。” 崔玖重新躺下,她沉默了良久,才小声问:“阮尚仪……不是这边的人?” 阮沅心中忍不住好奇,不答却问:“门主认识从那边来的人?” “我认识的那个人,很小就过来了。”崔玖声音很低,“而且他比我大好多,所以……不大和我说那边的事儿。” 咦?崔玖的男友比她大好多么? “是你男朋友啊?”阮沅终于问出了口。 “男朋友?那是什么?” 阮沅扑哧笑起来。 “男朋友这个东西呢,就是说……那人,是门主的……呃,相好?” 崔玖顿时脸红得像个苹果! “呸。”她小声说,“才不是那样的!” 阮沅赶紧道歉:“是我说错了,门主莫怪,我也是随口问问。” 想起之前崔景明说阮沅“言语不和这边人一样,说话不着四六”,崔玖心里也没觉得恼恨。 她笑了笑,温言道:“其实,是我的长辈,他是我父亲那一辈的人。” 竟然是个大叔!阮沅心里惊叹,果然是宇宙空间无处不在的铁律……萝莉全都爱怪蜀黍! “嗯。”阮沅笑起来,“和门主认识的那个人一样,我是从那边过来的。” “那往后,多给我说说那边的事儿吧。”崔玖眨了眨眼睛,神色里流露出好奇和不安的混杂表情,像两只小火把。 “好啊。” 潮湿的西风透过窗棂缝隙吹进来,把苍绿色的窗子摇晃得咯吱响,让阮沅想起大学宿舍里的那些晚上,她不由笑起来。(未完待续) 第六十八章 次日,崔玖又仔细检查了宗恪一次,她发现,情况比她之前粗略预估的,要严重得多。[.超多好看小说] “非常厉害的手段。到了鱼死网破的程度。”崔玖说。 宗恪却满不在乎道:“原来这个人这么痛恨朕啊。” “陛下,此人已经把自己和陛下捆在一起了,一伤俱伤,一亡俱亡,他这是不惜用自己的性命为代价,来毁掉陛下。”崔玖的表情很严肃。 宗恪一怔:“这么说,此人不是想篡位?” “当然不,看来他是想毁掉陛下的神志。” 十六岁的女孩说起话来掷地有声,容不得他人半点质疑,哪怕对方是皇帝。 “毒发至今快一个月了,陛下的魂魄,必然已被侵蚀了一部分,如任其发展下去,最终就会被对方所取代……” 宗恪想了半天:“你的意思是,朕会变成那个人?” 崔玖摇头:“被破坏的残躯,对谁而言都是无用的。他并不想替代陛下,等到大功告成,陛下这身体就成了空壳,一如两岁稚儿,然后会按照投毒者的安排,对特定的某个人百依百从。” 宗恪点了点头:“于是,就只剩爬虫类脑的脑干还在起作用了――百依百从?还真是贪心。” 所有的人都屏气噤声,谁都知道,那个要宗恪“百依百从”的人,究竟是谁。 宗恪回过神来,却问:“崔门主,你打算从何处下手?” “当务之急,是要将入侵的魂魄赶出去。”崔玖说,“必须让它停止蚕食,虽然这是壮士断腕的法子……” “壮士断腕?” 崔玖沉吟片刻。抬起头来,她的面色变得更严肃:“被侵蚀的部分已经无法恢复,而且。民女不敢断定那是多大一部分。” 宗恪一时没懂。 “陛下此刻思维清晰、行动如常,是因为下毒者还未离开,您被损害的部分。还在由下毒者的魂魄支撑着。”崔玖说,“民女无法预估。一旦丧失这部分魂魄,会对陛下造成多大的危害。” 宗恪点头道:“原来如此,要么就等着变傻,要么就自损其身。二选一,是么?” “是。” “那就选后者吧。”宗恪淡淡地说,“与其健康而无脑的活着,不如做自己残躯的主人。” 既然宗恪这么说。崔玖便垂首道:“是。民女即刻着手准备。另外,投毒者的魂魄一旦被强行驱逐,同样也无法再回自身,届时魂魄丧失栖息处,投毒者身体就会呈异样状况,请陛下下令,让各位大人在宫内严密监视,这样的话,投毒者就逃不掉了。” 此事,宗恪交代给了宗恒。 崔玖给宗恪配的汤药。绿如苍石,有着乌沉沉的色泽。 阮沅看着药汁,心里一个劲儿翻滚,这颜色看起来。太恐怖了。 “怎么这种颜色啊?”她忍不住问。 “因为有毒。”崔玖回答得很干脆。 冷汗从阮沅脖颈下面渗出来,以至于领口都有些湿。她不敢再多问,端着药碗,往宗恪卧室走,这状况让阮沅觉得,自己就像毒药公爵西泽尔的使女,被迫奉命去毒杀某人,偌大的罗马宫廷,即将变成杀人现场。她低着头,看那深翠色液体流动着诡异的光,因为太专注,差点被绊倒。 “怎么了?”宗恪听见她的动静。 “没什么。”阮沅赶紧扶住墙,绿色液体有一点点泼溅到手指上,她觉得有灼烧点在疼痛,顿时整个人都像失去了筋骨。 ……是心理作用吧,阮沅想。 床安放在背光的地方,是宗恪的要求,他喜欢昏暗的环境。因为之前他抱怨外头太嘈杂(实际上是因为失明,耳朵更灵敏了),所以泉子又在床边增加了一道屏风。茶色屏风上,是青青杨柳下,神采飞扬的少年牵着骏马。阮沅知道这是著名的刺绣精品,绕过屏风时,少年刺金的衣袂在风里飘动,一晃间,刺痛了阮沅的眼睛。 “怎么这么久?”宗恪有些不耐烦。 阮沅没说话,将药轻轻放在小几上。 宗恪等了两秒,仿佛醒悟过来了,脸上是了然的神色。 “拿来吧。”他伸出手。 阮沅犹豫良久,终于不得不将碗送到他手里。 宗恪端起碗,喝了一口,皱眉:“难喝。” 那种语气,倒像是不慎喝到一碗并非用鲜鱼熬成的鱼汤。 虽然这样抱怨,但他仍旧一口一口,将那诡异的药汁喝了下去。 阮沅接过碗,小声问:“感觉怎么样?” 宗恪眨了眨眼睛:“我估计,石灰水也就是这滋味了。” 喝下药的时间是晚上八点半,药效不到半夜就开始发作了,最开始,宗恪感觉到身体的僵硬,四肢沉重,肌肉像死去了一样缺乏力量。紧接着呼吸也出现异常,像溺死之人只进不出,气息急促,浑身抽搐。 这些症状,服药之前崔玖已经警告过了,这是药物在驱赶那部分客居魂魄。 屋里很闷,没有人敢发出多余的动静,只有宗恪不正常的呼吸声,在深夜的空气里不停起伏。阮沅转身出了屋子,一直走到院子里,蹲下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感觉到有手放在她的肩头。 “好了,药效已经过去了。”是泉子的声音。 阮沅想站起身,这才发觉腿早就酸麻得一点知觉都没有了。泉子赶紧扶住她,阮沅拖着两条几乎废掉的腿,扶着墙,趔趄着回到屋里。 急促的呼吸声消失了,宗恪已经昏睡过去,崔玖在他身旁给他做检查。 “第一道药,身体感觉陌生,抵抗得太厉害,所以反应大一点。”她轻声说,“接下来几天。慢慢习惯了,会比今天的状况稍好。” 阮沅不敢说话。比今天的状况好?又能好到哪里去呢? 崔景明和崔玖低声讨论了一会儿,才直起腰。对一直守着的宗恒和井遥道:“下毒之人经过刚才那一场,想必也有所感知了。不过这两天他还会勉强支撑,再过几天。必定体力不支无法行动。” “另外,下毒者的身上慢慢会出现淤痕。”崔玖站起身来。用手指在自己身上比划了一下,“在接近心脏的部分,而且痕迹会很古怪,王爷和井统领请多留意。” 宗恒冲着泉子和井遥打了个手势,三个人出了卧室,在外面低声商量。 阮沅回到床边,她低头看了看宗恪。他的脸有些塌陷,嘴唇苍白如纸,血色全无。 “……还得这样等多少天?”她小声问崔玖。 “最快也得十天半月。”崔玖同情地看看她,“情况得视下毒者能力而定。” 阮沅不再问,她小心翼翼的,将黏在宗恪脸颊上的一绺汗湿的头发拂开。 宗恪的体内,成了一个战场,药物联合原有的主人一道,竭力想把侵蚀进来的魂魄赶出去。宗恪的精力被这场战争严重消耗,一天的大部分时间他都在昏睡。偶尔清醒过来,却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他那种注视着阮沅的眼神,像是里面藏着千言万语,让阮沅几乎不忍卒睹。 朝中太后那一派的官员好像嗅到了某种味道。已经有人开始指责崔景明了,幸好有宗恒强力支持,将那些质疑之声一一驳回。崔玖在宫里的行踪更加隐蔽,每次她只选择夜半无人时悄悄出来,天亮之前再回屋子。参与这场秘密行动的人非常少,每个人都清楚,关键就是这几天了,抓住那个投毒者,比什么都重要。 泉子这段时间一直没有离宫,哪怕是他不当值的时候,也只是回他的小院里打个盹。那儿本来是他少年时跟着凌铁住的居所,凌铁虽然身为大总管,却没在宫外置产,始终生活在皇宫里。最近凌铁出宫去了,小院就只有泉子和小枕头两个人。 泉子并不清楚凌铁出宫的缘故,他也不太关心,他知道凌铁最终的归宿不在这皇宫里,师父和他不同,这宫殿,不过是这位大总管暂时的落脚之处,早晚,凌铁都会死在某个远离皇宫的地方,泉子笃信这一点。 和他正相反。 傍晚,天阴沉沉的,暴雨将至,泉子顶着零星雨点刚进小院,小枕头就迎了上来,他的面色发白,说话哆哆嗦嗦。 “师父,沉樱姑姑……” 泉子瞪了他一眼,示意他噤声,小枕头马上双手捂住自己的嘴! 泉子做了个手势,让小枕头去院门外头守在。自己则快步进了屋子。 果然,沉樱正等在厅内。 “你把小枕头吓着了。”泉子先叹道。 沉樱睁大眼睛:“我什么都没和他说。” 泉子苦笑。 小枕头在这宫里只怕两个人,大总管凌铁,还有沉樱。凌铁人人都怕,理所当然,他怕沉樱,却另有一番缘故。 此前元皇后在这宫里时,沉樱是她最心腹的宫人,元萦玉作风跋扈,下手狠毒,得罪了她的嫔妃最终都难逃一死。小枕头刚进宫时还不到十岁,被分配做些洒扫的粗活,他所负责的那一片就在永巷附近。小枕头运气不好,不慎亲眼看见沉樱带人去永巷,毒杀某个被废的嫔妃。 那天早上小枕头只是好奇,他刚入宫,什么都不知道,于是大着胆子凑到窗户跟前往里看,谁知这么一看,就看见了谋杀现场,这孩子被惨状吓个半死,“扑通”坐在地上,手里的笤帚滚落老远。 窗外的动静惊动了沉樱,她从屋里走出来,看见了小枕头。那一刻,小枕头浑身瘫软,还以为自己的小命难保了,谁知沉樱只冷冷看了他一眼,就没再理他。小枕头的裤子全都被尿给弄湿了,他独自瘫在湿漉漉冰冷的石地上,过了好半天才有力气爬起来。 自那之后,沉樱就成了他最害怕的人,后来他到了泉子身边,和泉子说起此事,依然吓得像只被逮住的燕子。哆嗦个不停。泉子却只笑笑,不以为意,宫里这种谋害性命的事情他见多了。不会像小枕头那样一惊一乍。 这次沉樱不请自来,泉子又没回,小枕头浑身筛糠似的奉了茶。之后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不自在得好像陪着一只大老虎坐在屋子里。 泉子把之前的缘由简略一说。沉樱这才点头道:“我说怎么见了我就像见了鬼。” “你过来,青菡不知道?” 沉樱摇摇头:“什么都没和她说。” 这次的事情,瞒着好些人,连青菡都不知道崔门主已经来了。 “这么说,谁也不知道?” 沉樱莞尔:“怎会。该知道的总得让他知道。” 泉子也会意,笑起来:“你去看了,情况怎样?” 沉樱收敛笑意。低声道:“已经撑不住了,看样子想找借口逃回慈宁宫。” 泉子点头道:“那是她唯一的退路。” “所以我叫素馨和银萝看牢她,寸步不离。” 泉子想了想,又问:“若太后传她,怎么办?” “就说她病得起不来,不能当差。她已经调到暖阁来了,那就算是这边的人。太后真有什么事,素馨能顶着。”沉樱利索道,“至于药物这方面,我自己会控制的。” “给她下药能管用?”泉子还是疑惑。“如果她就是云家那个高手……” “她不是。”沉樱摇头,“看情形,恐怕躯体被人占用了。药拌在食物和饮水里,除了软弱肌肉、让下肢无力。没有别的作用。” 她说到这儿,看见泉子双眼陡然一转,醒悟到刚才触碰了某个不能碰的点,顿时双颊一白,收了声。 泉子沉吟片刻,才道:“我本以为这次你不会出手,毕竟下毒的是你们云家的人。” 沉樱呆了呆,唇边掠过一抹似笑非笑的神色:“这话错了,我本来就不姓云。” 泉子会意,也赔笑道:“是,我说错了。” 俩人起身走到屋外,沉樱忽然问:“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他什么时候动手,我就什么时候动手。”泉子一笑,“好在后宫眼下还没有到太后一手遮天的地步,当年陛下以皇后来制衡太后,看来这么做还是有好处的。” 泉子说这话之后,彼此一时间都有些无语。沉樱停下脚步,微微吁了口气。 “若公主还在这宫里……” 她神色黯然,没再说下去。 俩人沉默的当儿,暴雨“哗”的下来了,这是今春第一场雨,最近北方几个州县旱得厉害,所有的人都盼着这场春雨的到来。 泉子顺手拿了把伞,给沉樱撑着,送她到了院门口。 守在院门口的小枕头一见他们出来,赶紧嗖的跳起身,靠着门边立得笔直。直至沉樱撑着那把淡紫色的伞渐渐远去,这才大大松了口气。 师徒俩回到屋里,小枕头憋不住,问泉子沉樱过来干嘛。 “一点小事。”泉子淡淡道,“哦对了……” 小枕头抬头看着他。 泉子略微一停,却笑道:“你这段时间,没再理虎宝儿了?” 听泉子这么一说,小枕头马上咬起牙齿:“没!我见了他,恨不得咬下他一块肉呢!” “还是别这么着。”泉子摇头,“之前那么些年,你和虎宝儿不是挺要好的嘛。” “师父!……” “小枕头,这几天给你一个任务。”泉子笑了笑,“想办法接近虎宝儿,也不用太近,就让他知道你总是在,这就够了。” 小枕头眨巴眨巴眼睛,一时没懂。 “别让他有一个人行动的机会。”泉子继续说,“你莲子师叔已经在监视他了,但是他偶尔会分不开身。” 小枕头这才恍然大悟! “明白了!师父放心!” 泉子笑了笑:“黏人的功夫你最行了。不过小枕头,记得一定多加小心,这几天宫里,要出事。” 小枕头不敢吭声,只拼命点点头。 泉子叹了口气,摸摸他的头:“跟在我身边,也真够你受的……” 小枕头听不懂,可泉子没再解释。(未完待续) 第六十九章 崔玖最近仍然住在阮沅那儿,饮食供应都靠阮沅,因为不能让人察觉,平时她吃的也是最寻常的饭菜,有时候甚至只有咸菜馒头,幸好她从不抱怨。[.超多好看小说]另外,为了安全起见,晚间出门之前,崔玖会易容。 她易容成青菡,或者那几个常见的宫人,陌生脸孔在宫内行走,总是格外扎眼。阮沅之前不知道她还会这一招,因此大为惊奇。 “易容术,我学得不精。”崔玖说,“本心就不喜欢,所以没认真钻研。” 她一点点将某种枯黄颜色抹在颧骨处,镜子里的人脸渐渐变形,一张落落寡合,瘦削粗糙的女性容颜就出现在眼前。 “觉没觉得沉樱的脸有些不对劲?”崔玖突然说。 “不对劲?”阮沅托腮想了半天,“刚开始看是有点怪,看久了也还好。一般人只当她天生不漂亮。” “嗯……有些不自然。”崔玖仔细打量镜子,“算了,好难,下次不易容她了。” “你这也很像啊!”阮沅赞道,“我根本看不出来。” “我这是最粗浅的易容,只能哄哄你们这些外行。”崔玖笑了笑,“行家一眼就能看穿。而且真正的易容,从容貌到声音,从行为举止到起居习惯,全都得一模一样才行。我办不到,一开口就假了。” “我还以为只有云家的人会这一手。”阮沅说。 “我这,也是从云家人那儿学来的。”崔玖说,“我的一个……长辈,就是云家的。” 阮沅听了更加好奇:“崔家和云家不是死对头么?” “死对头谈不上。”崔玖笑道,“那是江湖的浮浅认知,崔家重医。云家重巫,巫和医最开始本来就是一个源头,所以这里面。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她停下来,不再深谈,阮沅明白。崔玖不想和外人说这里面的内幕。 “我也认识一个云家的人。”阮沅忽然说。 “谁啊?” “那个人叫云敏。”阮沅说,“是林展鸿的女人。” “哦。你认识她啊?”崔玖好像很意外,“真难得。” “什么意思?” “云敏可是大名鼎鼎的人物。”崔玖笑道,“云家出了名的才女。” 阮沅大吃一惊! “没看出来啊!”她咂舌道,“真没看出来!” “这大概就叫真人不露相吧。” “果然是!” “说起云敏的来历,可不简单,她是云舫之弟弟的女儿,据说天生聪慧。尤其擅长蛊毒,七八岁的时候,就能破解她父亲配置的毒方,在高手如林的云家都堪称奇才。”崔玖停了停,才说,“说来,这次若是对付她,我可真没把握了。” “这么厉害的人物,怎么会去给林展鸿做妾?” “具体情形我不太了解,也是听来的八卦。”崔玖一笑。“据说她十六岁那年,跟着林展鸿私奔到华胤,为此惹翻了整个云家。” “哇!” 阮沅赶紧拉住崔玖的袖子:“快说说!我太好奇了!和他们两口子比邻而居二十年,我居然什么都没看出来!” 崔玖奇道:“住在一块儿那么久还什么都没看出来?这可稀罕了!那他俩成天在干什么?” 阮沅咧了咧嘴:“上班下班。拿工资吃饭――好了好了,先别提这些,快和我说说他们的浪漫爱情史!” “浪漫爱情史?”崔玖笑了,“那玩意儿我可不懂。而且我也是从别人那儿听来的呢。” “唉唉没事儿!八卦嘛,哪有几个亲眼看见的?” 崔玖忍住笑,这才慢条斯理道:“这故事说起来也长远了。据说那一年靖海公去越州游玩,途中偶遇云敏,然后……” “呃,发生了什么?” “发生了什么,只有他们俩知道,至于详细情况,你就自己琢磨吧。”崔玖抿嘴一笑,“反正人们都说,俩人一见面,顿生情愫,没几天就难舍难离。林展鸿那时候也年近而立,有妻有子了,可是他对云敏一见钟情,便想带她回华胤,纳她为妾。于是云敏便给了靖海公信物,回去等他上门提亲。” “居然是自由恋爱。”阮沅咂咂嘴。 崔玖一笑,继续道:“云敏想嫁给林展鸿,云家却集体反对。武林人不喜欢朝廷,云家比武林人更不喜欢朝廷,两百年前,因为云家涉足宫闱阴谋,旧齐曾下令剿灭云家,虽然没剿灭成功,两厢就结了仇了。所以可想而知,云敏和林展鸿的事儿,云家有多反对。再说云家那些人可高傲了,其实他们在武林里也算不得名门正派,正统人物都不屑和他们为伍。人就是这样,越是被排挤,就越容易清高。” 想起宗恪对云家的鄙夷,阮沅苦笑起来。 “那后来呢?” 崔玖没有立即回答,她凑到镜子跟前,仔细看了看自己,又用小指轻轻蹭了一下眉梢,这才轻言细语道:“没多久,林展鸿果真上门提亲了,据说,云敏的父亲闻言大怒,说,朝廷一向是云家的敌人,云家世世代代不屑做朝廷的子民,云家的闺女,自然有武林的才俊来匹配,朝廷的人,给他提鞋都不配。总之,他说了一大通羞辱的话,想来肯定够林展鸿受的。他还说,别说林展鸿是让她女儿做妾,就算靖海公三媒六聘的请他女儿去做正室夫人,他也不会同意。” “靠,这话说得……” “这还没完呢,云敏的父亲不仅一口回绝了亲事,还给林展鸿下了毒。他下的那种毒,厉害的紧,只要林展鸿接近云家的范围,身上各处就会出血,像被利刃剐了一样,浑身剧痛。他是想让靖海公永世不得踏入越州一步。” “那后来呢?!” “后来的事儿啊,真是谁也没料到。没过两日,林展鸿竟强忍疼痛。闯进云家想带走云敏。等到终于见着了云敏,他早就遍体鳞伤、奄奄一息了。”崔玖轻轻叹了口气,“云敏被她父亲隐瞒了真相。还以为林展鸿来提亲的时候礼数不周,态度太傲慢,得罪了父亲。她正为此伤心欲绝呢。却没想到大半夜的,情人竟一身是血闯进来。云敏这才明白自己这段时间原来是被父母家人给骗了。所以她大发雷霆,不仅不许她父亲杀林展鸿,还要求交出解药来,她父亲自然是不肯的,据说最后,云敏动手伤了她父亲,带着重伤的林展鸿。逃出了云家。” 阮沅听得心惊胆战! “看来每一个平凡家庭的背后,都有一部动人心魄的小说啊!”她叹道,“没想到,我竟然住在这么传奇的一对夫妻的楼下!我真是长了一双钛合金的狗眼!居然这么多年什么都没看出来!” “反正当年,局面肯定闹得不堪收拾,云家长老们为了这事儿差点要血洗京城。”崔玖叹了一口气,摇摇头,“好多人都弄不懂,林展鸿有妻有子,官居高位。怎么会为了个江湖女子而不顾性命?也有人说,多半是云敏先给他下了蛊――你知道这种事吧?” 阮沅点点头:“我们那儿有这种传说,苗疆女子看中了男人,就给他下蛊毒。这男人就会为她不顾生死,永远守在她身边。” “可我觉得云敏不会那么做。”崔玖拿起一枚玉搔头,目光凝润,“如果她真想如控制傀儡一样控制林展鸿,又何必不辞辛苦、跟着他去华胤做小妾?如果是视为玩物的男人,下了蛊毒之后,留在自己身边就是,何必闹出这么一场戏来?那样做与她毫无损害,也用不着和父母家族翻脸了。” 阮沅讶异:“视为玩物?!可那是靖海公啊,她哪有胆子那么做?!” 崔玖莞尔:“靖海公又算什么?云家从来就不怕朝廷,而且他们在越州,说得难听一点,那一片的百姓都还没开化呢,比我们江南四县更放肆。云家的人,本就不像中原人那样讲究礼制、顾忌男女大妨什么的。” 少女莹润洁白的手指,在同样洁白细腻的玉质上轻轻滑过,光线像匆忙掠过的银白隼翼。 “她是真心的。女人一旦对男人动了真心,就一点虚伪都容忍不得了,哪怕是自己的虚伪。”崔玖淡淡一笑,眼中饱含柔情,“幸好她遇见了林展鸿,别的我不知道,只此一件,就能证明靖海公是个性情中人。在我看来,男人可以没有一切,却一定要有真性情。所以你看,多好的姻缘啊。” 阮沅一时,答不上来话。 好姻缘……么?阮沅不知道。她只知道楼上那对夫妇,几十年如一日的相守,不离不弃,守着只有他们自己知道的秘密。而在那之前又发生了什么,这两个人曾经度过何等跌宕的人生,甚至当年,云敏在那座早有了女主人的公爷府邸里,又是如何生活的……阮沅全无所知。 她会觉得快乐么?抛弃了自己的家族,千里迢迢来到人生地不熟的华胤,进到这规矩森严的公侯府邸,除了林展鸿,她一个人也不认识。更何况,侯门一入深似海,虽然萧郎就在这侯门之内,可她出身武林,在越州那片岩洞丛林里自在逍遥惯了,身为云家掌门的侄女,惊采绝艳的才女,必定是受着众人的赞叹和宠溺长大,现在脱离武林,自断后路来了京师,却要做小伏低,成为高门大户里不起眼的一分子,云敏的心里,究竟会是什么滋味? 她后悔过么? 林展鸿到底得有多爱她,才能将这些统统抵消呢?…… 想到此,阮沅深深吁了口气,内心不由一片空茫茫。 她出神的这当儿,崔玖则继续道:“就因为云敏跟着林展鸿私奔,云家视她为叛逆,云家有规矩,除非长老们集体做出的决定,否则,任何情况下,云家的人都不能给自己人施展法术,更不能下手伤长辈。这次云敏却为了个朝廷的人,出手伤了自己的父亲,可想而知她会遭到何种惩罚。” “那后来呢?!”阮沅顿时紧张起来。 “嗯,后来……”崔玖好像不大肯说的样子,大概是真的涉及到人家的隐私了。 “难道云家饶过了云敏?!” “绝没可能。”崔玖摇摇头,“云家的家法一向森严,最忌以下犯上、自相残杀。就算是云舫之的侄女,犯下这么大的事儿,怎么也甭想逃过去。” 阮沅错愕:“可是现在看来,俩人都没什么事儿啊。” “尚仪有所不知,云家的很多处罚,说起来诡异得叫人浑身发毛,有的受罚者,外表是什么都看不出来的,整个人都被毁掉了,早就人不人鬼不鬼的了,却还能像模像样的在这世上活着呢――” 崔玖说到这儿,话突然顿住,良久,才又轻声说,“我见过这种处罚,非常……可怕。” 阮沅倒抽了口凉气,她从崔玖的语气里,捕捉到了一股冰冷冷的恐惧之感。 她不敢再追问了。(未完待续) 第七十章 宗恪的情形一直没有好转,阮沅暗自心焦。 她也知道关键不在病人这儿,而在投毒者那边,阮沅每天守着宗恪,并不清楚其它情况,但她能感觉到,泉子最近有些不对劲。 莲子经常来找他,两个人在外屋嘀嘀咕咕,不知说些什么。这次事情严重,宗恒为以防万一,只准泉子、阮沅还有青菡三个人进入宗恪的卧室,外屋永远都有侍卫值守,宗恪所接触的饮食,一律都得经过他们三个检查。 那一天,天刚擦黑,莲子就在院外发出暗号。泉子像听见了警报,赶紧放下手里的活,连招呼都没来得及和阮沅打,就匆匆出门了。 泉子很少这样不顾礼貌,阮沅心中困惑,却不便多问。 杂事收拾完毕,她回到宗恪的床边,宗恪仍在昏睡,他的肤色在药物的作用下变得暗沉憔悴,一脸病容,不过呼吸还算平稳。 经过这场折磨,阮沅的要求也变得越来越低,她只求宗恪不要吐血,不要浑身抽搐,不要肢体僵硬,这就足够了。至于更多的关于个人福祉的奢望,眼下她已全然放弃了。 正发着呆,青菡端着碗走到门口,冲着阮沅招了招手。 “什么啊?”阮沅起身,走到她跟前一看,原来是一碗热腾腾的红豆粥。 “看你今晚上没吃什么,我叫沉樱赶紧送碗粥来。”她将碗递到阮沅手里,“趁热喝了吧,加了蜜的。” 阮沅有些感动,她端过碗来,俩人走到外屋坐下。 “大半夜的,何必又麻烦沉樱?” 青菡笑道:“没事儿。最近数咱们最辛苦,这算她孝敬咱们的。” 阮沅扑哧笑起来:“瞧你,还真把自己当老大了。” 青菡在那群宫女里面。的确算是“大哥级”人物,她是有势力有头脸的女官,虽然脾气一贯温和。但即便是太后身边的绿岫,在青菡跟前也不敢颐指气使。这本来是很没道理的现象。元萦玉过世多年,宫里,应该早就没有所谓“皇后的势力”了才对。可后来阮沅想想,也就想通了:厉害的主子自然有本事养出一群厉害的丫头,探春是远嫁了,可是探春的丫头,到什么时候都会比迎春的丫头强。这是气场问题。 粥熬得很香,还有百合莲米,到口浓郁粘稠,大晚上的,吃上这么一碗粥,人很享受。 端着红豆粥,慢慢喝了一口,阮沅忽然哎呀了一声。 “怎么了?”青菡问。 “唉,没什么。”阮沅放下碗,叹道。“我破戒了,晚上九点……不,戍时一过,我就不能吃东西了。” “为什么不能吃东西?”青菡更好奇。“你在带发修行啊?” “不是修行,是会发胖。”阮沅赶紧解释道,“你看,还是这种高热量的甜食……” “胖有什么不好?” 这下,阮沅答不上来了。是啊,胖有什么不好呢? 末了,她笑道:“好吧,管它呢!胖就胖吧!” 青菡也笑道:“你太瘦了,多长点肉,脸上也显得滋润些,看着也富态。” 阮沅苦笑,默默吞着粥,做闷声大发财状,她真希望这种以胖为美的流行趋势,快点传到现代社会去。 夜色渐渐深了,刚才偶尔能听到的春燕呢喃早已经没有了,屋外的侍卫踱步声渐渐远去,悄无声响,风声暂住,只能听见她俩低低的说话声。 “泉子呢?”青菡这才注意到另一个人不在。 “被莲子叫走了,不知道出了什么事。”阮沅含混说完,继续呼噜呼噜喝着粥。 “这些家伙,鬼鬼祟祟的。”青菡不悦,“沉樱这两天很不对劲,问她什么也不说。” “他们自有密谋。咱们掺和进去反而会坏事。”阮沅安慰道,“他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就行了。” 粥喝了没两口,阮沅放不下心,便搁下碗,进屋去看了一回宗恪。 等她再回来,青菡便不由叹道:“没想到你这个外来的,竟比我们这些身边人服侍得更尽心。” 阮沅一怔,却淡淡笑起来:“我可不是在服侍他啊。” 几秒之后,青菡才会过意来。 “刚开始,我还当你开玩笑呢。”她突然说。 “开玩笑?” “是啊,哪有那么鲁莽的?都不知道身家底细,就莽莽撞撞跟着过来了。”青菡说着,忽然掩嘴低声笑道,“若万一不是个皇上,是个江洋大盗,又该如何?” 阮沅被她逗乐了。 “咳,哪会想那么多?”她摇摇头,“你不知道,我们那儿人脑子特别单纯,做梦都想不到什么皇上什么江洋大盗那些。那时候,我只当他是哪家的富二代呢,可是仔细观察又不太像,怎么看,都应该是自己打拼下来的那种人。” “富二代?” 阮沅笑道:“就是家里特有钱的那种孩子。不过现在看来,哪里是富二代,明明是‘卡斯特罗’第二嘛。” “卡斯特罗是什么?”青菡更好奇。 “是个人。据说他遭了无数次暗杀。”阮沅笑道,“喏,自打我认识宗恪,这暗杀就没消停过,都够我写本书的了。” 就算这样,她还是要跟着他,青菡不由想,这男人,到底有什么地方是让她放不下的呢?……明明只是个软弱的、任性胡来的人,她曾经亲眼看见宗恪为她的公主黯然落泪,像孩子一样无助。(.无弹窗广告)虽然那是很多年前的事,可还是把青菡吓了一跳。 这男人是一国之君,是这天下的主人,他连赫赫扬扬五百年的大齐都灭了,这世上还有什么是他办不到的呢?怎么还会为了妻子不理自己而落泪? 后来,青菡就慢慢明白:原来对宗恪而言,得到她们公主的一个微笑,比征服这天下还要困难。 青菡是心软的人。虽然心中也怀着恨,恨这宫里的新主人。但是眼看着那个少年落泪,又不由觉得他可怜。渐渐想以平常心来对待他。 直到后来她做了那件错事,激怒了宗恪,差点命丧他剑下。她才头一次对他产生了恐惧―― “发什么愣啊?”阮沅拿手在她眼前扇了扇。 青菡回过神,她拉回话题:“既然知道危险。那你还要跟过来?” 阮沅没说话,却羞涩一笑,眼帘下垂,重新端起碗来。 烛光下的阮沅,美得像一幅似曾相识的画,一时间,青菡开始默默出神。 静默被一阵响动惊破。激烈的脚步声迅速从院外奔进来,阮沅和青菡同时站起身! 门帘一掀,进来的是泉子。 “哦,你们都在啊……” 不知为何,看见她们俩,他本来古怪的表情,顿时放松下来。 阮沅本想嗔怪他刚才突然离职,话到嘴边,却突然变成一声短促的尖叫! 泉子的右边衣袖,连同襟前。点点滴滴都是鲜血! “怎么回事?!”青菡快步到他跟前,吓得手都哆嗦了。 泉子却没理她,只示意阮沅:“尚仪先去看看陛下如何。” 阮沅醒悟,飞快转身奔进房内。过了一小会儿。她气喘吁吁出来。 “没什么问题。” 泉子这才松了口气。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阮沅紧张兮兮望着他。 “阿莼死了。”他平静地说。 说者语气平淡,听的两个人,遽然色变! “还有,下毒的人是暖阁的双喜。” “抓住投毒者了?!”阮沅惊得一时眼前眩晕! “抓住了――也死了。”泉子的嘴角,露出一个短促的笑意,“崔门主说过,投毒者心脏处会出现花纹,沉樱和素馨刚刚检查过尸身,双喜胸口,有一圈圈的紫痕。” 阮沅和青菡俩人,都被这爆炸性消息给震得双颊煞白! “沉樱在那边?!” “沉樱一直在监视她。” “原来沉樱这蹄子,是为了这才瞒着我的啊!”青菡不由轻声叫起来。 “她也是好意,怕你操心。”泉子笑了笑,他用力撕开右边袖子,一道长长的伤口暴露出来。 “两位姐姐,别站着了,帮帮忙。” 他这么一说,那两个才醒悟过来!青菡赶紧去拿铜盆取清水,阮沅找来剪刀,把沾着伤口的袖子剪开。 “阿莼又是怎么回事?”阮沅问得胆战心惊,“双喜……双喜那种笨孩子,怎么会是云家的人!” “嗯,大概是被人用了尸身,真的双喜,恐怕早死了。” 阮沅吓得心突突跳! “其实双喜有问题,我和沉樱之前早就注意到了,只是那段时间不好打草惊蛇,毕竟是太后的人。”泉子低下头,凝视着自己手臂上的刀痕,“去年阿莼找茬赶走了春吉,把双喜塞进暖阁来。前两天,他察觉不对,就想让虎宝儿下手灭口,可惜虎宝儿被莲子和小枕头牢牢盯着,行动不便。如今形势把他逼急了,索性自己动手――他是怕双喜一旦暴露,受不住刑,把他给供出来。” “于是……他就杀了双喜?!” 泉子点了点头:“傍晚他假传太后懿旨,想用调虎离山计把我引开。阿莼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我和阿茶赶到时,他刚刚掐死了双喜。” 阮沅心里一沉,原来阿茶也在现场! “阿茶劝他认罪,他不肯,还想杀我。”泉子说到这儿,停住口。 青菡低着头,不言不语给他仔细擦拭着伤口,半脸盆的清水顷刻间血红一片。 明明是很疼的,但泉子的神情却显得那么心不在焉,既不得意,也不放松,却像是整个人沉入了无光的水牢,失去平日的光彩,甚至连阮沅的问话都没听见。 “什么?”忽然间,他意识到女性的声音,猛然抬起头来。 “你没事吧?”阮沅担心地看着他,泉子的嘴唇,竟像燃过的余烬。 “没什么。”他摇摇头,“只是想到刚才。如果阿茶慢一点的话,我就命丧阿莼之手了。” 他说得很慢,像是在思考。 接下来,阮沅去找崔景明和崔玖,屋里只剩了青菡和泉子。 青菡将污水倒掉,又换来一盆清水:“等会儿,得找崔太医弄点药来。” “不妨事的。”泉子淡淡道,“伤在胳膊,死不了。” 青菡反复洗干净布巾,又给泉子的胳膊仔细擦拭了一遍。 “你啊,终究还是……”青菡没说完,语气里含着温柔的悲伤。 “早晚的事,如果换过来,阿莼也不会介意踏着我的尸骨。”泉子的态度,既不愧疚,也不惊恐,“这次再让他逃了,被他栽赃下毒杀人的就会是我了。” “是你动的手?”青菡突然悄声问。 泉子一怔,摇摇头:“是阿茶。” 青菡好像吃了一惊似的,顿时不敢出声了。 屋内安静下来,泉子神色恍惚,好像又陷入到刚才的回忆里。 那一瞬,他竟然不确定,飞过来的那枚银镖到底会冲向阿莼,还是冲向自己―― 时间,以最快速度给了他回答:勒住他脖颈的手臂突然僵硬,然后垂落下来。 泉子扭动石块一样的脖颈,他看见了阿莼的脸:死者不能置信地张着嘴,黑洞里冒出无声的责难,阿莼的额心,突兀地顶着飞镖的镖尾。 “师哥!……” 阿茶飞扑过来,一把抓住泉子,这才没让他整个儿向后仰倒。 泉子扶着阿茶,稳住身体,他转过脸来,阿莼的尸体就倒在双喜尸身上面,俩人重叠的扭曲姿势,颇有几分讽刺意味。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出声。 “我以为,你不会下手。”鬼使神差的,泉子忽然说。 阿茶并没有松开扶着他胳膊的手,那只手,竟烫得如同火炭。 “师父说,我不能一辈子卡在那几年里。” 男孩说得轻言细语,目光空茫,脸上没有丝毫表情的残余。 泉子却感觉到一阵毛骨悚然! 就好像忽然撕扯掉重重幔帐的房间,泉子顿时恍然大悟。 他这才明白,原来自己一直把死神的华盖,错当成孩子肩上的斗篷……恐怕阿莼的错误,也在于此。 死人们在屋内静静不动,像是有铁做的裹尸布把他们缠住。 俩人从充满尸体气味的屋子里走出来,站在院子当中,圆月压得很低,像由他们的肩膀托着。 他们默默站着,谁也没出声,像是依然在咀嚼刚刚发生的一切,又像是要把那段时间里,对方的变化一一做一个记录。 “师哥的伤怎么样?”阿茶突然问。 “我没关系的。”泉子像个梦里人一样,缓缓摇头,“你去通知连校尉,让他来善后吧。” 阿茶瘦小的黑色身影,很快消失在乳白色的月光下,之后,泉子又在那院子里呆立了许久,这才拖着疲倦的身躯离开。(未完待续) 第七十一章 崔景明和崔玖很快赶到。(.) 宗恪醒来后,宗恒将事情前后都告诉了他,他听完并没说什么,甚至连愤怒都没有。 阿莼的尸身因此侥幸逃过了更残酷的惩罚,泉子花了些钱,和阿茶将他简单埋葬在了城西的坟地里。送葬回来,阮沅在院子里瞧见了阿茶,她忽然觉得这孩子有了变化,他看上去,像是瞬间长大成人,却显得更加冰冷了。 除了阿莼和双喜,协同者还有阿莼的亲信虎宝儿,他没有来得及招供,就莫名其妙自尽了。 事情到此宣告结束,再无法追查下去。尽管谁都清楚,这并不是真相的全部。 接下来的好消息是,宗恪身体内的蛊毒已经消退,无论是崔景明的那些吐血的药,还是崔玖的“绿色毒汤”,他都不需再服用了,持续了一个月的药物侵害终于打上了句号。 坏消息是,他的双目依然失明,并且,四肢近乎瘫痪。 与此同时,时政也在剧烈的漩涡中打转。两天之前,岩松口的晋王世子驻军地发生了小规模骚乱,起因是晋王世子的一个鹄邪降丁,与街头小贩发生争执,竟将那小贩活活打死。 此事激起了当地民愤,很快导致严重冲突,官府甚至出动了军队。 因为在骚乱中有平民丧生,宗恪大为震怒,命有司立即处置此事。尽管晋王世子已经交出了杀人凶手,但他依然要求郦岷,把随军带来的鹄邪亲兵名单,全部交上来。 两天之后,名单来了,上面却只列出了七十四个人名。 宗恪气得抓着名单。想撕成两半,但他手上的力气,连这种小事都做不到。 “七十四个?!他真的以为我瞎了眼睛。就什么都不知道?!”宗恪的声音尖刻难听,“我以为他会给我打个对折,七十四个!连零头都不够!” 宗恒弯腰将被扔在地上的名单捡起来:“郦岷没可能把所有人都交出来。真要那样,就是把自己的不臣之心和盘托出了。” 宗恪一面喘息。一面冷笑道:“太后寿辰过了,他还赖在京师不走,是想亲眼确定我躺进棺材?” “是太后一再挽留,天伦之情不可夺。” 宗恪冷笑连连。 “另外还有,郦岷身边,似乎带有一名高手。” 宗恪皱眉:“高手?” “是。但不清楚是哪门哪派的。”宗恒说,“还没见他出手。” “嗯。送礼之人却随身携带利刃,恐怕是有所图吧。”宗恪冷冷说。 “皇兄,要不要把姜啸之叫回来?”宗恒道,“叫他回宫,皇兄也安全一些。” 宗恪疲倦之极,他用手撑住额头,连连苦笑道:“要他回来能顶什么事?你看我现在这样子,还用得费力气来刺杀么?” “……” “不用了,他们对付我,自然是用别的法子。”宗恪说。“那个高手,你先严密监视着吧。利刃藏而不用岂不浪费?等着看,早晚会出事。” 果然,没多久情况就急转直下:两名官员在家中被暗杀。而且这两名官员都是“帝党”一派的。这次的暗杀更明目张胆,杀人凶手直入受害者家中,杀了人之后,竟大摇大摆离开,家丁侍卫无一人阻拦得了。 事情已经严重到这个地步了:连朝廷命官在自己家中,都难保性命。 但是,死去的其中一个官员,身份很有些特殊,之前不久他曾秘密上奏给宗恪,称在西北的晋王有不稳迹象,甚至很可能,已与鹄邪王有了不可告人的勾结。 死讯送来之后,宗恪让身边人都退下,独自一人在屋子里关了一下午。 虽然不清楚内幕究竟是怎样的,但是阮沅清楚宗恪的心情,大臣一再被杀,他却只能成日卧于床上,事无巨细都得托付给宗恒,他的思维虽然清晰,可是有心无力,不能走上朝堂,甚至连奏章都不能自己看。 只有阮沅一个人知道,宗恪考虑过退位。 那次他无意间流露出这个意思,他认为,如果自己一直无法处理国务,在这种外忧内患的状况下,再耽搁个一年半载,只会造成国家动荡。 但是天子退位,把皇位让给才十岁的太子,这同样是个很糟糕的选择,宗玚年龄还小,根本无法亲政,这样一来,权力同样会落在身为祖母的太后手里。所以宗恪考虑的是把皇位让给宗恒。 但是细细一想,这条路几乎无法实施,别说宗恒不会肯,就算他肯,太后那边的外戚,也绝不可能赞同,如果宗恪真的宣布退位,那他们一定会弄出一个偏远的皇族子弟来,用各种办法取代宗恒,做“后党”一派的傀儡。 只有这样,他们才好继续控制朝政。 一旦事态走到那一步,宗恒为首的“帝党”一派,自然会在新君登基之后,遭受到更加惨烈的大清洗,到那时,朝堂上就会增添无数无辜血迹了。(.无弹窗广告) 最终,宗恪打消了退位的念头,他终于明白,就算死,自己也只能死在这皇位之上。 宗恪这段时间瘦了很多,脸色青黄,两腮塌陷,就连睡梦中都微微皱着眉。 下毒者已经伏诛,但是受害者的身体没有丝毫起色,除了不再需要服药,简直一点可喜之处都没有。 有时候独自守在外屋发着呆,阮沅会没来由地想起了他们初相识的事。 她仍然记得那些早晨,宗恪匆匆忙忙的打着领带,一面不耐烦地听着她的絮叨,一面抛出两句冷嘲热讽。那时候的他,是多么有精神啊! 那个晃着两条长腿,神气活现走来走去的宗恪,那个生龙活虎的宗恪,现在,却连一次起身,都得两个人扶着才行。如果没有人帮忙。他甚至无法从床边走到门口。 情况一天比一天糟糕,下毒者伏诛才短短两个礼拜,宗恪身上的肌肉就变得松弛、干瘪。软得没一点气力,手触之处,死去一般的腻滞。他时常觉得头晕目眩。浑身乏力,有的时候大臣进来回禀事情。对方说得略微久了,宗恪就坐不住了,只能一面喘息,一面拿手扶着床,硬撑着不让自己倒下来。 双喜丧命,她的魂魄也跟着抽空,崔玖事前发出的预言。在短时期内逐一被验证:宗恪已经成了失魂之君。 因为停止了日常运动,进食也骤减,他的手臂没力气,抬也抬不起来,甚至无法自行进食,需得人扶着他,一口口用汤勺喂。 这份工作,落在阮沅身上,每次,阮沅只能盛小半碗米饭。再用汤泡软,而且喂好半天都喂不完。 “再吃一口吧?”每次阮沅都这么哀求。 但是宗恪总是摇头,他连吞咽都很费劲,又缺乏食欲。所以吃饭成了一桩讨厌的力气活。 阮沅眼看着这男人一天天消瘦下去,他本来骨架就大,人一瘦,更显得触目惊心。因为状况不稳定,崔玖只好不停给他开补药,但是就连那点温补的精华,也像石头扔进海里,全无效果。宗恪日益憔悴,他的身体完全毁了,无论御医怎样精心按摩,四肢始终僵硬得像石头,整个人衰弱如同一捧秋后的衰草。 但是宗恪不肯开口抱怨,虽然状况糟糕,可他还是会在漫长的昏睡间隙,努力打起精神处理政务,让泉子念那些奏章给自己听,再让阮沅记录下回复。就好像他并不在乎目前自己的处境。 但是,阮沅知道那不是真的。 有的时候,她要将他从床上扶起来,让他沐浴,给他梳洗、换衣服,甚至扶他去便溺。那时候阮沅就不得不两只手抱着他,甚至要请人从旁帮忙,不然她根本挪动不了宗恪的身体。 阮沅能感觉到,宗恪的身体在她的臂膀里微微发着抖,而且那种时刻,他会尽量扭过脸去,就好像她能看见阮沅的眼睛。 他沉重无力的肉体像个巨大的负担,压在阮沅的臂膀上,他已经成了个瘫子。这让阮沅几乎没法想象,这样的身体也曾跳脱飞扬,驰骋马背,纵横千万里。 那个曾经生龙活虎、叱咤沙场的宗恪,如今,已成了离不开床榻的废物。 半夜里,阮沅扶他起身去小解,本来这种事情阮沅不用管,都是泉子他们来做,但正好泉子出去了,另一个小太监又被崔景明给叫去了,屋里只剩了阮沅一个人。 事实上,阮沅并不觉得有多窘,但等一切处理完毕,她将宗恪扶回到床上,却注意到了他扭曲的脸,以及发抖的嘴唇。他那么用力咬着牙,连下颌骨都突出来了。 这让阮沅都不忍再看他的脸了。 她以为身为帝王,宗恪应该不会在乎这些,他是被人伺候的那种人,应该习惯把服侍他的异性当成透明才对。 但是旋即,阮沅突然明白了,宗恪无法忍受的并不是有女性在身边,而是连这种事情,他都得让人帮忙——他这样,和废人有什么区别? 后半夜,阮沅一直守在他身边,她知道宗恪没睡,他的呼吸浊重且不均匀,像是在努力忍着什么,阮沅以为他哪儿疼,想问,却又怕刺激到他。到了接近凌晨,阮沅正瞌睡得不行,忽然感觉床耸动了一下,她慌忙睁开眼睛,却见宗恪用手扳着床边,正想努力坐起身来。 阮沅赶紧起身,想去扶他,却没料到被宗恪一把给推开! “不要碰我!”他嘶哑着嗓子,那一下虽然是想推开阮沅,但其实根本没劲,就像枯干的枝叶,扫了一下阮沅而已。 “怎么了?”阮沅有点慌,“是想坐起来?让我来扶你吧……” “我不要你扶!” 那一下子,似乎耗尽了宗恪的力气,话没说完,他身子一软,差点又出溜下去了。 阮沅慌了神,俯身要去搀宗恪的胳膊,岂料他发了怒,胡乱晃着手臂,就是不肯让她搀扶。 “不要碰我!走开!走……走一边儿去!” 他一面说,一面用虚弱的胳膊撑着床,试图再次坐起身来,但是连着努力了两三次,都没能成功,他死死咬着牙,深吸了一口气,想做最后一次尝试,结果还没等撑住,胳膊就没了劲。 宗恪“扑通”一声,仰面倒在了床上,终于精疲力竭。 阮沅又紧张又想哭,她手足无措站在床边,两只胳膊像是被谁给拽住了。 宗恪像个死人一样,躺在那儿,直直瞪着一双眼睛,一动不动。 她和他,就被笼在那死寂的黑影子里,有一万年那么久。 静静等了好一会儿,阮沅这才低声说:“我扶你坐起来,好不好?” 这一次,宗恪没有再抗拒她的帮忙。阮沅将他慢慢扶起,用臂膀抵住他让他坐正,再细细把被子给他围好,免得夜里寒气入侵。 黑夜里,宗恪静静坐着,他大睁着眼睛,好像要从帷幔里看出什么东西来。过了一会儿,有些晶亮的东西开始集聚在他的眼角。 阮沅努力眨了眨眼睛,她真怀疑自己看错了!因为那些晶亮的东西,竟慢慢从宗恪的眼角滑落下来…… “我不想变成废物。”宗恪小声说,他的嘴唇发着抖,“我不想这个样子……” 心中有什么,“啪”的一声断裂,她不敢再看下去,只是伸臂抱紧他,将他的被子围拢得更紧。 “你会好的,一定会。”阮沅悄声说,“我保证……” 她只是流着泪,又不敢哭出声,只好竭力按捺着。 她把宗恪抱得那么紧,那样子,就好像要把自己的生命传输给他。 次日,阮沅找到崔玖,对她说,不管她用什么办法,哪怕是最不靠谱的法子,也要试试改变这种状况。 “你们不能一直看着他这样子,他不能一直这样,躺在床上……” 阮沅说到最后,终于说不下去,只剩了哽咽。 崔玖默默听着,她沉吟良久,才道:“其实这几天,我也一直在和崔景明商量这件事。” 像有一块巨石,轰地撞击了阮沅的心扉! “这么说,你们俩有办法了?!”她一把抓住崔玖的手。 尽管手被阮沅抓得很疼,崔玖却没有推开她。 “法子,倒是有一个。”她苦笑,“可那不是什么好法子。” 阮沅睁大眼睛:“什么意思?” “是一个需要牺牲他人的法子。”崔玖叹道,“拿一生,抵一命。”(未完待续) 第七十二章 挽救的原理非常简单,既然宗恪是因为魂魄缺失,导致生理机能退化,那么,就把他所缺失的那部分魂魄补上,也就行了。 这是好像一加一等于二的粗浅道理,没人不懂。 问题就在于,填补进去的这一部分魂魄,又从何而来。魂魄不是皮肤指甲,无法自行生长,每个人所拥有的就那么多:在这方面,正常人体只能承受非常细微的一点点损伤,而且还得花很大功夫自我修复。 妄图像冰激凌一样,挖出一大勺来治病救人,那等于自戕。 “三魂七魄,各司其职,三魂司管精、气、神。七魄所负责的便是七情,也就是情感。这两样加在一起,才是一个人完整的灵魂。”崔玖像给小学生讲课一样,向阮沅解释这些她很少接触到的理论,“魂负责的是最基础的功能:生存,繁衍,与环境的互动。魄则更为复杂:爱恨,哀伤恐惧,欢欣与恼怒……类似这些东西。” “这么说,宗恪被损害的就是魂的一部分了?” 崔玖点点头:“现在看来是这么回事,很明显,陛下的情感功能良好,是身体出了问题。” 阮沅这下傻了眼! “那你之前说要补,这可怎么补?!难不成拿走别人的魂给他补上?那别人没了三魂也会死啊,这不就等于杀人么!” 崔玖苦笑,继续解释道:“杀人倒不至于。三魂七魄总体上是一类东西,只不过所控制的领域不同,这就好比同一个人,你可以把他放在吏部当侍郎,也可以把他调去兵部当尚书,外界对此人的尊称虽然发生改变。此人身居的官位虽然从吏部换成兵部,但人,其实是同一个。” 阮沅呆呆看着她。好半天,脑子这才转过弯来。 “明白了。”她大叹一口气,“你是想拿别人的七魄。来补宗恪的魂。没了魂,生理上废掉了。人就完了;可是没有魄,生理上不会有障碍,人还能活着。” 崔玖这才松了口气:“看来我这个老师当得不错,阮尚仪听懂了。” “既然魂魄与肉体紧密相连,你怎么能把人的七魄拿出来,填补到另一个人的身体里呢?” “杀死一个人,他的三魂七魄自然就离开肉体了。可是光拿走七魄,不动他的三魂,那就需要做些手脚了。”崔玖说,“这种办法,叫做‘散魄术’。” “那你会么?!” 崔玖点了点头:“‘散魄术’过程不复杂,复杂的是前期准备以及后期完善。不过,我和崔景明都会。” “那还等什么!”阮沅急了,“那你们还不赶紧……” 她话说到一半,忽然醒悟,这才发觉自己失口了。 崔玖和崔景明都会“散魄术”。他们迟迟不肯动手,当然是因为,他们不知道究竟该剥夺谁的七魄,来救治宗恪。 “虽然三魂很重要。掌管着人的生死,可是七魄,也不是可有可无的东西。”崔玖表情很严肃,“再者,人的魂魄不是随随便便就能互相填补的,如果彼此排斥,感觉不合,就算硬塞进去,也只会让原有的魂魄拼命抵抗,最后落得鱼死网破。” 这么说,就和移植肾脏一样了?阮沅想,如果发生排异反应,情况会更糟。 “到底怎样的魂魄,才不会被排异呢?” “这里面十分玄妙,不能一概而论。”崔玖说到这儿,难得叹了口气,“一般而言,当然最好是结交了很久、彼此脾性投合的熟人或者亲友,这样的话,魂魄间本就熟悉,不至于太排斥――也有例外,表面上俩人情谊至深,交往多年,但内心深处却没有真正接纳对方,甚至是以互相损贬奠定的基础,这样的魂魄凑在一块儿,又没了肉体障碍,岂不得大打出手?所以这种事,作为外人的医生,不好随意断定。” 阮沅想了想:“这么说,亲子之间肯定没问题了吧?” 岂料崔玖却摇头。 “不见得。以前我也帮过一对母子,孩子是武林世家出身,练功急于求成、走火入魔,损害了魂魄,以至半身不遂。母亲想求我用散魄术让孩子恢复,结果魂魄进去,孩子却拼死抵抗――” “咦?!那是为什么?” “孩子的元魂就是从母亲那儿来的,如同溪流见到了汪洋,它错以为自己会化在母亲的魂魄里,从此消失无踪,为了取得独立性,它就要竭力自保啊。” 阮沅抱着头,她已经完全懵了! “太复杂了!”她烦恼地抓着头发,“太玄了!我搞不懂!” 崔玖笑起来:“是很复杂,而且魂魄一离开自身,就会有量上面的损耗,无论多么小心都避免不了。所以医家不轻易动用散魄术,一个弄不好就两败俱伤,到现在,我活了这十多年,连同自己亲手参与的,一共也就见过三次施术过程。” “果然稀罕!” “而且也有天生魂魄缺损的,这种人,怎么补都补不全,给他魂魄也无处可填,他那部分职能已经彻底毁掉了。” “你说的是天生肢体残疾的么?” 崔玖摇摇头:“也有人看起来一切都正常,却缺乏感情,那就是七魄受损了……” 关于魂魄的基础理论课程,崔玖足足给阮沅讲解了一下午。因为她发觉,阮沅竟然对这些人人皆知的常识,毫无所知! “难道你们那儿的人,都不在乎魂魄的么?”崔玖奇道,“先生不提这些的么?学堂里的书上也没说?” 阮沅哭笑不得,那个只讲求现实的世界,怎么会在学校的课本里、辟出章节专门讨论魂魄?又会有哪个老师占用课堂时间,和学生讨论人的灵魂事宜? “真是个怪哉的世界!”崔玖叹道,“人就是靠着魂魄而活,没有魂就是死人,没有魄就是泥土石块。连草木都有灵――你们那儿的人,居然对魂魄如此漫不经心,那到底还有什么是更重要的呢?” 阮沅答不上来。半晌,她才吞吞吐吐地说:“我们那儿的人,成天都有别的事儿要忙。如果有谁认真关心这些个,大谈什么魂魄。什么心灵所归……多半会被当成不谙世事的怪物,谈心灵还不如谈谈股票呢。” “是么?”崔玖若有所思。 “话说回来,陛下现在这样,也不能就这么罢手不管。”阮沅认真地说,“门主,你和崔太医应该把这些告诉赵王,这件事。总得想出一个解决之道才好。” 崔玖点点头:“我和崔景明也是这么打算的。” 于是,崔玖和崔景明拟出的解决方案,很快呈送到了宗恒那儿。宗恒琢磨了一晚上,不敢有所隐瞒,次日便将这份方案,送到宗恪的病榻之前。 宗恪听宗恒全部说完,有好长时间没出声。 宗恒想了半天,仍旧道:“臣弟觉得此事可行,崔太医本是十分稳重的人,加上崔氏门主难得也在宫里。有他们两人在,治疗的把握也更大一些。” 宗恪忽然开口道:“是要拿别人的魂魄来填补我身体里的空缺?拿谁的魂魄合适呢?” 宗恒一时,不能回答。 良久,他才道:“如果崔太医认为可行。就用臣弟的魂魄,也可以的。” 宗恪生了气,他想拿东西砸宗恒,这才发觉,自己连抬起手的力量都没有。 “你自己留着吧!我不需要!” 他说得太用力,引得一阵剧烈喘息,泉子赶紧上前扶住他,让宗恪躺下来。 宗恒没再说什么,躬身退了出来。 但他并不打算就此结束,之后,宗恒将崔玖和崔景明找来,认真讨论“散魄术”的可行性。他与包括周太傅等朝中几个元老也都讨论过了,并且得到了他们的支持。事到如今,宗恒不想再拖延下去了,宗恪的情况已经很糟糕了,他得替宗恪来做决定,反正眼下是他在挑大梁。 崔景明的意思一直很明确:问题的关键不在施术本身,而在于,究竟要采用何人的魂魄。 但他同时也坚持,决不能使用宗恒的魂魄,因为任何施术的过程,都会存在不可测的危险,一旦有个闪失,皇帝救不了,再把主事的亲王给搭进去,那就太惨了。 也由此,包括井遥在内的一干人等,都不在崔景明的考虑范围之内,眼下朝中势态波云诡谲,变幻莫测,这几个如今正站在风口浪尖上,没有谁适合拿来冒险。 既要常年和宗恪相处,彼此了解至深,又不能在朝中担当大任,以免造成不可收拾的影响,于是可供挑选的人员,就缩小到了宫内。 另外,因为事关魂魄,并非肉体治疗那么简单,魂魄有其灵性,是人之主宰,所以牺牲者必须绝对自愿,否则施术之人,是无法强行从肉体里完好无损地取出魂魄来的。 泉子说,除了他们师兄弟几个,宫内别的太监虽然日日相伴,却不够了解宗恪,恐怕也不会心甘情愿,因此还是算了。 阿茶太小,不适合做这种事,剩下他和莲子都很合适。不过莲子是他师弟,他做兄长的,不该让师弟吃亏,否则师父回来定会责罚他,所以,就让他来好了。 至于青菡和素馨那几个,全都不在考虑范围内,泉子给出的理由很微妙也很不客气,他说,她们是旧齐的宫人。 泉子说完这些,屋内一阵沉默。 然而,在这沉默之中,却有个慢悠悠的女声响起来:“你们还没考虑我呢。” 众人回头一瞧,说话的是阮沅。 的确,刚刚大家七嘴八舌议论纷纷,却把她给撇在外围了,似乎谁也没有认真考虑过,要把阮沅作为候补人选。 “怎么?就因为我是外来的,跟在陛下身边的时间短,你们就都不把我当回事了?” 她用通透如水晶的目光,逐一将众人扫视了一圈。 于是,大家就全都苦笑起来。 “这种事情没什么好争的。”泉子淡淡地说,“阮尚仪进宫,不是奴仆,是客――这话,是陛下亲口和奴婢说的。” 阮沅一怔! “既然是客,就没道理掺和进这种事。”泉子继续说,“陛下还说,尚仪过两年必然要家去,尚仪不过是来这儿玩,不能当真使唤,往后尚仪回去了,还有自己的日子要过,要嫁人生子……” 泉子的话还没说完,阮沅抓起旁边一个瓷碗扔过去! 阿茶在泉子身边,他轻轻抬了一下衣袖,茶碗“当啷”砸在泉子旁边的墙上! “他真这么说的?!”阮沅咬牙道。 泉子看了宗恒一眼,点了点头。 阮沅胸口不停起伏,眼圈发红,她呆了两秒,也不看其他人,起身低头快步出了屋子。(未完待续) 第七十三章 崔玖回到阮沅的那座小院,她掀开帘子进屋瞧了瞧,阮沅正坐在窗前。(.好看的小说) 窗子开着,她迎着淡淡月华抱臂坐着,脸上怒气已经消失,神情却若有所思。 屋里没有点灯。 崔玖在心里叹息,她放下门帘,找来灯点上,放在桌前。 阮沅忽然道:“我刚才想明白了。” “想明白什么?”崔玖不由问。 “泉子的那些话是假的。”她扬起脸来,语调铿锵,“宗恪才没可能那么说。” 崔玖苦笑。 微风顺着打开的窗子攀缘进来,把烛火吹得摇曳不定,阮沅伸手将窗户合上,火光静静伫立,偶尔轻轻一颤。 “所以我不会为他那两句话就生气,”她扭过脸来,望着崔玖,“我还是刚才的决定,就让我来吧。” 崔玖避开烛光,坐到一把放置在黑暗中的椅子里,半晌,才慢慢道:“尚仪把事情想得太轻松了。” “轻松?我没有。”阮沅摇头,“我知道这不是什么好事情,所以才不想让泉子去做的。” “不是什么好事情?尚仪可知道,人一旦被散去七魄,究竟意味着什么么?” 这问题,阮沅一时答不上来,她还真不知道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天已经有点热了,进屋以后,崔玖脱去了外衣,因为在黑暗中,她轻轻卷起玫瑰色的衣袖,女孩儿浑圆白皙的胳膊,在无光的角落显得肤色暗淡却十分可爱。但是很快她就觉得不太妥当,便重新放下了袖子。 “我见过一个失了七魄的人。”少女突然说,“不,确切地说。我和这个人曾共处多年。” 阮沅一怔:“是谁?” 崔玖淡淡一笑:“我母亲。” 阮沅惊得浑身一颤! “能……能说说是怎么回事么?”她忍不住问。 “说来话长了。”少女竖起一根纤细手指,轻轻抵着下巴,“该从哪儿说起呢?” 阮沅屏声静气。静待着一个奇异故事的展开。 然后,女孩就用一种慢条斯理、好整以暇的口吻,开始讲述自己的那个家庭。 “我父亲。是上一代崔家的门主。不过我母亲,并不是父亲的正妻。父亲很早就娶了妻子,那位夫人出身显赫,来自武林的名门正派,不过娘家和越州云门有亲眷关系――夫人的母亲,是越州云家的人。” 阮沅默默听着,她听见崔玖称呼父亲的正妻为“那位夫人”,只觉得滋味怪怪的。 “父亲娶妻虽然很早。两人却一直没有子嗣,刚开始那十多年,还努力寻找办法,想让那位夫人生下孩子,后来各种办法都试过了,没什么效果――崔家虽然是医道世家,却也不是什么问题都能用药物解决的。” 阮沅微微点头。 “后来时间久了,父亲就逐渐死心,他和那位夫人一向琴瑟甚笃,两人少年夫妻。一直相伴至中年,彼此情意不是旁人能够比拟的。” 崔玖说到这儿嘴角微微上弯,不知为何,阮沅觉得那笑容既悲凉。又讽刺。 “但是父亲的态度,却不是崔氏一族能够容忍的。”崔玖深深吸了一口气,“父亲是门主,我们这一支担当门主之位,已经十多代了,门主无嗣,这种局面与整个家族都不利,余者不免心里着急,也有人劝我父亲纳妾,好歹要养下几个孩子,以便将来有继承人。如果父亲一直没有孩子,那么门主之位就得从别家的年轻人里选择了,这么一来,家族内部必然会矛盾丛生,那是长老们极不愿意见到的结果。” “你父亲怎么想?”阮沅不禁问。 “我父亲,不是太在乎这些。”崔玖说,“他觉得既然没有孩子,那么从家族别的支系里选择才俊,也不算坏事情。父亲虽然不在乎,可是,那位夫人却渐渐不能承受了。” 阮沅能够理解,身处这样的位置,常年顶着这样的压力,一般女性都会无法承受。 “然后,那位夫人终于决定,自己给我父亲纳妾。”崔玖慢慢说,“她选择的对象,就是我母亲。” “……” “说起我母亲,当年是那位夫人身边的婢女,也是夫人出嫁时,从娘家带来的贴身人,可是当年我母亲跟从主母进崔家时,还不到十岁,年龄上,足足比我父亲小二十岁。”崔玖停了停,才又道,“那位夫人,一直很疼爱我母亲,我母亲生得漂亮,人也格外聪明伶俐,这么多年在她跟前办事情,从未有过差错。不光是那位夫人,我父亲也一样,因为母亲年龄小,又很懂事,父亲甚至教她念书习字,那时候,两个人都是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爱护着我母亲的。” 说到这儿,阮沅已经预见到了,这个看似完美的家庭之中,即将发生的一系列让人烦闷痛苦的事情。 “我母亲据说人很好……” “据说?”阮沅一愣,这个词,听起来不太合逻辑。 崔玖慢慢点头:“待人和善,只要有人求她,没有不答应的,倾其所有也要帮人家。有年冬天,同屋的女伴手上冻疮久久不愈,疼痛难忍,母亲就彻夜燃着艾草,帮她熏烤――这是治冻疮的良方――后来她太困,睡着了,艾草绳落在腿上,裙子烧着了,烫了那么大一块疤,好几个月没法走路。” 阮沅心中一软,这是个多么善良的女孩…… “而且又爱小兔、小鸽子什么的,家里谁都知道,要逗她就最简单了,只消说一声:兔子肥了,咱们炖炖吃掉吧!那她就准保得哭,要把她所有的好东西都拿出来赎那只兔子。” 阮沅扑哧笑起来。 “因为深得那位夫人信任,我母亲甚至从她那儿研习到了一些云家的法术。”崔玖说到这儿,微微一笑,“之前你问我,易容是哪里学来的。就是我母亲教我的。” 阮沅停了停,才问:“那么,纳妾的事情……” 崔玖点点头:“那位夫人既然有这样的想法。我母亲作为婢女,自然没有权力拒绝。但是想法一提出来,却遭到我父亲的反对。他觉得。本来他和那位夫人过得好好的,并不需要第三个人掺和进这婚姻里面。反正没有孩子也这么多年了。又何必单单为了子嗣,再娶一个呢?” 崔玖说到这儿,微微笑了笑:“我父亲虽然身为门主,性情却十分温和,是个很好的人――这大概也正是他的弱点所在。总而言之,因为那位夫人的坚持,我父亲最后。终于同意纳我母亲为妾。” 阮沅轻轻吁了口气。 “然后,成亲第二年,就有了我。”崔玖说到这儿,仰起头来望着黑暗的虚空,那副模样就仿佛要从无光的苍穹中,寻找到指路的星辰。 “我的诞生,让所有的人都很开心。虽然是个女儿,但是崔家以前也有女门主,再者,既然能生女儿。往后也多半会继续生下儿子。这样一来,门主的子嗣问题也就解决了。崔家一门上下,甚至包括整个武林都为这消息高兴。因为得到崔家以及我父亲恩惠的人很多,据说前来恭贺的。从武林至尊到贩夫走卒,络绎不绝,真的把门槛都踏破了。” 阮沅听着,忽然插嘴道:“那么,那位夫人也高兴么?” 崔玖点了点头:“高兴,当然高兴啊,我父亲有了亲生的孩子,再不会有指责的声音落在她耳朵里了,本来她一直就是这么盼望着的,不是么?” 崔玖说得很轻快,带着笑意,但是阮沅听着,却隐约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但是渐渐的,这高兴就开始变质了。”崔玖说到这儿,声音低下去,“我还记得小时候,很小的时候,我总是被乳母抱去那位夫人那儿,我甚至还记得她的容貌,她比我母亲年长,虽然不年轻了,但是妆容却华丽尊贵得多,她发髻里那颗珍珠,我母亲倾其所有都不能比。她的脸虽然是笑的,却一直让我生畏。” 崔玖说到这儿,低下头,目光闪烁,好像陷入到往日的追忆里了。 阮沅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崔玖继续说下去,不由好奇问:“你说的变质,是指的……” 崔玖一怔,这才从回忆里回过神来,她淡淡地说:“因为有了我,父亲的心思慢慢转到母亲那儿,有意无意的,他逐渐开始冷落那位夫人。” 故事,终于出现转折了。 “每次外出行医,回来以后父亲会第一时间去那位夫人那儿,我诞生之后,他就会第一时间来找我,看我过得好不好。这原本无可厚非,父女天性,没人能说什么。但是渐渐的,日子一久,父亲就更愿意流连在我母亲那儿了。这还是在家里,若是在外一两个月不能回来,父亲就会叫人悄悄送信给我母亲,或者在当地买些小玩意儿,什么彩绘泥人啦,装了机括的木娃娃啦……那时候我还太小,这些不是给我玩的,却是特意送与我母亲的,父亲的那些信,其实并未说什么,都是些琐事,倾诉些思念之情。可是最后,就全让那位夫人知道了。” 阮沅静静听着,她把呼吸都放缓慢了,生怕打断了崔玖。 “我母亲那时还不到二十岁。在我看来,她也是非常爱我父亲的。虽然深知自己身份卑微,但是偶尔,仍有控制不住的时候。”崔玖说到这儿,笑了一下,“据说有一次,她与我父亲撒娇,说了些不太恰当的闺阁之语,却没料到当时那位夫人就站在外面回廊,全都听见了。等次日我父亲出门,那位夫人便把我母亲叫到跟前,责打了一顿。” 阮沅一惊! “怎么会这样?!”她说,“何至于动手呢!” “是啊,何至于要动手?”崔玖慢慢点头,“大约……是心里太恨了。” 阮沅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母亲把这事儿隐瞒下来,她原本是个温柔的人,不愿让我父亲知道,而且想到之前那么多年,也受过那位夫人那么多恩典,而且我父亲对那位夫人态度的转变,我母亲也心知肚明,所以她就觉得此时更应该忍一忍。好在身在崔家,用药物隐藏伤痕,这并不是什么很难的事情。只可惜,一次两次隐藏得了,次数多了,总会有露馅的时候。更何况我父亲不是普通人,身为门主,药理方面自然远胜过我母亲。” “这么说,发现了?” 崔玖点点头:“没多久就发现了,我父亲怒不可遏,平生第一次和那位夫人大吵了一顿。” 崔玖说到这儿,苦笑道,“江湖上,谁都知道崔远道是个老好人,难得发一次火,谁想到这一场吵嚷却是对着自己的发妻的。” “……” “父亲的意思是:当初勉强我娶她的是你,现在有了孩子,你又无法忍受,要这样糟践她,这不是太无情无义了么?这是之前十多年从未有过的事,纳妾之前,夫妻俩从来关系和睦,没有过怨怼。她没想到,丈夫竟会为了一个出身低贱的妾来责骂自己。于是自那之后,那位夫人情绪更坏,隔三岔五就找个茬儿,把我母亲叫过去,非打即骂,总之,一定要让我母亲又伤又痛的回来,好几天缓不过劲儿。” “天哪!” “到后来,连乳母都看不下去了,在关键时刻,她就会抱着我闯进去,我那时刚学会走路,便扑上去抱住母亲,这样,那位夫人就不能再责打她了。” 阮沅听到这儿,叹道,“那你父亲恐怕要更怒了,他一定不能忍受。” 崔玖点点头:“尚仪说得是。到后来每次他回家,母亲总是一身伤,在他面前不住啼哭,父亲为此非常生气,开始只是去责骂那位夫人,后来连吵都懒得吵了,也不过去了。父亲对那位夫人的态度,一天比一天冷淡,觉得妻子简直不可理喻。他甚至计划要让母亲离开崔家,另外在城中赁一处居所,让我母亲带着我住到那儿去,然后专门找仆人服侍我母亲。” “那么,搬出去了么?” 崔玖呆了半晌,才摇摇头。 “没有。计划是这么计划的,可是,还没等父亲找到合适的房子,就出事了。”(未完待续) 第七十四章 一时间,屋子里没人出声。[] 空气变得沉重浑浊,好像混入了恶毒的水银,重得叫人窒息。 阮沅能够清晰感觉到,那种事发之前的莫名紧张,扑面而来。她作为一个听众,也不由深深吸引,被崔玖的描述带入到当年。 “父亲要在外面赁屋的事情,很快传入那位夫人的耳朵。”崔玖轻言细语地说,“在她看来,这简直就是夫妻决裂的最好证明。她对我母亲愈发痛恨了:如果不是我母亲,她与我父亲本来是好好的,十多年如一日的相守,又怎会走到如今这一步来?” 阮沅无力苦笑摇头:“这话说得没道理呀,若不是她当年执意让你父亲娶你母亲,事情又何至于到如今这一步?” 崔玖缓缓点头:“所以,是她错了。她错以为人家能够办到的事,她也能够办到――纳妾不是天下最寻常的事情么?哪家男人不有个三妻四妾的?为什么人家妻妾都过得好好的,偏偏崔家就不行?那位夫人弄错了一件事,她忘记了,自己是爱着我父亲的。” 阮沅不敢出声! “如果不爱,或者,如果爱得没那么深,那也罢了,退让一些,将注意力转移到别处,也就不会生出什么是非。只可惜,那位夫人不是这样的人,而我父亲,虽然在江湖上名声极佳,是人人赞赏的真君子,可说到底他并非神明,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男人,也会变心。” 崔玖这话说得十分犀利,甚至隐约带有责难之意。也许是当门主当得久了,尽管是在谈论自己的父母,她的语气里。也丝毫没有含混遮掩。 “因为父亲打算赁屋另居,那位夫人情绪非常激动,趁着我父亲不在家。又把我母亲叫去,这一次是她亲自动手,而且责打得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严重。结果……” 阮沅简直不敢呼吸! 她等着那个可怕的结局,从崔玖的嘴里冒出来。 崔玖定了定神。停了好一会儿,才道:“结果,我母亲忍受不住了,她不顾一切的反抗,谁知一时失手……杀了那位夫人。[.超多好看小说]” 阮沅浑身所有的汗毛,全都竖起来了! 一阵强风刮过来,蜡烛顿时熄灭。阮沅僵在椅子里,一时竟忘记起身去掌灯。屋内的黑暗气息带着奇异的腥味儿,默默涌动。 事情急转直下,阮沅完全被震撼住了,她再没想到,竟会出来这样一个石破天惊的结局。 黑暗中,沉默许久之后,崔玖轻轻坐起身来,木质的椅子发出咯咯的刺耳声音。 “那年,我还没满三岁。”她说。“我的生母,就成了杀人犯。” 有泪慢慢盈于睫,阮沅心里涌起一阵深深的凄然。 “等到我父亲回来,事情已经无法挽回。我母亲被族人羁押起来,那位夫人的尸体横在厅里。”崔玖慢慢说,“我不知道父亲当时到底是何种心情,他这个崔氏门主,武林地位至尊的人物,临到了中年,家中却发生这样不可收拾的惨祸。” “……” “当时,那位夫人的母亲尚且健在,她心痛女儿丧命,于是将此事报去了越州。这么一来,案子就不光是崔家的家事,也就成了云家的事情了:因为我母亲的双亲,都是云家的下人。”崔玖说到这儿,舒了一口气,“云家立即派了人来楚州,要求崔家将杀人凶手交出来,杀人者、被害者全都与云家有关,那就是云家的家事,更别提我母亲姓云。云家自己有家法,如果简简单单处死我母亲,那就太便宜了,他们要用家法处置我母亲。” 阮沅没听太懂,她想了想,问道:“杀人偿命,不过是个死,他们还想怎么做呢?” 崔玖微微一笑:“这就谈到我们今天讨论的重点了:他们要求,给我母亲实施散魄术。” 阮沅浑身一抖! “我父亲苦苦哀求,他说我母亲当时同样命悬一线,如果不动手自卫,很可能就会被那位夫人给杀死。我理解我父亲的心情,妻子已经亡故了,如果这个妾再出什么事,我就成了没有娘亲的孩子了。”崔玖说,“可是云家的态度很坚决,他们说,我母亲以下犯上、还出了人命,他们必须按照规矩,散去她的七魄。” 阮沅歪着脑袋,想了好半天,艰难道:“我还是不懂,难道杀死这个人不是最可怕的事么?难道散去七魄,比杀死他还要可怕?” 崔玖笑了笑,笑容里含着怜悯:“这就是阮尚仪和我们的区别了。阮尚仪所来的那个世界,魂魄并不是重要的东西,也没人去关注它,看样子你们更关注肉体存亡。可是我们这儿不同,肉体并不是最后一道防线。云家,因为大多涉及巫术、蛊术,都是超出正常范围内的行为,常人很少涉足,也很难控制,所以为了百姓的安全和家族的利益,云门制定了格外森严的家法。阮尚仪说杀人最大,且不知处死还算是比较轻的呢,散魄术虽不是最可怕的那一种,也是相当严重的刑罚了。因为在云家看来,人的魂魄一旦缺损,那简直比死还要恐怖痛苦,那种折磨,远胜过死亡。” 阮沅的手指,不由抓紧了座椅扶手! “云家在维护家规这方面,十分固执死板,虽然面对的是大名鼎鼎的崔家,他们也丝毫不肯让步。到了这种程度,如果我父亲再拒绝,事态就会演变成崔、云两大家族的矛盾,到那时候整个武林都会震动,我父亲不能为了一个妾,把那么多无辜的人牵扯进来。所以他最终同意,交出我母亲,让云家给她施行散魄术。” 阮沅静静等了一会儿,却没等到下文。她终于忍不住问:“然后?你母亲就被散去了七魄?” 崔家点了点头:“是的。” “这么说,她还活着?” “还活着,到现在还活着。”崔家说到这儿,露出一个疲惫不堪的笑,“可我已经两三年没见她了。” “啊?她离开崔家了?去了很远的地方么?” 崔家摇摇头:“不。她还在崔家,现在就在。” 阮沅糊涂了! “那你为什么会两三年没见她?”她惊异极了,“你们是母女。她就在家里,怎么会这么久没见面?” “因为,我不想见她。”崔玖的双肩微微放松。声音平淡,“看来。她也不太想见我。” 阮沅的脑子凌乱不堪,她觉得这不对劲,本来她可以凭着常理,指斥崔玖的不孝――哪有母女住在一起这么多年却不相见的?可是话到了嘴边,她又觉得这里面有蹊跷,虽然相处时间很短,阮沅却已经很喜欢崔玖了。阮沅知道,崔玖决不是那种无情无义的人,按道理,她不会做出这么无情的事来。 “从记事起,我就没有觉得自己有过母亲。”崔玖慢慢的,一字一顿地说,“从小,我和父亲特别亲昵,我身边,有丫头。有乳母,有仆从,有各种家族亲眷,可是我感觉不到母亲的存在。” 阮沅一声不响地听着! “我母亲。从来不抱我更不会亲我。我小时候抓着她的裙子,叫她‘姨娘,抱抱’,她不肯,还想要把裙子拽开,好像沾着她裙子的是一只蚂蟥。”崔玖的嘴角,露出一个苦笑,“难得抱了我两三次,也是在我父亲的再三要求之下,不得已而为之。” 阮沅愈发错乱,她张口结舌:“可……可是你不是她的孩子么?怎么连抱一抱,亲一亲都这么难?” “因为,她已经没有七魄了。”黑暗中,崔玖凝视着阮沅的眼睛,“她已经没有人类的感情了。” 一股灰暗的窒息感,通贯了阮沅的身体! “如果没有情感,人又为什么要去搂抱、亲吻他人?这么做到底有什么效用可言?取暖么?天又不冷。除了表达感情以外,它还有什么作用?”崔玖轻声说,那种姿态,倒更像是自言自语。 “那……也就是说,”阮沅深深喘了口气,“门主的母亲,不再爱门主了?” 崔玖缓缓点头:“正是如此。” 阮沅凝视着黑暗中的崔玖,光线太暗,她看不清对方的脸,但她能够确定崔玖并没有哭。 也许,她早已经哭过无数次,甚而完全绝望了。 “那么,她也就没有内疚、没有痛苦了?”阮沅忽然低声问,“关于她曾经失手杀人的事……” “这个,我不清楚。”崔玖淡淡地说,“有魂魄的人,永远也无法理解丧失魂魄的那种感受。散魄术在散掉人的七魄的同时,还有一个副作用,那就是让受术者遗忘整个施术过程。我母亲并不记得她是如何丧失七魄的,她只知道,她杀了那位夫人,因此受到惩罚,至于受到了何种惩罚,她不清楚,因为她已经完全不能理解魂魄这种东西了。” “……” “从小时候起,我就觉得母亲和其他人不太一样,不光是她从来不抱我,不亲我,还因为她看起来那么古怪,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像是假的。” “假的?” 崔玖淡然道:“没有七魄的人没有感情,但她会模仿他人。她知道与人交往要微笑,要替人家着想,要给人提供帮助这样人家才会给你提供便利……她能够模仿这些技巧,却完全不能理解这里面包含的感情。技巧很纯熟,很容易哄骗陌生人,长时间相处就会感觉出问题。” 崔玖这种冷漠沉着、界限分明的口吻,好像将她的生母,描绘成了某种令人不快的存在。 “啊,那这到底……”阮沅还想进一步问询。 崔玖抬起眼睛:“最简单的例子:你单纯为了街坊的议论而不去欺负一个孩子,和为了心疼他、喜爱他而不去欺负他,这是两码事。” 阮沅听到这儿,沉默下来。 “这么说,你母亲也就成了废人了?” 崔玖摇头:“不,你恰恰说反了,她在我们家,是个非常有用的人。” “咦?她不是没有七魄么?” “她是没有七魄,没有感情,但不知为何,一旦缺乏了感情,人反而会变得相当能赢。”崔玖笑了笑,“没有情感依附,人和人的关系,你和这世上其它东西的关系,不就只剩输和赢了么?”(未完待续) 第七十五章 阮沅被崔玖说得心中一动! “失去情感之后,你会非常清楚,什么是阻力最小的道路,没有多余的情感因素来阻挠你,连良心都没有了,多么方便!你完全可以径直向着这条道路前行。[]”崔玖说,“绝大部分的人,他们所背负的情感包袱,在你这儿就等于零了,这么轻便又怎么不会赢呢?” “那你母亲她……” “失去七魄的人很危险,所以不能放任她离开崔家。我母亲后来,一直在协助我五叔做事情,我五叔是家中管理药材账目的,最是忙碌的人。就因为有我母亲做他的帮手,五叔自此轻省了许多。我母亲脑子格外聪明,管理起账目来比谁都麻利。”崔玖说到这儿,苦笑了一下,“可是五叔私下里却和我五婶说,宝姑娘和从前全然不同了,叫人怎么都喜欢不起来,现如今,她不过是个人形的算盘。” “宝姑娘?” “我母亲闺名叫宝翠,自小跟从那位夫人来了崔家,大伙都唤她宝姑娘。” 宝姑娘…… 这可怜的女人,有着让阮沅这个异世界来的人感到熟悉的名称,也有和另一个“宝姑娘”同样凄凉清冷的结局…… “母亲变成了这样,最痛苦的人不是我,而是我父亲。”崔玖说,“好多个晚上,我看见父亲坐在灯下,拉着母亲的手,不停和她絮叨从前那些往事,比如‘宝翠,你有没有记得,那年咱们都去踏青,出门前一天你和茜儿疯闹,把老太太数了一年的米粒佛给弄洒了。老太太气你顽皮,不管我和夫人怎么求情,就是不许你跟去。你偷偷哭了一夜,后来我瞒着他们带你出去玩,把你高兴坏了’……就都是这种小事。” “那你母亲的反应呢?” “没反应。”崔玖讽刺地笑道。“事情她都记得,可她不知道我父亲干嘛要提它。她又困惑又无聊。一边打哈欠一边说:‘老爷,这都是陈年往事了,怎么大半夜的说这个?没意思的很。快让我走吧,这么晚了还不睡,明儿早上五老爷那儿要查账,我可没精神了。’” 阮沅已经不知道脸上该是何种表情了,痛苦的叹息。从她的肺腑深深发出来。 “阮尚仪可以想象我父亲的失望了,从前,我母亲最是心细乖巧,父亲说她像朵娇嫩的解语花,他有点儿心事,母亲总是最先猜到,比起高傲矜持的那位夫人,我母亲更懂得温柔体贴,察觉别人的苦痛。所以崔家才会有那么多人喜欢宝姑娘,所以父亲才会为了她和那位夫人生嫌隙。可是一夜之间。这个人就变得如此麻木不仁,无聊无趣,无论他怎么爱她,和她倾诉心声。都得不到一点儿热情的反应,虽然她的脸孔还是像往日那么好看,可是却再也激不起别人的喜爱了。” 阮沅默默听着,她的身体有些麻木,血流不畅,她知道,如果取代泉子去给宗恪治病,那么这位宝翠姑娘,就是她的将来。 “我父亲深深自责,觉得妻子的死、爱妾变成这样都是他的错,他用漫长的时间来琢磨自己的不幸。他想把我母亲的七魄找回来。但是不管他怎么努力,还是找不到途径。”崔玖说到这儿,将手臂摊开,身体往椅子深处靠了靠,“幸好,这种折磨他并没有承受太久,我九岁那年,父亲就去世了。” 阮沅停了一小会儿,起身重新点燃了灯,灯座下面散落的灰白余烬,仍然有点烫手,她推开窗户。 这是个温暖的夜晚,院子里的那株核桃树,熬过了一个寒冬,如今正旺盛地伸展着它虬曲的枝桠,在夜色里显出好似驼峰的陡峭轮廓。一个小时前,落日曾经让叶面的色泽不断变化,从薄荷酒色到翡翠色,又到深墨绿,此刻,它们已经完全沉浸入黑暗之中。乳白的月光透过繁密叶隙落在地上,形成诡谲奇丽、匪夷所思的图案,像某种不言而喻的神兆。 昏黄的烛光,朦朦胧胧落在崔玖洁白的脚踝边,她歪着头坐在椅子里,枕着自己的手肘,好像睡着了。 但是阮沅知道,她没可能睡着。 “父亲去世得非常突然,之后两年,我的日子也过得浑浑噩噩,完全沉浸在痛苦里,对周遭的一切都视而不见,仅有的一点精力,也全都用在学习门主的职责上了,所以没有注意到母亲的存在。”崔玖说着,慢慢抬起头来,“她就在我身边,无声无息生活了两年。到了第三年,发生了一件事情,我父亲留下的那匹马死了。” “马?” 崔玖点了点头:“一匹黑马,跟随了我父亲很多年,从它是小马驹的时候就来了我们家,这匹马性情温顺,特别招人疼。多年来,它始终是我父亲最心爱的坐骑,也是父亲留下的遗物里,最让我珍视的一样。马早就生了病,也太老了。父亲过世前就说了好几次,他说墨团儿老了,该歇着了,别让它再辛苦了,咱们就养着它,让老宝贝儿每天啃啃鲜苹果,到处遛遛也就行了。” 少女说到这儿,像是有些承受不住似的,脆弱不堪地弯下腰去,用手撑着额头。 “墨团儿死了,就好像又提醒了我一次,父亲不在了。我抱着它哭得昏天黑地,谁也劝不住。我母亲实在看不过去,就过来劝我了。” “劝你?!” 崔玖直起身来,摊下手,点了点头:“父亲过世,她一滴眼泪都没落,只埋怨护卫的那个卫氏高手不当心,又埋怨我父亲出行不慎,因为他是行医中遭了歹人毒计。那时候她说这些废话,我还没放在心上,我把自己封闭起来,只当什么都没听见。谁知如今马死了,她又过来说这些让人发疯的废话,她说,不就是一匹马么?这匹死了。明天再去买一匹就好了呀,家里又不是没钱。母亲问我,是不是因为当初买这匹马花了太多钱。又养了这么多年,我花了太多心血,才哭个不停?那如果我实在觉得亏。可以把死马剥皮卖掉,就那一身好皮毛。肯定可以卖两个钱……” “天哪!” 崔玖尖瘦的下巴颏微扬起来,苍白婉丽的脸庞上,流露说不出的苦痛和凄惨。 少女被剧烈的忧愁折磨着,在暗处,却折射出金百合一样璀璨动情的光彩。 “她没有感情了,阮尚仪,我母亲已经是个毫无情感的怪物了。她理解不了实物之外的事。世间一切对她而言,都成了无差别的东西:我,我父亲,还有他的马……你知道最可悲的是什么?她弄不懂这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人死了,大家哭,那是因为死的是崔氏门主,地位很高,这她懂,这是‘规矩’。可为什么马死了也要哭呢?族规她背得最熟。里面可没有关于‘马匹死亡就得哭’的说法,而且不仅我哭,我的丫鬟、乳母,还有叔叔们。都跟着落泪――一匹马而已!她想不通,越想越苦恼,母亲拼命想弄明白我哭的原因,可她怎么都弄不明白。” 现在,阮沅彻底明白七魄消失是怎么回事了,她甚至怀疑,崔玖的父亲其实是死于心碎,这男人眼睁睁看着他心爱的宝翠,他曾经温存动人的宝姑娘,变成了一口毫无回音的黑色深渊。 “到这种时候,我再也无法忍受了。那时候我做门主也有一段时间了,我和诸位长老商量,让母亲搬出我和父亲曾经的住处,我已经忍了她三年了,我不能再看见她那张麻木的脸,更受不了她那些让人发疯的话。”崔玖说,“长老们同意了我的要求,因为母亲在五叔那儿帮忙,五婶子心肠好,另外在他们那边辟出一个院子,让我母亲搬过去住。” “你让你母亲搬走,她难道没有说什么?” 崔玖点点头:“她说了。她说女儿大了,做了门主,自然需要一片天地。她觉得反正还在崔家,搬去我五叔那儿与她更便利。” “……” “可是搬走的那天晚上,母亲忽然找到了我,”崔玖说,“那是她第一次主动找我谈话。” “啊?!她终于因为要搬走,心有所动了么?” 崔玖哈哈大笑! “我开始也是这么想啊!我以为老天爷终于感动了,要想办法拯救我母亲了,可是后来我才知道,那是我五婶把她劝来的,我五婶说,往后母女俩不住在一起了,所以今晚上,怎么也得去看看女儿才好啊!” 崔玖的笑声,听起来凄楚又疯狂,漆黑的瞳人陷在阴沉沉的大眼睛里。阮沅一时被她吓得呼吸不定。 “那……她说了什么?”阮沅小心翼翼地问。 “还是照老样子,说了好些废话。”崔玖收起笑容,一脸无所谓的表情,“那时候我已经习惯母亲这样了,从她那儿,我甭想听见真正含有感情的话语。然后,就在我坐得有点不耐烦了,想要告辞回屋里的时候,她却突然问我说,有没有觉得她不对劲。” 阮沅一惊! “母亲说,她这几年,渐渐觉得自己不对劲:就像是缺了点什么,却又一直找不着。夜里总觉得自己心里空空的,好像有什么东西失去了,但她不确定那究竟是什么,而且人也活得干巴巴的,每天和每天都没区别。可等到天亮了起来,仔细一琢磨,又觉得自己在犯傻:食物住处,钱财奴仆,家族地位乃至各种奢侈品……她什么都不缺。所以,我母亲弄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 “她当然不明白,她缺的就是七魄。”崔玖轻声说,“魂魄俱足的人,怎么都无法向她描述那种无形的东西,因她只能理解眼能见、耳能闻、手能触的有形物;丧失了七魄的人,怎么都不能明白自己究竟失去的是什么,更不可能知道,到底该如何找回它。” 有一种无边的恐惧,仿佛冬日的大雾,渐渐弥漫上阮沅的心。 现在,她终于明白,究竟有什么样的未来,就在正前方等待着自己了。(未完待续) 第七十六章 接下来,一整天,阮沅都没见着泉子。[] 天刚擦黑时,她将宗恪交给素馨,自己问了小枕头他师父的去向,便独自往清明殿走去。 已经是暮色沉沉的时候,清明殿空空荡荡,宽大的屋檐,在灰白色的地砖上拉出长长的黑色痕迹。 阮沅看见,泉子正在殿里面,他手里拿着一块布,仔细擦拭着殿下的铜鹤。 阮沅不声不响走到他身边,看着他,一丝不苟擦着那只鹤,铜鹤早就干干净净,浑身熠熠闪亮,昂扬振翅的样子,好像马上就能飞起来。 “我今天和宗恪告状了的。”阮沅忽然轻声说,“我把你说的谎话告诉他了,他很生气。” 泉子放下那块布,笑起来。 “你到底为什么要那么做?”阮沅问。 “我的观念是,与其树立一个敌人,不如自己成为那个人。”泉子转过脸来,望着阮沅,“你也知道被散魄术散去七魄的人,最终会变成什么样吧?” 阮沅点点头。 泉子的语气很平淡,他小心翼翼将手里的布叠成小方块。 “七魄在我,其实没太大作用。”他淡淡地说,“可有可无的东西,不如拿去救人。我还指望着将来自己的名字能上《名宦录》呢,尚仪莫要阻挡在下的光辉前程才是。” 阮沅听他说得这么平淡,反而伤心起来,没了七魄,还能上什么《名宦录》?恐怕只会位列历代阉患榜吧。 “你啊,尽说些不着四六的话……” “真的啊。”泉子抬起眼睛,灿然一笑,“阮尚仪,陛下曾经和你提过我的事吧?” 阮沅点了点头。 “像我这样的人。不,我这样的内臣,七情六欲这些原本就是负担。我早就给不出真情了,也不想向谁讨要真情,就算人家塞给了我。我也不知该拿它怎么办,只是徒增烦恼罢了……” 他说到这儿。神思恍惚,像是想起什么。 “那是因为你没有尝试。”阮沅试探着说,“有人倾心相爱,那是很好的滋味,先别急着把门关上啊。” 泉子的笑容柔软无力。 “那些对我而言并不重要。而且我还听说,丧了七魄的人,会变得十分难对付。欲壑难填。这种不择手段的人,早晚要成这宫里的心腹大患。如果无可避免,不如让我来——陛下最了解我,他也知道该如何对付我。”他收起笑脸,郑重望着阮沅,“可是无论如何,阮尚仪,我不希望那个人是你。” 阮沅听他这么说,她眨巴眨巴眼睛,忽然垂下手:“也可以不对你们构成威胁。我有别的法子。” “什么法子?” “施术之后。让陛下把我送离此处。”她一字一顿道,“你们不能离开,我却可以离开。等我离开华胤,回我自己那边去。你们就不用担心了。” 泉子听她这么说,大为惊异。 “你打算走么?” “本来,已经有这打算了。”阮沅笑了笑,“只是找不到合适的时机,现在时机成熟,一举两得。” 空旷的殿内很安静,空气在俩人之间迂回流动,有种异样的感觉,像是要显露出它透明的细微褶皱来。 “有什么不好?”阮沅忽然笑嘻嘻道,“这样一来,等我回去了,可就变成超级超级厉害的人了!说不定比希拉里、邓文迪还要厉害,到时候你就看着吧!我准能越爬越高!哈!叫我表姐再敢瞧不上我!准能把她吓一跳!” 泉子立在那儿,斟酌良久,还是开口道:“这么说,尚仪是要放弃了?” 阮沅没有立即回答他,她背着手,在黑暗的大殿里踱了几步,布鞋在砖地上踏不出声音,阮沅忽然很怀念高跟鞋响亮的脚步声,那么理直气壮。[.超多好看小说] “只不过一直没有勇气罢了。”她用力仰起头来,“这次,正好有个机会,也能趁此机会做件大事。” 泉子看着她,女人的两只眼睛闪闪发亮,清澈得令人发憷,显出一番天不怕地不怕的豪放样子。 “是的。我不甘心就这么走,想着,总得做点什么才好,要留下点什么,让他一辈子都忘不了。”阮沅看着他说,“这不是很好么?我就把魂魄留在他这儿,只要他活着,他就不能忘记我。” 泉子回头去,看着那只铜鹤,金属在阴暗的光线下,像蒙上了一层擦不干净的雾气。 “你真要这么干?”他突然问,“赔上自己的后半辈子?” “泉子,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她慢慢说,“有一些事情总是得解决的。所以,希望你不要插进来。” 良久,泉子终于点了点头:“好吧,如果陛下同意的话,我就不再争了。” 阮沅松了口气,这下,就只剩宗恪那一关了。 为了谈判的顺利,阮沅观察了宗恪好几天,她千挑万选,终于在一个傍晚,趁着宗恪精神状态略好的情况下,和他提了散魄术的事。 阮沅说的时候,宗恪一直没什么表情,这让她有点儿心慌。 直至阮沅全部说完,他才冷笑了一声。 “说完了没?说完了就快滚!我不需要你们这群圣母来唠叨我!” 宗恪的口气异常难听,阮沅事先没料到他反应这么大,但是此刻已经退不得了,她只有硬着头皮往下说。 “你先不要急着发火,冷静下来看看形势吧。如今可不是随便你怎么胡闹的太平盛世,你现在情况不好,除了太后和晋王一家,谁还能从中得益?为什么要便宜他们呢?这样由着自己的性子来,最后岂不是亲者痛仇者快?” 阮沅这些话,已经斟酌了很久了,所以句句打在宗恪的死穴上,他甚至连反驳的理由都找不到。 “你躺在床上,多耽搁一天,就是多给那些蛇鼠之辈猖狂一天的机会,宗恪,难道你真想把祸事拖延到爆发的一天?真到了那一天,你怎么办?宗玚怎么办?” 宗恪沉默半天,才憋出一句话:“别给你们这些圣母找借口。” “我们这些圣母算个鸟啊!”阮沅顿时火冒三丈,“到那时候,当官的不过是换个头衔当官,做奴才的不过是换个主子伺候!可你呢?难道还想继续面南称孤?做你娘的清秋大梦去吧!你到时候,会比楚州的元晟还不如啊!” 宗恪眨眨眼睛:“你,说脏话。” “我怕我不说脏话骂不醒你!”阮沅咬牙切齿道,“你算算,宗恒和井遥这两天来了多少趟?和你说了多少好话?!真是好话说尽,你这个超级四季豆,还是油盐不进!气死我了!” 宗恪没怒,却笑起来,他还从来没听过阮沅发这么大的火,不由觉得十分有趣,他简直想抱着阮沅亲一下她。 “你还笑!还不当回事!”阮沅越说越恨,恨得要握起拳头、砰砰捶墙,“觉得这样拖着一群人去死,很好玩么!到时候你再抱着我哭也没用了!” 宗恪收起笑容,不出声了。 话说到这儿,阮沅也觉得重话讲得差不多了,该收敛了。 “这是势在必行的事,你必须同意。”她一字一顿地说,“你以为你把这群人逼急了,他们就不会采取激进手段么?” 这是阮沅的猜测,实际上她能感觉到,宗恒决不是纵容宗恪的那种大臣,而且很明显,宗恒已经下定决心了。 宗恪哼了一声,但是看起来,他不能否认阮沅的话。 于是她平了平怒火,耐着性子继续道:“既然如此,那咱们就来讨论一下人选问题:宗恒这样的,不要说你,连我都不同意,丧了七魄的人谁都知道难对付,不能因为救你这个皇帝,就给国家树立一个强大的敌人。到那时谁知道他会变成严嵩还是李林甫?后宫女眷,先不提有没有心甘情愿为你做这种事的,就算有,估计也没好结果,至于泉子,哈!他真要散了魂魄,那很好,魏忠贤的结局正等待着他呢!宦官祸害朝纲的事儿,难道你还见得少了么?” 阮沅说了这么一大通,越发显得慷慨激昂,仿佛义士在做保家卫国的演讲,宗恪听了半晌,才慢吞吞开口:“不用废话了。你说这么多,到底最后是想推销谁?” “推销我自己。”阮沅平静地说,“不给你和这国家培养出一个祸害的关键,就是,把这个人和这儿隔离开。” “什么意思?”宗恪一愣。 “把我送离这儿。”阮沅一字一顿地说,“宗恪,把我的七魄给你,然后,我回家去。这样,你和这个国家就都安全了。” 万籁俱寂! “这样的人,十分有用,宗恪你懂么?没了七魄的人,会对外界目标格外敏感,给他一个球,他会死追着不放的。”阮沅提了口气,继续道,“你可以放我回去追索丹珠,这绝对是个好机会,到那时候我也不会再想东想西的了,你派两个人跟着我,我肯定能不计一切手段,帮你把丹珠给找回来……” “……滚出去。” 阮沅一愣! 她看见,宗恪的脸色突然那么难看,又白又青,像忍着极大的怒火。 “可是宗恪……” “我叫你滚,听见没有!”宗恪突然吼道,“我不要你的七魄,我也不要丹珠,我要的是……” 他的话说到一半,断掉。(未完待续) 第七十七章 屋内的气氛,陡然变得紧张无比! 阮沅的心,忽然不受控制的狂跳起来,她不知为何,竟然害怕起来。 她隐约觉得,自己好像触碰到了一个很危险的机关,她本来应该逃,现在就起身离开这个房间,可是有什么力量在那儿支撑着她,拽着她,不许她逃。 “不想要七魄,你想要什么?”阮沅继续盯着他,小声问。 宗恪扭过脸去,好像不想让阮沅看见他的脸。男人不断粗重的喘息着,好像强压着心底的什么,他的手,死死抓着帷幔的边缘,绣花的素青帐子,被他拽得簌簌乱抖! “宗恪,你要想清楚,这是为了你的眼睛,也是为了你的大延江山,这不是玩笑。”阮沅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为了你能重新看见,重新站起来……” “我宁可一辈子看不见、就烂穿在这床上!” 阮沅呆了! “……出去。” “宗恪……” “阮尚仪,朕命你即刻退出去,你是打算违抗圣旨么!” 宗恪的脸,像石刻一样冰冷僵硬、毫无表情,他似乎是在压抑着极大的痛楚和愤怒,就像一个人正处在爆发的临界点上。 强大的迫力像一面移动的墙壁,不由分说推搡着阮沅,要把她赶开! 阮沅的喉咙哽住,再也无法出声,她起身,低着头退出了房间。 然后阮沅平静下来,她找到了宗恒,对他说,不要再去管宗恪的意见了。 “你们不能这么纵容他。”她坚决地说,“就算是天子,也不能这样任性。宗恒。你现在才是担当大任的人,他糊涂,你不能跟着一块儿糊涂。这事儿不能再拖延下去了。” 阮沅的话。每一句都说在宗恒心上,其实这也正是他日思夜虑的事。 最后,他点点头:“我明白。这个大任。我来扛。” 阮沅抱歉地看着宗恒,现在他答应下来了。她也感到了无限的歉意:宗恒瞒着宗恪先斩后奏,最后必然得让宗恪知道,等宗恪知道了,必然会大怒,那个任性的家伙,不知道又会如何降罪于自己的堂弟,搞不好会蛮不讲理地削他的职务、将他关进大牢…… 阮沅不希望出现那样的结局。现在她只能寄希望于宗恪的手足情,希望他不会在盛怒之下伤及兄弟。 “我会给他留下书信。”阮沅最后对宗恒说,“这个责任我也要分担一半,到时候,你把我的信念给他听,他会明白的。对了,还有一样东西,到时候你也帮我给他吧。” 她看出宗恒沉重的神色,便笑道:“放心,我会和他说明白的。怎么的。我也不会让他责罚你。” 虽然宗恒内心对此表示怀疑,但他仍旧点头道:“好吧。” 因为“散魄术”是很危险的法术,所以不能贸然实施。 在漫长的治疗过程中,崔家的医生们反复寻找更好的办法。一开始,他们只能凭运气给病人施术,至于放进去的魂魄是否合适,那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但是经验丰富了,医生们也渐渐找到了一些妥善的措施,比如,在术前进行匹配检验。 法子是这样的:首先从病人身体里,取出微量的魂魄,然后,再拿来与候选者的魂魄相合,最终选出匹配度最高的那个,定为救助者。 那么,这不就像打青霉素之前要做皮试一样么?阮沅想。 道理虽然简单,但是做起来并不简单。 从病人体内取出测试用的魂魄这件事,本来无法在病人不知情的情况下进行,只是好在宗恪眼下失明了,而且体力非常差,精神恍惚,意志力也薄弱了,比往常更容易顺从他人。(.无弹窗广告)崔玖就遵照宗恒的吩咐,在夜间替他诊断、趁他熟睡的阶段,做这件违背他本意的事。 阮沅不太清楚崔玖是怎么做的,因为当晚崔玖和崔景明屏退了所有人,而且把窗和门全都锁闭,又在所有的缝隙里洒上药水,好久之后,俩人才疲惫不堪的从宗恪的房间出来,而且崔景明手里还抱着一个大白布包…… 他们的举动如此诡异,阮沅看着心惊,却不敢问。 次日,阮沅被崔玖带进一个房间。 那个房间非常小,窗子和门都糊着白棉纸,连缝隙都不露。中间是一张床。 房间里,只有崔玖和阮沅两个人。 “好像停尸房啊!”她说,“到处都是白乎乎的。” 崔玖解释道:“缝隙得全部堵上,这是以防万一,怕它顺着漏出天光的地方逃出去,那就糟了。” “怕什么东西逃出去?”阮沅好奇。 “狩冥之蛇。”崔玖解释说,“专门捕食魂魄的奇异生物,是从墨州靖离的淡幽峰上得来的。淡幽峰的峰顶,虚冢就在那里,狩冥之蛇就是虚冢的产物。它见了天光会逃逸,却又不能连续一个时辰不见光亮,所以只能玻璃瓶来装――这玩意儿啊,说起来麻烦得紧,偏偏又格外重要。” 阮沅听不懂,也不敢再问,怕一问之下又是几百万字的玄幻小说,现在她可没时间听小说。 崔玖让阮沅躺下来,然后,她从随身携带的布包里,取出一个很小的透明玻璃盅,那玻璃盅很像女孩们喜欢的风铃,也只有那么大。 玻璃盅里,有什么在动。阮沅瞪大眼睛仔细看了看,那东西仔细看是青灰色的,像极细小的蛇。再仔细看,蛇本身原来是透明的,是吞进了什么东西,才从那透明的腹部,照出了很淡很淡的青灰色。 “这是什么?”阮沅又惊又惧。 “就是狩冥之蛇。”崔玖说完,又补充道,“确切地说,是吞了陛下魂魄的狩冥之蛇。狩冥之蛇平日是昏睡着的,但是一嗅到魂魄的味道就会醒来,扑上去猛烈吞噬。” 这蛇的肚子里,竟然是宗恪的魂魄! 看阮沅紧张,崔玖又安慰道:“没关系,你看,只有非常非常少的一点点,颜色很淡。” “这么说,宗恪的魂魄是青灰色的?!” “不,三魂七魄有很多种颜色,这只是其中一味,因为我只放了一条狩冥之蛇来捕食。”崔玖说,“而且事先,我给这一条灌入了药物,它的躯体已经被药物抑制住了,所以昨晚只能摄取一丁点儿。” “那,为什么它取的是青灰色而不是别的颜色?” “每个人都有三魂七魄,而且总量应该都是差不多的,但因人而异,按照个人心性、祖辈的特征、以及生活遭遇,三魂七魄也会形成细微的差别。比如爱害怕的人,他的‘惊’就会多一点,天性快活喜欢找乐的人,他的‘喜’就多一点,没事儿总爱想个不停的人呢,‘思’就多一点。这多出的一点,更容易被狩冥之蛇给发觉。” “哦,这么说……” “昨晚,狩冥之蛇取了青灰色的魂魄,自然是因为,陛下的七魄之中,这一味的总量比其它的多一点。” 阮沅一怔,不由问:“门主,这青灰色是哪一味?” 女孩儿犹豫了一下,才低声道:“悲。” 崔玖说得很轻,她只简单吐出一个字,却让阮沅不禁泪涌! 原来,那个表面上总是快快活活的宗恪,他的内心深处,竟存有这么多悲哀。 等她平静下来,崔玖让阮沅躺在床上,拉过阮沅的手指:“现在,阮尚仪,我要用银针在你的中指上扎一下,让它出血。” 阮沅一听,心想这不就是医院的验血么? “嗯,没关系,然后呢?” “然后,这枚含有陛下魂魄的狩冥之蛇,就会扑上去咬住你流血的手指。到时候会很疼,阮尚仪且忍住,它吸收不了多少魂魄,只是非常细微的量。” 阮沅点头道:“明白了,这样,我和他的魂魄,就在同一条狩冥之蛇里头了。你们就能看出我俩的魂魄是否能融合了。” 崔玖也笑了:“尚仪说的对,就是这么一回事。另外,虽然狩冥之蛇只摄取极少的量,但是,对阮尚仪你的身体还是会造成损害。” “什么损害呢?” “你会浑身乏力,行动不大方便。”崔玖说,“这种情况大约得持续两天。然后再籍由滋补的饮食、新鲜空气和规律自然的生活,慢慢恢复起来,自我弥合那一丁点儿缺量。” 阮沅笑道:“只是疲惫几天,这没什么。崔门主请施术吧。” 崔玖点头:“好。” 接下来,崔玖用一块带着浓烈药物味道的手帕,小心盖住阮沅的头部,又用带有同样味道的药水,湿漉漉洒了她一身。最后她拉过阮沅没有沾到药水的手指,阮沅只觉得中指轻微一痛,想必是银针刺破了,有血流出来。 就在这时,阮沅只觉一阵钻心的疼! 有什么死死咬住她的中指,她疼得身上发抖,腰都快弓起来了,却只是竭力咬紧牙关,不呻吟出来。 好在,这剧痛只持续了十几秒钟,那咬住她的怪力就松开了,阮沅这才松了口气。 这一松劲,她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发黑! 阮沅一下子昏睡过去。(未完待续) 第七十八章 这种针对魂魄的“皮试”,受试者不光阮沅,还有两个候选人。[] 一个是泉子,一个是莲子。 泉子是主动要求的,既然陛下没有指定阮沅,那他就有份加入这件事,莲子也要求成为受试者,他的理由是,没可能只放师哥一个人来做这件事。 于是这三个人,全都接受了测试。 这次测试,一共使用了三条狩冥之蛇,这是非常大的消耗,狩冥之蛇这东西,甚为难得,捕获的过程无比艰辛且危险,但是因为狩冥之蛇能起到巨大的功效,不光是在散魄术里,还有其它好几项特殊的治疗也缺不了它们。所以崔家一直有人致力于狩冥之蛇的捕获,历年来,也一直有人,因为常年和这种危险生物打交道,最终牺牲掉自己。 为了这场测试,宗恪被三条狩冥之蛇给吸取了微量的魂魄,身体更加虚弱,连续昏迷了四、五天。但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的手段,找到匹配者,比贸然行动要安全得多。 做“皮试”的三条狩冥之蛇,被分别关在三个玻璃盅里,贴上了标签。崔玖和崔景明以及几个可靠的太医,共同守护这三个关键的玻璃盅。 一整个昼夜,测试结果出来了:只有一条蛇活下来了。 就是阮沅的那一条。 另外两条在吸入了泉子以及莲子的魂魄之后,折腾了整整一夜,活像人类吃坏了肚子,在床上翻滚个不停,到黎明时分,两条蛇浑身抽搐,躯体干枯断裂。最终死在瓶底。 而含着阮沅与宗恪俩人魂魄的那一条,一整晚都在玻璃盅里悠闲转圈,到黎明时分依然生龙活虎。精神奕奕。 这结果,有些出乎崔玖的意料。 她并不能肯定会出现匹配者,曾经也有这样的教训。三条受试的狩冥之蛇,经过一夜检验。全都萎靡不振。这种时候,崔家的医生就只好用药物来刺激,然后选出还算强壮的那一条,作为优胜者。 就算不到萎靡不振的程度,含着两种不同魂魄的狩冥之蛇,一般而言都会感觉疲倦,因为这是两个不同的人的灵魂。为了彰显其独立性,它们必然要在蛇腹内冲突一番,然后,才能寻找到互相妥协的办法,但是狩冥之蛇竟然死掉这种事,也很罕见:恐怕只有把两个仇敌的魂魄放在一起,才会有这种结果。 难道说,莲子和泉子,都与宗恪有深仇大恨么? 这当然是无可能的,谁都看得出来。这两个太监多年来在宗恪身边伺候,和他有很深的感情,更绝无理由去痛恨皇帝。 崔景明和其余太医们的意见是:宗恪魂魄里,仍旧残留着下毒者的毒。下毒者虽然伏诛,但她的“十方子”手法太毒辣,宗恪中毒时间也长,毒质从根性上改变了宗恪的魂魄,使得他的魂魄格外特殊苛刻,容不下侵入者。 这个解释是比较合理的,所以这样推断下来,别说莲子泉子,即便拿宗恒的魂魄来检验,恐怕也是一样的结果。 然而像阮沅这一条,一点问题都没有,一晚上优哉游哉的现象,之前崔玖也没见过。 对此,医生们也提出各种可能性,但那都只是从结果向各个方向的推测,甚至崔景明怀疑阮沅本身是否有什么问题,但他提不出理论依据。 而且如果要给阮沅做精密的检查,那就太复杂了,检查灵魂,不像检查肉体那么简单,所需的设备和药物更多。眼下在这宫里,不仅手头的条件不允许,时间上也不允许――一整套检查做下来,恐怕得一个月。 再拖一个月,这宫里可就要出大事了。 于是,人选就这么定下来了,按照宗恒的意见:先取了阮沅的七魄,然后,再由他去通知宗恪。 给阮沅实施散魄术的事,定在“皮试”之后的第三天,之所以这么匆忙,也是因为事态紧急,已经到了不能再拖延的程度了。 确定下时间以后,阮沅把自己关在小院里,她说,谁也不许来瞧她。 “难道你们是来和遗体告别的么?”阮沅愤愤道,“一个个摆着哭丧脸,就差没当着我的面念悼词了!要不要往我身上盖党旗啊?!我还没死呢!” 崔玖本来也很难过,但是被她这么一说,却扑哧笑起来。 然后她就说:“还有一天的时间,阮尚仪打算干什么?” “我也不知道。”她趴在床上,呆呆地说。 “去外头看看吧。”崔玖说,“等过了明天,你看见的东西也会不一样了。” 崔玖这话说得颇有些深意,阮沅懂得她的意思,于是从赖了好几个钟头的床上爬起来,收拾收拾出了门。 已经是三月了,前段时间一阵暴雨,把干涸的土地淋透了,雨停之后,春日的气息愈发浓烈,植物像是得了训令,一夜之间,处处可见它们大片大片奋勇生长的迹象。 这座有五百多年历史的宫殿,是在旧齐政权确立之前就已经存在的了,后人在频繁修缮的基础上,又不断增加新的设施,尤其是旧齐的最后两位帝王,都是热爱自然、主动开展环保运动的积极分子,他们花了漫长的半个世纪,将这片原本绿化良好的宫殿,规划得更加生机勃勃,而且爷俩又都是细节完美主义者,所以在这宫殿里,找不到一寸裸露的黄土。 旧齐覆灭后,这座庞大的、几乎有故宫三倍面积的宫殿,落在了宗恪手里,北方来的狄人虽然不像中原人那样,对园林艺术津津乐道,却也懂得植物的重要性,狄人是游牧民族出身,没有人比他们更加恐惧荒漠化的了。后来,宗恪跑去现代社会,被北京的沙尘暴给浇了个灰头土脸,差点要逃回延朝再不过去。从那之后,宗恪也开始对环境上心了。甚至打算在合适的时机,由工部专门辟出一个部门,负责环境优化和水土保持。阮沅得知此事。曾大大嘲笑了宗恪一番,在她看来,连汽车尾气都没有的大延朝。搞什么环保……简直是多此一举。 宗恪却不以为意,在他看来。环境危机本来就是经年累月,由一点一滴的小事造成的,早点保护,早点铸造全民的环保意识,总比救无可救的时候,再在满是尾气和沙尘的环境里,举着环保标牌游行强多了。 所以这个温暖的春天傍晚。阮沅才会徜徉在如海的绿荫下,看那枝头累累的鲜花,似云朵簇拥飘荡。 阮沅没有告诉宗恪,她很喜欢这宫殿,不光是因为它环境优美,她喜欢这种充满生机的宁静,而且她所爱的人,在这片宫殿里留下了那么多身影。 到了现在,阮沅心里反而没有牺牲之前的茫然和恐惧了,她只觉得异常平静。那是决心定下的那种深邃的安宁之感,好像是旅人就要回到家里,再不用忍受求不得的痛苦。 明天的这个时候,她就会忘记自己曾经爱过谁。她就能醒过来,站起身,拍一拍身上的衣服,继续往前走了。 阮沅尽量把这当成一桩好事情来想,因为,她更加无法想象二十年之后,她仍然在这宫里面,仍然陪伴在宗恪身边,头发花白,皱纹满脸,却仍然只是……伙伴。 一想到那种结局,阮沅就不寒而栗。 她的自尊不允许落得那样的结局,当事态出现向那方面发展的征兆,她就得离开了。 她当然知道,自己即将丧失什么,就像崔玖所说,到了明天,她看见的四周,也会和此刻有截然不同的分别了。 想起这句话,阮沅不由抬起头来,望着面前那株绿叶婆娑的香樟树。微风拂面,满是新芽的绿树发出沙沙轻响,就像在微笑。 以前阮沅就有这样的古怪念头,她会觉得春天的树都在笑,像恋爱中的小姑娘,到了秋天,它们就像在瞌睡,像辛劳了一天的老婆婆,怎么都唤不醒。她喜欢动物,就连蚯蚓爬都觉得很有趣,小虫子们一曲一伸的样子,好像颇为志得意满。她甚至觉得嶙峋的怪石也有感情,本想摆出个姿势来吓唬人玩,没想到那些叠山师乐颠颠把它们搬回到自家院子里,奉为珍宝,于是它们就只好尴尬别扭的杵在那儿,被自己的恶作剧暂时套牢,假装静如山岳,等人看不着它们的时候,再偷偷伸个懒腰,变一下形态,反正那些笨笨的叠山师也瞧不出来。 以前她会把这些怪话说给人听,后来慢慢就不说了,因为很少有人能理解,听见这些怪话,普通人总是会感觉不安。不过她会把这些怪话说给宗恪听,因为宗恪也是个爱说怪话的人,他和她一样呱噪烦人,和她一样爱幻想,他不会觉得阮沅怪,只会觉得她有趣。 一想到宗恪,阮沅顿时就被柔润忧伤的感情给完全浸润了。她喜欢陪伴在他身边,听他说那些怪里怪气的话,看他笑,也看他发怒,看他的黑眼睛像不够温和的宝石,偶尔散发惊异的光彩。宗恪和她一样,是天生就欢蹦乱跳的类型,他的性子活泼得一刻也停不下来,总是像飞翔的鸟儿一样逍遥自在,即便是他在最庄严的时刻,阮沅也能体会到那其中暗含着的孩子气,从而更加珍惜他。 她是如此的喜欢他,甚至愿意为他做一切事情,陪着他去瘴气重重的南方丛林打仗,为他去最北的冰雪苔原寻找赤羽人和他们的飞筏,如果他愿意的话,她可以就在这宫里陪着他,穿着鲜亮夺目的衣衫,依偎在阳光下,嗅着热蜂蜜和橘花的芬芳,成天欢愉嬉戏,什么都不做。 但是到明天,这些就全都没有了,连失落的凄然都不会剩下。 太阳在一堆堆白如积雪的云块推挤下,朝地平线迅速飞奔。屋顶逐渐沉浸在金色的影子里,暗红的墙壁反射出异样的光亮。 风有些凉了,进宫之后一直没有剪过的头发已经很长了,沉甸甸的发辫盘在阮沅的脑后,被一枚青玉簪子给别着。 因为她常用的银簪给了那个算命瞎老头,那晚上,宗恪就买了这青玉簪子给了阮沅。簪子的玉质细腻莹洁。隐隐青色如流水,素洁无匹。阮沅视若珍宝。 “回去一定要找个高级发型师,重新做个时髦的翻花短发。”她压抑住想落泪的莫名冲动。努力让自己愉快起来。 深吸一口气,阮沅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杏色衣衫,手指碰了碰胸前的金衿针。然后,快步往自己的小院走去。 那天晚上。阮沅怎么都睡不着,她只好不停的和崔玖说以前的事,好像希望让崔玖帮她记着,她曾经有多爱宗恪。 崔玖是个善良的女孩,对此没有表示出一丝不耐,也许除了她,没人能够真正明白黎明的到来。对阮沅究竟意味着什么。 说得多了,阮沅自己也不好意思起来,明明是她主动请求来做这样的牺牲,事前却不停向陌生人倾诉,弄得就好像真的不情不愿似的。 崔玖看出她的心思,便笑道,这没关系,因为没有人比她更知道散魄术会给人带来什么。 “今晚尚仪说的一切,我都不会说出去,尚仪自己也会彻底忘记的。” 阮沅心中难过。她低声说:“我其实还是自私,还是指望他记得我。” 崔玖愣神了一会儿,才轻轻叹了口气。 “有时候我想想,像阮尚仪这样至此对陛下死心。好像也不是什么坏事呢。爱上不可得的人,其实痛苦得要命,而且也不知要煎熬到什么时候去……” 她说话的样子,竟像是有所感悟。 阮沅眨眨眼睛,小声说:“难道说,门主喜欢的那个人,不喜欢门主?” 崔玖静静望着天花板,半晌,才道:“也不是……不喜欢。可他只当我是小孩子,从来都只和我说玩笑。” “既然他不主动,门主就该主动啊。”阮沅不死心,又说,“门主是何等尊贵的人?能够对他青眼有加,那是他前世修来的福分!” 崔玖苦笑起来:“什么青眼有加?人家地位可不比我低,人家也是堂堂掌门。” 阮沅在心里“哇”的一声! “既然如此,不是更合适了?”她很热心地说,“门当户对啊!” 也许是因为自己的幸福已经没希望了,所以阮沅反而对人家的幸福上起心来。 崔玖却被她说得更苦笑:“什么门当户对?我这样的,往后只能招赘,他不会肯的――哪有堂堂掌门抛弃自己的门派、去入赘别家的道理?” “……” “再说他家里,光是妾,就有六七个。”崔玖叹了口气,“这样的人家,就算我自己肯嫁,崔氏一门也绝对不同意的。” 阮沅脑子错乱了:这这这……崔玖到底爱上了什么人啊?! 后来,夜渐渐深了,崔玖的说话声低下去,很快就没有了声息。 崔玖睡着了,阮沅却翻来覆去难以入眠,这是她拥有自己魂魄的最后一个夜晚,一想到这,阮沅就睡不着。 在床上翻腾了一两个小时,阮沅终于决定起来,再这么翻下去,早晚得把崔玖吵醒,她明天也是担着大任务的。 悄悄起身,穿好衣服,阮沅出了屋子,来到院子里。 夜阑人静,正是午夜时分,所有的人都睡着了。 她站在院子里,仰望那株老核桃树,风停了,黑色的树冠一动不动,如纸上的剪影。明月高悬,像从制冰机里倾出的碎冰,泻了一地银辉,院子里亮如舞台,眼前的一切在阮沅眼睛里,都像电影镜头般生动。 阮沅目不转睛地盯着每一样东西看,看着老核桃树坑洼不平的树干,看它的每一片树叶,它们都是春天新长出来的,全都洁净如洗,嫩得能滴下水来。一株藤蔓植物攀着老树爬上来,阮沅不认识那是什么,但她一直喜欢那点缀其间的柔软小花。胡枝子花的紫色骨朵在大叶之间露出脸来,活像妩媚的眼睛。旁边的草牡丹在墙角努力争得一块势力,好像明天就要挤出血红的花苞,打算和胡枝子花争奇斗妍。 她在这儿住了快一年了,此刻,却像是从未见过一样,一寸一寸打量着周围的环境。阮沅不知道明天之后,她将会用怎样的目光打量这院子,很可能,她根本就不会去仔细看它一眼了。 阮沅坐在潮湿冰冷的台阶上,目光在夜色中逡巡,脑子里不断回忆着她进宫这几个月的生活,那些点滴小事,和宗恪共处的无数片段,他的一个眼神,一个手势,那些由细节组成的无边海洋,让阮沅深深沉浸其中,内心苦甜交织,滋味无法形容。 她想象不出有朝一日她会对宗恪丧失感觉,那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状态呢?不会依恋他,也不会有所牵挂,甚至看不出他和别人究竟有何区别――如果到那时,宗恪真的爱上她了,可怎么办! ……大概,不会的吧。 想到这儿,阮沅不由伤心。 不知不觉时间流淌,她忽然发觉,黑夜在缓慢褪去,四周的物体开始显现出清晰轮廓,阮沅努力抬起头来望着东方,果然,天际正在发亮,火红的太阳已经露出头来了。 这将是她以一个拥有完整魂魄的人,所看见的最后一个日出! 一霎时,阮沅泪落如雨! 她现在终于明白什么叫痛彻心扉,原来这不是一种形容,原来人到了某种绝境,生理上真的会感到彻骨疼痛:她再也不能去爱宗恪,再也不能对他好了。 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新生的吸血鬼,在告别了最后一个日出之后,就此隐藏进无边的黑暗。 从今往后,她将落入没有穷尽的冰冷空虚中,连伙伴都没有,孤独一人,而且再也无法与光芒共舞…… 阮沅回到屋里,慢慢躺下,平复呼吸,让眼泪悄悄淌进鬓发里面。(未完待续) 第七十九章 散魄术,在一间收拾得极为干净的密室中进行。[] 那是崔玖特意要求的一个房间:四壁狭窄,唯一的窗户也用很厚的棉白纸,把所有缝隙都贴起来,连同门缝,不留一丝一毫的空。这些棉白纸,都被崔景明用特殊的药物浸泡过,目的是为了阻挡狩冥之蛇的出逃。 而且,空间内,必须打扫得一尘不染。 房间是由泉子亲自布置的,里面完全按照崔玖的吩咐,没有任何多余家什,只留一张窄窄的床。 崔玖将阮沅带进屋内,关上门。 躺到床上的时候,阮沅说:“关于狩冥之蛇的事儿,我特别好奇,门主往后说给我听听吧。” 崔玖微微一笑:“好啊。” 她的笑容有些伤感,因为崔玖能确定,即便还记得,阮沅也不会再来问她这些了,没有七魄的人只热衷俗世,对玄虚不可把握的东西,一概没有兴趣。 不多时,崔景明叩门进来,他的手上端着一碗黑色的药汤。 “姑姑,我已经嘱咐连校尉,派人在外面严格把守了。”他对崔玖说。 崔玖点点头:“那就好,” “为什么要派人把守?”阮沅忍不住又问。 “是怕有人擅闯进来,被狩冥之蛇吞了他的魂魄。”崔景明说,“狩冥之蛇是很危险的东西,一切都得小心才好。” 阮沅想了想,又问:“那你们两个此刻也在这儿啊。” 崔玖笑道:“我们不要紧,已经服了药的。” 然后,她将那碗药递给阮沅:“喝了吧。” 阮沅端过碗,往里看了看,脊背上不禁冒出一层鸡皮疙瘩。 “这是让魂魄分离的药物。这样,才能让狩冥之蛇不会弄错。” 到了此刻,已经没有犹豫的必要了。阮沅心一横。端起碗,一口气将药汁喝下去。 不多时,她便沉入深深的睡眠中。 让阮沅躺好。崔玖转头朝着崔景明看了一眼:“可以开始了。[.超多好看小说]” 崔景明从刚才就放在墙角的一个包裹里,取出一个透明的玻璃瓶。 这不是风铃一样的玻璃盅。而是肚大口窄的玻璃瓶,容量大约五百毫升,不过是一瓶可乐大小,乍一看是透明,但是盯着它仔细瞧,就会发现瓶子里有一些透明的生物在扭动。 那些就是饥饿难当的狩冥之蛇。 崔景明将玻璃瓶放在阮沅枕边,打开木塞。 疾风掠耳般。几条细小的蛇一样的东西,从瓶子里爬出来,顺着阮沅的七窍,钻入她的体内。 崔玖和崔景明目不转睛地望着这一幕,崔玖悄悄从布包里,取出一个金色的镊子,拿在手上。 一共放进去七条,那些透明的小蛇钻入阮沅体内,大约过了小半个时辰,其中一条。顺着阮沅的右耳慢慢爬了出来,刚才它进去时明明是透明,但是此刻,浑身淡红。像是体内吸入了东西。 那条淡红色的小蛇从阮沅耳朵里爬出来,说时迟那时快,崔玖伸手用金色的镊子钳住它,飞速将它放入瓶中。 紧接着,是第二条,第三条,第四条…… 每一条透明小蛇,此刻都已经显现颜色来,有的是湖青,有的是草绿,有的是浅紫,还有的是橙黄。崔玖知道,这颜色不是普通的血肉或者骨髓什么的,这就是人的七魄。狩冥之蛇在散魄术中,只不过是一种运输魂魄的工具。 六条小蛇都被捉进玻璃瓶里,它们在里面挤压着,相互摩擦扭动,因为吃得太饱,根本无法从窄小的瓶颈口处爬出来。一时间那玻璃瓶炫彩四射,璀璨夺目,好像霓虹闪烁不停。 然而,俩人又等了十多分钟,第七条蛇怎么都不肯出来。 崔玖与崔景明对视了一眼,彼此脸上都是诧异神色。散魄术在这两个人都是实践过多次的,像这样卡在半途,之前还从未有过。 “会不会已经出来了,我们没看见?”崔景明喃喃道。 “不会的。”崔玖语气果断,“我一直盯着呢,哪怕是一道光闪过我也没漏看。” 没办法,此刻既不能开启门窗,也不能出入房间,因为狩冥之蛇一旦见了天光,便会夺路而逃,根本没可能捕住。丢了它不要紧,顶多再千辛万苦去淡幽峰的虚冢捉一条回来,可如果让它含着阮沅的魂魄逃了,那就惨了,这缺失的魂魄便再也找不回来了。 封闭得严严实实的小屋开始热起来,空气艰难阻塞着,崔景明的额头渗出细密汗水,老头子前后胸的衣服已经湿透了。 又过去了一个时辰,崔景明心里暗暗焦虑起来,如果这条蛇怎么都不肯出来,那他和崔玖岂不是得一直被锁在这屋子里? 但是崔玖却始终没有挪动身体,脸上的表情也没有变化过,一双晶亮的黑眼睛,牢牢盯着阮沅的头部,好像连眨都没有眨一下。 突然间,崔景明的眼前一花,他叫起来:“出来了!” 就在那一刻,一个小小的圆圆的东西,从阮沅的双唇之间探出头来,是一条狩冥之蛇的蛇头。 一见那条蛇缓缓悠悠钻出来,崔玖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条蛇,依旧浑身透明,它什么都没吸到! 可是此刻没工夫探究,崔玖慌忙用手中小巧的金镊子,一下钳住蛇的七寸,飞快将它塞进玻璃瓶,然后仔细塞上木塞。 ……俩人同时长长出了口气。 “怎么第七条什么都没吸到?”崔玖困惑得很,“难怪花了那么久时间,原来它根本找不到可吸的东西。” “看来,这是阮尚仪的问题了。” 崔景明拿住玻璃瓶仔细端详,确定了七条狩冥之蛇都在里面之后,这才放下瓶子。 “也就是说,阮尚仪身上缺一味魂魄。”崔景明慢慢说,“不然。狩冥之蛇不会空手而归。” “这可怪了。”崔玖皱眉道,“怎么会单单缺一味魂魄呢?” “这个,侄儿也不知道。”崔景明想了想。又说,“之前侄儿曾经给阮尚仪问诊过,那次就已经发现她的魂魄不太对了。” “哦?怎么个不对劲法?” “侄儿发现。阮尚仪的魂魄比例不对。魂多,魄少。”崔景明摸了摸颌下的山羊胡子。“当初侄儿只当她是七魄的总量少,每一魄都比常人缺一点,刚才这么一看,原来竟是缺了整整一味。” “你当时没有询问她么?” “问了,侄儿当时问了陛下,陛下说,阮尚仪之前身体受过重伤。头部被巨石砸过,丧失了很大一部分记忆。于是当日侄儿就把这当作了根源,姑姑,这种例子咱们以前也不是没见过。” 崔玖想了想,依然眉头紧皱:“可这还是不对呀,头部受伤、变笨或者失忆的人,的确会有魂魄减少的现象,但那种减少是均衡的,患者的每一味魂魄,都有相等量的损失――阮尚仪这样的。很明显不同,她是整个一味都没了。” “姑姑说的是,只是关于这一点,侄儿也想不通。” 俩人在静默中又琢磨了一番。依然没有得出什么有效的结论。 崔玖又拿过那玻璃瓶仔细看了看,以她过往实施散魄术的经验,大致能辨认出来,每一种颜色代表的是哪种情绪。 “缺的应该是一味不怎么好的情绪。”崔玖慢慢道。 崔景明点点头:“侄儿刚才看过了,少的是‘恐’。” 七魄就是七情,喜怒忧思悲恐惊,缺了哪一个都不行。而阮沅居然以六魄的状态,正正常常活了这么久,这可真是匪夷所思之事! 崔玖盯着瓶子看了半天,最终没辙:“算了,现在一时弄不清缘由,好在陛下缺的魂魄并不多,这也足够用了。” 她将玻璃瓶仔细包好,又收起金镊子,崔景明这才走到窗前,打开窗户。 闷热凝滞的空气开始流动,有狂风猛烈吹进来,崔玖回头,又看了一眼熟睡的阮沅,她心中一时充满了怜悯。 崔景明拉开房门,守在外面的连翼和另几名侍卫,早就焦躁不安了,因为之前崔景明说过,只需一个时辰,事情就能办完,现在他们足足等了两个时辰,崔太医才出来。 “怎么样?!”连翼顾不上礼貌,慌忙问。 崔玖露出一个疲倦的笑容:“没问题了,明日便可给陛下施术。” 当晚,崔玖和崔景明不敢隐瞒,将阮沅身上发生的奇妙事情,一五一十禀报了赵王宗恒。 他听完,也十分惊异。 “你们的意思是,她并非常人?” 崔玖和崔景明对视一眼,才答道:“除了魂魄少了一味,别的地方,实在看不出什么异常。” 宗恒慢慢点头:“也对,阮沅在陛下身边这么久,也没有谁觉得她不对劲。” “不过现下,这个问题已经不成为问题了。”崔玖说,“阮尚仪的魂魄,已经悉数取出来了。” 宗恒沉吟良久,才道:“难道就不能给她留下一点么?难道我皇兄所需的魂魄有那么多?非得要阮尚仪的七魄全部散尽?” 崔玖苦笑道:“王爷,七魄俱全,才是个完整的人,缺了任何一部分,人反而会更加痛苦,因为她不能正常应对外界的冲击。而且,散魄术本来就是人为的强硬手段,不是自然方式。它摧毁了七魄存留的途径,所以一旦取出……也没法再塞回去了。” “那么,阮沅她现在……” “阮尚仪还在昏睡。丧失七魄是重创,人的身体一时很难接受,”崔玖顿了一下,“所以民女给阮尚仪服用了安眠的药物,恐怕最迟,得睡个十天半月的才能醒过来。” “是么。”宗恒此时,也感觉到了自己内心的歉疚。 “王爷,待阮尚仪醒来之后,一切都得慢慢让她接受才好,散魄术实施之初,人的身体还会有些自然的情绪残留,那是习惯造成的长久影响,就像突然间失去腿脚的人,还会有腿脚存在的幻觉。但她自己会觉得极不自在,言行也有古怪之处,显得不知如何是好。”崔玖停了停,才又道,“只不要让她受惊吓。慢慢的,她会模仿普通人的情感表现,然后逐步归于正常。” 听见“模仿”二字,宗恒身上微微一震,但他仍旧点点头:“我明白了,这些事,我会禀报陛下的。”(未完待续) 第八十章 于是万事俱备,就只剩下最后一个难关:通知宗恪。 这俨然是史上最大最烫的山芋,谁也不敢接,谁也没那个资格去接,唯一可以接它的,就只有宗恒。 然后,在反复考虑了一天之后,宗恒找了个皇帝精神状态不错的傍晚,去见了宗恪。 他没有隐瞒丝毫,将这群人瞒着宗恪所做的事,和盘托出。 宗恪起初,还没太听明白,但是听到宗恒说五天之前,崔玖趁着他熟睡时取了他的魂魄,脸色就变了! “……此事,是崔门主擅作主张,还是你的主意?!” 宗恒一低头:“是臣弟的主意。” 宗恪勃然大怒! “你好大的胆子!”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宗恒也不能再拖延,接下来,他就将崔玖和崔景明怎么筛选受试者,怎么挑中了阮沅的事,一一都与宗恪说了。 皇帝听到这儿,竟忽的坐起身来! “然后呢?!” “然后……”宗恒停下,后面的话,他也觉得难开口。 “阮沅她人呢?!”宗恪一叠声问,“为什么今天她不过来?!” 宗恒的话到嘴边,紧张的在脑子里反复检索,也不知该怎么回答他。 见他不肯回答,宗恪竟摸索着要下床来:“我去看她!” “陛下!……”宗恒慌忙上前欲阻拦。 “她在哪儿?我要去看她!泉子呢?!来人!” 宗恪眼睛看不见,连摸带爬想要下床来,手一没抓稳当,差点摔着。 宗恒赶紧扶住他! “陛下,昨日……阮尚仪的七魄已被取出。” 宗恪一怔,扬起脸。轻声问:“……什么?” 宗恒松开手,停着,半晌。才鼓足勇气道:“昨日,阮尚仪的七魄已散。” “哗啦”一下,帐子竟然被宗恪扯裂了! 宗恒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屋子里。毫无声响。 其余人等,一早就吓得躲出去了。只有宗恒跪在那儿,屏声静气,头也不敢抬的听着,听着头顶上方,传来宗恪沉重急促的呼吸声。 良久,他才听见宗恪的声音:“……赵王,见朕之前。你是不是已经立了遗嘱?” 宗恪很少在他面前称“朕”,更少称他“赵王”,他都是直呼其名的。然而此刻,宗恪改了口。 他的声音如同刀锉斧凿,又硬,又难听。 冷汗,顺着宗恒的额头慢慢淌下来。他不敢出声,只是把身体伏得更低,额头贴在冰冷砖面上。 “念在你这些年为大延尽忠的份上,朕赐你全尸。”宗恪淡淡地说。“至于宗琰,取消世子封号,削其宗籍,贬为庶人。永行禁锢;即刻起,宗玥迁出赵王府,送回舜天宗人府教养。” 宗恒只觉得通体麻痹,几乎要瘫软在地上! 这是他最为恐惧的惩罚,比杀死他更恐惧:因为他大胆做了这件违背圣意的事,他的儿子,终生丧失自由,他年幼的女儿,将不得不忍受寒冷和虐待,在暗黑无边的宗人府里,度过余生…… “至于你那位名冠京华的夫人,朕也给她找了个好去处:既然她那么美貌,就别浪费了,教坊司那种地方很不错……” 宗恒终于挣扎着开口:“……陛下!” 宗恪停下来,他的语气里充满诧异! “怎么?你舍不得了?”他睁大眼睛,充满好奇地看着面前跪着的男人,就像他真看得见一样,“啧啧,你也有舍不得的时候?你知道怜惜你那位绝代风华的娇妻,你给阮沅散去魂魄时,有没有一分怜悯?” 宗恒伏在地上,不敢抬头,他忍着声音里的颤抖:“……即便陛下要惩罚臣,也请允许崔门主给陛下治疗之后,再下旨。” 宗恪平静的说:“你要做忠臣的榜样,那是你的事,朕不拦着你。至于朕自己的事,就不劳赵王你费心了。” “陛下!阮沅的魂魄已经散了,如果陛下不肯接受治疗,那她的牺牲就是白费了!” “嗯,你们把好事儿做绝,只留了这个坑,逼着朕来跳,是这么回事么?” “可是眼下情况紧急,泉子他们的七魄又不合适,阮尚仪坚决请命,是以臣……” “她坚决请命,于是你就顺杆儿爬,散了她的七魄?!你就把人这么不当回事?!你有没有想过她也是个活人!你凭什么散去她的七魄?!为什么要这样害她!你还是不是人啊!” 宗恒忍耐良久,才又道:“陛下,臣这儿有阮尚仪一封书信,她说,等她的魂魄散去,再将此信交与陛下知道。[.超多好看小说]” 宗恪一怔,迅速坐直身体:“信呢?!” 宗恒从怀中掏出书信来:“就在臣手中。” 宗恪瞪着虚空,一动不动。过了好久,他才轻声道:“念吧。” 阮沅的信并不长,信中把她为什么要实施散魄术的原因,又重复了一遍,并且她对宗恪说,此事全然是她情愿的,他决不能去为难宗恒,如果宗恪要因此怪罪宗恒,那她就不原谅他。 宗恪听得连连冷笑。 然而再继续听下去,他的脸色就更难看了。 原来阮沅不仅要求他接受自己的七魄,还要他下一道旨意。 阮沅要求他,即刻下旨:等阮尚仪醒来,从此不许她过问任何国事,不许她染指政务,更不许晋封她为嫔妃。如果一旦她有了野心,宗恪必须迅速把她送离此处。 阮沅做这样的要求,自然是出于对帝国的安全考虑,她是希望将自己这个“无魄之人”与社稷大业隔开,将自己对国家的损害降到最低。她说,她要求宗恒眼看着宗恪下旨,她希望宗恪将此当做她的“遗嘱”,务必要答应她。 最后。她和宗恪说,既然事已至此,他就不要再抗拒了。不然,就白白辜负了她一片苦心。 信的末尾,阮沅说:“……别为了我就弄得愁云满布。宗恪,我最讨厌那个。别演什么韩剧,唉声叹气说是我害了你,我最讨厌拖泥带水,这种话不要让我听见。如果能够痊愈,往后你更得过得快活一些才行,那样,才对得起我的七魄。” 信全部念完。宗恒收起书信,他依然跪在地上。 宗恪坐在黑影里,不动,不出声,像是死去一般寂静。 宗恒握着信,等了好半天,终于问:“陛下……” “她就只留了这封信?”宗恪忽然,轻声说。 宗恒一怔! 想起阮沅交给自己的那样东西,宗恒慌忙从怀里掏出那物件,双手呈上:“阮尚仪还拜托臣把这件东西交给陛下。” “是什么?!” “是个玉麒麟。” 宗恒说着。跪着向前挪了几步,将玉麒麟放在宗恪摊开的手里。 握着那冰冷的玉麒麟,宗恪浑身竟微微颤抖! 阮沅竟然把她父亲留给她的唯一遗物,给了自己! “她没有……没有再说别的什么?”宗恪的声音竟有些发颤。“她没再提过我?” 宗恒心里咯噔一下! 他伏在地上,很久,才答:“……没有。” 跪在地上,宗恒看不见宗恪的脸,但他能听见宗恪的呼吸,乱作一团。 宗恒的头嗡嗡响,他伏低着身体,良久,终于把心中那个疑惑,问了出来。 “陛下……心里爱着阮尚仪?” 这句话问出来,宗恒觉得自己离死罪更近一步了。但他拼死抬起头来,看着宗恪。 宗恪的脸,惨白可怖,竟像厚重的冰封,连一丝裂纹都没有。 但那下面隐藏的湍急寒流,却激烈无比,清晰可见。 宗恒顿时全明白了! 很久之后,他才听见宗恪低低的声音:“你先出去。” 宗恒不敢怠慢,起身退出房间。其余人等赶紧围上来问情况如何。 他摇了摇头:“不知道。” 连翼焦急地问:“难道陛下还是不肯答应?” “我不知道。”宗恒叹了口气,“咱们且别急,也别再逼问了,让陛下再考虑考虑吧。” 他依然记得刚才目睹的那张冰封的惨白的脸,宗恒的内心也不由剧烈翻腾:是他下令,散去了阮沅的魂魄,从此之后,阮沅就再也无法对宗恪产生爱意,更无法回应宗恪的感情——这和下令杀死皇帝心爱的女人,有什么区别? 然而现在,他已经没有法子可想了,宗恒觉得,宗恪也会和他一样,别无选择,除了按照所有人期望的那样,继续往前,皇帝不会再有第二条路好走。 如他所料,两天之后,宗恪终于松口,同意了宗恒的要求,接受崔玖的治疗。 所有的人,都松了口气。 宗恒不知宗恪是如何想通的,因为他那时的脸色如常,什么都瞧不出来。 是因为,阮沅七魄既已散,想要留住这个女人,反而只有以自身来接受她的七魄这一个办法……么? “但是,我不打算饶恕你。”宗恪静静对宗恒说,“宗恒,这是你犯下的最重的罪。” 宗恒大气也不敢出! “即便是为了大延江山,你也不能这么做。”皇帝的语气十分平静,“为了达到你的目的,你可以罔顾我的意愿,这让我无法再信任你。” “臣愿接受一切处罚。”宗恒说。 岂料,宗恪摇摇头:“我不能处罚你,否则就违背了阮沅的嘱托。” “……” “你们认为法不责众,所以就打着为我好的旗号,联合起来做了这件事,以为到最后生米煮成熟饭,我不能怎么办,只能老实听从你们的摆布。你们有没有想过,这样做,损害的是什么?” 宗恒当然明白,这样做,损害的是宗恪对他们这群人的信任。对他们而言,君臣之间无比重要的信任,才是这次事件之中受损最严重的部分。 “也好,既然你们一心期盼我做个合格的皇帝,期盼我为这大延的江山,放弃自己的意愿。那我会满足你们的。”他淡淡地说,“往后,你们可不要后悔。” 他的脸,像寒冬的月色耀着的冰面。 宗恒心中一动,虽然不能很好地判断宗恪这些话的意思,但是他也敏锐捕捉到里面的冰冷之意。 那一瞬,宗恒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真的做错了什么! 他剥夺了某种可能,宗恪未来人生的某种可能性。尽管他以这种方式救助了宗恪,但是天知道,这种由他一手促成的强行扭转的人生轨道,未来,真的就不会带来更加恐怖的东西…… 但是事已至此,再后悔也已无用了,宗恒想,他不是眼看着皇帝一步步滑入深渊,却可以随便他去、忍住不伸手阻拦的那种臣子。 未来,即便发生如何不堪的事,他也不会去怪罪别人。(未完待续) 第八十一章 晚间,宗恪就寝之前,阿茶突然带了封密函前来。宗恪屏退其余人等,屋里只留下阿茶一人。 “是你师父送来的?”宗恪问。 “是。” “念念吧。” 少年展开密函念起来,他的声音不高,宗恪默默听着,脸上神色变幻莫测。 其实早在两日之前,宗恪就已经得知,晋王那边出事了:那个曾经与世子郦岷有所暧昧的晋王爱妾,在囚禁期间竟然被发觉怀有了身孕。下人不敢隐瞒,将此事禀报了老王爷。郦宸虽然半边身子不能动弹,可是脑子还清醒,他被这消息气得,差点连剩下半边身子都跟着瘫痪了。 医生诊断证明,这名妾就是在郦岷出发前后怀孕的,那时节,恰恰是郦岷指天戳地和老爷子发誓,说自己与她毫无瓜葛的时候。郦宸清楚,爱妾肚子里的孩子决不是自己的,可恨长子一面在自己跟前发誓,一面还与这女人纠缠不清。家中竟然出了这种丑事,这叫他这个王爷颜面何存?更糟糕的是,审讯之下那女人还招认说,世子曾许诺她,未来一日自己得了父亲的王位,再磨个三五载,把眼下父亲给他娶的这个妻子打发掉,就要封她做正经王妃。 老头子一时间怒发冲冠,偏偏在这时,晋王部下有人被查出曾经受贿于世子,郦岷送了那人一匹十分难得的蓝鬃天屻宝马。 素州天屻山下,出产一种蓝色鬃毛的马,这马多为灰白色,但是其中一小部分,背部的鬃毛里有一抹浅蓝色,这种有蓝鬃毛的马。腿长体健,奔跑速度超出普通名驹,而且更可贵的是耐力持久。堪称真正的千里马。但是这一品种不常见,有当地传闻说,蓝鬃马是麒麟与普通天屻马杂交的产物。不是供给一般人驾驭的。牧民们都是从野马群里捕到它们,因此数量很少。蓝鬃马在大内皇宫里。也不过区区三匹。 世子将名马送给父亲颇为信任的部下,其目的不外乎是希望他在父亲跟前多说自己的好话,尤其是近两年父亲心情变幻不定,就更需要有人从旁敲边鼓,保住自己的世子之位。 私下结交部将,这在平时都是罪名一桩,更何况是如今。晋王动了真怒。派人彻查此事,拔出萝卜带出泥,越查事态就对世子郦岷越不利。 晋王身边最信任的五个部将,在此种情况下也开始出现分化,这五个人跟随晋王数十年,曾和老王爷共过生死。但是就在这场清洗中,其中一个被查出与世子一直有秘密通信,在世子进京这几个月里,此人不断将老王爷的病情和军中各种动向汇报给他,另一个虽然没有受贿证据。却也被证明与世子有不可告人的来往。剩下的三个好歹保住了清白,为了不让老王爷起疑心,哪怕以前是站在世子那边的,此刻也干净利落地和这倒霉孩子划清了界限。 墙倒众人推。所有证据都摆在了晋王面前:抢他的女人,收买他的部下,派人监视他,眼巴巴等着他蹬腿……这就是他的长子。那个被他认为可以继承自己的孩子,其实是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混蛋。 老头子被气得病情加重,口不能言,手不能写,却也想出了办法来表达自己,他将部下集中叫到自己跟前来,由幼子郦岳帮忙,以眨眼睛来确定音韵字句的方式,做下了改立世子的决定,并且将此呈报去了华胤京师。 这下子,西北的家事,顿时变成了天下的国事。 晋王世子得知此事,第一时间进了皇宫,伏地向太后哭诉,说他是被弟弟诬赖了,他和那个妾根本就毫无关系,天知道她是怎么怀孕的,郦岷说,这一切全都是弟弟郦岳捣的鬼,他恳请太后替自己主持公道,帮他说服昏了头的老爹,把事情原委查清楚。 世子跑去慈宁宫鼻涕一把泪一把的事,宗恪自然清楚,本来郦岷也来向他请罪过,但是宗恪只不见他,又让泉子出去说陛下龙体欠安,脑子昏昏沉沉听不见人讲话,顺势打发了郦岷。 宗恪当然知道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他派去的凌铁在其中起了关键作用。今夜这封千里迢迢送来的密函,便是凌铁秘密的“述职报告”。 等到阿茶念完,宗恪点了点头:“烧掉吧。” 男孩将信送到灯下,看着火苗一点点把整封信舔食干净。 “你师父这两天恐怕有的忙了,既然他叫你去庐州,那你就去吧,你自己多加小心。” 男孩一躬身:“是。” 他说完,闪身退出房间,瘦小单薄的身影飞上屋顶,却朝着出宫的方向轻掠而去。 阿茶走后,泉子这才进来,他问宗恪是否现在就寝,宗恪点了点头。 泉子将他扶着躺下来,放下幔帐,又将房间里的灯拿了出去。 就在他出房间前,宗恪忽然喊住了他。 “阮沅……你去看过她了么?”宗恪问。 “奴婢去看过了。”泉子说,“阮尚仪还没醒,一直昏睡沉沉。” “是么……” 泉子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宗恪的声息,便举着灯轻手轻脚走出了卧室。 最近,泉子不太敢去招惹宗恪。 本来他自觉也是这一大群“共犯”里的其中一名,只因为泉子曾与阮沅争过“散魄”的“权利”,所以宗恪没有生他的气。 但是宗恪最近变得很冷,冷得让人打哆嗦,谁都不敢接近。 赵王和皇帝在卧室里发生的争执,泉子虽然站在屋外,却也听到了只言片语。泉子没料到,宗恪会发这么大的火,最后赵王出来时,他清晰地看见,宗恒脊背部分的衣服,已经被冷汗给湿透了。 这么说,陛下是将阮尚仪放在了当年皇后的位置上了。泉子忽然恍然大悟。 泉子离去之后,宗恪静静睁着眼睛,看着看不见的黑暗虚空。 他已经连续两个晚上。通宵无眠了。自从宗恒告诉他这件事,宗恪就觉得,自己这具躯体再也无从安置。只能慢慢忍受无边的煎熬。 他依然清晰记得,宗恒告诉他阮沅七魄已散时。自己的感觉。 那一瞬,就好像周遭的一切全部停下来了,亘古的时光只停留在了一个点上:阮沅,不见了。 那个爱他的阮沅不见了,剩下的是个躯壳,一个和阮沅长得一模一样、石头泥块做的躯壳。 再也不能爱他的阮沅,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宗恪想不出。他也不能去深想,他觉得,自己像一条被砍去了鱼鳍的鲨鱼,没法游动,更无力挣扎,只有傻张着嘴,在血雾中感受着丧失的剧痛,然后像铁砣一样沉入深海,陷入海底泥沙中,一动不动等待着。等待着漫长的死亡来临…… 可他甚至连一个“爱”字,都还没来得及说出口。 因为他长久的拖沓犹疑,没有对阮沅说出真心话,于是阮沅至此。永远也不会知道他爱她了,未来就算听见他的告白,也会当做耳旁风,麻木不仁不当回事。 这是老天对我的惩罚么?宗恪突然想,惩罚我之前让阮沅那么痛苦,不肯给她回应? 曾经他在心里暗暗发誓,等他好了,一定要和阮沅说明白,因他不能以这种状态向她告白,他现在只是个废人,给不起阮沅任何期待。他想要等身体痊愈,用力抱住阮沅,和她说那些早想说的话。可是他万没想到这愿望竟成了泡影。 如果阮沅是因为承受不住、不愿再负担他,因为考虑到她自己的未来,不肯耽误青春年华而逃走了,那反倒没什么,如果是那样,宗恪顶多会暗暗伤心一段时间,也就把这件事放下了。 然而事实却是,她是为了给他作牺牲而“不见”的。于是往后,就算他再怎么懊悔,再怎么用心弥补,再怎么亲吻她,把自己所有的爱都给她……也没有用了。 她散去了自己的七魄,为了他。她什么都没和他说,就走了,只留下了一封能给任何人看的劝慰书信,却没有给他留下一丁点儿私人的言语。 也许是因为之前她说得太多,爱得太久,终于疲倦了,她曾经给过他那么多爱,那么多甜蜜的话,她的爱情曾经那样盛大的为他而开放,就像夏季绚烂的花儿。可他一直就没有认真对待,更没给过半句回应。 于是,这些爱语就逐渐凋零,被时光的洪流带去了遥迢的地方,至此,再也不能听闻。 宗恪把自己全身都裹在被子里,他的身上没有什么力气,只能在这张床上翻来滚去。曾经一度,他以为自己这辈子得烂在这张床上,他在黑暗中呆了太久,早就不对光明抱有希望了,在别人看来,宗恪就像被拔去了利爪和牙齿的狮子,剩下无用的毛皮和骨架没有施展的地方,只能被堆弃在这床上,于阴暗的环境下日渐霉烂,却没想到还能有起身的希望。 心里怀念着那个锦葵花一样俏丽不逊的女人,手里握着那枚小小的玉麒麟,宗恪在棉被里缓缓转动身体,感受着躯体腐烂般的羸弱无力,僵硬死板。 曾经他想活下去,想从这腐臭的床上起身,还想像以前一样骑马、挥剑……但他万万没想到,为此牺牲掉的那个,是阮沅。 难道把宗恒大卸八块,把崔景明和崔玖他们全都杀掉,事情就会有所改变么? 难道这就是他的人生?当他爱上了谁,那个人就会遭遇凄惨、丧失对他的爱……萦玉是如此,现在阮沅,又是如此。他又一次失去了所爱的人。 如果说萦玉那一次,错在他自己,那么阮沅这次,他又该怪罪谁? 宗恒他们不过是替罪羊,宗恪突然想,如果不是自己这么急切想痊愈,想不计一切手段恢复健康,阮沅不会下定决心去为他牺牲。那个晚上他抱着阮沅哭泣的时候,心中,未尝没有呐喊着“救救我!”,他知道,阮沅听见了他心里的声音。 于是,她成全了他。 ……原来,真正卑鄙的那个,是自己。(未完待续) 第八十二章 次日,仍然是在同一间屋子里,宗恪将在这里接受阮沅的七魄。 他被崔景明扶着,躺在那张床上,听着崔玖关上房门。宗恪能嗅到空气里清洁的棉白纸的味道。 “那天,她就是在这儿接受的散魄术?”宗恪突然问。 崔玖答:“正是。” 宗恪反过手来,抚摸着身下的床单,他的心如刀绞,宗恪没法想象那天那女人躺在这儿,心里究竟是什么滋味。 正想着,宗恪听见了崔玖的声音:“陛下,民女这就释放出狩冥之蛇,陛下无论感受到什么,都不要动,以免横生意外。” “知道了。” 这么说着,宗恪将身体放松,过了一会儿,他忽然觉得有什么冰冷的东西,爬上自己的脸颊! 那种冰冷里,带着爬行类动物粘腻的湿滑感,宗恪猛的一惊! 一霎时,他觉得那东西顺着自己的鼻子耳朵,钻进了身体里! 宗恪惊得差点叫出声来! 好在他记起崔玖之前的叮嘱,硬生生把那声喊叫吞进肚子里。 那是一种十分奇怪的感觉,冰冷而粘腻的生物在他的身体里游动,开始是头部,脖颈,然后是胸口。渐渐的,它们分化成无数条,像血液一样贯通了整个身体,连最细微的毛细血管都不放过…… 小半个时辰之后,宗恪忽然感觉到,原本沉甸甸的四肢开始变得轻快起来,之前重得像岩石一样的躯体发生变化,负担被什么给卸去了,就像绑着大铁球落进深海里的人,突然被砍断了身上的绳索,一下子捞出了海面。 那种急速上升的感觉让宗恪心慌。身体的变化太快了,四肢百骸无一处不参与其中,他的思维几乎无法应对。 就像穴居已久的动物。一点点刨开厚重泥土,努力往地面钻行,宗恪能感觉到投射到面部的光亮。越来越强。 他情不自禁睁开了双眼,锐利的光线就像钢针。猛烈刺进了他的眼睛! 宗恪大叫了一声! 有一双手,飞快捂住他的双眼! “陛下,请闭上眼睛。(.无弹窗广告)”是崔玖的声音。 汩汩的眼泪,从紧闭的眼睛里流淌出来,刚才的光线太刺眼了,在黑暗中沉寂了多日的双目根本承受不了,宗恪感到眼睛一阵剧痛。 “咦?怎么会这么快?”是崔玖低语的声音。旋即,她又吩咐崔景明,找块布把窗户盖上。 眼泪弥漫到脸颊上,宗恪不由抬起手臂,把手掌覆盖在那只手上,他能够清晰感觉到,手臂已经恢复了往日的轻盈,延绵多日的沉重之感,此刻竟不翼而飞。 当他的手指触摸到眼睛上那只细嫩的小手时,宗恪能感觉对方往回一缩。他这才醒悟。自己按在崔玖的手上了。 宗恪赶紧放下手臂,深深吸了口气。 眼睛的剧痛逐步缓和,崔玖将手拿开,过了一会儿。宗恪能感觉,分散于周身的那千万条古怪生物,又渐渐聚集起来,从胸口,慢慢向上,一直到头部。 它们顺着他的鼻口眼耳,一点点爬出来,就如同刚才进来的方式,宗恪听见有金属触碰玻璃的轻响,直到脸上最后一抹冰冷粘腻的痕迹也消失了,四周才重新恢复了安静。 静默了片刻,他听见了少女柔和的声音:“陛下,请慢慢睁开眼睛。” 宗恪慢慢睁开眼睛。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被挡上了布的窗子,房间很暗,窗棂四周全都糊着棉白纸。他侧过脸来,看见了恭恭敬敬立在面前的人,泪眼朦胧中,他能辨认出样貌,那是崔景明。 宗恪猛然吸了一口气,用力坐起身! 太久没有活动,这一下让宗恪身体不稳,差点摔回到床上。崔景明眼疾手快,一个箭步冲过来,一把扶住他! 饶是如此,宗恪也能感觉到,四肢腿脚已经恢复了往日的灵活度,刚才的不稳,只不过是在床上躺了太久,肌肉长期没有得到锻炼的缘故。 他定了定神,抬头一看,一个妙龄美少女正站在面前。(.好看的小说) “你是……”宗恪一怔,这陌生面孔他没见过。 少女一笑,躬身道:“陛下。” 宗恪这才醒悟,说话的是崔玖。听了她的声音这么多天,到此时宗恪才真正看见她的脸。 “陛下不要太心急。”崔景明劝道,“先躺下来适应一会儿。” 宗恪依言重新躺下,他用手背擦了擦眼角的泪。眼睛已经完全复明了,没有一点遗留的迹象,四肢也和中毒之前一样灵活了,除了有些虚弱之外,宗恪觉得自己和健康的时候没什么区别。 崔景明上前给他拿了脉,也觉得一切都很好。 “没想到,这么快……”宗恪喃喃道。 崔玖道:“恭喜陛下。民女也没想到会这么快。” “是么?” “按照道理来说,应该有一个适应期的。”崔景明紧接着说,“毕竟进入陛下身体的,是他人的魂魄。依老臣往日的经验来看,应该有个漫长的过渡期,所以之前,老臣没想过要给陛下的眼睛蒙上布,总以为还得三五日才能复明,没想到今次竟立时起效。” “现在看来,是因为阮尚仪的七魄,与陛下魂魄契合得十分妥当。”崔玖也道,“这是巧中之巧的事,平日里极少见到的。” 对这样的恭贺,宗恪没说话,他也不知该说什么,难道要他夸赞阮沅魂魄生得好、活该就得牺牲自己来救他么? 宗恪恢复健康的事,因为某种缘故,向外界封锁了。 此事不仅没几个人知道,反而还向外放出消息来说:皇帝的病情愈发加重了,对崔景明发了很大的火。据说,皇帝因为自己病情没有好转而怪罪于崔太医,当着赵王的面,扒了崔太医的官帽。勒令他回家反省,这还是看在崔景明年龄这么大、在太医院呆了这么久的份上,不然。定得轰出京城去。 因为治疗没有效果,皇帝的情绪很差,每天把自己锁在屋子里。谁也不肯见,有急事必须禀报的大臣们。连皇帝的面都见不着,只能隔着幔帐和皇帝说话,一句不合,皇帝还会拿东西砸人。吏部的某个官员就被皇帝从帐子里扔出的如意,给砸得头上冒出大包,回来之后和同僚们说起,一时苦不堪言。还有的官员说。在房间里闻见了浓重的药的味道,有小太监悄悄告诉他,宗恪发了疯,熬好的药也不肯喝,就洒在被子上。 朝中纷纷传说宗恪精神状况不稳定,每天浑噩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少。又有说这是因为丹珠不在,是祖先对宗恪的惩罚,还有的说这样下去,恐怕又得请太后出来主事。皇太子年幼体弱,皇帝既然不中用了,那么眼下能够指望的就只有太后了。 不过短短几日,流言就像长了翅膀一样。在宫廷内外满天飞。 也有人对被赶回家的崔景明表示同情,还有的官员专程上府上来探望,不过这种探望里,多半有打听情况的意思。崔景明在人跟前总是一副沮丧的样子,只叹自己医道不精,受罚也是应该。不过等到人走了,他就开始思量,宗恪到底打算怎么把这场戏演到收场。 宗恪虽然对宗恒发了火,但是,并未降罪于崔景明,对崔玖更没有改变态度。他知道,医生们只是听命于王爷和周太傅他们的吩咐。 即便如此,崔景明也依然能感觉到宗恪心中的不悦,说到底,他们都是导致阮沅散去魂魄的“帮凶”。 崔玖也离开了皇宫。呆在崔太医府上的两个卫氏的护卫,早就不耐烦了,如今终于看见崔玖平安归来,这才放下心。崔玖在崔景明家又住了一两天,便决定起身回楚州了。 临走那天晚上,崔玖和崔景明依然在讨论阮沅的问题,医生们遇见无法解释的奇怪症状,总是喜欢琢磨个不休。阮沅这样古怪的人,在他们历年的诊断中,还从来没见过。 而且因为宗恪迅速痊愈,崔玖的疑心便更重了,她总觉得这里面有什么。 “但是陛下如今,看不出有任何问题。”崔景明说,“今天上午侄儿让阿逸悄悄入宫,去给陛下瞧了瞧,一切都很正常。” 阿逸是崔景明的儿子,也是从小跟着他学医的,虽然被叫做“阿逸”,其实也有三十多了,他和父亲一样在太医院里行医,是个技术可靠的医生。 “既然如此,那就是真的没问题了?”崔玖嘴上说着,眉头依然皱紧,“我就想不透,世上哪有如此巧合的事?按理说,没有两个人的魂魄是能契合到这种地步的,人与人之间必定有差异,哪怕是亲子、手足、夫妻,都没法达到这种程度。” 崔景明想了想,又道:“至少这就证明了一件事:看来旁人的魂魄是不行的,非得阮尚仪的魂魄方可救治陛下。” 崔玖点点头:“你说的对。按照检验效果来看,如果咱们当初用了赵王的七魄或者连校尉的七魄,恐怕都会被强烈排斥。” 她说到这儿,忽然一惊! “难道说,咱们中了别人的套了?!” 崔景明吓了一跳:“姑姑何出此言?” “会不会是,这一切都是对方安排好了的?”崔玖抬起眼睛,“等着咱们一步一步跳进来?” 崔景明想了半天,才道:“可是姑姑,咱们走的每一步都是迫不得已啊,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选择了。陛下中毒是事实,抓住投毒者是首要任务这也是事实,缺失的魂魄必须填补仍旧是事实……换了谁来对治,都会采取和咱们一样的办法,不然,陛下性命肯定不保。” 看崔玖不语,崔景明又道:“下毒者伏诛,幕后指使的太后也毫无办法了,侄儿想,现在咱们这样凭空琢磨,恐怕也琢磨不出敌人真正的意图。” 灯下,少女眉头轻蹙,她沉吟良久,才点点头:“说的也是。唉,这两天想得我头也痛起来了,还是想不出别的解释――如果这真的是个圈套,那个死掉的下毒者,她到底想干什么呢?” 崔景明听到这儿,便宽慰崔玖道:“既然如此,姑姑也不必太担忧,眼下没有问题,咱们就权当做一切平安好了,等到往后再出什么事情,再来解决。” 既然他这么说,崔玖也只得点头道:“再有什么事,一定要尽快告诉我。” “侄儿知道了。”(未完待续) 第八十三章 傍晚时,泉子从宗恪的寝宫出来,在半路上遇到了蔡烺。 看他前进的方向,泉子心知肚明,那是要去慈宁宫见太后。蔡烺不是一个人,前后有侍卫跟随。泉子赶紧退让到一边。 蔡烺也看见了他,他停下脚步,看着泉子,微微一笑:“泉子公公。” 泉子不禁一惊,也恭敬回了一声:“蔡将军。” 俩人没有做更多的交谈,蔡烺又看了他一眼,这才离去。 泉子站在那儿,长久的望着蔡烺的背影,他想起刚才蔡烺那一笑。 和他以往所见到的蔡烺的笑容全不一样,那笑容很冰冷,瞳仁空洞,从眉端到鼻梁的线条精致却刚硬,像某种暗白色的面具。 就连平日里最柔软的唇角,都被隐藏在这面具之下,变得活像描画上去一样。 一定不会像从前那样湿润了,泉子心里想着,逐渐弥漫上不可抑制的伤感。 他还记得上一次见到蔡烺,正巧有一束明亮的光线落在他的头发上,然后逐渐渗入到他苍白却光亮的皮肤里,那双乌溜溜的漂亮眼睛压在黑发之下,像精灵的黑影。 那时的空气里,弥散着果子和鲜花混杂的芬芳,屋里点着灯,通彻透亮,他们两人却躲在黑暗里,好像要很小心地避开窗棂射出的光线。 让泉子来蔡烺这儿的消息,是赵王宗恒传递的。得知的那一刻,泉子十分吃惊。宗恒的神情却很平静,就好像只是传递一个口讯而已。 但这是很不寻常的事,这半年来,蔡烺和他哥哥安平侯走得非常近,在朝中早就被划归为明确的太后一党人物了。安平侯是这群人里的中坚力量,他与宗恒一直是死敌,蔡烺私下竟和宗恒有密交。一旦被察觉,必定会引起轩然大波。 泉子觉得这段时间,在他看不见的暗处。恐怕正在形成一架庞大的机器。而他虽然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零件,却正是这架机器的某一个推动力。 那个晚上。陪在蔡烺身边,泉子总觉得,耳畔隐约听见了机器齿轮咬合时,发出的咔咔声,这架不为人知的机器,又在向前转动了。 那晚他身上青色的衣裳,像蓝萤火。因为在夜色中的树丛里行走。衣袖部分沾上了水珠,蔡烺牵着他,他能感觉到泉子的小臂湿漉漉的。 深蓝色的天空深邃且遥远,春日的夜晚已经非常暖和了,俩人走了一阵子,在松树后面找到了石亭。 在自己家里也逃得气喘吁吁的,泉子忽然想,好像是在被无数的人追赶似的,可这明明是蔡烺自家的后花园。 “会有人来么?”他突然问。 “不会。”蔡烺说,“就算有人来。我也有办法堵住他不让进的。” 泉子笑起来。 蔡烺就是有这种古怪的脾气,很久之前泉子就听说,蔡烺对客人百般挑剔,甚至在自家门内摆了一张琴。有客人来,他要先弹上一小段,客人说得出这是出自哪首曲子,他才让仆从放客人进来。 并不是所有的客人都能做蔡烺的知己,有人被这么挡驾了之后,就和安平侯抱怨,言辞中颇多讥讽,说令弟学了旧齐的那套风花雪月,一点都不像狄人了。 安平侯是个性格保守的人,听了这话自然很生气,于是便找了一天跑上门来,想要好好教训一下弟弟。谁知蔡烺居然还想弹曲子考他,结果被大怒的安平侯一脚踹坏大门,他的那架琴也被哥哥给砸了。 那之后又发生了什么?泉子不得而知,那还是他第一次听见蔡烺这个名字,而这段轶事竟是从过世的皇后元萦玉那儿听来的,因为,那段时间泉子正跟着皇后学琴。 泉子学琴是遵从宗恪的吩咐,他自小跟在宗恪身边,什么都被宗恪教了一点儿,读书习字当然不必谈,除此之外,宗恪还专门找来老师,教导泉子在绘画与音律方面的知识。泉子弄不懂宗恪的目的何在,难道他是想把这个小太监培养成一个全才么? 所以后来,皇后就很惊讶地发现宗恪身边这个小太监,居然还懂得一些音律。她便来了兴趣,要教泉子抚琴。元萦玉虽然对宗恪十分不耐烦,对泉子却难得有耐心,每次泉子去皇后那儿学琴,回来之后宗恪也会详细打听。这让泉子有种错觉,好像这敌对的夫妇俩,是在通过自己这个中间人进行沟通。 然而泉子本身,对抚琴并没有太强烈的兴趣,之前学这些东西也是应宗恪的要求,多年之后他才偶尔听说,原来皇帝是不希望他和宫里那些寻常太监一样,昏聩颟顸、愚钝终生,因为,他毕竟是薛琮旌的儿子。 泉子的“大家公子”的范儿,也是这么一点点被培养出来的,他自己却不是太在意这些,泉子喜欢澄鉴法师的那句话:绝世美人不过是粉红骷髅。 但是,在教导了泉子两年之后,元萦玉终于放弃了。她说,并不是泉子没有天赋,也不是他习练不勤,而是泉子“心里没有琴”。 皇后说,泉子能够把曲子弹得十分熟练,也能哄骗住那些不精通音乐的人,但那都不是他自己的东西,他只不过在照本宣科而已。 “他不喜欢抚琴。”萦玉和宗恪说,“我并不是说他讨厌抚琴,应该说,他既不讨厌,也不喜欢,完全是应你的要求才坐在琴前的,所以他弹出来的曲调没有神。泉子好像是个没有心的人。” 听了妻子这么说之后,宗恪默然良久,还是让泉子放弃了。 那已经是许久之前的事儿了,宗恪早就不再催促他练琴了,教导他琴音的皇后也过世多年,却只有当日从亡国公主笑着的嘴里说出名字的男人,还在他身边。 泉子扬起脸来,宝蓝色的繁星密密麻麻铺满天空,屋内的光线照射在对面的一棵圆鼓鼓的茶树上。反射出近乎桃红的艳丽色泽。花园的土地散发出湿乎乎的清香,四周,安静得像在做梦。 “可惜时间晚了。看不着了。”蔡烺突然叹了口气。 泉子回过神来:“什么?” “鸽子。”他笑了笑,“已经养起来了,好大一群。但是现在太晚了,它们都睡了。” 泉子这才想起。之前蔡烺说要养鸽子的事儿。 然后他就觉得,有温暖的气流在指间缠绵,是蔡烺在吻他的手指,然后是胳膊,脖颈。 “泉子……”他重复念着他的名字,那低沉颤抖的声音,像顺着细细的水流远去的弦音。挥之不去的旋律动人心魄。 泉子忽然俯下身,吻在他的面颊上,这不同寻常的举动让蔡烺惊讶,以至于身上不由一阵热一阵冷,于是他更加努力的抱紧泉子,温湿的嘴唇贴着他柔韧光滑的锁骨,沿着柔和的曲线一直游走,发烫的舌尖像纤细的琴弦,喘息中带着声音,却没有感觉到对方的不乐意。 俩人在黑暗之中紧紧依偎。过了好一会儿才分开。 泉子外衣下面的贴身白色织物露了出来,在夜色里轻如火焰,有风从密匝匝的藤蔓后面吹过来,蔡烺小心翼翼给泉子整理好衣服。他这熟悉的动作让泉子不由联想起往事。 “我小的时候。常常哭。”泉子忽然轻声说。 蔡烺静静望着他。 “七八岁的时候,忽然间明白了究竟是怎么回事。可是那也太晚了,一切都过去两三年了。” 泉子没有把话说得很清楚,可是他知道,蔡烺懂得他的意思。 “嬷嬷说我好像忽然清醒过来。那时候,脆弱得不得了,哪怕被人轻轻一碰都要哭。” 泉子的声音很轻,他想起那刺破了全身的疼痛,干涸的血似乎又要流出来了:他努力适应这宫里的生活,凌铁虽然脸不好看,却从不喝斥他,宗恪也一直留他在身边,尽力给予他耐心的教导,不让他像那些普通的小监,从洒扫学起。可还是有声音说他是罪臣之后,苟活的蝼蚁为什么还在呢?简直是给显赫的家族蒙羞,堂堂薛家的儿郎,如今变成了不男不女的奴仆,比庶民更加低贱,被耻笑又被可怜……他想着这些,好像又要流泪了,但是终于没有。 “后来不知为什么,渐渐就哭不出来了。”泉子笑了笑,“大概觉得厌倦了,于是就自己把这些没用的东西,挨个儿全都丢弃了。” 蔡烺轻柔地抚摸着他的手背,神色伤感的看着他。 “昨天崔氏门主提出,要用一个人的七魄来救治陛下,我和阮尚仪发生了争执。”泉子说,“其实那时我也很惴惴,如果门主选中了我,她拿刀整个儿豁开来一看,却发现这个人根本就没有七魄,那可怎么办?” 蔡烺炯炯发光的眼睛,瞪得溜圆! “什么?那怎么可能!”他说。 “也许呢。”泉子轻轻一笑,“我想不出,散去七魄以后自己能有什么变化,大概,也不过如此吧。” 蔡烺沉默片刻,才道:“那后来呢?” “依然定的是阮尚仪。”泉子说,“这种事我争不过她。” “就算让崔门主发现你没有七魄,那也不要紧。我可以把我的给你。” 泉子笑起来。 “我最近,感觉自己就像要被散掉七魄一样呢。”蔡烺慢慢地说。 “你和赵王有来往,不会被安平侯发觉么?”泉子问。 他摇摇头:“不会让他们发觉。他们也不过是暂时觉得我还算有用。” 说这话时,蔡烺的目光变得阴郁起来,但是很快,他想起泉子就在身边,于是眼睛又重新变得明快欢愉。 “等这一切过去以后,我要找陛下讨赏。” “讨什么赏?”泉子问。 “让陛下放你出宫来一天。”蔡烺说,“然后咱们一块儿去看沧晴的桃花。” 泉子不由微笑,华胤西南郊的沧晴有花苑,是旧齐英宗皇帝下令开辟的,他命人在大道两旁种满桃树,延绵十里,春日花开,桃红如海,吸引无数游人前去赏花饮酒。 沧晴离蔡烺这座私宅并不远,骑马的话,不消一柱香的功夫就能到了。 “想看桃花出门就是,干什么非得等我一块儿去?” “一人赏花,未免会有伶仃之感。”蔡烺说,“有你一同去,才能算不辜负美景。只可惜如今桃花已经落了,看不成了。” “那就明年吧。”泉子柔声道,“明年花还会开的。” 有簇不知名的火焰,“忽”地在蔡烺眼睛里闪了一下:“你真的肯么?” “当然。”泉子说。 那天他们在花园里没有呆太久,也没有说什么很要紧的话。泉子甚至不能断定蔡烺要见自己的目的。 而今次在宫里再见到他,不过是七八天之后的事,这个人的变化就如此之大,原本那湖水般清凛动人的身影,此刻却像结了冰般令人不寒而栗。 泉子回想着刚才蔡烺的笑,他这才发觉,如今这男人已经一点都不像淋湿的雪瑞纳了。 他更像一匹狼,在荒漠中以冰冷的步伐四处逡巡,只需要猎物,不需要同伴。 泉子一时竟有些失神。 天黑的时候,泉子来到了阮沅的那座小院,守在那儿的,只有青菡身边的一个小宫女,她一见泉子来,赶忙放下手里的绣花活,站起身。 “还睡着呢。”那女孩小声和泉子说。 泉子点点头,他进屋来,看见阮沅依然躺在床上,沉睡如初。 已经第八天了,还是没有醒来的迹象,泉子听崔玖说过,这是身体在深层整合,毕竟被切除的是很重要的七魄,肉体无法承受,只好用漫长的休眠来一点点恢复。 阮沅被散去七魄的事并没有几个人知道,目前宫里的说法是阮尚仪染了很难治疗的病,可能会传染,所以被送回到自己的屋里,也不许人去探望。 既然是危险的传染性疾病,那么来探望的人就成了零。而且如今宫里人心惶惶,也没谁有心思来关心阮沅。 只有泉子,奉了宗恪的命令,每天都会抽空来看一次。 泉子探身看过之后,又问那小宫女:“还是没有动静?” “昨晚上有点动静了。”女孩说,“睁开眼睛,喝了点水,又说头晕想吐,闹了一会儿就又睡着了。” 泉子点点头:“你还是继续小心看着,如果情况不好,随时告诉我。” 小宫女点点头。 从阮沅屋子出来,泉子抬头看了看天空,今晚天气不太好,厚厚的云层压着头顶,又是一场暴雨即将到来。 “但愿别在这当口醒过来啊……”他喃喃道。(未完待续) 第八十四章 阮沅猛然睁开眼睛! 她的头很晕,眼前的一切都在飞速旋转,阮沅喘息着重新闭上眼睛,回归黑暗。 混沌的意识开始清明,虽然闭着眼睛,阮沅也渐渐察觉到不对劲。 尽管刚才晕得厉害,她还是在凌乱的视角之内,发现自己所处的地方,这是她自己的房间,宫里的那座小院里。 自己怎么会躺在屋子里的?阮沅心里犯糊涂,是下午太劳累,偷偷跑回来午睡么?怎么睡了这么久?屋里只燃着一盏灯,天已经黑了。 她用力抬起手臂,往枕头下面使劲摸了摸,宗恪的那块浪琴表应该就放在枕头底下,这是阮沅睡觉前的习惯动作。 阮沅能感觉到手臂的不灵活,我睡了多久啊?她不由想,怎么浑身上下都睡麻了? 手指在几番努力屈伸之后,才算够着了冰冷的钢制表带。阮沅把手表勾出来,她喘了一口气,将表面尽量凑近自己的眼睛。 七点一刻。 阮沅在脑子里转了转,确定这是晚上七点一刻。早上七点一刻房间没可能这么黑。 过了一会儿,她又觉得不对劲。 浪琴表上有日期显示,尽管公历和宫里的农历并不完全吻合,但是阮沅仍然努力每天让手表的日期与当地日期一致。手表上,今天是4月20日。 阮沅却清晰地记得,她最后一次看手表日期是4月10日,而且不知什么缘故,这个日期十分牢固地嵌在她的记忆里,仿佛她为了记住这一天花了很大力气。 中间的十天到哪里去了?! 阮沅的脑子有点乱,她觉得事情古怪,她怎么会有十天没看手表? 出错了! 她的脑子里有这种强烈感觉。但是阮沅弄不清是什么出错了,她甚至想不起来到底是何时躺下来的。 又在床上躺了一会儿,感觉四肢周身的麻痹消退。阮沅这才慢慢坐起身来。 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但是床边上放着一碗水,还有吃了一半的粥。筷子仍旧搁在旁边。 这下,阮沅捕捉到了一点模糊的记忆了:她被一个小宫女给喂了半碗水。还喂了几口米粥。那小宫女她记得,好像是青菡身边的人,阮沅还记得那小宫女说她“病了,被送回屋里来休息”,她当时又晕又吐,没多久就又睡着了。 我到底得了什么病啊?阮沅稀里糊涂的想,重感冒?伤寒?乙肝?艾滋病?…… 她决定不再乱想了。只端起桌上那碗水,一口气喝完。 觉得屋里有些闷,阮沅用力把窗户支开。半空中,只见一轮月牙,亮得刺目。那月亮像极了凌厉的弯刀,两端尖尖的,挂着淡红色月晕,让人想起刺破的伤口渗出的血。 阮沅心里犯嘀咕,这月亮看起来真诡异,是不是要发生什么事情了啊? 一个念头冲进阮沅的脑海:宗恪呢?! 她怎么把他给忘了!阮沅手忙脚乱跳下床。差点踢翻桌子,弄倒了油灯!膝盖因为撞到墙上,疼得阮沅龇牙咧嘴。 自己究竟是怎么生病的,又是怎么回到屋里的。以及到底睡了多久……阮沅全不记得了,她只有些残存的记忆:阿莼死了,下毒的双喜伏诛,但是宗恪的情况一点都没好转。 想到这儿,阮沅愈发着急了,宗恪还病着呢,她怎么就不管不顾、自己回屋蒙头大睡呢? 而且说到生病,阮沅利索地动了动身体四肢,却没发现哪儿有毛病,也就是躺着太久了有点无力。 穿好衣服下了床,先弄盆凉水洗干净脸,也顾不得那碗粥放了多久,阮沅端过来,三两口呼噜噜倒进嘴里,她得吃点东西,身上才有劲儿活动。放下碗筷,阮沅决定先去看看宗恪,她病了这些天,肯定是青菡她们替她当班,别把人家给累坏了。 出来屋子,才刚走到小院里,阮沅就觉得不对劲。 空气中,有一丝很淡的烟火气。 她努力嗅了嗅,没错,是烧东西的味道。阮沅抬起头来,吓得浑身一哆嗦! 远处,南边天际,正腾腾升起浓黑的烟雾。 起火了! 阮沅的脑子嗡的一声,糟糕,一定是出事了! 也顾不得腿脚松软,阮沅一瘸一拐冲出院子,埋头就往宗恪的寝宫跑!到底是什么烧着了呢?屋子?哪儿的屋子着火了?!宗恪的寝宫也在那个方向,好好的怎么会起火的?! 此刻阮沅在深宫里奔跑,夜晚虽然静,宫门太遥远,声音听得也不真切,只有很细微的嘈杂声传入她的耳朵,阮沅听见了不清晰的叫喊声和马匹的嘶鸣声。 毫无来由的,一个念头像水银一样钻入她的脑子里! 难道说……有人谋反?! 阮沅的步子不太稳,奔得又太急,跑着跑着,黑夜之中她和一个人撞在了一起!对方哎哟一声跌在地上! 听出声音是小枕头,阮沅赶紧伸手扶起他来:“小枕头!你怎么在这儿?你师父呢?!” 小枕头也辨认出是阮沅,他的声音都在发抖:“阮尚仪,大事不好了!南门着火了!” “城门着火?” “不是!有人在攻打宫门!” 阮沅吓得声都变了! “谁在攻打宫门?!” “是……是晋王世子!” “操他奶奶的!我就知道!” 阮沅咬牙骂了一句脏话,又一把抓住小枕头:“井遥呢?!赵王呢?!还有连校尉他们呢!” “不……不知道啊!”小枕头带着哭腔说,“我找师父找不到,早上的时候,他叫我老实在家呆着,可是刚刚我听说,定门和北门外头。全都是鹄邪人!” 知道问不出个什么了,阮沅顾不得安慰对方,她用力推开小枕头。继续往寝宫方向奔。 路上,她遇到了一队执火把的宫内侍卫,个个正拿着刀枪。 “阮尚仪。”为首的一个认出了她。拱手施礼。 阮沅站住脚,她定睛一看。那人肩上有血,脸上带着伤,神情倒还镇定。 “出了什么事儿?!” “晋王世子谋反,正在攻打南门,吾等奉命去堵截。” “情况怎么样了?!” “定门和北门还好,连校尉在宫外狙击,城门锁闭。一时叛军进不来,只是南门情形不妙,晋王世子在放火,我们这就得去帮忙。” “那井遥呢?!赵王呢?!” “恐怕正与之交战。” 阮沅没再有耐心听下去,她继续往寝宫跑,但是还没跑两步,阮沅忽然站住了。 她手里,一件武器都没有。 此刻晋王世子正在攻城,可她手头连件抵挡进攻的武器都没有,宫里不许有兵刃。真要被他们攻进来,她和宗恪就得垂手就戮了。 电光石火的一瞬,阮沅想起了一样东西。 她忽然掉转头,一阵风跑回自己的小院。用最快速度冲进屋子。她从未这么着急过,一颗心都在腹腔中狂跳不已。 进得屋来,阮沅一把拉开抽屉,哗啦一下将里面的东西全都倒在地上,黑夜她来不及点灯,只有月光从窗子照进来。 阮沅趴在地上,在她带来的一堆杂物里胡乱摸索,摸了一阵,她的手指碰到了那样东西。 行了,这下她有武器了! 将那东西紧紧握在手里,阮沅转身出屋。路上她又遇到了两名伤兵,一个已经不能说话,另一个身上都是血,却扶着同伴。 “怎么样了?”阮沅赶紧问。 “南门眼看着守不住了,晋王世子的人在往里攻,虽然一时半会儿到不了里面,但是攻势挺猛,连校尉受了伤。”那人看看她,“尚仪赶紧先躲起来吧。” 阮沅没吭声,只继续往寝宫跑。睡了太久的身体有些弱了,跑了十多分钟就开始喘息不停,她觉得她快要跑断气了,可是阮沅不敢停。 黑烟更加浓了,像一条不详的黑龙,直直往上窜,今夜无风,阮沅隐约可见南方天空,有淡淡的红色。 那是火光。 阮沅心里打起了鼓!按照刚才那个侍卫说的,晋王世子的人同时在攻打好几个宫门,无论哪个宫门被攻破,他就能闯进来,到那时…… “哎?怎么你在这儿?!” 阮沅一抬头,青菡正急匆匆过来,她如获至宝,一把抓住青菡。 青菡脸上满是震惊神色:“你怎么醒了?!柳儿她人呢?” “别管我怎么醒了,我没看见柳儿。青菡,这到底怎么回事?!”阮沅问。 “听说在巷战呢。”青菡说着,哆嗦了一下,“南门着了火,井统领和赵王都在定门,晋王世子的两千鹄邪人在攻城,刚才回来的侍卫说,安平侯兄弟也参与了谋反,也不知如今城门钥匙到底落在谁手里……” 安平侯的弟弟蔡烺是中府右都督,管着宫城进出,连安平侯兄弟都反了,可见事态已经发展到哪一步了。 “泉子呢?”青菡问。 “不知道。”阮沅紧张地摇摇头,“我过来就没瞧见他。” “你身上怎么样?”青菡问。 “我还好。”阮沅仓促回答。 正说着话,忽然一声尖利的哨声,一道烟花划过了黑暗天空! 阮沅与青菡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难道说……攻进来了?!”阮沅颤声问。 青菡突然一声不吭掉头就走! 阮沅一把拉住她! “去哪儿啊?!” “去挹翠园。”青菡说,“那儿只有沉樱在。” “那宗恪这儿怎么办!”阮沅着急了。 “泉子肯定会回来。”青菡说,“你和他守在这儿,我和沉樱去守太子。” “可是……” “只要有可能,会有人过来的。但是挹翠园那儿他们就顾不上了。”青菡顿了一下,“我得去那儿守着。” 既然她这么说,阮沅也不好再做阻拦。 她心急如焚继续往寝宫奔,不多时,阮沅竟听见了喊杀声! 宗恪就寝的地方在皇宫的东南,隐在繁茂花木里,这边离宫门远得很,本来不该听见外头的动静,可是此刻,喊杀声竟然传进耳朵里。 叛贼已经攻进皇宫了。 阮沅再不敢耽搁,她一口气奔到寝宫。 闯进去一看,四下里燃着灯,但是屋里一个人也没有! 鸡皮疙瘩顺着阮沅的胳膊大腿往上爬!她越想越慌,也顾不得礼仪,直往宗恪日常就寝的里屋冲。 外屋的角落,药锅还在炉子上,但是没人。 泉子不知去了哪里,莲子和阿茶也没有踪迹。阮沅刚要上前掀开幔帐查看宗恪情况,却听身后屋外,有杂乱的动静! 阮沅不敢动了,她索性吹熄了蜡烛,又过了一分钟,她听见了厚重皮靴踏在地上的咚咚声,顷刻间,一群人闯进屋来,有人手上擎着火把。 灯火掩映,阮沅看得分明,为首的是个盔甲在身的男人。 大概是没想到屋里还站着个女人,对方一愣,停住了脚。 “是阮尚仪啊。”他微微一笑。 阮沅认识这个人,这就是晋王世子郦岷。 “世子爷。”阮沅平静地说,目光落在他手中雪亮的利刃上。 那长剑的刃尖,还滴着鲜血。 “尚仪为何在此?”郦岷问,“前日不是听说尚仪生病了么?为何不回屋去休息?” “该是我问,世子为何在此?”阮沅反问,“宫内不许执兵刃,世子难道不知么?” 郦岷看着她,忽然,微笑起来。 “尚仪还是让开的好,乖乖回屋里去,到明日天亮再出来。” “等明日天亮我再出来,这宫里肯定已经换了天地了。”阮沅冷冷道,“这么大的变故,我怎么能错过?” 郦岷静静看她,忽然道:“我不想伤你,我的刀不杀女人,尚仪还是识趣些。” 看着他手里在滴血的剑,阮沅身上微微发抖。 她知道她该逃,人家是大刀长剑,她手里的东西,还不如人家的巴掌长。 但她不退后,也不让开。 “不好意思,我就是个不识趣的女人。”她咬牙道。 郦岷笑了笑:“那,在下就不能客气了。” 阮沅退后一步,颤声道,“郦岷,难道你要弑君?!” 郦岷微笑,却不再答她,只转过脸,微微示意身后的兵卒。 一个手提弯刀的壮汉冲上来,举刀就砍! 完蛋了!阮沅想,这下,她真的和宗恪死在一起了! 刀刃即将落在阮沅身上那一瞬,只听“当啷”一声,有金属从阮沅身后飞出来,击打在刀身之上。 沉重的弯刀从壮汉的手中飞出去,直插入门槛中! 那壮汉揸着虎口流血的右手,目瞪口呆! 布帛撕裂的声音,阮沅回头的瞬间,一柄钢刀擦着她的脸颊飞过去,直冲郦岷面门! 阮沅的血都凉了! 郦岷往后一闪,自他身边飘出一个白衣人来,提剑抵挡,刀剑相碰,发出刺耳的声响!一击不中,持刀之人后退了一步。 阮沅看见,那白衣人手上的剑横隔在胸前,薄薄的剑身,仍然微微颤动。 火光之下,郦岷瞳孔一缩,但是旋即,他的唇边露出一个微笑:“果然是陛下。” 持刀之人,正是宗恪。(未完待续) 第八十五章 阮沅目瞪口呆望着他,只见宗恪身上的衣服好好的,头发也梳理得一丝不乱,哪里像是刚从床上爬起来的病人?! 更重要的是,他的双目精光四射,就算火把光线再黯淡,阮沅也能看出来,他的视力完全恢复了。 “看样子,陛下病体已经痊愈。”晋王世子说,“连原本失明的眼睛也好了。” 宗恪一笑:“这不是托了世子的福么。” “我说好好的怎么把崔景明赶回家去了,而且这几天都不肯见臣子们,原来是陛下施的障眼法啊!”郦岷点点头,“看来这宫里头,对陛下忠心耿耿的人还真不少。” 宗恪哈哈大笑:“世子也忠心得很呢,大半夜的带了这么些下属进宫来,难道是来给朕问安的么?还是来向朕哭诉你的世子之位已经不保?” 那些跟着晋王世子的军士都面露尴尬,他们跟着谋反,也是被郦岷给蛊惑,认定了宗恪卧病不起,他们原本不想弑君,只需逼着宗恪退位就行。 但是现在宗恪安然无恙,站在他们面前质问他们,这就等于逼着他们承认,犯下了妄图弑君的罪行。 郦岷听出宗恪语气里的嘲弄,脸上有些挂不住了,他冷哼了一声,往后一退。 那白衣人往前迈了一步,提了提手上的长剑。 宗恪微露诧异:“这位又是从哪儿来的?世子曾称,西北军费得再增加一成,原来慕家银子果真不够花了,要往国库下手了啊!” 那白衣人听出意思,宗恪刚才那一击,已经辨认出对方的来路。 “陛下好眼光。”白衣人的声音从那张蒙着的脸孔下发出。像金属敲击一样刺耳,“既然被识破,在下也不客气了。” 那是个苍老的嗓音。白衣人头上蒙着布,脸也被布遮着,但是依然能看出。这是个身躯胖大的男人。 宗恪屏气凝神,他知道。郦岷以及他那些普通手下没什么可怕的,眼前这个白衣人才是他唯一需要对付的敌手。 空气一时凝滞。 忽然间,白衣人的长剑一晃,剑尖直刺向宗恪!两件兵刃在半空相撞,苍啷啷的声音震得人耳膜生疼。 交手还没有十招,宗恪的心就开始往下沉:这不是一个普通的对手。 以他的本事,降服普通的武林人早就不在话下了。凭宗恪如今的功力,想去江湖上混个名头出来是很容易的,认真较量的话,那些所谓的武林俊杰,都得甘拜下风(但是宗恒也嘲笑过他,说宗恪哪怕凭装13、装卡哇伊卖萌的能耐,也能在武林稳占绝世公子的风头)。 几年前,凌铁曾经说过,目前武林的十成人口里面,大约只有一成可以与宗恪为敌。(.无弹窗广告)而能够绝对胜过他的,不过半成而已。 宗恪万万没料到,他今天走了霉运,面前这个白衣人。竟然就是这百分之五! 这个蒙头蒙脸的白衣人,个人特征捂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身躯高大,手中长剑却灵活无比,一招比一招缠得紧,犹如水蛇般多变,剑锋带着的力道,却像石龙一样沉重。剑身扭动,龙影飞舞,凌厉狠辣,顷刻间把宗恪压制得无处躲闪。更让人称奇的是,剑上的花样看起来平平无奇,但是似守实攻,大巧若拙,可见此人的剑术固然到了返璞归真的地步,身上的内功更是接近炉火纯青的境界。 宗恪心里暗自叫苦,他难得和武林人交上一次手,却这么惨,偏偏撞见一个大拿。才刚到三十招,他就没法进攻了,只能不停跳跃趋避。对手太强大,剑气威猛无比,如果凌铁在这儿,应该能与之对峙几百个回合难辨输赢,可说到他,就比凌铁差得远了,之前宗恒还问要不要姜啸之回来,宗恪庆幸没答应堂弟,就算姜啸之现在进来帮忙,也不过跟着一同送死而已。 想到一个死字,宗恪心里不由一颤。间隙中,他偷偷向旁边看了一眼,阮沅退在暗处,正满脸紧张地望着他。那双乌黑的充满关切的眼睛,竟然与之前别无二致。 他要是死了,阮沅怎么办?还有谁能来保护她呢? 一种说不出的悲苦涌上宗恪心头,缠斗之际,他忽然大喝一声,身形一跃,提剑奋力刺向那白衣人身侧,眼看着剑尖到了跟前,白衣人提刃去挡,却不料宗恪的剑忽然一改方向,朝着白衣人的腹部刺过去! 这一招,却是宗恪从阿茶那儿偷来的,凌铁有套独门功夫不肯教给宗恪,却教给了阿茶。宗恪心里不忿,又心痒不过,凌铁他不敢得罪,却敢得罪阿茶,阿茶练习的时候宗恪就去偷看,阿茶发觉了,拿话讽刺他,他也恬着脸不在乎。所以这一招就是偷看的时候学来的。招数并不难,宗恪偷学到手后自己习练,这才发觉问题所在:难怪凌铁不教给他,并不是凌铁推搪的内力差异,而是身形的灵活度完全不达要求。这一招看似寻常,使起来才知其诡异,因为正常人的筋骨胳膊,根本没法实现这种快速的扭曲变化,宗恪练这一招的效果,远远不如阿茶。 此刻宗恪使出这一招,其实是有拼个你死我活的意思在里面,虽然他能耐不够,无法像凌铁一样变幻灵活,但是对方如果来不及收势,必然得被宗恪的剑刃所伤。 谁料到对方那刚猛之势,在宗恪的锋刃擦到近前时,忽然如鬼魅般收住,剑底轻轻一托,宗恪臂膀一麻,手里的刀刃下跌,对方强大的内力竟把来势给化得一干二净! “完!蛋!”这两个字在宗恪的脑子里晃如闪电,他眼睁睁看着对方的长剑势不可挡,嗡嗡连响,直送到自己的鼻口! 然而,就在剑尖还差一寸的地方,白衣人忽然停住了。[.超多好看小说] 所有的人。都不动了! 宗恪垂着手,眼看着明晃晃的剑尖对着自己的鼻尖,额头冒出密密冷汗! 谁想。那白衣人突然放下手里的剑,大笑起来。 “白家收得好徒儿!”白衣人道,“这青冥剑法。学得不错嘛。” 宗恪思维一滞,忽然明白。对方放过自己了! “可最后一招是怎么回事?”白衣人又皱眉道,“这不是白家的剑法,傻小子,怎么逼急了就开始胡来了?” 宗恪微微喘了口气:“……那是我在别处偷看来的。师父不知道。” “哈哈!你师父若知道了,准保得把你打得皮开肉绽!” 白衣人这么一笑,其余人等却诧异了,一旁郦岷冲口而出:“法师!为何放过他?!” “因为。他是白家的弟子。”那白衣人收起剑,慢慢道,“世子有所不知,白家与慕家曾有盟约,五年之内决不互伤。这五年中,白家人不碰慕家一根手指,慕家的人,也不得伤白家子弟一根头发。” 郦岷转过呆滞的脸,看了看宗恪:“可是,他不是白家的子弟!” 白衣人叹了口气:“世子爷。这人确是白家的弟子,身上功夫就是白家的家传……” “没可能!”郦岷叫起来,“法师,你是不是弄错了。他根本就没有出过皇宫!” 宗恪嗤的笑起来。 “世子,老衲的眼睛还会看错么?”白衣人不悦。 “那也许是偷学呢!”郦岷马上说,“偷学功夫这种事情,江湖上难道还少么?” 白衣人摇了摇头:“招式可以偷学,内功心诀又从哪里学起?这人从内力到招数,无一不是白家的,世子,这不是从哪儿偷学来的,也不是白家寻常人等随意指点的,这人是跟从了白家的高手,数十年正正规规学下来的。” 他说完,又转向宗恪:“白吉和你,怎么称呼?” 宗恪一拱手,恭敬道:“按辈分排行,在下得尊称白掌门一声‘师伯’。” 白衣人点点头:“原来如此,我就说嘛!那你师父是?” 宗恪一怔,却道:“师父不愿以真名示人。” 白衣人愣了一下,低声道:“难不成是白飒那几个?唔,算了,总之,你是白家教出来的就行了。” 宗恪思忖半晌,却道:“尊驾……是圆清法师?” 白衣人“啊”了一声,大笑道:“被看破了啊!” 他说着,拽下头上脸上的布,一把扔在地上,果然,是个光头圆脑的老和尚! 宗恪苦笑。 圆清法师本名慕泗,是慕家的长老,虽然生在富贵已极的慕家,却有个怪癖性子。慕泗从小修佛,几十岁上忽然间出了家,慕家太有钱,生活一贯奢侈,他却瞧着不顺眼,非要抛弃荣华富贵去做苦行僧,说这样才能修出正果来。但实际上慕家门第高,慕泗的声名太响,是以虽然出了家,也没有几个记得他的法号,江湖上却依然唤他的外号“千佛手”。 而且慕泗这个人性格古怪,行为处事与众不同,虽然出了家,却没有放弃长老的职位,依然在参与处理慕家的事,而且更诡异的是,他虽然茹素念经,却依然杀人。 慕泗对此倒没有顾忌,他说他修佛是在心里修,他自己觉得妥就行了。所以暗地里也有人说慕泗修的哪里是佛?他根本不是修佛,而是修罗。不过,没人敢把这话公开说出来,慕泗在慕家是长老的地位,就连掌门慕凤臣都得恭敬对待,不敢拂其意。 郦岷在旁看俩人一问一答,心里不由火起,杀人的是他请来的,结果却和被杀者攀上了缘分,俩人谈得火热,把他这个外人丢在一边,这也太可气了! 难道慕泗纯粹是推脱? 想到这儿,郦岷不由微微冷笑:“法师不肯动手,难道是害怕落下弑君的罪名?” 慕泗一听他这么说,圆圆的死鱼眼睛朝他冷然一瞥:“弑君算什么?皇帝又算什么?天王老子来了,老衲也照样杀!” “那为何法师不肯动手?!” “说了的,世子爷,他是白家的人呀!”慕泗叹道,“你怎么如此执迷不悟呢?白慕两家有盟约,白吉那个疯子岂是随便可以得罪的?……哦哦,老衲说你师伯的坏话,你可别传给他!” 这最后半句却是说给宗恪听的,宗恪只得苦笑:“晚辈不敢。” 慕泗看看目瞪口呆的郦岷,又苦口婆心道:“世子爷,老衲若真把此人杀了,那就算撕毁盟约了,就算彻底开罪白家了,白吉那小子,虽然嘴里尊称老衲一声师叔,也拦不住他不痛快了和你翻脸,他才不管这人是不是皇帝,他只管这人在白家弟子族谱里留有一个名字。真要把这人杀了,别说老衲得赶紧抱着脑袋逃难,慕家受牵连,就连素州这块地方都逃不脱干系,铁定会被白吉整得寸草不留!” “可……可我不是江湖中人啊!”郦岷还想辩解,“法师到时候把事情推到在下身上就好了!” 慕泗那种神情,简直像是在和冥顽不化的石头脑袋讲道理:“世子,你可别想着自己不是江湖中人,就以为杀了此人依然能全身而退,凉州龙腾霄家便是前车之鉴,龙腾霄一时糊涂,贪图眼前利益做了内鬼,坏了白吉的事,结果害得龙家灭门不说,连累一整个州县都不得安宁:因为得罪了那个疯子,凉州地界大乱半个月,连布政使的脑袋都不知去向。白吉那个阎罗,发起狂来又曾怕过谁?得罪了他,你和你老子还想当什么王爷?到时候你们全家都得玩完!” “……” “世子爷,老衲承了你的恩,答应给你做三件事:让你父亲偏瘫、来不及更改世子人选,刺杀朝中两名官员,这都办到了,不过这第三件嘛,是强人所难了,老衲与世子的交情是私人的,里面不能牵扯进慕家。因此,恕老衲不能答应了。” 宗恪听得心里一惊!原来晋王不是自己脑溢血偏瘫的,竟是被郦岷派人暗算所致! 他忍不住好奇问:“法师,世子与你有何恩?” 慕泗一笑:“世子本不知老衲是何人,只是经常纡尊降贵跑来听老衲讲禅。前年,老衲出门挂单,自家那所小庙无人照应,不想当年落了百年一遇的豪雪,差点压塌了屋宇。是世子叫人及时除雪修缮,开春老衲回来之后,才没有见到残垣断壁。” 宗恪不由叹息,看样子郦岷早就发觉慕泗并非寻常和尚,所以才抓紧一切机会拉拢。 “唔,说起来,白家那些刺头们脾性也怪呢,居然跑到这皇宫里来收徒儿。真是诡异的癖好啊!”慕泗说到这儿,又咂咂嘴,“算了,白家从上到下一窝疯子,慕家自己也没生出几只好鸟。丑话还是莫说他人吧。乖孩儿,今日老衲骂你们白家的话,不要传出去。世子爷,这些日承蒙照顾,多谢了,咱们就此别过。” 老和尚是年过古稀的岁数,虽然大宗恪四十岁,但是将皇帝唤作“乖孩儿”,仍旧是匪夷所思、大逆不道的行为,好在宗恪不在意,只一笑,拱手作别。 慕泗话音未落,只见白影一飘,人却已经不知去向! 宗恪收回目光,他冷笑道:“世子,如今你还有什么话说?” 阮沅回过神来,她正想拔腿奔到宗恪跟前,却不料脖颈处一凉。 “别动。” 是郦岷冰冷的声音,他手中那柄剑,正架在阮沅的脖子上! 阮沅傻了!(未完待续) 第八十六章 宗恪一见阮沅被劫持,脸上神色立时变了! “世子,你这是干什么?”他冷冷道,“挟持一个女官,有用么?” 郦岷哈哈大笑! “陛下真的只当她是女官么?”他讽刺地看着宗恪,“在臣眼中看来,陛下心里对这位阮尚仪,可是要紧得很呢。” 宗恪哼了一声:“外头已经没有你的人了,井遥控制了定门,南门的火已经扑灭。那些鹄邪人也都降了。事已至此,世子还挣扎个什么呢?” 郦岷不仅不急,却笑得更猖狂! “事已至此了么?”他笑道,“陛下以为此刻只有皇城之内有变故?晋州和芦州的事情,恐怕陛下您还不知道吧?” 宗恪的脸上微微色变:“你现在放开阮尚仪,朕饶你不死。” 郦岷狂笑起来。 “饶我不死?陛下真是太宽宏大量了!”他说罢,突然收起笑意,“把玉玺给我!” 宗恪苦笑:“世子,莫非你疯了?都到这个时候你还想要玉玺?” 郦岷神情冰冷看着他:“玉玺拿来,我就放了这女人。” 宗恪不动。 郦岷看他没反应,却笑道:“陛下以为我真的没察觉?阮尚仪在你心里,可不是区区一个女官而已,刚才和慕泗拼生死时,陛下都不忘看她一眼,可见陛下心中有多牵挂。” “既然你知道阮尚仪对朕很重要,难道你拿了玉玺,反而会放了她?” 郦岷目露凶光! “少废话!这么关键的时刻,玉玺一定就在你手里,赶紧拿来!” 宗恪的目光落在了阮沅脸上。阮沅的眼睛里已满是恐惧的泪水,只拼命忍着没掉下来。 “别给他!”她颤声道。“宗恪,别把玉玺给他!” 晋王世子大怒,一拽她胳膊。凶狠道:“别动!” 郦岷用力过猛,阮沅左边袖子“撕啦”一声,竟被他生生扯破。大半条胳膊露在了外头! 阮沅尖叫,伸手想去捂住臂膀。郦岷将冰冷沉重的金属往她脖颈上靠了靠:“想死么!” 阮沅再不敢动,她浑身发抖,一只手捂着裸露的臂膀,此刻锋利的剑身压着她的脖子,稍一不小心就会被切断颈动脉。 宗恪突然放下剑,转身走进屋内,过了一会儿。他拿了一个布包出来。 “如你所愿,玉玺。”宗恪扬了扬那个布包,光线中可以看见,那里面包着个四方方的石头。 郦岷笑起来。 宗恪叹气:“世子,这个时候你还要玉玺,赵王和井遥马上就进宫了,你要玉玺来干什么呢?” “干我想干的事情。”郦岷龇牙微笑,“带着玉玺去慈宁宫,太后的懿旨已经准备好了,你的罪状都在那里面。她早就打算废掉你这个皇帝,另立新君——有玉玺,有太后懿旨,你说我还能干什么?” 宗恪愣怔半晌。摇了摇头:“太后一人,就能让你篡位成功?” “当然不够,但是只消等到天亮,陛下再看看外面,郭怀和卢荃的人马,就已经勤王入京了。”他说这话,脸色颇有些得色。 谁知就在这时,从屋外咕噜噜滚进来两个圆圆的东西,其中一个一直滚到阮沅的脚边上。 她尖叫起来,一脚把那东西踢开! ……那是个人头! 屋内一片哗然! 外面走进来一个人,却是阿茶。 就好像全然没看见屋里这些人,他只躬身向宗恪道:“陛下,‘镇朔将军’郭怀买通当地的都指挥使,想要暗杀庐州知州;晋州兵马使卢荃暗中采买非臣庶之家可用的红木龙床,谋反之心昭然若揭,奴婢已将他二人的人头带回。” 郦岷的脸都绿了! 宗恪苦笑点头:“阿茶,你来得真巧。” 阿茶这才直起腰来,转身看了看挟持着阮沅的郦岷。 “世子爷,不会有兵马进京勤王了。”男孩语气平淡,“他们运气不太好,都没能在活着的时候接到太后懿旨。” “我不信!”郦岷叫道,“这是假的!” 阿茶摇摇头,忽然从地上跃起,手中雪亮刀刃一闪而过,跟在郦岷身后的那群军士,接二连三发出惨叫,扑通扑通,一个个跌倒在地! 转眼间,郦岷身后,只剩一地的死尸。[] “还不放手么?”男孩冷冷盯着他。 郦岷的脸色已经死灰一片,但是,他手中的长剑依然横在阮沅脖子上,好像那已经成了他最后的砝码。 “玉玺!”他咬牙道,“给我!” 宗恪无奈:“你还要这玩意儿有什么用啊?” “给我!!”郦岷嘶喊道,他的五官在火把映照下,扭曲得不成人形。 宗恪微微叹了口气:“好吧。” 他扬起手,将那布包高高扔向郦岷。 郦岷持剑的手未动,另一边,抬手一把接住布包。 玉玺到手,他两眼放精光!郦岷笑道:“陛下,这可真是一份大礼……” 他的话说到一半,陡然停住了。 郦岷的脸上,露出一种极为古怪的神色! 刚才空气中,好像有什么隐约响了一下。 宗恪睁大眼睛,他看见郦岷前襟左下方,有液体慢慢渗出来,浸透了他的铠甲! 有什么东西深深插入郦岷的左胸下方,那东西黑色的手柄,还握在阮沅手中。 “哗啦”,郦岷的剑落在地上。 阮沅双手合握,身体微躬,咬牙用力向下一划,再猛然拔出那东西。 温暖的血像一盆开水,泼溅在阮沅的脸上。 郦岷用手捂住伤口,鲜血如泉涌,不断从他指缝间迸出来。 他不敢置信地看着阮沅:“那是……什么……” 阮沅咬紧牙关,手中的东西再度刺向郦岷,这次是他的小腹! 郦岷想伸手抓住阮沅。但是他的身躯摇晃了两下,最终轰然倒地! 尸体大睁着的眼睛,依然死死盯着阮沅。充满不甘。 阮沅浑身筛糠一样的抖,她喃喃道:“告诉你吧,是……是美工刀!是我表姐的……” 她手里握着柄大号美工刀。乌黑的碳钢刀刃挂着鲜血,锋利无比。那上面是郦岷的血肉。 宗恪一个箭步冲上去,抱住阮沅! “我……我杀了他。”阮沅磕磕巴巴地说。 “嗯,你杀了他,真勇敢。我知道你手里有东西。”宗恪用手擦了擦她的脸,那上面都是血迹。 “我……我只有这个。”阮沅想哭,但她只觉得浑身痉挛,于是表情也变得诡谲古怪。“我只找到了这个……” “这个也很厉害了,美工刀也能杀人。”宗恪说。 我又杀人了! 脑子里全是这个念头,阮沅浑身一软,跌在地上,她的喉咙里,发出啜泣般的古怪声音,但是眼泪却流不出来。 宗恪心里一慌,赶紧起身拿过一件长袍,将阮沅浑身裹住。 “你……好了?”阮沅牙齿磕磕碰碰地问。 “嗯,才好没两天。”宗恪说。他不敢去看阮沅的脸。阮沅的表情很奇怪,声音也很奇怪,宗恪心里懊恼不已,宗恒之前告诉过他。刚刚散了七魄的人十分虚弱,所以不要让阮沅受到惊吓,谁想她一醒过来就受到这么大的惊吓,这都是他不好! 阿茶不做声,自去捡起落在一旁的玉玺,放回屋内,另招呼外面的太监和侍卫进来搬尸体。 这时赵王宗恒也进来,他是来禀报战况的。参与谋反的禁军一个副都统,还有一名兵部主事已经被斩,另有合谋的怀宁侯、安平侯还有一个参与谋事的御史被擒,因为宗恒提前知道了名单,这边才有了准备。参与叛乱的人里面,两千鹄邪人死了一半,剩下一部分缴械投降,奇怪的是,有五百多人在事发之前无故失踪,离开京师不知去向。 除此之外,原本参与作乱的还有京畿守备营的五万军队,为首的昭武伯假传圣旨刚想发难,就被宗恒擒获,因而整只军队得以幸免,没能及时参与到谋反行动里,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井遥的禁军人马损伤不大,最糟糕的是,南门被晋王世子烧了个稀烂。 “另外,中府右都督蔡烺因为不肯交出皇城锁钥,而且被察觉与臣弟有消息互通,是以……” “如何?!” “被安平侯重伤,目前太医正在救治。”宗恒说,“性命应该能保住。” 宗恪松了口气:“是么。那皇城锁钥……” “因为安平侯想抢夺,钥匙被蔡烺扔进护城河里。”宗恒说,“目前臣弟正派人捞取。” 宗恪叹了一声:“这些杂的事情,等一切平息了再做打算吧。” 他说这话时,阮沅还在他怀里,现在她才觉得不妥,于是赶紧披着他那件袍子起身,立在一旁。虽然刚才看见他们相拥,宗恒却并没有表现出什么来。 他让人把郦岷的尸首弄走,又看看宗恪:“皇兄,现在只剩太后那边了。” 宗恪走到桌前,拿过刀鞘,将刀收起来。 “我这就去慈宁宫。” 他说这话时,看不出什么表情。 宗恪走后,宗恒把阮沅从屋里搀扶出来。 “没问题了么?怎么样?”他问。 阮沅摇摇头:“我还好。” 她的脸还是很僵硬,胸口突突的跳,身上血迹开始变冷,腥臭粘腻,这让阮沅有点想呕吐。刚才那场惊吓太严重,毫无准备地撞见这么恐怖的场面,又加上自己竟然亲手杀了个人,这让阮沅觉得,自己整个身体都不听使唤,连说话和表情都不自然了。 “这两天,我得了什么病?”她问宗恒。 宗恒一愣,摇头道:“……不是什么严重的病。” 既然他这么说,阮沅也不敢多问了。 宗恒感觉到她身上一个劲儿发抖,便说:“还是回屋躺着吧,换身衣裳洗洗脸。事儿处理完了,这里没你忙的地方,休息好了再过来。” 阮沅点点头,她从院子里出来,连翼的手下正把屋内的尸首一具具搬运出来,沿途到处可见滴滴答答的鲜血,刺鼻的血腥味冲进阮沅鼻子,她恶心的胃液都翻出来了,赶紧掩鼻从里面冲出来。(未完待续) 第八十七章 回屋的路上,阮沅碰见了匆匆回来的泉子。只见他衣衫破烂,脸上有烟尘,瞧上去黑一块白一块的。 “怎么一脸是血?!”泉子大惊。 “没、没事儿,不……不是我的血。你去哪儿了?”阮沅忙问。 泉子一笑,低头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去南门堵火了。没想到他们会用火攻,城门眼看着要烧坏了,我只能让他们拆下御河岸边的青砖,把门堵上——阮尚仪是今晚醒过来的?” 阮沅点点头。 “身上还好么?” 阮沅舌头不太利索,结结巴巴道:“还……还好,就是没劲。” 泉子点点头,同情地看看她:“快回屋躺着吧。” 他刚想转身离去,阮沅却喊住了他。 “刚、刚才我得了消息。”阮沅磕磕巴巴道,“蔡烺将军他……” 阮沅本是一片好心,因为以前从宗恪那儿得知了一点泉子和蔡烺的事儿,所以此时不由顺嘴说出来。 泉子奇道:“蔡将军?他怎么了?” 知道自己嘴快了,但是这时候话说到嘴边,阮沅也不好咽下去。 “因为……不肯交出皇城锁钥,被安平侯所伤。” 一霎时,她看见泉子的脸孔僵住! “别急!你先别急!”阮沅赶紧说,“赵王说,太医已经在救治了,说是性命能保住。” 泉子听到这儿,才算松了口气:“是么。” 好像撞破了什么很尴尬的事,俩人之间的气氛也别扭起来,彼此都觉得不太自在。 阮沅羞涩地笑了笑:“算了,我先回屋去,看我这满身是血……” 泉子赶紧点头:“是。快去洗洗吧。” 望着阮沅离去的背影,泉子站住,忽然觉得有些奇怪。 他记得刚才。明明看见了阮沅在笑。 但是据说散去七魄的人,最开始不是不会笑的么?…… 接近四更时分,宗恪去了慈宁宫。 这是他复明之后第一次出屋子。天还没有亮,暗青色的穹庐下。黑暗气息依旧盘桓不去。出门之前,宗恪被阿茶告知,还有两名参与谋反的亲王已经被凌铁控制,不日就将入京受审。 那是在刚刚结束的晋王世子之乱里站错了队的人,梁王和昀王,也是太后的娘家人。这么多年来,镇抚司的姜啸之一直在抓这两位的把柄。之前他的种种努力,到此终于成功了。 今次凌铁总算是痛快了,他总说这种事不能拖拉,非得下手狠一点才行。他也总是说宗恪下手不够狠,当断不断,如今才会给自己弄出一堆祸患来,宗恪忽然想,凌铁如果知道自己此刻正在去往慈宁宫的路上,他会怎么看呢? 宗恪知道,凌铁期待这一天已期待很久了。他知道凌铁在心里骂自己是傻瓜、笨蛋,关键时刻受了人家一点好处就会感恩到死的蠢货。他总是劝宗恪下决心,尽快结束太后干政的局面,不然迟早尾大不掉。然而宗恪却始终碍于过去的情分不肯听。就算母子情分是个空名,那也依然是“母子”。 所以有时候凌铁也奇怪:他这个皇帝徒弟,软弱起来,还真是软弱得无可救药呢。 然而当某一天,他终于醒悟过来,摒弃了心中顾虑,下定决心时,却又变得心硬如铁无人能挡。 只有宗恪知道,自己逃避了多久。他始终不愿面对这个事实,但是今天,他再也躲不过了。 他必须去面对这场决裂的战争。 到了慈宁宫,宫人十分吃惊宗恪的到来,只说太晚了,太后已经歇息,陛下请明日再来。 “太后不会睡的,现在去报知她,朕要见太后。” 宫人们惊慌失措,谁也没见过这阵势:皇帝深更半夜跑来慈宁宫要见太后……这是何种状况?! 没人敢阻拦,只能飞报给太后。 不多时,太后身边的女官绿岫匆匆从里面出来。 “奴婢见过陛下,不知陛下驾到,罪该万死。” 宗恪认识这个女官已经二十多年了,知她是太后心腹,所以也一向客气对待。今日虽然是带着决裂之心前来,宗恪此时,也不便给她难堪。 “绿岫姐姐请起。”宗恪说,“本来朕也想着明日再来,不过事出紧急,此刻朕定要见到太后。” “可是太后已经歇息了……” “是么?”宗恪微微一笑,“真的睡了?” 绿岫身上一寒,知道一切都已经发生改变,她再不敢阻拦,只得将宗恪让进里面。 太后好像已经起身,又像根本就没有睡,似乎早就在等着宗恪到来。 “是么,郦岷死了啊……”她喃喃道。 宗恪在珠帘外,跪着道:“这次让母后受惊了,是儿臣的不是。” 他的语气很平淡,丝毫看不出有生病的迹象。 “这么说,你的眼睛早就好了?” 宗恪顿了顿,才道:“之前瞒着母后,是怕人多嘴杂,传到心怀不轨之人的耳朵里。” “嗯,你是怕我告诉了郦岷。” 宗恪不出声。 “晋王父子终究不是你的对手,你为了铲除他们,早就做了一两年的准备了吧?” “……若郦岷能安分守己,儿臣也不用忙这一场。” “你这缜密筹谋的脾性,倒是真像你母亲。” 有微微的风吹动珠帘,莹光摇曳,老妇人干干的苍老嗓音,从那些柔和的光的缝隙中透了过来:“有其母必有其子。” 宗恪的呼吸变得有些粗重,他忍了忍,才道:“晋王世子临死前和儿臣说,母后手上有懿旨。” “嗯,是有这么一份东西来着。”太后满不在乎地说,“怎么?你想看?” “儿臣想知道为什么。” “不光你想知道为什么。哀家也很想知道为什么。”太后冷冷一笑,“为什么我保不住自己的孩子,临到头来。却稀里糊涂被人当枪使,给那个贱女人的孩子做母后……” “太后!”宗恪厉声打断了她。 “原以为你是你,她是她。我的悦儿没了,有你在我身边替代他也足够。可这十几年看下来,我才知道自己上了当。”太后说到这儿,喘了口气,“你别这样看着我,你这双眼睛,和宁无思那个贱人一模一样!别装出一副无辜的样子,你就像你母亲。看着总是那么楚楚可怜!其实当年你还在华胤的时候,就已经想着怎么处心积虑谋害我的悦儿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和凌铁的那些勾当?!你以为我不知道宜妃只是你的替罪羊么!” 太后这一句句,好像飞刃,恐怕这也是她积郁在心中很多年的话。 宗恪站起身来,他静静望着珠帘后面的太后。 “太后以为,儿臣心里就没有知道的秘密么?” “什么?!” “我在华胤孤苦无依时,是谁假传了消息,告诉我母亲我生了重病?她担忧受怕,垂危之时想见父皇,父皇本要去探望。又是谁坚决不许他去、硬说我母亲的病会传染?她临死的时候,贴身的宫人都被撤干净了,大冷天的连炭火都不给烧——太后努力在儿臣面前隐瞒这些,甚至不惜除掉知情人。将一切责任都推在死了的宜妃身上。太后真以为儿臣无眼无耳、永远不会知道真相?” 他这一席话出来,一时间,室内悄寂无声。 宗恪能听见老人沉重的呼吸,想必刚才那番话,让她惊愕难言。 “一旦儿臣知道了这些,会怎么看太后,这一点太后您想过没有?您以为儿臣就不会恨么?若儿臣一心要为自己生母复仇,太后您现在还会坐在这儿么?” “那你为什么不动手?!” 宗恪平复了呼吸,又定了定神,才道:“那是因为,儿臣总是记得父皇驾崩后,太后亲口对儿臣说的话,太后叫儿臣不要怕,太后会以一己之命来保护儿臣。那两年,太后每晚派人过来仔细探查儿臣寝宫的安全,饮食起居均亲自过问,太后生怕那些顾命大臣会突然作难——儿臣自小孤苦惯了,受了人家的照顾,就会一直念念不忘。哪怕只为了这,儿臣也不能加害太后。儿臣和儿臣的母亲一样,不光记仇,也肯记恩的。就算儿臣的母亲复活,她也不会同意儿臣向太后下手。” “可你敢说你和悦儿的死没关么?!” “当然是有关的,儿臣如今的皇位,是悦哥哥的一条性命换来的。可是太后说儿臣‘自小处心积虑’……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成日见不着人,没念过书也不识字,连饭都吃不饱,他又能想出什么处心积虑的毒计来?儿臣不过是被这没料到的结果送回了舜天。儿臣心中有愧,儿臣知晓事情缘由,愧对太后,是以这么多年才拼命想弥补。” 谈起旧事,两个人都沉默了。 漫长的寂静之后,宗恪听见了太后沮丧疲惫的声音:“这么说,你是来指责我的?我不该那样对你母亲,也不该找你为自己孩子复仇?” 宗恪低了低头,才道:“事已至此,还说什么该不该呢?儿臣与太后,互有亏欠,旧账想翻也翻不完,真要拿出来一笔笔的斤斤计较,儿臣情何以堪?!所以这么看来,还是各安天命的好。” “……” 说了这么多,宗恪的声音也变得疲惫无力:“既然太后始终觉得,儿臣怎么努力都赶不上悦哥哥,又见不得儿臣这双眼睛,儿臣也只能遵命,往后,就不来打搅太后清修了。” 他说完,再也不看太后一眼,站起身,转头走了出来。 外面已经是黎明,玫瑰色的云霞铺满了东面的天空,看来今天将是晴朗的一天。 宗恪凝视着遥远的天际,他觉得心里好像放下了什么东西,他有些惆怅,却并不伤感,宗恪早知道,那些东西必定是会被丢弃的。 好在他不会独行,未来总会有人陪伴他,哪怕答应过他的人自己都不记得了。 宗恪深吸了一口气,接下来将有一场忙乱等待着他。但是他并不为此烦忧。 莫如说,有更加让他痛苦的事情,挡住了那一切。(未完待续) 第八十八章 晋王世子作乱,引起了很大的波动,朝堂之上因为这次骚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好看的小说) 太后一党的官员,不是有罪被捕,就是引咎辞职,宗恪趁着这次机会,把早就想铲除的几个亲王派系,一并处理干净了。 晋王得知自己长子作乱被诛,没有两日便咽了气。谁也不知道老头子临死的时候心情如何,虽然是恨得咬牙的逆子,但那毕竟是他的亲生孩子。 顺理成章的,郦岳成为新一代的晋王,这里面另有一些不可告人的秘辛,只由凌铁来传达给宗恪,例如,那个气坏了老头子的爱妾,肚子里的孩子究竟是谁的。 凌铁说他也不知道,但他只能断定一点,那孩子并不是郦岷的,而且那女人也还活着,据凌铁打探的消息,是悄悄的被郦岳给养起来了。 宗恪很震惊:“难道那孩子是郦岳的?!老天爷!这哪儿跟哪儿啊!” 凌铁眨眨眼睛:“这种事,陛下就不用认真探究了。” 既然凌铁这么说,宗恪也不好再打听了,他很是不齿:“这一家子到底怎么回事?太乱了!” 凌铁问:“陛下身体完全好了么?没有什么大碍了?” 宗恪摇头:“完全没问题了。之前我又瞎又瘫的样子,凌铁你没赶上。” “是崔家门主来给治的?”凌铁点头,“难得这丫头捐弃前嫌,肯进宫给陛下治病。” “进宫来的武林人还不止崔氏门主一个呢。”宗恪哼了一声,“凌铁,你知道郦岷请了谁来杀我?” “谁?” “千佛手慕泗。” 凌铁听了,十分震惊! “他怎么肯的?!” “好像是郦岷帮他修缮了他的庙,他感激郦岷。所以许诺帮他做三件事情。” 于是,宗恪就把当晚发生的前前后后,全都告诉了凌铁。 宫内总管听完后。沉吟良久,忽然摇头道:“事情没这么简单。郦岷是个二傻,慕泗决不是二傻。他没可能只为了满足郦岷的要求。就千里迢迢跟来华胤免费杀人。这里面恐怕还有别的用意。” 宗恪想了想,问:“凌铁。慕泗这个人,依你看来怎么样?” 凌铁冷笑了一声:“都说白家是一窝疯子,慕家从慕凤臣开始,脑子错乱起来不输给白家,不过是人丁稀薄,撑不住台面,所以只得委曲求全。装成健康人的样子。慕泗此人心怀叵测,口念佛号,下手却狠辣无情,有他在,慕家怎么肯甘心屈居素州一隅?” 宗恪呆了呆,摇头叹息道:“贵圈真乱!” 晋王的事情暂时算安稳下来了,不过,宗恪更关心那突然失去踪迹的五百鹄邪人。后来有线报说,他们在世子作乱之前就悄然离开京城了。 被俘的鹄邪人招供说,那五百人并不是世子的降丁。谁也不知道他们是从哪里来的,也不清楚他是什么人,好像为首那个蓝眼睛鹄邪人,与世子有什么密约。于是世子就带着他们进京了。 提到蓝眼睛的鹄邪人,宗恪心里一动,那不就是他在酒楼上遇见的那个么? 但是接下来,无论朝廷怎么搜捕,都没有再找到那五百鹄邪人的踪迹。 然而这一切,都不是真正让宗恪放在心上的事情。 阮沅的身体依然没有恢复,事后的一系列收拾她都没能帮忙。因为她时常觉得眩晕嗜睡,每天得在床上躺十多个钟头。宗恪叫她别着急,直到休息好以后再起身。宗恪又让泉子去御膳房吩咐,专门给阮沅准备营养的饭菜,还遣了宫人到阮沅身边伺候。阮沅苦笑,宗恪这是要把她供起来么? 她好言相劝,打发走了那两个宫女,又谢过了泉子送来的饭菜,夜晚,一个人在黑暗中躺着。 阮沅总是想着郦岷谋反那晚,宗恪投向她的眼神。虽然当时情况紧急,但阮沅也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与以往有所不同,充满难以言明的关切。 这让阮沅心里发慌,她病倒的这十天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甚至连宗恪是怎么痊愈的都不清楚,只知道崔玖已经回楚州了。 而且所有被她问起的人,都说得支支吾吾,有的说她是感染了时疫,也有的说是风寒挺严重,还有的干脆说没啥毛病,就是累着了。越问不出个究竟,阮沅就越起疑心。 她在屋里躺了三天,终于躺不住了,第四天清早一骨碌爬起来,穿好衣服就去“上班”。 来这宫里大半年了,阮沅已经完全掌握了作息规律,早上宗恪得练功两个小时,如果要上朝就直接换了衣服去上朝,如果不上朝,就去书房处理政务,阮沅算了算,今天宗恪该去上朝的。 活动活动筋骨,阮沅溜溜达达来了书房,时间还早,她和门外守茶水器皿的小太监说笑了两句,便进屋来做准备。宗恪还得一两个小时才能回来,等他处理的公文早已经堆在桌上了,公文以内容紧急程度做了标识,阮沅的任务就是在宗恪详细处理之前,把这些乱七八糟放着的公文重新整理一遍,每一份的内容过一道,以宗恪的工作习惯排列顺序,从轻松易下手的起头,把最头疼的放在最后面。 之前阮沅还问宗恪,这样一来岂不是越看越糟心?为什么不把最难对付的放在最前面?宗恪就嗤之以鼻说一看阮沅就是考试成绩差的那种笨蛋,岂不知最难的大题从来都得放在最后面?宗恪的原则是:先把简单的做完,能捞多少分是多少分,至于做不出来的题目,偷看也好扔小纸条也罢,只要不被抓到,到最后都是可以尝试一下的。 阮沅正一份一份收检着公文,却听见身后一阵急促脚步声:“阮尚仪,让我来吧。” 阮沅一怔,回头看。却是莲子。 “哦,你来了,好久不见。”她笑眯眯打了个招呼。“没事儿,我也才刚进来。” 她说罢,又要伸手去拿桌案上的公文。却不料莲子一只手按在了那叠公文上。 “尚仪去休息吧,这些让我来。” 阮沅以为莲子是怕她累着了。便笑道:“唉,我都躺了三四天了,骨头都躺酥了,你也多少让我活动活动。” 她说完,伸手又要去拿那叠公文,然而,莲子的那只手。始终按在公文上面。 “怎么了?”阮沅不解。 莲子那一向没什么表情的脸,露出几分难言的神情。 “陛下吩咐过,这些,不让阮尚仪动。” 阮沅一时没听懂他的话:“不让我动?为什么?是有别的活儿吩咐我?” 莲子摇摇头:“陛下之前下过旨,所有公文不经他允许,阮尚仪一概不得过手。” 阮沅心里咯噔一下! 她勉强露出一个笑容:“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是阮尚仪生病期间,陛下的吩咐。”莲子说,“当时尚仪病着,所以没人与尚仪说起。” 阮沅脸上的笑容终于消失,她通体僵硬地站在那儿。良久,才慢慢松开那只抓着公文的手。 “他没说为什么?”她声音嘶哑难听,脸色也发白了。 莲子沉吟片刻,才道:“奴婢只是听吩咐。至于为什么,奴婢也不知道。” 一阵难堪的沉默。 “那他还有什么吩咐?无缘无故的,没、没可能只说了这一句吧?” 阮沅觉得嘴唇像是粘在牙齿上,吐词都不利落了。 莲子垂下眼帘。 “说吧。”阮沅轻声说,“从你这儿听见,总比从旁人那儿听见要好。” “陛下说,国事,一概不得让阮尚仪过问。”莲子说,“还有,往后,无论发生什么事,尚仪都不得晋封嫔妃。” 莲子说完,他看见阮沅那张俏丽的瓜子脸,顿时变得雪白! 她浑身的力气都没了,好像要倒下一样。 莲子想伸手搀扶她,但最终还是作罢。他低声说:“尚仪还是先回屋去歇着吧。” 阮沅没有动。莲子悄悄叹了口气,转身出了书房。 阮沅呆了好半天,这才觉得身上酸软无力,她慢慢扶着桌案,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 她的浑身还在抖,手心全都是冷汗,嗓子却干渴得好像要裂开一样。 原来,宗恪竟对她起了防备之心…… 阮沅不由想起刚刚中毒那晚上,宗恪发疯时,掐着她的脖子说的那些疯话:“……你就是那个忘恩负义的贱人手里的一把刀!杀了我,再杀了玚儿,你们姐妹好坐拥天下!” 这下,她算是全明白了。 原来宗恪至始至终都在提防她,他把她带进这宫里是因为厉婷婷,他怎么都不肯亲近她,是怕她暗藏祸国之心,他身中剧毒,痊愈之后却干脆把她的日常工作都停下来了,自然是出于“吃一堑长一智”的念头,不得晋封嫔妃,更是彻底断绝了她参与到自己生活里的可能性…… 有涔涔的泪水,在阮沅的身体里涌动,她想哭,却哭不出来,她觉得老天爷好像和她开了个玩笑,没料到,自己的真心真意,换来的竟是猜忌。 也不知呆了多久,忽然听见有人喊她,阮沅猛的抬头,原来宗恪已经退朝回来了。 “怎么了?发什么呆?”他仔细打量她,不由吃惊,“脸色怎么这么差?!” 阮沅扶着椅子,勉强支撑着起身:“……嗯,头还是有点晕,我先回屋去。” 她的脸色白如纸,说罢,也不看宗恪,只拔腿要走,脚上却轻飘飘的没有力气,像踩在棉花团里,走也走不快。 宗恪赶紧点头:“都说了,叫你好生养着,干嘛这么着急起身呢?” 他又吩咐小太监,把阮沅扶回去,还再三让小太监一路仔细着,有什么不对就去请崔太医。 也不知怎么懵懵懂懂回到屋里,阮沅打发了那个小太监,关上了门,一头倒在床上。 她慢慢翻过身。把脸压在枕头上,贴着脸颊的绵软布料很快便湿透了。 她的心中,痛楚得好像活生生被人剜去了心脏。胸口空空茫茫,只剩下一个可怕的大洞。 原来她不惜性命,拿自己的一切换来的。竟然是这样一个人:他现在,连“伙伴”都不许她做了。 就这么像死了似的躺在床上。从天明到天黑。一整天,阮沅没起身吃东西,直到夜晚,才逐渐有力气把涣散的神志聚拢到一起。 阮沅扶着床,硬撑着坐起身来,她的眼睛盯着黑洞洞的墙壁,忽然想。自己还有必要留在这儿么? 在屋里呆了两天,第三天,阮沅起身,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于是习惯动作还是将她驱使回了宗恪那儿。 阮沅的意思,原本是想找宗恪问个清楚,如果确认了,那她就走人,因为再呆下去也没意思了。可是到了书房见到宗恪的面,那些话又问不出来了。 阮沅清楚。开口的时候,就是完结的时候,最后的遮蔽一旦被扯下来,那她就非走不可了……终究。她还是舍不得一走了之。 宗恪见她复工,不免关切地问东问西,想确认她身上是否真的好了,阮沅心里一团乱麻,宗恪问三句,能勉强回答一句,到后来宗恪也看出她不想说话,只得作罢。 果然,那天宗恪交给她的工作,全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什么鸿胪寺的修缮问题啦,什么夏季京城开沟清扫的日期啦,再不然就是有关祭天的典礼活动…… 没有一件是事关当下朝堂局势的。 阮沅的心像僵死了那么沉,她并不是有多热爱插手政事,甚至打心底里厌弃那些官僚们写出的东西,可是现在宗恪开始防备她了,把她视作潜在的敌人,她是再不用为那些劳形案牍烦恼了,因为无形的鸿沟已经出现,她却依然呆坐在鸿沟这边,束手无策。 逐渐的,所有的人都察觉到了阮尚仪的不对劲,她不再和人闲聊,连说笑也没有了,整个人看起来木木的,神情呆板,像没有灵魂的泥偶。如果不是宗恪吩咐,她也不会去碰任何公文,有的时候,一整个上午就呆坐在角落里,唯一的行为就是起身给宗恪添点茶。 知道事情经过的那几个,心里都难过,谁也不愿意看见一个本来活泼可爱的姑娘,眨眼间变成木雕泥塑。但是谁也不敢说什么,因为如今阮沅已经不太好沟通了,和她讲话总是爱理不理,三句听不了一句,没事的时候就一个劲儿坐那儿发呆,盯着白墙看好久。 阮沅明白自己是怎么了,她在这个世界唯一的支杆断了,整个人都跟着混乱起来:处理的公文频繁出错,签错了日期,放错了位置,有次甚至把宗恪要求的批复写到另一份公文上,又开始拿不住东西,动不动资料就洒了一地…… 她的身心已经严重分离,她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逃走吧!阮沅,赶紧逃走! 看出她的异样,宗恪心里暗自着急,他以为阮沅的身体还没恢复过来,斟酌良久后,他和阮沅说,暂时先只上半天工,往后,不用每天每天的往他这儿跑了。 宗恪是在阮沅起身要回屋时说的这番话,话音未落,他看见她的肩背明显一颤! “如果觉得不舒服,随时可以回屋去躺着。”宗恪又添了一句,“别勉强自己。” “……好。”阮沅低声说。 阮沅走后,宗恪长久的盯着眼前一份奏章,但他什么都没看进去。 他的眼前依然晃动着刚才阮沅呆滞的五官,她僵硬的脊背,灰沉沉的眼神。 这全都是拜他所赐,全都是因为他!宗恪痛苦不堪地想,是他把阮沅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从前的阮沅,多么娇俏可喜啊!宗恪的记忆里,阮沅从来就没有安静的时候,不管在何时看见她,她都有着十足的活力,像射投进重重黑暗的阳光,感染得周围人也从灰蒙蒙的抑郁中挣脱出来。 现在他眼睁睁看着这活力消失,面前的女人,面庞虽然依然秀丽,却少了从前眼波流转的妩媚,只剩空洞又清白的眼眸,随着指令机械转动,像个机器人。 不多时泉子进来,看见宗恪竟然趴在桌上,额头压着手背。这让泉子暗暗吃了一惊。 宗恪在累极的时候,偶尔是会有坐没坐相的样子,但那种情况罕见,一年也遇不到一次。现在才刚刚过午,怎么竟会累得抬不起头来? “陛下?”泉子上前,小声试探。 过了一会儿,他听见宗恪模糊的声音:“……泉子,是不是一切都无可挽回了?” “什么?” “我是说,阮沅……” 泉子顿时明了,他不知该怎么回答,琢磨了半天,才逐字逐句地说:“当日,赵王也是事出无奈。” 宗恪慢慢抬起头来,脸上全是痛楚。 他没有再去怪罪宗恒,既然这是阮沅的愿望,那他就听她吩咐,他甚至也按照阮沅说的,下了旨,不再让她插手政务,不晋封她嫔妃。 下旨的时候,宗恪觉得心都在淌血,阮沅这些话说得彻骨寒冷,为了他,她竟然这样冷酷的对待自己,不给自己留一丝一毫的活路。 但是宗恒说了,这是阮沅的“遗嘱”,她像是死别一样,为宗恪留下了这样的嘱托,她在信里写得那么郑重,甚至不顾及念信的人的尴尬,直接道出了她要这么做的原因:她知道,宗恪会舍不得。 因为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对有恩于他的人会深深感激,尤其是女性,当年他纵容萦玉,让她在这宫里专横跋扈,最终却落得凄惨结局;现在他躺在床上形同坐牢,又何尝不是过去那么多年,纵容太后的结果?只要是觉得有所亏欠的女性,宗恪必定会对她纵容无度。阮沅在信中说,希望他,别再把相同的错误犯在她的身上。 宗恒念这信的时候,语气就像个录音机,不敢带上丝毫的感情。宗恪呆呆靠在床上,听着阮沅留下的嘱咐,内里如惊涛骇浪,掀起的,却全都是冰渣。 她是如此的了解他,深知他性格里的弱点,她把一切都考虑的周详妥当,就是怕他会为了这性格再次吃亏。她不允许任何人再伤害他,就算是她自己,也不行。 阮沅这么做,全是为了他好。 可他就是不服,就是不想任由老天摆布!他不想老老实实接受这个结局。 他要找出办法来,让阮沅恢复原样。 即便让他和老天爷斗,和现状斗到底,他也要这么做!(未完待续) 第八十九章 接下来,宗恪的一系列古怪举动,几乎把阮沅弄昏了头。[.超多好看小说] 他先是把针工局的冯德川叫来,一时兴起要给阮沅做新衣裳,阮沅说用不着,宗恪就说她进宫来一年了,每天就那两件衣裳换着穿,寒碜死人了,别人看见还以为他这个ceo虐待手下员工。宗恪说得很热闹,阮沅在旁听着,却一点精神都打不起来,她不知道宗恪发哪门子疯,无端端的,偏偏想起给她做衣裳,而且事实也不像宗恪说的那样,她的衣裳其实有很多,过年下来,新袄新裙都做了四五件了,连素馨她们都看着眼馋。 但是既然宗恪想要,阮沅也只好依他,陪着冯德川看那些红的粉的绿的蓝的。 针工局的好东西自然不少,皇帝一说要挑料子,冯德川赶紧把最新的十几样摆了出来。柔软的丝绸在日光下反射着流动的光芒,炫目缤纷,像婴儿细嫩的皮肤,令人不忍抚摸。 “喜欢哪一种自己挑,花样什么的让冯德川记下来给你做,如果有自己想要的样子那更好,画下来,让他们也跟着尝个鲜。” 宗恪说得好似兴高采烈,阮沅默默看着眼前这些衣料,半晌,才低声说:“都可以的。” “什么叫都可以?”宗恪不悦,“叫你挑,为什么不捡自己喜欢的?难道这些你都不喜欢?” 阮沅默然,良久才说:“这些都很好,是我没什么特别想要的。” 冯德川很会来事儿,眼看着皇帝的脸色阴沉下来,赶紧笑道:“这幅湖蓝的最衬尚仪了,尚仪肤色白,这料子做了穿上身。人也显得精神。这是素州冰丝,缠银的百蝶牡丹绣得最最精致……” 冯德川说得舌灿莲花,阮沅却没显出一点热忱来。到最后,好像是为了慰劳冯德川“广告”这么久,她点点头:“您说这个好。那就做这个吧。” 她这么一说,旁边的宗恪忽然无名火起! “是他穿是你穿?!”他一拍桌子。“真不喜欢就别做了!” 他这一下,那两个都被吓着了。 冯德川捧着料子,咧着嘴,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阮沅勉强打起精神,笑着对冯德川道:“冯爷爷,您就拿这个给我做一身吧。花样什么的我也不懂,我看着都挺好看的,您就赶着如今宫里时兴的样子来,让沉樱她们都眼馋着。” 冯德川年近古稀,阮沅尊称他一声“爷爷”是应该的。老太监听他这么说,赶紧点头道:“好,好!阿榴手最巧了,时下她给太子做的那件坎肩也差不多得了,那就让她给尚仪做这件衣裳――陛下意下如何?” 冯德川这最后半句是请示宗恪,岂料宗恪忽地站起身。(.)丢下个“随便!”,就快步奔出屋子。 剩下俩人面面相觑,阮沅安慰冯德川说,宗恪这两天心情不好。他不用太放在心上。 谢过了冯德川,送他回针工局,阮沅出屋子想看看宗恪去了哪里,却不巧撞见不远处,他正和一个小太监发火,大概是那孩子端着东西,没留神皇帝突然从屋里跑出来,一时躲闪不及,挡了他的路。 “滚开!”他用力一搡,那小太监被他推得倒退了两步,瓷碗也砸在地上,吓得扑通就跪下,磕头如捣米。 阮沅很想跟过去骂他:“你他妈的发什么邪火啊?!” 但是话到嘴边,她又生生咽了下去。阮沅清楚,宗恪这邪火是冲着自己来的,是刚才自己那不咸不淡的态度激怒了他。可那又让她怎么做?欢天喜地挑着新衣服,就当什么都不知道么?…… 她想到这儿,又在廊檐下站了一会儿,看着宗恪怒气冲冲越走越远的背影,终究还是垂下头,转身回屋去了。 做衣服的风波并不代表着一切结束,接下来宗恪的表现更让阮沅奇怪,他甚至要求阮沅陪着他吃饭。 这段时间,阮沅的胃口变得很糟,青菡送去的饭菜,一多半都吃不下,后来她和青菡说,每样饭菜都得减半,不然送去了也是浪费。阮沅没有食欲,青菡跟着着急,暗中想着法的变花样,想让阮沅吃得更可口,但是效果都不太明显。她最后把这事儿告诉了泉子,泉子就告诉了宗恪,宗恪想了一夜,就想出让阮沅陪着他吃饭这么个馊主意。当然,他和阮沅说的借口是他一个人吃饭,没胃口。 宗恪既然要求,阮沅自然不敢不从,但是每次她都得央求添饭的太监少给她添一点,小半碗就够了。本来胃口就差,再让她对着宗恪吃饭,胃口只会更差。 两个人的饭桌,总是没有丝毫声响,宗恪自己吃得心不在焉,眼睛却盯着阮沅的碗。 “为什么不动筷子?”他突然指了指那碗冰糖肘子,“你不是最爱吃这个么?” 被他这么说了,阮沅才默默伸过筷子,拣了点肉到自己碗里。 食不语,本来是宫里的规矩,阮沅来之前,宗恪一向是守着这规矩的,可是自从阮沅进宫,这规矩就被她给“破坏”了,因为每次他吃饭,只要阮沅在旁边,必定得大呼小叫一番。[.超多好看小说] “哇塞!口蘑!仔鸡!”她总会这么一惊一乍,“我最爱吃这个啦!我舅妈的拿手菜啊!” 然后宗恪就会嫌弃地拿筷子作势开赶:“走开走开!口水都滴到菜里了!” 而且,越是阮沅中意的菜,宗恪就越是吃得得意洋洋,他就喜欢看阮沅在旁边吞口水、被气煞的样子。 可是阮沅通常是不会走开的,她会一直在旁边磨磨蹭蹭,然后趁着宗恪不注意,伸手拣块肉,或者拣块虾仁飞速塞进嘴里,还得边吃边说:“好吃!好吃!比我烧得强!” 每次阮沅偷吃,宗恪都会很愤怒:“喂!脏死了!你怎么拿手抓啊!你这还叫我怎么吃啊?!” 尽管被骂了,阮沅还是笑嘻嘻不以为意。她舔了舔手指头:“我洗过手的,用胰子洗了三遍!你找吧!找到一个大肠杆菌,就罚我三倍工资!” “我怎么可能看得见大肠杆菌!你以为我的眼睛是显微镜?!” 就是如此。每次吃饭,俩人都热闹得活像茶馆里的相声剧场。 当然,那是在宗恪中毒之前。 此刻。依然是两个人吃饭,阮沅却再也不肯说话。她甚至都很少动那些菜,只头也不抬,把米饭往嘴里划拉,那样子就好像对着宗恪,她一点食欲都没有。 一餐饭悄无声息吃下来,宗恪简直胃都痛起来了,他终于忍不住扔下筷子! “这也不吃那也不吃。你到底想吃什么?!”他瞪着阮沅,“你说啊!说了我叫御膳房给你做啊!” 阮沅仿佛完全没料到他会发火,只端着碗,张着嘴看着他! 良久,她才放下筷子:“……我吃饱了。” “哗啦!”宗恪把碗砸在了桌上,白米饭洒了一地! 泉子听见响动赶紧进来,一看这场面,也不好往前凑了。 屋里的气氛,好像火药厂爆炸之前的那种紧张! 阮沅低着头拿来抹布,把砸翻的米饭和摔破的碗仔细收捡起来。宗恪就一脸铁青坐在桌前,看着她收拾。 他忽然开口:“阮沅,你是不是根本就不想呆在我身边?” 阮沅低着头,擦着桌上的米。良久,才淡淡道:“你叫我走,我就走。” 宗恪微微点头:“东西搁着,你出去吧。” 阮沅的手臂僵住,嘴唇微微哆嗦了一下。过了两秒,她放下手里的抹布,悄悄退了出去。 泉子赶紧上前来,把残渣剩饭收拾干净。 屋里只剩了宗恪一个人,对着一桌子菜,胃口全无。 他知道是他不对,他控制不住又发火了,可是宗恪觉得自己这些火,就好像拳头打在了棉花上,毫无力道。他知道他是在和老天爷作对,是对着一堵墙跳脚,朝着一口枯井喊话,他在逼着一个已经没有感情的人对他产生情绪,他根本就是在做无用功。 最近这一次次发火,也让宗恪觉察到了自身的变化:事关阮沅,他越来越沉不住气了。 原来,他竟是如此受不了她不理他,哪怕一个眼神都好,他需要她的关注,而且非得是百分之百的关注。他想不出别的办法来,就只好朝她发火,妄图激起她一点点带有感情的反应,哪怕是死水微澜,那也好。 直到现在,宗恪才发觉,自己早就习惯了阮沅把全心都放在他身上,习惯了她时时刻刻跟在自己身边,每一句话都为了讨自己开心,每一个举动都为了让自己高兴,每一个眼神都围着自己转。 如今她突然抽空,收回了原有的关注度,他竟然觉得不堪忍受了…… 他已经离不开她了,宗恪突然想,只可惜,这领悟,来得太迟了。 宗恪的脾气越来越暴躁。 最近,只要一言不合,他就冲着身边的人发火。宗恪喜欢和人拌嘴这是个老习惯,但是以前,拌嘴只是拌嘴而已,从没有更深层的含义,拌嘴完了,别人也不会放在心上。 可是近一段时间,拌嘴开始升级。泉子叮嘱身边几个,最近宗恪心情很不好,所以别再像以前那样和他“对掐”。当然,没人敢真的和皇帝吵架,所以事情往往演变成宗恪一个人跳脚,对方跪地呈面瘫状。 如今他看什么都不顺眼,别人做什么都是错的,动不动就招惹到他。 就连他从不放在心上的那群嫔妃,也跟着倒了霉:前两天春光明媚,温婕妤和丽嫔叫手下的太监宫女捉了好些蝴蝶,放在玻璃瓶子里,挂在廊檐下赏玩,两个女性都很年轻,还不到二十岁,捉蝴蝶本来是孩子气十足的事,只是一时好玩。结果偏偏让宗恪撞见了,惹得他发了很大一通火。 宗恪的意思是,蝴蝶自己飞得好好的,你们俩犯了哪门子的邪,非要把它们抓起来塞玻璃瓶里?!把你们放在玻璃瓶子里展览,你们觉得身上舒服么? 皇帝竟然为了这点小事发怒,两个嫔妃全都懵了,一时吓得瑟瑟发抖,伏在地上哭得不敢出声。 阮沅听说这事,恨得牙根痒,她知道宗恪这是找茬,他自己不痛快,就要让身边所有人都跟着不痛快,这简直是有病!要换了从前,她肯定不管不顾冲到宗恪面前,狠狠把他数落一番。 但是现在,她不会了。 嫔妃们的事情和她有什么关系?后宫又岂是她多嘴的地方?宗恪甚至都下旨不准晋封她了,那就是要彻底和她撇清关系,她又何必自讨没趣,主动往这里头钻呢? 她已经厌弃那个时时围着宗恪转、事事都要与他相关的自己了。 傍晚,阮沅心绪烦躁,她在屋子里呆不下,一个人顺着墙根往前溜达。不知不觉,走到泉子住的小院附近,她看见有淡淡的烟火从黑暗里升起,一个人正蹲在墙角。 阮沅往前走了几步,看见是泉子。 他在烧纸。 阮沅一直走到他身边,站住,然后,也蹲下身来。 “泉子……” 她话没说完,心里酸楚,话也哽住了。 “今天是阿莼的七七。”他说,“最后了,送他一程。” 阿莼人已经死了,屋里的东西却还留着,阮沅听说,阿茶时不时就会去那屋里呆着,和那一屋子没了主人的旧东西坐在一块儿,一整夜,男孩谁也不理。 整个世界都沉浸在这凄怆的寂静中,偶尔一阵风来,烧掉的纸钱随风飘扬,像死去的黑色蝴蝶,断了翅膀,无魂无魄。 “他死是因为我。我做了陷阱等他跳。你看,人死真快,就像这纸钱。”泉子喃喃道,“火一吞,就没了。” 阮沅只觉得喉头哽得难受,泪水慢慢充盈了眼眶,快要漫过堤坝。 她忽然想夺路而逃! 她不想再留在这儿了,她受不了这些,这宫里,平静缓慢的日子底下,埋藏了太多纠缠的爱恨,太多痛苦的回忆,有别人的也有她的,每一桩都沉重得叫她喘不过气来。 她不想要这摆脱不了的负担,她想立即拔腿逃掉,逃回她来的那个现代社会,就和其他人一样朝九晚五的上班,领薪,找个普普通通的男人恋爱,结婚生子,平淡打发掉这一生。 那样的爱,不用给很多,一般般就好,那样的生活也不用投入太多,平平常常就行。没有爱得入骨,也没有失得痛彻心扉。她想念斑马线上匆忙的人群,来来去去的工薪族,每天上班,购物,晚上看看电视,陪着孩子做功课,没有大喜,也没有大悲。可是这就足够。 也许那样的生活,才更适合她。 ……她真的该走了。(未完待续) 第九十章 好像因为和嫔妃们发了火,宗恪近来,也大大减少了去她们那儿的次数。(.) 晚间,泉子捧着名签来等宗恪挑人,正好阮沅也在一旁,她那晚当值,是一直要等宗恪睡下了才能离去的。 宗恪心不在焉地翻着牌子,他的目光时不时瞥向一旁,灯下,阮沅呆呆站在那儿,灯影把她浓密的睫毛打出一片阴影,从前的婉转动人已经没有踪迹,纯洁净朗的微笑也跟着消失了,看上去,倒像是有层淡淡的灰尘,盖在她的五官上。近来阮沅更瘦了,身材削薄,此刻立在灯影之中,存在感淡薄得像一张画。 她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像一切事不关己。 宗恪只觉心里一阵没来由的烦躁,他转向阮沅:“你来给我挑。” 泉子吓了一跳,抬头看宗恪,又看看阮沅,他以为阮沅会像以往那样发火,嘴里骂骂咧咧什么“太缺德了!我诅咒你今晚做噩梦!让动物园的大河马把你的鼻子啃掉!”,但是旋即,泉子醒悟过来,那是从前的阮沅。 现在,她不会了。 果然,阮沅只愣了一下,就走过来。 她低头看了看红毡上的那些名签,随手挑出一个来,放在宗恪面前。 宗恪低头一瞧,皱起眉头:“不要!这是个哑巴,闷死我!” 阮沅又挑了一个,是敬妃。 “不要!瘦得像个骷髅!” 再挑一个,是德嫔。 “你发疯啊!她病了半年,只剩个空壳了!你是叫我去当护工么?!” 阮沅抬头看了他一眼,脸上依然没有什么表情。她低头在盘子里找了找,找到了琬妃的名签,放在宗恪跟前。 “你有小半年没去琬妃那儿了。该去看看。”阮沅的声音很刻板,没有起伏。 宗恪勃然大怒! 他一抬手,把名签盘子打翻在地! “你们两个都给我滚!” 阮沅和泉子对视了一眼。泉子飞快拾起洒在地上的名签,和阮沅匆匆退出房间。 宗恪独自坐在桌前,手握成拳头。气得简直想把墙打出一个洞来! 他知道他在恨谁,他不是在恨阮沅。也不是在恨这些嫔妃。 他恨宗恒,但他更恨那个为了双目复明、肢体复原,最终不得不牺牲掉阮沅的自己。 他恨不得抓着那个自己大吼:“你把原来的阮沅还给我!”…… 这决不是出于“得不到才是好的”这种人人都有的惯性思维,之前这一年时间,不知不觉间,阮沅早就成了他生活中的一部分,他和她。曾共过患难,一同经历死亡的威胁,互相吐露了内心不可告人的隐秘,在最痛苦的时候拉扯帮扶,不肯让对方跌下深渊…… 宗恪不是不记得,那个抱着阮沅默默流泪的绝望夜晚,虽然她给出的安慰是那么软弱无力,但没有人知道,就是这简单的几句话,却像黑夜里唯一的萤火。让他不至于独自窒息而亡。他也同样记得,当郦岷带着谋反的士兵冲进寝宫,拿着刀威胁的时候,阮沅挡在他的病床前。没有后退一步。 凌铁曾在很多年前说过,他说,宗恪对企图接近他的人,会设置很多很多关卡,要接近他,就必须翻越这所有的关卡,而且越到后面关卡就越难。 宗恒则在私下里,对凌铁这番话做了更精准的诠释:他说接近宗恪就是一个游戏,而且很扯的是,这款游戏根本就没有easy模式,所有的人都得从normal起步,因为太困难,经常没两下就gameover了,而且这“系统”十分缺德,有独特的记忆功能,初级玩家犯的大小错误,全被记录在案,一发现开外挂就会被封号删东西,甚至ip扔进黑监狱。(.) 一般情况下,能力差的菜鸟会飞速被宗恪踢出局,从此再鼓不起勇气来玩,这是绝大多数玩家的遭遇。另有一部分,因为格外努力,天赋独特,胆大坚韧,经过漫长的修炼过程,总算是通过了hard模式,这些人就是宗恪最信任的那批臣子。 而这么多年来,坚持打到professional模式的,只有包括宗恒自己在内不超过五个人。 当然,也有第一局就碰巧中了大满贯的,这种天外飞仙的特大鸿运,只落在了两个人的身上:凌铁,萦玉。尽管后者对这游戏一点兴趣都没有,任凭系统给她多少奖励都没用。 虽然这游戏玩起来是如此高深,但是这些超级玩家们也达成了一个共识:模式选择越残酷,坚持得越久,最后所得的回报就越丰富,这也是这项游戏不停吸引人来玩的缘故。就像凌铁曾经说过的那样,宗恪会对他真正接纳的人死心塌地、毫不怀疑,级数越高程度就越深,哪怕因此损失惨重也不会有所懊悔。 因此,按照宗恒的话来说,阮沅已经打到了professional模式,而且战绩辉煌,只可惜,她自己并不知道。 宗恪在桌边坐了半晌,阮沅没有离去,她的事儿还没做完,不好就此早退。 又等了大半个时辰,她忍不住,悄悄进来转了一圈,宗恪还坐着发呆。 阮沅等了半天,见他怎么都不动,只好说:“还不睡么?十一点了。” 宗恪抬起眼睛,冷冷看了看她,也不说话,起身走到床跟前。 阮沅这才会意过来,宗恪是在等着她伺候就寝。 虽然刚进宫时,阮沅已经被指明不需要负责这一项目,贴身的生活起居事宜,宗恪并不喜欢旁人在边上动手动脚,他不喜欢被人碰自己的身体,所以能自己做就自己做。 这一惯例是在他中毒之后发生的改变,因为眼盲加上肢体瘫痪,宗恪不得不依赖他人。那一个多月里,阮沅始终衣不解带陪在他身边,不避嫌疑照顾他的起居,连穿衣吃饭这种琐事都是阮沅帮忙。 阮沅不是这宫里出身,伺候人的事情全得从头学起,但这一两个月里,她却做得很好,不会让宗恪有一丝不耐烦,连青菡都赞她心细敏捷。这当然是出于她心甘情愿要去帮助宗恪的缘故。 但是此刻,宗恪已经痊愈很久了,一切都能自己做了,怎么又偏偏等着人上前伺候?阮沅想不通,也懒得想,既然宗恪要她去伺候,那她就去伺候好了。 像之前在病中那样,阮沅到他跟前,低头给他解开扣子,脱下外衣,除掉鞋袜,又给他整理好床铺,拉开被子。 阮沅做这一切时,一声不响,也不看宗恪,宗恪就穿着细白布的内衣,坐在床边上,看着她整理好被头,放下一半帐子。 “你是想快点做完、快点走人是吧?”宗恪忽然冷冷道。 阮沅握着淡青色菱花帐钩的手停了一下,没做声,旋即把内外两层帐子一一整理好,等待宗恪上床,然后她再把剩下那半边帐子放下来。 宗恪却只坐在床边上,一动不动。 “要不要我放你个长假?”宗恪仰眼,冷冰冰看着她,“一个月够不够?” 阮沅抓着帐子的手,停在半途。 良久,她才说:“宗恪,我想回去了。” 宗恪一怔:“回哪儿去?” “回家去。”阮沅淡淡地说,“回我舅舅那儿。” “你想走?!” “呆得腻了,想回去了。”她顿了一下,“再说,你这儿也不缺我。” “我有说过我这儿不缺人么?” 宗恪的声音听起来很尖刻,他就是想刺她,现在阮沅是石头木头了,除了刺痛她,宗恪不知道还能怎么办。 “至少不缺我这一个。”阮沅说,“只不过做些杂事,再派个宫人进来也可以。” “我不许你走。”宗恪语气蛮横地打断她的话,“这儿,一个萝卜一个坑,你走了,没人替。” 阮沅避开他的眼神,唇边泛起淡漠的苦笑:“你别耍赖好不好?我也没有卖进这宫里头……” “耍赖的是你才对!”宗恪狠狠盯着她,“是你亲口说过,要一直陪着我的!这话说了还没有一个月就不算数了?!” 这才想起,自己是在宗恪刚中毒时和他说,要一直陪着他,阮沅只觉得哭笑不得。 “此一时彼一时。”她平静地说,“既然你都不需要了,我还赖着不走,岂不是碍事?” “你这是托辞!”宗恪火大了,“我有说过不需要了么?是你自己想耍赖!” 阮沅忍了又忍,才勉强道:“那你自己说,我这段时间在你身边有什么用?不过是端个茶倒个水,那点儿事,小枕头都做得来。” “是你自己偷懒!”宗恪咬牙切齿道,“每天坐着发呆!给你做衣裳你不喜欢,叫你吃饭你也不吃饭!” 阮沅又气又苦,她的手指深深抓着幔帐,一字一顿道:“公平一点好不好?明明是你把以前我能做的事都削减了,既然如此,还留着我干什么?不如放我回家的好。” 宗恪冷笑,微微点头:“嗯,知道了。说来说去就是你反悔了,不想再陪着我了,你对那些公文的兴趣,比对我的兴趣更大,是不是?其实你就是想掺和进政事里,对吧?不让你掺和你就不耐烦了――我早就知道会这样!我早就知道你靠不住!你就是个卑鄙阴险的小人!骗子!……” 阮沅忍无可忍,她一抬手,“啪”的给了宗恪一个耳光!(未完待续) 第九十一章 这下子,俩人都呆了! 阮沅完全没料到,宗恪竟然没有躲!凭他的功夫,想躲开这一掌轻而易举,谁知他居然干坐在那儿,等着耳光落在自己的脸上! 回过神来,阮沅气得瑟瑟发抖,眼泪都涌了出来:“……是你防备着我!生怕我祸害了你的大延朝!” 宗恪神情惊愕地盯着她,他喃喃道:“原来,你还会发怒?!” 阮沅此刻也顾不得什么形象了,她失声痛哭起来。(.好看的小说) “既然防着我,干什么还要留我在这里?!既然不许我接近你,为什么还把我绑在这宫里面?!难道我是玩偶么!随便你掰弄!” 宗恪好像看见了什么天大的惊人场面,他目瞪口呆望着阮沅:“……你还会哭?!你怎么……” 他这一句话被阮沅误解了,起了反效果。阮沅只觉得通体冰凉,她松开幔帐,身体直往后退,用手捂着嘴。 “是啊。是啊!我怎么还哭呢?!”她哽咽道,“我早该对你死心,凭什么要为你这种人掉眼泪呢?” 她转身就想走,岂料宗恪扑向前,一把抓住她! “阮沅!”他叫道,“你别走!” 阮沅拼命挣扎,却被他拖回到床边,她趔趄不稳,扑通倒在床上。 “放开我!”她又哭又叫,“再不放手我就喊了!” 宗恪按着她的胳膊,他咬着牙,用力道:“好吧,那你喊吧,要是你再也不想见我,那你就喊。” 阮沅仰面倒在床上。闭着眼睛,泪流满面。 宗恪俯下身去,抱紧她。 她的身体很僵硬。像害了病一样冰凉冰凉的,宗恪紧紧抱着她,把脸埋在她的胸口。一声不出。 “……为什么要这样?”他听见阮沅的啜泣。 “因为,我不甘。”宗恪模模糊糊地说。“我不甘心――这是你不好!明明是你不好!为什么要逼着我恨你呢?之前你说你喜欢我,现在你却不喜欢我了,你为什么不喜欢我了?!” “是你不要我的呀!”阮沅边哭边说,“不让我过问国事,不让我碰你的公务,今后也决不晋封我为嫔妃……我没想过要当什么嫔妃!我也从来没想过要害你呀!” 宗恪诧异,他抬起头来:“谁和你说的这些?” 阮沅哭了半晌。才含混道:“莲子说的……” 然后,她就听见了宗恪嗤嗤的笑声。 “难不成,你就是为了这才不理我的?”宗恪放开她,盯着她的眼睛,“不是为了别的?” “难道这还不够么?!”阮沅含着泪,恶狠狠道,“难道我能没心没肺到这种程度:被人防备得像贼一样,还不要脸的往上贴?!” 宗恪苦笑:“你别说得那么难听……” “我就要说得那么难听!”一时间,所有的怨恨全都升腾上来,阮沅疯了似的推开他。“你让开!我受够了!谁稀罕啊!你他妈的爱谁谁去!就算晋封天王老子我也不干了!” 不知何故,宗恪笑得更厉害。 “可是这些密旨,是你自己逼着我下的啊。”他说。 阮沅一愣:“什么?” “是你要我下旨的:不许你过问国事,不许晋封你为嫔妃。”宗恪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是你逼着我这么做的,你还给我留了书信。不信的话,你可以去问宗恒,书信我还留着呢。” “我哪有!”阮沅失声叫起来,“我神经病了啊?!” 宗恪一时快乐得无法自已,他真想大笑。 “大概是神经病了。”他努力忍住笑,边喘边说,“阮沅,你还记得你病了的那十天里,发生了什么事么?” 阮沅呆住,她张了张口:“……我不就是躺了十天么?” “确切地说,你只躺了九天,就是因为第一天发生的事,才让你躺了九天。” 阮沅张口结舌:“到底是怎么回事?!” “想要知道是怎么回事,那之前就得先回答我的问题。”宗恪盯着她,“你还爱不爱我?” 阮沅怔怔看他! “阿沅,你还爱不爱我?”他抓着阮沅的手,牢牢盯着阮沅,那坚定的目光,像是一直要穿透她的眼睛,看进她心里去。 阮沅脑子嗡的一声! 宗恪从没喊过她“阿沅”,虽然她从一开始就让宗恪喊她“阿沅”,但是宗恪不肯,这大半年来,宗恪一直连名带姓的喊她,就像喊连翼,喊宗恒他们一样。(.无弹窗广告) 此刻,他居然改了口,喊她“阿沅”,这让阮沅浑身发颤。 她想说我还爱的,但她的喉咙卡着,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她也想哭,也想笑,但是表情被这两种相反的冲动给卡住了,哭不出也笑不出,只能扭曲出一个很古怪的表情。 “你别摆出这种表情来好不好啊?”宗恪一见,又痛苦得叫起来,“难道我就让你这么难受么!” “不是啊……”阮沅好容易憋出声来,“你这样逼着我,我没心理准备!” “你要什么心理准备啊!”宗恪气得都要跳起来了! 阮沅呆呆看着他,忽然,泪落如雨。 “就算还爱你又怎么样?!难道之前我说得还少么?我都说了一年了,你真的就把我当回事么?” “好,既然说了爱我,那就不能反悔。”宗恪哑声说,“我早说了,别让我爱你,那样我就不会恨你。你现在,想反悔也没可能了。” 阮沅以为自己听错了,她懵懵懂懂地问:“什么?” 宗恪再度俯下身来,看着她的眼睛:“我说,你已经成功了,所以从此以后,决不能反悔。” 阮沅还没回过神来,已经有一双嘴唇。压在了她的嘴唇上,她感到宗恪的身体沉重地压在她身上,帐子被他拉扯的落下来。遮住了烛光,有一双热热的手,在摸索着她的衣扣。 她陷入到前所未有的意乱情迷中。一种想哭的冲动瞬间袭击了阮沅。那一刻,她的身体紧紧贴着宗恪。却软弱得成了一团棉,只能依靠着他。 长久壅塞在俩人之间的块垒,此刻开始松化,像是被巨大洪流冲击着的堤坝,那些原本稳如磐石的块垒,一点点挪动、裂开、碎掉,然后被那洪流给冲得七零八落…… 然而就在那一刻。阮沅忽然心生怯意,那是一种似曾相识的莫名恐惧,不知原因,却感觉无比熟悉。就像在峡谷里前行,遭遇弥天大雾,进退不得。 她能预感到,固有的平衡即将被打破,旧的世界将会被颠覆,她要去的,是一个暗藏危机的地方。她知道她不应该再前进了,那是一条没有退路的死巷,所有恐怖的东西都在前方等着她。 然而,她知道。她已经停不下来了。 她突然感到了剧烈的悲苦。 当宗恪沉重的喘息声,逐渐消失在空气里,四周终于安静了下来。 阮沅蜷缩在宗恪的怀里,被他的臂膀牢牢圈着,她能感觉到宗恪在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肩膀。此时,情欲的潮水刚刚褪去,她的皮肤被汗水浸得光滑细腻而有弹性,诱人的形状美好的肩背,引诱着男人再次低下头,细细亲吻。 阮沅忽然嗤的笑了。 “笑什么……”宗恪低声呢喃。 “笑你啊。”她低声说,“刚才,干嘛一个劲儿叫我的名字?” 刚才在攀上顶峰的时候,宗恪一直喊着“阿沅”,那样子就好像要把之前没有喊过的,悉数补齐。 “那你叫我怎么办?”宗恪一脸无辜,“难道叫我喊别的女人的名字?” 阮沅想笑,却又记起之前宗恪说过的话,她赶紧翻过身来:“对了,之前你说的,我在躺了九天之前发生了事情,到底是什么事?” 宗恪打了个哈欠,倦倦道:“好累,明天再讲……” 他一面说着累,一面还把阮沅往怀里搂,在她身上蹭来蹭去。 阮沅哭笑不得:“喂!你都说了要告诉我的!” 于是,宗恪就把崔玖给阮沅实施了散魄术的事,从头至尾讲给她听。 阮沅听得瞠目结舌! “怎么会有这种事?!人的魂魄怎么可能被拿出来呢?!” “喏,果然你不信。”宗恪悻悻道,“崔门主说了,散魄术会取消这个人这段时间的记忆,所以究竟经历了什么,你自己全都忘记了。” “可这也太诡异了吧……”阮沅喃喃道,她都听傻了。 “如果不是你把七魄给了我,我怎么可能那么短时间内就痊愈呢?” 宗恪说到这儿,沉默下来。 阮沅看他这样,心不由软下来,她凑过去,吻着他:“没关系,是我心甘情愿的,只要你能好起来,什么我都愿意干。” 宗恪不由搂紧了她! “还好,我还没失去你……”他低声说,声音里充满了感谢。 “可是,那我的七魄……到底是怎么回事呢?”阮沅想不明白,“难道说,它自己又长出来了?” 宗恪笑起来。 “也许发生了什么错误,连崔门主都没察觉的错误。说起来,你还真不像是丧失七魄的人。”他看看她,“都说没了七魄,人就仿佛泥块石头,可是你刚才明明很敏感……” 阮沅大窘,想要推开他,却被宗恪揽住。 “让我看看。”他柔声道。 “看什么?” “看看你。” 帐外,有淡淡的烛光从缝隙间透进来,浅金色的光芒像是一个茧,把他们俩包裹在一块儿。甜蜜又温暖的光晕里,阮沅的脸颊绯红,黑色秀目动情的闪烁着,新雪般明亮的秀发,宛如一团乌黑火焰。 宗恪搂着她,仔细抚摸着她纤细苍白的腰身,还有修长柔媚的四肢,女性发烫的赤裸身躯,蜷在他怀里,像一朵柔嫩无比的花。好像具有某种魔力。这朵可爱的花只为他一人绽放,如黑暗中的金玫瑰,熠熠放光,而且愈来愈明亮…… 那一瞬,宗恪忽然彻悟,这就是他在越过重重苦难后,得到的最大幸福。 于是他弯下腰去,把脸贴在阮沅温暖柔软的胸口,发出深深的满足的叹息,一如那只费尽千辛万苦,终于寻到了心中玫瑰的骄傲雄夜莺。 这是他的阮沅,只属于他的那个阮沅,发自肺腑的感激,从宗恪心底升起,他从没像现在这样感谢过上苍,保住了这件他不能失去的宝物。 那是一种热烈而又温存的、宁静而又芬馨的、像海洋又像涌泉的爱情,如潮欢情汹涌而来,两个柔软的身体再度融合,他们反反复复地缠绵,就好像要把对方的一切,如这般深深烙在自己的身体里,永不再分。 在魂销魄荡的一刻,阮沅听见宗恪低低的声音,她全身贴合在宗恪身上,咬着唇,痛苦又欢愉的扭动着,男人声音在她的耳畔盘桓,既像呻吟,又像发誓。 “阿沅……阿沅,我……爱你……” 那一刻,阮沅恍然听见,命运的潮汐轻轻打到沙岸上来,发出叹息一样的嘶声。 阮沅忽然间,悲哀得几欲落泪!(未完待续) 第九十二章 阮沅一直等到宗恪睡熟了,这才挪开他的胳膊,悄悄起身,穿上衣服。(.无弹窗广告) 之前她说她要回屋去,宗恪却拦着不准,他咬着她的耳朵,小声嬉笑:“谁有胆子敢管朕的事儿?” 但是阮沅知道事情没这么简单,宗恪去哪个嫔妃那儿,都有彤史记录在案的,今晚宗恪哪儿也没去,却和一个女官在自己的寝宫里…… 总之她得赶紧溜,不然再迟一些,被人给逮住了,那就惨了! 收拾好身上衣服,整理好头发,阮沅悄悄下床穿上鞋,她紧张得像个小贼!谁知刚走出屋子,就看见泉子从外屋出来。 看见她,泉子微微一笑:“阮尚仪。” 他那种态度,就像往日在宫里随便碰上一样,可是阮沅的脸,腾的就红了! 她吭哧半天,只得说:“……早、早啊!” 泉子一愣,却笑起来。 阮沅知道自己说错话了,恨不得咬掉舌头才好! 看她那么窘,泉子赶紧忍住笑,低声道:“还不到五更,现在人都没醒,尚仪请回屋去吧,陛下醒来若问起,奴婢会和陛下说的。” 阮沅听出他话语里的体谅,也顿时明白,泉子什么都知道了――泉子当然会知道,两个人在一张床上一整夜,难不成是围着被子聊天?! 她一面感激,一面又觉得羞愧不已:这算什么呢?难道自己是给莱因哈特大帝充当稻草的希尔德么?! 宗恪这一觉,睡得相当沉,直至红日高高升起,他才醒过来。 手往旁边一伸,宗恪才发觉阮沅已经离去。他睁开眼睛,慢慢坐起身来。 呆了呆。宗恪捡起落在枕畔的一枚金衿针。 那是阮沅的东西,她走得太匆忙,把这枚衿针落在床上了。 宗恪握着这枚衿针。不由微微笑起来。 泉子进来伺候宗恪漱洗,他的表情如常,好像昨晚上什么都没察觉到一样。但是在扣衣扣时。宗恪还是忍不住问:“泉子,阮沅她……” 泉子抬起头来。等着他把话说完。 宗恪出神的想了一回,最终却只是一笑:“不,没什么。” 那日他照常去练功,回来处理政事,接见大臣。但是做着这一切时,宗恪却总有一种心不在焉,他努力集中精神。全神贯注于手头的事情,但背景里,却总好像有个声音在骚动,一刻不停。 宗恪终于叹了口气,放下手上的事。 他在惦念阮沅,脑海背景里那个声音,一个劲儿在问:阮沅呢?她怎么还不来呀? 今天原本该阮沅当值,但是昨晚…… 怎么的,也得给人家女性一个缓冲的时间吧?而且她昨晚也没能休息好吧?小憩一下总是有必要的吧?再说,即便她现在过来。他能和她说什么呢?这里里外外全都是人…… 宗恪认命地收回胡思乱想,叫井遥和连翼进来。 原来这宫内的侍卫,每隔两年就要有一次选新换旧,从侍卫里出去的人。好的就往高升,不太济事的也能转去闲职,所以这两年一次的换新血十分关键,各处人马都盯着,想把自己的子弟往里送。 井遥和连翼今天,就是来送选拔名单的。宫内侍卫当然不会是毫无出身的人,每一个都得知根知底,是官宦世家的子弟,能耐还得很不错。所以这名单,首先得让宗恪过目。 宗恪将名单过了一遍,又逐个问了连翼每个人的情况,连翼是侍卫总管,进来的人就并在他的手下,谁也不想手下有脓包,这份名单他自然是最关心的。 三个人正商量着,却见门帘一角掀开,阮沅端着茶,悄无声息走进来,她一直走到宗恪身边,将茶碗放下,侍立一旁。[.超多好看小说] 她已经换了身衣裳,也好好梳洗打扮过了,乌黑的发梢还在湿润润的滴水。她的脸颊甜润可爱,连嘴唇都变得温润柔软,一双黑眸子透着亮,眼波流转,清澈如初春刚融的溪水。 她看起来,像朵娇柔明灿的山茶,散发着沁人心脾的安宁的美。 宗恪以一种不引人注意的姿态注视着面前女子,他的目光,像春天雨后疯长的柔软蔓草,默默无声缠绕在她周身。阮沅很快发觉,她的脸颊微红,又往后退了半步。 奇怪,怎么忽然间变得这么漂亮?宗恪心中暗自诧异,明明一年前也不过是普通的漂亮,如今怎么让人挪不开目光了? 自己这是不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呢? 胡思乱想着,宗恪走神得更厉害了,连翼将自己推荐的几个人说完,却不见宗恪丝毫反应。 他不由失望:“陛下……觉得不妥么?” 他这一句话,一下子打醒了宗恪! “哦!”宗恪像是从梦里醒过来,他赶紧站起身,“不不,这几个都很不错。” 他一边说,一边努力搜索刚才连翼提到的那几个人名:“你刚才说……对了,是说梁城的侄儿?” “是。梁城这个侄儿虽然擅骑射,刀法也非常好,而且梁城一贯耿直,他这侄儿和他的性子如出一辙,是相当不错的。”连翼说到这儿,挠了挠头,“只是梁城官职低,背景太弱,这个侄儿年纪又轻,等级靠后,这么多人都想把自己的子侄往里塞,他恐怕排不进去。臣是担心守着死规矩,错失了人才。” “嗯嗯,梁城这人不错,既然如此,先把他侄儿列入名单,到时候统一考核。” 连翼这才松了口气,他就咧开嘴露出白牙笑起来。他可没注意到,旁边的井遥摇摇头,嘴里低声嘟囔,“连三多!” “连三多”的外号,来自《士兵突击》许三多,因为宗恒、姜啸之以及井遥一致认为,连翼除了那张脸比较耐看,不像王宝强以外,性格做派,认死理的倔强,还有那抓着问题一个劲儿问下去的轴劲儿,简直和许三多如出一辙。连翼这个人打仗勇猛,战术运用的灵活,头脑机敏,是个专业人才,就是在细微人情处,感觉比较迟钝,朝中涉及到桃色的八卦,他永远是最后一个知道。 但是他的上司井遥不同,井遥一向聪慧多智,灵活心细,一早就察觉皇帝今天有些心不在焉,目光飘忽不定,不是往日那种全神贯注的神态,他当时就心想,今天大概是来错了时候了。而等到阮沅一进屋来,井遥立即觉察到宗恪的眼神发生了变化,整个人顿时活过来了。 他在心里暗自叹了口气。 连翼却还在一旁喋喋不休,井遥都快听不下去了,只想拽着这个猪头出屋子去。 果然,宗恪有点耐不住了,他三番五次尝试,终于抓住了连翼这个话痨的某个间隙,打断他说,名单先留在这儿,他今天忙得很,事情又这么重要,这么讨论太仓促,明天……不,后天,专门找个下午,仔细将参选人员定下来。 连翼高高兴兴领命,退出去的时候,他还很诧异地问井遥,怎么刚才一声不吭。 井遥恨得简直想在他屁股上踹一脚! 看人都出去了,阮沅诧异道:“说得好好的,干什么把人家赶出去呢?” “烦人。”宗恪不悦地说,“连翼这家伙最不识趣了,非得明着开赶才行!” 阮沅笑起来:“一看就知道你刚才什么都没听进去。” 宗恪也笑道:“谁说我没听进去?侍卫人选很重要、侍卫的选择要以操行为首、侍卫的能力也不能被忽视……哇啦哇啦全都是废话!” 阮沅忍不住笑。 宗恪拉着她的手,仔细端详她:“睡好了么?” 阮沅说:“刚才盹了一会儿,想睡也睡不着。” “嗯,是因为想我了,是吧?”宗恪故意说。 阮沅又气又笑:“我就没见过比你脸皮更厚的了。” “难道没想我?”宗恪故意大惊,“我可是一直在想你的!” “又胡说……” “真的不是胡说。”他低声说,“真的,真的……” 他把阮沅揽在怀里,在她耳畔喃喃私语,又轻轻咬她的耳垂。 阮沅被他弄得一阵阵酥麻,她又想笑又紧张:“喂喂,别闹,被人看见……” “没人看见的。”宗恪黏黏唧唧地说,还想去吻她鲜红的唇。 “……柳尚书还等着见你呢!”阮沅忍住轻喘,低声道,“被他看见可麻烦了!” “他敢这个时候闯进来,我就罚他!” “罚他什么?” “罚他呆在这宫里一个月不许回家!”宗恪说,“叫他也尝尝见不着自己老婆的滋味。” 他的声音低哑温暖,有种妙不可言的感觉,令人心醉。阮沅不由展臂抱住他。 俩人静静抱着,很长一会儿。 “宗恪……”她轻声说,“我想一直和你在一起。” “那当然。”他用下巴轻轻蹭着阮沅柔软的头发,柔声道,“咱们肯定得在一块。” 门外,泉子的声音适时响起:“陛下。” 那是在提醒他,兵部尚书柳秉钧已经等了许久了。 阮沅赶紧松开他,又飞快给他整理了一下衣服:“好了!赶紧的,尚书大人要进来了,你老实一点,我也老实一点!” “我不喜欢你老老实实的。”宗恪悄声说,“你要不老实一点,才好。” 阮沅的脸颊发热,她双眸一闪,只是淡淡微笑,就如霞辉映在初生蔷薇花蕾上,美艳不可方物。(未完待续) 第九十三章 只可惜,并不是每个晚上都该阮沅当值,也不是每个她当值的晚上都能留下来。 俩人的事情一直偷偷摸摸的,没有公开,这简直比一般的办公室恋情更加隐秘,因为在这皇宫里,皇帝几乎没有半点隐私可言,他们要防范所有人的眼睛,因为那天晚上除了泉子几乎没人知道,更别提记入彤史里。 宗恪抱怨说这简直像做贼,做贼也没这么辛苦的。为什么就不能让他册封阮沅呢?那样不就堂堂正正了么? 但是阮沅不肯。 “都说了,不晋封我为嫔妃,下旨还没俩礼拜你就反悔,出尔反尔多不好。” 她这么一说,宗恪也没辙了。 事实上,他也感觉到阮沅的抗拒:她不愿意位列后宫嫔妃中,而这并不仅仅是因为有那道密旨。一个在现代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女性,自我感太强,不可能那么容易的安于后宫嫔妃制度。 而且除此之外,他们也遇到了更大的阻碍。 宗恪和阮沅在一起的事,很快就被宗恒察觉,他非常诧异! “怎么可能!”他差点叫起来,“阮沅她不是明明……” 宗恪掀起眼皮,看看他:“嗯,阮沅不是明明被散了七魄么?为什么现在七魄又长了回来?” 宗恒定了定神,他说:“皇兄,这件事有蹊跷。这一定不对!” “你怀疑她现在体内的不是正常七魄?” “……是。” 宗恪放下笔,看了弟弟一眼,“你刚才也看见阮沅笑了,那样子,有哪一点不正常?” 宗恒答不上来,刚才他进书房时。眼看着阮沅与他的皇兄调笑,因为是他来,所以那两个都没迅速收敛。只是阮沅脸一红,推了宗恪一下,示意他在人跟前要注意形象。 俩人那样子看起来。和他所见过的任何一对热恋中的情侣,没有一点区别。 “可是。这不对。”宗恒坚持道,“崔门主明明取出了阮沅的七魄,七魄这种东西,又怎么可能自行生长出来?!” 宗恪冷冷看着他:“我还以为你会暗自庆幸。” 宗恒一怔! “……阮沅这次能逃过劫难,自行复原,这也许是老天爷给你的一个机会。”他盯着堂弟,“她现在恢复得很好。走运的人其实是你,宗恒,你最好记住:我没有因为你的擅作主张而降罪于你,只是因为阮沅信里的嘱托。你欠了她的情。” 宗恒沉默,他知道宗恪说得是真的,那个傍晚,他跪在宗恪的床前,听见的那些惩罚,并不是说说而已,宗恪完全有可能把它们全部变成事实。 但是就这样败退了。这绝对不是赵王宗恒的性格,他从来就不是被君主的威严给吓退的那种人。 “可是陛下,这与常理不合。”他倔强地抬起头来,迎着宗恪刀锋般的目光! “那么。怎样才与常理合?你要眼看着阮沅是个木头,是个石头,你才安心?!” 宗恪的声音刺耳冰冷,如极寒雪风刮过不毛之地。 宗恒咬了咬牙:“至少她现在这样就不合常理,皇兄,难道就因为她又能说笑了,皇兄就一点都不想再往深里追问了么?” “你说得没错,我不想再往深里追问了。”宗恪说,“不管阮沅是什么原因恢复的,我都不想再去探寻了,现在她能这样好好的,我已经非常满意了,我不想做什么画蛇添足的事。我现在没事,我和她这日子过得好好的,我不想凭空又生出些是非来。” “可是陛下!万一这里面有什么诡计,那怎么办!” “诡计?!” 宗恒心中咯噔一下! 他知道他说错了,如今宗恪心里的阮沅,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外人了,他已经把阮沅纳入到最信任的范围内了,一旦阮沅跨越了这条界线,那就是“他的人”了,按照宗恪的性格,他会为了维护阮沅,不惜付出一切代价,甚至不惜得罪任何人。 “赵王,当初是你瞒着朕,取了阮沅的七魄来填补朕的魂魄,到如今,你又懊悔了?又觉得不对劲了?又要全盘打散、从头再来?你以为朕是什么?你掌心里的玩物?!” 宗恒不知该如何应对,他只好硬着头皮道:“……臣不敢,臣是说,一切,都得稳妥才好。” “那么,你想怎么做?” 宗恒犹豫良久,才道:“将阮沅送去楚州,请崔氏的耆老来检查,如果经由崔门一族判断,此人的魂魄正常无害,那么……” 他突然停住,因为宗恒看见,宗恪那双浓黑的眼睛里,闪过一道血红的光! 宗恒打了个哆嗦! 跟在宗恪身边这么多年,他再明白不过,那是要杀人的迹象!上一次他看见宗恪这样,还是很多年前,那次宗恪亲手斩杀了一个太监,因为那人受了元萦玉的嘱托,放走了秦子涧。 “你把阮沅当成了什么?之前她给你解的难、为我做的牺牲,现在在你眼睛里,已经一文不值了么?她当初接受散魄术,等于自动去送死,她这么做,可不是为了如今被你当成嫌疑犯、接受审查!” 屋子里,死寂一片! 良久,宗恒才听见宗恪的声音:“此事,不要再提。你下去吧。” 宗恒无法,只好躬身退出了房间。 阮沅并不知道宗恪兄弟之间的争吵,但她感觉到,宗恪最近对弟弟的态度不太好。 “你是怎么了?看见宗恒来,也不给个好脸,”她说,“干嘛啊?还在气他瞒着你给我散魄的事?” 宗恪哼了一声,没吭声。 “算了,他是你弟弟,为你着想、会那么做,很自然的。”阮沅笑道,“他没有私心。你也不该怪罪他。” 宗恪看看她,苦笑起来:“我说,你怎么这么圣母?你要还为他说话?你都不知道他……” 他说到这儿。卡住了。 “他怎么了?”阮沅好奇。 宗恪摇摇头:“原先我以为,宗恒和周太傅那些人不一样,他应该有通情达理之处。没那么刻板,现在想来大概我错了。没有私心又怎样?没有私心就能罔顾他人意愿了么?这些自作主张的忠臣!才不管你是怎么想,只一心奔着社稷大义去,我最讨厌这样了!” 阮沅扑哧笑起来。 说什么“最讨厌”之类的话,宗恪这样子,一点都不像个君王。 于是她故意说:“那好,那大家就全都不要脑子,就全都像你这个皇帝一样。任性胡来,那这朝堂之上成什么样了?” “我没有让他们不要脑子呀!”宗恪无辜地说,“我也没有任性胡来,我只是希望他们不要满口大义,我讨厌那个!就不能说点带着人情味的话么?” 阮沅更笑了:“你要听什么人情味的话?难道臣子们上朝禀事,都不能说道理、说正经事?那你叫他们说什么好?和老婆吵架了,来你这儿抱怨么?昨晚家里遭小偷了,跑你这儿哭诉么?” 宗恪也笑:“真要那样反倒好了,我也不用再一个个提防他们、叫镇抚司的四处探查了,既然大家全都说真心话。那我还有什么可担忧的?虽然肯定会被吵得头晕。” 阮沅快要笑翻:“那你就不是皇帝了,成妇联主任了。” 宗恪把她抱过来,让她坐在自己的腿上,很认真地问:“妇联主任想问问。今晚,你回哪儿睡。” 阮沅脸一热:“回我自己的屋。” “啊?”宗恪不乐意了,“又回你自己的屋?这都连着三天了!” “可是晚上沉樱要过来送东西啊,她中午和我打了招呼的,说晚上吃过饭过来。” “她送什么啊?” “鞋样呗。” “且!叫她明天再送!”宗恪蛮不讲理地说,“今晚你不许回你那屋!” 阮沅哭笑不得:“都说好了……” “难道我比你的鞋样还重要?” 阮沅更苦笑:“瞎说什么?明天吧,好不好?” 宗恪只抱着她,不出声。良久,他才低声说:“要这样下去多久?” 阮沅说不出话来。她低下头来,脸贴着宗恪的头发,轻轻磨蹭。 “阿沅,就算事情公开也不要紧的。”宗恪抬起头来,“干什么要卡在别人的眼睛里呢?我们不要去管她们,我们过我们的,那些人怎么看怎么想,阿沅,你别去在乎。” 他的神情那么倔强那么任性,像孩童一样真诚而坚决,有一种不顾一切的蛮横的力量。 本来想说“可我没法不在乎”,可是看宗恪这样子,阮沅的心软下来了。 “再让我想想,好么?”她低声说,“让我……再考虑考虑。” 就因为宗恪这样说,阮沅也才意识到,原来自己并没有为将来的生活做好打算。她只是想要爱情,她心里所做的全部打算,也只是到“得到这个人”为止,至于再多的,阮沅自己也没有认真考虑过。 如果是在从前的世界里,那就很好办了,别人怎么生活,自己也怎么生活,喜欢的话就在一起,相处得不错,对未来有了信心,结婚也是个很好的选择,社会的主流会给予这种生活足够的鼓励,他们也不必担心什么。 可是现在不行了,这个帝王专制社会的主流,可不会给他们的私人生活任何鼓励,而只会给他们设置重重限制。 除非他们内心足够强大,在这个到处插满了反向标的世界里,也要坚持活出自己来,毫不畏惧。 也许那样,才能成功。(未完待续) 第九十四章 第二天午后,阮沅出门办事,她去库房取些东西。从库房里出来,阮沅看看天。已经五月份了,今日天阴沉沉的,像是春末的暴雨要来了,空气里尽是涔涔的水气,可这样子,一时半会儿雨还下不下来。 她一路往书房走,半道上一抬头,却看见不远处的水榭凉亭里,宗恪和宗恒两个,在亭子里说话。 大热天的,怎么跑这儿站着?阮沅心中好奇,却又看见莲子几个,守在路口的大柳树下,想必是皇帝与王爷谈事情,他们不敢上前。 阮沅往前又走了几乎,这时候,她觉得不太对劲:宗恪和宗恒似乎发生了什么争执,宗恪打着激烈的手势,好像……是在吵架! 这是怎么了?! 阮沅心有点慌,她加快步伐,一直走到莲子身边。 “阮尚仪。”莲子一见她,恭敬道。 “怎么了?”她低声问,“这哥俩……” 莲子看看亭子,摇摇头,那意思是他也不知道。 俩人正说着,却见宗恒从凉亭里走出来。 他一直走到大路上,然后停下来,看看阮沅:“阮尚仪。” 他的语气不善,像是极力忍耐着什么。 “王爷,你们这是怎么了?”阮沅不禁问,“吵架了?” 宗恒的脸色很不好看,又青又黑。他回头看看亭子里的宗恪,又看看阮沅,最终却什么都没说。 送走宗恒,阮沅想了想,将手里的东西交给莲子:“等等,我过去看看。” 她走上小径,一直进到凉亭里。宗恪背对着她站着,眼睛盯着水面。 “宗恪……”她轻声问。 宗恪没出声,也没回头。 阮沅也不敢再问了。她只静静站在宗恪身边,等着。 良久,她听见宗恪的声音:“阿沅。刚才宗恒找到我,他带来了朝中几位元老的要求。” “什么要求啊?” “他们要求。(.)把你送去楚州崔家。” 阮沅一怔! “什么?干嘛要把我送那儿去?” 宗恪转过身来,看着她:“他们怀疑你有问题,所以想送你去楚州,由崔家的医生仔细检查。” “就……就因为我的七魄又长出来了?!” “就因为这。” 阮沅一时哭笑不得,心里又觉得伤心不已。 “我没有问题啊!”她哭丧着脸说,“我没有生病,真的!我每天都吃得饱。睡得好!” “还不明白么?”宗恪苦笑,“他们是担心你本身有什么不对,然后我又用了你的七魄……” 阮沅呆住了! “……他们怀疑我?” 她的声音发颤,甚至不禁倒退了一步。宗恪慌了神,一把拉住她! “我没有!”他赶紧大声说,“阿沅,我一点都没有怀疑过你!” 阮沅呼吸不匀,她的嘴唇发抖:“原来赵王刚才是和你说这些?他把我当成什么人了!他怎么能这样想我……” 阮沅的眼泪都出来了。 宗恪沉默片刻,然后,他才说:“为了这。我已经和宗恒吵了两次了。我以为他已经罢休了,可是现在他联合朝中元老,逼着我这么做。” 阮沅呆呆盯着他身上衣服的金龙纹饰,良久。才哑声道:“……所以,你就打算把我送去楚州检查,是么?” “我不会那么干的。” 凉亭上,爬满了繁密的紫藤花,浓重的枝叶遮蔽着天空,树荫照射下来的昏黄光线笼罩四周,一切都变得模模糊糊的,一片阴翳,投在宗恪漂亮幽黑的眼眸中,遮住他眼底点点银光。 “他们不相信,那是他们的事。”宗恪一字一顿地说,“我相信你。” 这句话,就好像一个安全罩,阮沅顿时放下心来。 因为这一放心,她能够感觉到安全,激烈的情绪也慢慢平静,盯着阑干上的雕花,阮沅忽然苦涩笑了一下。 “也许我真的有什么问题,还不自知。”她故作轻松地抬起头来,“或者你把我送去楚州检查一下,也好。” “我不干!”宗恪马上打断她,“我刚才和宗恒说了,只要我在这儿,就决不许他怀疑你!” 雨滴慢慢落下来,起初只是噼噼啪啪,渐渐就连成看不清的雨幕,不远处的湖水,仍旧覆盖着去年的残荷败枝,新的荷叶嫩芽早已经准备好了,但却还没能生发出来,春末的暴雨猛烈敲打在枯黄破败的荷叶上,夹杂着狂风,一阵阵掀起微澜,好像要努力将它们雨打风吹去。 阮沅听他这么说着,心里忽然变得柔软无比。 她不由抱着宗恪,把脸埋在他胸口,模模糊糊地说:“嗯,我信任你,我也信任我们两个。可是宗恪,这事儿……我自己也觉得奇怪。” “为什么要这样说?” “这不合常理啊。”阮沅苦笑,抬起头来看着他,“现在冷静想想,宗恒的坚持是有道理的,换了是我,说不定也得起疑心啊。” “哼,你以为只是检查一下那么简单么?”宗恪冷冷说,“他们还要求,一直到崔氏一族最有权威的医生做出了裁决,认定你是无害的,我才可以接近你。可是这样一来,一年半载我都见不到你了!而且要是万一他们始终裁决不定,你以为你这辈子还能回宫来么?你就会被他们一辈子锁在楚州了!” 阮沅呆了呆,半晌,她才轻声说:“……可是,万一我真有什么问题呢。” “阮沅!” “他们担忧的有道理,搞不好,我真的有什么异于常人的地方还不自知。”她抬起头来,望着宗恪,“我也不想你有什么事,我不是害怕宗恒他们,我不怕的。我也不怕一个人呆在楚州,呆一年两年都没问题,只要最后能回来这里。只要你没事。我还有什么不能做的?” “你还不明白么!事情不会就这样结束。”宗恪恨恨道,“怀疑这种东西,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只要他们认定你有古怪。那往后,无论我发生什么,他们都会往你身上想,没事儿也要想出些事情来栽赃你!到时候,你就彻底被他们给看起来了,那种压力,阿沅。你受不了的。” 阮沅又想了一番,却依然说:“可是,只要是为你好,我无所谓。” 宗恪被她说得不由感慨,这两天他已经察觉到了,阮沅身上起了细微的变化:之前那种肆无忌惮的光彩渐渐消失,因为他,她开始收敛锋芒,顾虑也多起来。 是因为她突然成熟了么?宗恪想,不。并不是。 是因为阮沅已经得到了她最珍视的东西,因此不得不有所顾忌,她是害怕一旦有个闪失,会对宗恪不利。所以她宁可忍受那些不讲理的规矩。也不想他为了她、不停抗争最终受伤。 再这么下去,阮沅和宫里那些规规矩矩、一步也不敢越轨的嫔妃,又有什么区别呢? 宗恪忽然觉得无比怅然,他觉得,他好像被绑在了那张如巨兽血口的椅子上,飓风就要来了,而他却动弹不得,只能任凭这飓风把他席卷去那并不想去的地方…… 他们还能做回从前的他们自己么? “这事儿先不提了。不如,咱们先放个长假吧。”他突然说。 阮沅一怔,放开他:“放假?” “你也差不多有一年没休息了吧?我也是。”宗恪笑了笑,“咱们回那边去一趟,就咱们俩,趁此机会好好休息两天,往后的事,等假期结束再回来做打算。” 阮沅睁大眼睛:“真的可以么?!” “为什么不可以?”宗恪说,“在那边呆一个礼拜,这边也不过才三两天。这点空还是有的。明天咱们就动身,好不好?” “好啊!”阮沅也欢喜起来。 透过雨幕,远远的,宗恪看见阿茶举着伞往这边走。他们俩刚才光顾着说话,让莲子那几个在路边柳树下避雨,身上肯定都湿了。 “回去吧,别让莲子他们感冒了。”宗恪说。 阮沅赶紧站起身来。 阿茶举着伞,一直走到凉亭里来,他是来给宗恪和阮沅送伞的。 宗恪拿起伞来,却道:“我和阮沅撑一把就够了,剩下的给莲子他们送去。” 阿茶领命先行。 将伞撑开,宗恪牵着阮沅的手走出水榭。没走几步,他就发觉这雨太大了,风也凉,一阵风刮过来,直把雨水往伞下扑。 “过来。”宗恪示意阮沅到他怀里来一些。 “……会被看见的。”阮沅眨眨眼睛。 “看见就看见吧。”宗恪笑了笑,索性伸臂搂住她的腰。 漫天漫地的轰鸣巨响中,白线一样细密无极的雨幕里,一把伞,紧紧依偎的两个身影慢慢从水榭边走回来。等待在柳树下的莲子他们几个,虽然都看见了,脸上的表情却依然恭敬如常,没有什么变化。 “回去吧。”宗恪说。 一行人在雨中静静前行,阮沅被宗恪紧紧搂着,她能觉察到宗恪的另外半边身子,已经被雨水打湿了,但臂膀却依然围着她。 阮沅一时,心中涌出又悲又喜的复杂感觉。 这是她一直梦寐以求的关系,现在梦想成真了,她却感觉到有无形的束缚笼罩全身。这让她不由想起幼年看过的一本小人书:鲤鱼精爱上了书生,幻化为人形嫁给了他,结果却被捉妖的法师给抓住,打回原形,网在了渔网里,美人鱼一样的玲珑身躯,被下了咒的渔网勒得鲜血淋漓、遍体鳞伤…… 阮沅觉得自己就像那个鲤鱼精,明知残忍的法师就等在家中,可是因为丈夫在那儿,就依然要自投罗网。 但她已经下定决心接受这一切,全因为她想要和宗恪在一起,不顾一切也想与他相守,所以,即便会被这渔网伤得残破不堪,她也不想逃。(未完待续) 第九十五章 次日,他们一早做好准备,宫里各处也打了招呼,阮沅重新换回了进宫时那套现代女装,跟着宗恪一同,穿越黑暗的中间地带,到达了另一端的宾馆,那儿,有一个长期租用的房间供他们使用。(.好看的小说) 他们在房间里稍作休息,宗恪找出钱来,让阮沅自己坐出租,又给了她钥匙,让她先回蓝湾雅苑。 “那你呢?”阮沅问。 宗恪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头发:“总得先去把头发剪了,不然怎么上街呢?” 阮沅伸手抱住宗恪,细细瞧着他,笑道:“其实你这个样子也很好看啊。” “怎么?还没看够?”宗恪故意说,“再看要收费了!” 阮沅噗嗤笑起来。 比起宗恪,阮沅就没那么麻烦了,她的衣服不用换,只不过发型得改改,如今这样子太古典了,走在街上难免令人侧目。阮沅拔下了满头的金钗步摇,把头发简单盘了盘,只留了那根青玉簪子在上面。 在宾馆卫生间独自整理发型,镜子里的古装逐渐变回到现代装,阮沅心里不由微微一叹。 她想起了厉婷婷。自从俩人在一块儿了以后,阮沅没有提过一个字,她不提,宗恪更不会提。 宗恪不会还留着一半的心在厉婷婷那儿,阮沅知道那不太可能,这事实任谁都能看出来。他已经从过去的泥淖里拔出来了,阮沅暗自庆幸厉婷婷的态度如此坚决冷酷,这才让她没有后顾之忧。 但是,往昔那些事对宗恪真的就再没影响了么?阮沅说不出,也不敢去猜想,他和厉婷婷的过去,太沉重了。 收拾完毕。走出宾馆,门童替她拉开门,微笑道:“下午好。” 这简单的问候竟让阮沅觉得亲切无比。不由也微笑回应。她已经许久许久没听见这样的问候了,宫里的人不这么说话,他们更喜欢直接步入话题:吃了么?睡得还好么?前日那件绣花衣裳做得了么?…… 顶着绿色出租信号的大众车开上门廊。(.好看的小说)门童替阮沅拉开后座车门,将她送上车。 一路都十分顺利。下午两三点,还不是交通高峰时期。阮沅趴在车窗上,贪婪地看着街头风景,刚才在宾馆她看见了报纸,原来离开这儿已经两三年了! 出租车司机看她这样子,便好奇问她从哪儿回来,因为阮沅的口音很明显是当地的。 “从国外回来。”阮沅说到这儿。忍不住偷笑,反正这个说法也不算错。 “哦哦!回来探亲啊!”司机说。 被他这么一说,阮沅忽然就惆怅了。 她还没有准备好去见舅舅和舅妈,虽然心中想念,可是阮沅不知道该怎么开口,难道要她和舅舅说:她和那个宗恪在一起了么? 如果舅舅受了林展鸿的影响,又因为养大了厉婷婷,而对宗恪抱有敌意,那怎么办呢? 他受得了自己从小疼到大的外甥女,和一个狄虏在一起么? 舅舅看来是绝无可能接纳宗恪的。 想到此。阮沅有些伤感,她虽然得到幸福了,可是却不能听见家人的祝福,尤其是表姐……恐怕她能从厉婷婷那儿收获到的。只有刻薄的吐槽吧? 车开了一个钟头,到了蓝湾雅苑。 阮沅凭记忆回到她和宗恪一同居住了半年的那所房子,她用钥匙打开门锁,走进屋内。 一切都还是老样子,甚至地板上也一尘不染,保持着清洁整齐的状态。 难道姜啸之一直叫人来打扫清洁的?阮沅心里嘀咕,这儿据宗恪说有很多机关,一旦事态严峻了,这座房子就会自动打开所有攻击和安保系统,就像一座堡垒。 既然那么危险,保洁的阿姨怎么进来啊?难道又是宫廷侍卫做的打扫?现在她记起上次来收拾晚会残局的是谁了,那是连翼手下两个游击将军,后来她见过他们。[]阮沅为此嗔怪宗恪“尽让人家干些打杂的活儿”,宗恪还很不服气,他说他给了薪水的。 “除了俸禄,我还给加班费呢!”他直着嗓子嚷嚷,“周末还来这儿包餐呢!吃了还拿呢!” “有那么严重么?”阮沅吃惊道。 “当然有!”宗恪严肃道,“每次都是连吃带拿!‘陛下,这个法国松露巧克力快过期了,微臣带走吧!’(其实才开袋没有三天)、‘陛下,新鲜蛤蜊汤不可以留着,还是让微臣帮忙收拾掉吧’(才喝了两口而已)、‘微臣忘了买鸡蛋,借半打鸡蛋’(从来就不记得还回来)……冰箱的东西就都这么叫他们搬走了!你该同情我才是!” 阮沅被他说得乐出声:“你还真给他们做饭?” “可不是?”宗恪翻了个白眼,“后来就不做了,也不许他们再来了,一群吃货,把我的冰箱吃得精光!” 想起这些,阮沅就忍不住想笑。 放下钥匙,进客厅,打开各处窗子通风。阮沅刚忙完,就听见门铃声,她飞奔去打开门。 宗恪已经剪短了头发,换了现代服装,柔软棉麻质地的休闲西服,灰色v领针织衫,黑色长裤,毫不张扬,却格外耐看。 阮沅叹了口气。 “干嘛叹气?” “你这个家伙,怎么什么打扮都很好看呢?”阮沅说。 “所以是你赚到了嘛。”他很得意地忽闪了一下眸子,“到哪儿去找我这么帅的男人啊!” 阮沅扑哧笑起来。 他关上门,转身看看阮沅:“咦?你怎么还在这里?” 阮沅糊涂了:“我不在这里又该在哪里?” “不是该脱光了躺在床上等我么?” 阮沅窘得刚想开口抗议,却被宗恪一把抱了起来! “再浪费朕的宝贵时间,朕就罚你三年的俸禄!” 他的声音又粗又哑,带着急躁。 进了卧室,跌在床上,身体压着柔软的织物。阮沅闻到上面有种新鲜的、没经过日常使用的味道。 被那家伙吻得七荤八素,阮沅的脑子有点当机。 “……这床单,没人用吧?”她模模糊糊地说。“会不会有螨虫啊?” “这时候还惦记螨虫?螨虫是你家亲戚啊?!”宗恪几乎是恶狠狠地扑到她身上。 ……仰面靠在被子上,阮沅浑身发着抖,满溢的呻吟堆积在喉咙。她身上的衣服还没完全剥落,宗恪的双臂搂着她的臀部。他埋着头,亲吻着她的胸,小腹……他在一点点品尝她,像一头饿了多日却还不肯放弃礼仪的高贵的豹子。 “窗帘!窗帘!”阮沅突然惨叫起来,她在神智近乎错乱之际,眼角余光瞥见敞着的窗子,窗帘也没放。他们俩居然就这么暴露在堂堂天光之中! 只见眼前有什么一闪,本来卷起的百叶窗,忽然哗啦一下掉下来,遮住了窗子,房间顿时暗下来! “什……什么?”阮沅错愕,“你变魔术啊?” “是暗器啦!”宗恪气恼之极,“给我专心点!” 雪白的一床褥子被谁粗鲁地踢到了地板上,喘息声,拉链声,衣料磨擦声。还有扣子崩掉的声音,平整的床单立即起了皱,像卷起漩涡的混乱水波纹,滚烫的躯体像条饿急了的鱼。忍耐许久,终于咬上了美味的饵,微微疼痛伴随着充盈的快感,挣扎着,妥协着,共同奔向舒适的顶峰…… 他们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能获得这种感觉了,在宫里,宗恪身边总是有人,阮沅甚至都不敢当着人的面和宗恪说话,怕自己的快乐从眼神和举止中无意流露出来,被人察觉。宗恪虽然不像她那么谨慎小心,却也做不到全无顾忌,只能趁单独在房间的时候,匆忙亲热一下,晚间如果不是阮沅当值,那宗恪就一点辙都没有了,只能眼睁睁看着阮沅不舍离去,心里却恨不得偷偷跟着回她的小院才好。 所以他会恨恨和阮沅抱怨,说他们简直像八十年代在公园幽会的小青年,外头守着的全都是带着红袖章的小脚纠察队,每个人都在拿眼睛盯着他们,他简直要憋死了!有那么一时半刻的,宗恪甚至产生了荒唐的念头,他想拿一切来交换,换他和阮沅单独相处的机会,他想时时刻刻和这女人厮守,再不要任何人来干扰他们。 等一切都平静下来,阮沅才发觉自己浑身都是汗,她觉得有点冷,伸手拽了床被子过来盖住自己和宗恪。那家伙在刚才的高能量“室内运动”之后,便失去力气,只能像滩稀泥一样粘在她怀里。 “怎么?陛下打不起精神来了?”阮沅故意嘲笑他。 宗恪没有反驳,他一点儿也不想说话了,只捧着阮沅的脸,一点点吻她的嘴唇,温柔如水般,阮沅被他吻得两腮酡红,眸子晶莹透明,流淌着蜜一样的缠绵情意。 那是一种几乎超越交合快感的幸福,这幸福,如喷泉漫溢他们的心房。他们的鼻腔充斥着对方的味道,他们的耳朵能听见对方的心跳,他们的身体感知着对方的体温……再也没有人能够像他们这么近。 一切都是那么美好,美好得让宗恪惆怅。 原来他的幸福,一直在这儿等待着他,之前走过了那么多弯弯曲曲的路,还自以为是正道,现在看来不过是铺垫,铺垫着他一步步走到如今,走到阮沅的身边来。 他的过去,曾是一曲荒腔走板的戏,他不爱的成日围着他,他深爱的却对他恨之入骨。这么多年来,他从没有体会过这种水乳交融、彼此倾心的滋味,久而久之,甚至错以为自己是不值得爱的,只能孤独终老。 现在他明白自己错了,至此,宗恪才恍然大悟,原来之前自己那些犹疑和忐忑、试探与放弃,竟全都是胆怯和自以为是,原来他苦苦追寻的人从来没失去过,她一直就在他身边。是老天爷给了他机会,没让幸福再一次从指缝间溜走。 这是何等的美好啊!宗恪忽然想,生死之后,他和她依然能携手觅到去往天堂的路。(未完待续) 第九十六章 整个下午,俩人一直在床上缠绵缱绻,最后等到肚子饿得实在受不了了,才起床做饭。阮沅不下厨,只懒懒靠在厨房门口看着宗恪做。红色的斜阳照进窗子,男人的身上披着一层淡淡流金,他正十分认真地对付着一块冻肉,肉解冻得不够,宗恪眉头虽然微皱,手上动作却如行云流水,毫不滞涩。 这男人,就算做最琐碎的家务也依旧迷人。阮沅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眼神贪婪地盯着他的每一个细微的动作。从刚才进屋起,阮沅就控制不住盯着宗恪看,即使在最心醉意迷的时刻,她也能看见那浸在黯淡光线里的健美肌肉,那是常年行军打仗锻炼出来的,当一波一波海浪猛烈冲击着她时,男人用力撑起身体,他弓着的窄窄腰身,他被汗水濡湿的肩和胸口,充满动人的力度,闪着一层细微诱人的光泽…… 从轻微的眩晕里醒过来,阮沅抱住双臂,轻轻叹息了一声。 宗恪在切菜间隙偶尔抬头,看见阮沅瞧着自己,便笑道:“看什么啊那么出神?我那么好看啊?” “看美男啊!”阮沅也笑,“春色无边。” 宗恪放下手里的菜刀,诧异道:“刚才还没看够啊?” 阮沅的脸颊微微一红。 “不许看,再看就收费了。”他故意拿手挡着阮沅的眼睛。 阮沅伸手一推:“要多少钱一看啊?赊账行不行?” “欠着可以呀。”宗恪笑嘻嘻地说,“或者你先给我看了,我再给你看,对了我刚刚还没看仔细呢!” 男人的黑眼睛,清亮动人如小提琴上的一个高音符。 “好好做你的菜!”阮沅赶紧说,她可不想横生意外。断了今晚的晚餐。 宗恪笑起来,回到案板前,“帮忙拿生姜。” 阮沅走到橱柜下。取出里面存放的姜蒜递给他。 “奇怪呢,你怎么会做饭的?”阮沅好奇地问。 “我会的事情多了去了。”宗恪仔细给切好的肉洒上淀粉,样子有点得意。“基本上,你想得出来的我都会。” “不见得。有个事情你该不会。” “什么?” “麻将。”阮沅说。 她曾经仔细观察过两个世界的区别,最后阮沅注意到,那边并没有麻将这种游戏,那边也有牌戏,但是牌上的绘图以及规则,和麻将完全不同。阮沅曾经看过泉子他们抹牌。 “怎么不会?”宗恪说,“又不难。” 阮沅挺吃惊:“你学打麻将干嘛?” “陪老板打呗。[]还有老板娘,以及另一个公司的老总。”宗恪说,“纯粹是讨对方欢心,给对家送钱,兼让老板娘开心,结果呢她太开心了,动了收我做‘二爷’的心思,三番五次暗示我,躲也躲不掉,害得我只能跳槽换一家做……” 阮沅笑得前仰后合。一想到居然有富婆企图包养皇帝,她就乐不可支! “不许笑。”宗恪假意生气,要去拧阮沅的鼻子,“你怎么和宗恒一样?他足足笑了我一个月。” 阮沅笑完。又奇道:“陪老板打牌这种事你也做啊。” “有什么不得了的?”宗恪见怪不怪,“打牌而已,既不用我自己买单,又不伤我一根毫毛,还算我加班呢。” “……你这家伙,弹性倒是很大。” “触底线的事不多啦,太把自己当人物、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做,人会很累的。”他耸耸肩,“何必把自己搞那么累?” 宗恪说着,想起什么似的“且”了一声,“告诉你吧,最奇怪的是宗恒,别说麻将,斗地主、双升、拱猪、拖拉机……一概学不会,怎么教也不行,越教越浆糊,教到后来干脆跪地给我磕头,说只求尚方宝剑一个痛快——难道他是笨蛋么?” 阮沅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打牌而已,怎么弄得那么惨?” “不晓得。”他微笑摇头,“宗恒这家伙,对赌钱、牌戏、斗鸡走马之类的天生就很排斥,也不许他儿子和这些事情沾边,要是看见了就会发很大的火。” “哦?……” “大概是潜意识里,不想变成他父亲那样吧,他父亲才真是个玩了一辈子的人。”宗恪摇摇头,“他说他宁可对着碎尸,也不要对着领导,至少碎尸不会开口对他说:‘小宗,来来,正好三缺一,过来打两圈’。” 阮沅大囧,心想,这位王爷的构成本身就是个冷笑话吧。 “奇怪的不是你弟弟,是你才对。”阮沅哼了一声,“哪有你这样的皇帝?像个万能机器人。” “皇帝也分很多种的,我不是那种从小被人伺候大的皇帝。”宗恪慢条斯理地说,“到了一个新环境,我就必须努力谋生,这是早养成的习惯,否则我活不到现在。” 阮沅被他说得心底一阵凄然。 宗恪看了她一眼,又说:“其实我什么都没有,所有的不过是一点勇气。” 阮沅摇摇头:“什么都没有只有勇气的,那是小孩子。” “嗯,也许你说得对。” 宗恪做的是最简单的青菜肉丝,却是翡翠掩映淡红,可爱如一首淡雅小词。 还有一盘是鱼香茄子,香味儿诱得人吞口水。 菜烧熟了,宗恪夹了一筷子,塞进阮沅嘴里叫她尝尝咸淡,阮沅咽下去之后,说,真好吃。 “往后,也能这么做饭给我吃?”她问。 宗恪看了她一眼,笑起来,目光重新落在切了一半的圆白菜上:“……好啊。” 看着埋首切菜的男人,阮沅忽然觉得心头热热的,她悄悄走过去,从后面抱住宗恪,手臂圈住他的腰,把脸贴在他脖颈上。 有那么一会儿。厨房里听不见声音,连切菜的声音都停下来了。 “宗恪……”阮沅很小声说。 “什么?” 等了一会儿,宗恪没有听见声音。他觉得有点异样,于是惊讶地回过身看着她。 “……就算往后你不能做菜给我吃,也不要紧。”阮沅的眼睛泛着潮红。但她仍旧在笑,“我会一直记得今天的。” 宗恪微笑。他伸手捏了一下阮沅的脸:“就算不能像这样做菜给你吃,也会有别的办法。” “嗯……”阮沅鼻音浓重地应了一声,“宗恪,你真好。” “谢谢夸赞。”宗恪开玩笑似的说。 “我是说真的。”阮沅停了很久,才继续说,“我脾气不好,不易相处。谁惹了我我就会记恨,可是往后,这些我都会改的。” 岂料,宗恪却摇摇头。 “你不用改这些。”他说,“我就喜欢你这样子,改了,反而不好了。” 阮沅被他说得一阵鼻酸,好像小孩子考差了回家却依然被疼爱。 “不过说来,有个地方你得改改。”他说着,皱了皱眉。“而且一定要改!” “什么地方?” “往后,多吃点东西,记住了么?”他点了一下她的鼻尖,“要多长点脂肪。别那么瘦,浑身都是骨头,压在底下多硌得慌啊!” 阮沅脸一红,她呸了一声。 “熊猫最胖,一身是肉!你去抱熊猫吧!” 岂料宗恪马上竖起眉毛,眼睛一瞪:“我才不要!” “咦?为啥不要?熊猫是国宝!” “熊猫都是性冷淡啊!” 阮沅嗤地笑起来。 次日,他们睡到日上三竿才醒来。 在宫里,那么多人瞧着,一个是主子,一个是伺候人的奴才,想睡也睡不成。 现在他们回来了,回到这个有防盗门、安全锁、小区保安以及红外报警装置的现代社会,于是才能全然的放松。 迷迷糊糊间,宗恪感觉到有手指在自己身上划来划去,还有个声音念念有词:“……这是肱二头肌,这是斜方肌,这个呢?嗯,让我想一想……哦,对了,是腹直肌。” 宗恪没有睁开眼睛,却笑起来,那个声音是阮沅。 他伸出手,按住那根在他身上戳来戳去的手指:“在讲课呢?” 阮沅吃吃笑起来。 宗恪闭着眼睛,翻过身抱住她,把脸埋在她的颈窝,吻着她温香软玉的肌肤,嗅她身上那股幽幽香泽。 她靠着宗恪,又开始拿手指往他身上指指点点。 “来来,公平一点,我也要上生理课。”宗恪说罢,作势拿食指去戳阮沅的胸脯,“哇!这位仁兄你的胸大肌到底是怎么练出来的啊?上的哪家健身房啊?” “讨厌!别闹……”阮沅被他戳得痒得不行,笑得在床上直滚。 “对了,总忘了问,这儿怎么了?”宗恪用手指划着阮沅双乳之间的地方,在那儿,有条细长的疤痕,不太大,看起来却有些可怖。 “小时候伤的。”阮沅低头看看自己胸口,“好像是在村子里和别的孩子胡闹,不小心跌倒,被地上拢草的耙子给戳了个正着,舅舅说幸好抢救及时,看来运气很好,没伤到心脏。” “可怜的孩子……” “没事儿。”阮沅笑道,“这叫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说到身上的伤,你这儿又是怎么回事?” 她的手指,划着宗恪肩膀上一道疤痕,那疤痕狰狞,看上去就知道当时伤得很深。 “是打仗的时候留下的么?”阮沅问。 “不是。”宗恪摇头,“是老头子砍的。” 阮沅一惊! “你父亲?!为什么?” “因为我抗旨不尊。”宗恪笑了笑,“放走了一个不该放的人。老头子大怒,顺手操起刀,就给了我这一下。” “真过分!”阮沅皱眉,她仔细抚摸宗恪肩上那道刀疤,“他怎么能这么做!” “他还说,这一刀不是他砍的,是那个被我放走的人砍的,因为那人早晚得成为我的敌人,老头子说,这一刀就是要让我记住,心软没有好下场。” “那……你放走的那个人,真的成了你的敌人了么?” “还不知道。”宗恪笑道,“也许吧。就算那样我也不在乎,人不能总是防着别人,是老头子的思维不对。这世上,也不全都是我的敌人。” 阮沅没再说话,只用脸颊轻轻蹭着宗恪新剪的短发,她的心中,却忽然怀念起他那一头长发来。 阮沅从来就没觉得男人留长头发好看,她只见过一个长发而且看着顺眼的男人,就是《同一屋檐下》的日星江口洋介,而且那也得把头发梳顺溜了绑在脑后。 阮沅读的大学旁边就是省美院,进进出出总会看见披散着头发的“文艺男青年”,她没有感受到美,却只觉得乱糟糟脏兮兮的……风沙这么大,城市污染这么重,此人有没有很勤快的早晚洗头啊? 但是进了宫,尤其在贴身伺候宗恪后,阮沅就慢慢习惯了男人的长发,甚至觉得,长发才好看。 她还记得之前某个晚上,宗恪的头发披散下来,一大绺乌黑跌在她赤裸的胸口,和她的头发纠缠在一起,那场面活像白先勇的小说,在激烈的性事里,“一头的长发都跳动起来了”。 那样才够有风情啊,阮沅不无遗憾地想,现在这样剪成了刺头,方便是方便了,风情也无迹可寻了。 “在想什么啊?”宗恪看她发呆,好奇问。 “在想,你还是长头发好看。”阮沅叹息道,“活色生香。” 宗恪啧了一声:“那么长的头发,除了会被洗头小妹给嫌弃,还能干什么?” “咦?还可以去拍洗发水广告嘛!”阮沅笑嘻嘻地说,“到时候把头发一甩!哗!迷倒一大片!” “那不是得把女星们给气煞了?”宗恪眨眨眼睛,“于是她们最后的堡垒,就只剩了卫生巾广告了。” 阮沅笑不可仰。 太阳热热晒在被子上面,他们像小孩子一样躲在里面,把身体贴在一起,悄悄说着话,亲密厮磨。房间里依然静谧,天气好得像个久违的童话,不远处有主妇在阳台上一边晒着棉被,边和丈夫絮叨着什么,外面的公共草地上,传来孩童嬉闹的稚嫩声音,谁家在放唱片,好老好老的粤语大戏,夹杂着不清晰的杂音,有过了时的女人不舍恩情,依依呀呀的唱:“……地老天荒,情凤永配痴凰,愿与夫婿共拜相交,杯举案。” 于是,人生从此就完美了。(未完待续) 第九十七章 宗恪他们的“婚假”一共只有一个礼拜。[.超多好看小说] 但是对阮沅而言,这一个礼拜也足够了。开始的一两天,他们一直腻在床上,等到第三天,总算决定起身出门。 他们去电影院,去餐厅,去商场,去公园…… 没有什么特定的目标,只是跟着街上的人潮往前走,脑袋放空,悠闲自在。阮沅没什么东西要买,宗恪却总是问她要不要这个,要不要那个。 “买什么啊?回去又不能用又不能戴。”阮沅苦笑。 “那就买点吃的,回去还是可以吃。”宗恪说着,在旁边货架上检索,“牛肉干?奶糖?薯片?对了,你不是喜欢吃巧克力么?” 阮沅笑起来:“你当我是连翼啊?” 她这么一说,却想起来了。 “对了,给他们买些东西吧?就当做礼物。”她说,“泉子他们,还有井遥和连翼,出去旅游都是要带手信回来的嘛。” 宗恪点点头:“好吧,那你选吧,只别说是我送的。” “咦?为啥不能说是你送的?” “是我送的人家还怎么吃啊?到时候你等着看吧,连翼会把我送的泡泡糖供在他家祖宗牌位前,眼睁睁瞧着却不敢吃——‘列祖列宗,这可是圣上御赐的泡泡糖啊!’” 阮沅差点笑晕过去,宗恪这当然是在开玩笑。 然后接下来,他们逛了一天,买了一堆礼物。 给井遥买的是一套水晶石的袖扣还有配套的领带夹,这份礼物是所有礼物里面最昂贵的,因为宗恪告诉过阮沅,井遥这个人对牌子非常挑剔。眼光太高,动辄就nvin、kenzo,常常把天性抠门的宗恒给煞到。一个劲儿抱怨朝廷会因为井遥而破产。本来阮沅担心西装袖扣和领带夹,对于如今宽袍大袖的井遥而言,没有用武之地。不过宗恪说,井遥注重的是品牌。不是实用,给他看看外包装的标签他就能欣喜若狂,所以她完全不用担心。 给宗恒买的是一对粉红水钻耳饰。耳饰是阮沅挑的,不是给他的,是给他夫人的。宗恒自己想要的平板电脑和iphone4s当然绝没可能,那边没有电。 给连翼买的不用说,是一堆零食。 阮沅想不出该给莲子买什么礼物。宗恪想了想说,给他买套水晶国际象棋好了。 “等回去了我教他下。”他说,“保证莲子这半年都有的玩。” 这让阮沅担心起来:莲子是个玩起来就忘记一切的孩子,阮沅亲眼见过被他追着下棋的太监满宫里躲他。 但愿到时候,莲子不要抓着宫里每一个人和他下棋就好。 给泉子买的是一盒藏香,之前他就觉得宗恪带回宫的那些印度鲜花香料很好闻,还特意讨要了一盒鸡蛋花的回去。阿茶的礼物则是一柄大马士革刀,那刀极昂贵,又是限量版的,连宗恪自己都爱不释手。正因为这一次平叛,阿茶立下了赫赫功勋,宗恪才决定把这么好的刀送给他。 但是轮到凌铁,俩人都犯愁了。 “给他买什么礼物好啊?”阮沅问。 宗恪想了半天。摇摇头:“甭给他买了,他也不想要什么,而且知道我出来玩,凌铁又得不高兴。” “不行,人人都有礼物,偏他没有,这不是歧视他嘛。”阮沅不同意。 “那你说该给他买什么?” “……先让我想想,这两天再看看。” 然后,经过两天的冥思苦想,阮沅终于找到了适合送给凌铁的礼物:一本书。 宗恪一看封面就被逗乐了,原来书的名字叫《爱上大块头》,书的内容,则是如何饲养大型宠物。 “你还忘记了一个人。”阮沅慢吞吞地说。 “谁?” “宗玚。” 阮沅还记得太子,她知道,宗恪经常会送一些礼物给儿子,那屋子里的古怪摆设,有好些都是他从这边世界买回去的。 宗恪沉默片刻,摇摇头:“算了,这次就不给他买了。” 阮沅也摇头:“那怎么行?连小枕头都得了一大包德菲丝,一国太子,却什么礼物都没有,这像什么话?到时候小枕头他们万一说起来,说陛下给了礼物,太子听见了,心里会怎么想呢?” 宗恪叹了口气:“他不会稀罕什么德菲丝的。” “你就知道了。”阮沅嘟囔道,“小孩子,哪里会不喜欢零食?” 宗恪苦笑:“你把他当小孩子,他才会恨你呢。” 阮沅被他这么说,有些没辙了:“真不送啊?” 宗恪沉默片刻,才道:“再看看,若有合意的就再说。” 然后,宗恪终于看中了一样礼物:是一个进口镇纸,带纹理的法国蓝,上面还有凸起的数字,拿在手里又重又凉,线条是简洁的现代艺术风格。 “送这给孩子啊?”阮沅失望透顶,这哪里是给十岁孩子的礼物?这明明是中年商务人员才会喜欢的东西。 他还不如买一套圣斗士卡片给宗玚呢! “其实我不知道他喜欢什么……”宗恪的样子有些茫然,他看看那块镇纸,嘟囔道,“这个,不是挺漂亮的么?” 现在阮沅明白了,宗恪遇到宗玚的事情,就会乱,他没有办法像洞悉别人那样洞悉自己的孩子,他也根本就不了解他,所以只好拿自己的喜好来做判断。 好吧,阮沅想,就不勉强他了,但她自己也要送宗玚一份礼物。 她买的是《海贼王》的一套手办,路飞和他的伙伴们在一艘船上。 宗恪很惊讶。 “你要把这个送给宗玚?”他问,“可他没看过《海贼王》啊。” “没看过也不要紧,”阮沅慢条斯理道,“就算是不知道这故事,你不觉得这些娃娃看起来很可爱么?” “他会觉得你把他当小孩子,你轻视他。他会生气的。” “那么,你就和他说,这是我也喜欢的东西。是因为我喜欢,才送给他的。”阮沅说,“你这么说。他就不生气了。” 除此之外,阮沅又给青菡她们准备了礼物:几乎都是化妆品一类的。另外还有一份特殊的礼物,就是厉婷婷的照片。 阮沅的手机还留在蓝湾雅苑,是因为上次走之前,宗恪提醒过她不要带电器过去,因为那边没用。所以阮沅的手机就留在了宗恪的书房。 几年没交费,手机早停机了,不过充电之后却依然可以使用别的功能。阮沅的手机里存有前几年的照片。她找了一家洗印店,挑了些效果不错的冲洗出来。 阮沅本想背着宗恪做这件事,但是琢磨了一下还是作罢。她不想俩人刚在一起没多久,就互相隐瞒。阮沅直接和宗恪说,她想把这些照片送给青菡她们。 宗恪一愣,问她为什么。 “她走了这么久,青菡总想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给她们看看照片,她们心里就不会总惦记着了。” 宗恪沉默不语,他拿着那叠照片。一张一张的翻看。 照片有厉婷婷一个人的,也有阮沅和她的合影,那时候她们还什么都不知道,姐妹俩在镜头里都笑靥如花。 “其实我和她一点都不像。”阮沅叹息道。“这么多年,居然没人察觉。” “谁说不像呢?”宗恪忽然说,“那时候你俩看上去,全都傻乎乎的。” 阮沅笑起来:“你啊,辨别人脸一向有障碍的。” 宗恪对于人的面孔,如果不是十分熟悉的,就容易弄混。阮沅是知道他这毛病的,之前官员进来的多了,他就容易混淆,一旦走神,人名和五官就会在他的思维里面混乱搭配,如果不能凭手中奏章内容来判断,宗恪就只有央求阮沅帮他辨别。一天下来,御书房的人进进出出,阮沅也没法像照相机一样过目不忘,就只好问宗恪那人有什么特征,每次宗恪都得仰着脸想好半天:“嗯……他是个男的。” “废话!” “他……呃,没我高。” 阮沅泄气了,宗恪身高接近一米八五,比宗恪矮的官员成百上千,这让她从哪儿抓线索? “记得他身上补服的花样么?” “哦,这个我记得。”宗恪麻利地说,“是仙鹤。” 阮沅点头:“嗯,一品文官,范围缩小了,但是还不够,继续缩小——五官的特征是?” “对了!他的鼻子上有个黑痣!” “傻瓜!是新提拔的刘御史!” 诸如此类,就非得五官十分古怪,或者长了些格外显眼的色痣、胎记什么的,宗恪才能记住。 每次出这种事,阮沅就又气又乐,她总是建议宗恪去照个脑部ct,看看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坏掉了,才让他记不住人脸。 “其实我以前不是这样的。”宗恪赧然道,“年轻的时候还是很灵敏的,这几年不知道怎么了,总是记不住脸……” “你到底是怎么做hr的啊?”阮沅万分疑惑,一个记不住人脸的人,居然在做人力总监!宫里好歹有太监女官给提醒着,在公司里谁能帮他?难不成也要助理这么帮他记人面部特征么? “你笨啊你!谁说非得记住脸?”宗恪一脸不屑,“脸记不住就记嗓音,举止特征,身高体型……每拿到一张新名片,我都会在后面做记录,连味道都可以当做标记!” 阮沅想说你是狗狗么?要拿鼻子闻才认得出——但是这话太讨打了,她不敢说。 不过好在,每天围着他转的这几个人,宗恪不会认不出来。因此阮沅常常暗自庆幸。(未完待续) 第九十八章 看照片的时候,宗恪忽然问阮沅,有没有打算去看看舅舅和舅妈。(.) 宗恪这么一问,阮沅一时却不知该怎么回答。 “我不知道该不该去。”她低声说,“我怕舅舅会生气,而且他可能也知道林展鸿自尽了,万一舅舅怪罪你,怎么办?” 宗恪答不上来,他的身份尴尬,确实不方便在这件事里出现。 “而且你不是说,他们都挺好的么?”阮沅说,“既然如此,我就不去看了。见面如果不能说实话,彼此心里只会更难过。” 宗恪想了想,却把手机递过来:“打个电话吧。就算不说话,听听声音也好。” 他这么一说,阮沅心里一暖,接过宗恪的手机,拨通舅舅家的座机电话。 铃声响了三遍,对方接了电话:“谁啊?” 阮沅的心,砰的一跳! 是舅舅的声音! 她只握着手机,不敢出声,怕自己一出声就得哭出来。 那边听见没动静,又疑惑问:“请问找谁?” “舅舅”两个字都到嘴边上了,阮沅咬着嘴唇,浑身发抖。 一阵沉默过后,她听见厉鼎彦平静的声音:“不要再打电话来了,” 阮沅浑身一震! “……外甥要进宫伺候你们狄虏那是她的选择,就算她当了皇后娘娘,和我们也没关系。这个家已经出了一个,不稀罕第二个。我们夫妇都老了,不想沾这份光,不要指望用这种办法来拉拢我们老两口,你们就请自便吧。” 阮沅已经惊得没法呼吸了! 对方始终没听见她的声音,停了停。电话终于挂断。 阮沅的眼泪顿时掉了下来。 厉鼎彦的声音十分清晰,房间又安静,宗恪在旁边全都听见了。他只好搂住阮沅的肩膀,不断轻声安慰她。 阮沅却只是无声落泪,刚才舅舅的那番话。好像一个耳光,扇在她的脸上! 她早料到舅舅和舅妈会选择立场。却没想到亲耳听见的时候,依然令她无法承受。 宗恪懊恼道:“是我不好,不该让你打这个电话……” 阮沅忍住泪,摇摇头:“不,是我自己太想他们。这样也好,总比送上门去给骂要强得多。” 她努力抽了抽鼻子,拿过面纸扑在脸上。把泪水吸干。 “往后,我会让姜啸之尽量不要打搅他们。”宗恪说。 阮沅红着眼睛,点了点头。 “你以后,不会也躲着我吧?”宗恪有点担心。 阮沅苦笑:“我躲着你干嘛?他们做的是个人的选择,我做的也是个人选择。我不去惹他们厌弃,也就够了。” “再过几年,情况会有变化。”宗恪努力安慰道,“要是有机会,也许他们还能再接纳你。” 阮沅只是摇摇头,神色黯然。却没再说什么了。 假期只剩下最后一天,傍晚,他们买了新鲜菜回到家,自己动手做晚餐。 依然是宗恪下厨。阮沅乐得清闲,她发觉宗恪原来不是怕她累着,而是真的喜欢炒菜。 “怎么会喜欢炒菜的?”她好奇。 “因为,厨师永远都饿不死。”宗恪一本正经地说,“所以我一看见锅灶和冰箱就开心。” 阮沅笑起来,民间确有天灾三年饿不死厨子这种说法,但是,宗恪难道还怕挨饿么? 皇帝尚且害怕挨饿,奈百姓何? 那天宗恪炒的菜依然很好吃,看来,厨师的心情若是很好,厨艺也会随之上升。 吃过晚餐,阮沅收拾餐具,她洗完了碗整理好厨房,出来一看,宗恪正歪在沙发里看电视。 这情景让她一时有些迷失,觉得好像他们俩可以一直这么生活下去:宗恪做饭,她收拾碗筷,他看电视,她做家务…… 阮沅走过去,在宗恪旁边坐下来,脱掉鞋,抱着膝盖靠在他身边。[] 电视里在演不知什么武侠剧,一堆衣衫褴褛的杂人凑在一块儿嚷嚷,也瞧不出主演是谁,阮沅看了一会儿,听见其中几个嚷嚷“乔帮主”、“白长老”什么的,这才醒悟过来,是《天龙八部》。 她因为喜欢书,不愿被影像破坏心中印象,所以一直没有去看影视作品,虽然看出好像是新近拍的片子,却也不知这是谁主演的哪一版。 然后就听一个老丐嘶哑着声音说:“乔峰是契丹狗,难道咱们要让一个契丹狗,来当天下第一大帮的帮主么?” 听见这句台词,阮沅不知何故,心里一阵难过。 萧峰是她心目中的英雄,幼年这故事就在阮沅心里划下伤痕,直至成年的如今,想起来还是会觉得酸楚——但是今次,她却不仅仅是为了萧峰的命运。 她又想起电话里,舅舅那冰冷的声音:“外甥进宫伺候狄虏那是她的事……” 阮沅强令自己不再想下去,她赶紧扭过脸来问宗恪:“怎么想起看这个?” 宗恪却好像被她这么一问,才回过神来,他盯着屏幕瞅了两眼,自己也笑了:“是啊,怎么看起这个来了?” 他旋即抓过遥控器,换了个台。 阮沅这才会意,他刚才没在看电视。 “在想什么啊?” “在想……你的封号。”宗恪慢慢说。 阮沅心突地一跳: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 “怎么想到那个上面去了?” 宗恪眨眨眼睛:“早晚的事儿吧?总得给个封号才好。” 阮沅苦笑:“想好了么?” “想了一些。”宗恪坐起身来,搂住她,“先就封嫔,本想一步到位,但是一下子晋封为妃太引人瞩目了。” 阮沅吓了一跳,这一下高台跳水。又何止是连升三级?! “你别搞怪。”她赶紧道,“这太乱来了!” 宗恪笑道:“其实无所谓,封什么等级也还是你。再说地位高一些,才好给你安排好一点的住处,多一点人伺候。本来可以让你搬去漪兰宫。那边一直空着,唉。可是那边来往的人太多,像个十字路口,就差没安俩红绿灯了,住那儿你得被闹死。这么着,挹翠园后面的听香小筑还空着,虽然不是什么正经宫殿,但是那地方清静。也够大的,一般人没事儿不会往那边去,不会有人看着你。你不就喜欢自己到处溜达么?而且离宗玚也近,往后我可以顺道过去看看太子。” 宗恪这儿说的很热闹,阮沅却有点提不起精神来。 “怎么了?”他察觉她的异样,赶紧问。 阮沅摇摇头:“我是想,有了封号,有了自己的地方,往后我就不能成天跟在你身边了吧?” 这个,竟是宗恪一时没想到的。他多了个嫔妃,却少了个女官。 不过宗恪这人不喜欢被现状打败,他很快就想出解决办法:“往后我每天都往你那儿跑,不就行了?” 阮沅不由苦笑:“每天?来回跑俩月你就厌了。” 宗恪一听她这么说。松开了她。半晌,他才说:“你别这么说。” 他这么一说,阮沅也不知该怎么说了。 一时,俩人谁都没说话,只都盯着电视机,宗恪刚才把声音关掉了,屏幕上,正播放一个宫廷大戏,泪流满面的圣母女主倾诉着什么,没有声音,只能看见她那张嘴一开一合,像正在吐沙的蜃。 所以现代家庭一定要有电视这种东西,阮沅突然想,夫妻俩没话可讲时,大家就可以齐齐对着电视机。 “之前你说过,得信任我,信任我们两个。”宗恪突然说。 阮沅一怔! “阿沅,不要太在乎那些,难道你只是为了不和她们并列,就不肯和我一同生活么?”他扭过脸来,看着阮沅,“难道你以为,我在心里真的会把你和她们混为一谈?” 宗恪说中了她的心事,阮沅不知该说什么,她低下头。 “就算在宫里,环境也不能改变我和你。咱们依然可以过咱们的日子。我总觉得,即便周围限制再苛刻,我们也应该能找出办法来应对的。” 阮沅被他说的心弦微动。 宗恪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也真的够了,她还想要他怎么做呢?而且她也有理由相信,宗恪爱的是她,不是别的嫔妃,他不会再像以前那样——难道她非要逼着宗恪,把宫里的女性全都赶出去、让她们自谋出路么?那样的话,是不是会造成她们流离失所呢?从宫里出去的女性,还有什么地方可以收留?那儿不是现代社会,陈旧的制度,不会迁就她这个现代女人的思维——为了她的那点儿尊严,却逼得一群人衣食无着、无处谋生,那就太过分了。她有什么不得了的,要逼着那么多人没活路? 宗恪认真望着阮沅:“我知道,我这人是有不少性格上的毛病,以前犯下的错也有一堆,甚至,我到现在也没法和你拍胸脯说,这些毛病我统统都能改掉……那恐怕是办不到的。但是阿沅,你总不能因为这些,就觉得前面没希望了。” 宗恪这番话,深深震撼了阮沅,她忽然发现了自己的胆怯。 就因为她得到了,就开始生出恐惧心来,怕不够,怕不长远……她这样子,真不像自己了。 这不是她曾经最鄙视的那种人么? “嗯,我知道。”阮沅低声说,把手放在他的掌心。 现在,她做了决定了,即便最终真落得一个长门阿娇的命运,那她也认了。 宗恪这才放松下来,他嘻嘻一笑,用力握了一下她的手:“买彩票不还得掏两块钱么?你就先往我这儿投两个硬币,我尽量让你中五百万,好不好?” 阮沅扑哧乐了。(未完待续) 第九十九章 一周之后,他们回到宫里。(.好看的小说) 短暂的休假并没有引起过多的瞩目,莫如说,大家都对这种事心知肚明,从而不再多嘴了。 宗恪正式驳回了宗恒的要求。 他说,别说送去楚州检查,就是楚州崔门一族全都进宫来,他也不许他们像检查犯人一样检查阮沅。 宗恒的脸色十分糟糕,本来他这次与几个元老商量,一定要送阮沅去楚州,却没料到皇帝的态度竟然如此坚决,而且简直像是反弹一样,比之前更强烈了。 “如果她真的有问题,那就让她来害朕吧。”宗恪讽刺地说,“不过,这恐怕也是赵王你始料不及的吧?” 宗恪的语气里充满了讥讽,就差没说出“自作孽不可活”这六个字了。 另外,宗恪回宫之后,还做了另一件事:他将适龄的女官,以及所有尚未侍奉过皇帝的宫人,放出了宫,如果无父母可依靠,就命有司为她们另择良人。因为尚未侍奉过皇帝,所以这部分女性的等级普遍都很低,进宫时间也短,所以,不至于在后宫引起大慌乱。 这是目前他唯一能做的补救,当然在放出宫之前,宗恪也考虑过她们的日常生活,前提是,保证这些女性的生活质量不会出现大幅度的下滑,如果有实在走投无路、或者就是主动想留在宫里,不肯出去适应新环境的,他也不强求。 暂时,阮沅仍然停在尚仪的职位上,因为宗恪日常的工作离不开她的帮忙,不能因为要晋封她,就立马将这个萝卜拔出来。 但是宗恪很快就派人去听香小筑收拾打扫,他要人布置出一个全新的天地给阮沅。 因为听香小筑就在挹翠园后面。所以阮沅也想起给宗玚送去的手办,她问,礼物送去了没?宗恪点头。 “他喜欢么?”阮沅忍不住问。 “……不知道。”宗恪表情有点沮丧。“他没说。” 阮沅笑起来:“为什么不问问他呢?” “从来就没问过嘛。” “以前的也没问么?‘爸爸送你的尼泊尔挂毯,喜欢不喜欢呀?挂在屋子里好不好看啊?’这种问题很简单吧?” 宗恪更沮丧,把脸扭到一边去:“……我才问不出这种肉麻问题呢!” 阮沅忍不住笑。宗恪一个劲儿往儿子那儿送东西却从不问,儿子就一个劲儿收下来也不出声。这种别扭的父子沟通方式,到底有没有一点起效的可能性? “真是个笨蛋爸爸。”阮沅摸摸他的头,“下次送礼物,得开口说啊。孩子总是怕你,你不开口,宗玚更不敢开口。” “我怕他心里并不喜欢。”宗恪叹了口气,低头看自己的手指。“我不敢问。” “怎么会?礼物都很漂亮,又是你送的,怎么会不喜欢呢?” 宗恪只苦笑,却不做声。 另外,关于阮沅的封号,宗恪最后依然定的是“沅”字。他乱七八糟挑了一堆字,却没有一个瞧得顺眼,最后,干脆还是用了阮沅的名字。 于是,她就成了沅嫔。 册封的事。虽然已经定下来了,时间上却没有慌慌张张马上确认。这种事情相当麻烦,有文书还有仪式,还得挑个黄道吉日。而开始这一切之前,听香小筑那边先得准备停当才行。 不管阮沅有多么不在意,要换个新居所、开始新生活这种事总归是让人高兴的,但是偶尔,她也会想起舅舅在电话里说的那些话,不管她有多么高兴,一想起舅舅那冷冰冰的声音,阮沅的情绪马上就会低落下去。 她也明白,从舅舅舅妈的立场而言,这现状有多么荒谬:他们收养了一个死去的皇后,没想到他们的外甥竟然步女儿的后尘,又和同一个男人混在了一起…… 虽然宗恪说,过两年事情也许会有变化,但是阮沅对此却很悲观。她想,往后就算有机会,她也没法去见舅舅和舅妈了吧? 因为搬家的事儿,阮沅前前后后又忙了一阵,听香小筑往后就是她的地盘了,虽然不是现代家居的装修办法,但是里面的陈设装潢,肯定还是得由她说了算。 阮沅安慰自己说,这绝对比请装修公司容易多了,而且也不用她精打细算买地砖买墙纸,不用在淘宝上为了两瓶木地板油精到底送拖把还是送手套,而和店家争来争去,她乐得清闲。再者宫里环境好,装修不会太费劲,至少绝不会有污染,这也可以让她大松一口气。 阮沅想明白了,现状已经是如此了,如果她继续钻牛角尖,非要和宫廷体制作对,非要在这类宋元时代和周围的古人找茬、处处标榜自己的现代女权,到最后必定是两败俱伤,她和宗恪都没好果子吃。 真要成了那样,她爱的就不是宗恪,而是自己那脆弱的面子了。 所以,还不如从现有的生活里看看有什么可以改进的,或者找到一些值得高兴的事情,让自己愉快起来,毕竟,每天让宗恪瞧着她这不高兴那不乐意,他也会烦。他每天为那些政事已经够累了。 只可惜,并不是每一件事阮沅都能寻找到乐趣,例如嫔妃们频频过来看望她、送礼恭贺以期结交,依然让她头疼。 册封的事儿定下来还没有一天,六宫之内就全都知道了。宗恪的行为确实太大胆,一下子把一个尚仪提升到嫔妃地位,这与礼数与传统,全然不合。 所以阮沅暗中也嗔怪他,宗恪这家伙,就是喜欢搞这种让人咋舌的把戏,反正只要他开心就好了,才不会去管得知的人开心不开心呢。 阮沅地位的提升,引来许多恭贺的嫔妃,虽然他们大部分都是来探听消息的,有少部分甚至掩不住心底的嫉妒。 然而,也有一开始就旗帜鲜明的表明立场:要坚决站在她这边的。例如琪婉仪。 当初因为蓉贵嫔的陷害,她们俩曾经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为此,阮沅和琪婉仪的关系更近了一步。所以这次宗恪要晋封阮沅,琪婉仪心里是非常高兴的。 “往后尚仪更不必和我客气。”她笑眯眯地说。“我虽然年少不经事,做不得尚仪的左膀右臂,可是我这颗心。和她们都不同,我是和尚仪在一处的。不光是我,还有我父亲,这些都是自己人——尚仪只需记着就好。” 她说这番话时,眼神似乎留有深意,和往昔那傻丫头的模样截然不同。这变化阮沅不大看得懂,只好敷衍着答应。 原来到如今,连琪婉仪这种“剖开的葫芦”。都要来攀附她了么?阮沅不由深深叹息。 但是这么一来,傻子也能看出阮沅在宗恪心中的地位,甚至有谣言说她就是下一任的皇后——元萦玉死后,宗恪从来没有对哪个女人这么上心过,再者阮沅又是萦玉如今的表妹,也算是有来历有背景的人。所以,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儿么? 这谣言,传来传去,终于传到了阮沅的耳朵里。她被这消息给噎个半死! “皇什么后啊?”她囧着一张脸道,“哪会有那种事?陛下不会立我为后的。” 但是。坐在一边的丽嫔却笑道:“虽然是底下人胡猜,我怕陛下知道了不悦,也叫他们掌了嘴,但是往后的事儿。谁说得准呢?姐姐往后,只莫要忘记我们才好。” 丽嫔的这番话,让阮沅暗自诧异:难道丽嫔竟没有看出来宗恪的打算么?难道丽嫔就没有担心过,往后宗恪会因为自己,再也不去眷顾她们?如果她心里对宗恪有一丝爱情,她此刻怎么能笑得出来呢? 难道她根本就不在乎? 是因为……她根本也没有真心爱过宗恪吧。 选秀进宫,在延朝并不是强迫制度,不愿意的完全可以避开。如果目的只是为了女儿美满的爱情,谁家也不会主动把孩子送进皇宫来。 傻子也知道,宫里没有真正的爱情,没有人会抱着这种目的进宫。 “你和他爱得死去活来,那是你们的事,我们不关心。但是请记得,在你们相爱之余,把生命的安全和身份的尊贵,以及家族的显赫名声都留给我们,我们要求的不多。”——这也许才是丽嫔她们心里真正想说的话。 阮沅想到这儿,心中复杂得无法形容:于是,这算不算是各取所需呢? 那天丽嫔送了礼来,是一幅连珠芙蓉的定州暮锦。 这算什么呢?阮沅思忖,苟富贵莫相忘么?她觉得她不像陈胜,倒像是一朝中举的范进。 阮沅知道轻重,本来不肯收,丽嫔却执意要她收下。她说,往后姐妹间多得是互相来往,这点东西又算什么呢?只管叫针工局的老冯做了漂亮衣裳来就是了。 丽嫔随口一句话,却一下子触了阮沅三处逆鳞:第一,丽嫔没大没小,冯德川年龄那么大,为人也厚道,丽嫔不该用这种轻蔑口气说话;第二,丽嫔刚刚叫她姐姐,丽嫔才十七岁,阮沅已经二十八了,早就是欧巴桑了,再怎么装嫩也装不起这小丫头的姐姐。第三,丽嫔一口一个姐妹,其中意味明显,阮沅心里却愤愤:姐妹你个头啊! 现在她明白当年泉子为什么不建议她去后宫伺候女主了,跟着宗恪简直好太多了,和他讲话,阮沅从来还没这么费劲过。 但是人家是客,阮沅没法当面叫人难堪,她敷衍着,好容易送走了丽嫔,一下子倒在床上。 这还是刚开始,阮沅不由想,如果她想不出妥善的办法来处理与嫔妃们的关系,往后这日子,恐怕会更难熬…… 这种事如果告诉宗恪,那家伙肯定只会叫她别理她们,但是阮沅办不到,听香小筑又不是拥有独立产权的美式庭院,不是门口竖着一块“内有恶犬”的木牌,就能把人全都赶出去的。 阮沅喜欢和普通宫人们的交往,作为“底下人”,她们之间更加融洽,结交嫔妃却又是另一回事了。 得想点办法才行。阮沅心里琢磨,既不能和这群女人闹僵,又不能向她们妥协。 于是,自己这就等于慢慢参与到宫闱之事里了么?而且往后如果为了避嫌,恐怕也不能再插手政务了,不然万一哪一句不小心,恐怕就会被朝中元老乱扣帽子,说自己想当武则天呢。 唉,可惜自己在这边连个帮手都没有,要是有个强大的外戚什么的…… 想到这儿,阮沅怔住了! 她是怎么了?怎么会想到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难道她真想掺和进这宫里的事儿里? ……难道读过的那么多史书,还没有给她丝毫的教训么? 阮沅苦笑,看来,眼下对她而言要紧的就是,清清楚楚划分出一个心理边界来,她千万不能被她们给带跑了。 然而,还没等阮沅琢磨出办法来,接下来没多久,宫里又发生了一件大事。 太后因病薨逝。(未完待续) 第一百章 这下子,册封的事情被打断了:太后去世,还有什么比这更大的事? 消息来得十分突然,当天下午宗恪赶往慈宁宫,还没半个时辰,太后就过世了。[] 其实之前太后就一直病着,今年寿辰之时,阮沅就瞧着老太太脸色不大好,瘦得站不起身,恐怕身体早就孱弱了,果然,郦岷谋反事败才一个多月,她就挺不住了。 宗恪从慈宁宫回来,一晚上都郁郁寡欢,阮沅不敢多话安慰,只在旁边默默陪着。 后来夜阑人静,身边侍从都走开了,宗恪才和阮沅说,太后临终之时,说什么都不肯睁开眼睛看他,无论他在病榻前怎么呼唤她,都始终一言不发。 最后阮沅不得不说,人死了,这个打了这么多年的结,只能就这么算了,还是别再想了。 宗恪神色黯淡,良久,才点了点头。 “既然她那么恨我,就只好让她带着恨离世。”他说,“接下来,宫里要大大的忙乱一阵了……” 阮沅一怔:“什么?” “国丧啊。”宗恪苦笑,“你的册封,恐怕要延期了。” 阮沅这才会意过来,她忙说:“那有什么关系,世间事自然是死者最大,等这些忙过去了再说吧。” 太后的葬礼前前后后持续了一个月,宫里每个人都面有菜色,疲惫不堪。自从过了年,这群人就没消停:先是太后寿辰,接着皇帝中毒病倒,再是晋王世子谋反,平息叛乱还没多久,太后就薨逝了。 因为国丧,所有的人都更换素服。宫内的装饰也一律更改成青色和白色,听香小筑的装修工程,自然只能暂时中断。一切都得给老太太的葬礼让步。 好在阮沅对此并不在意。 她更在乎的是宗恪的身体,之前因为郦岷谋反引起的一系列混乱,让他操劳个不停。偏偏在这种忙得手脚并用的阶段,又添上太后的丧事。简直是一刻都不能让人闲下来。 这种情况下,阮沅也不再为了避嫌而躲开宗恪,她甚至比以往更加努力,帮宗恪处理手头的公务,葬礼期间帮他安排种种琐事,甚至饮食起居她也会留意。 所以宫里对她要当皇后的传闻,愈发传得凶了。本来这宫里是禁止人谈论立后的事,可是最近连皇帝自己也有了变化:不仅放出了那么多的宫人,而且也没有再去别的嫔妃那儿。曾经泉子试着把宫里流言说给宗恪听,宗恪没有发怒,只是淡淡一笑,末了,只叫泉子不要多嘴。 这种反应,岂不是坐实了谣言么? 太后薨逝,一方面带来了忙碌,另一方面也带来了新的动向:宫内固有的势力平衡已经被打破了。新的构架即将要建立起来,在这新框架里,阮沅必然是不可忽视的新生力量。 这一年里,所有的人都能看见。阮沅在宗恪身边所享受到的“特殊待遇”,她可以随意和宗恪说笑甚至直呼宗恪的名字,她能参与国家大事的讨论,她能和宗恪一起用午餐,最让人不可思议的是,她还能冲着宗恪发火,宗恪还拿她没法子…… 绝大部分人,对这种状况暗暗抱有希望,如果一定要出现新生力量,那么性格不刁钻、从不搬弄是非、毫无家世背景的阮沅,自然是受欢迎的。 对于周遭的变化,阮沅并不是没察觉。但她的注意力并没有放在别人的眼神上,她现在,只关注宗恪一个人。 夏天来了,华胤进入了短暂的闷热期,小雍山挡住了北方的凉风,京师周遭湖泊既多,又有宽阔的阜河流经其中,所以在夏季湿度会变大,这种气候在现代社会有个通称:桑拿天。 虽然华胤的桑拿天远没有那边的世界那么严重,但没有空调电扇的京师,依然酷热难熬。 天气一热,宗恪的胃口就不太好,事情太多太忙,他消耗得有些厉害,夜晚也不能安睡。这种时候阮沅不会多嘴,也不会婆婆妈妈的劝他多吃点多睡会儿,宗恪是成年人,他不喜欢被管束,哪怕是带有爱心的管束。[.超多好看小说] 只不过当阮沅听泉子说,宗恪一连两个晚上头疼发作,睡不着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担心。 “是不是累着了?”她问。 泉子点点头:“可能是。开始只说疼,前天晚上还好,疼了一会儿就睡着了,昨晚有些厉害,疼到后来就呕吐,身上都被冷汗湿透了。” “这么严重?!”阮沅紧张起来,“没去叫太医?!” “陛下说用不着,他说这是……”泉子略想了想,记起了那个古怪的名词,“神经痛。说一会儿它自己就过去了,叫来崔景明熬药什么的,也麻烦,索性忍忍吧。” 阮沅完全不同意宗恪的观点,但她也不好反驳,只问:“疼了一夜?” “嗯,到天蒙蒙亮才好起来,黎明的时候睡着了,所以今天早朝都取消了。” 泉子这么一说,阮沅才感觉事情严重,一般宗恪是不会不上朝的,他甚至都不会迟到。既然到了朝会取消的地步,想必是他也感觉到精力衰竭,已经支撑不了漫长的朝会了。 阮沅进屋的时候,宗恪还在睡,她不敢打搅他,轻手轻脚走到床边上,小心翼翼看了看,才又放下帐子来。 出来屋子,阮沅和泉子说,今晚让她来当值。 午后左右,宗恪醒过来,精神状态才算回来了,阮沅赶紧给他准备饭菜,因为暑热,御膳房准备的都是清淡菜肴:苦瓜,灯笼椒,新鲜子鸡肉,鲜鱼汤,藕片,还有嫩豆角。 宗恪的食欲强了一点,让没吃午饭的阮沅陪着他一块儿。 “头疼的怎么样了?”阮沅问。 “现在不疼了。”宗恪说,“白天都还好,到了夜里才会疼。” “是不是这段时间太累了?”阮沅试探着问。 宗恪摇摇头。 阮沅想了想,说:“以前我大学的一个教授也有这个问题,每年秋风一起就会犯。疼得半个月没法正常上课,吃什么止疼药都不管用,直接拖去医院打天麻素。每年秋季开学。他的课都被校领导给延后了,都知道他的病很重,年轻时上山下乡落的病根。” 宗恪若有所思:“是么。原来也有这样的病人……” “以前有过这种头疼么?”阮沅问。 “那倒是没有过。”他想了想,“最近用脑过度吧。” “那明天。让御膳房给你蒸一盘猪脑。”阮沅赶紧说,“再加上天麻,沙县小吃就这么弄。” 宗恪笑起来:“叫我吃猪脑子?那不是越吃越笨?” “什么啊,这叫吃什么补什么。”阮沅严肃道,“别不相信科学。” 宗恪忍笑,阮沅一胡扯起来,什么都能拉到一块儿说。 因为上午没有上朝。又是睡到午后才起身,宗恪整个下午都泡在政事里,他一直是个勤勉的人,自己的责任不会推卸给别人,既然休息时间发生变化,堆积的任务就得加快速度处理。 阮沅一直守在书房外头,她不会在这种时候打搅宗恪,除非宗恪有需求,否则阮沅会尽量不用自己的存在干扰他。 忙碌的工作一直持续到日落时分,宗恪放下笔。揉了揉额头,他几乎能听见身上骨骼发出的格格声响。 疲惫如潮水,不期而至。 “休息会儿吧。”阮沅在旁说,“也该吃晚饭了。” 宗恪点点头:“好吧。” 晚上的菜比白日多了一些。因为阮沅也在,宗恪就总是叫她多吃点,他自己却好像吃不下什么。 “怎么了?”阮沅察觉到他有点不对劲。 宗恪放下筷子,手撑着额头,低声呻吟:“……又开始了。” 阮沅吓得赶紧扔下碗,起身扶住他:“又疼起来了?!别吃了,先赶紧去躺着吧,我去让他们叫崔太医。” 和泉子一块儿扶着宗恪回房躺下,阿茶去找来了崔景明。 老头儿到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宗恪的头疼正是发作得剧烈的时候,整个人疼得满头大汗,脸色青白! 崔景明见状,也来不及诊脉,略问了两句就赶紧吩咐阿茶去拿药来煎。他开的是一些基本的镇定神经、缓解头部紧张的药物。 此时,宗恪已经抱着头在床上打滚了,崔景明无法,只好撩起袖子,在宗恪身上点了几处大穴位,先让他暂时安静下来,以防自伤。 阮沅一直在旁边看着,紧张得咬着嘴唇走来走去。 崔景明这才仔细诊了一回脉,诊完了,没说什么,脸色却古怪起来。 很快,阿茶将药煎了来,老头子扶着宗恪,一点点把药灌下去。没过多久,宗恪沉沉睡去,药开始起效了。 “崔太医,到底是怎么回事?”泉子问。 崔景明摇摇头:“现在还不好说,先看看这副药的作用能延续多久,如果明晚上不疼了,那就说明没什么大碍。” 他的话没说完,后面的意思是,如果明晚又开始疼,估计是有大麻烦了。 接近午夜时分,崔景明将剩下的细节嘱咐完毕,这才离去。 回到自家府里,崔景明的儿子崔逸迎上前来:“父亲,宫里情况如何?” “先别管宫里,阿逸,你现在赶紧动身。”崔景明吩咐道,“去楚州找门主。” 崔逸看出父亲脸色凝重,知道大事不好,不由紧张:“难道是陛下有事?” “你猜得没错。见了门主你就和她说,陛下的病情有所反复,请她尽快来宫里。” 崔逸听了父亲的吩咐,马上叫人备马准备出门。 浓重夜色里,崔景明望着儿子远去的身影,心里一阵忧虑。 他明白,之前崔玖一直担心着的事情,恐怕真的发生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一章 宗恪的症状,并没有因为崔景明的那一副药得到彻底缓解,他的头疼,时好时坏。 次日白天,因为药效的作用,他一直昏昏沉沉的睡,药效退去,到了下午才醒过来。 原本周围人都松了口气,谁知天一擦黑,宗恪的头痛再度发作。 阮沅被这情况给吓着了,不分昼夜伺候在宗恪病榻跟前。崔景明还是照样前来,诊脉,给药。但是药效通常只能管三个时辰,而且很明显,效用期一天比一天短。 到第四天,阮沅也疲惫了,她连着守了宗恪两个晚上,白天也没睡,整个人昏昏沉沉的,浑身酸痛难受。 泉子叫她回去休息,阮沅不肯,那时候已经是中午了,她怕宗恪等会儿醒过来有什么需要,她好帮忙。 “尚仪不在这儿,难道就没人干活了么?”泉子劝她,“快回去躺着吧,等到把你也累病了,陛下明日若不见尚仪过来,得要了奴婢的命。” 泉子这话本是开玩笑,是打趣她和宗恪两个,阮沅想微笑,但是也累得笑不出来了。 “还是算了,我就在这儿趴着得了。”她趴在临窗的小桌上,脑袋枕着胳膊,喃喃道,“等会儿他醒了,我再走。” 泉子摇摇头,只好不管她。 昏沉沉趴在桌上,阮沅似睡非睡,隐约间,她忽然听见有人喊她。 阮沅用力抬起头来:“谁啊?” 泉子听她突然说话,也抬起头:“怎么了?” 阮沅仰着脸,又仔细听了听,没错,是有个声音在喊她,像是从窗外传来的。 “有人喊我。谁啊……” 泉子一愣,他竖起耳朵仔细听了半晌:“没有声音啊?” 阮沅错愕地看着他:“不是在喊‘阿沅,阿沅’么?” 她这么一说。泉子以为自己耳朵出问题,他站起身,走到窗边上仔细听。依然什么声音都没有。 “尚仪是不是听错了?”泉子转过脸,困惑无比地望着她。“我没听见啊。” 阮沅身上一抖! 那声音依然在持续,是女性的声音,很细微弱小,但只要凝神细听,是听得见的。她觉得这声音听起来耳熟,却怎么都想不起是谁来,这宫里。除了宗恪也没人喊她“阿沅”,为什么这种昵称会出现在这里? ……为什么泉子听不见呢? 阮沅索性走出屋子,想找寻这声音的来源,泉子看她神情恍惚,赶紧一把拽住她! “阮尚仪!你去哪儿?!” “……这人在叫我,我得去找她。”她眼睛看起来迷迷瞪瞪的,整个人像被线给牵着的木偶,好在语句发音还算清晰。 泉子抓着她的袖子,一时不知该不该放手,阮沅的表现看起来太奇怪了。 阮沅回过神。她看看泉子:“没事的,我去找找,等会儿就回来。” 既然她这么说,泉子无法。只得松手。 阮沅从宗恪的寝宫出来,顺着那声音一路寻找,路上,有熟人看见了她,都问她去哪儿,阮沅则抓着人家问,听见喊她的声音没。 被问的每一个人都瞠目结舌,他们谁都听不见。 阮沅的心,一个劲儿往下沉! 还有的干脆说,是不是她中暑了,身上不舒服,耳朵听错了? 阮沅自己知道不是这原因,那声音虽然细微,但越往前走,就越清晰,这很明显不是她的幻听。 真是咄咄怪事!阮沅想,为什么这喊声只有自己听得见呢?…… 离开寝宫,阮沅差不多走了一个多钟头,依然没找到声源。但是她能感觉到,越来越近了,至少这个方向是对的―― “阮尚仪!” 有男孩的声音打断她,阮沅一怔,停下脚步回头一看,却是小枕头。 “这大热的天,怎么在太阳地里走?”小枕头好奇看她,阮沅在太阳下走了这么久,此刻脸上早就是汗淋淋的了。 阮沅呆了呆,刚想问小枕头听见那呼唤她的声音了没,但是记起刚才,连续问了六七个人,没有一个听见的,她再问想必也是徒劳。 “嗯……有点儿事。”她说。 小枕头愈发疑惑,他看看阮沅,又看看她要前往的方向:“……您去永巷干嘛啊?” “永巷?”阮沅一怔,她抬头看看对面,“那边是永巷么?” “是啊!” 永巷就是冷宫地带,带罪的宫人和嫔妃都被送到那儿去。永巷里不光有宗恪这一朝的,也有旧齐时候就留下来的女犯,这地方不吉利,一般人路过都得绕道走,小枕头看阮沅正朝着永巷去,心里不由发寒。 “呃……我,也没什么事。”阮沅只好说,“小枕头,你甭管了。” 她既然这么说,小枕头也不好再阻拦了。 撇下小枕头,独自走进永巷,阮沅没看见有人,站在外头,一条狭长的道路顺着脚下铺向前方,围墙旁堆着些乱七八糟的破竹筐,却没有人影。阮沅进宫一年,从没来过这儿,大概因为这边是冷宫,各处屋子都显得很破败,蛛网乱结,霉臭四溢,虽然是七月的大太阳下面,还是让人胸口渗出森森冷汗,那种明晃晃、亮堂堂的阴森可怖,比夜晚更加让人恐惧。偶尔,有女鬼一样苍白的脸孔在窗后一闪而过,把阮沅惊得差点尖叫,事后她才会意过来,那多半是囚禁着的有罪的宫人。 阮沅一间屋子、一间屋子慢慢往前走,那呼唤着她的声音,越来越清晰明确,终于,她停在了一间破屋跟前。 声音,就是从这屋子里传出来的。 阮沅站在屋门前,她的手放在门上,心中,却忽然起了一股强烈的预感。 她隐约觉得,只要推开眼前这扇门。她的整个人生将会被颠覆。 她会被毁掉。 屋里的人好像已经察觉阮沅的到来,那一路上呼唤着她的声音,此刻终于变成了清晰的话语。从屋里传出来:“进来吧,都到门口了……” 鸡皮疙瘩从阮沅的肩膀胳膊上冒了出来! 她用力推开沉重乌黑的木门,门轴大概有好久没上油了。咯吱吱的声音刺耳难听。 门开了,屋里很暗。木窗破朽不堪,窗户纸脏兮兮的耷拉着,光线从外面射进来,一股霉烂的味道扑鼻而来! 阮沅站在门口,等到眼睛适应了黯淡的光线,这才看清楚,小屋靠着墙的地方。有一张窄窄的床,床上堆着破烂的棉絮,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横卧在那床上。 阮沅一时,不敢动弹! 那女人缓缓抬起头来,见她站在当地,不由咧嘴笑道:“进来吧。站近些,看得更清楚。” 她的声音有些粗哑,嗓音阮沅是从未听过的,然而这说话的口吻却是她十分熟悉的! 阮沅浑身僵硬,她慢慢进屋。一步步走到床跟前,低头看着床上的女人:“……云姨?!” 这说话的方式,分明就是那个住在她舅舅家楼上十多年的云敏! 女人咯咯笑起来:“果然,你还是认出我来了。” 阮沅大惊失色! “你怎么变成这样子了?!你怎么会呆在这种地方?!” 阮沅语无伦次。床上的女人却无力地摆了摆手:“别慌。没法子,这具肉体不是我的。” 她这么一说,阮沅这才恍然大悟! 难怪她怎么看,眼前这人怎么都不像云敏!云敏的个子远比这人高,肤色也更白,床上的人,肤色焦黄,疾病入骨,女人长着一张方脸型,五官平常,和云敏的脸根本不是一个样子。 但她知道,这就是云敏,绝对错不了。看来灵魂的特征,远远超过了肉体。 “那……这人是谁?”阮沅不由问。 “谁知道呢。”云敏叹息,“之前那具肉体被人杀了,换了好几个都半死不活,连声音都发不出。现在我好容易找到这个可以进去的,估计她刚刚死没有半个时辰,看,尸斑都还没长出来。谢天谢地,她还有点体力,能让我说话。” 阮沅听得毛骨悚然,不由退后了一步! 这到底是人还是鬼?! “那你自己的……呃,自己的肉体呢?”阮沅觉得这问题太惊悚,她舌头都不利索了。 “已经舍弃了。”云敏轻描淡写地说,那态度,就好像随手丢掉自己的旧提包! “为什么啊!”阮沅叫起来。 “因为我想进宫。”云敏有些吃力地笑了笑,她支撑起身体,想要坐起来,“唉,这身体还是太差了,真不舒服啊!” 阮沅赶忙过去,扶着她坐起来。 她早听说云敏是那个神秘莫测的云家的人,无论是崔玖还是宗恪,都和她提过这方面。虽然旁人看来匪夷所思,但是阮沅也知道,给灵魂更换肉体这种事,在云敏而言恐怕不是什么稀罕能耐。 “那你进宫来干什么?”她小心翼翼地问。 云敏叹气不答,只是苦笑。 “怎么了?”阮沅好奇问。 “说来,阿沅,你不要怪我,其实我进宫来……”云敏说得吞吞吐吐。 忽然间,阮沅的脑子打了个闪! “……你就是那个下毒的人!”她差点跳起来,“我知道了!崔太医说是云家的人下的毒!你用的是双喜的肉体!是你害得宗恪瞎了眼睛!” 云敏没否定,她胡乱躲闪着阮沅的目光,艰难地说:“阿沅,那只是太后的吩咐。” 阮沅突然用力一推她!她猛然站起身,看也不看云敏,转头就往门口走! “阿沅!”云敏在她身后惨叫一声,“你别走!” 阮沅手抓着门,拉开了一半,没有回头。 “……阿沅,帮帮我。”云敏带着啜泣说,“我不想死在这里!” 阮沅抑制住激烈的情绪,她转过身,淡淡地说:“宗恪曾经也这么说,他也不想死。可那时候我帮不了他,只能眼看着他受折磨。” “他死了?!”云敏紧张万分地看着阮沅,“还是瘫痪了?脑子受损了?我在这儿什么都不知道,我都不知道双喜是怎么被发现的。” 阮沅摇摇头,冷冷道:“万幸,他活下来了。一切如常。” “怎么可能!”云敏一怔,喃喃道,“十方子是剧毒,我都因此受损严重,出不了宫,他根本就没可能恢复原样……” 阮沅哈哈冷笑! “你真以为自己下的毒,这世上就无人可破么?”她恨恨盯着云敏,那双眼睛好像钢针,要把这个女人扎透,“是崔门主来救了他,看来老天爷还不肯让你独霸天下。” “这不可能。不可能……”云敏喃喃道,“他的魂魄有损,没可能恢复原样。双喜一死,他应该浑身瘫痪才对。” “嗯,他是浑身瘫痪了。”阮沅淡淡地说,“可我把自己的七魄给了他。” 这最后半句,好像一柄巨斧,当头砍向云敏! 她的神色古怪,各种情绪相互撞击,在那张本来就丑陋病弱的脸孔上,形成难以描述的诡异表情―― “你把你的七魄给了他?”她慢慢的,像是在确认什么可怕的事。 “没错。”阮沅说,“现在,宗恪使用的是我的七魄。” 屋里安静下来。 然后,她就听见云敏苦涩的笑声:“可怜的阿沅……” “什么?”阮沅一怔。 “荒谬,真是荒谬。”云敏连连摇头,像哭又像笑,“这可不是我动的手,老天爷,这是你要惩罚那个狄虏了……” 阮沅勃然大怒! 她冲上去,一把拽住云敏的前襟! “你说什么?!”她咬牙道,“你再敢说一遍?!” 阮沅那双被狂怒的烈焰燃烧着的黑眼睛,变得晶亮夺目。 被一个晚辈如此无礼对待,云敏却丝毫不怒,她戏谑地看着阮沅:“阿沅,宗恪的头是不是最近有过剧痛?” 她这简单一句,却像一把利剑,戳进阮沅内心! “……你怎么知道的?!”她颤声问,“啊!是你搞的鬼,对不对?!你又在害他!” “我怎么可能还害他?”云敏自嘲地笑起来,“我都快死在这儿了,我自身难保,魂魄软弱无力,还拿什么去害他?” “……” “是他自己遭了天谴,这一次,他可过不去了。” 这句话听在阮沅耳朵里,,犹如万箭穿心!(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二章 “呵呵!这可真是绝妙。”云敏好似很愉快,“果然,人算不如天算,是老天爷要收了这狄虏去……” 阮沅快疯了!她一把扑上去,狠狠卡住云敏的脖子! 云敏被她掐得脸色泛灰,四肢拼命挣扎:“……阿沅!放开!你想他死么!” 这最后几个字,像盆冷水,哗地浇在阮沅的头顶! 她终于松开了手。 没错,她想杀了云敏,她太恨这女人了! 但是阮沅强令自己冷静下来,现在能解救宗恪的,恐怕也就是这个她恨之入骨的女人了。 阮沅垂下手,喘息着,盯着她:“你要什么条件?” 云敏努力喘了一口气:“条件?” “说吧,想让我做什么。”阮沅冷冷看着她,“你想要什么,才肯放过宗恪?” “哦,你是想让我去救那个狄虏?”她捂住胸口,边咳,边笑。 阮沅握了握拳:“……我说了,我会满足你提出的任何条件。” 云敏靠着肮脏的棉被,慢慢坐起身来,她用枯瘦的脏手指,拢了拢乱头发。 “救我出宫。” “出宫去?”阮沅一怔,“你要去哪里?” “回那边去,回你舅舅的那个世界。”云敏叹了一声,“我不能留在这儿了,得回去好好休养,适应这具多病的肉体,努力把它养活。” 放云敏出宫去?这让阮沅心中没底,天知道如果这次把她放走了,接下来,会出什么更大的问题。 看出她的复杂心事,云敏凄然一笑:“阿沅,叫你帮这个忙也不是白帮的。既然让你发现了真相。我自然会拿你当自己人,把你想知道的事全都告诉你。” 她的嗓音依然嘶哑,嘴里口气很重。可能是因为这具肉体的缘故,云敏微微一行动,浑身都会散发古怪的臭味。 “再留在这儿。我真要完了。”云敏摇摇头,“我的魂魄现在变弱了。目前这具肉体又重病缠身,早已衰竭,一点营养都没有,我快饿毙了……” 阮沅冷笑:“这就是你进宫来害宗恪的代价!” “不是的!我不是为了害他才进宫来的!”云敏分辨道,“我是为我家老爷!” 阮沅一怔! 云敏垂下头,良久,才嘶声道:“阿沅你听我说。之前进宫来,是想求太后派人,帮我找回我家老爷的尸首。” 阮沅忽然不动了。[.超多好看小说] 她知道林展鸿已经死了,宗恪将那日详细情况全都告诉了她。虽然阮沅心中也觉得悲伤,但是一来,当时林展鸿是要去行刺宗恪,宗恪自卫是正当的,二来,林展鸿是自刎身亡,总还是他自己的选择。 但是此刻云敏提起丈夫的死。阮沅的心,却像被重重击了一下。 “……他的尸首应该就在这边,但我不知道究竟落在了何处。”云敏哽咽道,“我一个人。无论如何也没法找到,况且他又是朝廷重犯,更没可能明目张胆的搜寻。除了这宫里的太后,我再找不到人可以求助了。太后叫我下毒,我只有遵命。” 她这么一说,阮沅的心,渐渐被凄凉和悲哀给侵蚀,往昔旧事,如电影般一幕幕在眼前上映,她记起了过去那么多年里,自己和这对夫妇建立的友谊,也记起云敏过去对她的好处…… 她忽然觉得,自己没法再像刚才那样,对云敏凶巴巴的了。 “带我出宫去,阿沅。”云敏立时看出她的改变,赶紧一把抓住她的手,“求你,看在以前的份上……” 阮沅依然不动,她觉得自己好像卡住了。好像有什么庞大而恐惧的东西,堵在前面,让她忽然不敢动了。 看她依然犹豫,云敏落下泪来。 “我已经换了七八次身体了,每一次都挺不过三五天去,这儿的人像苍蝇一样一群群死去,我费了两个月的力气,却连永巷都走不出去。”她哽咽道,“我倒是不怕死,可我还想把我家老爷的尸首找到……阿沅,林叔叔和云姨往日待你不薄啊!我们恨的是狄虏,我们夫妇对你却从来没有坏心,我们和你无冤无仇,为什么你连这样的事都不能答应?你非要眼睁睁看着你林叔叔尸骨无人收,看着我烂死在这永巷里,才甘心么!” 她这么一说,好像一把锤子顿时敲醒了阮沅。 “你真的肯放过宗恪?”阮沅盯着云敏的眼睛。 云敏叹道:“我眼下自身难保,哪里有心力再去害他?况且,那也不过是和太后的交换条件。目前我自己保命是第一,只要你救了我,我一定告诉你解救他的办法。” 知道云敏不会再说下去了,阮沅点了点头:“好。我相信你。既然你答应了,我今晚就送你回去。” 云敏眼中一喜:“好孩子,多谢你了!” 从永巷出来,阮沅微微定了定神。 她已经答应了云敏,就不怕对方会食言。云敏此刻这副孱弱模样,连起床都得让人扶,短时间内她根本无法自如行动,就连喝水都得让人帮忙。 就算出宫以后她食言了,阮沅也照样能够找到她,想出办法来逼着她兑现承诺。 对云敏,阮沅丝毫惧怕的感觉都没有,十多年的相处,她熟知云敏,确信自己搞得定她。 不过,这件事阮沅暂时不打算告诉宗恪,一来,他现在正病着,不好去影响他的情绪,二来,只是把云敏送出宫去,阮沅觉得这种事情非常简单,知道得人多了,反而添乱。 她跟着宗恪,前前后后也在那黑暗地带走了四趟了,完全清楚究竟该怎么做,况且去到那边,就算呆上半天,对这宫里而言也不过是小半个时辰的事,只要她弄到治好宗恪的办法。耽搁一会儿又怕什么? 心里这么想着,阮沅回到寝宫内,来来回回一折腾。太阳已经西沉了。 宗恪已醒过来,他看阮沅一脸是汗,脸也被晒得红红的。不由皱眉。 “大热天的,跑哪儿去了?也不怕中暑。” 阮沅赶忙道:“哦。没事儿,你刚才睡着,我怕走来走去吵了你。所以出去溜达了一圈。” 她说着坐下来,连续两晚没睡,刚才又步行了三个钟头,阮沅此刻身上疲倦得不行,她只觉得头沉得像个秤砣。脆弱的脖子根本支撑不住。 宗恪看她这样,赶紧问:“怎么了?” 阮沅努力笑笑:“累了,一直没怎么睡。” 她的声音有些哑,眼睛布满红丝。宗恪把她搂过来,轻轻抚着她的肩背。 “我这两天事情多,带累你也没法休息,今晚就别守着了,等崔景明送了药来,我喝了就行了。” 他说得很轻巧,但是阮沅也知道宗恪心里烦闷。一直这样头疼,又没法根治,谁摊上了也不会觉得好受。 阮沅没出声,心里却在想着云敏的话。 “先去睡吧。好不好?”宗恪贴着她的额头,低声说,“今晚好好休息一晚,明天再过来。” “没关系的。”阮沅疲惫地笑了笑,“等你喝了药,我再回去。” 晚间,宗恪的头疼依旧发作,服用的仍是崔景明吩咐的药汤。阮沅等到药物起效,宗恪安顿下来,这才离开他的卧室。 此时,夜深人静,除了守在一旁的莲子,没有别的人。 阮沅知道,每次宗恪都使用那张做了手脚的房卡来穿越,她也知道那房卡放在什么地方。趁着四下无人,阮沅悄悄去了书房,她没点灯,在抽屉里摸了摸,手碰到了房卡。 这下就没问题了。 拿着房卡出来,抱着更换的衣服,阮沅匆匆往永巷赶。一路上黑黢黢的,天空阴沉多云,也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她怕人发觉,只点了一盏非常小的灯。 紧赶慢赶,到了永巷,依照白日的记忆,阮沅找到了云敏所在的那间屋子,她还等在那儿。 一见她来,云敏长长的舒了口气:“真是救命菩萨,你可算来了!我真怕你又改了主意。” “我既然答应了,就不会把云姨你丢下的。”阮沅利索地说。 她进了屋来,关上门,先换上那套现代衣服,又把宫里的衣服整理好,放回包裹里。 做完所有准备工作,阮沅从床上扶起云敏来。 “就跟着我走吧。”她说。 阮沅把房卡贴着墙面,不多时,墙面出现了变化,它开始闪闪发光,向内凹陷,一人高的一个黑洞出现了! 云敏只一声不吭看着,好像完全没有好奇心,也不打算提问。 阮沅扶着骨瘦如柴的云敏,踏进了黑洞之中。 她们在黑暗之中默默穿行,云敏完全无法行动,只能让阮沅大力搀扶着。大约在黑暗里行走了半个小时,阮沅终于看见了远处的红光。 那是电梯上下的指示灯。 她走到近前,按下向下的键,不多时,电梯门凭空打开,俩人走入电梯内。 黑暗在电梯门合上的一瞬间,消失无踪。 云敏就像溺水之人被救上了岸,大大松了一口气! “幸亏有你在,阿沅,不然我真得永远呆在那宫里头了……” 阮沅沉默片刻,才道:“先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吧,别在这酒店里,另找个地方,不然会被宗恒他们发觉。” 从酒店出来,阮沅这才发觉这边是白天,她顾不得周围古怪的目光,扶着云敏从酒店出来,拦了一辆的士车。 “两位去哪里?”司机问。 “先往前开吧。”阮沅说,“等会儿找到地方就停下来。” 好在,阮沅随身带了钱和证件,宗恪叮嘱过她,这套东西是每次穿越都得必备在身上的。 车开了二十分钟,阮沅在路边发现了一家如家,便吩咐司机停车。 她和云敏在如家开了个房间,用的自己的证件,云敏现在身无分文,浑身无力,只能一切依赖阮沅照顾。 进来房间里,阮沅关上门,云敏松开她:“我先去洗干净,太脏了。” 让她进了浴室,阮沅顺手打开空调制暖,这边尚且是寒冬。她坐在床上,拉开窗帘往外瞧了瞧,这边的世界依然喧嚣,对面的商场播放着刺耳的音乐,一切都和她离去的时候没有差别。 想起上次她和宗恪过来度假的事,阮沅心头莫名掠过一抹忧伤。 估计云敏还得清洗好一阵子,阮沅索性先从酒店出来,她下楼找了家粥铺,买了一份牛肉粥又买了四个肉包,带回了酒店。 回到房间里,阮沅看见云敏躺在床上。 她的头脸和身上都洗干净了,不再那么脏兮兮臭烘烘的了,只是脸孔依然瘦削,此刻她睁大着眼睛盯着天花板,眼眶凹陷像骷髅,样子看起来,反而比灰扑扑的时候更加吓人。 阮沅将粥和包子放在桌上:“买了些吃的,云姨,先将就吃两口吧。” 云敏费力坐起身来,吃力一笑:“多谢你了,阿沅。” 阮沅坐在一旁,看着她拿起一个包子,慢慢吃起来。 “我身上只带了五百块,在这儿顶不了一个礼拜。”阮沅说,“接下来,你可以去找我舅妈帮忙,她肯定会想办法安置你,如果觉得这么做太危险,那我还有一笔钱在我表姐那儿,你去悄悄找她要了来,应该可以抵挡一阵子的。” 云敏放下手里吃了一半的包子,苦笑道:“阿沅,你真是个好心肠的孩子,你没有为此怨恨我,这太难得了。不过这些我都用不着的,我这种人,自然有办法活下去。而且我很怀疑,此刻最需要那笔钱的人是你。” 阮沅一怔:“我要那笔钱干什么?我在宫里又用不着人民币……” 云敏忽然笑了笑:“嗯。可是,你还想回宫去么?” 阮沅一听这话,立时从椅子里站起来! “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她颤声问,“我好心把你送出宫来,难道你想食言?!” 云敏摇摇头:“正是因为我不想食言,可是阿沅,你不是要求我治好宗恪的么?” 阮沅一时,听不懂她的意思。 “他的头部会剧痛,就是因为你。”云敏抬起头来,平静地望着阮沅,“那剂能将宗恪置于死地的毒药,就是阿沅你自己。”(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三章 阮沅脸上的表情,呆滞了两秒。(.) 旋即,她干笑起来:“云姨,你开玩笑?” 云敏没有立即回应她,她端过那碗牛肉粥,慢慢喝了两口。 “如果不信的话,你可以在这边停留一个礼拜。”云敏低声说,“然后再回去,问问宗恪,他的头疼是不是消失了――不过我估计你再回去,他又得疼起来了。” 阮沅望着她,所有的问题都堵在嘴边,她的嘴唇开始发抖! 云敏放下粥碗,轻轻叹了口气。 “阿沅,我告诉你这一切,你……你千万别怪我们。” 阮沅耳畔嗡嗡响,她挣扎着把持住神志,摇摇头:“你说实话,我不怪你,云姨,我也不会怪林叔叔的。” 岂料,云敏摇头道:“此事倒是和你林叔叔无关――我说的是你舅舅。” 阮沅一怔:“我舅舅也知道这件事?!” 云敏苦笑:“他怎么会不知道?或者我应该说,如果不是他的要求,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了。” “什么意思?!” 云敏推开粥碗,捡了桌上一根皮筋,将湿漉漉的头发仔细扎起来。 “关于我的出身,阿沅你大概都已经听说了吧?”她慢慢道,“还有,当年我和我家老爷是如何救走的嘉泰公主……” 阮沅点了点头:“宗恪和我说了,还有……崔门主也和我提过一点你们家的事。” 云敏点头道:“那是自然,云家的事在武林里总是会被传得沸沸扬扬,越是神秘,八卦就越多。” 萦玉早就做了皇后,可是云敏依然称她为公主,自然是打内心里。不承认她和狄虏的婚姻。 “因为你舅舅收养了公主,我和我家老爷无所隐瞒,把我们的事全都告诉了你舅舅和舅妈。而且公主刚刚过来的那两年里。状况也不太好,不得已,我只好当着你舅舅和舅妈的面来救治她。所以他们两口子早知道我和普通人不大一样。” 云敏说到这儿,微微叹了口气:“所以后来我家老爷总是怪我太逞能。可我也没办法啊!你舅舅苦苦哀求,难道我能袖手旁观不成?” “苦苦哀求什么?” “求我救你。” 阮沅呆了呆,脑子里打了个闪! “是……是说我和我爸受伤的那件事?!” 云敏点了点头:“阿沅,如今既然你问起,我也不好再遮掩:不瞒你说,其实当时……你已经死了。” 阮沅的头发,根根竖起!她的嘴唇血色顿失。吓得往后倒退至门边上! “你胡说!”她口齿不清地反驳道,“我、我没有死!我明明被抢救过来了!” 云敏苦笑:“你要不要我去联系当年的医生?当时你已经脑死亡了,只有生理上,还在用仪器维持着生命指数……” “这不可能!”阮沅一脸阴森,她觉得周身都在冒冷气,“你在捏造!” “阿沅,我没说谎,你可以去问你舅舅――凭什么你能逃过来你父亲却丧命了?那么大的一块预制板,而且你们俩明明站得那么近。你若不信,就去医院找当年的档案。那上面会写清楚的。” 阮沅的嘴唇抖得无法出声,她的脸色暗黄发白,像陈旧宣纸,这些事情她并不了解。当年也只是舅舅怎么说,她就怎么相信,现在云敏提出了新的观点,她却一丝一毫也没法反驳。 “当时医生们都说没希望了,脑死亡在一般人看来,就和彻底死了没区别。可你舅舅不肯答应,天天往医院跑,非要逼着他们再想想办法,还威胁说,如果不给治疗,他就去告他们医院收钱无作为,医生们每天被他这么逼,都无奈了,说:‘我们没那么大本事,我们只治疗活人,死人的事儿不归我们医院管,您还是去找神仙吧。’”云敏说到这儿,莞尔一笑,“结果这一句话,就把你舅舅给推到我这儿来了。” 阮沅呆呆听着,忽然觉得脸上一片冰冷,她不由抬手摸了摸,原来是眼泪。 当年她生命垂危,舅舅和舅妈也不知道有多着急,他们怕刺激到阮沅,从来很少提这件事,如今云敏这样说起,阮沅才明白她从这家人这儿,得到了多少…… “那时候,我和我家老爷来这边也超过十年了,平日里,我家老爷和你舅舅虽然不敢来往过于密切,害怕引人注目被狄虏的探子发觉,但是实际上,彼此之间也可称得上肝胆相照了。你舅舅来恳求我,我总不能一推了之,于是只好答应,先去看看情况再做打算。” 云敏说到这儿,苦笑了一下:“原先我以为只是昏迷不醒,所以满口答应。谁知到了医院仔细检查,才发觉之前我估计得太乐观了。” “什么意思?”阮沅哑声问。 “孩子,一般人对于昏迷、脑死亡什么的,界限是混乱的,他们将不能清醒过来的病人全都归到了一类,但是对于我,对从那边过来的人而言,这里面是有很大区别的。你也听说过新闻:昏迷了十几年的植物人终于被唤醒,这种事报纸上经常提到吧?” 阮沅点点头。 “他们能醒过来,在我看来,是因为三魂七魄都没有散离,都还在身体里面。”云敏解释道,“这就好像他的身体变成了一个上了锁的储物柜,魂魄全都卡住了,不能在正常的地方进行正常运作。如果把这些卡住的地方都疏通开来,锁打开来,三魂七魄能正常工作,人也自然就醒了。但是,你又不同。” “什……什么不同?” “你不是上了锁,而是碎了。”云敏充满怜悯地望着阮沅,“你的伤势太严重了,身体机能差得已经承受不住魂魄了,尤其是头部。所以等我到医院的时候,你的魂魄早就散光了。” 阮沅软弱无力地垂下头。泪水扑簌簌落在她的手背上。 “仪器在支撑着你的生命迹象,可在我看来,那也不过是机体的惯性运作而已。医生们不肯再浪费时间治疗你。他们没什么错,这个世界的医学,是真的已经救不了你了。” 阮沅哭得说不出话。云敏好像体会到了她的悲伤,只把手放在她的肩上。不说话,静静等这股剧烈的悲伤慢慢过去。 过了好一会儿,阮沅才忍住哭泣,哑声开口:“那我舅舅他……” “我和他说,我没办法。”云敏说,“我能做的不过是让残余的魂魄变强,或者将缺损的魂魄补齐。但我没法在一个三魂七魄全都散光了的肉体里,重新变出完整的魂魄来。这就好像凭空盖出一个楼来一样不可能。” 阮沅听到这儿,诧异无比:“那我现在这是……” “我这么说,你舅舅自然不死心,他说:‘你不是什么事都能做么?你不是能把人从一个肉体换到另一个肉体里去么?!为什么就不能救活一个孩子呢?’我当时,知道他情绪很激动,思维混乱,这个样子没法耐心和他说道理,我就只好说,病人现在这样。就算我用办法救活了,等到醒过来也不是原来的那个了。” “什么意思?!” 云敏轻轻叹了口气:“阿沅,你听说过尸术么?” 阮沅点了点头:“我听宗恪提到过一点点。” “尸术是一门非常复杂的技术,最基本的就是像我现在这样。钻进一具尸体里,用别人的肉体存活。但是除此之外,尸术还有很多别的用处,比如,把一种蛊毒,放进一具尸体里面,让它代替三魂七魄来运作……” 阮沅的脸,从雪白,慢慢转为死灰! “虽然我这么说了,可你舅舅还是不肯放弃,他和我说,哪怕活过来的是个魔鬼,他也要让你活过来。”云敏说到这儿,双手扳住阮沅的肩膀,“阿沅,你千万别怪你舅舅,他只不过是不想看着你死啊!” 阮沅摇摇晃晃,几欲要跌倒,她双手扶着桌子,一股想要作呕的欲望从胸口直冲上来! 我不接受!不接受这种事!她在心里狂喊:这不是事实!这一定是编造的! 看出她有精神崩溃的迹象,云敏着了慌,她用力扶住阮沅,看着她的眼睛:“阿沅!阿沅!你先冷静下来,先听我说!” “……为什么要这么做!”阮沅开始哭,泪水大颗大颗涌出来。 “难道你这几十年活得不好么?”云敏一字一顿道,“你能想象你舅舅当时的心情么?眼看着外甥插着一身的管子,慢慢死在自己眼前却无药可救,他怎么受得了?” 阮沅哭得无法自已,她现在完全崩溃了。 “他想让你活下来,任何办法他都愿意去试。”云敏低声说,“你现在,要为他当年做的决定而责怪他么?怪他让你活下来,辛辛苦苦把你养大成人?” 云敏这么一说,阮沅才慢慢安静下来。 云敏只得继续往下说:“既然他那样强烈的要求我救你,我只好答应他,那晚上就在医院里给你施了尸术。” “……” “所以,以往的事情,你一概都不记得,那些都随着魂魄一块儿消散了。”云敏苦笑了一下,“你的个人气质,彻头彻尾发生了改变,从本质上来看,当年那个阮桂云已经不在了,活下来的是你――阿沅,其实是阮桂云还是阮沅,又有什么要紧?你不记得你的爹妈又有什么要紧呢?这些年来,这些问题耽误过你的正常生活么?你又有哪里是不对劲的呢?” 云敏的语气很郑重,每一个字都打入阮沅的内心深处,逐渐的,疯狂凌乱的头脑逐渐减速,她慢慢冷静下来,开始接纳云敏的劝慰。(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四章 等到终于能够接受事实,阮沅这才慢慢缓过劲来。 “这么说,我根本就不是一个正常的人类,是么?”她噙着眼泪问。 “我知道,这事儿听起来是挺难受的。”云敏叹道,“好在,在这边的世界看来,魂魄这东西不是顶顶要紧的,我也见过多得是七魄坏掉、只剩躯壳的人,还在这世上行走生活呢……” “那我的未来会怎样呢?”阮沅问。 “不会怎样。”云敏安详地说,“从前是怎样,未来还会是怎样,你前面这十几年出过问题么?没有。虽说是蛊毒,效用却和魂魄没有区别。不然你舅舅也不会让我救你了。” 听她这么说,阮沅才放下心来。 “那……宗恪的病又是怎么回事?”她忍着泪,又低声问。 她这么一问,云敏就叹息起来。 “我千算万算,怎么也没算到崔门主会拿你的魂魄去填宗恪的空缺。我根本也没料到她会进宫,我以为武林人是不肯出手相救的,尤其崔家又是武林赫赫有名的世家,总得爱惜羽毛。没想到她竟然肯来。可这位崔门主还是太年轻了,没有足够的经验,再加上,崔景明又不是这方面的专家,所以俩人都没能发觉。这种蛊毒是钻进尸体里专门充当魂魄的,对真实的魂魄却会产生毒害。不过我必须承认,我对宗恪不关心,他死他活,和我无关。当时我……不,双喜,已经叫阿莼给杀了,弑君大罪,早晚得挫骨扬灰。我只好另在永巷找了个快咽气的宫娥,将她羸弱的魂魄赶出去,挤进那具肉体暂时将就。被崔门主的药物重创,那种情况下我没力气离开永巷,自身难保。更管不了别的。” 阮沅默默听着,眼前事物在泪水荡漾中。变得模糊不清。 “你的三魂七魄貌似正常,甚至连狩冥之蛇都分辨不出真伪,但实质却和正常人不同,它们并不是真的魂魄,而且能够不断自生,所以‘散魄术’拿你是没辙的。当然,这种特性源自于我这个始作俑者。这个具体等会儿再说。而且你的魂多,魄少。魂多是因为蛊毒是替代品,要多一些才能撑住这个身体,魄嘛,七魄,其中有一味你是没有的。” “什么我没有?!” “恐惧。” 房间里静了下来,阮沅吃惊地望着她! “怎么会?!”她说,“我也怕的啊!谁说我没有恐惧?!” “你是会怕,可你的怕全都是跟着身边的正常人学出来的,阿沅。我当初没有在你的身体里放进这一味魂魄。因为无论如何我也造不出来。恐惧这种情绪,只有真正的人类才会有。” “这怎么可能!”阮沅要跳起来了! “还不明白么?恐惧就是人类所有情感里的根基所在。”云敏苦笑,“欢喜,是因为恐惧得到暂时的缓解和转移;愤怒。是因为不公正,不公正会威胁到生存从而引发恐惧;嫉妒,是为了他人得到而自己没得到,人被‘他有我没有,我就有所缺失’以及‘人家选择了更好的,自己会被抛弃’的念头威胁到了才会嫉妒;悲哀也不过是对未来恐惧的无力感……说来说去,所有其它情绪,都是恐惧的变种。” “可是我、我也怕啊!我明明是会害怕的啊!”阮沅被她说得混乱了,两只手乱抓着头发。 “你是怕,可你哪一次因为害怕就停止行动了?你的怕是假的,嘴上说说而已。”云敏笑起来,“你真正的里面是从不怕的。你从来没有被害怕给打倒过,你没有恐惧,那些恐惧不过是跟着外界学来的俗世习性。” 阮沅怔了半晌,捂住了脸。 她垂泪道,“原来错在我身上,如果当初我没有争着去救治宗恪,那就好了。” “这不是你故意的。”云敏拍了拍她的手,“你喜欢宗恪,你能忍着不救他么?就像你舅舅舅妈,当年能忍住不救你么?我虽然恨这个狄虏,可我也知道爱上别人是什么滋味。” 阮沅“哇”的哭出了声! “那现在怎么办!”她边哭边说,“我现在该怎么办?!” “唯一的办法,就是不要再过去那边了。”云敏说,“蛊毒在这边是无法发挥效用的,这边的环境不好,不够自然,所以能够压制住毒性不让它发作。那边世界,就是这些神神叨叨玩意儿的天下,你留在宫里,你身上的蛊毒会刺激宗恪体内的那部分,就像钻进他脑子里的一根铁钉,不彻底杀死他,填补进去的蛊毒是不会罢休的,这东西是能以假乱真、当成魂魄来用的,当真霸道得很。” 云敏说得阮沅身上一哆嗦! “其实依我的本心,什么都不说,就这样看着这狄虏死去,倒也不坏。”云敏说到这儿,声音变得缥缈,像是想起了什么,旋即她又回过神来,“可是你救了我,把我从宫里带出来,你与我有恩,既然如此,我就没法食言、不告诉你这一切。” 阮沅哭累了,只剩了哽咽,她趴在桌上,脸上泪痕乱七八糟。 “我本来不想告诉你,这事儿,牵扯到你舅舅和舅妈,如果让宗恪知道他身中剧毒,起因竟然是你表姐的这对养父母,他不知道又会怎样的狂怒呢――他不见得会相信他们是无辜的,只会因为你表姐,对他们更加起疑,怀疑他们蓄谋已久。阿沅,你还是得为你家这两位老人考虑考虑!” “……这个我自然明白的。可是,我再也不能去见他了,是么?”她小声啜泣着说,“我再也不能回宫里去了。” 云敏定了定神:“决定在你,一切都在你,阿沅。你若暂时难以割舍,也可以再回宫去,验证一下我的说法。不过我想,当你看见宗恪疼得满地打滚时。恐怕也没法再留在那儿了吧?你身上的蛊毒,它们自然是非常想回去的,它们在这儿不舒服。会想法子诱迫你回去,这不是一年两年的事。但是,选择最终在你。” 阮沅没出声。从各方面来看,云敏所言也不像是假的。她也没必要为此再去考证了,又何苦让宗恪再受一遭罪呢? 这么一来,阮沅知道,她只有唯一的选择了。 那天下午,她又在酒店里哭了很久,云敏一直安慰着她,这让阮沅觉得多少好受了一些。 直到日暮时分。她才渐渐平复了情绪,到这时候阮沅才终于想起,该问问云敏的情况。 “接下来,云姨你有什么打算?”她说,“还想着继续去寻找林叔叔的尸骨么?” 阮沅这么一说,云敏的神色黯淡下来,“现在恐怕暂时不能。我得在这边歇息一段时间,至少得把这具肉体养好了才行。既然太后无法帮助我,那我就自己去行动,眼下。这是我唯一想去做的事。复仇的事,我已经不想去想了,我家老爷……我不能就这么放任他不管。就算走遍天下每一个角落,我也要把他找回来。哪怕捡回几根遗骨也是好的。反正,我的时间多得很……” 她这么说,阮沅再度忍不住落泪。 “我是怎么都好办的,倒是阿沅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云敏这么一问,阮沅不由发呆。 除了回宫里,回到宗恪身边,她哪儿都能去,可是不能回到宗恪身边了,这天下之大,无边无际,她却找不出一个想要去往的地方…… “我不知道。”她含着泪,低声道,“随便找个地方活着吧。反正也不能回去了……” 云敏无言,她握了握阮沅的手,才道:“你是我救活的,你身上的蛊毒里有我的血,所以我能呼唤你,让你听见我,反过来也一样,阿沅,往后你有什么难处,只要在心里想着要见我,你就能找到我。” 阮沅默默点头。 那晚,阮沅没有留在宾馆里,她怕留下痕迹,会被宗恪的人追查过来。 阮沅决定不管怎样,先离开这座城市,她要去往无人知道的地方,躲起来好好舔舐自己的伤口。等定下心来,再做进一步打算。 临别之际,阮沅忽然想起一件事来。 “有个事情……”她说着,却顿住了。 云敏抬头看着她:“什么?” 阮沅张了张嘴,脸有点红:“是关于你和林叔叔的。” 云敏表情很安详:“问吧,孩子,我还有什么是不能和你说的呢?” 阮沅想起崔玖提到过的,关于云敏和林展鸿的事。 “崔门主曾经和我说过,当年你和林叔叔的事情。”阮沅说,“崔门主说,因为……因为你叛逃出云家,所以肯定会受到云家的惩罚。” 云敏一怔!她慢慢点头,哑声道:“是有这么回事。” “那到底你受了什么惩罚?”阮沅好奇地望着她,“我什么都没看出来啊!” 云敏沉默不语。 良久,她才慢慢道:“他们,将我变成了‘不死者’。” 阮沅惊得目瞪口呆! 云敏扬起头,用一种扭曲的,充满苦涩的神情望着阮沅。 “我的魂魄无法归于虚空,更不可能得到最终的安宁,这是云家最严重的惩罚:我被判决,将无休止的变幻形态,穿梭于一具又一具肉体,限制在实体之内,永永远远也无法真正死亡、得到最终的休息。” 她说到这儿,抬头看了看阮沅:“这也是为什么你缺一味魂魄的原因――你身体里的蛊毒药引,就是‘不死者’的一滴血。人这种生物,说到底只是怕死。没有死亡,也就没有了最终的恐惧。” 阮沅恍然大悟! 现在,阮沅终于明白云敏刚才说的“时间多得很”是什么意思了,对于一个永远都无法死亡的人而言,她的时间,甚至是无穷尽的。 永生不死…… 原来,这就是来自云家的最终惩罚。(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五章 阮沅已经失踪三天了。 宗恪得知她失踪的消息,是在次日中午,那时候他刚刚醒过来。 “找不到她?什么意思?”他一时没能理解泉子的话。 “到处都找过了,可是都没发现阮尚仪的踪迹。”泉子说,“今早本该她来当值的,到了时间阮尚仪还没过来,奴婢以为她太累,睡过了头,是以也没想去惊动,结果日上三竿她还没来,奴婢担心是出什么事,叫人过去找,却发现……” “什么?!” “院门开着,屋子敞着,被子叠得好好的,人却不在――恐怕昨晚就没回去。” “没有派人到处去找么?!” “奴婢已经让人去各处查看了,都说没见到。” “再多派些人去找!” 宗恪顾不得许多,他翻身跳下床,泉子一见,有点慌神:“陛下!” “别拦着我,我没事!”宗恪粗鲁地推开他,披上衣服就要出门。 “陛下,奴婢还有一件事要禀报。”泉子赶紧说。 “你快说啊!”宗恪不耐烦地看着他。 于是,泉子就把昨天下午,阮沅忽然听见莫名呼唤的事情告诉了宗恪,他还说,除了他,还有好些人都看见了阮沅,也被她抓住问是否听得见那呼唤。 “没有谁听得见阮尚仪说的什么呼唤,她们都当阮尚仪中暑了,也有劝她回屋休息的,可她不肯听。”泉子说,“奴婢挨个儿打听过了,都说,阮尚仪看起来迷迷瞪瞪,像中了邪。” 泉子这么一说。宗恪的神色变得凝重起来。 “后来下午她回来了,陛下也醒过来了,奴婢本想打听一下她到底去哪儿了。找到那个声音没有,却都被她搪塞过去了。奴婢看得出来,阮尚仪……好像发生了什么事。” 泉子说到这儿。想起来,又道:“昨天下午。小枕头是最后一个在路上看见阮尚仪的人,他和奴婢说,阮尚仪当时,进了永巷。” “永巷?!”宗恪一惊,“赶紧把小枕头找来!” 小枕头很快被找来了,宗恪叫他把当时的情况,事无巨细。完全讲给他听。 小枕头便将当时所见,都说与了宗恪。 “……奴婢当时看着阮尚仪满头是汗,整个人迷迷糊糊的,就像被下了咒一样。”小枕头看了一眼他师父,才又说,“奴婢看她那样子很是担心,便问她,阮尚仪,您去永巷干什么呀?可是阮尚仪就说,小枕头。你别管。” “然后呢?!” “然后……阮尚仪就进了永巷。” 宗恪闻言大怒! “她叫你别管你就真的没管了?!”他冲着小枕头吼道,“你就不知道跟过去瞧瞧?!蠢货!你怎么就放她独自进永巷那种地方?!那是她能去的地方么!” 宗恪这么发火,小枕头吓得想哭,他伏在地上不敢动。泉子在一旁看着。不由轻声道:“陛下……” 泉子这么一出声,宗恪才意识到自己行为出格了。 小枕头是个级别非常低的小太监,阮沅是即将要封嫔妃的宫内红人,而且是跟在宗恪身边办事的人,二者差距这么大,一个小太监,哪里有资格、有胆子去管阮沅的事呢? 他责怪小枕头,这是毫无道理的。 想到这儿,宗恪疲惫的挥了挥手:“先下去吧。” 他关心则乱,自己也知道不对,是以屏退所有人,只留了泉子在身边。 君臣二人,一时相对无言。 “她会去哪儿?”宗恪扬着脸,看着泉子,好像希望泉子能给他一点线索。 泉子凝神想了一会儿:“会不会,回家去了?” 泉子这么一说,宗恪猛然醒悟,他顾不得找人,直接穿上鞋就往书房跑。 一路上,各色人等避闪不及,均吓得匍匐在地,只见皇帝头发没梳好、衣服披在身上,就这样子在宫里狂奔,后面跟着努力想追上他的泉子…… 到了书房,宗恪冲进屋子,一下拉开抽屉! 如他所料,那张房卡,不见了。 “这个女人!”他一拳捶在桌上,“为什么回去了也不和我说一声!” 泉子跟在他身后进了书房,听见宗恪这么说,他想了想,道:“昨晚陛下睡着,阮尚仪也没法和陛下说,恐怕事出紧急……” 宗恪转过身来,一脸铁青,“就算事出紧急,她为什么不能和你们说?哪怕留个字条也好啊!” 这下,泉子答不上来了。 阮沅失踪第三天,线索渐渐被收集起来,原来那晚上,有巡夜的侍卫看见她举着灯,往永巷的方向去,那些侍卫说,阮沅当时手里还抱着包袱。 宗恪旋即下令,彻底搜查永巷,统计所有人的名单,活的死的,全都必须呈报上来。 没多久,事情便查清楚了,永巷里少了一个人。 是旧齐时代的一个宫娥,犯了过错,被罚在永巷已经二十年了,之前也有待罪的宫人看见阮沅进了她的屋子。(.) 宗恪拿着交上来的名单和详情,眉头紧锁。那个宫娥整个人生,和阮沅毫无交集,为什么阮沅会去找她呢? 为什么阮沅会带着一个陌生人不声不响离开皇宫? 既然宫里翻天覆地的找,也只能知道这么多,那么接下来,恐怕就只能去那边世界打听了。 宗恪把宗恒找来,将事情前前后后告诉了他。 “现在我脱不开身,宗恒,只有你过去那边,叫姜啸之动用一切手段,务必找到阮沅的下落!” 宗恒领命,但他停了停,又问:“皇兄的头疼症,如今怎么样了?” “这就是古怪的地方。”宗恪皱眉道,“突然就好了,再没疼过。” 宗恒心里一惊:“是从阮尚仪离宫那天开始?” 宗恪沉默。良久,他才点点头。 “恐怕,之前你的担忧和猜测。变成真的了。” 他的语气十分平静,里面甚至都没有一丝责怪和讽刺。 宗恒心里一沉,他不敢多问。当天就改换装束,去了现代社会。 宗恒一共离开了三天。这三天里面,宗恪寝食难安,几乎无法集中精力做任何事情。他隐约怀疑,阮沅的离去和自己头疼的不治而愈,有必然的联系,但是这里面到底埋藏了什么秘密,宗恪却是无论如何也想不通。 崔景明得知他的头疼痊愈。不喜反忧,因为他已经得知了阮沅失踪的消息。事情一件件关联起来,只加速验证了他之前和崔玖俩人的猜测。 第四天上午,宗恒终于回来了。那天有早朝,宗恪以平生最大的耐心,坚持完漫长的朝会,散朝之后他立即传令,让宗恒去书房见他。 一见宗恒进来,宗恪顾不得传令,自己将其余人等打发出屋子。 “怎么样?!” “找到了。”宗恒一脸冷静。虽然追查有了结果,但他的脸上毫无得色。 “找到阮沅了?!”宗恪讶异万分,“她在哪里?!” “就在隔壁的城市。”宗恒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打开来,里面是一叠照片,“皇兄自己看吧。” 宗恪此时,心如擂鼓,有种莫名的恐惧和紧张将他紧紧包裹着,他甚至不敢去看那叠照片。 但是过了一会儿,宗恪深吸了一口气,终于还是伸手把照片拿过来。 目光落在照片上,宗恪一惊。 照片里的女人,围着女侍的白围裙,端着一盘菜穿梭于几张酒桌之间。女人的头发很短,露出耳朵来,她的脸上挂着勉强的微笑,因为旁边有个胖乎乎喝多了的客人,正笑嘻嘻的和她说着什么。 再看女人的五官,正是阮沅。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宗恪将照片摔在地上,“她疯了么?!” 宗恒没立即回答他,他将照片拾起来,放在桌上。 “臣弟过去之后,联系了姜啸之,他用警方系统查找,当天就找到了线索。”宗恒说着,从照片里翻出一张来,“阮尚仪走的那天上午,是和一个女人在一起的,她们在如家酒店开了一间房,这就是她们俩进电梯时,安保系统拍摄下的照片。” 宗恪拿起那张照片瞧了瞧,没错,那时候阮沅头发还没剪,她旁边站着个衣衫褴褛,瘦弱不堪的女人,从那身衣服可以辨认,是宫里的服饰。 那么,这就是永巷里的那个宫娥了,宗恪想,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姜啸之去了那家酒店,那女人已经退房了,看来当晚俩人就分开行动了,那女人的下落姜啸之到现在也没找到,但是阮尚仪的下落,一个礼拜之后就找到了,因为她使用了银行卡,也使用了身份证,所以很快就被警方察觉。” 宗恒又抽出几张照片,摆在宗恪面前:“姜啸之去了那家餐厅,问了值班经理,对方说阮尚仪是前两天刚来的新人,说,她自愿降低工资,只求有个收留的地方。所以餐厅就雇了她。” “她真是疯掉了!”宗恪咬牙切齿道。 宗恒微微苦笑,又继续道,“然后第二天,臣弟和姜啸之就在餐厅逮到了阮尚仪。” “她怎么说?!” “阮尚仪一开始,不肯承认。她说她不认识臣弟,更不知道我们说的是什么。”宗恒停了停,才又道,“后来,臣弟逼问得紧了,阮尚仪就说,她有问题先问我们,我们回答了她,她才肯说实话。” “她问你们什么?!” “她问,陛下最近是不是再没有头疼过了。” 宗恪脸色变了一下! “臣弟答她说,是的,最近陛下已经没有再头疼了。”宗恒看着宗恪,又道,“说来也怪得很,臣弟这么一说之后,阮尚仪就哭起来了,她说,求我们不要再缠着她,让我们就此放过她,让她走。” “为什么?!”宗恪快疯掉了,“她为什么不说清楚?她到底为什么要走?!” 宗恒沉默良久,才道:“阮尚仪大概,受了什么刺激……” 宗恪一怔! “她说她不能留在这宫里,她原本就不应该来这边的世界,她不是我们这儿的人,是她一时脑子发热,行差踏错,才惹出这么些事儿来,所以这事儿……就这么算了吧,就当她从来没进过宫。” “就这么算了?!她叫我就这么算了?!”他的表情狰狞,“不是一路人?我倒要看看,她到底是哪路的人!” “皇兄……” “好,既然她这么说,那我就去亲自问问她。”宗恪冷笑连连,“我倒要听听,她在我面前还能有什么借口!” “陛下,另外,为了此事,臣弟也去问过皇后。” 宗恪一怔:“你去找了萦玉?” 宗恒点了点头:“臣弟将近期宫里发生的这些事情,全部告诉了皇后,希望能够得到她的解释――她当初既然说过那样的狠话,想来必定是有缘故的。” “她怎么说?” “她说,阮尚仪的魂魄有问题,里面似乎掺有蛊毒。” 宗恪呆住了! “她还说,起因是当初阮尚仪和她父亲一同受伤的那件事。据说,云敏为了救阮尚仪,使用了一些云家的手法,至于具体是什么手法,皇后不知道,”宗恒说到这儿,顿了顿,“想来,恐怕与蛊毒有关。” 他的话说到这儿,停下来,宗恪也沉默下来。 良久,他点了点头:“你先下去吧。” 宗恒又看了他一眼,这才退下去。 屋子里静下来,宗恪像只愤怒的无头苍蝇,在房间晕头转向绕了几圈,终于停了下来。 他弯下腰,将刚才洒在地上的照片全部拾起来。 照片里的阮沅,脸孔很瘦,因为头发剪得很短,所以五官更显突兀。宗恪一张张看着照片,心里仿佛翻江倒海一般。 她把头发剪了,他不由想,她想恩断义绝,再不顾念从前――不然,又何必把那一头青丝悉数斩断? 她离开这宫里,离开眼看着就要被晋封的宠妃地位,离开几天之前还恋恋不舍的他,就这么突兀的走掉了,跑去一个破败肮脏的小餐厅,去给人端盘子…… 他不相信她能这么绝情,他找不到理由来证明她这么做是有道理的,宗恪想,阮沅一定有苦衷,是什么事情逼迫得她不得不离开他,那一定是因为他。 无论如何,他也要找到她,把一切问清楚!(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六章 在宫里把手头的事情稍作了处理,几天之后,宗恪将政务交给了宗恒,独自一人来到现代社会。 因为有宗恒的预先通知,姜啸之早已经做好了准备,让他的手下等候在宾馆内。 宗恪换好衣服剪短头发,从宾馆出来,锦衣卫早已将车开上了门庭。司机从车上下来,低声恭敬向宗恪道:“陛下。” 那是姜啸之的得力手下,名叫游迅的。 宗恪没出声,拉开后座坐上车,然后示意游迅开车。 黑色suv驶出宾馆,宗恪这才问:“情况怎么样?” 游迅一面开车,一面道:“回陛下,姜大人还有臣等几人,之前一直守在那家餐厅附近,但是一个礼拜前,阮尚仪辞职了。” “辞职了?!”宗恪一惊,不由坐直身体,“她去了哪里?!你们跟丢了?” “回陛下,没有跟丢。”游迅说,“阮尚仪还在那座城市里,只是换了个工作。” “她换了什么工作?” “眼下,阮尚仪在一家711店打工,当收银。”游迅说,“便利店比那家餐厅更像样子,阮尚仪的薪水也比以前多了一千块。” 宗恪冷笑:“哦,朕是不是该恭喜她?” 听他声音太冷,游迅不敢出声,只好专注开车。 游迅将车一直开到姜啸之的住所,他和几个手下全都迎在门口,一群人全都是黑西服,表情恭敬,肃穆无言,上前替宗恪开门的是游迅的哥哥游麟。 这是私人别墅,四下无人。姜啸之那些人欲给宗恪行君臣大礼,却被宗恪阻拦住了。 “现在没时间搞这些虚套。”他直截了当地问,“阮沅人呢?” 姜啸之道:“阮尚仪到目前为止。还在那家便利店上班,她的住处也有警方在监视。” 宗恪点点头:“那咱们现在就过去。” 发现阮沅踪迹的地方,是在另一个城市。开车过去得三个钟头,姜啸之做司机。宗恪没有让他的手下跟着,他说,就他们君臣二人足够。 宗恪不耐烦换姜啸之的路虎,依然指定了那辆suv,姜啸之等宗恪上了后座,他自己坐上驾驶座,发动引擎。 车走的是城际高速。一路上风驰电掣,宗恪始终心不在焉。 他靠在后座上,眼睛盯着窗外单调的路间绿化带,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宗恪想不出来等会儿见到阮沅,彼此间又会是何种场面,他到底该说什么呢?如果阮沅肯说清楚,她在宗恒面前就已经说清楚了,她既然什么都不肯告诉宗恒和姜啸之,又怎么会在他面前说实话? 甚至。他到底该怎么面对她呢?…… 车内很安静,但是,过于安静了,司机不敢放音乐。只有高速行驶的车轮和地面摩擦时,发出的尖锐鸣声,这让车内气氛更加沉闷紧张。 姜啸之从后视镜里悄悄望了宗恪一眼,他看见宗恪目光盯着窗外,一脸阴郁,周围一米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恐怖气息。 就这种状态要开三个钟头车,想到这儿,姜啸之就犯愁,他向来不是个推卸职责的人,也明白眼下给宗恪办这件事的,也只有他了。不过,看见这副模样坐在后座上的皇帝,他总觉得……有点难受。 宗恪是姜啸之这辈子,少数几个怎么都把不定的人之一,偶尔有时候,姜啸之也在心里想,大概俩人的大脑回路,天生就有极大差异性吧。 当然这并不是说,因此他就不尊敬不佩服宗恪,不是的。姜啸之一贯是钦佩宗恪的,他亲眼目睹宗恪作为当年被顾命大臣们虎视的皇太子,一步步走到如今,经历过怎样艰苦的磨难。所以他很清楚,宗恪的每一步走得都不容易,换了别人,这么多难关,走不到一半就被打败了。宗恪的秉性里,有一种姜啸之不得不佩服的超出常人的坚韧,而且说到底,他也不是不喜欢宗恪。 当然,作为臣子,说什么喜欢皇帝,这说法会让人觉得怪怪的,有乱了尊卑秩序的感觉。姜啸之却很坦然,他认为这种喜欢,其实是“吾爱孟夫子”的那一类,是性情投合,彼此欣赏。 姜啸之始终认为,如果臣民对皇帝完全没感觉,只把他当个木头牌位,那就没可能真正的尽心效忠,或者干脆皇帝就是个人渣,那做臣子的不肯为之牺牲,绝对是理所当然、不该受谴责。姜啸之不是那种会被常规给框定的人,他只是很会保护自己,不因为逞口舌之快,就给自己惹麻烦。姜啸之喜欢将生活严格分为很多类,每一类都妥善归档、从不互相混淆,所以很少有人知道,这位武功侯的性格里,也有狂放不羁的一面。 姜啸之本身,对此毫无愧意。他觉得人性就是如此,只有对君王的感觉良好,臣子才会投入最大的心力为他做事,否则就只会阳奉阴违,事倍功半。 但是,就是这样的宗恪,却有一个他怎么都闹不明白的毛病。 在姜啸之看来,宗恪太容易跌进感情的泥淖里了,而且一旦跌进去,就怎么都拔不出来。 姜啸之这样说,并不是把皇帝当成神仙,他也不是在拿非人类的标准来要求宗恪,就他这些年亲眼目睹,这位皇帝在私人情感方面,似乎比普通人更容易出问题。 姜啸之自身有一个处理情感的原则:察觉到是泥淖的,就赶紧避开,就算是人生的某一档出现问题,他也决不会让混乱波及到其它各档。他这么做,并不是出于自私或者胆小,而是为了确保双方的利益,他很清楚,如果不管不顾只凭着激情踏进去,早晚只有一个结果:拉着对方同归于尽。 姜啸之觉得,这种清醒的理性应该是人人都具备的,他有,连翼有。他手下这些锦衣卫们也全都有,甚至放荡不堪如井遥,也一样具有此类理性。 ……偏偏宗恪就没有。 他已经不止一次看见宗恪栽进这泥淖里。无法自拔,这泥淖甚至不限于男女私情。宗恪的人生泥淖层出不穷,萦玉算一个。太后算一个,另外。听井遥曾经提过的,宗恪刚到这边不到一年,结交过一个女友,是个很漂亮的ol,容貌气质酷似元萦玉。那时候天子还没学会泡吧勾引女性,所以几乎可算是认真结交,按照井遥的标准。那种状况差不多也算是跌进去了,然后俩人为了什么琐事大吵了一架,对方割腕未遂,宗恪也差点崩溃。 这些全都是井遥那个“八卦公”告诉他的。姜啸之听得目瞪口呆,最后,他只有一句可以总结:“这叫什么事儿啊!” 这些在旁人眼里明明白白插着红色警告牌的泥淖,宗恪一个个利索地跳进去,又一次次艰难爬出来,每次他为了能爬出来,都得折腾掉半条命。 原本姜啸之以为。宗恪丢下厉婷婷回了延朝,俩人的事儿总该了结了吧?这下皇帝该清醒过来了吧? 却没想到,才消停没多久,又来了一个阮沅。 姜啸之实在弄不明白。他的君上在所有的方面都那么聪明,那么清醒,那么出色,为什么偏偏就在这方面,顽固得好像千年顽石,糊涂得好像言情少女? 换了是他,别说跳进去,隔着百八十里地他就绕弯了。 而且他也没有把宗恪当做那种脆弱易伤感的、心软如泥的白弱书生。在镇抚司这几年,姜啸之很清楚自己有多残忍,他不回避这一点,宗恪同样也有残忍的一面:他们都是战场上杀过来的,姜啸之知道宗恪面对死亡时有多么镇定,处置敌人时又有多么无情——即便犯人皮肉烧焦的臭味扑鼻而来,宗恪都不会动一下眉毛。 所以这么看来,这并不是个能力问题。 正因为是宗恪,是他很关心的人,姜啸之常常就会有一种不顾理性的冲动,他很想找个时间和宗恪好好谈谈,他很想去和宗恪啰嗦一下,就像那些精神导师们做的那样,把这简单的道理,掰开了揉碎了说给宗恪听,让他从此以后,理智对待这些泥淖,不要再犯同样的错误。 因为憋得太久,姜啸之有一次和好友井遥谈起这件事,终于把自己的想法说给了井遥听。 “你是说服不了陛下的。”井遥边笑边摇头,“这种事情,根本不是用理智能够解决的。因为这正是陛下自身的脾性,他做不到那么无情。” “你误解我的话了,我没有说要让陛下从此变得无情无义,我可不是那个意思。”姜啸之辩解道,“我只是希望,往后遇到这种陷阱,他不要再盲目的跌进去,一次次浪费生命……” “浪费生命?”井遥微微一笑,“他自己,可不觉得是在浪费生命。” 井遥这么一说,姜啸之就讲不下去了。 “或许莫如说,他觉得这样他才算活着。”井遥说到这儿,微微喟叹,“啸之兄,要么,是你自己没经历过——不,你应该经历过,但在我看来那又是另一种——要么,是你已经有了足够的力气,能够掌控。可是不幸得很,咱们的陛下在这方面,明显是柔弱无力的。他无法像你我这般掌控,你要求他避开泥淖,就像要求一个五岁的孩子避开麦当劳一样没可能,甚至,他就是为了这些泥淖而活着的。” 最后,井遥总结道,抛开强硬的伪装,真正的宗恪其实是个柔弱易感的人,而这也正是他所有优点的根源,是他们这群人,之所以能全然效忠他的缘故。如果宗恪丧失了这部分柔弱易感,那他就会像太祖晚年那样冷酷无情,将手足和勋臣砍杀殆尽——如果皇帝真的是那个样子,他们这些臣子,也无可能坐在咖啡厅里聊这些了。就井遥个人而言,他可一点都不希望那样的事情发生。 井遥说,这是早年际遇以及主要培养人的问题,之所以姜啸之能看见红色的警告,而宗恪却看不见,是因为姜啸之早年,是被周太傅那样过分理性的人培养起来的。姜啸之这种情感上的边界,是养父给他一点点强行打造出来的,不幸得很,整个青少年期间,没人给宗恪打造这个边界,看来太祖当年根本就没在这方面下功夫。 井遥的话,姜啸之听得似懂非懂,后来又有什么心理、精神分析之类的东西冒出来,姜啸之就开始头疼了:他知道井遥跑到这边来以后,乱七八糟上了一堆课,有少部分是赵王要求的,那多半是有关管理学的内容,但更多的课程则是他自己感兴趣要去学。刚开始,皇帝和王爷还问问他到底学了什么,因为那些课程都打着提升心灵的旗号,而且都好贵好贵的,动辄上万。但是后来他们就不问了——被井遥口若悬河的啰嗦了一通宵之后,除了头疼犯困、严重怀疑祖宗八辈儿全有毛病,以及自己“好可怜没救了”以外,他们什么收获都没有。 皇帝曾气哼哼地说,井遥再这么下去就不用回延朝了,干脆在这儿开班当心灵大师得了,但是赵王说井遥当不了心灵大师,除了叫听众绝望、把人弄得灰心丧气以外,他一点儿好思想都没传输给对方。井遥对此却不以为意,他的口头禅是:认清事实,绝望是觉悟的第一步。 所以后来井遥又有个外号,叫“绝望统领”。 那段时间,华胤十万禁军,普遍都感到很绝望。 至于姜啸之,他很同意皇帝的观点,虽然这么多年来俩人关系亲厚,井遥于他而言,完全是亲弟弟一样的存在,但他一向不擅长辩论,跟“说书先生转世”(宗恪语)的井遥没的比。只是好友这么一说之后,姜啸之也有点明白了,宗恪是改不了的。 而且他还觉得,不光宗恪如此,甚至赵王宗恒,也有这种跳泥淖的倾向,只不过后者运气颇佳,只跳了一次,并且迄今为止没落下可怕的后遗症。 所以姜啸之又不由乱想,这……算不算遗传呢? 或许生于帝王之家的人,都会带着点“跳泥淖”的遗传倾向吧?甚至包括曾经的景安帝,那简直就是个典型的、热衷于自掘坟墓的好例子。 这样的困惑,姜啸之曾经以为自己此生都无解。 然而几年之后,世事风云突变。等到一切尘埃落定,姜啸之重新回想起当初自己的困惑,他就不得不苦笑了。 因为他终于明白,他之所以会对宗恪感觉良好、甚至全心效忠,根本不是因为宗恪的英明或者伟大,而恰恰是因为,宗恪做了他怎么都做不到的事——这男人始终在用自己的生命,追求着他姜啸之连一根手指都不敢伸的东西。 这样子的宗恪,正是他内心深处极度渴望、却偏偏怎么都成为不了的人。(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七章 胡思乱想着这些有的没的,姜啸之忽然听见后座宗恪的声音:“喂,开那么快干嘛?” 姜啸之一惊,这才发觉自己把时速开到了160,他超速了。 他慌忙降低了车速。 “想什么呢你?”宗恪在后座皱眉问。 “呃,臣是想……”姜啸之脑瓜飞转,终于找到了一个话题,“陛下,皇后的情况比以前好了许多。” 宗恪冷冷“哼”了一声,没出声。 “眼下皇后和元晟他们,都没有半点联系了。”姜啸之继续说,“看来她是真的不想再与他们有关了。” “那是她自己的选择。”宗恪冷冷地说,“只可惜,撇清得太迟了。” 姜啸之不敢再多话,他能看出宗恪对这个话题毫无兴趣――是因为他如今,心里牵挂着另一个女人么? 不知为何,莫名的惆怅悄然袭上了姜啸之的心头…… 发觉他不出声,宗恪又问:“这段时间这边有什么动静?” “回陛下,一切都还算平静。”姜啸之谨慎小心地回答,“元晟回楚州了,只留了秦子涧一人在此,虽然他还是不断在买凶杀人……皇后现在状态稳定下来了,目前这一家公司看起来还能做一段时间。” 宗恪从鼻子里冷笑了一声:“她还没折腾够?” 姜啸之想了想,才道:“她现在,好像已经接受现实,比从前理智多了。” “嗯,她磨得你们这几个也够呛,成天对着她,你们也辛苦。”宗恪说,“一年之内。会让你们几个回华胤去。这件事我会想出办法来的,不会一直拖下去。” 姜啸之沉默不语。 “对了,游麟那几个。怎么那身打扮?” 姜啸之从后视镜里看见宗恪皱眉,赶忙问:“陛下是指?” “怎么全都穿得黑鸦鸦的?” 姜啸之忍笑道:“臣没有对他们做要求,不知道他们为什么都选了黑西服。” “哼。我还以为黑超特警队来了。” 这下,姜啸之忍不住笑出来。 车开到目的地。姜啸之把车停到一家商场的地下车库里,俩人走出来,他指着对面的便利店对宗恪说,那就是阮沅如今的工作地点。 “现在这个点,阮尚仪还未上班,”姜啸之说,“还有半个多小时。” 宗恪四下里看看。指了指便利店对面的咖啡馆:“去那儿等着。” 他们进了咖啡馆,找了个正对着便利店的靠窗位置坐下来。姜啸之问宗恪想喝什么,宗恪摇头,他没办法,只好找服务生要了两杯矿泉水。 这是一条斜街,并不宽,隔着街边灌木丛,宗恪能够很清晰地看见便利店里面的情形。现在是下午三点,便利店里人不多,只有个小伙子在里面忙。 宗恪一言不发盯着便利店。姜啸之慢慢喝着那杯矿泉水,心里琢磨着要不要再要个黑森林什么的,或者搞个香蕉船吃一吃也好啊!他早上忙着准备迎接皇帝,接下来又开了仨小时车。肚子已经饿了。 但是宗恪现在心情不好,他作为臣子,却坐在皇帝对面又吃又喝,总归不太妥。 姜啸之正郁闷着,却听宗恪突然说:“你,别再这儿等着了。” 姜啸之一怔,抬起头来:“陛下?” “找个地方休息一会儿,自己去弄点吃的。”宗恪说,“晚间我把事情弄完,再来找你。” 姜啸之张了张嘴:“可是……” “别杵在这儿了,”宗恪皱眉道,“旁边多得是酒店,去找地方睡一会儿。” 姜啸之站起身,恭敬道:“是。” 打发走了姜啸之,宗恪这才松了口气。 他早看出姜啸之的郁闷,宗恪知道,并不是所有人都赞同他这么做。从性格上说,姜啸之和他是截然不同的两种类型,虽然在处理政事的时候,这种互补的性格能够增进效率,弥补帝王个人行为的不足之处,但是平日里,这样事无巨细拉着姜啸之作陪,就有点为难人家了。 再者,和阮沅的事情毕竟是他俩私事,宗恪不喜欢让臣子在一旁围观,这样容易影响他的判断。 而且他现在需要一个人静一静,臣子若在跟前,总是会给宗恪一种好像要逼着他交卷的焦虑感。 他现在已经可以断定,阮沅的离去和他的头痛消失有关了。所以宗恪决定,无论阮沅说什么,他都会原谅她。他也相信,不管阮沅有何种苦衷,有多么为难,他也总是能够想出办法来解决问题,让他们重归于好。他知道自己不会放弃她,不管发生什么他都不会放手,这是他好不容易才得到的幸福。 ……只要她肯跟他回宫去。 一个小时匆匆过去,等到宗恪再度回过神来,他猛然发觉,那个站在便利店收银台后的人,已经换成了阮沅! 宗恪站起身,叫来侍者结了帐,从咖啡馆走出来。 他在街头站了一会儿,周围的自行车铃铛和汽车鸣声,忽然变得细微。这里还是冬天,冷风拂面,空气里有腥腥的气息。他怔了一下,才发觉那是汽车尾气,不知为何宗恪总觉得,这味道里带着浓浓血腥。 收回神志,宗恪径直往便利店走去,到了门口,自动门无声向两边敞开,门铃“叮咚”一声,机械的女音柔和传来:“欢迎光临!” 宗恪走进店内,阮沅正低头整理着收银机里的零钞,并未发觉进来的是谁。宗恪直接走过去,停在了阮沅的面前。 察觉有人过来,阮沅慌忙推上收银机的盒子,抬头照常打招呼:“欢迎光……” 最后一个字,生生卡在了她喉咙里! 店里,静得像坟墓! 宗恪面容平静地望着她:“怎么?不欢迎?” 阮沅的脸色,像死人那般惨白。她无力地垂下双臂,嘴唇微微颤抖。却出不来声音。 宗恪细细打量着她,表情变得苦涩,他低声道:“你把头发剪了?” 阮沅身上忽冷忽热。她想开口,但是用尽力气,也只是僵硬地张了张嘴。 “为什么剪得这么短?这发型。不衬你。” 阮沅费力将胸口那股冰冷之气,勉强吞下去。 “……我剪什么发型是我的事儿。和你无关。”她的声音嘶哑,目光垂下去,落在收银机上。 宗恪却不为所动:“那咱们就说点有关的事。为什么要走?” “已经和宗恒说了,我不想再呆在宫里了。”阮沅总算恢复平静,她抬起头来,直视着宗恪,“要问详情。你可以问你弟弟。” “你告诉他的那不是详情。”宗恪盯着她,“是和我的头痛症有关,对不对?” 被他一句话点中要害,阮沅表情僵硬如石,却一声不吭。 “阿沅,是不是有人威胁你?”宗恪继续问,“那个被你带走的宫娥到底是谁?” “你放过我,好么?”阮沅忽然小声道,“别纠缠了,很多事情是改变不了的。宗恪,咱们俩已经没可能了。” 宗恪忍不住皱了皱眉:“你就打算把我堵在这儿么?阿沅,你明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要堵在这儿的是你。”阮沅抬起头,苦涩地望着他。“先生,你站在这儿又不买东西,让其他客人很为难的。” 宗恪回头一看,刚才进来的顾客,正三三两两排在他后面。已经有人发觉他并不想买东西,只是在和收银小姐攀谈,所以一部分人的脸上,露出嫌恶的表情。 完全不在乎这些身后目光,宗恪转过头来,冷冷道:“咱们别在这儿谈这些,这样子不好,你和我回宫去,咱们回去再慢慢说。” “都说了,我不想回宫,别让我重复了。”阮沅好像已经不耐烦了,她做了个不太礼貌的手势,“让一下好么?我要收款。” 宗恪不动,不让开,他依然坚持盯着她:“好吧,那你怎么解释那个被你从永巷带出来的女人?酒店的监控录像不会说谎。” 阮沅扶着收银机的手指,僵硬了一下。 “她到底是谁?是不是那个人在逼迫你离宫?”他忽然说,“阿沅,你别怕,和我说清楚,我会保护你的,谁要是敢威胁你,我不会放过她!” “没人逼迫我,是我自愿的。”阮沅忽然小声道,“错的是我,真的,一切罪责都在我身上,之前你就应该防范我的。未来你想恨我,那也可以。宗恪,别再问了,回你的皇宫去,过你的正常日子,往后你过你的,我过我的,这不是很好么?” 这话听在宗恪耳朵里,无比刺耳,之前他曾在厉婷婷那儿听见过一遍,没想到一年之后又在阮沅这儿听见了第二遍。 到此时,宗恪终于沉不住气了。 “阿沅,咱们别在这儿吵了,不管怎样咱们先回去。”他的声音艰涩难听,“我不会一个人走的。我要你和我一块儿走,之前你明明说过要和我在一起的……” 他身后的顾客,终于开始不耐烦起来,有人发起牢骚,还有人说怎么跑到店里来追求收银小姐?有没有搞错? 但是这些声音对宗恪而言,全都置若罔闻。到最后,被人群逼视的阮沅却受不了了,索性用力推上收银机,大声道:“你买不买东西?!不买东西就请让开!” 宗恪被她这么一嚷,脸色变得铁青。 “我当然买东西。”他说完,然后看也不看,随便在旁边抓起一样商品,扔在阮沅跟前。 阮沅定睛一看,却是一盒安全套。 店里安静下来,有人在笑。 她面无表情拿起那盒安全套,扫描了一下:“十三块五,谢谢。” 宗恪眼睛看着阮沅,又随手抓过一样东西,是一盒奶糖。 “三块。”阮沅按了一下键盘,平视着他,“一共十六块零五毛――先生,要买什么就一次拿完。好么?” 宗恪从钱包里拿出一张五十,递给她。 “你几点下班?”他盯着阮沅。 阮沅低头找零:“营业时间请去那边墙上看。” “我是问你。”宗恪不依不饶,“你几点下班。” 阮沅将零钱找齐。加上小票,放在宗恪面前。 “晚上十点。”她平静地说,“不过你不用等了。我男朋友会来接我的。” 宗恪的瞳孔一缩! 他身后,几个顾客忍不住笑出声来。听了这半天,大家都听出来这是一场爱情闹剧。 宗恪点了点头:“好。那我要看看,对方究竟是何方神圣。” 他没有拿那两样商品,也没有拿找零的钱,却径直转身,扬长而去。 等他走了,接下来的顾客们开始议论纷纷。也有年轻的学生好心问阮沅:“是你以前男朋友么?怎么跑来店里纠缠你?” 阮沅不做声,只拿过对方的东西,一样样扫描。 “谢谢一共三十四块。” 那两个年轻的大学生一边付款,一边你一嘴我一嘴的给阮沅出主意:“看起来凶巴巴的就不是好人!不用怕,他再来骚扰你,直接报警好了。派出所就在对面街上,出警快得很。” 阮沅苦笑,也不回答,只帮他们把东西放进袋子,递给对方。 客人们慢慢离去。等到最后一个付了款,阮沅推上收银机,目光落在一旁。 宗恪拿的那盒安全套和奶糖还扔在那儿,连同找回的零钱。 阮沅将安全套和奶糖放回原处。再把那堆零钱整理好,放进抽屉里。 她的眼泪忍不住涌了出来。 晚上九点四十,接班的学生仔来了,一同来的还有店长。 店长是阮沅打电话叫来的,她只说自己遇到麻烦,有人纠缠她,让她下班不敢回家。 学生仔也得知了阮沅被纠缠的事,他说往后不如全都给阮沅安排白班,对方总不好在光天化日之下对她死缠烂打。 这家便利店的店长还不到三十岁,是个独身男性,为人十分好,当初阮沅上门应聘,也是因为感觉彼此很融洽,才最终决定,跳槽到这家便利店来做收银。 店长对阮沅的情况自然一无所知,当初应聘的时候,阮沅只说自己家里发生了点事,现在只身一人出来讨生活,她当时的表情很苦涩,整个人看着瘦弱不堪,店长不由动了恻隐之心。 阮沅上班大半个月,一直干得不错,虽然她的话很少,从来不谈自己,平日也不爱和业务员送货员说笑,但是自己的责任会仔细完成,让人挑不出毛病。 今次,店长他们还是头一次听说了有关她过去的事,阮沅没有说得很详细,只说和男友已经分手了,但是对方却找来了这里,不肯放过她。 “等会儿我陪你出去。”店长安慰道,“现在时间还早,这条街热闹得很,他绝不敢乱来的。” 听店长这么安慰她,阮沅只得道谢,心中却不由苦涩,她担心等在外头的不止宗恪一个人,搞不好一整个锦衣卫的人马都来了,如果只是她一个人,说不定会就此被带回宫去,有店长在身边,就算起不了威慑作用,怎么也多双眼睛看着、多一张嘴会叫嚷,就能让姜啸之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她一早就发觉自己的住处被盯梢,行动被跟踪,宗恪会找到这里来,简直是理所当然的事。 阮沅知道自己躲不过,她活在这世上,就需要银行网络安保系统,她没法像云敏那样用各种法术钻空子来生活。 可是她也打定了主意,她不会再回宫去了,当她从宗恒嘴里证实,宗恪的头疼病因为她离宫而痊愈之后,她就更加下定了决心。 在这种情况下,阮沅不会絮絮叨叨把一切告诉宗恪,她甚至受不了再一次回顾往事,从头说起,让她确定自己果真是个“非人类”的怪物,这太痛苦了。 让她怎么说呢?宗恪,我也不想离开你可是我也没办法,我已经把你拖到泥潭里来了,我还自私的舍不得放手,所以这个样子,咱们到底该怎么办呢?……难道让她这么说么? 在她这么说之后,宗恪一定会更加抓着她不放,她越是痛苦,越是表现得依依不舍,宗恪就越不会放手,大概他为了挽回她,什么都做得出来,哪怕让他忍受那剧烈的头痛。 阮沅憎恨向他人哭诉,尤其憎恨向宗恪哭诉,她不想显得自己像个受害者,只能无助地扑在宗恪怀里哭。她也不想把自己像一滩泥一样赖在他身上,让他停下原本正常的生活,一面忍受着剧烈的头疼,一面遍寻解决办法,按照宗恪的性格,他会为了改变不可能的现实,把自己好好的后半生给搭进去。阮沅更不想把这事儿闹大,让舅舅他们都牵扯进来,受他无辜的迁怒。 总之,她绝无可能再回宫去,云敏说的没错,就算再怎么舍不得宗恪,她这个一身都是蛊毒的人偶,也不能再回去害他。她带不了一点儿好处给他,再这么磨蹭下去,宗恪只会受害更多。 她也不能让宗恪始终牵挂着她,让他在那宫里因为她,坐卧不宁、寝食难安。她能想出的唯一办法,就是让他怨恨她,对她死心,不再理会她。 好在,他和她,也不过是一年。甚至确切地说,也不过才两个月。 她得想点决绝的办法,既然宗恪能放弃当初给他巨大创伤的厉婷婷,那么,他也同样能够放弃她。 早点结束,彼此都痛快点,阮沅近乎麻木的想。(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八章 到点下班,收拾好了,店长主动替阮沅拿着包,俩人从便利店出来,还没走出十几米,就有人挡在了他们面前。 三个人的街口,气氛一时尴尬。 “就是他?”店主疑惑地转向阮沅。 “就是他?”宗恪冷冷看着店主。 被两人的目光盯着,阮沅紧张得无法自已,她干脆拽了一下店长的胳膊:“咱们走吧。” 宗恪却全然没有让开的意思。 “就算要换人,也不是不行。”宗恪平静地说,“但是你得告诉我,为什么。” “我已经说了,没有什么为什么,就是这样。”阮沅说完,拉着店长厌烦地往边上走,“让一让。” 宗恪一把拉住她! 店长在一边看见,慌忙伸臂阻拦:“喂!你干什么!” “这儿没你的事,听见了么?” 宗恪的语气很冷,店长身上不由一寒。 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侵蚀到店长的身体,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当他面对这男人时,店长有了一种此生从未遇到过的感受:就好像他只是一枚草芥,而对方的存在感,则强大得无法抵挡,从天地深处袭来,几乎要把他整个儿吞噬! 店长感觉到了无形的恐惧,就好像他此刻对着的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军队,一个族群,一股庞大无比的力量…… 这男人明明什么都没做! 好在理智提醒了他对阮沅的承诺,店长这才鼓起勇气,他对宗恪说:“你放开阿沅!” 宗恪一听,脸色一变! “你让这家伙叫你‘阿沅’?!他凭什么这么叫你!” “我叫你放开她!”店长鼓足了勇气,伸手去想拽开宗恪的手,就在他的手即将抓住宗恪时。只觉一股强大的力量迎面而来! 就好像有一只巨掌向他推过来,店长往后趔趄了好几步! “说了,这儿没你的事。”宗恪冷冷看着他。“还有,别再叫她阿沅。” 店长稳住身形,他觉得自己在阮沅跟前丢了脸。不由暴怒! “我叫你放开她!”他一个箭步冲上去,想揍宗恪。可还没等他出拳,手腕却被宗恪抓住了。 剧烈的疼痛从手腕处弥漫开来,店长不由惨叫起来! “再敢多事,你就得小心性命了。”宗恪一字一顿地说。 阮沅见状,也怒了:“你放开他!宗恪你放手!” “你要替这个人求情么?”宗恪平静地望着她,“替这个临时被你拉过来冒充男友的废柴求情?” 店长被他说的脸都涨红了,他拼命挣扎。(.好看的小说)还想用另一只手去攻击宗恪。 宗恪一把抓住他的胸口,把他整个儿拎了起来! “那边的垃圾桶还空着呢,”他冷笑看着店长,“不如,我为城市建设做点好事?” 阮沅都快疯了,她用力扳着宗恪的胳膊:“你放下他!宗恪你给我放手!” “叫我放手也可以。”他淡淡地说,“你把事实告诉我。” 阮沅咬咬牙:“好吧,你要听事实,那我就讲事实给你听。宗恪,你知道你为什么会头疼?那是我给你下的毒。” “胡说!” “信不信由你。”阮沅冷冷道。“我在工地上出了事,云敏为了救我,在我的身体里种上了蛊毒,虽然本意不是为了害你。可我甚至都没有真实的魂魄,普通生活还不要紧,一旦接触到魂魄,对方就会中毒。这也是当初我表姐劝你的原因。抱歉,这些,我也是才知道。” 宗恪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给打击,脸色近似铁灰! “现在你也中了毒,除了远远避开我,没有别的办法。我再回宫去,你只有死路一条。”阮沅扬起脸来,她用手背擦了擦眼睛,低声道,“是我不好,稀里糊涂跑去宫里头,害了你这么一大场。你恨我吧。不过现在问题可以解决了,你回你的皇宫,我呆在我的现代社会――反正我也不能适应宫廷生活,在我看来,移情别恋也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宗恪,不如咱们就这么分手吧。” “我不干!”宗恪打断她的话,“我不要分手!就算中了毒,我们也能找到办法来解决的!阿沅你跟我回去,别胡思乱想……” “胡思乱想的是你!”阮沅气得冲他嚷,“为什么你就是不肯接受事实,总想按照你自己喜好胡来呢?!” “我哪里胡来了!” “你想把我这个祸国殃民的女人拖回宫里去,被周太傅那些老臣给骂死么?!你想让我被后宫的女人指指点点,说我心怀不轨毒害天子么!你说你能找到办法,可在那之前,咱们得熬过多少痛苦?” “为什么要在乎他们!”宗恪叫起来,“都说了不要去管他们!就算是疼,我也忍得住的!” 她胡乱拿手背擦着泪,哑声道:“你忍得住,可我忍不住!你从来都不明白,宗恪,因为你从来都不用在人群里挣扎着生活。[]可我做不到你那么特立独行,我没那个资格。” “这和资格有什么关系?!”宗恪气得叫起来,“为什么你遇到这点事就要逃?!” “从来不睁开眼睛看看着世界的是你。” 宗恪被她这话,说得愣住了。 “你只按照你的喜好来生活,多少年都是这样,你以为这世界是按照你的意愿来安排的,有哪一点不合你心意,你就死心眼的卡在那儿,又哭又闹,人家都宠着你,是因为你是天子,可宗恒他们,也不是天生就该给你收拾乱摊子的!”阮沅说着,抹了抹眼泪,“事情已经是这样了,我不能再回宫了,你为什么要逼着我受这个罪呢?你要叫我天天看着你头疼么?咱们已经不能再在一起了。请你睁开眼睛,接受事实好不好?你不是小孩子了!” “我不要听这种话!”宗恪咬牙道。“这不是接受事实,这是逃避!” “随你怎么说好了。”阮沅苦笑,“为什么会有你这样的人呢?你不要听的话就可以不听。以为抓着别人哭闹不休,老天爷就会怜悯你,用金手指为你改变现实么?江山社稷。百官群臣,都没有你的意愿来得重要――你这样子。有哪一点像个天子?有哪一点像个长大了的成年人!” 宗恪被她说得脸色煞白,却无法反驳。 阮沅冷冷道,“行了,我话说完了,你放开他。” 宗恪瞥了一眼那店长,手轻轻一晃,对方就像垃圾一样。被他甩出去五六米! 可怜的男人重重跌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 阮沅飞奔过去,一把扶起店长! “你疯了!”她尖叫道,“这不是你的大延天下,你没道理这么做!” 宗恪点头冷笑:“我当然没道理。你最懂道理了,之前还答应我再不分开,转眼就要自己逃,不肯和我一起回去,还摆出这么多堂皇的理由逼着我接受。” “那是因为我不像你这么任性!”阮沅的泪涌出来,“你知道你中的是什么样的毒么?你的三魂七魄都已经受害了!这样子。根本就治不好的!你怎么就这么没出息!非得让人把你活活害死你才甘心?!我表姐没害死你,太后没害死你,现在又轮到我了!宗恪,你别让我背负这种罪好不好?你为什么要这么烦人呢?你怎么就不能离开我。独立生活呢?!” 她看见宗恪双手握拳,深黑色的眼底,微微闪过血红的光。 那是要杀人的迹象,阮沅认得出,每次下旨杀人,宗恪都是这表情! “怎么?想在这街上大开杀戒?”她恨恨道,“喏,我表姐早说了:除了杀人,你们这些野蛮的狄虏什么都不会!” 她说这话时,耳畔什么都听不见,只有血液疯狂悸动的嗡嗡声。 所以,宗恪张了张嘴,说了一句什么,阮沅并没有听见。 她只是眼睁睁看着男人脸色死灰,嘴微微张着,两只眼睛瞪着她,像冰冷的死去的石子,一点光彩都没有。 阮沅一时觉得,浑身的血都干枯了。 她不敢去看他,只低头给店长身上拍打灰尘。 “阿沅……”店长的声音很微弱,“他走了。” 阮沅拍打着他衣裳下摆的手,陡然停住。 她终于抬起头来。 对面看热闹的人群,自动闪开一条道。她看见,宗恪佝偻着背慢慢前行,在跨过马路牙子的时候,他的腿忽然踉跄了一下! 阮沅一惊! 她下意识想奔过去扶他,然而宗恪没有跌倒,他用手撑着旁边的电线杆,稳住了身体。 然后接下来,就好像那一下趔趄,让他从迷梦中清醒过来,他忽然挺直了身体,步伐似乎也恢复了常态。 望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眼泪慢慢涌上阮沅的眼眶。 “阿沅?”店长担心地看着她,“你还好吧?” “我没事。”阮沅努力不让眼泪流出来,她拿起自己的挎包,扶住店长的胳膊,“咱们走吧。” 店长一直把阮沅送回她租的小屋,看她锁上门才离开。虽然自己被宗恪给摔得很惨,但是这男人骨气很硬,一路上都没有抱怨过一声。 阮沅给他道歉,他却笑着说:“这有什么?不过是推了一下。” 阮沅低声说:“我没想到他有那么野蛮。” 店长停了停,才说:“听起来,你和他的事好像很复杂?” 阮沅没出声,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那些古怪的词汇,只会越解释越凌乱。 店长离去之后,阮沅回到卧室,她没开灯,只呆呆坐在黑暗里,一动不动。 她的脑子现在,暂时一片空白,什么都不能去想。她没有力气思考,只能这么呆坐着,她觉得她浑身的精力都耗尽了,连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 也不知道这么枯坐了多久,阮沅终于觉得身上乏力了,她向后仰倒,直接躺在了床上。 身体下面,压着一个厚厚的东西,阮沅用手摸了摸,是那个大加菲猫抱枕。 抱枕约莫半人高,是上次度假时阮沅在街上买的,她说宗恪总是喜欢抱着人,往后抱不了的时候,就抱这个加菲猫好了,反正他和加菲猫一样,又懒又馋还爱欺负人。 阮沅还记得那天在街上,宗恪一刻也不肯安静下来,围在她身边欢蹦乱跳、谈天说地,像个小孩。被阮沅这么数落了之后,他却很得意,还用加菲猫一样的嗓子说:“把笨狗踢下桌子,完美!把阮沅的午餐吃掉,完美!抓烂家里的新窗帘,完美!给我一个猪肉卷,我就能翘起地球!” 和云敏分别之后,为了拿自己的文凭证件,阮沅不得不去了一趟蓝湾雅苑。她本想拿点什么作为纪念,但是俩人却连张照片都没有。 最终,她只好拿走了这个加菲猫抱枕。 阮沅翻过身,抱住加菲猫,把脸压住抱枕,狂乱的眼泪打湿了绒面,她觉得自己快要透不过气了。 刚才对宗恪说的那些恶毒的话,到现在,却像芒刺一样扎在她心里。她不知道宗恪听了那些话又是何种心情,她现在才明白,原来她责骂宗恪的那些话,其实是在责骂她自己,阮沅比谁都更明白这一点,她那些难听的话,都是说给心底的那个自己听的:那个一心想跟着宗恪回宫去,永远留在他身边的软弱的自己。 她恨那样的自己,才会转而生宗恪的气,气他为何不能狠下心来,一走了之?为何她做不到的事,他也做不到呢?为何他要和她一样,如此软弱,如此依依不舍。 她不想当个受害者,更不想当宗恪的人生累赘、拖着宗恪哭哭啼啼不肯撒手。阮沅做不出那种事来,她最恨自己变成别人的拖累。 于是,就这么结束了吧?阮沅突然想,自己不是萦玉,她进宫不过短短一年,在宗恪的生命过程里,并没有留下过萦玉那样深刻的痕迹,而且他们连孩子都没有。所以他放弃她,一定比当年放弃萦玉要容易得多。 他就此放弃了她,重新回到正轨上,回到宫里,好好的做他的皇帝,不会再为萦玉难过,也不会再为她难过…… 为什么刚才要拉着店长在身边呢?阮沅想,还不如索性让宗恪一掌杀了自己,那更痛快。(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九章 接下来的日子,阮沅如常上班,宗恪再没出现。(.好看的小说) 不仅如此,连之前形影不离跟着她的锦衣卫们,也忽然消失无踪。阮沅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心里又黯然。 这自然是宗恪的吩咐,看来,他真的放弃她了。 这念头让阮沅死了一样难受,既然宗恪放弃了她,那她也只好放弃自己了。阮沅迅速憔悴下去,虽然依旧如常上班,工作不出差错,但是整个人活得如行尸走肉。 晚间下班,阮沅常常不回去,她会随便上一辆车,找个靠窗地方坐下来。 车窗开着,冰冷的风吹拂着她的脸,城市车水马龙,流光溢彩,车滑过如长河般的灯火,阮沅不知道这辆车的终点究竟是哪里,时间已经不早了,可她不想回家。 她喜欢这样,坐上不明方向的车,任凭它把自己带往不知名的地方,等到了终点站,她下来,找辆往回开的车,再慢慢坐回去。 她喜欢让车开个不停,一直开,一直开。只要停下来,阮沅就会感觉到不舒服。 那是内心深处的不舒服,无论怎么卖力工作,怎么努力消费,都还是无法消减的不舒服。 她觉得心灵深处,始终有着无法克服的噪声,所以她要一直把耳塞塞着,让音乐片刻不能停,连之间的空隙都会让她发疯,她更没有力气打量周遭,她不要驻足静观,她没那个耐心。 有的时候,她甚至整夜不归,坐在公园长椅上,仰望着月亮用凄惨的步子从西边爬上天空,然后再慢慢从东方落了下去。 她的脑子里什么都不能想。就算浑身冻得发僵她也不在乎,她的时间全用在发呆上,她能感觉到五内时时刻刻的煎熬。好像被文火翻来覆去烤个不停,那种怎么都平静不下来的焦虑感,让阮沅迅速消瘦了下去。 她在这儿找不到安身之所。因为她的安身之所,已经被她自己亲手给毁掉了。对这花花世界,她再也提不起一点兴趣了。 店长和一同打工的学生仔都担心她,学生仔总对她说,要活得用力一点,再用力一点。 阮沅已经活得很用力了,就连她自己都觉得诧异。“活得用力点”,一想到这儿。她就觉得两只肩膀如扛了座山那般沉重。阮沅知道,自己是一台不堪重荷的车,而且早已腐旧,每往上添一样东西,都能听见车身所发出的不祥的咯吱声。 她对自己居然还未倒毙路旁,感到万分惊讶。 然后学生仔说:“日子要熬长呵!” 阮沅苦笑,她说她已经被废去武功,一无是处了。学生仔眨眨眼睛,又道:“烂船也有三斤钉。” 阮沅被他逗乐了。 店长不像学生仔那么啰嗦,却很关心她。不排她的夜班,别的店员觉得不公,店长就说,你们有男友接送。阿沅没有。 然后店员们就起哄说,店长给阿沅做男友好咯! 店长就会紧张地说你们不要乱开玩笑,说完又偷偷打量阮沅的脸色。 这种玩笑,阮沅从不会出声。 店长刻意的照顾,她不是察觉不到,店长对她有好感,阮沅也清楚。 但她不可能再去爱谁了,这一点,她更加清楚。 如今她对谁都没要求,也懒得去奢谈什么未来,她根本就没有未来,未来的人生路上,阮沅早已自行其是的抹掉了任何让自己幸福的可能性。 有的时候,阮沅也会做梦,梦见从前和宗恪在一起的事。他在看奏章,她则守在边上,窗子敞着,春天的风吹拂着他们的脸,檐下铁马叮咚作响,她含了一枚青梅,他作势要去夺,拥着她细细的吻,连毛笔滚落一旁都未曾发觉…… 然后阮沅就会满面泪痕醒过来,独自躺在这漫长的黑暗之中,被剧烈的悲伤给整个儿淹没,胸膛里的那颗心脏,像要停止跳动一般,安静无比。(.) 冬天慢慢过去,半年时间就像流水一样消逝无踪。阮沅依然在那家便利店打工,她没有再换工作,因为钱够吃饭,够房租,再多的她也不知道该拿来干什么。 她没有联系过去的熟人,一个也没有。厉婷婷她没再去找,舅舅和舅妈也没有告知,阮沅已经不想再见任何人了。 她觉得就这么孤独一人活下去,挺好的,什么负担都没有,就算突然死掉,也不会有人伤心,反正她的心也早就死了。 天气热起来,城市的色彩发生了变化,高大乔木全都生出新叶子,城市上空,满满的翠绿耀人眼睛,鲜红、橙黄、天蓝……各色热裤逐渐出现在人们的视野里。七彩缤纷的短裙代替了拘束厚重的春装,劳动节到了,几个店员在商量着一同去哪里玩,也有人很热心的拉阮沅参加,阮沅却谢绝了。 她高兴不起来,不管遇到多让人高兴的事,都高兴不起来,她笑不出来,不管周围多么热闹,她都没法快活起来,笑对她而言,变成了一件费力的事。 她这样子,只会叫人讨厌,让人觉得不合时宜。 如今的她,像个不吉利的符号,在哪里放着都不合适,只会让周围的人扫兴。 五一那天,店长本来想让阮沅休假但是被阮沅谢绝了,相反的,她却上了个连班,早十点到晚十点。这是阮沅要求的,平日里她上早班,下午就能回家,今天她不要这个便宜,帮同事带个班,这样也好让那些有家属的同事,可以陪着家人出去玩。 晚上十点差一刻,和来接班的学生仔交接完毕,阮沅走出店门。 街上人很多,今天是放假第一天,各处商店都在热闹打折,吸引着顾客,喧嚣之声不绝于耳。但是这些热闹的场所,阮沅却丝毫没有兴趣,就像个梦里人一样,她漠然走过这全然不真实的喧闹。她今天连着站了十二个钟头,累得厉害,此刻只想回去躺着,阮沅甚至喜欢这样:累得精疲力竭,回到家什么都不用想,倒头就睡。 夜深了,风也凉了,她拢了拢衣服,慢慢往家走。 进了小区,走到楼下,阮沅忽然站住了。 路灯下面,站着一个人。 他看见阮沅回来,慢慢从灯影的黑暗处走出来。 是宗恪。 “等你好久了。”他平静地说。 一时间,阮沅错以为自己在做梦! 他仍然是从前那样子,灰色的套装,面容平和,略有点消瘦,但是眉眼神情,却和阮沅日思夜想的那张脸,别无二致。 难道这是幻觉?!她不由想,是自己每日思念太多,结果眼前出现了幻影?…… 看她呆站着不动,宗恪苦笑:“不用怕,没有旁人,只我一个。” 阮沅这才回过神,明白宗恪是会错意了。 她挣扎着说:“……你来干什么?” “想和你谈谈。”宗恪望着她,声音柔和,“能让我上去么?” “咱们已经没什么可谈的了。”阮沅声音嘶哑,“你走吧。” 宗恪站着不动,没有怒。那样子,和几个月前明显大有不同。 似乎他镇定下来了,不再着急追寻什么了,于是只剩了平和与安详。 “我已经考虑好了一切,和那天不同了,我知道该怎么做。阿沅,你不用再撑着了,我不是来逼着你回宫的。” 阮沅浑身一震! 良久,她低着头,匆匆从宗恪身边走过去,进了单元楼。 宗恪不声不响跟在她身后,俩人一直上到五楼。阮沅掏出钥匙打开门,宗恪在门口停了停,看她没有将自己关在门外的意思,也走进屋里。 这是一间几乎可以称之为寒怆的房间,宗恪目测了一下,一室一厅加起来三十几个平米。 房间连木地板都没有铺,依旧是水泥地,白石灰墙。主人看起来清扫得很勤快,地上一尘不染,连同擦拭家具——一张木桌和一个简易衣柜。灯具有两个,客厅顶墙的长灯管,和卧室床头的小灯。书架由一个三层的钢制小鞋架改装而成,就支在窗台上,上面松松散散放了十几本杂志。 客厅里较为引人注目的是一台旧冰箱,门上的油漆已经脱落,一制冷就发出嗡嗡的噪音。屋里没有电视机,两只旧沙发瞧上去花纹都已经不清晰了,款式明显是九十年代的。当中架着一张旧圆桌,上面还摆着一套速食碗筷。 看着这一切,再看看阮沅那张枯槁般的脸,宗恪只想叹气。 “坐吧。”阮沅低声说,“我去烧水。想喝什么?” 她说完,又记起来自己是知道宗恪喜欢喝什么的,宗恪喜欢茶,酽酽的那种,味道有点重,像六安瓜片。 但是眼下她屋里没有茶,只有一包麦片,还是一个月前店长送的,到现在没拆封。店长是担心她血糖太低,缺乏营养。 她自己只喝清水。 “不用了。”宗恪说。 这对话,真像是主客之间,阮沅想,他们怎么走到这一步来了呢? 既然宗恪没有要求,阮沅索性不烧水了,反正冰箱里存着矿泉水,店里打折的时候她背回来的,阮沅实在懒得为了烧壶水而进厨房。 她走回到沙发边上,坐下来:“说吧,来干嘛?” 宗恪双手交叉,抵住下巴,像是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他忽然说:“被你救出宫的那个宫娥,就是云敏,死掉的双喜其实就是她,对不对?”(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章 猛然听见了这个名字,阮沅惊得吸了口气! 看她这反应,宗恪点了点头:“果然。(.)除了她能把你逼到这一步,别人也没这个能耐。当初是她听从太后指令,给我下的毒,现在她还在用蛊毒操控你,是么。” “蛊毒”二字,像尖锐的针头扎在阮沅身上! 她不由垂下头,捂住脸,她觉得脸上的肌肉开始痉挛。 “不是的……” “阿沅,我回去的当天,崔玖就进了宫。”宗恪继续说,“她已经弄清了全部的状况,包括你告诉我的那些。虽然一早就发现你的魂魄不对,但当时她和崔景明谁也没想过,后果会这么严重。是她把用过的狩冥之蛇带回楚州,找崔家的耆老共同研究,才察觉端倪。” 阮沅抑制不住的发抖。 “他俩向我请了罪,可我没怪他们。在那种情况下他们不可能有别的选择。而且当日情况紧急,如果不是他们,如果不是你,我也早就丧失了神志。这一点,任谁都避免不了。” 阮沅听他平静的叙述,忽然无声啜泣,泪水顺着指缝流淌下来。 “你说得没错,咱们不知怎么,钻入了一个死胡同,可是阿沅,那也不等于真的没路可走。”宗恪盯着她,“我现在来见你,是因为我已经承认这一点了,但我不想就这么轻易向现实妥协,无论你怎么责骂我,我也不想。” “你怎么还不明白呢?”阮沅边哭边说,“我不是人类啊!都说了我只是个蛊毒人偶,我的魂魄都是假的!” 宗恪站起身来,走到她跟前,弯下腰。握住她的手。 “你怎么不是真的人类呢?”他说,“你的身体和我身体是一样的,都有血有肉。你的手也是暖和的,和我一样,你也有感情。会喜欢我,和我一样。为什么要说自己不是人类?” “可我害了你……” “没有。”宗恪摇头,“害我的那个人是太后。你没有。而且你看,我现在头不疼了,行动自如,一切都很正常。” “可是你身体里有我的毒,等我回宫去,你又会头疼……”阮沅哭得说不出话来。 然后。她就感觉自己被宗恪紧紧抱住了。 “我不会再逼着你回宫去了,我也不会再让你负担那么多,那不是你的责任。”宗恪贴着她的耳朵,低声说,“你身体里的东西也在我的身体里,这样不是很好么?我一点儿也不觉得糟,倒是很欢喜。我们是连魂魄都有一部分连在一块儿了,阿沅,这世上还有别的人,比我和你更亲近么?” 他的声音。那么温柔,像投向清澈大海的莹莹月光,倾尽了一生的柔情。 阮沅听着,听着。不由泪流满面。 “你以前说过,要信任我,信任我们两个。阿沅,你总是怪我任性,可是这世上的事情,没有解决不了的。”他看着她,“就算你不能再回宫去,我们也总会找到办法的。” 阮沅闭着眼睛,她紧紧抱着宗恪,因为流泪而无法出声,只有努力点点头。 午夜过后,窗子外头声息略微小了一点,只能听见货车轰隆隆的声音,不远处就是高架桥,这栋楼是临街的房子,窗户又是八十年代的老样式,是木窗不是塑钢窗,所以隔音效果几乎等于零。而且附近又有菜场,凌晨四点就会有人声,一整天根本安静不下来。 阮沅缩在宗恪的怀里,细细听着窗外的声音,节日的夜晚,喧嚣的人们终于累了,返回了自己的家园。她的心,也像是回到了真正的家园一样安宁。 几个月以来,她始终处在无形的煎熬之中,像风筝一样四处飘荡,不知所处,直到今晚,被这个熟悉的温暖怀抱给紧紧拥抱着,阮沅才重新有了安顿下来的感觉。 她现在明白了,无论下了多大的决心,做出多么冷酷的抉择,终究,她还是无法忘记这个人。所以当她再度见到他,之前那些寒冰一样的念头,也就全都化作了潺潺春水。 “头发……”她听见宗恪的声音。 “什么?”阮沅抬起头来。 “太短了,像男孩子。”宗恪的样子有些伤感。 阮沅笑起来:“会长起来的,我的头发一向长得快。” 她说着,伸手在枕头底下摸了摸,拿出那根青色的玉簪。 “喏,还留着呢。”阮沅低声说,“等头发再长出来,还是可以用。” “傻瓜。”宗恪叹道,“明明做不到一刀两断,为什么非要勉强自己?” “我不想拖累你……” “你把我一个人丢在那宫里头,就是对我好么?” 阮沅噙着泪,瑟瑟道:“可你再把我留在身边,会被我害死的,像我这样,魂魄都是毒……” 宗恪的额头抵着她的额头,低声道:“你发了一通火,自顾自的就跑掉,留下我一个人,我才是真的要活不长呢。” 他这么一说,阮沅心里难过起来。 “喏,你的麒麟,我还留着呢。”宗恪从贴身的地方,拿出那枚玉麒麟,递给阮沅。 阮沅默默摸着光滑的玉器,忽然低声说:“这个,送给你吧。” “真的给我?”宗恪问,“是你父亲给你的遗物吧?” “你替我留着,也一样的。” 宗恪紧紧抱了她一下,算作回答。 “你的头,真的不疼了?”她小声问。 “嗯,一直没再疼过,今天也一样。”他笑了笑,“不然,我哪里有力气支撑到现在?” 阮沅又想哭了。 “那天,我不该说那些难听的话来伤你,宗恪,对不起……” 她以为自己这么说之后,宗恪会回应一句“没关系,我没放在心上”。但是阮沅想错了。 “可不是?真伤心。听见你那么说我,难过死了。”他低声说,“人家伤我一万句。也没你伤我一句来得厉害。” 宗恪这么说,阮沅就更想哭了。 “我当时就猜到了,你不是真的发火。只是为了把我赶开……往后可别再那么做了。” 她含着泪,用力点头。像发誓那样。 “那我就放心了。”宗恪亲密地看着她,“往后咱俩在一块儿,再别那样遮遮掩掩了,还是都说实话的好。” 阮沅啜泣道:“咱俩还能在一块儿么?” “为什么不能?”宗恪说,“不是说了么?会想出办法来的。” 阮沅不知道宗恪能想出什么办法来,可她现在已经没力气去想了,今晚宗恪说的这些话。把她积攒了多日的决心,一下子全都散掉了。所以她暂时决定放弃思考,一切都交给宗恪来安排。 “哎,问你个事。”宗恪突然说,“你们那个店长,是不是喜欢你?” 本来还哭哭啼啼的,阮沅一听他这么说,破涕为笑。 “那我可不知道。”她故意说,“没注意。” “我看,肯定是喜欢你了!”宗恪很生气地说。“我都看见了!每次他进店之前,就会在外头看你好一会儿!” 阮沅一听,抬起头来皱眉道:“那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宗恪翻了翻眼睛:“哼!我在对面咖啡厅监视了一个礼拜。” “你啊……” “你快和他说,就说你有男人了。叫他趁早死了这份心!” 阮沅哭笑不得:“别把人想得那么龌龊,人家很照顾我的,帮了我很多忙。” “那就是因为他觊觎你啊!”宗恪马上说,“我早看出来他居心不良,那家伙要是再敢在你跟前黏黏糊糊的,我就把他塞垃圾桶里去!” “你看你,就爱欺负人。”阮沅嗔怪他,“就没担心过我移情别恋?” “就他那样你还移情别恋?”宗恪万分吃惊,“有没有一点眼光!你这简直是抛弃了燕窝鱼翅去吃白菜!而且还是烂白菜!” 阮沅笑个不停。 “好吧,这棵烂白菜我看着不顺眼了,哪天我要找机会,挖个坑把它埋掉!” “喂!”阮沅无奈,“你啊,非要弄得我在那儿干不下去才高兴么?” 她这样一说,宗恪就沉默下来了。 然后他就说:“我真的担心过,你把我忘记了。” 这话让阮沅愕然! “要是你找到一个舒适的生活方式,觉得眼下这样子也不错,或许丢掉的一切就变得无所谓起来。”宗恪的声音很低,又像是自语,“本来我想再迟一点动身,可我有点怕……” “怕什么?”阮沅不禁问。 “怕你把我忘记了。忘得一干二净,然后找到新的人来填补,我越想就越觉得……那恐怕是一定的。” 阮沅握住他的手指,她嗅不到往日笔墨留在上面的味道。 “……你看你,没事儿就爱乱想。” 宗恪想了半天:“那,我要去揍那小子,你不会拦着吧?” 阮沅哭笑不得:“别欺负人家啦!人家好歹是我上司。” 她这么一说,宗恪一怔,旋即点点头:“哦,是哦,暂时还不能这么做,哼哼,好吧,留着他一条小命!” “怎么了?”阮沅好奇看他。 “不能让你被炒鱿鱼。”宗恪严肃地说,“不然咱们的生活来源就断了。” “咱们的生活来源?” “是啊。”他挺认真地说,“我身上没有钱,真的,一毛钱都没有,这个礼拜全都花光了。钱包花得精光才来找你的。姜啸之他们也没跟来,就我一个人。我现在是穷光蛋,而且还在被警方通缉,接下来,没钱吃饭也没地方住了,阿沅,这下我惨了,我无路可走了呢,你说怎么办?” 阮沅心头发热,她哑声说:“……怎么会无路可走?我养你啊。” 就好像一直等着她说这句话,宗恪顿时笑起来:“这可是你说的,不许耍赖!” 阮沅紧紧抱住他,有涔涔的泪一样的东西涌上她的喉咙。 “不会耍赖的,也不想耍赖。”她低声道,“养你一辈子都可以。” 她那样子,像是这辈子再也不想撒手。 第二天,阮沅上的补班,是早班和中班之间的一个协助任务,时间不长,而且12点到岗都来得及。所以俩人在床上一直赖到十点多才起来,就好像窗子外头那热闹的农贸市场,对他们全无影响。不过阮沅还是忍不住问宗恪,觉不觉得吵。 “挺好的。”他很自然地说,“人间烟火的气息多么浓啊!一个喜欢吃东西又喜欢做菜的人,怎么会讨厌菜市场呢?” 他这么一说,阮沅笑了好半天! 早上起得太迟了,没时间做早餐,而且宗恪去客厅看了看冰箱,里面除了矿泉水和一颗发了芽的土豆,几乎什么都没有。 “啧啧,你过得这是什么日子。”他摇头叹息着,把已经烂掉了一半的土豆拿出来,扔进垃圾桶。 “我都是在上班的路上解决的。”阮沅有些不好意思,“等会儿你自己下楼去买吃的吧,菜场那边什么都有的。” “好!”宗恪握拳道,“今晚要做一大桌菜!” 然后,俩人就坐在桌前,阮沅拿出钱包来,宗恪就笑嘻嘻地趴在桌上等着。 她把所有的钱掏出来,放在桌上:三张一百的,一张五十的,两张二十的,还有几张一块,以及一把硬币。 阮沅在心里略算了算,距离下次发薪还有十天。不过没关系,据说今天劳动节的过节费就到账。 “两百块先放起来慢慢用,”她说着,然后拿走一张二十的,“这张给我。” 剩下的那张一百,还有七十块零钱以及那一把硬币,阮沅就全都给了宗恪:“这些给你买菜和日用品。够么?先买些急需的吧。今天过节费到账,咱们手头就宽裕了。” 宗恪很高兴地把钱拢起来:“足够了。” 那天阮沅上班时,一整天都兴冲冲的,态度好到极点,温和可亲得像个天使。常来的顾客们都说她变了,变得像另一个人。也有人问她是不是有什么好事情,阮沅只是笑而不语。 来接班的学生仔也说阮沅一定遇到什么超级好运了。 “是不是中了五百万?”他好奇地问,“看吧!之前我劝你买彩票,果然是对的吧?两块钱而已!” 阮沅忍不住笑,从某种程度而言,学生仔的话还真是说中了。 虽然她一度放弃了兑奖权,甚至把彩票都撕掉了,可那个“五百万”不屈不挠,越过重重困难,终于还是找到了她。 这下,她不兑奖也不行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一章 宗恪在阮沅这儿呆了一个礼拜了。 阮沅的生活状态,因为他的到来,发生了质的改变:饭菜有人做,衣服有人洗,家里有人整理,连床单被褥都有人换晒……她的冰箱里,再也发现不了冻烂的白菜,她的收纳箱里,再也找不见放了超过一天的脏衣物,而且宗恪严重警告她,再也不许她吃方便面。 阮沅的日子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好像顷刻之间,有无限的光芒照进她原本黑暗的世界里。时光,像是被谁偷来的,她过得忐忑不安又愉快无比。下了班,她哪儿都不去,恨不得要一路小跑着回家,次日上班前,又拖拖拉拉不肯走,好几次阮沅都差点打卡迟到。只要是不上班的时间,他们俩时时刻刻黏在一起,吃饭时,一块鱼肉在俩人嘴里绕来绕去,经常吃到一半,饭桌都没了人,跑去卧室上演限制级电影……他们那样子就好像,要把之前半年欠缺的亲密悉数补齐。 就像一下子钻进天堂,阮沅搞不清状况,也不愿多问。起初几天她完全投降,一切都由宗恪来安排,她自己每日去上班,回来热饭热菜在锅里,干净衣服和烧热的洗澡水放好了,连床上的床单都平整雪白,没有折痕。 哦对了,那上面,还有个男人不太耐烦地等待着她。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阮沅想不通,两个人的身份互换了、反过来了,宗恪在做她之前做的事情,现在是他在服侍她了。 而且,为什么他还不回去? 开始几天,阮沅还没有太在意,她想。或许宗恪是在宫里太累了,想出来休息一下,她最好还是不要多嘴去问他。 再说。他多留一天只会便宜了她,阮沅心情黯然地想,早晚宗恪得回宫里去。又何必追问分离的时间呢? 所以阮沅也暗想,宗恪所言的“总能找到办法”。其实是指这种“周末夫妻”吧?他平日里在那边处理政务,等到休息了再过来和她团聚,既然阮沅不可能回宫里去,那么有效的解决办法,也就只有这了。恐怕宗恪这趟过来,又不知道要被那些大臣们絮叨成什么样呢,时日久了。会不会有大臣联名上书,指责皇帝的这种擅自离宫的举动呢? 想到这儿,阮沅就想不下去了,她甚至怀疑宗恒他们,现在都在恨她,这让阮沅暗自伤心。 她没什么资格奢望更多的未来,现在俩人能享受这短暂的相聚,已经是上苍恩赐了。虽然明知道其实分手更加合理,但理智无法打败情感,既然两个人都做不到。也只好先就这么凑合了。 休息日的晚上,俩人坐在阳台上看风景。阳台很小,老房子都不肯给这种无用的地方太多面积,而且房东堆了好些杂物。剩下的空地,也只够放下一张藤椅的。 阮沅就坐在宗恪身上,他抱着她,在阳台上吹着夜风,宗恪把脸贴着她的鬓发,搂着她的腰,俩人总是能喁喁私语很久,尽管说的都是些不打紧的废话,他们却全都觉得愉快无比。 阳台对着的不是街道,而是小区内部,他们对面就是另外一栋房子。 阮沅指了指前面:“看见了么?那棵枇杷树。” “看见了,怎么?” “那上面,有好多好多枇杷果呢。”阮沅惋惜地说,“可甜了!” 小区是老式的,但是很多年前,每一栋房子之间都种了一些树,这些树的树龄差不多有二三十年了,正对着阮沅他们这个单元的,是一株枇杷树。 树长得挺高,树冠顶端差不多与五楼平齐,而且枝叶繁茂,郁郁苍苍一大棵。之前白天宗恪没注意到枇杷树的状况,经过阮沅这么一提醒,他才了解。 “是么?有人摘么?” “没有。”阮沅摇摇头,“太高了,瞧,果子都长在枝条上,就算攀着树干也够不着,我听说,上个礼拜有人爬上去想摘枇杷果,结果摔下来,把腿摔断了。” “好可怜啊!” “所以大家就只能眼睁睁看着流口水。”阮沅咂咂嘴,“楼上的平视,楼下的仰视,一树的枇杷果,谁都动不得。” 宗恪被她逗乐了:“那你怎么知道很甜?” “咳,居委会有个老大爷拿了两根竹竿,绑起来,想敲一些果子下来,脖子都酸了,敲了一下午才敲下七八个,正巧我路过,他就分了我一个,肉很多的!甜得很呢!” “唔……” 宗恪想了半天,忽然推了一下阮沅:“来,让开。” 阮沅站起来:“干嘛?” “现在几点了?”宗恪起身走进屋里。 阮沅跟着他进了屋,好奇问:“你想干嘛?” “已经十点了,应该可以了。”宗恪笑了笑,“去摘枇杷果。” 阮沅吓了一跳! “现在去啊?!” “再晚了我也困了嘛。” “可……可你就这么去啊?” 宗恪想起来,一拍脑袋钻进厨房,然后拿了个塑料袋出来:“用这个装着就行了。” 他说完,又指了指阳台:“你过去瞧着吧。” 然后宗恪就出了门。 阮沅回到阳台上,她怕人瞧见,把房间里的灯都关了,再趴在阳台栏杆上,使劲儿往下看。 不多时,她就看见宗恪来到那棵枇杷树下,冲她扬了扬手。 接下来,就见宗恪瞧瞧四下无人,身形一纵,腾空跃起一丈多高,像猕猴一样窜上了枇杷树!黑夜里没有灯,树冠茂密,又是五楼那么高,阮沅瞧不清楚,就只见有模糊的影子,在枝桠间跳来跳去,把枇杷树弄得沙沙响。好在那晚有风,树木的响声混成了一片,宗恪搅出的动静不算引人注意。 阮沅等了约莫二十分钟,这才看见宗恪一跃从树上下来,一溜烟没了踪迹。 她赶忙奔到门口,把门锁打开,不多时,阮沅就看见宗恪进屋来,他的手上拎着满满一袋子枇杷果! “你太神了!”阮沅叫道,“是怎么摘到的啊!” 宗恪得意得不行,他故意挥挥手:“去去,拿个盆来!” 阮沅赶紧一副小跟班样,跑去厨房拿来平日洗菜的盆。宗恪把袋子里的枇杷果倒进盆里,阮沅目测了一下,足足有五六斤! 她将盆子端去厨房,仔细把果子全都冲洗了一遍,这才拿回客厅来。 “快尝尝!”宗恪说。 阮沅拿起一枚果子,撕掉薄薄的果皮,塞进嘴里。 “好甜!好好吃!”她兴奋得手舞足蹈,好在没忘记宗恪,又赶紧剥了一个塞进他嘴里。 “真的很甜。”宗恪也赞,“而且纯天然,没打农药也没施化肥。” “对啊对啊!”阮沅高兴坏了,“这两天都不用买水果了!” 宗恪被她鼓励得越发来了劲,又说,那旁边几栋应该还有枇杷树,明晚上他再去摘。 阮沅笑叹:“你啊,咱们这是偷果子!偷东西还偷得那么积极。” “那又怎么样?多摘一点,吃不完分到居委会去嘛,大家都可以分享啊。”宗恪将枇杷塞进嘴里,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放在树上也被灰喜鹊给啄掉了,要么就晒烂了,那才是可惜呢!” 宗恪的主意倒是不错,阮沅想,可是人家若问起来,她该怎么回答呢? 我养了个会轻功的男人,是他夜里用“纵云梯”爬到树上摘的――难道让她这么说么? …… 第二天阮沅上班的时候,看见好些人围聚在那棵枇杷树下,议论纷纷,阮沅忍不住好奇,走过去听了听,原来大家正在议论怪事情:昨天还果实累累的枇杷树,一夜之间,一颗果子都没了! “是不是动物园的猴子跑出来了?”有人说,“动物园离咱这儿只有一站路,一定是猴子跑出来摘的果子!以前‘都市快讯’里面播过的!” 还有的人说,昨晚十点多,他从厨房偶尔探头往外看,好像是看见树上有个影子。 “搞不好真的是猴子!老婆还说好像是个人,怎么可能!人哪有本事爬那么高?我看见它跳来跳去的,灵活得很!” 还有人说,这猴子太精明了,还知道挑肥拣瘦,全小区,就属这棵枇杷树的日照角度最好,果子最甜。看,果然摘得精光! 只是奇怪得很,怎么这猴子吃果子不吐皮呢? 阮沅强忍住狂笑,低头匆匆从人群边上走过去,她手里还拎着垃圾袋,袋子里,恰巧是满满的枇杷果皮。 那晚上回家来,吃饭的时候,阮沅就把小区今日发生的“奇案”说给宗恪听,她边说边笑。 “我当时,真怕人拦下我,要检查我手里的垃圾袋。”她说,“万一被发觉了我怎么解释?‘你们议论的那只猴子就是我男朋友’?要是让他们知道,肯定得罚咱们的款!” 阮沅随口这么一说,宗恪却捕捉到了里面那个名词。 他哼了一声,掀了掀眼皮:“我是你‘男朋友’啊?” 他这一句话,阮沅醒悟,自己说错了。 她的脸有点红,不过还是放下筷子:“老公,是我说错了。” 宗恪的表情这才愉快起来。(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二章 吃完了饭,阮沅去厨房收拾碗筷,洗干净碗,把餐具都整理停当了。她从厨房出来,进了卧室,看见宗恪坐在床边上,正在叠收下来的衣物。 衣服是他早上洗的,现在天气热了,一天下来就全都干了。 阮沅走过去,挨着他坐下。 “我说……” “嗯?”宗恪没回头,继续叠着衣服。 阮沅踌躇了半天,还是问:“你什么时候回宫?” 这是必然要问出的问题,宗恪在这边,已经停留了十天了。阮沅有些摸不着头脑,她不知道宗恪到底打算干什么。 果然,她这一句问出来,宗恪叠着衣服的手,陡然停了一下。 “想赶我走了啊?”他笑起来,却没回头。 “不是……”阮沅从背后抱住他,把脸贴着他宽厚的背,喃喃道,“我怎么舍得?” 宗恪继续不声不响叠着衣服。 “你放心,我可以一直在这儿等着。”阮沅轻声说,“你有空就过来看看我,用不着太频繁,我不会搬家的,就算房东突然不续租了,我也肯定让你知道我的去处。” “我不回去了。” 最初几秒,阮沅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什么?”她问。 “我说,我不回那边去了。”宗恪慢条斯理地说,“就留在这儿,陪着你。” 阮沅松开手臂,一脸困惑:“……什么意思?” 宗恪转过身来,正正经经看着她:“我已经把那边的事都办妥了,也和宗恒他们商量好了,我不回去了,咱们就在这边生活。” “你疯了?”阮沅失声叫起来。“什么叫你不回去了?!” 虽然被她这么说了,宗恪的表情却没改变:“你不能过去,对吧?你要是过去了我的头又得疼。可是。咱们又得在一起,对吧?咱们也不是没有分开过,事实证明谁也受不了。所以你看。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儿么?” “什么叫理所当然啊?”阮沅哭笑不得,“宗恪。(.)开玩笑也不是这么个开玩笑法,你可别心血来潮,想到哪出是哪出!” “我真不是心血来潮。”宗恪摇头道,“我已经想得很明白了——阿沅,你自己算算,离上次我来这儿,已经过了多久了?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在宫里耽搁这么久?” 他这么一说,阮沅怔住了。 是的,自从上次街头大吵,俩人已经有大半年没见面了,就算两边时间不对等,他至少也在宫里耗了一两个月,这本来不像宗恪的脾气,按照他平日的性格,应该是知道真相以后,第一时间跑过来。抓住阮沅说个明白。 “这段时间,我一直在做准备,既然已经打定主意要过来,那边的事情自然就得处理妥当。” 阮沅听到这儿。知道宗恪说得是真的了,一时间,她的心里翻江倒海,真不知是什么滋味,果然被她料到了,按照宗恪的脾性,他真的会这么做。 “……你太乱来了。”阮沅轻声说。 听她这么说,宗恪顿时紧张起来:“你又要发火了?” 阮沅摇摇头:“不发火,可我觉得……” 她咧了咧嘴,苦恼地抓抓头发,阮沅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感觉,虽然宗恪这样做太出格,但说到底,也是因为她。 “而且说是这么说,我也不是彻底不过去了。”宗恪赶紧解释说,“没事的时候我就在这边,真要那边出大事了,我还是会回去履行责任的。” 阮沅苦笑,出了大事儿?鹄邪人突袭还是南方大乱?等出了事儿再回去,那还来得及么?再者说了,平日里,宗恪也不是清闲得可以躺着不干活的,宗恪这话,说给不了解情况的现代人还行,阮沅在那边生活了一年,又怎么会不知道皇帝每天过的是什么日子? “而且我也和宗恒商量好了,他每个月都会带一些东西过来找我商量,如果事出紧急,任何时候都可以。” “难道赵王答应了?”阮沅幽幽地问。 宗恪一顿:“……算是吧。” 宗恪没和阮沅说实话,事实上,宗恒不仅没同意,而且还大大的发了火。 他说这绝对行不通,让皇帝离开皇宫,去外面独自生活,这还成什么样子?之前他们离宫那是因为职责在身上,为了寻找丹珠不得已而为之。现在宗恪居然要为了一个女人,丢下皇位跑去异世界再不肯回来…… “别这么说。”宗恪皱了皱眉,“什么叫‘为了一个女人’?老弟,你这辈子难道就没有‘为了一个女人’过么?” 宗恪这句话十分犀利,正中了宗恒的核心。 “而且,可别怪我不提醒你。”宗恪慢慢吞吞地说,“现如今这状况,你赵王殿下,得负起百分之八十的责任。” 宗恒被皇帝的话给噎住。 是的,宗恒明白,此刻理亏的是他:当初,是他强迫宗恪接受了阮沅的七魄,如果不是他擅作主张,事情不至于发展到如今这一步。 “哼哼,我已经给你留了面子了。”宗恪翻了翻眼睛,“只让你扛百分之八十,这是念在咱们兄弟一场的份上,你别不知足!” 宗恒卡在那儿,半晌,才又道:“皇兄要走,那太子怎么办?” 嗯,他开始找辙了,宗恪想。 “我知道,我这么走掉,玚儿会为难。”宗恪说,“可是早走晚走,我都得走。而且有你在有周太傅在有凌铁在,他不会太为难的。到了十七岁就让他登基,你们就能解放了。” 宗恒简直要吼出来了! “他还是个孩子!皇兄就这么丢下他不管,算什么!” “我在这儿的时候,也没有天天管着他啊。”宗恪眨了眨眼睛,“你们要是不高兴,那我带着玚儿一块走,反正他娘亲也在那边。我一个人把孩子养这么大,她也该付点抚养费了。” 宗恒有一种强烈的欲望,他想找块豆腐一头碰死! “你别这样嘛。”宗恪笑嘻嘻地安慰弟弟。“想想看,老头子死的时候,我也才刚满十五岁。玚儿如今十二岁,不过是三年的时间——而且他已经准备了十二年。我呢?才准备了五年。” “那臣弟该如何向群臣、向天下黎庶交代?!”宗恒真的吼出来了,“他们问,皇帝去哪儿了,臣弟该怎么回答!” “你可以说……嗯,对了!你就说,我去仙山炼丹去了,咦?你看。那边的万历皇帝罢朝三十年,地球不也照样转么?有他垫底,我不怕。” “你这样子比人家炼丹又能强多少啊!”宗恒气糊涂了,连敬语都忘了用。 宗恪眨巴眨巴眼睛:“比他强很多。我可是认认真真的在过日子。他除了折腾出一堆剧毒重金属来,还有什么收获?” “但是你的人不见了呀!人家好歹还坐在炼丹房里呢!” 宗恪仰头望望天:“……你要是不嫌麻烦,给我办个葬礼也可以的。” 宗恪最近,心情真是从未有过的好,对宗恒也是一副“我不计前嫌了,我宽宏大量,算你还是我兄弟好了”的态度。但他越是这样,宗恒就越是崩溃,他当然知道宗恪在那儿瞎高兴什么。 因此,这位赵王平生第一次。有了想一脚踹死皇帝的念头。 “那好,办葬礼!”宗恒点头冷笑,“敢问陛下,大行皇帝的棺椁又在何处?!” 宗恪苦笑:“我说,你还是我兄弟不是?怎么说话这么恶毒?” 宗恒强压住怒火,他渐渐想起这段时间宗恪突然的发狂工作,宫里都说皇帝这一两个月来,处理政务昼夜不停,那种姿态,就好像要将积压了几年的任务一次性完成,之前他还以为,宗恪是为了挽回之前生病耽误下的事情,现在宗恒才算明白了,原来他是在提前解决麻烦。 “而且说真的,玚儿如今的处境,真是比我当时强百倍了。”宗恪掰着手指一个个的数,“晋王的麻烦我给他解决了,太后的势力我也给他扫清了,朝堂如今又没有柴仕焱那样的顾命大臣,更不需要他东征西降到处打仗,文有周朝宗,柳秉钧,罗定镛,武有你和井遥、姜啸之——你瞧瞧我给他留下的这些英才,你再瞧瞧老头子当年给我留下的那群祸害,真是没的比呀!哼!我当年,要是有他现在这么多优势,睡着了都要乐醒了呢。” 尽管知道宗恪说得很有道理,但是,宗恒却依然很生气。 “可是玚儿不比皇兄当年。”宗恒压住怒气说,“玚儿身有残疾,难道皇兄忘记了么?” 宗恪想了半天,才悠悠说道:“如果他注定坐不得这皇位,我就是留在这儿,再帮他八十年,也是无用。” 听到宗恪这么说,宗恒心中一沉,他知道,宗恪已经下定决心了。 一旦宗恪下定决心,这件事就算无法挽回了。 宗恒不由极度沮丧,他沮丧得甚至都懒得搭理宗恪了。偏偏宗恪还拉着他,要和他商量关于如何传输紧急情报的事,按照他的话来说,只可惜两个世界之间没有基站,不然要是一个电话就能联系,那该多方便啊。 宗恒兴致索然,他一点都不想讨论这种问题,于是说:“皇兄要走就请自便,又何必操心这些?” 宗恪听出堂弟说的是气话,他没有反驳,走回到椅子跟前,坐下来。 “宗恒,你有没有想过,这就是我的命运?”他扬着脸,望着宗恒,“当初你自以为找到了办法,控制了大局的走向,只要瞒着我把事儿办了,一切就都万无一失了。现在你也明白自己当初想错了。既如此,为什么还要试图去扭转局势呢?人是无法控制一切的,难道前面的事情,没有给过你丝毫教训?” 宗恒被他说得一时无语,他的头脑也忽然安静下来。(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三章 “不要一而再、再而三的来掰我,更不要试图改变不可改变的事。(.好看的小说)”宗恪盯着他,“想想你自己,想想你的那位夫人,这么些年,我可曾掰过你们俩?为什么你可以成日和你老婆守在一块儿,却不让我这么做?” 他这句话,让宗恒做声不得,他还真是无法反驳宗恪的话! “让阮沅来这里,我就得死;不让我见她,我在这宫里也呆不下去。”宗恪说得脸上自自然然,“我不是一时兴起,更不是随意胡闹。我知道自己即将承担什么样的责任,甚至日后,史书又将如何评价我……你以为我真的没有考虑过么?” “难道就没有更好的办法了么?”宗恒低声说。 但是,确实已经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之前那几条施过术的狩冥之蛇被崔玖带回了楚州,尽管它们被药物催吐,已经把阮沅的七魄吐入了宗恪的身体里,但总还是会剩下一点难以消除的气息。崔玖到家后,将家族中几位医术高超的元老请来,把事情经过告诉了他们,也坦言了自己的困惑。 元老们一听,也来了兴趣,他们用各种药物,仔细研究那几条曾吸入阮沅魂魄的蛇,检查它们体内的残余,经过一个多月的时间,大家最终得出了结论:阮沅的元魂早就消散,这不是魂魄,而是极为罕见的蛊毒。 含着宗恪带毒魂魄的蛇,之所以会这么喜欢这种蛊毒,推理的结果只有一个:这两种蛊毒,是出自同一个人之手,早年在阮沅魂魄里种下蛊毒的,就是借用双喜尸身来给宗恪下毒的那个人。 这种蛊毒之所以如此罕见。带着高超的伪装性,骗过了无比敏感的狩冥之蛇,自然是因为始作俑者本身的特殊:他应该不是正常的人类。 接下来。联想到宗恪的各种敌人,以及考虑到,阮沅和崔玖提过她与林展鸿夫妇关系亲密……种种线索加在一起。嫌犯的身份简直如白纸黑字,写在了崔家医生们的眼前。 这个人。就是云舫之的侄女云敏——那个因为受罚而丧失了人类本质的“非人”。 崔玖回宫后,宗恒也曾和她认真讨论过,他说,既然阮沅的魂魄是补进来的,那么,拿掉它,再重新换一份。可以不可以呢? 崔玖否定了他这个提议。她打了个比方,将阮沅的魂魄补进宗恪的体内,就好像墨水滴入了清水,已经没可能再把那滴墨,从一缸清水里分离出来了。 “为今之计,只有一个办法。”崔玖忍耐了良久,才低声道,“杀掉阮尚仪。” 因为崔玖这么说,宗恪就把自己的意思摆出来了:别说伤害阮沅的性命,谁要是敢在心里打一下这主意。那他接下来的后半辈子,就将以“与此人为敌”来做人生目标。 为了皇帝去异世界杀一个女人,这种事,凌铁是不屑干的。宗恒他们又干不出来,朝中大臣们更是没能力这么干……所以,基本上是个不可能的选择。 而宗恪之所以在那边的世界不会头疼,是因为被不自然的环境给压制住了蛊毒的发作,所以也算不得“痊愈”。 因为自己和崔景明的错误判断,导致皇帝身中剧毒无法缓解,崔玖也向宗恪请了罪,她说她愿意受罚,留在宫中为医,继续替宗恪寻找解决的办法。 但是很奇怪,当崔玖把详细情况告诉宗恪,并且承认自己的错误后,宗恪脸上浮现出的并不是愤怒或者绝望、沮丧等等这之类的表情,他看起来很平静,甚至可以说,带着一点奇妙的快乐。 他想了好半天,突然问崔玖:“刚才你说,这种蛊毒有什么特性?” 崔玖一怔,她刚才和宗恪提到说,这种蛊毒有强烈侵蚀性,而且非常霸道。 “民女的意思是,这种蛊毒只肯承认同类,所以陛下如今才会为它所苦,另一方也一样,除了陛下,阮尚仪体内的蛊毒,不会允许她接近别人。” 说到这儿,少女恍然大悟! 她的脸不禁一红! 最后,宗恪没有惩罚崔玖。 “朕身中蛊毒,不是门主你的错,更不是崔太医的错。”宗恪温言道,“朕也不会责罚你们,门主更用不着留在朕的身边,既然事情已经发展到这一步,不如就接受它吧。” 他甚至还说,当日崔玖离宫匆忙,他都没有好好的奖赏她。 宗恪说罢,取了自己身边的一块玉牌,交与崔玖。 “这块玉牌,赠与门主。”他微笑道,“往后,若门主有什么为难事情了,只管拿玉牌来见朕。” 崔玖赶忙恭敬接过玉牌,她本来是来领罪的,却没料到领了赏赐。 宗恪的态度让崔玖暗自感慨,她心想,之前阮沅为宗恪散去七魄,如今宗恪又为阮沅放弃治疗,这两个人如此纠缠不清……难道真的只是因为蛊毒? 最后,宗恪与宗恒约定,每个月宗恒会把无法自行做决定、必须宗恪亲自过目的文件送过来,让宗恪处理,如果这个月没有事,他可以不过来,然后顺延到下个月,如果事情紧急,他也可以不遵守这规定,随时都过来找宗恪。 延朝那边的一个月,差不多相当于这边三到四个月,所以宗恪觉得这样安排很妥当,这样,既不会让宗恒疲于奔命,也给了他和阮沅足够的个人空间。 宗恒最终,答应了宗恪的要求,他知道事情无法改变,只能尽力而为了。 于是,宗恪就离开了皇宫,虽然这个消息被暂时封锁起来,对外只说因为重病初愈又因为太后过世,天子太过伤怀,所以找地方静养去了,朝中的事情,暂时由赵王与周太傅等人代为处理。 把这些事情,前前后后说完,宗恪眨巴眨巴眼睛:“所以你看,我真的不是乱来,我是做了充分考虑的。” 阮沅已经听得没脾气了,她悻悻道:“我估计,宗恒现在得恨死我了。” “他才不会呢。”宗恪摇头道,“他现在大概比较恨我吧?之前我问他,要不要和外界说我进仙山炼丹去了呢?他骂我说,你炼个毛丹啊!我就说,好吧,那就先炼十斤红毛丹。” 阮沅笑得前仰后合。 “放心好了,宗恒生气归生气,我是知道他的,他不是不明事理的人。” 阮沅哭笑不得:“你知道么,你这么做,才会被天下人当成不明事理的皇帝呢。” “咦?怎么会呢?”宗恪一脸不悦,“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嘛,怎么能让规矩把活人给逼死?再说了,我又不是没有做好妥善的安排,我也不是不肯承担后果——” “你承担什么后果了你?”阮沅愈发沮丧,“你自己当甩手大爷了,把人家宗恒几个累死。” “咦?我是不干活了,可我也不领薪了嘛。往后就算加班,我也不要加班费啊。”宗恪的表情义正言辞,“我真是太厚道了!如今我可是净身出户!” 阮沅扑哧笑出来:“反正你姓常,名叫常有理!” 她这几天观察出来了,宗恪是真的净身出户,他身上,一个子儿都没有,连手机也没有。蓝湾雅苑的东西一样都没带过来,换洗的衣服都是阮沅给的钱现买的。 “再说,你是净身出户了。玚儿怎么办?”阮沅叹道。 阮沅话说出口,却又开始后悔,这样说,岂不是让宗恪难堪? 果然,宗恪沉默下来,他背过身去,继续将刚才叠了一半的衬衣领口折好,袖子叠整齐。 阮沅看着他叠衬衣,忽然想起家里没有熨斗——以前她看过宗恪熨衬衣,就算做生活琐事,宗恪也向来是一丝不苟,如同画传统工笔画。 良久,阮沅才听见他低声说:“抱歉,这问题,我回答不了。” 阮沅暗自叹息。 宗恪将衬衣和一堆叠好的衣服抱起来,一件件放进抽屉里,这才继续说:“我也考虑过把他带过来,咱们三个一同生活,但我觉得,目前说这个还太早。贸贸然把他带过来,孩子会不习惯。再说,我已经得罪宗恒了,再把太子也带走,他非得和我拼命不可。” 阮沅不知说什么才好。 “他娘亲不肯要他,我独自守着他也守了七八年了。”宗恪一笑,“如今他也十几岁了,不是非得人时刻呵护的小孩子了。我这个做爹的,不能一直一直这么守着他,永远不去追求自己的人生吧?我也想要属于我自己的猪肉卷啊!” 阮沅又忍不住笑:“你个加菲猫!” “所以主人,往后就请养活我吧!”宗恪抓着她的手,很诚恳地说,“我保证再不吃掉你的午餐,再不抓坏新窗帘!我一定会变成世上最完美的猫咪!” 他的眼睛闪闪亮,那副样子,就差没有在后面安上一条猫尾巴了。 因为宗恪已经一穷二白了,又因为天子“寿诞临近”,于是阮沅狠了狠心,就拿着五一的过节费,带着这位嚷嚷着要过生日的天子,去了每人一百块的自助日本料理亭,饱饱大餐了一顿鱼刺身,回来路上,又花了五十块钱,买了个卡通的加菲猫手表,当做“万寿节”礼物,送给了这位九五之尊。 这是那一年,宗恪收到的唯一一份生日礼物。(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四章 于是,俩人的同居生活正式宣告开始。 像模像样的一同生活,和偶尔约会,毕竟还是有所不同,尽管彼此已经在宫里相伴了一年,但是现在没有了外人在跟前,也没有了规则的生活节奏,两个人性格的差异,以及习惯上的点滴特征,比以前暴露得更多了。 宗恪其实是一个有很多小毛病的人,阮沅不是最近才意识到这一点,好在,在她看来这些毛病都不让人烦,是属于“可以容忍”的范围之内。 之前阮沅还未察觉,等到如今俩人单独相处,她才发觉,宗恪真是个话多得不能再多的家伙。她原以为这是因为人都不在身边了,宗恪暂时放开了,后来她就可以断定,宗恪天生就是个“话痨”。哪怕对着空气,他一样能不歇气地讲上两个钟头,只不过对着阮沅,宗恪似乎更有倾吐欲望,他甚至能从鱼的味道一直扯到她的发型问题—— “你就是再着急,我的头发也不可能一个月之内就长出来。”阮沅安慰他,“我这是头发,不是金针菇,懂么?” “都是你不好!”宗恪很生气,“好好的剪什么头发?怕浪费洗发水么?而且这个发型也不好看。下次做头发记得带我去,我来给你参考。” 阮沅低头闷声喝汤,她心想,要是带着宗恪去做头发,保证会让他和发型师打起来。 关于她的事儿,宗恪什么方面都喜欢插上一脚,虽然阮沅不见得次次都会听他的意见,偶尔甚至出言反诘,宗恪也全不在意,就好像他只是不能憋着。非得把意见表达出来才算数,至于阮沅接受不接受,那他就不管了。 是因为现在我已经变成了他的“所属物”了么?阮沅心里不由想。 不过她对此倒是没什么反感。反而觉得很开心。 阮沅这儿神思飘远,胡思乱想,宗恪依旧在那儿不停说话。但是说了半天,都没有得到阮沅的回应。宗恪这才发觉她在走神。 “想什么哪你?”他皱起眉,拿筷子敲了一下她的碗。 阮沅回过神来,叹了口气:“在想,你怎么这么多话啊,真是个天生的话痨!” 宗恪就笑起来。 “我才不是天生的话痨呢。”他摇摇头,“恰恰相反,小时候还得过失语症。” 阮沅一惊! “什么时候?” “就是关在华胤皇宫里的那两年。”宗恪一边把辣椒酱抹在馒头上。一面慢条斯理地说,“一开始是没人和我说话,我只好自言自语,后来自言自语的累了,索性就不说话了。” 辣椒酱是宗恪自己做的,他从菜场买回来好些新鲜辣椒,以及一大堆稀奇古怪的佐料,然后宗恪就像做化学实验一样,炮制出各种味道不同的辣椒酱,等到做成功了。就威逼利诱阮沅一一品尝,最后挑出味道好的,保留配方,继续改进。 宗恪做的辣椒酱。有的味道超级棒,那一种他加了鸡油、肉末还有香蒜,再用油使劲儿炒,一开瓶子盖,香味扑鼻!可是也有的味道怪得没法形容,又酸又齁,那滋味儿,堪比化学武器,也不知道他到底往里放了什么。[] 这样子看来,自己不就成了小白鼠了?阮沅气闷地想。 “那时候,有多长时间没说话?”想起刚才的话题,阮沅又问。 “两年。”宗恪说,“刚开始还能勉强说几个字,就是嘴巴木了一点,有些艰难。后来时间长了,想说也说不出来了。那时候还小,身体机能都没发育成熟,典型的用进废退,两年不开口,说话的功能就损害了。” “这么严重?!” 宗恪点了点头:“后来周太傅作为使者被派遣来华胤,求景安帝放我回舜天——那时候他还不是太傅——等他终于见到我了,结果就发现,原来我是个哑巴。” 他说着笑起来,不知为何,宗恪笑得很开心。 “周太傅当时就被我吓着了,一时脱口而出:‘糟糕!怎么是个哑巴太子?!’哈哈哈!” 阮沅听他说得有趣,也跟着笑:“你是吓唬他的吧?” 宗恪摇头:“还真不是吓唬他。我说不出话来,心里全都明白,什么都知道,也想说来着,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说不出来。” 是内心什么地方被堵住了。阮沅黯然地想,是因为这小孩子被殴打,被像囚犯一样关起来,被赶走了最亲近的乳母,两年不许见人,心理方面遭受了严重创伤,从而导致了失语。 “到后来我憋急了,就只有啊啊的叫,乱砸东西。周太傅就叫我别急,他一直陪着我,像教小孩儿那样一句句教我说话,从最简单的桌子板凳、天地人开始。” 阮沅想了半晌,才叹道:“看来,周太傅对你很用心。” 宗恪点了点头:“从他到了华胤,上下打点、说服齐朝放人,一直到后来我终于归国,回到舜天,差不多三个月时间,他始终陪在我身边。我说不出话来,只会像个疯子似的啊啊的叫,他也不气馁,就一句句重复,让我跟着他学。后来眼看着快到舜天了,我还是说不出话来,周太傅就想了个办法,桌子椅子板凳都不教了,只教我一句话。” “哪句话?!” 宗恪笑了笑:“‘孩儿宗恪,拜见父皇’。他就教这么一句,每天在马车上,反反复复说给我听。” 阮沅好奇:“为什么要教这一句?” “因为这是我见到我父亲之后,必须说的第一句话。”宗恪说,“周太傅告诉我,这句话如果说顺溜了,那么往后一切都不会有问题,我父亲也将全心信任我,把一切都交付于我。可是如果我连这句话都说不清楚,那我父亲定然大失所望。从此不再对我抱有期待,甚至可能从心底里放弃我。那我将来的人生,麻烦就大了。他说的是人之常情。人都讲求第一印象嘛。现在想来,周太傅这人很适合搞营销对吧。” 阮沅没被他给逗乐,心里却觉得苦涩无比。 “那后来呢?”她低声问。(.无弹窗广告) “后来嘛。车队离舜天越来越近,我还是说不出话。他叫我跟着他说,我想说,但嘴里就像堵上了石块,死活说不出来,再一着急,就又像大猩猩似的,哇哇叫。”宗恪笑了笑。“我估计,周太傅他们心里肯定愁死了。但是谁都没表现出来,到舜天前一天,周太傅忽然就不再教了,之前他抓紧一切时间,不停的教我这句话,到了目的地,却突然停住了。” “为什么不教了?” “他和我说:‘我知道,太子心中痛恨陛下,是以。怎么都不肯开口称父皇。’” 阮沅心中一紧! “其实我那时候懵懵懂懂的,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因为恨才说不出话来的。”宗恪慢慢说,“结果周太傅当时这么一说。我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了。他说,我恨我父亲,是理所当然的事,这没有什么不对。可如果我要是为了恨,把自己这辈子都给毁了,那就太不值得了。” 阮沅吐了口气:“这老头……” 宗恪点头道:“这老头是真不得了。当时那环境,谁敢说出这种话来?若是让我父亲知道了,又何止是掉脑袋?五马分尸都嫌不够。这么大逆不道的事,唯独他敢做。他还和我说,解决恨的最好办法,就是把对方的东西夺过来。” “哇塞!”阮沅听得要拿筷子敲桌面! 宗恪笑起来:“厉害吧!他居然敢和我说这种话,他也不怕我到时候说给我父亲听。” 阮沅想了想,才道:“他早就看出来,你不会告诉你父亲的。” “没错。”宗恪点头道,“虽然这三个月里我一句话也没说,可是朝夕相处,他早就把我这个小孩子给看透了。他后来还和我说,我不光要把父亲的东西夺过来,我还要把这天下给夺过来,旧齐的人既然把我关在宫里这么多年,那我就去把他们的皇宫夺过来,让他们再也不能把我关起来。可是我要想做到这一切,首先,就得学会说那句话。” 阮沅只觉得微微胆寒,周太傅当年灌输给宗恪的,全都是仇恨,第一个教他说话的人,说的都是这种激进言论,也难怪他长大之后就会率兵攻打齐朝。 “说来也怪,他这么说了一通,就好像把堵塞住我嗓子的东西全都给疏通了。”宗恪说,“那天晚上,我就能蹦出几个单字来了。后来周太傅又向我父亲请旨,说太子因为想念陛下,一路都不让人马停下来休息,因此大家都十分辛苦,所以得先在舜天城内休息两日,做好准备,才能进宫见他。这当然是在给我挤出缓冲的时间,好反复练习说那句话。” “那……你见了你父亲,说了这句话没有?” “说了。”宗恪说,“虽然没有顺溜到现在这个程度,但是也算完整说下来了,我父亲很满意。” 阮沅放下心来,她点头道:“第一句话让他满意了,他既然接纳了你,接下来,就不会太苛求。” “所以,尽管别的话我还是说不清楚,偶尔着急了还是会哇哇叫,但他都没太在意。因为周太傅把我被囚禁不能见人的事,都和我父亲说了,我父亲知道了前因后果,便和我说,挥斥方遒、纵横天下的帝王,用不着说太多的话,杀人,只用一个手势就行。” 阮沅简直胆寒死了! “你爹太恐怖了!”她使劲用手搓着胳膊上的鸡皮疙瘩,“他这是要培养出秦始皇来么?” 宗恪被她说得笑了。 “所以现在想来,如果不是周太傅那三个月里对我的训练,如果当初是别人充当这个使者,我恐怕都不会走到如今这一步。凌铁和他,都是我此生十分感激的人。” 阮沅不由想起记忆里,周太傅的样子,那是个瘦瘦高高的老人,面色冷峻,模样五官神似冷酷版的苹果前总裁乔布斯。从来都看不出热烈的表情。 “周太傅,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她不由问。 宗恪眨了眨眼睛:“是个奥贝斯坦式的人物。” 他这么说,阮沅就笑起来。奥贝斯坦是日本作家田中芳树在《银河英雄传说》中塑造的人物,以理性和冷酷著称。 “而且你没觉得么?姜啸之也有这种倾向。”宗恪说,“那就是被他培养出来的。虽然可能姜啸之的‘奥贝斯坦度’不及他养父。那一趟华胤之行。他带回来一个哑巴太子,一个街头乞丐。这个乞丐就是他的养子姜啸之,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姜啸之教我的。” “什么话?” 宗恪眨眨眼:“‘我要吃芙蓉糕’。就是这句话。” 阮沅笑起来,芙蓉糕是那边的一种零食,类似于这边的芸豆糕。 “姜啸之是个什么样的人?”阮沅好奇,她记起了那个身材高大的男人。 宗恪想了想,道:“他是个一生下来就老了的人。” 阮沅笑喷。她拿菜扔宗恪:“你和他正相反吧?总也长不大!” 到此,她这才明白,原来周太傅和宗恪这群人,有着这么深厚的关系。 “那现在是怎么变成话痨的呢?”阮沅郁闷地说。“以前憋太久了么?” “可不是!”宗恪笑嘻嘻地说,“想想看,我学说话学了多长时间啊!等到学会了,那还不得可着劲儿的说么?你刚刚学会骑自行车的时候,不也满世界跑么?” 阮沅笑起来。 后来她就把宗恪做的辣酱带去了店里,分给同事们品尝,请他们点评。于是宗恪的小白鼠无形中又增多了一群。 终于。宗恪开始去店里找阮沅了。起初是因为阮沅帮同事带班,上了连班,他去给阮沅送午饭,后来没什么事。他也爱往店里跑,反正住的地方就在便利店附近,买了菜以后,宗恪就去店里,给阮沅看他今天的“战利品”。 于是这么一来,店里的人就全都知道了宗恪是阮沅家的男人,他们就随之明白了,为什么阮沅最近心情一下子好起来,整个人发生了彻底的改变。 然后就有姑娘不无嫉妒地说:爱情的力量真伟大啊。 有时候宗恪给阮沅送午饭,如果别的店员也在,阮沅就会愉快地把菜分给别人一些。大家都很欢迎宗恪的到来,因为他做的菜非常好吃,甚至还有人提前打听菜谱。 也有人问宗恪现在在做什么。每次人家这么问,他就很大方的说,自己现在失业,在家里做煮夫,被老婆养着呢。 他说这话时,笑眯眯的,一点惭愧都没有。 有一次,宗恪带去的是卤肉香干还有鸡蛋,阮沅把鸡蛋让给了上插班的学生仔,学生仔很高兴,边吃还边说,以后沅姐干脆在这店旁边开个小吃铺,让宗恪做菜往外卖,保证赚。 阮沅笑他说话不经大脑,她说笑的时候,不由看了看一边的店长,却没看出店长什么表情。 今天店长碰巧在,宗恪进店来时,她把他介绍给了店长,阮沅看得出来,店长的表情十分尴尬。宗恪那家伙的脸皮却厚得超过城墙,不仅一点不尴尬,还笑嘻嘻地说,上次多有得罪了,这叫不打不相识,既然老婆在店长手下做事,往后还请多多包涵。 后来店里人多了,阮沅忙着收银,宗恪知道自己碍事了,就告辞出来。 他没走多远,听见身后有人喊自己。宗恪回头一瞧,是店长。 他诧异片刻,笑起来:“有事?” 店长却没笑,他站得远远的,满脸戒备地望着他。 “虽然也许这话没必要说,可是,我还是想让你知道。”店长冷冷地说,“如果你往后再敢欺负阮沅,我不会放过你的。” 宗恪一怔,却苦笑起来。 他很想说,到底是谁欺负谁呀?上次明明是阮沅欺负他才对…… 但是,这种时刻解释无效,一个是高头大马的男人,一个是弱女子,傻子都会将上次街头那一幕归咎为他的错。 看他苦笑,店长又继续说:“我知道你不把我放在眼里,我也打不过你,但是你不要以为我真的就没办法了,我……我舅舅是公安局的!” 宗恪很想笑,但是他知道,这时候笑就太不礼貌了。 “我知道了。”他老老实实地说,“往后,我再也不欺负阿沅了。” 店长这才满意,他哼了一声,转身离去。 宗恪拎着一篮子大葱芫荽鸡蛋还有两只猪蹄,也转过身,郁闷地往家走,他心里却想,刚才自己……表现得是不是太面了一点? 而且那小子真没用,懂不懂什么叫单挑啊?没本事还想强出头……哪有还没动手,就把自己亲戚给抬出来的?你舅舅是公安局的就了不起啊?那我舅舅还统领五十万西北军呢!……虽然人已经嗝屁着凉了。 宗恪想到这儿,在心里做了个鬼脸,他觉得自己刚才真应该配合一下:学着少女漫画的女主角,捂住脸尖叫一声“公安局的?!我好怕怕哦!” 那样的话,店长的脸该变成茄子色了吧? 想象着那滑稽的一幕,宗恪不由哈哈笑出声,他愈发高兴起来,还很得意地把菜篮子甩得老高。(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五章 起初,阮沅常常会担心,她怕宗恪不适应如今的生活。 阮沅在宫里近身伺候了他一年,完全熟悉宗恪日常的起居情况,公平的说,宗恪和阮沅从历史书上知道的那堆皇帝比起来,已经算是克勤克俭的了,不会大肆修造豪华的离宫,不会三五不时搞什么出外巡游,对耗资巨靡修建陵墓也没兴趣,在宫里不讲可怕的排场,嫔妃们的生活也少见奢侈惊人之处…… 但他毕竟是皇帝,吃饭有小太监替他盛饭捧菜,就寝有人替他铺床叠被,六七千块钱一斤的海参,在他而言只是寻常菜肴,几百两银子一幅的定州暮锦,对他来说也不过是普通用料,阮沅还记得那次在针工局瞧见的一份报账单子,那上面记着一个月的时间,给皇帝做上用的衣物,光是各种纱绫绸缎,就多达四十匹。 那张单子让阮沅咋舌,四十匹纱绫绸缎!一个月!宗恪这到底要怎么穿啊! 而且宗恪也懂那些,有次阮沅找了很漂亮的水蓝料子来自己裁衣服,等到喜滋滋上了身,宗恪一看就嘲笑她,说这种纱绸是做素色薄衫的衬里的,因为这种蓝能衬得素衣服更洁净。阮沅这个笨蛋,拿衬里来做外衣还穿得喜气洋洋,这和内衣外穿有什么区别?她是想当宫里dygaga么? 那天下午,宗恪给阮沅介绍了每一种织物的来历、产地,以及它们的等级,例如定州“暮锦”是等级最高的,因为它如天气极好的暮光彩霞,故称“暮锦”,这种织物质地厚密。雅致大方,光泽度好,而且着色均匀动人。定州暮锦不向民间开放。百姓再有钱也不能买,穿在身上那就是逾制的大罪,这玩意儿只供天家。是上上品;素州冰丝也是好的,但是素州靠西北。可能是环境的缘故,丝织物的韧度不如定州,而且当地钟爱特别刺目的色泽,这在皇家看来,就显得土、过于笨拙,所以素州丝就等而次之了;渊州丝则处于二者之间,渊州是全国丝织物产业集中地。商业发达,绣坊也最多,但是渊州的东西往往流于匠气――至于何为匠气何为天成,阮沅不得不额外补了小半个时辰的课;四大名丝最后一名,是民间喜爱的青州丝,青州的丝织物整体风格偏轻薄,有着江南四县一贯的浅俏艳巧,百姓们用着还行,进了皇宫就觉得不够庄重了…… 听完了这一堂课,阮沅最终得出一个羞愧的结论:自己就是个不折不扣的乡巴佬。 就算在现代社会。宗恪住的蓝湾雅苑也不是普通人可以企及的,虽然里面的家具都不显眼,但是阮沅也知道它们的价格,几年前周芮搞装修。一直是她陪着满家具城的看,她知道那些牌子的分量。 然而现在,宗恪却住在五百块的出租屋里,没有地板,没有装修,脱了漆的木窗外头就是菜市场,高架桥在另外一头,恰恰与五楼等高,白天市区不让放行的载重货车,凌晨一到就轰隆隆一辆接一辆的开,每次有大型货车通过,卧室的木床板总会跟着震动不停(宗恪开玩笑说这才是正宗的“车震”)。这里没有浴缸,卫生间小得只能一个人站着淋浴,那上面的灯管还时不时出毛病。 阮沅觉得匪夷所思,宗恪怎么受得了这种环境? 偏偏,他真就受得了。 在阮沅看来,宗恪在奢华的环境中活得自在洒脱,在简陋的环境里,他也一样甘之如饴。就好像周围的变化对这个人并无影响,他不受任何外在的牵绊,不在乎外界怎么看,也无意向任何人辩白。对他而言,无论是身着衮服高坐皇位、接受群臣跪拜山呼万岁,还是穿着背心短裤在厨房里炒大蒜炒得挥汗如雨,好像全都是一码事。 话说回来,宗恪也不是个不会挑剔的人,光是在喝茶一项上,就能把人累死。 在宫里,上用的茶叶全都是特选,宗恪喝的那种茶,只有皖州珑溪出产,而且只用雨前春茶的第一、二片嫩芽,然后用小帚精心炒制,炭火烘焙,茶叶颜色深青透翠,小巧可爱,叶尾微翘,丽如美玉,因此名唤“碧翅”。这种茶,每年由皖州专管茶叶的督官送进宫来,因为质量太好,数量稀少,所以只有皇帝和太后喝得着。茶叶特殊,烹茶的方式也不同寻常,宗恪的嘴巴刁,对浓淡挑剔过分,茶水比例不对,水烧的时间略微不合适,或者烹具选材不衬他的意思,他尝一小口就能察觉。所以到皇帝身边服侍的人,第一步就得学会烹茶,而且往往练习一个月才能达到技术标准。 所以这活儿阮沅干不来,她性格大大咧咧,根本拿捏不准,在她看来一点问题都没有的茶汤,宗恪却因为她胡乱判断煮水的时间、糟蹋好茶叶,能把她骂到死。 但是现在,别说烹茶,就连好茶叶都没有。宗恪最近,一直在拿几十块钱一斤的茶叶当饮品,就放在吃完了的水果罐头瓶子里,一早起来洒上一小把,接着冲一大壶开水。和每年只能出三、五斤的“碧翅”比起来,宗恪现在喝的茶叶,就等同于烂树叶了,可是阮沅也没听见宗恪抱怨过一声,更没看见他喝得皱眉。 这个人,真是奇怪呢,阮沅暗自琢磨,老话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可是现在看来,奢或俭对这个人似乎没影响,常人,还真是做不到这一点。 但是阮沅心里仍旧不安,她总觉得,自己好像给一匹麒麟套上了绳索,把它关进了黑暗的牛棚里。所以阮沅最近也常常考虑,要不要再去打一份工呢?自己多赚一点,宗恪的日子过得也就舒服一点吧?就算没法让他再穿上“暮锦”、再喝上“碧翅”,可是多买两斤牛肉,多买一罐蜂蜜,把宗恪的置衣场所从“沃尔玛”提升到“海澜之家”,这总还是办得到吧? 阮沅这不安很快就让宗恪发觉了。他便骂她胡思乱想,说,自己现在是她养着呢。本来就吃她的喝她的,还要去计较什么呢?难道海澜之家卖的内裤是棉的,沃尔玛卖的内裤就是塑料的么?他现在过得很舒服。也没有什么不满足,他是个粗人。打仗的时候连烂泥地都睡过。他可不是什么娇嫩的兰花,所以她完全用不着东想西想。 不过阮沅想来想去,为了不让成天呆在家里的宗恪无聊,她还是用积蓄给宗恪买了台笔记本电脑,又连上了网线。 反正他也不出去工作,那么,就在家里打打网游好了。 天渐渐热起来。进入七月了,温度高得让人受不了,这屋子里有空调,但是只有一台老窗机,一开机,巨大的噪音把俩人吓一个跟头! “靠!我还以为坦克车来了!”宗恪惊魂未定,他的说话声都被空调声给淹没了。 空调的噪音没有过度困扰他们,顶多开一会儿关一会儿,房间凉快了就关掉,等热得不行就再打开。然而没多久。他们就发现了更严重的问题:这栋房子太旧了,连电线都是铝的,一旦使用大功率电器,电线就会发热。铝线电阻比铜线大,发热过久会很危险。别家都自己改装了,这家房东太懒太吝啬,居然就这么把房子租出去了,而且之前还没和租客打招呼,等到阮沅被频繁跳闸给弄崩溃了,打电话去抱怨,房东才遗憾地通知他们:“哎呀,空调还是不要开吧,小心把我的屋子给烧着了哦!” 之前阮沅并不知道这些猫腻,现在发现也晚了,她的房租一缴半年,如果年前退租,就等于把剩下的房租白白赠送了。 阮沅想搬家,但是刚刚攒出来的钱,已经买了笔记本,缴了宽带费用,而且她还给宗恪买了个山寨手机,家里毕竟添了人口,杂七杂八的又是一堆开销。她也才工作没几个月,这些消费把她的积蓄用了个底朝天,再想着搬家租新房子,那就是千难万难的事了。 宗恪就劝她且忍耐一下,其实天也不是那么热,顶多两个月就熬过去了。而且说真的,空调这个玩意儿,他之前三十多年从来没用过,不也这么活过来了么? “反正你们店里有空调,你可以凉快够了再回来。”宗恪说,“晚上这屋子就不热了,高处风大。” “我是没问题,你怎么办啊?”阮沅犯愁道,“这屋子西晒,白天得热死,你呆在家里不成烤干了?” 宗恪哈哈一笑:“你当我傻啊!我可以去证券交易所,去银行呆着啊!我还抱着一笔记本呢,银行的人还当我是大客户呢!那边又凉快又安静,不知道多舒服!” 阮沅被他说得都想吐血了。 这家伙,怎么就……怎么就一点都不知道上进呢? 阮沅从来不会当着宗恪的面抱怨这种话,事实上,她也不觉得宗恪真的就“不求上进”,既然说了要养他一辈子,那么阮沅就真的打定主意要这么做。她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万一,宗恪比名导演李安还没出息,在家里宅七八年都找不到工作,那她也一样会毫无怨言的养着他的。 阮沅感觉得出来,宗恪很依恋她,这是一种渐渐的演变,早先在宫里他也依恋她,甚至还没告白,阮沅就隐约感觉到了这一点,后来俩人在一起了,宗恪对她的依恋也越来越深。 如今,无论到哪里,俩人都走在一起,手牵着手,只要阮沅有空,哪怕买菜也要一块儿去。每当遇到转弯,身后有车过来,宗恪总会停下,用手臂替阮沅挡着,等车过去了俩人再继续往前走。 路上,他们总是走得不快,总是有话说。买回菜来,天色欲晚,从厨房窗子看出去,天空是大块的湛蓝宝石,明净透彻却全然不耀眼,西边的太阳徐徐沉落,周围云霞也渐染成琥珀色,屋里,炉子上的蓝火苗耐心的燃着,高压锅突突冒着热气,然后俩人在厨房一块儿择菜,虽然是天天都得做的琐事,但谁都不觉得烦,而且都觉得很开心。 就算在家里什么都不做,光是呆在一块儿,彼此也觉得十分愉快。宗恪总是那么温和――他温和的时候,实在要比他烦躁不安时好看很多――从前脸上的那层淡淡憔悴也消失了,就像人在全然放下心来的状态。 阮沅带给他的安抚和宽慰,对宗恪而言,是氧气一样重要的东西。这男人的内心自有一个美好的梦世界,柔软甜美又天真,像他在最放松时呈现给外界的那样。这个世界只对阮沅等极少数人开放,所以他也需要有人替他守着这个梦世界,像宫里那些彻夜不眠的守夜人,而阮沅就是宗恪最信任的“守梦人”,非得有她在身旁,宗恪才能把梦做得很美。 所以阮沅就觉得,自己更应该加油干活,努力挣钱!她要把宗恪养得很舒服,不能让他住在这种连空调都不敢开的烂房子里,害得他长一脖子痱子。 如果讲求挣钱多,那么进日企是最合适的了,但是阮沅过去的履历太糟糕,两年之内连续跳槽三次又无拿得出手的理由,日企文化讲求的是“忠诚”,这种简历只会让人皱眉头,况且她又无法解释最近三年自己究竟在干什么,她总不能和日本人说,我进宫服侍皇帝的干活――那才是要死啦死啦的呢。 而且阮沅的性格不适合进企业,就算勉强进去了,干不了多久肯定要叫苦连天,最后还是不得不逃出来。 所以,还是找点翻译的活,先赚点外快再说。 说干就干,阮沅开始联系以前做翻译的同行,求他们给点零活干,又买来了基本的工具书,她决定重操旧业,利用下班业余时间接活。 宗恪看见她买回来日语辞海,好奇问她要干嘛,阮沅就说她想试着赚点外快,她生怕宗恪会不高兴,马上补充说,她想着还是本行干得顺手,如果渠道打通了,那她就不用成天站在收银台跟前了,而且搞不好赚得比在便利店还多。 宗恪倒没什么意见,他只叫阮沅别太累着了,上一天班回来再看两个小时日文,这工作量太大,回头别累病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正在给阮沅做颈部指压,阮沅低头翻词典太久,脖子疼得厉害。 “唉,一年没摸词典,脑子都笨了。”阮沅叹道,“好些单词印象都不深了……” 宗恪眨眨眼睛:“说来,我也会日语的。” 阮沅惊讶,扭头看他:“你连日语都会?!会多少?” “我会说:压灭蝶!”(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六章 可是,工作的事,依然没有着落。 说到这里,这也是让阮沅一直挂心的一件事。 过来这边也差不多有两、三个月了,宗恪一直没提过找工作的事。虽然阮沅觉得,自己这么养着他也不是不行,但是她有时候也会想,宗恪难道不会觉得无聊么? 他真的就这么喜欢当家庭煮夫? 宗恪也和阮沅略提过这个问题,他说他想重新开始,既然老天爷给了他可以再次选择的机会,那他就想做点自己想做的事。 阮沅听着,心里却想,难道当皇帝原本就不是他想做的事么? 于是她就问宗恪,有没有什么具体的想法。 宗恪歪着脑袋想了半天,老老实实说,还没想好。 “只是,我不想再去做事务性的工作了。”他说。“那种在公司里当白领的工作,我一点兴趣都没有。再说,现在我还在被警方追捕,也没法进入正经的行业里面。” 他说得没错,因为米娜的案子,到现在宗恪还背着嫌疑犯的身份,虽然宗恒已经尽力疏通,把这件案子暂时压下来了,但为了安全起见,他最好还是不把自己的身份提供给外界。重新弄一套身份也不是不行,但那又得麻烦宗恒以及各路人马大费周章,这是让宗恪极为讨厌的事,他不想依靠臣子们来展开自己的新生活,他想和过去撇清,他觉得单靠自己,应该也有这个能力。 总而言之,宗恪好像对于“进入社会主流”,有些不明缘故的排斥――大概他刚刚从最主流的位置上下来。 阮沅听他这么说了,想了想,点头道:“事务性的工作。我也没什么兴趣,不去做也罢。那除此之外呢?没有什么大致的方向么?” 宗恪认真想了半天,说:“我想去做那种。可以利用直觉的工作。” “利用直觉?” “嗯,直接利用直觉,而不需要过多用意识层面去整合的工作。(.)”宗恪解释道。“就是和事务性工作相反的那一类。” 阮沅听得似懂非懂,她大致明白了宗恪的意思:利用直觉工作的最佳例子就是艺术家。难道宗恪是想当艺术家? 她没有再继续追问,阮沅清楚,宗恪自己都还没想明白,如果非要逼着他给出明确答案,那就是对他没有耐心,缺乏信任。 俩人相处也快两年了,虽然对宗恪的熟悉程度。已经远远超过当初,但是阮沅有时候,还是觉得自己搞不懂他。 不带偏见的说,宗恪是个很有才华的人,皇帝这种工作,并不是人人都能胜任的,地产公司人力总监这种职务,更不是随随便便搞一堆假证件,钻进异世界就能得到的。不说别的,三十好几的成年人。从abc开始学英语,那得多么难?想想自己,适应一个小小的六品女官都适应了大半年,阮沅觉得宗恪怎么都会比她强。 可问题是。她搞不清宗恪到底喜欢干什么。 宗恪思维并不死板,有很强的创造力,有的时候他在床上和阮沅说故事说得跌宕起伏,总把阮沅听得一愣一愣的,还以为真有其事,到最后宗恪才哈哈一笑,说这些神怪故事都是他自己编出来的。 他也有动手能力,家里电器出问题了,都是宗恪去修,卫生间的灯管本来接触不良,时不时坏掉,换了灯泡还是不行。宗恪干脆用了一个下午,自己买了材料和工具重新装,愣是把灯给修好了。他还很得意地和阮沅说,要不是缺钱,要不是房东太坏了,他还能把这房子的电线全都换一遍。 甚至他可以去做生意,搞装修,钻研园艺,修车,给宠物店帮忙……就算他说他要当曹雪芹,写《红楼梦》,阮沅都双手支持。 除了画画弹琴这些太专业的艺术领域,别的,宗恪什么都做得好,他不光聪明清醒,最难得的是也很勤奋,在这男人身边那么久,阮沅清楚,宗恪绝不是天性慵懒的人。就算除开事务性的工作,摆在他面前的路也仍然有无数条,不管是上述哪一条,凭着这个人的天赋和勤奋,成功不是难事。 阮沅怎么也不明白,为什么他会堵在这儿,一动不动。 为什么他好像完全不打算往前试探一步呢? 最近这段时间,宗恪早上会睡得很迟才起身,阮沅觉得,那是因为以往他太累了,现在爱睡懒觉也没什么,她便留了早餐在桌上,自己去上班。一整天独自在家的宗恪,好像除了炒菜和做各种家务,剩下的就是打网游,有的时候阮沅下班回来,看见他还在埋头“奋战”,等宗恪发现她到家了,才哎呀一声跳起来,匆匆跑去厨房做饭。 他唯一还在坚持的,就是练功,晚上九、十点钟,四下都安静了,宗恪就独自去楼顶平台上练功,有时候阮沅也跟上去瞧,她就当免费现场功夫片看。 只有练功的时候,阮沅才觉得宗恪还是以前的那个宗恪,他身上,那种柔与韧的力度之美,那种行云流水般的腾挪转移,在这都市普通人身上,是绝对看不见的。 宗恪的练功服,是阮沅自己买了布料回来,一针一线给他做起来的,之前宗恪说别麻烦了,他去超市买一套运动服是一样的,阮沅说那多丑啊!那是糟蹋人。 后来她自己去买了月白色的布料,按照他在宫里那套练功服的样子,给宗恪做了一套。布料不是纯棉,带了一点点化纤,因为纯棉太容易破,混上一点化纤更结实耐用。 阮沅晚上在灯下给他裁剪这套练功服的时候,宗恪就在旁边看着。 “可别期待太高啊。”阮沅边做,边笑道,“我的手受了伤,不像以前那么灵了,针脚、走线,都没可能像以前那么完美。” “嗯,没关系。”宗恪说,“是你亲手做的就成。” 小小的一盏台灯之下,阮沅低头飞针走线,还哼着歌,阮沅的嗓音一向都很甜,有时候做活出了神,哼的歌也跟着变轻变慢,于是就显得更加甜蜜。她的头发已经有点长了,细细的发丝蜷曲着,散在背后,灯光照上去,是油画一样朦胧发亮的金褐色。宗恪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她,他觉得阮沅这样子真温柔,真像个爱家爱丈夫的贤妻良母,一点都不像她平日那样张扬无忌了。 过了一会儿,阮沅就觉得宗恪从背后抱住她。 “阿沅……”他紧紧抱着她,贴着她的耳朵,唤她的名字,热热的湿润的呼吸,让她耳根痒痒的。 “干嘛?”她带着笑意问。 “你真好。”他低声说,“这套衣服,我保证不穿破。” 阮沅就停下手,笑起来。 “穿破了怕什么?我再给你补。”她说,“等补都不能补了,我再给你做新的。” “嗯……” “有我在,衣服的事儿就交给我好了!” “嗯!” 关于他打游戏的事,阮沅不会数落宗恪,买笔记本装宽带就是给他解闷的,之前他哪有空玩网游?现在终于有了放纵的机会,沉迷一段时间这也没什么。说到底,就让宗恪这样悠悠荡荡的混下去,又怎么不行?为什么人活着就非得奋发向上?哪条法律规定的?…… 但是后来慢慢的,连网游他也不爱玩了,书也不爱看了,就好像没什么吸引他的东西了,宗恪常常坐在阳台上发呆,阮沅叫他进来看好笑的综艺节目他也不理,那时候,宗恪看起来神情茫然。 阳台上没有灯,深蓝的暮色一点点浸染,那背影也越来越模糊,男人身后的影子拖在地板上,长长的,阮沅转回身,对着热闹非凡的综艺节目,默默叹了口气。 生活发生剧变时,人总会茫然一段时期,谁也不是机器――换条流水线、一掰电闸就能继续。这个道理阮沅懂,她也不是有多么着急,催促宗恪赶紧上正轨,但是她不确定,宗恪要这样茫然多久。好在宗恪的情绪不坏,看来,他只是有些摸不着方向。 他到底在想什么呢?只要宗恪定下一条心,告诉阮沅他打算干什么,阮沅自然全力以赴地帮助他,就像从前在宫里那样。 可是宗恪却不告诉阮沅他打算干什么,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 他对钱没有追求,他对地位也没有追求,他对生存空间同样没有追求。 宗恪现在,成了一个毫无追求的人了。 夏天渐渐过去,最后的秋老虎还在肆虐。 阮沅依然在便利店上班,同时,她夜间兼职做漫画的翻译,但是钱赚得不多。而且越在那间老房子里住,阮沅就对周围环境越不能忍受,穷困会磨掉人的耐性,这话说得没错,她毕竟不是颜回那种圣贤。所以阮沅开始思考一些以前她不会思考的问题。 她觉得,以前放出的一笔债务,此刻自己应该可以要求偿还了:几年前,阮沅借给在外头打拼的厉婷婷两万块,就算完全忽略这几年的通货膨胀,至少,厉婷婷也该把这两万块还给她了。 有了这两万块,她和宗恪就能马上搬出这间破屋子,找个像样的房子住,他们的生存压力也会小一些,甚至,宗恪都不用急着去找工作了。 只不过,这件事万万不可让宗恪知道,阮沅想,如果让他发觉了,恐怕他不会愉快地接受这两万块的。(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七章 那天下午,宗恪趴在床上午睡,虽然天很热,接近35度高温,但是他这两天有点累着了,懒得下楼跑去银行里“蹭凉快”。 迷迷糊糊睡到一半,宗恪听见有人敲门。 他皱了皱眉,拿枕头蒙着脑瓜,想装死,让外头的人知难而退。然而这一举动无效,门外的人还是敲个不停。 宗恪愤愤起身,穿上拖鞋,他可以断定,来的一定是那个要他订晚报的业务员。 最近晚报业务员好像盯上了他们俩,一个劲儿劝他们定一份都市晚报,阮沅是个好说话的人,不爱当面给人没脸,所以每次都推搪得含含糊糊。宗恪就怪她不把话说重一点,被人缠着甩不脱。阮沅被他数落也不高兴,就说,那下次人家再来,你去说重话好了! 宗恪就说,我来就我来。 后来那业务员再来,宗恪就说,他们家不需要报纸,绝对没可能订阅,所以他往后不要再来了,再来的话,门都不会开的。 那业务员灵活得像泥鳅,依然反反复复劝说宗恪订报纸,说,每天一块钱,关心国家大事,多划得来啊! “我不关心这国家的大事。”宗恪粗鲁地说,“我自己国家的事儿我都管不过来呢!” 业务员吃惊地盯着他,半晌才道:“老兄,你是不是中国人啊?!” 宗恪一笑:“不好意思,我不是。” 那业务员愤然转身下楼,边走还边说,他没见过这样的人!为了不订报纸,连中国人都不当了! 宗恪哭笑不得,也懒得再解释。 这是前天发生的事儿。宗恪觉得,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这位仁兄应该再也不会来骚扰他了吧? 谁想。才消停两天,居然又来敲门了。 宗恪憋了一肚子火从卧室出来,趿拉着拖鞋走到门口。一把拉开木门:“……烦不烦啊?说了我们不订报纸!” 话说出口,宗恪才发觉。[]自己说错了。 门外站着的不是晚报业务员,而是……厉婷婷。 大概完全没想到屋里的是他,厉婷婷的表情也十分僵硬,半晌,她才道:“……我不是来订报纸的。” 宗恪一看来人是她,呆了两秒,表情顿时冷下来。 “你来干什么?”他冷冷道。 厉婷婷吃惊地看了看他。忽然,扑哧笑起来。 那天天热,宗恪又是刚从床上爬起来,身上只穿了条皱巴巴的蓝色老棉布短裤,上身赤膊,头发凌乱,脚上则是一双破旧的塑料人字拖…… 共同生活了那么多年,无论是公开场合还是私下里夫妻相对,厉婷婷还从来没见过宗恪这身打扮。 看她发笑,宗恪的语气更冷了:“如果是来看笑话的。就请回吧。” 他说完,就要把门关上,厉婷婷赶紧一伸手挡住木门:“等一下!我来是有事的。” “你有什么事?”宗恪不客气地盯着她,那姿态仿佛随时要用力把门关上。 “……阿沅呢?”厉婷婷问。“她不是说今天她早班么?” “她明天才是早班,今天是插班。”宗恪简洁地说,“你可以去店里找她。” 他说完,又要关门,厉婷婷不耐烦了,用力撑开门:“你就不能让我把话说完么?!” 听她这么一说,宗恪放下手,静静望着她:“说吧。” 厉婷婷顿了顿,低声道:“你就不能……让我进屋说么?” 看了她一眼,宗恪转过身,进了屋。 厉婷婷跟在他身后进来,把门关上。 宗恪随手拿了衣服,对厉婷婷说:“自己找地方坐。” 说完,他进了浴室。十分钟后,宗恪冲洗干净,从浴室出来,他身上套了一件短袖t恤,棉布蓝短裤换成了长裤。 他这是刻意在把我当客人呢,厉婷婷突然想。[.超多好看小说] 然后,宗恪从冰箱里拿出一瓶矿泉水,放在厉婷婷面前:“不好意思,只有这个。” “我不渴。”厉婷婷低声说。 宗恪从卧室把那台巴掌大的小电扇拿过来,插上插头:“空调一开就烧电线,将就着用这个吧。” 天太热,沙发不能坐人,唯一的木椅子给了厉婷婷,宗恪就在她对面,抓了个小马扎坐下来:“说吧,来干嘛。” 俩人坐得远远的,好像中间隔着一条河,谁也不想往对方跟前凑一凑。 一年多没见,厉婷婷在宗恪眼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她今天没有化妆,原本烫过的蓬松头发也盘起来了,她没佩戴首饰,身上一套深蓝色的套裙,褐色的凉鞋。从上到下朴素无华。 和那晚上宗恪在会所看见的那个嚣张艳丽的厉婷婷,有了截然的分别。 她不适合这个样子,宗恪在心里略微皱眉,这是装出来的贤淑,天然的力量在细微不察觉的地方拼命想恢复原貌,但是主人却拼命想把它们压回去——这让厉婷婷看起来,显得无比僵硬。 她到底为什么要这样禁锢自己?宗恪不由想,难道是为了某个性格古板守旧的男人么?每天总是深色三件套,说话声音刻板如答录机,工作报告里,找不到一个打错的标点,连刮脸的时候,都十分注意剃须刀的角度…… 她究竟爱上了谁呢? 宗恪猛然惊觉,自己对面前这女人,早已毫无依恋了。因为他竟然可以十分平静地思考那个假想中的男人。 萦玉怎么会喜欢那样的男人?宗恪暗自诧异,那种男人多闷啊!多没趣啊! 原来她喜欢的竟然是一板一眼、规规矩矩的类型,难怪她怎么都无法忍受自己这个天生的“规则破坏者”。这么多年来,宗恪一直以为自己与妻子性格相似,都是外向活泼型的。但实际上,俩人的性格取向,根本是截然相反的。 宗恪第一次发觉。他和她,原来,真的不合适。 “本来我以为你不在家。”厉婷婷低声说。“阿沅和我说,你会去银行……而且我以为她今天是早班。” “她今天上补班,你记错了。”宗恪淡淡地说。 “大概是吧。” 她说着。从提包里拿出一个大纸包,放在桌上。 “其实。我今天是来还钱的,正巧公司组织到这边旅游,我就想,干脆直接把钱送来算了,而且,我也想见见阿沅。” 宗恪皱了皱眉:“还什么钱?” “阿沅没和你说么?”厉婷婷一怔,“几年前我借了她两万块。最近她说她手头有点紧,叫我还给她。” “……” 厉婷婷把纸包往宗恪面前推了推:“这是两万两千块,连同利息在内。” 宗恪没接那包钱,目光却锐利地盯着厉婷婷:“她和你说,我们手头很紧?” 宗恪大概是随口说的,但是厉婷婷却注意到他说的那个“我们”。 她苦笑了一下:“她也没说太详细,只说想搬家,说这房子太差,又热,害得你长痱子……” 厉婷婷没说完。她已经发现宗恪的脸色不太好看了。 “宗恪,她会和我说这些,是依然把我当做她的姐妹。”厉婷婷今天,不知为何十分温和。“你总不能让她什么都不和自己的亲人说。” 宗恪却冷笑起来:“亲人?你还在把她当亲人啊?” 厉婷婷嘴唇白了一下,她低下头:“你别这么说,我一直把她当自己妹妹。不管她到底是什么人。” 宗恪点点头:“这么说,你也知道事情的原委了?” “嗯,云敏曾经和我说过,当初用蛊毒救阿沅的事。” “这么说你早就知道了?”宗恪讶异地看着她,“那你现在应该很高兴吧?看着我身中蛊毒。” 厉婷婷挣扎着抬起头来:“我没有!我当初是没告诉你真相,可我也试图阻拦过你们在一起呀!” 宗恪笑了笑:“其实你心里,还是巴不得阿沅和我发生点什么、巴不得我被毒死吧。” 厉婷婷嘴唇发抖,她颤声道:“那就得看你自己究竟做了什么了!” 宗恪耸耸肩:“你不用生气,真的,你怎么想,我已经不关心了。” “……” 宗恪站起身来,从冰箱里拿出一瓶矿泉水,打开盖子喝了两口。 “我算不上是绝世恶魔,你也不是什么无辜羔羊。”宗恪靠在冰箱门上,淡淡地说,“我现在,对过去的事情已经没兴趣了,你怎么做都可以,继续恨我也行,你想把恨我当做余生唯一爱好那是你的事,没问题。我只有一个要求:别再来打搅我和阿沅的生活。” 为什么自己和他一说话就吵架呢?厉婷婷突然想,为什么就是改变不了这个模式呢? 明明现在已经都不是夫妻了…… 厉婷婷站起身来:“我今天来,也只是为了还钱。我也不想来打搅你们,虽然你派来的锦衣卫还在不断打搅我的生活。” 宗恪一怔,点点头:“我倒是把这茬给忘记了。不过,没办法,这决定甚至都不是我做出的,萦玉,丹珠还在你那儿,哪怕我再不追究——事实上我是懒得追究了,你看,我甚至都不会再回华胤——可是除我之外,也会有其他人不断盯着你,逼着你交出它来。” 厉婷婷的脚步停住。 宗恪继续说:“我不得不提醒你,萦玉,那枚珠子固然能置我于死地,它同样也能够置你的孩子于死地。就算你不承认,宗玚依然是你的亲生骨肉,谈到安全感的问题,我想,玚儿如今比你更需要。” 他这番话说完,厉婷婷没有转过身,良久,她才道:“好吧,既然你这么说,那咱们就来谈个条件。”(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八章 阮沅下班回家,打开门,却发现宗恪在家里。 “啊?你没去银行凉快啊?”她关上门,好奇地看着他。 宗恪坐在床上,穿着长裤和短袖t恤,他面沉似水,紧紧抿着嘴,那样子像是在生闷气。 “咳,在家还穿这么正经干嘛?”阮沅赶紧说,“热死了,快脱掉吧!” 宗恪没动,他抬起头,看看阮沅,又用手推了推身旁的纸包。 阮沅目光落在那包东西上,她好奇问:“是什么啊?” “钱。”宗恪说,“两万二千块钱,连同利息,你表姐送来的。” 阮沅一下呆住了! “她今天过来的?!”她哭笑不得,“这个糊涂家伙,我都和她说了叫她明天过来……” 宗恪点点头:“嗯,你是怕她去店里会被我撞见,所以才叫她趁着我跑出去凉快的时候,把钱送家里来,好让我察觉不了,是吧?” 一句话说中了阮沅的心思,她尴尬起来。 阮沅挨着宗恪坐下来,压低声音:“我也不是要故意瞒着你,我是想事后再告诉你……” “家里的事,为什么要和她说?”宗恪冷冷道,“咱们和她还有什么关系?” 阮沅心里苦笑,她听得出来,宗恪是想把本来就纠缠一团的三人关系,彻底分清楚。 “不是啊,”阮沅轻声道,“我是想着,这笔钱她欠了这么久,也该还我了。她为难的时候我帮了她,咱们现在到了为难的时候,不要她帮,至少债务该清一下……” “嗯。家里缺钱,你不和我诉苦,偏偏要去和她诉苦。”宗恪冷笑道。“说来说去,还是表姐更亲近,是不是这道理?” 阮沅都被他给气乐了。 “你这是什么逻辑呀?”她笑道。“这根本是两码事好不好?我和我表姐再亲近,能亲得过咱俩么?” 她说着。把胳膊揽上宗恪的腰。 宗恪却不为所动,继续冷笑:“既然这么为难,为什么不能和我说、叫我出去打工?你放心好了,我这就出去找工作。” 阮沅急了:“你这人!我哪有那个意思了?我傻啊我!该是我的钱我为什么不要回来?又不是找她借钱,我收回债务是理所当然!” 宗恪哼了一声,不说话。 阮沅叹了口气:“你啊,别那么小心眼。钱多点怎么不好?咱找个好点的房子,住得舒服一点,你也不用急着出去找工作了,这不是很完美么?” 宗恪沉着脸,半晌,他坐起身:“……我去做饭。” 望着他的背影,阮沅轻轻叹了口气。 这是个避不开的问题,厉婷婷,以及他们。 之前,她和宗恪从来没有认真讨论过这个问题。俩人其实内心,都有刻意回避的意思。 但是到了今天这份上,看来是回避不过去了。 那晚大概是心情不大好,宗恪只做了两个青菜。又随便炒了个肉丝。好在阮沅不挑食,而且今天这状况,她也不敢乱讲话了。 平时话痨的宗恪,今天只闷头不响吃饭,阮沅等了半晌,没法子了,只好自己佯作轻松。 “明天下班我就去问问中介,找间好点的房子。”她说,“好歹得有个空调才行。” 她见宗恪不响,又说:“再弄张大一点的床,你也可以不用再蜷着了。” 宗恪不屑地嗤了一声:“你以为我在乎那个?” 他总算肯开口了,阮沅苦笑起来:“还不如就在乎床呢,你啊,该在乎的不在乎,不该在乎的瞎在乎。” “我什么不该在乎的瞎在乎了?”宗恪不高兴了,“哦,难道还要我站在门口,恭恭敬敬对她说‘欢迎光临’?!她也配!” 阮沅更苦笑:“听这意思,你们又吵了?” 宗恪看了她一眼,半晌,才道:“差点。没吵起来而已。” 阮沅悄悄叹了口气。 “好了,是我不好,不该瞒着你。”阮沅终于说。 听见她道了歉,宗恪也不好再计较下去,只闷闷道:“往后,别叫她上咱家来!来了就吵,真见不得!” “……知道了。” 一顿饭风平浪静吃过去,阮沅去厨房收拾碗筷,等全部弄完,擦擦手出来一看,宗恪盘腿坐在床上,正一张张数着那叠钞票。 阮沅扑哧笑起来,明明刚才还发那么大的火,现在他这样子,活脱脱像个财迷了。 阮沅凑过去,看着他数钞票,忍不住问:“我表姐没说什么?” “你还想要她说什么?”宗恪闷声道,“要她恭喜咱们么?” “咳,她没可能扔下钞票就走了吧?” “那当然。”宗恪嗤之以鼻,“不把我呛一顿,她怎么好意思离开呢?” 阮沅皱眉道:“她怎么还这样啊?不过是还钱,何苦又来呛你一通呢?” 说着,她安慰似的摸了摸宗恪的背:“你别放心上,她现在简直不像话了,连我舅舅也一样的呛。” “我倒没放心上。”宗恪说着,顿了一下,“她有男人了。” 阮沅怔了一下:“……她不是一直在换男友的么?” “嗯,看来眼下这个是认真的。”宗恪讽刺地笑了一声,“难怪姜啸之说她最近老实了,原来是为了这。” 阮沅愣了愣,愈发好奇:“是个什么人啊?” 宗恪白了她一眼:“我哪知道?没问。不过看来,多半是个很没意思的男人。” 阮沅笑起来:“这你也看得出来?” “我还不稀罕看呢!”宗恪哼哼道,“我都觉得自己对不住姜啸之,烦劳他成日在这边看着萦玉。她要找男人,人家一群锦衣卫还得一路陪着,从谈恋爱到结婚,成日的跟着。搞得活像一群陪嫁丫头。” 阮沅大笑。 笑过之后她又叹息:“她何苦不把丹珠还回来呢?她过她的,咱们过咱们的,那些锦衣卫们也可以各自家去了。多好!” 宗恪摸着下巴,有点神秘道:“我总觉得,这里面还有事情萦玉没告诉我。” “是么?什么事?” “多半是与丹珠有关的。她知道一些秘密,别人却不知道。” 宗恪说完。伸了个懒腰,向后仰倒在床上:“但是这事儿我也管不了了,就算我想放过她,满朝文武也没法放过她,那是关乎大延社稷的东西,已经不仅仅是我和她的私人恩怨了。” 阮沅想了想:“姜啸之他们到现在还在看着她啊?” “嗯,不光看着。还住一块儿呢。” “什么?!” 宗恪坐起身,他笑得像只猫:“也不知姜啸之哪儿弄来一大套别墅,在那边市郊的罗马花园。” “哦哦!那个我知道,好贵好贵的房子,物业费就是两块半一平,五百平米一年算下来,真得吓死人!”阮沅咂嘴,“太有钱了吧?” “钱,也不是没有。”宗恪转了转眼珠,“不过。这房子是姜啸之他们空手套白狼得来的。” “一群神人!” “一栋别墅,三层,六个锦衣卫和她,一共七个人住。”宗恪说。“我叫姜啸之收她的房租,她坚持说她没钱,现在只好每天做饭给锦衣卫们吃,弥补房租水电和物业费。” 阮沅乐不可支,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不过,宗恪,你觉得这样子真不要紧么?”阮沅又问,“六男一女,七个人混住,时间久了,万一闹出点绯闻来……” “哈!她那种高傲性子会瞧得上谁?人家是高贵的公主啦,姜啸之他们是低贱的狄虏。她降不下那个身份。”宗恪懒懒道,“放心,我今天和她谈判了。” “啊?谈什么?” “丹珠。”宗恪说,“她说她愿意还给我,条件是我不能回那边去。” 阮沅脑子片刻会意过来。 “她是不想让你回去当皇帝?” “就是这个意思。她说试验期是两年,如果两年之内她认为我守信用,那丹珠就归还给我。”宗恪说完,耸耸肩,“这样挺好,丹珠的问题也解决了,不过就是累着姜啸之他们,又得在这儿守两年——原本我答应让姜啸之今年之内就回去的,看来要食言了。” 阮沅沉默,半晌,才道:“不知道玚儿怎么想。” 没想到她的思路会去儿子那里,宗恪一怔,抬头看她:“玚儿怎么了?” “爹娘各自找了伴儿——往后我表姐若是安定下来,结了婚,就更不可能回去看他了吧?” “玚儿要乐得拍巴掌了吧。”宗恪冷哼一声,“她对玚儿一点好事没干,那些年尽顾着害他了,这样的娘亲,不要也罢。” 阮沅在心里叹了口气,现代社会也有父母离异又各自再婚的孩子,但是至少,孩子依然能和双亲见面共处。 也不知厉婷婷会嫁给一个什么样的男人,他会接受厉婷婷的过去么?还是她根本就不打算把过往告诉对方?…… 数好了钞票,宗恪小心翼翼把它们放进信封里,然后起身仔细把信封压在床边的箱子下面。 “整件事里,就这叠钞票最让我满意了。”他终于愉快地叹息。 阮沅被他逗得大笑。 笑完,她又想起一件事。 “要是我表姐过两年真结婚了,咱们送不送红包啊?” “送个屁!”宗恪斩钉截铁地说,“不送!” “瞧你,不送总不好,就算你不送,我也不好意思跟着装傻啊。”阮沅想想,拍了拍手,“但愿她晚点结婚,等咱们手头宽裕了,再给她包个大的。” “嗯!包个大的!给她五千块!”宗恪恨恨道,“然后全都换成一块钱!让她和她男人抱着数去!”(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九章 阮沅终于有资本搬家了。 接下来,他们花了一个礼拜找房子,新房子依然在这附近小区,但是房型比老房子好得多,而且变大了,使用面积差不多50个平米,屋内家具齐全,铺了木地板,也全面装修过,虽然有点旧,电器设备也都是很多年前的,但是阮沅一一试用过,质量都很可靠。最关键的是,他们终于有了台不吵的分体空调。 除此之外,最好的是这房子在小区深处,远离高架桥和菜市场的喧闹,他们的耳朵终于可以消停了。 而且房东人也不错,是一户老夫妻,他们觉得,把房子租给宗恪和阮沅这样安安稳稳的小夫妻,比较信得过。 至于搬家的事情,完全难不倒他们,阮元甚至都没找搬家公司,俩人就像蚂蚁一样,每天把东西从旧屋子搬去新屋子,因为他们那个家里,基本上没几样好玩意儿。 对于新家,宗恪最满意的是那张大床,之前的房子,只有一张略比单人床大一点点的木板床,阮沅一个人睡还蛮宽大,但是他一爬上床,两个人就觉得很挤了,宗恪个子太大,生生把床给占去了三分之二的面积。 新家的床,是一张正正规规的双人床,宗恪抱着加菲猫抱枕在上面滚来滚去,开心得要命。 全部忙完了,阮沅回到卧室,打开空调,俩人就在这又清凉又安静的环境里躺着,心里都觉得又放松又愉快。 “唉,只可惜车震没了。”宗恪叹道。 阮沅嗤嗤笑起来,远离了高架桥,木板床变成了席梦思,宗恪倒不习惯起来。 “以后买台车。咱到车上去玩车震。”阮沅安慰他说。 “嗯!”宗恪翻过身,用力抱住她,“那咱们现在就先演习一遍!” 阮沅被他逗得直想笑。 然后他们就在这新租的屋子里甜蜜拥吻。温柔交缠,幸福得像没有烦恼的天使。 终于,在度过了漫长的、超过五个月的茫然期。宗恪和阮沅说了自己的想法,他经过郑重考虑。已经找到了自己想做的事。 “我想去当厨师。”他说。 阮沅惊愕地望着他! “就是,去炒菜,掌勺什么的。”宗恪努力解释着,就好像厨师这两个字是什么超级神秘的职业,他还得把它实际的操作情况说给阮沅听。 “呃,我知道。”阮沅摆摆手,“我知道厨师是干什么的。” “你觉得怎么样?”宗恪惴惴不安地望着她。 阮沅想了想。一点头:“挺好。” “真的么?!” “真的。”她很认真地说,“至少,比我猜想的要好。” 宗恪好奇:“那你之前猜测我会去做什么?” “我以为,你要去街上表演胸口碎大石。”阮沅一本正经地说。 宗恪嘴里的饭都喷出来了! “你这么说,真提醒我了。”他严肃地说,“以后,我周一到周五炒菜,周末就去街上表演胸口碎大石。” 阮沅乐翻:“行啊,到时候我替你看着,城管一来我就报警。” 宗恪想去当厨师。这结果并没有太出阮沅的意料,之前她就知道宗恪很喜欢做菜,而且这家伙在厨艺方面颇有天分,做的菜风格独特。口感超群,店里的同事们都知道阮沅有个“做菜超级好吃”的老公,甚至不惜以换班来和阮沅保持同步、借此吃到宗恪送来的菜。而且厨师这个行业,也的确符合宗恪“以直觉来工作”的要求。 不过,他要如何进入餐饮这一领域呢? 阮沅暗自为宗恪感到为难:他没有可靠的身份,更别提各种厨师考核证书,人家那些厨师,都是从正规的商业学校餐饮系毕业的,是科班出身,宗恪没上过这种学,他做菜全凭自己探索,再就是拿着菜谱自个儿瞎琢磨。(.)他说科班这种不可信,世上多得是职业不能“科班”,有小说系毕业的文豪么?有经管系毕业的企业家么?再说他之前当皇帝,也没有从“皇帝系”毕业啊。 阮沅听说学做厨师,第一年就是拿着装满沙子的铁锅锻炼臂力,以及每日不停狂练刀功。这些当然难不倒身上有内功的宗恪,他切出来的肉,完全可与正规厨师媲美。 问题是,没有证书,没有个人证件,他要怎么去求职呢?这些都是敲门砖,难道要宗恪双手空空、破门而入么? 阮沅想了好几天,想了个办法,她和宗恪说,要不要去办个假身份证,再买两张假文凭什么的,反正那些只要花钱,就都可以买到。 宗恪想了想,说,他不想作假。其实米娜那件案子对他个人的影响,也没有严重到不能上街的程度,目前秦子涧的嫌疑比他的嫌疑还重,他只要不自己主动撞上警察就好。至于科班证件什么的,他觉得他就这么单枪匹马出去闯,也一样能闯出来。 既然宗恪这么说了,阮沅也就不再多问了。 决定做出了,宗恪说干就干。 他不再每天宅在家里,甚至连懒觉都不睡了,阮沅早起出门上班,他收拾停当、穿戴整齐,也跟着出门,有的时候阮沅下班回来,他还没回家。 阮沅知道他在干什么,宗恪在一家一家的求职,要求森严的高级酒店他自然是进不去的,因为无法提供详实可靠的个人材料。所以,宗恪关注的是那些私人餐厅,只要人家门外贴着招聘厨师,他就会上门去毛遂自荐。 阮沅觉得这起步太低了,可是宗恪说,他想要的不过是个做菜的地方,每天在家炒菜自己吃,一点都不过瘾,炒菜给人家吃,然后还能卖出钱来,这就是他的理想。至于地方高级不高级,就暂时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了。 “可以一步步的来嘛,机会随时随地都存在着的。”宗恪满不在乎地说,“过几年做顺了,渠道打开了,我肯定能进更高级的酒店。而且越是小馆子,炒菜之外的事情就越简单,也没有复杂的人事关系,我什么都不用考虑,心理上全无负担,其实是非常舒服的事。” 阮沅还是犯愁,于是宗恪就坦白说,除了在家做做菜,其实他完全没有经验,更没有系统正规的训练过。他还不具备职业化的素质,所以,就眼下这样子,哪怕宗恒给他准备好了全套的证件,把他恭恭敬敬送去燕莎酒店,他也一样会被轰出来的。 “关键是基本功。”他说,“这个东西锻炼好了,我才有真正能拿得出手的来。得一级一级往上走,一蹴而就是没可能的。” 说是这么说,然而一开始,宗恪的求职之路并不是太顺利。 第一个礼拜,他跑了十多家菜馆,几乎每家一开始都找宗恪要厨师证、学历毕业证。宗恪说他拿不出这些东西,他说他是“自学成才”,所以只要给他一个机会,让他下厨炒菜,他就能证明自己的能力。 但是,没有多少老板愿意这么干:谁会把炉灶材料就这么交给一个陌生人,让他用实践的方式来证明自己呢? 另外还有的老板只愿意要熟人,至少也得身份详细可考的那种,他们认为陌生人靠不住,天知道会不会干了一半突然走人。 这些失败的经历没有让宗恪气馁,他早就预料到没那么容易的,所以每一次被客气或者不太客气的赶出来,宗恪就看看天,再拿出地图,找下一家继续尝试。 他自觉是个荣辱观与众不同的人,在某些层面上,更有超出普通水平的达观。虽然被一次次的拒绝,宗恪也没觉得有什么。他只是有些想不通,因为有人说,一看他就不像厨师。 “我到底哪里不像厨师了?”他回到家一个劲儿照镜子,又满腹疑惑地问阮沅,“厨师到底应该长什么样?我也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白脸啊!” 阮沅就柔软地笑起来:“大概是你太帅了。” “怎么会!”宗恪马上反驳,“谁说厨师就不能帅?搞不懂……他们心里的厨师,到底应该是什么样啊?” 阮沅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但是她心里却明白,对方是从宗恪的言谈举止中,察觉到了他独特的个人气质,那是一种让人不由凛然自省的冲击力,它来自于聪慧而强大的自我,不被周围环境所动摇,此所谓“宠辱不惊”。可是那种气质,恐怕极少出现在油腻肮脏的街头小酒馆里,活得浑浑噩噩的人们,接近它的时候,只会感受到无法名状的刺痛。 在阮沅的想象中,这简直就像一头麒麟从云端降到泥田里,想申请一份耕牛的活计。可是农民伯伯却完全不看好这匹麒麟―― “你头上的角这么奇怪!你的身上疙里疙瘩的,你又没有黄牛壮实,你这个样子,到底要怎么犁地啊?” 然后麒麟就辩解道:“可是我很喜欢犁地啊!而且我犁地的能耐可棒了!你就先让我试试看嘛!我保证比黄牛犁得好!犁得不好不要钱!” 农民伯伯却不肯听,只摆摆手想把麒麟赶走:“我要的是能犁地的黄牛,不是你这种四不像的家伙!你请赶紧走开吧!别把我的田垄给踩坏了!” 然后可怜的麒麟,就只好甩甩美丽的鬃毛,再去找下一个农民伯伯,心中期望自己的运气能好起来…… 想到这儿,阮沅不由笑起来,她拿手轻轻摸了摸宗恪的头发:“希望下一个农民伯伯能够收留你。” “农民伯伯?你在说什么啊?” 阮沅笑而不答。(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章 功夫不负有心人,三个礼拜之后,宗恪终于找到了工作。 是一家叫“吉祥菜馆”的小餐厅,店面不大,统共就七八张桌子,摆不下的时候,就会把人挪到店外头的马路牙子上。店里本来有俩厨子,前两天老家有事,突然就辞职了,另一个本来和他搭伙,一看搭档走了,他也撂摊子了。老板急坏了,到处都没找到合意的,正巧这种时候,宗恪就跑去毛遂自荐了。 “其实我看得出来,老板的心已经有点活动了。”宗恪后来和阮沅说,“虽然嘴里说着不行,不过人脸上的神情我还是会观察的。后来我就说,反正您这儿炉灶冰凉,没人打理,就让我先试试呗,又不会耽误您。炒出来的菜如果不好吃,我倒赔原材料和煤气钱,这可不可以?” “然后呢?”阮沅睁大眼睛,“他同意了?” 宗恪点点头:“他让我做个最简单的鱼香肉丝,哼哼!这还难得了我么!” 于是那盘鱼香肉丝,就成了宗恪在“新长征路上”的第一面红旗。老板尝过之后,觉得味道非常好,甚至超过了走掉的那个大厨,于是当即就同意留下他了。 “这么说,你被雇佣了?!”阮沅又惊又喜! “可不是!”宗恪得意洋洋道,“试用期一个月,转正之后能拿到三千!” “哇塞!”阮沅都跳起来了,“老公你好棒!” ……其实三千块钱对宗恪以往的收入而言,少得可怜,都不够当年新翼给他的汽油补贴。如果让宗恒知道他的皇兄每个月辛辛苦苦才赚三千块,他也许会抱头大哭。 但是两个人都没这么想。这是宗恪在自己最喜欢的行业里,找到的第一份工作。它的意义远远大于薪水的数目。 于是,在漫长的“休假”结束之后,宗恪也加入了工薪族的行列。他终于可以不再靠阮沅养活了。 宗恪做事认真。找的这份工作虽然不正规,工作时间也长,但他没怎么抱怨。地方是他找的。前前后后都考虑过了,觉得承受得了。宗恪才答应下来,而且老板也承诺,还有个厨子马上就到,这两天宗恪先一个人顶着,到时候俩人替班就轻松了,而且几个小工都是现成的,不会让宗恪忙到崩溃。 崩溃虽然没崩溃。一整天下来也够宗恪受的。夜晚回到家,他往床上扑通一倒,一动不动。阮沅爬到他身边来,用手指头戳戳他:“……死了没?” “快了……”他喃喃道,“阮尚仪接旨,朕要留遗言。” 阮沅扑哧笑起来:“啥遗言?” “立碑于吉祥菜馆门口,上书:大延明祯帝之陵墓。下刻国训以昭列代先祖,俾后世子孙。” “敢问陛下,国训为何?” “国训如下:砂锅茄子多放老抽,红烧冬瓜一定别忘搁虾仁……” 阮沅笑得要抽筋。 “可怜的。”她摸了摸宗恪的头发。“陛下没给奴婢带点剩菜回来?” “带回来了。”宗恪翻了个身,“在桌上呢,什么叫剩菜啊……那是刚起锅就特意给你留出来的好不好?人家客人都得排在你后头呢。” 他嘟囔着,又翻过身去抱着枕头。不多时就传来了鼾声,阮沅看得出来宗恪已经累瘫,也不再勉强拖他起床吃东西洗漱。 好在这种情况只维持了四五天,老板很快就找来了替班的厨子,宗恪自己,也以最快速度适应了新的工作环境。 第一个月的工资到手,两个人兴奋半天。 宗恪把钱又数了一遍,再用信封装起来,放在桌上。 然后,他抬起头,一本正经地看着阮沅:“咱们结婚吧。” 阮沅呆了半天:“……结婚?” 宗恪皱眉道:“怎么?不想和我结婚?” 阮沅哈哈一笑:“不是不想和你结婚,是压根没想过结婚这档子事儿,你不提我都忘了。” 宗恪差点吐血! “你说你,哪里像个女人!人家都是不结婚还死活不依,你呢,我说要结婚,你居然一脸的呆样!” 阮沅不服气:“那你说咱们怎么结婚?连户口本都没有你怎么去民政局啊?” “谁说结婚就一定得去民政局了?”宗恪一脸不以为然,“让民政局见鬼去!他们就算不承认,咱们也要结婚!” 阮沅眨巴眨巴眼睛:“……不领结婚证算什么结婚?” “你傻了啊?除了领结婚证,还有很多事情可以做好不好!”宗恪掰着手指说:“举办婚礼,买戒指,拍婚纱照……” 阮沅苦笑:“婚礼?咱能拉谁来参加?” 宗恪一时被她噎住,想了想,他说:“那咱们去买戒指,拍婚纱照。” “就咱现在手头这俩钱,还买戒指呢?”阮沅说着,笑得前仰后合,“干脆把钱给我,我给你弯俩铜丝当戒指!” 宗恪盘腿坐在床上,抱着胳膊想了半天,又从抽屉里翻出存折算来算去,他们现在刚搬了新房子,他也才拿到一个月的薪水,积蓄自然是足够平日花费的,如果非要不顾一切买钻戒,凑一凑也可以凑出来,但顶多只能买一枚,想买一对估计是没戏。 买便宜的吧,宗恪又不肯,在这件事上他是宁缺毋滥型的,吃喝穿戴都可以降级,唯独戒指,他认准一条道:要买就买最好的。 “好吧,戒指就推后一步。”他没办法了,“那我们先去拍婚纱照!” 俩人找了个休息日,跑去市内婚纱摄影一条街,一家一家的看,他们也不进去,只看橱窗里的照片,品评哪家的风格更好,更适合他们。 最后,他们看中了一家婚纱馆,便进去询问详情,店员自然热情招待,又把提供的各色服务一一说给他们听。 阮沅的要求很简单,她对拍外景没兴趣,现代都市里的公园哪能和华胤皇宫比?看惯了那样的“外景”,再去拍摄明显粗糙的景观,未免倒胃口。至于跑海南或者甚至国外去取景,他们俩的经济又负担不起,所以干脆把外景一概免除了。 最终敲定的是很简单的室内摄影,一套拍下来大约两千七,这是最低档次的消费,阮沅却觉得比什么都满意。 拍摄当天,坐在摄影棚里等待的时候,阮沅说,她觉得这也相当于婚礼了:俩人做准备,其他人在外头等着,然后他们登台,所有灯光都聚焦过来……只可惜,没有证婚人也没有观礼的客人。 “可以让摄影师当客人。”宗恪马上说,“老天爷当证婚人。” 阮沅笑起来。 “不过你这么说,我还真有结婚的感觉。”宗恪突然说,“而且好像还是头一次。” 他这么一说,阮沅心中不由百感交集:他到达她的道路,是多么漫长而曲折啊。 “多冤枉,绕了那么多次弯路……”她低声说。 “可不是。” 他说着,握住阮沅戴着白手套的手,放在嘴边上。 “所以我觉得,自己究竟也不是那么糟,还是有人爱的。” 阮沅苦笑:“说什么哪。” “真的。”宗恪眨眨眼睛,“之前,我求人家爱我,人家不肯,也有嘴上说爱我,心里却又怕又不情愿的,要么就是惦记着别的什么……次数多了,我总是想,难道自己真就那么差?” 阮沅胸口掠过一抹伤感。 “傻瓜,怎么会呢。”她用手轻轻碰了一下宗恪的脸颊,“不是你不好,是你的运气不太好。” “嗯,现在我可以证实这一点了。”他微微一笑,又看着阮沅说,“对了,以前说的,还算数不?” “说的什么?” “一直陪着我,不会跑到我找不到的地方,也不会变得让我不认识。” 阮沅笑,她想起来了,这是她在宗恪失明的时候说的。 “当然算数,”她柔声说,“答应了的事,我就一定做到。” “那就好。”宗恪的眼睛闪闪亮,“我现在,可得意啦!” 阮沅忍笑问:“得意什么啊你?” “我觉得这世上的一切,统统握在我手里头了。” 他说这话时,握着的是阮沅戴着白手套的手。 后来,拍摄之前,宗恪和摄影师说,他们并没有举行婚礼,也没能邀请来亲朋好友,所以打算把这次拍婚纱的过程,当成婚礼,如果方便的话,就请摄影师和助手们做观礼的客人。 摄影师是个很年轻的小伙子,心也很细,听宗恪这么说之后,暗中吩咐助手去取来迷你音响,里面是临时下载的《婚礼进行曲》的mp3。 拍摄完毕,摄影师对他们说:“祝你们新婚快乐。” 没过多久,照片制作好了,阮沅他们并未要那种挂墙上的超大相框,却只要了几个普通的可以放在书桌上的相框。 照片里的他们,站在朴素的深色背景前,阮沅穿白色婚纱,手捧花束,宗恪是黑色礼服,拿着白手套。俩人甚至都没有什么亲密举止,只是并肩站在一起,却都那么好看。 两个人的神情端庄而安宁,连笑容都只是淡淡的。唯独他们的眼睛,明亮得像纤尘不染的宝石,内里透出深深的喜悦。 因此,任谁都能看出,那是发自肺腑的幸福感。(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一章 老板后来找来的那个厨子叫孙连喜,比宗恪小两、三岁的样子,老家是农村的,早年来城里学了厨师,后来就一直留在城里打工。(.无弹窗广告)除了这个搭档,宗恪还收了个小工做徒弟,那孩子是老板的外甥,也是农村进城打工的,才十七岁,个头小小的,又黑又瘦却挺结实,因为姓石,老实木讷,所以饭馆里的人都叫他石头。 孙连喜管宗恪叫大哥,石头管宗恪叫师父。 孙连喜这个人,按照宗恪的说法,不懒,人也不坏,就是爱沾点小便宜。之前他每天把干货原料弄出点来,自己私下偷着往外卖,这事儿很快让老板察觉了,是宗恪想办法替他瞒下来,才没让老板抓着把柄。宗恪没怎么数落他,只说兄弟你这事儿做得不地道啊。就因为宗恪在老板面前维护了他的颜面,孙连喜对宗恪感激不尽,往后也再不敢做这种事了。 阮沅知道后,心里多少有点看不起这人:厨房里每日用的干货还能有多少啊?这人怎么连这点东西都想贪呢?而且要是他心再黑一点,干脆把事儿栽赃给宗恪,那不是连累得宗恪也要受冤枉? 宗恪却说不会。 “我会看的。”他很肯定地说,“孙连喜那个人,一看就知道胆子小,小偷小摸还行,闹大了他不敢。” 天渐渐凉快了,宗恪每天的工作也正常顺畅起来,阮沅偶尔下了早班,就来饭馆找宗恪。那天她过来的时间还早,没什么客人,一进馆子,却看见宗恪和孙连喜坐在门口一张桌前,俩人在聊天。 一见她来。孙连喜赶紧打招呼:“嫂子来了!”说完又忙着找一次性的杯子,给阮沅倒上茶水。饭馆里没好茶叶,几块钱的大叶茶。冲出的水红彤彤的,阮沅不在乎,每次来就喝这个。 阮沅道了谢。也不客气,拉了张凳子坐下来。好奇问:“哥俩说什么呢?” “在说他老婆的事儿。”宗恪说,“他正犯愁呢。” 原来孙连喜最近琢磨着,要不要把老婆孩子从农村带过来,一家三口生活在一起。 “孩子多大了?”阮沅问。 “初中刚毕业。”孙连喜说。 “爱念书不?” 孙连喜苦笑:“爱念什么书啊?一敞开课本,哈喇子都淌下来了。” 宗恪和阮沅都笑起来。 “既然不爱念书,那就干脆出来打工呗。”阮沅说,“老婆孩子都过来。一家也好团圆。” 孙连喜却说,自己的婆娘没出来过,农村总归是有吃有喝,要是进城来找不到事做怎么办?城里消费又高,老婆孩子两张嘴,不知道得花多少钱。 “那你婆娘她懒么?”宗恪问。 孙连喜摇摇头:“不懒,干农活可勤快了!” “那她笨么?” “也不笨,手艺活做得好着呢。” 宗恪咳了一声,放下手里的茶杯:“又不懒,又不笨。怎么会找不到事做?和你说吧,昨天我下楼的时候,正巧对门请的保洁员也从屋里出来,要我帮忙。帮她写个条给主人,我一问,原来人家不认识字。你看,连不认识字的都活得好好的,她在那屋子里做保洁,一个礼拜三次,因为做得特别好,一个月能拿七百,而且还不止这一家――你那婆娘又不懒又不笨,还读了初中,往后进城来,能不比这样的强么?再说,你们比城市贫民强多了,怎么说还有个退路呢,老家还有房子呢,什么时候累了不愿干了,就再回去呗!” 他这么说,孙连喜大大的心动了。 宗恪就说:“两口子,还是在一块儿好,彼此有事还有个说话的,你遇着麻烦能找她商量,她遇着麻烦能找你商量,现在隔着这么老远,你犯愁也没人说,她犯愁也没人说,时间长了,感情能好么?” 孙连喜叹道:“那是肯定的,大哥,我这不是担心她进城来适应不了么?” “那你问问她,看她乐意不乐意。[.超多好看小说]”宗恪说,“人要是乐意了,什么都好办。环境是死的人是活的。两口子在一起,还能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难题?” 阮沅在旁边笑,这倒是宗恪一贯的思维方式。 孙连喜被他说得脑子转了弯,又赞他们两个都这么聪明,看事情总是这么透。 “那你以前,也和我嫂子分开的?”他又问宗恪。 宗恪点点头:“以前我呆那地方,不让她留着――多不人道啊!哪有不让和自己媳妇见面的?” 孙连喜一听,连忙点头:“那是太不象话了!大哥,你呆的那什么地方啊还有这臭规矩?” 宗恪一脸曾经沧海的模样:“别提了,提起来头疼!从早干到晚没个休息,到哪儿偷懒都有人盯着,做点儿错事吧,马上有人写好长好长一大篇来通报批评,而且大热天连空调都不给吹……” 孙连喜吃惊不小:“大哥!你这去的是什么地方啊!这哪是人呆的地方!” 宗恪摆摆手:“唉,这些其实我都能忍,可是你说,他们不许我见我媳妇,这算什么道理?这我可忍不下去了!” 阮沅在旁边听着,嘴里的茶都跑到鼻子里了! “那是没道理,太没道理了!”孙连喜连连点头,“所以后来你就不干了?” “可不是!我才不干了呢!”宗恪很坚决地说,“给再多钱也不干!” “你们现在算好了。”孙连喜羡慕地说,“嫂子就在边上,到哪儿俩人做个伴。” “所以我才劝你,把老婆孩子接过来。”宗恪诚恳地说,“兄弟,我是过来人。见不着自己媳妇,那心里滋味可难受啦!” 阮沅简直听不下去了,她笑道:“你别听他胡说,这事儿。还是得仔细和家里人商量,一切量力而为。” 宗恪不乐意:“我怎么是胡说了?我说的哪句不是事实?” 孙连喜一旁笑嘻嘻道:“嫂子的好意我知道,你们都是有学问的人。看事情透彻,我知道我大哥这么说是为我好。” 宗恪听了愈发得意,他敲了敲阮沅的杯子:“听见没?你以为都像你似的。把我的好心当做驴肝肺?” 这时候有客人进店来,宗恪看看时间。离他交班还有一刻钟,他赶紧叫石头招呼客人,自己抓了围裙要进厨房。 孙连喜却一把拦住他。 “行了,我嫂子都来了,你们先回去吧。”他笑眯眯地说,“我早点接班也没啥。” 宗恪笑道:“那可累着你了。” “咳,咱们兄弟。说这话就生分了。”孙连喜赶紧说,“今天大哥你给我解开这难题,我都还没谢你呢!” 他说着,又催促宗恪换下衣服,别让阮沅再等着。 阮沅是提溜着一挂苹果来的,她把刚买的两斤苹果留下一半,说就放在店里,给孙连喜和石头他们尝尝。 看着他们手挽手走出饭馆,石头顺手抓了个苹果,啃了一口。 “他们感情可真好。”他含含混混地说。 孙连喜笑起来:“傻小子。人家是两口子,那感情能不好么?” 石头却摇了摇头:“两口子我见得多了,也没见像他们这么好的,依我看。我师父和沅姐,就像是俩人的魂儿都连在一块儿了。” 孙连喜被男孩这种比喻给逗乐了,他一拍石头的后脑勺:“干活去吧!还什么魂连一块儿了……你小子是自己想找媳妇了吧?” 他说着,拿起围裙套上,在进厨房之前,孙连喜又往店外头瞥了一眼,午后太阳金灿灿的,他能够看见宗恪和阮沅正走过对面的街口。俩人边走边说笑,宗恪拎着那袋子苹果,他有时候会微微弯下腰,和阮沅说上一句什么,然后阮沅就会大笑,又作势拿手敲他的头。宗恪轻捷一让,假意要躲避,但是俩人的手却始终牵在一起。 也许,石头那小子说的是对的,孙连喜突然想。 后来孙连喜就真的把老婆孩子接城里来了,他把十六岁的儿子带进店里,又让他喊宗恪“大伯”,阮沅还买了件印着变形金刚的新t恤给那孩子做见面礼。 “你家虎子这么一喊我,倒让我想起我弟弟的孩子来了。”宗恪有些感慨,“那孩子没虎子这么大。小好多岁。” 阮沅在旁听着,心里一动。 她当然知道宗恪说的是谁,那是赵王宗恒的儿子宗琰,从辈分上说,他和虎子一样是喊宗恪“伯父”的,但实际上那绝无可能,宗琰对宗恪的称呼,必然是“陛下”。 然而这爷俩的关系比较微妙,从血缘上说,宗恪并不是宗琰的伯父,却原本是他的姑父。 孙连喜说:“大哥,你那孩子,为啥不接到城里来?” 他已经知道宗恪有个儿子,只是没有带在身边。 “他太小了。”宗恪微笑道,“还差三个月满十二岁,就算过来了……也没地方念书。” 孙连喜点头:“这倒是,没有这城里的户口,孩子不好进学校。那孩子现在谁照顾着?爷爷奶奶么?” 宗恪摇摇头:“父母早过世了,我兄弟在帮忙。” 孩子既然在老家,为什么把妻子带出来?孩子还那么小,能离开妈妈么?孙连喜心里有疑问,但是他看得出,宗恪不想谈这个话题,是以也很聪明的不再追问。 他早就觉察到,宗恪夫妇不像是他常见的这些普通打工者,他甚至怀疑宗恪的家根本就不在农村,虽然宗恪总是说他“老家”连电都没有。 虽然孙连喜没太多文化,但是他能凭直觉探查到,宗恪的身上有许多秘密过往,他避而不谈并不是因为那些秘密羞于见人,而是因为,他和孙连喜从本质上,根本就不属于同一个群体。 接下来,宗恪那个“兄弟”的露面,更是坐实了孙连喜的猜测。(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二章 宗恒的到来是突然的。 他是在下午时分,找到了阮沅的便利店。那时候是个空当,店里没人,阮沅当时正和两个店员聊天,一抬头竟看见宗恒走进来,吓得她平白无故一哆嗦! 宗恒一身黑西服,手里拿着个黑色的公文包。他进店来,看看阮沅:“……很忙?” “还好。”阮沅勉强一笑,“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有事。”宗恒简洁地说。 旁边店员看得出,俩人神情都有些诡异,便悄悄问阮沅:“谁啊这是?” “宗恪的弟弟。”阮沅低声解释完,又问宗恒渴不渴,要不要喝点什么。 “不用了。”他说,“我……我哥他在哪儿?” 阮沅赶紧说:“他现在还在馆子里呢,要不你直接去找他也行。” 他给宗恒大致指点了一下方向,吉祥菜馆里这儿不远,走路二十分钟就到了。 “他在那儿干嘛?” “呃,炒菜。” 阮沅说完,看见宗恒一脸惊惧,这才明白,原来宗恒真的不知道宗恪在干嘛。 “我以为你们知道他在哪儿。”阮沅不安地说。 宗恒摇摇头:“我们不知道。陛……他不让我们跟着,也不许我们打听。我们全无所知。” 说完,他冲着阮沅点点头,转身出了便利店。 旁边的店员就说,宗恪的弟弟怎么这么没礼貌呢?为什么连“嫂子”都不肯喊一声? 阮沅只得苦笑,恐怕在宗恒心里,根本就不承认她是他嫂子:他们没有完成册封仪式,而且阮沅更是导致宗恪离宫的罪魁,宗恒心里。还不知怎么诅咒她呢,又怎么喊得出嫂子来? 也有店员说,没想到宗恪的弟弟也这么帅。而且看起来,好像家境相当不错的样子。阿沅,他结婚没啊?有没有可能给我们牵个线啊? 阮沅更是苦笑说不出话来。 宗恒按照阮沅的指点。一直走到吉祥菜馆门口,停住。 面前这间小菜馆。招牌被油给熏得发了黑,勉强能辨认出字来,屋里摆着几张歪歪斜斜的方桌,有一桌有几个客人在拿一次性的杯子喝啤酒,一个小个子男孩在当跑堂,进进出出忙得正欢。 宗恒掀开花花绿绿的塑料帘子走进去,店里所有的人。都抬头看了他一眼。 这种西装整洁,皮鞋锃亮,拿着黑色公文包的人,在这种地方属于稀罕人种。但是宗恒没去管别人的眼神。小跑堂赶紧过来招呼,又拉了个塑料凳子殷勤请他坐。 宗恒看了一眼那张凳子,那上面,闪着一层滑腻可疑的油光。 “我来找人的。(.无弹窗广告)”他对跑堂说,“宗恪在么?” 跑堂孩子一怔:“你找我师父啊?” 宗恒也跟着愣了,他皱起眉头:“他是你师父?” 小跑堂却不再管他,只奔回后面厨房。大声道:“师父!有人找你!” 不多时,宗恒听见宗恪的声音:“谁啊?你确定是找我的?” 然后,那个挡在店面和厨房之间的脏布帘子,被人从里面掀开。 首先映入宗恒眼帘的。是宗恪身上那件快辨不出色的深蓝大褂。在那件大褂的上面,则是一条沾满油污的围裙。再一看,宗恪的手里还拿着铲子。 一见来人是宗恒,宗恪的神色也有点惊讶:“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皇兄……” 宗恒两个字刚说出来,马上就闭上了嘴。 宗恪冲他做了个手势:“等一下。” 他转回去,过了一会儿再出来,手里铲子没了,围裙解下来了,宗恪在店里略看了一圈,挑了张离客人远一点的桌子。 “坐那儿吧。”他一屁股坐下来,又指着对面的凳子叫宗恒坐。 宗恒叹了口气,干脆坐下来,把公文包放在了桌上。 “怎么找这儿来的?”宗恪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刚刚臣弟问了阮尚仪。” 宗恒的表情不太自在,想必赵王活了三十多年,还从没进来过这种苍蝇馆子。 “有急事?”宗恪问。 “没有什么太要紧的事。只是有些奏章得呈给皇兄你过目,另外还有一样东西……” 宗恒的话还没说完,旁边那桌的客人却嚷嚷起来:“喂!菜还没上齐呢!怎么不炒了?!” 宗恪醒悟,那桌客人还差一个丝瓜炒蛋没上,大概是看见厨子不干活,跑出来和人说话,客人不满意了。 他马上冲那桌打了个手势,笑道:“稍等,这就来!” 说完宗恪跳起来,抓起围裙,又对宗恒说:“你等会儿,我把这个菜先炒出来。” 宗恒跟在宗恪身后,进来厨房。 那大概是宗恒平生见过的最肮脏的厨房:地上撒满了菜屑,带着星星泥点的菜根丢在垃圾旁边,洗涮时滴落的水没有及时拖干净,被来往的鞋子踩得到处都是,鞋底也大多脏得发黑,砧板上还搁着鱼和肉,因为常年烹炸,灶台早就溅满了油,厚厚积了一层黑腻,连旁边原本是银色的冰箱,都被肮脏的手摸得发了污,开门处一溜黑手印。这屋子的空气,就连不做菜的时候,闻着都油呼呼的。 看出宗恒脸色难看,宗恪却笑起来:“别看这么脏,这儿做的菜可好吃了!不信你问问外头几个,都是常客。(.好看的小说)” 说着,他麻利地取出鸡蛋打进碗里,石头在旁边递上洗干净刮了皮的丝瓜,宗恪操过刀来,咔咔一阵轻剁,嫩绿丝瓜片片薄细均匀,很快占满了一盘。 油烧热了,鸡蛋先进去,差不多熟了就铲出来,再放丝瓜,冷蔬菜遇见热锅,轰得起了一大团油烟。宗恒不由后退半步! 宗恪炒到一半,加了点水,又很得意地说:“这个菜就得嫩。鸡蛋得嫩,丝瓜也得嫩,哪一个老了都难吃。” 宗恒在旁边默默无语。他觉得,他的人生好像不需要知道丝瓜炒蛋的诀窍。 三两下出了锅。他把菜往宗恒面前一放:“帮忙端过去。” 宗恒勉强咽下嘴里那句话,端起那盘菜低头出了厨房。好在屋外就那么一桌客人,他径直走过去,顺手把菜搁在了桌上。 才刚转身,宗恒就听见那桌有人说:“你小心点成不成!都烫着我了!” 宗恒一怔,转头再看,原来刚才他搁下菜盘的时候太随意。溅出的一星半点儿油汤,烫在那人手上了。 “烫着你了么?”宗恒诧异道。 他本来是单纯的疑问,却引来对方暴怒! “你态度怎么这么差!端盘子就好好端啊!想什么哪你!” 宗恒霎时脸变得铁青! 宗恪忙奔过来,笑道:“各位!各位对不住,他是我弟弟,不是在这儿打工的。” 对方还不依不饶:“……你哥在这儿当厨子了不起啊?!什么德性!” 宗恒勃然大怒!堂堂大延亲王,又何曾被这样羞辱过?他没有和普通平民动手的习惯,眼下身边又无侍从,但一时间双目似电,那股不怒自威的腾腾杀气。还是让对方感觉到了! 那客人被宗恒这惊人气势给吓得,不自觉蹬蹬后退了两步,椅子都倒了。等醒悟过来,其他几个就纷纷起身撸袖子:“怎么?!想打架?!” 宗恪使劲把宗恒往后一拽。又对那桌客人赔笑道:“他不懂事,别和他计较。” 既然对方收势了,那人知晓轻重,不敢再造次,也嘟囔着坐了下来,宗恪把宗恒拉到远处,他使劲瞪了堂弟一眼:“别给我添乱行不行?” 宗恒气得额头青筋都暴起来了! 看他这样,宗恪叹了口气:“行了,一点儿小事生这么大气。” 在宗恪面前,宗恒自然是不敢抱怨的,他忍了又忍,才低声道:“皇兄为什么要在这里?” 宗恪哈哈一笑,解下围裙:“因为,只有这里能炒菜。” “……” “那些不要放在心上。”他耸了耸肩,“我就从来不放心上——说吧,你刚才没说完,是什么事急着找我?” 宗恒定了定神,这才道:“之前晋王世子谋反,曾经有五百鹄邪人突然失踪,这事儿皇兄可还记得?” 宗恪不由一震! “当然记得。”他神情立即严肃起来,“怎么?找到下落了?” 宗恒点头道:“后来有人在素州看见了他们。” “素州?!” “他们回去了。”宗恒说,“过了素州,回蓟凉了。” 宗恪抓着围裙,慢慢坐下来,他冷哼了一声:“大老远跑来华胤一趟,什么都没干,就这么回老家了?” “还有,皇兄曾提到过的那个蓝眼睛的鹄邪人。”宗恒说,“臣弟这儿,有人送来了画像。” “知道底细了?” 宗恒神秘道:“皇兄猜猜,他是谁?” 宗恪叹了口气:“我不猜,不然今天就没心情做菜了。现在也别给我看,你等会儿给阮沅看吧,我对人的脸基本上没记忆。” 宗恒点头道:“臣弟是这么打算的。” “玚儿还好?”宗恪问。 “是。太子很好,每日照常读书,也问起过,问父皇到底去哪儿了。” 宗恪握着围裙的手松开,他低头抖了抖那上面的灰,面露苦笑。 “臣弟就和太子说,陛下出宫静养去了,太子想了半日,就说,‘不知道父皇这次能给我带什么回来’。” 宗恪叹息:“过两年再和他说实话吧,你也多少让他学着历练一点,给他些时间做铺垫。” 宗恒恭敬道:“是。” 他们正说着,孙连喜一掀帘子进来:“大哥!” 宗恒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他喊的是谁,神情一怔,再看宗恪站起来,宗恒就有点傻了! 孙连喜没注意到他,只急急忙忙冲宗恪道:“大哥,麻烦了!麻烦了!” 看他神色紧张,宗恪赶紧说:“什么事儿?你别急,慢慢说。” 原来孙连喜的儿子在街上玩滑板,不小心把头撞了,血流不止要送医院。孙连喜手头没那么多钱,想起宗恪,这才急忙跑过来找他借钱。 宗恪掏出钱包一看,里面只有两百多,孙连喜说两百就两百,他再去找邻居凑一凑。 “用不着找邻居。”宗恪说完,拿胳膊戳了戳宗恒,“还呆着干嘛?掏钱。” 宗恒虽然一头雾水,既然被宗恪要求,也只好打开黑色公文包,里面装着奏章的黄色绸子不小心露出来,他把绸子往里掖了掖,又从夹层里拿出一叠人民币。宗恪一把抓过来数了数,两千块。 “拿去吧。”他大方地将钱塞给孙连喜,“赶紧把虎子送医院去,别耽误了。” 孙连喜又惊又喜,拿着钱,惶恐地看着宗恒:“大哥,他是……” “是我弟弟。”宗恪得意地笑,“人家是大财主。” 孙连喜哦哦了两声,又向宗恒道了谢,这才急急忙忙奔出去。 宗恪看看宗恒,一笑:“是这儿的厨子,和我一样打工的。” 宗恒叹道:“臣弟快要不认识皇兄了。” “别啊。”宗恪马上说,“不就两千块钱嘛,为了两千块就不认我这个做哥哥的了,多不值当啊!” 看他脸色还是很糟,宗恪索性拍拍他肩膀:“算了,别在这儿说了。你先回去,找阮沅要钥匙,等我下班到家咱们再细谈。” 宗恒答应了,转头正要走,宗恪却突然喊住他。 “这两千块,等他还了我,我就不还给你了啊。”他恬着脸道,“赵王殿下就请装作忘记好了,哈哈!” 宗恒郁闷得不行,只好道:“臣弟遵命。” 看着宗恒走远,宗恪拿过围裙重新套上,他走进厨房,石头从洗着鱼的盆旁边抬起头来:“师父,他是谁啊?” “是我弟弟。”宗恪说。 石头一呆:“家里出事儿了?” “没出什么事儿。”宗恪笑了笑,“就是过来和我说说。” “哦,孩子挺好的?” “挺好的。”宗恪拿过青椒,细细切碎备用,“说,还等着我给他买礼物回去。” “师父该抽空回去瞧瞧。”石头说,“我进到这城里,见不着我爸妈还有我妹妹,心里都想得厉害。” 宗恪切着青椒的手,停下来。 半晌,他轻轻叹了口气:“那孩子……和我不是太亲。” 石头一怔,想了想,却说:“在一块儿不亲,离着远了反而觉得亲。我和我爸也没怎么亲,在家成天骂我没出息,说不到两句就拿笤帚疙瘩抽我。可是上次进城来看我,他还抱着我哭呢。” 宗恪听的又是想笑,心里又发酸。 “师父和我沅姐的孩子,那肯定又聪明又漂亮。”石头憨厚地嘿嘿一笑,“往后,带城里来让我瞧瞧吧。我带他上公园去玩飞艇,一块儿去吃肯德基。” 宗恪心里一阵感动,他想说,那孩子不是你沅姐的孩子,他还想说那孩子根本没法玩飞艇,他连路都不能走。 可是终究,他还是没说出口。 “行啊。”宗恪勉强笑道,“到时候,你就带着他满世界疯吧。” “没问题!”(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三章 宗恪折回便利店,找阮沅要了钥匙,又问了详细地址,便自己先去宗恪家里。(.无弹窗广告) 到家,打开门,换了鞋。宗恒把公文包放下,在屋里转了一圈。 房子半新不旧,家具东西也不算多,卧室床上那个超大加菲猫抱枕挺醒目,除此之外,没什么引起宗恒注意的东西。 家里挺干净,看得出来住在这里的人很珍惜,经常打扫,虽然是租来的屋子,也像对待自己房子一样,所有东西都归整得像模像样。 宗恒走到卧室门前,他的目光,落在了桌上的婚纱照上。 那是他的皇帝兄长,还有他的禀笔女官。 宗恒久久凝视着那张婚纱照,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为什么要来过这样的日子?这是他刚才怎么都想问宗恪的一句话,为什么要弄得自己这么惨?这到底是为什么呢?如果缺钱,状况不好,为什么不找姜啸之他们开口?…… 但是宗恒也知道,答案就在那里。 是宗恪不肯。是他要来过这样的日子,他的皇兄想和“那边”的一切撇清,想毫无挂碍的来过他自己想过的人生。虽然人家觉得惨,宗恪大概一点儿都不觉得“惨”,因他不想再求他们任何人,不想再让任何人来服侍他、照顾他,给他安排好一切……如果不是和之前的生活彻底分开,到另一个极端去,那他就会感觉依然被牵绊着,依然不自由。 宗恒甚至怀疑,宗恪这么做,不仅仅是为了阮沅。 可是皇帝的目的,真的能够实现么? 宗恒的思绪,回到了不久之前的一件事上。 前几日。他与周太傅一同讨论政务,筛选要将哪些送呈宗恪过目。宗恒在言语之中,忍不住流露出沮丧。他觉得当下这种局面不伦不类,而且不知道将会延续多久。 周太傅在一旁听着,却微微一笑。 “王爷不要太过着急。”老头子说。“这种局面,不会维持太久。” 宗恒一怔! “太傅的意思是……” “陛下不会一直停留在那边。回宫来。是早晚的事。” 周太傅这么一说,宗恒大惊! “太傅,你该不会是打算……” 听出宗恒的意思,周太傅摇摇头:“不。王爷误会了,老夫不会去插手陛下的私事,更没必要去对一个女官不利。” “那太傅又如何能知道,陛下一定会回来?” 周太傅当时。说了一句高深莫测的话:“当你把事情前后的种种端倪,全都考虑进去,就能知道未来的结局了。陛下最终必定会回来。而且不会太久。” 宗恒瞠目结舌! 之前他就觉得不太对,宗恪这么任性要跑出宫去,在外面生活,周太傅应该是决不会同意的,按照惯例,这老头子必定会用最为严厉的措辞,抨击宗恪的这种荒唐行径,甚至会采取极端手段来阻止他。 之前元萦玉干政。周太傅就曾激烈反对过,就因为有他在,元萦玉才不得不收敛很多,后来她犯了事。叫嚣着废后处死的那群人里,周太傅也是态度最强硬的一个。他甚至都不顾忌自己的女儿琬妃也在后宫,更不在乎自己这么做会被人指点为别有用心、是为女儿往后能当上皇后造势。 周太傅这个人思维冷酷坚决,从来不在乎别人怎么想,在他看来,必须要去做的事,哪怕冒着天下之大不韪,也一样要去做。 可偏偏在宗恪离宫这件事上,周太傅却一句话都没有。这让宗恒百思不得其解。 见他茫然,周太傅微笑:“王爷想不通,这很自然,因为王爷自身也在事情里,没能跳出来。” “……” “只不过老夫唯一担心的是,到时候陛下回来,是否还会是陛下他自己。” 宗恒心里一沉! 虽然他听不太懂周太傅的话,但是这句话里隐含的忧虑,他却完全能够明白。 悠悠想了一会儿,周太傅摸了摸颌下胡须,轻轻叹了口气:“老夫也不能确定,这是不是陛下未来应走的道路,虽然变成那样与咱们是很好的,但是与陛下而言,就算是为了成就帝王业,那也……唉,人再机敏,总不能包揽天意,咱们就只好等着看了。” 可是,难道事情真的就会朝着周太傅的预感发展么?宗恒说不上来。那天老头子没有对自己的话做出详细解释,却只对宗恒说,要是他有空的话,再找人去详细查一查阮沅。 “已经查过了,并没有什么。”宗恒说。 “之前,王爷没有查到深处。”周太傅说,“要把所有地方挖开,即便看似正常,也不要放过。” 宗恒遵从了他的要求,虽然他对此并不抱有太大希望。 正想着,门从外头打开,阮沅进了屋。 宗恒赶紧起身,阮沅满面笑容让他不用客气,她手里拎着一篮子菜。 “今晚留在这儿吃晚饭吧。”她说,“反正我也要做饭的。” 宗恒说:“不用了。” “没关系,宗恪他八九点才能回来,总不能一直让你饿着肚子等。” 阮沅把菜拎进厨房,又说:“我做菜的手艺没有他强,王爷请将就吃一点。” 她随口一句“王爷”,好像触碰到了某个不能碰的开关,屋里气氛顿时尴尬起来。 “宫里,还好吧?”阮沅勉强笑问。 “还是老样子。”宗恒说,“泉子他们几个倒闲下来了。” 阮沅神情黯然,半晌,才道:“王爷心里,是不是在怪我?” 宗恒沉默良久,说:“此事,是陛下做的决定,并不都是尚仪的错。” 不都是她的错,也就是说,毕竟还是有一部分责任在阮沅身上。 阮沅心里难过委屈。不敢再多说什么,转身进了厨房洗菜。 在自来水管下面冲洗着青菜,阮沅不由想起几年前。宗恒头一次来吃她做的西餐,那时候她还什么都不知道…… 一样的场景,一样的人。如今物是人非,一切都改变了。 正胡思乱想着。阮沅却听见宗恒叫她。 她赶紧关了水管,擦了擦手从厨房出来。 “有一样东西,想请尚仪辨认一下。”宗恒说着,打开公文包,从里面取出一个卷轴。 “是什么?”阮沅好奇问。 宗恒将卷轴慢慢展开,原来,那是一幅画。画的则是一个男人的脸部肖像。 阮沅目光落在那人脸上,她倒抽一口凉气! “这人我见过!”她指着画说,“他的眼睛是海蓝色的!” 宗恒不放心,又问:“尚仪没记错么?就是上次,你和陛下在岩松口见到的那个鹄邪人?” 阮沅认真点头:“绝对没错,他的脸我都还记得,五官和这画里的一模一样!而且神情也是这样子,凶悍得很――他是谁啊?” “这男人,阮尚仪肯定听说过。”宗恒淡淡一笑,“他的乳名叫阿朔。” 阮沅闻言。顿时色变! 阿朔,鹄邪天狼,沙漠黑鹰……这些名字,都是同一个人的。 “他是鹄邪王?!”阮沅失声道。“他就是鹄邪王?!” 宗恒点点头:“当日你和我皇兄在酒楼所见的那个人,就是鹄邪王阙离朔。” 一时间,阮沅浑身血液哗哗倒流! 她万万没想到,那个曾与她谋面一次的男人,竟然就是传闻中,拿着人头骨当酒杯的可怕的鹄邪王! 那晚阮沅做了四五个菜,又做了个汤。她买的全都是最好的肉,招待宗恒,阮沅不敢有丝毫马虎。 也许是碍着宗恪的面子,也许是真的有点饿了,宗恒没怎么客气。 “好久没做饭了,我的手艺不如从前。”阮沅抱歉道,“之前是陛下在做,后来他去餐馆打工,每次都会带菜回家,我就更不下厨了。” 宗恒听得若有所思。 他忽然抬头道:“陛下为什么要去当厨师?” 阮沅被他问得,一时苦笑。 “他说,他就喜欢炒菜。”阮沅看宗恒发愣,又添了一句,“他说眼下是在打基础,所以得多用功。” 这回答显然不能令宗恒满意,不过看样子,他也不打算在阮沅这儿打听到什么。 俩人吃得差不多时,宗恪回来了,他进屋,一看这满桌子的菜,笑道:“他又不是稀客,弄这么好的菜干嘛?” “谁说王爷不是稀客?”阮沅也笑道,“我做得不好,正担心糟蹋了菜。” 正好,她起身收拾碗筷,把剩菜端起来,又烧上水请宗恒喝茶。 收拾完厨房,阮沅说她出去走走,一整天呆在屋里怪闷的,又问宗恪想吃什么水果,她去附近超市买回来。 宗恒懂得阮沅的意思,家里太小,她出门去,是给他们兄弟留出谈论正事的空间。 阮沅在街上晃悠到十一点,天慢慢凉了,夜晚风大,她后来有点受不了,躲进小吃店叫了碗馄饨,慢慢吃。 馄饨很热,汤很好,但是馅儿一般,她想,没宗恪调的馅儿香。 想到宗恪,她就有点食不下咽。今天宗恒到来,又把阮沅原本已经放下的心结,给重新挑起来了。 虽然宗恪说了要留在这儿陪着她,但是阮沅总觉得,以她一人单薄之力,与整个朝廷对抗,未免太难了些。 边疆军情,南方叛乱,朝中动荡……任何一样,就能轻易把宗恪给拉回去,而这边,却只有一个她。 两相比较,力量太悬殊了。 正想着,身上手机震动,阮沅拿出来一看,是宗恪。 “怎么还不回来?都几点了?”他语气不满。 阮沅哦哦放下调羹,站起身:“我这就回来。”(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四章 匆匆结账赶回家,阮沅进屋,探头看看:“宗恒走了?” “走了。(.好看的小说)”宗恪说,“不走怎么办?让他睡沙发啊?那小子的架子比我还大呢,伺候不起。” 阮沅苦笑,转身把铁门锁好,换了鞋。 宗恪走过来,摸摸她的胳膊:“上哪儿去了?冻得浑身冰凉。” “就在外头转悠来着。” “大半夜的转什么啊?” 阮沅叹了口气:“我这不是怕耽误你们君臣议事么。” “笨蛋。”宗恪骂道,“这是你的家,你自己的地盘,哪有客人占家里,主人往外躲的道理?” 阮沅翻了个白眼:“说得轻巧,你以为宗恒看见我在旁边,心里不觉得碍事啊?就算你们关上门我坐客厅里,你们真说点儿机密,漏出一星半句的,那也不好。这叫避嫌懂不懂?” “那也用不着大半夜的十一点了,站在街上吹冷风。”宗恪不悦道,“我还真当你去买水果去了呢。天这么凉,吹病了怎么办?你也笨,当时就不知道说一句,让宗恒找别处说话去啊?” 阮沅叹气摇头:“得了,讲起歪理我不是您的对手。” 宗恪生起气来:“我讲什么歪理了?我这不是为你好么?” 阮沅只觉得头疼,她按着脑子:“拜托,站在我的立场为我想想好不好?你以为我愿意得罪你弟弟?” 宗恪火了:“谁说你这么做就会得罪他?再说你得罪他怕什么啊?他有什么不得了的!” 阮沅气结,说不出话,只打手势让他暂停,自己取了毛巾去冲澡。 宗恪一看又不依:“水温还没上去呢!你急什么?外头风没吹病,你想淋冷水把自己浇病啊?” “因为你很吵。”阮沅一字一顿地说,“吵得我只好去洗澡。” 宗恪被她气得说不出话。他点点头:“行,你最有理。我不说了,让你清静!” 他赌气回了房间。砰的一声把卧室门关上。 阮沅握着毛巾,站在浴室外头看着电热水器的水温指示,仰着脸等着那指针挪过红线。 刚才她和宗恪吵架了。 这还是他们在一块儿以后。头一次吵嘴。阮沅早先也知道夫妻间就是会争吵,可她不喜欢这样。原本她觉得凡事都好商量,她讲道理,宗恪也不是个不讲道理的人。都讲道理,又怎么会吵起来? 现在她才知道,原来讲道理,一点用都没有。 女人有道理,男人也有道理。可惜这两套道理往往不一样。 指针终于过了红线,阮沅进浴室,打开热水,刚才在外头她是吹了太久的冷风,热水一浇头,喷嚏就打个不停。 她把热水开大了一些,想借此驱除周身的寒意。浴室热气腾腾,阮沅真想把刚才脑子里那团乱麻给挤出去。 阮沅把热毛巾盖在头上,微微叹了口气。 家庭生活,还真是不好对付呢。 从浴室出来。阮沅回到卧室,问宗恪:“你洗了没?还剩下热水。” 宗恪躺在床上,脸冲着墙里,不出声。 阮沅没法。去把热水器关掉。再回来看,宗恪还是不理她。 此时阮沅的心情也好不到哪里去,实在没耐心安慰他,累了一天,她懒得再说什么,干脆拽开被子,关了灯躺下。 一晚上,俩人谁也没说话。 后来阮沅快睡着了,朦朦胧胧间,她觉得有人在试她的额头。 额头是凉的,手是温的。 阮沅想说句我没发烧,但她太困了,还没等开口,就跌入了梦境。 次日早晨阮沅起了早床,她今天是早班,得早点出门,饭馆则不会那么早营业,一般宗恪十点出门都来得及,所以没事儿的话,他不会起太早。 通常这种情况下,阮沅都会做两份早点,自己吃一份,留一部分给宗恪。临走的时候,她会再爬到床上去,把手伸进热乎乎的被子里,揪一下宗恪,提醒他快点起来吃东西,不然就凉了。然后宗恪就会从被子里伸出一条光溜溜的胳膊,象征性地晃悠一下,鼻音沉重地说:“いってらっしゃい!”说完,马上再缩回到被子里继续睡。[.超多好看小说] 那是阮沅教他的几句简单日语,意思是您走好,通常,家中主妇在恭送男人上班时会说这句话。除此之外,偶尔宗恪也会管阮沅叫“御主人様”,这当然是他在开玩笑,因为之前宗恪五个月没出去上班,完全靠阮沅养活。 今早阮沅依旧做两份早餐,但却没再回卧室提醒宗恪起来吃饭,宗恪好像还在生气,起床时阮沅明明感觉到他已经醒了,和他说话他却不理。 把早餐放在炉子旁边,阮沅拿了钥匙出门下楼,她不由在心里哼了一声,宗恪这家伙,气性还真大。 早班是七点到一点半,中午时候,阮沅交了班,从便利店出来,走了一半又折回去。接班的学生仔看她回来,还以为她有什么事儿没交代。 “没什么事儿,我忘了一样东西。”她笑着,有些不好意思,伸手把搁在柜台上的一包蛋糕拿下来。 那是宗恪喜欢吃的提拉米苏。昨天他们吵架,阮沅想来想去,记起好久没给宗恪买这玩意儿了,所以干脆拿一包带回去,就当做停战象征吧。 晃晃悠悠到了吉祥菜馆,阮沅探头往里一看,快两点了,客人已经没正午时候那么多了,却也还有两桌。她掀了帘子进去,跑堂的石头瞧见,赶紧过来热情招呼:“沅姐来了!快坐!我去倒茶。” 他跑厨房里,拽了拽宗恪的围裙。 “干嘛?”宗恪说。 “沅姐来了。”石头兴冲冲地说。 没想到宗恪却哼了一声:“来就来了呗,还叫我出去三拜九叩、恭迎大驾啊?” 石头一听,味道不对,他有点明白,看样子俩人是吵架了。 男孩虽然木讷却也懂事。知道两口子的事儿,外人掺和不得,他不敢再说什么。只好出去,先给阮沅倒上茶水,又说师父还在忙。等会儿出来。 阮沅也笑道:“不用叫他出来,我肚子饿了。先给弄个菜吃吧。” “想吃什么?” “爆猪肝。” 阮沅很少在这菜馆吃饭,通常都是跟着宗恪吃点多下来的菜。今天却难得过来,明确要求点菜。石头不敢怠慢,答应一声“好嘞!”,然后一溜烟跑厨房去,和宗恪说,阮沅想吃爆猪肝。 宗恪却拉着脸。冷冷道:“她想吃什么我就给她做什么?这馆子是她开的啊?” 男孩有点不知所措,呆在一边不知该咋办。 但是过了一会儿,他就看见宗恪拉开冰箱,从里面取出新鲜猪肝来。 石头就笑起来,赶紧去把切好的青椒拿过来放在旁边,等着宗恪备用。 “哼,一来就要爆猪肝……嘴还挺刁。”他嘟囔着,细细把猪肝切好,架上了油锅。 阮沅等了一会儿,却见宗恪从厨房出来。手里端着一盘热腾腾的爆猪肝。 “客人你点的菜。”他把菜咣当放在阮沅面前,没好声气地说。 阮沅笑起来,拿了筷子尝了一块猪肝。 宗恪坐下来,盯着她。 阮沅慢慢嚼着。点了点头:“还行。” 宗恪一扔围裙,冷笑道:“既然伺候得好,爷就给俩赏钱呗!” 阮沅扑哧一乐,把刚才从店里拿来的提拉米苏放在宗恪面前。 宗恪打开包装,一看是提拉米苏,他拿起来,恨恨咬了一口。 “别以为用这点东西就能收买我!”他一边吃,边用仇视的目光瞪着阮沅。 石头这时候赶紧给阮沅送上米饭。 “还生气呢?”阮沅一边扒拉米饭,一边看着他,“你这人,气性真大。” “我就气性大怎么了?”宗恪不乐意了,“我一直这样!气性大,心眼小!” 阮沅却不为所动,继续吃爆猪肝:“昨天那也不是我的错啊。” “嗯,不是你的错,那就是我的错了。”宗恪冷笑道,“我该叫你在外头继续晃悠,我自己睡自己的,是吧?” 阮沅叹了口气,把筷子放下:“宗恒过来,咱们谁也不想的,对不对?我心里不舒服,又不能当面给他没脸,不是就只能冲你发火么?” “那你承认你冲我发火是不对的了?”他咬着蛋糕说。 “嗯,我不对。”阮沅眨巴眨巴眼睛。 她这么说,宗恪这才多少舒服了一点。 “而且他过来,你不舒服个什么啊?”宗恪又说,“咱们该怎么过日子还怎么过日子,关他屁事!” 阮沅苦笑,看来在这一点上,她是暂时说不通了。 “他昨天来,是有什么要紧事?”阮沅问。 “没什么事。”宗恪摇头,“就是失踪的那五百鹄邪人找到了。” “是鹄邪王?!” “可不是?”宗恪冷笑,“我大略也猜到鹄邪王这趟进京是想干嘛,借着晋王世子的保护,他才好只身深入京畿要地。” “他进京干嘛?”阮沅好奇问。 “找一个人。” “他找谁?!” “哼,不告诉你!” “且!” “而且万一郦岷成功了,他帮一把,到时里应外合,至少能捞回青玉关;郦岷既是个废柴,那他就撒手走人。不管有什么打算,他把该看的都看了,该问的也问了,连我这个天子都见着了,心里也算有数了。” “他知道咱们是谁?!” “你都知道他是谁了,你以为他比咱们傻么?” 阮沅听了这些,心中顿时升起忧虑。 看她心事重重的样子,宗恪敲了敲她的碗:“吃你的爆猪肝!我都不愁,你愁什么?眼下晋王这事儿不是已经摆平了么?往后再有事,就再去摆平,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没必要提前犯愁。” 阮沅苦笑:“你这人,神经大条像海底电缆,我都不知道该夸你还是该损你。” 宗恪睁大眼睛:“咦?我的神经如果不够大条,能被你糊弄上么?” 阮沅又气又笑,拿筷子敲他的手:“炒你的菜去!” “得令!”宗恪嘻嘻笑着站起身,回了厨房。(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五章 接下来,好像是因为宗恒的到来,仿佛有个盖子被打开,接二连三有人来找宗恪,这个小小的出租屋,几乎成了某种意义上的中转站。 好在,那些家伙们都知晓分寸,不到万不得已,不敢过分打搅他们的生活,阮沅明白,想要像切白菜一样干脆利落的切掉那个世界的一切,是绝无可能的事,皇帝既然在此处,大小官员们自然得把此处当做轴心。而且单就个人来说,阮沅也不是不高兴见到这些曾经的熟人。有时候,赵王无法亲自过来,就会让连翼等人送奏报过来,每次他们来,阮沅都像欢迎贵客一样欢迎他们,而且也热情招待。宗恪还为此数落她,说他们是来“觐见”的,不是来当蝗虫的,像这样子,每次一有人“觐见”,就觐见掉一大桌子菜,这太划不来了! 这种时候,阮沅就又气又笑,怪他太小气了,“难道人家很喜欢你的厨艺,把你做的菜都吃光,这不是一件很高兴的事情么?” “这有什么好高兴的?”宗恪愤愤不平,“他们又不给钱!幸亏来的少,要是一个月来三个觐见的,咱俩得穷死了!” 那天阮沅下班后,去菜场买了鲜肉和生蔬,今天宗恪休息,难得俩人都在家,像模像样一块儿吃晚饭,想到这儿,阮沅就高兴。 到了楼下,她看见门口停着一辆黑色英菲尼迪。远远看着,阮沅就觉得这车眼熟,走近车尾看看牌号,她想起来了,是宗恪的车。 奇怪,他的车怎么会停在这儿?阮沅弄不懂。宗恪现在用不着车,他们俩的收入也养不起车,所以这辆理论上“归大延国库所有”的英菲尼迪。应该是停在蓝湾雅苑那边的。 难道是谁开车过来了? 走到车旁,阮沅看见副驾驶座坐着一个人,她心生好奇。凑过去瞧了瞧,这一眼。把她吓了一跳! 车里的人听见外头动静,也扭过脸来,他见阮沅伸长脖子瞧着自己,忙伸手按下司机座的车窗:“……有事么?” 对方把脸转过来,开口说话,阮沅这才发觉自己认错了人。 “不不,没什么。我认错人了,抱歉……”她低声道歉着,一面赶紧转过身往楼上走。 一面走,阮沅一面心里嘀咕:刚才那人,怎么那么像泉子? 在楼梯上,阮沅又仔细回想了一下,这才发觉自己是真的弄错了:车里的人,只是侧面脸孔有几分像泉子,而且那人比泉子年轻好几岁,看装束打扮。应该是个普通大学生,并且说话嗓音也是正常的男性,不是泉子那种尖细不自然的声音。 阮沅摇摇头,她的脑子有点混乱。一个长相类似泉子的大学生,为什么会坐在宗恪的车里? 她揣着这些胡思乱想到了家,用钥匙打开门。 低头一看,阮沅发现玄关上,放着一双没见过的男式短靴――家里来客人了? 阮沅放下手里购物袋,探头往客厅一瞧,宗恪在家,他对面沙发上坐着的男人,听见了门口声音,站起来转过身:“阮尚仪?” 阮沅一见,笑起来:“井统领,今日怎么有空过来?” 对方则一本正经地说:“到饭点了,下官是过来蹭饭的。” 来人正是禁军统领井遥。 阮沅扑哧笑起来:“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我刚买了一斤五花呢,待会儿让你主子给你做东坡肉吧,他的手艺可棒了。” 宗恪坐在沙发里却没动,他哼了一声:“我做的东坡肉,他敢吃么?” 井遥忙笑道:“臣不敢。” “咳,既然来了那就是客。”她笑道,“宗恪你别吓唬人家。” 今天,井遥仍然换了现代装束,深酒红的长裤刀口般挺直,草灰色格子针织开衫柔软舒适,外头是浅灰外套,俨然刚从时装杂志封面走下来,旖旎俊美又毫不流俗。虽不知牌子,但阮沅略微算了算,他这一身,再加门口的短靴,一两万打不住。(.无弹窗广告) 井遥比宗恪小好几岁,从来都是个爱玩爱俏的主,花钱方面大方得很,“搁在这边说,就是一啃老族”。宗恪这话让阮沅好奇,她问井遥在啃谁,宗恪答说他在啃姜啸之,钱这东西,向来都是从姜啸之的手上往井遥那儿流,从来就没有回流过。“反正姜啸之乐意贴补。”宗恪悻悻道,“他们从小就这样,他买一串糖葫芦,五个山楂果,井遥吃三个,他吃一个。” “那还有一个呢?”阮沅问。 “还有一个归我。”宗恪笑起来。 如今,眼看着井遥这一身现代装扮,让阮沅不由想起晋王世子作乱那晚,自己见到的他,那时她刚从寝宫出来,正巧遇见井遥骑着马过来,他见着阮沅,急忙下马,又问宗恪情况如何,得知郦岷已死、天子无恙,这才松了口气。阮沅看他身上有血,又问他是否受伤。 “没有。”井遥笑了笑,笑容里七分骄傲,三分狠毒:“那些鹄邪人,可不是在下的对手。” 当时他骑的照旧是他心爱的坐骑,那匹漂亮的名叫“红娇”的枣红母马――井遥是像伺候女人一样伺候它,阮沅见过它像贵妇人似的骄气十足把头扭向一边。那晚,井遥的身上是银色铠甲,脚蹬黑色战靴,手中雪亮刀锋红浸浸的,叫人心寒。大概是刚刚拼杀过,银白铠甲上到处都是点点鲜血,连他的脸上都有血迹……就算一身是血,甲胄威严,也依然挡不住这男人锐利如刀子一样的风采。 就因为这一面,往后再看见他,阮沅才恍然悟到,原来之前那轻佻感觉,只是井遥的一层伪装。 想及此,阮沅心里不由叹息,这家伙真是标准型男,每一次亮相,都漂亮得叫人不得不赞。好像他任何时候都在走t台,非得让所有的聚光灯都打在身上那才好。 此刻,阮沅知道分寸。又和井遥寒暄了两句,便拎着购物袋进了厨房。家里地方不大,门也没关。看来他们并不避讳她。所以阮沅在厨房洗菜淘米的时候,也隐约听见客厅里俩人的对话。 “……那现在怎么样?”宗恪问。 “昨天已经脱离危险了。医生说还得观察一段时间,好在性命已无大碍。”井遥说。 阮沅洗菜的手停了停,心想,这是说谁? “让他老实呆着,别急着起身,过两天我去看看。”宗恪说着,顿了一下。“秦子涧是怎么肯放他一条命的?” 井遥没立即回答,过了一会儿,才低声道:“当时,皇后在场。” 俩人都沉默下来。 阮沅的心有点沉,她不知道他们在谈什么,但直觉就觉得,情况不大对。 “陛下,臣等几个都觉得,这儿不太安全……” “不用担心,他要是想来杀我。早八百年就动手了。”宗恪冷冷道,“你以为他没顾忌么?” 井遥似乎不敢再反驳。 “行了,你先回医院去,一切你掂量着办。让游麟他们也多加小心。如果有必要,再把宗恒叫过来也行。” “是!”井遥站起身来。 宗恪往厨房看了看:“阿沅,井遥要走了。” 听见他叫自己,阮沅赶紧从厨房出来:“这就走么?不留下吃饭了?” 井遥满面笑容道:“尚仪不必客气。” “不是客气啊。”阮沅很诚恳地说,“饭菜都是现成的,又不是专门为你一个人做――宗恪,你快去把五花肉弄一弄,调料我都准备好了。” 宗恪似笑非笑瞧着井遥:“要不要留下吃饭?” 井遥笑道:“臣不敢。真要留下来吃这顿饭,臣得被吓得胃穿孔。” 阮沅扑哧笑起来。 “算了,那就不打搅你了。”她随口道,“看你晚上有约的样子……车上那个是你熟人?是大学生么?” 阮沅话出了口,马上察觉自己说错了话,因为她发现,井遥神色变了。 宗恪一愣:“什么熟人?” “啊,没什么……”阮沅支吾道,“行了你赶紧做饭去。” 宗恪不依,还问:“车上有人?井遥,你带人来了?” 井遥有些尴尬:“是臣的……朋友。” 宗恪看看发窘的阮沅,又看看一脸不自在的井遥,他这才明白过来。 “是你朋友啊?”宗恪冷笑道,“男朋友?” 他故意把第一个字加重音。 知道再瞒不下去了,井遥只好低头苦笑:“回陛下,是臣之前在这边结识的,这次过来,想着好久没见面了……” 宗恪点点头:“学生?就是说,还是个孩子?井遥,你不要玩出火来了。” 井遥只得分辨道:“陛下,他不是孩子,已经成年了。” “这些闲事,我管不了。”宗恪淡淡道,“你自己有分寸就好。你那点俸禄,家里养一群,这儿还要养个小正太,开销这么大,真的够用么?” 宗恪的声音很冷,听起来像玩笑,可实在不是玩笑。井遥的脸色不禁发白,有细密汗珠从额上渗出来,阮沅在旁边站着,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看宗恪脸色不比寻常,她也不敢插嘴了,只好陪着井遥一块儿窘,窘得手都没处放了。 阮沅真后悔,她恨不能把舌头咬掉,都是自己多话,害得井遥好端端又被宗恪训斥。 “臣没有养他,只是普通交往,那孩子家里挺有钱的……”井遥嗫嚅道。 宗恪摆摆手:“不用和我解释。我也不想为这种事来数落你。你自己知道怎么收场就好。” “是。”井遥不敢再嬉笑,恭恭敬敬道,“那臣就先告退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六章 等井遥走了,阮沅这才松了口气,她埋怨道:“你啊,干什么一下子那么严肃?看把人吓得……” 宗恪哼了一声:“井遥这小子,要是连我都不怕了,那就真的翻了天了!” 阮沅没理他,走到窗旁往下看了看,没过一会儿,她看见井遥从单元楼出来,那男孩早守在车边,一见井遥出来,样子似乎很高兴,井遥怜爱地摸了摸他的脑瓜,俩人这才上车。 看着他们离去,阮沅问:“他开你的车过来的?” “嗯,反正那车也闲着,井遥这趟是办公务。”宗恪走进厨房,“他自己的车已经上缴国库了。” 宗恪这不伦不类的说法,让阮沅乐了。 马上她又想起刚才他们的对话:“对了,谁受伤了?” “姜啸之。”宗恪在厨房里说,“发生了意外,被秦子涧给重伤。” 阮沅吓了一跳:“要不要紧啊?” “据说没有生命危险了。过两天我得去看看。” “这么说,井遥就是为这事过来的?” “一来是为了姜啸之受伤,他和姜啸之交情非同寻常。二来,情况有点变化,出了些事情……” 宗恪没把话说完,低头系围裙,阮沅知道,自己不好再往下打听是什么事情。 她走过去帮宗恪把围裙系好,又问:“井遥和姜啸之是怎么认识的?” “其实井遥先认识周太傅,所谓的故人之子。”宗恪笑了笑,“井遥的父亲原是朝中重臣,和泉子的父亲薛琮旌齐名、位列太祖手下五虎之首。若不是过世得早,当年顾命大臣里肯定有他的份。偏偏一场疾病,英年早逝。我爹曾为此痛惜不已,还说,井昊一死如损他手足。统一天下的大业恐怕要延后了。” “哇,连你爹都这么说,这人肯定很了不起啊……” “嗯。既如此,应该是个英才吧。可惜我回舜天太晚,连面也没见着。据说井昊临终前,把独生子托付给了挚友周朝宗,希望他能帮忙照顾。[.超多好看小说]井遥的功课都是周太傅亲自教导,后来周太傅把养子带回舜天,就让他和井遥在一处念书。所以井遥自小就跟姜啸之要好,之前俩人多少年形影不离。亲兄弟一样,姜啸之也教过他功夫的。” 阮沅知道,姜啸之和宗恪兄弟都比井遥大,这群人里数他最年轻,虽然是做禁军统领的人,在那几个面前,也好像弟弟一样。 系好围裙,宗恪走到水池边,把洗好的青菜拿起来放在案板上。他哼了一声:“就因为他最小,早几年大家都宠着。犯了错也不去数落他,闯了祸,给你卖卖乖,大眼睛闪闪亮。肯定就舍不得骂他了。有时候我忍不住说他两句,宗恒还怪我不该管那么严、拘束着他叫他不快活……都是些什么人!” 阮沅忍不住偷笑,这群人,虽然名义上是君臣,其实感情恰如手足,难怪井遥总是这么得意又漂亮,这么多哥哥宠着他,就连天子亦如是,他又怎么会不得意? “我早说了,一直这么宠着,早晚得闹出花儿来。”宗恪拿着菜刀,一面切菜一面说,“今天这一个,要不是你说漏嘴我还不知道呢。你看看,过来一趟本是为了公务,都还不忘抽空去见见小男朋友,我若在姜啸之跟前数落他,姜啸之肯定又得替他求情。” 想起车里那个男生,阮沅“啊”了一声,又笑道:“井遥这个男朋友,瞧上去倒有几分像泉子。” 宗恪把切好的白菜堆在盘子里,转头笑起来:“是么?” “嗯,我都差点看错了呢。他就好这一款?” 拿过五花肉,往上仔细洒调料,宗恪哼道:“大概是吧。之前想尽办法讨好泉子的事儿,我看他也没少干,早些年,每次进宫来见我,都打扮得超级漂亮,若是泉子在呢,就兴高采烈;若是泉子不在呢,马上就耷拉脑袋了。而且又喜欢对着泉子发痴,在朝中和蔡烺互相看不对眼,那两年总是找茬对掐——蔡烺不是在镇抚司呆得和姜啸之成了酒友么?于是这就又添了一重怨恨……” “怨恨?” “嗯,井遥说,蔡烺专门和他对着干,抢他的泉子不够,还抢他的哥哥。[]这些,我们都是当笑话看的。” 阮沅来了兴趣:“那泉子的反应呢?” 宗恪笑笑:“泉子还能有什么反应?都说了,是个心冷的孩子,你若去问他,他肯定会说:他们掐他们的,关我什么事?” 阮沅苦笑。 “再说了,井遥这家伙性子太轻浮又花心,处处留情,遇上个漂亮的,就忍不住要去撩拨人家。就算泉子看得上他,我也不会允许的。单论这方面,他还不如蔡烺呢。” 阮沅听他说得有趣,扑哧笑了。 “你别不信。”宗恪看了她一眼,“今天这个小正太算什么?他家里还养着一个呢。” 阮沅吓了一跳! “怎、怎么个意思?”她话都说不清了。 看她反应这么大,宗恪却笑了。 “别一惊一乍的,这没什么。官宦人家蓄养仆童挺常见的。” 阮沅不语,所谓“仆童”,恐怕是指男宠。她知道井遥已经成亲,妻子出身名门望族,膝下也有一儿一女,却没想到妻妾之外,他身边还有这种特殊“存在”。 “这方面,我们都习惯了。只当他年龄小、又爱玩。”宗恪一面麻利地给五花肉洒上作料,一面道,“他家那几个,难得相处得还算安分,亏他也有能耐一一摆平。好在这几年没闹出什么事儿来。” 阮沅皱了皱眉,“这家伙太放荡了。就算男女通杀,这也太……” 宗恪一脸不以为然:“那边的民风一向如此,大家都见怪不怪了。他喜欢,又养得起,旁人也管不着。再说他毕竟是个知道分寸的。这两年人也大了,又担了朝中重任,不像早先那么爱胡闹了。” 阮沅哭笑不得。明明是他先数落人家的,她这才说了一句,宗恪就马上反过来要替井遥说话了。 看来他是真把井遥当自家兄弟:自己数落他没关系。别人,哪怕是妻子。多数落一句也不可以。 提起泉子,阮沅又想起往事,她好奇问道:“说来,泉子和蔡烺,到底进展到哪一步了?” 宗恪嗤嗤笑起来:“你别问我,我不知道。” “……消息不太灵通啊你。”阮沅也笑,帮他把腌好的五花肉放进锅里。打开煤气灶。 “这事儿,人家也不好和我汇报吧。”宗恪眨眨眼睛,“毕竟是私事。” 阮沅想了想:“那姜啸之那边,你打算怎么办?” “过两天我去看看。”宗恪说,“如果情况真的不好,就让他先回那边去,避一避。” 那个礼拜六,宗恪得了休假,去了趟医院。 回来他和阮沅说,姜啸之伤得真挺重的。到今天才刚从加护病房出来,人是清醒过来了,可还不能说话。 “抢救过来了?”阮沅问。 “嗯,算是。是爆炸事故,居然能活着逃出来。”宗恪叹了口气,“一群锦衣卫彻夜守在病房门口,寸步不离,我叫他们先回去休息,说什么也不肯,再多说一句,就都跪下来请命,弄得我也没辙了。” 阮沅也难过,却不知该说什么,半晌,她低声问:“我表姐没在那儿?” 宗恪摇摇头:“没看见。估计她也不好在那儿,姜啸之是被秦子涧重伤,秦子涧和你表姐什么关系,这谁都知道。现在状况成这样子,她怎么好意思在那儿呢。” 宗恪这么说,阮沅更难过。 “那,打算怎么办?”她轻声问。 “宗恒也带了人马过来,如果情形不对,我打算把姜啸之撤回去,让宗恒来接手。”宗恪微微摇头,“这边看来还得加大配备力度,我不该撤回去太多人,秦子涧这个变态,还差点伤了游麟,之前绑架杀人的事儿也干了一堆,弄得这边警局焦头烂额……” 阮沅吓了一跳! “秦子涧在这边,已经和地下黑帮混在一起了,有黑帮的头目在帮着他,岂不是如虎添翼?”宗恪皱了皱眉头,“警局一直在拿他,姜啸之他们最近在给警局帮忙,这大概才结下了梁子。秦子涧这两年放肆得没了边,从前在那边,总还得忌惮一下武林势力,这边没了让他怕的人,他就翻了天。就因为警察奈何不了他,简直成了杀神。” 宗恪说这些话,阮沅一句嘴也不敢插,虽然旧齐和狄人的恩怨和她无关,但是阮沅嫁给宗恪,就算是大延的人,然而表姐和舅舅一家又站在另一边,她这种立场,说什么都不太妥。 好在姜啸之险险捡回一条命,接下来一段时间,没再发生什么,大家的心这才放下来。之后宗恪又往医院跑了两趟,姜啸之渐渐恢复,看那样子大概君臣密谈了一些什么,宗恪回来,一脸若有所思的样子。 后来姜啸之出了院,阮沅也替宗恪往那边去了一趟,她是给送去一包补身体的中药材,药材是宗恪买的,因为是习武之人,他多少也通一些医道。宗恪不亲自送过去,其实是怕那些锦衣卫们会太紧张,而且姜啸之还在养病,带累一个重伤之人又跪又拜的,也不好。 阮沅回来说,姜啸之这人挺不错,见了她很客气,看上去十分沉稳可靠,是个好男人。 “人家比你强多了。”阮沅故意说,“哪像你啊,这么大的人了,还总是孩子气。” 宗恪却不生气,他笑嘻嘻道:“这就叫互补嘛,姜啸之那人多闷啊!小时候还行,越大了越闷,你这是去他那儿做客,坐了个把小时就告辞——要是天天和他在一块儿,准保你会闷得发疯。你该感谢上苍,你的老公是我,不是姜啸之。” 阮沅白了他一眼:“我可没看出人家哪儿闷,明明是你有多动症。那,你打算把他撤回华胤么?” 宗恪摇摇头:“暂时不了。他目前这状况,不适合急着回去,这边医疗发达,再有个什么也好上医院。” 所以最终,宗恪还是没把姜啸之撤回延朝那边去。(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七章 这次风波,慢慢平静下来,阮沅原以为事情这就算完了,却没想到,姜啸之的意外受伤,竟牵扯出更多的人来。(.无弹窗广告) 那天阮沅上的中班,接班之前,她像往常一样去吉祥菜馆找宗恪,顺便打算蹭一顿中饭。 到了馆子,正是饭点,人很多。阮沅找张空桌坐下,冲着石头招招手。 石头瞧见她,赶紧奔过去:“沅姐!” “干嘛站着发愣?”阮沅笑道,“傻了?” “不是的……沅姐,你瞧!” 顺着石头的目光看过去,阮沅一愣。 原来饭馆里,还有一个“跑堂”。 是个一身开襟黑毛衣的年轻男人,身材修长,肤色白皙,手上端着四个盘子,每个盘子都满满装着菜,连汤带水的,竟然都被他稳稳端在手里! 阮沅吓了一跳! “哪儿来的啊这是……” “我、我也不知道。”石头磕磕巴巴地说,“他说是来找师父的,结果就、就开始端盘子了!” 阮沅一怔,这人是来找宗恪的? 等她再把目光集中在那男人的脸上,阮沅不禁倒抽一口冷气! 太漂亮了! 那是个非常好看的男人,年龄和井遥差不多大,却有着一张绝美的脸。 按理说,生得好看的男人,阮沅见得多了,从秦子涧到元晟到宗恪到泉子阿茶再到井遥……这几个都是超出普通水平的英俊,但是眼前这男人,和这几个,又有不同。 比起面前这黑毛衣男人,秦子涧和阿茶的那种美,显得僵硬冰冷。状如雕塑,不够生动;元晟呢,那种美又太柔软。含着哀愁,光华因此也黯淡了;泉子呢,美得太过阴柔。性情又冷,远不如此人阳刚健康;井遥呢。生动是够生动,光彩也足够,气质也很阳刚,但是和眼前这人比起来,就显得轻浮张扬,美得不够含蕴。 至于宗恪,因为是自家男人。阮沅虽然不好在别人面前夸耀,但心里却一直把他推在第一的位置上。但是看见面前这黑毛衣男人,阮沅也不得不承认,比起他来,宗恪虽然俊美,言谈举止却隐隐带着杀伐气,叫人想往后退,大概是皇帝后遗症……真要选秀评分,他不如此人笑容温煦,亲和力强。(.无弹窗广告)总分就拉下来了。 而且,同样是漂亮的男人,这一个和那些又不同,那些人的美。都处在可理解范围内,看见了,心里暗自赞叹一声“漂亮”,也就够了。 可是这一个,光是这样说一声,却远远不够,阮沅甚至觉得此人不像是这个空间的,倒更像从日本漫画里走出来的,因为他的五官比例,都太过于合乎美的标准,反而显得不真实了。 而且阮沅很快也发现了,就因为店里多了这么个“跑堂”,那些来就餐的打工妹们,目光全都凝在这人脸上,平日里,她们明明都是群雌粥粥的,今天竟然鸦雀无声! 这些打工妹们是这家小餐厅的常客,之前石头就和阮沅说过,她们都是来看他师父的,“因为师父太帅了”,石头笑呵呵地说,“她们都说,这儿大厨长得帅,所以总跑来吃饭。” 阮沅没想到宗恪的脸还有这种广告作用,她只觉得好笑,并没有不悦,但是今天看见这群傻丫头们,眼睛全都盯着那个跑堂,阮沅心里就有点不痛快了。 再看看那个“跑堂”,还真不得了,每次都能端四五个盘子,而且一点汤水都不往外洒,动作又稳又快,步伐迅速得像一阵风,这么多人的餐馆里,他竟像条悠滑的鱼,灵活穿梭于拥挤的餐桌旁,动作流畅,一点滞涩之处都没有。 看着看着,阮沅就觉得不对劲了:这跑堂……身上有功夫。 换做旁人,恐怕看不出来,只觉得跑堂的手脚麻利、动作快,可是阮沅和一个有深厚内功的男人相处长达两年,又亲眼看过宗恪与他人交手,所以她比普通人更清楚,身上有功夫意味着什么。面前这跑堂,虽然没有施展出功夫来,但从细微的举止上,阮沅也能判断出来,他不是普通人! 阮沅想了想,干脆曲起手指,敲了敲桌子:“哎!点单!” 那黑毛衣男人听见,赶紧笑容满面走过来:“客官,想吃点什么?” 阮沅差点笑出声,一听这称呼,她就知道此人必定是从延朝那边过来的。 “好歹先给上杯茶吧?”她故意不悦,“等了半天了都……” 那人一听,赶紧拿过茶杯:“抱歉抱歉,店里太忙……” 他手里的一次性纸杯还没放下来,阮沅突然伸手,要去抓他的手腕! 这一招,是宗恪教她的,是小擒拿手里的精髓之处,阮沅没学功夫,宗恪只是闹着玩似的,教了她这一招而已,目的其实是为了防止店里的扒手。 要扣在对方手腕上时,阮沅这才发觉有异样,原来这男人的右手臂上,裹着厚厚白布,毛衣外套很松,之前白布被长袖遮住了,阮沅没发觉。 她心说麻烦了,难道人家手臂打着石膏?! 谁知那人一看阮沅出招,几乎下意识的反手相扣,闪电般抓住了阮沅的胳膊! 一股钳子一样的大力袭来,阮沅叫出了声! 那人马上觉察到,阮沅身上没有功夫,他赶紧松开手! “抱歉!”男人慌忙道,“抓疼你了?!” 阮沅丝丝吸着冷气,挽起袖子一看,雪白小臂上竟出来一个乌黑的环印! 她苦笑道:“你也太快了吧?我不过是试探一下……” 那男人也苦笑:“幸亏在下只用了一成力。” 阮沅心说我靠,一成力就差点掰断我的手臂! 因为她刚才那一叫,宗恪也从厨房出来:“怎么了?” 他看见是阮沅,便拿着铲子走过来:“干嘛呢你们俩?” 阮沅慌忙把袖子放下来,不由讪讪。刚才是她挑衅人家,理屈在她。现在也不好向宗恪告状。 黑毛衣男人脸上有些尴尬:“呃,刚才这位姑娘用小擒拿手来试我……” 宗恪看看阮沅,笑起来:“你用小擒拿手去试他?真是不要命了。”他说完。又对那男人说:“她是我老婆。” 黑毛衣男人恍然大悟! “原来是阮尚仪,在下多有得罪。” 阮沅看看宗恪,好奇道:“这位是……” “啊。等会儿再和你介绍他。”宗恪笑了笑,他又扭过脸来。皱起眉头看着那黑衣男人,“别在这儿添乱行不行?” 黑毛衣男人一时错愕:“草民没给陛下添乱啊,草民看那孩子忙不过来,所以在这儿帮忙呢。” “是啊,你一帮忙,我这小店蓬荜生辉了都,远远望着屋梁烁烁放光。”宗恪没好声气。他拿铲子指了指,“对面,蛋糕店,看见没?去那儿等着吧,我还有半个时辰就弄完了,等会儿过去找你。” 那黑衣男人回头看看蛋糕店,神情有些疑惑:“那儿么?” “嗯,你只要进去,找个地方坐着就行,有姑娘会上来问你要什么吃的。会拿单子给你看,你爱吃什么就点什么,也有喝的。”宗恪想了想,说。“你不是爱吃糖么?那里面都有的,愿意放多少糖都行。” 他说完,又补充了一句:“提拉米苏很好吃。也够甜。” 黑毛衣男人面露踌躇:“可是……那得要银子吧?草民手里没银子。” “没钱?不会吧?”宗恪诧异道,“宗恒把你送过来,难道没给你钱么?” “王爷给了的,但是都被井统领给拿走了。” 宗恪差点吐血! “你把钱都给他干什么!” “他,呃,给草民买衣服,剪头发,还有……”黑衣男人想了想,“对了,买隐形眼镜。” 他说着,指了指自己的眼睛。 阮沅在旁边听着,愈发好奇:隐形眼镜?难道这位美男子是近视眼么? “宗恒给你多少钱?”宗恪也好奇问。 黑衣男人比了一下:“王爷给了一张卡片,上面写了招商银行几个字。说叫草民拿着花――统领却说,草民不懂这儿规矩,卡还是给他保管,免得惹出麻烦。” “你被井遥唬住了,根本没那么麻烦。”宗恪马上说,“他肯定在动歪心思,想弄你那张银行卡的钱呢。” 那男人却温和笑起来:“没关系,井统领既然喜欢那些红纸,草民给他就是。” “真是天下第一大方人。”宗恪嘟囔着,自己掏出钱包来,塞给他,“拿去花吧,买糖可以,但不要随便给人洒钱!我比你穷!” “草民谨遵圣命。”黑衣男人接过钱包,微笑道谢,又别过阮沅,这才飘飘然出了餐馆。 等他走了,阮沅再按捺不住好奇心,一把抓住宗恪:“他是谁啊?!” 宗恪笑起来:“想知道啊?你猜。” “肯定不是宫里的,”阮沅马上说,“宫里人我大多见过,而且他也不是太监。应该……也不是官员,如果是官员,会自称臣。” 宗恪饶有兴趣地瞧着她:“嗯,说的对,继续猜。” 阮沅摸摸下巴:“身上有功夫,那就是江湖人――如果是普通百姓,和你说话的时候也不可能这么不卑不亢。” “很接近了,继续猜。” 阮沅冥思苦想了一会儿,才道:“功力深厚,和你说话态度又丝毫不胆怯,大概……是江湖上有来头的人物。不行我猜不出来了,说嘛,他是谁啊?” 宗恪笑笑:“他姓慕,叫慕凤臣。” 阮沅下巴都快掉地上了! “慕家掌门?!”她叫起来,“刚才那人是慕家的掌门?!” “行了别叫了,什么掌门掌门的,在这儿让人听见,还以为你看武侠小说看多了呢。”宗恪说着转身往厨房走,“我去炒菜。” “喂!等一下!”阮沅拼命拉住他,“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哎呀我得去炒菜啦……”宗恪故意装出不耐烦的样子,“客人们都等着呢。” “你怎么说话说一半!”阮沅又气又笑,“你这让我下午还怎么上班啊!” “唉,事情太多,我也没法一下子都和你说。”宗恪说,“先吃饭,晚上回去再告诉你――吃不吃顺风?今天来了新鲜的!” 青椒炒猪耳本来是阮沅喜欢的菜,但是此刻她心思全跑了,吃什么都不在意了。 “好吧好吧。”她嘟囔着松开手,“晚上再听你说。” 整整一个中班,阮沅魂不守舍,结账的时候算错两次。她被宗恪告诉她的爆炸性消息给轰得思维错乱了。 慕家掌门怎么会跑到这边世界来?而且看他那态度,似乎和宗恪交情不错?关键是……慕凤臣怎么会这么漂亮! 一下午时间,阮沅的脑子都在想着那张脸,她现在定下来了,慢慢琢磨,这才发觉慕凤臣的那张脸,看起来和中原人的容貌不太一样。 真是个奇怪的男人,阮沅不禁想,宗恪简直像个奇怪的中轴,从他这儿,到处都可以辐射出奇怪的家伙来。(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八章 下班到家,宗恪还没回来,阮沅又苦苦等了半个小时,十一点了,宗恪才开门进来。 阮沅赶紧奔过去! “回来了!”她兴冲冲道,“咦?慕掌门呢?” “送回去了。”宗恪说。 “啊?”阮沅失望了,“还以为你会把他带家里来呢。” “把他带家里来?”宗恪像听见什么荒谬的言论似的,一脸嗤之以鼻,“你以为咱这儿是总统套房?那种奢侈的家伙,来咱家会浑身长刺的,到时候你生气还生不够呢。” 想想慕家之有钱,又想想来者是慕家掌门,阮沅也没话可说了。 她又去厨房给宗恪烧上水,泡好茶叶。出来再一看,宗恪却趴在客厅长沙发上,打起瞌睡来。 “喂,干嘛回来就睡啊?”阮沅不满,“我一肚子问题都还没问呢。” 宗恪疲惫地睁开眼睛:“我累啊,上一天的班,还免费当了一晚上导游。” 阮沅笑起来,她把热茶放在茶几上,挨着宗恪坐下来。 “慕凤臣是你朋友啊?” 宗恪慢慢坐起身,揉揉眼睛:“算不上是朋友吧,毕竟各自都有立场。不过我和他,认识也有好些年了。” 他说到这儿,笑了笑,那笑容很神秘。 “他过来找你有事啊?”阮沅问。 “也不是过来找我的,他是来看望姜啸之的。”宗恪端起茶杯,喝了口热茶,“姜啸之不是受伤了嘛。” 阮沅糊涂了:“姜啸之和慕家掌门又是什么关系?” 宗恪一愣,抬头看她:“我没和你说么?姜啸之是慕凤臣的师兄。” 阮沅“啊”了一声! “其实我这么说也不准确,慕家,不承认姜啸之这个弟子。他们不肯收朝廷的人为徒,因此按规矩,姜啸之不能向外宣称自己是慕家子弟。姜啸之是跟着上代掌门慕沛学的功夫。名字却没有被列在家族弟子名单之中,有师徒之实,无师徒之名。” 阮沅悠悠想了一遭。不由说:“这么看来,朝廷也快成武林基地了啊。” 宗恪笑了一下:“没法子。从我这儿就没可能撇清的。我和慕凤臣的交往是暗中的,没多少人知道,所以你看,上次慕泗对我客气,也不是因为慕凤臣。” 经由他这么说,阮沅想起上次那个凶神恶煞的老和尚。 “慕泗看起来太凶了!”她皱了皱眉,“怎么和慕凤臣全然不是一码事?” “嗯。慕凤臣和慕泗之间一直有嫌隙。慕沛临终前指定自己的小弟子接管掌门之位,这其实是大出慕家长老们意料的。而且那时候慕凤臣年龄也不大,一个小孩子,竟然接管赫赫慕家掌门,老家伙们都不服。” 阮沅想了想今天黑毛衣男人的那张脸,她笑起来:“说来,慕凤臣长得可真好看!” 宗恪瞥了她一眼,嘟囔道:“怎么?又看上美男了?” 阮沅笑嘻嘻伸手拍了一下他:“你吃什么醋啊!我只说他漂亮,又没说喜欢他——哎?不觉得他长得像藤真么?” “藤真?哪个藤真?” “藤真健司呀!”阮沅说,“就是《灌篮高手》里。那个翔阳的美少年队长。” 她蹦起来,从书房翻出笔记本,打开硬盘里的视频,挑了一集翔阳与湘北交战的情节。将藤真定格在显示器上。 “看,是不是很像?” 宗恪凑过去瞧了瞧,也笑道:“还真有几分像。嗯,慕凤臣是成年版的藤真。” “果然是帅哥掌门!” “是啊,和藤真的命运也仿佛,常年老二。” 阮沅没听懂:“什么?” “翔阳不是一直被海南队给打败,常年屈居第二么?”宗恪嗤嗤笑起来,“慕家这么多年来,也是一直屈居第二。” “那第一的海南队是谁?” “笨蛋,白氏山庄嘛。” 阮沅也笑起来,她放下笔记本,又问:“慕凤臣是近视眼啊?” 宗恪一怔:“啊?没听说过。好像不是吧。” “那他说隐形眼镜什么的……” “哦,那个啊,”宗恪笑了笑,“不能和你说。” 阮沅无法,只得又问:“慕凤臣右手臂受伤了?” “受伤?没有啊。” “那他右手臂裹着白布呢。” “哦,那个啊。”宗恪躺倒在沙发上,懒懒道,“也不能和你说。” 阮沅郁闷:“那,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这个啊,还是不能和你说。” 阮沅气得,拿手指去敲宗恪的头! “怎么什么都不和我说!”她愤怒道,“为什么不能告诉我!” “是人家的隐私嘛!”宗恪拿手护着自己的头,辩解道,“我的事儿,我都能告诉你,人家的事儿,我不能说啊!那些事情都是攸关慕凤臣性命的,你知道了不太好。” 宗恪这么一说,阮沅也不好再问下去了。 “什么都不告诉我,自己肚子里一堆秘密。”阮沅嘀咕着,“换了是我,早晚得憋死。” 她这么一说,宗恪也觉得有些歉意了,他坐起身,想了想:“唔,也不是什么都不能告诉你,那我就挑一点不打紧的事儿和你说吧。” 他这么一说,阮沅马上来了兴趣,手脚并用爬过来:“什么什么!” “你知道,江湖上有一种传言,说是慕凤臣此人功夫练到了极致,刀枪不入。 阮沅一怔:“这么厉害啊?” 宗恪笑起来:“不光刀枪不入,下毒也不行。杀不死他——不是能渐渐复原,而是,毫无损伤。” “真的假的啊?”阮沅困惑了,“世上真有这种人么?” “真的。”宗恪点头,“不信你拿水果刀划他的手。伤口马上就消失了。划不出血来。” “天哪!”阮沅震惊极了,“这人……有神功护体啊?” “没有什么神功护体。他用了柏奚。” 宗恪说的这个词,阮沅没听过。看她发呆,宗恪伸手拿过手机,在上面输入了两个字。递给阮沅看。 “哦,这个词我见过。”阮沅拿着手机。皱眉道,“好像是……某种巫术?” 后来查了词典,阮沅才明白,原来柏奚是一种承担主人灾厄和病痛的人偶,主人被刀砍了,身上没事,刀痕只会出现在充当柏奚的人偶身上。 “不过我要说的。不是木头泥巴做的人偶,而是活人。”宗恪沉声道,“是拿活人当柏奚。” 阮沅身上汗毛全都竖起来了! “说来,还是云家的把戏,一两百年前,云家曾经遭旧齐朝廷剿灭,就是为了这。”宗恪说,“当时云家有人潜入宫中,应某个嫔妃的要求,给她生下的皇子施了柏奚之法。以免孩子日后在宫闱争斗里受伤。后来事情暴露,旧齐英宗皇帝大怒,才下令剿灭云家。” 旧齐和云家结怨的事,阮沅听崔玖提过。但她没想到竟是为了这而结怨的。 可是仔细想想,阮沅又觉得不太对:“为什么英宗皇帝会大怒?如果是给皇子施柏奚之法,那是为了保护皇子平安啊!这没什么不好吧?” 宗恪笑了笑:“史书记载,英宗皇帝是个十分仁善的人,夜半饿了,都不忍心叫醒身边侍从,所以按照他这种性格,肯定无法容忍拿活人当柏奚这种事。再者,柏奚之法也不是完美无缺,使用了柏奚的人,会留下后遗症。” “什么后遗症?” 宗恪想了想,蹦出三个字:“爱无能。” 阮沅被他逗乐了:“什么叫爱无能啊?你别学着那些小资文青,尽弄些玄妙词。” “真不是玄妙词汇,就是字面的意思,爱无能。”宗恪笑了笑,“无法爱上任何人,对谁也产生不了感情。” “是怎么回事?!” “道理很简单,一旦使用了柏奚,刀砍火烧,都不会伤,也不会感觉疼,因为灾难都落在那个柏奚身上了嘛。但老天爷总是公平的,你不是感觉不到疼、感觉不到苦了么?那你也同样感觉不到高兴、感觉不到甜了。”宗恪想了想,才又说,“这就好像,你有了一面坚硬的盾牌,挡住了外界不良侵害,同时,它把良好的感觉也挡在了外面。” 宗恪这话还是很玄妙,阮沅听着有些似懂非懂。她想了半天,问:“是不是和散去七魄一样?不是说,散魄术能把人变得很乏味、像木头石块一样么?” 宗恪摇头:“和那还不同,要我说,区别就在于:散魄术是把人变得不可爱;柏奚之法是把人变得不能去爱——你觉得慕凤臣不可爱么?” 他突然问得这么直接,阮沅有点不好意思,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但毕竟是在丈夫面前…… “呃,其实,看着挺招人喜欢的。”阮沅尴尬地说。 宗恪点点头:“不知何故,用了柏奚的人,反而更能激起他人的情绪:喜欢他的人会愈发喜欢他,不喜欢他的,会愈发恨他。可是这些到了他身上,就像光线进入黑洞,那不过是个黑洞而已,进去再多的光线,也改变不了黑洞的实质。” 宗恪说到这儿,阮沅觉得有些懂了。 “也就是说,慕凤臣没法对别人动心?” 宗恪笑了笑:“就是这样。他那么漂亮,不知道有多少人钟情于他,甘心为他去死。可他喜欢不起来谁,对谁都没感觉,无法对任何人倾心相爱,就因为柏奚那层厚厚的盾牌,把他的感觉全都给挡住了。” 宗恪说到这儿,总结似的,又加了一句:“黑洞,慕凤臣就是个漂亮的黑洞。” 他这样说,阮沅禁不住伤感。 “所以英宗皇帝才这么憎恶柏奚之法?” “英宗皇帝看来是个非常清醒的人,他知道施用了柏奚之法的儿子,往后会变成黑洞,这孩子周围的人,会不断不断把爱喂养给他,就像光线忍不住要被黑洞吸走。这是非常可怕的事。英宗皇帝担心,自己也会成为这桩事的牺牲品。” “那后来呢?!” “后来……”宗恪苦笑了一下,“他准确的预言了自己的命运。果然,十二年之后,他还是废掉了无辜的太子。改立楚王为太子——就是这个有柏奚的皇子。” “那再后来呢?!”阮沅听故事听上了瘾。 “再后来,这个皇子登基。就是旧齐的武宗皇帝。一个杀伐一生的暴虐帝王。”宗恪淡淡道,“不会受伤,不知疼痛,也就丧失了人类最基本的敬畏心。这样的人没有边界感,不知进退,会非常放肆。” “……” “好在武宗皇帝的柏奚在他登基第七年,终于承受不住。力竭而死。没有了柏奚,生命就发生了剧烈的变化,可是齐武宗却无法适应这种变化。那年冬天他不顾恶劣条件,执意要出征攻打我们狄人,最后连人带马跌入了冰窟,享年三十七岁。” 短短几句话,宗恪就概括了一个帝王的一生,阮沅听得心情复杂难言! “这么说,慕凤臣也是这样?”她悄声问。 “慕凤臣比齐武宗略微好一些,后者是一生下来没几个月就用了柏奚。据说慕凤臣是十七岁接替掌门的时候。才用了柏奚。” 阮沅轻轻舒了口气:“谁这么无聊,好心办坏事,何苦给他弄什么柏奚呢?” 宗恪听她这么说,却冷笑起来:“谁说是‘好心办坏事’?给他施以柏奚之法的。就是他的师父慕沛。有了柏奚,挡住外界侵害是其一,人也会变得肆无忌惮,这种人做了掌门,就会全心致力于扩张家族势力,和当年四处征伐的武宗皇帝一样。要让我来分析,慕沛根本不是什么好心,他是把慕凤臣当成了家族牺牲品。” 宗恪将阴谋毫不留情地揭穿,阮沅听着,心里只觉得难过,再想想白天目睹的慕凤臣那张笑吟吟的脸,她更难过。 “那怎么办?”她悄声说,“难道慕凤臣就打算这么忍受下去?” 宗恪摇摇头:“他这几年,一直在想办法解除柏奚之法,所以这趟过来也是为了这。” “什么意思?” “他的柏奚在这边。” 阮沅吓了一跳! “是说……给慕凤臣做柏奚的那个人,在现代社会?!” 宗恪点点头:“所以他这次过来,一则是为了探望姜啸之,二则,是去见他那个柏奚。” 宗恪说到这儿,话就停住了,看样子是不打算告诉阮沅,谁是慕凤臣的柏奚。 阮沅轻轻叹了口气:“原来这个‘慕藤真’,这么可怜。” 宗恪听她这么称呼慕凤臣,扑哧笑了。 “你不用同情他,你该同情我才对。”他掏出钱包,扔在桌上,“看看,里面一分钱都没有了,今天刚发的工资,全花光了!” 阮沅大惊,一把抓过宗恪的钱夹,往外抖了抖,只掉下几枚钢镚儿! “钱呢?!” “带慕凤臣去了丽兹饭店,吃的法国菜。” “我靠!” 阮沅气得七窍生烟,这么奢侈的事儿,宗恪居然说得这么理所当然……早知道,她该请假,跟着去蹭饭的。 “一顿饭就花了三千?!” “没有。那下面一楼不是还有蛋糕店么?” 阮沅一阵晕!丽兹饭店那家糕饼屋价格比外头普通店贵一大截,宗恪竟然带着慕凤臣去那儿! “他这家伙超级爱吃甜食,连吃带拿,外带打包一大堆。”宗恪悻悻道,“一结账,就剩下三张老人头了。” “那三百块呢?!” “出来的时候,他又要吃冰激凌……” 宗恪说得毫不愧疚,阮沅却气得在心里挠墙,她知道宗恪好面子,宗恒他们来了,怎么随便打发都没关系,把井遥饿着肚子赶跑都可以,就因为是自家兄弟。慕凤臣是外人,既然是皇帝宴请掌门,他不能把人家带到吉祥菜馆那种地方,随便点两个菜打发了事。 ……可是一晚上花去三千块!这也太过分了! 阮沅本来想好了的新裙子、卸妆水还有新床罩……这下全都泡汤了。 因为这件事,阮沅默默在心里,对慕凤臣此人腹诽了很久,他再怎么漂亮,再怎么可怜,也不该花去她老公一个月的薪水! 然而让阮沅没料到的是,没过多久,慕凤臣从那边世界给她捎来了一份礼物。 当宗恪把黑丝绒盒子放在她面前时,阮沅惊喜得手都在发抖! 那里面,放着一枚镶嵌钻石的累丝金凤,黄金钻石,熠熠放光。 “说是给我的?”阮沅问。 “是啊,指明送给你的,那天他不是把你抓伤了么。”宗恪哼了一声,“这下不用再嘀咕了吧?这够三千块了吧?” 阮沅扑哧笑起来,她捧着金凤,喜滋滋道:“好吧,我原谅他了。” 宗恪嗤之以鼻:“女人,真是见钱眼开!” “什么啊?”阮沅瞪了他一眼,“见了首饰不心动的女人,那根本就不是女人好吧!” 宗恪被她这么说,却沉默了。 半晌,他才道:“早知道你这么喜欢这些首饰,当初在宫里,我就该多赏你一些的。那些成套的缠臂金、玉步摇,库房里摆了一堆,我都没想过要给你一个。” 听出他话里的意思,阮沅不由苦笑。 “不是什么首饰我都爱。”她轻声说,“这个,是我老公拿薪水换来的,格外不同,所以才觉得珍贵。” 她这么说,宗恪终于微笑起来。(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九章 转眼到了年底,各路人马都到了分红拿钱的时候,俩人把到手的钱凑一块儿算了算,比平日收入多出了三倍还有余,都高兴坏了。 快过年了,虽然是租来的房子,宗恪他们也忙里忙外的收拾,除尘清扫,置办年货,这是他们头一次单独一块儿过年。 大年二十八,吉祥菜馆就歇业了,他们要一直放假到正月十六,因为所有的帮手和大厨都是农村来的,全都得回去过年,没法正常营业。 放假的前一天,阮沅和宗恪说,不如干脆趁着这么长的假,回宫里去看看。 “咱们一块儿?” 阮沅摇头:“我不回去了,一块儿回去你又头疼。你一个人回去吧,也好去看看太子。” “啊?大过年的,我把你留这儿一个人过年?”宗恪皱眉,“那怎么成?” “怎么不成?”阮沅笑道,“不就是过个年么?难得这么长的假,你可以在宫里呆好几天呢。平时哪儿找这么好的机会?” 宗恪知道她说得没错,往宫里跑一天,这边就得耽搁三四天功夫,平时他没法回去,一回去就得请一个礼拜的假。难得现在有大半个月不用上班,回去宫里再合适不过了。 “那你怎么办?”宗恪还是问。 “我怎么都好办。”阮沅拍了拍他的手,“别犹豫了,都半年没见儿子了,你不想啊?” 这话说到宗恪心里去了,虽然嘴上从来不提,可是阮沅也知道,宗恪很想念宗玚,他平日里总给孙连喜的孩子买东西,其实是把思念儿子的心思。放到了人家孩子的身上。 “行了别再考虑了。”阮沅推了一下他,“明天就放假了,今晚咱赶紧准备一下。你总不能空着手回去,得给玚儿买点礼物——上次宗恒不是还说,孩子盼着你给带些新鲜东西回去么?可别让他空欢喜一场。” 那天傍晚。他们去了商场,本来阮沅想着不管价钱高低。只要宗玚喜欢的,就一定给他买下来。可是俩人从一楼超市逛到五楼电器卖场,却想不出该给一国的太子买些什么礼物。(.好看的小说) “他实在也不缺什么。”宗恪叹道,“以前我给他买东西,都是心血来潮,瞧着新鲜就买下来了,现在刻意去找。还真找不出来。” 阮沅也无法,如果宗玚是个普通孩子,那就好办了,这么大个百货商场,怎么还不能买到一个十二岁男孩喜欢的东西? 只可惜,宗玚并不是普通孩子,她甚至完全不了解他的喜好。 “买个数码相机得了。”阮沅突然道。 “相机?” “嗯,你带回去给他拍些照片,回来冲洗出来,留一些给咱们自己。到时候宗恒过来,再带回去给玚儿。” 宗恪觉得阮沅这建议有道理。 于是那天他们就买了台佳能的相机,又买了两块备用电池,晚上回家充足了电。阮沅笑道,这下子不光宗玚,够宗恪把宫里每个人都拍一遍的了。 除了数码相机,阮沅又买了一些零食,非要让宗恪带上,宗恪说宗玚那孩子不爱吃零食,阮沅说,哪有不爱吃零食的?是他在你跟前不敢吃,应该放开孩子的天性,别绑着他。要是孩子实在不吃就给连翼,怎么都浪费不了。 她甚至还买了蛋白粉和多种营养片,宗恪说孩子不需要这些,阮沅却说你怎么知道他不需要?一看宗玚就知道营养不太够,小脸儿太瘦了。宗恪没法,只好边苦笑边全都带上。 临行前一晚,宗恪和阮沅说,过年别留在家里了,报个团,干脆出门去旅游吧。 阮沅笑笑,说,你就别管我了,我怎么都好打发时间的。 次日一早,送走了宗恪,阮沅回身关上了门,望着空荡荡的屋子,寂寞之感顿时袭上心头。 宗恪人都还没下楼呢,自己倒先矫情起来了,阮沅苦笑,拍了拍脑子,进厨房继续昨天做了一半的清洁。 年前的两天时间,阮沅完全在清洁扫除中度过了。她把厨房整个抹了个遍,用那种最强效的洗涤剂,把死角里的陈年油污都擦掉了,窗子灶台更是抹得一尘不染,亮得能照出人影来。 除了厨房,其余几个房间阮沅也没放过,要不是住五楼太高,她准能像蜘蛛人一样爬到外头,把外墙和高处的玻璃全都擦一遍。 一年到头的忙工作,家里难得做一次大扫除,所以要做就做彻底,等宗恪回来看着心里也舒服。这是阮沅的想法,起初她真的以为自己是热爱清洁,等忙到第三天,在洗抹布的途中,阮沅低头望着那盆水,忽然间恍然大悟:原来她是不想让自己停下来。 停下来,就无事可做了,一旦无事可做,人就会胡思乱想:想宗恪现在到哪儿了,到了宫里没有,见着儿子没有,宗恒他们会不会也在,泉子那几个是不是也见着了,还有其他嫔妃…… 阮沅想不下去了,索性把抹布扔进水盆里。 今天就过年了,可是阮沅和谁都没说,没人知道她一个人过年,阮沅也不想求谁来陪自己。 想要陪着的人既然不能陪,那她宁可一个人呆着。 除夕那天下午,阮沅去超市买了一大堆火锅材料,她觉得既然是一个人,炒菜什么的太麻烦,下面条又太简单,对不起这个新年,所以还是火锅合适。 可是等到把锅端上桌子,铺开了一桌的食材,阮沅忽然想起几年前厉婷婷说的一句“至理名言”。 她那次说,一个人的时候,吃什么都好,千万不要吃火锅,因为一个人的火锅,简直是天下第一寂寞事。 厉婷婷还说,天下第二寂寞事是独自去唱卡拉ok。 呆呆想着厉婷婷的话,又低头看看火锅,阮沅忽然觉得表姐说得真是对。 然而火锅材料已经买了。也只好一个人慢慢吃了。 外面的鞭炮开始零星的响起来,阮沅没买鞭炮,就算买了她也不敢放。敢放鞭炮的那个人又不在家…… 意识到自己再次想到了宗恪,阮沅认命地放下筷子。 她吃不下去了,索性关掉火锅电源。起身去书房上网。开机,阮沅挂上了q。本想顺着好友名单往下拉一拉,看看有谁在,可是拉着拉着,她的鼠标就停下来了。 那是个暗着的“好友”,人不在线,id叫“伊丽莎白”,头像就是《银魂》里那个白色的鸭子一样的怪家伙。 那个是宗恪。 这id是阮沅给宗恪起的。这事情有个来历。之前有段时间阮沅迷上了打珠子游戏,俩人只有一台电脑,阮沅打起那些花花绿绿的珠子来就没完没了,急得也想玩游戏的宗恪在旁边团团转。阮沅不耐烦,叫他不要转,自己玩够了就把电脑让给他。宗恪却不肯听,隔五分钟就问她“玩够了没有?”再隔五分钟又跑过来问“还没玩够啊?”……阮沅被他催得烦了,大喝一声:“不许说话!再说话就拉出午门!斩立决!” 宗恪没辙,不敢说话了,阮沅心里正得意自己的话这么奏效。却见宗恪不声不响举起一张白纸,上面写着“玩够了没有?” …… 因为和那个宇宙怪物一样“爱举牌”,而且和它一样是“腿毛大叔”,又因为宗恪管凌铁叫“狂乱贵公子”。所以阮沅就管他叫“伊丽莎白”。 盯着那个头像看了一会儿,阮沅叹了口气,继续往下拉,这时候她注意到下方系统托盘,有头像在闪,阮沅赶紧点击了一下,弹出对话框,对方的id是贝瑟芬妮。 是厉婷婷。 “大过年的,怎么在q上?”她问。 “闲着没事儿,刚吃完饭。”阮沅说。 过了一会儿,厉婷婷问:“宗恪在旁边?” 阮沅苦笑,想了想,说:“他回宫里去了,趁着过年放假,回去看看太子。” 那边,沉默了半晌。 “那你现在一个人在家?”厉婷婷终于问。 阮沅说是,因为宗恪大概得过了年之后才能回。 “你呢?在舅舅舅妈那儿?”阮沅问。 “没有。”厉婷婷说,“我没回去。” 阮沅本想问过年怎么也不回去?后来她想想,自己不也没回去见舅舅和舅妈么? “那你一个人?”阮沅问。 厉婷婷打了个“嗯”字。 阮沅本想说,过来一块儿过年吧,但是手打出字来,没有点发送,最后还是删掉了。 厉婷婷过来,自己能和她说什么呢?过去的事表姐不愿再提,她如今整个人都变了,对以往的人生根本没兴趣,可是除此之外,她们还有什么好谈的?除了宗恪,她们还能有什么共同话题? 难道要她和丈夫的前妻谈论丈夫的过去么?…… “不过我也不是一个人。”厉婷婷又继续道,“有人陪着呢。” 阮沅一怔,问:“谁陪着啊?男友?” 厉婷婷打出“哈哈”两个字。 “可不是!”她继续道,“而且不止一个呢,一群锦衣卫。” 说完,她还加了个挖鼻孔的表情。 阮沅苦笑起来。 “我把他们当快递使唤,今天下午让他们到处跑着去送礼物。”厉婷婷继续说,“阿沅你想要什么新年礼物?我叫姜啸之给你送去。” 阮沅更苦笑:“不用了,大过年的,你别折腾他们了。” “反正他们闲着也是闲着。而且我也没亏待他们,等会儿吃火锅,我来做,每人都有份。” 阮沅轻喟了一声。 她吃火锅,人家也吃火锅,尽管是被锦衣卫给监视着,可至少厉婷婷不是一个人吃火锅。 阮沅想了半天,还是说:“要是有空,过来一块儿过年吧。” 过了一会儿,厉婷婷才打出字来:“算了。让你老公知道,又得恨死我。” 看着这行字,阮沅心里五味杂陈!(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章 除夕那晚,阮沅没看春晚,她抱着电脑看了一晚上《银魂》,而且她只挑有伊丽莎白的部分看,每次看这个怪家伙举牌阮沅都想笑。(.) 大年初一和初二,阮沅连续吃了两天的火锅,确切地说,后面吃的都是火锅剩菜。她懒得下楼买吃的,而且也没处买吃的,索性就在家把东西都扔进火锅里,慢慢煮了吃。 没什么事情好做,阮沅就看片子,片子看累了,就倒床上,抱着加菲猫抱枕自言自语。 她做什么都觉得没劲极了,她还从来没觉得这么寂寞过,就连大四为了备考,留在学校没能回家过年的那个春节,都没有今次这么凄惨。 阮沅想起那个被说了很多次的故事:妖怪一个人在山里生活,偶尔无聊下山去吓唬人,偏偏有个孩子不怕它,每天来看它作怪,还笑它长得丑,把妖怪气得连喷黑雾。后来,孩子不知为何再也不来了,妖怪无论喷火吐雾还是飞沙走石,都没人看。 妖怪从此恨透了人类,因为人类让它尝到了寂寞的滋味,它逃回深山里,再也不出来了。 原来独自一人并不是寂寞,而是一个人过惯了,忽然又来了一个每日做伴,等这个伴离开了,人才能体会到深深的寂寞。 “……大猫,你现在在干嘛呢?”阮沅抱着抱枕喃喃,“和儿子在一块儿呢,是么?有没有告诉他‘爸爸很喜欢你’啊?肯定没有。大猫是个笨蛋爸爸,只在心里想得要命,一句话都不肯说!” 后来她迷迷糊糊睡过去,手臂还抱着抱枕。 夜里,阮沅朦朦胧胧感觉到,有人在给自己盖被子。她一个激灵。睁开眼睛! “……醒了?” 是宗恪的声音。 阮沅慌忙坐起身来,她按开床头灯:“你怎么回来了?!” 宗恪坐在床边上,还是临走时那身衣服。脸上笑眯眯的。 阮沅转身看看床头手机,晚上十一点半。今天才是大年初五呢。 “怎么回来这么快?”她揉了揉眼睛。 “嗯,也呆够了。总觉得不能把你一人扔这儿过年。”宗恪解开外衣扣子,脱下来挂好。 阮沅叹了口气:“你啊。明明还可以再呆两天的……” “多呆两天和少呆两天,其实没什么区别。”宗恪说着爬上床来,拉开被子,“你才是呢,睡着了被子都掉了一半,大冷天也不怕着凉。” 他关上床头灯,也缩回到被子里。贴在妻子怀里。 阮沅伸手摸了摸他,宗恪的身上冰凉冰凉的,大半夜的,他没在宾馆那间屋子里呆一个晚上,急急忙忙就坐车回来这边,想到这儿,阮沅心里有些伤感。 “宫里还好么?”她问。 “一切都好。”宗恪说,“也见着玚儿了,都没问题。” “东西给他了?”阮沅又问。 “给了。”宗恪说着,笑起来。“蛋白粉我让青菡每天弄给玚儿吃。还有营养片,也都交代了用法。玚儿倒是对说明书很感兴趣,一张张找出来仔细研究,不停问我那上面的字儿。我都快被他逼成药剂师了。” 阮沅也笑起来。 “拍了照片了?” “拍了,拍了好些呢,也不光给他拍,还有别人。”宗恪说,“明天你自己看吧。” “真好。”阮沅喃喃道,“等冲出来,弄几个相框,就摆这床头上,你什么时候都能看见。” 宗恪伸手把她搂过来:“这两天吃的什么?” “火锅。”阮沅笑道。 “就光吃火锅?吃了几天啊?” “从除夕到现在……六天。” 宗恪又气又乐又心疼:“你就那么懒啊?就不知道下厨炒个菜?哦,我不在家,你就这么胡乱对付自己?” 阮沅笑起来:“火锅怎么不好?营养丰富,味道齐全。又煮牛肉又煮羊肉,菜吃完了我就往里下粉丝,一样好吃。” “我永远拿你没辙。”宗恪嘟囔。 阮沅抱住他,把脸贴在他的肩胛处,用力吸了口气。那是宗恪的味道,她最最熟悉的味道,任何时候闻到,心都会悄悄蹦个不停。 她忽然悄声说:“宗恪,我很想你。” 说完这话,阮沅觉得鼻子发酸,就好像迷路好久的小孩,总算看见了家的灯火。 “我也很想你。”宗恪低声说,又用下巴蹭着她的柔软头发,“在宫里睡不着,整夜失眠。后悔得我啊……” “后悔什么?”阮沅抬头看他。 “该把那个加菲猫抱枕带着的。”黑夜里,男人的眼睛亮得像星籽。 阮沅扑哧笑出来:“那可不行,你带走了,我怎么办?” “嗯,所以在路上的时候我就想过,得再去买一个,应该是一对才好。” “还买啊?就这一个,占床上这么大位置。再买一个,咱们睡哪儿啊?” 宗恪想了想:“咱们睡上面,让它们睡下面。” 阮沅笑过,又叹道:“你才走了几天,我就受不了了,往后你要是走很久,那怎么办呢?” “我不会走很久的。”宗恪说,“要是必须得走很久,那我就每天回来看你,到时候加菲猫抱枕,你一个我一个。” 本来是很甜蜜的话,阮沅心里却一阵难过。 后来阮沅把宗恪带回来的照片都冲洗了出来,大部分是宗玚的,孩子没有摆姿势等着拍,而是由宗恪抓拍的,镜头里男孩表情严肃,或者在读书,或者在习字。只有一张,他抬头冲着什么在笑,笑容十分明媚,动人心魄。 “在笑什么?”阮沅问。 “他问我,钙片是做什么用的。”宗恪笑道,“我说,是吃了长骨头的,小孩子如果缺了钙,骨头会酥软,牙齿都长不齐全。” “咦?这话对啊,他为什么要笑?” “玚儿说,那如果吃太多了,牙齿是不是就会长得老长老长、像大象一样顶着?到时候嘴巴合不拢,可怎么出门呢?” 阮沅也被逗乐了! “玚儿比你漂亮。”她看着照片说,“往后长大了,帅气程度得翻倍的上调。” 宗恪淡淡一笑:“是不是比我帅,我可不敢说,不过要论当皇帝,大概会比我强。” “咦?是么?这话怎么讲?” “玚儿这孩子,性格很极端。不然也不会把宗玥的辫子给剪了。” 阮沅吓了一跳:“宗玥?宗恒的那个小丫头?” “嗯,前几年的事儿了。”宗恪苦笑,“玚儿养了一只长尾巴蓝毛的鸟,宗恒家的那闺女性格特别皮,怎么劝都不听,哥哥拦不住,宫人也拦不住,非得去抓那小鸟的尾巴,结果揪下一大把毛来,鸟尾巴就秃了。” “然后玚儿就不依?” 宗恪点点头:“死活不依,宗恒带着女儿进宫来给他道歉,许诺给他再买一只,还是不依,怎么办呢?自个儿偷偷藏了把剪刀,哪天趁着宗玥不注意,抓着她的辫子,咔嚓就是一刀!” 阮沅哭笑不得! “宗玥捂着头发、哭得昏天黑地,好歹被哥哥牵着回了家,”宗恪苦笑,“我知道了,去骂玚儿,说他不该欺负女孩儿,宗玥比他小那么多,当时才四、五岁呢。可是玚儿说这才算公平——从鸟尾巴被抓到他剪人家头发,中间隔开两个月。你看,过去两个月了,他还记得这事儿,非得报复回来不可。” 阮沅本来觉得,这孩子怎么如此睚眦必报?但想到是宗恪的孩子,她不好这样批评,于是就把话又咽回去了。 “但是报复完了,就完了。他觉得公平了,就不会再往下计较。后来宗玥那孩子又进宫来,玚儿就没再提这事儿,还是像往常一样和她说话、把攒了的糖给她吃。” 阮沅想,这孩子性格,真是……不同寻常。 “同样的遭遇落在我身上,我还真干不出剪女孩子的头发这种事。” “是啊。”阮沅翻了个白眼,“女孩子一撒娇,你就投降了,还谈什么剪头发?” 宗恪苦笑:“所以,我不敢确定玚儿这性格是天生的,还是后天刺激出来的……这样下去,如果把握得好,可能会成为秦皇汉武那样的皇帝,如果把握得不好,夏桀商纣就是前车之鉴。” 阮沅从未听宗恪用这么严肃的口吻谈自己的孩子,这让她感觉异样。 “我没有这种力量,”宗恪轻轻叹息,“所以我会有的困扰,玚儿却不会有。这力量会随着年龄的增长变强,会把人变得极为与众不同,也就是所谓‘伟大’或者说‘极端’的那种,什么千古一帝之类的。要说跻身那种排行榜,我肯定是没戏,顶多算中流人物。不过我也不希望玚儿有份——变得伟大,说到底,是件很痛苦的事。” 宗恪这番话,阮沅并没有听得太懂,但她低头又看了看照片,里面的男孩神情刚毅,周遭散发着强烈的存在感,好像要从照片里挣脱出来似的。尽管坐在轮椅里,浑身上下,也丝毫没有靡废僵硬的气息。 也许宗恪说的对,阮沅忽然想,这样的孩子,这样的身世地位,又是这样的刚硬执拗的性格……未来会做出什么事来,谁也无法预料。(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一章 久而久之,宗恪做菜也做出了比以往更丰富的经验,所谓熟能生巧便是如此,而且除此之外,他还想出了很多新的途径。[.超多好看小说] 宗恪天生性格就不喜欢墨守成规,所以常常爱在现有的基础上想新招。他会在家做实验,设计一些新鲜菜,然后让阮沅品尝,如果阮沅觉得好,那他就去和老板还有孙连喜商量,往菜谱上加一个菜,如果阮沅觉得不好,那他就问清楚觉得哪里不好,然后再琢磨琢磨,看有无改进的可能性。 吉祥菜馆的老板姓高,做小本生意起家,性格有点小里小气的,爱斤斤计较,不然当初也不会那么快就察觉孙连喜偷干货原料的事儿。而且小工们给他干活,每月发薪总得拖拉一两天,事情做得不好,他也爱唠叨个不停。 对待宗恪,老板倒是从不敢怠慢,一来这个厨子是他自己招来的,他心里清楚宗恪的分量,宗恪的薪水要得不高,人又勤奋聪明,傻子也知道这样的人很难寻觅。二来,宗恪的气场在那儿,虽然一样喜欢说笑,但是老板知道轻重,明白这样的人不能惹。 因为有宗恪罩着,孙连喜在店里也没受老板多少气,但是这俩厨子都清楚,老板太抠门,并不是那么好相处,孙连喜私下里和宗恪说,再这么搞下去,招牌菜也能被老板弄砸锅。 有的时候,宗恪也会回家抱怨,说老板太小气了,眼光短浅,这样下去根本没可能有发展。他和老板说的那些积极的引导,基本上没多少用。 阮沅想了想,又说:“以前在新翼。也这么为难过?” “那倒没有。”宗恪说,“季兴德那个人,自然有他的思维缺陷所在。商人谁不贪?但是他能说通,和他讲道理他听得进去,只要你说到点子上。他就能接受。可这一个就……” 宗恪摇摇头,没再说下去。 因此阮沅想。也许,宗恪还是不太适合在这种底层给人打工。 宗恪是个有充足活力的人,不管在哪个领域,他都能有所发挥和创新,愿意带领团队往更好的方向发展。再狭隘的空间,他都能挣扎出一片天地来。 但是一旦,管理者的思维过于狭隘。不愿意给他足够自由,那宗恪的行动就会显得艰难。如果是个没什么想法,只打算当螺丝钉的人,也许还不觉得有什么,老板怎么说他就怎么做,也就不会烦恼了。 可惜,宗恪不是螺丝钉…… 阮沅忽然认命地想,也许,宗恪还是该回去当他的皇帝。 最后宗恪总结说,不浪费精神和老板作斗争了。尽量多挣点钱,往后还是自己开店吧。阮沅听了苦笑,就他们这点收入,想要熬到自己开店的那一天。岂不是得等到猴年马月? 好在宗恪不爱怨天尤人,没多久,他的注意力又转移去了新的地方:他想制一种味美的高汤,既不要太腻,又要引起人的食欲,让人一尝之下此生再难忘怀。不仅要尝第二次,而且拿他的话来说,如果尝不到就满地打滚,哭着喊着非要尝到不可。 阮沅听他这么说,就说宗恪这哪里是要做高汤?他这是要熬海洛因呢。 宗恪却不以为然,他觉得他在外面尝到的高汤,都不能如意,再好的高汤,闻几次也腻了。所以他决定自己来做。等到成功了出了名,他兴许能进入更好的酒店,搞不好还能吸引来投资,再做成速食包装,进入全国市场呢。宗恪说的时候两眼放光,连说带比划,一副野心勃勃、意气风发的样子。 于是阮沅心中暗自感叹,当年,他就是以这样的野心领兵南下,占据了大齐的江山。 可惜如今这野心,全都耗在了熬制高汤上面。 然而,让宗恪万万没料到的是,他的“宇宙第一”高汤试验,却最终“断送”在了一个半路杀出的程咬金手中,那个程咬金,就是他曾经的老板,新翼地产总裁季兴德。 那天宗恪正在厨房里炒菜,早早来接班的孙连喜跑进来,拽拽他的围裙。 “哟,来这么早……”宗恪笑道。 孙连喜却一脸紧张,好像撞见了什么大事情。 “大哥!外头有人指名道姓要找你。” 宗恪一怔:“找我?” 孙连喜压低声音,“看起来那人很有来历!大哥,你是不是得罪谁了?” “没有啊。”宗恪也好奇,他放下锅,“我去看看。” 走到厨房门口,宗恪将帘子拨开一条缝,往外看了看。 坐在门口那张桌上的老头,猛一看,眼熟,但是想不起是谁。 宗恪正狐疑,目光碰巧落在门外,那儿停着一辆奥迪,等他看见了车牌数字,突然醒悟! 是新翼地产的季兴德! “糟糕!”他低声嘟囔着,转回身来,“他怎么找这儿来了?” 孙连喜看他这样,更紧张了! “是以前得罪的仇家?”他结结巴巴地说,“大哥,你赶紧躲吧!往后门出去,我来对付他!” 宗恪苦笑摆手:“你别怕,不是仇家,是冤家。” “冤家?!” “是我以前的老板。”宗恪说着,在厨房转了一圈,最后解下围裙,一叹,“算了不躲了,既然他都找到这儿来了。” 宗恪一掀帘子出来,走到季兴德跟前:“季总。” 季兴德抬头看看他,一笑:“哟!这不是文森特么。怎么?在这儿高就呢?” 宗恪苦笑:“季总,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季兴德哼了一声,却不答他,低头看看宗恪手上的铲子。 “当年你丢下一句辞职就跑掉了,我还以为是哪家世界级大公司撬我的墙角、把你挖走了。所以今天,我就专门来这个‘世界级大公司’考察一下,我倒要看看,究竟是什么超级好的地方。让我的人力总监宁可撕毁合同,也要投奔来。” 宗恪岂会听不出这话里的讽刺,他苦笑道:“季总。你不要嘲笑我了。” “嗯,你曾经说,你的地盘比清朝版图还要大上一圈。”季兴德点点头。“看来没说谎,这店里头。铺开一张清朝版图,是绰绰有余。” 他说完,冲着宗恪摆摆手:“你也不用拿那铲子遮住脸了,既然想要丢脸,索性不如把脸丢尽,岂不更好?” 宗恪无奈:“其实,季总。这事情……” “这家店,是你的么?”季兴德突然问。 宗恪摇摇头。 “那好。”他点头,又吩咐傻呆在一边的孙连喜,“你,把你们老板叫来。” “季总!”宗恪马上阻拦,“你这是要干嘛?” “我干嘛?”季兴德笑了笑,“我想问问他,到底是怎么挖到你的,我想跟着取取经呗。” “……” 眼看着孙连喜一溜烟跑出店去,宗恪叹了口气。只得坐下来。 “季总,你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哼,我哪里会知道这种地方!”季兴德瞪了他一眼,“发现你的是你以前的助理。她来这儿旅游,进店吃饭的时候看见你给人端菜,小姑娘回公司里哭,说文森特怎么会在这种地方给人炒菜?一定是我把你赶走了,逼得你走投无路!” 宗恪囧得说不出话! “她在公司里这么连哭带说,张源在旁边就听见了。张源信以为真,居然跑到我办公室来,要替你打抱不平。” 张源是季兴德的总助,宗恪认识这人,他跟在季兴德跟前十多年了。 “所以背负恶名的我,就亲自来看看这位可怜的人力总监、为了一次调薪,被卑鄙贪婪的老头子‘赶走’的大帅哥,到底为什么要在这间小馆子里炒菜。” 宗恪哭笑不得! 这时候老板正好进店来,他早看见外头的奥迪和百无聊赖等在车里的司机,老板心里顿时有数,路上又听见孙连喜添油加醋乱解释了一通,不免发慌。 一进店来,老板就诚惶诚恐地对季兴德说,自己是这店的老板,不知道自己的厨子做错了什么事,得罪了人,请这位老先生大人有大量,不要放在心上。 季兴德一听,哈哈大笑。 “得罪我的不是你的厨子,而是你。”他指了指宗恪,“实话说吧,这个人,你养不起。” 老板眼睛都瞪圆了! 季兴德不再看他,只转头对宗恪说:“明天,你回公司来。” 宗恪一听,连连摇头:“那可不行!季总,这儿我走了就没人替了。” 季兴德笑起来:“原来你在这儿这么重要?那好,这位老兄,你这个厨子从现在起,归我所有了。” 他说着,掏出一张名片递给呆若木鸡的老板:“有任何不满,来这儿找我,我负责赔偿你的损失。” 宗恪在旁叹气:“季总,这又是何必呢?我在这儿干得好好的……” “干得好好的?”他转头问高老板,“你每月给他多少钱?” 老板嗫嚅道:“四千……” 宗恪一听,心里又气又笑,他只拿到了三千五,那五百在老板嘴里提了两个月了,没一点动静,现在到了季兴德面前,居然平白无故增加了。 “四千块!好多啊!”季兴德讽刺地看着宗恪,“糟糕糟糕,这么多,我给不起啊!” 宗恪有种冲动,想掀起围裙把脸盖着。 然后,季兴德就笑眯眯地对老板说:“你把一个年薪过百万的人,关在这小屋子里给你炒菜,每月只给四千——老兄,你知不知道什么叫暴殄天物?” 宗恪马上分辨道:“可是季总,我很喜欢炒菜!” “我还喜欢喂猪呢!”季兴德马上反驳道,“那我要不要卖掉新翼,跑去养猪场打工呢?!” “……” 该说的都说了,季兴德站起身来要往外走,宗恪忽然喊住他。 “季总,这里面事情很复杂。”他平心静气地说,“我真的不能再回新翼了,不光是林展鸿那件事,另外还有……总之,我如果再回去,不太合适。” 宗恪的话没说很清楚,他不能在这儿当着其他人的面,把米娜那件人命案说出来。 季兴德点点头:“我知道。你觉得为难的那件事我也清楚,之前也有警方找过我,我不是一无所知。” 这样说着,他的表情也很平静:“你不用担心,那件事我自然有办法摆平,你明天只管来公司,如果不愿被人看见,你可以用专用电梯。我明天上午命他们暂时锁闭,只让你一个人上楼来,就不要紧了。” 宗恪苦笑:“可是季总……” 季兴德已经走出店面,他这时候回过身来,指着高老板道:“宗恪,明天十点之前你要是敢不回来,一个小时之内,我就叫人平了这家菜馆。你自己看着办吧。” 宗恪被噎得说不出话,只好眼睁睁看着季兴德上了车。 等奥迪开走,高老板吓得面如土色,他拽住宗恪:“他说的是真的?!真能平了我的菜馆?!” 宗恪苦笑点头:“他还真有这个能耐。”(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二章 晚上回到家里,宗恪就把白天见到季兴德的事儿,告诉了阮沅。 阮沅听得又激动又高兴! “这么说,你要回新翼了?!” 宗恪却完全没她那么激动,他拿着一碗蚕豆,在桌前坐下来,低头慢慢剥豆皮。 “我还没考虑好。”他说,“我也不觉得我可以回新翼。” 阮沅怔了怔,拉开椅子坐下来。 “还是更喜欢做菜?”她轻声问。 宗恪点点头:“这是一方面。另外,毕竟我身上有命案,回新翼,回旧的社交圈子,太不方便了。给季兴德也添麻烦。” 阮沅想了想:“可是季兴德不是说,他有办法么?” “这我就不好说了。”宗恪叹了口气,“要么是拿钱摆平,要么拿背后的势力摆平――这么一来我就等于卖给他了,阿沅,这次要是答应了他,往后我就再也脱不开身了。” 阮沅懂得宗恪这话的意思,她也能理解宗恪的心情。 “那就算了。”她快快地说,“咱们现在活得也挺好的,要是他不准你在吉祥菜馆做,那咱们再找别处呗。” 宗恪一颗一颗剥着蚕豆,绿色的豆皮铺了一桌,细细碎碎的。 “明天,我还是会去看看,”他终于说,“反正只是看看,不然,真让他平了人家的菜馆,那也不好。等见了面我再和他解释。” 阮沅点点头:“也行。” 她又拍了拍宗恪的肩膀:“这事儿,用不着放在心上,以前那么苦咱们都过来了,什么样的状况咱们还熬不过去啊?再说,你不是还要研究宇宙第一的高汤么?” 宗恪停下手,抬头笑起来:“你和我想到一块儿去了。” 阮沅颇为得意:“哼!你以为你这个老婆是白娶的?” 第二天宗恪早早动身。坐了城际高速的快巴回到新翼总部所在地,九点四十左右,他到了原公司。 如季兴德所言。专用电梯那儿已经有人等着了,那部电梯本来是只给老板以及高层少数几个人用的,今天停止使用。只为了等宗恪来。 专用电梯到达的就是季兴德的办公室,宗恪躲过了其他人的视线。独自一人去见季兴德。 进来办公室,季兴德看了一眼桌上的钟,点点头:“很准时。坐吧。” 宗恪只得在对面沙发上坐下来。 “三年多没见了。”季兴德看看他,“过得怎么样?风生水起了?” 宗恪苦笑。 “现在这才像个样子一点。”季兴德说,“昨天那样子,我还以为是从什么毕加索的抽象画里跑出来的呢!” 宗恪想笑,却不得不忍住:“季总。我就那么差啊?” “你不差,你呆的那地方太差。”季兴德干脆地说,“穿上那身脏兮兮的围裙就更差!” “……” “说吧,到底有什么苦衷。”季兴德说。 宗恪想了想,抬头道:“季总,我没杀人。” 季兴德看着他的眼睛,良久,点点头:“我信。” “但是现在,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了我。”宗恪说,“所以我没法再进入正常领域工作。” 季兴德摆摆手:“这个问题好解决。你不用担心。” 宗恪继续说:“而且除此之外,我也很喜欢做菜……” 他的话还没说完,季兴德把眼睛一瞪:“又来了!你就这么喜欢做菜,喜欢得要在那种苍蝇馆子里伺候一群民工?!” 宗恪想说来吃饭的不光有民工啊。还有高中生和打工妹呢,但是眼下这状况,肯定不适合争辩这种细节。 季兴德站起身来,围着办公桌转了一圈,停住。 “本来,我想数落你:都快四十的人了,怎么还这么冲动没脑子?可是后来一想,我自己快四十的时候,也冲动也没脑子――就因为那时候没脑子,辞去公职,如今才有了新翼。” 季兴德说着,转过身,看看宗恪:“可是我现在很好奇,宗恪,你觉得,你真的能从那家小菜馆里,闯出点什么事业来么?老实说,如果昨天是在燕莎酒店瞧见你,那我就不说什么了。” 宗恪郁闷,心想,我也想去燕莎酒店啊,人家不是不要我么…… “我也不打算拿‘我吃的盐比你吃的饭还多’这种废话来教训你,年龄这东西没什么价值,坏蛋到老了还是坏蛋,废柴到老了,只会更加废柴。”季兴德说到这儿,轻轻叹了口气,“可是宗恪,你真的想一辈子这么下去?” 宗恪答不上来,他很想说,你怎么知道再过五年十年,我的状况不会有变化呢?不过,要为一个被警方撵着的嫌疑犯打这种包票,一般人都做不出来。 季兴德点点头:“好吧,就算未来你能够闯出来,开辟一番天地――请问,那得是多少年以后的事?你等得了,你老婆等得了么?” 季兴德提到阮沅,宗恪心里咯噔一下! “你那个女人,姓阮,对吧?在便利店打工。”季兴德笑了笑,“人长得不赖,不过,应该不算太年轻吧?” 季兴德说这番话是有含义的,之前宗恪在新翼,那些夜夜笙歌的花边新闻,季兴德也不是一无所知,如今看见宗恪竟然收了心,老老实实和一个女人在外头租房子打拼,季兴德心里清楚,这一个,就是宗恪的“真命天子”了。 “宗恪,女人这辈子,鲜亮的日子没多久。她们和咱们不一样,咱们可以撑到六七十岁,不会让人觉得衰老,可你去看看那些六七十的女人们,她们的脸上又是什么样?”季兴德盯着宗恪的眼睛,明显是不想让他有可逃之机,“你就真的忍心,看着你的女人每天抹几十块的便宜化妆品、每个月为了月底的几块菜钱算来算去,满面愁容?” 季兴德这话,好像巨型榴弹炮,一下子轰进宗恪的心! “当然你可以说,你们是有心理准备的,你们都已经说好了要一同来面对,谁也不抱怨。可是宗恪,你真觉得自己对得起她?人家闺女跟了你,不是为了跟着你吃苦受罪的,人家大人辛辛苦苦把孩子养大,也不是白送给你、帮你完成梦想的。未来就算你真的功成名就了,她呢?除了落下一脸皱纹,还剩什么?” 虽然季兴德完全不了解事情的内幕,虽然细细分析起来,他这番话对宗恪几乎没什么道理可言,可是宗恪竟然不能反驳他丝毫。 “你们俩现在过的这日子,房子车子不能买,孩子不敢生,连稍微好一点的生活都不能去奢望,就这样,你还要她不抱怨,要她一心一意支持你,宗恪,你不觉得太过分了么?” 宗恪在心中哀叹,老手就是老手,他早看透了季兴德的招数:说服不了他,就拿阮沅来说事儿,人总是有死穴的,只要判断准确、抓住死穴,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对方几乎没可能抵挡。这套把戏宗恪对自己的臣子玩得最顺溜,现如今却倒过来了:他明明看穿了季兴德的动机,偏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看出宗恪哑口无言,季兴德觉得火候差不多了,他走到桌前,拉开抽屉拿出一个牛皮纸袋,递给宗恪。 “看看吧。” 宗恪接过来,把里面的东西抖出来一看,却是一堆身份证件。 那上面的人,名字叫陈炜,身份证、户口本、护照、医疗卡、社保资料……一应俱全。再仔细看看,那上面的照片,分明是宗恪自己! “季总,这……” “一个全新的身份。”季兴德看着他,“没有案底,家世良好,过往清白,资历优越。最关键的是,未婚。” 他说着,笑了笑:“宗恪,你不觉得把这份礼物送给你家阮小姐,比送她五百万还棒么?” 宗恪拿着纸袋,唯有苦笑。 他想了想,还是站起身,将纸袋放在桌上:“季总,这件事,我不能立即答应你。” 季兴德点了点头:“没关系,我也不打算逼着你现在就同意。你今天甚至可以再回吉祥菜馆炒菜,反正时间还早,只不过。”他停了停,又一笑,“我不觉得你从这儿出去以后,还会有那份闲情逸致。” 我当然没法再心平气和的炒菜了!宗恪恨恨地想,这个狡猾的老东西,把我的心情全都搅乱了! 从新翼出来,宗恪站在大马路上,仰头看天,深深叹了一口气。 时间的确还早,可他,也实在没心情再回菜馆了。 坐了返程巴士回来,宗恪到家,打开门。 家里没人,阮沅去上班了,要到下午才能回来。他放下钥匙,关上门,坐在了沙发上。 宗恪抬起头,慢慢打量着四周,家里很干净,阮沅勤快得很,总是把家里收拾得又舒服又整洁。可是不管她再怎么收拾,房子还是又旧又小,比麻雀窝强不了多少。 而且这麻雀窝的主人也不是他们。 宗恪深深吸了口气,他把手臂抬起来,压在后脑上,呆呆看着对面墙。 季兴德的那番话,依然在他耳畔回响,之所以宗恪会被他说得一句都反驳不能,是因为,他自己心里也是这么想的。 这老家伙,打中了他始终不肯面对的某些死穴。(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三章 其实,季兴德并不知道,宗恪曾经打算给予阮沅最豪华的享受,给她最尊贵的人生,让她活得比后宫里任何一个女人都更洒脱自在。虽然阮沅从来不在乎那些,她总是说,和宗恪在一块儿就行了,别的她不在乎。 但是宗恪自己却还在乎。他不能让他的女人,一辈子在便利店里打工。 在客厅里发着呆,感觉到胳膊触到了毛茸茸的东西,宗恪扭过脸来,发觉是沙发上那个加菲猫的抱枕,那是昨晚他们嫌这玩意儿在床上碍事,扔到沙发上来的。他伸手把抱枕抓过来,低头看了看,加菲猫龇牙咧嘴的样子,得意洋洋。 阮沅总是说这个抱枕像宗恪,可他觉得,他不该像这个抱枕。 他不能只是做个抱枕,在阮沅发愁、孤独、伤心的时候,给她抱一抱就完了。 他应该可以让她活得更好,尽量避免让她碰到那些发愁、孤独和伤心的事情。 曾经宗恪以为,自己跑到这边来,是老天爷给他机会开拓第二人生,那他就好好做自己的梦,干自己想干的事情,就算真的闯不出来,就算一辈子没挣出大事业,他也认了,反正大事业这玩意儿,他之前又不是没挣过,还有什么事业是比王朝定鼎中原更大的? 现如今,他已经不想要什么大事业了,他尝够了做大事的血泪,他就想做个快快活活的小人物,有自己喜欢的女人,自己喜欢的生活,每天炒炒菜就行了。等到老了,如果因为身份问题和没有养老金,凄惨到没处投奔。那他再厚着脸皮,跑去求儿子帮忙,玚儿虽然和他不够亲。也不至于真的就那么绝情、不肯拿出钱来养老,好歹他也是太上皇。 可是抱着这种想法的时候,他有没有想过如何安置阮沅?难道他真的要让阮沅跟着他。过一辈子穷日子? 之前宗恪不是没考虑过这些,但他考虑不下去。他也不知道未来该怎么办,他总是想,那应该是很远很远的事,总之,他绝不会放弃阮沅这就行了,总会有办法的,所以。老了以后的事,就等到八、九十岁再说吧。 而今天季兴德的话,猛然点醒了宗恪:他终究不是一个人。 他至少,得为阮沅的将来做点打算。(.无弹窗广告) 另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藏在季兴德的那番话里。季兴德说,他们现在过的这日子,房子车子买不起,孩子也不敢生。 宗恪没有告诉过阮沅,他还想要个孩子。这是他心底很私密的念头,甚至宗恪觉得。眼下就拿出来和阮沅讨论,恐怕不太合适。是因为最近生活安定下来,这个念头才渐渐变得强烈。 之前在宫里的时候,他不想再要孩子。完全是因为宗玚。况且宗恪也不觉得自己有那个耐心,和后宫的女人们一同抚养子女。 现在他和阮沅离开宫廷了,眼下他们这种与世隔绝的生活,就算有了孩子,也不会对宗玚造成多大的妨害。 他还是想要孩子,想要一个他和阮沅的孩子,那将是他们共同的宝贝。但如果不先解决好身份问题,宗恪就没可能付诸行动:他不能让自己的孩子一出世,就面对一个被警方追得团团转的爹。 季兴德给出的建议,让宗恪看见了希望,全新的身份能够带来全新的生活,有了那套东西,他的奢望也就有了落实的基础。 于是,我就这么被一步步套牢了么?宗恪不由想。可是挣脱出来,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呢? 阮沅下班回到家,看见宗恪坐在沙发上发呆。她放下钥匙,好奇问:“今天谈得怎么样?” 宗恪这才意识到她回来了,于是冲她招了招手:“过来。” 阮沅搁下包,走过去。 “坐下来。”宗恪拉着她,让她坐在沙发上,“让我看看。” “看什么?”阮沅更好奇。 宗恪不说话,只细细打量着她。 他们在一起也快一年了,阮沅的样子,和最初时候没多大改变,她的眼睛依然很明亮,脸蛋依然甜润,身材也依然匀称动人。 可是五年之后呢?十年之后呢?…… 他真的要眼看着这么可爱的女人,脊背慢慢被生活的灰尘压弯,娇嫩的脸庞被疲惫侵蚀,人生逐渐像老去的珍珠般,变得暗淡无光么? 这到底是凭什么呢?凭什么人家的妻子就可以每周去美容院、每天喝下午茶,他的妻子却得为了生活、累个半死?他有没有想过,他的妻子也想要很多美丽的衣服?可她现在每买一件衣服,都得算计好半天,他知道她每周一遍遍去看商场那件玫瑰色缎子的裙子,裙摆镶着一圈玫瑰花苞,宗恪曾叫她干脆买下来,可是阮沅不肯,一直说再等等,下个月说不定会打折…… 她把自己的生活过成了这样,难道就为了他要追求他的梦想?难道阮沅没资本嫁给一个给她优渥生活的男人么?…… 宗恪的脑子里跳动着这些念头,他不由握住阮沅的手,贴在嘴唇上。 “怎么了?”阮沅低声问。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她能感觉到,宗恪心中那起伏不定的波澜。于是她抱住宗恪,细细抚摸他的脊背,听着他呼吸却什么都不说。这是她惯用的方式,当宗恪心情不好的时候,阮沅就会这么做。 俩人拥在一起,宗恪闻到了阮沅身上的香味,那是很淡的护肤霜的味道,不贵,三十五块钱一盒,这让宗恪想起了宫里那些华贵的胭脂水粉:他明明可以赐予她从青州千里迢迢贡来的国色香脂,那是用最娇嫩、最昂贵的青凤紫玫,混合十七味珍稀香料制作的、只有贵妃级别才能使用的珍品,但他现在,却让她用这种三十五块的护肤霜…… 宗恪抬起头来:“阿沅,我打算接受季兴德的条件。” 阮沅猛然听见他这么说。心里一跳! “为什么?”她不禁问。 为什么呢?宗恪不由微笑起来,也许说到底,只是为了那盒三十五块钱的护肤霜。 “他给出的条件很优厚。”宗恪思索着。慢慢说,“他将给我一套全新的无案底的身份,有了那套身份。我就再也不用躲躲藏藏了。” “真的?!”阮沅也吃了一惊。 “我现在还不知道,如果答应了他。我将付出什么代价。”宗恪继续说,“不过我觉得,总有些东西,值得付出这样的代价。” 阮沅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良久,她才低声说:“那,你的高汤。怎么办?” 宗恪“啊”了一声。 “我都差点忘了。”他笑起来,拍了拍额头,“对了,还有我的宇宙第一的高汤试验。” 阮沅忍俊不禁。 “试验还是会继续的。”宗恪说,“那种东西,只要给我个炉灶,再给我一个锅,我就能干。” 阮沅点了点头:“既然你觉得这样好,我没什么意见。” 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 次日。宗恪回到新翼,他对季兴德说,他同意这种安排。 季兴德笑了笑,仿佛早就料到宗恪会答应下来。他将那套身份资料递给宗恪:“拿着吧,往后这些就是你的了。” 宗恪小心翼翼地收下来。 “那么,季总。”他抬头道,“我还是回新翼来么?” “不,我不打算让你回新翼。” 季兴德这一句话,宗恪愣住了。 “往日旧有的圈子,你再不能进去了。”季兴德说,“过去的熟人,最好还是不要碰面比较好。” 宗恪点了点头。 “有一家外贸进出口公司,老板是我的朋友,那边缺一个业务经理。”季兴德将一个公文夹递过来,“你看看,有无兴趣。” 宗恪接过文件夹,匆匆翻了翻。公司规模不小,论资格等级并不比新翼差,提供的职务虽然不高,但是发展空间大,而且所处的位置很关键,不是随随便便的地方。 最好的是,这个圈子和地产圈,几乎没什么交集。 宗恪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他合上文件夹,微微叹息:“季总,我让你很为难了吧?” 季兴德却摆摆手:“别这么说,我不是勉为其难让人家收下你,你过去是要做事的,别以为会很轻松。” “我知道。”宗恪说,“我会好好干的。” 他这么说,季兴德才放松下来。他笑了笑:“对方是我交情很深的老兄弟,他不信任别人,只信任我,叫我给他推荐一个合适的人,想提到身边来用,这个经理的职务只是热身,方便你熟悉公司整体。但是你不用有心理压力,这人和我熟,很多台面上不能说的话,私底下都能说得来。既然是我送过去的人,他肯定会耐心一些。” “我明白了。”宗恪说,“季总请放心。” 季兴德一笑:“我自然是放心的。怎么样?傻小子,是怎么想通的?” 宗恪想了想,才说:“如果只有我一个人,我不会想通。” 季兴德大笑。 “果然是媳妇儿的功劳。到时候带来我瞧瞧吧。居然能把你这匹野马给拴住,看来,必定是个不得了的女人。” 宗恪苦笑。 临告辞时,宗恪犹豫了片刻,还是问:“有件事……” 季兴德抬头看他。 “季总,我即将使用的这套身份,究竟是谁的?”宗恪问,“真的有陈炜这个人么?” 季兴德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去,他低头看看办公桌:“陈炜,是我外甥。” 宗恪一怔! “我姐姐的孩子。”季兴德抬头看着他,“九岁那年放学后没有回家,从此失踪,到现在也没有找到。” 宗恪吃惊地望着季兴德,他没料到,事情的真相竟然这样残酷! “你拿着的资料里,都有描述小学的情况。”季兴德淡淡地说,“陈炜是九岁失踪的,放心,不会有太多熟人记得他。” 宗恪心中怅然,不知该如何安慰季兴德。 “这套身份一直在,他的父母早移民国外,眼下好像已经放弃了,不过我还不想放弃。”季兴德看看宗恪,“当然,如果你觉得不吉利……” “不,这没什么。”宗恪马上说,“也许,真正的陈炜还活着。” 季兴德的笑容有些凄然:“我也这么希望。” 从新翼出来,宗恪低头又看了看手上那包资料,他一时默默无语,心中涌动着难以言表的伤感。 也许,季兴德就是借着这种曲折的方式,希望外甥的人生能得以继续。或许他觉得,当陈炜这个名字重新被人唤起时,他失踪的外甥,有朝一日也能重新出现在他面前。 宗恪心中难过,他不再多想,只深深吸了口气,拎着资料,朝车站走去。(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四章 阮沅辞职了。 她和店长解释,是因为宗恪在外地找到了新工作,他们打算一同搬过去。阮沅的解释完全属实,那家名为华扬的外贸公司,离本地有三个小时的车程,宗恪没法每天跑来回。 店员们都为阮沅感到高兴,因为那家外贸公司给了宗恪很高的薪酬,那是阮沅在便利店做十年都赚不到的,有人就说,阮沅可以不用上班了,在家当全职太太照顾老公就好了,又有人说老公赚这么多钱阮沅还上什么班?赶紧准备生孩子吧,再晚可就难了。 同事们说什么的都有,店长却一声不吭。 等阮沅临走那天,店长叫住她,只说了一句:“往后,遇到为难的事了,再回来找我。” 宗恪他们新租的房子就在外贸公司附近,租金是之前的两倍,环境自然比从前好了很多。之前在旧房子里的东西,照例没有全部带过去,他们本来就是从零开始的,在那间屋子里也不过才住了几个月,除了那个超大抱枕,阮沅觉得其余都无关紧要。 一开始,阮沅还是琢磨着再找个工作,但是宗恪却觉得没有必要。 “你就留在家里,不用再去上班了。”宗恪说,“咱们眼下也不缺那两个钱。” 阮沅好像思维还没转过来。 看她发呆,宗恪又补充道:“当然,如果有特别喜欢的事,那肯定要去做,可是如果只为了多赚点钱,还是算了吧。” 他亲亲密密搂过阮沅来,看着她说:“之前也累了那么久,难道你是天生的劳碌命?就在家里养着吧,顺便做饭给我吃。我也想下班回来就有热菜热饭吃啊。” 他这么说,阮沅也心动,之前她和宗恪两人的班次有错开。经常宗恪回到家,房子里黑洞洞的,厨房里灶冷锅空。连杯开水都没有,那滋味。太凄凉了。 于是她便笑道:“好吧,可是不出去做事,光呆在家里,我肯定得发胖。” “就是要胖!”宗恪用力亲了她一下,“养胖了,我才好一口吃掉!啊呜!” 新租的房子东西总不齐全,俩人就像燕子筑巢一样。一点点把所需的物品往家里衔,华扬的老板人不错,没有催促宗恪马上到岗,给了他时间安置家里,因为季兴德和对方打了招呼,说宗恪是他“外甥”。 然后他们就去附近商场买东西,阮沅最喜欢漂亮的床上用品,看见绣着美艳花朵、颜色动人的床罩,她就挪不开眼睛。宗恪知道她这个毛病,之前光是床单她就买了一叠。每个礼拜更换,从来不重样。不过宗恪不阻止,他觉得阮沅既然有这种爱好,那就让她买吧。反正把家里装饰得鲜亮一些,他也跟着享受。 那天他们大包小包买了一堆东西,光是床上用品四件套,阮沅就买了两份。(.)宗恪取笑她说,他算是知道适合她的职业了,那就是布艺卖场的营业员。每天和床单床罩沙发套打交道,眼前的花样从来不重样。 从商场出来,要过一条很宽的马路,马路对面才是他们居住的小区。马路是八车道的,光是红绿灯就有两个。他们走过一个四车道,到中间的安全岛,再等下一趟红绿灯。 谁知这趟红灯长得不像话,他们一直等,却总不见红灯变绿灯。阮沅不耐烦,说是不是坏掉了?宗恪笑她乱讲,旁边就站着交警呢,真的坏了,交警还能若无其事站在那儿么? “哎呀不要等了,没有车了,咱们走吧!”阮沅干脆往前迈步。 宗恪一下抓住她的胳膊! “不要闯红灯!”他严肃地说,“要遵守交通规则!” 阮沅扑哧笑起来。 “好严谨啊。”她故意笑道,“大城市出来的,硬是不同。” 宗恪就说:“你没看见车都是从高架桥那边绕弯过来的?这个方向咱们根本看不见,乱闯红灯会很危险的。” 阮沅撇撇嘴。 宗恪拍了拍她的脑瓜:“以后得多长个心眼才行啊。” 阮沅气道:“我才不缺心眼呢!” 宗恪笑起来:“咦?谁说的?不是连三魂七魄都比人家少一味么?” 他的话说出了口,突然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只见阮沅脸上笑容一僵,脸色顿时变了! 宗恪心里一慌,伸手要去拉她:“阿沅……” 岂料阮沅用力甩开他,大步流星向马路中间走过去,此时,偏偏从对面转弯处,疾驶来一辆黑色大众! 周围路人一片惊呼! 只见男人的身影快如鬼魅,瞬间奔过去一把抱起她,俩人竟腾空而起! 宗恪那一下子,跃起足有一丈高,大众车呼啸着从下面开过去,他们脚底刚一沾地,顷刻间,就被两旁车流给淹没了…… “你疯了!”宗恪气得冲她吼,此刻他们站在车流中间,身前身后,全都是急速的车。 阮沅僵着一张脸,惨白如纸,她眼睛含着泪,浑身发着抖,却不出声。 看她这样,宗恪的心也软下来了。 “好了,是我说错了话了。”他低声下气地说,“阿沅,你别生气……” 车流停下来,是绿灯了。 阮沅也不看他,推开他,继续快步往前走,周围路人全都盯着他们,刚才宗恪露的那一手,简直像武侠电影镜头,把所有人的好奇都勾起来了。 但是宗恪没心思管旁人,他拎着大包小包,跟在阮沅身后,一个劲儿道歉:“……对不起,阿沅,我有口无心,我不是故意的。” 阮沅只是不理他,睁着眼睛直往前走,就像完全看不见他。 宗恪没法子,只好跟着她,俩人就这么一路走回家。 上楼,到了家。阮沅扔下钥匙,径自进了卧室,砰的一下关上了门。 宗恪走到卧室门口。推了推,门从里面上了锁。 他叹了口气,回到客厅坐下来。 刚才那句话。宗恪真是说得有口无心,他一点贬低的意思都没有。只不过是随口调侃。可是他偏偏忘记了,这是阮沅心里最深的痛。 靠在沙发里想了半天,宗恪后悔不已,他站起身,走到卧室门口敲了敲门,里面没反应。 “阿沅,是我错了。你别这样啊……”他在门口低声嘟囔。 阮沅仍旧不理他。 宗恪耷拉着脑袋,重新回到客厅沙发。阮沅这次生这么大气,肯定一时半会儿不会原谅他了。 他躺在沙发里,翻来覆去好一会儿,这时候墙上时钟提醒他,已经五点了。 宗恪想了想,干脆起身去厨房做晚饭。等会儿饭菜好了,阮沅差不多就应该消气了。 他在厨房忙里忙外一个多钟头,炒了几个阮沅平日喜欢吃的菜,又煲了一锅鲜肉汤。看看晚餐准备得差不多了。宗恪洗干净手,解下围裙从厨房出来。 他走到卧室门前,又敲了敲门:“老婆,出来吃饭啦。” 没有声音。 宗恪叹了口气:“还没生完气啊?快出来吧。汤都要凉了,是你最喜欢的肉汤。” 阮沅仍然不说话。 宗恪皱眉,心想,还说我气性大,这家伙的气性也不小嘛! 他在客厅转悠了两圈,心里不由着慌,阮沅在那屋子里也关了两个钟头了,怎么一点儿声音都没有呢? 越胡思乱想,宗恪越心慌,他想来想去,干脆抓了钥匙出门。 下楼来,宗恪绕到卧室这边,这儿只有一道水泥围墙,围墙下面种满了灌木丛。他看看四下无人注意,一提气,跳上一楼开着的窗子,攀住墙面就往上爬。 像灵活的猴子一样,宗恪三两下爬到了四楼,到了自家卧室窗前,他探头往里看了看,阮沅正坐在床边上。 宗恪这才放下心来,他伸手从外面拉开窗子,翻进屋里。 好像完全没看见他进来,阮沅仍旧坐在那儿,低着头。 宗恪有些尴尬,他拍掉身上挂着的灌木叶子,慢慢走过去,蹲下身来,攀着她的膝盖:“阿沅……” 阮沅的脸上还残留着泪痕,眼睛也哭肿了,看上去又憔悴又可怜。 宗恪心里难过,他握住阮沅的手,低声说:“阿沅,是我错了,你别哭了。” 阮沅没有挣开他的手,却哭起来:“我不要你可怜……” 宗恪一听,双目圆睁! “为什么要这样说?”他马上说,“谁说我可怜你了?!” “我连七魄都比人少,还害得你不能回宫去。”她边哭边说,“你跑到这边来,就是为了可怜我。我这样的,活着就是你的拖累……” “胡说!”宗恪眼睛都要喷火了,“谁说你是我的拖累了!谁敢这么说,我就诛他全家九族!” 阮沅不出声,还是哭。 宗恪把她抱在怀里,像上次她伤了手一样,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 “别擅自替我做主好不好?”他轻声说,“我才没有可怜你,你这全都是自己的臆想,我根本就没有半点埋怨过你。” 阮沅抱住他,像上次受伤那样,哭得像个孩子。 “为什么我会带着蛊毒呢?”她抽抽搭搭地说,“我这,到底算是活着还是死了?” 宗恪被她问得心里一阵凄凉。 “又来了,都说了,你和我是一样的人,一点毛病都没有。你看你,闲着没事儿乱想些什么啊?”他苦笑,“好好的又哭这一大场。脸都肿了一圈——我是要你长胖一点儿,哦,你就用这种办法‘长胖’啊?” 阮沅被他说得又哭又笑。 宗恪赶紧抓过纸巾盒子,给她擦干净脸,又亲了亲她。 “哭了一下午了,也该补充水分了,”他把阮沅从床上拽起来,“我煲的肉汤可香了!快来尝尝,保证你喝完了还得打着滚再要!” 阮沅这才破涕为笑。 虽然华扬的老板没有限定宗恪报道的日期,宗恪还是在家里安置好以后,第一时间去了公司。 外贸公司他以前没有做过,这次又是从零开始,季兴德的这个朋友姓杨,平日不苟言笑,对手下也严厉,不过人很讲道理,性格甚至比季兴德更冷静,更开放。 在宗恪看来,这样的人才算靠谱,他进公司一周,就已经感觉到公司整体氛围认真上进,很投合他的胃口,这是个做事的地方,这里的人也都是做事的人。所以宗恪心中暗自思忖,也许他真的能如季兴德所言,在这儿开始一个更好的人生。 刚开始,宗恪费了很大的精力去熟悉业务,他希望快点上手,虽然老板说他可以边学边干,但是宗恪不想浪费时间。 宗恪的忙碌阮沅看在眼里,他每天在公司呆十个钟头以上,回到家里,累得话都说不出来,夜里说梦话,都在嘟囔“毓合那批领带,打样完成要快点交来”。阮沅很心疼他,也不方便去啰嗦他,只好每天都做很营养的饭菜,又按照书上说的炖了滋补的汤,希望能补一补宗恪的身体。 后来宗恪和阮沅说,公司还不错,只是目前有了一种流言:很多人都说他是“空降的皇太子”。 原来华扬的老板只有一个女儿,又移民了国外,眼下没有明确的接班人,宗恪突然出现,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又有说他是季兴德的外甥,季兴德和华扬的老板,谁都知道他们有着可以拿命来换的交情,既然是季兴德送来的人,那必定非同一般。 只不过“空降的皇太子”这种外号,宗恪实在吃不消,他说,自己哪里是皇太子?自己明明是皇太子他爹! 阮沅心中却想,这还只是皇太子呢,真要这么继续下去,宗恪恐怕得整个儿贡献给了这家公司,到那时,他真会觉得愉快么? 因为工作忙碌,宗恪的“宇宙第一高汤”试验已经停下来了,偶尔他想起来,也觉得惋惜。但是宗恪却和阮沅说,等他攒足了钱,还是会去开餐馆的。 毕竟,炒菜到什么时候,都是他的最爱。 第一个月的薪水到手,宗恪带着阮沅去银楼,买了一对钻戒。钻戒内部,刻着他们的名字缩写。 他把戒指给阮沅戴上,仔细看了看,满意地点点头:“这才算如愿以偿。” 阮沅低头看看自己的戒指,又看看宗恪的手,她咦了一声。 “怎么?”宗恪问。 阮沅拉过他的手,把衬衣褪上去,宗恪戴着的手表露出来。 还是她给买的那件生日礼物,加菲猫的卡通手表。 阮沅笑道:“还用这块手表啊?” 宗恪看了看,一脸困惑:“为什么不能用?又没坏。” 阮沅笑叹:“不怕人家看了会笑?不伦不类!” “人家为什么要笑?”宗恪不乐意了,“是老婆送给我的生日礼物,嫉妒的话,也让他老婆送他好了!” 透明的塑料卡通表带,终究和西装衬衣不搭配,阮沅好说歹说,劝服了宗恪,让他换了一根真皮表带。 但是那块手表,却始终没有再换,后来宗恪提升职位,成了华扬内部,紧随老总其后的“第二人”,即便如此,他也依然戴着这块卡通加菲猫手表。 多年以后,这块手表的表带因为长期磨损,皮质断裂,没法再佩戴,宗恪便命工匠用纯金打成细细的金箔,将手表周边包起来,以免表盘受损。手表一直被宗恪带在身边,片刻不离,因为不能戴在手腕上,他就藏在怀中。实际上,那时候手表电池早已耗尽,彻底丧失了显示时间的功能。 这块加菲猫手表最后的归宿,是旧都舜天葑陵。 葑陵是延世祖的陵墓。(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五章 当年国庆节,他们去了一趟湖南凤凰。 那是宗恪得到的第一个像模像样的假期,之前他忙得连周末都得贡献给公司。而且,按照他的话来说,刚刚结束了一个战役。 是华扬内部的人事斗争,之前阮沅也陆陆续续听宗恪提到过一些。原来华扬内部有个副总,仗着和老总是战友的关系,做事情经常不守规则,那人性格十分傲慢,宗恪去之前,他就给公司惹过几次麻烦。老总一直看在从前的情分上容忍着。宗恪去了之后,他瞧着不太顺眼,心里也知道,老总这是借着培养新力量的机会,想让自己主动退下去,自己这个位置,其实就是留给宗恪的。所以,空降皇太子这外号,也是从他这儿传出来的。本来宗恪当他是长辈,又是老总的熟人,一直很恭敬对待。但是很快他就察觉,这个人对公司几乎无所益处,害处倒是多多。 对方视自己为敌人,宗恪自然感觉得到,进公司快半年了,他始终没有正面迎敌,直到一次投资机会来临,这才把两个人推上了白热化的战场。 原来那次投资机会看着很可观,实际上是参杂了不良势力的陷阱,想借机拉华扬下水,从华扬这儿狠狠剐一笔血肉。老总因为这个副总的强烈怂恿,被他拍着胸脯保证,于是有那么一点心动,宗恪知道后坚决反对,他把自己弄到的线索摆在老总面前,条分缕析,将利害关系点明给老总听。 在宗恪看来,这分明是某些人想要构陷华扬,一旦华扬跳进去了,掺和进这种官场的事情里。再想清白出来就不可能了。就算眼下赚出钱来,也决不是长久之计,只会越陷越深。 宗恪当时在老总办公室说:“杨总。华扬是你自己的心血,你也知道官场复杂,没人能保住承诺。眼下靠着这株大树赚这一笔,万一树腐了。轰然倒下了,砸着的就是华扬——就算不倒,官场走马类转蓬,现在承诺得好好的,等两三年之后大树突然挪了窝,下一棵树看咱们不顺眼怎么办?一做这种事,就收不了手。到最后……杨总。难道你也想去加拿大呆十年?” 宗恪这番话,把头脑本来有点发热的老总,给彻底浇醒了。 看他沉默不语,宗恪又笑了笑:“您也知道,现如今当官是高风险职业,出事的几率比高速公路的车祸率还高。任何和他们搅得太深的事,都像刹车失灵的车一样危险。贪图眼前利益这种事,很简单,人人都会做,难就难在这种时候。还能往后退。” 他说完这些之后,老总不由抬头看了看他,不知为何,他觉得宗恪的语气里。含着不可忽视的过来人的警告,倒像是,眼前这个比他年轻二十多岁的男人,站得比他更高,看得比他更远。 对于所谓的“官场”,这个不到四十岁的男人,好像比他这个经历过风霜的六旬老者更加熟悉和清醒,从而早就看透了其中勾当。 华扬的老总最终听从了宗恪的意见,两个月后,牵涉其中的官员被纪委带走,消息传到华扬,老总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 事情演变成这样,那位差点把公司给祸害进去的副总,大失颜面,不到一年就悄然隐退了。(.) 整件事情,阮沅从头到尾都清楚,虽然宗恪和她说得不太多。 阮沅没有把这事太放心上,更没有替宗恪着过急,因为她完全感觉不到宗恪的焦急。每次他说起来都是轻描淡写的样子,好像并不担心事情的发展。 事情结束之后,阮沅才开玩笑似的说,他走了狗屎运——若对方不出事,老总眼睁睁看着公司错失良机,丢了赚钱机会,最后岂不得怪罪于他?宗恪的胆子太大了。 宗恪却说,事情不会有别的发展方向。 “说到官场的事,还有谁比得过朕这根老油条?”他笑眯眯地说。 在宗恪看来,这方面两个世界并无区别,所谓的“现代”不过是假相,骨子里,依然是几百年前的那一套。 国庆长假,阮沅问宗恪想去哪里玩,那家伙想了半天,可怜兮兮地说:想去周公那里玩。 阮沅扑哧笑起来。 “那就在家睡觉吧。”她爱怜地摸摸他的头,“连睡七天好了。” 但是宗恪想了想,又说:“就这样浪费七天也不好,咱们找个又能玩,又能睡的地方吧。” 既能玩,又能休息的地方,自然是那些风景秀丽的古镇了,周庄丽江什么的,阮沅不敢考虑,这个时候去,那就是看人头的。她趴在电脑上挑来选去,最后定了比较近的凤凰古镇。 临行前在淘宝上订住宿,阮沅一概不考虑那些临水的吊脚楼,她听厉婷婷说过,沱江边上的店子,一到晚上满是喧闹的酒吧,吵得让人发疯。 后来,她专门挑了一家巷子深处的客栈,主人说,从客栈到江边,得步行一刻钟。 “安静么?”阮沅问,“我老公很怕吵闹的。” “绝对安静。”客栈主人说,“前面的楼全都挡住了,江面的吵闹一点都听不见的。” “那就好。”阮沅说,“我老公需要睡眠。” 她打出这行字,又觉得很囧,这话说得好像他们是专门去凤凰睡觉的。 果然如宗恪所言,这一趟去凤凰的路上,他几乎都在打瞌睡,从候机厅到飞机上,从机场巴士到换乘的旅游巴士,宗恪就像个梦游人,被阮沅牵着手,说到哪儿就到哪儿,说坐下就坐下,拆开零食塞进嘴里就吃,打开饮料送到嘴边就喝,乖得不像话。 阮沅看他这样子,又好笑又心疼,在等候车船的时候,她就让宗恪靠在她的肩膀上,而且决不出声吵他。 阮沅知道,他是累太久了。以前攒下的瞌睡现在全都冒出来了,等国庆结束,宗恪就要升总助。往后只会更忙碌。偶尔,阮沅也会想,要不要真的这么累呢?宗恪就非得这样干下去不可么?他如今在华扬。疲惫程度远远超过了在吉祥菜馆。 她不是不知道宗恪在想什么,他想买房子。[.超多好看小说]想攒钱自己开餐馆,他有很多计划,就算是现在这样忙得脚不沾地的状态,宗恪也还在梦想着自己的餐馆:他甚至画出了草图,从装修设计到经营,宗恪都想自己来干。 没有钱,一切都是空谈。宗恪现在,就在努力赚着实现梦想的钱。 到凤凰的长途车上,阮沅让宗恪就靠在她怀里睡,她用胳膊搂着他。阮沅不怕人家看着,也不在乎。没有什么比宗恪的休息更重要。 旅游车开得很安静,在潇湘一旋又一旋的青山翠水间驶过,阮沅的脸贴着宗恪的头发,宗恪的头发浓密,而且发丝很细很柔,带着点褐色。是非常好打理的那种发质,低头闻着他头发上的洗发水味道,阮沅想起了春节时的事情。 正月初五,宗恪从宫里到这边。因为太晚了来不及剪头发,他就用帽子把发冠遮住,打了车回来。到家后阮沅发现了,她一时间玩性大发,定要宗恪留着长发,然后就像以前在宫里那样,每天早上细细给他梳好头发,晚上就寝前,又给他把头发解下来,俩人亲密完了,阮沅还要把他的长发握在手里,摸来摸去,把玩上好一阵子才肯睡—— “到底有什么好玩的啊?!”宗恪怒道,“你没头发啊?!” “咦?我自己头发太短,抓不着啊!”阮沅倒是理直气壮。 不光如此,她还总是用花痴般的迷恋目光,抚摸着宗恪的头发,一面喃喃道:“好美,真的好美,你知不知道你有多性感?啧啧,此所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宗恪粗声粗气地说:“你见过这么大个儿的牡丹花?!” 阮沅笑得发颤,她揉着宗恪的长发,腻声道:“你不是牡丹,牡丹多笨多蠢!你应该是兰花,只可惜,落在了本姑娘的狼爪之中,嘿嘿,往后你就惨啦惨啦……” 她在这儿连篇的胡说八道,宗恪就只好冲天使劲儿翻白眼。 从来就没人敢这么大胆,就连以前的萦玉都没这个胆子,偏偏不管阮沅怎么折腾他,宗恪就是没法发火。 是以后来,宗恪恨恨地说:“我都成你的玩物了!” 那几日他们就这么耳鬓厮磨,屋小似舟,却春深如海。 因为阮沅说什么也不让他剪头发,宗恪只好把长发一直留到开年上班。 忆起之前的事,阮沅忍不住笑,但旋即她又把呼吸放得很轻,生怕太用力会打扰他,宗恪闭着眼睛,靠在她身上,他的手握着她的手,温热的鼻息落在她的颈上,让阮沅心里一阵阵的发软,只觉得这男人可爱得无以复加。 他这样子,叫人心生怜惜,让她觉得不为他搏命就不行。纵然在别人面前再英勇再强大,在阮沅的心里,宗恪依然是个呆呆笨笨、孤苦伶仃的小孩子,什么都做不来,所以她不能不去照顾他。 没有人比她更了解他,没人比她更懂他,宗恪的那些致命的弱点,只暴露给她知道,这正是出于无比的信任。她也早早就打定主意,要变成一面最强硬的盾牌,如果有人胆敢来伤宗恪,那她就算豁出性命去,也决不让对方得逞。 而现在宗恪这样乖,这样安静,倒真的像个孩子了。 到了目的地,果然如客店主人在网上介绍的那样,他们的住宿环境十分幽静,房间在三楼拐角处,大白天也听不见外头的响动。 要了钥匙,进了房间,宗恪扑通倒在床上,嘴里嘟囔着:“终于可以好好睡觉了……” 阮沅忍着笑,反手把门关上,轻手轻脚放好行李,又给宗恪脱掉鞋,让他躺好,再给拉开薄被盖上。 这时候,宗恪却睁开眼睛,拽了拽她的衣服:“……陪我睡。” 阮沅无奈,她本想下楼去打探一下餐馆情况,但是看看手表,也还早。才下午一点。 “好,陪你。” 阮沅爬上床,挨着他躺下来。又拉了被子一角盖在自己身上,她握着他的手,暖暖靠在他的肩头。低声笑道,“快睡吧。” 宗恪这才打了个小小的哈欠。很快沉入睡梦中。 他们在凤凰呆了五天,前面四天,宗恪完全是睡过来的。阮沅受不了这种树懒一样的睡觉方式,等宗恪睡熟了,她就溜出来,一个人在凤凰古镇的大街小巷转悠。 但是阮沅不会在外头溜达太久,看看到了饭点了。她就找家店进去,买两份牛肉粉带回客栈,再把宗恪唤醒。 宗恪倒是从来不挑食,阮沅带回来什么他就吃什么,但是后来回到家里,过了很久之后宗恪提起凤凰,还是会说,那个只肯卖牛肉粉的镇子——是因为阮沅爱吃牛肉粉,所以次次都给他带牛肉粉。 独自转悠了四天,阮沅的腿脚也开始疼起来。到第四天晚上,她没再出去,就靠在宗恪身边,守着他。最后也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醒来时,阮沅不知道是几点钟,天是黑着的。深秋的夜没有月亮,只有满天星斗,多得令人难以置信。她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夜空,星辰闪闪竞耀,好像以虚幻的速度慢慢坠落下来。繁星移近眼前,把夜空越推越远。 她听见宗恪在哼歌,是那首鹄邪民歌,唱的岩羊孤儿的那首。 阮沅忽然伤感起来,她想起很多往事,还有她的那匹马,至今留在宫里的“小新”,她曾经每天都跑去喂它糖和蚕豆吃,马儿每次看见她来,都高兴得直喷响鼻,乌溜溜的大眼睛像是要笑出来。可是井遥却说这马明显被惯坏了,胆子又小,是个废物蛋,根本上不得战场…… 发觉她睁开眼睛,宗恪停下来。 “睡醒了?”他低声问。 他的眸子一如既往的莹润,像那晚在岩松口的客栈里,目光澄澈,温情脉脉。 阮沅轻轻翻身抱住他:“……想家了?” “嗯,有一点儿。” 阮沅躲在他怀里,低声说:“我也想。想泉子,还想我的小新。” 宗恪笑起来。 “你把泉子和小新放在一块儿想,他会不高兴的。” “那我把小新和连校尉放在一块儿想。” “连校尉会哭的……” 阮沅见过连翼哭兮兮的样子,井遥一骂他“猪头”、“饭桶”、“御膳房赛跑第一”,他就会摆出一副哭兮兮的脸来,好像井遥再多骂他一句,他就会哇哇大哭。这种时候,他总是抓着井遥的衣摆哀求:“统领,我会改的!” 井遥就说:“好!改!今晚的黄豆炖猪蹄,没你的份!” “……啊?!统领,那我想明天再改。” “不行!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今晚就改!” 这种话,周围的人听了都知道是玩笑,只有连翼会当真,然后带着一副五雷轰顶的表情,去角落里蹲着,哀悼他心爱的猪蹄…… 想起连翼那些人,阮沅不由微笑,心里只觉得又温暖又伤感。 她真思念那段和他们在一起的日子。 夜里那么静,那么悠远,阮沅甚至能闻到沱江淡淡的水腥味儿,之前一直下雨,秋水涨起来了,水流的声音都发生了改变,不是春夏季时轻快的哗哗声,转而成为了沉重的“吞吞”声…… 回过神来,她感到宗恪在亲吻她,带着湿湿的、水汽淋漓的鼻息又热又缠人。这是个讯号,她清楚宗恪想要什么。 阮沅剥去衣服,俩人纠缠了一会儿之后,宗恪把她拉到自己的身体上面,阮沅轻轻晃动着腰肢,那感觉,就像骑着一匹马跨越汪洋。激浪在她身边飞溅,宽阔的波澜将她高高托起,她喘息着,穿过浪花,不停向前奔驰…… 在这亢奋混乱的阶段,阮沅的脑子里,忽然闪现出河流的模样:那是条宽宽的河,巨浪滔天,夜里它的水波柔滑乌黑,汩汩的白色浪花,无声无息溅落在黑色水流里,不断出生又不断消亡…… 那不是窗外的沱江,阮沅忽然意识到,那是阜河,那条从北到南、贯穿了旧齐疆土的千年大河。忽然间,一股巨大的空茫席卷了阮沅,她觉得她不是她自己了,她的身体也不在此处,她变成了那条河,连同身下的宗恪,他雄健的身躯好像就是那高大的黑色堤坝,无论阜河奔腾到何处,堤坝都会紧紧锁住它。然而这一刻,河流突然激涨,变得疯狂起来,堤坝好像承受不住,就要被这巨澜冲毁—— “宗恪……” 阮沅不由失声叫喊出来,她浑身痉挛着,弯下腰,把前额抵在宗恪的胸口。 “嘘。”男人的眼睫毛忽闪不定,他用手扶着阮沅的臀,“别说话,继续……” 他的嗓子嘶哑,语句含混,眼神涣散,早已心醉神迷。 于是,阮沅继续摇晃身体,一个劲地骑着那匹马,不见边际的黑色巨流包围着她,像无数疯狂的野兽,被她指挥着,带领着,想要撕碎世间一切障碍。而她就像个勇士一样,头顶着繁密的星空,骑在最高的浪花之上,欢喜与痛楚交织着,她不知道自己要被这浪头带去何处,她也不想知道。她只是不顾一切的骑着,一直向前,向前……(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六章 年底,他们买了房子。[] 是宗恪的决定,他还是觉得租房子太麻烦,而且那时候俩人的积蓄也够付首期的,之后的月供他们也负担得起。 房子买在这个城市临江的地方,从阳台上可以望见江景。阮沅喜欢这样的环境,这条通过城市的长江支流,容易让她想起华胤的阜河。 俩人商量好了,房子是以阮沅的名义买的,宗恪一直在使用“陈炜”这个假身份,他不想用这名字买房。于是户主也就顺理成章,成了阮沅。 房子使用面积为一百二,这样的空间对俩人而言正好合适,既没像蓝湾雅苑那样大得让人发憷,也不会像租来的房子那样狭小难受。 接下来,装修的任务就落在了阮沅的身上。 宗恪每天在公司里忙到死,几乎不可能为新家再做什么贡献,阮沅也不想他分神为家里操心,所以一个人把装修大事全包揽下来了。 宗恪总叫她不要着急,慢慢来,反正他们也不是没处住、要马上搬进新房子。阮沅自己也不想太仓促,她觉得这是俩人要住一辈子的地方,一定要好好装修才行。 装修的风格上,俩人商量了很久,阮沅先找了几家装修公司,让它们提出好几种方案,再筛选出感觉不错的,给宗恪挑。在宫里住了一年,阮沅多少也清楚宗恪对环境的喜好,她本来想把新家往寝宫的风格靠拢,宗恪发觉后就笑她,难道要把新家装饰成皇宫?那样的话,他清早醒来,一睁眼睛,看见满眼的雕龙画凤。保准能吓出一身冷汗。 后来,阮沅听从了宗恪的劝告,省却那些繁复富丽的装饰。让风格变得清新俏皮,像两个人温馨的小窝。 装修是能让人脱层皮的疲惫事情,宗恪总叫阮沅悠着点。别累着了。阮沅也经常提醒自己:别尽一心顾着房子,就把宗恪的生活起居扔到一边不管。更不能用一句“没看见我整天忙着装修?”来搪塞宗恪。 即便如此,俩人还是发生了一次争吵。 那天傍晚,阮沅从新房那边回到家,天色已经不早,宗恪却没回来。 阮沅给宗恪打电话,问他晚上是否回来吃饭。因为最近宗恪太忙,晚餐几乎都是在公司解决。或者是有各种应酬必须露面。 宗恪接电话时,从背景音她就可以判断出,他不是一个人,旁边好像正有一群人商量着事情,阮沅能偶尔听见譬如“陈总,毓合那边想再商量一下,您看……”以及“杨总认为,毓合那边的报价还是太高了,他想让我们再压一下”,诸如此类的低语。 大概宗恪正在被一群下属围着吧?阮沅想。 “晚上?”宗恪的声音有些模糊。像是思维不在对话上。 “晚上回来吃么?”阮沅又问。 “呃,现在还说不好……”宗恪说到一半,又转头对身边说,“叫他把电话转到2线。我马上去接。” 听出那边太乱了,阮沅也不好再打搅,只好说:“七点半能回来么?” 宗恪只“嗯嗯”了两声,明显是在和别人说话,阮沅又问了一遍,他才说:“大概很难。如果回不来的话,那我就……什么?等一会儿,这张单子不对,不是这个!” 后面的就明显不是在和她说话了,阮沅把手机换了个手,她想了想道:“七点半如果回不来,那我就不给你留晚饭了,好么?” “嗯?哦,好。” 电话挂掉。 阮沅拿着手机,叹了口气。之前在吉祥菜馆,就算累得要留遗言,宗恪也没有忙到不能和她讲话的程度。只要阮沅到了菜馆,宗恪总会丢下厨房里的事情,出来和她说话,哪怕俩人站在馆子外,只能说上两句,心里也甜蜜蜜的。 现在他再不用满身油污了,也不用在窄小的厨房里忍受高温和噪音了,可是他们反而不能站在一起讲话了。 阮沅知道,宗恪也很怀念菜馆的厨师生涯,他曾嘱咐阮沅,新房装修一定要留出厨房来,全权由他来设计安排,他要把新家的厨房装修成一个厨师的天堂。偶尔想起从前,宗恪也会在床上滚来滚去,嘟囔说他不想穿西装了,他要穿围裙、蓝大褂,他要辞职去炒菜…… 可是现在他们买了房,于是,这梦想也变得越来越遥远了。 阮沅去厨房看了看,昨天还剩下了菜,以及一点米饭,她站在冰箱旁边想了想:到底是再做新的,还是吃剩饭呢? 剩饭只够她一个人的,如果宗恪不回来,这倒是蛮好,免得浪费了。 在沙发上休息了好一阵子,阮沅抬头看墙上的钟,七点过十分。 她想了想,估计宗恪没法回来了。阮沅决定不做晚餐了,只把剩下的菜弄成汤泡饭,自己吃掉算了。 七点半,阮沅做好了一锅剩菜汤,又等了十分钟,这才端到桌前慢慢吃起来。 宗恪果然不能回来,她心情黯淡地想,他差不多有两个晚上没回来吃饭了,前天和昨天,阮沅都是白白做了两顿晚餐,最后,只好由她一个人吃上一整天。 八点差五分,把厨房收拾干净,阮沅回到卧室,她打开音响,休息了一会儿,决定做瑜伽。 这两天,每天忙着去新房子监督工人铺地板,阮沅累得浑身筋骨痛,肌肉也僵硬得要打结,她觉得自己该做做瑜伽,舒缓一下身体。 整套瑜伽做下来一个小时。全部结束之后,阮沅又静静躺了一会儿。就在她正想起身收拾的时候,门锁响了。 阮沅爬起来,赶紧跑到门口给宗恪把门打开。 “回来得真晚啊!”她看看墙上的钟,九点整。 “可不是么。”宗恪疲惫地说,“这还算早的,好说歹说,才推掉了一个饭局。” 阮沅一怔。他把饭局推掉了?…… 宗恪没注意她,他低头换了鞋子,扔下手里的公文包。一边嘟囔着饿死了饿死了,一边直冲冲往厨房走。 阮沅慌了神,她赶紧奔过去:“你没吃晚饭啊?” 宗恪不耐烦地啧了一下:“刚刚不是说了嘛。饭局推了,我这不是为了回来陪你吃饭嘛!” 阮沅彻底傻了! 宗恪压根就没看见她的表情。他走到灶台边上,打开炒锅盖,锅洗得干干净净,连铲子都是锃亮的,呆了呆,又捡起旁边的铝锅盖,里面是空的。 宗恪愣住了。他转头看着阮沅:“晚饭呢?” 阮沅瞠目结舌,她结结巴巴地说:“我、我还以为你不回来吃……” 宗恪的脸色,顿时一沉! “你不是说七点半不回来,就不给你留了么?”阮沅赶紧奔过去,拉开冰箱,想看看还有什么东西可以吃。 “谁说的?!”宗恪吼起来,“我都说了七点半如果不回来,你就不用等我,自己先吃,那你也得给我留一点啊!” “你明明说了不回来吃的……” 阮沅欲哭无泪。她这才发觉,冰箱里只有一把青椒,几个鸡蛋,别的什么都没有! “你有没有长耳朵!”宗恪大怒。“我都说了我要回来吃饭!” “你没有说啊!”阮沅都快哭了,她低头在冰箱里翻腾半天,只翻出一包蘑菇,一些生姜大蒜,还有一块生里脊肉,那也冻得和石头没区别了。 “反正我说了也白说,你现在心都放在房子上了,哪管我的死活?”宗恪冷笑道,“早知道这样,我何必硬推掉饭局?还搞得老板没面子……哦,原来我急匆匆赶回家,就是为了对着空锅冷灶的!” 阮沅不出声,她忍住眼泪和一肚子气,飞快去拿电饭煲,洗米做饭。 宗恪还继续在一边冷嘲热讽:“你不用着急,反正我怎么都好打发,饿我一餐又算什么?明天还是照样出去上班挣钱!” 阮沅咬住嘴唇,强忍着不出声,她把电饭煲插上电,又从微波炉里取出解冻的肉,拿过菜板开始切肉。 “……我这么烦,还劳动你大驾给我做晚饭,何必呢?我为什么要饿着肚子回家,还得苦苦哀求老婆做一餐饭给我吃?成啊,明天开始我就在公司吃了,哪家的饭局我也不会错过,有吃有喝还有漂亮小姐陪着,我为什么要不去?傻子才不去呢!” 阮沅停下切肉的手,擦了一下眼泪,哆嗦道:“你讲点道理好不好?” 她不说则已,一说之下,宗恪的火更大! “我讲点道理?!你一个吃饱了饭闲得没事的人,和我这个中午只拿一块面包填肚子、一直饿到晚上九点的人讲道理?!” “谁说我闲的没事了?!”阮沅叫起来,“我也忙了一天呀!我今天快七点才到家的!” 宗恪冷笑:“可不是?我忘了,现在新房子就是你的宝贝了,装修起来就忘了家里还有谁了,你怎么不买点方便面呢?‘老公饿了么?吃方便面吧!五分钟就好’!” “我这不是……这不是在给你做么!”阮沅哽咽道,“我今天是忘记买菜了,可你当时说你……” “瞧瞧,您多忙啊!菜都忘记买了!”宗恪抱着手臂,点点头,“没关系,明天我就不回来吃了,你也不用浪费了,钱省下来搞装修,这你如愿了吧!” “我没有啊!”阮沅都快哭出来了,“前天做了晚餐你没回来,昨天做了你又没回来,我每天一个人吃剩菜……” “那是我自己想不回来的么?!你怎么不把电话打到老总办公室,问问他:为什么不让你老公回来吃晚饭!你以为我像你?每天爱睡到几点睡到几点,爱怎么打发时间就怎么打发时间?!” “你怎么能这么说?!你知道我这一天怎么过来的么!你现在连话都不能陪我说两句……” “嗯,对了,就这样你还嫌不满意,还觉得寂寞,嫌我不能陪你――下一步,是不是还要让我赚更多的钱。再买个男人来陪着你?!” 阮沅气得浑身发抖,她觉得她再听下去,说不定会把菜刀砍到宗恪身上! “你给我出去!出去!”她握着菜刀。盯着宗恪。 宗恪一怔,哼了一声,这才扬着脸。转身出了厨房。 剩下阮沅在厨房里,一边哭。一边炒菜。 二十分钟后,电饭煲的红灯变为橙色,饭熟了,阮沅用里脊肉和青椒炒的菜也出锅了,她又用蘑菇鸡蛋打了个汤,冰箱里只有这么多材料,已经物尽其用了。 她不声不响把菜和汤端到客厅桌上。宗恪正靠在沙发里生闷气。阮沅也不理他,盛了一碗米饭放在菜跟前,然后转身回了卧室。 宗恪这才晃晃悠悠起身,坐在饭桌前,拿起筷子。 一刻钟以后。 宗恪推门进了卧室,他看见阮沅还坐在瑜伽毯上,抱着膝盖,她把脸埋在膝盖上。 宗恪有些尴尬。 他现在吃饱了,刚才的怒气也没有了,这才想起来。该来安慰阮沅。 “阿沅……” 阮沅没理他,过了一会儿,才轻声道:“你出去。” 宗恪自讨没趣,又站了一会儿。见阮沅不肯抬头,只得转身出去。 他回到厨房,把碗筷都收拾了,又去浴室洗了澡。一切都收拾妥当了,宗恪再没事可做,只得厚着脸皮又回到卧室。 阮沅趴在床上,把脸埋在枕头里。 宗恪自觉尴尬,他走到床边上,不知该说什么好,更不知道该怎么道歉。 “阿沅……” 阮沅不出声。 他坐下来,拿手去碰她,岂料阮沅啪的一下打开他! “别碰我!”她抬起头来,脸上还有凌乱泪痕。 宗恪不敢动了! “你继续骂呀!为什么不骂了?!”阮沅翻身坐起来,边哭边说,“一顿饭没有做,就被骂成了没有廉耻的女人!下一步是不是要赶出家门、跪地思过?!你这样的大爷,奴婢伺候不起!” 宗恪自知理亏,低着头,一声也不敢吭! “……明明是你自己答应的,七点半过了就不回来吃的!”阮沅拿手背擦了擦眼泪,“我吃的也是昨天的剩饭呀!那也是你昨天说了要回来吃、结果却不回来的剩饭!” “……” “我也想你回来吃饭的!可我等了两天你也没回来!今天电话过去,你在那边和人讨论公事,你以为我愿意在这种时候讨你的嫌?!” 宗恪赔笑道:“怎么会?” “既然有饭局,何必回来对着我这个黄脸婆?!”阮沅恨恨道,“往后你就去外头吃吧!再别回家了!就和那些漂亮小姐们一块儿!让她们做饭给你吃!我不奉陪了!” 宗恪哀叹:“我不过随口说说,没有什么漂亮小姐的……” “那你为什么要说得那么难听!” 宗恪耷拉下脑袋:“我饿了嘛。” 阮沅抓过纸巾擦擦鼻子,扭过脸去不理他。 “我最怕饿了,一饿了没有东西吃,就容易失控。”宗恪低声下气地说,“阿沅,我不是故意的,也不是只单单这样对你一个人……” “什么?” “以前和宗恒住一块儿,他没有及时弄东西给我吃,被我骂得上淘宝订耳塞。” 阮沅扑哧一笑。 笑完,她又觉得自己不该这么轻易原谅宗恪,便立即板起脸来说:“奴婢出身低贱,不懂礼数,被骂了就一定要骂回来,比不得堂堂亲王有教养。” “你别这么说啊。”宗恪哭丧着一张脸,“宗恒当时也发火了的。” “他怎么发火?” “他说,我要是再敢骂他家祖宗一句,他就把除臭剂拌在菜里,药死我,再去他家祖宗牌位前自尽。” 阮沅笑得前仰后合,宗恒的祖宗不就是宗恪的祖宗么? 笑完,她又严肃地说:“你说,你今天错了没有?” “我错了!”宗恪马上说,一面点头如捣蒜,“绝对是我错了!往后我再也不乱说话了!” 他这么说,阮沅心里才多少舒服了。 “吃饱了?”她又问。 “嗯!”看见得到了原谅,宗恪高兴起来,他爬上床,抱住阮沅,“青椒里脊很好吃!我都吃光了!阿沅,对不起。” 阮沅的心也软下来,她摸了摸宗恪的头发:“往后回不回来吃饭,一定打电话说清楚。记住了?” “记住了!” 次日,阮沅去厨房看了看,她昨晚舀的两杯米,宗恪一个人全都吃完了。 那种米量,按照她自己的食量,是得吃一天才能吃完的。 “果然是饿着了……”阮沅心中暗自思忖。 后来她才知道,以前在蓝湾雅苑,锦衣卫和宫廷侍卫一致把冰箱状况列为头等大事,因为一旦没有吃的,宗恪就会失控暴走,化身邪恶帝君,把他们一个个骂得狗血淋头,恨不得自裁以谢天下。 因为之前,出过一次这样的状况,井遥他们从此就经常互相叮咛:冰箱,就是宗恪的“安全阀”,所以,一定要确保冰箱永远装满食物!切记切记! 后来经过商量,大家一致投票,将冰箱交给连翼保管:身为头号吃货,他永远都不会忘记补充食物。 阮沅听了这些轶闻,心里又好笑,又酸楚。 是因为宗恪的幼年,有过可怕的饥饿记忆,他曾长久挣扎在饿毙的边缘,总是缺乏食物,饿得不堪忍受,不得不去偷东西吃,可是又会被逮住、被殴打。即便后来长大成人,这种噩梦般的记忆也依然困扰着他,一旦食物略有缺乏,宗恪就会焦躁不安,极富攻击性,把周围所有人都当成敌人。而等到他吃饱了,再困难的事情,他也能从容应对了。 所以他才会去做厨师,阮沅伤感地想,之前在吉祥菜馆那么忙,宗恪却从未无故发过火。 因为在菜馆里,他永远都有吃的。 想到这儿,阮沅有些心疼,从此她也提醒了自己,一定要确保家里食物的充足,不管怎样,都不要让宗恪处于饥饿的状态。(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七章 他们房子装修得差不多了,眼下,就剩下厨房了。 按照宗恪的想法,他要把厨房变成自己的天堂,也就是说,厨房的每一个角落,每一样厨具,都得绝对符合他的心意才行。 因为暂时舍弃了厨师职业,从补偿的心态出发,宗恪对自家厨房的要求,也变得更高了,他想要一个完美无瑕的厨房。 一个够资格称之为天堂的厨房,当然得有最完美的厨具,那样一来,宗恪就可以用最好的刀切出最漂亮的鱼肉,做出最鲜美的汤。 幸好,阮沅也是粗通厨艺的人,她了解炉灶间的事,所以对宗恪用高价从香港订购菜刀这种行为,没有任何异议,而且她的私心是很赞成的,因为虽然宗恪叫嚷得很凶,实际上,往后在家里做菜的人多半是她,厨具选择一流产品,便宜的也是她。 实际上,质量好只是第一点要求。厨具是各有分工的,煎蛋的锅不能炸虾,煮粥的锅不能热牛奶……就连笊篱都是分好几种的。于是阮沅就眼睁睁看着宗恪不停往家搬运锅碗瓢盆,而且每一样,宗恪都要精挑细选,一把尖头菜刀,他都得反复比较好几个晚上才下订单。就连晚间阮沅被宗恪抱着,她都怀疑这家伙心里,其实是把自己当成笊篱或者什么别的东西,因为他那样子,看上去心神不定,嘴里还一直念念有词:“不锈钢的太笨太重,但是比竹编的更干净……” 这时候,往往会气得阮沅哭笑不得。 这个人,依然是皇帝做派,阮沅不无遗憾地想,可惜。是厨房里的皇帝。 厨房的装修整整持续了三个月,大功告成之后,宗恪站在厨房中央。上下打量,抱着手臂得意洋洋,简直像拥有了宝库的基督山伯爵。 “这才像个家!”他志得意满地宣布。 那样子。就好像别的地方他都不需要,只要这个厨房。就够了。 新家装修完毕,等到气味消散得差不多了,他们就搬了进去。而搬进去的第一件事,就是宗恪的“厨艺大展览”。厨房既然搞定了,他便开始大规模试验之前憧憬已久的高级厨具。一到周末,从选材到下锅,全由宗恪一个人包干。不管是煎炸还是蒸煮,几乎每餐翻新花样,不见重复。 “真是叹为观止的饮食博览会!”阮沅一面抚摸撑得要死的腹部,一面充满惊讶地想,这个人,竟然是这么的喜欢做菜啊! 那些快乐的周末,房间里总是回荡着欢快的音乐,是阮沅最近最喜欢的歌,haventmetyouyet——《我还没遇到你》。复古的曲风,充满爱的执着。把人带回到歌手抓着麦克风谈情说爱的上世纪。 由新厨房带来的烹饪热情,把宗恪一直埋在心里的厨师梦,再度勾了出来。他重新考虑起辞职开菜馆的事。 按照宗恪的想法,这种事不能推得太迟。如果等到五六十岁,人都退休了再开始干,就太迟了。只不过,他们眼下还在供房子,而且在华扬内部,宗恪越爬越高,如今俨然成为了老板离不开的左膀右臂,这种状况下突然走人,对不起老板也对不起季兴德。 宗恪的计划是,四十五岁之前,一定要开自己的店。目前离这时间线还有七八年,因此他更要加油干,尽快攒出开餐馆的资本。同时不忘记在空余的时间里,完善未来的计划。 餐厅的草图,宗恪早已经设计好了,那不是吉祥菜馆那样的低档酒馆,而是高档餐厅,以美食著称的私房菜馆。至于经营方面的计划,他也筹划得一清二楚,早就成竹在胸。 阮沅安慰他说,不用太搏命,到时候如果真的还差钱,就把房子抵押出去,申请银行贷款。 宗恪拧了一下她的鼻子,笑道:“怎么都不至于到那一步。你以为这几年我在华扬白干了?有了足够可靠的人脉,自然有办法弄到钱。” 于是这种情况下,阮沅就更不希望那边世界的事情,来打搅宗恪和她。 这一年里,宗恒也来过两次,并没有火烧眉毛的大事,都是有关南方楚州的状况,以及西北鹄邪人的动向。 因为皇帝终于从那间“肮脏的,充满野蛮没教养的食客”的菜馆里搬出来,进入了像模像样的外贸公司,宗恒的心情也多少变得好了一些。而且华扬这种地方,他身着黑西服走进来,不会有人再把他当怪物看,一听他是“陈副总的弟弟”,每个人都对他客气得要命,他要约见宗恪也容易了,再用不着被肮脏的环境逼得没处讲话,不得不去占用阮沅的家。 宗恒态度的转变,引起宗恪的暗笑,就因为他现在,在华扬有了自己的办公室,有了通报的秘书和助理,有了窗明几净、环境高雅的空间,在这里,光线是柔和的,四周是安静的,大家的脚步在光滑的白色暗云纹大理石地面上轻盈掠过,目所能及的是放置适当的高背椅和真皮沙发,供房间的主人和来客们进行舒适的密谈,来往的人都充满恭敬,脸上都挂着优雅的微笑…… 这样的环境才是宗恒适应的环境,所以他对宗恪的人生选择,也没像最开始那么强烈地反对了。 宗恒这两次来,阮沅都没见着,他在公司里和宗恪谈完了事情就走人,但是宗恪会把他带来的宫里的消息说给阮沅听。上次他拍的照片,宗恒拿回去了,宗玚看见了觉得很惊讶,因为这比画出来的像多了。宗玚的身体也壮实了一些,大约是吃那些营养片吃的,整个秋季都没有发烧。 因为宗恒提到宗玚,于是过年的时候,阮沅照旧劝宗恪回宫里去,她叮嘱他,这次再不要像上次那样,呆了两天就着急往回跑。要尽量多抽出时间陪一陪儿子。她甚至还买了个超大的保温桶,于是宗恪就在自家厨房,给儿子做了好几个菜。又煲了汤。这之前,他还从未亲手做东西给宗玚吃过。 宗恪听从了劝告,答应要在宫里好好陪着宗玚。他怕阮沅寂寞。又替她报了东南亚的旅行团,让她别一个人呆在屋里。 整个春节。阮沅都在异国山水间徜徉,偶尔她也会想到宗恪,但是又一想,他俩成年累月的黏在一块儿,宗恪好不容易回去看看孩子,她也用不着为了这而难过。 这样的代价已经是非常小了,就算往后都不能在一起过年。那也值得,阮沅暗想。 从东南亚回来的第二天中午,阮沅接到了宗恪的电话。 “回来了?”宗恪问。 阮沅诧异:“回来了呀,你也到了么?到了干嘛不回家来?” “嗯,陪着别人在外头有事。”宗恪笑道,“对了,人家也想见见你,过来一趟吧。” “谁啊?”阮沅好奇问。 “过来就知道了。”宗恪说完,又报了个地址。 挂了电话,阮沅下楼出门。拦了辆的士。宗恪说的目的地不远,就在市中心。阮沅到了地方,按照宗恪的指点,进了一家西点店。 阮沅进去的时候。一眼就看见了坐在角落里的宗恪,他冲着阮沅抬了抬手。 在宗恪对面,坐着一个男人,他看见宗恪的手势,转过身来,望向门口。 阮沅的目光落在对方的脸上,一时间,又惊又喜! 她奔过去,险些把送茶点的侍应生给撞到! “天哪!泉子!你是怎么过来的!”阮沅奔到近前,高兴得不知怎么好。 泉子站起身来,微微一笑:“阮尚仪。” 和宗恪一样,泉子的头发已经剪去,他穿着黑色长裤,身上是件深蓝的连帽羽绒短袄,系着米色方格羊毛围巾,就是这样简单的装扮,西点屋里的女招待们,目光也早已集中到泉子那儿了。 “泉子跟过来玩。”宗恪笑道,“顺便帮莲子买玩具。” 阮沅扑哧一声笑起来。 她拉椅子坐下来,又让泉子同坐,阮沅看得出来,尽管不是在宫里,因为宗恪在一旁,泉子依然有些拘谨。 “青菡她们还好么?”阮沅问。 “她们都很好。”泉子说,“也让奴婢代问尚仪好。” 这熟悉的称呼让阮沅怅然,她忘不了之前在宫里和这群人结下的深厚情谊。 “宫里有什么新闻?”阮沅又问。 “新闻?”泉子笑道,“之前没有,这两天陛下回来,倒是有不少新闻。太子他……” “喂!不要和她说!”宗恪马上说。 阮沅见他这样说,更加好奇:“怎么了?告诉我呀!” 泉子只是笑:“既然陛下不让说,那奴婢就不说了。” “喂,怎么这样!”阮沅假意不悦,“干嘛不告诉我?” 宗恪尴尬地咳嗽了一声:“其实,是玚儿嫌我做的菜不好吃。” 阮沅震惊得眼睛都瞪圆了! “怎么可能!”她说,“从来没人这么说啊!” 泉子笑道:“太子觉得太咸了,问陛下:‘父皇是不是把海州知州范易亭的家给抄了?’” “海州知州?” 泉子眨眨眼睛:“宫里的盐,都是海州送来的。” 阮沅捧腹大笑,孩子这话,和俗话里“打死了一个卖盐的”倒是有异曲同工之妙。 笑过,阮沅又很认真地说,“我不觉得咸,而且,这儿人也没谁觉得宗恪的菜做得咸。” 泉子想了想说:“阮尚仪之前,是不喜欢吃宫里的菜,对吧?” 阮沅点点头:“太淡了,青菡给我送的菜,我都得吩咐她多放盐。” “这就是了。”泉子微笑道,“太子口味轻,一直就喜欢御膳房少放作料。” 原来,太子也终于敢和宗恪开玩笑了啊,阮沅欢喜地想,之前父子俩一点交流都没有,现在宗恪离宫独自生活,亲子关系反而好起来,宗恪脱离了那个苛刻的环境,心情变好了,影响得孩子的心情也跟着好起来,如果不是足够放松,足够融洽,宗玚怎么敢嘲笑父皇做的菜太咸? 这么想来,宗恪独自过来生活,对宗玚的成长而言,恐怕还是一件好事呢。(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八章 那天在餐厅里,阮沅又要了两份提拉米苏,她和泉子边吃边聊,只不过听泉子说些宫里的琐事,阮沅就开心得要命。[.超多好看小说] 他们在谈天说地的时候,宗恪就在旁边听着,几乎不插嘴。但是谁都看得出来,他十分享受这种相处方式。 谈了半个小时左右,阮沅看见泉子停下,目光落在西点屋的门口,她回头一看,一个黑西服黑墨镜、活像黑超特警队的大汉走进屋来。 阮沅立时认出来,那是锦衣卫都指挥使姜啸之。 她和泉子都站起身来,那黑衣人走到宗恪跟前,摘下墨镜,恭敬道:“陛下。” 宗恪看看泉子:“这就走么?” 阮沅一听,大失所望! “这么快就走啊?”她说,“不到家里去玩么?我们才装好的房子,可漂亮了。” 宗恪笑道:“你就别耽误他了,跑去咱们那种蜗居里,束手束脚地坐着,大气也不敢出,哪里比得上姜啸之开车,带着他满世界兜风好玩?” 阮沅也笑起来。 四人出来西点屋,临别时,阮沅紧紧抱住了泉子。泉子一惊,匆忙去看宗恪,皇帝的脸上,却是微笑的。 “往后,多保重啊!”阮沅在他耳畔轻声说,那一刻不知为何,她觉得像是有泪要涌出来。 “阮尚仪也是。”泉子低声说。 …… 很多年后,泉子回想起当年,在异世界的西饼屋前这一幕,他的感觉依然那么生动,就好像,阮沅的拥抱依然留在他怀中。很温暖,充满了真诚的祝福。 于是泉子就忍不住想,那是个多么美好善良的女人啊! 眼望着姜啸之的那辆路虎远去。阮沅扑哧笑起来,她看看宗恪:“怎么样?做大佬的感觉很好吧?” “大佬?” “没看见么?姜啸之进店的时候,把周围顾客的脸都吓得煞白。” 宗恪也笑起来:“这怎么能怪我呢?也不是我叫他们穿得黑鸦鸦的——要听新闻不?” “新闻?不就是被儿子嘲笑了么?”阮沅故意问。 “你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宗恪恨恨道。一面朝停在路边的车走去,“玚儿都说了。除了盐放多了,其它的都好!” 阮沅笑得前仰后合,一个菜,连盐都放多了,还能好到哪里去? 她好容易忍住笑,坐上副驾驶座,关上车门。 “说吧。新闻是啥?” 宗恪哼了一声,才得意地说:“玚儿说,他的脚趾,好像有点感觉了。” 要不是在车里,阮沅惊喜得要跳起来了! “真的!”她万分激动,“那是好迹象啊!” “是啊。”宗恪也高兴道,“说不定往后,还能好呢。” “可不是!”阮沅用力点头:“一定是我上次给买的蛋白粉起作用了!” 宗恪的下巴都要掉了! “下次记得再让宗恒带两罐子回去呀!”阮沅很严肃地说。 宗恪哭笑不得:“你就别胡扯了,蛋白粉哪里能治疗瘫痪?” “咦?你别这么说。”阮沅说,“吃蛋白粉身体强壮了。身体强壮了,下肢才跟着有了力量啊!” 宗恪无奈摇头,阮沅这简直是胡说八道。 “说起来,玚儿还从来没有到这边看过病呢。”阮沅沉思片刻。又道,“为什么不试试这些大医院呢?” 阮沅这么一说,宗恪一愣。 “说得也是……” 一看宗恪发愣,阮沅更认真起来:“之前你一直在采用中药疗法,可是从来没试试现代医疗,或许西医能有别的办法呢?” 宗恪想了想,点点头:“也对。下次回宫去,找个空把玚儿带过来。” “嗯嗯!带过来!”阮沅很积极地说,“让他在这边住上一段时间,咱们都陪着!” 宗恪笑笑,发动了引擎。 这次他回去,孩子的话也比从前多了,竟然大着胆子问他是从哪里来。宗恪想了半天,只说,自己从一个古怪的地方来。 “儿臣以为父皇是去仙山修道了。”宗玚说。 宗恪笑起来:“为什么会这么想?” “因为……”宗玚停了停,眨眨眼睛,“父皇看起来好像年轻了许多。那不是去仙山修道的缘故么?” 孩子说自己看起来年轻了许多,这让宗恪感慨,他当然没可能返老还童,只不过,之前那层憔悴渐渐淡去,又停止了酗酒,人有了精神,心情愉快,才会看着年轻。 有的没的想着这些,宗恪又琢磨,不知宗玚那孩子到了这异世界里,小脑瓜又会冒出多少古怪主意呢。 因为这趟回宫去,宗恪心里那个想要孩子的念头,又开始活动了。 现在看来,他这套假身份运用得十分自如,在这个世界里行动完全没有障碍,而且因为家世良好、背景可靠,他生活得比普通人更顺畅。 年后回来,宗恪带着阮沅去给季兴德拜了年,这不是阮沅第一次见季兴德了,季兴德非常喜欢她,总是说宗恪找了个好老婆,一看阮沅就是居家型的好姑娘。而且这一次非常巧的是,季兴德的姐姐和姐夫也从国外回来了。 他们早已经得知,弟弟将自己失踪的孩子的身份,借给了他人,又因为季兴德对宗恪一直赞誉有加,老两口也一直很想见一见宗恪。宗恪自己,因为用了人家孩子的身份,深知是得了人家的恩惠,所以也觉得有义务露面。 那天,这对老夫妇在季兴德家中见到了宗恪,都显得很激动,宗恪彬彬有礼,人又聪明能干,容貌出众,风度绝佳,远胜过他们之前的猜测。更重要的是,他和真正的陈炜,年龄非常相近。 家宴当中,季兴德的姐姐因为心里激动,错喊了一声“阿炜”,她本来是情不自禁,这一下喊错,席间众人,顿时安静下来了。 宗恪却温和地说:“如果伯母喜欢的话,往后就这么喊我好了,没关系的。” 老太太不由当场落下泪来,阮沅在旁,也不觉泪湿。 那晚临别之时,老夫妇俩再三叮嘱宗恪说,往后如果再有什么难处,一定要和他们说,他们会尽全力帮他。宗恪笑起来,他说,舅舅不是在这儿么?他怎么会有难处呢? 他说的舅舅,自然指的是季兴德。 因为宗恪的缘故,老夫妻俩也很喜欢阮沅,临走时,老太太问阮沅,他们什么时候要孩子。 “快些生一个吧。”老太太抹着泪说,“也好让我们老两口看一看。” 阮沅脸有些红,她答不出话。宗恪看看她,微笑道:“这事儿,我会和阿沅商量的。” 俩人告辞出来,宗恪回到车里,阮沅坐上副驾驶座,她叹了口气:“他们人真好。” 宗恪没出声。 “他们是真的很喜欢你,宗恪,往后,我们得多多和他们联系才好。”阮沅又说。 宗恪还是没出声。 看他发愣,阮沅好奇,她凑过去:“怎么了?” 宗恪这才回过神来,他笑了笑:“没什么,想到一件事。” “什么事?” “嗯,回去再说吧。”他说完,发动引擎。 回到家里,等阮沅从浴室里出来,用毛巾擦着湿头发,她看见宗恪还坐在客厅沙发上发愣。 “想什么啊?”她看看他。 宗恪像是醒悟过来,他抬头看看阮沅,拉了一下她:“来,坐这儿。” 他的表情郑重而温和,阮沅明白,宗恪每次想和她谈论重要问题时,就会这样。 她不由也认真起来,挨着他坐下,问:“怎么了?” “阿沅。”宗恪顿了一下,“我想……咱们是不是该要个孩子?” 阮沅呆呆看着他,过了一会儿,她扑哧笑起来:“你不是吧?人家一说要咱们生孩子,你就真的打算要孩子啊?” 看她竟然是开玩笑的口吻,宗恪心中有点不悦,但他还是说:“这事儿,我已经考虑一年了,之所以从没和你提过,是因为以前咱们状况不好。” 阮沅听他口气这么慎重,这才明白过来,宗恪不是在开玩笑。 “你怎么……怎么会想到要孩子呢?”阮沅的表情很困惑,“如果再有个孩子,那宗玚怎么办?” “这完全不用担心。”宗恪笑道,“咱们又不会把孩子带过去——就算要带回去,那也一定是很多年以后的事儿,到那时候玚儿早就登基了,咱们生再多的孩子,对他也不会有妨害的。” 阮沅沉默不语。 “我不是心血来潮,突然想起要孩子的事儿。”宗恪继续说,“可是阿沅,你不觉得咱们应该要个孩子了么?现在环境也算好了,孩子来了,也不会有太多的麻烦。” 阮沅忽然说:“孩子得费很多钱的。你不是还想开餐馆么?” “我是想开餐馆,这两件事也不会互相矛盾嘛,难道那些自己创业的人全都是和尚么?”宗恪笑道,“你放心好了,总会弄到足够的钱,既养了孩子,又开了餐馆。” 他这么说了之后,满以为阮沅会点头答应,谁知道,阮沅却摇了摇头。 “我不想要孩子。”她说。 宗恪惊讶了,他坐直身体:“为什么?” “不想要就是不想要。这事儿别再提了。” 阮沅说完,看也不看宗恪,竟然站起身进了卧室。 留下宗恪一个人,坐在沙发里,完全呆住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九章 宗恪和阮沅,陷入到从未有过的冷战之中。 原因只有一个:孩子。 宗恪怎么都弄不懂,为什么阮沅不肯要孩子,开始他以为妻子只是一般性的抵触,就像那些接受了丁克思维的女性,对生育产生了排斥,所以宗恪就苦口婆心的劝说,甚至还找来资料证明生育对女性身体健康的各项好处。他又把家里的环境以及往后发展的可能性说给阮沅听,以此证明他们养一个孩子绝对不成问题。 但是渐渐的,宗恪就发觉,不管他怎么说,阮沅就是不肯松口。 这下,宗恪感觉到问题的严重性了,阮沅的抵触看来很不一般,她不是因为市面上这些常见的缘由才不肯生孩子的。 “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不想要孩子?”宗恪问她。 阮沅却不正面回答,只说,她对孩子完全没兴趣,所以不想生也不想养。 宗恪觉得这是借口。 之前在宫里,阮沅对宗玚很关心,总是劝宗恪多去看看太子,对宗恒的那个男孩宗琰也很好,她那种样子,根本就不像没兴趣。 这下宗恪就烦恼了,他对阮沅说,到底是什么顾虑让她这么固执?为什么就不能和他说说呢?阮沅却反驳道,明明是宗恪固执,为什么非要孩子呢?他们这样不是很好么? “那,往后咱们老了怎么办?”宗恪又耐心道,“孩子在身边,我们就不会寂寞啊。” “现在觉得不寂寞,老了也不会觉得寂寞的。”阮沅平淡地说,“之前你又不是没有替孩子操过心,如果怕老了没事做。那就让玚儿早点结婚生子,等皇太孙出世了,你也一样有的忙。” 她这话。把宗恪气得七窍生烟! “要是我自己一个人能包办,我就不来麻烦你了!”他愤愤道。 “那就再等两年。”阮沅笑笑说,“说不定。往后会有男性生子的技术出现呢。” 话说到这个份上,谈判算是彻底破裂了。 对于宗恪挑起的冷战。阮沅不是没感觉,但她什么都不说,既不劝慰,也不辩解,就好像打定主意,要封闭起一堵墙,不与讨论。 整整一周。俩人住在一块儿,一句话都没有。 宗恪还从来没尝过这么艰难的冷战滋味,之前在宫里,他和萦玉也常常冷战,但是那时候地方大,皇帝生了气,不去挹翠园见皇后就行了,说是冷战,其实战也战不起来。 但是现在就不行了,不管他在公司忙到多晚。最终还是得回家睡觉的。生了气,跑去外头住酒店不回来,这虽然也是个办法,可是宗恪总觉得此举太女人气了。他才是一家之主啊!凭什么是他离家出走呢?不都是女人们生了气,才往娘家跑么? 虽然他在这儿生闷气,阮沅却依然照以前的样子生活:收拾家里,给他做晚饭,殷勤问他有什么需要—— “我什么需要都没有,只想要个孩子。”宗恪总是粗声粗气的这么回答。 然后,阮沅就不出声了。 所以这样子的状况,就只是宗恪找茬发火,阮沅却不接茬,任凭他怎么闹腾,不接招就是。 这样一来,宗恪更火,他死也想不通,这个女人哪儿都好,为什么偏偏在这方面,顽固得像石头一样,怎么敲打都不行呢? 周末休假,宗恪哪儿都不去,只闷在家里睡觉,他的心情不好,阮沅的所有提议都被他否定了。 阮沅也清楚他为什么发火,她也不去招惹他,只默默做了三餐,到时间就喊这家伙起来吃饭。 晚间,阮沅收拾好厨房,沐浴完了回到卧室,宗恪还躺在床上发呆,他枕着手,睁着眼睛,盯着天花板。 阮沅暗笑,他睡了一个白天,现在到晚上了,终于睡不着了。 她爬上床去,挨着宗恪躺下来,慢慢翻过身,把手搭在宗恪的腰上:“老公……” 宗恪冷冷道:“干嘛?!” 阮沅笑道:“你说呢?” 宗恪却一把推开她:“我现在没心情!” “都说了,心情是培养出来的。”阮沅腻声道,“你都睡了一天了,不想活动活动啊?” 宗恪却冷笑道:“我怕活动大了,我会感冒!” 阮沅扑哧笑起来:“怎么会呢?” “怎么不会?”宗恪脱口而出,“和一个心冷得像冰块的女人在一块儿,难道不会感冒?!” 宗恪这么说,阮沅脸色慢慢变了,她缩回手。 察觉到阮沅的动静,宗恪觉得,自己好像又说错话了,不过现在他也在气头上,并不想道歉。 俩人就这样默默并肩躺了好一会儿。 “或者,也有个办法。”阮沅突然说,“宫里有许多想给你生孩子的女人。” 宗恪更怒了,他一下翻身坐起来! “我有说我要回去了么?!”他吼道,“你这个女人,怎么这么不讲道理!” “我说的是真的。”阮沅眼睛凝视虚空,她的表情很平静,“挑个你看着顺眼的,生下孩子来,如果你愿意,就带过来养着,我没意见。” 宗恪被震惊了,这话实在不像阮沅说出来的,她这是怎么了?神经错乱了么?在故意说气话么?…… “我这样心冷得像冰块的女人,不适合生养皇嗣后代。”她继续说,“找个性情宽厚柔和的,往后孩子的遗传基因也会好一点。” 宗恪不错眼地盯着她,他忽然发觉,阮沅的皮肤好像变薄了,她的鼻梁上,本来有一点点淡淡的雀斑,卧室橙色灯光的映照下,宗恪觉得那些雀斑好像变得更深了,像是原本撑着皮肤的肌肉,不知何故塌陷下去,整个脸庞显得病态,毫无生机…… 有什么,轰然一下在宗恪心中响起! “阿沅,”他试探着问,“你是在担心,你生下的孩子……会有问题?” 他这一句话,像一颗子弹,击中了阮沅的胸膛! 她翻过身去,背对着他,身上瑟瑟发抖! 宗恪恍然大悟! 这么久的冷战,这么长时间的追问,到现在,他终于找到了答案。 “阿沅……” “我不能生孩子。”她抖着细薄的嗓子说,“我……我不知道自己会生出什么来。” 宗恪凑过去,紧紧抱住她,不由伤感起来。 “不会的,你只会生出健康正常的宝宝。”他低声说,吻着她的后颈,“我可以保证。” 阮沅开始啜泣:“……可我不是正常的人类。” “谁说不是?你和其他人都没区别。”宗恪耐心说,“不相信的话,去医院检查,绝对没问题的。” 阮沅不出声,身上依然在发抖。 “来,看着我。”宗恪让她翻过身来,他用手指给她抹去脸上的眼泪,“阿沅,你会生出可爱的孩子来的,长得像你也像我。他会是个好孩子,不会有任何问题。” 他的声音很温和,但是里面蕴藏着强大无比的力量,被宗恪这样搂着,听着他像是有魔力的嗓音,阮沅身上的颤抖,像是接近了炉火的冰雪,渐渐褪去。 “可是我很怕。”阮沅小声说,“要是万一……” “没有万一,没有那样的事。”宗恪说着,笑了笑,“就算未来,你真的生下一只毛茸茸的小狐狸,那我也会养着他叫他‘乖儿子’,每天把他装在包里,背着他去吃肯德基,叫最好的炸鸡,他爱吃多少就吃多少。” 阮沅扑哧笑起来,心里的死结,一下子松了。 宗恪深深的吻着她,他喃喃道:“不用怕,有我在呢,咱们会有个健康的宝宝,相信我好了。” 夏天的时候,阮沅怀孕了。 预产期是明年初春,宗恪非常高兴,他说,这孩子正好是生机勃勃的时候来到人世,他将来的人生肯定也是生机勃勃的。 阮沅并不像宗恪这么兴奋,不知为何,她总是感觉很疲倦,就好像身体里的整个孩子,在大量吸收着她的精力,让她自身几乎到了无以为继的地步。 开始几个月,阮沅的妊娠反应很严重,吃什么吐什么,不管多么营养清淡的东西,进去没一会儿,她就得捂着嘴往卫生间跑。 宗恪很着急,他比以往用了更多时间在家里照顾阮沅,饭菜也尽可能由他来做,他甚至提议雇个保姆,在白天他上班的时候,来家里照顾阮沅。 “别费事儿了。”阮沅费力地笑了笑,“我这人天生贱命,看着人家忙,自己闲着,心里就难受,你还给雇个保姆,到时候是我伺候她,还是她伺候我?” 既然她这么说,宗恪只好一面找各种办法来加强阮沅的营养,一面努力挤出时间来陪她。华扬上下都知道他老婆怀孕了,老板也对他说,最近不用太拼命,家人最重要,一切都以阮沅的需求为第一。 起初,因为阮沅的严重担心,宗恪也不是全无所谓的,后来他们去医院给阮沅做了检查,医生说目前情况良好,没什么问题,宗恪这才放下心来。 其实在这个阶段,还真看不出孩子的雏形,宗恪忍不住想,早期哺乳动物的胚胎:人、兔子,猴子……几乎全都是一个样。但他旋即又鄙视自己,这一定是被阮沅那个没脑子的女人给影响了:不管怎样,阮沅只是魂魄带着蛊毒而已,又不是dna变异,总不至于到最后生出一只恐龙来。 然后,到四个月的时候,影像就通过b超显现出来了,是个健康的胎儿。(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章 阮沅这下终于放了心,宗恪就一个劲儿嘲笑她,说这多没意思啊,还是努力生只恐龙出来吧,往后他也好带着恐龙儿子上街打架、耀武扬威。 对丈夫的打趣,阮沅也没怎么反驳,最近她的妊娠反应好了许多,仿佛随着孩子的成形,那些严重的不适也渐渐离她远去,阮沅逐步习惯了笨重不堪的自己。 宗恪更忙碌了,每天的饭菜都是他来做,阮沅胃口不大好,他就想着法的变花样给她做吃的,不光是主食,还有各种零食,阮沅怀孕,食量也变大了,口味不定,今天想吃甜的,明天又突然要吃酸的,曾经她打死也不肯尝一口的榴莲酥,如今却突然爱得不行,叫宗恪没完没了给她做。弄得宗恪哭笑不得,说自己现在一身榴莲味儿,顶风臭十里,一进公司人见人躲。 胎儿性别的鉴定是宗恪找熟人偷偷做的,其实这是季兴德的要求,因为陈炜的父母得知了阮沅怀孕的事,一定想知道孩子是男是女,他们说,这样也好早早替孩子准备将来,反正他们老两口没事情干,现在他们终于有的忙了:无论男孩女孩,他们都能给设想出一条璀璨的人生路来。 本来阮沅和宗恪对此采取无所谓的态度,但是既然老人们那么心急,那就去检查检查,这也没什么。早定下来,也好早点买婴儿衣服。 结果皆大欢喜,阮沅怀的是男婴。 对检查结果,宗恪很高兴。他说没想到又是个男孩子,他想要女孩的心愿,看来又得往后推了,阮沅就笑他得陇望蜀。眼下这一个都还没生出来,他就开始巴望着下一个了。 “女孩子多好,如果是个女儿。咱们就把你的玉麒麟给她,等她找到了好老公,再把麒麟继续往下传。” “男孩子就不能往下传么?” 宗恪想了想。嘟囔道:“总觉得把身上的玉送给女人的男人,是浪荡子啊。” 阮沅扑哧笑起来:“尽爱胡说八道。” 她说这话的时候。虽然也显得很高兴,但是心中却不由惴惴。 之前阮沅暗自期盼,自己怀的是女儿,那样的话,对宗玚就绝对无害了,小公主无论多么受父皇的宠爱,即便带去了那边世界。到最后也不过是配个英俊神武的驸马,安宁度过一生。 然而,她怀的却是个男孩。 虽然宗恪说过,这孩子就跟着他们在这边世界生活,不和那边搅合在一起,但是阮沅对此,却不敢打百分之百包票。 如果十多年后,宗恪在这边过得厌倦了,偶尔想回去看看,他也许会想带上孩子一同过去。让他看看父亲曾经的人生。而且这边日子过得快,那边日子过得慢,恐怕还没等到宗玚成年继位,阮沅的这个孩子就已经十几岁了。 这么一来。只要让这孩子踏上那片土地,朝中必然卷起无数波澜——身为天子的血脉,怎么可能不给一个封号呢? 一边是残障无背景的太子,一边是健康受宠爱的小王爷,群臣必得划分势力,结党站队,两个孩子虽然无辜,这样下去,迟早会被推上夺嫡斗争的前线。 这些,本来是阮沅自己的胡思乱想,但是越仔细考虑,她就越觉得不安,最终还是把心事告诉了宗恪。 阮沅说得非常认真,她不是以开玩笑或随便猜测的口吻说这件事,她是真心替宗玚担忧,也替自己的孩子担忧。宗恪听她说完,也不由认真思考起来。 阮沅说得不是没有可能,宗恪比她更清楚什么叫宫廷,那是以争斗和权谋为基调的世界,发生什么残忍的事都有可能。 最后,俩人做了一个约定:不送这孩子去那边的世界。 “我倒觉得事情不会那么糟。”宗恪笑道,“你以为人家真乐意回去?那个没电没自来水、没有iphone没有超市的世界,就算让他去当皇帝,他也不会肯的。” 宗恪说得十分笃定,阮沅却不以为然,在她看来,权力的诱惑是无限的,比起君临天下,一个iphone又算什么呢?宗恪这么说是因为他有免疫力,可天下泱泱众生,又有几人尝过权秉九州的滋味? 宗恪甚至还说,如果阮沅实在担心,那等孩子大了,就让他离开国内。[]反正季兴德的姐姐姐夫在国外,孩子也不愁没人照看,等他独立性强了,有了自己的人生领域,到时候即便告诉他一切,也没关系。 宗恪这样说,阮沅才略略安心了一些。 那晚夫妇俩说着这些闲话,不到九点,阮沅就连连打起哈欠来。她最近容易乏力,吃得多睡得多,总是自嘲快成猪八戒了。 但是宗恪却不许她再熬夜,他赶紧起身关掉电脑,麻利地给她整理好床铺,让阮沅躺下来,给她盖上薄毯。 天已经秋凉了,虽然老话说春捂秋冻,但是宗恪可不敢让阮沅冻着,好在阮沅怀孕之后虽然麻烦事儿多,身体却一直挺好,没有生过病。 阮沅躺在床上,宗恪靠在她身边,他轻轻抚摸着阮沅的小腹,现在阮沅还不算太显怀,但一想到那里面有一个小生命,宗恪就觉得异样。 他也不是没有当过父亲,但是之前萦玉怀孕的阶段,发生了太多糟糕的事,而且萦玉也曾故意流产过,那一次,为了防止皇后再度自戕,他是叫很多宫人和侍卫日夜看守、几乎把怀孕的萦玉当成犯人一样看管着。 上一次当父亲,宗恪毫无快乐可言,倒像是在一场输定了的战争里,疲惫拖延着的战士。 这一次,总算是一切正常了,他有一个爱着他的妻子,又将有一个注定要爱他的孩子,简直没有一点让他不满意的地方,和上一次相比。简直是天上地下的区别。这让宗恪都忍不住担心,生怕哪里再出一点错,到最后。又弄得满盘皆输…… “家里要不要买些厚垫子?”他突然问,“把客厅卧室和厨房铺一铺?” 阮沅一听,笑起来:“你累不累啊?好好的。买什么垫子?” “咦?要是地上有水,你走路不当心。摔倒了怎么办?”宗恪很认真地说,“至少把过道铺一铺,这样安全些。” “我没那么笨手笨脚。”阮沅拍拍他,“我在家,行动都很慢的,走路也尽量扶着桌椅,哪里会摔着?” 宗恪不出声。 阮沅看他这样。忍不住笑。 “你这样,没事儿都能被你想出事儿来。” 宗恪听她这么说,也笑道:“我这不是紧张你么?” “你啊,瞎紧张。” 宗恪俯下身,对着阮沅的小腹说:“小子,好好听着,这段时间一定要老实呆在你妈的肚子里,不要急着出来,等到了时辰,老子自然带你玩遍这花花世界。要是敢不听话出来太早,老子就打你的屁股!” 阮沅被他说得直乐,说宗恪这样子,活像是对着敌军喊话。 后来她沉沉睡去。夜渐深了,她模模糊糊感觉到,宗恪给她把毛毯掖了掖。 ……日子过得飞快,一错眼,几个月平安过去,到了预产期,阮沅果然顺利产下一个男孩。 孩子很健康,哭声嘹亮,连医生们都赞赏说,一定是个很棒的男孩。 宗恪高兴坏了。 孩子满月的时候,他宴请了季兴德和华扬的老总,以及几个深交的朋友。大家都说这孩子漂亮,而且眉眼像极了宗恪。 后来季兴德问他,打算给孩子取什么名,宗恪说他还没太想好。其实阮沅知道,那时候他已经琢磨好了,只是不大方便和季兴德说。 季兴德猜出了宗恪的意思,他便说,还是让这孩子姓宗吧,别再姓陈了。 于是,孩子就被宗恪取名为“宗瑶”。 宗瑶刚出生那一两年,三口之家的小日子过得很滋润,宗恪像得了大宝贝似的,每天下班哪儿都不去,就回家抱儿子,连阮沅都嗔怪他太宠孩子了,简直没个底线。 但是宗恪却完全不在乎,他说他自己小时候惨,宗玚小时候也惨,现在宗瑶来到这世上,怎么还能让他重复父兄的命运呢?所以,他一定要对他好,用最大限度去爱这个孩子。 这话说得阮沅感慨,从此,也不再阻拦宗恪溺爱儿子了。 宗恪是个很好的丈夫,这一点,阮沅早就知道,事实证明,如果给宗恪一个温暖的家庭,还有爱他的妻儿,那他就能成为最棒的父亲。宗恪对孩子极有耐心,有时候连阮沅都受不了儿子顽皮,忍不住要呵斥他,宗恪却总拦着,他说,男孩哪有不顽皮的?老老实实听话的那是呆子,孩子这样活泼,才表示他很健康。 阮沅无法反驳,她是家庭主妇,只在家照顾儿子,宗恪还得出去上班,在外面打拼,晚上累个半死回到家,又要接手孩子的事儿,他都一点怨言没有,她又凭什么要抱怨孩子很烦人? 所幸宗瑶虽然顽皮,却十分可爱,又漂亮聪明,人见人夸。而且宗瑶特别粘宗恪,每天晚上宗恪一到家,刚会走路的宗瑶,就一只小手抓着一只拖鞋,摇摇摆摆冲上来,把拖鞋放在父亲面前,说:“爸爸,鞋……鞋……” 宗恪每次都感动得不行,鞋也顾不上换,就抱着儿子使劲亲,他和阮沅感慨道,还是自己的孩子对自己好。 阮沅见状,不免郁闷,孩子在她跟前疯闹顽皮,任性得很,从来不肯听她的,可一到了父亲跟前,就像是换了个人,变得又乖又懂事,比电视上的标准小孩还要讨人喜欢。 也因此,宗恪把宗瑶当成了心肝宝贝,生活中,一切以孩子的要求为标准,不管多累多困,每晚也必然要抱着宗瑶,给他念故事书,哄他睡觉。 那时候,阮沅还以为这生活会继续下去,他们三口之家会一直在一起,不分离,每天都能这样甜蜜的生活。 但是宗瑶三岁那年,打扰他们宁静的人,终于出现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一章 来者是赵王宗恒,他从延朝那边匆匆赶过来,将楚州出现大规模叛乱的事情,禀报了宗恪。(.无弹窗广告)情况非常严重,叛军甚至攻破了皖州最为险要的玉龙关。于是这次,宗恪再不能坐在现代社会的办公室里,以延迟状态来遥控指挥了。 最终,在与赵王反复的商议之后,在赵王的极力劝说之下,他决定亲征。 回到家,宗恪告诉了妻子自己的决定,阮沅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宗恪回那边去打仗,少则数月多则半年。那边一个月,等于这边三到四个月,这样一来,他岂不是好几年回不了家? 但是阮沅又说不出阻拦的话,那边的百官群臣,放任宗恪到这边来结婚生子,是已经表现出了极大的忍耐度的,现在国家有事,社稷不稳,皇帝要是不管不顾、继续滋润地过着自己的小日子,这就太过分了。 然而最难过的不是他们夫妇,却是三岁的孩子,他完全不明白为什么父亲要离开家,他也不知道什么叫打仗,什么叫江山社稷,他只知道从明天起,爸爸暂时就不能回家了。 宗恪出发的前晚,宗瑶抱着他大哭,说什么也不让他走,眼见儿子哭成这样,宗恪难过得简直像生离死别,差一点动摇了出征的念头。 阮沅和孩子送走了宗恪,虽然他临走做好了各项安排,也拜托季兴德照顾阮沅母子,但是宗恪的心中,仍旧万分不舍,他舍不得阮沅,更舍不得每天缠在他怀里的小宗瑶。 宗恪走后,阮沅日夜在心中惦念。她不仅得忍受寂寞,还得担忧宗恪的安全,宗恪是去打仗。万一他有个闪失,丢下她和宗瑶,那可怎么办呢?…… 爸爸离开了家。三岁的宗瑶也忽然像是懂事了,他不再缠着妈妈讲故事。也不再一直追问“爸爸去哪儿了?”不仅如此,男孩还和妈妈说,不要哭,爸爸会回来的,爸爸最喜欢阿瑶,他一定舍不得丢下我们,我们等着他就好了。 孩子竟然这么懂事。这让阮沅心中,也多少有了些安慰。 虽然宗恪回去了,好在家中资金充足,再有季兴德以及陈炜父母的照顾,阮沅的生活是不愁的。慢慢的,她也习惯了这样的日夜,不再自怨自艾,想到宗恪临走时的嘱托,于是阮沅就把全副精力放在儿子身上,教他念书认字。陪他游戏。看着儿子一天天长大,五官眉眼越来越像宗恪,她的心中又安慰又伤感。 三年之后,宗恪回来了。 南方的战事结束了。王师大获全胜,楚、皖一带的叛乱被平定,他这个亲征的皇帝,带着凯旋的六军,回到了华胤。 回宫的第一天,宗恪就迫不及待地穿越到现代来,他太想见自己的妻儿了。 虽然宗恪在电话里通知了阮沅,虽然阮沅也和儿子说“爸爸回来了”。可是,当宗恪打开门,走进屋子的时候,他还是呆住了。 六岁的宗瑶,站在沙发旁边,怯生生地望着他,竟一步也不肯往前走! 阮沅在旁边都快哭了,她推了推儿子,说:“阿瑶,爸爸回来了!快去呀!去叫爸爸啊!” 岂料宗瑶一扭头,几步躲到妈妈身后:“不是的!他不是爸爸!” 这一句话,像一道霹雳,砍中了原本满怀欣喜的宗恪! 阮沅哭出来了,她抱住儿子,说:“他真的是爸爸呀!阿瑶,你不是每天晚上都想着爸爸,想爸爸回来么?” 男孩疑惑地看看妈妈,又转过头来,看看门口面色惨白的男人:“……可是,他有胡子,爸爸没有胡子。” 这下,夫妻俩再忍不住,都又哭又笑起来。 宗恪快步上前,一把抱起儿子来! “阿瑶,真的不认识爸爸了?”他颤声问,“真没想起来么?” 男孩被他抱着,又仔细瞧了他半晌,终于大叫起来:“爸爸!是爸爸!爸爸你为什么要长胡子?!” 宗恪忍住泪,笑嘻嘻地说:“爸爸老了,所以就会长胡子。” 宗瑶盯着他,看了半天,摇摇头:“爸爸没有老。是我长大了。” 说完,男孩抱住宗恪,使劲亲了他一下。 他这句话,再加上这个吻,把宗恪的心,整个儿变成了软软的一团蜜糖。 就是从那天起,宗恪下定决心,从此以后,无论如何,他再也不丢下儿子、独自回延朝了。 他要一直把孩子放在身边。 短短几个月不见,孩子就长大成六岁了,这让宗恪十分遗憾,曾经他是希望孩子成长的每一步,都有他这个父亲陪在身边,宗玚那时候他没有好好看护,落下了终生的遗憾,所以宗恪再不想有任何细微的憾事,发生在宗瑶身上。 然而他却偏偏在孩子最重要的阶段,离开他整整三年,宗瑶那声“他不是爸爸”,简直像一枚钢针,狠狠扎在宗恪心上。 他不怪儿子没认出自己,他怪自己,怪自己为了江山社稷,不管不顾丢下阮沅娘俩这么久。就因为这,宗恪心中的愧意更深,自此之后,他对宗瑶更是百依百顺,不愿有丝毫拂其意。等到孩子上了学,他几乎天天去接送,每天下班后,他也抽出时间,尽可能的和孩子呆在一起,宗恪那样子,就好像要补偿之前三年离去的时光。 为了这次回国去打这一场仗,宗恪的心思有了些改变。因为他这趟回宫,见到残疾的太子,这才想起,自己还有个儿子孤零零呆在华胤。想到宗瑶,再想想宗玚,宗恪心里真不是滋味!他觉得两个孩子他哪个都对不起,他这个当父亲的,真是太不称职了。 有没有什么万全之法,让他把两个孩子都放在手心里、再不分离呢? 万全之法,是在战争结束、宗恪回到阮沅身边的第三年找到的。 因为自己当初行医时太过草率,导致皇帝身中蛊毒无法医治。崔玖始终心有愧疚,在接下来的时间,她一直在和崔家的医生们研究解决之道。她希望,不杀死阮沅,甚至不用宗恪离开阮沅。就有办法为宗恪解毒。 功夫不负有心人,办法终于被她找到了。这个消息被送到华胤京城,宗恒第一时间到了现代社会,将此事告诉了宗恪。 于是,一个难题摆在了宗恪夫妇面前:是回宫去接受治疗,还是拒绝治疗,继续呆在现代社会。 宗恪很有些犹豫,他不是不想治好自己的蛊毒。但是一旦治好蛊毒,那他和阮沅也就没有理由再留在现代社会了,朝中意见,一定是希望他们带着孩子回宫,继续他的帝王生涯。 可是那样一来,最开始说好的“决不带宗瑶回那边世界”的想法,就被推翻了。 最终,阮沅劝服了宗恪,让他回华胤接受治疗。 她的立场由不得她不这么做,她在现代社会已经得到了一切:丈夫。还有可爱的儿子。但那边却是一个国家失去了主人,一个站不起来的少年失去了父亲。 强烈的道德感,让阮沅不得不屈服,违背了自己的本心。 宗恪回到宫里。崔玖的后续治疗十分成功,她用特殊的药物压抑住蛊毒的发作,这样一来,即便阮沅回到宫里,站在宗恪面前,他也不会再感到头疼了。 而这么做的代价,只是每个月宗恪都需要按时服用相同的药物,仅此而已。 半年后,阮沅和宗恪结束了现实世界的所有事务,卖掉了房子,辞掉了工作,带着宗瑶,回到了华胤皇宫。 动身之前,宗恪将事情来龙去脉,一一向儿子说明了,他原本以为,孩子会不相信这些,会笑话他在编故事,但让宗恪大感意外的是,当他说的时候,宗瑶听得格外仔细认真,他没有笑,也没有表现出惊奇,或者说“这怎么可能呢!”这之类的话,孩子的那种平静姿态,倒像是父亲向他讲解电器的说明书,就好像,他早料到,事情本来就该如此。 到最后,宗恪对他说,本来不想告诉他这些,本来,他们也不打算回去,但是眼下,他们已经不能再留在这边了。 “这没什么不好。”宗瑶安慰父亲道,“咱们本来就不是这儿的人,妈妈教我念的诗里,都会说‘低头思故乡’,咱们回家去,是理所当然的事。” 小小的孩子,讲话竟然如此成熟,宗恪听见儿子这么说,也不由暗自感慨他的懂事。 十岁的男孩,第一次跟随父母进行穿越,当他第一次站在以往只有电视里才看见过的宏大宫殿前,他说了一句让父母都感觉十分诧异的话。 “和我想的一样。”男孩笑了笑,扭过脸来,望着宗恪,“父皇早该把儿臣带过来的。” 宗恪和阮沅面面相觑! 虽然在家里,阮沅教导过宗瑶,说,等过去以后,不可以再叫“爸爸”,那样人家听了都会不高兴,得叫“父皇”,自己呢,也不可以说“我”,在别人面前,得自称“儿臣”。 本来这一套玩意儿,阮沅和宗恪是当着玩笑一样,教给宗瑶的,宗恪还开玩笑说,得让阮沅看住了宗瑶,不然万一哪天上朝的时候,孩子不管不顾冲到御座上,抱着宗恪大叫“爸爸我要听故事!”……那可就闹了大笑话了。 他们说归说,其实并不担心真会发生这种笑话,因为宗瑶虽然顽皮,在宗恪面前却一向乖巧伶俐,最擅长揣摩父亲的心事,然后把父亲哄得很高兴。 然而宗瑶竟乖巧到这个程度,刚过来第一天就改了口,变得比宗玚还要恭敬有礼,这就是宗恪夫妇始料未及的了。 一个月后,宗瑶被封为“燕王”,十岁的孩子从此,便成了大延朝的小王爷。(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二章 宗恪带着宗瑶回到华胤的那一年,太子宗玚才十五岁,因为一直病弱,看起来和十二三岁的孩子差不多。而宗瑶则长得又高又壮,比同龄的孩子更显大,所以兄弟俩在一起,差别非常小。为此,宗瑶很喜欢和这个小哥哥一块儿玩,他喊宗玚叫“太子哥哥”,还把自己带来的所有玩具,都拿给“太子哥哥”看。 然而宗玚对宗瑶却不太热情,甚至偶尔,还会显出几分恐惧的神色,就像小动物本能感觉到危险,要往后退缩。 后来宗瑶对母亲哭诉,太子哥哥不喜欢自己,不和自己玩,也不爱搭理自己。阮沅心里就有点别扭了。她怀疑,是宗玚身边的宫人在太子耳边嚼舌根,说“燕王”回宫,对太子的地位有威胁,所以太子才会疏远她的儿子。 但是这些话,阮沅不会说给任何人听,更不会去告诉丈夫,她只好温和的对儿子说,玚哥哥腿不方便,不像他能跑能跳,每天围着父皇转,所以看着他,再比比自己,就会产生距离感。 宗瑶听了半天,似懂非懂,他忽然说:“妈妈,你是说,他嫉妒我?” 这句话,说得阮沅心中感慨,孩子太灵敏了,一下子逮住了问题的核心。 “别这么说。”她柔声说,“既然太子哥哥不爱搭理你,那你也别去惹他了,不然爸爸会不高兴,妈妈也会为难。” “嗯!妈妈是皇后,所以太子哥哥也是妈妈的孩子。”宗瑶说,“我也得对太子哥哥好才行,不然那些白胡子老头们,要生妈妈的气。” 阮沅扑哧笑起来,这孩子。脑子里想的事儿,还真是和大人一样。 那时候,阮沅已经被宗恪册立为后。宗恪在那边和她夫妻相称那么多年了,回来华胤,自然不可能让任何人凌驾于她。这原本就是顺理成章的事,宫内宫外。没人敢说一个不字。 尽管蛊毒已经被压制住,但是宗恪对阮沅的心却没有改变,封后的事也是他和阮沅做的商量,他说现在孩子都跟着过来了,又何必非要与既定的制度作对呢?如果不给阮沅一个合适的身份,阿瑶往后的人生路也会受影响。 阮沅也明白,俩人的感情不是给什么封号就能改变的。在一起这么久。宗恪比信任任何人都更信任她。他仍旧像从前那样爱她,就算回到宫里,他们的相处也一如往昔。 虽然母亲这样劝慰自己,虽然太子对自己不怎么热情,但不知为何,宗瑶还是一如既往的爱去挹翠园,只要宗玚没有在念书,他就会很热心的凑上去,问东问西,甚至拉着宗玚一块儿玩。 可惜宗玚这孩子。自小心性就很冷,不喜欢这种热情的接近,人越近,他越躲。往往摆不出什么好脸色给弟弟,宗瑶也不在乎,只是回来以后,免不了和阮沅嘟囔两句。 时间久了,阮沅也不舒服了,她忍不住把这事儿告诉了宗恪,她没有直接去责怪宗玚,却说,儿子真是长了一张厚脸皮:哥哥明明不喜欢自己,还拼命要往前凑,惹得人家烦他,也不知道自觉。 宗恪听了,心里颇为不悦,他早知道长子脾气古怪冷僻,原先念在宗玚有腿疾,尚且能容忍,现在看他竟这样对待热心的弟弟,宗恪就不由生起长子的气来。 阮沅察觉到这一点,心中懊悔自己多了嘴,只好一个劲儿劝宗恪,不要生太子的气,个人脾气是扭转不过来的,宗玚不过是冷落了宗瑶,也没把弟弟怎么样,反正宗瑶是个厚脸皮,没心没肺,不会为此受伤的。 宗恪最后冷冷哼了一声,说:“玚儿那孩子,简直和他娘亲一个样!” 从那以后,皇帝对太子的态度,开始发生微妙转变,他往挹翠园去的次数也变少了,只有在宫人通报太子又生病了,宗恪才会过去一趟。[] 相较之下,宗恪更喜欢小儿子,燕王宗瑶每天都守在他身边,和爸爸说这说那,把自己画的画、写的毛笔字给爸爸看,又百无禁忌地和宗恪说笑聊天,逗他开心,全不在乎有官员就在旁边。 他曾经问宗恪,为什么要封自己为燕王,“难道我是一只燕子么?” 宗恪被他逗得一时笑不可仰。 后来,他很严肃也很温和地给小儿子解释:“不是的,这个字,表示了你的封地。阿瑶,你未来的封地在北方,包括咱们祖先最早的那块地方,燕州包括旧都舜天在内。这可不是人人都能得到的封地,懂么?” “爸爸,封地……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归你管的地方,未来,那就是真正属于你的地方。” 宗瑶想了半天,才说:“爸爸是说,这宫里不是我的地方?爸爸是要把我丢得远远的?” 宗恪一怔! 宗瑶眨巴眨巴眼睛,很委屈地说:“为什么太子哥哥可以在爸爸跟前?为什么爸爸要把我丢得远远的?我也要在爸爸跟前!我不要去那么远的地方!” 这下,宗恪就答不上来了,他总不能说,因为太子哥哥要坐爸爸这个位置,而你,阿瑶,你却得臣服于他,等到爸爸不在了,太子哥哥当了皇帝,万一瞧你不顺眼,那你就得离开京城,去遥远的北方独自生活。 这些话,宗恪说不出口来,也不想说。 宗瑶进宫没多久,就不肯喊宗恪“父皇”了,他总忍不住要喊“爸爸”,要说“我”,阮沅斥责过他好几次,孩子怎么也改不了。后来宗恪说别改了,干嘛逼着孩子改口呢?他就喜欢听孩子喊他“爸爸”,这样才像是真正的父子。 皇帝对太子的感情不如从前,朝中官员们立即嗅出了味道,如阮沅之前所料的那样,官员们立即划分了队伍:太子党和燕王党。两个十几岁的小孩子,果然被推上了斗争的舞台。 阮沅对这结果懊恼不已,为了弥补,她去挹翠园的次数更勤了,对太子的照顾也极为细心,不敢在太子跟前摆丝毫的皇后架子。但是宗玚不为所动,对她的态度始终淡淡的,不肯亲近。 宗恪看出她的用心没有结果,就劝阮沅别再浪费力气。 “他谁都瞧不上,就和他娘亲一样。”宗恪冷冷道,“既然如此,就让他一个人呆着吧。” 所以,尽管皇帝曾下旨,不许群臣议论改立太子之事,但就连皇帝的态度都如此明显,遑论底下人?虽然不许公开议论,私下的谈论却遏制不住,朝中的党争日益汹涌,这股暗流年深日久,反过来,也慢慢影响到皇帝本人。 几年之后,宗恪竟然认真思考起改立太子的事来。 得知此事,赵王宗恒第一个强烈反对。 从一开始,宗恒就对阮沅母子存有戒心,阮沅早就感觉到宗恒不喜欢她,她知道缘故,所以忍耐着。但是宗恒不喜欢她的儿子,这就让阮沅无法忍受了:孩子是无辜的,她有蛊毒,孩子又没有,为什么宗恒要歧视宗瑶呢? 宗恪与宗恒的兄弟感情,原本有着深厚的基础,他们曾经同生共死,一同闯过那么多难关。所以尽管有妻子在耳边嘀咕,宗恪却没受太大影响。 宗恪对赵王印象的改变,关键,在燕王宗瑶身上。 是宗瑶经常“不经意”地和父亲提起七叔,说自己每次去七叔家里找宗琰玩时,都会碰见朝中重臣,而且一个个见了他,神情都不大对头。宗恪起初,没有把儿子的话放在心上,后来他偶然一次将线索对上,这才发觉,赵王府里最近的确经常出入重臣。那些和赵王过往密切的人,基本上都是拥护太子的。 难道说,他们在结党?…… 但是宗恪又努力说服自己,他认为宗恒不可能对自己不忠诚,这么多年的生死兄弟,不会经不起这么简单的考验。 然而如今,宗恒真的旗帜鲜明反对改立太子,这就让宗恪不愉快了。 赵王的意思是,太子虽然身有残疾,但思维敏捷冷静,胸怀大志,做储君,未曾有丝毫差错,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废掉他?皇帝有什么理由,说服天下悠悠众口?! 宗恪听了,只是冷笑,他知道赵王的世子宗琰与太子要好,这么多年,男孩身边只有这一个伙伴,等到太子登基,必然会将朝中要职交予赵王父子。按照常理来看,如果太子被废,赵王一党也必受影响,这么一来,赵王自然不愿改立太子。 但是朝中维护太子的声音太大,老一辈的官员几乎全都站在太子那一边,这让宗恪在愤怒的同时,也感到无比荒谬:几年前,他们还曾同声斥责萦玉,强烈希望宗恪再多几个孩子,不要让这个残疾的亡国公主之子继承大宝。现在,宗恪有了第二个儿子,他们却又反过来维护宗玚,不许皇帝改立太子……他们不就是觉得燕王行事太放肆、和他妈妈一样不合宫里的规矩么? 这让宗恪愈发下定决心:他就是想要冒天下之大不韪,他就是要和这些老家伙们对着干,让自己的小儿子做太子! 就在君臣矛盾日益白热化,即将闹得不可收拾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 这件事,彻底浇熄了争执的烈焰,把一切扭转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 太子死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三章 太子宗玚的突然死亡,纯属意外。 那年的仲夏时分,因为天气太炎热,太子到太液池边乘凉,是夜池边湿滑,太子行动不便,结果一步不稳,不慎滑落池中,燕王宗瑶恰好路过,十五岁的男孩跳进湖里,奋力想救起哥哥,但最终体力不支,若不是几个太监结伴搭救,连宗瑶的一条性命也得葬送池中。 得知此事,宗恪一夜之间,好像老了十岁。 长子意外死亡,这让宗恪心中产生了强烈愧疚,不久之前他还想着要废掉储君,谁知没过几天,孩子就陈尸于他面前,他虽然与前妻感情不和,宗玚又一直是这样冷淡的脾气,不讨他喜欢,但孩子毕竟是他的亲骨肉…… 宗恪心中悲痛,不肯进食就寝,宗瑶就日夜陪伴在父亲跟前,劝父亲尽量想开一些。男孩还边哭边说,如果不是他最后手臂没了力气,太子哥哥一定能被他救起来。这都是他的错,爸爸也不要去责怪太子身边的宫人,要怪就怪他吧。 宗瑶这番话,让宗恪难过又安慰,长子虽然不幸遇难,好在,他最疼爱的小儿子活下来了,这让他不至于太绝望。而且因为宗瑶小小年纪,竟然不怕危险跳下水去,救比他大那么多的哥哥,宗恪也更加重视他,认为他有勇气,有担当。 也因为宗瑶这次不顾性命的义举,朝中很多太子党官员转了方向:反正太子也不在了,燕王又如此仁义,“至诚纯孝”,自己又何必给皇帝添堵、硬着脖子不转弯呢? 于是就在当年,十五岁的宗瑶,最终被宗恪确立为太子。 风波平息。所有人都安心了,宗瑶是如今正宫皇后所出,而且为人又很不错。就算遇见曾经的先太子党人,他也一样恭谦有礼,尊敬有加。不因为旧事而嫉恨对方,因此这样一个结果。几乎没有人不满意,就连宗恪都暗想,也许这就是老天的安排。(.无弹窗广告) 但是那一年,却发生了一件让阮沅极为不悦的事。 先太子身边曾经有两个贴身的宫人,一个叫绿爻,一个叫红离。这名字是先太子取的,从名字的古怪。就可以瞥见这男孩性格的与众不同。 当初太子溺亡的时候,两个宫人都在身边,虽然后来太监们看见在水中挣扎着的燕王,但是真正目睹太子落水一幕的,只有她俩。 这两个宫人,绿爻在太子溺亡的次日悄悄自尽,原因不详,不知是太伤感,还是惧怕皇帝的惩罚。红离则因为燕王的哀求,最终没有受到皇帝的惩罚。据燕王说,太子哥哥性情一向古怪,去湖畔乘凉不许宫人跟着,嫌人都跟在身边。挡住了凉风,所以当他滑落池中时,宫人们虽然看见,却来不及赶过去。 对此,宗恪没有怀疑,即便宫人们就在身边,十几岁的柔弱少女,又不会水,要怎么去搭救一个落水的残障青年呢? 但就是这个红离,先太子故去没有多久,就被察觉怀有了身孕。 这下子,身为后宫之主的阮沅不由伤感,她还以为孩子是宗玚的,这样一来,这遗腹子岂不是皇太孙了? 仔细查问之下,结果却让阮沅大吃一惊:孩子竟然是宗瑶的。 得知这一消息,阮沅差点疯掉! “……怎么可能?!”她愕然无比,“阿瑶才十五岁!” 跪在底下的红离,沉默不语。 阮沅旋即把儿子叫来,质问他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不料宗瑶微微一笑,承认孩子的确是他的。 “你疯了?!”阮沅快抓狂了,“你怎么做出这种事来!” 宗瑶却仍旧微笑,好像这问题一点都不严重:“妈妈,你还在把我当小孩么?我已经十五岁了,父皇十五岁的时候,已经继位了呀。” 阮沅抑制住颤抖,好半天,她才说:“年龄先不提,可是阿瑶,红离是先太子的人……” “这我知道。”宗瑶满不在乎地说,“太子哥哥在的时候,我就喜欢她了,我和红离的事,太子哥哥又不知道。” 这事儿棘手了,阮沅无法处理,只得告诉了宗恪。 宗恪听了也很吃惊,他没想到孩子才十五岁,就给他捣鼓出一个孙子来。 但是后来一想,他又觉得这没什么了。 “阿沅,你别再把阿瑶当小孩了。”他笑道,“就算是中学生,谈恋爱的也不在少数啊。” “可这不是谈恋爱,他们都越轨了!” 宗恪更笑:“老古板,你这是文革思维么?阿瑶既然喜欢那女孩,俩人两情相悦,有了孩子,这不是很正常的事么?反正生米煮成熟饭,我们承认就是,我倒是蛮开心的,可以早早看见皇太孙了。” 阮沅错愕,她没想到宗恪竟然完全不打算惩罚儿子,但是后来想想,阮沅也只有叹息:她的思维还停留在现代社会里,她还以为宗瑶在上中学呢,在这边,在皇宫里,太子与宫女有了孩子,简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数月之后,红离生下一个女孩,孩子很像祖母,容貌极美,稍微长大了一点儿,脾性也和她父亲一样,很会讨好人,宗恪十分喜欢,后来便封她为昭谊郡主。 朝中渐渐平静下来,南方叛乱早已平定,西北鹄邪王的危害,始终没有成气候,如今国泰民安,储君之事虽然一波三折,最终也定了,看来看去,似乎再没什么好愁的了。 但就在这表面的平静中,却渐渐生出一种流言来:先太子不是意外死亡,先太子的死,与当今太子有关。 这流言起初,还只是以一种细微的、不易察觉的状态传播着,后来,流言愈发壮大,竟然传得有模有样,有说先太子死之前就有预感,觉得自己活不久,也有说,其实先太子当日是与太子结伴去的太液池,太子眼看着哥哥落水,等了半柱香的功夫,才跳进去假装施救…… 这谣言,越传越广,终于传入了宗恪的耳朵。 皇帝大怒,一定要彻查谣言是从哪里出来的,就这么查来查去,最终,目标落在了一个人的身上:赵王世子宗琰。 原来,先太子与宗琰一向交好,在他死亡之前的一段时间,宗琰常常被传入宫,与先太子密谈。据宗琰所言:先太子对自身的命运,始终保持着一种强烈的悲观和绝望,他觉得自己活不长了,从丧失了父皇对他的宠爱开始,先太子就嗅到了这股死亡的味道。 “如果未来我死了,那一定不是意外。”先太子这样对赵王世子说,“我的死,必然和燕王有关。” 然后,说了这话没有五天,宗玚就死了。 赵王世子因为得到了死者这样的遗言,心中便存了猜疑,整件事情,他虽然没能目睹,但宗琰不相信燕王的说法。先太子死亡之前,因为日夜思虑担忧,身体变得非常差,骨瘦如柴,因为常年在先太子身边,也曾亲手帮助宫人服侍太子,宗琰知道,太子那段时间,体重轻如薄毯。 而燕王宗瑶,虽然当时才只十五岁,但个头却很大,膂力过人,强壮勇猛,他的功夫是皇帝亲授。平日的武功比试中,那几个十七岁的宫廷侍卫根本不是燕王的对手。而且宫里谁都知道,宗瑶是会游泳的。 这样的宗瑶,要说体力衰弱、救不起哥哥,可真是匪夷所思之事。 但是,传播这样大逆不道的谣言,依然是皇帝无法容忍的,赵王世子很快便被锦衣卫抓了去,然而谁也没料到,经过一夜的严刑拷打,宗琰竟死在了牢中。 锦衣卫向外公布的死因是畏罪自杀。但实际上,真相没能成功被掩盖:宗琰的尸体惨不忍睹,很明显是用刑过重,拷问之人下手太毒,才最终致人于死地。 这其中,就不得不谈一谈锦衣卫的问题了,因为在现代社会发生了某种意外,姜啸之没能再回到这边来,他原先的职务也就产生了空缺。锦衣卫都指挥使的人选,宗恪一直举棋不定,在这种时候,太子就主动请缨,要求来管理这个机构。他说反正每天都闲着,没事情干,爸爸最好给他派点活儿,自己也好锻炼锻炼。锦衣卫是跟在皇帝身边的军队,别人信不过,宗恪难道连自己的儿子都信不过么?而且他可以从这儿入手,慢慢了解朝政,熟悉官场运作,这些事情,光是坐在书斋里读书,是不可能学得会的。 孩子这么说,宗恪也就答应了,但阮沅却不同意。 本来这是阮沅十分不情愿的事,就算完全不了解里头的内幕,光是看电视电影,她也知道锦衣卫、镇抚司这些机构,是多么黑暗的地方。她可不希望自己的儿子变成一个特务头子。 宗恪对此却不以为然。 他说,宗瑶往后是要坐他这个位置的,皇宫不是无忧宫,难道要让孩子一直呆在人性的光明面,从来不去接触黑暗的东西么?那往后登基了,他又要如何处理朝中事务?难道人性的黑暗,是他不想看,就可以不去看的么? 就算是免疫,也得先打一针。 所以最终,宗恪答应了太子的要求,将锦衣卫交给了太子。 然后,换了新领袖的锦衣卫,所办理的第一桩案子,就是“赵王世子诽谤先太子及太子案”。 再然后…… 赵王举兵谋反。(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四章 那一年间,如果用“风云变幻”这四个字来形容,恐怕是远远不够的。首先举兵的是被派在西北的赵王宗恒――因为和弟弟日渐不睦,宗恪早早就把他赶出了京畿――宗恒痛惜儿子无辜被杀,也感觉到朝廷对自己的打压,他最终决定,举兵反抗。 赵王举兵,随之而来的是他的旧部响应,井遥、连翼……这几个宗恪曾经的左膀右臂,也跟着加入了反叛的队伍。他们无法忍受皇帝的猜忌,这几年,就因为曾经是“先太子党人”,宗瑶在皇帝身边,已经说了太多太多有关他们的恶语。 赵王起兵,矛头直指皇后和太子,檄文措辞非常难听,将阮沅和宗瑶骂得体无完肤,说阮沅“以色事君,无德无才”,品行恶劣,又说太子“近狎邪僻,秽乱宫闱,残害忠良”,行事直如野兽。 檄文阮沅没有看见,消息到的时候,宗恪让她退下了。但是站在屋外,隐约听着屋里人念着那檄文,阮沅捕捉到了里面的字句,只觉得额上都是冷汗! ……她听见了茶碗砸在地上的声音。 屋子里,在长久的寂静之后,终于又传出了宗恪的声音:“好吧,既然他要做捍卫天理的忠良,那朕便让他死得其所!” 宗恪的声音听起来既冰冷,又残酷,阮沅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望着屋子里的那男人,昏暗摇曳的烛光下,宗恪的脸颊惨白如纸,黑如深夜的眼睛,闪烁着残暴无比的亮光,那样子。就仿佛是被伤了身体最脆弱部分的兽,不加掩饰的切齿憎恨,让他的脸几乎扭曲变了形! 那是阮沅从来就没有在这张脸上见到过的神情。她呆呆站在屋外,想喊,但是嗓子里。却一丁点儿声音都发不出来。 巨大的恐怖感从阮沅的内心一点点蔓延开来…… 那不是她认识的宗恪―― 那是个残酷无情的帝王。 战乱持续了一年。 这一年之间,阮沅呆在后宫里。(.无弹窗广告)对外面的战事并不清楚,只是偶尔听见宫人说,逆王(就是宗恒)又攻下了哪个州县,王师与之交战甚为辛苦,或者王师又剿灭了多少人,擒获了逆王身边的亲信部将…… 阮沅,只好以默然无声的态度。来面对这一切。 曾经,她与这些人是那么亲密,甚至精心为他们每个人采办礼物,曾经他们都是有说有笑的伙伴,早年彼此真诚无间。 但事到如今她所听见的,却是死亡名单上,一个又一个熟悉的名字…… 如果连她都是如此,那么宗恪心中,又会是什么滋味呢? 那晚,她陪着心绪不宁的宗恪进晚餐。饭刚刚吃到一半,有人就进来通报紧急的战事。宗恪一向是以政务为重,只要有战事来报,无论是吃饭还是沐浴。都不会让通报者久侯。所以,尽管皇后在旁边,宗恪也没有叫她回避,只让人迅速进殿来。 使者是从前线归来的,只见他风尘仆仆,身上、脸上还有干了的点点血迹。他的手中,拿着一个方方的木盒。 看着那木盒,阮沅毫无缘故的,感到一阵心惊肉跳! “陛下,青州鬼门一役,萧铮将军歼灭逆王兵力十五万,逆王在败逃途中被俘,自尽而亡。”使者说,“这盒中,便是逆王的首级。” 黑暗空旷的殿上,刮过一阵冰冷的狂风! 阮沅坐在宗恪身边,她觉得浑身都僵硬了!然后,她就听见宗恪机械的声音:“……打开它。” 木盒被打开,里面,是一颗血淋淋的首级! 阮沅强忍住尖叫,她慌忙扭过脸去,刚刚吃进去的晚餐,在她的胃里狂翻! 空气里,充斥着强烈的血腥气息! 良久,阮沅听见了宗恪的声音:“阿沅……” 阮沅一怔! “我变成我父亲了。”他轻轻的,低声说。 宗恪脸上的呆滞表情,令阮沅不忍目睹。 晚宴因为这突如其来的一幕,不得不草草结束。阮沅起身要回自己的昭阳宫,还没走两步,她忽然,看见躲在阴影里的那个人。 那是她的儿子,宗瑶。 十七岁的少年,立在一排珠帘之后,黑暗中,他闪着两只晶亮的眼睛,脸孔苍白,神情却像吸了毒一样,无比亢奋。 ……如渴望血腥的饿狼。 赵王的叛乱平息之后,宗恪一蹶不振,迅速衰老下去,头发也白了很多,他好像是受了某种打击,变得颓废和猜忌。 手足相残的结局,给宗恪带来了心灵上的巨大伤害,曾经他发誓,绝不像父亲那样猜忌手足、把原本忠心耿耿的兄弟逼进死地,可到后来,他终究还是走了父亲的老路…… 随着时光流逝,宗恪的性格越来越孤僻暴躁,周围的人,他谁也不肯相信,动不动就怀疑人家别有用心。到现在他能相信的,只有皇后阮沅,就连对太子的态度,都不再像以前了。 阮沅察觉这一点,心中不舒服,她不敢质问宗恪是否真的相信了宗琰的话,但她能够旁敲侧击,毕竟,宗恪对她始终保持着信任。 那个冬日的夜晚,夫妇俩守着炉火,闲聊中,阮沅再次提起宗瑶。她笑言,太子觉得父皇不那么爱他了,是因为他这两年太能干了,让父皇太轻松了么?还是因为孩子大了,宗恪受到打击,觉得自己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抱着他讲故事了?毕竟,宗瑶已经满十八岁了。 虽然皇后是用调笑的口吻在说这些话,但是皇帝却没有笑,相反,宗恪的脸上浮现出深深的茫然无措。 “阿沅,你知道么?我父亲,在临终之前曾经留下过一段话。”他突然说。 阮沅一怔,轻声问:“是什么话?” “他说,最可怕的事。是对这人世间丧失了全部期待,却不得不活着。” 阮沅大气也不敢喘,宗恪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还说。这是老天爷的安排:让最凶的小狼崽,咬死其余的狼崽。他说这是我们家的宿命。” “……” 盯着黑暗中,明灭不定的炭火。宗恪轻声说,“当年凌铁做的那些事。我父亲,其实早就知道了。可我万万没想到,这相同的宿命,竟然也落在了我的身上。阿沅,他的诅咒成真了。” 阮沅一时愤怒,她大声打断宗恪:“你是不是在怀疑阿瑶?!你真的相信了宗琰的那些鬼话么?!” 宗恪不答,就好像完全没听见妻子的话。他的眼神木愣愣的,显得那么衰老无力,整个人好像沉浸在噩梦中。 看丈夫这样子,阮沅更加来气:“宗恪,我们在一起二十年了,你可以怀疑任何人,你不能怀疑你的妻儿!阿瑶他是你的亲骨肉,你怎么能对你的亲骨肉心存猜忌?!” 阮沅以为,自己这番话能把宗恪给打醒,让他从混乱的质疑中清醒过来。 然而。她万没想到,宗恪接下来的一番话,却给她当头浇了一桶凉水! “我也是我父亲的亲骨肉,阿沅。我也曾日日夜夜盼望着他快死,一想到他要死了,我就忍不住快活,就觉得自由指日可待。”宗恪说到这儿,抬起两只充满恐惧的眼睛,望着妻子,“你又焉知,阿瑶此时,不也是抱着相同的想法呢?” 阮沅再说不出话来,她忍耐不下去了,起身离开了房间。 那是阮沅和宗恪之间,第一次产生了深深的裂痕。 因为和皇帝闹了别扭,阮沅不肯再去见他,只日日呆在昭阳宫里,和身边的宫人闲聊、看她们做些针线打发时间。 那一日,却有消息通报皇后:红离疯了。 刚听见这名字,阮沅怔了怔,她一时想不起这是谁,后来经过宫人提醒,阮沅才记起,这是孙女昭谊郡主的生母。 红离和宗瑶这两年,闹得挺不愉快,宗瑶这孩子心很花,全不像他父亲,宗恪给他娶了井遥家美丽的女儿做太子妃,后来井遥跟着赵王起事,刚刚过门一年的太子妃听闻此事,悄悄自缢。宗瑶也没急着再娶,他早嫌弃正妻碍事,他自己太子府里一堆侍妾不说,还经常打阮沅身边漂亮宫女的主意,阮沅也曾数落过他,但是宗瑶却笑嘻嘻不当回事,他总说男人嘛就是这德性,像父皇对母后那样坚贞一生的天下罕见,他做不到,也请父母不要再管着他这方面的闲事。 孩子都十八岁了,又是一国储君,而且最近已经在掌管政务,这两年,宗恪心情太坏,都不大沾国事了,所以太子在实质上,已经渐渐掌控了国家大权。 太子掌权,下面群臣也有些议论,他们都说太子性情苛刻,虽然能力很强,但对臣子非常刻薄,完全不像小时候那么温和可爱了,如今的太子大权在握,迅速剥下了从前的恭谦伪装,他戾气十足,纯粹用铁腕手段,而且刚愎自用,对反对他的人总是全力打压、至死方休,根本不在乎外界眼光。 太子监国,短短一年时间,朝中坚壁清野,所有反对太子的人,全都不见了踪迹,剩下的人,对太子惟命是从,甚至超过了对皇帝的效忠。在老臣们看来,太子这样子,不像当今皇帝,倒像是当年那个暴虐的延太祖了。 事情到了这个份上,阮沅也不好说太多,只是平日里,她从别人嘴里听到一些太子府里的八卦:红离因为生了个女儿,心怀怨恨,嫉恨后来生下儿子的其余侍妾,又怪太子对她始乱终弃,就因为她没有生下皇太孙,从此对她不闻不问,太子忘恩负义,也不想想当年,她在先太子身边时,他又是如何勾引她的…… 这话说得就有些不堪了,宫人们传话,也传得支支吾吾,阮沅听了大怒,叫来儿子问他,难道太子府里,还要容忍这等没有口德的疯妇?宗瑶却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他说好吧,既然母后厌弃红离,那他自然会教她规矩。(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五章 此时想起那次的事,阮沅心中不由困惑:虽然乱讲话,但那时候,红离的精神状态看着还算正常,虽然是胡说八道,但理智还没有丧失,这才一两年工夫,怎么人就疯了呢? 没过多久,阮沅去儿子那儿,中途太子有事离席,阮沅独自等了一会儿,却听见下人鬼鬼祟祟的说什么“又在闹了,怎么办呢?拿绳子先捆起来吧!” 阮沅一怔,便叫了那几个下人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下人们无法,只得说,是红离又在发疯,乱嚷乱叫,话说得十分不堪,太子此刻不在,他们不知该怎么办。 阮沅想了想,便叫这几个下人带路,她突然想去看看自己的这第一个儿媳。 下人引路,将皇后引领到太子府的后面,还没走近,阮沅就听见一阵又哭又闹,一个尖利的女人嚎叫,冲破了原本宁静的空间:“……他以为就这么把我关起来就完了?!他当年答应过我什么?!娶我做太子妃!只要助他登上太子之位,他把这天下都给我!” 下人们一听,全都面如土色! 阮沅的脸色也白了,但她不动声色,只叫其他人先退下,她走近了几步,想去看看屋里被关着的红离。 “……绿爻被他玷污,太子找他来质问,他却把太子推入了太液池!要不是他死命按着太子不许他挣扎,太子又怎么会溺亡的?!太子是被他活活淹死的!” 阮沅站在当地,如五雷轰顶! 尖利的女人嗓音还在嚎叫,下面的话更加不堪入耳,都是太子宗瑶当年和她做的那些丑事,阮沅再听不下去了,她拔腿而逃。连儿子都等不及,就回了皇宫。 阮沅崩溃了,不久之后她大病了一场。好几个月都起不来床。 她再也没想到,自己竟然生出了这样一个畜生,这哪里还是个人呢?这分明是一头兽啊!而这个没有人性的家伙。竟然即将接替父亲的皇位,成为这天下的主人…… 一想到这儿。阮沅就想死,她觉得她快疯了,为什么孩子会变成这样?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她到底做错了什么?! 阮沅这场病,从初冬一直到早春,期间宗瑶也曾几番来探望,但是皇后都命人拒绝,她不想见他。虽然他是她儿子,可她不想见他。 然而,让阮沅感到奇怪的是,连宗瑶都来看过她了,宗恪却始终没有露面。 难道他还在生自己的气么?阮沅郁闷地想,虽然她现在明白了,孩子本性不好,宗恪大概是早有感觉,所以才会说出那番古怪的宿命的话。但宗瑶毕竟是他们俩的亲生子,难道为了孩子。宗恪连她也开始嫌弃,就连生病,都不肯来瞧一瞧她了么? 好吧,他不肯来瞧自己。那也不必勉强,阮沅别扭地想,等自己痊愈了,再去皇帝寝宫,给宗恪陪个不是吧。 那夜,阮沅正睡得昏昏沉沉,却听见门外吵嚷,听见声音,阮沅便叫身边人来问,出了什么事。 宫人禀报说,宫内总管泉子要求见皇后。 阮沅心中不由诧异,这么晚了,泉子怎么会要求见她? 凌铁在宗恪回宫之后没几年,便消失无踪,宗恪为此曾伤感许久,他说这宫殿毕竟留不住凌铁。 然后接下来这宫内总管的位置,就由凌铁的大弟子泉子接替。 阮沅和泉子的关系一向不错,当年她在做尚仪的时候,泉子就对她多有照顾,如今虽然她一跃成为皇后,心中仍旧很感念泉子当初对她的好。 但是地位的变迁,毕竟有碍俩人再叙往日交情,因为住进了昭阳宫,阮沅也不常见到泉子,是以她想不通,这么晚了,泉子怎么会突然来昭阳宫? 阮沅命人让他进来,泉子一进屋,便跪下说,请皇后即刻移驾陛下寝宫,再晚了恐怕就来不及了。 阮沅一听,差点晕倒在床上! “……是怎么回事?”她冲上去抓住泉子,“宗恪他怎么了?” 泉子那一年,也有四十岁了,但不知为何那晚他看起来,无比苍老衰弱。 “皇后过去就知道了。”他伏在地上,颤声道,“老奴此次大胆闯入昭阳宫,通报皇后,就没打算活着出去……” “什么意思?”阮沅更惧,“泉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泉子这才断断续续的说,太子已将皇帝囚禁了两个月了,对外只谎称父皇病重,如今朝中一切事务,都交由太子来处理。 原来,这两个月里,宗瑶不仅不许父亲走出房间,他还断了父亲的药,那本来是遏制蛊毒的药物,每个月宗恪都必须按时服用,否则,蛊毒就会发作,让他痛不欲生…… 阮沅完全错乱了! “为什么不早说!”她吼道,“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泉子沉默,看他这样,阮沅才明白,恐怕泉子也被宗瑶控制了,他无法向外通报消息,今晚,既然说是“不打算活着出去”,自然是豁出性命,闯出了宗瑶的控制范围…… 阮沅没再问下去,她甚至都来不及穿戴整齐,便跟着泉子匆匆往宗恪寝宫赶。 进了寝宫,还没往里走两步,侍卫便纷纷亮出刀刃,挡住了阮沅的去路。 阮沅大怒! “我是皇后!谁敢阻拦我?!”她说,竟要用手去推那些利刃! 侍卫们见状,也犹疑不定,他们说,阻拦外人进入寝宫是太子的命令,太子曾说,不许放任何人入内。 就在这时,阮沅听见了屋内传来的惨号。[] 那种声音,只要听过一次,终生都再难忘记,那不像是人发出的声音,倒像是野兽发出的凄鸣。 “是陛下!”泉子抖着嘴唇说。 阮沅的大脑一片空白!她疯了似地推开那些兵刃,不顾一切往里冲! 然后。她冲到门口,就停住了。 屋里很黑,没有燃灯。但是阮沅仍然看见,有一团什么东西,在地上翻滚。 那是一个人。 在那人翻滚过的地面上。到处都是黑糊糊的斑斑血迹,屋内弥漫着一股又腥又臭的味道。随着那人每一次翻滚挣扎,味道就愈发强烈。 阮沅睁大眼睛,她此生,再也没法忘记眼前这一幕:宗恪,她的丈夫,因为剧痛的折磨,不停在地上翻滚摩擦。浑身皮肤早已溃烂化脓,他的十根手指因为太用力抓挠头部,指甲完全脱落,皮肉全部磨光,只剩下森森白骨…… 阮沅尖叫一声,差点跌倒在地上! 身后,一双手恰恰扶住了她,阮沅回头一看,正是儿子宗瑶! “……你这个畜生!”阮沅一个耳光打过去,宗瑶没有回避。“啪”的一声,他的左边脸颊红起来。 虽然挨了耳光,但是太子的神情却丝毫不为所动,他淡淡一笑:“母后怎么来了?” “给他药!给他崔门主留下的药!”阮沅惨叫哀求。“阿瑶,他是你父亲!救救他!” “母后在说什么呢。”宗瑶仍旧微笑,“这里又脏又臭,是关野兽的地方,母后还是移步吧。” 阮沅看着自己的儿子,她简直不认识他了! “阿瑶,你疯了?!你丧失理智了?!”她尖叫,“他是你父亲!他是把你从小抱到大,抚养你这么多年的父亲!” “妈妈一定要这么说,那我也没办法。”宗瑶笑道,“可是,这不正是妈妈你的愿望么?” 阮沅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胡说什么!”她厉声道,“我又有什么愿望?!” “妈妈的愿望,不就是眼睁睁看着这狄虏疼死,看着这大延朝的江山毁于一旦么?”宗瑶甚至顽皮地眨眨眼睛,“我是妈妈的乖儿子,妈妈既然有这样的心愿,我这个做儿子的,又怎么能不帮着妈妈实现心愿呢?” “你胡说!”阮沅浑身发抖,“我怎么可能有这样的愿望!” 宗瑶啧啧叹息,他凑近阮沅,一双兽般恶毒快活的黑眼睛,盯死阮沅:“妈妈,你真的忘记了你是谁么?” “我……我是谁?”被儿子盯得浑身发毛,阮沅开始口吃,“我还能是谁?我不就是阮沅么?不就是这大延的皇后么?” 宗瑶突然哈哈大笑! 阮沅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个狂笑的青年! 他笑得那么张狂,简直快要窒息,只能拿手按住胸口。 在这狂笑间,宗瑶好容易喘了口气:“……你真的以为你是阮沅么?妈妈,你能骗天下所有人,你能骗过爸爸,你怎么能骗过我呢?你又怎么能骗过你自己?” 阮沅傻了! 就在他们母子对话的这段时间,屋内狂叫着的宗恪,不知什么时候没了动静,他终于安静下来,不再翻滚,只静静躺在黑暗的角落里,无声无息。 宗瑶转过脸去,看看地上的父亲,他走进屋,用脚踢了踢宗恪。 毫无反应。 然后,阮沅就看见笑容,像一朵邪恶丑陋的大丽花,绽放在宗瑶的脸上。 “妈妈,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他一字一顿地说,“父皇,驾崩了。” 阮沅只觉得天旋地转! “从此之后,这大延的天下就落在了我的手里。妈妈,您就请看着吧,看我接下来,是如何把这狄虏的江山社稷,毁它个天翻地覆!” 说这话时,宗瑶的表情是那样得意洋洋,那样猖狂疯癫! 于是阮沅终于明白了,她生下的不是一个正常的人,而是一头恶毒的野兽,这头野兽从它诞生之日起,就注定了这样的命运:他将用虚伪的温情,杀死抚养他的那个男人,再颠覆这整个国家,让这个世界,最终毁于一旦。 阮沅惨叫起来! ……有温柔的光洒在她的脸上。 “阿沅?阿沅?”焦急的声音在呼唤她,很耳熟,温暖的手在抚摸她的脸。 阮沅猛然睁开眼睛! 是宗恪。 “怎么了?”他满脸焦虑的看着她,“做噩梦了么?” 阮沅怔怔看着他,忽然放声大哭! 宗恪赶紧抱住她,轻轻拍着她的背:“是做梦了吧?看你。又哭又叫的……到底梦见什么了?” 阮沅只是哭,她死死抱住宗恪,就像有一百年没有见过他。 宗恪看她这样。也没再问下去,只是抱着她,抚摸她的背。让她慢慢平静下来。 阮沅哭了好一会儿,才渐渐止住。她哽咽着,仍旧抱着宗恪不撒手。 到底哪边才是现实呢?阮沅的脑子乱作一团,她到底是在做梦,还是从梦里醒来? 感觉到身躯的笨拙,阮沅伸手去抚摸,原来孩子还在腹中,并未生出来。 “宗恪。你没事吧?”她哽咽着一边问,“你有没有哪里疼?” 宗恪被她问得哭笑不得。 “我能有什么事啊?”他苦笑,“我哪里也不疼,我正睡得香呢。” 听他这么说,阮沅才松了口气,梦里那恐怖的影像逐渐散去,她抬起头来,柔和的家居灯光下,宗恪还是那么好看,年轻。健康,强大无敌。 “……那,玚儿呢?玚儿有没有事?” 宗恪一怔:“玚儿?他不是好好在宫里么?能有什么事?” “玚儿真的没事?” 宗恪叹息:“大半夜的,怎么会惦记起他来?” “可我担心玚儿……” 宗恪更苦笑:“阿沅。你不要做个梦,就把现实一切都怀疑起来了。” 阮沅说不出话,她想说,那个梦太真实太可怕了! 看她脸上又是汗,又是泪,宗恪起身来,拿过纸巾给她擦干净。 “是我糊涂了,天又不冷还给你盖这么厚,热着了吧?”他说,“别盖毯子了,还是换床薄一点的毛巾被吧。” 阮沅看着他从柜子里拿出一床毛巾被,给自己重新换上。 “宗恪,你明天回去看看,好不好?”阮沅哀求地望着他,“回去看看玚儿,看他有没有事。” 宗恪无语,妻子到底梦见了什么?自己肚子里的孩子都不担心,却要去担心前妻的孩子…… 但是这种时候,他也不能马上反驳。宗恪只好答应下来,说,过两天得了假,他就回宫去看玚儿。 直到丈夫这样说了,阮沅才算安了心。 宗恪倒了一杯温水,他扶着阮沅慢慢喝了半杯,阮沅这才觉得,刚才扑通乱跳的心,落回到了胸腔里面,可她的嗓子里还弥漫着咸腥,像是梦中翻腾起的血,依然停留在胸口。 “到底梦见了什么啊?”宗恪好奇地看着她。 阮沅黯然摇了摇头:“很可怕的梦,别再让我想起来了。” “哦……” 放下水杯,宗恪让阮沅重新躺好,他这才关上灯,回到床上。 “快睡吧。”他温声道,“噩梦做完了,接下来就好好睡觉。” 阮沅不出声,她仍旧搂着宗恪的臂膀。宗恪温柔地抚摸着她的脊背,安眠似的轻声说:“……不用怕,有我在呢。” 夜,渐渐安静下来,宗恪的呢喃也慢慢低下去,终于被沉重缓和的呼吸给取代。阮沅却再也睡不着,她把额头贴着丈夫的肩,脸埋在他的胸口,阮沅觉得只有如此,只有让她紧紧贴着宗恪,感受到他肉体的温热和坚实,方才能证实刚才那一切,都只是梦。 窗外夜色里,远处传来模糊不清的歌声,不知谁家还在放唱片,梦幻般的敲击乐里,男人在唱:“thisanillusion……” 是的,阮沅想,只是illusion,她不用再去想了。 她模模糊糊睡了过去。 本章后记:背景music,林峰《illusion》在间奏里,你会听见铁锤敲打钉子的声音……(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六章 接下来好几天,阮沅都显得心神不定,她想让宗恪请假回来陪她,但又不好意思说出口:为了一个噩梦,就让丈夫不上班,这不是太奇怪了么? 但是阮沅真不敢一个人呆在家里,她总觉得这空荡荡的四壁,像是回荡着奇怪的气息,只要一个人呆着,梦里那些可怕的东西就会冒出来,吓得她心狂跳。 后来阮沅就只好下楼去,在小区花园里坐着,和几个同样做妈妈的邻居们一块儿说话晒太阳,聊聊育儿经,慢慢打发时间。只有这样,她的心绪才能平静下来。 宗恪也看出阮沅的恐惧,他想问问妻子到底梦见了什么,但是阮沅不肯说给他听,每次提起,脸孔就变得煞白。宗恪真想不明白:一个梦,至于嘛! 孕妇情绪不稳定,宗恪把这归于生理问题,他琢磨着,要不要再带着阮沅去仔细检查一下?常规检查医院好像做得挺马虎的,花的时间也不长,是不是阮沅的营养方面,还有某些欠缺呢?他最近给阮沅准备的饮食,天然菜蔬比较多,阮沅对肉类几乎没了兴趣,宗恪也不好强迫她吃肉,所以,会不会是偏食引起的问题?…… 那天午后,宗恪正在办公室里,下午三点公司还有个会,但是那些他早已经准备好了,此刻手头暂时没什么急事,他便推开公务,上网查找些关于孕妇营养的信息。 一点钟不到的时候,助理电话进来说,有人找他。 “谁啊?”宗恪顺口问。 “是您的弟弟。”女助理笑道,“陈总,我现在就叫宗先生进来么?” 是宗恒?宗恪一愣,他怎么跑来了? 宗恪记得。上次宗恒过来是两个月前,这么短时间,他又跑过来干嘛? “让他进来……不。乔安娜,你还是让他去小会议室等我好了。”宗恪说。 宗恒来过公司两三趟,助理已经认识他了。为了安全起见,宗恒的身份也从宗恪的堂弟变成了“表弟”。宗恪的助理似乎对他有好感。后来又问过宗恪,他表弟是做什么的。 “很英俊啊!”助理说,“陈总的弟弟真是一表人才!” 后来她有意无意的,又提了两次,宗恪就明白了。他心中不由暗笑,上次的助理对他有意思,这次的助理却转头对宗恒有了意思。只可惜比起赵王府里,那位名冠京华的纪氏夫人,眼前这位助理虽然美丽能干,终究逊色一筹。 宗恪关掉网页,起身去了小会议室。 进来关上门,宗恒一见他,慌忙起身:“皇兄。” 宗恪看了他一眼:“你啊,没事不要总往我这儿跑。” “啊?”宗恒愣住。 “你来一趟,我的助理一个礼拜不能专心做事。”宗恪坏笑道,“拜托。乔安娜是公司里有名的铁姑娘,结果一见你就溃不成军,我真是白培养她了。” 宗恪本来是开玩笑,但是说完之后。却没有得到堂弟的反应。 宗恒的表情很奇怪,像是有什么强烈的情绪在撞击他,本来就处于不知所措的状态,再听见宗恪这个不伦不类的玩笑,结果把他给卡住了。 宗恪诧异看他:“怎么了这是?那边……出事儿了?” 宗恒勉强喘了口气,他摇摇头:“没有。” “那玚儿呢?”宗恪又问,“玚儿怎么样?” “太子?”宗恒一愣,才说,“他没事。宫里一切都好。” 宗恪这才松了口气。 “既然没什么事,你给摆出这么一张脸来干嘛?”他瞪了宗恒一眼,“这两天阮沅一个劲儿催促我回宫看看玚儿,搞得我也吓着了,还以为你来是为了玚儿。” “阮尚仪要皇兄回宫去看太子?” “是啊。”宗恪没好气地说,“也不知道做了什么噩梦,醒来又哭又闹的,非说玚儿有什么事,要我回去看看。” 宗恪这么一说,男人的脸上,那种“卡住”的神情更加强烈了。 看那个万年冰山脸的堂弟,居然露出这种神情,宗恪也不由心里发颤:“宗恒,到底怎么了?” 宗恒沉默,他的眼帘略略下垂,好像是在思考到底该怎么开口。 “说话呀老弟!”宗恪有些着急,“是不是那边出事了?!” 良久,宗恒才摇摇头:“那边没有出任何事。皇兄,出事的是这边。” 宗恪拉过椅子坐下,又指了指沙发:“坐下来说。” 他的声音沉下来,不再带有开玩笑的意味,想必,是做好了听见任何坏消息的准备。 宗恒小心翼翼坐下来,他垂着头,沉思良久,才慢慢开口道:“这次臣弟来之前,曾反复考虑过三天。一来,不知道该不该把此事告诉皇兄,二来,臣弟也不知该如何开口……” 宗恪愣了。 这样子说话的宗恒,是他极少见的,这么多年,宗恒在他面前说话一向开门见山,直奔主题,当初他通知宗恪阮沅七魄已散,那么重大的事,也是照样当头一棒,没想过要给宗恪一个缓冲。 今天这位冷面王爷是怎么了?怎么学会说话绕弯了? 宗恪不由心慌,连宗恒都要绕圈的事,究竟是什么呢? “但是,事情本身重大,关乎大延社稷……甚至关乎皇兄的生死。是以,臣弟再怎么为难、不敢开口,也只好顶着死罪,来这儿一趟。” 宗恒这番话让宗恪更加紧张,但是,宗恪早已训练了自己,如何在最紧张的时候镇定下来。他曾经经历过无数次死亡危机,每一次,都是靠着强力镇定和理智的判断,逃出生天。 “无论什么事,你说便是。”宗恪淡淡地说,“先不用急着给自己扣上死罪的帽子。” 那股卡住宗恒的力量,似乎依然在折磨着他。这让他的脸看起来显得古怪,但良久之后,宗恒终于鼓足勇气。开了口:“皇兄,几个月前,周太傅曾经暗中吩咐臣弟做一件事。” “周太傅?”宗恪莫名其妙。“他吩咐你做什么?” “周太傅让臣弟,再去仔细查一下阮尚仪。” 这一句话。宗恪的脸色顿时沉下来! “他让你查阮沅什么?!” “周太傅说,让臣弟仔细查一下阮尚仪,他说,不要再仅仅关注表面的那些东西,他让臣弟往深里挖,去找一找普通人会忽视的那些细节。”宗恒说到这儿,大着胆子抬起头来。“皇兄,臣弟当时认为,能查的都已经查了,周太傅的嘱托没什么必要,但是既然他这么说,臣弟觉得,再查一查也好,如果真的没有任何问题,就算白费力气,那也没什么。” 宗恪哼了一声:“然后?嗯。我多少猜到了,你又给翻出了点什么来,对吧?是说当年阮沅中的蛊毒比预想中的要严重?我受她的毒害比崔门主所料的更厉害?还是我快死了、寿命只有几个月了,所以你来通知我准备后事?” 宗恪这些话充满讽刺。甚至他隐约觉得,如果真是那样,那他也认了,只要老天爷能让他撑到阮沅生下孩子来,他就认命知足。 宗恪这番话,说得宗恒脸色失血般惨白,他没有立即回答,只拿过身边的黑色公文包,从里面取出一个厚信封。 “陛下,请看看这张照片。”他从信封里抽出一张照片,放在宗恪面前。 宗恪拿起照片看了看。 照片里是个陌生女人,照片是正面像,女人坐在轮椅里,身上穿着厚重的棉袄,棉袄很旧,还有点脏。女人表情呆滞,年龄约莫在三十岁左右,五官平板,容貌庸常,眼神呆愣愣盯着镜头,张着嘴,看那样子,好像神志方面不是太正常。 宗恪皱起眉:“没见过……应该没见过,她是谁?” “她叫阮桂云。”宗恒一字一顿地说,“她有个舅舅,叫厉鼎彦。” 宗恪一怔! “她叫什么?!” “她叫阮桂云。”宗恒又重复了一遍,“她的父亲叫阮建业,她的舅舅叫厉鼎彦。” 宗恪的脑子,嗡的一声! “这是怎么回事?!” “这张照片,是臣弟一个月前,亲手给她拍下来的。”宗恒说,“臣弟查找到了她所在的那家疗养院,她入院的档案到现在都还在,她是十二岁那年进的那家疗养院,自那之后再也没有出来,她入院的原因是事故中头部受伤、以至丧失了智力,还有生活自理能力。” 宗恪的手,开始发抖! 宗恒望着宗恪,他的目光充满怜悯:“皇兄,到现在你还不明白么?你身边那个女人,不是厉鼎彦的外甥。” “这不可能!”宗恪扔掉照片,他的五官有点扭曲,“一定是哪里弄错了!” 宗恒也不马上反驳,他低头,从那厚信封里又拿出两张照片。 接下来,宗恒把这三张照片分门别类摆起来:后来的两张,是一男一女,男的照片已经很旧了,泛着黄,女的照片倒是新拍的,但容貌也不年轻了,差不多也年过半百了。 “这一张,是阮建业。这一张,是他妻子厉鼎琴。”宗恒指着那张中年女性的照片说,“也就是厉鼎彦的妹妹,臣弟在上个月找到了她,她到现在,依然和那个唱花鼓戏的在一块儿。然后,这一份是母女俩的dna检验报告。” 最后,他把那张坐轮椅的女子的照片,放在这夫妇俩的照片的下面,最后,宗恒又从信封里拿出一张照片,宗恪定睛一看,是他的妻子阮沅的照片! “皇兄,即便你不相信dna检验,即便你有容貌失辨症,记不住人的脸孔,但是至少此刻你可以分辨出来,这样一对夫妇,究竟会生下阮尚仪这样的女儿,还是会生下这个自称是阮桂云的女人。” 四张照片摆在宗恪面前,他默默看着,呼吸越来越急促! 平心而论,阮建业夫妇的容貌,都不算是丑陋的。然而也只是“不丑”而已。离漂亮的等级还差着十万八千里。阮建业的五官没什么特色,属于扔在人堆里就找不见的那一类,宽宽的国字脸。眼睛窄小,眉毛粗乱,而且皮肤黝黑。厉鼎琴的容貌更谈不上细致,她像她哥哥。眉眼男性化,倒三角脸,线条近乎粗犷。 这样的两张面孔,与之更接近的,明显是坐在轮椅上的那个痴呆女人! 颤抖,从双手传染到了全身,宗恪扔下照片。坐回到椅子里! 这还不是全部,他突然想,这还没有结束。 宗恪已经预感到了,接下来弟弟将会告知他的更多真相。 ……那一定是让他更加无法承受的事实。 “那么,也就是说,世上根本就没有阮沅这个人?”他喃喃地说,不像是问宗恒,更像是问他自己。 宗恒沉默不语,他慢慢收起桌上那真正的“一家三口”的照片,然后。竟然又从信封里拿出一张照片。 宗恒把最后这张照片,和阮沅的那张照片摆在了一起。 宗恪努力集中起精神,然而,当目光落在了最后那张照片上时。他却愣住了:照片里的女人,身着延朝贵妇的服饰,妆容也是延朝那边的风格,这分明是个延朝女子。 “宗恒,你这是干什么?”他抬头,莫名其妙望着堂弟,“拿你老婆的照片出来干嘛?我又不是不认识她。” “是,陛下见过拙荆。拙荆最后一次入宫是在三个月前,那次太子生日,陛下回宫来的时候,恐怕也见了她。”宗恒说,“这次臣弟特意带了一台数码相机回家,给拙荆也拍了一张照片。” 他在说这些废话的同时,却把两张照片摆在了一起:“陛下现在仔细看一看,这两个人,像不像?” 宗恪本来想说你疯了?阮沅和你老婆又没血缘关系,怎么会像呢? 但是等他仔细看这两张照片,反复一比较,宗恪吃惊得作声不能! 他从来没有发觉,原来阮沅和宗恒的妻子,竟然长得那么像! 宗恒的那位纪氏夫人,名唤梅若。因为美貌名震京师,宗恪在她偶尔进宫觐见的时候,也曾仔细打量过。他当然没有别的意思,纯粹是好奇,而且宗恪常常觉得,这位纪氏夫人长得漂亮是漂亮,可是没有皇后萦玉妩媚动人,后来他爱上了阮沅,就更不觉得宗恒的老婆漂亮,宗恪心里经常想,得了吧,美人名声也是捧出来的,阮沅一点都不比她差。 他从来就没想过,要把这两个人的容貌放在一起比较一下。现在照片放在眼前,宗恪才察觉,这两个女人都是宽额头,小脸,尖下巴,她们的眼睛都是古典的杏核眼,一管鼻子又细又挺,肤白如玉,嘴唇都如婴儿般饱满,小巧却丰润。 唯一的一点区别:阮沅的眉毛有点浓,宗恒的妻子则眉色略淡,而且宗恒的妻子比阮沅胖一点,双颊更丰满,可能是年龄更长、又生过两个孩子的缘故,而阮沅显得瘦,脸颊平滑。 “之前,臣弟也曾说过,看着阮尚仪眼熟,但是想不起来。” 宗恪记起,宗恒的确说过,那次阮沅做西餐请他来吃饭,宗恒就表达过这疑惑。 “后来臣弟反复思索,找不到答案,偶然一日看见了拙荆,突然觉得她和阮尚仪像极,是以才动了心思,要去查一查。” “……为什么?”宗恪小声问,他的目光茫然,“为什么她们这么像?!” 宗恒没有直接回答他,他从黑皮包里,取出一样东西,是一卷画轴。 展开画轴,画中是一个珠翠满头的延朝贵妇画像。宗恪站起身,细细看着那画像,虽然古典人物画比不过照片标准,但他也看出来了,这画中的女子,容貌五官与阮沅神似。 “这画中的女子,因为丈夫入狱,家中被抄检,家道败落,早已经过世。”宗恒说,“这画轴藏在她的贴身家仆那里,因为家仆服侍主人夫妇数十年之久,又感念主母往日对自己不薄,所以一直珍藏着这画像。” “……” “臣弟找到了那个家仆,然后,将阮沅中学的毕业照拿给他看,他一看之下,便对臣弟说:这是他家大小姐。” 宗恪觉得耳畔嗡嗡乱响! 有一种强烈的眩晕,忽然袭击了他,这让他觉得眼前这一切,都开始旋转:天旋地转! 他费力眨眨眼睛,勉强撑住,又扶住沙发扶手深深喘了口气。 “……她和你妻子,阮沅她……和你那位纪氏夫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她们俩的母亲,是孪生姊妹。”宗恒低声说,“陛下,阮沅是拙荆的姨表妹。” 宗恪觉得喉咙疼得不能出声,他艰难地吞了口唾沫,良久,嘶声道:“也就是说……就是说阮沅她……” 宗恒只垂着眼睛,握着拳,大气也不敢出,他不敢去看宗恪死人一样的脸。 “就是说,陛下以前,认识阮尚仪。”宗恒悄声说,“二十年前,陛下就见过她了。她就是那个……” 浑身的气力,顿时抽光,宗恪颓然倒在了椅子里。 强大的压力,像密密的铁,无声且恶毒地嵌入到空气里面。宗恒徒手站在桌前,他不知道该如何收拾这一桌的残局,更不知道,该如何挽救他皇兄的命运。 “皇兄,这一切,恐怕真的是个阴谋。”宗恒终于说。 过了很久很久,久得宗恒都以为再也得不到宗恪的回答,他终于听见了宗恪机械的声音。 “她怀孕了……” 宗恒的心,猛烈一跳! “皇兄?!” “她怀孕了。我一直没告诉你。”宗恪像瞎子一样张着眼睛,茫茫然瞪着宗恒,“阮沅她怀孕五个月了。” 他的眼睛里,一点神采都没有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七章 阮沅在傍晚六点的时候,给宗恪打了个电话。(.无弹窗广告) 宗恪的手机关机。 过了十五分钟,她再打,还是关机。 阮沅皱了皱眉,她以为宗恪在开会。偶尔宗恪也会开会到这么晚,他这人工作起来非常守矩,自己关机,也命部下集体关机,谁要在开会的时候接电话或者查手机,他就把对方赶出会议室。 他曾对部下说,老总来电,你们有助理接,老婆来电,你们也有助理接。助理能帮你抵挡一切――抵挡不了的助理不是好助理,趁早另觅佳人。 他这话说得很多人心里暗笑,早就有人说他是“皇帝脾气”,认理不认人,工作起来比杨总还严格,但是在这间公司,军人出身的总裁,就是喜欢这样守规矩的人,杨总为此对宗恪赞誉有加,还专门把他的这句话提出来赞赏。既然总裁都这么说,大家从此就守了他的规矩。 阮沅也想起宗恪的这句名言,便笑起来,再将电话打去了他助理那儿。 然而助理说,她也没见到宗恪。 “午休的时候,出去之后就没回来,打电话也是关机,下午三点还有个会,我大胆包天想办法给他瞒住了,好歹算是没人发觉。”助理的声音压得很低,似乎现在还在后怕,看来她真是没做过这种事。 “是么?”阮沅也奇怪,“他出去之前,没说什么事?” “没有。”助理顿了一下,“对了,陈总的弟弟中午来过。” “弟弟?” “就是姓宗的那位先生。” 阮沅一怔,宗恒来了?难道说宫里出事儿了?! “……后来我把宗先生送走了,陈总就一直坐在小会议室里,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快上班了,我去小会议室找他,却发觉他不在里面。” 这么说。宗恪和宗恒不是一起走的?阮沅糊涂了,如果是宫里出事,他们应该一同离开才对。而且怎么说,也会给自己或者助理留下讯息。 这么突然不见。算怎么回事? 阮沅虽然满腹困惑,却依然向助理道了谢,多谢她帮着在老总面前隐瞒。 “沅姐,这没什么。”助理马上说,“但是我当时看陈总的脸色不大好。” “脸色不大好?” “好像……大病了一场。”助理惴惴道,“我和他说话,他也好像听不见似的。” 阮沅握着电话。说不出话来! “是不是……你们吵架了?”助理不安地问。 “没有。”阮沅勉强笑道,“乔安娜,你别担心,我们俩没什么事,可能是他弟弟那边有难题了。这样吧,如果文森特等会儿回了公司来,叫他给我打个电话。” 助理答应了。 放下电话,阮沅又捧着脑瓜仔细想了一番,她还是想不出来宗恪究竟是遇上了什么事。 她再抓起电话,打宗恪的手机。 还是关机。 宗恪彻夜未归。阮沅担心了一夜。 无论她打多少次手机,那边始终关机,她往小秘书台发了无数次信息,叫宗恪开机后给她电话。但是,一个回音都没有。 阮沅在床上整整坐了一通宵,也哭了一通宵。 她现在觉得凄惨了,她现在知道没有婆家也没有娘家的凄惨之处了:丈夫一夜未归,她甚至都不知道该去问谁。 半夜两点,阮沅终于拨通了厉婷婷的电话,厉婷婷本来睡得迷迷糊糊,一听是阮沅的电话,赶紧清醒过来问她什么事。 阮沅哭着和表姐说,宗恪一晚上没回来,手机也不通,她到处都找不到他。 厉婷婷叫阮沅先别哭,她去问问姜啸之。 半个小时之后,厉婷婷来了电话,她告诉阮沅,姜啸之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但是应该不是那边的事。”厉婷婷说,“否则姜啸之会知道的,我刚才叫他回去查,恐怕过两天才能给我信息。” 阮沅含泪道了谢,厉婷婷又劝她别太慌,再等等。 挂了电话,尽管得了表姐的安慰,但阮沅还是无法入睡。各种可怖的思绪在她的脑子里飞转,她吓得几乎无法呼吸。因为宗恪没回来,阮沅没吃晚餐,她什么都吃不下,只是抓着手机,不停给宗恪拨电话。 宗恪的手机,直到次日下午三点,才算打通。 听见待机彩铃,阮沅喜极而泣! 不多时,宗恪接了电话,阮沅差点哭出来! “……你去哪儿了?!”她又哭又骂,“为什么不开机?!你吓死我了!” “出去,有点事。” 宗恪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奇怪。一整夜未归,他似乎不打算给妻子一个解释,他的语气那么平静,甚至平静得有些冰冷,这让阮沅不由害怕起来。 “……宗恪?”她小声问,“是你么?” 那边,在停了片刻之后,才说:“是我。” “你现在在哪儿?!” “我在公司。”宗恪说,“马上要开会了,有什么晚上回来再说,好么?” “哦,好,那你晚上……” 电话断了。 阮沅怔怔看着手机,她吃惊得忘了呼吸! 这是宗恪么?!是她的丈夫?他从来没有这样和她说过话,从来没有。无论何时,只要接到阮沅的电话,他永远都会等她说完,即便再急再忙,他也会说“亲爱的,我现在实在没法听你说,等会儿再打好么?”,而不会像现在这样,话都没听完就挂了电话。 他到底怎么了?! 阮沅再不敢打电话了。 她干脆起身,自己做饭,不管宗恪发生了什么事,他昨晚一晚没回来,今天去了公司又忙着开会,身体一定供给不上。今晚他多半得回来吃饭,她还是先把饭菜做好再说。 阮沅挺着怀孕的肚子,在厨房里呆了两个钟头。她做了不少菜,又煲了汤。菜都是宗恪平日喜欢吃的,她自己这几餐都没好好吃。一夜没睡,又忙了这顿饭。此刻,已经疲倦得眼冒金星、上气不接下气了。 饭菜是七点做好的,阮沅一直等到了十点。 宗恪还没回来。 期间她熬不住了,自己先吃了一小碗,又上床去躺着,但是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 十二点过了,她才听见门响。 阮沅慌忙起身下床。她走到客厅,就看见宗恪开门进来,他身上,还是昨天早上出门的那身深蓝西服。 “……回来了?” “嗯。” 没有解释。 阮沅呆立在客厅里,看着他锁门,放下包,转身进屋,脱外套。 她没来由的一阵心惊肉跳,之前堵在嗓子眼里的那么多问题,现在一个也不敢问了。 “我做好饭了。”阮沅低声说。“要不要给你热一热?” “不用了,吃过了。”宗恪说。 他将领带挂好,走去卫生间:“我去洗澡,你先睡吧。” 阮沅扶着卧室的门。她的心,一个劲儿往下沉! 刚才宗恪做这一切的时候,甚至都没有看她一眼。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既然宗恪不想吃饭,阮沅没办法,只得回到卧室。 她躺在床上,无比难过,刚才宗恪匆匆从她身边走过,连头都不抬一下,就好像她是空气。是透明。他为什么要这样?阮沅忍不住泪往外涌,她等了他一天一夜,忙了一下午,辛辛苦苦做了饭等他回来,他回来了,却看都不看她一眼…… 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事? 阮沅在床上躺了好长一会儿,宗恪才从浴室出来。他进了卧室,用毛巾擦着头发。阮沅侧过身看着他,等待着他说话。 宗恪停下手来,将毛巾搁在椅子上,他走到床边,坐下来,拉开被子。 “睡吧。” 说完,他躺下,关了灯。 还是不看她一眼。 黑夜中,阮沅静静翻过身来,她没有忍住,眼泪顺着脸颊无声滑落。 宗恪变了一个人。 他变得很冷,寡言少语,在家中,如果不是迫不得已,他几乎不开口。 他的笑容没有了,那些温柔的举止也跟着笑容一同消失,他现在,只做绝对有必要做的事,比如买菜做饭、买油买米、换洗床单、给房间消毒、开车送阮沅去例行检查…… 他成了个家政保姆,不参与任何家庭意见的标准保姆。 而除此之外,他甚至连家都很少回,宗恪在公司呆的时间变长了,打电话过去,不是说要开会,就是说老总有应酬,而且往往说不了两句就挂掉。 阮沅都快疯了! 她夜夜哭泣,却不敢让宗恪听见,只能把脸埋在枕头里,她不敢问,她也知道宗恪不会给她解释,她知道宗恪也没睡,他也一样夜夜无眠,眼窝深陷。可她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有时候看见他躺在床上,凝视着虚空,那样子,就好像死去了一样。 她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事在折磨他,但她能感觉到,那折磨宗恪的东西在一天天用力,像硕大无朋的石磨,无情地挤压住一颗小核桃,化为齑粉就是最终结果――如果他挺不过来的话。 宗恪也还是很少看她,偶尔俩人目光相接,阮沅就会觉得,那目光里什么都没有,毫无遮拦,也毫无温度。 起初,阮沅还试图和他说话,想引起他的注意。但是很快她就失望了,因为宗恪几乎不怎么回答她,多数情况,都只是嗯啊应付。她再问多一句,问他到底怎么了,他就会说,没什么。 “什么都没有。”宗恪淡淡地说,“最近公司忙,我回来得晚,你自己多加小心。” 阮沅也曾打电话给他的助理,悄悄问她,到底最近公司出了什么事。助理说,什么事也没有啊。 “但是最近,陈总的脾气是变得不大好了,人看起来很冷。”助理说,“大家都很紧张,不敢有丝毫差错――沅姐。我还想问你呢,他是不是在家里有什么不痛快了?” 阮沅答不上来,只说。自己会去劝丈夫的。 这当然是无奈之下的谎言,她又从何劝起?她现在,都没有勇气和宗恪说话了。 一周之后的某个深夜。宗恪又是很晚才回来。阮沅一开门,就闻到了扑鼻的酒味儿! 她吓了一跳! “怎么了这是?!”她赶紧上前。想去扶住有点趔趄的丈夫。 岂料宗恪却推开她,他定了定神:“今晚有应酬,喝得有点多。” 阮沅被他那一推,也不敢动了,她最近已经习惯了,宗恪似乎很不喜欢被她碰到,那样子就好像。她的手指时刻分泌着什么肮脏东西,会沾染到他身上。 良久,阮沅才哑声道:“哦,那……我去煮点茶。” 她进了厨房,轻轻抽了一下鼻子。 宗恪有多久没沾酒了?阮沅几乎想不起来,好像从他们在一起……不,确切地说,是从中毒失明之后,就再没有碰过酒精。后来进公司,各种应酬。他也以身体不好坚决拒绝,他和阮沅说过,既然戒了,就不要给自己任何理由开戒。他可不是那种意志薄弱、连酒都戒不了的废柴。 谁知话说了才一年,他就又喝酒了。 阮沅在厨房里烧着水,心情低落到极点,她怎么会看不出来,宗恪又开始喝酒是因为心中有事?那一定是他完全没法处理的糟糕事情,不然,宗恪不会借酒浇愁。 可是宗恪什么都不和她说,他把自己变成了一座冰封的城堡,在暗处悄然崩塌,却不许任何人接近。 茶煮好了,阮沅回到客厅,宗恪竟然横躺在沙发上,睡着了。 阮沅想了半天,走到他身边,推了推他:“宗恪?回床上去睡,好不好?” 宗恪翻了个身,脸冲着沙发里,没有理她。 阮沅忍住泪,她直起身来,去卧室拿来毛毯,给宗恪盖在身上,又关掉了客厅的大灯。 阮沅没有回卧室去,她就坐在旁边的沙发里,看着熟睡的丈夫。 黑夜里,房间十分安静,宗恪发出低低的鼾声,阮沅靠在沙发里,望着他,她觉得这房间的四周渐渐变异。 那些墙壁,那些家具桌椅,慢慢溶为了一体,它渐渐变成了一口庞大的棺材,把他们俩关在里面。 她听见了锤子敲打板缘钉子的声音…… 阮沅心口突的一跳! 她猛然睁开眼睛,又凝神听了听,原来是雨声,外头下雨了。 淅淅沥沥的秋雨,点点滴滴敲打在窗台上,冰冷而无情。阮沅虚弱的喘了口气,她抬手抹了一下额头,竟发觉满是冷汗! 阮沅心慌,赶紧起身弯腰去看宗恪,却发觉宗恪醒着,他睁着眼睛在发呆。 “醒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宗恪不动。 阮沅想了想,又小声问,“要不要喝点热茶?茶还在炉子上……” 宗恪慢慢点了点头。 阮沅宽下心来,她慌忙起身去厨房,却忘了开灯。端了茶从厨房出来,刚到客厅门口,阮沅只觉得脚下一滑,一个不稳,“扑通”一声跌在地上! 这一声,像是把宗恪从梦中唤醒,他条件反射般跳起来,冲过去! “阿沅!” 宗恪打开灯,用力扶起阮沅,他一脸焦急:“摔着哪儿了?!” 其实是刚才阮沅端茶倒水时,不小心洒了些水在地上,她太急,拖鞋也没穿好,鞋底打了滑,才摔倒的。 尽管膝盖和手肘钻心的疼,阮沅却勉强笑道:“没事,我没摔着。就是一屁股坐地上了。” 宗恪看看地板上,茶盅洒了,茶水溅得到处都是,一地的碎瓷片。 他将阮沅搀起来,到沙发前让她平躺下来,又拿住她的脉搏。 脉搏有些急促,但是脉象还算平和,宗恪是武林人,跟着凌铁和崔景明学了些粗略的医道,是以大致能判断出状况。 感觉情况不太严重,宗恪这才松了口气。 “你急什么?”他皱眉道,“倒个水,至于慌成那样么?” 阮沅垂着眼帘,不吭声。 宗恪又仔细检查她的身体,这才发觉阮沅的手肘和膝盖都擦破了。他忍住想责骂她的念头,一声不吭起身去拿了家用医疗箱,蹲下身来,给阮沅止血。 宗恪低着头,仔细给阮沅的伤处涂药,涂着涂着,他觉得有水滴落在自己的手臂上。 宗恪抬头一看,是阮沅在哭。 她哭的一点声音都没有,只是大颗大颗的眼泪不断滑落,就好像生怕惊动了他。 宗恪停下手来。 他听见了阮沅的声音:“……你要是不想再见我了,这两天,我就收拾收拾搬出去。” 宗恪的手微微一颤! “孩子已经快六个月了,没法流掉,我也不想去引产,往后,我一个人来养他,你若连他也不想见,我也不会逼你。” “阿沅,不是的……”宗恪抬起头来,艰难的开口,可他不知该说什么。 阮沅忍住泪,她竭力想让声音变得正常平和:“我不想我们为了什么争吵,那样太伤心了。宗恪,可是这样子,你难受,我也难受,你不用解释。往后,如果哪天想清楚了,愿意和我说,那再和我说一声,也行。” 宗恪的嘴唇微微发抖,他放下手中的药棉,抱住阮沅。 他能感觉到,自己在抱住她的那一瞬,阮沅本来僵硬的身躯也变得柔软无力,有温热的液体落在他的颈上,是阮沅的眼泪。 那些眼泪,滴落在他的脖颈上,也滴落在他的心上…… 就在那一刻,他心中那巨大的冰凌,因这热泪忽然开始溶解,从刚硬到柔软,再慢慢化去,至此,不见踪迹。 “阿沅,我不想离开你。”宗恪忽然轻声说。 阮沅一怔! “我不想离开你,也不想离开咱们的孩子。”他继续说,“以前的事,我想,我可以试着放下来……” 以前的事?阮沅弄不明白,以前发生了什么事? 宗恪抬起头来,看着她,他的声音发颤:“你说过要信任我,也信任我们两个。你说得对,我……有时候会犯了糊涂,会忘记这句话。” 提起以前的誓言,阮沅一阵心酸,他们俩这几年分分合合,好几次都差点结束,最终还是扛不过这想念,回到了对方的怀抱。 “我想明白了。是我不好,掉进了从前的窟窿,一时间昏了头,竟然忘记了现在,忘了咱们好好的过日子。”他紧紧搂住阮沅,贴着她的耳朵悄声说,“对不起,阿沅,对不起……” 可以了,这样就可以了,阮沅抱住宗恪,泪如泉涌,她再不想去追问那是什么事,不想逼着宗恪解释这几天他冷落自己的原因,她什么解释都不要了,只要这个人还能回来。 ……回到她身边来。(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八章 深秋的时候,他们去买婴孩的衣服。(.无弹窗广告) 因为是男孩,所以太花哨的粉红鲜红的衣服,都不能考虑,买了几套以后,阮沅觉得外头的样子太少,还是决定自己动手来做。反正她每天在家里也没太多事情可干。 于是宗恪就给她买回家各种材料,从夏天的肚兜,到冬天的棉袄,她都打算亲手做,还有针织的毛衣毛裤小毛鞋。宗恪有时候就说她,计划制定得太庞大了,真要全套做下来,她自己得累个半死。 “我不会累着的。”阮沅笑道,“就靠在床上做,缝几针累了,靠在棉被上睡一会儿,马上就休息过来了。” 那时节,她在窗前做一双虎头鞋,小老虎的花样子是她自己绣的。样子不算太精致,阮沅的手受过伤,太精致的花样已经绣不出来了,东西做出来,再怎么努力总有些瑕疵。 “可怜的孩子,有这么个笨手笨脚的笨妈妈,不知道长大以后,要怎么笑话我呢。”阮沅叹气。 “那我就得警告这小子,再怎么不好看,也是他妈妈亲手给他做的。有本事让他也娶个能亲手做的媳妇去。”宗恪哼了一声,“我怕他往后娶的媳妇,连针都没穿过。” 阮沅笑起来:“人家也不稀罕这个,人家小夫妻瞧见了,还要嗤之以鼻,嫌弃占地方、嫌土气呢。” “才不会。”宗恪摇头,“咱们不会养出那样的孩子来。” 阮沅看了她一眼,笑。 “他会懂你的辛苦,咱们什么都不用和他说,他也能感知到。”宗恪笃定地说,“他是个通情达理的孩子。” 宗恪就是这样。阮沅不由感慨,他好像总有一种强大的能力,让事情不至于变坏。而是按照他的希望来发展。 发愣的时候,宗恪起身去厨房,不多时。他端了杯热牛奶回来。 “趁热快喝了,今天的任务就完成了。” 阮沅叹了口气。放下手里的针线。 她最近不像从前那么着迷奶制品了,尤其不喜欢喝牛奶,和宗恪讨价还价也不行,阮沅嫌牛奶没味儿,他就给牛奶加蜂蜜,加鲜榨果汁,调出味儿来。 宗恪说。不爱吃肉可以不吃,煮肉汤,她喝汤,他来吃肉。不爱吃菠菜,他给换成小白菜,但是牛奶却一定得喝,没得商量。宗恪信不过市场上的牛奶,这些孕妇奶粉,都是他托人从境外带回来的。 “一点都不好喝。”阮沅捧着杯子,恨恨看着他。 “乖。快喝。” “难喝死了。”她边喝边嘀咕。 “喝完了就好了。” “明天我不喝了。”阮沅耍赖,“你叫十个侍卫绑着我,我也不喝!” “我不会叫人绑着你。”宗恪安详地说,“那样的傻事。年轻时干一次也就够了。” 阮沅陡然一惊! 她捧着牛奶杯,默默喝着牛奶,隐约觉得自己好像说错话了,心中不由忐忑。 “傻瓜,别放在心上。”宗恪摸了摸她的头发,微微一笑,“过去做了蠢事,承认就是。若能再回头去,我倒是想和你表姐说声对不起呢。” 这是让阮沅暗自吃惊的变化。 从那段时间不知缘故的性情突变、后又返回到平时的样子,阮沅就感觉到了宗恪身上的变化,这变化发生得很微妙,却很深刻,像是在宗恪的心底,发生了一场翻天覆地的变革。 你见过一个男人真正达到成熟么? 那是极为罕见的,事实上,这个世界上的绝大多数人,都谈不上成熟,他们终其一生都活在过去,在母亲的摇篮里,平时他们可以用庄严的衣装、理智的谈吐来遮掩这一切,让人误以为他已成年,是个成年人了。但是一旦生命出现裂缝,一旦那摇篮倾斜得角度大了,让他不舒服了,他就立即暴露出婴儿的一面,哭骂这世界为何不让他安宁舒适。 所以,宗恪最近的沉静,才会让阮沅如此吃惊。 那样子就好像,他把一切都看透了,看明白了,他终于知道生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从而也心甘情愿担当起这责任来――命运抛给他的责任。他不觉得这是罪责或是某种冤孽,即便这命运让他痛苦,让他投告无门。 他毫无埋怨地咀嚼着这命运,尽管他还搞不懂它,也不知道它将会把自己带去何方。就好像那些不再重要,他把这些疑云推到一旁去,像最开始那样进入爱里面,只是比最开始更加清醒,更加明白自己想要什么。 他只是想和阮沅生活在一起,用自己的方式去爱她,也去感受她回应的爱,这便是全部。 就好像他打定了主意,这样的日子,多过一个小时算一个小时,多过一天,算一天。没有奢望,也没有抱怨,甚至也全无悲观。 所以,尽管宗恪什么都没和阮沅说,尽管她根本就不知道是因为什么,才引起了丈夫这样的变化,可是阮沅不觉得心慌,甚至之前,那个古怪的噩梦所引起的忧虑,也在这无限平和里慢慢消散。因为如今她身边这个男人,比以往更加坚定,也更加强大,充满了力量:与命运相抗衡的力量。 晚上,他们躺在一起,宗恪抚摸着她的小腹,感受那里面生命的迹象,夜是那么安静,阮沅觉得他们这样子,倒像是恭谦地等待着新生命的降临,等着他来到他们的生活里,将一切都洒上他独特的味道。 也许世间每一对为人父母的夫妻,都曾这样等待过,期盼过。 “再过几个月,就不会这么安静了。”阮沅漫长的叹了口气,“一定会很吵。” 宗恪笑了笑,没出声。 “吵得久了,咱们慢慢习惯了,等到哪天他不乐意吵了,嫌这家里太闷,跑出去了,咱们又会不习惯。” “嗯,所以刚开始就让他吵吧,不管多么吵都好,反正人家早晚得跑掉,幸好,我也不打算指望他。” 阮沅诧异:“你不指望他?” “指望他做什么?”宗恪笑道,“人家又不会陪你一辈子,人家有自己的小日子要过。” 阮沅苦笑。 “阿沅,以前说的话,还算数么?”宗恪忽然轻声说。 “什么话?” “说要一直陪着我的话。”宗恪抬起头来,看着她,“不会不见,也不会变得让我不认识。” 阮沅的心里开始发软,她低声说:“当然算数。就算生了孩子也会一直陪着你,不会不见,也不会让你不认识。” “嗯,那我就放心了。” 阮沅哭笑不得:“你在想什么啊?难道担心有了孩子,我就不顾着你了么?” 过了一会儿,她才听见宗恪说:“不是的。我只是想,也许未来会发生什么,你会怀疑起这样的生活,觉得它不对,没意义……” 阮沅又想吐血又想笑:“你把我当成许三多了?都说了,我这种人得不了抑郁症,产前抑郁、产后抑郁都不会,我这样的性格,根本就没有说服力。” “我也觉得不会。”宗恪把脸埋在她的掌心,喃喃道,“只是偶尔,还是会去想。” “……” “万一真有那么一天,阿沅,你先耐下心来,好不好?”他抬起头,望着阮沅的眼睛,“别急着做决定,先看看眼前。” 阮沅叹气:“我算是知道了,得抑郁症的不是我,而是你――老兄,你要勇敢一点!真的不用怕,其实生孩子没那么吓人的。” 宗恪被她逗得笑起来。 “好吧,我不说了。”他温言道,“阿沅,只要你愿意,我会一直陪着你走到底。” 宗恪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似乎比俩人缱绻缠绵时,吐露的那些甜言蜜语更加真心,这让阮沅不由心动,又没来由的觉得伤感。 虽然最初那种发疯般的热爱已经消退,虽然刚刚获得时的那种兴奋也已不在,可她心里,还是这么喜欢宗恪,哪怕在家里做家务,偶尔抬头看见了他,心里也是一阵温暖。之前他无缘无故冷落她,阮沅心如刀绞,痛不欲生,也依然舍不得他难过,宁可自己悄悄走开。她早想过了,她不要别人,再好也不要,她只要这个火焰般炽热、溪水般清澈、明月般俊朗的男人,她只愿意和他在一起,共同度过这清淡静远的后半生。 “好好的,说这些干什么?”阮沅低声说,“难道咱们以前都是白过来的?这么多年了都……” “也是,这么多年了。”宗恪笑,轻轻摩挲着她的手,“原来咱们都过来这么多年了,竟然……这么久了,你不提,我都忘了。” 阮沅忍笑道:“我看你啊,是不是又要给人当爸爸,欢喜得傻了?” “可不是嘛。” 阮沅温柔的抚摸着他,就像抚摸一只英俊的短毛猫。那是无限宠溺的抚摸。 后来,再没人出声,他们只是依偎在一起。深秋傍晚,不知何时又开始落雨,细细绵绵沾在玻璃窗上,模糊了外界晦暗的景物。 窗外尽管凄风冷雨,但是屋里却这么温暖,整个世界越来越安宁,风烟俱静,令人不由悠悠出神,就好像这时光,悄悄落入一个被遗忘的假期里。(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九章 后来,宗恪就开始琢磨起孩子的名字来。 他搬回家几本辞海,翻来覆去查找,嘴里念念有词。阮沅笑他快成文字学家了。 “这事儿是大事。”宗恪严肃地说,“得按照辈分来,又不能重了前面人的名字,而且还得意义好,还得顺口,还得好写好听好看,能不麻烦么?” 阮沅知道,皇族起名字非常麻烦,孩子虽然在这边出生,而且应该不会送回那边去,但名字仍然得记入皇室族谱中。帝王的每一个孩子,取名都得小心,因为说不准万一,就会产生避讳的麻烦。在宫里那一年,阮沅曾经不止一次犯错,她忘了避讳,总把宗恪的“恪”字给写完整了,按照规矩,那边百官的公文里,写到“恪遵功令”这四个字,“恪”字总得少一两笔才行。 阮沅说好吧,反正她没什么学问,这起名字的事情,就交给宗恪了,但是他得快点,别拖拖拉拉等到人家来上户口了,还交不出卷子。 “不打算让他姓陈了?”阮沅问。 “不打算。”宗恪干脆地说,“孩子是咱们的,当然得姓宗。陈炜的父母会体谅这一点的。” “那,往后孩子和你不是一个姓,外人知道了怎么想?” 宗恪眨眨眼睛:“他们爱怎么想怎么想,再大也大不过‘我乐意’三个字。” 阮沅苦笑。 那天阮沅靠在床上,还在给孩子做那只虎头鞋,这双鞋快完工了,两只小老虎瞪着可爱的大眼睛,模样栩栩如生,再有个半天功夫。就全做好了。她在忙针线活,宗恪则抱着一大本辞海,趴在桌上翻来翻去。又拿笔在纸上划来划去,不满意的就刷刷涂抹,阮沅看他皱着眉的样子。心中只觉得好笑。 “唉,就这样了……”他终于合上了辞典。往椅子背上一仰。 阮沅听他这么说,好奇心起:“想出来了?” “嗯。”宗恪点点头,“反复考虑了好几天,比较来比较去,还是这个字好。” “什么字?” “瑶。”宗恪扭过脸来,看着她,“就叫宗瑶。好听吧?” 阮沅的脑子,嗡的一声! 手中的针一下扎到了指头,她疼得“哎呀”叫出来! 宗恪慌忙起身:“怎么了怎么了?!” 阮沅赶紧勉强笑了笑:“没什么,不小心被针扎到了——怎么想到用这个字的?” “孩子这一辈的,都是用的王字旁。”宗恪说,“宗玚,宗琰,宗玥,宗珺……都是美玉,这一个。也得一样。” 阮沅含住流血的手指,她的心,突突地跳! 为什么宗恪会选这个字?为什么偏偏是这个字!她心慌意乱地想,梦里那个野兽般的男孩。(.)不也叫的这个名字么?…… “觉得这个字好?”她抬起头来,看着宗恪。 “我觉得不错呀。”宗恪低头看看手头那几张写满名字的纸,“一来,好些字都太难写了,若是在宫里还没问题,可在这边,上学上班什么的,咱们不能给孩子造成障碍;二来,王字旁很多字都像女孩儿名字,这个字还行,男女通用,而且也好写,也好念,宗瑶,我觉得挺顺口的。” 宗恪兴致勃勃说完,却发现妻子的神情有些呆滞。 “怎么了?你不喜欢这个字?” 阮沅不知该怎么说,她磕巴半天,才道:“总觉得,怪怪的……” “怪怪的?”宗恪一怔。 “再想想别的字,好么?”阮沅努力笑了笑,“别这么着急就定下来,也许还能选个更好的。” 宗恪有点想不通,他看看手头那几张纸,宗瑶这名字,不是挺好的么?为什么阮沅会反应这么大? “好吧。”到最后,他点点头,“让我再想想。” 然后,他又转回身,再次翻开了辞典。 “对了,宗恪……”阮沅忽然喊住他,“问你个事。” 宗恪回头看她。 “我想起,玚儿身边是不是有两个宫人?”她问,“一直不知道那俩闺女叫什么,你知道么?” “哦,怎么想起这个来?”宗恪说,“一个叫绿爻,一个叫红离。都是从小就跟从太子的,绿爻人很老实,也闷,红离话稍微多一点,脾气活泼些,玚儿以前还嫌她呱噪,想换个人。这俩名字也是他取的,用的阴阳八卦里的字,这孩子天性就这么怪,我还数落过他呢,到时候太子府里的人,名字肯定一个比一个怪——怎么想起问这个来?” “不,没什么……想起来,随口问问。” 宗恪摇摇头表示不解,他回过脸去,继续对着辞海。 阮沅低下头来,她看见手指的血,沾在虎头鞋上,鲜血正正落在小老虎的眼睛里,不知何故,这血红的颜色,让那只原本憨憨的小虎,无端显出几分狰狞…… 阮沅打了个哆嗦! 接下来的几天,阮沅坐卧不宁,她怎么都平静不下来。 她原以为那噩梦退得远了,她已经快忘记了,却没想到这下子,又全都想了起来。[.超多好看小说] 阮沅越是勒令自己不要去想,梦里那些恐怖的镜头就越是不断浮现在她眼前。这让她几乎没法再专心做她的针线活了。 这样下去不成,阮沅突然想,自己得找人求助。 再这么下去她真的会得抑郁症的! 想到求助,阮沅脑子里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厉婷婷。那天宗恪没回来,她打电话给表姐,本来没做太大的指望,她知道如今这三人的关系很尴尬,自己和宗恪的事,不该再把厉婷婷搅进来。但是那晚上,虽然半夜被吵醒,厉婷婷却一点脾气都没有,还竭力安慰阮沅不要慌。这让阮沅觉得,表姐其实是个很可靠的人。 后来宗恪回来。她又来了电话,问阮沅情况如何,当时阮沅正为宗恪落泪。也不敢说太详细,只说宗恪回来了,一切都没事。 厉婷婷听了说那就好。她问了姜啸之,姜啸之说宫里应该没问题。只是宗恒这几个月经常往这边跑,不知道在查什么。 “阿沅,你现在身边没人帮,有什么事一定要开口,听见没?”厉婷婷严肃地说,“别磨不开面子,面子一斤多少钱?只顾着面子。到时候吃亏的是你自己!” 厉婷婷这话说得阮沅破涕为笑。 她早已经知道阮沅怀孕的事,却没说什么,似乎不打算做任何评价,只说忙不过来的话,就叫她身边的锦衣卫去帮忙,免得他们成天闲着打牌玩游戏,她看着生气。 后来宗恪和阮沅和好如初,阮沅又打了一两次电话给厉婷婷,期间也会提一提自己的近况。阮沅能明显感觉到,表姐不像刚开始那么冲了。而且她的话里话外,也都是为了自己好的意思。看来厉婷婷依然把她当做亲人。 厉婷婷和她说,关于准妈妈还有育儿经什么的,阮沅就别指望她了。她一点忙都帮不上。 “我都忘光了,一点印象都没有。”厉婷婷说,“现在就算太子在我面前,我可能都认不出他来。” 阮沅沉默,她知道,自己没法去体会厉婷婷的感受。 “不过你如果有什么问题,问问我妈也行。”厉婷婷又说,“她年龄大,知道得也多。” 厉婷婷这话,提醒了阮沅。 她没有婆婆可以问,也没有妈妈可以依靠,却还有个舅妈。舅妈把厉婷婷养大,就算没生过孩子,舅妈对这些事也总有了解,不像她,全然生手。 “唉,我也想问的,可是怕舅妈不理我。”阮沅说到这儿,就把上次舅舅在电话里发火的事儿,告诉了厉婷婷。 厉婷婷听了,半晌,才道:“我爸是那么个臭脾气,阿沅,你别放心上,这些乱事儿和你没关系。你放心,我妈不会的,我妈心最软了,你要是担心,我先给她个电话。” “不不,表姐你别打电话。”阮沅慌忙说,“你一个电话,说不准舅妈就跑来了,那可不好。” “……那倒是,我妈就爱瞎着急,什么事儿都喜欢操心。” “还是我自己来吧。”阮沅最后说,“等我准备好了,再给舅妈电话。” 这话说了也有一个月了,阮沅想来想去,最终决定,和舅妈联系一下。 她知道,如果打电话过去告知详情,舅妈听说她怀孕了,一定不许她过来,一定自己急急忙忙跑过来看她。舅妈是长辈,她不好让长辈拎着大包小包来家里照顾她。 再说,如果是舅舅接的电话,她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阮沅在心里琢磨了两三天,然后就和宗恪说,她想去看看舅妈。 宗恪有些吃惊,阮沅现在大着肚子,却要跑去隔壁城市看亲戚,这多不方便啊! “其实一点都不麻烦。”阮沅软语安慰他,“成天坐在家里也闷,不过是一个多小时的车而已。” “那我开车送你?” “还用得着你开车了?”阮沅笑道,“我就坐城际快巴,又安全又快捷。” 宗恪沉默半晌,才又道:“可是阮沅,你觉得你舅舅……真的能接纳你?” 他这么说,阮沅也沉默了。 半晌,她才苦笑道:“不管怎么说,他们养大了我,我不能一直不去见他们。舅舅虽然嫌弃我,舅妈却不会的,有她在,怎么都不至于把我打出来。” 既然阮沅都这么说了,宗恪也不好阻拦,但他仍旧坚持要开车送阮沅过去,他觉得大巴乱糟糟的,又脏,对他而言只是请两个小时的假,耽误不了什么。 临出门前一天,为了避免扑空,阮沅仍旧给舅舅家打了个电话。 接电话的是舅妈任萍,她在问了“谁啊?”之后,许久,才听见了阮沅的声音。 “舅妈……是我,阿沅。” 任萍抓着电话叫起来:“阿沅?!你回来了?!怎么不回来看我们?!舅妈这两年担心死了!” 她这么一叫之后,阮沅悬在嗓子眼里的心,总算是落回肚子里。 她抹了抹眼泪,笑道:“我回来了,正打算明天去看您呢,舅舅呢?” “哦,你舅舅这两天有事儿出去了……在外地。” 任萍说到这儿,似乎语焉不详的样子。 她这么一说,阮沅更加放心了,暂时见不到舅舅,她有点失落,但也不用害怕被舅舅怒骂了。 “那明天我就过去看您。”她说,“有什么咱们明天见面再细谈吧。” 挂了电话,阮沅松了口气,嘻嘻一笑:“没问题了,舅舅不在家。” 她那样子,活像逃过了一场艰难的考试。 宗恪也苦笑:“你舅舅还不知怎么恨我呢,我这个狄虏害惨了他女儿,现在,又把他好好的外甥给拐跑了。” 阮沅赶紧拿手掩住他的嘴,“别这么说。我本来就没有所谓的立场,现在既然咱们在一块儿了,我的立场自然和你一样。你若是狄虏,那我也是。” 宗恪听她这话,只觉一阵酸楚,不由苦笑:“做狄虏有什么好?以前旧齐的人,最瞧不起我们。” “为什么要瞧不起?”阮沅撇撇嘴,“我就乐意当狄族人!多豪爽!有什么放在台面上,谈不来就拿刀来!这才像我的性格,旧齐那些人,只会在肚子里唧唧歪歪,我才受不了呢!” 宗恪笑起来:“嗯!你又那么喜欢马,骑马的样子也有模有样的,看起来倒真像个狄人的姑娘呢。” 一说起这,阮沅又得意起来。 “等儿子来了,咱们也带他去学骑马!”她很积极地说,“他爹娘都是马背上摔打大的,他也得过这一关!” 宗恪更笑:“人家才不干,有那时间,他学骑马还不如去学驾照。” 那晚上,阮沅因为舅舅这边的事得以解决,心情十分愉快,兴许是太放松了,她竟没发觉丈夫的笑容有些不自然。 后来阮沅累了,靠在宗恪身边不知不觉睡着了。 宗恪见她安静下来,关上了灯,又伸手给她掖好被角。 凝视着睡梦中的阮沅,他心中,痛苦与悲哀还有爱猛烈交缠在一起,男人不由轻轻俯下身去,抱住妻子。 “……他爹娘都是马背上摔打大的。” 她无意中说出了过去,连她自己都忘了的过去,可是这句话,却剃刀般锋利地豁开了宗恪的伤口,让他感觉到彻骨的疼痛。 这样的缠绵,还能持续多久?等到终将不得不面对的那一天,她到底会是何种表情呢? 她会不会因为孩子而手下留情?或者干脆连孩子的情面也不顾?宗恪不知道未来迎来的,究竟是个怎样的结局。可是只要结局晚来一天,他就要在这儿,守着她一天。 “阿沅,别这么早想起来,哪怕再多一天也好……”宗恪低声呢喃,语气里充满苦涩。(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章 次日宗恪请了假,开车把阮沅送去了厉鼎彦家。 这里,是阮沅生活了几十年的城市,四五年没有回来了,此刻看见市内那些熟悉的建筑,她的心里涌出强烈的“回家了!”的感慨。 可是这感慨,却无缘无故充满了伤感…… 宗恪把车一直开到厉鼎彦家所在的小区门口,阮沅说就停这儿吧,没有几步路了,小区里面狭窄,车进去了不好倒出来。 下了车,阮沅拎着事先给舅妈准备好的礼物,要往小区里走,宗恪在车里喊住了她。 “……下午,我来接你?”他问。 阮沅想了想:“也行,我可说不准几点回,到时候给你电话吧。” “嗯。”宗恪答应着,神情却有几分犹豫,“阿沅……” 阮沅站住,好奇看他。 他从车里探出头来:“舅妈那儿,不管有什么事,先和我商量商量,好么?” 阮沅扑哧笑起来。 “能有什么事儿啊。”她嗔怪道,“你尽瞎操心。” 虽然嘴里这样怪着他,阮沅心里却浸过一阵柔软:她就是喜欢宗恪这一点,对她,比任何人都更温柔。 宗恪也笑:“好吧,算我瞎操心——记得打电话啊!” “知道啦。” 阮沅像唱歌似的答应着,慢慢朝着小区大门走去。 凝视着妻子的背影,一直到她进去小区,转弯,再看不见,宗恪才缩回到车里。 又默默注视了一会儿小区大门,宗恪努力平复了复杂的心绪。这才发动了引擎。 一路上,和几个熟人打了招呼,老邻居们看见阮沅回来。而且身怀有孕,都是又惊讶又高兴,大妈大婶们放下自己的菜篮不管。一个个拉着她问长问短,又有人说在小区门口就看见她了。也看见姑爷了,姑爷看着真不错,还开车把阮沅送到小区门口,可是为什么不干脆上楼来看看丈母娘呢? 阮沅听了这些唠叨,心里暗笑,都还没到舅妈家呢,就先在楼下把“新娘回门”这一幕演习了一遍——虽然这“回门”来得太迟了。 上楼来。敲门,阮沅立即听见屋里传来任萍的声音:“来了来了!阿沅?是你么?” “是我呀!”阮沅声音清脆地说,心里一阵激动!儿时放学回家的那种安心感觉,再次冒了出来。 但是,她又在门外又等了好一会儿,舅妈都没开门。 “舅妈?”阮沅疑惑,又问了一句。 “等一会儿啊,我这腿太费劲……” 门总算开了,阮沅一看,舅妈任萍站在门里。再仔细一看,她的右腿上打着石膏。 “舅妈!你的腿怎么了?”阮沅大惊失色,赶紧放下手里的包,进到屋来。 “咳。没啥,不当心摔断了脚踝。”任萍说着,抹了抹泪,“阿沅,你怎么才回来……”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卡住了! 显然,任萍发觉了外甥身形的变化,她吃惊不已! “阿沅,你这是……” 阮沅羞涩地笑了笑:“舅妈,其实……我结婚好些年了。” 任萍一听,又惊又喜! “快快,进来说!” 阮沅关上门,又把带来的礼物放在茶几上,任萍一见,又感慨道:“回家来,还带什么礼物?阿沅,你能回来看看,舅妈就心满意足了。” 阮沅扶着一瘸一拐的舅妈到客厅,任萍不肯认真扶她,又说她身子重别来扶自己,小心被自己带着跌倒。阮沅忍笑,她们俩一个腿瘸一个怀孕,还真是典型的“老弱病残孕”。 “是怎么摔的?”俩人坐下来,阮沅又问。 “咳,别提了,那两天慌慌张张收拾要出门,结果临走前一天,就在厨房摔了一跤。”任萍指了指厨房门口,“你舅舅把我送去医院拍片子,说是骨头断了。这下没辙,我走不成了,只好在家歇着。幸好我没出门,不然今天阿沅你就得扑个空了。” 阮沅听她这么说,好奇问:“舅妈,你们要去哪儿啊?” “回东北。”任萍说到这儿,神色略一迟疑,到最后她叹了口气,“没想到老了老了,事儿却没完没了,这也是为你表姐……” 她的话没说完,阮沅听得出来,事情非常复杂,不知是有秘密,还是太复杂不知该怎么说,任萍看样子是不打算说给她听。 想起厉婷婷,阮沅心头不禁来了气。 “舅妈,你都把脚摔坏了,我表姐还不肯回来看你?” “哦,她回了的,昨天刚来了一趟呢,叫那个姜啸之给我扛米扛油,又叫那帮人去缴水电费做家务,她自己在厨房忙了一天,做了一冰箱的菜。”任萍说着苦笑,“邻居看着都说,你闺女如今成大领导了?怎么呼啦啦带了这么多人回来?” 阮沅扑哧笑起来。 “唉,我是拿她没辙了。”任萍摇摇头,“有时候看不过眼了,想说她两句,叫她别对人家那么横,谁知她说什么?‘妈,你别管,他们领了俸禄的。’你瞧瞧,她这叫人家怎么想,领了俸禄那是当官,又不是给你当保姆。” 任萍这句话,一时间,娘俩都沉默下来,阮沅忽然察觉到,任萍这态度,显然不是和女儿同仇敌忾…… 她想来想去,就大着胆子问:“我舅舅不是挺恨这些锦衣卫的么?” 任萍听她这么说,苦笑道:“是啊,所以他总说我妇道人家、没原则——我就和他吵,哦,我是妇道人家?我一个妇道人家和他一样四十年工龄、三千块退休金!我哪一点比他差?欺负谁啊他!解放都六十年了,怎么还拿封建词儿数落我?妇女能顶半边天懂不懂!你舅舅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阮沅被逗得笑了好半天。 任萍沉默,又笑了笑:“你舅妈是心软,平白无故的也没法去恨人家。再说这一两年,姜啸之那几个没少往这儿跑,去年你舅舅摔伤住了院。我那几天又是血压高,别说颠颠儿的去医院送饭,就算下个楼都难。婷婷一个人哪忙得过来?还不是那些锦衣卫跑前跑后的?哦。人家上门给你做好事,伺候前伺候后,你还要骂人家、拿棍子把人打出去?你舅舅做得出来。我可做不出来。” 阮沅听了,也在心中苦笑连连:于是这么看来。这群人到底算是什么关系呢? “算了,别提那个疯丫头了。”任萍轻松道,“阿沅,你怎么今天想起过来的?舅妈这一肚子问题,都不知道从哪儿问起……不是说,你跟着那个……那个宗恪进了宫么?怎么又回来了?” 舅妈一提宗恪,阮沅心里就开始翻腾。 她在来之前的路上。反反复复思考,还是想不出该怎么和舅妈说,她甚至都不能断定,舅妈他们知道了多少,现在看来,可能老夫妇俩还不清楚宗恪离宫的事。 “其实,我回来好几年了。”阮沅斟酌着,慢慢地说,“后来换工作、结婚……一直在忙自己的事儿。而且我又怕舅舅为我进宫的事儿不高兴……” 任萍听了,伤感地拍拍她的手:“傻丫头。你是你舅舅舅妈一手养大的,你就我们这一户亲人,你舅舅在你心里,难道是外人么?他有时候脾气火爆。说些难听的,你也不该放心上。” “舅妈……” “而且现在好了,你也没在宫里了。”任萍微笑着抚摸外甥的头发,“咱们这有四五年没见了吧?没想到,当年那个男孩似的假小子,如今也快做妈妈了。” 阮沅心中一阵温暖,她早该回来的,早该来见舅妈的,这世上毕竟还有舅妈疼她。如果早点做决定,之前也不至于一个人苦熬那么久。 “唉,特为了你来,我该去做两个菜的。”任萍吃力地支撑着要站起来,“我得看看,冰箱里还剩下什么……” 阮沅慌得赶紧拦住她。 “别忙了,舅妈,我又不是客。”她笑道,“咱们有什么吃什么,我来做。” 阮沅说着,按住任萍,自己起身去厨房冰箱看了看,剩菜不多了,还有生肉鸡蛋和一些青菜。她琢磨着,简单弄两个菜就够了。 “叫你忙这么厉害。”任萍不安地说,“哪有让怀孕的孩子下厨房的道理?” 阮沅边把菜放在水池里冲洗,边笑道:“舅妈就和我一样,生怕自己闲着,生怕人家忙着了。” 任萍也笑:“是啊,你表姐也这么说我,她说妈,别把自己看轻了,照你这资格,进宫得百八十个人服侍着呢。” 阮沅笑眯眯转头看她:“舅妈,你没想过跟着我表姐进宫啊?” “进宫?进宫干嘛?他们缺个拿薪水的皇太后啊!” 阮沅哈哈大笑! “得了吧,我根本就不想掺和进那堆事里。”任萍摆摆手,“叫我说,过去的就过去了,我既不想去恨谁,也懒得跟过去享受。是非恩怨,哪能那么简单就说清楚?” 阮沅慢慢洗着菜,脑子里转着弯,半晌,才笑道:“舅妈,宫里,还真缺皇太后呢。” “啊?”任萍不明就里。 “嗯,前不久,宫里太后薨了。”阮沅说,“和您差不多的年纪,病了好久,最后撑不下去了……” 任萍有些吃惊的眨眨眼睛:“是说,皇太后?” 阮沅转头看看她:“就是我表姐上辈子的婆婆。” 任萍恍然大悟:“哦,宗恪的妈妈?” 阮沅摇摇头:“也不算。是他父亲的正妻。这两年看他不顺眼,暗中和晋王世子密谋要废掉宗恪,另立新君,她还派人给宗恪下毒,让他失明、瘫痪了几个月。” 任萍听得直拍胸口! “我就说,这宫里的事儿听着乱!一个个的都不正常了。”她说,“哪有当妈的害自己孩子的?就算不是亲生的,也不能这样做!” 任萍这么说,阮沅却想起宗玚,她更苦笑,恐怕舅妈还不知道这事儿。(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一章 闲话说得差不多了,正经的事情也该开口问了。[]扶着墙,看着外甥,任萍小心翼翼地道:“阿沅,那……你在宫里,没受啥委屈吧?” 阮沅扭过脸来,笑了笑:“咳,我能受啥委屈?打杂的,地位又不高,上面的争斗也牵扯不到我,我就当去旅游了一趟呗。” 一听她这么说,任萍才松了口气:“哎,那就好那就好!刚刚舅妈也不敢问,生怕你在宫里吃了亏……阿沅,皇宫那是什么地方?你当初就不该去呀!你表姐总把姜啸之说得像个杀人魔王,可是杀人魔王现在拎着篮子给我买菜呢。所以要我说,一样的人,呆在这儿就好好的,进了宫就成坏蛋了!” 阮沅扑哧笑起来! “再者说了,那个宗恪,恨你表姐恨到骨子里,他还能对你心存善意么?别怪舅妈说你,你的胆子也是天生的大,他想要你的脑袋,那不是分分钟的事?当皇帝的,谁又不是两手鲜血……” 阮沅洗着菜的手,停顿在半途! 她的心,一个劲儿往下沉! 任萍没发觉她的异样,还在唠叨:“那个赵王通知我们说你进了宫,你是没看见你舅舅那张脸……所以我就劝他,阿沅说不定是为了好玩,哪个女孩子不想着进到皇宫里看看?她不会真的跑去狄虏那边。唉,幸好你回来了――说来我倒是忘了问了,姑爷是做什么的?” 被这后半句打醒,阮沅勉强收拾起神志,努力笑了笑:“他在外贸公司,做副总。” 任萍一听,高兴起来:“不错呀!阿沅你也是,结婚一两年了吧?怎么声都不吭呢?你叫婷婷一块儿瞒着我们。你要是再拖拉半年,就得抱着孩子来见我了。” 那天中午,阮沅做了几个菜。任萍只说她辛苦,好容易来一趟就是给舅妈做饭的。(.好看的小说)阮沅却说这没什么,在自家她也做饭。 “姑爷很忙?”任萍问。“唉,你现在身子沉。他也不多陪陪你?” 阮沅勉强笑了笑:“已经花时间来陪我了,好几个月没加过班,老总都急了,说你老婆怎么还不生啊。” 任萍笑起来:“听着人不错。对你挺好的?” 阮沅点点头:“对我真挺好的。” 任萍微微叹了口气:“真好,阿沅,你这样舅妈就放心了,之前总提心吊胆。生怕……” 她摇摇头,没再说下去,却转了个话题:“那今天为什么不让他上楼来?也让我看看嘛。” 阮沅强笑道:“他忙,送我过来都请了两个钟头的假,今天上午公司还有会。” 任萍点头:“嗯,有事业的都忙。” 接下来,她又问了阮沅买房子的事儿,阮沅有些心不在焉,只捡了些要紧的回答了她。 俩人边吃边聊,任萍到后来就奇怪了:“这么说。从结婚到买房装修,全都是你们俩?就没别人帮忙?” “没……” “他家里人呢?”任萍不满道,“公公婆婆呢?兄弟姐妹也不露面?阿沅,你到底嫁了个什么人家啊?” 阮沅张了张嘴。她觉得喉咙像被刀刃在割划,火燎般的疼痛一点点攀升,从胸腹蔓延到咽喉,让她无法出声! 看她这样,还以为外甥受了大委屈,任萍愈发不悦:“怎么这样的一家人?哪能从头到尾不闻不问的?是嫌弃你是怎么?还是欺负你没娘家人?!阿沅你别伤心,等你舅舅回来,叫他找上你祥叔,还有马伯伯和你小明哥哥,大家一块儿去!我还不信了,哪有这样的婆家!别以为咱姑娘家没人!” 话题说到这儿,阮沅心中凄苦无比,她实在遮掩不下去了,放下了筷子。 “舅妈,我对不起你们……” 阮沅这话说到一半,眼圈红了,她捂住脸,哽咽起来。 任萍被她这突然的改变吓了一跳! “怎么了这是?”她赶紧放下碗,凑过来,“好好的哭个什么?什么对不起……你哪儿对不起我们了?” “舅妈,我……嫁给宗恪了。” 这一句话,好像一枚子弹,击中了任萍! 房间里,顿时安静了下来。 任萍那表情,就好像一时半刻无法理解这句话,她的眼神茫然:“你嫁给……宗恪?那个宗恪?!” 阮沅垂泪点头,她不敢抬头去看舅妈的脸。 过了好半天,她才听见任萍哑声道:“……这么说,刚才说的,都是骗舅妈的?” 阮沅惊慌的抬起头来:“没!我没有欺骗舅妈!” “那你说买房子什么的……” “那是真的。”阮沅边哭边说,“舅妈,我刚刚说的,都是真话。” 于是接下来,阮沅一边哭,一边把她这两年的经历,源源本本说给了任萍听。 事情经过全都说完了,阮沅只是低声啜泣,她觉得这下子,就算舅妈当场发怒,扇她耳光,要把她赶出去,她也不埋怨什么。 然而没有。任萍没发火,却只是低声叹道:“怎么会成这样?” “舅妈……”阮沅抬起头来,却看见任萍一脸悲戚。 “事儿怎么变成这样呢?”她轻声喃喃道,“老天爷,这到底是造了什么孽?” 阮沅的眼泪顿时滂沱,她低声哭道:“我知道对不起舅舅舅妈,我也不该来这一趟,可这么些年了,我总是想着舅舅和舅妈,不来见见……我心里难过。” 她说完,抬手胡乱擦了擦脸上的泪,起身拿起提包,转头就想走。 任萍反应过来,她慌忙一把拉住她! “阿沅!你这是干什么?!”她叫道,“怎么刚来就要走?!” 阮沅垂下眼帘,含着泪道:“舅妈不能容忍我和那个宗恪在一起,我再留在这儿,也是讨嫌。” “傻丫头……”任萍的眼泪也出来了,她瑟瑟道,“舅妈不是这个意思,舅妈不是不能容忍,舅妈……这都是为了你啊!” 阮沅一怔:“为了我?” 她预料的那些怒气和责骂,全都没有发生,任萍竟一把抱住她,哭了起来! 这一下变故,弄得阮沅也伤心不已,只得努力安慰任萍:“舅妈,舅妈你别哭……” “傻阿沅,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任萍抱着她,眼泪扑簌簌落,“是舅妈不好,眼睁睁看着你走到这一步……” 阮沅被她说得也哭:“舅妈,你别这么说,是我太任性,对不住你们。” “这不是你的错。是舅妈不好,以为只要瞒着你,事情就不会发展到这一步。”任萍呜咽道,“阿沅,舅妈有罪过啊!你进宫的这些年,舅妈晚上总是睡不着,我跟你舅舅造了这么大的孽,我们不该瞒着你,我们早就该跟你说让你放弃,可当初被你威胁得那么厉害,我们不敢。好容易拼死想开口,谁知你就跑去那边了,我们再也找不到你了。婷婷他们不知详情,还一个劲儿瞒着我们俩,现在你回来了,可一切都太晚了……” 阮沅心里咯噔一下! “什么?舅妈你在说什么?”她结结巴巴地说,“什么造孽?” 任萍捂着脸,呜咽了好久,这才用手背擦了擦脸上的泪,抬起头来。 “我受不了了,我也不能再装聋作哑了,这简直是造孽!阿沅,有件东西舅妈必须得给你看,就算你要杀了我们,我也不能再瞒着你了。”她强忍着哭泣,一字一顿对阮沅说,“当初我就不同意这事儿,可是拗不过你。这东西,要是在几年前给你看了,说不定一切都不会发生了……可那时候你跑了,我们到处都找不到你,还以为你到外地去生活了、总算逃脱了。结果他们说,你竟然进了宫!我和你舅舅当时……真是五雷轰顶!” 阮沅慌了神,她只觉得一颗心在腔子里突突乱跳! “舅妈,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任萍没有立即回答她,却站起身来,到卧室取了一件东西,又冲着阮沅招招手。 阮沅跟着她去卧室,她看见,任萍手里拿着一张光碟。 阮沅不知所以,只好看着任萍打开床头的电视机,又打开那台很老的碟机,再把碟子塞进去。 “舅妈……” “阿沅,这张碟子,是二十年前录下来的,是你自己要求……要求录下来的。好在,到现在为止,你还没做什么恐怖的事情,一切都还算来得及,我不能再瞒着你了,眼看着你往后做错事、懊悔一辈子。” 她哆哆嗦嗦说完,将遥控器递给阮沅:“你自己看吧。” 说完,任萍擦擦脸上的泪,她一瘸一拐走出卧室,悄悄关上了门。 阮沅一头雾水,她拿着遥控器,在床边坐下来,又看看打开着的碟机和电视机。 忽然,有种恐惧袭上她的心头! 算了,不看了吧?她忽然想,就这么逃走吧!不要去问,也不要去追究! 她现在过得很好,她的人生从未有这么好的感觉,她有美满的家庭,爱她的丈夫,还即将迎来自己的孩子,在这种情况下,她还要探知什么东西呢? 但是最终,理智回来。阮沅还是深吸了一口气,按下了遥控器的开关。(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二章 蓝色的电视屏幕,在短暂的寂静之后,出现了画面。 镜头起初有点摇晃,不过没多久,就定了下来。阮沅仔细盯着屏幕,她很快就认出来了,这镜头,拍摄的就是这个房间:她和表姐曾经的卧室。 镜头里面,一切都还是老样子,白色的窗帘还没更换成苹果绿,衣柜也在原先那个角落,还没被舅舅扔掉,电脑桌当时还没买回来,那个位置是一架缝纫机,偶尔阮沅会趴在那上面写作业。 看完周围景物,阮沅的目光落在屏幕中间,镜头对着她现在坐着的这张床,镜头里的床上,坐着一个人。 再一看,阮沅一怔,那是她自己! 确切地说,是二十年前的自己,十二岁时候的自己,穿着睡衣,围着被子坐在床上。 再仔细看看,阮沅隐约觉得不太对劲! 坐在床上的那个小女孩,虽然病弱,时不时咳嗽两声,但她双目紧紧盯着摄像头,女孩的表情,严肃得近乎僵硬。 不对! 阮沅想,这是怎么回事?怎么自己的记忆里完全没有录像这件事? 她正糊涂着,镜头里的女孩突然开口:“今天,是建兴四十一年五月初八。虽然我不知道这个鬼地方是怎么纪年,我也不打算弄明白,所以,我还是当今天是建兴四十一年,五月初八。” 阮沅的脑子开始错乱:建兴四十一年?自己在胡说些什么?什么建兴…… 她忽然想起来,在宫里帮宗恪处理政务时,阮沅看过相关的资料,建兴,是旧齐的年号,景安帝最后一个年号就是建兴。 但是建兴三十九年。旧齐就亡了啊!天下就改了大延的年号,是明祯四年了。哪里又来的建兴四十一年? 她在乱想的这空当,镜头里的小阮沅却继续说道:“……据说。这玩意儿能保存很多年,把说话人的声音影像留存下来,给后人看。我不打算给什么后人看。‘后人’那种玩意儿,在我。恐怕是毫无必要的。留下些懵懂无知、直如猪狗的后人,还不如早早死去,来得干净。” 阮沅苦笑,自己这是怎么了?怎么说起话来这么难听?而且这口吻也真不像她,简直像革命小将。 要不是镜头里,明明白白晃着自己的那张脸,阮沅会认定这录像是伪造的。 这么想着。镜头里的女孩却忽然坐起身来,往前凑,一直凑到镜头跟前。 “我叫他们给我留下这段影像,是为了你,明白么?几十年后的我自己。等到事成之后,若还心存疑惑,不知所处,他们就会把这影像拿给你看,厉鼎彦夫妇已经答应了我――阿沅,如今你看见了这影像。(.好看的小说)是不是大事已成了?” 阮沅莫名其妙看着镜头里的自己,她心里一团迷雾:什么事成之后?什么大事已成?自己这到底是在说什么呢?而且怎么这么没礼貌、直呼起舅舅的名字来? 镜头里的女孩,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盯着她,良久。终于叹了口气,慢慢坐回到被窝里。 “我不知道这一天要等多久,十年恐怕不够,二十年也许有必要,不过,就算是五十年一百年,那也没关系,只要大仇得报,等一辈子我也心甘!赵芷沅,你一定能等到这一天,一定能眼见那狄虏血流满地、生不如死!” 阮沅只觉得耳畔,轰然一响! 她像被火烫着,条件反射般跳起来,一把拉掉了电视机的电源! 血液鼓动的节奏,在她的耳膜上一下一下击打,那声音巨大无比,她几乎听不见别的响动。 阮沅头晕目眩,扶着床坐下来,偏偏耳畔依然回响着刚才电视里,自己那咬牙切齿的声音:“赵芷沅,你一定能等到这一天……” 这是怎么回事?!谁是赵芷沅?!为什么自己会提这个名字?…… 阮沅一动也不敢动的坐在床上,恐惧,像一个钢质罩子,轰的把她整个儿包在了里面。她模模糊糊记起,宗恪曾经提到过,那个旧齐贰臣赵守仁的女儿,就叫赵芷什么…… 她不敢再想下去了,阮沅身上忽冷忽热,她想拉开门去,向舅妈求救,她想说她不看了,快把这碟子扔掉得了。 但是阮沅却连起身拉门的力气,都没有了。 然后她终于记起来,是舅妈把她送进这屋里,给她看这碟子。 原来,舅妈早就知道了…… 良久,她回过神来,摸索着将电源重新插好,电视里的女孩还在絮叨些什么,阮沅呆了呆,才想起刚才自己只是关掉了电视机,她忘了关碟机,这期间,碟机还是在不断播放的。 要不要往前倒一倒? 她拿着遥控器,怔怔看着镜头里的自己,那个十二岁的小女孩,握着拳,脸孔扭曲着,似乎在咒骂些什么。 “……那样的男人,不配做你父亲!阿沅,赵守仁那样的软骨头,不是你父亲!” 阮沅的呼吸都快停止了!好像有什么,要从里面把她给整个儿撕碎…… “那样的人,不是男儿汉!伯父才是大英雄!阿沅,当初陛下没能听伯父劝告,放过了宗恪那个狄虏崽子,以至后来酿成亡国大祸!阿沅!这大齐的天下,就等着你来挽救了!” 她疯了! 阮沅突然想,这电视里的自己一定是疯了!她到底在胡说什么? “如今,他们都当你已经死了,谁也没想到你还活着。(.无弹窗广告)”女孩的脸上,露出一丝恶毒的笑意,“等到明天,就连你自己都得忘记这一切。阿沅,我现在就告诉你吧,靖海公的那个妾,云敏,明天就要给你施行散魄术。” 这个熟悉的词,猝不及防扑入阮沅的耳朵! “……你的七魄从此就不存在了,而且她也答应。消去你过往的记忆。以前的事儿,你全都会不记得,这样一来。就算锦衣卫的找到了你,万般严刑拷打,也逼问不出一个字来。可是你放心好了,取而代之的是个更强大、更厉害的赵芷沅。”小女孩盯着镜头。一字一顿地说,“一个注定要杀死宗恪那狄虏、灭了这狄虏天下的赵芷沅!” 血液的流动都停止了,阮沅呆呆看着电视机,她连伸手拔插头的气力都没有了。 “或者我该说,你甚至不是一个人了,而是一剂毒药,专门为那个宗恪准备的毒药。呵呵呵!”女孩说到这儿。头向后微仰,猖狂地笑起来,“他再没想到,会有这么一个女人,带着他最喜欢的性情,还有他最抵挡不住的攻势,到他身边来,让他着迷、神魂颠倒。到那时候,阿沅,他肯定会把命都交予你手。到了那一天你可别手软!” 不对,这不对,这不可能!肯定是假的! 阮沅忽然觉得窒息,她的身体直往后缩。手指不由抓着床单,大口大口喘息,冷汗,涔涔从她额头滑落! 女孩儿说到这儿,像是记起什么,她慢慢缩回到被子里,怔怔想了半天。 “你不会手软,这我相信。你早就看透了:男人全是一路货色,你的母亲也曾艳绝京华,只因为生了你这个女儿,别无所出,那个你管他叫‘父亲’的男人,照样三妻四妾,娶了别人。他照样拿她这朵娇嫩的花不当回事。艳绝京华又如何?到最后不也一样被糟践?被糟践也罢了,你可别学纪梅若那个贱女人!不顾廉耻到何种地步,才能做出她那样的事来?竟然嫁给了狄虏!” 纪梅若?……阮沅昏昏沉沉地想,那又是谁? “虽然,我现在还不知道你该怎么做……”女孩说着,似乎陷入了沉思,最后尴尬一笑,“云敏说,这些权且交给她,往后她会指导我,怎么做才能让男人上钩。呵呵,这真可笑!阿沅,你这个成日在马背上摔打的假小子,为了不肯穿女装,把你爹给气得脸发青的人,有朝一日竟然要学这些玩意儿,你可得耐住性子。唉,当年你若真的嫁了阿笑,这人生就又会不同了,嘿嘿,他倒是从来不嫌弃你做男孩打扮,像他那样的人,再没有第二个了。所以除了他,我也不想再嫁给别人――只可惜,阿笑死了这么多年,我连他的模样都记不大清了。” 阿笑?谁是阿笑? 阮沅糊涂了,她完全不记得这个叫“阿笑”的人,他是谁?…… 女孩说到这儿像是累了,她仰倒在被子上,好半晌没说话。 “他会视你如珍宝么?那个狄虏。”她忽然,喃喃道,“他如今,是不是已经把你放在心尖上,一心一意的待你了?这些我还真不懂。可云敏说他会的,她说宗恪此人性格有弱点,喜欢了谁,就会不顾性命――叫我看也是,公主犯下这么大的事儿,他也没要她的命,这狄虏对公主倒是有情有义、始终如一,这一点,由不得我不佩服他。公主既然在此地,那他不管费多少周折,早晚得找到这儿。比起来,反而是赵守仁那个无耻的贱人,可恨之处胜过狄虏!” 女孩说到这儿,忽地坐起身来,一把抓住镜头! “阿沅!往后再遇到他,决不能心软!你不要再当他是父亲!天下没有这种无耻的父亲!公主为了救他性命,甘愿受辱,可他呢?把一盆盆污水泼到了公主的头上!阿沅,公主是救了你全家的恩人,你得为她豁出性命去才行!” 阮沅怔怔望着屏幕,两行冰冷的泪,终于顺着脸颊流淌了下来。 说了这么多,女孩脸颊泛起病态的潮红,她松开镜头,弯下腰,捂着胸口咳了好一阵子,才算喘过气来。 “这身子真是要不得了,云敏说得对,像这样成日躺在榻上动弹不得,留着它也是无用,还不如去做这件大事。”她说着,淡淡一笑,“到了明天,你就把这一切都忘记了,忘了你有过一个多么软弱无耻的父亲,有过一个多么可怜无辜的母亲,明天起,你就有个新的名字,还有新的身份:你就是公主这辈子的表妹,你就成了厉鼎彦的外甥‘阮沅’。你也会忘了伯父,忘了凛哥哥,忘了浩哥哥,忘了冤死的阿笑……” 女孩说着,竟啜泣起来。好一会儿,她才又抬起头来,用手背擦拭着脸上的泪水。 “不,我这么说,决不是后悔,也不是害怕。”她红着眼睛,哽咽着,“阿沅,千万别怪我这个样子,我知道你从来不喜欢哭哭啼啼,可是今天对你很重要,今天,是你像模像样活着的最后一天了……” 女孩说完这句话,用手捂着脸,低低的哭起来。 阮沅静静望着电视里那个自己,那个二十年前,尚且年幼的自己,她忽然觉得自己的身体空了,魂魄俱散,她成了个无知无觉的空壳。 良久,女孩终于止住了哭泣。她努力用袖子擦了擦脸,抽了抽鼻子。 “别难过,阿沅。”少女努力挤出一个笑容,“你是要去做大事,不,现在既然你看到这些了,大事必定已成,是不是?!我该恭贺你!阿沅,一年前你在护国寺,没能手刃酋首,如今情况怎样?宗恪此贼是不是已经丧命?这狄虏的天下,是不是已经翻天覆地、毁于一旦了?我真期盼那一天!盼着你……不,是我,亲眼看着他的血,涂在伯父留下的那柄剑上,亲眼看着你一手斩落宗恪的头颅,以祭列祖列宗,还有陛下的英灵!” 阮沅木呆呆的看着屏幕! 她像个呆子一样,通体麻木,眼睁睁看着曾经的自己,像做电视演讲一般满腔壮志,热血沸腾。 “我觉得,事到如今你不会有什么困惑,虽然云敏说这事儿保不准,也许你会想不通……可你会有什么想不通的?”女孩睁大眼睛,瞪着镜头,“难不成你会后悔?耻于和那个狄虏有过肌肤之亲?可这是不同的,阿沅,这等小事别放心上,你和纪梅若那贱人不一样,这不过是你的手段,男人就要这个。你不把自己的身子给他,他又怎么可能迷上你,对你言听计从?” 阮沅忍不住了,她觉得一阵阵反胃,她看不下去了,她快要崩溃了,就好像身体内部有无数利刃,互相搏击着,想要从体内迸裂出来,她浑身刺痛,五脏六腑,都被利刃砍出的火花给灼伤了! “好在他不会记得你的模样,云敏早早就请公主在他的饮食里做了手脚,让他记不住人的脸,阿沅,你一向是胸襟开阔之人,男女之事不过如此,忍一忍就过去了,忍不下去的时候,你就想着,你是在为大齐做这件事。等到事成之后,你就是大齐的英雄,就像伯父一样!阿沅,想想看,到了那一天……” 阮沅终于伸出手,关掉了碟机。 屏幕上,慷慨激昂的少女还在发表那些宏论,镜头定格在她的脸上,她的眼睛睁得很大,里面却很空茫,眼角还残留着泪痕,可她却握着拳,那强硬的手势,就好像要砸烂这世间一切。 这肯定是场梦,阮沅突然想,就像上次一样的噩梦!这不是真的! 宗恪呢?宗恪在哪里?他去哪儿了?! ……为什么宗恪还不来摇醒她?(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三章 不知过了多久,阮沅终于起身,拉开卧室的门。[] 任萍还坐在客厅沙发里发呆,听见门响,抬头一见她出来,她那张脸上竟然浮现出惊恐的神色! “……赵家小姐,你不要怪我家老头子。”任萍哆嗦着站起身,“你放过他吧,是我不想再瞒下去了。” 这“赵家小姐”四个字,直入钢钉,刺进阮沅心中,扎得她血肉模糊! “舅妈,舅妈……你别这么喊我……” 阮沅捂住脸,她踉踉跄跄走出卧室,腿脚不稳差点摔倒,任萍顾不得自己脚上打着石膏,赶紧上去扶住她! “阿沅……” 任萍这一声呼唤,让阮沅一下子哭了出来。 她伏在任萍怀里哭了很久,就好像内心被凿出了一个黑洞,无穷无尽的悲苦,此时全都冒出来了,她不知道该拿它们怎么办,所以,只剩了哭。 任萍也没别的办法,只好抱着她,安慰她说那一切都过去了,别再想了,至少她得为肚子里的孩子着想,再这么哭下去,会伤着自己的身体。 任萍这些话,不仅没有劝住阮沅,反而勾起了她更多的痛苦。 “舅妈,是我不好,弄出这种事来……你和我舅舅当初,为什么肯答应这种事情呢?” 任萍叹了口气:“本来,不想答应。你一定要坚持,你说宗恪那些狄虏会对公主不利,你一定要在公主身边保护她。这张碟子是你散去七魄的前一天录下来的,当时你警告过我和你舅舅,说,要是敢在公主跟前吐露一个字,要是敢在你完成这‘大事’之前把碟子给你看。那你就一定会杀得我们全家鸡犬不留,独自带走公主。” 阮沅吓得忘了哭,惊恐万分地望着任萍! 她曾经这样威胁过舅舅舅妈?!她曾经说过这么血腥的话?阮沅又马上回想起。镜头里那一脸戾气的女孩,依照她那种暴虐的性格,恐怕真的干得出来。 “我和你舅舅都被你吓着了。留你也不是,不留也不是。好在林展鸿和我们说。等你被云敏散去七魄,性情就会改变,果然,后来你再醒过来,就变成一个好小孩了,我和你舅舅从此也商量,就当你是我们的亲外甥……” 阮沅忍着两包泪。呜咽道:“舅妈,我对不起你们。” “你没有。”任萍赶紧摇头,“后来你一直很好很乖,没有做过一件吓人的事儿。唉,阿沅,我和你舅舅从心里把你当成自己外甥,也想你别再去做那些吓人的事儿了。” “……” “阿沅,难道你真的还想去杀那个宗恪?” 看阮沅呆呆发愣,任萍忍不住又劝道:“我知道,舅妈我说这话没什么立场。你们延朝齐朝的那些事儿,舅妈也不太懂,舅妈就知道要好好把你表姐养大,把你养大。盼着你们平平安安过一辈子,别再走上辈子的老路了。你表姐不肯听,可你,阿沅,你现在是快要当妈妈的人了,你也说了,那个宗恪……他对你不错,为了你也离开那边了,如今孩子眼看着快出生了,难道你真的就不肯放过他?非得把这一切都毁掉才高兴?” 阮沅的眼泪夺眶而出! “我没有!舅妈,我没有……”她用力摇头,泪淌得满脸都是。 她哪里还会去想那些? 年少的自己千般算计、万般谋划,却偏偏忘记了一点:她被散掉的不光是七魄,还有记忆。 没有了记忆,没有了对过往一切的回忆,她又哪来复仇的热情?七魄俱散,记忆消失,她的千秋万载家国大梦,也就随之烟消火熄,了无痕迹了。 这恐怕是那个单纯激进的小阿沅,万万没想到的。 那个下午,娘俩一面说,一面哭,这才算把前尘往事全都说了个通透。 末了,任萍劝阮沅别再伤心,先得为孩子着想。 “事已至此,就别再想了。”任萍说,“你心里难过,舅妈知道。可是事情好歹还没发展到那一步,对吧?现在看来还来得及挽回。看来舅妈做得对,现在告诉你实情,总好过你真的把宗恪杀了,大错铸成之后,才知道这一切。阿沅,既然知道了真相,以后你们就好好过日子吧,再别搅进以前那些事儿里了,舅妈虽然不中用,再过两个月,腿脚能动了,也能去伺候你。等孩子落生,舅妈去帮你坐月子!舅妈比外头雇的那些人强!知道你爱吃什么,做起来不费事。” 阮沅心里又是伤心,又是温暖,她啜泣道:“舅妈你还说这些……舅舅如果知道了,肯定得跟您吵。” “咳!他吵他的,他能拦着我了?”任萍满不以为意,“外甥坐月子,我去帮忙怎么不行?你就是这家里养大的,哪有眼看着你无依无靠,还不赶着上前帮一把的道理?” 任萍这样体贴关怀,才算缓解了阮沅心里的苦痛。 接下来,任萍又问阮沅的打算。阮沅说她眼下什么打算都没有,只想好好把孩子生下来再说。 “你这样想是对的,现在,就先顾着孩子。一切都以孩子优先。”任萍说着,摸摸阮沅的头发,“往后,再找个机会和宗恪谈谈,慢慢来,别再把他当成敌人了,阿沅,一切都有办法解决的,仇恨也不是非得以仇恨的方式来解决。如果再有为难的事儿就来找舅妈,舅妈说什么也会帮你的。” 任萍的声音那么柔和慈爱,阮沅的眼泪不禁又往外涌。 四点之前,阮沅从舅妈家告辞出来。 临别时,她叮嘱舅妈,别把今天的事儿和表姐厉婷婷说,不然可能会节外生枝。 “我亲爹当年做的那事儿……真是对不住她。”阮沅眼帘一垂,声音低哑,“这一提起来,表姐又得伤心。等事情过去了,再过两年。大家都平和了,我再找机会慢慢和她说。” 任萍连连点头,又问:“你就这么回去啊?一个人成不成啊?不然我叫姜啸之过来?” 阮沅泪还在眼睛里。却笑起来:“舅妈别麻烦了,锦衣卫到那儿又得给宗恪行礼,麻烦一堆。还是我自己走吧,现在时间早。快巴方便得很。” 任萍又千叮咛万嘱咐了,才目送阮沅下楼。 出来小区,坐在路边长椅上,阮沅又呆呆想了一会儿。她哭了一下午,眼睛又干又涩,取出小镜子看了看,真是又难看又可怜。她叹了口气。这下子,痕迹是怎么都掩饰不了了。 她不想让宗恪来接她,阮沅想自己坐快巴回家。 因为她不知道见了宗恪自己该怎么说,她真不知道自己该拿何种面目回家去,该用什么表情去面对丈夫。 晚上到家,宗恪若问起,她到底该怎么回答呢?…… 阮沅依然想哭,她真不知道眼下自己这个样子,到底该不该回家去。可是不回家,她也没有别的去处。而且一想到今天发生的事,她就想抱着宗恪哭一场。 她觉得自己像个从噩梦里醒过来的小孩,非得找个最亲近的人依靠着,被耐心安慰着。慢慢平静下来,再去接受眼前的一切。 阮沅不知道该怎么和宗恪说,她想说“那些我都放下了,我再也不会害你了”…… 可究竟该怎么开口呢? 胡思乱想着,阮沅的脑子打了个闪! 他知道了! 她突然明白,为什么前一段时间宗恪会性情大变! 他一定是知道真相了! 阮沅呼吸顿时急促起来:宗恪离家那天下午,宗恒来找过他,姜啸之说宗恒最近总往这边跑,像是在查找什么,助理说堂弟离去之后,宗恪脸色很糟,像是大病了一场…… 那之后,他一夜未归,次日回到家,连看都不肯看阮沅一眼,接下来,一连两个礼拜不肯搭理她,甚至碰都不愿碰她一下……他一定是知道了! 阮沅只觉得心窝像浸透了冰雪! 她想起那晚上,酒醉后的宗恪说的那句莫名其妙的话:“以前的事,我想,我可以试着放下来……” 以前的什么事? ……不就是二十年前,她曾经刺杀过他的事么! 原来宗恪试图要放下的,竟然是这件事! 阮沅浑身都开始发抖了! 原来他知道了!原来他全都知道了! 阮沅的手指紧紧抓着长椅扶手,她的脸色发青! 宗恪明明已经知道了,他已经知道她是谁了,为什么他还肯留在她身边?! 难道他不是应该第一时间杀掉她,然后转身,头也不回的离开、回到那边世界去么? 难道他心里没有恨么?…… 难道他没有想过,这女人往后,很可能还会对他不利么? 他为什么还要和她在一起?和这个曾经刺杀过他、后来又处心积虑隐瞒身份,再次接近他的自己在一起? 当然是因为,他爱她。 阮沅的泪涌了出来! 是因为宗恪仍旧爱着她,他不愿放手,他曾经为了她放弃了整个世界,到如今,尽管事实证明这不过是一场阴谋,他还是固执着不肯松手―― 一阵痉挛突如其来,阮沅不由伸手按住了腹部。 是刚才走得太快了吧?阮沅想,肚子里的孩子受不了了。 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从她眼前流云般过去,没人停下来问她一声,更没人敢扶她一把。腹部痉挛又来了,阮沅的心有些发慌:难道说要早产么?! 不能就这么坐在路边! 阮沅用力支撑着站起来,她看看四周,最后走进一家商场。 今天不是周末,商场人不多,她到顾客休息区,找了一排塑料椅子坐下来。 休息了好一阵子,那不安的痉挛才逐渐消退,阮沅松了口气。 这孩子,平日都好好的,干嘛这个时候闹腾起来?阮沅想不通,自从她怀孕,就没有发生过这种危险的迹象,就连上次她在家里摔倒了,摔得那么重,疼得她龇牙咧嘴,吓得她要打120,结果等了半天,肚子里的孩子完全无恙,搞得她还以为自己怀了个不坏金刚…… 这念头,甫一闯进脑海里,阮沅就明明白白听见,耳畔响起了一个细小的声音:“我在这儿。” 阮沅一怔,她抬起头来,看看四周。没有认识的人,商场里的每个人都行色匆匆,偶尔有人抬头,用怪异的眼光盯着她瞧,这自然是因为她自己太奇怪,满脸眼泪都没擦干净。 可是她明明听见了那个声音! “先生,你听见什么声音没?”她突然问身边的男人,“说,‘我在这儿’的声音。” 男人看看她,脸色蜡黄!一言不发拔腿就走!很明显是被她给吓着了。 阮沅苦笑,看来,人家没听见。 她又扬起头,又仔细听了听,没错!那声音还在,是细小的女孩的声音。 阮沅陡然打了个哆嗦! 她想起来了。 是……云敏!(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四章 阮沅想起来了,耳畔这声音,就和当年在宫里,听见从永巷里传来的呼唤一模一样! 终于明白声音是哪里来的了,恐惧的鸡皮疙瘩从后背弥漫全身!阮沅吓得头发根都竖起来了! 为什么云敏的声音会出现在这里?! 她站起身,走出商场,顺着音源往前探索。 但是探索了好一阵子,声音还是那么细微。阮沅停下来,她有点不想走了。 是云敏在叫她,她能感觉到,但是刚刚经历的一切,让阮沅不愿再和她打交道了。 她不想再见她,更不想听她说以前的事,因为阮沅已经下定决心,和从前一刀两断,再不去提及。 她不耐烦地拿手指堵住耳朵,刚想转身往回返,那细小的声音便笑起来:“怎么?不想知道更多了?” 阮沅身上一抖! 不知何故,那个漫长的噩梦再度袭上她的心头……难道说,真的还有更多秘密她不知道? 那,要不要去探知? 犹豫了好半天,阮沅决定还是先把一切弄清楚,不然,云敏这声音会一直缠着她,那个噩梦,也会对她纠缠不放。 走了好一会儿,阮沅停下来,拦住了一辆的士。 走了这半天,她能渐渐感觉到,那声音相当遥远,光靠脚走是走不到的。 的士司机看了她一眼:“小姐,去哪里?” 阮沅上了后座,她定了定神:“往前开,如果要转弯,我会提示你。” 司机虽然觉得怪异,却没再说什么,发动了引擎。 被脑子里的细小声音指挥着。阮沅带着司机穿越整个城区,的士一直开到了近郊地方,在堤坡上又转了好几个弯。车终于停下来了。 因为阮沅耳朵里的声音说:“就在这儿。” 她付了车费下了车,顾不得司机古怪的神色,跨越那片茸茸绿草地。径自向坡上那一片红色的小洋楼走去。 看见面前这景色,阮沅突然想起来了:这一片是近郊的富人区。这儿的房价高得让人吐血,周芮以前曾说过,她必须从崇祯年就开始卖身,连续卖身十几辈子,才能买得起这儿的房子。 为什么云敏的声音会出现在这儿呢?阮沅想不通。她记起了上次她们分手时,云敏使用着的那个宫娥的脸,那是一张平庸的脸――她到底是以什么样的能力。住进这里的? 这一带是绿色世界,四周绿化得非常好。阮沅一面走,一面看,很显然,这一片有许多大型住宅,家家院子里都盛开着鲜艳的花朵。阮沅沿着草坂一直走到底,然后,她就停在了一座住宅门口。[.超多好看小说] 那是一座雪白的建筑,住宅的外墙也是雪白的颜色,外表是南欧风格。二楼阳台,窗框,大门两边以及大门,都是洛可可式设计风格。比围墙高出许多的衫树上,布满绿绿嫩叶,红色的苏芳花鲜艳夺目,红色花朵和绿色枝叶交相辉映,织成一道美丽的屏障。住宅的窗户拉着雪白的窗帘,紧闭的大铁门上,镶嵌着精雕细刻的花篮图案。 在这个城市,这样的房子,没有上千万,没可能买下来。 云敏哪儿来的这么多钱! 阮沅还站在门口发愣,铁门却从里面“咣当”打开了,一个黑衣白裤,女佣打扮的中年妇女从屋子里走出来。 阮沅吓了一跳,她一时慌了手脚,正想开口,却听那女人问:“阮小姐,是么?” 阮沅一怔! 她怎么知道自己姓阮?! “哦,是我!”阮沅赶紧回答,“呃,你是云敏的……” 难道云敏在这家帮佣么? 那中年女人听她说,神情也是一愣。 “云敏?不认识。”她摇摇头,“是我家主人让我出来迎接客人,她说,有位阮小姐要来了。” “你家主人?!”阮沅吃了一惊,难道说这房子是云敏的?! 女佣不再看她,只做了个手势:“请进来吧,主人还在等着您。” 阮沅不好再问,跟着女佣走进房子。 女佣一直把她带进客厅,然后请她在沙发前坐下,自己则去通报主人。 阮沅忐忑不安地坐在客厅里,四处打量周围环境,然后,她的目光就落在了客厅壁炉上的照片上。 那大概就是这屋子的一家三口:约莫四十岁左右的夫妇,拥着一个小女孩。 阮沅看着这照片,只觉得莫名其妙:这三人,她哪一个也不认识,其中的成年女子,脸孔和云敏用的那张宫娥脸孔,根本不一样。 然后,她就听见了脚步声响。 阮沅慌忙回过头来,她看见,从金色的旋转楼梯上,慢慢走下来一个小女孩。 女孩约莫十一、二岁的样子,散着乌黑的长发,脸孔娇嫩漂亮,女孩身上穿着粉红的裙子,像贝壳的内里一样闪闪发光,一望便知那裙子价格昂贵,是名牌货。 “让你久等了。”女孩娇声说,“妈妈刚才给我梳头呢,下来得晚了点。” 阮沅吃惊地望着那女孩! 感觉到她的吃惊,女孩用手掩住嘴,轻轻笑起来,她黑色的美丽眼睛里,溢满笑意。 “阿沅,你不认识我了?” 阮沅望着女孩,她只觉得自己的脑子,像是要炸开了! 这语气,这动作,不就是……云敏么! “云姨?!” 阮沅都快喘不过气了! 女孩却竖起指头:“嘘,别这么叫我――就叫我媛媛吧。” 阮沅只觉得毛骨悚然! 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女人魂魄,依附在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身上,这是多么叫人惊悚的事! 就在这时候,从楼梯上又走下来一个女人,这次阮沅认出来了,是刚才照片里那一家三口的主妇。 主妇看看小女孩。又看看阮沅,神情有些惊异:“媛媛,她是……” “妈妈。她是我的朋友。”化身小女孩的云敏,声音甜甜的说,“她姓阮。我之前在外头认识的好朋友。” “哦,是阮小姐。” 阮沅也赶紧恭敬道:“您好。” 主妇虽然客气地和她打招呼。但是神情却显得有点不自然。她走下楼来,又对女孩说:“媛媛,妈妈先出去,晚上如果回来晚了,你就叫张姨给你做饭吃,就别等妈妈了。” “好的!”女孩乖巧地扬扬手,“妈妈打牌多赢一点!” 主妇笑起来:“你这张小嘴。真会说吉利话!” 然后,她又冲着阮沅点点头,便拎着包走出屋子。 看她走了,女孩对楼下喊:“张姨,帮我送两杯温的柠檬茶来,好么?” 刚才那女佣赶紧探出头来:“好的!马上来!” 女孩冲着阮沅招招手:“来,上楼来,到我的房间来。” 阮沅只得跟着她上楼。 到了二楼,女孩把她带进一间屋内。屋子很大,墙上贴着漂亮的卡通画。粉红色的儿童床上,扔着几个芬理希梦的小猫抱枕,旁边书桌上有一台笔记本,书架上堆满了童话书。还有一地的娃娃拼版……很显然,这是个孩子的房间。 “随便坐。”云敏随意指了指旁边的椅子,“下面客厅人来人往,说话不方便。” 门一关上,孩童体内那个老灵魂立即显现,各种成年人的行为特征,纷繁迭至出现在这小女孩的身上。 阮沅看着这古怪的一幕,心里只发毛! 她正想开口,门外响起敲门声。 “进来吧。” 女佣推门进来,手上托着托盘,托盘里是两杯柠檬茶。 女孩一见,立即甜甜地笑起来:“谢谢张姨。” 女佣也笑道:“媛媛晚上要吃什么?要不要留这位小姐一起吃饭?我去准备菜。” 云敏扭头看阮沅:“你赶时间么?” 阮沅赶紧摇头:“我不吃晚饭了,我还得回去……” 云敏点头:“那好。张姨,不用准备太多了,我今晚想吃牛蛙,还想吃虎皮青椒。” “好的,我这就去准备。” 女佣出去,她关上了房门。 “她们没对我起疑心?”阮沅悄声问。 “不会。”云敏摇摇头,“你又不是第一个,我往这屋子里带过好些人。” “好些人?!” “湘王啊,镇国公世子啊……他们都来过,这儿就跟客栈似的,三教九流都往这儿奔,连楚州过来的人,都会在这儿落脚。”云敏笑了笑,“我这个妈,一开始是被我吓了一跳,都不知道我是哪儿认识他们的。后来也就习惯了,我再往这屋里领不管多么古怪的人,她们也不会插嘴了。” 女孩坐在椅子里,笑笑地摇了摇两条腿:“她们全都喜欢我,对我言听计从,就算我叫她们去杀人,她们也肯的――guess,法国货,漂亮吧?我这个新爸爸给我买的。” 她拽了拽身上的红裙子,那模样并非洋洋得意,却含着十足恶意的讽刺。 阮沅听着,心里不由升起浓浓惧意:难道这家人没看出来,这孩子不正常么?难道他们没有感觉到孩子突然性情大变么?难道她们没发觉,这个小小的肉体里,藏着的是一个老太婆的灵魂?! 看她沉默不语,云敏笑了笑。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她淡淡地说,“你在心里责怪我,觉得我占了这家女儿的肉体――阿沅,这闺女当时快死了,生了重病,没得救了。我在医院给她做看护,就算我不进来,她也活不了多久。” “……” “之后她又活下来,一家人自然如获至宝,要对我贴心贴肝的。再说了,我比这闺女可懂事多了,之前就是个没脑子的富二代,蠢不可言。” 就算是蠢不可言的富二代,那也是人家真正的闺女,阮沅心想,现在孩子被一个老女人给占用了身体,他们竟然还没察觉,还在把这个诡异的生物当成自己的女儿来抚养…… 云敏挥挥手:“算了不提我了,我想你这次来,也不是专程来看望我吧?” 阮沅张了张嘴,满肚子的话,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云敏笑眯眯看着她,忽然悄声说:“从你舅妈那儿来的?看了那张碟了?” 阮沅的心,突地一跳! 她点点头,声音干涩地说:“我都知道了。” 云敏无所谓的晃了晃腿:“料到了。任萍忍不住,早晚都会和你吐露实情――我早说过,像她这样的小市民,目光短浅,不识大体。” 阮沅马上打断她的话:“你别这么说我舅妈!” 云敏好似有点惊讶:“你还在当她是你舅妈?任萍这种平头百姓,可没资格做你的舅妈。” “我就当她是我舅妈,”阮沅坚持道,“我不管别的!” 云敏看着她,慢慢微笑点头:“看来,你是不肯承认过去了?赵家小姐,就算你不承认,那也是你的过去。” 又一次听见这刺耳的四个字,阮沅真想给云敏一个耳光! 但她双手抓住扶手,终于强忍住了。 忍耐了良久,她才哑声道:“这么说,之前你在宾馆里和我说的那番话,全都是谎言?你不是为了找我林叔叔的尸首过去的,对吧!” 云敏默然,半晌,摇头:“我是真想去找他的尸首,只不过,得把眼前这些大事办完。接下来,就算把我这无穷的生命全部耗费在这件事上,我也要找到他。” 一个稚龄的女孩,嘴里说出这样深切痛楚的话,不免令听者觉得苍凉无奈。 阮沅沉默片刻,才道:“但你至少不是为了去求太后而入宫,对吧?你给我的理由是假的。” 云敏轻声笑了一下:“嗯。我入宫,只是要去完成重要的一个环节,就像一架机器上的连环齿轮,这只是其中之一而已。” “可见你说的那些,还是假相!” 云敏咬住麦秆,喝了一口热乎乎的柠檬水,然后她淡然道:“至少,给你种下了蛊毒这部分是真的――你别忘了,这是你自己要求的。” 阮沅握紧拳头! “我想知道,还有多少是我不清楚的?”她咬着牙,低声逼问,“你把我不知道部分,全都告诉我。” 云敏笑笑看她:“你真想听么?” “……” “也罢,既然事情已经发展到这个地步。再隐瞒下去也没用处了。”云敏说着,似有若无地瞥了阮沅腹部一眼,“他的孩子?” 阮沅脖颈一僵,她点了点头。 一个诡异的微笑浮现在女孩的嘴角,好似一场大戏即将开场般的兴奋。 “既然大功告成,那我也该把来龙去脉和你说一说了。”云敏甜甜蜜蜜地看着她,“不然,枉费了你这一番心血,还有几十年的隐忍。”(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五章 女孩托着腮,想了一想。 “有些事情,是那张光碟里没交代的。”她慢慢说,“就是关于你如何从死囚牢里被救出来:阿沅,你还记得你胸口那条细细的疤么?” 阮沅一怔:“舅舅说,是我被拢草的耙子给戳着了……” 云敏忍不住哈哈大笑,她笑得直拍桌子! “拢草的耙子?厉鼎彦这人果真有趣得紧!亏他想得出来!拢草的耙子这种东西,官宦门第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怕是一辈子都不会见着。那不是被耙子给戳的,阿沅,那是被一把匕首给刺的,我给做了点手脚的匕首,被公主派亲信送进牢里,所有人都当你死了,姜啸之也亲自检查过尸身,虽然你犯了弑君大罪,但公主苦苦为你求情,宗恪没有把你挫骨扬灰,只草草掩埋了事――你是被我家老爷亲手给挖出来的,只是埋得时间有些长,再醒过来,魂魄受损,体力变得非常差。” 这她知道,阮沅想,她知道魂魄受损、体力变弱是什么样,之前宗恪也曾如此。 “之后我们把你送出京城,你被我家老爷手下的死士给藏起来,在没人知道的地方又将养了一年多,其实按我家老爷的意思,就这么悄悄养着你也可以,他和你伯父是生死之交,你是赵守静的侄女,又和我们同仇敌忾,所以我家老爷觉得,我们照顾你一辈子也是应该的。是你自己不肯,恨自己成了病榻上的废物,又觉得受了公主救命大恩,不能不报答,是以,才想出了这样的计策。” 原来我真的是被表姐救的。阮沅黯然想,可是她搭救下的这条人命,竟然走上了更加残酷的一条人生路。 “那次我们本是悄悄回去寻找湘王爷。被你央求着就带你过来了。正巧那段时间厉鼎彦的外甥发生意外,那条命也是我救下的,但是我没能做太多。只让她活下来而已,魂魄终究还是丧失了。厉鼎彦感恩我们。最终答应收养你在膝下,让你冒充他的外甥――这些年你舅舅每年都要出门好几趟,他和你们说是去东北,回湖南,看亲戚,其实他是去疗养院,看他那个亲外甥去了。” 阮沅默然听着。她低声道:“那,你又对宗恪做了什么?” “哦,他啊。”云敏笑了笑,她没立即回答,却起身走到床边,抱起床上的猫咪抱枕,“这玩具可爱吧?日本进口的,我的新爸爸给我买的,买了好些呢。无论我要什么,他都给我买。” 小女孩抱着猫咪抱枕。歪着头,笑靥如花,这镜头本来可爱动人如电视广告,但阮沅只觉得汗毛耸立。心中恐惧无比。 “云姨,这家人对你真好。”她结结巴巴地说,却不知云敏为何要拉开话题。 “可不是,这家人连女佣都对我好得不得了。”女孩继续笑道,“你知道为什么他们对我这么好?好到全然不敢拂我的意?” “那当然是因为,云姨你现在用着人家女儿的身体。”阮沅说,“他们疼孩子。” “嗯,这是一个方面的原因,但是阿沅,再怎么疼孩子,也会在孩子无理取闹的时候,骂她两句,在她惹人嫌的时候,打她两下。为什么连这样的事,他们都不会做呢?”云敏说到这儿,咧开小嘴,笑起来,“因为我摄了他们的一些精神,他们有一部分能量贮存在我这儿,他们本能的想要回那部分能量,所以才不得不围着我团团转。” 冷汗,顺着阮沅额角淌下来! “我对宗恪做的也是一样。这就得谈到那颗丹珠了,公主盗取丹珠,这可真是大功一件。不然所有的计划就都没法实施了。” 云敏站起身来,走回到书桌前,坐下来,拿了把玳瑁色的牛角梳子慢慢梳理着长发。 “丹珠那玩意儿,我到现在也没弄清它到底是什么,更不知是何种构造。恐怕真算是世间难得的神物,也难怪狄虏要把它当成传世之宝。”云敏放下梳子,笑了笑,“不过简单来说,它应该是个灵魂贮存器。” “灵魂贮存器?” “据说狄虏首领,也就是他们宗氏皇族,一代一代君主死去后,魂魄不会散于虚空,不会进入轮回,而只会进入丹珠内部。这玩意儿就被这世代的魂魄给供养着,然后呢,也反过来释放出能量供养这个族群――丹珠一旦毁灭,狄人牛羊不存,女性不能繁衍,这个种族就玩完了。虽然是传说,我还没有见过事实,但是丹珠对他们很重要,这是真的。” “那丹珠到底在哪儿?在我表姐手里?” 云敏摇摇头:“不在你表姐手里,那玩意儿被你舅舅给藏起来,送去东北你舅妈亲戚那儿了。” 东北?阮沅一个激灵!她想起舅妈说,舅舅这两天去了东北,难道说是和丹珠有关?! “我叫他们用一个塑料盒子装那玩意儿。”云敏呵呵笑起来,“你舅舅不知缘故,还以为是什么特殊吩咐,于是就照办了:塑料那种死物隔绝天地,万年不腐,丹珠装在里面,没法吸收日月精华,只会一天天走向毁灭。” 阮沅忽地站起身! “把丹珠还给他们!”她尖叫起来,“快还给他们!” 她这么激动,云敏却丝毫不为所动,她摆摆手:“别嚷嚷,听我说完。(.无弹窗广告)” 阮沅这才勉强把自己安回到椅子里。 “丹珠在这边一出事故,那边立即就有感觉,舜天原本养着丹珠的祭祀火焰也暗淡了,眼看着要熄灭,这种情况下,宗恪他们只有一个办法:用自己的功力来供养丹珠,丹珠是他列祖列宗一脉的灵魂归宿,只有他和宗恒这样的皇室后裔,才能办得到这一点。于是乎,源源不断的能量就从宗恪那边输送过来了,人家送到眼前来了不要白不要。我嘛,就顺手捞了一点儿,这一点儿呢。”云敏指了指阮沅的胸口,“就放在你体内了。” 阮沅像个被死死卡住的弹簧玩具,她呆呆张着嘴:“……什、什么意思?” 女孩儿得意地笑起来。她那样子好像开心得要命! “笨阿沅,意思就是说。他就会围着你团团转啊!” “……” “你以为当初,他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追到你和你表姐的楼下?他为什么守在那儿,一宿一宿不愿离开?那不是为了你表姐,或许我该说,至少不全是为了你表姐――否则她后来搬走了,宗恪为什么没有再追过去?他是为了你,阿沅。从那时候起他就再不能丢开你了。” 纷繁思绪,像坏掉了的投影仪,乱七八糟在阮沅的脑海里闪过:宗恪注视着她的神情,宗恪守在她和表姐租房的楼下,他反反复复追寻,追寻着连他自己都不知缘故的东西…… “他嗅得到的,你身上有他熟悉的东西,他感觉得到,虽然他说不出那是什么,或许他会归因于彼此性情相投。哪怕他觉得你讨厌、麻烦、一无是处。他也没法丢开你,因为你持有了他的一部分,他不能不把这部分找回来。” 阮沅拢着双肩,浑身瑟瑟发抖。好半天,她才嘶声道:“这么说,如果不是因为这,他根本就不会爱我?” 云敏一怔,却笑了。 她耸耸肩:“不能这么说。只能说,这是一道保险阀,是个进场的资格证,因为宗恪这家伙戒备心太重,真的很难接近,没有这资格证,你根本近不了他三米之内,别说他的心扉,你连他家大门都打不开。我这,纯粹是帮你取了个巧。但如果不是你之后持续不断的努力,全心全意的去追求他,恐怕只有一张资格证是没用的。” “……” 云敏安详地望着阮沅,“对你而言,他的出现也如猎物现身,你一见他,必得扑上去不可。说白了,阿沅,你是一头饕餮,他最初的那点儿能量,就是香饵。” 女孩说完,眨巴眨巴眼睛,忽然弯腰俯身看她:“成功一刻的感觉,是不是很好?” 阮沅被她盯着,不自觉地往后躲了躲:“……我不会再害他了!你死心吧!” 她以为云敏会怒,会失望,再不济也会恶心她两句,但是,没有。 女孩看着她,莞尔一笑。 “随便你好了,反正事情已经不在你的控制范围之内了。” 阮沅一怔:“不在我的控制范围内?那在被谁控制?你么?” 女孩摇摇头,她伸出纤细的小手指,指了指阮沅的腹部:“在他的控制之内。” “怎么会!” 女孩用粉红的指头抵住小巧的下巴,又想了一回,才慢悠悠开口:“阿沅,你知道十四岁的那个你,在散去七魄之前,对我说过一句什么样的话么?” “什么?” “她说,云姨娘,请把我变成一枚见血封喉,我想变成一只射出去、就再也不能回头的箭。” 阮沅张着嘴,万分惊惧地望着云敏! “这是你的要求,阿沅,虽然我家老爷强烈反对,他为此责怪了我很多年,他不忍心再看见你,他宁可自己去死,也不愿看见赵守静的侄女和她伯父一样,把一辈子都葬送在‘驱虏’这两个字上。”她说着,凄然一笑,“因为他这么反对,后来我也不敢再频繁给你下药了……” “给我下药?!” “还记得你来我家喝的那些果子露么?”云敏平静地说,“那是让人放松意识的药,我从来不会给你表姐喝,给她喝的都是普通可乐。因为她不需要听那些:宗恪长得什么模样,宗恪喜欢些什么,宗恪厌恶些什么,宗恪对女人有什么样的要求……你对异性的标准,完全是以他为模式建立起来的。” 阮沅胸口涌起强烈的呕吐感! 她的手脚冰冷,脸色惨白,她有一种冲动,想跳起来掐住云敏的脖子,撕碎她那张小脸! “不用生我的气。”云敏看出她凶恶的眼神,却依然平和地说,“一切都是你自己的要求,阿沅,你从来就是个性格刚硬、我行我素的女孩,散魄术是绝对自愿的法术――如果不是你主观愿望如此强烈,我又能从旁做些什么呢?” 可我被她利用了!阮沅在心里狂叫,她把我变成了复仇的工具! “何必恨我呢?”云敏咯咯笑起来,“你得恨你自己呀!为什么你竟要去爱一个仇人呢?这是多么可耻的事情!” 阮沅无法回答。 “所以,应你自己的要求,你变成了一枚射出去就不能回头的箭。”云敏指了指她的腹部,“你知道那里面是什么?” “是……是我和宗恪的孩子!” “就把它当成你们的孩子吧。”她强忍住狂笑,双肩耸动,“它会帮你实现愿望的,因为它比你这枚箭,更锋利,更狠毒,它身上淌着宗恪自己的血――这世间有什么办法,比自己杀自己更加有效的?哈哈!好玩!” 阮沅浑身一忽儿冷,一忽儿热! “为什么?!”她失声道,“你那么伟大,那么厉害!你永生不死你天下无敌!为什么不干脆给他一刀,让他死个痛快!” “那怎么能成呢?”云敏娇滴滴地笑起来,“死之前,我总得让他尝一尝这世间最甜蜜的滋味才好啊!那么快就死掉,多没意思。在我们云家的人看来,死亡从来就不是最可怕的。” “那你又何必大费周章、引我们出宫来?!”阮沅瑟瑟道,“你绕这么大一圈,难道就是为了折腾他?!” 云敏敛起笑容,慢慢道:“让你们离宫,是为了我女儿。” 阮沅一怔! “阿沅,你听说过蝴蝶效应吧?你们每一个选择,都会牵扯到身边人未来的命运。” “你女儿……还活着?!”阮沅悄声问。 云敏点了点头:“为了她往后的人生,你们必须出宫来。不然,与她的那条路有妨碍,我虽然是个不称职的母亲,但我也知道得为自己女儿打算。” 阮沅想问谁是你女儿,但她知道,云敏是不可能告诉她的。 “不过不管怎么选择,你自己的命运如今已经铸成了。”云敏笑了笑,眼光落在她的腹部,“这孩子……” 阮沅哆嗦着嘴唇,打断她:“……我知道,你想让我生下一个怪物,让这怪物害死他,还害死所有人。” 云敏止住笑声,她的神情惊异:“哦?你怎么知道的?” “做梦,梦见了。”阮沅低头,眼神呆滞地盯着自己的腹部,“我还以为……还以为那只是个噩梦,现在看来,恐怕不是噩梦而已。” “原来如此。”云敏点头,“看来你被我给传染了。” 阮沅懵懂着抬起头:“什么?” “预知未来。”云敏苦涩地笑了笑,“你的蛊毒里有我的血,结果你也带上了我的特性:预知未来。”(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六章 阮沅都快跳起来了! “你能预知未来?!” “这是把我变成‘不死者’的副作用。(.无弹窗广告)恐怕当初,云家长老们谁也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副作用。毕竟谁也没有真正成为过‘不死者’。”云敏说,“我能看见未来,很远的未来――虽然很无聊,因为除我之外每个人的未来,最终都是死亡。” 她说着,讽刺地笑了笑:“你看,多滑稽!我看得见所有人的结局,偏偏就看不见我自己的结局。” “可是……这样一来你不是万事大吉了?”阮沅愕然道,“能够知道未来,那该是多么好的事!” “多么好的事么?”云敏盯着她,“当你新婚之夜醒来,看见身旁年轻的丈夫,竟然瞬间老迈不堪、白发苍苍惨死在敌人刀下,你会觉得幸福么?” 阮沅的脸都青了! “清晨你走在那个家里,每个人都笑盈盈和你打着招呼,你却看见他们头颅横飞,血溅四壁……你知道那是什么滋味?” 阮沅的心跳渐渐不匀:“怎么会这样?!” “就是这样。”云敏笑了笑,懒懒道,“一开始我也崩溃,发狂的追问上苍,为什么要我看见这些?惩罚我不死也就罢了,为什么逼着我看见这些?我那时候才十六岁,我什么都不想知道,我不想知道丈夫什么时候死,更不想知道他怎么死,我就想稀里糊涂过日子,做小妾也可以,守多少无聊规矩都没问题,我只想看着他好好的,年轻又俊美,每天都疼爱我。可是不行。不管我用什么办法阻止,那一幕幕还是不停在我眼前上演,就连大齐的灭亡。我在几十年前也已经看见了。” 本来温热清新的柠檬茶,此刻,却像混凝土一样在阮沅的五脏六腑纠结。开始凝成一个坚硬的石块。 小女孩儿说到这儿,停下来。琥珀色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瞧着虚空,好像就在那儿,她曾经的岁月正在一幕幕上演,女孩幼稚娇小的玲珑五官,逐渐被一种无可挽回的凄怆所浸没,如同一个在无奈失意中。回忆自己年轻时代的垂暮老者,那副错乱倒置的模样,真让观者惊惧不安。 “可是,知道了未来,难道不会想法挽救么?”阮沅试探着问,“如果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岂不是可以提前阻止?!” 云敏再度笑起来。 “你以为我没有做过这种努力?”她散漫地摊了摊手,“我做过无数次努力,可能够更改的,也不过是他的死亡时间和死亡方式。今天做点努力。明天他就不是自刎而死,就成了被枭首,明天再做点努力,后天出现在我面前的。就不是枭首,而是被毒杀……花样百出的死亡,每天上演新的一幕。到后来我终于死心了,我也终于明白了。” “明白什么?” “明白,最终的结局,我无力改变。”云敏看看她,“我可以改变明天的早餐,不吃馒头吃大饼。我能改变丈夫的决定:把珍贵的珠串转赠给我,而不是给他的正妻。我可以改变身边丫头的命:是嫁给张三还是嫁给李四,是因为婆婆恶毒、投井自尽,还是因为丈夫疼爱、颐养天年……这些小人物的命运,这些小事情,只要无伤大体,我都能帮着扭一把。可我改变不了大齐覆灭的命运,那个太庞大了,那不是景安帝一个人的命运,是一个国家、几百年的最终走向,就像一头高速火车快进站了,凭我一己之力,根本无法阻止。而我自己的丈夫就坐在这火车头上,我更无法把他拉下来。毕竟,我不是神。” “那你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呢?”云敏哼了一声,“选一个看起来我最能接受的结局,然后不再插手,让命运自己前进。我不想我家老爷被狄虏杀死,我宁可他自刎,死在稀奇古怪的异世界房间里。” 阮沅突然沉默,林展鸿不正是自刎于新翼总裁的办公室里么?…… “这样的死亡就我所知不算糟糕,世间,比这糟糕的结局可多了去了。”云敏的嘴角微微上翘,“阿沅,你想听听,宗恪是怎么死的么?” 猝不及防听见这句话,阮沅浑身像过电一样,她跳起来! “我会改变这一切!”她失声叫起来,“我不会让这个怪物去祸害它!我这就去打掉这孩子!” 云敏咯咯笑起来! “那是你办不到的事。”她伸长手臂,顽皮地戳了戳阮沅的腰,“笨孩子,你这里面根本就不是一个人类,你唤醒了它,已经无法控制它了,现在是它在控制你啊!你可以去试试看,就算从几十层的高楼上往下跳,你也摔不死――它不会允许你杀死它,如今它的力量,远远超过了你――你要记得,下蛊的是个‘不死者’啊。” “……” “所以你和你老公完全不用担心了,你老公根本就不用为你的出行一惊一乍:就算一辆坦克从你身上碾过去,依我看,你也会完好无损的从履带下面爬出来,顶多蹭破点皮。” 阮沅大张着嘴,丧魂落魄地望着云敏,她想说什么,但是已经说不出来了。 云敏却像是在看什么有趣的电影,睁着一双水晶大眼睛,饶有兴趣的盯着阮沅瞧。 “哦哦,你开始想法子了,你的命运开始发生改变了……”她喃喃道。 “一定有法子,一定有。”阮沅机械地念着这几个字,她茫茫然四下里看,“我会找到办法。就算生下这孩子,我也能警告宗恪,让他当心!” 云敏望着她的目光,逐渐转为同情。 “你觉得那会有效么?你觉得他会相信你说的话?身为父亲,他会甘心疏远自己又聪明又乖巧的小儿子?就算他真的信了你,想方设法防着自己的儿子――被他防范的孩子,难道不会心生恨意,长大了,反而更加无情的对付他么?” 阮沅一把抱住头! 她觉得自己疯了。她像一头困兽,莫名其妙钻入一条窄窄的死巷子,等到无路可走了。才猛然发现,自己连转身的余地都没有,她被荒诞的命运之链锁在石屋里。她到处撞,不顾一切的撞击。妄图突破一个出路,可是四面都是墙壁,她撞得头破血流,却没有撞出哪怕一条裂缝。 房间里明明寂静无声,阮沅却听见了巨大的轰响:那是命运之神对她发出的嘲笑。 她的人生,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可怜的阿沅,既然你这么为难。那我就给你支个招吧。”云敏撇了撇嘴,“你看过《海的女儿》吧?里面那个小美人鱼,曾经得到过一次机会。” 阮沅陡然抬起头来:“你是叫我去杀死宗恪?!” 云敏摇摇头:“不是叫你去杀死他,恰恰相反:阿沅,能够杀死你和你腹中怪物的人,只有他。必须让他亲自动手,只要他亲手杀了你,那么,一切危机就此解决了,明白么?拿着匕首的美人鱼不是你。而是他。” 寒风呼啸着,从阮沅耳畔刮过! ……要让宗恪亲手杀了她! 眼看着她的脸色青黄发灰,额前一缕头发无力垂下来,云敏笑起来。 “这是唯一的办法。阿沅,你可以不选择这条路,就这么和他过下去,然后让既定的命运替你做选择:几十年后,看着他和他的帝国被这个怪物毁于一旦……这本来就是你的初衷,二十年前,你就是为了这个结局再生的。拾起你的夙愿来吧!亲爱的,你完全不用有负疚。” 她说完,又颇为好奇地看看阮沅:“怎么样?选择哪条路?” 至此,阮沅终于明白了。 云敏要的,并不是大延天下毁于一旦,也不是狄虏血流成河,那个对她而言不过瘾,不解恨。 她要的,就是仇人宗恪生不如死,备受折磨,从此永远活在人间地狱里。 这才是云敏的目的。 阮沅呆呆不动坐在椅子里,好像脑子全倒空了,她被卡在了这一刻,既回不去从前,又不想面对将来,于是只有“暂停”在当下,一动不动。 云敏却径自起身,走到柜子前,她拉开抽屉,从里面取出一样东西,然后放在了阮沅面前。 阮沅定了定神,低头一看,却是一柄剑。 ……是她小时候在林展鸿家看见的那柄剑! “家里的东西,我没有都拿过来,不过我专程去拿了这柄剑。”云敏抚摸着剑身,她慢慢说,“阿沅,这柄剑是你的。” “我的?!” “确切地说,是你伯父的。”云敏抬头看看她,“你伯父殉国,部下只带回来这柄剑,我家老爷一直保存着它。” 阮沅浑身的血液乱流! 难怪她看这柄剑眼熟!原来这竟是她伯父赵守静的兵刃! “这柄剑,曾斩杀了无数狄虏,就连宗恪最器重的武将宇文翔,也死在这柄剑下。现在物归原主,还给你。”云敏将剑交给阮沅,一字一顿地说,“你们赵家,如今只剩你一个了,这柄剑,我只能交给你。” 良久,阮沅拿起剑,茫茫然起身开门,往楼下走。 云敏在她身后跟着,她既不说什么,也不去阻拦阮沅。阮沅走到楼下,伸手打开大门,女佣从厨房里出来,看见了慌忙上前:“阮小姐,你这就走么?留下来吃晚饭吧。” 阮沅充耳不闻,她雪白着一张面孔,提着剑,摇摇晃晃走出了大门。 女佣好奇地看着她离去,又抬头看看云敏:“媛媛,这位阮小姐怎么了?” “没什么。人到了无路可走的时候,都是这个样子。”云敏笑了笑,“张姨,你不用去管她。” 出来云敏家的大门,阮沅在路上茫然走着,她的思维停止了,眼睛也看不清前方的路,她不知道该去哪儿,更不知道该怎么办。 自己到底是怎么一步步走到如今这田地的?她弄不懂,冥冥中,似乎有一只手在拨弄她的命运,可她现在明白了,那只手其实,是她自己的。 她太小觑当年的自己了!此刻,她甚至能听见那个十四岁的赵芷沅所发出的冷笑。 就在这时候,感觉口袋里的手机在震动,阮沅终于清醒过来。她停下脚步,拿起手机看了看,是宗恪。 那两个字映入眼帘,阮沅呆呆望着手机,眼泪哗的一下涌了出来! 她瑟瑟接了手机,宗恪的声音从那头冒出来:“阿沅?还在舅妈家呢?” 阮沅答不上来,用尽全力“嗯”了一声。 “叫你给我个电话,你怎么忘了呢?”宗恪说,“要不要我现在过去接你?” 阮沅说不出话来,她的嘴唇发着抖,终于发出两声啜泣。 宗恪听见,慌了神:“怎么了?阿沅?!发生什么事了?” 阮沅断断续续地说:“舅妈摔断了脚踝,我送她去医院了。” 宗恪“哦”了一声:“原来是这样。糟糕,老人家骨头脆,这下可够她受的了。那你现在是在医院里?” “嗯……我在外头帮舅妈买矿泉水。”阮沅强忍住哭泣,慢慢说,“宗恪,我今晚就不回家了。” “是么。” “舅妈这儿没人,我不好一走了之。” 宗恪听了,停了一会儿,问:“要不要我过来帮忙?你一个人,不太行吧?” “不用了。”阮沅抽了一下鼻子,又用手背擦干泪,努力笑了笑,“是我没用,一看舅妈摔伤了就慌了神。这边有几个老邻居帮忙,没事的。” “哦,那就好,也是,我贸贸然过去,恐怕你舅妈会不高兴。” “才没有。”阮沅说,“舅妈知道我们的事很高兴的,还说等孩子落生,她要来看着我坐月子。” 宗恪笑起来:“是么?那太好了。那你明天回来么?” “嗯,明天把这边安顿好了,通知了我表姐,我就回来。” 要挂电话时,阮沅又喊住宗恪。 “怎么了?”他问。 阮沅握着电话,好半晌,才小声说:“宗恪,我很想你。” 电话那一端,男人的声音,顿时温柔了下来。 “我也很想你,还想咱们的孩子。”他嗓音低沉柔和,“阿沅,你把舅妈那边安置好,明天我请假去接你。” “嗯。” 电话挂断,阮沅垂下手臂。 一手握着手机,又看着另一只手里那柄剑,一时间,她不禁泪水滂沱……(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七章 次日,从公司下班回到家,宗恪打开门,就看见阮沅坐在沙发里,她面前堆着一堆衣物。(.) 听见门响,阮沅抬起头来:“哦,你回来了!” 宗恪放下心来:“怎么自己回来了?都说了我去接你。” 阮沅笑道:“接什么啊,我自己坐车回来,这不是挺便利的?免得你还请事假。” 宗恪扔下钥匙走过去,低头看看,阮沅整理的不是婴儿的衣物,却都是他的。 他笑:“怎么?又搞什么心血来潮?” “嗯,想收拾收拾,看看有什么要换、要缝补的。”阮沅慢慢说,“我这几个月,光顾着孩子了,都没想着你。” 宗恪的心一阵温暖,他挨着阮沅坐下:“舅妈还好么?” “已经没事了,表姐今天来了,我把家里事儿都交给她,各方面安顿好了我才回的。”阮沅说,“舅妈说了,她再歇息两三个月,就能走动了,到时候她来照顾我坐月子。” 宗恪笑起来:“那可不是个轻省活儿。” “可不是?”阮沅也笑,“你是没看见我表姐在旁边的那张脸,还说:妈你别给人添乱,你眼神不好手脚慢,事儿没做多少,人家还得好吃好喝招待着,人家花得那钱都够雇俩月嫂的了。” 宗恪忍不住笑出声:“她怎么还这样?说的话能把自己妈给噎死。” “谁说不是呢?”阮沅笑道,“把我舅妈给气得……我知道我表姐舍不得舅妈累着,明明是好心,非得找这种方式说话,把人气死。” 宗恪摇摇头:“谁跟着她谁吐血,姜啸之倒大霉了。” 他这么一说。阮沅扑哧笑起来。 “别提姜啸之,他把我给乐死了。”阮沅又笑又说,“就因为我表姐说她眼神不好手脚慢。我舅妈气得,就和她吵吵,姜啸之在旁边一个劲儿劝。说您一进菜市场身形那个灵活啊,我都撵不上。小商小贩敢和我缺斤短两,不敢和您缺斤短两,谁再说您眼神差、手脚慢,我跟谁急!结果他这么一说,我表姐就说,那你跟我急啊!姜啸之被她噎得,只好说:不敢。一屋子锦衣卫也不吭声。就在旁边木头似的竖着,全都呆着脸,笑死我了!” 宗恪也被她逗乐了:“是我错了,不该派姜啸之去受这个罪,我该换井遥,井遥的能耐上来了,你表姐也得吐血。” 阮沅低头又看看手中的衬衣:“哦,这儿扣子松了,得缝两针才行。” 她拿过针线盒来,对着光穿上针。给宗恪那件衬衣的袖口,仔细缝扣子。 “好好的,忙这些干嘛?”宗恪说,“刚到家。也不歇歇。你看看你,眼圈都是黑的,昨晚和你舅妈聊了一夜吧?” 阮沅笑了笑:“可不是,这么久没见面了呗。接下来恐怕我什么都做不成了,趁着眼下手脚还轻便,赶紧检查一遍,我也安心。” 她虽然是笑着说的,手上的针却微微发抖,好几次都没钻进扣眼里去。 宗恪叹道:“这些都是小事,你别累着才是正经。” 一针一线扣子缝好,阮沅这才像是完成一件大任务似的,放下衬衣,松了口气。宗恪看她这样,又是心疼又是好笑,他伸臂搂过她来,低声道:“都到这会儿了,还操这么多心。也该换我来伺候你了。” 阮沅只觉甜蜜又苦涩,她笑道:“都伺候半年了,还没伺候够么?成天做饭买菜的……” “怎么会够呢?”宗恪贴着她的嘴唇,轻声呢喃,“给你做一辈子饭、买一辈子菜都可以。” 他开始轻柔地吻她,像爱惜一件稀世珍宝,没有狂热的索取,只是温柔地眷顾,这本来是阮沅一向习惯了的温柔,她所深爱宗恪的,也正是他心底的这份温柔,可是今天同样的温柔,却忍不住让她泪湿…… “怎么了?”宗恪察觉到了,仔细看她。 阮沅不好意思地擦了擦眼睛:“唉,我最近眼皮子浅,动不动就这样爱哭。坐在麦当劳里看店内广告都会哭,你说我得有多没用啊。” 宗恪笑起来,伸手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痕。 “是要当妈妈的人了,自然看什么都心软。”他看着她,柔声说,“假小子也有长大的一天。” 宗恪无意间说出的这句话,让阮沅心中不由一恸! 窗外碧蓝的天空愈发深远,羽毛一样的云团更加雪白,夕阳透过窗子洒进来,就像金色的阳光碎屑落在他们身上,暖暖的,洁净无比,叫人心醉。那浅浅妃色,染成了一屋明艳的红。有明亮的光芒照进阮沅的眼中,她闭上了眼睛,有吻轻柔落在唇上,如永不满足的猫,舌尖,咖啡的香味还残留在上面…… 阮沅忽然觉得万分不舍,如果能够,她想拿一切来交换,只换这个人温暖的怀抱,换这个晴朗的深秋黄昏,这半明半暗的角落,她和宗恪静静相伴的一秒。 可她换不起,这一秒太珍贵,她又太穷,除了一条性命,她什么都没有。 “还不饿啊?”宗恪贴在她耳畔呢喃,他的黑眼睛闪烁着,仿佛暗处发亮的云母片。 阮沅回过神,睁开眼睛笑起来:“好吧,去做饭吧。菜已经准备好了,我买了猪蹄。” “哦?愿意吃肉了?” “猪蹄不算肉……” 宗恪大笑:“这是连翼教你的么?他的名言就是‘猪蹄不算肉’。” 阮沅也笑:“你不知道么?全世界吃货的心都是相通的。” 看着他起身走进厨房,阮沅赶紧低头擦去眼角泪花,她重新检查了一遍手头的衬衣,确认每一颗扣子都没有松动,袖口都没有裂损的迹象,阮沅这才把衬衣仔细叠起来。 这就是她最后的任务,她的时间不多了。要做的还有那么多,这短促的人生,阮沅浪费不起。 所以接下来。宗恪就感觉出异样来:因为他渐渐发觉,阮沅把孩子的那些衣物都停下来,转头忙起了他的生活琐事。 对此。阮沅的解释是,孩子的衣服做得也差不多了。小鞋子小帽子都做得了,再说舅妈也在给做呢,孩子肯定够穿的了。 反倒是宗恪,去年她给做的一套练功服早就破了,他现在在拿运动服替换着,阮沅说这是她不好,怪她。光顾着孩子了,忘了丈夫。 她又去买了布,要给宗恪重新做一套。宗恪说你忙什么啊?练功穿什么不行?干嘛急着现在做?等孩子落生,她月子做完了,后面大把的时间闲着呢。 阮沅却不肯听,只说孩子落生以后天翻地覆,睡觉都不够,哪有功夫做衣服?还是趁着现在空闲,先做起来一套再说。 宗恪见她不肯听,也只好依了她。 宗恪的这套练功服。阮沅做得相当细致,她知道自己手笨了,所以裁剪方面格外小心,下剪子之前得反复考虑好久。宗恪就笑她,这哪里是做衣服?这简直是在雕玉呢。 阮沅却认定,宁可慢一些,也不要留下任何缺憾。她甚至想,也许自己,就是想用这缓慢的速度来拖延时间…… 白天她往往一个人在家,开着电视机,一针一线缝着衣服,阮沅最近很少下楼了,之前在屋里独处时的那种恐惧感也消失了,自从做出了最后的决定,她就再没感觉到害怕。 阮沅不专心看电视,有时候就让它自己开着,一下午一个长篇家庭剧播过去,她都记不清内容。 她甚至都不会再哭泣了,那晚上独自在宾馆里,她已经哭够了,因为怕留下痕迹被宗恪发觉,阮沅不停用冷水冲洗自己的脸。她知道这样做不好,要是旁人看见,恐怕得担心她的身体。 可是阮沅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反正她肚子里的这个生物是不会受影响的,在明了一切之后,她对于自己,以及自己腹内的这条命,早就不再怜惜。 对于过去,也许是遮蔽的盖子被云敏掀开,如阴翳从头顶拨开,青色的天空重新显露,最近一段时间,很多事情都不可思议地清晰起来,那是一种渐进的过程,很多非语言的信息,一点点从四面八方飞涌到阮沅眼前,它们沿着某种无法琢磨的线索拼凑,回忆,犹如无意间滴落在画布上的点滴染料,然后被阮沅慢慢给描绘出清晰的画面…… 她想起了父亲和母亲的脸孔,还有身边的丫鬟,她甚至想起早年随母亲进宫去陪伴萦玉的那些往事,原来她对那座宫殿早就有了感情。那时候,大齐还在,一切都还没发生,很多个傍晚,她都曾被斜阳下那座宏大宫殿的艳丽夺目所震撼……每当再度想起这些事的时候,总是会有温热的液体流淌在阮沅的脸颊上,但是往日激烈的情绪却已不见踪迹,而她,就只是静静望着,像隔着一道忘川,望着这些逐渐浮现出的海市蜃楼一样的场景,久久无言。 她不迷惑,不,一点都不。尤其是,当阮沅明白宗恪那一次为何会转头回来。 他明明可以从此离去,再也不回这个家、再也不来见她。甚至他明明可以手刃敌人,然后理直气壮回到延朝,继续自己无碍的帝王生涯。 ……可他还是选择了回来,选择放弃从前,陪在她身边。 宗恪舍弃的是什么,没有谁比阮沅更清楚,这令人不忍目睹的真相,一定给他带来过巨大的痛苦――谁能容忍曾经的刺客躺在自己枕畔?甚至,谁又能不去想:这个失去记忆的刺客,什么时候会突然清醒过来、忆起从前,再给自己补上一刀? 得有多么深的爱,多么大的勇气,才可以抵挡这愤怒和恐惧啊! 可是宗恪做到了。 尽管他一个字都没告诉过阮沅,可她明白这一点。 所以,她更不能把这样一个男人,拖累到绝路上去。 事到如今,阮沅也不想再问为什么,更不想去深恨什么人,这一切,是她亲手策划,亲自实施,年少的她,把自己推上了这条不归路,连丝毫逃脱的机会都不给留。她没有办法去痛恨任何人,除了自己。 她就是她自己的掘墓人。(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八章 练功服快做好了的晚上,阮沅把衣服拿给宗恪比看大小,宗恪说,这衣服她费了这么多心血,弄得他都不敢穿了,得找个檀木盒子装着、供起来。 阮沅笑:“你当这是御赐的黄马褂么?” “御赐黄马褂算什么。”宗恪摇头,“这可比那珍贵多了。” 阮沅想了想,好奇问:“我好像没看见你赏赐谁黄马褂,对吧?” “那边没有马褂这种衣服呀。” “可你也没赏赐过别的衣服给大臣啊。” 宗恪笑起来,他摇摇头:“狄族人没这规矩,而且平白无故的给人一件衣服,在我们狄人来看,是非常不吉利的事。” 阮沅更好奇:“是么?” 宗恪点头:“狄人一生都在马背上过的,在外发生意外不是稀罕事,像这边说的,最后不得不‘马革裹尸’,都很常见。如果条件太恶劣,或者路途太远尸体无法带回来,那种时候,伙伴就会把死者的衣服带回家来,交给遗属。这是一种,另一种,父亲临终前,把一件常穿的外袍给哪个儿子,那就是指定这孩子继承家业的意思——衣服一递,那就是有人死了,在狄族人眼里都是这么看的,这都是老规矩了,我要是把衣服赏赐给谁,那说明我快蹬腿儿了,你想想,谁敢接这种赏赐呀?” 阮沅扑哧乐了。 “给我讲讲狄族人的事儿。”她突然说。 “怎么想起要听这些?”宗恪笑。 “你从来都没怎么提。我在宫里,成天和青菡那些中原齐人混在一起,她们知道得也不多。”阮沅扬起脸来,想了想,又说,“做了狄族人的媳妇。却什么都不知道,这多不好。” 宗恪苦笑:“可是,我知道得也不多啊。” 阮沅哭笑不得! “你怎么会不知道的?你是大延的天子啊。大延不就是狄人的政权么?” “可我在舜天没呆几年呀。”宗恪哭丧着脸说,“统共加起来不过十年,还得刨去当婴幼儿的那三年。” “怎么会!” “真的啊!和你说吧。其实前几代狄族君王都有个规矩,新年第一天。得用狄语念一篇很长的祷文——有点儿像道教的青词——然后把这篇祷文放到舜天那个燃着丹珠的祭坛里,让火把它烧掉,这就算觐献给祖先了。” 阮沅一怔,坐起身:“奇怪,我在宫里那年新年,怎么完全没听你提?” 宗恪眨巴眨巴眼睛:“因为,我根本就没做这件事。” “啊?!” “我把这个仪式取消了。” “为什么?!” “因为那个祷文好长好长。我根本就念不下来。” 阮沅忍不住笑:“你完蛋了,什么人啊!怎么一篇祷文都念不下来?” “我不认识字啊!”宗恪很无辜地说,“那是狄族文字,而且全都是生僻字,祭祖祷文嘛,不是桌子板凳天地人那么简单。那上面的字,我勉强认识三分之二,能用狄语念出来的就更少了。” “晕死!” “第一年当皇帝,准备了好几天,翻来覆去的背。还是不行,如果没老师帮忙,我基本上……念不下来。后来没辙,时间到了。硬着头皮上场,结果我发现,嘿嘿!原来大臣们都站得远远的,根本听不见我念的是什么。” “……” 宗恪却很得意:“开头几段背得很熟,到中间就不行了,实在记不住了,我只好把前面又重念一遍,可时间还是不够啊,那玩意儿我念过,大约知道费时多久,于是我就和祖先说:列祖列宗,我讲个故事给你们听吧,我就把宗恒说的老虎娶媳妇的故事,对着那坛火小声讲了一遍,讲到抖包袱的地方,我自己乐个半死。讲完了,我说:‘先祖们,这故事好玩吧?祷文自己看吧,可没我的故事好玩哦’。然后我就把祷文放进火里烧掉了。站在近前的就只有几个老和尚,他们的脸都绿了。” 阮沅笑得前仰后合、快喘不过气来! “你这家伙!不光欺负活人,连鬼魂都跟着一块儿欺负!” 她几乎可以想象当时那场景:十五岁的少年天子,煞有介事念诵着祷文,边念还边乐得咯咯笑,大臣们黑压压在下面跪着,谁也不知道他其实是在说故事…… “唉,我也不想的嘛。然后,第二年又是这么胡混下来的。”宗恪叹了口气,“那次结束仪式,下来以后我和宗恒还有周太傅说,咱还是算了吧,我真的记不住那些,就别为难我了,周太傅一听就不高兴了,把我数落了一顿,还要去和太后告状。我没辙,只好悄悄和宗恒说,明年你再多给我讲几个故事。” 阮沅扑哧笑出来! “好在第三年就来了华胤,我就顺便把这个仪式给取消了,再往后过年,直接叫人写好,然后我给盖个章,送去舜天烧掉了事。” “列代先祖有灵,全都得吐一地血。”阮沅嘀咕道,“你这还是皇帝呢,也不脸红。” “那怎么办?谁叫老头子没教我呢。”宗恪两手一拍,把责任推卸得干干净净。 “难道你在你父亲身边那五年,没学过么?” “咳,他哪里会教我这些?老头子当时的心思都在中原呢,吩咐给我的学习任务就是兵书韬略,这些都是中原文化的经典,狄文课程本来就安排得少,认得最基本的一些字罢了,太难认的,我就拿中原文字在上面做记号,就像你拿汉语给英语做标记一样——把老师给气得七窍生烟。” “我才没这么做过!”阮沅马上说,“我是好学生!” 宗恪笑起来:“好吧,我就是那种坐在最后一排的差生,你坐我前头,我坐在你背后,考试的时候我坐不出题目来,就靠你传小纸条给我。” 阮沅抬起弯弯的眼睛,笑道:“你怎么知道我会传小纸条给你?” “你肯定会的。”宗恪凝视着她的眼睛,柔声道,“你的心最软,舍不得不照顾我。” 那晚,俩人慢慢闲聊着,阮沅似乎对宗恪早年的事情突然有了浓厚的兴趣,宗恪被她追问,便把小时候那些琐事,都拿出来和她说。 “既然狄语不太行,那你和你爹怎么交流呢?”阮沅又问,“这么一来,岂不是没法沟通了?” 宗恪摇摇头:“没那么夸张。我和他其实没太多交流机会,而且基本的会话,对我而言没太大问题,我会说,虽然说得不大顺溜——平时的会话,吃饭聊天之类,没有那篇祷文那么困难啦!再说我爹觉得,我话说得不顺,都是在华胤被关起来的缘故。” “哦……” “后来我的舌头顺了,也还是不怎么和他说话,我和老头子的对话模式,通常都是他说我听着,他很少问我意见,更不会花时间和我谈心。所以他一直没发觉我的狄语竟差到这个程度。至于其他人就全都顺着我,说齐语呗,反正他们又不是不会。” “你爹,真不够关心你。”阮沅慢慢说。 “比起关心,我更希望他能离我远一点。”宗恪顿了一下,“我跟他,完全没感情。” 阮沅哀叹了一声:“你说你这样子,到底算是狄人,还是齐人?” “我不知道。”宗恪笑了笑,神色显得茫然无措,“狄族的传统我继承不了,摆样子都摆不来,也难怪太后不满意我,齐人呢,又不可能把我当成齐人,我这样子,两边不讨好……唉,到最后只好随他们的便了,其实我是个没有祖国的人啦,所以对民族之争也没兴趣。” 宗恪这话,说得阮沅一阵感慨,心潮起伏:也许就是因为宗恪这种“无根感”,这种“怎么都可以”的无所谓态度,当今的民族矛盾才没能演变得过于激烈。 这虽然是宗恪个人的不幸,但却成了天下之大幸。 “可是你看,玚儿和我就不一样。”宗恪笑了一下,“他会狄语,从小就有老师教,他也认真学,会读,会写,我念不下来的祷文,他现在就能自己写出一篇来。都不知道这孩子心里,是怎么瞧不起我这个当爹的呢。” 阮沅吃惊! “真不得了!这孩子!”她不由叹道,“太出色了!” 宗恪慢慢露出一个微笑:“他娘亲是齐人,可他不肯当齐人,他一心要当狄人,所以一切都向那边靠拢。” 可是某些东西却改不过来,阮沅黯然想,宗玚那孩子,认定自己是个狄人,不屑于和母亲一样做齐人,但偏偏他的饮食口味却保持着齐人的清淡风格:不碰辣椒,也不肯吃太咸。 不仅如此,宗玚从容貌上,也更接近他的生母,他的行为举止,不像豁达豪放的狄人,却更像南方温文尔雅的齐人,至少就阮沅所见,那位湘王爷元晟,在气质方面和宗玚是很相近的。 可这孩子却自以为是狄人后裔,鄙夷一切齐人的习俗——难道想做什么人,真的能由自己决定么? 这念头让阮沅不禁伤感,她现在已经知道,人的一生根本无法由自己来掌控,常常人自以为把定了人生,等到回过头来再看,不过是掉进了固有的陷阱里。(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九章 想到这儿,阮沅靠过来,抚摸着宗恪的胳膊:“……舜天的事儿,真的就没记住多少?” “有些重要的风俗,我还是记得的。”宗恪想了想,“比如过年的时候得做一种面饼,加羊奶在里面然后放火上烤。这是狄人的传统,是为了六畜繁衍,取个吉祥意思,名叫春归饼。” “我知道!那个好吃!”阮沅咽了咽口水。 宗恪笑起来:“嗯,你吃的是宫里做的,自然是最好的,选的上好的面粉,上好的羊奶,工艺小巧精致。普通狄族百姓也做,恐怕就没宫里这么舍得放羊奶、放奶油了,做得也没宫里精致。但不管怎样,吃这种饼是狄人过年的风俗。最近一二十年,这习俗逐步蔓延到中原来,齐人也开始吃,但是他们少见羊奶,也受不了那个味儿,就用牛奶或者干脆用蜂蜜代替,更有甚者,往里填馅儿:南瓜,饴糖,或者果仁之类。” “恐怕不地道吧?” “何止不地道?简直不知所谓呀!”宗恪笑道,“江南四县做出来的春归饼,和墨州、燕州的春归饼,根本不是一回事——哪有往春归饼里填南瓜和饴糖的道理?春归饼本是夹着牛羊肉吃的,填进去这些甜腻腻黏兮兮的馅儿,还叫人怎么吃呢?这就像拿怡口莲来包饺子,你不觉得恶心啊?” 阮沅想了一回,真觉得有趣。 “那,还有呢?”她来了兴趣,“还有什么风俗?” 宗恪看看她,笑:“怎么?真想当狄族姑娘?” “嗯。所以现在就得弄清楚。” 宗恪想了想,才道:“婚丧嫁娶方面,我倒是了解得不少。据说狄人结婚时。男方要给女方送去‘十六样’作为聘礼。” “哪十六样?” “自然是牛、羊、马匹、皮货、首饰、衣服、还有手工制作的一些东西,比如姑娘用的妆奁盒,我记得不是太全。总之一共十六种,少一种都不行。”宗恪笑了笑,“穷也娶。富也娶,不过是这十六样东西奢简不同。富人家娶媳妇,牛羊成群,上等丝绸,妆奁盒也肯定是镶金嵌玉、宝石满眼;穷人家嘛,牛一头,羊几只,几件布衣服。一个银镯,至于妆奁盒,金的银的置办不起,弄个木头的也行。” “总之,就得十六样?” “对。” 宗恪说完,等了半天阮沅都没动静,他扭过头来看看她,却发现她一脸神思遐想的样子。 他笑起来:“想什么呢?” “在想,下辈子,我要投生去做个狄族姑娘。”阮沅慢慢道。“你也还是狄族人,咱们还是在一处,就在墨州、燕州那些偏僻的地方,也不用生在什么豪门。普通百姓家就行。” 宗恪握着她的手,轻轻吻着她的手背:“……咱们就从小一块儿长大,村里那么多小伙子,全都围着你转,可你一个也看不上,就只看上了我。” 阮沅温柔地笑起来。 宗恪继续说:“到了十六七了,我爹我娘就去你家提亲,可你爹不大乐意。” 阮沅睁大眼睛:“为什么不乐意?” “大概,我家太穷吧。”宗恪笑了笑,“他想把你嫁个更好的人家,富裕点的,彩礼置办得也多。” 阮沅微微叹了口气:“然后呢,我爹就和我说,别死心眼了!多得是好人家,为什么要看上那个穷小子呢?村里张财主来提亲了,他家二小子除了满头癞疮,平日发发花痴,抓着自己的娘亲喊‘大嫂’,然后站在村口流流口水之外,也没别的毛病,你嫁过去吃穿不愁,往后还能做财主奶奶,多好!” 宗恪听她说得有趣,笑出声来:“那你怎么办?” “我当然不依啊!”阮沅说,“我怎么可能愿意嫁给那个癞头的花痴?我说我不干,我就要嫁给你。我爹生了气,说,除非让你家备齐那十六样,牛羊还有马匹,都不能少于他提的数,金镯子银镯子都得有,妆奁盒也要镶上珍珠!” 宗恪听了直笑:“这可是狮子大开口,我们家既然那么穷,这让我上哪儿去弄钱呢?” “是啊,我听了也愁得哭,其实要我说,就算你扎一只竹马来做聘礼,我也肯嫁的。可是我爹性子执拗,既然发了话,必定非得办到的。”阮沅叹了口气,“我白天想,夜里哭,却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说到这儿,俩人都沉默下来,就好像真为这犯了难,找不到出路。 “真的没办法了?”阮沅扭过脸来,望着宗恪。 宗恪眨了眨眼睛,望望天花板:“然后,那年玚儿回舜天祭祖,微服私访,路过咱们的村子,碰巧听说了这件事,就把两锭马蹄金送给了我……” 阮沅扑哧笑起来! “你个没出息的!”她笑骂他,“下辈子还指望儿子帮忙!你让玚儿怎么想!” 宗恪也笑:“好吧,不要玚儿帮我。那我跟着马队到渊州贩丝赚钱,积攒下银子再回来娶你。” “那恐怕来不及。”阮沅慢慢地说,“你是想着出去的,可我觉得来不及。后来我想了个法子,我把自己这些年积攒的银子再加上首饰,悄悄给你,叫你去换成彩礼。谁知你这个笨小子,事儿没办好,还漏了馅……” 宗恪诧异:“啊?我是个笨小子么?” “这辈子太聪明,下辈子就变笨了。(.)”阮沅慢条斯理地说,“筹办途中,被村里人察觉,就告诉了我爹,我爹气得拿鞋底抽我,骂我吃里扒外,还没过门,就把娘家东西悄悄往婆家送。” 宗恪叹道:“那可怎么办?” “然后我爹就把我关起来了,可是我娘疼我,夜里悄悄就把我放了。”阮沅嫣然一笑,“咱们就私奔了。” “……” “咱们就跑出去了,跑得远远的,去了村里人都找不到的地方。”她柔声说着。抚摸着宗恪的后颈,俯下身吻了吻他的唇,“咱们俩在外头隐姓埋名过日子。再过一两年,有了孩子,我就说。咱们回去看看吧。” “然后咱们就抱着大胖小子回了村子。”宗恪小心翼翼地把手放在阮沅的腹部,“你爹娘看你回来。气也不气了,也不骂你了,只顾着看外孙有多么可爱……” 明明是平常的句子,阮沅却不由心里一酸。 “生米煮成熟饭了,他们也拿我们没辙了。”宗恪抬头笑了笑,“张财主家的癞头花痴,见了你还是照样流口水。你抱着儿子对他说:再敢过来,我叫我男人把你打个脑袋开花!” 阮沅被逗得笑了半天。 “后来,咱们又生了几个孩子,有男孩也有女孩。”阮沅低声说,“再后来,孩子慢慢大了,一个个长大成人,咱家的闺女生得俊,提亲的人上门了,踏破了门槛。” “咱们给闺女挑了户好人家。选了吉日嫁出去,谁知道,她就跟她娘似的吃里扒外,总偷娘家东西往婆家送。每次回娘家,咱们听见了消息,都得赶紧把好东西藏起来。” 阮沅扑哧一笑,又握拳捶他:“你怎么这么说我?谁叫你家那么穷?” 宗恪也笑,抓住她的手道:“好吧。闺女先不提,咱们还得忙着给儿子娶媳妇,准备彩礼,又是那十六样。” “嗯,这次咱们不能再马虎了,好好的准备了十六样送过去,把媳妇娶进了门。”阮沅说到这儿,叹了口气。 “叹什么气?” “谁曾想,这个媳妇厉害得紧,在咱家横行霸道的,后来添了孙子,更是厉害升级,儿子不向着咱们,尽向着他媳妇,过门还没两年,日子就过不下去了。” 宗恪哭笑不得:“那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分家呗。”阮沅也苦笑,“叫儿子媳妇单独出去过,咱们过咱们的。分家第二年,春节,儿子带着媳妇孙子来拜年,等他们走了,我才发觉做好的春归饼,被媳妇不声不响偷走了五六个。” 宗恪吃惊:“怎么会发生那样的事?” “怎么不会?”阮沅悻悻道,“就是趁着孙子给我们磕头的时候偷的,我昨儿个才做好的,少了那么厚厚一摞。” “那怎么办?” “我当然生气,气得跑去村口骂,村里都知道我和儿媳处不好,也不敢出来劝。” 宗恪摇头:“唉,算了,不就是几个饼么?” 阮沅点头:“嗯,到那时候,你也还是这句话‘算了,不就是几个饼么?’我听了更生气,这不是少了几个饼的事,而是她不该偷,哪有上门拜年,却偷婆婆做的饼的?” 宗恪被阮沅丰富生动的想象力给带入,他不禁问:“那后来呢?” “后来嘛,我就为这生了气,更生了病。”阮沅顿了一下,“然后我连气带病,就死了。” 事态急转直下,宗恪瞠目结舌望着她! 阮沅转过脸来,怜悯地望着他:“于是,就剩下你了。” 她的声音不知为何,有点发颤。 宗恪到这时候,才有点明白,阮沅为什么要讲这个故事了。 “嗯,就因为你是被儿媳给气死的,我也不在那儿呆着了。”宗恪接着说,“反正剩我一个,去哪儿住都是一样。我说我不想再见到他们,就一个人往山里头搬,搬得远远的,往北,去那种没有人烟的偏远地带,在那儿住下来,进山的猎人都找不着我。” 阮沅静静听着。她的眼前,慢慢浮现出翠绿山峦的样子:春天的野山里,到处都是绿得发黑的植物,雨落之前潮乎乎的气息,像幽暗的水草,红脑壳的蜻蜓慢慢飞着。有野兽,却没有人迹。 “我就打些兔子,挖些野薇菜、黑南瓜菜来吃,到了冬天,要么就自己破冰捕鱼,把冰块敲碎了煮水喝。”宗恪说,“自己搭了个窝棚住在里面,带着条老狗。反正也七老八十了,住哪儿都一样。我还是爱喝酒,偶尔就拿着猎捕到的兽皮下山,去换些酒来喝。后来下雪冰封了道路,供给越来越难弄到,我就不大爱下山了。再说每次我去村上,都会讨人嫌。” “讨人嫌?” 宗恪笑起来:“因为酗酒,又爱闹事。喝醉了我就去儿子家骂他,骂他娶了媳妇忘了娘,村里人都像看热闹似的看着,我就拿石头砸他们。有人就说我疯了,还说,如果老太婆在的话,我绝不会是这个样子。” 阮沅说不出话来,只觉得胸口哽得难受。 “喝了酒的人,脾气通常不会太好。”他眨眨眼,“于是,变成老头子的那个我,就索性不出去了,呆在家里自己酿酒。最寒冷的冬季,就靠自己酿的劣酒度日。住的是窝棚,用那种老式的烧木头的炉子,你也许见过,就是烟筒暴露在外面的那种,然后呢,有年冬天……” “怎么了?” 他停下来,看看阮沅,“想听结局么?” 阮沅的嘴唇抖了一下,不敢出声。 “有年冬天,窝棚起火了。”宗恪慢慢说,“那种烟囱不安全,火星会溅落下来,而且我又刚好喝了酒,酩酊大醉。” 阮沅的脑海里,浮现出那间窝棚在冰天雪地中,熊熊燃烧的情景,鲜红的烈焰窜上高空…… 彻骨剧痛突然袭来,阮沅哇的一声哭起来! 见她竟哭起来,宗恪慌了神,赶紧抱住她:“好了,我不说了,阿沅,我不说了!其实我没事呀!我没说完呢!窝棚着火的时候我稀里糊涂爬出来了,儿子和村里人来救火,我还怪他没给我打酒来,把他吓一个跟斗……” 可是这种后续的劝慰,一点效果都没有,阮沅越哭越惨,哭得撕心裂肺,像被伤了心肝,不管宗恪怎么说笑话、说自己没事都没用。 “为什么要这样?”她边哭边说,“为什么不能好好的?” 宗恪苦笑,沉默半晌,他才说:“该是我来问你:为什么不能好好的?干什么要丢下我先去死呢?你要是死了,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 阮沅听他这么说,更加伤心,眼泪止不住如泉涌。 “那也不许你死!”她抓着他的前襟不肯松手,啜泣道,“不管我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能死。” 宗恪心中苦涩难言,用手给她擦着泪,悄声道:“你这简直是不讲道理。” “我就不讲道理!就不讲道理!”她蛮横地抓着他的衣服,埋着头,泣不成声,“我就不许你有事!就算我死一百次,也不许你死!” 宗恪没法再和她辩论下去了,他只觉酸楚不已,不由紧紧抱住阮沅,吻她额前的发。 “是我不好。”他低声说,“不该和你唠叨这些。这辈子都还没过完,说什么下辈子呢。” “先答应我。”阮沅哽咽着,抬头看他,“不许有事……什么时候都不许!我要你一直好好的,这辈子不准有事,下辈子也不准有事。” 阮沅的字字句句,像用银色的小刀,铭刻在了宗恪的耳膜,落在了他的心间。 “好,我答应你。”他终于低声道,宗恪的微笑里,像是藏着隐隐泪痕。 自那之后,宗恪就再也不提此类话题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章 阮沅有了些微的变化,这一点,宗恪慢慢感觉得到。 她变得比以前更加依赖他,与外界交往的圈子也缩小了,阮沅完全回到了家庭中,好像外界发生什么事,她都没太大兴趣。 她对这世界的兴趣,因为某种不可知的缘故,突然锐减。如今她的兴趣只停留在这个家里,以及宗恪身上。 宗恪觉得这可能是因为临产期近了,阮沅有些怕,但他又没有看出阮沅有恐慌不安的情绪。 期间姜啸之的手下游麟来过一趟,是帮任萍送小孩儿衣服的,而且还带来几瓶孕妇吃的补药,游麟过来的时候宗恪不在家,阮沅和他说,舅妈买了补药给自己。 “这个时候还需要吃补药么?”宗恪有点困惑,他拿过瓶子,看了看瓶身的说明书。 是孕妇服用的营养药,内容说明倒是还好,而且也经过了各项认证。 “舅妈说,这个挺好的。小区里年轻的媳妇都吃过。”阮沅说着打开盖子,“反正也不坏,吃吃看呗。” 然后阮沅就开始服用那瓶药。药物是液体的,早上宗恪临出门,阮沅就会叫他喂自己吃一勺。 “你是小孩么?”宗恪笑道,“要人喂啊?” “太难喝了,你肯喂的话,我就能吃进去。”阮沅笑道。 于是宗恪就只好拿起调羹,倒了一勺,喂到她的嘴里。 “味道有点怪。”他低头闻了闻。 阮沅赶紧一把夺过来:“补药嘛,味儿肯定很怪。难不成你也想尝尝?” 宗恪笑道:“等我有生孩子的能耐再说吧。” 他起身拿过公文包来:“晚上想吃什么?” “嗯,这两天吃得太油腻了,咱们煮点青菜粥吧。”阮沅说,“要是不够,再弄点肉包。” “行啊。晚上我来做粥。” 宗恪临出门,却回头,又看了她一眼。 “怎么了?”他有点诧异。 阮沅笑着推了他一下:“没什么。快走吧。要迟到了。” 等宗恪走了,阮沅锁上铁门,转回身来。她不由按住了腹部。 一阵绞痛! 撑着腰,阮沅艰难挪到卫生间。她抬起头,看看镜子里的自己:嘴唇泛灰,脸色黄得吓人。 是不是刚才,宗恪瞧出点什么来了?阮沅忽然想。 又是一阵剧痛,喉头一口甜腥,呛涌出来! 血沿着鼻口嘀嘀嗒嗒淌到池子上,鲜红血迹滴在洁白的瓷盆里。触目惊心! 阮沅咳嗽了两声,吐出喉间的血块,然后努力拧开水龙头洗了脸,又冲刷干净池边。 她踉踉跄跄从卫生间出来,一头倒在沙发里,嘴里的甜腥慢慢褪去。 看来还不够,阮沅冷冷想,明天……还得继续。 阮沅一天天虚弱下去,在屋里的时候,她几乎没力气走动。大部分时间只能躺在床上。 等到宗恪回家,阮沅会竭力撑起身体来,不让他察觉,所以宗恪看见的。只是她的脸色蜡黄,动作迟缓。 “到底是怎么了?”宗恪担心起来,“你白天在家干什么啊?” “在家当孙悟空来着。”阮沅笑道,“没事儿,你看,我精神好着呢,就是身上有点累。” 宗恪依然疑惑,但是阮沅的精神状态的确很好,总是在笑,他瞧不出妻子有哪里不舒服,于是也让他没法再追问下去。 只是偶尔,他会看见阮沅突然嘴唇发白。 “怎么了?!”宗恪赶紧过去扶住她。 半晌,阮沅才摇头笑道:“没什么,有点……岔着气了,身体太沉。” 宗恪把她扶到床上,让她躺下来。 “陪我躺一会儿。”阮沅忽然轻声说。 宗恪犹豫了片刻,他今晚还有一份报告没写。 “好。(.无弹窗广告)”他终于说,宗恪决定,等阮沅睡熟了,再去赶报告。 拉过被子来,给阮沅盖好,他挨着阮沅躺下来,阮沅侧过身,抱住他的臂膀。 “怎么了?”他轻声问,给她把额前碎发仔细拂开。 “这两天,不去上班了,好么?”阮沅忽然小声说。 宗恪答不上来。 但是旋即,阮沅又抬起头来,笑道:“我开玩笑的。” 她的眼圈不知为何,有些红。 宗恪想了想,说:“本来年假想留着孩子来了再用,那明天我就去打年假申请吧。” “不,不用了。”阮沅低声说,“用不着……” “阿沅……” “反正,就这两天了……” 宗恪俯下身,安慰似的吻着她,他觉得阮沅身上微微发抖。 “到底是怎么了?”他诧异了,“阿沅,你这是……” “我,有点怕。”阮沅勉强笑了笑,“越近,就越怕。” 宗恪苦笑:“还以为你真的天下无敌了。到时候我保证在旁边陪着你,好不好?” 阮沅说不出话,只是紧紧搂着他。 “宗恪……” “嗯?” “别变成你父亲。”阮沅忽然轻声说。 宗恪一怔! 她抬起头来,凝视着他的眼睛:“到什么时候,也别变成你父亲,你要一直这么温柔,才好。” 她的眼睛里,有些晶莹的液体在轻漾。 宗恪的心变得软软的,他微笑起来:“我不会变成他,什么时候都不会。” 第二天上午,宗恪想起昨天答应阮沅的事,他把文档调出来,思索着是不是真该请年假。 他知道,公司因为他个人私事,已经相当让步了,最近的会议基本上都尽量挪在下班前,如果周末有紧急事情,老总也说不要通知他,不然把宗恪从怀孕的妻子身边拉开,不太好。大家都知道,阮沅的产期也就这一两个月了,还有要好的同僚开玩笑和宗恪说,眼下他们帮他扛着工作,到时候孩子来了,得认他们做干爹。 所以在这种状况下,他又要请年假,似乎有点……不太妥。 宗恪心里犹豫,但是想起昨晚阮沅的状况,他又放心不下。总得找个人陪陪她才好啊,他想,就算自己陪不了…… 这就是独立的代价,他叹了口气,他能在紧急情况下调来一队锦衣卫,但是调不来一个陪着妻子的老母亲。 又或者,请任萍帮忙? 宗恪的心思开始活动,任萍的脚伤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会不会有所好转了?其实他也不需要老太太做什么,只是在家陪着阮沅就好,如果需要照顾,他再雇个人,或者自己下班以后勤快一点都可以的。 虽然心底并不想和厉鼎彦夫妇打交道,但是眼下宗恪实在没辙了,他总不能回宫里去把青菡她们叫来。 但是这件事,不好和厉婷婷商量,那女人太不会说话,脾气又差,搞不好得把老太太和阮沅一块儿气死。 宗恪想了半天,决定去问姜啸之的手下游麟。 上次,游麟给阮沅送来舅妈做的衣服以及补药,又给带来了任萍的嘱托。看样子他和老太太挺熟的,宗恪想问问他,有没有可能劝说任萍过来家里住一段时间。 宗恪把电话打去了姜啸之那边。 接了电话,姜啸之有些惊讶,宗恪自从离宫之后,严令他们不得跟踪自己,除了他那次重伤之外,这两年几乎不和他们联系,今天是怎么想起要找他呢? 岂料宗恪说,他不找姜啸之,他找游麟。 姜啸之不敢怠慢,赶紧把手下找来,让他接了宗恪的电话。 “陛下。”游麟恭恭敬敬接了电话。 宗恪握着电话,想了半天,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后来,他只好说:“上个礼拜,你帮厉婷婷的妈妈送小孩儿衣服过来的?” “是。”游麟说,“那次臣没有等到陛下回来,阮尚仪说不用等。” “嗯。”宗恪想了想,又问,“游麟,你和厉婷婷的父母,关系如何?” 皇帝这么一句,把游麟给问傻了。 “陛下是说……” 宗恪换了个手,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半晌,才道:“你觉得,好不好劝任萍过来住两天?我觉得阮沅这几天状况不太好。” 游麟愣了半天,这才会过意来。 “臣觉得,问题不大。”游麟说,“厉鼎彦的妻子,人很好说话的,每次臣过去都很客气。这件事,臣与姜大人去和她商量,她肯定会答应。” 宗恪沉默片刻,才又说:“老太太的腿还没好,让人家过来,是不是不大好?” 游麟说:“老太太那边没问题,只是阮尚仪……臣觉得,恐怕她不会答应。” 宗恪诧异:“是么?” “上次,任萍反复劝说,她自己想跟着阮尚仪过来,说自己可以下床了,能做些简单家务,想给阮尚仪做一段时间保姆。阮尚仪坚决不肯。” 宗恪一怔。 “那次阮尚仪来得很匆忙,像是没和任萍谈几句。” “什么?”宗恪愕然,不由问,“她不是在那边住了一夜么?” 游麟这才发觉自己说漏了嘴! 他尴尬了几秒,才道:“其实,阮尚仪那天被陛下送过来,呆到下午,自己从小区里出来,姜大人担心她路上独自回去,会有麻烦……” “等等!”宗恪打断她,“难道她不是在那儿住了一晚?!” 游麟停了半晌,才道:“回陛下,阮尚仪……那晚没住下。” 宗恪的脑子轰的一响!(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一章 宗恪握着手机,半晌,才艰难道:“你继续说。” “然后,因为姜大人很担心,所以叫游迅去跟着,游迅看着阮尚仪一直坐的士到了市郊。” “到市郊?!” “是。她去了裕晶苑。” 宗恪脑子一闪,裕晶苑是市郊的高档别墅区,阮沅去那儿干嘛?! “下午五点多,阮尚仪从裕晶苑出来,手里拎着一把剑,又坐在路边哭了很久,游迅很担心,又不敢上前问。” 宗恪不由大怒! “这些为什么不告诉我!” 游麟不敢出声了。 宗恪骂了这句后,旋即又醒悟,他说过,严禁姜啸之派人跟踪自己和阮沅。这次游迅跟踪阮沅是违反了他的命令的,他们自然不敢出声。 忍住怒气,宗恪继续问:“那,接下来呢?” “接下来……阮尚仪到市中心找了家酒店,住了一夜。” “这么说,她根本就没住在厉鼎彦家?!” “回陛下,没有。” 宗恪握着电话,出声不得! “裕晶苑那儿,她到底是去找谁?” 游麟顿了顿:“原是一户普通的一家三口,商人夫妇,带着一个十岁的小女孩,还有个女佣人。那天下午,只有孩子和女佣在家。姜大人后来仔细查过了,那一家没有任何问题。” 宗恪的思维完全混乱了! 那天下午竟然发生了这么多事,他竟然全都不知道! 不,他所惊讶的是,阮沅……竟然和他说了谎。 想起那个傍晚,她连说带笑的样子,宗恪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那后来呢?”宗恪哑声问。 游麟停了一会儿。才道:“游迅自己做不了主,只好电话回来,问姜大人。到底该怎么办,要不要通知陛下。姜大人说先不要轻举妄动,次日如果阮尚仪还不肯回家。再通知陛下也不迟。然后,第二天阮尚仪从宾馆出来。来了厉鼎彦家,匆匆和任萍说了几句就回去了。而且当时,阮尚仪和任萍她们有说有笑的,臣等看着好像没什么事了,是以……” “所以,你们就什么都没和我说?” 游麟沉默片刻,才道:“……是。(.无弹窗广告)” 宗恪握着手机。出不来声。 他的思维虽然陷入混乱,找不出头绪来,但宗恪却隐约觉得,自己跌入了一个巨大的漩涡里。某些他始终担忧着的事,似乎在他没察觉的时候,发生了。 “陛下?”游麟在那边小心翼翼地问。 宗恪回过神来,他胡乱应道:“那你上次送补药来……” “补药?”游麟一怔,“陛下是说……什么补药?” 宗恪一激灵! “上次你不是给阮沅送来任萍做的婴孩衣服么?” “是。臣是送了衣服去。”游迟疑道,“可是,只有衣服啊。” 像有冰水。顺着宗恪的脖颈浇进去! “那两瓶补药,不是你送来的?!” “臣没有送补药过去。”游麟老老实实地说,“只送了三件衣服,和一双鞋。” “……” 半晌听不见动静。游麟担心起来。 “陛下?”他小声问。 好半天,宗恪才嘶哑着嗓子说:“……没事了。” 他挂掉了电话。 宗恪呆呆坐在办公室里,他浑身僵硬,几乎什么都做不了了。 他也没力气去想,想刚才游麟说的那些话,想那些话底下,到底埋藏了什么样的真相。 他不能去想,他觉得只要一往深里去思考,他就喘不过气来。 现实,已经进展到哪一步来了呢?他突然想,原来做梦的那个是自己。 呆呆看着面前的显示器,那上面,“年假申请”四个字还在闪动,现在再看,这四个字简直像个笑话。 再这么装聋作哑也无济于事了,此刻,宗恪终于明白过来,有事情,终于发生了。 他深吸一口气,站起身,关上电脑,拿了车钥匙出来。 他和助理说,家里有点事,他得回去一趟。 驱车到家,在楼下犹豫了很久,宗恪都不知该怎么开口。他要和她摊牌、发怒么?宗恪不知道。 他只是觉得,他有必要回来面对阮沅。至于面对之后又该如何,宗恪自己也不知道。 到家,打开门,宗恪这才发觉阮沅不在家里。 他茫茫然放下钥匙,在屋里胡乱转了一大圈,最后停住。 宗恪的目光落在客厅那排落地柜上。他忽然想起,前几天晚上,阮沅趴在这儿,好像想拿什么,宗恪想过来帮忙,她却神色慌张,关上柜门说不想拿什么。 宗恪想了想,他走到柜子跟前,弯下腰,打开柜门。 里面塞了几大包卫生巾,还有药棉之类的用品。 宗恪蹲下身去,把卫生巾和药棉一样样拿出来,这时候,他觉得柜子里面还有什么东西,那东西躺在柜子深处,于黑暗之中闪着冰冷黯淡的光。 柜子很深,宗恪单膝跪在地上,把胳膊探进去,他够着了那样东西。 感觉上,是金属的东西,细长的,上面铭刻着花纹…… 宗恪的手,忽然停住。 他的嘴唇开始微微发白! 那是……剑柄。 阮沅拎着一袋鸡蛋上楼来。 走到家门口,她停下来,微微喘了口气。早上的时候,她发现冰箱只剩一个鸡蛋了,本想电话给宗恪,让他下班带鸡蛋回,后又想到宗恪开车回来,半路去超市买鸡蛋很不方便,阮沅想,反正闲着也没事,还是自己去吧。 她就在小区门口的菜场里买了两斤鸡蛋,回来的路上,阮沅盘算着。下午先蒸一碗蛋吃。 这具麻烦的身体,一日不倒塌,一日就得费力去供养它。 想到这儿。阮沅深深叹了口气。 已经六天了,除了腹部绞痛发作得越来越频繁,没有更多的变化。好在早上例行的吐血。总是能等到宗恪出门以后。唯一一次午夜忽然发作,她也悄悄起身去卫生间处理掉了。清晨宗恪发现血迹问她,她也笑着掩饰说,是昨晚淌了鼻血,最近天太干燥。 没人知道昨晚她那段惊心动魄的时光:腹部绞痛让她喘不过气,但阮沅把枕巾咬在嘴里,一声都不敢出。 她只有一只手可以抓住床边,因为另一只手还握在宗恪的手里。 她疼得满额头都是冷汗。抓着床边的手指指甲都快断了,可是那一只手,却至始至终软软垂在宗恪的手里,不敢用力,怕他发觉…… 那是最严重的一次绞痛,比以往哪一次都更疼,但是因为宗恪就在身边,她连声都不敢出。 当最深的一阵剧痛袭来,阮沅以为这就是结束,她疼得又是汗。又是泪,却不忘扭过脸去,看着宗恪。 他还在熟睡,这是夜最深的时刻。男人睡得很沉,手还握着阮沅的右手。 如果自己就这么死了,会怎么样?剧痛之中,阮沅突然想。 她不是这儿的人,等她断了气,尸体会在几分钟之内消失,也许宗恪都不会发觉,等他明早醒来,却看见枕畔空空无人…… 他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他一定会发疯般的寻找,但是无论他怎么找寻,都不可能找到她,云敏那么大的神通本事,都还没能找到林展鸿,更何况是宗恪? 他会不会下令全国搜查?那样,也许有可能找到她的尸骨,等到他真的找到了她的尸骨…… 悲苦整个儿笼罩了阮沅,一时间她泪流满面,甚至都忘记了腹部的绞痛。 他该怎么面对她的尸骨呢?一旦她死了,宗恪该怎么办呢?他该怎么活下去?还有谁能照顾他,给他补衣服,做饭?他孤独的时候,谁能来陪着他?他伤心的时候,谁能来安慰他?他苦闷的时候,谁又能给他开解呢?…… 她真舍不得他,比谁都更舍不得,哪怕再多一个钟头也好,只要能让她看着宗恪,她就觉得满足。她也不求更好的生活,只想要这个人好好的,每天都看着他,开心也好,烦闷也罢,总在她身边不离不弃,直到头发花白、牙齿掉光,进了养老院也不分开,像宗恪以前开玩笑说的那样:“要是养老院不许,我就举着拐棍儿去和他们打架,非把咱俩分在一个房间不可。” 那样,他们就在这漫长岁月里,把对方的灵魂像指纹一样,慢慢磨进自己的身体,丝毫嫌弃都没有。 可尽管那么渴望一直陪在他身边,每天都不分离,但阮沅明白,她不能那么做,那太残忍了。 她不能被这自私的渴望给屈从,那不是在爱宗恪,那是在杀死他。 剧烈的悲哀再度袭来,阮沅努力忍住,她用手背擦去眼泪。 既然老天爷多给了她一天,那她就留自己这条命多一天。 到家,阮沅掏出钥匙来,刚拧了半圈,她就发觉不对。 门开着。 阮沅心里一跳! 她推门进屋,往玄关一看,宗恪的皮鞋在那儿。 阮沅换上拖鞋:“宗恪?你回来了么?” 她拎着鸡蛋走进客厅,却看见,宗恪坐在客厅里。 他面前的长木桌上,放着一柄剑,还有一个黑色玻璃瓶。 阮沅身子轻轻摇晃了一下,差点把手里的鸡蛋跌在地上! 看见她进来,宗恪抬起头,望了望她。 “阿沅,我在柜子里,找见了这些……” 宗恪的声音很轻,他的神色里,没有惊慌,没有愤怒,也没有冷漠。 有的只是茫然,深深的茫然,不知所措。 阮沅放下手里的鸡蛋,她慢慢走过去,一直走到桌前。 宝剑横在桌上,剑鞘冰冷的光泽,令人不由遍体生寒,旁边黑色的玻璃瓶,瓶身上的标签已经被撕掉了大半,但还有一角沾在上面,那一角上,画了个警告剧毒的骷髅。 “你每天早上,让我一勺、一勺喂给你的,就是这么?” 宗恪扬着脸,迷惘地望着她:“为什么?” 原来,终于已经瞒不住了…… 阮沅模模糊糊的想着,她拉开椅子,在桌对面坐了下来。 一时间,屋内悄寂无声。(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二章 “这柄剑,是我伯父的。(.好看的小说)”阮沅终于开口,她的声音很轻,“剑是从小雍山送回来的,定州失守,一切都完了,只剩这柄剑。” 宗恪一动不动的听着,他的脸色已经形同灰烬! “……早年,伯父就和我说过,他说,浩哥哥和凛哥哥是男孩,能继承家业,我是女孩,继承不了家业,可他将来,却要把这柄剑送给我。”阮沅呆呆看着剑鞘上的花纹,轻声吐出那几个字:“他说,剑在人在,剑失人亡。” 阮沅的手指,从剑鞘上划过,那些精美的铭刻花纹,像无言的呐喊。 她忽然,笑了一下。 “可我父亲,不想收下这柄剑。”她抬起眼睛,看着宗恪,“他怕你,怕消息会落在你耳朵里,这柄剑在家中留着,便是谋反的最佳证据。林展鸿没办法,只好自己悄悄藏起这柄剑。” 宗恪听见自己嘶声开口:“……这么说,你全都想起来了?” 阮沅轻轻点了点头:“大略经过都还记得。只要一个缺口打开,藏起来的部分就会跟着冒出来。宗恪,我甚至都记得咱们头回见面的事。” 宗恪呆呆望着她! “我把头发剪了,因为僧帽包不下。我换上了袈裟,但是里面却舍不得也换掉,所以还是穿着我那件绣百鸟的红衫。谁知后来,袈裟被你扯破了,那一刀我刺了个空,还被你抓住了手腕,我用力一挣扎,袈裟就破了。” 宗恪的记忆,被阮沅带着逐渐清醒,他隐约记得那一幕。灰色的僧袍“滋”的撕裂,里面女孩儿的红衣裳露了出来…… “那时候,你真年轻。”阮沅悄声道。“眼睛那么明亮,脸那么好看,一丝愁容都没有。明明很瘦弱的样子。力气却那么大……” 宗恪错愕地望着她!他不知道阮沅说这番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难道她不是准备来杀他的?! “……虽说那时候你都十九了,可是现在想来。好像才不过十七岁的样子,一脸稚气,像个高中生。”阮沅微微弯了一下嘴角,“我被你捉住,气得半死,心想,怎么会被一个小孩给打败了呢?” “我那时候快二十岁了。”宗恪挣扎着说。“我不是小孩。” 阮沅扑哧笑起来。 看她笑,宗恪终于忍不住,他忍住满心惶恐,试探着,问:“阿沅,你还在恨我?” “没有。”阮沅慢慢道,她目光下垂,落在剑身上,“过去的事,记起来一些。有些甚至非常生动。可也已经激不起什么仇恨了。宗恪,我已经走过那个阶段了。我的人生不止十四年。” 宗恪的嘴唇微微发抖! “但你也别忘记,我是赵守仁的女儿。”阮沅说到这儿,嗓音低哑下去。“我不是阮沅。宗恪,我是赵芷沅……那个刺杀过你的人。” 宗恪忽然伸出手去,隔着那柄剑抓住阮沅的手! “我不管!”他大声说,声音发颤,“我不管你是赵芷沅还是阮沅,你现在是我老婆,咱们的孩子快出生了!” 阮沅咧了一下嘴,她想笑,眼泪却如碎珠,纷纷落下来。 “阿沅,你之前说过,要信任我们两个。”宗恪盯着她,他哑着嗓子,却一字一顿无比用力,“过去的事,咱们放下来!阿沅,咱们往后还有很多年的日子要过!” 阮沅忍住泪,她挣扎着,抽回了手:“不成的,宗恪,那不成。” 宗恪又气又苦:“为什么?!你到底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她扬起脸来,含泪道:“因为我注定得害死你,宗恪,就算我不想也不行了。(.好看的小说)” “什么?” “这孩子……这孩子不是人类。”阮沅一字一顿说,“它是云敏在我身体里种下的怪物,往后,注定得害死你,害死很多人。” 宗恪张了张嘴,他的脸色暗黄,眼神瞬间呆滞下来。 “不会的。或许我们……可以想别的办法。”他嘶声道,“阿沅,咱们总可以想别的办法!” 阮沅笑起来,她的笑容惨然无力:“要我讲给你听么?” 接下来,阮沅就将她从云敏那儿听来的一切,包括那个噩梦,全都说了出来。 宗恪默默听着,暗黄的脸色,一点点转为惨白,最终变为了余烬的颜色。 结束讲述,阮沅用力喘了口气,她双肩下塌,那样子就好像不堪重荷般,又好像把长久压在她身上的巨大负担,终于放了下来。 “……所以你明白么?宗恪,这孩子最终会毁掉你,也会毁掉你身边所有的人。”阮沅停了半晌,才又道,“我阻拦不了它了,可我怎么都不能让你死,我不能让宗恒和玚儿他们,因我而遭受不幸。我恨那种事情!我早做了决定,不能让这个怪兽生出来。我宁可……宁可和它一同毁灭。” 一切,都袒露在外头。 再也没有什么可以遮拦的了,他们之间,再无秘密可言。 可是当赤裸的真相呈现时,荒芜的绝望却席卷了一切,以至于,谁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漫长的,死一样的沉默。 然后,宗恪站起身来,跌跌撞撞走到旁边酒柜前,抓过一个玻璃杯。 他将玻璃杯放在面前,摇摇晃晃坐下来。 “……那好。”他拿过旁边的黑瓶,神情恍惚如梦游,“我陪你一块儿。” 他拔掉黑瓶的木塞,想把里面的毒药倒进玻璃杯,但是试了两次,瓶子里什么都没流出来! 宗恪一怔,抬头去看阮沅。 望着眼前这一幕,阮沅慢慢笑起来:她觉得轻松极了,快乐极了,她听见了身体深处,那东西终于耐不住,咔的一声裂开! “傻宗恪。没有了。”她轻声说,“我已经喝完了。” 在说这句话的同时,宗恪就看见。鲜血,从阮沅的鼻口、眼睛、耳朵里流出来! 她从椅子上歪下去,栽倒在地! 汩汩的血。从阮沅的七窍冒出来,顷刻淌了一身一地! 宗恪跳起来! 他扑过去。一把抱起阮沅,失声狂叫:“阿沅!阿沅!” 他紧紧抱着她,眼泪扑簌簌落在阮沅的脸上,混着鲜血,她什么都看不清了,却能感觉到宗恪抱着她,往屋外狂奔。 一片血红里。阮沅努力睁开眼睛,浓稠的血堵住了她的鼻孔、嘴巴,腥腥的血块塞在她的喉间,让她发不出声。 她能感觉到宗恪用手不断擦着她的脸,按着她的耳朵,像是妄图把血堵住。 她能听见宗恪哭着喊她的名字,叫她别死,叫她别丢下他。 她想如往日般答应他,柔声安慰他,好。我不死,不丢下你,我会继续照顾你,给你做饭。给你补衣服。 她还想说很多很多话。 可是,她却再也说不出来了。 …… 季兴德已经有两个月没见着宗恪了。 确认宗恪失踪,是在两个月前。开始是华扬那边打来电话问,宗恪有没有和他联系。(.无弹窗广告)季兴德不知出了什么事,打电话过去问华扬的老友。 杨总和他说,宗恪那天上午只说家中有事,突然就离开公司,从那之后再没回来,打电话过去,手机也没人接。 季兴德感觉出事了,他慌忙带上人,去宗恪家中找。 房门被撬开,屋里空无一人。 季兴德走进客厅,他看见客厅的桌上,放着一个装毒药的空瓶。 恐怕是出事了,他胆战心惊地想。 但是因为宗恪身份特殊,季兴德无法报警,只好暗中以自己的力量来搜寻,华扬那边也接到了消息,杨总私下也在配合他到处寻找宗恪。 但是,毫无线索。 就如石沉大海,宗恪这个人,至此再没出现过。 两个月后的某天,季兴德在新翼办公室里,接到了秘书的一个电话,秘书说,有人想见他。 季兴德微微诧异,他是新翼总裁,极少有不提前预约、贸贸然找到公司要来见他的人。 “没说是谁?” “说了,他说他姓姜。”秘书说,“他说,他是宗恪派来的。” 一听见这个名字,季兴德差点从椅子里跳起来! “快叫他进来!”他叫道。 不多时,一个身躯高大的黑衣男人走进总裁办公室,他的手中,还提着一只箱子。 “季总?”男人开门见山地问。 季兴德快步走过去,关上办公室的门。 “我是季兴德。”他回过头来,看着黑衣男人,“先生是宗恪的熟人?!” 男人看起来相当魁梧,肤色黝黑,五官刚毅,神色冷峻,虽然刚才只是简单的举止,但浑身上下却散发出惊人的气势。 黑衣男人小心翼翼把箱子放在地上,然后抬起头来。 “在下,大延锦衣卫都指挥使姜啸之。”男人说,“此次是奉陛下之命,来见季总。” 季兴德忽然觉得,自己的听觉不中用了! “这么说,宗恪真的是……”他瞠目结舌,几乎说不下去了。 自称姜啸之的男人笑了笑:“陛下说,之前他曾向季总您提过真相。虽然您看来,不怎么信。” 季兴德忍住脑子轰轰乱响,喘了口气,才问:“那,宗恪……哦不,抱歉,你们陛下,他人呢?!” 看出他的拘谨,姜啸之赶忙道:“陛下吩咐,季总是他的恩人,因此千万不要拘于君臣之礼。陛下已经回宫了,是因为担心季总不知消息、一直惦念着,所以才命下官前来,通报一声。” “回宫了?”季兴德喃喃道,“他怎么不和我说一声呢?” 姜啸之顿了顿,才道:“这其中,有些缘故。” 季兴德看他神色迟疑,知道自己问得多了,恐怕越了界。 旋即,他又想起阮沅:“那,阿沅呢?” “阿沅?”姜啸之一愣。才想起季兴德说的是谁,“季总说的是阮尚仪么?” “阮……尚仪?!”这陌生的名称灌入季兴德的耳朵,他一时弄不懂这个名词的涵义。 “是。阮尚仪之前。是陛下身边的禀笔女官。” 季兴德诧异万分! 他没想到,这两个人竟是这样的身份! 这样的两个人,以伪装的身份。如一对寻常夫妇般生活在这现代社会,这里面。究竟藏着多少复杂难言的秘密过往?…… “那阿沅她人呢?也回宫了么?”季兴德又问,“孩子呢?孩子生下来了么?” 姜啸之垂下眼帘,半晌,才道:“阮尚仪已经过世了,小皇子……也没了。” 季兴德张着嘴,他发不出一点声音! “……到底发生了什么?”季兴德语调艰难,他觉得身上有些撑不住。不由跌坐回椅子里。 姜啸之神色迟疑,像是,不知该从何说起。 “阮尚仪是自尽身亡的。此事,一言难尽。”他低声说,“陛下离宫,到这边来独自生活,也是为了阮尚仪。阮尚仪既然不在了,陛下也无法继续留在这伤心之地。” ……自尽! 季兴德只觉眼窝发热,差点老泪纵横。 “那他现在……” 老人喉头哽住,问不下去了。 “陛下如今。情况不太好。”姜啸之简洁地说。 季兴德心中酸楚难当,一时,主客相对无言。 半晌,他才哑声道:“那你今天来……” 季兴德这么一说。姜啸之这才想起,他拿起放在地上的箱子,然后把箱子搁在季兴德桌上,按开箱盖。 箱盖一开,季兴德只觉得有道光从里面闪过! 再定睛看,姜啸之竟从那箱中,捧出一尊玉雕! 黑衣男人小心翼翼将玉雕放在了办公桌上。 那是一尊少女雕像,玉石洁白无暇,天光透过落地玻璃照在上面,只觉莹亮润泽,如梦似幻。少女五官温婉动人,容颜绝美,一双眼睛妩媚流盼,栩栩如生,望之好似神祗,令人不由深深着迷。 不仅如此,少女身上衣袂翻飞,线条流畅,细节处已臻完美,一眼望去浑然天成。 更震惊的是,少女手中擎着一枚珍珠。珍珠有婴孩拳头那么大,粉红色的光泽漾在珠身周围,一看便知是无价之宝! “这是南越国的镇国之宝,雕的是他们世代信奉的鲛神。后来南越国被旧齐景安帝所灭,这玉雕鲛神也落入华胤宫中。”姜啸之顿了顿,又说,“再后来,我大延定鼎中原,玉雕便成了宫中珍藏。因梁王平定西南有功,这尊玉雕就被陛下赏赐给了梁王。去年晋王世子作乱,梁王因参与谋反被诛,王府遭抄检,这尊玉雕也被送回宫中。” 季兴德被这一通讲述给震惊,听得完全傻了! “这尊玉雕鲛神,是陛下赠与季总的。”姜啸之说,“此乃稀世国宝,季总请好生收藏吧。” “这怎么行!”季兴德连连摆手,“这太贵重了!” 姜啸之苦笑:“陛下说,季总与他有恩,他理应报答。而且玉雕鲛神,本身洁净无比、珍贵无俦,却偏偏命运多舛,一再颠沛于不祥的血腥之地。这有违上苍的意志。还是赠与季总,也好让这宝物,从此有个安身之所。” 听他这么说,季兴德不由心潮起伏:宗恪这意思,难道是把皇宫当成了不祥的血腥之地?! 事情办完,姜啸之打算告辞,季兴德却喊住他。 “那……我往后再见不到宗恪了么?”他惴惴问。 被老头儿这么一问,姜啸之轻轻吁了口气,神色里,也显出几分茫然:“陛下说,有缘,自会相见。” 后来那尊鲛神玉雕,被季兴德妥善保存起来了,曾经有密友一见倾心,出价千万,想买下来,季兴德却没答应。 他知道,自己不会卖出这尊玉雕,任何时候,任何价格,都不会卖。 他想一直保留着它,等到未来哪一天,也许能再和宗恪见面。 到那时候,他会和那个年轻人说一声,谢谢。 …… 然而至此之后,季兴德再也没能见到宗恪。 ————袅袅尾声———— 宗恒得知宗恪回宫的消息,他以最快的速度换好官服,急急忙忙往宫里赶。 “陛下如何?”路上,他问传报消息的太监莲子。 莲子垂下眼帘,只摇摇头。 宗恒心中不由一沉。 跟随莲子进宫,越过重重宫门,宗恒一直到了深宫之内。 殿前,泉子早等候在那儿,一见宗恒来,便躬身引领他往里走。 “什么时候到的?”他悄声问。 “昨夜。”泉子小声说,“今早奴婢才发觉,夜深露重,陛下身上衣服全湿了,也不知独自在那儿站了多久。” “陛下人呢?”宗恒不禁又问。 泉子脸色悲戚,没有答他,却低头道:“王爷请随奴婢这边来。” 俩人进入殿内,又走了好久,宗恒这才发觉,他已经走到寝宫后面的花园来了。 此刻正是春末,园内百花盛开,春光似锦,五彩斑斓的花儿簇拥着,挤了满满一园,放眼望去,只觉灿烂夺目,热闹无比。 又往前走了几步,宗恒停了下来。 他看见了宗恪。 他依然是旧日的打扮,穿着素色锦袍,束着发。宗恪的装束看起来,和往昔别无二致。 但是目光落在他的脸上,宗恒的心突然一缩! 男人面色憔悴,令人不忍卒睹,一双黑目深陷,布满血丝,脸颊又黑又瘦,干枯不堪,连嘴唇都干裂出血了。 “陛下……”宗恒呼唤过一声之后,再不敢动! 良久,宗恪才轻声开口:“宗恒,阮沅死了。” 宗恒只觉得,当胸受了大力的一拳! “她瞒着我,喝了毒药。我把她送去医院,医生们问我,为什么不能忍让一下?我怎么那么狠心、逼得一个孕妇去喝毒药?” 宗恒耳畔轰响! “我答不上来。”宗恪呆呆望着面前的满园鲜花,自言自语道,“我也想问我自己,为什么那么糊涂,眼睁睁把毒药一勺勺喂进她的嘴里?为什么就不能给她留一条活路呢?” “……这不是皇兄的责任。”宗恒跪了下来,挣扎着颤声道,“陛下请责罚臣弟。” “她是为了让我活着,才自己去死的。”像是没听见一样,宗恪仍旧轻声说,“所以我现在,只好站在这里。” 眼前明明是姹紫嫣红,春光无限,但宗恒却觉得有无边的悲苦,铺天盖地席卷而来,潮水一般,紧紧裹住了面前这个男人。 他突然觉得有什么丧失了,自这男人身上。 有火焰熄灭了。 然后,他就听见了宗恪的声音:“往后,我就留在这宫里吧,我会让你们满意的。” 宗恒五内翻腾,一时无法言述,最终,只能低下头,伏在地上。 “……是。” 于是宗恒终于明白:曾经的那个宗恪,那个充满热情、真诚快活的宗恪,已经跟随阮沅一同逝去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心如死灰的帝王。 从宫里出来,宗恒走到外面,他停住脚,不由回过头,望着高大而沉默的宫墙。 那浓浓的红色映在他眼中,好似干涸的血迹,布满惊心动魄的过往,织就了这个国家一段残酷而不为人知的历史。 宫墙的上方,是无限悠远的天空,辽阔苍穹,一望无极,铺满了极为深切的钢铁般的蓝。 蓝得如同,这世间疾苦。 (卷一第一稿完于2011-10-13)(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三章 (卷二) 公墓。 厉婷婷静静伫立在一座新的坟茔跟前。 墓碑上的黑白照片里,有女性灿烂的笑靥。墓园一方本来不同意,因为死者没有留下骨灰,所以里面埋葬的,只是一些旧时的衣物罢了。 这是一座衣冠冢。 此地,是这城市最宁静的地方,和距离它不远的市中心形成鲜明对比,一切喧嚣的、充满欲望的叫嚷,到了这个地方就全都变得无声无息,因为,没有人能对着死亡叫嚣。 “……我花了十年时间去折磨他,用尽一切办法,也没能把他摧垮。而你,用了两年时间,就办到了。” 厉婷婷的声音很轻,有点像自语,她身后山腰处,黑衣男人沉默不言。 “他完全垮了,阿沅,宗恪被你给彻底毁掉了。” 没有回应。耀眼的阳光之下,无名黄土固执地沉默着。 她将颤抖的手,伏在石碑之上,像当年姐妹间亲密的抚摸。有涔涔的泪水涌上来,厉婷婷几乎无法承受这剧烈的悲苦。 “我为什么没能早点想起来你是谁呢?”她颤着嗓子,细声细气地呢喃,“为什么非得等到你送了命,才记起你是谁……” 热泪落在冰冷石碑上,留下不为人知的痕迹。 好半天,她终于忍住哭泣,哑着嗓子道:“明天,我就回宫了。或许这是最后一次来看你……” 又一次久久凝视着那照片,厉婷婷咬住嘴唇,猝然转身。 厉婷婷慢慢从山顶下来,在山腰处,经过姜啸之身边,她停了一停。 “你也该去祭拜一下她。毕竟……” 她的话没有说完,看见了姜啸之手中的白百合。 原来他也有这个意思。 尽管有墨镜遮掩着,姜啸之仍旧能看见她苍白消瘦的脸颊上。残留着的泪痕。 厉婷婷不再说什么,擦过他身旁,缓步朝山下走。山脚处,一辆黑色三菱suv和一辆路虎停在那儿。另有几个黑衣男人,沉默地站在车旁,等待着她。 姜啸之深深叹了口气,他拾阶而上,又走了十多步,来到墓碑跟前。 照片里的女子,早就不是他记忆中的模样。甚至他疑惑,自己是否真的还记得她…… 然而,一切都已经改变,一切也都太晚了。[.超多好看小说] 他默默凝视着墓碑上的字,然后,终于沉默着,将手里的花朵放在了碑前。 “……再见。” 这也是姜啸之此刻,唯一能够说出的一句话,也许面对这荒谬的命运,除了这两个字。他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 厉婷婷走回到车前,一个黑衣人恭恭敬敬给她拉开车门,她没有立即上车,却回身瞧了瞧那山顶。姜啸之依然立在墓碑跟前。 厉婷婷眉宇间轻微一动。终究没再说什么,转身上车。 过了一会儿,两个黑衣人也跟着上了车,那辆路虎发动了,开在前面,suv默默跟在后面。 厉婷婷独自坐在后座的阴影里,她还在想着刚才姜啸之的背影。 面对那样一座坟茔,他,究竟还能说出怎样的道别之语? 缩在黑影里,脑子正一片空白,厉婷婷却听见前排司机问她:“皇后,姜大人问,是否直接回宾馆?” 厉婷婷从迷梦里清醒过来,她抬起头:“先不急着回宾馆,我要去我妈那儿。” “是。” 房子已经搬出来了,各种手续也都办妥了,明天她就回延朝那边――就好像出国,得把这边一切关联都切掉,只可惜,厉婷婷的心情,却和假释两年又被重新收监的犯人无异。 厉婷婷想了想,又道:“你们都回宾馆去,我回我妈那边,明早我来找你们。” 前排两个锦衣卫没立即回答,半晌,才道:“皇后,我们要不要……也去见见老夫人?都没有告别呢。” 厉婷婷轻轻叹了口气:“算了。知道你们要走,她又舍不得,弄得哭哭啼啼的。何必呢。” 两个锦衣卫没出声,车内陷入到某种伤感的沉默里。 车开到厉婷婷家附近,两辆都停了下来,锦衣卫下车,给厉婷婷拉开车门。 厉婷婷看了看前面那辆路虎,姜啸之正关上司机座的门,对换上了司机座的游麟叮嘱了两句,大意是明天就回去了,等会儿到宾馆抓紧时间收拾,别弄得临走又落下东西。 厉婷婷拎着手包,静静望着那两辆车驶离,姜啸之立在她身后。 原来,这是他们单独相处的最后一天了。 想到这儿,厉婷婷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她默默往前走,姜啸之在一步之遥的地方跟着,像保镖,又像是看守。 走到社区门口超市,厉婷婷站住:“我想进去买点东西。” 姜啸之点点头:“好。” 进了超市,厉婷婷乱晃了一圈,其实她并没有什么想买的,只不过是在拖延时间,因为她想不出等会儿到家,该怎么和父母说――任萍甚至还不知道阮沅死了。 从几排货架前逛过来,厉婷婷有些恍惚,她随手拿了罐咖啡。 结账的时候,姜啸之却递过来一包雀巢中老年奶粉。厉婷婷一怔! “上个月只剩半包了,老夫人不可能自己来买。” 被他一提醒,厉婷婷才想起来,自己有一个月没回家了,上次临走的时候,自己买的奶粉还剩下半包,而且雀巢价格略贵,母亲任萍就爱省钱,估计她就算喝完了,也不会主动来买。 厉婷婷默默把奶粉递给收银员,这些小事,姜啸之竟然记得比她还清楚。 姜啸之管任萍叫“老夫人”,任萍每次听见都起一身鸡皮疙瘩,她私下和女儿说,能不能让姜啸之别这么喊她。她这辈子,前半生贫下中农后半生光荣职工,从“师傅”到“大姐”。喊她什么的都有,就是没听见过“老夫人”这种称呼。 厉婷婷就安慰任萍说,这是姜啸之的习惯。也是那边所有人的习惯,而且按照尊卑地位。“老夫人”这种称呼是很合适的。 “我没让他跪下来给你叩头,已经不错了。”当时厉婷婷哼了一声。 后来,任萍想了想,也就不再别扭了,称呼她“老夫人”,总比称呼她太太奶奶什么的强。况且,比起丈夫得到的那个更荒谬的称呼。她也该知足了。 这群锦衣卫,管六十多岁的厉鼎彦叫“老太爷”。 老太爷自己不喜欢这称呼,一听见就气得跳脚。 从超市出来,进了小区,厉婷婷没直接回家,却走到小区花园里,找了张长椅坐了下来。 姜啸之站在她身后,拎着购物袋,没坐。 厉婷婷呆呆坐了一会儿,忽然自语道:“往后。就没人再给我妈买奶粉了吧。” 姜啸之只是沉默。 “如今阿沅也不在了,往后我爸再有个什么事,只能打120了。” 安静良久后,厉婷婷听见姜啸之的声音:“……或许奏明陛下。把两位老人也接进宫里同住。” “他们不会进宫的。”厉婷婷哑声道,“再说,难道要他们眼看着我坐牢么?” 不远处,有孩子在玩耍,花皮球蹦蹦跳跳被踢过来,孩童向厉婷婷招手。厉婷婷勉强笑了笑,弯腰把球拾起来,扔了回去。 姜啸之沉吟半晌,才道:“……也不是再也不能出来。” 厉婷婷听他说得心中愈发苦涩,好半天,才嘶哑着嗓子道:“可我们再见不着了,是吧?” “……” “啸之,我不想回宫……”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哭泣的味道。 然而,没有回答,这是厉婷婷预料中的结果。 他不可能给她回答。 然而在最开始,厉婷婷是并不愿意见到姜啸之的,甚至那一次,她把姜啸之当成了恐怖的午夜幽灵。 那时候,她还在医院里,中午前后出的车祸,现场一片凄惨,交警和120全都来了,警车呜呜叫着,周围吵嚷得让人发疯。厉婷婷懵懵懂懂被抬上了车,她的身上是模糊的血肉,可那不是她的血肉,是那个的士司机的。她很明白,她哪儿都不疼,哪儿都没伤,但是剧烈的冲击让厉婷婷说不出话,更无法向旁人解释。 甚至那冲击也并非来自车祸,而是来自于大脑内部,被尘封多年的记忆。 等送到医院,急诊科的医生齐齐上阵,量心脏,测血压……一番检查之后,所有人瞠目结舌! 厉婷婷一点儿问题都没有。 抬起滑唧唧的血手,把脸上黏着的血肉擦了擦,厉婷婷手肘撑着床,慢慢坐起身来。 “……把手机还给我,可以么?” 灯火通明的急诊室里,白衣天使们全都呆了。 半晌,一个小护士拉开她的包,哆哆嗦嗦递上手机,厉婷婷拿过来,拉开联系人名单,从上到下搜检了一遍,却找不到一个可以通知的人。 “……警方已经通知你的父母了。”一个大夫小声说,“他们检查过你的手机。” 厉婷婷垂下手,半晌,才道:“我不是要通知父母。” 既然病人没事,医生们也不再把厉婷婷留在急诊室里,但为了以防万一,也为了警方好调查,他们不打算让厉婷婷即刻出院,说是得留院观察几天。 于是厉婷婷拎着自己的包,一身是血的跟着那个小护士去了住院部,得到了一个单人间。 关上门,把包扔在地上,厉婷婷进浴室把身上的血冲洗干净,没有衣服换,她只好换了医院给的蓝白条纹病友服。提包里的东西拿出来,摊在桌上,再把包拿去水池冲洗……做着这一切的厉婷婷,通体麻木不仁,就好像刚才那场车祸,全然与她无关。 因为她的脑子里,在不停播放着过去的记忆,一场接一场。 整个下午,厉婷婷独自躺在病房里,瞪着虚空,她什么都想不了,也做不了,只能由着那些记忆冲出闸门,占据她原本空荡荡的过去。 下午五点多,厉鼎彦夫妇赶到医院,一进门,任萍看见女儿躺在床上,扑过去就抱住她哭。 厉婷婷等到母亲哭了半天,才开口道:“妈,我没伤着。” 任萍哭哭啼啼抬起头来,看着她:“真没伤着?有没有哪儿疼?拍了片子没有?” 厉婷婷摇摇头。 “唉,可把我们吓死了!好端端的,警察突然来了一个电话,说你出了事,还说司机死了,你在抢救……” 厉婷婷没等她说完,就打断了她:“妈。” 任萍听出她语气有异,不由停住,又回头看看丈夫。 厉鼎彦的表情有些紧张,他上前一步:“婷婷……” “林展鸿呢?”厉婷婷平静地问,“靖海公他人呢?” 夫妇两个,都僵住了! 任萍原本扒住厉婷婷胳膊的手,松开了,她往后退了一步,一脸惊恐! “婷婷,你……” 厉婷婷看着她,露出一丝苦笑:“我都想起来了,妈,我知道自己是谁。” 厉鼎彦夫妇,同时倒抽一口凉气! 见任萍脸色剧变,厉婷婷微微叹了口气:“此事,与二位无关,不用怕,我仍旧当你们是我父母。” 这是任萍和丈夫这么多年,从未在女儿嘴里听见过的语气。厉婷婷的语调很安详,可这种安详里,却充满了等级分明的距离感。 厉鼎彦面如死灰!他用手扶住妻子,半晌,才道:“……我这就去通知林展鸿。”(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四章 当晚,厉婷婷就从林展鸿和云敏那儿,得知了最后一环遗漏的经过,也就是从萦玉自尽到他们逃离华胤的这段事情。 厉婷婷到现在,依然还记得自己的灵魂被困在那个小小的女婴体内,一开始那种艰难困苦的痛楚感受,仿佛一瞬间,她就被套上了无数层枷锁,无法动弹,连手指的蜷曲都极为吃力。 “这么说,是乞丐之女?”厉婷婷问。 林展鸿惨白着一张脸,低头恭敬道:“是。当日事出紧急,臣不得不出此下策。臣与拙荆进宫之前,在东门口子那儿,遇见了一对乞丐夫妇……” 厉婷婷闭着眼睛,默默想了一会儿,才道:“是莲慈庵附近,那一排棚户区么?” “是。”林展鸿说,“孩子是拙荆发现的,夫妇俩都是乞丐,父亲……没有腿,孩子刚生下来,非常瘦小,状况不大好,恐怕养不活,拙荆说想要,那夫妇俩就同意了。臣给了他们三两银子。” 厉婷婷静默片刻,忽然一笑:“原来我这身子,就值三两银子。” 林展鸿夫妇互望了一眼,没敢出声。 “既然是乞丐的女儿,为什么我现在,又长回了从前的模样?”厉婷婷突然问。 “魂魄是公主自己的,肉体受魂魄操控。”云敏解释道,“时间久了,肉体自身的特征就被灵魂慢慢打磨过来了。” 厉婷婷更好奇:“难道那对乞丐的dna,一点儿作用都没起么?” 云敏苦笑道:“公主请自己看看,难道真的和以前一模一样?” 她说着,递上一面镜子。 厉婷婷注视着镜子里自己的脸,半晌才道:“嗯,胖了一些。下颌骨也变宽了。” “人还是从前那个人,细微的改变,并不会影响到整体感觉。”云敏顿了一顿。“当然,厉鼎彦夫妇的培养,也会起到相当的作用……” 提到厉鼎彦。厉婷婷忽然冷笑:“林展鸿,当初你是怎么和他们说的?” 林展鸿神色一凛。不敢出声! “……我知道,你是想让他们保护我,怕被狄虏追查才不敢露出痕迹。可这也太过了些!我本来是比信任谁都更信任你们,结果倒好!把我变成如今这副懦弱模样,成天畏畏缩缩、怕这怕那,想起来,真是愧对祖宗!” 厉婷婷这番话。说得林展鸿夫妇唇青面白! 就在这时候,任萍敲了敲病房门。 “婷婷,阿沅来了。”她小心翼翼看着女儿,“哭得跟什么似的,非要进来看看你……” 厉婷婷微微叹了口气:“好吧,让她进来。” 那晚厉婷婷不断被亲情轰炸,好容易哄走了哭哭啼啼的表妹阮沅,她让父母都回家去休息,自己却独自一人留下,锁好了病房的门。 这场车祸是有预谋的。厉婷婷能感觉到这一点,虽然她什么证据都捕捉不到。她很怀疑,接下来那群狄虏就得现身了。 厉婷婷把这忧患告诉了林展鸿夫妇,却没有告诉父母。她知道。他们什么都做不了,除了替她担心以外。 夜晚,查房的护士也离开了,走廊的灯都熄灭了,黑暗中,厉婷婷独自躺在病床上,她依然在检索着白日回想起来的一切细节。 忽然间,她觉得不对劲,一回头,却见窗外站着一个黑影! 厉婷婷差点尖叫! 黑影静静伫立在窗外,他看出厉婷婷发觉自己的存在,就拉开窗户,从外面翻了进来。 厉婷婷缩在床头,筛糠似的抖! 进来的,是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他径直走到门口,按开房间的灯。 厉婷婷紧紧抓着被子,死死盯着那人的脸。 男人五官凌厉,眉眼刚毅,他走到厉婷婷的床前,躬身下拜。 “皇后。” 厉婷婷抖得几乎无法出声,她的脑海里,一个遗忘了许久的脸孔,慢慢和眼前之人重合。 “你、你是锦衣卫的姜……” 记忆重组还未完全适应,名字她想不起来了。(.好看的小说) 黑衣男人恭敬回答:“皇后果然恢复了。臣是锦衣卫都指挥使姜啸之。” 厉婷婷恐惧得直想哭,记起自己的身份,又想冷笑以示轻蔑。 “怎么?你们陛下赶着要来杀我啊?!”她的声音干涩扭曲,表情十分古怪。 地上的男人没有回答。 “白天没把我撞死,他还嫌不够,所以现在要你亲自来动手?!” “陛下并未吩咐这种事。”男人不卑不亢地说,“皇后所遇车祸,也并非陛下指使。” “不是你们又会是谁?!”厉婷婷眼泪都迸出来了,“分明是宗恪搞的鬼!我要是死了,你们什么都别想得到!” “车祸一事,确有蹊跷。陛下也吩咐赵王殿下去追查了……” “赵王?”厉婷婷一抖,旋即又冷笑,“原来你们都过来了啊!” 男人不动,不出声。 “你们到底想怎么样?!” “皇后,陛下与臣等几个,并非为皇后而来,却是为丹珠而来。” “没门!”厉婷婷尖叫起来,“叫他去死吧!” 得到了意料中的回答,姜啸之却没怒,他沉吟片刻,才道:“今日臣前来,只是确认皇后平安,至于更多的,陛下自有安排,非臣所能知晓。” 他停了停,才又道:“皇后最近,还是尽量少与林展鸿夫妇接触,以免误伤。” 厉婷婷的瞳孔一缩! “你们要杀林展鸿?!你们怎么敢!有胆子冲着我来呀!” 没有回答,姜啸之干脆起身来,他往窗户那边走了两步,停下:“既然皇后无恙,那臣就先告退了。” “你们这群狄虏!马贼!下流胚子!畜牲不如的东西!……” 厉婷婷的话没什么效果,黑衣男人沉默着。在她高声怒骂中拉开窗户,跳了出去。 之后整整一个月,厉婷婷在极度恐惧中度过。 林展鸿夫妇。厉婷婷很快就联系不上了,她无法,不过厉婷婷知道他们自有保命的途径。眼下。还是先顾着自己要紧。 她不能再在家里住了,万一宗恪打算对她下手。还是不要牵扯父母比较好,她保不住林展鸿夫妇,至少得保住自己的父母。她搬家,连赶来陪伴的表妹也不要,迁居几次,最后只剩一个人。 她知道宗恪没放过自己,无论厉婷婷走到哪里。都能看见那些眼熟的面孔,包括曾经在珠帘之外,秘密接了她的懿旨去杀人的那几个…… 但是现在,没有珠帘了,也没有了懿旨,只剩下无数双眼睛,在明处或暗处盯着她,冷冷的。 事发之后两个月,厉婷婷一直无法安然入睡,几乎每晚都会头疼。只能迷糊一两个小时。她也尝试过适量饮酒、灌牛奶什么的,但是效果都不大,厉婷婷走投无路,只好求助一个在心理医院工作的好友。悄悄给她开些安眠药。 朋友还是她在《樱学苑》杂志社画插画时,偶然结交的,是老板程卓峰的侄女,名叫程菱薇。 “这些药,不好吃太多。”她对厉婷婷说,“如果是别的问题引起来的,还是尽量去医院查一下吧。” 厉婷婷苦笑,她不知该怎么解释,只说自己没什么病,一般医院又很难开出这些安眠药剂,所以只能求助熟人。 “你是心情太差了,过分焦虑,睡眠才不好的。”对方说,“还是把阿沅叫来一块儿住吧,彼此也有个照顾。” 彼时,阮沅早已搬去了蓝湾雅苑,但是这些细节,厉婷婷不好对外人说起。 “总睡不着,人容易发疯,我还是先把失眠症搞定再说。”她勉强笑道,“放心,保证不给你惹乱子。” 出来医院,厉婷婷依然看见那些黑衣人,他们站在对街角落里,戴着墨镜,无表情的望着她,幽魂般久久不散。她甚至记得其中一个的脸,那是姜啸之的手下干将,名叫游麟的。 ……甚至当初,也一度是她的手下干将:明祯七年秋天,游麟曾在皇后的授意下,设计构陷了靖海公的一个政敌,最终让那人锒铛入狱、死在锦衣卫的酷刑之下。 但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而且没有持续多久。因为周太傅等元老的坚决反对,宗恪不得不禁止了皇后的干政。 想着这些陈年往事,厉婷婷拎着包,站在医院门口,不由神情恍惚。 她还依稀记得,那人叫苏毓鹤,也是降臣,但和林展鸿不同,是那种真心归降、一心渴望借新旧交替的机会往上爬的官员。所以当年他抓林展鸿的把柄,也抓得格外凶狠,大概是期待以昔日同侪的尸骨,赢得新主子的欢心。 然而可惜苏毓鹤弄错了,宗恪性格宁折不弯,这种君王,不可能喜欢出卖故人的臣子,所以厉婷婷当年才敢肆无忌惮的下手。苏毓鹤和蓄雪楼的名妓李眉娘相好,某日趁着苏毓鹤酒醉,李眉娘哄他随意写下几句讽刺狄虏、感怀过去的诗,又亲自作证说,苏毓鹤酩酊大醉之后,抱着景安帝当年御赐给他的明珠宝刀嚎啕大哭,说了很多放肆的不臣之语…… 这一切的幕后“导演”,就是锦衣卫的游麟。 事后,萦玉一度担心李眉娘会在审讯中翻供,但是游麟说,不会的。 “她对苏毓鹤,是有情,只可惜还没到愿为他丧命的份上。” 游麟的语气很冷,之前苏毓鹤巴结姜啸之的那副嘴脸,曾让这些锦衣卫们暗自冷笑。姜啸之喜怒不形于色,对苏毓鹤一向保持着最基本的同僚礼仪,如今既然皇后厌弃此人,那他就让手下小孩子们去办这件事,也没什么。在姜啸之看来,苏毓鹤案,只是天子安抚新婚皇后的小玩意之一。 说到底,苏毓鹤不是狄人,也不是朝中不可取代的重臣,身后更没有复杂难动的势力。 若换了安平侯这种太后亲眷,哪怕皇后再如何厌弃、恨得食之肉寝之皮,他也不敢让手下人去动对方一根毫毛。(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五章 自行车铃声催促厉婷婷让路,她这才醒悟,从往昔回忆里拔出来。 游麟他们,仍旧在不远处看着她。 她收回目光,冷着脸继续往家走。到家门口,厉婷婷站住了。 自家楼下站着的那人,是元晟。 厉婷婷微微眯起眼睛,打量着自己的兄长。 和宗恪一样,他也把头发剪了,却没穿西装革履,只穿了身黑色短外套。 一切都改变了,他的发型,衣着,甚至包括脸上的神情。 那是哀恸而愁苦的,略带些愧疚的神情。 厉婷婷站住,等着他先开口。 元晟看着她,良久,才轻声道:“萦玉……” “抱歉,先生你认错人了,我不认识你。” 厉婷婷淡淡地打断他,朝着自家单元楼走去。她看得见,元晟那张脸顿时血色全无! 他一把拉住厉婷婷的胳膊! “萦玉,你别这样!你知道我找你找得有多辛苦!” 元晟看起来很痛苦,而且他激动得说话颠三倒四,这让厉婷婷不由心潮起伏:她的这位兄长,不是泰山崩于面前都不抬一下眉毛的么? 厉婷婷故作惊奇:“这位先生,你说话很奇怪,素不相识的,你找我干什么?” 元晟嘴唇在发抖,却终于松开了手。 “我知道你心里还在生我的气。”他颤声道,“萦玉,你原谅我,我错了……” 他还没说完,厉婷婷却笑起来:“你怎么会有错呢?错的当然是你妹妹,谁叫她嫁给狄虏。又生了个狄虏崽子!堂堂的湘王,光复大业的义军领袖竟有这样的妹妹,岂不是奇耻大辱?” 元晟的脸色。一霎时变得青白难看! “萦玉,是我错了!当初我不该说那些浑话、伤你的心。既然你都想起从前了,那就别留在这儿了。和我一同回楚州去好么?” 厉婷婷静静看着他,然后淡淡道:“这位先生。你最好记住:元萦玉已经死了,我不是她。” 她说完,看也不看元晟,继续朝家走去。 元晟在她身后,一把抓住她的胳膊:“萦玉!” 厉婷婷心里一阵强烈烦躁! “放开我!”她尖叫着甩开他,“元萦玉已经死了!你听见没有!我不回什么狗屁楚州!我也不想再见到你!趁早带着你那副忠贞爱国的脸孔滚开!” 没料到她会发这么大火,更没想到她竟然会破口大骂!元晟在极度惊愕之下。甚至倒退了两步。 “送我回楚州?怎么?还嫌那些忠臣遗老们羞辱我羞辱得不够?!你还要亲手把你妹妹送到他们跟前去、让他们免费唾弃?”厉婷婷连连冷笑,眼泪却在她的眼眶里打起转来,“湘王爷,我求求你,请你行行好,放小女子一条生路!我不过是个卑贱的人,不配和你这样的英烈人物做手足。” 她说完,头也不回往前走。身后却传来元晟的声音:“……你要怎么才肯原谅我?” 厉婷婷站住,僵着一张脸,好半天。才转过身来。 “我为什么要原谅你?”她轻声说,“原谅你,对我又有什么好处?你要为大齐陪葬,你就去陪葬好了。为什么又要拉上我?我明明已经陪葬过一次了。” “……” “我已经殉过一次社稷了,我对得起你们了!我都已经死过一次了,你们还想怎样?!”竭力忍住眼泪,厉婷婷扬起头,她像是自语,又像是对着空气说话,“我现在过得很好,爸妈都疼我,难得轻轻松松再活一次。王爷若是真心为我好,就别再来找我。” 她这番话,说得元晟面如死灰。他后退了两步,慢慢点头:“……明白了。” 他抬起头来,看着厉婷婷,声音虽然还在发抖,但表情却已经恢复了常态:“是我贸然打搅了。厉小姐,对不起。” 本来已经下定决心斩断这关系,但是听见他这最后一句话,厉婷婷的眼泪,却扑簌簌落了下来。 “去娶阮沅。”她突然小声说,“娶到了她,我就原谅你。” 元晟张着嘴,错愕万分地望着自己的妹妹! “……在那之前,你最好别来打搅我。” 丢下这句话,厉婷婷头也不回地离去。 回到家,把手里的药往桌上一扔,厉婷婷一屁股坐在床上,好半天,才呆呆落下泪来。 她为什么要想起来呢? 那晚厉婷婷哭了半日,没有吃晚饭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她做了个恐怖的噩梦,梦见生父景安帝悬梁于大殿之上,他披散着头发,一身孝衣沾满鲜血,脸上是死人突兀而古怪的神情,但是一双眼睛却瞪得铜铃般大,直直盯着她…… 厉婷婷从惊叫和冷汗中醒过来。 坐在床上,厉婷婷不断喘息,她双手捂住胸口,觉得一颗心快从嗓子里跳出来了。 太阳穴还在突突的疼,厉婷婷用手背胡乱抹了抹脸上的汗水,直起腰,想去摸桌上的安眠药片。 她记得白天就把药扔那儿,桌上东西很乱,自从住进来这屋子,厉婷婷就没有认真清理过它。 她完全没有清扫房间的心力。 在一堆杂物里胡乱摸索了好一会儿,总算是摸到了程菱薇给她开的那板药。掰开锡纸,挤出一颗药丸,厉婷婷自黑暗中探出手臂,去摸桌上的瓶子,她依稀记得,好像之前那儿摆着一瓶果汁饮料,虽然果汁下药不太妥,但她懒得起身去倒开水。 而且厨房也没有开水,搬进来以后,她就从没开过伙。 手指在暗处摸了摸,厉婷婷终于探到了那个瓶子,她正想抓过来,却听见“砰”的一下巨响,瓶子破了! 厉婷婷惨叫起来,瓶子里的液体溅了她一身! 有人从窗口跳进来:“皇后!” 灯被谁按开了,是姜啸之。 “你干什么!”厉婷婷尖叫,把手里的瓶子扔在地上。 姜啸之默然不答,低头看看地上的碎瓶子,液体从桌上滴滴答答淌下来,地板也湿了。 “大半夜的你疯了?!”厉婷婷又叫起来,“说话啊!” 姜啸之没有立即回答她,他弯下腰,拾起破损的瓶子,将商标那一面递到厉婷婷眼前:“皇后,这是酒。” 厉婷婷一怔! 经姜啸之一提醒,她这才注意到,刚才自己迷迷糊糊抓着的,不是果汁饮料,却是一瓶没喝完的朗姆酒。 她不由哆嗦了一下! 如果刚才,姜啸之没有拦住她,那自己就把安眠药和朗姆酒一起服下去了。 呆了半晌,厉婷婷才哑声道:“你有话不会好好说么?干什么打碎瓶子?” 姜啸之默默无语,他干脆转身进了厨房,拿来扫把,将桌上地上的玻璃碎片收拾干净,又用抹布抹干净了桌子。 收拾完这一切,姜啸之将工具归回厨房,他回到卧室,厉婷婷仍然坐在床上,还在发呆。 姜啸之看着她,良久,试探地问了一声:“皇后?” “今天那个鬼鬼祟祟躲在小区门口,拿着相机的人,是你,对吧?”厉婷婷突然冷冷道。 姜啸之闭上嘴。 “你偷拍我和晟哥哥争吵,再把这些资料送去讨好你主子,是么?” 姜啸之没有怒,他沉默片刻,才道:“陛下希望得知皇后的近况。” “游麟他们看见我去买安眠药,所以就赶紧告诉了你。”厉婷婷仰起眼,看着他,“你是怕我自杀?我若死了,你不好向你主子交代?” 姜啸之没有否定她的话,只说:“陛下希望确保皇后的人身安全。” 厉婷婷懒懒道:“哦,那你们可要小心了,晟哥哥打算带我回楚州去。我若失踪,侯爷你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姜啸之默默看着厉婷婷,半晌,才道:“皇后真要去楚州?” 厉婷婷笑笑,故意娇声娇气道:“楚州是晟哥哥的封地,那儿可不归你们狄虏管。去楚州,晟哥哥自有办法保护我。” “楚州那些旧齐遗老,全是废物,只靠啃噬旧日回忆活着,皇后回去,不过是为他们徒增谈资。他们既不会真心敬重皇后您,又不可能甘心让您平静的生活下去,必定会搅出些是非流言来伤害您。元晟如今不过是一介逃犯,皇后回楚州,自己全无地位,只能依长兄而居,一概生活用度,都得靠他人供给,更谈不上尊贵――既如此,又何苦要回楚州呢?” 厉婷婷被他说的心里一动。 “没想到,你能看得这么透。”她低声说,“一边儿是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遗老遗少,一边儿是你们这些狄虏,这才是,不上吊就投河,没有一条好路走。” 这种话,姜啸之无法回答。 “走吧,我要换衣服了。”厉婷婷厌倦地摆了摆手,“别杵这儿碍事。” 尽管她这么说了,姜啸之却不动。 厉婷婷怔了怔,她醒悟过来,微微叹了口气。 “我不会自杀的。刚才那是拿错了瓶子。”她淡淡地说,“放心好了,明天你们还会看见活着的我。” 姜啸之犹豫片刻,才道:“是。那臣就先告退了。” 他刚打算往窗户那边走,厉婷婷却喊住了他。 “走门。”她指着大门,冷冷道,“你是狄虏,不是猴子。” 姜啸之苦笑,却不敢反驳,只得拉开铁门,走了出去。(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六章 从厉婷婷住的那一栋居民楼出来,姜啸之没有出小区,却径自进了对面的一栋楼。他上到五楼左手,拿钥匙打开门。客厅里有两个男人,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一见他进来,慌忙都站起身。 “大人!” 姜啸之冲他们一摆手:“没事。” 他直接进客厅,一直走到内阳台,拉开窗帘看了看。 原来对面,正是厉婷婷住的那间屋子。 这是某个材料厂的旧厂舍,每栋房子之间的距离不算远,如果灯火通明的话,站在这个角度,姜啸之甚至能看见厉婷婷饭桌上放着的方便面牌子。 他身后,游麟惴惴问:“大人,皇后她没事吧?” “没事。”姜啸之拉上窗帘,转过身来,“我过去的时候,她正抓了一瓶朗姆酒下安眠药。” “啊?!” 姜啸之笑了笑:“她解释说她摸错了瓶子,是想拿水喝的。” 游麟这才松了口气。 “我看她白天从医院拿了一包药出来,就担心会出事。”说话的是游麟的兄弟游迅。 姜啸之摇摇头:“皇后应该没那么脆弱。真要想寻死,她早就成功了。” 他抬头看看墙上的钟,快十一点了。 “你们去睡吧,今晚我来守着。” “是。” 等游氏兄弟进了卧室,姜啸之独自在客厅沙发里坐下来。 电视正在播放相亲节目,二号男嘉宾的灯已经灭得只剩了一盏,他的表情紧张难看,却又想强撑着面子,不肯崩溃。 姜啸之不由觉得好笑,游迅年龄不大。就喜欢看这些乱七八糟的综艺,尤其是这档相亲节目,几乎每周必追。游麟还开玩笑说。哪天他给兄弟报个名,让游迅也上节目亮亮相,看看到底有多少女孩愿意跟他。 会有女孩儿愿意跟着游迅么?这一点。姜啸之拿不准。人家女孩儿说的那些话,他听得懂么?他懂什么叫“自我的共鸣”、“精神的和谐”么? 而且到时候。人家若问游迅何处就职、薪水几何,他又该怎么回答呢? 难道让他说,他在锦衣卫就职,为武职四品、千户统领,月俸三十石……真要说实话,那些灯得扑哧扑哧、统统熄灭了吧? 姜啸之想到这儿,暗自笑起来。 又看了一会儿屏幕。确定那位可怜的二号嘉宾翻身无望,姜啸之拿起遥控器关掉电视机,站起身来,走到内阳台窗前。 他挑开窗帘,往对面望了望,厉婷婷的房间没有开灯,毫无动静。 这种日常监视,当然没可能24小时不错眼的盯着,好在这个诡异的世界里,有一种东西叫做“网络”。无论厉婷婷逃去何方,只要她想活着,就必须利用这个“网络”,而只要她一用到网络。就好像昆虫触到了蛛丝,必定会被发觉。 所以姜啸之觉得,这个所谓的“网络”,还真是铁打钢织的天罗地网呢。 如果当年他也身处这样的罗网里,恐怕早就死了,更无可能逃出生天。想到这儿,姜啸之不由伸手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 那是一个玉麒麟,麒麟模样十分独特,玉石通体秋葵黄沁,后半身满红侵蚀,小东西昂首前视,微微张口,露出牙齿,仰头挺胸,神气得厉害。 玉是好玉,黯淡的夜色下,也一样流光溢彩,熠熠夺目。 姜啸之微微叹了口气,把玉麒麟塞回到怀中。他抬头又看了看对面黑洞洞的房间,然后放下了窗帘。 刚才,虽然是在混乱中,姜啸之也瞧见了厉婷婷一脸的汗水。 她做噩梦了么?他不由想,是因为白天见到了自己的兄长? 他之前本不打算和她多说什么,只是那一瞥之下,觉得这女人憔悴得可怕,面色蜡黄,满脸是汗,像受了猛烈惊吓的小动物。姜啸之不由动了些恻隐之心,才对她说了那番不回楚州的劝解。 和他的主君一样,姜啸之从未把厉婷婷当做一个单独的现代人来看,他只认定,她就是之前下狱自尽的皇后,元萦玉。 而姜啸之本身对这个女人,是打心眼里不喜欢的,因为一见面,她就让他险些下不来台。 明祯三年秋天,延军攻破华胤。 当时,姜啸之的驰龙军是先遣部队,也是第一批攻进华胤皇都的军队,虽然之前天子下过禁令,禁止士兵伤害禁宫女性的性命,但是攻城掠地的快感依然像野火般迅速蔓延,燃烧着闯进皇宫的每一个士兵。 天子是说过,禁止害性命,可是不害性命之外,也还有很多事情可以做,这些被胜利的狂喜给冲昏头脑的年轻将士们,高声叫喊着,虎豹一样冲进他们梦寐以求的宫殿里,他们拿刀乱砍那些名贵的陈设,洁白的玉石栏杆溅上了污血,雕花的玉瓶被推翻、跌倒在地上,铜镜被摔碎,紫檀木的架子给砍成两半,高大的帷幔也被恶意扯落,金子一样的流苏淌了一地,庞大的宫殿里,呼啸之声此起彼伏,每个人的脸上,都像吃了药一样癫狂兴奋。 姜啸之身处这群激动的属下之中,却意外的毫无兴奋之感。按理说,今日应该是他最兴奋的时刻,甚至不客气地说,以私人角度而言,他比周围这些人,更加有理由兴奋雀跃。 然而他却丝毫感觉不到兴奋。 十九岁的姜啸之,默默无言望着眼前的凌乱破败,心头涌起一股索然之感。 和他曾经日日夜夜期盼着的结局,完全不一样。 正发愣着,身边下属上前来报:“将军,前面清明殿里,出了人命。” “什么?”姜啸之一怔。 “一名小卒被杀。杀人凶手是……”上报之人顿了一下,“是一个小宫女。” “什么!”姜啸之更吃惊,“宫女怎么会杀人的?!” 难怪他觉得不可思议,别说宫女不应该会杀人。就算这深宫里的女性真能杀人,也不可能杀了姜啸之手下的士兵――驰龙军是六军之中最为出色的部队,里面的人选都是以一当十的角色。哪怕是一个普通士兵,怎么会这么轻易就被人取了性命! “还有,将军。陛下已经赶到……” 姜啸之打断他,提剑飞奔出去:“我去看看!” 他走了两步。又停住,转头:“对了,发现景安帝的踪迹没?” 那人顿了一下:“发现了。” “在哪里?!”姜啸之略有点吃惊,他没想到景安帝竟没能逃出去。 那人一低头:“就在前面清明殿内――已悬梁自尽。” 像猛然遭了一锤,姜啸之久久无语,半晌,才低声道:“我先过去看看。” 到了清明殿。首先闯入姜啸之眼帘的,是殿梁上高悬的尸体…… 那人披散着头发,似乎表示自己九泉之下无颜面对列祖列宗,所以姜啸之看不清他的脸,却只看见死者一身雪白孝服,下摆溅满了点点鲜血。 再一看,一具尸体被砍落头颅,就横在景安帝脚下,另一具,则被砍得七零八落。仔细辨认一下衣饰,的确是他的驰龙军士兵。 姜啸之怒气往上撞,正要寻觅杀人凶手,却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萦玉?!你有没有伤着哪儿?!” 姜啸之一怔。这声音是宗恪的,他再抬头一看,正解开战袍往一个小宫女身上披的那人,不就是皇帝么! 姜啸之慌了神,赶紧躬身下拜:“陛下!……” 宗恪看了他一眼,没理会,又继续安慰那个呆若木鸡的少女:“萦玉,你别怕,没人再敢伤害你了。” 宗恪这温柔的语气,让姜啸之暗自吃惊,天子在他们面前,嗓音一向清冷无感情,只有私下交谈时,才会流露出一些寻常的温和,他还从来没听过宗恪用这么温柔的声音和谁说过话。 萦玉?…… 姜啸之的脑子打了个闪,他想起来了! 景安帝最爱的小女儿,嘉泰公主,名字就叫元萦玉! 想到这儿,他大着胆子微微抬起头来,打量了一下那个衣不遮体、满身是血的少女。 她身上很脏,有血迹,头发披散着,上面沾染了呕吐物,衣服都被划破了,胳膊露出了一大截,少女的神情也很呆滞,眼睛空洞,僵硬不堪,活像个木偶。 “……爹爹死了,爹爹死了。”她喃喃道,声音机械,就好像脑子坏掉了,只会重复这一句话。 “别想了,别去看。”宗恪紧紧抱住她,“萦玉,先去睡一会儿,好么?” 女孩像是全未听见,嘴里还在嘟囔:“爹爹死了,爹爹死了。” 宗恪叹了口气,他转头看向旁边跪着的一排小宫人:“青菡?青菡在这儿么?” 其中一个比嘉泰公主更年幼的女孩儿,颤颤巍巍站起身来:“奴……奴婢在。” 这个叫青菡的女孩儿,早吓得面色蜡黄,满脸是泪,身上筛糠一样的抖。 宗恪看看她,却微微一笑:“好些年不见了。青菡,你不记得我了么?你还帮你们公主给我送过芙蓉糕的。” 本来就被眼前这一切吓得不轻,猛然提起往事,那小宫女显得全不知所措。 见她这样,宗恪轻轻叹息:“你来帮我一把,把公主扶下去,换身衣裳洗洗脸,让她睡一会儿。等会儿我会叫大夫去看她。” 青菡这才醒悟,赶紧拉了旁边同伴,几人一同上前扶住元萦玉,搀着她往里面去。 等女眷们都退下了,宗恪这才转过身来,他看了一眼阶下横着的两具尸首。 “是朕动的手。”他说,“当时嘉泰公主受其侮辱……” 年轻的天子话没说完,脸上闪过一丝尴尬。 姜啸之恍然大悟。 殿内气氛异常尴尬,几名原本在路上叫嚣着严惩凶手的驰龙军带兵官,都拿眼睛看着姜啸之。刚一进宫,天子就无端惩罚小卒,这简直是给驰龙军的主帅出了大难题。 姜啸之在心里轻轻喟叹,他恭敬跪下来,道:“是臣约束部下不严,以致他们放肆犯上,还请陛下处罚臣。” 虽然没有抬起头来,但姜啸之很明显感觉到,面前的少年松了口气。 “此事以后再说,你们先下去吧。” “是。” 姜啸之微微直起腰,示意手下几个带兵官一同退下。转身时,他的眼角瞥见了悬梁之人,那一袭污脏的孝袍……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他心中索然无味地想,曾经姜啸之以为,自己会不惜一切代价,把利刃捅入此人的胸膛。夜复一夜,那种渴望搅扰得他寝食难安。然而这一刻终究到来了,姜啸之却既不高兴,也不满足,更没有了操起利刃捅向这具尸体的欲望。 他只感觉到一股淡淡的空洞和失落。 原来,复仇就是这个滋味啊。 两个月之后,那个亲手斩杀了一名驰龙军士兵的少女,元萦玉,被天子立为皇后。当新皇后于大典之上,出现在群臣的面前时,姜啸之在遥远的台阶之下,静静注视着那华丽衣装裹着的人,她那张美丽的脸。 她的表情依旧很僵硬,比那天刚刚杀了人的样子,好不了多少,虽然行为举止,全部遵守着典礼的规定,但少女的一举一动,都显得无比僵硬,零落的、缺乏支撑的瘦削身材,令人想起接榫好四肢的木头玩具。 也许,这就是天子的新玩具吧?姜啸之心里不由想。 但即便如此,他也丝毫不同情她。 他不喜欢这个少女,不仅仅是因为,她杀了他手下的士兵。(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七章 次日,果然如厉婷婷所承诺的那样,她又好好地出现在楼下小区的早点摊前。(.好看的小说) 下楼去买早点顺便监视她的游迅说,皇后看起来精神不太好,眼圈发黑,也没有认真梳洗。 “还拿很渗人的眼神盯着我。”他嘟囔道,“还问我,买那么多油条干嘛。” “你怎么说?”游麟问。 “我当然说,臣要吃早点啊!不光臣要吃早点,侯爷也要吃早点,同泽们都要吃早点……” 他的话还没说完,锦衣卫里另一个叫萧铮的,连连叹息摇头。 “然后,我说完之后,皇后就指着我和卖早点的说:他是神经病。” 游麟噗嗤笑起来,姜啸之也叹息:“阿迅,你的话太多了,你不该什么都和皇后说的。” “可是大人,她问我啊,皇后问我,我能不答么?” “就因为你这么答了,反而会被皇后抓住把柄,说你是神经病。”萧铮苦笑,“这往后,这小区里的男女老少,就全都把咱们当成神经病了,再有个什么事儿,咱们就不好行动了。” 萧铮这人,姜啸之特别倚重他,因为人聪明冷静,比游氏兄弟年长几岁,又稳重,如果姜啸之不在锦衣卫里,事情多半是交给他的。 萧铮跟随姜啸之多年,最早,他俩还有井遥,都是大将宇文翔的手下。井遥对萧铮评价很高,说此人“靠得住”,井遥虽然平日爱说爱笑,看人却毒,对属下也颇多挑剔,没有两把刷子的。极难入他的法眼,他认为靠得住的人,不过四五个。萧铮就是其中之一。因为对萧铮的器重,姜啸之在教井遥功夫的同时,也教了萧铮。 而且萧铮的适应力超强。这一点,就连姜啸之都自愧不如。跟过这边异世界来,不到一个月,他就能熟练使用电脑,而且他也是锦衣卫里,第一个学会开车的。本来这边的古怪玩意儿出了问题,大家只有去找赵王宗恒救命的份,因为宗恒来得最早。懂得也最多,后来萧铮过来了,这些大小杂事儿,就渐渐挪到了他手里。连宗恪忙不过来的地产公司的事儿,都会丢给他处理。 因为萧铮无所不能,从修电脑到排工资表,从未有一次完不成任务,所以游氏兄弟私下给他起外号,叫他“萧叮当”,他们诡辩说。《说文》曾有云:铮,金声也――所谓的“金声”,不就是叮叮当当的声音么?所以此人姓萧名铮,字叮当。号“哆啦a梦”。 因为姜啸之觉得这外号挺好玩,又没有恶意,所以也没骂那两个无聊家伙。 好在萧铮不是那种计较小节的人,知道被取了外号也不生气。其实没有任务的时候,这家伙也颇有些散漫放荡。他和井遥要好,俩人性格也相似,姜啸之甚至怀疑他们俩这么要好,根本原因,是在欢场上共同度过的时间比谁都长。但萧铮和井遥有所不同,他也很有女人缘,却是女人主动投怀送抱,从来都不需要他自己去撩拨人家。 现在被萧铮数落了,游迅也有些泄气:“那怎么办呢?” 萧铮想了想,才转头对姜啸之道:“大人,看来往后我们得小心一些,皇后视我们如寇仇,必定得找机会给我们添麻烦,我们不能与之对抗,惹出麻烦来,陛下又会怪罪。唯有小心从事,方才妥当。” 姜啸之点点头,对游麟他们道:“往后,皇后再找茬挑衅,不要和她对着干,也不要答她的话,咱们比不过她,在这边生活了几十年,一不小心就会被绕进去的。只说是陛下有令,不得多嘴就行了。” 那俩对视一眼,齐声道:“属下遵命。” 接下来的事,被萧铮说中了,厉婷婷像是猛然想起来似的,真开始找他们的茬了。 之前她天天把自己关在家里,也不出门,每天叫外卖,要么就是方便面,姜啸之还隐约担心,她这样下去早晚得营养不良、卧病不起。然后没多久,他就发觉厉婷婷开始出门了。 因为厉婷婷出门,姜啸之他们也不得不跟着,为了行动方便,宗恒索性替他们弄来一辆警车,又教给了他们各项警队内部不成文的规矩,这样一来,姜啸之他们对厉婷婷的监视就更加便利了。 厉婷婷发觉锦衣卫们竟然开着警车跟踪自己,她愈发生气。那天车刚一上路,她就冲过来,“咚咚”砸姜啸之的车窗。 姜啸之把车窗按下来,探出头:“皇后有何吩咐?” “不要开着警车跟着我呀!”她满脸怒容,“你们这样子,叫我怎么去见朋友?!” 姜啸之沉默片刻,才道:“臣不会把车靠得太近的。” “你们到底把我当成什么了?朝廷钦犯?!” 姜啸之不答,他心里想,你难道不是朝廷钦犯么? 见沟通无效,厉婷婷恨恨瞪了他一眼,转身快步离去。 “她这是要去哪儿?”姜啸之问开车的游麟。 游麟摇摇头:“不知道。而且昨天皇后也没有接到什么朋友的电话,倒是有个男的……” 他们在监听厉婷婷的电话。 姜啸之皱了皱眉:“男的?” “萧佥事今日已经着手去查那人底细了。”游麟眨眨眼睛,“好像是皇后在上次同学会上结交的。” 姜啸之沉默不语。 厉婷婷在这边结交男友,他们自然无法干涉,而且看来,宗恪也能接受现实:这边和那边不一样,这边的人乱的很,不论男女皆不讲礼法,也没有禁忌大妨,女人们想和谁好,就和谁好,她们还管这个叫做“自由”。 可是厉婷婷却不能“想和谁好就和谁好”,这是姜啸之心里的观念,她毕竟曾是一国之后,就算如今被废了,在天子眼里,她也依然是皇后的身份。 既然是皇后。就不可以乱来――姜啸之顽固地秉持着这个观点,所以他对厉婷婷到底在和什么人搅合,十分关心。 看出他的思虑。游麟安慰道:“大人请放心,既然哆啦a梦出手,必定会查个水落石出。” 姜啸之被他这话逗乐了。 “你和游迅两个。没事儿也多帮帮萧铮,不要什么都丢给他一个人干。” 游麟笑道:“没法呀。他有百宝袋,我们又没有那玩意儿。” “行了别嘴贫,跟着皇后。” “是。” 那天上午,他们开着车,一直跟着厉婷婷,看她一家一家服装店的逛。他们不敢把车开得太近,只假装是巡逻的巡警。好在街上人都没留意他们。 游麟提到的一个月前的同学会,姜啸之也去了,那是厉婷婷的大学毕业七年同窗会,原本姜啸之以为她最近颓废低落,这种聚会不会去,但没想到厉婷婷竟然决定参加。 厉婷婷在同学会上出尽了风头,那天她穿了鲜艳的红色秋装,修长的双腿裹在紧身裤子里,本来打扮得就像漂亮小鸟,她又时不时和周围人放肆调笑。俨然成了会场的焦点。因为不熟悉状况,姜啸之不敢造次,干脆把好友井遥一同拉来,这种社交场合有井遥在场。能省却他很多麻烦,但姜啸之没料到这决定,带来了一个很糟糕的后遗症:厉婷婷竟向同学介绍说,他俩是她的“男朋友”。 “a和b。”她一本正经地说,“我目前,正在考虑选他们其中的一个。因为考虑无结果,所以干脆两个都带上――” 身着灰色礼服、英俊夺目的井遥微微一笑:“厉小姐在说笑。我们不是她的男友候选人。” “那你是她的什么人?”散发着昂贵香水味的女人,不无嫉妒地问,“为什么形影不离地跟着她?” “我们是她的仆人。”井遥恭敬地说,“我们俩所侍奉的,正是厉小姐的丈夫。我们奉命保护厉婷婷小姐。” 井遥的口吻像是开玩笑,但神色又实在不像。女人们不自在地笑起来,男人们则纷纷好奇打听,厉婷婷到底嫁给了谁。 “他开玩笑。”厉婷婷哼了一声,“我没有嫁给任何人。” “因为厉小姐想维护隐私,所以不希望公开她已婚的身份。”井遥说,“至于我的主人,在他面前我只是个粗鄙的奴仆。各位把我个人的各项优势乘以十,就可以了。” 这话,让人群发出一阵低低的议论:井遥英俊逼人,气场强大,魅力胜过他昂贵领带夹上的那枚宝石,在这会场里,这位禁军统领犹如鹤立鸡群。 把这样一个男人的各项优势再乘以十,那又会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说完,又扫了一圈人群:“所以各位先生,我奉劝你们,今晚就请放过厉婷婷小姐,因为你们远远不够资格。” 井遥是笑眯眯地说这话,但是话里的锋芒,就像丝绸里藏着的刀片,那些原本和厉婷婷调笑着的男性,这下全都感觉尴尬了,只得讪讪扭过头去。 厉婷婷则在一旁,狠狠盯着井遥,那双眼睛里像是要射出火苗。 姜啸之明白井遥说这些话的用意,因为之前在车里,厉婷婷曾经谈起过她的学生生涯。 “你们没有见过之前她们对我的态度。”她突然说,“我一直太软弱,是全班女生嘲弄的对象。” 黑暗中,姜啸之惊异地看了后视镜一眼,厉婷婷隐藏在暗处的脸孔,看不太清表情。 “……她们故意通知我错误的时间,叫我一个人耽误了考试,不得不补考。还想联合起来把我赶出寝室,甚至弄断了我的鞋跟,害得我在毕业晚会上出丑――阿沅为此,还来我们学校大闹了一场。这世上除了阿沅,没人肯帮我。” 姜啸之不由错愕,皇后怎么会遇上这样的事情? “我明白,是我自己以前太软弱可欺,总是畏畏缩缩的。简直就像在脸上贴了字条,上面写着‘来欺负我呀’这样的。人就是如此,看见好欺负的就忍不住想下手。”厉婷婷冷笑了一声,“侯爷和井统领,自然是没有尝过这种受欺负的滋味,两位大概只有欺负别人的份,而我呢,上辈子受欺负,这辈子活转来,还是受欺负。” 姜啸之沉默不语,他很想回一句说,他也曾经受过严重的欺负。不过想到井遥就在身边,这话不便说。 “是,我就是要穿最好的衣服来!就算病死我也要来!我倒要看看,今天我进门时,她们会用什么表情来看我。” 半个小时之后,姜啸之就看见了这一幕:那群穿着华丽衣裙的女性,在看见厉婷婷进来时,嘴巴全都张大了。 想必突然见到一个软蛋改头换面,成了气场强大的美女,谁都会觉得惊讶和不自在,尤其是曾经欺负过她的人。 所以姜啸之也明白,井遥说那番话的用意。井遥说他最不喜欢看见人受欺负这种事。 “就算是皇后,我也想帮她一把。”他后来,笑笑的和姜啸之说。 但是因为井遥的出现,厉婷婷的钓男人计划也不得不失败了,不说井遥,就说姜啸之那身高体型,也没人敢再造次。 姜啸之原以为厉婷婷在同学会上一无所获,却没想到,她竟然真的勾搭上一个。(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八章 厉婷婷进了一家名牌服装店,游麟把车停靠在路边,无聊地盯着店面。[.超多好看小说] “这家店挺贵的。”他突然说,“皇后看来挺有钱。” 姜啸之扫了一眼店名,他依稀记得这个日本品牌。 关于品牌方面的知识,姜啸之知道得很少,不像井遥那个“俏统领”,对这些如数家珍。之前为了参加那场同学会,井遥拉了他去服装店,给他买了一身男装,然后又乐滋滋地给自己也买了一套。 结账的时候,姜啸之被那价格单给吓了一大跳! “三万八?!”他差点叫出来,“怎么这么贵!” “还好啦。”井遥无所谓地耸耸肩,“我都是捡着不太贵的买的,牌子货,是这样的啦。” 姜啸之瞪着他! “啸之兄,你先帮我付款,我的钱包全空了,捐了国库了。”井遥开始耍赖,“被陛下给摆了一道,到现在没缓过劲儿来。” “这太贵了!”姜啸之马上说,“不行!咱不能这么奢侈!” “唉哟我的亲哥哥!这哪里算是奢侈?!瑞麟祥那种百年老店,做一套上好的,不也得这个价么!咱平日里穿的那些,也不比这便宜啊。” 姜啸之反驳不了他,瑞麟祥他知道,可他不知道瑞麟祥的衣服到底多少钱,他对这些,不像井遥那么感兴趣,平日他在侯爷府里,衣服都是下人伺候好的,五两银子一件或者五十两一件,都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总之不行。”他摇头道,“若让陛下知晓,又得数落咱们。” “绝不会的!”井遥拍着胸脯保证,“等月俸下来了。我一定还你!” 三说两说,姜啸之最终还是唉声叹气结了帐,他根本就不指望井遥的那点俸禄。隔三岔五从他这儿揩点油,早就是井遥一贯的作风了。 他对井遥,是对自己同胞手足一样的。所以也不在这些小事上计较。 正想着这些,却听见车窗被人敲了敲。姜啸之回过神一看,是厉婷婷。 他按下车窗:“皇后有事?” 厉婷婷看着他:“出来一下。” 姜啸之无法,只得从车里出来。 “跟我来。”厉婷婷说完,转身往服装店里走。姜啸之只好跟在她身后,进入店里。 走到收银台跟前,厉婷婷伸手指了指堆在收银台前的三个纸袋:“帮我结账。” 什么?!…… “我没钱,你帮我结账。”厉婷婷理直气壮地望着他。“快点,收银员等着呢。” 收银台后面的小姑娘,莫名其妙望着他们,根本不知道这是唱得哪一出。 姜啸之忍了忍,才低声道:“皇后,臣没有义务为您结账。” 厉婷婷笑了笑:“不肯?好,我这就报警,让警察来查你们的冒牌警车。” “……” 这一招真麻烦,姜啸之想,警察来查。自然是查不出什么问题,但万一自己和游麟一个对答不注意,漏了陷,那就是给宗恒添麻烦了。 如果坚持不肯给她结账。恐怕到时候,宗恪也会责怪自己:这点小事不懂通融,非得闹出事故来,搞得不好收场。 权衡利弊,姜啸之忍住气,掏出钱包:“多少钱?” 收银小姐麻利地说:“谢谢一共一万五。” 姜啸之差点把钱包摔在地上! 这太过分了!他想,买几件衣服就要一万五!这要是往后成了习惯,三天两头来这么一回,动不动就狮子大张口,自己岂不得穷死! “干不干?”厉婷婷似笑非笑看着他,有意无意转着手里的手机。 姜啸之气得咬牙,他知道,如果这次不答应她,就算报警无效,厉婷婷也会想出别的办法来整蛊,比较之下,还是息事宁人的好。 他忍了半天,道:“等一下。” 转头出来店里,姜啸之到车跟前,敲了敲车窗,游麟赶紧摇下玻璃:“大人!” “钱包。” “啊?” “你的钱包,给我。”姜啸之说,“皇后要买衣服。我的钱不够。” 游麟傻眼了:“为什么咱们掏钱给她买衣服?!” “不给钱,她就报警。那就是给王爷找麻烦,咱们还是省省吧。” 听他这么说,游麟才掏出钱包,不情不愿交出去。 “银行卡在里面?密码没改?” “是。” 锦衣卫的银行卡是统一发放的,密码也是统一的,使用的是延朝的年号。 姜啸之拿了钱包,正打算走,又停住回头道:“下个月还你。” 游麟苦笑:“甭了,大人您不是放了井统领的债么。等他还了您,您再还我吧。” 姜啸之无言,他这个月一定是触了财神的霉头,一个井遥不够,又来个厉婷婷,这些家伙,非得把他弄得破产才罢休。 那天,俩人忍气吞声一路跟着厉婷婷回了家,把车停在楼下,游麟郁闷地说:“大人,往后可不能再这样了。” “放心,只此一次。”姜啸之利索地说,“绝不会有例外。” 今天他做得仁至义尽,厉婷婷想次次要他买单,没那个可能。她再这么无端找茬,姜啸之会想出办法来对付她,就算报与宗恪知道,天子也不会为此责怪他们。 到家,一进门,萧铮迎面过来:“大人,查清楚了。” “是那个在同学会认识的男人?”姜啸之问。 “是,名叫张淳。”萧铮说,“是皇后大学同学的丈夫。” 姜啸之皱了皱眉,对方是有妇之夫? “另外还有一点。”萧铮顿了一下,“此人认识陛下。” 姜啸之一怔! “张淳是陛下业务上的熟人。”萧铮说,“所以皇后的用意,很明显了。”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锦衣卫们没在对面的楼里看见厉婷婷。很快,他们就发觉她搬去了市内一个条件不错的套间,那个她在同学会上结识的名叫张淳的男人。也频繁出入此间。俩人甚至经常一同出游,并且举止亲密。 于是,姜啸之和锦衣卫们。艰难地得出了一个结论:厉婷婷,他们曾经的皇后。做了人家的二奶。 姜啸之召集了手下,开了个会。 虽然宗恪没有对眼下的状况说什么,虽然锦衣卫的任务,也只限于监视厉婷婷、不让她逃脱,但是姜啸之觉得,自己有义务改变一下现状。 他们来这儿的最终目的,并不是为了厉婷婷。而是为了丹珠。只不过眼下全无线索,所以才不得不围着厉婷婷转。 但这并不代表,他们可以容忍厉婷婷的一切荒谬举动。 “眼下,我们分两边进行。”姜啸之说,“萧铮去找张淳,让他停止接触皇后。皇后这边,我来和她谈判。” 萧铮微微皱了一下眉头:“大人,这样做,好么?” “怎么不好?” “咱们这样,就算得罪皇后了。往后咱们行动会更加不便的。”萧铮道。“而且如今丹珠还在她手里,为安全起见,现在应该做的是拉拢皇后,而不是把她往外推。(.好看的小说)” “这方面。我会去和皇后谈。”姜啸之坚决地说,“就算她死了,也依然是大延朝天子册封过的皇后,不能由着她这样没底线的乱来!” 既然姜啸之坚持,萧铮也就不再发话。 于是次日下午,张淳就在公司门口,遇见了萧铮。 再三确定,站在车前的男人,自己根本不认识,张淳不由困惑起来。 面前的男人,三十岁开外,个子高高的,身上是一件花得像圣诞树的衬衣,长着一张虽然称不上英俊,却颇有性格的脸,五官线条清晰好似石雕,而且是胸有大沟壑的工匠,用三、两刀简单削刻出来的,一双细长的眼睛,眼角微微下吊,漫不经心地,眼神带点桃花,再配上嘴角懒洋洋的笑容,是很容易让女人着迷的那类。 张淳想了半天,觉得自己竟无法断定此人身份。 那件花衬衣,怎么看怎么古怪,放在黑社会倒是十分合适,属于日本漫画里,在二代目身边出谋划策的军师人物。 但是仔细看,这人又不像是黑道的,周身没有那种堕落的痞气,虽然不说话,目光却明晰流转,这样的人混黑道,那就可惜了。 可他也不是正常的主流人物,此人气场很冷,完全不打算讨任何人欢迎,眼神一望过去就知道,肯定聪明得让人发麻。 这到底是个什么人?! 张淳心知这种人不好惹,便客气道:“先生,有事?” 萧铮微微点头:“有点事,想找你谈谈。” 张淳微微错愕:“可是我不认识先生你。” “你不需要认识我。”萧铮微微一笑,“我只是来提要求,你听从我的要求就行了。” 这话说得傲慢无礼,张淳心里来气,他好歹也算是世界五百强企业的高管,怎么无缘无故要被个陌生人摆布? “先生想提什么要求?”他冷冷道,“我好像没得罪过谁。” “你得罪了,只可惜你自己不清楚。”萧铮收起笑容,“今天我是来警告你的:不要再和厉婷婷有来往。” 张淳一怔,他没料到事情竟和他的情妇有关。 “你是厉婷婷的什么人?” “这你不需要知道。”萧铮淡淡道,“她不是你能招惹的女人,为了你自身的安全,张先生,我劝你,最好从记忆里抹去她。” 张淳冷笑道:“如果我不干呢?你想怎么威胁我?!” 萧铮笑了。 他伸出一根指头,戳在张淳的车玻璃上。 张淳的嘴巴,慢慢张成了一个圆! 他看见,厚厚的车玻璃就像撑不住力,渐渐发出咯吱声,萧铮那根手指所在的四周围玻璃,开始出现放射性裂痕! 就听“扑”的一声轻响,驾驶台的车玻璃右上角。多了一个圆孔! 萧铮低头看了看那个小孔,啧了一下:“像不像子弹穿过去的样子?” 张淳的脸都白了! “我不喜欢用枪,王爷教了我好几遍。可我一直使不惯。”萧铮叹了口气,“而且这边枪支管制,弹道分析专家一来。马上把你祖宗八辈都给扒拉出来。真不好玩。” 张淳的牙齿开始轻轻磕碰! “所以,我的意思是。张先生你若乖乖听命呢,我们大家都少很多麻烦。”萧铮说到这儿,微笑了一下,“如果你固执己见,那我不介意让这个圆孔出现在你身上——张先生,你知道人的后颈部,有一个地方是碰不得的么?” 萧铮的笑容很动人。若是女性瞧见了,恐怕会心旌摇曳,然而张淳只觉得自己心脏病快要发作了! “你们到底是一群什么人!”他面如死灰,还想勉强挽回一点尊严,“这里是法治社会!” 萧铮哈哈大笑! 笑完,他复又低下头,看着软软靠在车旁的张淳。 “对你而言:我即是法,法即是我。”他深深盯着张淳的眼睛,“告诉你,老子最近不大痛快。不介意手上再添一条人命。” 再也说不出话来,张淳用了两次力才拉开车门,他一骨碌钻进车里,哆哆嗦嗦发动了引擎。 望着绝尘而去的马自达。萧铮这才收起冷冷的笑容。 晚上,一群锦衣卫正围着火锅吃酸菜鱼,鱼是萧铮做的,他轻易不下厨,据说下厨也只煮东西给女人吃,而且井遥说,萧铮做给女人吃的东西,味道很美;如果食客只有男性,那他体内的荷尔蒙就会作怪、菜就会煮得很难吃,不是把盐洒得齁死,就是忘记放酱油。 今天不知怎么,这家伙厨兴大发,主动要来包揽晚餐。正好,这两天大家都辛苦,暂时又无法一块儿上馆子里大搓一顿,所以只能在家吃点火锅。 好在萧铮的酸菜鱼做得不算难吃,大家放下心来,都吃得很开心。 正热闹着,姜啸之的手机响了,他拿来一看,却是厉婷婷的来电。 他皱了皱眉头,起身走到阳台接了手机。 “萧铮呢?!萧铮他在哪儿!”厉婷婷的声音很难听,“让他来接电话!” 姜啸之无奈,回到火锅跟前,把手机递给萧铮:“皇后找你。” 萧铮莫名其妙接了手机:“娘娘?” “你这胆大包天的狗奴才!” 厉婷婷一句话,骂得震天震地!萧铮觉得自己右耳差点聋掉了! 他慌忙把手臂伸长,那里面,持续不断传来厉婷婷的怒骂:“……有胆子来威胁我呀!威胁张淳又算什么英雄好汉?!你老子娘没教过你半点规矩?!你替你主子操心操多了!你主子都没发话,用得着你一个奴才上赶着讨好?!” 萧铮苦笑,他的手机拿在远处,周围锦衣卫们,全都听得清清楚楚! 姜啸之听不下去了,他扔下筷子,一把抓过手机:“皇后!” 被陡然打断,厉婷婷顿了顿,旋即冷笑起来:“怎么?我骂你手下的狗腿子,你受不了了?” 厉婷婷的声音尖刻之极,姜啸之几乎可以想象出她煞白的脸,圆睁的双眼,以及鲜红得不自然的嘴唇。 姜啸之拿着手机,转回到阳台,他压住怒火道:“皇后不用责备萧铮,是臣让他去警告张淳的。” “你让他去警告张淳?”厉婷婷骂道,“我和谁交往,关你们什么事!连宗恪都管不着我!你们又算什么东西!” “陛下自然没心思管此等小事。不过是臣几个,看那个张淳不太顺眼。”姜啸之说到这儿,也冷笑了一声,“皇后娘娘这是怎么了?当年的入幕之宾,好歹是秦子涧那一等级的,到如今,竟连张淳这种獐头鼠目、污烂不堪的也可以了么?” 厉婷婷勃然大怒:“姜啸之,你不想要你的项上人头了?!真以为如今我杀不了你?!” 姜啸之不卑不亢道:“娘娘要取臣的性命,臣不敢说半个不字。只要娘娘把丹珠交出来,臣的首级,就算献与娘娘赔罪也无妨。可在那之前,娘娘还是少与那些阿猫阿狗的来往,降低了娘娘的天家品格是小。玷污了丹珠,兹事体大。” 姜啸之说完,他听见。那边“通”的一下,挂断了电话。 他心里还憋着火,顺手把手机扔在阳台桌上。嘴里恨恨骂了一句。 从阳台回来,姜啸之看见那几个锦衣卫全都扬脸看着他。谁也没敢动筷子。 “吃你们的。”他不痛快地挥了挥手,“我去拿瓶酒。” 说罢,他进了厨房。 锦衣卫们讪讪拿起筷子,继续吃火锅,萧铮摸摸鼻子:“她是怎么知道威胁张淳的是我?” 游麟没好声气地说:“萧佥事那身打扮,谁忘得了?” 萧铮低头看看自己的花衬衣,自语道:“井统领给我买的呢。这衬衣好贵呢。他非说好看,不过我也觉得不太衬我。哎,游麟,你觉得我该穿什么好?” 游迅一本正经道:“佥事您啊,该穿一身蓝褂,脖子下面呢,再栓个红绳铃铛。” “……” 游麟摇摇头,换了个话题:“这么多年了,没见过姜大人发那么大的火。” 游迅噗嗤笑起来:“大人平日不爱计较,真要说起话来。也能活活把皇后给气死。” 他笑了一半,姜啸之在身后,用手里的易拉罐啤酒轻轻敲了一下他的后脑勺:“说什么呢。” 游迅马上收起笑容,恭敬道:“属下觉得。刚才大人那一下反击,挺好的。咱们不能什么事都听命于她。皇后明明已经被废了不是?好吧就算她还是皇后,也不能总让她骑在咱们头上!” 他还记得厉婷婷拿他哥哥的银行卡去买衣服的事儿,尤其想到,她穿着那些衣服去给人当二奶,这事儿游迅想起来就有气——哥哥本来早答应给他买高级山地车的,这下山地车也泡汤了。 晚餐酸菜鱼,姜啸之没吃多少,从和厉婷婷吵了那一架,他的胃口就糟了,也没心思吃饭,只靠在沙发里慢慢喝啤酒。 本来他还打算找厉婷婷好好谈谈,没想到谈都还没谈,先吵了一架。 他们这群锦衣卫,是为了丹珠而来,却没想到卡在这儿动弹不得。局面让人沮丧,他心里憋着火,所以才会沉不住气,和厉婷婷吵。 但是这样下去终究不是办法,天子只交代说要拿回丹珠,没再说别的,他们这些做臣子的,总不能撵着皇上问“到底怎么拿回丹珠”——那些企业管理的书里不也写了么?老板只负责下令,所以不要问老板该怎么办,要问你自己,该怎么办。 他想着这些有的没的,旁边萧铮也坐下来:“大人,别为难,局面还不太糟,至少皇后没有和元晟他们联合起来。” 姜啸之苦笑:“是啊,我该庆幸她没指使秦子涧大开杀戒。” 萧铮咬着一块饼似的零食,仔细想了想,才道:“属下总觉得,秦子涧不会就此放弃皇后,他早晚会来插一脚。” 姜啸之揉了揉眼睛,疲倦道:“就算他想插一脚,我看他也挺为难的:现下局面僵住了,哪一方都动弹不得。” “所以属下觉得,要趁着元晟他们千方百计拉拢到皇后之前,咱们先把皇后拉过来。”萧铮含含糊糊道,“如果真让皇后死心塌地投靠了元晟,丹珠落到旧齐余孽手里,那咱们可就惨了。” 姜啸之看了看他:“把皇后拉过来?你想到法子了?” 萧铮想了想,摇头道:“暂时还没想出法子。不过属下觉得,咱们不能再像这样刺激她了,不然会适得其反。” 姜啸之无奈,点头道:“知道了。” 他抬头看看萧铮:“刚不是才吃了晚饭么。又在吃什么?” “游麟给我买的,挺好吃的。”萧铮眨巴眨巴眼睛,他竖起包装袋,那上面写着三个字:铜锣烧。 姜啸之忍不住笑起来。(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九章 因为受了萧铮的警告,张淳真的不敢再和厉婷婷联系了,于是没多久,厉婷婷就气呼呼地搬回了对面那栋旧宿舍楼。看她回来了,锦衣卫们这才松了口气。 但是很显然,厉婷婷并未就此消停。 每天晚上,她都要出去,和一班狐朋狗友们厮混,不是去酒吧喝酒,就是去舞厅跳舞。因为长得漂亮,总有异性为她买单,这女人虽然结束了二奶生涯,身边的男朋友却接二连三换个不停。 她过起了夜夜笙歌的日子。 厉婷婷成日不着家,这群锦衣卫也不敢任由着她,自然得时时跟着。 那晚一群人跟进了一间酒吧,夜已经很深了,厉婷婷还在和那些油头粉面的家伙胡混,丝毫没有回家去的意思。 她今天穿了一身露背的黑裙子,最近厉婷婷骨瘦如柴,裸露的背部凸显着骨骼,一节节脊椎犹如一串玉珠。她的眼圈因为总睡不好,有些发黑,脸上照旧化着浓妆――这浓妆不适合厉婷婷,至少姜啸之是这么认为的,它把她的下巴凸显得更方,使得原本的妩媚也没有了,看上去一点都不美,却显得咄咄逼人,女人的嘴唇依旧是不自然的红,除了黑墨般的弯月眉毛能依稀看出原貌,厉婷婷的脸,像套上了一个假面具。 姜啸之那几个不敢靠得太近,找了远处角落里的一张桌子,叫了低度的酒水慢慢喝。 厉婷婷的那些“朋友”,姜啸之一个都不认识,之前萧铮略查了查底细,都是些游手好闲的富家子弟。因为已经决定不再和皇后闹翻,所以锦衣卫们也不敢动厉婷婷的这些朋友。 姜啸之靠在沙发角落阴影里,看着不时大笑的厉婷婷。偶尔不耐烦地看看手表,已经十点多了,皇后那边一摊子。似乎还没有散伙回家的意思。 这女人,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姜啸之很困惑,而且联想到最近宗恪的生活。他这疑惑也更深了。 比起厉婷婷,宗恪最近也好不到哪里去。一样的夜夜笙歌、放纵酗酒。井遥前几天过来找他,大致提了几句皇帝的近况。按照井遥的说法,陛下“内心有隐痛,所以借此发泄”。 井遥看出姜啸之神色里隐藏的不豫,心知这位兄长对天子最近一两年的变化,颇多腹诽,于是便笑道:“啸之兄。你是有大担当、大气量的人,堕落这种事对你而言,恐怕是不需要的。” 井遥说这话的口吻,像是在打哈哈,他知道姜啸之一贯不喜欢自己这种红尘浪子的作风,是以就把自己和宗恪划归为一派,认为他们这种人堕落于声色犬马之中,完全是性格使然、理直气壮。 听他这么半拍马屁半自嘲,姜啸之却在心里苦笑,谁说他没有堕落过呢? 像狗一样趴在人家门口乞讨一碗冷饭。算不算堕落? 往汤圆里放蚂蚁,讹那些可怜的小贩,算不算堕落? 欺诈良善妇孺,窃取她们的钱囊。算不算堕落? 装瘸子受伤、摸走人家的玉,算不算堕落? 偷了寡妇的母鸡,砸了她的鸡蛋,害得她大哭,算不算堕落? …… “为什么要这样做?”有个男人曾经这么问他。 当时姜啸之想都没想,就回答说:“因为我饿。” “饿了,偷走她的母鸡也就罢了,为什么要砸她辛辛苦苦攒起来的鸡蛋?” 男人的目光锐利冰冷,让人无法逃避。姜啸之咬了咬嘴唇,恨恨道:“因为她骂我!骂我是偷鸡贼!还说我有人生没人养!” 那中年男人笑起来,是十分斯文的笑,这让他显得和这街上的贩夫走卒很不相同,令姜啸之不由想起许久许久之前,自己家中那些衣着华贵的客人。有柔软的黑发堆在男人的前额,那一双清澈明目,炯炯有神。 此人看上去好像很聪明,不像个武者,样子瘦弱,手上的力气却不小。 “你想一辈子这么下去么?”他突然问。 姜啸之被他问得卡住了。 “你在这街上,一天偷四五回东西,隔三岔五被人拿住、往死里打一顿。好了起来,又继续偷。”他看着姜啸之,“真想一辈子这么偷下去?你这样子,对得起你的爹娘?” 姜啸之觉得眼窝发热,眼泪要往上涌,但是他拼命忍住。 “我饿!我要吃东西!如果不偷,我就没有钱!” 他本来不想回答这男人的问题,可他偷了对方的钱、又被对方捉住,逃不掉。 “你这样子,你父亲看了会伤心,他那样赫赫的人物,却有你这样的儿子……” “你算什么东西!敢管小爷的闲事!”姜啸之破口大骂,拼命挣扎,想摆脱那人的手。 那人不怒,也不放开手:“跟我回去吧。” 姜啸之一怔:“回哪儿?” 面容清癯的男子微微一笑:“舜天。” “我去那儿干嘛!”他呸了一声,“那是马贼的地盘!那儿全都是狄虏!我才不去狄虏的地方!” “你想一直留在这儿么?阿笑,你想一辈子做无赖?” 姜啸之的脸都白了!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其实那不是他的大名,只是他的乳名,只有父母哥哥们才这样呼唤过他。[.超多好看小说] 男人继续微笑:“我就是知道。愿不愿意跟我走?我会教你本事,把你培养成材。” “我不去!”姜啸之别扭地转过头来,“我现在活得很好!我不要学什么本事。” 男人似乎有些失望,他松开手,轻轻啧了一声:“难道你怕了?” “什么!谁说我怕?!” “一个穷寡妇骂了你,你都知道要报复;杀了你父母的人,你却胆小如鼠、只想躲起来保命,不敢叫他发觉――” “你胡说!胡说!”姜啸之气得脸都红了,“我没有!” “那你打算怎么报仇?就在这街上做一辈子宵小无赖。在梦里复仇么?” 姜啸之答不上来,他开始哭,握着拳头。眼泪一串串往下落。 男人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拉过他的手来,把拳头展平。握在手里。 “跟我走吧,阿笑。十年之后,你就能再回来,为你父母报仇。” …… 直到如今,姜啸之依然记得那只手的感觉,男人的手比他的手大,手指间有薄茧,不是拿惯了刀剑的手。却是拿笔的手,那手掌干燥而粗糙,却十分温暖。 此刻想起往事,他竟万分怀念起那只手来了。 正发愣间,姜啸之却听见游麟低声喊他:“大人?” 姜啸之猛一回过神来:“什么?” 游麟冲着那边努努嘴。 姜啸之抬起头,正看见厉婷婷向他举起杯子:“姜啸之!过来!” 姜啸之皱了皱眉,他想了想,还是起身走过去。 锦衣卫们神色都很不悦,姜啸之身为大臣,公侯的地位。到这儿,却被一个女子直呼其名,喝来唤去的……就算是皇后,也太过分了! 走到厉婷婷跟前。姜啸之站住,以眼神问她有何事。厉婷婷那些狐朋狗友们在一边,他不好直接称“皇后”。 “坐吧。”厉婷婷拍了拍身边的高脚椅子,“我和他们说你是我的熟人,他们不信,所以我叫你过来,证实这一点。” 姜啸之无奈:“现在您证实了这一点,我可以回那边去了么?” 厉婷婷笑起来:“都说了,叫你就坐这儿――喝什么随便点,有人买单的。” 姜啸之回头看看自己的下属,示意他们稍安勿躁,便在厉婷婷身边坐了下来。 “想喝什么?”厉婷婷问。 “都可以的。”姜啸之闷闷道。 厉婷婷拖长调子“嗯”了一声:“委屈你了,这儿没有‘琥珀香’,只有这些乱七八糟的洋酒。” 琥珀香是那边的佳酿,被厉婷婷提起,姜啸之的喉头,不自觉吞咽了一下。 他性喜美酒,明祯四年,姜啸之与宗恒征伐南方浚州,事先曾在宗恪面前击掌相约,谁先攻下浚州首府岳郡,谁就能得到天子封赏。浚州的琥珀香天下闻名,后来是姜啸之的驰龙军率先攻入了岳郡。宗恪知道他素性好酒,特别赏赐了他十八坛琥珀香。 姜啸之居功不自傲,只留了两坛,剩下十六坛,八坛给自己的驰龙军,八坛给宗恒的御凤军。他说,没有宗恒在西南牵制敌军,他的先锋也没可能那么快进入岳郡。 姜啸之在这种事上,从来做得让人没话说。 其实留的那两坛琥珀香,姜啸之也只喝了一坛,另外那坛早让井遥给抱走了。 想到许久没尝到的佳酿,姜啸之微微叹了口气,他过来这边,因为怕喝酒误事,所以只喝淡如水的啤酒,烈酒是从来不碰的。 厉婷婷朝着酒保打了个响指,给姜啸之叫了杯马丁尼。 “没有琥珀香,拿这个凑合吧。”她说。 “不必了,”姜啸之小声推阻道,“臣公务在身……” “怎么?怕了?这点酒就能把你放倒么?”厉婷婷轻蔑地看了他一眼。 既然她这么说,姜啸之无法,只得端起马丁尼,喝了一口。 酒精在他的口腔和咽喉中,细细灼出一条线,一点都不爽快。 “味道怎么样?”厉婷婷看他。 “不怎么样。”姜啸之老老实实地说。 厉婷婷笑起来。 “自是比不得咱们那边的佳酿。”她微微叹了口气,“别说琥珀香,就是龙髓醪、寒潭醉、秋露白、蓬莱春那些,也无处比。” 厉婷婷列举的都是那边的美酒,姜啸之记起,据说嘉泰公主性子豪爽,也能像男人一样饮酒。 倒是她说起“咱们那边”这种话,让姜啸之微微诧异。 提起一串酒名,厉婷婷仿佛也陷入到了过去的回忆里,她的神色有些恍惚。 “……浚州本是美酒之乡,偏偏遭了你们这些狄虏的荼毒,坏了酒脉,如今连浚州的酒都不香了。” 简直是胡说八道! 姜啸之本想出言反驳,但是这个场合,和厉婷婷争吵起来没什么好处,于是只得忍了。 那边几个男人看见厉婷婷和姜啸之说话,便喂喂地叫起来:“婷婷,你们在说什么啊?说给大家听听嘛!” 厉婷婷似笑非笑,瞥了他们一眼:“我和这位先生在叙旧,你们听不懂的。” 其中一个语带嫉妒地说:“叙旧?婷婷,你今晚是来陪我的,怎么半途杀出个程咬金?” “谁说我是来陪你的?”厉婷婷懒懒道,“别做梦了,我就算陪他喝酒,也不会陪你们喝酒的。” 那个刚才说话的青年不悦道:“他到底是你什么人?” 厉婷婷那时候也喝了不少酒了,脸已经发红了,她扭头看了看姜啸之,两只眼睛闪过恶毒的光,忽然她凑过去,飞快亲了一下他的脸! “他是我男朋友。” 她说完,轻蔑地扫了一圈她那些“朋友”。 “不服气的,来和他单挑!” 姜啸之的脑子,轰的一声炸开了! 他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 再看那边锦衣卫们,全都站起身了!一个瞠目结舌,像是看见了什么百年不遇的怪诞场面! 听见椅子响动,厉婷婷转头瞧了瞧他们,脸上露出厌恶的神色。 “去呀,上报你们的主子!”她冷笑道,“去和他哭诉,就说你们尊贵的侯爷被我给欺负了。” 锦衣卫们的脸色全变了,一个个握着拳头,义愤填膺! “叫他们先回去。”她对姜啸之冷冷道,“围观了一个小时,值票价了!别像看猴子似的看着我!” 姜啸之忍住气,跳下椅子,走到他们跟前。 “大人!她怎么能这样……”游麟气得脸都青了,厉婷婷当着他们几个的面,侮辱他们的上司,而且还是侯爷地位的姜啸之,是可忍孰不可忍?! “大人,此事得禀报陛下!”游迅也跟着说,“咱们怎么能受这种侮辱!” 姜啸之摆了摆手,示意他别在这儿发作。 “你们先回去,待会儿我送皇后回家。” 几个锦衣卫压抑住怒火,低声道:“属下遵命。” 待他们要离开,姜啸之又叫住他们。 “刚才的事,请诸君忘掉它。” 他的语气很平淡,表情也很平静。 几个锦衣卫身上一凛! “是!”(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章 看着属下都离开了,姜啸之重新回到厉婷婷身边。 她不吭声,铁青着脸,一杯接着一杯的喝酒。 姜啸之看着她,伸手挡住酒杯:“皇后。” “干什么?!”她瞪着他。 “可以了。”姜啸之不退缩,“您今晚喝得够多了。” “不用你这个狄虏来管!”厉婷婷突然大叫。 姜啸之不出声。 “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这儿有你说话的地方么?!也不想想,你父亲周太傅当年,跪在我父皇的脚下,声泪俱下哭求放归你们的小主子!要不是我父皇一时心软,你们这些马贼崽子,怎么会有今天!” 厉婷婷说话全无顾忌,姜啸之心知,她是已经喝醉了。 “……还真以为得了这天下,就从此名正言顺了!你们不过是一群胡虏!一身骚味儿的马贼!比狗彘更低!以为学了几本大齐的经典,就算得了正统衣钵,呸!居然厚着脸皮说什么‘天授予之’……有个这边的词,专门就是为你们这些狄虏准备的,我可以教教你们,这个词就叫沐猴而冠!” 姜啸之也忍不住了,他冷冷道:“娘娘是天潢贵胄,自然与臣这等卑贱的人不同。大齐赫赫五百年,经纶典籍三千,总不过礼、仁二字。原来娘娘从小被先帝教导的礼与仁,就是这样的泼妇谩骂?” 姜啸之话音刚落,厉婷婷一个耳光,“啪”的打在他脸上! 旁边本来如坠云雾的一群闲人,顿时安静下来! 厉婷婷死死盯着他,一字一顿道:“给我滚出去!” 姜啸之跳下椅子,转身出了酒吧。 他气得在酒吧门口团团转。真想就此开车回去,再也不管厉婷婷! 管她什么大齐公主、金枝玉叶!蛮横到这个程度,就算他姜啸之撒手不管。要求回华胤去,皇帝也不会不同意。 换谁来都好,换井遥最好!让那小子一张铁嘴钢牙。活活气死她! 姜啸之越想越气,两眼往外冒火星。他干脆走到自己的路虎旁边,伸手拉开车门,就想钻进去,开车回家。 但是站在酒吧外,被凉风一吹,姜啸之又慢慢冷静下来。 是的,他不能这样一走了之。他不能就这么把厉婷婷扔在酒馆里不管。 姜啸之想起了萧铮的话:“咱们不能把皇后推给元晟他们,不然丹珠落在了元晟手里,那可就惨了!” 现在他清醒过来了,理智重新占了上风,姜啸之把手伏在车门上,好半天,终于松开。 他得回去,他得把厉婷婷送回家去。 忍气吞声回到酒吧里,远远的,姜啸之就看见厉婷婷趴在吧台上。她周围,围拢着那群狐朋狗友。 “……差不多了吧?”有人悄声说。 “肯定醒不过来。”是刚才那个满含妒意的家伙,他脸上的笑容显得很邪恶,“哥几个。今晚咱们一同快活。” 那几个人一听,同时发出不怀好意的笑声。 姜啸之觉得不对,他快步走过去:“喂!你们几个!” 年轻人全都回过头来,一看是姜啸之,脸上神色就不大对了! 姜啸之不管他们,径自走到厉婷婷身旁,低头看看她:“皇后?” 没有回应,厉婷婷趴在吧台上不动。 姜啸之伸手去推她,还是没反应。 他心想,糟糕,没可能醉得这么快,多半是酒里被下了药…… 这时,那几个年轻人又围拢来,其中一个想推开他:“喂!别在这儿碍事!” “碍事的是你们。”姜啸之冷冷道,“你们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那年轻人笑起来:“做了什么,你管得着么?你不是婷婷的男朋友吧?她刚才都把你打跑了,就别厚着脸皮回来了。” 那人说着,不管姜啸之,却伸手想去扶厉婷婷。 姜啸之抓过他的手,稍微一用力,那人疼得高声惨叫! 另外两个见事不妙,冲上去就挥拳! 然而还没等拳头到姜啸之跟前,就被他一把抓住肩膀! 像老鹰抓小鸡一样,姜啸之将那二人往里一撞,只听骨骼断裂之声,俩人的脸色顿时煞白,同声惨叫起来! “一边儿去!” 扔垃圾似的,姜啸之用力一推,俩人像弹子球一样,飞出去五六米远,咚的一下撞上了墙! 酒吧里的人,全都呆了! 还剩下一个,竟掏出一把刀,往他这边扑过来! 姜啸之一把攥住他拿刀的手,他回头抓过酒保的冰锥,看也不看,抬手随意朝那人轻轻一刺。 一滩血,迅速出现在那人胸口! 拿刀之人站住,低头看看自己血染的胸口,突然大叫“杀人了!”,然后咣当,倒在了地上。 “一群废物蛋。” 姜啸之把冰锥扔还给呆若木鸡的酒保,又解释:“他吓晕了。我没杀他,离心脏还远着呢。” 酒保根本答不出话,早吓得腿都站不住了! 扫了一圈地上的狼籍,姜啸之懒得再管,他低头看看昏沉沉的厉婷婷。 她的眼睛睁着,嘴唇动了动,却说不出话来。 “果然被下药了。”他低声嘟囔着,想了想,终于伸手抱起她,走出了酒吧。 抱着厉婷婷一直来到车前,姜啸之用另一只手拉开车门,把她放在后座上。厉婷婷浑身酥软,无法说话,更不能动弹一下。 想必是让肌肉松弛的药物吧,姜啸之琢磨着,关上车门,自己上了驾驶座。 他将车一直开到厉婷婷家楼下,熄了火,然后平着一张脸道:“皇后,请下车。” 没动静。 姜啸之打开车内灯,往后一看,厉婷婷还躺在后座上。一动不动。 她在淌泪。 姜啸之皱了皱眉,怎么?药效还没过去?这药可下得够厉害的。 他叹了口气,总不能让皇后一直躺在自己车里哭啊。 姜啸之下车。打开后座车门,弯腰把厉婷婷从后座里抱出来,扶住她。 “您能自己回去么?” 厉婷婷闭着眼睛。她的妆已经花了,嘴唇直哆嗦。还是说不出话。 姜啸之没辙,他锁好车门,抱着厉婷婷进了单元楼。 厉婷婷住在五楼,姜啸之抱着她,一层层爬楼梯。平心而论,厉婷婷体重很轻,可能不到一百斤。但是姜啸之觉得很不自在。 她裸露的背部蹭着他的手臂,温热柔软的触感总让他走神。 到家门口,姜啸之道了一声“抱歉”,从厉婷婷的包里摸出钥匙,打开房门。 他来不及换鞋,进了卧室,把厉婷婷放在床上,这才转身打开灯,去玄关换了拖鞋。 转回到卧室,姜啸之低头看看厉婷婷。她平躺在床上,裙子揉乱了,露出光溜溜的肩膀。姜啸之这才觉得不妥,他赶紧拉过被子。给厉婷婷盖上。 “您能说话么?”他低头问。 厉婷婷的嘴唇颤抖,却出不来声,眼泪大串大串从眼角滑落。 看她这样,姜啸之不知怎么,竟觉得一丝凄凉。 他赶紧回过头去,不再看厉婷婷:“……臣去烧点水。” 到厨房,烧上了开水,姜啸之在卫生间转了一圈,找了一条干净的毛巾,用热水洗了洗,回到卧室,仔细给厉婷婷擦了擦脸。 这期间,厉婷婷一直在淌眼泪,姜啸之想说“别哭了,这不是没事了么?”,却又说不出口。他觉得自己不该多这个嘴。 把脸上花掉的妆擦洗干净,此刻的厉婷婷看起来清爽多了。只是她仍旧那么瘦弱,没有了浓艳化妆品的遮蔽,恹恹的脸色里有明显的病容。 水烧好了,姜啸之倒了一杯,放在厉婷婷的床前。 事情做完,他本想就此离开,但是厉婷婷到现在还不能动,不能说话,姜啸之有些担心,只得一直守着她。 灯开着,他知道对面有锦衣卫在监视动向,他进门就开灯开窗,是为了避嫌。 就这么静静坐在厉婷婷床前,姜啸之眼观鼻,鼻观心,时间久了,他也觉得无聊起来。 “……皇后,往后还是不要再和那群人来往吧。”他终于说。 没有回答。 “您这样破罐子破摔,除了损害自身,又有什么好处呢?”姜啸之继续说,“让我们疲于奔命,对皇后您而言,也没有益处。” 还是没回答。 “干脆找一份正经工作,好好的过日子,您觉得呢?”姜啸之来了劲儿,索性把攒了好久的话说了出来,“并不是说,遭受了不幸就必须得乱来,没这个道理。您这样一个劲儿和我们作对,和陛下作对,其实毫无用处。您也和元晟说了,说想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如今这样,算好好过日子么?皇后上辈子的精力,全都用在和陛下作对上了,难道这辈子还要重蹈覆辙?这又有什么意思?不如把丹珠还给我们,您过您的,我们回我们的大延,两不耽误。” 厉婷婷鼓足全部力气,努力吐出两个字:“闭,嘴。” 姜啸之惊愕地望着她。 她费力扶着床,慢慢坐起身来,伸手想去拿杯子。 姜啸之赶紧把水杯递给她。 厉婷婷一连喝了好几口水,这才缓过劲来。 “你这个唐僧,闭嘴!” 她的口齿还是不清,但说话已经接近自如了。姜啸之只得闭上嘴。 “我,不需要,你这狄虏来教训我!”她抓着杯子,一个字,一个字,艰难地说。 姜啸之看着她,半晌,才道:“有人比你更惨,没有饭吃,没有爹娘疼。他惨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可他也没像你这样子,放任自流、自甘堕落。” 厉婷婷猛然抬头看他!她被这话给惊得半晌无声! 姜啸之不想再说什么了,他从没像此刻这样,如此厌烦这个女人! 站起身,他冷冷道:“既然皇后已经无恙,那臣就告退了。” “等等。”厉婷婷抓住被子,“你刚才,说的是谁?” 姜啸之冷笑道:“是谁很重要么?” “难道是你?”她扬起脸,看着他,“周太傅说,你之前流落街头,想必是很惨的。” “不是我。”姜啸之淡淡地说,“我说的那个人,是陛下。” 厉婷婷一怔,也冷笑起来,“嗯,他现在这样子,真的不算‘自甘堕落’哦!” 药效过去,她的话语多少流畅了一些,语气也带上了讽刺。 “陛下的私生活,我们这些做臣子的管不着。也许他有一些外头的结交,可他从未让任何人帮他收拾烂摊子,更不会靠别人养活。”姜啸之盯住她的眼睛,“你们这儿的人,不是顶顶讲究什么‘独立自主’的么?陛下如今的薪水,甚至在支付这边锦衣卫的整个开销――娘娘,您在瞧不起他这个狄虏的同时,自己又做了什么?” 厉婷婷答不出话! 又冷冷看了她一眼,姜啸之不再说话,转身出了房间。(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一章 回到家,姜啸之刚进门,一群锦衣卫就围上来! “大人,怎么样?” “没怎么样。”他没好声气地说,“她被下了药,我把那群无赖混混收拾了一通。” 锦衣卫们面面相觑,游麟拍了一下手:“难怪!我说怎么皇后像人事不省的样子……” “她这次也该得了教训了。”姜啸之淡淡地说,“行了,没事了,留下值夜的,其余都去睡觉。” 他说完,抓着毛巾进了浴室。 把热水开到最大,姜啸之站在蓬头下面发呆,他忽然觉得很累。 他一点都不想再呆在这个地方,他真想马上回去,回他清清静静、有条有理的侯爷府。 也不知家里那些人,最近过得如何,他忽然想,如今的侯爷府里,既没有男主人,也没有女主人,只有一个能干的、名唤“结绿”的侍妾在当家。 姜啸之的妻子芸娘已经去世五年了,养父周太傅提过两次要他再娶的事,井遥也总说,府里没个像样的女主人,这不妥,而且芸娘和那几个侍妾,也没谁给姜啸之生下孩子。 井遥曾打算把自己的儿子过继给姜啸之,姜啸之说用不着了,不过继给他,他也一样心疼那孩子,而且真要过继给自己,这边没有像样的女主人,自己又成日不着家,这种环境,对孩子的成长毫无益处。 然后井遥就劝他再娶,又建议说朝中谁谁的女儿很不错,而且对方有那个意思,为着姜啸之的身份地位和人品,人家也完全不介意是续弦,所以私下拜托他来打听。 姜啸之对这件事。却怎么都提不起精神来。 他的性格其实近似孤僻,在朝中,谁都可以与之交往。但是最里面的核心,只有几个人能真正接近。姜啸之不喜欢随随便便让人家闯入自己的生活,府里人口一向不多。芸娘的父母在旧都舜天,虽然自己和他们依然保持着亲情。但彼此难得见一面,华胤这儿,除了养父一家,姜啸之没有第二户亲眷。 周太傅说,他这样子不好,太孤僻,人家到他这个年龄。儿女都快成年了,只有他,无妻无子,这偌大的侯爷府里,始终只他一个人。 也许自己就是想要这样的结局,姜啸之忽然想,孤单一个人,他也只配得到这样的结局。 从浴室里出来,姜啸之看见客厅只有萧铮一个人。 “侯爷。” 他用毛巾擦着湿头发,讪讪走过去:“……又和她吵了一架。” 萧铮叹了口气。表示理解。 “侯爷尽了力了,这也没办法。”他说,“这事儿,急不得。” “虽说要尽力拉拢。却全然不得法。”姜啸之把毛巾放下,“别说把她拉拢到咱们这边,就算想把她拉上正轨好好过日子,看样子都难。” 他这话的语气,好像厉婷婷无药可救了。 萧铮笑起来:“我还以为,天下没有让侯爷您为难的事儿呢。想当年在定州,那么乱的场面,您不是也一个人兜住了么?” 萧铮说的是明祯三年征伐旧齐的事儿,那时候姜啸之还不是驰龙军的首领,只是大将宇文翔手下一员年轻将领。然而在征伐定州途中,宇文翔大意轻敌,不肯听姜啸之的劝,结果两军交战时,竟死在赵守静的剑下,事出突然,驰龙军群龙无首,眼看就要乱。 危机时分,是萧铮和井遥联合那些年轻将领,把姜啸之推上了宇文翔的位置,这青年甫一接任主帅,就凭着过人的魄力,当机立断,迅速总揽了全局,后又亲率一千精英“飞云骑”,以不顾性命的勇气,给了追赶不放的赵守静猛烈一击。 接下来,姜啸之又于两军对阵中,亲手重创了赵守静的长子赵云浩,让齐军不得不后退,这才稳住了军心,没让驰龙军在失去统帅的情况下兵溃败北。 那时候姜啸之才十九岁,虽然有天子敕令,让他接替死去的宇文翔,但驰龙军的老人们都不服气,觉得姜啸之乳臭未干,怎么可能代替得了赫赫有名的宇文翔?然而之后没多久,姜啸之布兵突袭齐军,以连环攻势夺下了小雍山,这才让所有人对他刮目相看。 小雍山这三个字,对狄人而言,多少也算是“民族情结”了,一百多年前的大齐靖海公林慕臻,如同伏地魔一般。在这三个字上施加了可怕的魔咒,狄族人从心底里相信:没有狄人能够过得了小雍山,连草原上生长的鸿雁,每年南飞时,都只能取道银赫。 这种民族的自我怀疑,长达一百年,似乎是深刻而不可破的。所以之后几任狄人首领,不知是心理原因还是真的被诅咒了,都曾在这儿吃过亏。 攻下了小雍山,也就相当于从心理上,彻底打破了这个魔咒。它的意义不仅在于地理本身,更在于,姜啸之亲手奠定了“狄人是战无不胜的”这样一个民族思维。正因为小雍山这一役,姜啸之在驰龙军之中,才奠定了稳如泰山的统领地位。 那还真是很多很多年前的旧事了,此刻被萧铮提起来,姜啸之也笑了。 “连小雍山都攻下来了,还担心这么个女人么?”萧铮道,“想当年……” “又来了。什么想当年?都把我说成老头子了。”他摇摇头,“这还不如上阵打仗呢,就算拼个你死我活,也没这么费劲的。” 萧铮笑起来:“陛下是知道侯爷能担大任,才把这等棘手的事情丢给侯爷您。事情总是可以一步步慢慢来的。” 姜啸之点点头:“我知道。先等等看吧。” 今晚是萧铮值夜,待要回卧室,姜啸之忽然说:“裴峻他们该回来了吧?” 裴峻和丁威也是锦衣卫来这边执行任务的,是因为过来太久了,那俩暂时回华胤探亲,姜啸之给了他们十天假――换做这边就是一个多月。那俩也差不多该回来了。 “应该就这两天。”萧铮说。 姜啸之皱了皱眉:“那这儿快住不下了,等他俩回来,都没床睡了。” 萧铮思索片刻。道:“下官也在琢磨,而且万一皇后再搬走呢?她一个人方便,拎了包就走人。可咱们一直一直这么搬家,总不是个事儿。” 暂时。俩人都想不出好办法。 回到自己的卧室,姜啸之关了灯躺下,隔壁房间游迅在打呼噜,很有节奏感,却不算吵。 姜啸之翻了个身,看看手表快一点了,可他睡不着。 想当年…… 萧铮的话。像一条睡醒的巨鲸,只轻轻一个侧身,就把姜啸之浩瀚的回忆之海又翻腾起来了,他甚至都还记得在驰龙军发动总攻前,自己为鼓舞士气说的那番话:“不要忘记,上溯两百年,小雍山从来都是咱们狄人的。林慕臻若魂魄还在,就让他眼睁睁瞧着咱们夺回自己的家!” 那时候,他的狄语已经说得非常顺了,不带一丝一毫的口音。不知底细的人,会以为他就是舜天土生土长的。 他的国语说得甚至比宗恪还好,每次宗恪说国语说得磕磕巴巴的时候,姜啸之就不得不去纠正他。弄得宗恪忍不住抱怨。当年姜啸之明明和他一样从零开始,为什么现在却变成了他来纠正自己? 这种时候,姜啸之会微笑,不加任何辩解,其实心里却很想嘲弄天子一句:“谁说我从零开始?你才是真正的从零开始呢,至少我不是哑巴。” 姜啸之对宗恪的第一印象,就是如此:哑巴。 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宗恪,是他在发脾气,可是这个十岁的孩子不会说话,只会哇哇叫。 “他怎么了?”姜啸之惊愕地转头问周朝宗,就是那个几天之前,刚刚把他从街上带回来的中年男人。 “他生了气。”男人微微苦笑,“所以才乱砸东西。” 姜啸之想了想:“他是哑巴么?” 周朝宗摇摇头:“他不是哑巴,他只是不能说话。” 这算什么借口?姜啸之郁闷地想,不能说话,不就是个哑巴么? 没过多久他们就出发了,离开华胤,往舜天去。 一路上,姜啸之都能听见那孩子“啊啊”的叫声,他没法表达自己,饿了,“啊啊”的叫;生气了,也还是“啊啊”的叫。 姜啸之知道,他新认的那个养父,每天都在教那孩子说话,可惜成效不大。他也看见晚间,周朝宗口干舌燥的回来,嘴唇上火,起了血泡。 “他不会是个傻子吧?”姜啸之担心地问,“这么傻,教不会他的。” 周朝宗摇摇头:“他不傻。他只是说不出来。” 把一盏茶灌进嘴里,周朝宗放下茶盏,看看姜啸之:“白天给你的书,念得怎么样?” 他的声音有些嘶哑,想必是白天不停和那孩子说话,累着了。 姜啸之低下头,有些不好意思:“……有好些字儿都忘了,不认识。” 周朝宗笑了笑:“没关系,比你差的还有呢。” “啊?” “那孩子根本不识字,我给他看过书,他一个字也不认识,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周朝宗叹了口气,“这下,可麻烦了。” 姜啸之一晕,他有四年没认真念书了,之前月湄也抽空教过他,她不肯让他忘记自己的家学,可月湄只是个窑姐,会画画,字写得极佳,也会吟诗作赋,然而,那都不是正经学问,不过是为了讨嫖客欢心的小把戏,更谈不上有高深的学识。 月湄死后,姜啸之就彻底和书本断了来往。如今再捡起来,却惊慌地发觉,一本书上的字,他有三分之一念不出来。 他很羞愧,以为自己这样已经是最糟糕的了,没想到还有比他更糟糕的:那个哑巴,连字都不认识。 “那,还是个笨蛋呀。”他喃喃道。 周朝宗一怔,却笑了。 “他真的不笨,就是被耽误了。”说到这儿,男人微微叹了口气,“阿笑,你没事儿也过去和他说说话,可能你们孩子之间,比我更好沟通。” 因为有养父的吩咐,姜啸之在用功的闲暇,也经常往那哑巴孩子的住处去。 当然,没人敢叫他“哑巴”,他们叫那孩子“太子”。 哑巴太子比姜啸之小两岁,但是看起来,却像是小了三四岁。他的个头很小,又瘦弱,只有一双眼睛,黑铮铮的,很吓人。 姜啸之不喜欢哑巴,他才刚从华胤那些乱糟糟的陋巷出来,脾性里,还带着街头混混的痞气,人家都尊称那孩子“太子”,只有他,一张口就是“喂!哑巴!”,也不管那孩子生不生气。 哑巴不会说话,却很凶,发急了,就会突然抓着姜啸之咬他,那小狼一样的疯态,刚开始,常常把不知情况的姜啸之吓得屁滚尿流。 “娘的,算是知道你为什么不肯说话了!”他恨恨地看着被哑巴扯破的袖子,那是养父刚叫人给他做的新衣服,“人家的嘴,长了都是说话用的,你的嘴,只为了咬人!” 哑巴比姜啸之年龄小,力气也更小,打不过他,刚才那一扑没咬上,被姜啸之一把推翻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 狄人不像齐人,有严重的尊卑观念,他们更信奉强者为王。尤其是对小孩子,狄人普遍认为小孩子之间就该打闹,不能参与打闹的是弱者,长大了只会变成懦夫。 所以姜啸之偶尔,会把哑巴摁在地上揍他,这种时候也没人跑进来劝。只是姜啸之自己会小心,不挂出幌子,免得养父看见会责怪自己。 哑巴被他揍了,也不哭,只拼命还击。可他太弱了,那种还击在姜啸之看来,不过是胡搅蛮缠。但是打架了总会落下些痕迹,等到周朝宗发觉,姜啸之又有一件新袍子被扯裂了,就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被哑巴抓的!”他恨恨道,“好心教他说话,他还打我!” 其实姜啸之没正经教哑巴说话,他尽顾着嘲弄那孩子了,不是管他叫“哑巴”,就是管他叫“傻子”,揪他的头发,拧他的屁股。 哑巴不会说话却听得见,所以才会去抓破他的衣服。 周朝宗摇摇头:“阿笑,你别欺负他,往后他做了太子,真的登基了,还需要你来辅佐他呢。” 姜啸之怔了怔,他还小,没想过这么远的事儿。 “他不是傻子。他是因为恨,才说不出话来的。”周朝宗说,“你的仇人,也是他的仇人。你们本来对付的就是同一个目标。” 接下来,周朝宗把哑巴太子为什么会变成哑巴,这其中的一番缘故,详细和姜啸之说了。 养父这番话,深深打动了姜啸之的心! 他没想到,哑巴和他一样受过那群人的欺负。 “你要为父母复仇,就必须借助他的力量。而他若想改变自己的命运,也必须依靠你才行。阿笑,不要欺负他,去帮帮他,这孩子的心其实很柔弱,不如你强大,往后很多地方,都需要你去照顾他、看护他。” 姜啸之没说话,心里却嘀咕:为啥我要去照顾一个哑巴呢? ……而且还是个傻子。(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二章 但是因为周朝宗这样说了,姜啸之也不好再继续欺负人家。(.)他觉得,养父是比自己聪明强大一百倍的人,既然养父要自己帮他,那就去帮帮看。 既然要帮,首先,就得让他学会说话。 姜啸之想了两天,想了个办法,他找厨房要了一些好吃的零食,然后带着零食去找哑巴。 “这个,喜欢吃么?” 他把一块芙蓉糕放在哑巴的面前。芙蓉糕是芸豆做的,中间加上了玫瑰丝和甜豆沙,有红有白,又好看又好吃,小孩子都爱吃这个。 哑巴本来以为他又来欺负自己了,已经把小脸绷紧,上了警报,却没想到对方拿出了零食。 他疑惑地看看姜啸之,又看看芙蓉糕,半晌,点了点头。 “那好。这个东西,叫芙蓉糕。”姜啸之一字一顿地说,“你把芙蓉糕三个字说出来,这块芙蓉糕就归你。” 姜啸之可以肯定,哑巴吃不到芙蓉糕,因为他不会说话,厨房的人只照顾他的三餐,如果不主动开口要,他们绝对想不到要给小孩子糕点吃。 哑巴盯着芙蓉糕,咽了咽口水,张了张嘴,却没出声。 “芙――蓉――糕。”姜啸之又教了一遍,“说啊。” 哑巴努力张开嘴,还是发不出声。 姜啸之有耐性,不急不躁,又教了一遍:“芙蓉糕。” 哑巴盯着芙蓉糕,开始喘粗气。 “你看,这么好吃的芙蓉糕,你要是不吃,就太可惜了。”姜啸之又鼓励他,“这样吧!说出一个字来。我就分你一半。” 他拿过小刀来,把芙蓉糕切成两半,也不顾哑巴看着他直吞口水。先吧唧吧唧吃掉自己的一半,然后把另一半推到哑巴跟前。 “说啊,你能行的。”姜啸之热切地看着他。“只要说出一个字来,这块芙蓉糕就是你的了!” 哑巴使劲张了张嘴。最终,他发出一声“啊”。 姜啸之泄气了。 “算了,吃吧。”他把芙蓉糕递给哑巴。 哑巴抓起来,飞快填进嘴里,三两下就吃光了。 “你要是说话也像吃东西这么利索,那该多好!”姜啸之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 不过,他也早看出来了。这孩子脸色不大好,挨过饿,吃东西从不挑剔,有什么吃什么。 看来,也是个可怜的家伙呢,想到这儿,姜啸之心有些软。 接下来,姜啸之每天都带着芙蓉糕去教哑巴说话,他觉得,自己渐渐对这件事儿有了执念。他真希望哑巴哪天能清楚地说出“芙蓉糕”三个字来,哪怕他这辈子就只会说这三个字,那也好啊! 至于一个只会说“芙蓉糕”的太子,是否适合接替皇位。这一点,就不在小小的姜啸之考虑范围之内了。 但是,姜啸之的零食教导方案,效果不太大,哑巴吃东西很快,而且教他一次,姜啸之自己也要吃掉一块“教学用具”,厨房的芙蓉糕一天天见少,哑巴的话却还是说不出来。 再这么下去,芙蓉糕吃光了也还是不会说话,那这一路,岂不是白吃这么多芙蓉糕了?姜啸之无限烦恼地想。 他可真是无能,连这么简单的话都教不会人家! 眼看着一天天临近目的地,舜天近在眼前,哑巴一点进步都没有,于是,姜啸之也像他的养父一样为此烦恼起来。 那天他照例带着芙蓉糕去找哑巴,走到门口,却听见养父在里面,正和哑巴说话。 姜啸之端着那叠芙蓉糕,站在门口仔细听了一会儿。他听不大懂养父的话,好像是在说,哑巴之所以不想说话,是因为哑巴恨自己的父皇,所以要用这种不说话的方式,和父亲对抗。 这可真是奇怪,世上怎么会有人恨自己的父亲呢?换了自己,想念还想念不够呢。(.) 想到这儿,姜啸之心里不由发酸,他抽了抽鼻子,端着芙蓉糕回了厨房。 他不是爱掉眼泪的孩子,四年了,自从家里出事,姜啸之的生命中就充满了惊险和恐惧,可怕的事儿一件连着一件,他只顾了逃命了,掉泪这种事,对他而言似乎成了多余。有时候想起父母来,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报仇。 其实除了报仇之外,他也很想再见见父母,他很想念父亲有力的臂膀,第一次带四岁的他去骑马,就是这双臂膀护着他,不让他从马上摔下来,他也很想念母亲,他的乳名就是母亲给取的,因为婴儿时的姜啸之特别喜欢笑,对着他拍拍手,他就会笑得咯咯出声。所以母亲才叫他“阿笑”,他甚至想念月湄,姜啸之这名字,也是月湄给他取的,他改姓姜是因为月湄姓姜。月湄满怀歉意地说这是委屈了他,可是姜啸之不觉得。月湄还说,既然他再也笑不出来了,那就把笑字,改成啸吧。 他还从没这样好好的、单纯的想念过父母。 端着那叠芙蓉糕,缩在灶间温暖炉火旁,姜啸之默默掉了一会儿眼泪。后来他怕厨子进来发觉,便赶紧把眼泪擦干净,从灶间出来。 端着那叠芙蓉糕,在厨房门口呆呆站了一会儿,姜啸之转头又去了哑巴那儿。 养父已经离开了,只剩了哑巴一个人,呆呆坐在炕沿上。 他也在哭。 姜啸之有点吃惊,他不敢出声,蹑手蹑脚进去,悄悄把芙蓉糕放在边上。 哑巴哭也哭得没有声音,姜啸之甚至不知道他为什么哭,可他觉得看着这孤苦伶仃的小哑巴满脸是泪,连声都出不来,真惨,比他还惨。 今天这是怎么了?大家干嘛都哭起来了呢? 等了一会儿,姜啸之不忍心了,他推了推哑巴:“别哭了,吃块芙蓉糕吧。” 哑巴抽抽搭搭止住哭泣,抓起一块芙蓉糕填进嘴里。姜啸之苦笑。还好,至少吃东西还是这么利索。 “父亲大人说的对,明天就到舜天了。你再这么不会说话,可就麻烦了。”姜啸之叹了口气,“其实说话这事儿。挺容易的呀,有些人话那个多!停都停不下来。我二哥就是个话痨,和他睡一张铺上,他能一直唠叨到天亮――唉,我二哥也死了,要是他还活着,把他那些话分给你一点儿多好!” 哑巴吃惊地扭过头来,望着姜啸之! 姜啸之发觉。勉强笑了笑:“我们家,我亲爹亲娘,还有我三个哥哥,都死了。还有我爹的那个相好,也被我带累得死了。你看,我比你强不了多少,可也没像你这样说不出话来呀。” 哑巴低着头,小脸上还挂着泪珠,只怔怔看着芙蓉糕。 “我估计你心里都明白呢,就是嘴上说不出来。”姜啸之抓起一块芙蓉糕。塞进嘴里,边吃边说,“唉,你要真不愿意说话。不说也罢。不管你说不说话,往后我一定天天给你送芙蓉糕吃。父亲大人叫我帮你,我也不知道从哪儿帮起,既然你这么爱吃芙蓉糕,那我往后……” 他边说边吃,眼看着碟子里就剩下一块芙蓉糕了,姜啸之又伸手要去拿。 就在这时候,他听见了一个嘶哑的声音:“……糕。” 姜啸之差点被嘴里那块芙蓉糕给噎死! “你说什么?!”他吃惊地瞪着哑巴! 哑巴张了张嘴,男孩的脸都涨红了,好半天,才像吐出卡在嗓子里的枣核一样,吐出一个字:“……糕。” 姜啸之从炕上跳下来,他连鞋都顾不得穿,像被弹弓给弹飞的石子,飞一样冲出房间! 他一直跑到养父面前,连喘带叫:“他说话了!” 周朝宗扔下手里的书:“谁?!太子?!” “他说话了!”姜啸之拼命点头,“我刚才听见了!” 周朝宗二话不说,抓起袍子就往外冲,姜啸之忙不迭跟在他后头! 俩人一前一后跑到哑巴的房间,周朝宗一进门,就看见哑巴正在吃那最后一块芙蓉糕! “太子,你会说话了?!”他问。 姜啸之赶紧奔过去:“你刚才说话了,对吧!再说一遍呀!” 哑巴嘴里都是芙蓉糕,他费力地把食物咽下去,姜啸之赶紧给他倒了杯水,又使劲给他摩挲背部,怕他噎着,然后他紧张万分地盯着他:“说话呀!你刚才说了的!” 哑巴看看他,又看看周朝宗,他指了指盘子:“……糕。芙蓉……糕。” 周朝宗大喜过望!他一拍养子的肩膀! “阿笑,去!再去拿一叠芙蓉糕来!” “知道了!” 姜啸之跑步去了厨房,他喜不自胜,心想,老天爷开眼,这小子竟然真的会说话了! 他竟然真的会说“芙蓉糕”了! 这都是他姜啸之的功劳啊! ……当然,还有那一碗一碗的芙蓉糕。 从灶间端着芙蓉糕跑回来,姜啸之这才发现,周朝宗以及另外几个陪同使节,全都来到哑巴的房间,大人们围拢在一起,正屏气噤声盯着他。 只听周朝宗小声说:“太子,你现在能说话了,你能说你自己的名字么?太子,你叫什么名字?” 姜啸之站在门口,手里端着那盘芙蓉糕,也无比紧张地盯着哑巴! 哑巴看看他们,然后,目光落在了姜啸之的脸上。 “宗……恪。”他吃力地,一字一顿地说,“我……叫……宗恪。” 很多很多年以后,姜啸之终于发现,自己当年持续了整整一个月的“芙蓉糕教学”,虽然帮助宗恪学会了说话,但也从此落下了两个严重的后果: 第一,宗恪一看见芙蓉糕就想吐。 第二,宗恪变成了一个话痨。(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三章 姜啸之早上醒过来的时候,听见隔壁游麟的电脑在播放音乐。 确切地说,那不是音乐,是戏曲,不知道他在听什么在线的音乐电台,唱的却是苏州评弹。 姜啸之凝神听了一会儿,思绪渐渐飞远。 那边世界也有戏剧,调子和这边的昆曲很相似,因为是从南方青州起源的,所以又称为“青曲”。几百年间,慢慢从南方往北方发展,到了褚州京师华胤,就成了百姓的热爱。后来景安帝和他父亲两代君王,大力扶植“青曲”,这种戏曲就有了“国剧”的地位。 姜啸之年幼时,家里也有戏班子,父母都爱听青曲,尤其是母亲,姜啸之的母亲祖籍就是青州,所以他幼年,就是在这种依依呀呀的调子里成长起来的。 后来十几岁上,去了舜天,姜啸之就听不见这调子了,狄人尚武,性情豪放粗犷,生活方式和齐人有很大区别,他们学齐人的治国典籍,学齐人的兵书策略,但是狄人对艺术类的东西好像天生就不开窍。再后来,延世祖迁都华胤,齐文化逐渐影响到狄人的上层贵族,对青曲,听的人不少,但是真正着迷有研究的,除了蔡烺这种“文艺”怪人之外,仍旧没多少。 那两年,蔡烺在卫所里呆着,因为得罪哥哥安平侯而被收监。他好长时间听不着青曲,就央求姜啸之给他找个唱戏的来,说,不吃不喝可以,不能不听戏,“没戏听,毋宁死”。姜啸之深知蔡烺身份重要。有太后护着,这种人不好得罪,没奈何。他只得让手下人去著名的戏班,寻了个名角,请人家到卫所里来。带着琴童,给关押着的蔡烺唱了一出戏。 那出戏。姜啸之也在旁边听,他是从小被熏陶出来的,懂行,那名角唱得精妙之处,他暗自击节赞叹,唱得不够火候的,他就不禁微微皱眉。却没想到这些细节都落在了蔡烺眼中,从此蔡烺就知道了,原来这位看上去五大三粗的锦衣卫都指挥使,也懂青曲。 姜啸之平日里,尽量不在外人面前流露自己对青曲的兴趣,这不仅仅是从安全的角度考虑。对他而言,这吴侬软语的调子,更多是和家破人亡联系在一起…… 再等他回过神来,评弹已经没有了,游麟关掉了在线电台。打开了自己硬盘里的音乐,现在放的是这年轻人最喜欢的“wearethechampions”。 英语,宗恒多少教了他们一些,是为了在这边行事方便。毕竟在现代社会,他们不能一点英文都不懂。只是宗恒的用意虽然很好,“徒弟们”却一个个全都学歪了。至少在姜啸之看来,《wearethechampions》这首歌,实在不适合锦衣卫们唱。 想到这儿,姜啸之皱了皱眉,在游麟跟着电脑一同唱起来之前,翻身起床。 之后的几天时间,厉婷婷一直没出门。 她好像被打击到了,再度恢复了抑郁状态,姜啸之甚至不能确定打击她的,到底是下药害她的那些朋友,还是自己的那番话。 然而在发觉她几乎两天没进食之后,姜啸之有点担心,他想来想去,还是决定自己亲自去一趟。 次日傍晚,他选了个无人的角度,依然走窗不走门——他没有钥匙,估计厉婷婷也不会起身给他开门。 靠在床头的厉婷婷,好像全然没看见拉开窗子,跳进来的姜啸之。他块头那么大,行动却像猫一样无声。 她仍旧穿着睡衣,披散着头发,一动不动,脸上呆滞的表情也没有丝毫变化。 姜啸之走到她面前,轻声道:“皇后。” 厉婷婷不搭理他。 姜啸之锲而不舍,继续问:“皇后,你两天没吃东西了,要不要臣去买些吃的?” 厉婷婷微微转了一下眼珠,没出声。 姜啸之静静站在她面前,等了好一会儿。 “皇后又何苦如此?还不如振作起来,好好计划一下自己的人生。”他说。 他这话,多少激起了厉婷婷一些反应,她慢慢抬头看他:“……若是为了丹珠,你就别费这个力气了。” 姜啸之有些无奈,他停了一下,才道:“臣这么说,不光是为了丹珠。” “嗯,是为了我好。”厉婷婷点点头,“原来是你发善心了,杀人如麻、屠城掠地的驰龙军统帅,难得也有发善心的时候。” 姜啸之闭上了嘴。 “守不下去,就去和宗恪说你干不了,让他换人。”厉婷婷懒懒往后一仰,“我没有义务让你好过。” “就算皇后不肯交回丹珠,也用不着这样折磨自己。”姜啸之突然说。 厉婷婷盯着他! “皇后在这个世界里,没有仇人,也没有一国之后的身份,除了臣等少数几个人,没人把皇后还当皇后看。为什么不肯去过自己想过的日子?天天无所事事、躺在这床上不吃不喝,难道就是皇后内心真正想过的生活么?” 厉婷婷慢慢微笑:“你的意思,是叫我去找一份正经工作,每天朝九晚五,然后再找个男人嫁了,结婚生子——你觉得这样真的好么?” “有什么不好?”姜啸之不卑不亢地说,“如果这是皇后自己选择的人生,到了那一步,就算是陛下也同样无话可说。臣没有让皇后一定去做那些朝九晚五的工作,做什么都可以,关键是去做。在臣看来,皇后能和这一切撇清,其实是再好不过的事。陛下若见皇后如此,自然也就慢慢放手,早晚都会回华胤去的。” 厉婷婷坐起身来,看着他:“你的胆子倒是不小。” 姜啸之想了想,才道:“就算是在陛下跟前,这番话,臣也一样说。” 厉婷婷收回目光,神情若有所思。不再像刚才那样咄咄逼人了。 觉得自己的话起效了,姜啸之有些高兴,他又继续道:“皇后现在人生刚刚起步。一时为难,需要帮助,臣等几个也会尽力而为。” 姜啸之这话说出口。看见厉婷婷脸上忽然露出一丝笑,他的心一惊。这才意识到自己似乎说多了! 果然,厉婷婷似笑非笑扬起脸来:“真的肯帮我?” 姜啸之无奈,只得说:“若皇后认真考虑自己的人生、从此再不为难臣等,臣愿为皇后效劳。” 厉婷婷用手拍了一下床:“成交。” 姜啸之莫名其妙看着她:“成交?” “嗯。”厉婷婷点头道,“我听你的,我会去找工作,像模像样过日子。在那之前。姜啸之,你帮我办一件事。” “皇后想让臣办什么事?” 厉婷婷扬起脸:“我想见见秦子涧。” 姜啸之上来五楼,打开门,锦衣卫们正在吃晚饭,见他进来,游麟赶紧起身让座。游迅转身进厨房,把专门给姜啸之留的菜端出来。 “大人,专门给您留的爆肚!” 他把菜以及盒饭放在姜啸之面前,却发觉上司神情沮丧。 “大人,出什么事了?”萧铮问。 姜啸之坐下来。抓起筷子,却没去夹菜。 “我刚才去和皇后谈了。”他说,“皇后已经答应,认真去找工作。不再胡混。” “啊!那不是很好么!”游麟赶紧道,“那咱们也可以松口气,不用成日疲于奔命了。” 萧铮点点头:“林展鸿夫妇目前依然下落不明,丹珠看样子,一时也到不了手。不过皇后若能振作起来好好生活,对她自己是有好处的。想通了,放手了,早晚能把丹珠还给咱们。” 姜啸之苦笑道:“她答应是答应了,但那之前,她还提了个要求。” “什么要求?” “她说,想见秦子涧。”姜啸之说,“她还说她就这一个心愿,除此之外,与从前再无牵挂。” 姜啸之这么一说,那几个锦衣卫都安静下来了。 “这让我们上哪儿去给她找啊?”游迅第一个摇头,“秦子涧是什么人?别说咱们找不到他,就算找到了,谁能把他绑了来?那小子现在遇神杀神,遇佛杀佛,谁受得了。” “如果找不来秦子涧,她还会继续给咱们添乱。”姜啸之沉声道,“这件事,我去想办法。” 他说完,看看那几个:“先吃饭,等会儿我给王爷打个电话。” 几个人重新坐下来,端碗继续吃盒饭。 萧铮却没动筷子,他沉吟半晌,才道:“大人,让皇后见秦子涧,这真的好么?” 姜啸之放下碗,点点头:“我知道,你是担心这么一来,就把皇后往旧齐那些余孽那边推了。” “是。” “其实她想见秦子涧,秦子涧还不想见她呢。” 萧铮有点吃惊:“是么?” “嗯,是皇后亲口和我说的。说她曾和元晟联系过,想见见镇国公世子,但是对方不同意,说,再世为人,物是人非,没必要再见面。” “原来如此。” 姜啸之笑了笑:“我不担心她真的会去归附元晟。皇后不可能回楚州,她恨咱们,更恨那些伤过她的遗老遗少。让她见见秦子涧,其实对咱们有好处:见一面,从此彻底死心,不然一直有牵连,更不好。你不是说,咱们得退一步、把她拉过来么?现在咱们仁至义尽,这么大的事儿都放下前嫌帮了她。往后也好对她提出要求。” 萧铮同意姜啸之的意见。 “只是秦子涧,大人到底要怎么找他呢?” “只能从元晟那儿下手。”他沉思道,“眼下除了元晟,谁也找不到他。过两天我去见见这位湘王爷。” 周一下午三点,姜啸之到了元晟目前所在的那家广告公司。 他站在大厦门口,看了看那银色黑字的金属标牌,心里不禁觉得荒谬。 元晟,那个旧齐皇子,所谓复齐“义军”的领袖人物,怎么会在这种地方存在? 进电梯,到17层,姜啸之直接走进公司。前台的两名小姐一见陌生人进来,马上露出甜甜的微笑:“先生您好,请问有什么事?” 姜啸之低头,从公文包里掏出宗恒给他的那张名片,递给前台接待:“我找这个人。” 小姐目光落在名片上,那上面是公司客户总监的名字。 “先生有预约么?” 姜啸之摇头:“你直接和他说,我要见他。我有急事,他会见我的。” “请稍等。”小姐又冲着姜啸之一笑,拿起电话,拨了个号码。 略等了一会儿,姜啸之听见电话通了,前台对那头说:“robin,有客人找你。” 罗宾?…… 小姐拿着电话,抬起头来:“先生贵姓?” “在下姜啸之。” 被那个“在下”给弄得一怔,前台小姐对电话那头道:“他说他叫姜啸之……” 姜啸之盯着前台小姐的脸,他清晰地看见,小姐本来广告一样的笑容滞住了。 她放下听筒,用错愕的表情对姜啸之说:“抱歉,元先生不想见你。他说……” 她顿了一下,才道:“他说,请您迅速离开公司,否则他会叫保安。” 姜啸之明白,恐怕元晟的原话,比前台小姐传达得更加不客气,多半是“叫他滚”之类的——元晟并不是容易流露感情的人,然而面对一个闯进皇宫、逼死父皇的狄虏,他这样的反应,已算是相当克制了。 姜啸之懒得废话,直接从前台小姐手中夺过听筒。 顾不得那位小姐“喂喂”的抗议,姜啸之对电话那头道:“王爷,在下有事相求。” 听筒那端,过了一会儿,才传来元晟冰冷的声音:“我和你,没什么好谈的。” “事关皇后,在下做不得主。”姜啸之说,“王爷,难道你妹妹的事,你也不肯管么?” 他又等了一会儿,终于听见元晟的声音:“……把电话给前台。” 姜啸之将听筒交给早已目瞪口呆的前台小姐。 小姑娘接过听筒,又听了两句,才磕磕巴巴道:“好的,知道了。” 挂了电话,她向姜啸之做了个手势:“请跟我来。” 一路上,姜啸之都在想着刚才前台叫的那个名字,罗宾。 他知道,钻进这个奇怪的世界里,谋求一份职业,一部分人就得另外取个名字,而且还得是外国名字。宗恪也有个英文名字,文森特,因为他喜欢文森特梵高的画。 不过宗恒没有英文名字,他解释说,警局用不着这个。 原来,元晟的英文名字叫罗宾。 这让姜啸之不由想起之前游麟买回家的那些盗版影碟,其中一张他很感兴趣,翻来覆去看过好几遍,名字叫《勇敢者的游戏》,下面标着:主演罗宾威廉姆斯。 姜啸之突然觉得,元晟就是那个被卷入“勇敢者游戏”里的罗宾,只不过和电影不同,这个“罗宾”,永远都结束不了这盘无休无止的棋。(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四章 到了会客室,前台小姐将姜啸之让进去,然后退出去,关上了门。 姜啸之在会客室转了一圈,然后在沙发上坐下来。 他其实没太想好,究竟该怎么和元晟说,不过姜啸之觉得,首先他得见一见元晟。 他不知道元晟该怎么向前台小姐解释他那些“疯话”,恐怕他会采取和他妹妹一样的策略。“他是神经病”,这一句话就可以了。 姜啸之也觉得自己像个神经病,不然,他也不会千里迢迢跑来这神经不正常的古怪异世界,做这些奇怪的事。 和萧铮他们说的那些理由,姜啸之知道那并不是全部。希望厉婷婷从此生活步入正轨,不再给他们找茬,这是一方面,另外,还有比较私人的想法,姜啸之避而不谈。 他不想再看见厉婷婷和过去的一切牵连不断,他希望这位元废后赶紧找到属于她自己的生活,从此让宗恪死心,不再对她、对那段过去念念不忘。 他实在是烦透了这个女人带给天子的一系列麻烦,他也实在看够了这俩人这十年间上演的闹剧。在姜啸之看来,最好的状态,就是宗恪彻底对厉婷婷死了心,该干什么干什么,不再为这个女人伤神伤心,而厉婷婷呢,只要把丹珠交回来,她能走多远就走多远,最好再别出现在他面前。 姜啸之自己也知道,他管得有点儿多了,这本来是帝王的家事,再扯上什么爱情之类的,就更说不清。但姜啸之总认为,自己有义务帮宗恪一把,最好帮他脱离这个名叫“元萦玉”的泥淖。就像当年他用芙蓉糕教宗恪说话一样。 他总觉得自己对宗恪负有某种程度的责任,就像养父说的那样,得去照顾他、看护他。[] 过了一会儿。门从外面打开,一个人走进来。 是元晟,他穿了套银灰色的西服。里面是细斜纹白衬衣,脸上则是冷冷的神情。 他和姜啸之年龄相仿。但个头不如他高大,完好无损的外表下面,藏着的是极少数人才能察觉到的衰老沧桑。这男人的气质是那种很老派的风格,不管他打扮得多么时髦,拿着多么新款的手机,都遮挡不了这种老派的气质,这气质常常会让他稍显有点做作。尤其是在这个一切都很新很时髦的时代。 姜啸之忽然想起,前不久宗恪说,自己看起来像一台早就停产了的凯迪拉克,在宗恪的概念里,凯迪拉克是那种很老派的人开的老派名车。宗恪这话不是讽刺,赞赏的意思像水晶一样明明白白,宗恪是个守旧的家伙,有强烈的恋旧癖,姜啸之很清楚这一点。 那时候姜啸之就会想,自己看起来真的有那么老么? 但是看见了元晟。姜啸之就忽然感慨起来:这是个无人不衰老的时代。 也许人生被整个儿颠覆过的人,都会显得衰老,尽管元晟和他的衰老方向并不相同――像走着走着,就各自岔了道的两台凯迪拉克。 进来。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姜啸之,这才淡淡道:“姜先生?” “湘王。”姜啸之站起身,“贸然打搅,还请见谅。” 这是姜啸之头一次见到元晟,恐怕对方也是头一次见到他,之前那么多年,姜啸之都以为自己会在南方的战场上,遇见元晟。他所想象的场景都是两军对垒,横刀立马的样子。姜啸之隐约觉得,冥冥之中有安排,自己必定要与这个男人对阵一场的。 然而没想到的是,第一次见面,却是在这荒谬无比的广告公司会客室里。 “请坐。”元晟冷淡地做了个手势,“找我有什么事?” 姜啸之坐下来,他想了想,才道:“在下受皇后之托,想找到镇国公世子秦子涧。” 元晟听他这么一说,明白过来。 “这事儿,你不用费心了。”他淡淡地说,“之前萦玉和我提过,我也问过秦子涧,他不肯见萦玉。” “所以,在下才来拜托王爷。”姜啸之说,“王爷素日与世子交好,世子的行踪,也只有王爷您知道,希望您能从中斡旋,不然皇后会很失望。” 元晟转了转冰冷的眼珠,盯着他:“这事儿,是宗恪下的令?” 姜啸之摇头:“陛下不知此事。是皇后对在下提的要求。” “她一提要求,你们就得满足么?” 姜啸之停了停,才道:“皇后答应在下,只要能见到镇国公世子,她就安心去找工作,不再生是非。” 元晟听完,沉默不语,想必他也知道厉婷婷最近在过什么样的生活。 看看情势已经不像一开始那么剑拔弩张,姜啸之试探着问:“王爷,您能联系上世子么?” 元晟回过神来,他摇摇头:“联系上也没什么用,他不肯见萦玉。” 姜啸之道:“那么,王爷有世子的联系方式么?” 元晟抬眼看了看他:“有是有,但不方便给你。” “……” “秦子涧那个手机号码,除了我,只有客户联系他。”他冷冷一笑,“姜大人还是放弃吧,莫要被他误伤了。” 姜啸之当然听得懂元晟的意思,秦子涧在做职业杀手,打电话过去的,都是让他杀人的客户。 姜啸之皱眉想了想,起身道:“好吧,那在下就只有求助于赵王、让公安局来找世子了。” 元晟诧异:“至于这么执着么?” 姜啸之淡淡道:“既然答应了皇后,怎么也得尽全力才行。” “难得,你对萦玉还这么忠心。”元晟不咸不淡地说。 “王爷说得哪里话。这完全是因为陛下之前有吩咐。”姜啸之说,“当差吃饭,总得把事情办妥。” “嗯,我倒是忘记了,据说你们狄虏对主子最为忠诚。”元晟讽刺道,“主子吩咐点事情,奴才们比狗跑得还快。” 姜啸之皱了皱眉:“在下这么做,也是希望皇后的生活能从此步入正轨……” 元晟冷笑:“对我们这些‘旧齐余孽’而言,所谓的步入正轨,难道不是最叫你们头疼的事么?” 姜啸之沉吟片刻后,才道:“您希望皇后走那样的路么?王爷,她是您唯一的妹妹,在我这个外人想来,您总不至于把妹妹往刀口火坑上送。” 他这话,说得元晟一时无言。 “有时候,您妹妹只是需要一个起点。”姜啸之继续说,“从哪儿开始,去往哪儿,其实并不重要。就算她当个打字员,然后嫁人生子,也比现在这样得了抑郁症的好。” 元晟惊奇地盯着姜啸之,后者则毫不觉得自己哪里说错了。 半晌,元晟才淡淡地说:“你是想让她把见秦子涧,当做新生活的开始?” 姜啸之想了想,才道:“就算不是开始,是一个结束,那也好。常理而言,如果得不到一个结束,人就会一直卡在那上面。” 元晟不出声。 “既然王爷多有不便,那在下就另想法子。”姜啸之说完,就欲告辞。 元晟却忽然喊住他。 “把你的手机号告诉我,我去交给秦子涧。”元晟顿了一下,“至于他愿不愿见萦玉,我不能保证。” 离开广告公司时,姜啸之的脑子里晃着一个念头:命运这个东西,真真怪不可言。 如果不是生命里发生的那一系列事情,他根本就没可能这样和元晟对峙――像两辆凯迪拉克相撞。 如果肇始的那件事不发生,如果他的父亲不死,那么,很有可能此刻站在元晟背后、如影子般存在的不是秦子涧,而是他姜啸之了。那样的自己,又会是什么样? 但是,如果父亲不死,大齐真的就会覆灭么…… 知道自己的思路已经去了某个不可知的迷宫,姜啸之收回念头。 现在看来,元晟不过是个比他运气更坏的人:总是差一块钱,或者,迟一天。 已经发生的,再也不能够改变,像黑色玄武岩上的汉谟拉比法典,镌于金石,刻于碑铭。 而无论多少泪水和鲜血,都无法洗去任何一字。(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五章 姜啸之回去之后,就一直等待那个“可能打过来”的电话。 他把手机放在大家全都看得见的地方,然后把音量调到最大档,并且叮嘱每个可能接电话的下属,有陌生号码来电时,记得第一时间把手机交给他。 一周之内,有七个陌生来电,三个卖海景房的,四个购车退税的。 萧铮疑惑地说大人您对这电话是不是太执着了点。姜啸之说是的,因为尽了力,却还没看见结果。他知道,自己容易在没要紧的地方钻牛角尖。 后来游迅笑嗤嗤地说,姜啸之好像在等暗恋女友的电话。 “而且还是那种没确定心意的女友。”他说。 姜啸之看看他,叹了口气:“是啊,我正和秦子涧谈恋爱呢。” 这时候,电话来了。 “女朋友终于决定打来了?”游迅探头看号码。 游麟拍了弟弟后脑勺一下。 “是皇后。” 他拿过手机,交给姜啸之。 厉婷婷在那边的声音很倦怠,有气无力的。 “他还是没来电话?”她问。 “没有。”姜啸之说。 “嗯,想必是不会来了。那就算了吧。” 姜啸之沉默。 “他不会肯见我的。”厉婷婷的声音更加嘶哑,“……多谢你跑这趟腿。” 这是头一次,姜啸之从厉婷婷嘴里听见了道谢,之前他从混混手里救了她,都没得到一声感谢。 “再等等,也许他心血来潮。”姜啸之说,“而且世子现在居所不固定,这都不好说。” 那边好半天没说话。最后厉婷婷说:“好吧,他来了电话就通知我。” 秦子涧突然来电,是在一个温暖妩媚的黄昏。那时候,萧铮抱着一台笔记本坐在角落里,正在帮宗恒刷怪升级。游麟在看《法证先锋》,游迅缩在他怀里睡觉——游麟在家排行老大。游迅是小他七岁的弟弟,所以兄弟俩经常会像小时候那样靠在一起。姜啸之则在上淘宝,他在考虑是否再买一张高低床,等裴峻他们回来,好有地方睡。 正想着,手机铃开始唱《春天里》,手机是游迅给他挑的。铃声也是游迅给姜啸之设置的,他不讨厌这歌,所以没说什么。 姜啸之低头看了看那个号码,是个市内座机号。他心里一动,冲着其他人做了个凌厉的手势! 萧铮放下笔记本,游麟飞快关掉电视,游迅像苏醒的猎豹,睁开细长的眼睛,静静从哥哥怀里坐起来。 姜啸之推开鼠标,拿过手机。接通。 手机那头,传来一个尖细清冷的男声:“姜大人。” 姜啸之浑身一凛! 他心平气和地说:“世子。” “是我。”那边不动声色地说,“听王爷说,您找我?” “并非在下找世子。是皇后想见世子一面。” “嗯,这我知道。当初我也让王爷帮忙回绝了。”秦子涧轻轻叹了口气,“我觉得,没什么可见的。” 姜啸之也叹息:“故人隔世重逢,怎么能说没什么可见的呢?” “姜啸之,难道你想把萦玉和我送作堆?你不怕你主子抽了你的筋、剥了你的皮?” “为了皇后好,世子当然不会再把她拖进旧泥塘里。只是见上一面,这不打紧。” “你这话,我听着很不痛快。”秦子涧道,“你们几个成日家跟在萦玉身边,甚为可厌。哪天闲着没事,我给萦玉寻个清净,姜大人可别怪我下手太狠。” 那边发出冷冷的笑声,姜啸之觉得,鸡皮疙瘩在往手背上爬! 但他停了停,依旧说:“杀人可以,见一面,却不肯,是么?” 那边发出一声不耐烦的啧啧。 “干什么这么执着?宗恪没有吩咐你这种事情吧?” “在下答应了皇后,只不过是当差而已。”姜啸之顿了一下,“既然世子执意不肯见,那在下就去回禀皇后,这之后她安心去找工作,好好在这边生活,世子也不会再来打搅她了,对吧?” “原来,你真正想要的是这个啊……” 姜啸之停住,不出声。 “你放心,我不会再把萦玉拉回到从前。”秦子涧说到这儿,声音忽然变轻,“既然做了鬼,又何苦再回阳间?” 电话挂断,姜啸之放下手机。 看看其他锦衣卫,他摇摇头:“他不肯见。” “也是,见了有什么用呢?”游麟喃喃道,“就像死鬼回阳间,白看着罢了。” 这话,说得姜啸之良久无语。 秦子涧觉得自己像做了鬼,他也这么觉得。 当所有的一切都找不回来时,人就会像失了肉身的魂,无依无靠。 这种感觉姜啸之每天清晨,睁开眼睛的那一瞬都会有,而且它常常是伴着一个噩梦的结束:他总是梦见被抄检的凌乱的家、被粗鲁的军士给拖拽出去、披头散发的母亲,还有一身是血的月湄,她所发出的惨叫:“阿笑!快逃!别再回来!……”那一刻,他不知道他到底是谁,他又身处何处。 但是很快,养父那张沉静坚定的面容,就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于是姜啸之又感到了平和,旋即把散裂成一块一块的自己,重新拼凑起来。 所以即便成年这么久,他也依然把养父当做自己的精神支柱。 姜啸之将秦子涧来电话的事情告诉了厉婷婷。 对方的表情里看不出有多失望,也许她早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我有半辈子没见他了。”她沉思道,“早就不知道他变成了什么样子。” 姜啸之听宗恒说过一些,只得道:“世子变得非常厉害,他不想再见皇后,也是事出有因。” 那时他给厉婷婷买了肉丝炒面当晚餐,姜啸之就站在厉婷婷面前。距离近得能闻到她的脏头发的味道。 她没化妆,衣裳也没换,依然是黑眼圈。头发打了结,样子有点邋遢,已不复之前的美丽。 即便面对姜啸之。厉婷婷也懒得把自己梳洗打扮一番,或许她认为没这个必要。女为悦己者容,姜啸之对她而言,哪里谈得上“悦己”?她是把他当成一个活动的存在物而已吧。 姜啸之斟酌良久,还是说:“臣还有一个办法……” 厉婷婷马上抬起头来:“什么办法?!” “之前,赵王找过秦子涧,他见过他。”姜啸之说,“所以。赵王手中有他的住址。” “我去找他!”厉婷婷说着,就要站起身。 “皇后,那只是个暂时的蜗居地点,臣不能确定世子会在那儿。” “那也得去找找看。”厉婷婷的行动马上利索起来,她抓过衣服套到头上,又看看姜啸之,“一个小时之后,我们在楼下集合。” 姜啸之一愣! “你不会放心我一个人去见他,对吧。”厉婷婷淡淡地说,“全程监控。这样你就安心了。” 那天下午,姜啸之开着那辆路虎,带着厉婷婷去了宗恒交给他的那个地址。 “是转租屋,转手了好几道。”宗恒说。“屋子小得像一根针,我怀疑他都不会在那儿过夜,只是需要个变装的场所罢了。” 后来秦子涧又打来电话,姜啸之把那个座机号码交给宗恒,他很快回复说,那是个公用电话的号码,地址,仍旧是在那一带。 “也许他还没走,你可以去碰碰运气。”宗恒说完,又咂咂舌,“此事,真的不用禀报陛下么?” “暂时用不着。这些事,下官认为还是不要去打搅陛下的好。”姜啸之说,“他们只是见个面,不会有什么。” 既然姜啸之这么说了,宗恒也就不再多嘴。 到了地方,姜啸之把车停在路边,开门让厉婷婷下车。 俩人站在那栋涂了沥青的黑色建筑前,仰头瞧了瞧。 “赵王说是在四楼。”姜啸之说,“皇后,需要臣陪您一同上去么?” “不用了。”厉婷婷说,“我自己上去。” 她的嘴唇有些发白,显得很紧张。虽然经过一个小时的仔细梳洗打扮,仍然无法掩饰心里的焦虑不安。 姜啸之看了看四周围,没有别的通道出口。他觉得厉婷婷也不会真的跟着秦子涧一走了之,于是便点了点头。 厉婷婷独自上了楼,姜啸之站在车旁,远远看着她袅娜的背影消失在黑暗楼栋中。 一刻钟之后,厉婷婷从楼里出来。 “他不在家。”她失望地说。 姜啸之松了口气。 厉婷婷往前走了几步,到对面小区的花园里,在长椅上坐下来。 最近天气一直很好,午后阳光璀璨动人,外面的温度反而比屋里更暖和。空气里是暖洋洋的芬芳,刚刚有割草机经过这里,植物青涩的味道浓郁。 姜啸之慢慢走到厉婷婷身后,他想了想,道:“也许他已经离开了。” 厉婷婷呆呆望着对面黑色的楼,轻轻嗯了一声。 “其实我就不该来看他。”她突然道,“你知道么?刚才敲门的时候,我的心都快蹦出来了。” 姜啸之完全能理解她这种紧张,他好奇的是,厉婷婷竟然会和他说这样体己的话——她不是把他当成活动看板么。 “等发觉屋里没人时,我真是大大松了口气,就像考试突然宣布取消。” 姜啸之苦笑。 “我也不知道再见到他,我还能说什么:问他过得怎么样?问他有什么打算?还是问他最近在做什么?我问什么都不妥。”厉婷婷叹了口气,“我甚至都不知道,为什么一个劲儿的要来看他。” 姜啸之在脑子里检索了一下回答,找出一个最妥当的:“故人异地相逢,总是想见上一面,这是人之常情。” 厉婷婷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这笑容让她显得苍白而软弱,像雨后湿漉漉的百合。灰暗的花瓣……在姜啸之眼中,这很少见。 他们就在这小区花园里,厉婷婷坐在长椅上。姜啸之站在她身后,暂时,俩人都没有立即起身离去的念头。 这时候。从小区入口处进来一个人。 是个女性,穿着鸽灰色的羊毛裙。上身是一件泉水蓝的缆绳状开司米套衫,那柔软套衫微微贴着她的身体,领口露出一只肩膀,显得她皮肤洁白,光滑如红木的床柱。女人挽了个低发髻,用一枚镶钻的银发卡别着,她有一双大大的杏眼。嘴唇小而美丽,鲜红发亮,波浪形的刘海拂在额头上,细细的手腕上,却戴着一块大大的金表。 女人很漂亮,五官娇小可人。是以姜啸之留意看了她一眼,他注意到那只金表,是男式的。 有点怪。 女人臂弯挎着小小的深红色方形坤包,她一直走到厉婷婷跟前:“这儿有人么?” 厉婷婷摇摇头,她没有抬眼看那女人。只继续想自己的心事。 女人比厉婷婷高,但是比她更瘦,身材却很不错。过来的时候,姜啸之明显闻到一股香水味儿。 是男人会迷恋的那种香水。带着刺激的肉感。 女人坐下来,拿出一个金色的打火机,打火机很漂亮,做成金灿灿的狮子模样,有发亮的zippo字样刻在机身上。 她从爱马仕的白手袋里,拿出一盒七星,像那些爱抽烟的女人一样,用细细的、涂了银色指甲油的手指,拈出一根,然后点燃,深深吸了一口。 女人喷出的青烟,像某种不明含义的警告。 闻到烟味儿,厉婷婷微微皱了一下眉头,她被任萍给教育的,认为好女人都不抽烟,所以无论多么堕落,她都不会去动烟草。 但厉婷婷也只是拿手扇了扇,并未说什么。 那女人似乎完全不介意对方无声的抗议,继续抽烟。姜啸之站在椅子后面,他始终好奇地盯着这个女人。 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这明明是个慵倦的、动人心意的女郎,若是别的男人瞧见她,难免不起一点绮念,但是姜啸之盯着她,却觉得不对劲的感觉越来越强烈。这是姜啸之的直觉,但他说不出来缘故。这女人,看起来哪儿都很好,很漂亮,很迷人,但她的身上……没有女人味。 这古怪的念头冲进姜啸之的脑海里,他吓了一跳! 就在这时候,女人的烟抽完了,像是也呆厌了,她站起身,朝着那黑房子走去。 她的身后,姜啸之脱口而出:“世子!请留步!” 女人站住了。 厉婷婷被姜啸之这一嗓子,吓得浑身一哆嗦! “世子?谁?!” 她抬起头来,茫茫然往四周看,姜啸之却早就一个箭步过去,挡住了那穿开司米的丽人! “小秦相公!”他盯准对方的眼睛,“既然来了,为何不表明身份?!” 厉婷婷的目光,定定落在对方身上! 微微叹息着,“女人”转过身来,看着她。 “我在你身边坐了一刻钟,你都没察觉我是谁。”秦子涧淡淡地说,“这样子,萦玉,你还要见我么?” 厉婷婷脸上,血色尽失! 她像死人一样僵硬着脸,眼珠都不能动了! 姜啸之无限怜悯地望着面前这一幕。 “子涧……哥哥。”厉婷婷好像用尽气力,才算逼出这几个字。 一阵尴尬的沉默。 姜啸之咳了一声:“皇后,臣去车里等着。” 回到驾驶座,关上车门,姜啸之轻轻吐出一口气。 他不打算当电灯泡,守在那俩身边听人家叙旧情那不合适,不过他也不担心秦子涧会把厉婷婷带走。说到底,秦子涧真要想这么做,他早这么做了。哪怕姜啸之带着全部的锦衣卫来严防死守,恐怕也拦不住他。 坐在车里,姜啸之闻得到车内散发的皮革味道,奇怪得很,他很喜欢这味道,这车到他手还没有半年,期间被盗过一次,心疼得姜啸之整夜难眠,后来宗恒帮他找回来了,失而复得的喜悦让他更爱这台车。 “他们到底谈得怎么样了?”他用手指敲了敲方向盘,那样子像是自语,又像是说给这车听。 很快,姜啸之自己也觉得搞笑,以前他就有这习惯,说话给自己的马听,现在换了车,他还是没有改掉这习惯。 可是再好的车,也无法像马匹一样给他回应。 姜啸之忽然思念起自己那匹马来。那是一匹五岁的白色公马,背上有蓝色鬃毛,漂亮得像尊希腊雕像。马是著名的蓝鬃天屻宝马,来自素州天屻山下,据说是麒麟与野马的结晶。蓝鬃天屻宝马在大内也只有三匹,宗恪连自己最信任的堂弟都没肯给,却单单赏赐了一匹给姜啸之,群臣都说,天子对武功侯的重视可见一斑。 马的名字叫雪飞翩,性格和他一样沉稳,知道分寸。所以,他总喜欢把不能说给人听的话说给马听,马虽然不会说话,却会用温柔的眼神来安慰他。都说马似主人,井遥的那匹“红娇”脾气大、爱撒娇,像个要人伺候的贵妇,连翼的那匹“霹雳雷”是个蛮力气的二愣,萧铮的那匹“青玉狮子”聪明却爱捣蛋,顽皮得主人都拿它没法,唯独姜啸之的这匹雪飞翩,沉稳坚毅,有难得的大将风度。 现在爱马不在身边,姜啸之只得把话说给爱车听。 他知厉婷婷和秦子涧必然得谈起往事,他们曾经共同拥有过黄金一样灿烂的青春,灿烂得就像秦子涧手里的金打火机。 然而这青春却终于被埋葬了,就埋葬在刚才那白漆木头长椅上。姜啸之明白这一点,当他看见厉婷婷的脸色时,就知道这结局了。 他们再也回不去了,只能像死人一样,瞠目结舌望着活着时留下的依稀影子,久久无言以对。 可是,谁的青春又没有被埋葬?谁又真的得到过最初的爱了呢?宗恪没有,元萦玉和秦子涧没有,他姜啸之,也没有。 微微闭起眼睛,姜啸之能在无边的黑暗里,清晰看见柔弱少女凄然的脸,她抓着他的胳膊,用最轻的声音哭泣,因为那是在夜里,她怕被人听见。 “啸哥哥,我不想进宫,你帮我和父亲说,我不想被送进宫去……” 一阵绵绵不绝的酸楚,涌上姜啸之的心头,他睁开眼睛,静静注视着前方社区商店的广告牌,那上面写着:obeyyourthirst!雪碧,服从你的渴望。 但是,他不能。 后座车门被拉开,姜啸之回过神来,厉婷婷坐回到车里。 “开车吧,咱们回去。”关上车门,厉婷婷轻声说,她的声音在发抖。 姜啸之默默发动了车,他甚至觉得,此刻,自己不方便用后视镜去看厉婷婷。 车静静开出社区,一直到街上,在下班拥堵的车流里慢慢前行,四十码,三十码,二十码。 他听见厉婷婷在哭,一开始只是小声啜泣,后来声音渐渐变大,成了呜咽,再后来,就成了嚎啕。 姜啸之默默开着车,不出声劝,也不去看。 他知道厉婷婷在承受什么,芸娘死去的时候,他也觉得天灰地暗,可是厉婷婷眼下所承受的,恐怕要比当年他失去芸娘更加凄惨。 想想看,那个最爱的男人,那个心心念念的青年,如今,变成了一个女人。 于是,这便是结束。 从此以后,各自老去,再不纠缠。(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六章 厉婷婷和秦子涧会面的当晚,丁威与裴峻销假归来。(.好看的小说) 他们带给姜啸之一个消息:周太傅希望他能回去看看,因为姜啸之的养母病了。 “此事,太傅已经禀报给了陛下。”裴峻说,“陛下准了大人您的假,还说,叫大人您尽快回华胤看看。” 听说养母身体不好,姜啸之有点紧张:“太傅没有说情况如何?” “好像是老毛病犯了。”丁威说,“太傅说,从今春开始,老夫人的身子骨就不大好。” “是么。”姜啸之想了想,点头道,“好吧,我今晚就动身。” 临走前,他又交代了一番,让萧铮继续严密监视厉婷婷,也防止那些混混再来找她的茬。 “大人放心好了,这边一定不会有问题。”萧铮说。 事情交给萧铮,自然是不会有问题,姜啸之又另外嘱咐游麟兄弟,多多协助萧铮,不要因为自己不在家,就从此散漫了。 “大人放心!”游麟认真地说,“我会天天给萧佥事买铜锣烧的!一有铜锣烧,多啦a梦就什么都肯干了。” 姜啸之被他逗乐了。 临走,他把路虎的车钥匙交给萧铮,别的都无所谓,车,一定要保养好。 回去的方法,依然是宗恒交给他的那枚房卡。越过那片黑暗地带,姜啸之这才发现,那边还是日头高悬的正午。 辨认了一下方位,认出这是朝房附近的一条巷子。姜啸之钻进旁边无人的胡同里,小心翼翼躲藏了一会儿,他知道,得花十五分钟才能让自己恢复原貌。 谁也不知道老天爷这么安排,究竟是处于何种理由。第一个吃螃蟹的是宗恒,因为他过去之后把头发剪了,再回朝中来。很担心自己的寸头会被群臣视为怪物。但事实证明,他无须担心这一点。 所以姜啸之总是有一种错觉,他不过是做了个梦。梦见自己钻进一个满地铁马跑、到处是高楼的梦里,他被无数引擎发出的凄怆嚣叫给惊醒。耳边地狱般的咆哮一秒钟止息,再起身一看,自己仍在老地方。 等待着容貌恢复原样的短暂时间,姜啸之深深吸了一口空气。这是华胤的气息,是他诞生起就闻着的味道,这味道如麝香扑面而来,到死他都不会忘记。他喜欢这片土地。不管他的人生经过多少波折变化,姜啸之心中,对这个老旧世界的爱,总是不变的。 看看自己身上,依然是临走时那身红色官袍,姜啸之摸摸头发,这才放下心来。 他向着朝房走去,还没到门口,有人从里面出来,姜啸之抬头一瞧。却是中府右都督蔡烺。 “姜大人!这是从哪儿来?!” 蔡烺满脸吃惊,想必他几个月没见姜啸之,今日突然在这朝房门口瞧见他,不免困惑。 姜啸之暗自发笑。他忍住笑意,向蔡烺拱手道:“多日不见,蔡将军近来可好?” “好是好,就是弄不明白您怎么突然……”他四下看看,“刚刚我送我哥哥离开,都还没看见车马轿子。” “我从无光无声、无边无际的地方归来,蔡将军自然看不见行踪。”他故意拍了拍蔡烺的肩,“想明白了,尽管来寒舍要美酒。” 他知道,给蔡烺一个寻常解释搪塞他,一定是无效的,他会抓着自己问个不停,就像拿着放大镜的福尔摩斯,非得问出破绽来不可。 像这样,给个禅宗公案似的玄妙解释,蔡烺就会像金毛犬一样,拼命去追那个抛出去的球,而不会再去琢磨:到底球是从哪儿抛出来的了。 果然,蔡烺呆呆站在那儿,开始念叨“无光无声?无边无际?……什么地方是无光无声无边无际的?难道是被子里头么?这个不对!” 姜啸之闷笑,不再理他,径自往朝房里走,身后蔡烺猛然想起来似的叫道:“哦哦!太傅在里面呢,大人正好可以去见他。” 进来朝房,果然周太傅在里面,他一见姜啸之,也是又吃惊又高兴。 “啸之?你是从哪里来?” 这次,姜啸之不敢像对付蔡烺一样对付养父,他恭敬道:“父亲,我从那边回来了,裴峻带去了您的话。” “这么快么?”老人喃喃道,“裴峻他们是上午走的呀,这才不过一个时辰……” “父亲,这边一个时辰,那边是四个时辰,他们早就回去了。” “原来如此。”周朝宗点点头,不再纠结,“正好你回来了,前些日梁王进京,还问起你什么时候回来。” 姜啸之四下一扫,周围还有好几个官员,其中不乏“太后一党”的人。 周朝宗是公认的“后党”一派元老,他是先帝旧人,女儿又在后宫做正一品的娘娘,只是这些年,周朝宗站的位置一直很公允,从不刻意与帝党人物为敌,周朝宗一心为国,这一点是被公认的,所以太后也对他忌惮三分。而他的养子姜啸之虽然被宗恪器重,但满朝文武人尽皆知:姜啸之对周朝宗惟命是从。 “王爷走了么?”他笑道,“若还没走,儿子正好可以找他喝酒。” “嗯,他还没走呢,今日正好进宫去见太后了。太后多半也要问起你……”周朝宗说到这儿站起身来,“难得你回来,你母亲昨晚还在念叨。” 父子俩从朝房出来,姜啸之问:“母亲她身体如何?” “还是老毛病,之前情况有点重,请崔景明来看过了,说是气血亏损,开了一剂养心补气的药,吃了半个月才有起色。昨天我告诉她,你要回来,她今天看起来好了很多。”周朝宗笑了笑,“她还只疑心我哄她,非得见着你才肯信。” 提起养母,姜啸之心里一阵温暖。 他对周朝宗是生父一样的敬重。对周朝宗的夫人却是像母亲一样依恋。 刚来舜天的时候,姜啸之的狄语说得不好,在周府里多少有点自惭形秽。生活上缺了什么,也不好意思和下人说,怕自己狄语说的不顺。露了怯。后来是周夫人细心,发觉养子衣食上有不周之处又不开口。便吩咐自己身边最得力的大丫头过去,贴身照顾姜啸之。 姜啸之在街头流浪了四年,早就习惯了饥一顿饱一顿、破衣烂衫的生活,现在忽然间,又回到高门大院里,回到锦衣玉食的生活中,就好像从噩梦里突然醒来。他一时竟不能适应。 “这家里的底下人若惫懒了,可不能由着他们,要记得和我说。”周夫人说,“阿笑本来就是达官贵人家的孩子,不比那些生在街头的野小子,既然来了咱们家,那就是咱们家的公子。” 周朝宗想必把姜啸之的来历和自己妻子说了,周夫人这话,给姜啸之平添了勇气。 他很快捡回了最初那个家里教给他的一切——自懂事起,就被教导的良好的生活规范。重新回到了姜啸之的身上,他以最快的速度,像扔垃圾一样丢弃了街头学来的那股子痞气,还有那些不良用语。 埋葬了四年的谆谆教导、礼节规矩。如今被他一点点想起来,这少年的行为作派,再也不像从前那样放肆不羁。兼之,又悔恨自己四年没有碰书本,底子丢得差不多了,所以不用大人催促,姜啸之自己也知道发奋用功。不到半年,就连周夫人身边最挑剔的大丫头琉璃都说:“我们家公子是在南边呆过几年的,天生的儒雅,气度不凡。”狄人虽然对南方的齐帝国虎视眈眈,但是文化心理上,依然敬佩仰慕。 他唯一没有改回来的,就是自己的姓氏。 他想一直保留着这姓氏,不为别的,只为了纪念死去的月湄。 姜啸之是坐着养父的轿子回的太傅府邸。在轿子里,周朝宗说起朝中动向,太后最近愈发瞧着帝党一派不顺眼了,几个与太后有关的亲王,频繁有书信进宫。 姜啸之沉思片刻,才道:“难道太后真想动了?” 周朝宗没有立即回答,他过了一会儿,低声道:“她没有多少时间了。” 姜啸之心里一寒。 有时候,爷俩会在这轿子里谈些绝密的事,因为这种行动着的狭小空间,不可能被任何人听见交谈内容。 “太后病体沉重,已经快一年了,完全好转是不大可能的。情势只会越变越糟。”周朝宗掀开帘子,看看轿外头的街道,“太后的想法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这些异姓王们,他们已经迫不及待了。太后有朝一日若真的薨逝,他们怎么办?陛下对太后留情,对他们可不会留情,他们知道这一点。” 虽然名义上是太后一党的,但周朝宗希望能削弱这些亲王的势力,将权力统一到天子手中,他是那种始终秉持着强权君主论的人。所以一直以来,姜啸之都在暗中调查梁王那几个的情况,期待有机会能一网打尽。 然而表面上,梁王却与姜啸之有很好的交情,这个假相至今哄骗了很多人的眼睛。 “丹珠情况如何了?”周朝宗问。 姜啸之摇摇头:“皇后不肯交出丹珠。现在两厢僵持不下,不过好在,看样子她和元晟决裂了,没可能再投靠他们。” 周朝宗微微闭起双目,良久,忽然道:“梁王、晋王,不过都是些强弩之末,最多也就一两年的事。眼下要紧的是把丹珠找回来。阿笑,必要时,不要太顾忌陛下的想法。” 姜啸之心中苦笑。 他记得,宗恪曾经很生气的和他说,他是好孩子,自己是坏孩子。姜啸之明白宗恪这么说是什么意思,他怀疑只要养父活着一天,宗恪这个坏孩子,就得不屈不挠的和他斗争一天。 因为周朝宗从不像那些唯唯诺诺的臣子,会完全尊崇宗恪的意愿,在周朝宗的概念里,天子也不过是一个正在担任着“天子”职位的人而已,所以他会千方百计敦促天子履职,哪怕用一些非常规手段。都是可以的。眼下他站在宗恪一边而非太后一边,也并不是对宗恪有更深厚的感情,只不过那些妄图“取而代之”的异姓王。质量太次,能力远远不及宗恪,而且一旦君王更替。国家就会大乱,那不是周朝宗所希望看见的。 当今天子是有许多问题。至少他的性格和周朝宗所希望的相去甚远,在周朝宗看来,宗恪太任性、情感容易外露、性格过分柔软……不成熟之处比比皆是。然而就目前状况来看,应该还不到被“撤职”的程度。 到了太傅府里,姜啸之先去见了养母。周夫人年岁大了,身体羸弱,最近经常生病。但是今天看见养子回来,心中喜悦,精神好了许多。 “你父亲今早说你要回来,我还当他哄我高兴,没想到阿笑你真的回来了。” 周夫人说得喜滋滋的,还换上了多日不穿的新衣裳,又忙着嘱咐厨房,今天要烧几个儿子喜欢的菜。 姜啸之看她身边的丫头被支使得满地走,慌忙拦住道:“又不是客,琉璃姐姐不用这么急。” 琉璃是周夫人身边顶顶贴心的大丫头。姜啸之少年时期,她曾陪在他身边照顾他,这俏丽的丫头本来比姜啸之大两岁,成熟懂事。按照周夫人的原意,是打算把她收做姜啸之的通房丫头,但几年下来,俩人什么事也没发生。 姜啸之年少时,心里装着的是别人,这种情况下,再去和另一个异性亲密,他总觉得哪里不妥。再者,如果是原先的那个家,或许也就无所谓了,毕竟父亲和哥哥全都这么做。但他在这个家,不是理直气壮的嫡亲儿子,只是半道上捡回家的养子,这两者总有微妙的差别。 对琉璃,姜啸之始终当做姐姐来敬重。后来琉璃到了年龄,嫁了人,却嫁得不好,频频回来向主人哭诉,周夫人心疼她,又看着琉璃的那个男人吃喝嫖赌无所不爱,闹得实在不像话,再这么下去,琉璃只有遭罪的份,于是干脆自作主张,以近乎蛮横的作风把这丫头强接回来,仍旧留在身边。 听姜啸之这么说,琉璃也笑道:“少爷回来了,不是客,也得去和厨房交代一声啊,免得他们又放多了盐和酱。” 姜啸之刚从南方来舜天,吃不惯狄人的饭菜,南方齐人口味轻,狄人口味一向重,尤其喜欢用辣子做的一种酱,而且放盐也多。后来琉璃发觉饭菜不合姜啸之的口味,就和周夫人说了,从那之后,厨房给姜啸之准备饮食,就会酌量减少盐和酱。 老厨子是迁都时,周太傅从舜天一并带过来的,他们老夫妇反倒吃不惯华胤这边寡淡的口味,所以今天姜啸之回来,琉璃就得去厨房叮嘱。 周夫人说,若是姜啸之早回来两天,或许还能见着凝琬,之前因为母亲病重,她曾出宫省亲。 周凝琬是周太傅的亲生女儿,十七岁入宫,做了宗恪的嫔妃,就是琬妃。 “你们两个,没有一个叫我省心。”周夫人哀叹道,“这么多年了,我一直没看见孙儿辈的出世,再拖下去,就真的见不着了。” 养母说这话,姜啸之只笑而不答。 周夫人的性格,和姜啸之的生母有很大不同。姜啸之的生母是个寡言少语的人,有什么事都爱闷在心里,不愿倾诉。姜啸之的父亲是性格热烈、甚至可称为放荡不羁的类型,当初他与蓄雪楼的头牌姜月湄打得火热,此事朝中人尽皆知,姜啸之的母亲自然也知道,这种事在外人看来,不过是男人的逢场作戏,家里的女主人不该当真。而且依她温和的性格,没可能出言责骂,但她却常常为此暗自饮泣,就连姜啸之幼年时,都曾亲眼看见母亲落泪。 姜啸之家里兄弟四人,他最年幼,父母的事情,原本不该由孩子来操心,但是“母亲因为一个娼妓而痛苦”,这种事情仍旧激起了子女们的愤怒,不过是鉴于父亲在家中的威严,没人敢提这事儿,更无法出面帮母亲出气。年幼的姜啸之似乎也正是从那时候起,形成了一个古怪的观念:抛开为谋生计、不得不强颜卖笑的那一类不提,他一直就很讨厌生性放荡的女性,而更容易倾心于规矩端庄的姑娘。所以之前厉婷婷的乱来,使得姜啸之几乎起了生理性的厌烦反应。 不过,姜啸之的养母和生母在性格上有很大差别,如果相同的事情发生在周夫人身上,那她是绝无可能“暗自饮泣”的,必定要将太傅府闹个天翻地覆,不逼着丈夫发誓与对方断绝来往,绝不罢休。周夫人是那种直心肠的人,事情看得明白,却决不隐忍。 不过话又说回来,和青楼女子纠缠不清这种事,周朝宗这种洁身自好的男人,做不出来。 所以刚一开始,姜啸之甚至不习惯养母的嘘寒问暖,他的生母很少这么罗嗦,姜啸之对生母的记忆,更多的是默默依偎在她身边,或者由她亲自给自己梳头发,那时候母亲总是又温柔又慈爱,彼此却什么话都不用说。 但是后来,姜啸之也就慢慢习惯了养母的脾性,进而觉得温暖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七章 吃过饭,又和养母说了一会儿体己话,姜啸之起身告辞了。 他自己的侯爷府,是在不远的城东北一带,轿子不到半个时辰就到了。回到自己的家里,姜啸之觉得整个人都松懈下来,就像外头这雾蒙蒙、暖洋洋的初秋傍晚。 家里的大小奴仆,知道主人回来,早早就等在厅外迎接,打头的,就是负责处理府里事务的侍妾结绿。 “老爷一路辛苦。”她笑盈盈上前施礼,又忙着打帘子让姜啸之进屋。 “是很辛苦,可是不在腿上。” 他身后,从小跟着的长随顺儿好奇问:“那是哪儿辛苦?” 姜啸之叹道,“刚刚被老夫人在饭桌上塞了很多吃的,肠胃有点辛苦。” 结绿扑哧笑起来,姜啸之的性格本来是凝重的,和开朗活泼什么的扯不上关系,但是偶尔在家里,也会有很放松的表现。 回到屋里,换了外衣,姜啸之坐下来,结绿赶紧奉上热茶。 他接过来喝了一口,又抬头道:“黑豹呢?把他叫进来,还有顺儿也一同进来。” 结绿答应着,出去喊那两个进来。 黑豹是姜啸之的心腹,原本是孤儿,六岁到了他身边,始终没有离开过。 不多时,进来的是个十八九的少年,个儿不高,却很壮实,一张沉默寡言的脸,只有眼睛里能瞧出那股高兴劲儿。 顺儿则是姜啸之身边的小厮,是个白皙瘦长的青年,人很机灵,办事灵活得力,跟在姜啸之身边也有好些年了。 姜啸之放下茶盏,指了指:“你们三个。站好。” 那三人莫名其妙,连同结绿,都在姜啸之跟前站住。 他仔细端详了一番三个人。然后伸手摸了摸黑豹的头:“嗯,又胖了点。” 黑豹咧嘴一笑:“绿姐姐总是给我做好吃的。” 姜啸之笑了,又拍了拍顺儿的肩膀:“你呢。没胖,反倒瘦了。” 顺儿两只眼睛滴溜转。活像一双灵活的骰子。还没等他开口,结绿就在旁边嗔怪道:“赌钱赌的!每晚都不消停,手头那点银子不够花,把自己老婆的珠花也拿去赌……” “喂!”顺儿脸上挂不住了,“老爷刚回来,你就告我的状!” 姜啸之一摆手:“好了,顺儿。你这毛病真得改改了,再这么下去,翠儿又得到我跟前来哭。” 翠儿也是这府里的奴婢,被姜啸之嫁给了顺儿,这青年什么都好,却有好赌的毛病,为这件事,小两口没少怄气。 既然主人发话,顺儿不敢再说什么,只得勉强陪笑道:“爷。您还不知道小的么?我那是有点钱才敢去玩玩,没钱了也就消停了。” 姜啸之哼了一声:“再让我知道你去赌,往后的月钱也不用给你了,直接给翠儿收着。我耳朵旁边也清净清净。” 他说着。拿过随身带回来的布包打开。 三人一起好奇探头看,却看见姜啸之拿出一个深蓝色硬纸盒来。 “是零食。”他笑了笑,“这边没有的。想着你们多半爱吃,所以就带了些回来。” 姜啸之带回来的是奥利奥,拿去了外包装,只用纸盒装着。 那三个看了看,都觉得古怪。 “黑的?”黑豹问:“芝麻饼?” 姜啸之笑道:“不是芝麻饼,尝尝。” 顺儿抓了一块,塞进嘴里:“好甜!好吃!有牛奶!” 黑豹咬了一半,皱起眉头:“太甜了。齁得慌。这做饼的,往里放了多少糖啊?” 顺儿听了,干脆一把拿过纸盒:“你不吃,全给我!” 姜啸之看看侍妾:“结绿不要么?” 结绿摆摆手:“是黑的呢,我怕越吃皮越黑。” 姜啸之笑起来,结绿相当宝贝她的肤色,她本来有着白皙莹润的脸,但容易过敏,太阳稍微一晒就发红,显得脸色黯淡。 “行了,顺儿拿去吃吧。盒子记得烧掉。” 他说完,让那两个青年先下去,独留了结绿在跟前。 见他们走了,结绿好奇:“老爷,你说他们一个胖了一个瘦了,那我呢?” 姜啸之凝神看了看她,却伸手把她搂过来,悄声道:“我得抱一下才能知道。” 结绿的双颊飞上一抹嫣红,她依偎过去,姜啸之便凑在她温香软玉的颈边,细细吻起来。 结绿是姜啸之的妻子芸娘的陪嫁丫头,今年二十五岁,她来这个家已经十年了。 这是个温婉活泼的女性,心思灵敏,善解人意。之前芸娘在时,也是她在做帮手,女主人不在了,姜啸之便把家里的大小琐事一并交给了结绿,这么些年来,从未出过什么差错。 姜啸之与妻子芸娘,是那种相敬如宾的夫妻,俩人完全是被外界的力量拉拢在一起的,婚前甚至都没见过面。芸娘的父亲是周太傅的友人,这桩顺理成章、交口称赞的婚姻,其中却谈不上有多少爱情的成分——芸娘知道姜啸之心中有别人,虽然她不知道那个人是谁。 为了这,姜啸之也觉得对妻子有所亏欠。他无法去爱她,因为他心里那个影子,怎么都扫不干净,即便是在绝无可能的如今,他也做不到坦坦荡荡去爱别人。芸娘在一开始,还想努力改变这种状况,婚后两三年,她就慢慢死心,接受了现状。 毕竟,周围太多这样的婚姻,人家也都这么维持着。再说姜啸之对她又不是不好,丈夫已经竭尽所能的让她生活优渥、地位高贵了,只除了,他怎么都不爱她。 后来芸娘故去了,姜啸之心情低落了很久,死别的愁绪坠弯了他的嘴角。他觉得他得为妻子的死负责,因为她所期待的,他一直就没法给她,妻子把所有的感情都给了他。可他却没法接受,更给不出真情的回报。芸娘是扛不住这绝望,才撒手人寰的。 当然。医生们是不会同意姜啸之的想法,在他们看来,这不过是因为芸娘自幼体弱。底子太差,所以遇上稍微重一点的时疫。身体就抗不过去了。 但是那之后,姜啸之就打消了再娶的念头,他已经祸害了一个女人,就到此为止吧,别再祸害第二个。 至于结绿,那又不同。 是怎么和结绿走到一起的,姜啸之已经想不太起来了。很多年前的事了。起初是芸娘想用身边的丫头来拴住姜啸之的心,把丈夫从那虚无缥缈、无人知晓的某处给拉回来,让那个面目模糊的影子慢慢消散。这是芸娘从绝望中所想出的近似绝望的办法。 然而和芸娘不同,结绿是个不做奢求的人,她的身份也决定了她不能做太多奢求,爱,也许有一些,但结绿更看重的是“忠”。于是这样一来,事情反倒轻松简单了。姜啸之和他这个侍妾,同样谈不上有多深的爱情。但是姜啸之挺喜欢她,结绿不让他累,又能给他安慰,人总得有个歇脚的地方不是?这样又有什么不好? 夜晚。结绿躺在他身边,姜啸之抚摸着她的头发,那上面有淡淡的丁香味道。夜很静,姜啸之的心绪也很宁,他好久没有这样放松过,也好久没有在怀中搂抱过这样一个温软芬芳的身体了,当然,厉婷婷那次不算。 俩人都还没什么睡意,就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结绿和他说这大半年来,侯爷府的种种琐事:上个月,井统领的夫人派人送来了两盆珍贵的金盏玉兰,因为姜啸之喜爱花草。自己也去回过礼了,他家小姐个子又长高了,漂亮得像珍珠,知书达理很可爱,小姐自己却一个劲儿害怕,担心长得太高,像根竹竿被人笑。 姜啸之喜欢听结绿说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结绿的嗓音,像小鸟甜美的啁啾。姜啸之觉得,这样才算是生活,在那边世界里,人都太忙,分分钟都要计较,连饭都不肯好好吃,恨不得把每日所需浓缩成一颗药丸,吞进去了事。 结绿又问,姜啸之在那边这么久,做了什么。 姜啸之真答不上来,自己到底做了什么。 “可是老爷在那边,一直在万岁爷身边,这不是个好当的差事。”结绿说,“人家都说,伴君如伴虎。” 因她提起伴君如伴虎,姜啸之就笑起来。 他想起前不久的事,当时游迅在看相声节目,他没用耳机,打开了喇叭,所以全屋都听得见,然后就听见那大脑门胖子说:“于谦啊!这俗话说得好,臣伴君王羊伴虎,皇上大部分是二百五……” 这一句,全屋的人都喷了饭! 事后姜啸之叮嘱那几个,不可乱学。虽然他自己当时也撑不住、笑了半天,但这种话,毕竟不好传到宗恪耳朵里。 不过姜啸之也明白,就算宗恪真的“不幸”听见这句话,他也只会很生气地反驳说:“都说了是大部分!我才不是那‘大部分’里面的!” 宗恪那个人就是这样,有的时候,他真的会放下九五之尊的身份,认真和臣子们在极小、极无聊的事情上争辩不休,所以姜啸之他们才会暗中管宗恪叫“吵架大王”。 看他笑个不停,结绿好奇,问:“什么事情这么好笑?” “是游迅的事儿。”姜啸之忍笑道,“和那几个小子在一块儿,成日鸡飞狗跳的。” 结绿想了想,忽然问:“老爷过去那么久,身边难道没人伺候么?” “谁伺候啊。”姜啸之叹了口气,“那地方怪着呢。皇上都没人伺候。再说,我伺候那几位小爷还伺候不够呢。” “……就没个女人帮着照顾点?” 结绿这么说,姜啸之才会意过来。 “怎么?你担心我有女人伺候啊?”他笑笑看着结绿。 “咳,我有那么小心眼么?”结绿笑道,“爷身边有人伺候,我才放心,不然,还真想跟过去呢。” 她的语气温和平静,听起来,里面没有一丝调侃嫉妒的味道。 这话,其实结绿之前也提过,是因为井遥那次受托来说亲,她知道了就说,挺不错的,为什么姜啸之不答应呢? 姜啸之就说,真若是来了女主人,对她不好,怎么办? 结绿便笑说不会的,她认真办事,忠心为主,又不打算在这家里横行霸道,对方又怎么会对她不好呢?若真来了个小心眼、爱使性子的,那她这做奴婢的让着一些,平日凑凑趣,也就是了。 “奴婢的脑子又没烧坏,奴婢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怎么会被主子找茬呢?那些真把自己当回事儿、不知天高地厚的傻丫头,才会做那等讨人嫌的事呢。” 所以有时候,姜啸之还真没法总结,自己和结绿到底算哪样。按理说,结绿地位低,他是这侯爷府的主人,一个主一个奴,不管发生什么事,结绿都没可能成为他的妻子,而且,他对结绿的感情,也绝没有到“深爱”的地步——姜啸之曾经深爱过一个人,那是拿一颗赤诚的真心去爱。所以他知道真正的爱恋究竟是什么滋味。但即便如此,姜啸之也不肯把对方当做下人看待。他喜欢结绿,包括在床上,他觉得她模样可爱又贴心,对他,也足够忠诚,所以平日姜啸之也尽量平等待她。 于是这样一来,也许只有用那边现代社会所谓的“炮友”来概括了。 萧铮在那边就有几个炮友,不谈情爱,只上床,大略知道对方是什么人,但绝不深交,烦恼可以说说,却不会把对方拉入自己的生活里。 姜啸之知道了没去干涉,只好奇萧铮到底怎么向对方介绍自己的身份,萧铮说,他和人家说自己炒股,自由职业。萧铮是在玩股票,因为手头没有大笔本金,所以他投入的钱不太多,但总是在赚,萧叮当一向有这个头脑。 “然后接下来,人家就只会问我,最近哪只股票好或者哪家的基金划算,自然就不会再问别的了。” 也许这样的关系才算安全,互为床伴。姜啸之忽然想,结绿之所以合他的心意,也正是因为,她虽然喜欢他,却从不打算从姜啸之这儿得到些什么。(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八章 次日上午,姜啸之接到了一封密函。(.) 等送密函的人悄悄离去,姜啸之拆开密函,拿出里面的东西。 是一张陈旧的军事舆图。 这图是许久之前的了,早已经发黄,但上面的字迹依然清晰,舆图描绘的是定州东北的地形。有人在旁边用毛笔标注了寥寥几字,用以说明驻防要略。 那字体,刚健瘦长,力透纸背,一如那人的性格。 姜啸之默默注视着舆图上的字迹,他的心,一时间不受控制的剧烈翻滚起来。 舆图,是他的一个秘密的手下送来的,没有人知道,姜啸之手底下,有这么几个人专门在做这件事:他们在为姜啸之搜集特定的一批东西。 做这件事的人,都是姜啸之最最信得过的下属,是可以把命交给他们的。这些人,一律沉默寡言,知道进退,不该问的事情决不去问,不该说的事,就算抽筋扒皮,你也逼不出他们一个字。 姜啸之很清楚,他不该做这样的事,他不该去收集这些旧东西,这么做,对他毫无益处也毫无价值,甚至只会给他带来祸患。 可是他控制不住自己。 他只是不想生命最初的那八年真的变成了空白,他留恋的不是那八年里的锦衣玉食,而是那阖家团圆的融融温情。如果真的一笔勾销了,那只会让他焦虑不安,没着没落。 在姜啸之看来,他所做的这些危险的事情,只是一点点把这空白填补起来,没可能完全填满、变回一幅完好无损的画卷,但哪怕只是一些零落的痕迹,也可以让他借此凭吊。聊以自慰。 又仔细看了看那份舆图,姜啸之将它小心翼翼收藏起来,他把它放在一个玉匣里。那里面还放着另外两样东西:一封词句平凡的家信,一把随身携带多年的金色短刀。 它们和那份舆图一样,都是来自同一个人。 那天上午。[.超多好看小说]姜啸之出了门,是去见还未离京师的梁王。 梁王年龄和姜啸之差不多。平日看上去,是个温雅儒生的样子。他和蔡烺是姨表兄弟,不过走得不近。蔡烺那人很怪,少有人和他走得近。 之前平定西南,梁王和姜啸之曾一度并肩作战,因此结下了友谊。姜啸之是那种,几乎任何方面都能和人谈上一些的类型。如果对方是个粗鲁汉子,那他也可以和对方一样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如果对方是个儒雅斯文的人物,那他同样能和人谈谈花鸟风月、诗词歌赋。 就连蔡烺这种拿曲子考验客人、性子清高得可恨的家伙,都把姜啸之视同好友,姜啸之与外界的交往能力,由此可见一斑。 在梁王那儿,姜啸之碰巧遇上了从宫里回来的梁王妃。 “姜大人,好久不见了。”梁王妃冲着他微微一笑,却不急于回避。 梁王妃原是银赫国主的幼妹。后来嫁给了梁王,银赫人与狄人相似,对女性不像旧齐那样规矩大,所以也可以出来见见男性客人。甚至可以同坐一桌吃酒。 银赫在大延的西部,与蓟凉的鹄邪人毗邻,但是银赫人与好战野蛮的鹄邪人不同。 银赫物产丰富,与中原人一直有频繁贸易往来。他们长久接受中原文化,也钟爱斯文事务,而且银赫地界出美人,银赫的名产就是银赫美女。因为肤色偏黑,所以又被称为“黑珍珠”。据姜啸之所知,赵王宗恒的生母就是银赫国进献的舞女,后来被太祖赏赐给了上代赵王,所以宗恒也算是半个银赫人。 眼前的梁王妃,同样是个绝色的深肤色美人,她的模样常常让姜啸之想起梅根?福克斯,那个好莱坞女星。之前他跟着那群锦衣卫去看《变形金刚》时就发觉这一点了。 上次他见到梁王妃还在七年前,如今再见,这女人依旧艳光四色,美丽绝伦。 虽然是银赫国的小郡主,但姜啸之清楚,梁王妃对梁王影响非常大,梁王钟爱他的妻子,很多时候王府的事情,都是梁王妃在做主。银赫国夹在大延和鹄邪王之间,地位微妙,两边都不是好得罪的,所以银赫国主才把妹妹嫁给与太后有关系的梁王,又竭力拉拢赵王宗恒,这么做,自然是想借着大延的荫庇,保自家安全。 不过除此之外,姜啸之还知道一些旁人不知道的八卦,比如,原本这位美丽的小郡主是要嫁给赵王宗恒的,但后来不知为何婚事未成,这其中,太后以及天子大概都起了一点作用。再后来,美丽的小郡主嫁给了与太后更加亲近的梁王,而赵王宗恒也娶了旧齐的湘王妃。更多的事,姜啸之无从了解,不过他觉得,银赫小郡主的婚事,在一定程度上左右了当今朝局的外交走向。 于是主客落座,姜啸之问起太后的病情,又向梁王道喜,因为半年前梁王世子诞生,是梁王膝下第一个男孩。姜啸之当时人在那边,没能及时道贺,这次为了弥补,也带来了迟到的贺礼。 “若下官当时在京城,就着人把这贺礼送去墨州了。” 梁王妃便笑道:“姜大人不想回素、墨看看么?也有好些年没回去了吧?” 姜啸之点点头:“自从掌门过世,下官这些年忙于公务,都没有抽空回素州。” 姜啸之少年时,曾被养父送到素州慕家,跟着掌门慕沛学功夫。姜啸之不太懂养父为何要这样做,朝中官员没有几个学功夫的,武林也不是朝廷重视的领域。但养父说,武林是不可忽视的力量,等到大延统一了天下,迟早它将变成朝廷心腹大患,所以不能对它毫无所知,最好能深入了解。 “而且学了功夫,阿笑自己也能变成一个更强的人,这有什么不好呢?” 慕家掌门慕沛,之所以肯收下姜啸之。也是因为他曾欠了周朝宗一个人情。武林的规矩,不和朝廷有牵连,虽然武林人瞧不起旧齐朝廷。对狄人也一样没好脸,觉得只要和“官”沾了边,那就是一路货色。姜啸之既然是狄人官员的养子。所以慕沛不肯正式认他为徒,却照样把功夫教给他。 在素州慕家的那五年。是姜啸之生命历程里,很特殊的一段日子,慕沛虽然不承认是他的师父,但却十分喜爱他,他说姜啸之是学武的好料子,只可惜往后,要把一生贡献给官府。他说姜啸之为何不离开周朝宗。就此留在慕家呢?那样,他就能正式做姜啸之的师父,继而把掌门之位传给他了。 慕沛从本质上来说,是个诡计多端、性格阴冷狠毒的老者,周朝宗送养子去素州前,也叮嘱过他“要多加小心”,姜啸之自己,则脑补了一堆慕家的明枪暗箭,为此,少年一路上都很惴惴。 但事实证明。身为一个只是来学学功夫、名字甚至都不能被记载进族谱的“门外弟子”,姜啸之需要抵挡的明枪暗箭并不多。而且慕沛看在周朝宗的份上,对他也有照顾。姜啸之称慕沛为“掌门”,在慕家那几年。姜啸之每日不是习武,就是阅读周朝宗给他送去的兵书策略。那些东西,慕家人却是不感兴趣的,所以实际上,姜啸之没有真正融入过这个武林家族。 那天姜啸之在梁王那儿呆了不太久,就起身告辞了。梁王热情挽留他在此吃饭,又说正好新得了一坛琥珀香,今天可以不醉无归。 “王爷好意,下官心领了。可今天怕是不行。”姜啸之笑道,“晚间还得回去一趟,这两天家母身子不大好,今日崔景明要过来,下官得去看看情形如何。” 姜啸之喜欢把这种表面的友谊,保持得不温不火,既不能真正袒露心灵,又不至于太冷淡,让对方觉得受轻视。 他这么一说,果然梁王不再挽留,只再三嘱咐,在他离京之前一定再聚一聚,他可不想把这坛琥珀香带回墨州。 姜啸之笑道:“王爷好贪心,有美人又有美酒,还嫌不够,偏偏要下官这乏味之人从旁看着,心里生了嫉妒,这才高兴。” 梁王大笑。 “啸之兄若是乏味之人,这朝野上下三千诸公,简直无一可取了!” 然后俩人又客套了几句,姜啸之这才告辞离去。 回去的马车上,姜啸之还在想着刚才与梁王的说笑。每当这种时候,他都会觉得自己生了两层皮,外面那一层,是假的。 他不知道梁王是否有察觉,因为这两年,一直有锦衣卫在暗中调查他在墨州的动静,不过,就算梁王察觉到,也不会当面与他对质,梁王是个沉得住气的人,同他一样。 所以姜啸之常常会在心里冷笑,笑对方,也笑自己。 据说他的生父不是这样的人,那是个合则来不合则去的男人,交好的,肝胆相照;不好的,理都不理,这种暗中的把戏,他从来不屑一顾。 ……所以后来,才落得那样的结局。 姜啸之不知道自己这样人前一套背后一套,究竟是和养父学来的,还是为了避免重蹈生父的覆辙。 又或者,这是受了慕沛的影响。在慕家那几年,耳濡目染,他不可能学不会权谋和勾斗。 想起慕家,想起过世的慕沛,姜啸之在心里微微叹了口气,但这叹息并不是为他自己。 他想起了一个人。 二十多年前的冬天,他曾带着这个人,一路跋涉从舜天到素州。 那次他本来是回舜天过年探亲的,却没想到临回素州之前,被当时还是太子的宗恪,塞了这么个莫名其妙的包袱在身上。 那是个比宗恪还小的男孩子,五六岁的样子,小得像个玩偶。那天宗恪名义上是约姜啸之到郊外骑马,但在途中,却牵出这么个小娃娃来,又秘密嘱咐他,让他把这孩子送出舜天。 “一定不要让我父皇发觉,不然你和他都没命。啸之,你只把他送出舜天。”宗恪说着,又看了看那个小男孩,“再往后,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姜啸之一见那孩子,他吃了一惊,男孩的头发竟如黄金般闪耀。 “太子,他是鹄邪王族?!”(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九章 宗恪倒没像姜啸之那么惊讶,但他也没有直接回答姜啸之的问题,只伸手摸了摸孩子的金发:“……他叫阿濯。我和他说了,你会保护他,把他平安送出舜天。” 那孩子看起来很孱弱,像是害怕似的,身子蜷缩成一团。姜啸之弯腰抱起他,男孩把胳膊搂住他的脖颈,手臂一伸,有金属叮铮的声响,姜啸之定睛一看,男孩右臂上拴着一串铁链! “父皇把他拴在我的书房里,钥匙给了我。我用斧子剁过,断不了。”宗恪悄声说,“这是天屻山玄铁打造而成的,普通兵刃弄不断它。” 姜啸之心里疑惑,他忍了半天,才低声道:“太子,这孩子……” 宗恪沉默片刻,才低声道:“是俘虏。父皇以为我喜欢,所以特意把他送给我当玩具,但是进宫就得净身,我不想他被净身,再留着他,我怕……保不住他了。” 说完,宗恪又转头对那孩子说:“阿濯,往后,你要自己当心。” 宗恪的语气很温和,像个历经风雨的大人。男孩默默听着,海蓝色的大眼睛一眨,两滴热乎乎的眼泪,落在了姜啸之的脖子上。 后来姜啸之才听说,因为放走了这个孩子,宗恪被大怒的延太祖,一刀砍在肩膀上。他差点被失控的父亲给要了命。 当晚,姜啸之把这孩子抱回了周府,他怕养父母发觉,就悄悄把他藏在柴房里,夜里偷偷给他送吃的和饮水,还有保暖的毛毯。 次日,他抱着这孩子上了路,一路上。姜啸之都不敢让他离开自己身边,生怕有负宗恪的嘱托。然后他就发觉,阿濯这孩子。不会说话。 “难道又是个哑巴?”姜啸之唉声叹气,他怎么总招惹哑巴呢? 后来他才明白,原来孩子不是不会说话。他是既不会说狄语,也不会说齐语。他只会说鹄邪话。 虽然无法沟通。但是姜啸之从不为难这孩子,他已经大了,不再像两年前那样爱捉弄人。每次吃饭,姜啸之都用小勺一口一口的喂给阿濯,因为他手上绑着铁链,一有动静就哗哗响,姜啸之怕被人发觉。 而且这金发的小娃娃成天跟着他。特别喜欢软软的让他抱在怀里,那时候,阿濯就像依恋兄长一样依恋他。 金发娃娃长得很漂亮,他还年幼,很爱哭。夜里自己低声唱着姜啸之听不懂的歌谣,调子总是那么凄惨,唱到后来就哭起来,总得要姜啸之哄好久。这种时候,姜啸之就会抱住他,笨拙的给他擦眼泪。让他把小脸贴在自己脖颈上,他的小嘴像玫瑰一样柔软,又热又潮的气息,弄得姜啸之脖子痒痒的。 这孩子就像自己的弟弟。姜啸之想。在华胤,他是给人家当弟弟,家里三个哥哥,属他最小,大家都宠着,只要他一哭,所有人都上前来哄。后来那个家覆灭了,他来了舜天,身边却尽是比他年龄小的男孩:井遥,宗恒,宗恪……现在,又加上这么个面团似的小东西。 他几乎忘记给人当弟弟是什么滋味了,如今他总是给人当哥哥,不光自己哭不成,还要去照顾人家、安抚人家,遇到事情也要让着人家。包括太子宗恪,心理上也在把他当做哥哥看待。所以姜啸之时常郁闷,他还是很想当弟弟,可是再也当不成了,一想到这儿,他就觉得自己很命苦。 但是这么个泪汪汪的小东西,到底要怎么办才好呢?姜啸之发愁,那时候他也不过十四岁,比这小家伙大六七岁而已,还是个孩子。身边仆从看见姜啸之揽了这么大的事儿,脸都吓白了,姜啸之费了好大的劲儿,才逼迫他们几个发誓,决不去告诉周朝宗。 但是孩子这么一直跟着他,也不是个事儿。虽然宗恪说只要送出舜天,不要让陛下发觉就行了,可他没说到底该送去哪儿,看来宗恪也不知道。在舜天的宫里呆了一段时间,孩子听得懂狄语,却不会说。姜啸之问这孩子要不要回蓟凉,阿濯沉默,然后摇摇头。 为什么阿濯不肯回蓟凉去呢?他不是鹄邪王族么?姜啸之弄不懂,他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想必其中另有隐情。 舜天去素州的路,很漫长,姜啸之曾经考虑要把阿濯中途放在某个地方,但是一路上,他找来找去,觉得哪儿都不妥。孩子生了一头金发,放在哪儿都能被认出是鹄邪人,鹄邪人在中原人心里,一向不受欢迎,这样做,太不安全了。 曾经一度,经过渊州时,姜啸之想把他扔在绸缎铺子门口,他想,就让那些有钱的绸缎商们把他捡去好了,在富贵人家平平安安过一生,那也不错。 因为打定了这个主意,他就带着阿濯从旅馆出来,把他右手上的铁链用布缠好,又给他仔细包好了头发,不让人瞧出他的金发。 那天早上,姜啸之手牵着他,一家一家的绸缎铺子看。渊州是丝绸贩卖的集中地,首府澜蔷是个热闹的商业城市,这样的铺子连绵不到头,时候还非常早,商铺都还没开门,灰扑扑的橙色格子门挡着店面,晨雾未散,大街上,一个人都没有。 姜啸之牵着阿濯的手,走了许久,终于以扔骰子的心态,选了一家,站住。那家店,看起来店面挺大,上面写着百年老店瑞麟祥。姜啸之知道这家店,华胤也有分号,这是家生意做得很大的店,所以,按理说应该非常有钱吧?姜啸之想。 然后,他掏出怀里仅有的二两银子,蹲下身来,塞到孩子的怀里。 “你就站在这儿吧,等到店开门了,你就……”姜啸之讲到这儿,也不知该怎么办了。 他只是听说,有人把孩子放在店门口或者庙门口,自然就会被领去。可一路上他找不到庙,只找到店。 姜啸之又想了想,继续说:“如果有人要你,你就老老实实跟着他去。往后在人家家里,要乖一些。” 他绞尽脑汁,也只想到这几句叮咛。 阿濯不吭声,只睁大眼睛盯着他,那双蓝眼睛里,好像又要泛起泪花了。 姜啸之强令自己不去看他的眼睛,他告诉自己,他也没办法,再拖下去就到素州了,带着这么个孩子,他该怎么向慕沛交代?到时候进了慕家,是非更多,那就给自己惹了大麻烦了。他自己都还是个孩子,他应付不了这么大的事。 反正太子的交代也只是送出舜天,对吧?自己这么做没什么过错。 “你不能再跟着我了,我也没地方去,除了素州。”他一边低头给孩子整理衣裳,一边喃喃道,“慕家不是好去处,那是龙潭虎穴,在那儿我罩不住你。还不如……还不如就在这儿,跟着个普通人家过活。” 他说了这一通,也不知道孩子听懂了多少,他没听见阿濯的回音。 姜啸之咬咬牙,狠下心来,起身拔腿就往旅馆走。 他以为孩子会哭,会扑上来抓住他不放,但是,没有。 姜啸之的身后,一声一息都没有。 姜啸之不敢让自己多想,他加快脚步,几乎用跑的回到了旅馆。天色还早,随行的仆人都还没醒,他一个人,像干了亏心事的贼一样,悄悄钻进房间。 床铺还是刚才的样子,昨晚小家伙依然和他同榻,因为孩子还小,身份又特殊,姜啸之不敢把他丢给仆人,饮食洗漱全都是自己亲手来,这一路上,姜啸之简直像个笨手笨脚的保姆。阿濯是那种很容易依赖人的孩子,尤其粘姜啸之,晚上也要抱着他一块儿睡。今天早上唤醒时,他困得睁不开眼睛,只扭股糖似的依偎在姜啸之的怀里,还想继续睡。 现在,姜啸之呆呆望着掀开的床铺,一时间,悲从中来。 他也曾这样被人推开过,也同样是为了逃命,被人从一个怀抱扔到另一个怀抱,这么扔来扔去,突然间爱就不见了,依偎着的人也不见了,只剩了他一个,天昏地暗不知所措。 姜啸之想着过往,只觉得胸口疼得上不来气,内心像被蛀掉的牙齿,又疼,又空。 痛苦如覆顶的冰水把他淹没,少年的承受力终于达到极限,他忽然转过身,通通通跑下楼去。 他朝着那间绸缎铺的方向一路狂奔,心里一个劲儿祈祷那孩子不要走开,祈祷自己的腿能跑得快些,再快些。 姜啸之一直跑到刚才那家绸缎铺跟前。 孩子还在那儿。 他孤零零蹲在店铺门口,抱着膝盖,垂着小脑袋,一动不动。猛一眼看上去,渺小得像个被扔掉的布娃娃。 听见声音,阿濯抬起头来,看见姜啸之跑过来,他不由吃惊地站起身! 姜啸之跑到他跟前,弯腰喘了好久的粗气,然后他直起身,一字一顿地说:“跟我回去……” 孩子哇的哭了出来。 姜啸之抱起他,往来的路上慢慢返回。他把阿濯紧紧抱在怀里,像是为了补偿刚才的错误,又像是为了安慰他,他把脸贴着阿濯湿乎乎的小脸。孩子搂着他的脖子,在他耳畔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声。 他不知道自己这选择到底是对还是错,他更不知道对这孩子而言,他这样的决定,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但是此刻,姜啸之选择保护他,不管阿濯是谁,不管结局如何,他再也不想把他丢开了。 然后,姜啸之就把这个原本柔弱老实的孩子,带进了慕家,交给了慕沛。 再然后,这孩子就被慕沛另取了名,叫慕凤臣。(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十章 回到家里,用过晚餐,姜啸之独自进了书房。(.) 刚一进书房,他就觉得不对劲! 书房里,进来过人。 这种近乎第六感的直觉,让姜啸之立即紧张起来!他快步进了书房里间,仔细打量房间内部。 果然!东西被人动过! ……这是第二次了。 上年,也有这么一次。他的书房进来过人,来人已经非常小心了,却不慎碰了书架上那盆嫣霞海棠。海棠脆弱的叶子被碰掉了一片。 这么细微的差别,也被姜啸之给注意到了,他对某些要紧的场景,总是有着照相机一样强悍的全景记忆能力。 此刻,与其说是恐惧,不如说是愤怒涌上了姜啸之的心头。 他的家中,出了内鬼! 这是姜啸之极为不愿面对的事实:自己的身边人背叛了他。姜啸之不知道进书房的人,到底想查找什么,有关梁王与晋王的资料,南方的动乱情况,与养父的密谈,以及……那个白玉匣子。 他走过去,小心翼翼找出玉匣,它完好无损。姜啸之知道一般人动不了这玉匣,它有密码锁。 尽管脸气得发白,但愤怒很快被姜啸之给压了回去,他镇定下来,开始思索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能够进书房的,只有他贴身的几个奴仆:顺儿,黑豹,结绿。 结绿是不会的,姜啸之能肯定,因为她甚至识不了几个字,书房里头的那些要紧密函,结绿辨认不出它们的区别,更别提从一堆各色公函里。找出真正想要的。而上一次进入书房的人,分明很清楚的知道,自己要找哪一方面的内容。 会是顺儿么?姜啸之拿不定主意。顺儿是周太傅那边带过来的。这侯爷府里,自从开牙建府那天就有了他,这孩子很机灵。话多,十分会来事儿。而且对姜啸之也忠心,鞍前马后的从未有过闪失。不然,姜啸之也不会挑了府里最漂亮的丫头嫁给他。只除了好赌这一个毛病改不了,但就算如此,在姜啸之的记忆里,顺儿也没有因为赌博耽误过正事儿,这是个知道分寸的人。之前那些年,跟在姜啸之身边办事,也不是没有大笔的钱粮经过他的手,可是顺儿的账目上始终清清白白,就算偷老婆的珠花换赌资,顺儿也没有动过不该动的钱。 会是黑豹么?姜啸之艰难的琢磨着这个念头。黑豹这孩子,六岁到自己跟前,无依无靠,一直在自己身边长大。他教给黑豹功夫,又教他读书习字。随着年龄的增长,姜啸之把手头的事情一点点交给他来办。偶尔出外办公,他也会带着黑豹。这孩子话语不多,却十分聪明努力。几年前,姜啸之差他去素州,给慕家掌门送一封密函,密函的内容不方便公开,一旦泄露,对慕家大为不利。然而途中黑豹被人所伤,男孩几次差点昏厥,他咬着牙,一直支撑到慕家才倒下,最终也没让密函落入对方手里。后来慕凤臣和姜啸之说,黑豹这孩子真不得了,身中剧毒还能撑到素州,换了个柔弱的,早在半路上就断气了。 为了这件事,姜啸之也特别器重黑豹,他没有孩子,黑豹虽然是个下人,但姜啸之的心里,是把他当自己孩子看待的。 如果是黑豹背叛了他…… 姜啸之几乎无法思考下去,他知道,像这样乱猜是没结果的,还是先看看到底进来的人,做了什么吧。 姜啸之仔仔细细把书房打量了一番,就像最好的侦探,连蛛丝马迹都不放过,一番功夫之后,他终于在书架边上,发现了一点东西。 是一点点饼干渣。 姜啸之将那点饼干渣弄到一张白纸上,他又确认了一遍,心中不由悲凉而感慨。 那是奥利奥的残渣,虽然只有米粒大一点点,但,那是奥利奥。 那不是鞋底带上的,那个地方是墙角,鞋子无法落地,那是寻找放在书架高处的东西时,从衣裳上不慎掉落的,看来当事人吃了不少奥利奥,不然不会弄得衣服上都是。 姜啸之坐下来,盯着那点饼干渣,良久,他才开口,叫人把黑豹唤进来,和他低语了一番,这才把顺儿找来。 顺儿进屋来,还摸不清头脑:“爷找我有事?” 姜啸之抬起头来:“饼干,吃光了?” 顺儿嘿嘿笑起来:“嗯,耗子不留隔夜粮,老爷,我是属耗子的。” 站在姜啸之身旁,黑豹看着他的眼神有点冷,顺儿缩了缩脖子,他一向有点害怕黑豹。 姜啸之没笑,他沉思片刻,又道:“没留给别人?没给翠儿她们?” “咳,婆娘这两天和我怄气呢,理都不带理我的,昨晚我问她要不要,她就说我只会死填,填饱了挺尸。气得我,一个人都吃光了。” 姜啸之转过脸来,目光落在旁边的纸上:“这是刚才在书房里找到的。” 顺儿觉得奇怪,他走过去两步,看看纸上:“老爷,这是什么?” “饼干渣。”姜啸之抬起头来,看着他,“就是我带回来给你们的那种零食。” 顺儿呆了呆,脸色顿时变了! “有人进了书房。顺儿,你说,这人会是谁呢?” 顺儿两腿发软,扑通一声就跪下了! “老爷!我没有!”他的声调都变了! 顺儿心里明白,之前一次,有人偷偷进姜啸之的书房,看了些不该看的东西,姜啸之已经查过好几次,都没查出到底是谁。 他知道姜啸之是干什么的,武功侯管着锦衣卫,那是密探如麻的地方,连官员和自己小老婆说的悄悄话,都能被翻出来做呈堂证供,姜啸之想要弄清楚什么事,又怎么会不追查到底? 况且,这是家中出了内贼。比那些外务更加严重,姜啸之没可能放过这个做内贼的人。 想到这儿,顺儿的脸色蜡黄。他跪在地上,声嘶力竭道:“……我没有进书房,老爷。我今天一天都没进这屋子!” “那好,既然你没进来。那就是另有人进来了,这个人身上有饼干渣。”姜啸之淡淡看了他一眼,“还有谁吃过这饼干?” 顺儿答不上来! 昨天,姜啸之把饼干拿出来,结绿一块都没碰,黑豹当时吃了一块,觉得太甜。再没动过。剩下一整盒,九块饼干连同纸盒,全都归顺儿一个人,他连自己老婆都没给。 现在,让他说出第二个吃饼干的人,顺儿上哪儿去说?! 姜啸之看着他:“顺儿,你到底要找什么?” 顺儿的眼泪下来了,他颤颤巍巍道:“老爷,我真的没进书房……” “这屋子,只有你和黑豹这几个能进来。结绿没这个可能,黑豹今天和我一块儿出的门,比我回来得还晚,顺儿。你还想找出谁来呢?” 顺儿答不上来,只一个劲重复他是被冤枉的。 姜啸之皱起眉头:“你以为我真不知道你在外头和那些人的结交么?你以为我真不知道,梁王的人找过你?” 顺儿一抖,他不敢出声了! “你缺钱去赌,找我要,我会给你的。”姜啸之说,“卖主求荣这种事,一旦做了,就得防着让人察觉。” 顺儿的身上全都软了!他瑟瑟哆嗦,几乎语不成调:“……梁王的人,拉小的进了赌局,事后小的才知道。可是已经欠了债,出也出不来,不然就得拿命来还。老爷,小的本来是想拿命去还的,可今天这事儿……真的不是我……不是我呀!” 姜啸之无奈了,事到如今,他还能怎么办?难道把顺儿送去卫所给他动刑?他不能那么做,一来,这是家事,他甚至都不想在家里引起骚乱,闹起来,外头都知道他这府里出了内鬼,他是锦衣卫的头儿,家里出了这种事太丢脸,也有损锦衣卫的名声。二来,事情也许涉及到他最不想公开的那个玉匣,一旦送去卫所,天知道顺儿会吐露出什么来。 眼下,只有一个选择。 “既然你不肯承认,我也无法继续追究。顺儿,不管怎样,这府里你是不能再呆了。”姜啸之淡淡说完,又转头对黑豹说:“不要惊动其他人,你一个人带着顺儿,收拾东西,送他去太傅府,他是那府里出来的,就交给太傅发落吧。” 顺儿的额头上出来了冷汗,落在周太傅手里,比落在姜啸之手里强不了多少,可是至少,暂时性命算是保住了。 知道已经没有申辩的可能,他又跪地给姜啸之磕了个头,这才起身跟着黑豹出来屋子。 俩人默不作声回到顺儿的住处,这只是他当差时暂时的居所,他在府外另有家。 收拾着东西,顺儿不禁潸然泪下,一面哭一面道:“到底是谁害得我?真是天大的冤枉!” 黑豹在他身后默然了一会儿,才道:“顺儿哥哥,老爷现在在气头上,他认定了你,你就算真是清白,也洗不干净。” 听出他话语里有向着自己的意思,顺儿像见着救星,赶紧一把抓着他:“好兄弟!哥哥从来没亏待过你,等老爷这两天平了气,你再帮着哥哥从旁说说,你哥哥我真的是冤枉的呀!” 黑豹笑了笑:“我会的,顺儿哥哥你放心好了。” 他说着,一只大手伸到顺儿的脑后,另一手按住他的下巴,同时一拧,扭断了顺儿的脖子。 半个时辰之后,黑豹悄悄回到姜啸之身边,他说,事情都处理好了。 姜啸之沉默无语,这不是他想看见的结果,顺儿在他身边这么多年,竟这样丑陋无声的划上了句号。 但是至少,导致他死亡的那个人,一定会知道。 黑豹看着他,小声说:“老爷,明日回太傅府,老夫人若是问起……” 姜啸之仿佛从梦幻里醒来,他点点头,低声道:“我知道的。” 暗淡的烛光下,他的神色模糊难辨。 次日,姜啸之去太傅府告别,他的假期快结束了。周夫人发现他身边少了个长随,便问顺儿去了哪里。 姜啸之一脸为难,半晌,才告诉养母,顺儿昨晚得了急病,还没等医生到,就断了气。 周夫人听了,不由涌出泪来,顺儿是她看着长大的,后来送去养子那儿,这么些年,这个小厮一直都很贴心。 “母亲放心,我已经吩咐好好安葬,顺儿的爷娘还在燕州,我也叫人把银子送过去了。” 周夫人听了,这才安下心来,她很是悲哀:“老两口接到的是银子不是人,这得多伤心……” 姜啸之只好不吭声。 周夫人以为他也为此难过,又安慰道:“生死是天命,阿笑,顺儿这孩子跟了你一场,你也没亏待他,这样就可以了。” 那晚,周夫人知道姜啸之要离开华胤,所以又依依不舍拉着他说了好些话,等到上了灯,才放他回去。 姜啸之回到侯爷府,他该走了,本来可以多呆两天,但是姜啸之不放心那边的事,他怕厉婷婷又闯出什么祸来――尽管她答应往后要好好生活,可是姜啸之不相信她。 他把该处理的公函一一处理过之后,在夜间打开了书房的窗子,秋季更深了,这种时节风很大,他本来不该开窗户。 但是姜啸之想透透气,自从顺儿死去之后,他就觉得这屋子里好像有死亡的气息。 冷风吹了好一阵子,姜啸之的情绪才算平复下来。 他依然嗅得到空气里的麝香味,它让姜啸之眷眷不舍。五六岁时,他最喜欢的味道是烧饴糖的香味儿,那种甜甜的味道,比最高级的蛋糕房散发的香味还让他着迷。后来这饴糖味儿就淡了,他成年了,喜欢上了别的东西:宝剑,名马,还有女人。所以钟爱的味道也逐渐变成了成熟的麝香味。 一想到回到那边,不得不忍耐那又刚又硬的汽油味,姜啸之就觉得太阳穴隐约疼痛。 然而差不多该动身了。 他叫来黑豹,又把剩下的事嘱咐了他一番,然后告诉他,自己今晚就过去。 “梁王那边,再没动静了么?”他问。 黑豹摇摇头:“之前和顺儿接洽的那个人,已经销声匿迹了。” 姜啸之默不作声,灯火掩映下,他茶青色的瞳仁闪烁。 虽然顺儿死了,但姜啸之并不觉得有多安心,他甚至觉得事情可能并非如此,梁王那边再怎么急于行事,也不会做得如此明目张胆,这件事,里面有不对头的东西。 难道说,还有第三双眼睛,在注视着他而他还不知道? 姜啸之想起一些朦胧模糊的猜测,疑团曾经在他心里存在,后来虽然有所消散,却一直都没有彻底扫除。那都是些很不好的猜测,是有关他自己,也有关养父的…… 然后他不再多想,只吩咐黑豹下去,自己则起身,拿过那张房卡。 半个时辰之后,结绿看书房依然亮着灯,她想起姜啸之说他今晚就得动身,时间已经不早,却还没动静。结绿心中疑惑,便进书房探看。 书房里没有人,她的主人已经离去。(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十一章 回到那边,耀眼的阳光扎进姜啸之的眼睛,让他微微有些刺痛。(.无弹窗广告) 他站在宾馆门口,发现这边仍旧是上午十点。 在宾馆那个宗恒长期租用的房间里,姜啸之改变了装束,然后找了宾馆内部的美容美发设施剪去头发,两个小时后,姜啸之又恢复了回华胤之前的样子。 他拦了一辆的士回到住处,萧铮不在,游氏兄弟被宗恒叫走了,据说宗恪要在蓝湾雅苑办聚会,需要他们帮忙。于是家里只剩丁威和裴峻俩人。 姜啸之得知最近没发生什么,这才放下心来。他觉得很疲倦,于是回房睡觉“倒时差”。 他在下午五点左右醒来,萧铮已经回来了,说他今天去外头看房子,顺便和厉婷婷见了面。 “下官和皇后在谈判,大人。”萧铮一本正经地说,“今次是第三次谈判,下官说,这么大的事儿,大人不在这边,下官一个人定不下来,必须等您回来,再做定夺。” 姜啸之困惑:“你和她在谈什么事?” “皇后希望我们给她负担房租,大人。”萧铮笑了笑,“她认为我们有这个义务。” 姜啸之哭笑不得! “谁说我们有这个义务?!”他骂道,“这女人,脑子坏掉了!” 萧铮今天穿着那件井遥送给他的花衬衣,最近天气热得不像话,他把袖子卷起来,脖子上又挂了一串样式粗犷的金链……于是愈发显得这男人不伦不类,活像黑社会。 游麟在厨房做饭,他在烧他唯一会做的番茄牛腩煲,牛腩是超市里买的熟食,游麟大概放了好些番茄酱。浓郁的被烧热的酸甜气息,从厨房飘散过来,冲进姜啸之的鼻孔。 这屋子实在太小了。姜啸之突然想,他今天回来,丁威裴峻他们就只能去睡长沙发了。 而且其中一个。注定得打地铺。 “我们可以给她付房租。”萧铮突然说,“不过。那样一来大家就得住在一起。” “什么意思?”姜啸之回过神来。 萧铮转过身,从茶几上拿过蓝色文件夹,打开来,将里面的照片给姜啸之看。 “单独别墅,八个房间,可以把其中一两间给皇后住。”萧铮说,“这样。咱们的住房问题也可以解决了。” 姜啸之瞠目结舌望着那张照片。房子似乎在市郊,暗红色的砖墙,门口一片碧绿竹子,看起来宁静幽雅。 “这得多少钱?”姜啸之回到现实里。 萧铮咧嘴一笑:“不要钱。” “……” “下官的一个,呃,朋友,出国了,拜托下官帮她看房子。”萧铮说,“至少三年之内,她回不来。” “女的?” 萧铮一点头:“嗯。” 姜啸之深深叹了口气。他就知道会是这样。 “而且下官答应了她,等她回国就结婚。” “什么?!” “她不会回国的,大人,咱们也不可能在这儿呆三年。”萧铮的脸上毫无惭愧之色。 姜啸之倒是惭愧起来。他觉得这都是自己的错,宗恪交给他的预算其实很充裕,可他没把钱花在该花的地方,尽拿去买车啊买音响啊一人一个苹果机了。 他这个当家人,把钱都浪费在那些新奇无用的玩意上了,结果呢?弄得下属要和女人上床来换住处…… “大人!您在胡思乱想什么呢!”萧铮皱起眉头,他已经发觉姜啸之的思路去了某个荒谬的地方,“这明明是不花钱的好事儿,反正人家信任咱们,也不介意我们住进去。” 姜啸之咳嗽两声,拿手指摸了摸鼻梁:“萧铮,你觉得这样……妥当?” “房子放在那儿,现成的。[.超多好看小说]只不过得交物业费和水电煤气费。”萧铮像外国人那样耸耸肩,“不住白不住。长期没人住的房子,反而会坏掉。” “好吧,算你神通广大。”姜啸之无可奈何,一发愁房子,马上就有房子出现,他觉得萧铮真的快成哆啦a梦了。 “那么,皇后又是怎么回事?”姜啸之又问。 萧铮笑了笑:“属下曾对她说,房租没有,空房倒是有两间,皇后自己斟酌着办。” 姜啸之皱眉:“让她住进来,好么?” “确有不便。但是属下觉得,让她满世界跑,咱们满世界搬家,那也一样不是个事儿啊。万一她心血来潮跑国外去,那咱们就更抓瞎了,咱们得想办法把皇后定在此处。况且,关于丹珠,陛下一直觉得恐怕皇后有所隐瞒……” 姜啸之一怔:“你是指……” “本来就这样抢过来,也未尝不可。”萧铮道,“然而一来,陛下不愿咱们多伤人命、有损天良,皇后虽然有罪,陛下仍旧不忍伤她,这个基础是改变不了的。即便是皇后的养父母,陛下希望,咱们最好也不要去动;二来,丹珠和皇后之间,到底存在着什么样特殊的联系,这一点咱们不清楚,甚至有可能丹珠因为皇后,已经发生了变化,而咱们不知道。这个样子送回舜天,会不会有意外呢?” 姜啸之点头,宗恪考虑的对,二者的联系是肯定有的,不然那么惨重的车祸,厉婷婷居然毫发无伤,这不是正常情理会发生的事,再说,什么事儿掺和上云敏,那就不见得还能保持原样了。 “所以,咱们也可利用这机会弄弄清楚,怎么的,也得妥善的把丹珠送回去才好啊。” 萧铮这话说得有理,姜啸之也跟着沉思。 “下官今天去和她谈的,就是这件事。”萧铮说,“住在一起,方便监视,皇后的动向咱们也能随时确认,再者,彼此熟悉了。对探知丹珠下落同样有好处。” “也有坏处。”姜啸之沉声道。 “是的,往后她给咱们找茬就更方便了。”萧铮也显得有些无奈,“而且男男女女住一套屋子。总有些――” 想来想去,也没有一个完美的解决方案,姜啸之想。又不能把厉婷婷捆起来,逼着她交出丹珠。逼急了。搞不好这女人真的来个鱼死网破,玉石俱焚。 那是丹珠,一丝一毫的损伤都不能有,得十分慎重才行。丹珠完了,一切都完了。 丹珠不能伤,这女人不能动,两个老的也不能动……姜啸之叹了口气。宗恪这是给他们出了大难题。 既然硬的不能来,就只有来软的,慢慢沟通,让她放下戒备心和敌意,把丹珠还给他们。 这么看来,拉拢关系,住在一起反而是个好选择。 “所以,此事得等大人回来决定,”萧铮说,“大人恐怕也得上报给陛下吧。” 姜啸之想了想。道:“皇后说什么?” “她起初十分生气,说,和咱们住在一起,她不如去睡马路。”萧铮笑了笑。“后来下官把房子给她看,她又不说这话了,只问她的房间有无单独门锁。” 姜啸之心里一动。 “这未尝不是个好选择。”他敲了敲桌子,“我倒是不担心皇后会闹什么幺蛾子、诬赖咱们。她的身份教养摆在那儿,不允许她做出那样的事来――人家对咱们这些狄虏唯恐避之不及,她拉不下那张脸。” 他这么说,萧铮也觉得有道理。 “我先去问问陛下,此事是否可行,陛下若觉得妥当,那就再去问皇后的意见。”姜啸之站起身来,接过游麟端出的热腾腾的番茄牛腩煲,放在桌上,“到时候,她若想单独给她的房间上把铁锁,那也可以的。” 次日,姜啸之把这事儿禀报了宗恪。宗恪的回复是,他没什么意见,但是,“让步就到此为止!”皇帝恶狠狠地说,“凭什么不让她缴房租物业费?!只要她找到工作,就必须让她分摊!” 姜啸之挂了电话,连连苦笑,他觉得他好像是个调停人员,在撮合一对吵翻了正打算离婚的夫妇。 房子的事儿初步定下来,姜啸之和萧铮去见厉婷婷。 几天不见,姜啸之觉得厉婷婷看起来,比上次他见到她时状况好了很多。 她肯梳洗打扮了,也换了干净衣裳,之前那股子颓废劲儿也消失了。只是没像以前那样喷香水。这很好,姜啸之想,他的鼻子过来这边已经受够了各种冲击,不需要再多一种了。 是因为厉婷婷见了秦子涧、彻底绝望了,于是也想通了,是么? 但是看见他们,厉婷婷还是一副没好声气的样子。 “侯爷这半个月上哪儿去了?”她问。 “回家了。”姜啸之如实回答道,“家母身子不大好,得回去看看。” 他说得这么诚恳,厉婷婷也不好再给他冷脸看了。 然后,姜啸之又问起她最近如何。 “我在找工作。”她哼了一声,“你看,简历都打印出来了,也在人才网上挂了名了。这下你安心了吧?” 姜啸之看看桌上,果然堆着一叠简历,看来厉婷婷是守约了。 萧铮说:“房子的事儿,陛下已经应允了。皇后可以搬过去和臣等同住,但是陛下吩咐,一旦皇后找到工作,必须分摊物业费和其它费用。” “就知道他不会饶过我。”厉婷婷淡淡道,“行啊,我同意。” 既然谈妥了,那就开始着手搬家。 萧铮的“未婚妻”交给他的,是一套三层别墅,厉婷婷挑了三楼最好的一间主卧,她说她要一个房间就够了。 剩下的房间,姜啸之一间,萧铮一间,游氏兄弟一间,丁威裴峻一间。 于是,六男一女的混搭宿舍,也就宣告诞生。 锦衣卫们的东西并不多,一天之内就搞定了。厉婷婷的东西很多,小部分是日常用品,大部分则是她的哲学书和繁复的绘画用具。光是搬运她那些砖头一样的书,锦衣卫们就累得够呛,搬运过程中,游迅偷偷把每一本都翻了翻,却发觉他一本都看不懂! “皇后学问真大!”他由衷赞叹道,“难得有这样的天书:字儿我全认得。可一句都不明白它在说什么!” 厉婷婷坐在副驾驶座,噗嗤笑出声来。 “字儿你怎么会都认得的?”她扭头看看游迅,“不是简体字么?” “臣等刚刚过来时。赵王给每人发了一本新华字典。”游迅恭恭敬敬地说,“臣不光认识简体字,也认得英文的。” 厉婷婷听了大为吃惊! “你认得英文?!认得多少?!” 游迅还没回答。游麟却嗤之以鼻:“他的英文,刚刚到‘不会把av错下成gv’的程度。” 游迅哭丧着脸道:“大哥。我没那么差!” 厉婷婷想笑,但游麟这话实在太不正经,真要跟着笑,与她身份不符。 她咳嗽了一声:“你们全都学了英文?” 姜啸之摇摇头:“臣没有学。” 厉婷婷诧异扭头看他:“为什么不学?” “为什么要学呢?”姜啸之开着车,淡淡道,“臣也不是这儿的人,更不用在这儿谋生。既不考级又不考职称。洋人那些大舌头的话,臣听不顺耳。” “好理由。”厉婷婷嘟囔了一句,也不知是讽刺还是无奈,“赶明儿,宗恪也搞个狄语四六级,直接和月俸挂钩。” “那陛下自己都得作弊了……”游迅也嘟囔。 一车人暗笑。 “真没有英文学得好的?”厉婷婷又问。 “有。”游麟恭敬道,“萧佥事的英文很顺,还有个洋妞朋友。” 厉婷婷吃惊不小,她看着姜啸之:“真的?” 姜啸之点点头:“萧铮很聪明,什么都学得好。” “哆啦a梦嘛。”游迅嗤嗤笑道。“这两天累着他了,得多买两袋铜锣烧,犒劳犒劳。” “等会儿进去空房子,记得先拿东西敲一敲。”姜啸之说。“萧佥事怕老鼠,让老鼠们回避一下。” 厉婷婷撑着笑意,好奇问:“真的怕老鼠?” “真的。”游麟点头,“昨晚在厨房,他看见一只耗子,叫得全楼都听见了,吓得抓着侯爷不放,一定要逼着我们凌晨两点搬家。” 厉婷婷笑得死去活来。 好在萧铮和丁威他们在另一台车上,他们说这些话,当事人听不见。 忙忙碌碌搬了一天东西,然后每人收拾自己的新住处,期间仍旧是游麟做饭,因为刚搬进来,冰箱刚刚插上电源,里面几乎没什么食材,所以他下了一大锅鸡蛋番茄挂面,盛出来正好六碗。 姜啸之吃了两口,又看看锅里:“没了?” “呃,就煮了这么多。”游麟说。 姜啸之一皱眉:“那皇后怎么办?” 游麟犹豫片刻:“下官怕她不肯吃。今天出门时叫她一同吃早餐,她不是也不肯么?还说什么不和咱这些狄人同桌……” 姜啸之摇摇头,放下筷子起身:“你赶紧再去下一碗,我去喊她。” 他上楼来,到厉婷婷的房间,敲了敲门:“皇后?” 过了一会儿,里面传出厉婷婷的声音:“门开着。” 姜啸之推门进来,厉婷婷的屋子里,东西收拾了一半,书摞的这儿一堆那儿一堆,床铺也没有铺。但是厉婷婷却坐在书桌前,对着一个相框发愣。 那是她的全家福相片,里面有厉鼎彦夫妇,还有阮沅。 姜啸之小心看了看厉婷婷,她的表情有些茫然。 “有时候,人会分辨不清,到底谁才是自己的父母。”厉婷婷突然说。 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像颗小石子,击中了姜啸之的心! “一般人,体会不到这种滋味。”她盯着相片,慢慢说,“你们这些体会不到的,应该很幸福吧。” 姜啸之答不上话来! 厉婷婷没听见回音,她扭脸看看神色古怪的姜啸之,恍然大悟! “哦,我忘记了,你是周太傅的养子。”她说着点点头,“你也有两对父母。” “……是。”姜啸之哑声道。 “还记得他们么?”厉婷婷忽然问,“记得你的生身父母么?” 姜啸之点了点头。 “他们是什么人?” “不是什么人。”姜啸之终于恢复了平静,“一对苦命的夫妇而已。” 厉婷婷摇摇头,不再继续问下去。她站起身来:“有事?” “晚餐做好了,皇后下来一同吃么?”姜啸之问。 厉婷婷看看手表,迟疑道:“不了。等会儿我自己……这附近有超市么?” 姜啸之想了想,又道:“游麟煮的番茄鸡蛋面,味道还行。今天皇后就先将就一顿吧。” 他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厉婷婷也不好再坚持,只得点头道:“好吧。” 吃过饭。游氏兄弟和丁威、裴峻四个,陪着厉婷婷去附近超市购物。他们都有需要买的东西,姜啸之说,这次安家费是统一预算的,所以厉婷婷用不着单独出钱――但她所花的费用,不能超出预算的六分之一。 哆啦a梦的预算不在里面,因为他自己在挣钱。不用花费公款。 于是那个名叫“罗马花园”的小区附近的沃尔玛超市里,当天傍晚,就有了十分古怪的一幕:一个穿套装的女人,带着四个黑衣男人,她指点什么,男人们就会去拿什么。但并不是任何商品都行,因为其中一个男人,手里拿着计算器。如果他摇头,女人就会愤愤不平的把东西放回去。 “枕头质量太差了,脖子会很疼!”她很生气的盯着那个拿计算器的男人。 男人在计算器上敲打了一阵。然后抬头,恭敬地看着她:“皇后,您可以把那台松下的蒸脸器剔除出去,这样。您就可以买最贵的枕头了。” “我可真幸福。”厉婷婷一面把那台蒸脸器放回到货架上,一面讽刺地说,“人家都是带着一个男人来超市,我带了四个――带四个也不及人家带一个!” 那四个人,全都默不作声。 知道自己不能得寸进尺,厉婷婷悻悻回到家纺卖场,她从头逛到尾,也定不下心意来买哪种床罩。 最后,她干脆抬头看着那四个,问: “丁威,你们来看看,哪床好看?” 四人全都不动! 厉婷婷叹了口气,,尽量用温和的语气道:“我挑花了眼,看不出哪种漂亮了,你们帮忙鉴定一下。” 那四个人迟疑地看着她,又互相对视,最后彼此确认,厉婷婷是真心向他们咨询,便放下心来,围拢过去。 “红的好,那个大红绣凤凰的!”游迅说。 “好个屁!太红了,那是新娘子房间才用的。”游麟说,“不如旁边紫色的素淡清雅。” “紫色太闷,那四周都是树,房间本来就暗,我觉得紫色不好。”丁威摇头,“大红的不能用,就用浅粉的嘛。这种有兔八哥的多可爱!” “你多大了还用卡通床单?”裴峻一脸不屑,“皇后该买这床苹果绿的,新生活新开始!生机勃勃!” “有没有一点审美能力?!床罩还生机勃勃……又不是桌布,活像铺了一床韭菜,绿莹莹的难看死了!” “你那床红的又好到哪里去?莫不是你小子想媳妇了,光捡着红的买?” “乱说!又不是我买,是皇后在买床罩!那床红的再不好,也比一床的兔八哥强!” “喂!我的兔八哥招你惹你了?!” “绿的好!绿的生机勃勃!” “丑死了!紫的才好!” “恶紫夺朱懂不懂?粉色的兔八哥最好!” “红的红的红的!” “红什么红!再叫我揍你!” “大哥!丁威欺负我!呜呜呜!” “敢欺负我弟弟?!晚上我带着哆啦a梦来教训你!” “丁威!赶紧去玩具柜买只电动老鼠!……” 厉婷婷脑壳都大了! 她冲着他们大吼:“都给我滚!” 那四个顿时不出声了。 “去买你们的东西。”她厌倦地摆摆手,“我选好了,到收银台等你们。” 那四个臊眉搭眼,互相瞅瞅,嘀咕着转身离去。丁威走了没两步,又转头过来,举了举计算器:“皇后,提醒一下,您只剩下三百预算了。” 厉婷婷瞪着他! “就买那床兔八哥的吧,多好看啊!价格正好在预算里头……” “走你!” 丁威缩缩脖子,扭头走了。 等他们都走了,厉婷婷不由扶额:往后,她就得和这群小子住一块儿了。 这样子,真的没问题么?(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十二章 住处初步安定下来了,各人的房间也都收拾妥当了,这时候,姜啸之就觉得有必要指定一个“住宿公约”。 毕竟,这房子不是他们的,毕竟,这是男女混杂住在一起,毕竟,他们是在和皇后同一屋檐下。 公约的内容大部分都很正常合理,比如保持卫生,垃圾轮流倒,冰箱一人一层,私人物品不要放在公共区域,每晚无特殊理由,准时十二点锁门,不回来睡的,要提前给姜啸之打电话提出申请等等。 但是其中有一条,是针对厉婷婷的:不准她把异性带家来。 厉婷婷为此十分生气,她说她上了班就会缴房租,凭什么不准她带男人回来? 姜啸之很平静地说:就是不准。如果厉婷婷坚持,那她就只好从这儿搬走。 厉婷婷无言,最后她说,为了公平起见,他们也都不许带女人来。尤其不许萧铮把女人带来过夜。 锦衣卫们对此都没意见,萧铮也微笑说没问题,反正他总是去女人那儿过夜。 住处安定下来了,厉婷婷也开始专心致志找工作。 起初几次面试,都是姜啸之开车送她去。后来厉婷婷就不让他跟着了。 “去面试还带着保镖,这种人哪个公司敢要?”她白了姜啸之一眼,“甭跟着了,我坐公汽,往后真的上班了,你们陛下也不可能心甘情愿给你贴补汽油钱。” 跟了两次,姜啸之看出厉婷婷不会再捣鼓诡计,于是也就不再跟着她了。 厉婷婷的求职生涯,一开始不太顺利。 每天早上,厉婷婷会和他们说,今天几点有个面试。是什么公司,在什么地方,因为她的行踪都得申报。然后晚上回来。锦衣卫们看看她的脸色,就大约明白了:今天又没戏。 厉婷婷刚开始,闭口不谈找工作的事。她大概认定那些和他们无关,或者觉得讲了也白讲。他们都听不懂。 但是后来遇到一些囧事,厉婷婷就忍不住在晚餐的饭桌上发牢骚。 “……问我什么星座的,我说我是射手的,那个hr就一副了然的样子,说:哎呀你是射手的?我们公司不要射手座的!” 游麟听得一头雾水:“为什么不要?” “说,射手座的太自我为中心,太自由散漫。无法融入他们的集体里,会破坏公司的团结心!” 游迅差点把面条喷出来! “哪有这样的公司!”厉婷婷愤愤道,“哪有拿星座来挑人的?!既然不要射手座的,一开始怎么不在人才网上标明呢?下次是不是还得给我排个八字?!” “下官上次给陛下处理应聘资料,他可没说要看星座啊。”萧铮摸摸下巴,“不如,娘娘,你去应聘陛下的公司,他正好做人力总监。” “闭嘴!”厉婷婷没好声气地说,“我就是去扫大街。也不去他的公司!” “……” “告诉你们吧:做hr的,全都是一丘之貉!”她恨恨端起没吃完的面,咚咚快步上了楼。 后来次数多了,姜啸之就忍不住劝厉婷婷。沉住气,别被这一次次的拒绝给弄灰心了。 那时候俩人在厨房里,厉婷婷蹲在地上,埋着头,一声不响摘着小葱。 今晚她来做饭,这是她主动要求的,这一个多礼拜,都是丁威他们做饭,她一直跟着吃,不好意思。厉婷婷说她也该来做一餐饭。 她这天买了卷心菜还有熟鸡,又买了条鲫鱼,打算做红烧鱼。这几天大家都吃得很简单,丁威他们在跟着萧铮学车,游氏兄弟在宗恪那边有事,姜啸之在给宗恒打零工,大家都忙,也就没空好好做饭。 “反正陛下也没有给皇后限期,这家不行,就再去找下一家。”姜啸之说。 厉婷婷的样子有点垂头丧气,好半天,她才低声说:“我知道。” 姜啸之走到水池边,弯腰小心翼翼收拾着那条鱼,他不是做家务的人,那几个其实也不是,大家全都从头学起。 厉婷婷抬头看他弄那条鱼的古怪姿势,不禁皱起眉头:“没弄过鱼?” 姜啸之看看她,老实回答:“没有。” 厉婷婷叹了口气:“您是不进厨房的贵公子。得了,先放那儿吧,等会儿我来。” 姜啸之想了想,道:“臣慢慢弄,总得有第一次。” 一边收拾着鱼,姜啸之一边说:“这种事,一回生二回熟。找工作也是一样。” “我是受了诅咒了。”厉婷婷嘀咕说,“和你不同。” “什么?”姜啸之一愣。 厉婷婷起身,把摘好的葱放在水柱下冲洗,她淡淡地说:“我爸说,我不听他的安排,自己一意孤行,闯不出去的。” “老太爷给您什么安排?” “他叫我去教书。”厉婷婷垂着眼帘,笑了笑,“他找了熟人,对方也同意,一家二级学院叫我去教书。” “给人当先生,那不是很好么?”姜啸之好奇,“而且还是大学呢。为什么皇后不肯?” “无聊。我不喜欢那种工作,进去第一天,就知道到退休之前是什么样了。”厉婷婷低头,细细洗着小葱,“我喜欢画画,可我爸不肯。” “为什么不肯?” “是打小的事儿。”厉婷婷苦涩一笑,“他怕我真的画出来了,成了名,被你们陛下追查到蛛丝马迹,暴露了行踪——之前我在宫里画了那么多,宗恪早就看熟了,一落笔,他就知道是我画的。” 姜啸之不知说什么好。 厉婷婷洁白如玉的手指,在同样碧绿如玉的葱管间抹过,天气凉了,水溅到手上,冰冷。 “担心太过,干脆连毛笔也不让碰。送阿沅去少年宫学毛笔字,不许我去。也是怕我真学出了名堂,一落笔就被你们陛下发觉。” 姜啸之轻轻叹了口气:“老太爷用心良苦。” “嗯。可不是,现在明白他是用心良苦了,之前哪里弄得懂?天天为这些琐事和我爸生气。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要画画。”厉婷婷说到这儿。停了停,才又道,“现在想来,纯粹是习惯使然:上一个爹,天天逼着我练字,六岁开始,每天二十张小楷。写得好,他拿红笔圈出来,写的不好,次日加倍罚;画,五天要交出一幅来,握着我的手,一笔笔教我画锦鸡翎子,不能敷衍,敷衍了也要骂,交不出就数落我贪玩……” 姜啸之心里一动。(.好看的小说)他知道厉婷婷说的是景安帝。 “到这边换了个爹,不许画画也不许习字,每天都是数学题和英语。”她笑了笑,“我在作业本上画的那些。都被撕掉烧了。” “有那么严重么?”姜啸之不由停住手,愕然道,“孩子的画也不许留?” “孩子的画?那不是孩子的画。”厉婷婷摇摇头,“我在幼儿园的墙上,画清明殿和紫宸殿,画殿里的铜鹤,描那上面‘清仁明宜’的匾额,画挹翠园的竹子还有荷花……老师说我了不得,要报去市里比赛,我爸却吓坏了,赶紧找来粉刷匠把墙给重新刷了一遍,为这事儿还给我转了幼儿园。” 姜啸之吃惊万分地望着厉婷婷! 看出他的惊愕,她淡淡一笑:“那时候还有残余的记忆,后来就不行了,被云敏用了药,经过改造——不然会有各种奇怪的并发症——所以,我现在已经不算是那边的人了,就算再过去了,头发也长不出来。至于以前的记忆嘛,还不到四岁,就一点点忘干净了。” 姜啸之沉思片刻,才道:“也难怪老太爷会害怕。” “是啊,谁见了不害怕?这哪里是个孩子呢?分明是个怪物。” 她不再看姜啸之,伸手拿过他手里的鱼:“……我来吧。” 那晚厉婷婷做的鱼特别美味,锦衣卫们都很惊讶,没想到皇后的厨艺相当棒。厉婷婷让他们敞开了尽量吃,但她自己心情很糟,吃得不多。 次日是周五,姜啸之去警局,在太平间里陪着宗恒呆了一天,等晚上回到家,发现萧铮没回来,厉婷婷也没回来。 萧铮他知道,多半不回来吃晚饭,估计又是哪个女人把他喊去了。厉婷婷是下午出去面试,现在七点多了,还没回来。 姜啸之换下外套,进厨房看看,裴峻在做饭,菜色非常简单,裴峻手艺不行,萧铮说他“青菜基本靠煮,米饭基本不熟”。好在还有一盘超市买的卤牛肉,裴峻买了两三斤牛肉,足够六个人吃了。 “游麟他们呢?”姜啸之问。 “在打游戏。”裴峻头也不抬地说。 姜啸之摇摇头,出来厨房,他又看看墙上的钟,七点一刻了。 厉婷婷还没回来。 他拿起手机,给厉婷婷打了个电话。厉婷婷在那边接了,姜啸之问她怎么还不回来。 “挤不上车。”她叹了口气,“来了三辆都没挤上去。拦出租人家也不停,正好是交班时间。” “臣去接您吧。”姜啸之说,“再耽误下去就更晚了。” 厉婷婷犹豫了一下,才道:“好吧,麻烦你了。” 姜啸之挂了电话,和裴峻嘱咐了一声,自己拿了车钥匙出门。 厉婷婷应聘的那个地方正好在市中心地带,这个时间,堵车堵得一塌糊涂,姜啸之在路上走走停停,耽搁了四十分钟才到目的地。 这几天降温得厉害,厉婷婷在马路牙子上吹了两个钟头的风,脸冻得乌青。 她上来车里,手捂着脸。 “……冻死我了。”厉婷婷哆哆嗦嗦地说。 姜啸之把车里暖气开到最大,又看看她:“皇后觉得好点了?” 厉婷婷点点头,哑声道:“强点儿了。” 姜啸之开着车往回返,他们那房子接近市郊,地方比较远。 “真要是您在这儿找到工作,那每天都得这么跑了。”姜啸之用后视镜看看她,“您受得了么?” “甭担心了。”厉婷婷笑笑。“人家没要我。” 姜啸之莫名其妙松口气:“……是家什么公司?” “做日化的。” 姜啸之有点奇怪:“那不是皇后您的专业吧?” “我是学哲学的。专业对口只有去哲学院。”厉婷婷淡淡地说,“没所谓是不是我的专业,能干的都得去试试。” 姜啸之闷头开车。过了一会儿,他还是忍不住道:“您喜欢那家日化公司?” 厉婷婷像是累了,她用手撑着头:“不喜欢。” “不喜欢干嘛要去呢?”姜啸之理解不了。“这不是和老太爷给您安排那个学校一样了么?” “不一样,这是我自己找的。” “哪里不一样?您不都不喜欢么?” 厉婷婷揉着脑仁。“你这人,和你说话怎么这么费劲!我不快点找到工作,哪里来的钱?宗恪不是逼着我快点分摊水电煤气物业费么?” 姜啸之苦笑起来。 “陛下没有逼着您分摊这些费用,陛下是说,等您找到工作以后。他也没逼着您快点去找工作啊。” “你不也希望我快点工作、生活尽快上轨道么?难道我躺在家里睡大觉你就高兴了?”厉婷婷奇怪地看着他。 “臣也没逼着您去什么日化公司啊。”姜啸之叹了口气,“既然不喜欢,干嘛还要去呢?皇后您不是喜欢画画的么?您之前不也给人画插画的么?” 厉婷婷默默注视前方。过了一会儿,才道:“那不是正经工作,钱太少。也不稳定。” 她这么说了之后,姜啸之也不好再说什么,车在灯红酒绿的现代都市车流里,缓缓移动。这情景让姜啸之想起,京师阜河的夏季夜晚,河面上经常漂浮着的一盏盏小莲灯。 小小暖暖的橙色光束,顺着黑暗的河流无声飘向遥迢的远方,一直到海…… “皇后不打算继续画画了么?”姜啸之突然问。 厉婷婷不出声。她坐在黑暗里,眼神怔怔望着窗外。 “如果就此搁笔,多可惜。”姜啸之又说,“要是万一……往后能靠这个吃饭呢?” 厉婷婷笑起来。苦笑,掺着很多疲倦:“做职业画手,你知道有多辛苦,出头的希望多渺茫么?” 姜啸之握着方向盘,过了一会儿才说:“要是再不画画,皇后心里会不舒服吧?” “……” “真的放弃了,再过几年,皇后会后悔的。” 厉婷婷无奈:“井遥的那些培训课程都叫你听去了么?跑这儿来教我followyourheart,你以为你是乔布斯?” 姜啸之想了半天,才道:“皇后,微臣不懂英文。那两句是什么意思?” 厉婷婷无奈之极,随口丢出两个字:“follow是从,heart是心。” 姜啸之在心里琢磨琢磨:“从心?合起来不就是个‘怂’字么?臣可不是那个意思。” 厉婷婷笑起来。 笑过之后,她幽幽地说:“我不能拿画笔。一拿起来,就想起我父皇。” “……” “之前想不起来还无所谓。如今想起上辈子的事儿,我就觉得是这画笔害了他。” 姜啸之不出声。 “宗恪说的对。”厉婷婷淡淡地说,“景安帝一生钟情风月,远君子近小人,不理国事只知画画,最后亡了国……也怨不得别人。” 她的声音到句尾,已经带上了明显的颤音,后视镜里,她的脸瘦得惊人。 终于,他们离开了闹市区,车流渐渐减少,姜啸之开始加速。 “可那是您的父皇,不是您。”他盯着车前,目不斜视,“您用不着替他背负这些。这儿不是华胤,您和他毕竟不同。” 厉婷婷不出声。 姜啸之想了想,又加了一句:“放心好了,您再怎么努力画画,也不会给您的人生造成大规模灾难的。” 厉婷婷惊诧地看着他:“姜啸之,你安慰起人来,还真是一把好手!” 姜啸之也惊诧地看着她:“是么?从没人这么说……” “我是在讽刺你!听不出来么!” “……” 到了家,已经八点半了,姜啸之和厉婷婷进客厅一看,那四个,老老实实站在餐桌前,桌上的饭菜都还没动。 “这是干什么?!”厉婷婷吃惊地看着他们,又看看墙上的钟,“八点半了啊同志们!” 丁威看看游麟,嗫嚅道:“皇后没有回来,姜大人也没回来,臣等不敢擅用……” “我们要是堵车堵到十点,你们难道要等到十点才吃饭?”厉婷婷责怪道,“一个个的都是死脑子,我们回不来,你们就先吃,给我们留点儿就行了。” 丁威他们听她这么说,这才坐下来要拿筷子,厉婷婷又马上打断他们。 “菜都凉了,先去热一热吧。”她叹了口气,“往后别守着这臭规矩了,谁晚回来那是他自己的事儿,没有吃的让他去吃方便面。” 她说完,走上楼梯回房间换衣服,上到二楼,厉婷婷又添了一句:“包括我在内。” 等她回了房间,丁威看看姜啸之:“今天怎么样?聘上了?” 姜啸之摇摇头。 裴峻把菜端进厨房,放进微波炉。 “她干嘛不回华胤呢?”他摇摇头,“当皇后,有吃有喝有人伺候,也不用这大晚上的站在外头吹冷风……真弄不懂。” 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姜啸之只好苦笑。(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十三章 周末,呆在家里的人也没比平时更多,萧铮去找井遥有事,姜啸之继续泡警局,丁威他们去练车,家里只剩了游氏兄弟和厉婷婷。 午饭是厉婷婷做的,昨晚那一餐吃得太凄惨了,青菜全部靠煮,米饭还有不熟,半夜里她一阵阵胃疼,差点爬起来找楼下的裴峻算账。 厉婷婷一早出门,去超市买了新鲜食材,她烧的小黄鱼恰到好处,然后又做了滑藕片和烧花菜。菜不多,东西也很寻常,但是水平比裴峻那个蹩脚厨子就强太多了,游迅感慨说,要是餐餐都是厉婷婷来做多好,他再也不想吃裴峻做的饭了。 游麟瞪了他一眼:“没大没小!皇后是给你做饭的?” 厉婷婷笑起来:“我做就我做。只要我有空。” 这是男人窝,唯一一个手艺不错的萧铮,又不肯给男人做饭吃,于是大家就只有成天胡混,一周倒有一半的时间是鸡蛋面条,因为这是唯一他们都会做的东西。 这样下去不行,厉婷婷想,她做饭就她做饭,多做两餐没什么,总比大家一块儿胃疼的好。 如果次数再增多,那她就找他们收费好了,反正宗恪有的是钱。 吃了饭,游迅回屋睡觉,游麟一个人在客厅继续看他的《法证先锋》,看了没半个钟头,却见厉婷婷从楼上下来。游麟赶紧站起身:“皇后有事?” “没事。”厉婷婷冲他摆摆手,“继续看你的。” 她手里抱着个画夹,指间夹着一根软芯铅笔和一块橡皮,一直走到靠窗的地方,那儿的落地大玻璃把阳光照进来,暖得像个花房。厉婷婷踹掉拖鞋。缩进厚厚的沙发里。 游麟看她真的没事,便也缩回沙发那一头,继续看他的tvb。 厉婷婷埋着头。刷刷画着什么,偶尔抬头看看游麟。游麟没注意她,他的注意力全都在电视屏幕上。 又过了一个钟头。游迅打着哈欠从房间里出来,他看见厉婷婷在画画。便好奇走过去:“皇后在画什么?” 厉婷婷笑起来,举起画板递给他:“看看,像么?” 游迅接过画板,又惊又喜道:“好像!大哥,过来看!” 游麟也凑过来,一看,画板上的人。(.无弹窗广告)却是他自己! 厉婷婷画的,就是在看电视的游麟,她用简单的素描手法,游麟虽然全不懂绘画,看看光影比例,也知道这不是外行的涂鸦。 “这个,给下官么?”游麟问。 厉婷婷点头:“喜欢的话就拿去吧。” 游麟喜滋滋地收了。游迅就问:“皇后,能给我也画一幅么?” “没问题啊。”厉婷婷说。 “不过,我不想要我自己的。”游迅说,“皇后。你能画别人么?” “想画谁?”厉婷婷好奇地问。 游迅欲言又止,脸却红了。一旁,游麟看出弟弟的心事,哈哈大笑! “我知道他想画谁!”他边笑边指着弟弟。“他想让皇后画他的媳妇儿!” 游迅成亲还没有半年,就跑到这边来了,期间只回家过一次。小两口新婚不久,他心里一直很想念自己的妻子。 厉婷婷笑起来:“画媳妇儿也行,有照片么?” 游麟游迅对视了一眼,都为难摇头:“没有。” “这可有点儿难了。”厉婷婷怔了怔,她想了想,拍了一下手,“那就只有一边画,一边修改了。” “啊?” “就是说,我先画一个大致轮廓,是长脸还是圆脸,又或者是瓜子脸……然后游迅看看对不对,哪里不像,我再一点点修改。” 游麟细细一想,他扑哧笑起来:“这不是和刑警队里头,画嫌疑犯的画像一样了么?” 游迅气恼道:“我媳妇儿才不是嫌疑犯!” 厉婷婷也忍不住笑:“人不在现场,又没有照片,现在只有这个办法了。” 游麟说:“这家伙肯定会把他媳妇儿说得像个天仙!等会儿皇后画好了,我来看看就知道他有没有夸大!” 厉婷婷忍笑道:“觉得自家媳妇儿像个天仙,这也没什么错,游麟你别给你弟弟泼冷水。” 于是那天傍晚,姜啸之回到家,一进客厅却发现丁威那几个,全都围拢在厉婷婷身边,好像在看什么稀奇! 他心生好奇,走过去探头问:“在干什么?” 丁威听见他的声音,才抬起头来,他笑道:“大人,皇后在给游迅画他媳妇儿。” 姜啸之更好奇:“画游迅的媳妇?那怎么画?人又不在这里。” 然后他就听见裴峻的声音:“……嫌疑犯描绘法!” 大家一阵爆笑! “你媳妇才是嫌疑犯!”游迅气恼道,“早知道我上次带个dv回去,拍一段给皇后看就好了。” 游麟拍了拍他的肩膀:“别生气,皇后画得挺像的――这比弟妹的真人,还要美上三分呢。” 厉婷婷也听见姜啸之回来了,她扭过头来,得意洋洋举起画板:“看看,漂亮不?” 姜啸之拿过画板仔细瞧了瞧,上面是个瓜子脸的年轻妇人,细眼细眉薄嘴唇,倒有七八分的姿色。 “怎么画出来的?”他有点吃惊。 “我先打个底子,然后让游迅看看哪里不像,再一点点修改。” “皇后可以去警局打工了。”裴峻说。 厉婷婷笑道:“这份工可不好打,画游麟只用了四十分钟,画游迅的媳妇儿,花了我快两个钟头。” 她说着,放下画板,揉了揉肩膀:“唉,接下来第三幅就得收费了啊!” “皇后,这画给我么?”游迅热切地看着她。 “当然。”厉婷婷一笑,“媳妇儿叫什么名字?” 游迅有点不好意思:“嘿嘿,她叫春玉。” 他说到这儿。语气陡然一塞,游迅这才想起,自己媳妇重了皇后萦玉的名讳。游迅一时有点不安。 厉婷婷倒像是全没察觉,笑嘻嘻地低头在画上签了:“春玉新婚快乐。” 画作最下方,又签上了她自己的名字。 她把画从画板里拿出来。递给游迅。后者喜滋滋接了,道了谢。一群年轻人簇拥着游迅回到房间,话语里不乏羡慕和调侃。 等他们走了,厉婷婷才小声说:“我把眼睛的间距画大了。” 姜啸之一愣。 “游麟说应该更窄一些,我没理他。”厉婷婷低声笑起来,“我还把下巴画得长了一点。” 姜啸之也无声笑起来,他记得游麟刚才嘀咕的“比真人还美三分”。想必厉婷婷为了让游迅高兴,好心把他妻子的容貌做了些艺术加工。处理得更加符合比例。 “游迅挺疼他媳妇的?”厉婷婷突然问。 姜啸之点点头:“看样子是。总怕媳妇累着了,悄悄和他嫂子说,叫家里的妯娌们多帮帮她。在外头弄点好玩意儿,颠颠儿的带回去给媳妇献宝。” 厉婷婷扑哧笑起来:“小两口挺好的。” 姜啸之淡淡一笑:“可不是。” 厉婷婷扬起眼睛看着他:“你家媳妇呢?” 姜啸之一怔。 “之前我记得,是章文鼎家那个闺女吧?”厉婷婷想了想,“宗恪还和我提过,是叫……叫什么来着?那次进宫来,我瞧着挺漂亮的。” “芸娘。”姜啸之低声道,“皇后,她已经过世了。” 厉婷婷一惊! “什么时候的事?” “好些年了。”姜啸之勉强笑了笑。“一场病,就没起来。” 厉婷婷心生歉意,她尴尬地摸了摸头发:“对不起,我不知道……” “没什么。” 厉婷婷想了想:“没再娶一个?” 姜啸之摇摇头。 厉婷婷想劝。却又不知从何劝起,半晌,只得道:“人都有迈不过去的坎。” 她说到这儿,俩人都不知该如何就这个话题继续下去。 “这么说,皇后打算重新画画了?”姜啸之回过神来,问。 厉婷婷抱着画板,手指抵着下巴,想了想:“嗯。我还是想画画,也许一辈子都画不出个名堂来,可我不想丢。” 姜啸之琢磨了一会儿,才道:“一心求名利,那也出不来好画。未来的事儿谁说得准呢?也许哪天皇后真能画出些不得了的东西。” 厉婷婷笑起来:“所以我说,井遥的那些成功课程都叫你听去了。” 她很漂亮,人比画还美。她笑起来,比不笑发怒的时候好看很多,她心情愉快的时候,那种与生俱来的光彩,宝石般单纯璀璨,像云雾散去的阳光,美得令人屏息。姜啸之心中暗暗一动,他发觉,这是他第一次,单纯把厉婷婷当做一个女性来打量…… 发觉他在发愣,厉婷婷抬眼看他:“怎么了?” 姜啸之掩饰地咳了一声:“哦,其实臣……是想,皇后既然能给不在场的人画,那,可否帮臣画一副?” 厉婷婷有点吃惊:“当然可以,你想画谁呢?” “微臣的一个……长辈。” “周太傅么?还是周夫人?”厉婷婷说,“他们我都认识,大致容貌我也记得……” 姜啸之摇摇头:“不是他们,那人……已经过世了。皇后没见过他。” “哦。” 厉婷婷觉得这对话有几分古怪,不过她感觉得到气氛不对,似乎自己不好再继续探问下去。 “行啊。”她站起身,“晚上等吃过饭吧,到我房间来。” “呃,是要画很长时间?”姜啸之惴惴不安地问,“不会打搅皇后休息?” 厉婷婷白了他一眼:“别假模假式的好不好?不过两三个钟头,耽误不了我的。” 姜啸之想了想:“这一幅画,要收费?” 厉婷婷苦笑:“收什么费?那是说着玩的。我现在笔头还挺生疏,正好借你们几个,帮我练练笔。” 她收拾了画板,抱着上楼,走到楼梯上又对姜啸之说:“对了,以后别叫裴峻进厨房。他做什么我吃得都胃疼!” 姜啸之苦笑:“可是皇后……” “我知道,你是怕没人做饭。我也不指望你那手艺。”厉婷婷悻悻道,“往后我来。” “啊?!” “我自己也要吃饭,这累不着我。”她快快地说,“而且人多反而好做饭――我拿这个抵物业费和网费,行不行?” 姜啸之无奈:“既然皇后同意,臣没意见。”(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十四章 晚餐,依然是厉婷婷在做,裴峻想进厨房她不肯,说裴峻做什么都像下了耗子药,能吃死人。裴峻哭丧着脸说那我打个下手,跟着您学学,行不行。 厉婷婷这才同意。 晚上厉婷婷做的是青豆肉丁,白菜肉丝,青椒牛肉,酸辣鱼,还有一个紫菜鸡蛋汤。 她和裴峻说,自己是跟着妈妈任萍学的,任萍烧的一手好菜,她的水平就次一些,刚刚及格。 晚餐大家吃得很愉快,好菜进了嘴里,让皇后做饭很不妥这种话,也没人说了。期间大家讨论起为什么萧铮做菜要挑食客性别,厉婷婷哼哼说,那是因为他“什么事都计较个投入产出”。 “他给女人做饭是为了拿美食哄人家,最后和人上床。”她讽刺道,“给你们几个大老爷们做饭,有什么好处可言?一个个吃得肚子溜圆,扔下一堆锅碗瓢盆给他洗,他快乐得起来么?所以他要做得很难吃,让你们再也别拉着他做这种赔本买卖。” 今晚萧铮照例去他的“女友”那儿过夜,所以大家肆无忌惮地说着他的八卦。 丁威嗤嗤笑道:“皇后这么说,往后哪天,万一萧叮当给我们做的菜变得好吃了,我们不是就得当心了?” “那倒不至于。”厉婷婷笑起来,“性向这玩意儿是天生的,很固定,萧佥事对男人不感兴趣,看来这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他又不是井遥。” “井统领最近好像找了个‘伴儿’。”游迅嘀嘀咕咕地说,“挺漂亮的男孩子,就是有点儿……娘。” “伪娘?” “不是啦!别瞎用词。只是有点扭捏而已。” “像泉子。”游麟下定义说。 “嗯嗯,像他,尤其眉眼像。”其他几个纷纷附和。 厉婷婷悻悻道:“哪儿来的男孩子?酒吧里认识的?” “不是,皇后。那人是大学生呢!”游迅很神秘地说,“学什么……金融的,家里很有钱。我见过。井统领很宠他。” 厉婷婷更无奈:“真好,有钱又有人,井遥不吃亏。” “说起井统领。上次他和我说,陛下也会做一手好菜。”裴峻夹了一筷子牛肉。随口道,“连翼他们总去蓝湾雅苑打抽丰,不过现在没这福分了,陛下说他太亏本,做好一碗菜,出锅没十分钟就光了,他自己都吃不着。” “是很亏。之前和皇后一样,一到周末,就得伺候连翼那群吃货……” 提到宗恪,话题变得微妙:宗恪在蓝湾雅苑给禁军们做饭。厉婷婷则在这儿给锦衣卫们做饭。 “别拿他来比我。”厉婷婷冷冷道,“在我的饭桌上,不许提他。” 她这一句话,所有人都不吭声了。 姜啸之闷头吃饭,他觉得,这俩人依然像刚分手的离婚夫妇。 晚餐后丁威他们收拾厨房,厉婷婷上楼去洗浴。大约九点差一刻,人都散了,姜啸之看看手表,这才上楼去。敲了敲厉婷婷的房门。 “进来吧。” 姜啸之依言推门,进来房间一看,厉婷婷换了一套碎花棉睡衣,刚刚洗过的头发还没干,湿漉漉披在身后。 姜啸之一愣,他的手放在门球上,一时不知该进来,还是该退出去。 “进来吧。”厉婷婷看了他一眼。 姜啸之不动。 察觉到他的犹豫,厉婷婷低头看看自己的衣服,她叹了口气:“这还不行啊?非得逼着我穿套装么?人家穿着睡衣上街呢,我是不想在家还那么正经,太累了。” 她这么说,姜啸之也不好再计较,只得进来房间,不过他没有关门,为了避嫌,这一点他还是懂的。 厉婷婷梳着湿头发,一面收拾着桌子上的东西,她指了指房间的一张安乐椅:“坐那儿吧。” 姜啸之坐下来,但并没有放松,他坐得笔直。 厉婷婷放下梳子,用一块手帕把长头发系起来。因为刚刚沐浴过,她的脸红润水灵,行动时,会散发出沐浴乳的香味,像某种夏季瓜果的清芬。 她将台灯拿过来,照在床上,然后在床边坐下来。 “那么,说说那个人。”她抱着画夹,在姜啸之对面坐下来,“是你的……长辈?” 姜啸之一点头:“已经过世很多年了。” “这样啊。”厉婷婷沉思道,“这可就得费点功夫了。” “怎么呢?” “时间太久了,你的记忆不再像最初那么可靠,有可能某些部分已经不太清晰……” 姜啸之不认为会这样,那张脸,他永远都记得,每一个细微之处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不过没关系,咱们慢慢来。”厉婷婷指了指安乐椅,“坐得舒服一点。” 姜啸之一愣。 “我是叫你,别绷得那么紧。”厉婷婷叹息,“你的背部靠着椅子,放松,这样的话,思维才能敞开,陈旧的记忆才能被召唤出来。” “催眠?” 厉婷婷抿嘴一笑:“差不多。” 静默了一会儿,厉婷婷悄声问:“看得见那张脸么?” 姜啸之默默注视着虚空,他点了点头:“看得见。” “好,那咱们就开始。” 那是一张被尘封了许久许久的脸孔,但是,就像落了浮灰的镜子,只要记忆之手轻轻拂去灰尘,那张面孔就会清晰无比地出现在姜啸之的心里。 那是一张刚毅的,带着些狠劲儿的男人的脸,大约四十岁上下,丹凤眼,眉毛浓得近乎夸张,鼻梁长而窄,下颌有些宽,整体线条十分粗犷,但是嘴唇却薄得像个女人,而且用力抿着。 在姜啸之轻声的“是,就是这样”和“不。要再宽一点”之类的提示之下,这张脸,慢慢出现在厉婷婷的笔下。那双炯炯的眼睛,因为她的刻画,显得栩栩如生。好像在活生生瞪着注视他的人。 一个多小时后,画作基本完成。厉婷婷吁了口气,把画夹递给姜啸之:“整体看看,像不像?” 姜啸之接过画夹,细细看着画作。他的嘴唇微微发白,三十年了,他再也没有见过这张脸,那边的绘画风格和现代素描完全不同。根本没法画出他心中的这张脸。 如果不是拜厉婷婷所赐,也许,他再也没法看见这张脸…… “非常像。”他的声音竟有点抖,“所有的地方,都一模一样。” 如果不是竭力忍耐着,姜啸之觉得自己会当场哭出来! 厉婷婷心里一动,她试探着问:“是你的什么人?” 姜啸之的样子,仿佛有些心神不定,他低声重复道:“是臣的长辈。” “我没有见过他?” “没有。” “已经过世很多年了?” “……是。” 答这个“是”字时,厉婷婷吃惊地看见。姜啸之的眼眶,隐约泛起淡淡的红。 “看上去,好像不是普通百姓?”厉婷婷试探着,悄声问。 姜啸之摇摇头:“不是百姓。他……” 他没再往下说。厉婷婷看他这样,一颗心顿时揪成一团。 “……是个英雄人物?” 姜啸之盯着画面,好半天,终于点点头。 厉婷婷的心中,一时翻江倒海! “画夹给我。”她突然伸出手去,夺过了画夹! 姜啸之愕然看着她,他看见,厉婷婷拿过画笔,在画像上打了个大叉! “皇后!……” 姜啸之跳起来,他伸手去夺,厉婷婷一把扯下那张画,还试图把它撕成两半! 姜啸之都要疯了!他死死抓住厉婷婷的手,想阻拦她。 “皇后你疯了!”他吼道。 姜啸之手上的力气那么大,厉婷婷疼得眼泪都出来了,可她就是死抓着画纸不肯放! “是啊!我疯了!居然给你们这些臭马贼画画!”她尖叫道,“我知道这是谁!我知道!这是宇文翔!” 姜啸之呆了! “……是你的主帅!是一手把你提拔到身边的恩人!”厉婷婷的声音都变了调,“是那个杀得定州鸡犬不留的杀人狂魔宇文翔!” 姜啸之浑身发抖,他慢慢松开双手。 “他对你有知遇之恩,把你从无名小卒提拔到副手,所以你才这么想念他!他死了,你才做得了驰龙军的主帅!呸!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厉婷婷双手撕着那张画,撕成两半还不解恨,她又把它撕得更碎,碎成一小片一小片的细屑。 然后,她把那捧细屑,往姜啸之脸上狠狠一抛! “让我给你画宇文翔?!休想!你趁早死了这份心!我画谁,也不会画这个杀人狂!” 姜啸之呆愣在那儿,良久,他退后了一步。 像是不认识似的,他定定看着厉婷婷,忽然小声道:“你们难道就没有杀过人么?” 厉婷婷一怔! “你们齐人,就没有杀过我们狄人么?”姜啸之的声音,忽然变得冰冷,“那么,林慕臻,还有……靳仲安,这些人又算什么呢?难道都是双手洁白的观音菩萨?!” 他提到那个名字的时候,嗓子单薄得像张纸。 “你闭嘴!”厉婷婷尖叫起来,“你不配提他们!从你这狄虏的嘴里说出来,他们的英名都被玷污了!” 姜啸之冷笑起来:“英名?林慕臻也罢了,靳仲安已经是你们大齐的罪人了,累累功勋都是为了自己日后的篡位,他勾结狄虏卖国、妄图谋反,他一家老小都是叛逆……为什么我就不能提他?!” 厉婷婷颤声道:“他不是那样的人!是我父皇被奸臣蒙蔽……” “这我就搞不懂了,皇后,您的父皇既然这么容易就被奸臣蒙蔽,他又算得了什么英主?他能洞悉靳仲安谋反,却洞悉不了狄人如此简单的反间计,就这么个明察秋毫之末而不见舆薪的废柴,最后落得亡国,又有什么好可惜的?” “啪!” 厉婷婷一个耳光打过去! 俩人都不动了。 “滚!”厉婷婷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给我滚!” 姜啸之铁青着脸,一言不发从房间出来。他站在走廊上,呆呆望着一地白练般的月光。 他的身后,厉婷婷砰的关上了门,屋里隐隐传来哭声。(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十五章 接下来的几天里,厉婷婷和姜啸之的关系变得很僵。(.无弹窗广告) 有应聘机会,她还是照常出门,没事的时候,她依然会去超市买些新鲜菜,做饭给那群锦衣卫吃。但是在家里遇到姜啸之,她会目不斜视,就像看见空气一样。 她也不理姜啸之,姜啸之和她说什么,她都当没听见,弄得姜啸之没辙,只好叫手下人去传达。 游迅看这情形,问他哥哥,这是不是就是这边人常说的“冷战”。 “胡说八道!”游麟敲了一下他的脑瓜,“冷战那是发生在夫妻之间,侯爷和皇后是夫妻么?!” “可是我真觉得很冷呀。”游迅不服气地顶撞,“大哥你难道没觉得么?两个人同时在饭桌上,气氛就冷得可怕,再热的汤都要结冰!” 游麟悻悻道:“那你就趁着结冰之前赶紧把汤喝了。” 那天晚上,在厉婷婷房间发生的争执,楼上楼下全都听见了,可是谁也不敢出来劝,更不敢问是怎么回事,只是游麟隐约听见“宇文翔”的名字,于是底下这几个就大略明白了。 多半是厉婷婷又想起大齐亡国的事儿,所以才拿姜啸之撒气。 “哼哼,女人就是这么善变:和你好的时候叫你‘同志哥’,不和你好了就叫你‘狄虏’、‘马贼’。” 游麟瞪了弟弟一眼:“再敢胡说,小心我打你嘴巴!” “我说错了么……”游迅嘀咕。 游麟沉默,过了一会儿,才道:“你又没亡过国,你又没见着亲爹悬梁自尽,你哪里懂皇后心里那滋味?” 游麟毕竟大几岁,说话有道理。游迅不吭声了。 “再说,皇后和侯爷生气,她有断了做饭么?你这几天吃的都是谁炒的菜?”游麟白了他一眼。“吃饭的时候连添两碗,吃完了又说人不好――良心别吞狗肚子里去了。” “那她这么成天把侯爷当空气,也不对呀!” 游麟苦笑:“傻小子。皇后虽然把侯爷当空气,侯爷有发过一句牢骚么?有生过气么?” 游迅想了半天。摇头:“这倒没有。” 游麟笑起来:“所以说,你还不经事。这种事情侯爷自己会处理,里面的缘故,恐怕也不是咱们这些属下能了解的。平日里咱们该怎么对皇后,还是怎么对她。” 游麟说的没错,姜啸之没有为厉婷婷的冷淡态度发过牢骚,因为他心里知道。上次的错在自己。 是他说话太过分了,说人家死去的爹是废柴――这话搁在谁身上,谁受得了? 他知道自己一向都有这个毛病,多数时候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极少数时候,忍不住了,会特别毒舌。对于那些不够了解他、和他不够熟悉的人来说,偶尔撞上姜啸之的一次“毒舌”,会觉得特别崩溃。 但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现在想收也收不回来了。姜啸之无奈,只好硬着头皮面对厉婷婷的敌意和冷漠。 一个礼拜之后,某天傍晚。厉婷婷满面春风回到家里,她说她找到新工作了。 对方给她的职位,是一家化妆品企业内刊的美编。企业本身有知名度,还算靠谱,而且美编这工作,厉婷婷自己也挺喜欢。在企业做内刊不比普通杂志的美编,没那么辛苦挣命,厉婷婷也就有精力画自己的画了,再者,对方开的薪水不算低,虽然内刊之类的,不会有太大的发展空间,但厉婷婷也可以同时接外头的零散活,甚至可以借机学点设计,这样途径就多了。 于是皆大欢喜。 厉婷婷还没拿到薪水,却说要请客,那天她拎回家好些东西,又买了只咸水鸭,那鸭子油光光的,又肥又大,惹得游迅直咽口水。 “等着。”厉婷婷笑吟吟道,“两个小时之后就能上桌。” 她一头钻进厨房里开始忙活,也不让裴峻打下手,说他碍事又粗心。 前几天有次是裴峻洗的菜,他信誓旦旦说,每根叶子都洗得干干净净,结果,下锅炒到一半,愣是炒出两个小蜗牛来,气得厉婷婷揪着他的耳朵,让他对着蜗牛念检讨。而且有裴峻在捣乱,厉婷婷给他收拾烂摊子也很费神。 那晚,厉婷婷准备了七八个菜,又煲了骨头汤。 做到一半,她从厨房出来,却见一群锦衣卫正围在厨房旁边,不知在叽叽咕咕什么。 “怎么了?”她好奇,“都围在这儿干嘛?” 大家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游麟转转眼珠,急中生智:“……闻味儿。” 厉婷婷忍不住笑起来:“甭着急,马上就好。” 她用一块花手帕包着头发,以免油盐沾染上去,又穿了身花围裙,厉婷婷这样子,像是个合格的主妇。 等她进去了,锦衣卫们大眼瞪小眼。 “怎么办?说不说?”游迅看看哥哥。 “说呗,不说,姜大人晚上回来吃什么?” 丁威看了他一眼:“要说你去说,我不触这个霉头。” 游麟白了他一眼:“没出息!” “你有出息你去说呀!” “我去就我去!” 游麟一咬牙,钻进厨房:“皇后……” 厉婷婷停住洗菜的手,看看他。[] “那个……”他哑了半天,抓抓头发,道,“呃,是这样:姜大人刚才电话来,说……” 厉婷婷一听“姜大人”三个字,脸色立马沉下来:“他说什么?” “他说他在赵王那儿有事,来了桩案子,全员加班。所以他得晚点回来,估计得过了七点半。” “晚就晚呗,他又不是没钥匙。”厉婷婷翻了个白眼。 “呃,其实臣是想说,咱们得给他留点吃的……” “没那么多可以留的。”厉婷婷没好声气地说,“只有残羹剩饭。不愿意吃。叫他去外头买大餐!” 游麟碰了个钉子,悻悻出来,其余人等看他脸色。就知道没戏唱了。 六点半,厉婷婷的各色好菜纷纷上桌,热腾腾香喷喷的菜肴。引得那几个集体吞口水。 “行了别看着了,不用顶礼膜拜了。”厉婷婷忍笑道。“去洗手盛饭。” 裴峻颠颠儿的去了厨房,先给厉婷婷盛了一碗米饭。 大家也不讲客气,纷纷抓起筷子,游迅说,好吃得舌头都要咬掉了,裴峻说他得努力到下辈子,才能达到这个水平。几个小伙子都很会说话。逗得厉婷婷十分开心。 但是很快她就发现问题:他们吃得都很小心,夹菜,只夹半筷子菜,连米饭都很少往嘴里扒拉。 “尽说话去了,怎么吃不大动?”她看看那几个,“难道不合胃口?” 几个锦衣卫互相看看,都流露出尴尬神色。 厉婷婷不由心头火起! 她“腾”的放下筷子! “不想吃就别吃!”她厉声道,“真不吃,我拿去喂狗!” “啊啊不是!”游迅叫起来,“想吃啊!这么好吃怎么会不喜欢!” 游麟也赶紧抓了个鸭腿到自己碗里:“这个归我!你们都别和我抢!” 大家也像醒悟过来似的。纷纷把好吃的菜往自己碗里添。 看他们这样,厉婷婷才算怒色稍霁,她哼了一声:“知道你们是想给他留着,他自己不早回来。怪谁?规矩已经定下来了,吃饭不等人,他坏了规矩就该受罚。” 锦衣卫们集体把脸埋在碗里,再也不敢说什么了。 七点半,姜啸之到家。 他上到玄关,放下钥匙,迎面裴峻过来,帮他拿过包。 “吃过了?”他看看裴峻。 裴峻神色尴尬,半晌,点头道:“我们都吃了饭了。” “是么,真好。我饿坏了。”姜啸之嘟囔道,“看了一天尸体,早上怕坏胃口,也没敢吃东西,一整天肚子空着……” 裴峻脸色更加难看,他曾经听说,宗恪如果饿肚子就会大发雷霆,现在,裴峻就只好祈祷这位锦衣卫都指挥使,不要有相同的反应。 大概是因为太饿了,姜啸之甚至都没留意属下的神色,他走到客厅,停了停。 “味道蛮香的嘛。”他笑道,“看来今天有好菜吃。” 听见他说话,游迅和游麟从房间出来,脸色都十分古怪。 姜啸之没去理他们,径自快步进了厨房。 厉婷婷和丁威在厨房,丁威在洗碗,厉婷婷则在等咖啡机煮咖啡。 “啊,大人您回来了!”丁威看到姜啸之进来,他不由看了厉婷婷一眼。 “皇后。”姜啸之按照规矩,恭敬问了厉婷婷一声,后者还是老样子,捧着咖啡杯没理他。 “今天怎么样?”他又问。 厉婷婷还是没理他,丁威却在旁笑道:“皇后找到工作了。” “是么?”姜啸之笑道,“那真该恭喜皇后了。” 厉婷婷依然冷笑,不出声。 姜啸之饥饿难忍,转头问丁威:“今晚的饭菜呢?” 丁威满手白泡沫,他停在那儿,咧了咧嘴:“……没了。” 姜啸之一愣:“什么?” “……都吃光了。”丁威艰难地说,“菜全都吃光了,只剩了小半锅米饭。” 姜啸之火往上窜:“不是跟你说了,给我留点儿么!” 丁威还没来得及答,厉婷婷在旁边不咸不淡地说:“是我让他们吃光的。” 丁威不敢抬头。 “是我做的菜,我叫他们尽量吃,一次吃光,免得剩下。”厉婷婷冷冷一笑,“早就说了,回来晚的没饭吃。” 女人嘴唇挂着一抹讥讽,姜啸之不由一肚子火,两个手都握成拳头了! 丁威看上司两眼冒火星,脸色沉得像锅底,心说饥饿的人是可怕的,自己还是快点躲开! 他迅速冲洗干净剩下的碗碟,三两把抹干净流理台,缩头缩脑退出了厨房。 姜啸之四处看看,开始乒呤乓啷翻箱倒柜。 厉婷婷问:“找什么?” “方便面。”姜啸之闷声闷气道。 厉婷婷也不理他,咖啡好了,她给自己倒了一杯,又加了两勺奶。 她拿勺搅着咖啡,慢悠悠地说:“微波炉里有东西,自己打开看吧。” 姜啸之一愣,他走到微波炉跟前,打开炉子。 里面是一盘还很热乎的青椒牛柳。 “只有这个做多了,他们吃不完。”厉婷婷也不看他,淡淡地说,“米饭你自己热一下。” 姜啸之捧着牛柳,很是尴尬,半晌,他才道:“……多谢皇后。” “放心,我不是狄虏,心肠没那么坏。”厉婷婷说罢,轻轻哼了一声,端着咖啡出了厨房。 晚间吃过饭,收拾停当,姜啸之犹豫再三,他还是上了楼,敲响厉婷婷的房门。 “进来吧。”她在里面说。 姜啸之打开门,却没走进去。 厉婷婷一看是他,顿时没有了好脸色:“想干嘛?” 姜啸之嗫嚅,一时不知该怎么开口。 “有话快说!”厉婷婷不耐烦道,“别像个门板似的,挡在门口!” 姜啸之哭笑不得,他只好硬着头皮道:“……皇后,臣是来道歉的。” 厉婷婷冷冷看着他! “那晚,臣有失分寸,说话太不得体。”姜啸之停了停,“请皇后恕罪。” “说完了么?说完了就请便吧。”厉婷婷也不看他,自己走到桌前坐下,打开电脑浏览网页。 “……以及,恭喜皇后找到工作。”姜啸之想了半天,又添了这么一句。 “例行公事的话,侯爷就免了吧。”厉婷婷不冷不热地说,“找到工作而已,又不是生了太子,还要上表你们陛下、再来个大赦天下不成?” 姜啸之被她呛了一鼻子灰,好在他心性宽大,没太在意。 “不用你来做总结,我也知道我爹是个废柴。”厉婷婷拿过咖啡杯,曼声道,“现在废柴的女儿在给你做饭,侯爷你满意了?” 姜啸之咧了咧嘴:“……皇后,这,臣担不起。” “您是赫赫武功侯,有什么担不起的?”厉婷婷讽刺道,“一百年固若金汤的小雍山都叫您给破了,还有什么担不起的?” 姜啸之垂下眼帘,半晌,才道:“其实,我爹也是个废柴。” 厉婷婷一愣。 姜啸之勉强笑了一笑:“是个更废的废柴,不然,也不会叫废柴给结果了性命。” 厉婷婷错愕,她这才反应过来,姜啸之说的是他的生父! 她看着姜啸之,顶灯的光芒落在他的脸上,男人的五官竟有几分扭曲。 “你……” 厉婷婷刚想开口,姜啸之却打断她:“时候不早了,臣先告退。” 说完,他退出去,转身关上了门。(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十六章 厉婷婷找到工作,心情比之前好了许多,她找的那家企业不错,人际关系也简单,一开始工作量挺大,厉婷婷有点吃力,那是因为不熟悉状况,慢慢的习惯了,她也就觉得不错了。 她也有时间画自己的画了,晚上下班回来,吃过晚饭,厉婷婷总是把自己关在房间画画。 不画画的时候,她会下楼来和游迅他们一块儿看电视,这几个都爱看肥皂剧,有时候整晚上就被肥皂剧打发过去了,剧情少有不烂的,几个人边看边骂,气氛却很热闹。 有时姜啸之看见这一幕,也会有种错觉:他们这群人可以一直这样,毫无嫌隙地共同生活下去。 只是一谈起丹珠,厉婷婷还是那副表情:没门。之前萧铮略微试探了一下她,最后也宣告失败。 工作找到了,生活上了正轨,厉婷婷的日子也慢慢恢复了常态,平时她还算好相处,只要不提及宗恪、以及住在宗恪那儿的那位阮小姐,那她就能正常和你沟通。 到现在,不光厉婷婷的生活上了轨道,其余人也渐渐寻找到了在这边的生活主调。 姜啸之现在几乎每天都往警局跑,之前他只是偶尔去帮忙,后来,被那位爱喝酒的科长给怂恿的,不知怎么一来二去,竟变成了警局里正式的一员。因为性格比宗恒更好结交(姜啸之肯陪着局长打麻将,宗恒却办不到),也愿意融入团体,这男人很得警局里的领导们喜欢,从局长到刑警队长再到法医科长,无一不对姜啸之青眼有加。局长甚至说,一看姜啸之的样子,就是个做刑警的好苗子。 宗恒在心中默默滴汗。他的原意并非如此,他自己淌这趟浑水,是出于某些不为人知的苦衷。之前,宗恒给姜啸之精心伪造的那套履历。只是为了方便行动,却没想到如今竟把姜啸之也拉进来了。 姜啸之自己觉得没什么,他是那种可以在任何环境下生存的人,适应力要多强就有多强,而且他喜欢学习和不断进步,反正眼下闲着也是闲着,姜啸之不介意在警局挂职。 至于其他人。游氏兄弟经常得去给宗恪帮忙,丁威他们则跟着萧铮学炒股、管理基金收益,大家全都闲不住。 那天是周末,厉婷婷下午接了个电话,然后她说晚上她有约,不能做晚饭了。 “你们自己解决吧。”她带着歉意看看游迅,“昨晚的剩菜也没有了,或者你们也出去吃吧。” 游迅哀叹:“啊?自己解决……” 游麟瞪了他一眼:“怎么?吃人家做的饭吃上瘾了?还指望皇后天天给你做饭啊?” 厉婷婷笑起来:“偶尔出去吃点也不坏,换换口味。” 游麟问:“皇后和谁有约啊?帅不?” 厉婷婷白了他一眼:“是女的。” “……” “我的好朋友,是个心理医生。(.)”她一面穿上那件纯黑兔毛短外套。一面说,“逛街加上吃饭,和姜啸之说一声,晚上我可能晚点回。” 自从姜啸之道了歉。俩人的关系好歹算有所缓和,虽然厉婷婷对他的态度还是不热情,但总算再没继续冷战了。 “皇后,那女医生,漂亮不?”游迅问。 厉婷婷笑起来,她扬脸想了想:“菱薇啊……挺漂亮的。不过没你媳妇漂亮。” 游迅嘿嘿笑起来。 等到厉婷婷出了门,游迅放下游戏手柄,转头看他哥哥:“咱今晚上哪儿吃?” 游麟没好气,他用手里的英文词典敲弟弟的头:“就知道吃!再这么下去,连翼都比不过你了!” “嘿嘿!大哥别这么说嘛,这么着吧,今晚去吃韩国烤肉?把丁威他们都叫上!哦哦!烤肉烤肉!” 游麟摇了摇头:“我怎么就有你这么个没脑子的吃货弟弟……” 晚上七点,姜啸之刚从警局出来,就接到了厉婷婷的电话。 厉婷婷问他吃过饭没,现在哪儿,姜啸之说他刚和赵王吃过饭,自己正要回去。 “那正好,绕个道,过来接我一下吧。” “好,您现在在哪儿?” “在悲情城市。”厉婷婷报了个酒吧名字,“应该离你们警局不远。” 姜啸之看看手表,算上堵车,半个小时之内就能到。 开车上路,半途姜啸之又接了个电话。是井遥,他受宗恪的吩咐,要把一份东西转交给姜啸之。 “啸之兄现在哪儿?” 姜啸之瞥了一眼窗外:“目前在中山北路。我要去酒吧接皇后回去。” “哦哦!那我正好也过去吧。”井遥说,“咱们就在酒吧见面。” 他又问明了酒吧的地址名称,这才挂了电话。 到了酒吧附近,姜啸之停车进去,今晚有点冷,酒吧的人不像平日那么多,很快,他就在安静的清吧那儿找到了穿黑色短大衣的厉婷婷。 厉婷婷远远看见他来,便扬起手示意。她身边,女伴凑到耳畔说了句什么,厉婷婷笑起来,伸手拍了一下女伴的肩膀。 姜啸之走过去,看看她,他没法在外人跟前开口喊厉婷婷“皇后”。 “我朋友,程菱薇。”厉婷婷做了个介绍。 程菱薇看上去,比厉婷婷小两三岁的样子,人漂亮,但不是厉婷婷的那种漂亮。厉婷婷是刺目的钻石一样,美得不安分,就连她所处的场合也会被她的美给搅动起来。 程菱薇的肤色有些暗,带着不明显的淡淡病容。她是黑短发,细长的脖颈,满脸灿烂微笑,眉眼像四五十年代的好莱坞女星,例如英格丽褒曼,有不为人知的过往,却依然美丽。那种美,很沉郁,不会在第一时间吸引到你。但看着她你就会觉得心里平和舒服。这女性的美,就如姣花临水,默默无声。 和对方打了招呼。姜啸之在厉婷婷身边坐了下来。 “怎么和上次的不是一个人?”程菱薇转头看厉婷婷,“换男友了?” 厉婷婷苦涩一笑:“是啊,家里还有五个备胎呢——他不是我男友。” 程菱薇“啊”了一声。冲着姜啸之羞涩笑了笑:“不好意思,我唐突了。” 这女人性子似乎很活泼。却具有一种难得的老派嗓音,天鹅绒般柔软光滑,每个字的发音都清晰而完整,清脆准确。 和她比起来,厉婷婷某些时候说话,像是嘴里含着一颗糖。 “等会儿井遥要过来,”姜啸之对厉婷婷说。“他有东西要给我。” “行啊。”厉婷婷无所谓地拍拍手,“人越多越热闹,菱薇的男友等会儿也要来接她。喝什么?” 姜啸之摇头:“我还得开车。” “还是喝点什么吧。”厉婷婷朝着酒保打了个手势,“来罐健怡。” 姜啸之对碳酸饮料不感兴趣,不过他也懒得再换。 接下来两个女人又开始叽叽喳喳,她们在谈共同认识的那些人,姜啸之听不懂,也没兴趣问。他今天有点累,只希望厉婷婷能早点结束,他好回家。 不多时。姜啸之就看见井遥进来,但看见井遥的同时,他也皱起了眉头。 井遥身后还跟着个年轻男孩,俩人手牵着手。 厉婷婷也发觉了这一幕。她也不约而同的皱起眉头。 井遥走到近前,看看他俩相似的表情,噗嗤笑起来。 “两位,不必如此吧?” 外人在跟前,他不好和皇后请安。 厉婷婷不悦地瞥了一眼井遥身后那男孩:“他是谁?” “我朋友。”井遥拉了一下男孩的手,“叫他小宝就行了。” “贵姓韦?”厉婷婷似笑非笑问。 男孩的脸涨红了:“不是的!干嘛都这么问我!井大哥,都说了别告诉外人这个……” 小宝是男孩的乳名,既然连乳名都被井遥知道了,想必俩人关系不浅。 小宝长了一张漂亮得像青春偶像的脸,白净斯文,眉眼细嫩,笑起来有点腼腆,厉婷婷没觉得他很“娘”,想必在这一点上,虎豹一样的锦衣卫们有更高的标准。 他的五官,的确有几分像宗恪身边的小太监泉子。 想到这儿,厉婷婷顺口开玩笑道:“井遥,泉子看见你这样会伤心的。” 男孩马上转头看着井遥:“谁是泉子?” 井遥气恼地瞪了厉婷婷一眼:“喂!” 厉婷婷笑个不停。 “井大哥,到底谁是泉子?”小宝还不依不饶的问。 “一个故人。”井遥笑嘻嘻地说。 “故人?有多‘故’?” “很故很故。” 这下,连同姜啸之在内,全员乐不可支! “真的是故人,很多年都没联系了。”井遥安慰道,“不信你问厉小姐。” 厉婷婷也不好继续恶搞下去,她只得道:“真的,他没说谎。是我开玩笑的。人今天没来,不然可以给你做证据。” 男孩也发觉自己不该这样追根究底,他的脸微微发红,低声嘀咕:“我也没想着要证据。” 然后他讪讪起身,去给大伙买零食。 等小宝走了,厉婷婷没好气的白了井遥一眼:“你玩大发了!以为这儿的大学是你逛的相公堂子?” “不是的。”井遥赶忙申辩,“我和他是偶然结识……” “一偶然就结识到床上去了?”厉婷婷悻悻道,“这孩子太小了,井遥,你这是在造孽!” “没有。”井遥笑嘻嘻道,“他满十八了,上个月刚满的。” 这下,姜啸之也跟着摇头不已。 “你别害他。”厉婷婷收敛笑容,郑重地说,“这儿的孩子不比华胤那边,都很单纯,我看他又像个死心眼,井遥,别做得太过分。” 井遥挨着姜啸之坐在高脚圆椅子上,他嘻嘻一笑:“放心好了,我早和他说明白了的:我随时都有离开的权利,当然。他也有。反正我把话说在前头了,大家都不是小孩子了,自己的人生自己负责啰!” 旁边程菱薇听了半天。好奇问:“有钱家的孩子?” 井遥笑着点点头:“爹妈自己都有事业,过两年肯定得出国深造——所以我才不担心,等他去了国外。马上就把我忘了。” 厉婷婷轻轻叹了口气。 家里有钱,教养良好。气质出众有品味,从小呵护着没遇到过坎坷,父母想必也是新式父母,知道宽容、引导和鼓励……这孩子像一瓣刚采出来的璞玉,干净得一丝瑕疵都没有。 然后,不幸,踏上成年的第一步。就落在了井遥的手里。 厉婷婷知道井遥就好这一口,他就喜欢这种干净清秀、家世良好的少年,例如泉子。 他就喜欢在对方还不经世事时,踏进对方的人生里,就像某些人,就是忍不住要去踩还没干的水泥地。以井遥的魅力,以他阅人无数的手腕,很难有人能够抵挡,更多的可能是,被他烙下这鲜明的烙印之后。从此再也无法把他忘怀。 一想起刚才小宝那紧张的样子,厉婷婷就觉得乐观不起来。 不过她知道这里没有她多嘴的余地,这儿不是大延,宗恪都管不了井遥。她又算什么? 而且还是个被废了的皇后…… 趁着小宝不在旁边,井遥把包里的东西拿出来,递给姜啸之。 是个白皮信封。 “是什么?”姜啸之问。 “梁王那边的动向。”井遥低声说,“陛下看过了,说,给你看看。” 他的声音很低,四周不够安静,除了姜啸之,其余人都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姜啸之心知肚明收起信封。 “梁王妃最近频繁回银赫省亲,说是因为银赫王妃生病,其实恐怕不是这回事。”井遥继续低声说,“还有,鹄邪王最近也有使者去银赫。” 姜啸之沉思片刻,才道:“鹄邪王想改变策略?想联合起来,一起向大延发难?” “很有这个可能,”井遥笑了笑,“重耳君登基未久,得有些动作才行,再说他在银赫躲了那么些年,恩恩怨怨的,里面细节不足为外人道。” 井遥将“鹄邪天狼”阙离朔比做重耳,是有缘故的,因为这位鹄邪王曲折的人生,只会令人在第一时间想起这边世界的公子重耳,春秋时期那位著名的晋文公。 “而且——啊!有榛果么?”井遥突然换了话题。 姜啸之一回头,小宝拿了零食回来。 “随便买了一些,自己挑吧。” 他把零食放在桌上,井遥给他叫了很淡的酒,少年挨着井遥坐下来,神情很亲密。 “真搞不懂你。”厉婷婷对姜啸之低声说,“为什么非要和这个基佬做朋友呢?” 姜啸之看看井遥:“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可没告诉我他是基佬。” “那时候他多大?” “八岁。” 程菱薇在旁笑起来:“婷婷,何必歧视人家?” “我不歧视他的性向,我只歧视他这个人。” 然后一群人就围在吧台上喝酒聊天。 “这算什么?”厉婷婷悻悻看看四周,“感觉真怪。” 程菱薇笑道:“不是挺好的?各人有各人的伴儿。” 厉婷婷白了姜啸之一眼:“他不是我的伴儿。” “哎呀别矫情了,暂时算个伴儿有什么不好?” “少废话!你男朋友呢?怎么还不来?” “差不多该到了。”程菱薇抬起头,四处看看,“哎!那不是么!” 所有的人,一起转头朝着她目光以及的方向看过去。 当那个人走进来时,姜啸之忽然觉得,四周的空气一下子被抽没了! 进来的那个人,是秦子涧。(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十七章 程菱薇跳下椅子,冲着秦子涧快步走过去。 其余的人,除了小宝,表情全都僵住了! “这可真是……”井遥不由喃喃。 姜啸之震惊得不能说话,他一时闹不清,眼前这上演的到底是哪一出! 程菱薇挽着秦子涧,蹦蹦跳跳走过来,笑吟吟道:“他是秦子涧。” 秦子涧穿了件橘色的羽绒短袄,黑色长裤,冰雪一样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各位晚上好。”就好像不认识眼前这些人一样,他淡淡打了个招呼。 他的声音又薄又冷,令人不舒服却难忘。 “嗨!” 唯一有反应的是井遥带来的小宝,他像普通朋友那样抬了抬手,又好奇看看井遥:“井大哥,你怎么了?” “没……什么。”井遥费力把满肚子的愕然吞下去,他甚至找不出合适的词汇来和秦子涧打招呼。 似乎全不在意这一点,秦子涧转头问程菱薇:“可以回去了么?” “急什么?既然来了,就坐一会儿再走吧。”她拍了拍旁边的圆凳,“对了,我的朋友厉婷婷。” 姜啸之偷偷看了一眼厉婷婷,她的脸色白得像个死人,手指死死握着酒杯,那样子,像是一碰就会轰然倒地! 秦子涧没有坐,他看了一眼厉婷婷:“厉小姐,晚上好。” 厉婷婷的嘴唇发抖,半天,才“嗯”了一声。 “厉小姐怎么了?”小宝悄声问。 “大概她刚刚撞见了美杜莎。”井遥试图调侃,但他活跃气氛的手法毫无作用。 “走吧,车停在外头,等会儿又有罚单。”秦子涧淡淡对程菱薇道。“而且我晚上还有事。” “这就走啊……”程菱薇有点失望,不过她没再坚持,“那我们先走了。” 秦子涧伸手拿过程菱薇的包。冲着其他人点点头,“各位慢用。” “好的!开车小心!”依然只有小宝扬手和他告别。 那对情侣离去良久,依然没人开口。 厉婷婷哆哆嗦嗦拿起酒杯。一口倒进嘴里,然后她摇摇晃晃站起身来:“……走吧。” 看也不看井遥他们。她快步往酒吧外走去。 姜啸之伸手拍了一下井遥:“先走了。” 他大步跟上厉婷婷。 转眼间,只剩了井遥和小宝两人。 “到底是怎么回事?”小宝困惑不已,“明明刚才都还有说有笑的,怎么一眨眼全跑了?” 井遥摸摸鼻子,苦笑起来。 “而且刚才那位姓秦的先生,真古怪。”他打了个寒战,“好看得让人浑身发毛!” 井遥被他逗乐了。他一手揽过少年的肩膀,斜着眼睛看着他:“真有那么好看么?” “我说错了。不是好看,只是美而已。”小宝摇头,“不好看。倒是有点儿让我反胃,艳丽得让人害怕……” “觉得怕啊?”井遥半调笑半认真地问。 “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俊。” 井遥皱眉:“你这是什么形容啊?杂书看得太多了是不是?” 小宝笑起来。 “不管好看不好看,他还是速速离去得好。”井遥懒洋洋喝了一口剩下的薄荷酒,“那家伙简直像个恶魔。” 听他这么说,小宝皱起眉头:“说起来,这都是井大哥的错。” “怎么是我的错呢?”井遥啼笑皆非。 “美杜莎什么的。肯定是井大哥说错话了。”小宝严肃道,“所以刚才厉小姐才那么生气的。” “搞了半天错还在我了。”井遥悻悻道,“你小子真会作总结。” 回去的路上,姜啸之一言不发开着车。 偶尔。他会从后视镜里,看一眼坐在后座上的厉婷婷。她没哭,脸扬着,脊背挺直,表情却依然僵硬呆板,就像一块被美杜莎注视了的石头。 姜啸之想不出劝解的话,只好闷头不响开着车。 车一直到家,姜啸之停下来,下车,替厉婷婷拉开后座的车门。 厉婷婷慢慢从里面出来,她拎着东西,神情恍惚。 “……我一个人静一静。你自己回去吧。”她哑着嗓子道。 姜啸之不出声,他看看手表,已经十点多了。 厉婷婷也不看他,径直朝着小区花园走去,她的步伐蹒跚,摇晃着,像是要跌倒,但终究没有。 姜啸之叹了口气。 锁好了车,他跟在厉婷婷身后,进了小区花园。 夜已经深了,小区花园里没有人,这是个不大的绿化带,说是花园,其实比人行道宽不了多少。 厉婷婷漫无目的的走着,最后,像是撑不住似的,她随意找了块石凳坐了下来。 姜啸之跟在她后面,停住脚。 他想说天太冷了,别坐石头上吧,会感冒。 可他说不出口。 姜啸之只能笔直站在她身后,一声不响。 过了好久好久,他才听见厉婷婷,用一种梦呓般的嗓音,轻声道:“……我们今天,吃了馆子,逛了两个小时的街,又去了酒吧喝酒聊天。然后呢,她就把秦子涧带到我面前来了。” 姜啸之在心底无声叹息。 “她是除了阿沅以外,我最好的朋友。”厉婷婷说。 所以,这是个三角故事么?姜啸之突然想,像那些婚恋刊物上常常看见的副标题:“我的心上人,竟然和我最好的朋友……” 如果真的这么简单,就好了。事实上这里面,缠绕着太多太多复杂难言的东西,甚至很大一部分,就连厉婷婷都不知晓。 而那一部分,姜啸之却很明白。 “我真受不了看见他们。”厉婷婷的声音,好像能拧出苦涩的汁液,“就算是地狱里的煎熬。大概也不过如此。” 姜啸之思忖半晌,才试探着说:“我还以为,皇后那次已经想清楚了。” 厉婷婷直视着前方黑暗。她自嘲地笑了笑:“你觉得我会想清楚么?” “……” “我和他说,就算他不肯见我,就算他现在……现在变成这个样子。我也还是把他当以前的他。我劝他别再和我哥哥搅合在一起,我不想他也陪葬进去。” 姜啸之心里一惊! 厉婷婷竟然劝秦子涧离开元晟?!这恐怕是他办不到的事。 “我说我们总能找到办法。像模像样活下去,我叫他别再杀人了,我说我这就去找工作,等我稳定下来我们再找别的路,反正丹珠在我手里……” 原来如此。姜啸之心头不由泛起一丝苦涩。怪不得厉婷婷这么快就振作起来、像没事儿似的努力谋生,原来背后还有这番计划。如果不是今天偶遇秦子涧,他们这些锦衣卫。还在“给他人作嫁衣裳”呢。 姜啸之没觉得愤怒,他只想苦笑,厉婷婷想得倒是很好,只可惜这条路,秦子涧是铁定不肯走的。 那个人,已经被毁掉了。 “于是,皇后又觉得无路可走了,是么?”姜啸之突然说。 厉婷婷不吭声,神情还是呆呆的。 “然后,就又想停下来。卡在这儿?”他继续说。 厉婷婷不由微微扬起头,看了他一眼。 姜啸之很少用这种刺人的语气说话,一般情况下,他都是沉默并且平和的。但是那次在屋内的争吵。让厉婷婷暗自吃惊,她隐约觉得这男人内心,深埋着某些格外残酷的东西。 如果有缝隙,它就会像芥子气一样泄露出来。 此刻他这冰冷冷的语气,让厉婷婷不由想起那晚的争执。 “我知道,我这么说,皇后肯定得生气,肯定会说我怎么理解得了。”姜啸之淡淡地说,“皇后这一生所遭受的,的确没多少人能够理解。家破人亡,所爱的人别有怀抱……这种事情凑在一块儿,当然很惨。” 厉婷婷惊愕地瞪着他,她想说你好大胆子!她还想说你怎么敢用这种口气和我讲话! 可她太吃惊了,都说不出话来! “其实很惨的人生呢,臣碰巧也见过几个。就拿皇后认识的人来说吧:井遥两三岁上就没了父亲,那时候他走路都走不稳。他家人丁稀少,井昊将军过世,留下一屋子的女眷,皇后见过井遥的母亲么?一个成日以泪洗面的寡妇,永远活在过去,再快活的人,见了她都会觉得痛苦;赵王的父亲,一生只知道玩乐,先帝爷当着群臣的面骂他是个废物,把他赶出朝堂,母亲则是银赫舞女,身份低贱,连狄语都不会说,被嫡妻欺负得险些自尽;连翼呢,双亲都是财迷,把儿子当成摇钱树,每月月俸搜刮得干干净净,恨不能连母爱都要拿钱来兑换;游麟家里兄弟多,父母又一碗水端不平,怎么都不喜欢大儿子,游麟尽心尽力的讨好也不行,只有最小的弟弟和他好;至于陛下,都不用臣说,皇后早就很清楚了。” 厉婷婷微微张着嘴,她无比诧异地望着姜啸之! “这些人生,皇后觉得哪一个更强些?皇后又愿意和谁交换?”姜啸之讽刺地看着她,“皇后生在天子家里,被严父慈母爱惜呵护着长大,不幸到了十九岁,突然失去这一切――至少您还享受了十九年的幸福人生,不是么?” 厉婷婷努力再三,才从嗓子眼里逼出声音:“……你真是……真是吃了豹子胆!敢这么和我说话!” “臣只是把自己看见的说出来而已。”姜啸之不卑不亢地看着她,“也许是臣的磁场有问题,身边尽是些畸零人,只是皇后,这么看来,大家各有各的痛苦,你应该不是最惨的那个。” 厉婷婷呆愣了半晌,哑声道:“最惨的那个是谁?难不成,是你们陛下?” 姜啸之垂下眼帘,有一会儿没做声。 “皇后要听很惨的故事么?”他突然说,“那我就讲一个。”(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十八章 今晚阴历十五,没有云彩,白雾雾的光线不像月色,却像弥漫的雪霜,显得四周更加清冷。厉婷婷默默坐在密匝匝的藤花架子下面,植物早就枯萎了,只剩了干枯细长的枝条,错乱盘成一团。 “有这么个小孩子。”他突然间开了口,“七八岁上,家里突然遭了难。遭了……贼人。” 厉婷婷一声不响的听着。 “父母兄弟全都不在了,只有这个小孩子逃了出来。他逃出来的时候,身上穿着一套精致的寿衣。是因为,赶巧这孩子重病不起,寿衣其实是早预备下,为着冲一冲的,他就在那节骨眼上装了死,这才逃过一难。” 姜啸之停了停,又继续说,“他从家里逃出来,完全不知如何谋生。他家还算富庶,孩子从小被宠坏了,拿着银子不知怎么花,逃出来时,也不知道防人,手里那点银子很快就叫人骗了去。” 厉婷婷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这事儿,在华胤?” 姜啸之一点头:“就在天子脚下。” 这怎么可能呢!厉婷婷差点叫出来。 但是想想,她还是明智的没出声。 “孩子是从野坟地里爬出来的,身上那身衣裳,没过几天就破烂不堪,白色的寿衣变成了黑的,绸子缎子撕扯得辨不出形状,他没钱,也没吃的,更没地方去。家里……遭了贼,贼人已经把家都占了,他也不敢回去。就一直在这华胤城里流浪,乞讨了半年,最后被一个窑姐给收留了。” “窑姐?” 姜啸之点点头:“那个妓女把他带进妓院,谎称这是她的儿子,为的是怕……怕被那伙强人给发觉。于是这孩子就呆在妓院里。为了谋生,给那些龟奴们打杂。” 厉婷婷默默听着,她忽然不想插嘴了。 “龟奴本来就是妓院里低等的人。给他们打杂的是最低等的。除了收拾清扫秽物,就是洗那些脏得要命的衣服。偶尔还得供那些嫖客出气,那些家伙喝醉了酒。(.)一不如意就拳打脚踢。为了这,孩子的养母和人吵了好几次――皇后。你见过妓院是什么样么?” 厉婷婷垂下眼帘,摇摇头。 姜啸之笑了笑:“是了,皇后怎么会知道妓院是什么样呢?那是个什么诡异事情都能看见的红粉魔窟。收留他的那个妓女,本来挺红,就因为收养了这个孩子,她羞于继续这皮肉生涯,怕这孩子受辱。所以就停了生意。只接些陪酒陪笑的客人。可是这样一来,进账也就少了,孩子要吃饭,她还奢望让孩子继续念书,她不接客,老鸨也成日指桑骂槐。直到有一天……” 姜啸之突然停住,厉婷婷见他住口不说,好奇抬起脸看他。 那时,正巧月光映照在姜啸之的脸上,那张好像由白骨削凿而成的脸。惨白凄厉,毫无血色。 厉婷婷被他这古怪脸色,吓得呼吸不定! “那,她后来呢?”她小心翼翼地问。 “没后来。”姜啸之冷冷吐出几个字。“她死了。” “死了?!” “嗯。” 过了一会儿,好像缓过气来了,姜啸之才继续道:“这样一来,孩子就倒了霉,连唯一护着他的人都没有了。他的日子过得更糟,而且在妓院那几年,和那些龟奴们混在一起,坑蒙拐骗全都学会了,孩子也就学坏了。养母死了,孩子从妓院出来,就成了街上的混混,偷摸讹诈无所不能,除了杀人放火,恐怕什么坏事儿他都干过了。再后来……” 他陡然停住,就好像撞到了一个巨大的节梗,一时,有些不知该如何叙述下去。 “后来呢?”厉婷婷忍不住好奇问。 姜啸之深吸了一口气:“后来,他长大了,喜欢上一户人家的小姐,那小姐也喜欢他,可他知道自己不配。” “不配?” 姜啸之笑了笑:“一个给龟奴打杂的,怎么配得上人家的小姐?所以,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嫁给别人。” 厉婷婷听着听着,忽然觉得不太对劲:一开头,她以为姜啸之在说他自己,但是听着听着却又觉得不像,等听到故事结尾,怎么看怎么和他没关系。 这故事,有个宏大的开头,有个波澜起伏的中间,却有个虎头蛇尾、含混不明的结局。按照常规,后四十章应该描写这孩子日后发愤图强,复仇雪恨,然后做了高官、荣归故里……这才对。 如果这是篇传奇小说,那可真是个烂尾文。 “这也是个家破人亡,心爱之人另有怀抱的人生。”姜啸之说,“这样的故事比比皆是,版本很多。” “是你编的吧。”厉婷婷悻悻道。 姜啸之沉默,突然笑了笑:“皇后要听惨故事,臣只好信口编一个。” “就知道是假的。”厉婷婷哼了一声,“华胤一向太平,官府清明,百姓安居乐业,你们狄虏没进城前,更是人间乐土,什么贼人闯入家中,以至家破人亡……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情!真有这事,我父皇早就扒了京兆尹的乌纱帽了!” 姜啸之静静注视着她,良久,才轻声道:“那么也许,这是发生在某个平行时空里的故事吧。” 厉婷婷白了他一眼,起身往家走:“姜啸之,你安慰起人来,真的是一把好手。” “皇后这是讽刺我么?” “真不是讽刺。”厉婷婷停住脚,看看他,“你深谙安慰之道:以惨制惨。” 姜啸之怔了怔,默默笑起来。 没人看得见,他笑得无比苦涩。 虽然认定姜啸之说的故事是假,但那之后再见到他,厉婷婷心里,总是七上八下的。 她总也忘不了那晚,姜啸之的那种神色,男人如尸骨般惨然的脸。让厉婷婷印象无比深刻,心潮起伏。 她知道,一定是有什么东西。击中了她的心。 几天之后的某个晚上,厉婷婷下楼煮夜宵,锦衣卫们都已经睡了。厨房里就剩她一个人。十一点四十左右,她听见了汽车的声音。厉婷婷打开厨房窗子,探头看出去。 她看见萧铮从一辆蓝色尼桑里出来,同时下车的,是个穿着红大衣的女人。 俩人在门口路灯下缱绻依偎,窃窃私语,久久不舍分离。 厉婷婷看着这一幕,忽然顽皮心起。她拿着汤勺走到大门口,打开门,然后用手里的汤勺敲了敲大门:“萧铮!快回家!我马上要锁门了!” 厉婷婷这一嗓子,灯下相拥的两个人顿时僵住! 恶作剧完毕,厉婷婷忍笑回到厨房,她的身后,隐约传来男女的争辩声,比如“她不是我老婆!”…… 厉婷婷伏在流理台上,狂笑不已! 过了一会儿,萧铮悻悻进来厨房。他皱眉道:“皇后!太过分了!” 厉婷婷努力忍住笑,她做了个投降的手势:“我错了。” 萧铮翻了个白眼,打开冰箱,拿出一罐乌龙茶:“这下好。明天的晚餐还有美人,全都泡汤了!” “会有的,面包会有的,晚餐会有的,美人也会有的。”厉婷婷安慰道,“一切都会有的。” “可是现在没有了!”他恶狠狠道,“皇后一句话就没了!她都已经定了大董的鸭子了!煮熟的鸭子飞了!” “安啦,鸭子多腻!明天买铜锣烧给你。”厉婷婷一点都不生气,笑嘻嘻道,“再说,你不也吓唬了张淳的?你看,咱俩扯平了。” 提到自己的恶作剧,萧铮没话好说了,他只得哼了一声:“皇后干嘛这么晚还不睡?” “啊!正好,我想起来了。”厉婷婷突然叫了一声,“你等一下!” 萧铮莫名其妙看着她。厉婷婷则扔下汤勺和开了锅的水饺,三两步跑上了楼。 几分钟后,她气喘吁吁跑下楼来,手里还拿着个画夹。 奔到萧铮跟前,她把画夹递给萧铮:“看看,像不像?” 萧铮接过画来,凑到厨房不太明亮的灯光下,仔细看了看:“……嗯,有点儿像。” “有点儿?”厉婷婷失望道,“那就是说,不是太像?” “上半部分很像,到下半部分,尤其是下巴和嘴唇,就不太像了。” “是么……”厉婷婷拿过画夹,苦苦思索,“唉,我还以为差不多呢。这怎么办?” 萧铮笑起来:“这有何难?明天,皇后对着姜大人的样子画,不就好了?” 厉婷婷一怔:“什么?” “想要画得像,不就是得对着本人画么?” “谁说这是姜啸之了?”厉婷婷脱口而出,“这不是宇文翔么?” “皇后要画宇文翔?”萧铮喃喃道,“可这……不是宇文翔啊!” “这不是宇文翔?”厉婷婷诧异极了! “这当然不是啊!宇文翔长得根本就不是这个样子。”萧铮也诧异,“皇后怎么想起画宇文将军呢?” “不,不是我要画的,是姜啸之他叫我……” 见萧铮神色不对,厉婷婷心里一动! 她忽然把画板往怀里一收。 “其实我是想画姜啸之来着。”她掩饰着道,“想看看他年纪大了是啥样。行了我……我先去睡。你也早点睡吧。记得把门锁好。” 她说着,三两下盛出水饺,胳膊下夹着画板,飞快奔出了厨房。 留下萧铮一个人握着乌龙茶,站在冰箱跟前,一脸莫名其妙。 然而不多时,男人脸上的莫名神色就慢慢改变了。 它变成了另一种不为人知的凝重神色。(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十九章 接近清晨,秦子涧做了个梦。 他梦见很久之前的事儿,久到他以为自己全都忘记了,可是在梦里,一切竟然又重现在眼前。 他梦见自己急匆匆往护国寺去,就好像那儿有谁正等着自己。 人很多,春光明媚红男绿女,大片的光影无声从他面前飘过去,但是秦子涧明白,他要找的人在护国寺的最深处,护国寺是皇家寺院,后面的地方专供皇室宗亲礼佛。 转过一座高大的佛像,出了佛堂,他就看见站在柳荫下的那个少女了。 她还是穿着那身杨妃色的轻衫,身上也没有耀眼的首饰钗环,她向来性格如男子,不喜那些闺阁之物,只后脑丰沛的黑发里,插着一根素洁的青玉簪,旖旎春光里,她小巧可爱的身影,像个意犹未尽的诠释。端庄甜蜜的少女,立在一片明净青绿里,等待着他。 秦子涧快步奔过去,唤她“萦玉”,少女倏地转过身来,那双晶亮的黑眸子里溢满了笑意。这本是个绝美的女孩儿,令人怜爱的短眉毛在乌黑眼睛上,形成漂亮整齐的眉线,透着活泼的稚气。白皙洁净的秀丽脸庞,尽管不施粉黛,却显出点点透明的质感,柔弱的妃色让原本娇好的唇型更加动人,因为内心荡漾着情感,双目又流盼动人,所以少女看起来,显得光彩照人。 他张开双臂拥抱住她,他能清晰感觉到她小小的身体在发抖,这真美好,秦子涧突然想,这是他要娶的少女,全京城。不,全天下的人都知道,这是他秦子涧要娶的那个少女。 细骨架的纤弱少女被他搂在怀中。他的手臂压着她的胸脯,他能感觉到少女小而柔软的乳房,他竭力遏制住想去吻她的念头。她太可爱,像易碎的瓷器。所以要轻柔些,要耐心一些。 身为镇国公世子,已经十八岁的秦子涧当然知道女人是什么样,但萦玉不同,她和那些女人统统不一样,她纤细苍白的腰身,还有修长柔软的四肢。以及未发育成熟的胸部,宛如不经事的少年,这些秦子涧都知道,他曾亲见过这珍宝,但他并没有染指。 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他们就快成亲了,过不了多久她就是他的了,他已经等了好几年了,所以再等个一年半载也没关系,他完全确定这一点…… 忽然间。[]他无意瞥见了一朵血色山茶,开在了不合时宜的黑暗之中。 那是他母亲胸口的鲜血。 秦子涧睁开了眼睛。 他躺在床上,静静望着天花板,西北角那儿有块水渍。像女性裸露的上身。 这是这座城市“城中村”的一户出租屋,屋子很小,只能摆放床和最基本的家具,睁开眼,低矮的天花板直直压着脸。 秦子涧就这么静静躺着,他的身体依然僵硬。像是停留在梦里,还未适应现实。 阳光从没有拉严实的牡丹色窗帘缝隙照进来,隔壁的开门声,洗菜的流水声,男女的低语声,小孩子的笑闹声,还有收音机里传出的热闹流行音乐,透过薄薄墙壁传过来,无休无止…… 他仍记得梦里怀中人的触感,记得那温热的感觉,热热的太阳照在秦子涧的头发上,爽净温热。 和梦里的春日一模一样。 但他已经不打算继续睡下去了,梦早晚得结束,梦醒过来,他还有事情必须去做。 那一年间,秦子涧仍旧“操持旧业”,干着买凶杀人的事情,这是江浙一带的发达城市,上海近在咫尺。繁荣的资本底下,永远隐藏着不为人知的需要。上次虽然得了宗恒的警告,行为也只略微收敛了一点,秦子涧并不打算另谋职业,他只是更加小心,不再采取同样的手法,以至于让人察觉到痕迹。 除了杀人,他也尝试盗窃珠宝、古董珍玩、商业机密。在均毫无意外地获得成功之后,秦子涧惊讶地发现,自己对偷盗的兴趣并不亚于谋杀,也可能是那些珠宝让他联想到了曾经的生活……那些为美人的笑靥而一掷千金的日子。 之前他接的买凶的单,形势比较单一,多以经济纠纷为主,如今范围扩大,只涉及情感的私仇他也会接。当然,在这方面他有拣择,非关正义,只是由他个人好恶来做判断。 元晟知道他在干什么,之前他劝过秦子涧,元晟觉得这样做太危险,他说,谋财不见得要取命,多得是可以在毫不伤人的前提下获得钱财的办法。 但是秦子涧不肯听,他也不像元晟那样,能够静下心来,深入这个世界。他对这个世界几乎没有感情可言,所以,又何必那么温柔耐心地对待它呢? 劝了几次没有效果,元晟也就不再管他,只有在秦子涧实在处理不干净的时候,伸手替他收尾。 闲下来的时间,秦子涧仍旧会去看电影,或者去图书馆,找一些谁都不会借的旧书来看,又或者一直开着车,漫无目的地在几个城市之间转悠。 和程菱薇从酒吧回来的次日,秦子涧接到了一个熟人的电话,他甚至都不需要来电显示就能猜到对方是谁,秦子涧的这个号码,只有一两个人知道。 秦子涧接通电话,开口便是:“程总,发财啊?” 听到他这句开场白,那边发出低沉的笑声:“世子,你是哪里学来的这些浑话?” “这怎么是浑话呢?”秦子涧说,“难道你成日忙忙碌碌,不是为了这两个字?” 听出里面含着一点点讥诮,对方也不恼,只笑道:“好吧。其实我是受人之托,来给世子道歉的。” “谁?” “菱薇。”老者叹了口气,“她今早和我说,她昨晚做了错事,得罪了世子,央求我这个做叔叔的,给世子道歉。” 秦子涧握着手机。半晌,才道:“她没得罪我,那事已经过去了。” “嗯。世子大人有大量,此事先按下不提。说起来,我找世子。真的是来给世子送钱的。” “送什么钱?” “有件麻烦,想请世子你帮忙。” “我能帮你什么忙?”秦子涧懒懒道。“我干的那些事儿,你又不是不知道。” “正是世子平日里干的那些事。” 秦子涧握着手机,他停了停,才道:“你是叫我去给你杀人?” “是。” 回答得如此干脆利落,毫不遮掩,秦子涧反而没法再继续吐槽。 他又想了想:“你知道我这边的价格。” “当然不能让世子白干。我给世子的,只会多。不会少。” “好。见面再谈。” 中午,秦子涧驱车在城区三转两转,找到了那座银兴大厦。 停好了车,上楼,电梯到27层,一进门,秦子涧就看见程卓峰胖大的身躯,他正等在那儿。 “世子果然准时。”他笑道,“里面请吧。” 两个前台小姐早就被程卓峰给支开,他亲自将秦子涧迎进里面办公室。又关上了门。 秦子涧坐下来,又看着程卓峰忙碌泡茶,这才说:“不用客气了。” 程卓峰笑嘻嘻地说:“那怎么行,世子大驾光临。我这小小的办公室,也显得蓬荜生辉嘛。” “前尘往事不用挂在嘴边上。”秦子涧淡淡地说,“我已不是什么镇国公世子,你也早就不是浚州万花坞那个‘一剑青云’程卓峰了。” 程卓峰叹了口气,将热茶放在秦子涧手边茶几上。 “世子讲话还是这么犀利。”他说,“我曾在华胤见过世子。” “哦?”秦子涧诧异,“是么?我怎么不记得?” 程卓峰笑起来。 “就是那年端午,世子与薛将军家的公子争夺龙舟上的那颗龙珠嘛。”程卓峰眨眨眼睛,“当日阜河白浪滔天,两岸人头攒动,欢声如雷,两位公子爷施展绝技,远远望去似蛟龙飞舞,我记得最后龙珠落在了世子的手里,当时世子看起来,真如天神一般,就连罗好好都出面为世子侍酒。” 罗好好是京城名妓,她当红的那几年,风头一时无两,可惜后来华胤城破,这女子也不知所终。 猛然被人提起那么久远的往事,秦子涧的神情,竟显得有些恍惚。 良久,他才低声道:“不过是纨绔们的嬉闹,是我一时逞强――薛世乾后来死在定州,一想起来,我就后悔那日不该让他太难堪。” 程卓峰也停住了嘴,办公室静下来,时光好像被拉回到了几十年前,那个一切都还未被破坏的世界。 摇了摇头,秦子涧开口:“你把我叫到这儿来,不是为了怀旧吧?” 程卓峰回过神来,他笑道:“当然不是。” 他走到办公桌前,从抽屉里取出一张照片,然后递给秦子涧。 秦子涧看了看,照片里面是个中年男人。 “目标是他?”他抬头看程卓峰,“姓名和地址都没有么?” “不用那些。”程卓峰微微一笑,“明天,请世子跟我一块儿去就行了。” 秦子涧点了点头:“明白了。” “说来,事情有些复杂。”程卓峰皱了皱眉头,“明天安排的是最后的谈判,我这边已经退无可退,可是看起来对方仍旧……” “不用和我解释这些。”秦子涧做了个手势,打断他的话,“我不需要知道你为什么想杀他。” 程卓峰扬了扬眉毛:“哦?” “知道得越详细,我就越容易产生自己的判断。我不喜欢那样。” “难道之前接单,也是这么不打听么?” “你程卓峰不同于别人。既然是你请我做事,我再往深里打听就是多余。”秦子涧将那张照片还给程卓峰,“我只是个杀手,既接了单,就不该再对客户的私事插嘴。给钱,要命,就这么简单。” 程卓峰笑起来:“也对。本来杀人就不是什么开心的事,知道得越多,越心烦。” “那么,明天几点?”秦子涧站起身来,很明显,他觉得谈话到此就可以结束了。 “明天上午九点,但是世子不要到这里。”程卓峰说,“前面的避风塘门口,我开车来接世子。” “好。” “另外,尽量打扮得不起眼一些。”程卓峰做了个抱歉的手势,“我不想让对方第一时间产生敌意,能易容更好。此事,若能口头解决是最妥当,若不能,咱们再动手。” 秦子涧一点头:“明白。” “那么,等会儿我会把钱打进帐上的。” 秦子涧摇摇头:“事成之后再给钱。” 程卓峰笑道:“因为是世子出面,我必须得这么做,老实说,世子肯答应我,我就已经觉得心里有底了。” “好吧,那多谢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九十章 从程卓峰的公司总部出来,秦子涧仰头望了望晴空。(.) 是寒冬碧蓝的天,午后一点的日光,从两栋摩天大厦的中间直射下来,明晃晃的,这让他想起了那个万人瞩目的端午节…… “……酒力渐浓春思荡,鸳鸯绣被翻红浪。” 他依然记得罗好好云雀般的歌声,他记得那些佳酿的滋味,回忆像个无处不在的无底洞,他总是好好的走着走着,一不小心就会陷进去,此时,秦子涧仿佛嗅到了焚烧兽碳的炉子里,飘出的淡淡香气,锦被中温热柔软的身躯,还有暗夜炉火映照着酡红脸颊,香甜的唇瓣,以及激情之时,跌在他赤裸肩头的青丝…… 他曾经什么都有:显赫的家世,英俊的外表,卓越的才华,品味不俗的友人,以及一个辉煌无比的前程。 他甚至还有一个公主。 然后呢?一夜之间,这些东西,全都没了。 再然后,他就连男人都不是了。 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一声突如其来的喇叭打断他的冥思,秦子涧这才意识到,自己正站在路中间。 他避开那辆车,朝着停在消防栓旁自己那辆车走去。 车上贴着违章停车的罚单,秦子涧将它撕下来,扔进垃圾桶。 那些消磨在醇酒美人中的漫长夜晚,如今与他好像相隔亿万光年那样遥远,甚至他偶尔会疑惑,那一切是否真的存在过。 手机在响,秦子涧抓过来看了看,是银行的短信提示:有一笔钱存入了他的账号。 那个数目,是平日他出价的两倍。 程卓峰出手还真大方。秦子涧想着,发动了车。 明天又要行动,今晚他得把一切安排停当。 第二天上午。程卓峰把车从公司里开出来,到了前面避风塘,他停了车。 已经九点了。他却没看见秦子涧,程卓峰有些诧异。他熄了火,正想下车,却有人敲他的车窗。 程卓峰定睛一看,是个年轻女子,妆化得很浓,他注意到她蓝紫色的眼影,以及稍有些夸张的黑褐色嘴唇。 程卓峰皱了皱眉。摇下车窗,他还没开口,那女子竟拉开车门,径自坐进副驾驶室。 一股浓郁的香水味儿,顿时扑入狭窄的车厢内。 女孩五官很漂亮,波浪卷发染成稻草黄和亮银相间,身上是小腰身的红色大衣,里面裹着珍珠色毛衣,手腕露出绉绸袖口,配丝质围巾、脚踝以上收紧的白色长裤凸显出翘臀。脚上套着皮靴。皮靴的根部并不高,是因为女孩本身已经有点高了。女孩的臂弯挎着个很薄的四方型坤包,白色的皮革衬以斑驳的淡茶色,暗无光泽的表面暗示它不菲的价格。 “小姐。你……” 程卓峰的话还没说完,女子把手里的皮包往驾驶台上一放,拉开拉链:“想用枪还是刀?不知道等会儿的环境更适合哪样,所以我都带了。” 那声音,竟然是秦子涧的! 程卓峰瞪大眼睛,半晌,他突然笑出了声。 “抱歉,世子,我完全没认出来你。” “嗯,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秦子涧说着,看看他,“我这样,他们不会产生敌意吧?” 程卓峰苦笑:“绝不会。可我怕他们反而得产生邪念了。因为世子你……你这样子,是相当漂亮的。” “那没关系,能够分散注意也是好事。” 程卓峰点点头,发动了车。 银色的标致绕过了大半个城区,最终停在了一栋写字楼前。 俩人下车,进入a栋,电梯一直把他们带上了32层。 “我预料的最好的结局,是能够把事情谈妥,让他们接受我的条件,若最终谈不妥,我会给世子你明确的暗示。” 秦子涧点了点头。 “另外,如果万不得已要动手,那就选一个最狠的方式。”程卓峰沉声说,“否则,就失去了这次警告的意义。” “明白。” 于是,程卓峰在前,秦子涧在后,俩人进了32楼的一间房间里。 那是一间布置好的会客厅,厚重的红地毯,黑色沙发,墙上挂着几幅写意山水,边上还有大红釉瓷瓶,秦子涧判断不出年代,但他猜测是明清时期的,梨木茶几上,甚至摆着一柄典雅别致的铁如意。 他们进去时,那男人正背对着他们,低头看那柄铁如意。 听见人的脚步声,男人转过脸来,笑容顿时满溢:“程总。” “我们来迟了一步。”程卓峰笑嘻嘻上前道,“路上有点堵。” 秦子涧立时认出,面前男人就是昨天照片上的那个。 除了这男人,房间里还有一个人,也是黑西服,戴着无框眼镜,表情平板,看身份是这男人的秘书。 当程卓峰他们进来时,这两个人的目光全都落在了秦子涧身上。 “程总来谈判,还带着美人上阵。(.好看的小说)”那男人讥讽地说了一句。长期浸泡在尼古丁与酒精中的浑浊嗓音,听起来很是刺耳。 程卓峰哈哈一笑,把话题岔开。 俩人闲话了两句,但是在场的人都能感觉到里面的话不投机。 “咱们还是不要浪费时间了。”那男人有点不耐烦,他先坐下来,旁边的那个黑衣男人及时递上了资料。 谈判开始。 秦子涧往后退了两步,几乎要将全身隐在阴影之中。他对于这种交谈毫无兴趣,之所以程卓峰会找他而不是找别人,也是因为他最没可能卷入其中,更不会将听到的泄露出去。 正是因为程卓峰单独前来,又带着这么一个娇弱漂亮的小妞,对方才放松了警惕,并且明显流露出轻慢之意。 尽管并没有偷听的意图,但是交谈的内容依然涌入秦子涧的耳朵。看来这是有关一桩大买卖的谈判,其中涉及大笔的资金、被卖掉开发的土地。以及两个公司的合并。程卓峰提出的条件十分公允,但是对方不肯依,想把价格再压低。从谈判的对话里,秦子涧能隐约感觉到,对方是在暗示自己有深不可测的背景。所以程卓峰也最好识相点,不要再坚持。 有点厌倦这种拉锯式的交谈。秦子涧无声吸了口气,将目光落在那柄铁如意上。 他父亲也有一柄,早年,父亲带兵出征时,会用那柄铁如意挥斥方遒,身后,则是如暴虎狂龙的齐朝军队…… 铁如意指挥倜傥。一座皆惊;金叵罗倾倒淋漓,千杯未醉――不记得是从这个世界的哪本书上看见的句子,秦子涧却对此印象深刻,因为它让他想起了父亲。 那是秦子涧出生之前的事情了,他出生得晚,没见过父亲沙场上的雄姿,但是见过那柄铁如意。 后来,那玩意儿弄丢了,兵荒马乱的年代,人命都保不住。何况一柄铁如意。 谈判进行了两个多钟头,最终对方忍不住了,开始大声咆哮,那男人像个狂徒。完全抛弃了礼仪,对着程卓峰大喊大叫,语气粗鲁,他用手掌用力拍打着桌面,仿佛不知疼痛。 那姿态,像是要活活把程卓峰吞掉。 程卓峰没有动怒,他甚至都没有改变一下脸上的微笑。 听完那番话,他的脸上没有露出生气或是惋惜的表情,只是等待着,直到一段时间的静默过后,像确认对方再没有什么话要说似的,才微微点了一下头:“这么说,你们是绝对不肯同意的了?” “怎么?你想结束谈判?”对方冷笑一声,“程总,你私底下约我来谈这件事,就只是为了得到这么一个结局?” 他料定程卓峰不想退出,否则,程卓峰的损失将难以估算。 程卓峰没立即回答他,房间里安静下来。 然后,他轻轻叹了口气,转过头来,对身后的秦子涧点了点头:“世子,可以了。” 秦子涧拿下挎在肩上的坤包,小心翼翼把它搁在窗前,然后他绕过桌子,一直走到那男人身旁,停在了那张梨木小几跟前。 他脱下了红色大衣,将它放在了小几上。 女性浮凸有致的玲珑身躯,暴露在所有人的目光下。 那两个男人目不转睛看着他,坐着的那个笑得十分奸诈:“怎么?程总,谈不拢的事情,你想用美人计摆平?” 他说话的时候,秦子涧抓起了那个铁如意。 迅雷不及掩耳的,一声沉闷钝响在房间里响起来,并不大,但是几乎所有人,都不可抑制地颤抖了一下身体。 秦子涧手中的铁如意,重重敲击在男人的后脑上。闷哼一声,男人就倒了下去,扑在光滑如镜的桌子上,起先他还抵抗了一下,企图用手阻挡,但是在胳膊抬起来之前,第二记重击已经狠狠落下来,接着是第三记、第四记、第五记…… 男人的阻挡,渐渐成为濒死的抽搐,最后,只剩下小拇指还在反射神经的本能指挥下,偶尔颤抖,可是钝响声依然没有结束,一下一下回荡在没有其它声音的房间里。 没有人吭声,程卓峰冷着脸看着这一切,男人身旁的秘书脸孔僵死如木乃伊,他被飞溅出的白的红的浆状物喷了一头一脸,却不敢动弹一下。 直到死者头部完全变形,秦子涧才停下手。 事情完毕,这美丽的“女人”当啷扔下铁如意,静静看着那个秘书。 她不发一语,但毫无情感的目光已经令那秘书浑身抖如筛糠,有古怪的味道在空气里弥漫,他失禁了。 房间里安静了下来,连最后的回响也消失了。 程卓峰站起身,走到死人跟前,低头看了看,然后摇摇头:“别怪我没警告过你。” 旁边的黑衣秘书,扑通一声坐在地上! 转头又看了看那秘书,程卓峰淡淡道:“回去吧。” “……” “回去和你们黄总说,事情就是如此,让他看着办。”他瞥了一眼尸体,“另外告诉他,我程卓峰,不在乎为此再多一条人命。” 那秘书很明显已经站不起来了。 在尸体身上擦干净那柄铁如意,又拿过大衣,秦子涧跟着程卓峰走出房间,俩人一直走到电梯前。 “就这样?”秦子涧忍不住问。 程卓峰慢慢点头:“放心,有人收拾。” 电梯来了,俩人进去。秦子涧抬头,上方的监视器对着他们。 “这个,怎么办?”他伸手指了指监视器。 程卓峰笑了:“大楼的监控系统前两天出了问题,目前在修理中,无法使用。” 秦子涧了然地点了点头,然而他又问:“可是,我们进出的时候仍然有人看见,有保安――按理说,他们该挑在对他们有利的地盘内。” “嗯,这儿是对方挑选的谈判场合,但是世子,有个秘密,他们不知道。” “什么秘密?” “通常人的胳膊都伸不了多长,不过恰好,在这儿,我的胳膊还够得着。” 再无疑问,秦子涧跟着程卓峰,走出大厦。 “我没选择用枪,我没带消音器。那样房间回响会很大,”秦子涧说,“本想用刀,但是你说,要狠一些。” “我以为你会用掌法。”程卓峰道。 秦子涧摇头:“再用掌法就会被宗恒捉住――这样,你还满意么?” 程卓峰点点头:“就是可惜弄脏了这柄铁如意,但愿它没坏。” 秦子涧看看手里的铁如意:“这玩意儿,你还要么?” 程卓峰摇摇头:“世子喜欢就尽管拿去。这是明朝的,值不少钱呢。” “比那人的命还值钱?” 程卓峰笑起来:“他不死,一大群苦哈哈的乡巴佬还有他们的妻儿,就得活活饿死。我不能让他们在这个寒冬,过不了年。” 秦子涧点点头:“明白了,你是主持公道来了。” 程卓峰冷笑,“哪有什么公道?不过是黑吃黑。” “那人说他们很有背景。” “世子,难道你当年又曾四处宣扬,你是镇国公世子、宰相的儿子么?”他笑,“小衙内才会张狂至此。真有背景的,不会笨到要满世界去做声。” 秦子涧这才醒悟,看来比起背景,程卓峰的恐怕要比那人的更深厚。 “这世上,本也没有所谓的正义。”程卓峰突然说,“否则,你我又怎会落到如今这步田地?” “……” “无论是庙堂,还是江湖,规律永远只有一个,强者胜。” 秦子涧闭上了嘴。(未完待续) 第一百九十一章 出来大堂,临分别之际,程卓峰突然喊住秦子涧。 “其实,还是侄女的事儿。”他的神色显得不安,“这段时间,菱薇是不是给世子你添了麻烦?” 秦子涧摇摇头:“没有。我们俩没什么。” 程卓峰轻轻叹了口气:“世子,我可否拜托你一件事?” “您尽管说。” “或许真的是人老了,也说不定,最近我总有不祥之感。”程卓峰苦笑,“别的都还无所谓,反正老头子孤零零一个人无儿无女。唯独这个侄女,菱薇,我放心不下她。” 秦子涧轻轻一点头:“明白了,您是想我照顾她。之前您就提过。” “就是这个意思。”程卓峰道,“我知道,和世子你提钱就不好了,虽然我现在能拿得出的,也就只有这个。” “钱没什么不好,”秦子涧淡淡道,“没了它,什么事儿都办不成。” 程卓峰笑道,“我这侄女命苦,跟在我身边,一天好日子也没享过。她又是这样一个多灾多难的命……世子爷,万一哪天我帮不了她了,还请您,还有王爷,多多照看她。” “这个自然。”秦子涧道,“不用您说,我也会的。” 独自回到住处,秦子涧又想了半晌,他觉得程卓峰的话里有话。 似乎那并不是单纯的预感,而是早已经看透了未来的悲观老者,对自己的定论。 然而这些不是他这个外人能够弄清的。事关复杂的江湖恩怨,家族仇恨,他这个半道上插进来的非江湖人士,弄不明白。 秦子涧索性摇摇头,不再去想。他先是坐在角落里。找了块干净柔软的布,把他那把性能优良的乌兹冲锋枪,仔仔细细擦拭了一遍。那种仔细程度,仿佛一个父亲在擦拭刚刚抱出澡盆的婴儿。 秦子涧喜欢这把全自动杀人工具,但他不大用枪。他喜欢用自身的能力而非借助外力――斧子可以,枪就不行。 况且白吉也曾对他说过。叫他尽量不要使用枪械。“那是对武者的侮辱”,白吉说,小娃娃都能把你打死的东西,你用它杀人,有损尊严。 擦好了枪,他又找了瓶白兰地,给自己倒了一杯。然后靠坐在窗前,盯着窗外云彩发呆。 此刻是傍晚七点,在渐暗的天边一角,有粉红带紫色的痕迹,像时代的伤痕,秦子涧想,这个时代被狠狠揍了一拳,以至于疼得有些狂乱。 七点半的时候,手机响了。他拿过来一看,是程菱薇的来电。 电话接通。那边传来软软的声音:“秦子涧……” “是我。”秦子涧淡淡道,“叫魂似的,有什么事?” “今晚……有空?” 秦子涧微微皱了皱眉:“你先说,有什么事。” 那边停了片刻。才道:“我胳膊断了。” 秦子涧很响的呼出一口气。 “哪只胳膊?” “右胳膊。” “什么时候断的?” “昨晚睡觉的时候。”程菱薇道,“疼醒了,才发觉断了。” “去医院了?” “没。叫我叔叔的私人医生过来,给我打了石膏。” 秦子涧握着手机,半天,才道:“上个月刚刚胸骨骨裂,这还没痊愈,现在胳膊又断了……你怎么这么多事?” “这能怪我么?”那边开始抽抽搭搭,“我也不想的啊!” “行了行了。”秦子涧不耐烦地打断她,“想要我干嘛?” “只是拜托你开车送我一下。”程菱薇忍住哭泣,小声说,“晚上我得回一趟我们医院。” “不是吧?胳膊都断了,还要去听人倒心理垃圾?” “不是我听人家倒。是我,今晚得去见我的督导医师。”程菱薇说,“这种事不好改期的。” “你可以打的去。” 那边不响。 秦子涧无奈:“好吧,我半小时后到。” 二十分钟后,秦子涧开着他那辆玛莎拉蒂到了程菱薇家的楼下。 他没下车,看着右臂上打着石膏的女人,从大厦里出来,走到车边,拉开车门坐上副驾驶座。 秦子涧看看她:“还好么?” “还行。”程菱薇的嘴唇有点白,不过她依然笑道,“反正已经习惯了,我这胳膊,一年总得断个两三次。” 秦子涧心生怜悯,但想了想,他还是决定不再出言安慰。 车静静开了一会儿,程菱薇惴惴不安地看看他:“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没有。”秦子涧目不斜视开着车,“有什么好生气的?” 过了一会儿,程菱薇才小声道:“我以为你会怪我,故意在萦玉面前说你是我男朋友。” 那个名字微微刺了一下秦子涧,就像很小的蜜蜂,用力把尾巴上的毒刺扎进他的手臂。 “我没想到那天你去见的是她。否则我可能不会过去。” “这我知道。是你说,你们俩没可能了,她来的电话你都不肯接,我在想是不是真的没可能……” 秦子涧瞥了她一眼:“多谢你的好意,现在你坐实了这一点。” “是啊,往后我也没脸再去见她了。”程菱薇轻轻叹了口气,“不过,也好,不然继续交往下去,恐怕早晚都会发现彼此是同一个地方来的。到那时候该说什么才好呢?嗨!没想到你原来就住在华胤啊!我小时候住在浚州,到华胤才三天路程……” “这种对话比较蠢。”秦子涧不带偏颇的评价了一句。 “我知道。”程菱薇郁闷地抱着她的断胳膊,“所以你想想看,那天晚上场面有多滑稽!一个锦衣卫都指挥使,一个禁军统领,一个皇后,再加一个浚州万花坞掌门之女……然后大家彼此还都得装作不知道。还得有说有笑喝着酒。简直像一台英国喜剧!” 秦子涧想了想:“那个和我打招呼的,是谁?” “井遥带来的帅气小哥。”程菱薇嗤嗤笑道,“唯一没有秘密的人。然而好像不太自在。” “为什么?” “大概刚出柜没多久?那种地方又不是gay吧。”程菱薇想了想,“看得出来很惴惴,怕我们对他有差别心――可怜的孩子。其实他身边这群家伙,每个人都有比性向更加恐怖的秘密。” “是么。不知道真相的人是幸福的。”秦子涧停了停。又问,“往后,不再和厉婷婷结交了?” “唉,我不想最后被揭穿,让婷婷认为我一直在蒙蔽她。所以还是算了。” “萦玉不是那样的人,和她说清楚了,她就不会再计较。不过女人的友谊。大多就这样无疾而终。” 程菱薇停了一会儿,才道:“她一点没变?” “嗯,大致上,还是从前的样子。” “你还在爱她,是么?” 程菱薇没有听见回答。 一刻钟后,车停在了心理诊所门口。程菱薇下车后,看看秦子涧:“不进来坐一会儿?” “就算人人都说我是疯子,也不至于要进诊所。”秦子涧淡淡道,“我在周围转转,一个小时之后来接你。” 目送着玛莎拉蒂离去。程菱薇走进诊所。 她在这家诊所供职已经有三年了,诊所不大,是解放前的一座大房子改造而成,诊所只租用了其中的三分之一。这儿的楼梯窄窄仄仄,光线总是很暗,但是天花板很高。据说这是某面粉大亨的产业,大亨在49年逃去了香港,房子没能跟着去。 没有用墙壁隔开之前,一楼可以看见很大的跳舞厅,据说还有极漂亮的水晶吊灯,那吊灯碎在1968年。现在这里则成为了一个幼儿园、一个外贸商店以及一个心理诊所的候诊室。每次进来这大厅,程菱薇就忍不住想,几十年前在同样的地方,曾经有容貌像老上海月历牌美人的丰润女性,穿着粉色洋装,伴随留声机的《何日君再来》翩翩起舞…… 命运真是个厉害的东西,它总能把一切变得面目全非。 上到三楼,一直到走廊尽头,程菱薇停在一扇门后面,她轻轻敲了一下门,里面传来男性的声音:“请进。” 她进到屋里,易宪平放下手里的书,他惊讶地盯着程菱薇:“胳膊怎么了?” “断了。”她微微一笑,“昨晚断的。” “老天爷!”易宪平快步到她跟前,伸手给她拉过椅子,“胸骨还没好吧?” “没呢,夜里会隐隐作痛。”程菱薇看了一眼椅子,嘴唇一弯,“我还有一只手是好的。” “但你有一只手坏了。”易宪平眨眨眼睛,“真是个乐观的悲观主义者。” 易宪平是程菱薇的督导医师,所谓的督导,就是心理师的心理师。他不是这家诊所的医生,而隶属于国家某个保密部门。程菱薇实习期间,曾经是他的学生。 程菱薇一开始喊他“易老师”,后来改了口、直呼其名,但他们很快发觉彼此的感情超越了界限,在双方明智的刹车之后,程菱薇就干脆什么都不喊了。 “会是什么问题导致的呢?”易宪平问。 “谁知道。”程菱薇撇撇嘴,在那张铺了软垫的窝形藤椅里坐下来,“胸骨骨裂,我怀疑是他被谁大力打了一掌。这一掌功力非常深,一般人做不到,而且看来是没防备,这也让人疑惑。至于胳膊,我真猜不着,或许他半夜睡觉不小心,从床上翻下来也有可能。” 易宪平笑起来:“身为掌门,他会从床上摔下来?” 程菱薇看看他,忍不住嗤嗤乐起来:“我以为你不信这些。” “嗯,你到现在还在怀疑这一点,怀疑我不会信。”易宪平坐下来,他的神色有些懒洋洋的,“菱薇,我的‘不信’,到底能给你带来什么好处?” “正面疗法?” “什么疗法都不是。”易宪平温言道,“我只是为自己抱不平,而且有点嫉妒今天开车送你来的那个人。” 程菱薇笑起来,想必刚才秦子涧和她在车前说话的一幕,落入了易宪平的眼睛。 “坦白说吧,我不想变成你们。”程菱薇淡淡地说,“就算再怎么骗自己,我是你们的一员,用无数个正向思维来引导,也毫无作用――我根本就不是你们,我身上的各种疼痛总会提醒我这一点。” “这和我信与不信,有关系么?” 程菱薇朝着天花板看了看,半晌,才慢慢道:“相信了,当真了,你就成了‘我们’的一员。” “你们?谁是你们?” “你知道的,我二叔,还有我那两个死去的师兄。”程菱薇微微抬了一下打上石膏的胳膊,“现在又多了一些人,朝廷的鹰犬也跟过来了。” 易宪平抬手摸了摸鼻梁,他摇摇头:“被你拒绝在这个圈子外头,菱薇,我很伤心――我还不如朝廷鹰犬。” 程菱薇扑哧笑起来:“这么伤心,是因为你努力了三年,也没能在这间屋子里达成共情?” “真的没达成么?”易宪平盯着她,“你觉得我真的没法体会胳膊断了的疼痛?” “你体会不到。”程菱薇毫不躲闪他的目光,“没人能体会,因为你们这个世界,没有柏奚。”(未完待续) 第一百九十二章 元旦临近,厉婷婷的单位组织集体活动,去市郊烧烤一日游。 活动的主办人说,希望大家带上家属,这样人多热闹,烧烤这种活动,当然是人越多越好。 然后,锦衣卫们就“谁陪着皇后去烧烤”这个问题进行了小规模讨论,其实是,大家谁都不想去。 谁也不想冒充厉婷婷的男朋友,去和她的那些同事们打交道。 最终的解决办法是抓阄,不幸抓到这块烫山芋的是萧铮。 然后那天晚间,厉婷婷气呼呼的回到家里,说萧铮让她丢尽了脸。 “车还没到目的地,他就和别人勾搭上了。”厉婷婷说,“整个烧烤的过程中,就没断了招蜂引蝶!弄得人家反倒来劝我,‘婷婷,你也好歹管管你家男人’――你们听听,往后我在单位颜面何存!” 几个锦衣卫都偷笑,他们早料到会是这种结果。 萧铮却毫无愧疚,微笑道:“皇后放心好了,臣不会再去联系那个朱莉了。” “你爱联系不联系!”厉婷婷翻了个白眼,“人家再问起来,我就说跟你掰了,你说你有多小心眼啊!不就是大董的鸭子么?至于你这么下狠心报复我?” “不关鸭子什么事。”萧铮有点尴尬,“那人家和我搭讪,我好意思不理么?” “可你的‘女朋友’就坐在旁边啊!”厉婷婷狠狠瞪他,“当我是空气?!” 萧铮眨眨眼睛:“皇后不是臣的女朋友。” 姜啸之叹道:“行了,下次再有这种事,萧铮不必参与。” “下次你们都别跟着!”厉婷婷没好气地说,“免得人家说我换男友像换衣服。” 萧铮松了口气,又鬼鬼祟祟笑起来:“那有什么不好?每次带不同的男友出去。显得皇后魅力大。” 恨得厉婷婷拿起汤勺要敲他的头。 他们正闹着,姜啸之的手机响了,他从厨房出来。在客厅接了电话。 五分钟后,姜啸之重新回到厨房。 他进来时,那俩还在斗嘴。等目光落在他的脸上,俩人都察觉情况不对了。 萧铮收起笑脸。他坐直身体,有点紧张地看着他:“侯爷,出什么事了?” 厉婷婷也放下汤勺,诧异问:“怎么了这是……” 那时候,已经夜里十一点了,其余人刚刚散去睡了,白天吃多了烧烤肉类。厉婷婷才泡了柠檬茶消食,萧铮正想恬着脸蹭一杯。 姜啸之看了一眼厉婷婷,欲言又止。 厉婷婷看他这样,不禁心头冒火:“别磨磨蹭蹭的!有话快说呀!” “皇后,靖海公过世了。” 厉婷婷一怔! “今天中午,在陛下的地产公司里……” “你是说……林展鸿?”厉婷婷的声音掺入了颤抖,“怎么回事?!你们杀了他?!” “不,不是的!”姜啸之马上说,“今天中午,他在新翼地产总裁室里。行刺陛下未遂……” “于是宗恪就杀了他?!”厉婷婷的眼睛都红了,“你们这群食人魔!” “陛下没有杀他!”姜啸之厉声打断她,“他是自尽的!就自尽在陛下和新翼总裁面前,有新翼总裁可以作证。” 厨房里。安静下来。 萧铮收起往日那满不在乎的神色,他警惕地看着厉婷婷。后者面孔煞白,按在桌上的手指都没有了血色,她的眼睛通红。 “……那也是宗恪把他逼到这份上的。”她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他早做好了赴死的准备。这下,你们这群狄虏满意了吧!” “……” 厉婷婷盯着姜啸之和萧铮! “你们欠了太多人命,现在,又加上林展鸿。”她说,“所以丹珠,我永远永远也不会还给你们!” 她说完,转身冲出了厨房。 那晚,姜啸之一夜无眠。 他不是为了厉婷婷的诅咒,却是为了那个死去的人。 林展鸿。 姜啸之当然认识林展鸿,但没多少人知道,他认识林展鸿的时间,比外界公认的时间要长很多年。 极为古怪的是,他对林展鸿印象最深刻的不是他的面容,却是他的声音。 “这孩子已经死了,盖上吧。” 声音平淡,像对答录音机,当时,小小的姜啸之躺在那口棺材里,闭着眼睛。他能听见四周的嘈杂,那是凶蛮的军士在抄家,抄他的家。他听得见女性的哭喊声,他甚至辨认得出来,那是母亲的贴身丫鬟茗儿,此前,他从未听见茗儿发出过如此凄厉的哭喊。 因为这哭声,他真想从棺材里爬出来,去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茗儿的哭声,一定和他母亲有关! 但是姜啸之忍住了,他记起了几个时辰之前,母亲对他的叮嘱,叫他好好躺在棺材里,不要出来。 所以那晚的一切,姜啸之记住的全都是声音:凌乱的靴子声,家什轰然倒地声,瓷器碎掉的声音,陌生人粗暴的怒骂声,还有哭声…… 那一天,家里没有男主人,包括姜啸之的三个哥哥,都在战场上。只有他最小,留在了家中,耳闻了这一切。 所以母亲披头散发被拖拽出去的场景,姜啸之总疑心是自己的脑补,他不可能看见那一幕,虽然后来有人为他描述了这一切。 他只是静静躺在黑暗的棺材里,静静听着乳母和管家的哭求,说小主人暴病身亡了,已经放进棺材了,之前崔景明来了好几趟,连他都说没救了,孩子就是今天凌晨断的气…… 姜啸之安安静静躺在棺材里,默默听着外头这一切,他怀疑自己真的是死了,不然为什么偏偏他被留在这儿,一动不动? 在这寂静里,姜啸之听见一个金属般难听的声音:“真的死了?那也得打开来看看!得当众验尸!” “大人!他真的死了!”是乳母的哭泣声。“孩子都死了,为何大人还要开棺验尸?!你们难道连一个死孩子都不放过么!” 那金属般的声音冷笑道:“谋反大罪,全家抄斩。你说这孩子死了,他就真的是死了么?来人――” 姜啸之躺在那口小棺材里,他不禁浑身发抖! 就在这时候。他听见了另一个声音:“苏大人,这又是何必?小主人不幸夭亡。对他们这些下人而言,已经是伤心事了,又何必非要开棺验尸?” 那金属般的声音沉默片刻,突然笑道:“靖海公向来以仁德服众,下官深感佩服。可下官此次也是奉命行事。陛下命下官与靖海公一同来办这桩差事,恐怕就是不希望看见任何疏忽之处。” “苏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 “靖海公与兵部赵守静赵大人一向交好。此事人尽皆知,难道公爷您是受了赵大人的嘱托……” 更深的沉默,连外头那些喧嚣的叫嚷,都停下来了。 姜啸之听见了那个冷冷的声音:“既然苏大人执意要开馆,那就开吧。” 姜啸之微微张开口,他觉得胸口憋得慌,他觉得喘不过气来,他觉得他快要尖叫了! 陡然间,黑暗的棺材被人掀开,光亮如洪水般照进来! 姜啸之紧紧闭着眼睛! 但即便如此。他依然能感觉到,那目光凝在他的脸上。。 ……自己在紧皱着眉头!意识到这一点,姜啸之心里一惊,眉头赶紧松开! 糟糕!死人的眉头是不会动的! 他都快哭出来了! 然而就在这时候。他听见那人说:“盖上吧,孩子已经死了。” “可是大人!这么快……”那个金属声音还要说点什么,却突然被暴怒地打断。 “还想怎么样?!叫仵作来剖尸么!只是一个几岁的小孩子!苏大人,事情不要做得太过头!” 姜啸之大气也不敢出,他浑身僵硬地躺在柔软的缎子里! “好吧,既然公爷您这么说……”金属声音在冷笑,但显然已经退让了。 良久,周围传来咯吱吱的声音,是棺材板盖上了,黑暗就像严密的水银,重新把姜啸之裹了起来。 后来,很多年之后,姜啸之才知道那两个说话的人,一个是苏毓鹤,一个是林展鸿。 那天,姜啸之在棺材里躺了很久很久,久得都快睡着了。 但是在要睡未睡之际,姜啸之感觉到,棺材被谁抬起来,放在了马车上。 再然后,他听见了一铲子、一铲子的挖土声。 我要被活埋了! 姜啸之快疯了,他想撞开棺材逃出来,但却不知这么做会不会有危险――那个金属嗓子,是不是还在外头看着?! 他感觉自己再度被抬起来,然后,放下。 有沙土打在棺材盖上,沙沙的声音,匀速,像是冬天里冰冷无情的雨。 他真的被活埋了! 就在他想要拳打脚踢,挣脱这四周围的木板时,姜啸之听见洒土的声音停下来。 他听见了说话声:“行了,兄弟几个且歇一歇,这天寒地冻的,我带了好酒来!就放在那大树下面呢……” 然后是欢呼声,脚步声渐远。 过了一会儿,有东西撬进棺材缝隙里! 姜啸之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声音源头,里头太黑,他用手去摸,摸到了铁铲的边缘! 然后,刚才那个说话的声音,忽然压近:“……靳家少爷,棺材有条缝。” 姜啸之浑身都僵了! 那声音却继续小声道:“等小的几个走了,你把它推开,土层不厚,小的已经弄掉了一些。你用点力。” 姜啸之抓着那铁铲,一动不动! 然后,那铁铲悄悄缩了回去,他听见这声音对不远处喊:“哥几个,我收了尾了,咱们走吧!” 四下里几声表示感谢的附和,然后没多久,声音渐渐离去,再无声息。 八岁的姜啸之,用手臂使劲撑开棺材板,刚才的声音没说谎,土层很薄,像是没有用心的草草掩埋。 姜啸之从棺材里爬出来,他满头满身都是尘土。 四下里看了看,孩子终于明白,原来,他被抬到了乱坟岗。 …… 很多年之后,姜啸之才想明白:是靖海公冒险救了他。那个把铁铲撬进棺材的仆从,一定也是他安排的。 想及此,姜啸之心中,充满了无可抑制的悲伤和茫然。 如果让林展鸿知道,他对一个孩子的善举,究竟给日后的大齐带来了什么,他会后悔么?他会希望时光倒流、回到那个凌乱的现场,把那口小小的棺材亲手交给仵作验尸么? 然而姜啸之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再也没法得知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九十三章 接下来,厉婷婷连续穿了一个礼拜的黑色衣服。 锦衣卫们都明白,她这是在为林展鸿服丧,她的第二次生命是林展鸿夫妇给她的,在厉婷婷心中,靖海公虽然是旧臣,实际上却堪比父母。 之后宗恪被秦子涧威胁,将阮沅带回宫中,姜啸之知晓此事,便告诉了厉婷婷。 “他把阿沅带进宫里了?!”厉婷婷好像大吃一惊。 “是。陛下想把阮小姐留在身边,做秉笔女官。”姜啸之回答。 慢慢的,一丝冷笑浮上厉婷婷的嘴角:“他还真是不怕死啊!” 姜啸之一愣! “也好,既然他想,那谁也拦不住。”厉婷婷耸耸肩,“让老天爷来做主吧。” 姜啸之听出她的话里有话,不由追问:“皇后,阮小姐是有什么问题么?” “我哪里知道她有什么问题?”厉婷婷一笑,“既然宗恪喜欢,他带了去,那就不干我的事儿了。” “皇后到底知道些什么?”姜啸之不依不饶地问。 “我什么都不知道。”厉婷婷扬着脸,迎着他的目光,“你想打听什么?” “那你刚才说不怕死什么的……” “放心,你们伟光正的陛下,自然有神仙护体。”厉婷婷冷笑,“要是说说话就能咒死他,我还至于坐在这儿么?” 姜啸之皱起眉头:“皇后又何苦这么说?陛下对皇后已经仁至义尽……” “我恨不得他下十八层地狱!”厉婷婷厉声打断他。 姜啸之冷冷盯着她! 半晌,他忽然道:“你是我见过的,最恶毒的女人。” 厉婷婷惊愕万分! 她从来没有被人这样说过,就连宗恪,也始终没有对她说过一句重话。 “你……”厉婷婷气得脸通红,因为过度吃惊。甚至想不出该怎么反驳他。 “我有说错么?”姜啸之冷冷道,“你对太子做的那些事,对宫里嫔妃们做的那些事。真的以为别人就不知道?” 厉婷婷怒极反笑,她点点头:“明白了,原来如此!原来侯爷这是来替琬妃讨公道来了!” “琬妃是我妹妹这没错。不过,我不打算替她讨什么公道。”姜啸之说。“公道什么的,讨也讨不来。我只是想提醒皇后,您可不是绝对无辜。” 厉婷婷气极!她抓过茶壶,“当啷”摔在地上! “出去!”她怒气冲冲对姜啸之说。 姜啸之一言不发转身出了厨房。 于是罗马花园的那个混居宿舍里,再度出现了冷战。 这一次情形明显比上次严重,厉婷婷不光不再搭理姜啸之,她甚至哪个锦衣卫都不理会了。而姜啸之也不再像上次那样客气。他也同样不理厉婷婷,俩人甚至不交谈一句。 这样寒冰一样冷战的空气,弄得锦衣卫集体表示受不了,游麟有好几次试图缓和气氛,都没成功。厉婷婷在饭桌上拉长声音说:“你们侯爷心里恨我呢,也好,赶紧去打离职报告,免得在这儿遭罪!” 然而姜啸之对她的冷嘲热讽,始终置之不理。 这一年的春节来得早,元月二十号就是除夕了。到了年底。“混居宿舍”的人也变少了,裴峻丁威被井遥叫去,游氏兄弟请了假回华胤探亲,萧铮则照例埋首于股票、基金以及女友们之间。 于是这样一来。家里常常只剩了姜啸之和厉婷婷两个人。 她还是照常做饭,她自己也得吃饭,姜啸之大多数时候,会在警局里解决三餐,偶尔回到家,赶上了吃一顿,赶不上,就去门口超市买个面包啃。 除夕那天姜啸之没去警局,厉婷婷的单位开始放假,她早上吃早餐时,对姜啸之说自己今天要回去看看父母。 “给他们买点年货。” 姜啸之埋头喝豆浆,这时候抬头看了她一眼。 “不是我所有的行动都得向你们报备么?”厉婷婷说,“我大约七点回来。” 那时候,俩人在宽大的厨房长桌两旁对坐,厉婷婷在烤全麦面包,顺便等着咖啡煮好。姜啸之喝的是袋装豆浆,他切了两片火腿肠,又用微波炉烤了馒头片。 俩人自行处理着早餐,谁也没有问对方一声,是否需要自己手里的食物。 姜啸之沉默片刻,道:“皇后今晚不留在那边过年么?” “不用了。”厉婷婷低头,把剩的半块面包塞进嘴里,“留在那儿也是听我妈哭,唠叨我还不成家……七点回来,总比十二点吵翻了再回来要好。” 姜啸之心里掠过一丝苦涩的笑。 “那臣等会儿开车送皇后过去吧。”他说,“这边离商业区太远,今天的公交车恐怕不太好坐。” 厉婷婷按在咖啡机上的手指,停了停。 “你今天不用去宗恒那儿?” “赵王回华胤了。”姜啸之说,“警局难得放假。” “那好吧,麻烦你了。”厉婷婷淡淡地说。 两个人,客气得像是陌路人。 俩人到了商业区,姜啸之本想在车里等着厉婷婷,但是他看见商场门口,到处都是拎着大包小包的购物人群,因此决定还是跟着厉婷婷。 “我逃不掉的,我连这个市区都出不去。”厉婷婷语气充满讽刺,“要是有那本事,我早就去倒卖春运车票了。” 姜啸之沉默片刻,才道:“不是那个意思。臣可以帮着皇后拿东西――您今天要买不少东西吧?” 厉婷婷没出声,她看了姜啸之一眼,往商场里面走去。 她的确买了很多东西:一箱子牛奶,两袋核桃仁,一件女式棉大衣,一双男式的棉靴,以及两瓶名酒。 “我爸不怎么喝酒。其实是我妈不太高兴他碰白酒。”厉婷婷说,“但是好酒不一样,偶尔小酌。他会很高兴。” 姜啸之不明白厉婷婷干嘛要和他解释这些,不过既然她说,他就听着。 后来他就渐渐明白了。厉婷婷其实不是说给他听,她只是想说。哪怕对着空气她也想说。 她没人可以说话,那些同事她只是当普通朋友,交情绝不深入。之前的旧友又因为种种缘故逐渐离散,阮沅,程菱薇…… 她守着她的过去,无法对任何一个朋友说。她无人可以倾诉,不得已。只能和她敌视的人说话。至少,姜啸之知道她是什么人。 最后她逛到了家纺区域,厉婷婷说她想换一床床罩。搬家那晚太慌乱,她在沃尔玛买的那床兔八哥的,拿回家怎么看怎么不对劲。 姜啸之也一直奇怪,她干嘛买那种小孩似的卡通床单。 “上次有四只八哥在旁边叽叽呱呱,吵得我脑瓜疼。”厉婷婷说,“今天运气不错,我只带了一个――觉得哪床好?” 姜啸之一怔,她问他的意见? “臣对床罩不太了解……” “你对床罩当然不了解。”厉婷婷讽刺地说。“我知道你不是床罩专家。只问你,哪个看起来顺眼一些,凭直觉就好。” 姜啸之眼帘微微垂了一下:“皇后不用询问臣的意见。井遥说,臣的审美有问题。” 厉婷婷白了他一眼:“井遥说你有问题你就有问题?你是色盲么?” “……不是。” “那就看看。哪床觉得好。”厉婷婷没好气地说,“这么简单的事情,用不着我给你鼓劲吧?” 姜啸之无奈,他四下里望了望,然后伸手指着不远处:“这一床挺漂亮。” 是一床白底红花的,红色的蔷薇拼凑成两颗相映的心,颜色艳俗,那明显是给新婚夫妇用的。 厉婷婷叹了口气:“你的品味真成问题,我又不是要嫁人。” 营业员却走过来,满脸堆笑道:“这床很不错啊!很适合你们夫妇。” “他不是我丈夫。”厉婷婷没好气道,“我的丈夫在毛里求斯晒太阳呢!” 营业员的笑,卡在了脸上,她看看情形无法插嘴,只得讪笑着退开。 “皇后,华胤不在毛里求斯……” “我有说过宗恪是我丈夫么!” 姜啸之闭上了嘴,厉婷婷气冲冲的在家纺区走来走去,最后,她依然选了那床白底红花的。 姜啸之诧异万分:“皇后不是说臣的品味有问题么?” “这床是给新婚夫妇的。”厉婷婷冷笑道,“借侯爷吉言,我祝福我自己早点嫁人,可不可以?!” 姜啸之摇摇头,他觉得厉婷婷此刻,和个炮竹无异。 俩人拎了一大堆东西回到车里,姜啸之开车,一直到了厉鼎彦夫妇的住处。 厉婷婷下车,看了一眼姜啸之:“帮我拎上去,东西太多我拿不了。” 姜啸之默默无言拎起那些购物袋。 俩人一句话也没有,一前一后往门栋里面走。路上有熟人看见,和厉婷婷打招呼,说她好久没回来了,又说是把女婿带来了么? 厉婷婷干笑着解释说不是的,只是朋友。 等熟人走了,她微微冷笑:“下次我把你们六个全带来,看这些八婆们还能说什么!” 俩人拎着东西上楼,到了家门口,厉婷婷按了按门铃,出来开门的是任萍。 她一见女儿,惊喜得差点哭出来! “婷婷,你回来怎么不打个电话?!”她抹泪道,“我还当你不回来过年了……” 厉婷婷情绪复杂,她勉强劝道:“妈,别站在门口哭。” “哦是的是的!”任萍又转头往屋里喊,“老头子,婷婷回来了。” 厉婷婷走进客厅,又指挥姜啸之把东西放下。 厉鼎彦从书房里出来,厉婷婷喊了一声“爸”。 老人的目光落在姜啸之身上,他皱起眉头:“婷婷,他是谁?” “姜啸之。”厉婷婷无所谓地耸耸肩,“武功侯,锦衣卫都指挥使。” 任萍被这一大串古怪名称给吓着了,一时不知该如何招呼。 却见厉鼎彦脸色一沉! “是狄虏?”他冷冷道,“我这儿不欢迎狄虏!出去!” 姜啸之一怔,他万没想到,在这异世界退休职工的家里,自己也能被歧视。 不过很快,他也反应过来了。 姜啸之放好手里的东西,对厉婷婷道:“皇后,臣在车里等您。” 说罢,他转头出了屋子。(未完待续) 第一百九十四章 两个小时之后,姜啸之看见厉婷婷从楼里出来。 她一直走到车跟前,拉开车门,坐进后座里。 姜啸之看看表,刚刚四点。 “皇后这么早就回去?”他问。 “嗯。” 姜啸之发动了车。 “我爸受林展鸿的影响很大,所以刚才对你才那么不客气。”厉婷婷淡淡道,“你谅解他。” 姜啸之垂下眼帘:“这没什么。” 他好奇的是,为何厉婷婷要替她父亲向自己道歉? “今天劳动了你一天,到家又被我爸赶出来,总觉得……不太好。”厉婷婷顿了顿,自嘲似的笑了笑,“爸妈给的教养就是如此,烦劳了人家就要道谢,三岁学会就改不了。” 姜啸之想了想,又问:“皇后真的不留下来陪老人过年?” “不了。他们还没有适应新的我,生怕哪里做得不周到。”厉婷婷淡淡地说,“看他们诚惶诚恐的样子,我心里不舒服。” 姜啸之不再说什么,他一踩油门,把车开出了社区。 晚间到家里,厉婷婷做了极为简单的晚餐,她蒸了米饭,然后把买来的速食咖喱鸡肉酱料,往白米饭上一浇。姜啸之不挑剔,虽然今天是除夕之夜,但他打心眼里,没把这儿的除夕当真。 晚餐过后,他回到自己的房间,为打发时间,姜啸之从宗恒那儿借来了一堆小说,都是硬汉派小说,从卡波特的《冷血》到钱德勒的《漫长的告别》,当然更少不了宗恒的最爱:布洛克的斯卡德系列。 姜啸之曾经问过宗恒,为什么会喜欢斯卡德系列。 斯卡德是个私人侦探,永远在酗酒和坚持戒酒的念头里挣扎。这一点让姜啸之想起宗恪。 宗恒的回答则是:“除了他不死,其余人早晚都得死。这种总能知道结局的书,让我没有压力。” 他说完。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其实华胤很像纽约。” 姜啸之瞠目结舌:“怎么会?!华胤连汽车都没有!” “可它也有各种各样的死亡。”宗恒认真地说,“同样是个充满了故事的都市――你看。[.超多好看小说]我们这儿也有一个始终在和酒精战斗的主角。” 宗恒的表情一本正经,姜啸之却摇摇头。他不觉得宗恪在和酒精“战斗”,宗恪根本就是爬到酒缸边上,然后“噗通”一声,呈自由落体状摔进去。 除夕那晚姜啸之看的是卡波特的《冷血》,是一桩真人真事,两个青年为了不多的一点钱,谋杀了一家四口。 卡波特是那种笔力直戳灵魂的天才作者。这书看得姜啸之浑身发凉却又不舍得扔下,到后来他才想明白,那种在正常社会找不到安身之所、除了做白日梦别无所长、无法控制的往下滑落的人生,他自己,也曾经有过。 他在书中人物那里,看见了自己少年时候的影子,如果不是养父周朝宗,那么这本书的结尾,就是他的结局。 在被纷乱的思绪彻底淹没之前,姜啸之合上了书。他觉得有点饿了,厉婷婷做的那点咖喱饭不够他吃。 姜啸之起身离开房间,他想去厨房找些吃的,他琢磨着。至少给自己下一碗鸡蛋面。 厨房开着灯,厉婷婷坐在长桌前,她正捧着酒杯发呆,旁边放着一瓶刚开的红酒。 “有事?”她看见姜啸之进来,扬脸问。 “没什么。”姜啸之有点尴尬,“想弄点吃的。” 他走到冰箱跟前,拉开冷柜抽屉,谢天谢地,里面还有半袋速冻饺子。 姜啸之打开炉灶烧水,厉婷婷则拿着酒杯,拎着红酒出了厨房。她一离开,姜啸之不由松了口气,厉婷婷在旁边,他好像连吃东西都觉得难受。 煮了一锅饺子,姜啸之坐在厨房长桌前,慢慢吃着,他能听见不远处零星的炮竹声,以及隐约的歌声和说话声。 那都是电视机里传来的声音,刚来这边第一年时,姜啸之他们也曾像模像样学着这儿的人,过了一次年。 那次他们甚至还守了整场的春晚,因为据说,这是“这儿”的传统。 但是后来就没人乐意看那玩意儿了,游麟说这节目看得他想吐,一群人至始至终笑得莫名其妙,感动也感动得莫名其妙,连肉麻都肉麻得莫名其妙,观众却莫名其妙的无从吐槽,因为最基本的槽点,恰恰就是这台节目存在得莫名其妙。(.) 总之,只有“莫名其妙”四个字可以总结。 后来宗恪也过来了,游麟给天子列出的生活建议里,有一条就是:不要看春晚。 想到这儿,姜啸之默默笑起来,在这件事上,宗恪是个虚怀若谷、从谏如流的帝王,他甚至把游麟的建议发扬光大了:蓝湾雅苑那儿,连有线都没有安。 姜啸之也很不喜欢电视这个东西,他觉得这玩意儿简直是个教唆犯,它一个劲儿告诉你你这不好那不好,你坏得没人要,糟得见不得人,非得用了它推广的那些产品才能被挽救,姜啸之经常叮嘱锦衣卫们,偶尔看看影视剧可以,不要把电视机说的话当真,更不用“和它提倡的标准保持一致”。 目前看来,姜啸之不怎么担心他的这些锦衣卫会被这个时代给“带跑”。 吃完夜宵,姜啸之收拾干净碗碟,他看看墙上的钟,十一点一刻。 关掉大灯,姜啸之从厨房出来,走到客厅,他看见黑暗里,厉婷婷靠坐在沙发一角,面前放着那瓶红酒。 屋子里没开灯,唯一的光源只有门外那盏路灯。所有的东西,姜啸之都只能看见大致轮廓。 “坐吧,酒还有半瓶,想喝自己倒。”厉婷婷说。 本打算回房间去,但是想想,继续看书也很无聊。现在还早又睡不着,姜啸之只得去酒柜里摸出一只酒杯,回到沙发前。坐下来。 红酒味道挺不错,姜啸之看不清上面的标牌,而且他对红酒也没研究。 “是阿沅送的。”厉婷婷突然说。“我硕士毕业那天,她把这瓶酒当贺礼送给我。她叫我存着。等结婚的时候再打开。” “那为何皇后现在打开?” 厉婷婷似乎笑了一笑,没回答。 姜啸之的目光落在桌上,街灯透过窗玻璃照了进来,修长的瓶身被那光映得通体透亮,黑暗的夜里,它晶莹得如同一座纪念碑。 “今天在我妈那儿,她又旧事重提。问我到底还有没有结婚的打算。”厉婷婷轻轻摇了摇头,“我说这事儿说不好,现在我没这心思。你知道我妈说什么?” “什么?” “她说,不结婚也行,要有个孩子那也好啊!”厉婷婷嗤嗤笑起来,“你看我妈多激进,我未婚先孕她都不在乎。” 姜啸之想了想,才说:“老夫人真想看见孙儿辈的,那可以把太子送过来让她瞧瞧。” “嗯,你怕我妈恨我恨得不够。是么?还想让她亲眼看见我有个站不起来的儿子。” 姜啸之沉默。 屋内陷入漫长的寂静,只有窗外的烟花,不断映亮两个人的面孔。 “我想,你之前说的对。”厉婷婷轻声说。“我是个恶毒的女人,活了这二十多年,还真没见过比我更恶毒的。” 姜啸之一时语塞,半晌,才道:“是臣那日失言了。皇后,那毕竟是上辈子的事儿了。” “其实一早,我就不打算再活着。林展鸿夫妇救活了我,我还为此恨过他们。” “恨他们?” 厉婷婷轻声笑了一下:“已经把自己杀死了,魂魄却因为手里抓着丹珠无法散开,云敏就趁机把我塞进这个身体里了。” 姜啸之听着,不禁一阵毛骨悚然! “……也试过很多种办法,想从床上翻下来,摔死我自己。后来被我这个妈发觉了,就在床周围铺上棉垫,又在我身上栓了绳子,绳子头上有个铃铛。”厉婷婷自嘲地笑起来,“真搞不懂,换了是我早就疯了,他们两个怎么受得了?” 姜啸之忍不住问:“那是皇后几岁的事?” “几岁?”厉婷婷侧过脸来,“不是几岁,是两三个月大的事。” “……” “两三个月大的婴孩,能骂人,能自杀,就是不能逃出她的婴儿床。”厉婷婷说,“我妈,每天守在我身边,劝我别做傻事,就安心跟着他们过日子,我呢,躺在襁褓里,像个神经病一样嘀嘀咕咕咒骂个不停……你听见过婴儿骂人么?” “没。听起来很像恐怖片。” “可不是。” 厉婷婷呷了一口酒,才又道:“就因为怎么都安抚不住我,到了一岁了,我还在闹自杀,趁着他们不注意,吞了半瓶阿司匹林。后来云敏没法子,只好用法术封闭过去的记忆,防止残存的习惯性自伤。我这才消停。” 姜啸之忍了许久,才低声道:“皇后又何必一定要结束自己的生命?” “留着它又有什么用呢?”厉婷婷低声说,“上辈子我活了二十八岁,一件好事也没干过,兜头而来的除了噩运还是噩运,这样的人生,有什么可留恋的?” 姜啸之想了想,道:“有句话说,别在熬过去的前五分钟自杀。臣觉得这话很有道理。” 厉婷婷笑了笑:“那么对我而言,这五分钟也太漫长了。” “……” “而且上次车祸撞得太厉害,云敏的法术也被破解了。”厉婷婷说,“我的性命和丹珠有关联,上次那一撞,为了保护我,丹珠肯定消耗很严重。” 姜啸之惊愕地望着她,他不知道丹珠竟然会有所损坏! 怪不得宗恪和宗恒最近不断消耗内力供应丹珠,起因竟然是为了这! “所以你和我说,车祸不是你们陛下策划的――如果你说了谎,那这就算是自作孽了。” 厉婷婷的声音很冷,姜啸之心中不悦:“这种事情,臣没有必要和皇后说谎。” 厉婷婷察觉到他语气里的反感,她抬头看看姜啸之:“你很烦我?” 姜啸之不吭声。 “嗯,你烦我这不是没道理。”厉婷婷喃喃道,“我害得琬妃流产,你自然是要恨我的。” 厉婷婷的话,像一把锥子,直直插进姜啸之的胸口! 但他无法解释,其中缘由并不像字面上那么简单。 接近零点了,鞭炮声开始震耳欲聋响个没完。 俩人静静坐在沙发上,默默望着窗外暗红的天空,不断闪耀的烟火照着他们的脸,那样子,就好像两个孤魂野鬼,并肩站在奈何桥上,共同望着冥河对岸的过去。 终于,厉婷婷摇摇晃晃起身:“……新年快乐,姜啸之。” 说完,她像喝醉了似的,踉跄着走回到楼上去了。 客厅里,只剩下姜啸之一个人,他默默望着手里的酒杯,然后将残酒倒入口中。(未完待续) 第一百九十五章 姜啸之认识琬妃,是在她还不是琬妃的时候。 那年周朝宗把他带回舜天,到家那天,他叫来自己的小女儿,对她说,往后她就有个哥哥了。 相见的第一面,九岁的周凝琬就笑话了姜啸之的狄语,她说,这个哥哥怎么说话咬舌头? 齐语粘软而轻,狄语则相对浊而厚重,姜啸之在路上恶补了三个月,勉强能说,但却带着明显的口音。 尽管被笑话了,姜啸之却一点儿都不生气,因为他从来就没有过妹妹,家里全都是男孩子,唯一一个曾经被他当做妹妹的,是多年前,生父给他定下的一门娃娃亲。 可他那个没过门的“小媳妇儿”,天生匪气十足,姜啸之母亲送给她的花儿朵儿、胭脂粉儿,全让她给扔了,那丫头每次去姜啸之家里,都要缠着他玩骑马射箭,不像妹妹,却像个弟弟。 周凝琬对姜啸之而言,是第一个像模像样的妹妹。 小时候的周凝琬生的很单薄,面庞清秀如水,一双乌黑的眼睛亮晶晶的,柔软的黑发梳成辫子,垂在肩上。 姜啸之对凝琬的最初印象很模糊,他只是朦朦胧胧觉得她“很好”,模样儿好,行动举止也很好,说话声音也好听,像树上的黄雀。他听惯了粗野的小子们的呼喝,再听见小姑娘娇滴滴的声音,便觉得格外好听。 到了舜天之后,姜啸之的生活很快就步入正轨,养父想把他落下的功课全都补起来,他说,人家十二岁的孩子都能念下一整本《文典》了,而姜啸之却连字都还认不全。所以得加紧弥补。 姜啸之自己又还有别的功课:他得学会狄语,得学得格外熟,因为不久之后他就得进宫去见狄人的皇帝。养父私下里对他说。决不能露了馅。而这就让姜啸之格外紧张。 为了能让自己的狄语熟练起来,他经常得拉着身边的仆从,询问最地道的舜天土话。每日和他一道说话的。也有他刚刚认识的妹妹凝琬。[.超多好看小说] 凝琬把家里日常东西的名称教给他,狄人和齐人的生活习惯有很多不同。很多东西姜啸之见都没见过,更别提说出它们的名字。 凝琬很耐心的教他,也不再像刚开始那样嘲笑姜啸之的口音,若是得了什么好东西,她总会记得拿给哥哥看。凝琬像她母亲,待人真诚而热情,她从不因姜啸之分去了父母的关注而嫉恨他。相反,却始终毫无嫌隙地对待他。 周夫人常常说,姜啸之来到他们家,也给凝琬添了个伴,她不再像从前那么孤单了,但对姜啸之而言,妹妹对他的意义,比他对妹妹更加重要。长大成人,当他再回想刚到舜天的那段生活,姜啸之总有一种做了噩梦的孩子忽然在炉火边醒来的感觉。而凝琬的存在,则更加深了他这种感觉。 姜啸之在舜天呆了没两年,就被养父送去素州慕家习武。养父说,这是姜啸之人生的大计划之一。是非常值得的事。姜啸之也从未觉得习武有什么不妥,只是每次离开舜天,他都很想念那个家,想念养父母,还有凝琬。 那时候他常会有十分孩子气的念头:难道非得去素州不成么?为什么他就不能留在家里、陪着妹妹呢? 为什么他不能带着凝琬一块儿去素州?…… 这些疑问会时不时在寂寞的夜晚,冒出他的小脑袋,但同时姜啸之也明白,自己又在耍小孩儿脾气了,他早就下过决心,要尽早变成大人,他的肩上有沉重的任务要去完成。他已经不是可以依赖在父母身边的小孩子了。 姜啸之也知道,凝琬和他一样,也很想念他。每次姜啸之回到舜天,享受一次短暂的家人团聚时,凝琬都会高兴得围着他有说有笑,又把她攒的那些好宝贝都拿出来献宝,还把家里这段时间发生的趣事儿全都说给姜啸之听,就好像,期待借此来弥补他不在家的漫长空白…… 那年冬天,姜啸之回到舜天来,每日里,凝琬总是缠着他,想问他学的功夫是啥样。其实那段时间姜啸之有繁重的功课,养父要考他的书念得如何,姜啸之正伏在窗前温书。 可是凝琬一个劲儿缠着他,非要看看他学的剑法到底是啥样。没办法,姜啸之只好推开书起身来,抓了旁边的一柄拂尘,给妹妹演示。 凝琬看了一遍,还不觉得过瘾,她叫姜啸之再教一遍。 “好哥哥,你再教我一遍,我学会了自己玩儿,就不来烦你了。”凝琬眼巴巴看着他,神情里充满了崇拜。 这是姜啸之最没辙的事儿,每次被凝琬用软软的调子喊他“好哥哥”,他就拒绝不了。 于是,姜啸之就带着满心的得意,又把招式耍了一遍。然后他把浮尘扔给妹妹。 “自己玩儿吧。我得温书了。”他说着,坐回到书桌前,“不然明天答不上来问题,父亲会生气。” 姜啸之一面温书,一面听着背后的动静,偶尔,他也忍不住回过头来看。一看之下,姜啸之就笑起来。 同样是那套招式,他的拳脚都虎虎生风,可是临到妹妹身上,就变得软绵绵的,别说花拳绣腿,凝琬那样子连习武都算不上,倒真像是在跳舞了。 姜啸之越看越可乐,禁不住哈哈大笑! 凝琬看他嘲笑自己,气得脸绯红! “哪里不对!到底哪里不对?!”她不服气地说,“我和哥哥的姿势是一模一样的!” “谁说一样了?”姜啸之撇撇嘴,“我的手臂抬得比你高半尺呢!” “那……这样?” 周凝琬一抬胳膊,就听“哗啦”一声! 她手里那杆浮尘,正正打在书架上,一尊玉佛雕被她一下打翻在地! 这是周朝宗十分珍视的一尊玉雕,那是早已过世的井昊将军,在生前赠与好友周朝宗的。周朝宗平日里把它当作宝贝,现在居然被凝琬给砸碎了! 两个孩子,顿时傻眼了! 房间里。只剩下喘粗气的声音,女孩手抓着浮尘当地站着,脸色煞白地望着哥哥。姜啸之则目瞪口呆地望着摔得粉碎的玉雕! 急促的脚步声,从书房外头的走廊传过来! 姜啸之突然冲到妹妹跟前。一把夺过她手里的浮尘!凝琬还没有反应过来,父亲严厉的声音就传到耳边: “这是谁干的?!” 女孩子完全吓傻了! “到底是谁干的?!”周朝宗走进来,声音严厉得可怕!他扫了一眼两个孩子,发现儿子的手里正拿着浮尘! 这下,做父亲的立即分辨出了这场祸是谁闯下的了!他勃然大怒!抬手“啪!”地扇了姜啸之一个耳光! “阿笑!是你干的对不对?!” 女孩脸色像纸一样雪白!她眼看着哥哥被父亲一记耳光打得往后跌了两步,血立时顺着哥哥的嘴角流了下来! “……不好好温书,还在屋子里疯癫捣乱!今晚不准你吃饭!” 女孩站在那儿。昏头昏脑地看着父亲像抓小鸡一样,把哥哥给拎着丢进房间,反锁上了门!她的腿完全瘫软了,过了好半天,才像个机器人似的,叫仆人进来收拾玉雕碎片…… 那晚上,凝琬没怎么吃饭,她的胃口很糟。母亲在饭桌上替姜啸之求情,却被父亲严厉拒绝。他说阿笑这孩子越来越顽皮,送去素州撒野了。回家还不好好管教一下,往后会后悔。 凝琬捧着饭碗,想哭又不敢哭,她真想说玉雕是她砸的。可她不敢。看见父亲这么暴怒,她就更不敢了。 到了夜间无人,父母都去休息了,凝琬悄悄从床上爬起来,一个人去了姜啸之被关着的房间。 房门锁着,她没有钥匙,凝琬就走到后面窗下,窗子太高,她才十岁,个儿太矮了,踮起脚都看不着。凝琬就搬来了两块石头,垫在脚下。 她摇摇晃晃站在石头上,扶着墙,睁大眼睛往里看。 屋子里黑洞洞的,没有声音。 “啸哥哥?啸哥哥?”她用很小的声音喊。 过了一会儿,里面传来姜啸之微弱的声音:“凝琬?” 凝琬的眼泪都要涌出来了。 “啸哥哥,你在里面怕不怕?你饿不饿?”她忍着眼泪问。 “不怕,这有什么好怕的。”姜啸之笑嘻嘻地说,“我又不是女孩子。” “那……你饿不饿呢?” “嗯……不饿!”姜啸之说,“中午我吃得挺饱的。” 凝琬想了想,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麦芽糖。 “啸哥哥,我这儿有块糖,我从窗子里扔进去。” 她说着,把口袋里的糖果从窗子缝隙里塞了进去。凝琬听见糖果落地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凝琬小声说:“啸哥哥,我去和爹爹说,是我砸的玉佛……” “哎,你别去!”姜啸之的声音有些含混,想必嘴里含着麦芽糖,“你想像我一样被关起来么?” 凝琬又想哭了。 “傻瓜,再怎么说,玉雕也已经碎了,一个人受罚总好过两个人受罚。”姜啸之顿了一下,又道,“凝琬,你还有麦芽糖么?” 凝琬摸摸口袋,里面已经空了。 “没有了。”她嗫嚅着说,“我明天,再去找琉璃要一块。” “唉,好吧。这糖可真甜啊……” 姜啸之意犹未尽地咂咂嘴。 凝琬的眼泪扑簌簌落下来,她细声细气地说:“啸哥哥,对不起。” “别哭了,小心被人听见,爹爹知道了会骂你的。”姜啸之安慰道,“我没事,我壮实得很呢!饿一顿一点问题都没有!赶紧回去睡吧,不然被发现了可就麻烦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九十六章 后来凝琬慢慢大了,心思复杂了,虽然比姜啸之小几岁,但她似乎比哥哥更早懂事。[] 她不再像小时候那样缠着哥哥了,也不再拿着浮尘学着他打闹,好像一夜之间凝琬就长大了,她变成了一个美丽的姑娘,总是静静坐在旁边,笑眯眯听姜啸之说话。 十七八岁的姜啸之,也逐渐感觉到妹妹的变化,他不由想,原来小丫头也终究有长大的一天。妹妹现在变成大姑娘了,而且生得这么美,往后,也不知会嫁到谁家里去…… 想到这儿,姜啸之心里就有些疙疙瘩瘩的。 他一向是个极为冷静的人,事情来得越大,越颠覆,他就越冷静。 尤其是某些事,姜啸之是连面上的痕迹,也不会露出丝毫来。就连最惊心动魄的那一段时光,最翻江倒海的那几个夜晚,也是他独自抵挡过去,没有和任何人提一个字,所以,也没人知晓在他心里,曾经发生过这么大的事。 姜啸之的思维系统,一向分为两类:阿笑的,以及,姜啸之的。 这两个部分多数时候是统一的,也有少数时候,是分开的甚至相互抵触的。但是,无论有多么抵触,他都不会让外人瞧出来。 姜啸之深知作为一个收养的孩子,这样的事究竟意味着什么。 养父母不可能同意凝琬嫁给自己,养母或许还有点可能,养父是绝不会同意的。之前他就常常对姜啸之说,大丈夫不可拘泥于儿女私情,人活在这世上一遭,是为了做大事的。 他总说,姜啸之是做大事的人。也有大抱负,更有必须完成的任务。 如果自己向养父承认,他不想要什么大事业。他就想娶凝琬,养父是得有多么失望! 更而且,养父怎么可能同意这种事! 他只是一个养子。在外人看来是个来历不明的乞儿,在他自己。则是个冒充狄人的赝品,这样的他,却娶了凝琬,对养父而言,这岂不是……恩将仇报? 道理,姜啸之全都明白,他也一个劲儿用这些道理说服自己。叫自己不要冲动。然而某些时候,他还是忍不住,例如,看见井遥和妹妹说笑时,姜啸之就会没来由的生气,弄得年龄还小的井遥不知所措。 关于女儿的婚事,周朝宗夫妇也一直放在心上,周夫人很喜欢井遥,再加上井遥的父亲临终前把儿子托付给周朝宗,所以两家的关系更近了。这样的一对男女,就算最后成了亲,也不会有人意外。既然女主人有这个意思,底下的仆妇们又岂能看不出来。偶尔她们就会拿这个打趣大小姐。 凝琬的反应却很出人意料,谁拿这件事开她的玩笑,她都会发火。她说井遥只是比她小的弟弟,和她可没关系,谁再把这事儿拿出来说笑,她就叫人掌嘴。 凝琬一向是个性格温和的姑娘,偏偏这件事上如此决绝,为了避嫌,她甚至不再和井遥说话。弄得井遥在姜啸之面前哭鼻子,说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让凝姐姐不肯搭理。 姜啸之从妹妹的反应里,隐约读懂了一点什么,他后悔自己竟然生过井遥的气,于是只好安慰他说,凝琬大了,不和从前一样了,小姑娘家家的都这样,井遥用不着为这伤心,过两天自己去劝劝她就好了。 但是凝琬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呢?姜啸之琢磨不透。他从来就不是个能和异性周旋的人,尤其是小姑娘的心,对他而言就更像海底的针了。 然而让姜啸之意外的是,凝琬自己,却把这根针“捞”了出来,明明白白放在他面前。 “我往后,是不打算嫁人的。”凝琬有一次在他面前这么说。 姜啸之就说,这是傻话,哪有闺女大了不嫁人的呢? “我哪儿也不想去,就想在这家里。”凝琬的睫毛忽闪了一下,垂下来,“哥哥在这家里,我就留在这家里,往后若是哥哥……自己成了家,那我……就再说。” 她的脸飞上了红霞,说到后半句,连声音也发颤了,这情形,傻子也看得出来是怎么会是。 短暂的两情相悦没能持续多久,次年,宗恪登基。同时,入宫的名单也下来了,有周凝琬。 这是姜啸之万万没想到的! 他的妹妹,他爱的姑娘,竟然要入宫为妃! 他当然是尊敬新君的,自从来了舜天,姜啸之一直在和宗恪保持联系,他知道,自己未来将会在这个人的麾下,实现远大的理想。 然而他万没想到,这个人,将会夺去他心爱的妹妹。 得知消息的那个下午,姜啸之谁也不想见,他借口练功,把自己关起来,疯了似地捶打着木桩,直至两只拳头都流了血…… 他不知道该恨谁,他甚至都不知道该不该恨宗恪。 姜啸之没有恨过宗恪,从一开始教小哑巴说话,他对这个比他小几岁的男孩就有好感,再说,凝琬入宫也不是他想的,姜啸之听说了,嫔妃的事情都是太后在做主,宗恪根本插不了嘴。 那么,他该恨周朝宗么? 他为什么要恨养父呢?就因为养父没把女儿嫁给他?就因为养父把他从陋巷里捡回家,给他吃的给他穿的、教他念书习武,把他抚养成人,却没把女儿嫁给他?…… 姜啸之觉得自己快疯了,他觉得自己是最理亏的那个,同时,他又是最憋屈的那一个。 凝琬的宫廷生活并不幸福,这一点,姜啸之从养母进宫探望女儿之后,回来的叹息中就能判断出来。 他当然知道这是为什么,凝琬不爱宗恪,宗恪恐怕也不爱凝琬,这是两只强扭在一起的瓜。 姜啸之不止一次悔恨过,他痛恨自己,为什么不在那个月圆之夜。带着凝琬逃出周家?为什么要眼睁睁看着养父把她送入宫里? 可是他知道,他干不出那样的事。那不光是毁了他自己,也是毁了凝琬。 然而如今这样子。就不算是毁掉她么? …… 曾经一度,姜啸之很想去质问宗恪,就算是作为宗恪的妻舅。他也有权力这么问,问他为什么不能对自己的妹妹更好一点。是的。他不爱凝琬,可是又何妨不能对她更好一些? 或者,他为什么不能试着去爱她呢?凝琬明明是那样一个美好的姑娘…… 但是没多久,姜啸之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他自己也成亲了。 至此,他终于明白,某些事情是怎么都改不了的。他没法强迫宗恪去爱自己的妹妹,就像没人能使他去爱自己的妻子芸娘,他对芸娘再好,那也无济于事,反倒只会增加她的痛苦。 再后来,大延定都华胤,宗恪册封了新皇后,后宫因此起了新的波澜。一年之后,在祭祀的典礼上,当姜啸之看见宗恪望向元萦玉的神情时。他便更加明白,某些大错已被铸成,再也无法更改。 原来,他们全都是牺牲品。而且牺牲得莫名其妙――就像一场拙劣的春晚。 窗外的鞭炮声开始稀疏,姜啸之回过神来,他这才发觉,酒瓶里的红酒已所剩不多了。 事到如今,他觉得自己已经习惯这荒谬的人生了,也已经放弃了年少时那热切的渴望。他已经足够成熟,成熟的可以抛下小小的奢望,漠然面对他无法改变的现实,还有他绝无可能再得到的凝琬。 是的,他是不幸的。然而就像之前他亲口劝厉婷婷的那些话:谁又得到了幸福呢?他没有,凝琬没有,宗恪没有,厉婷婷和秦子涧,也没有。 这是个无人幸福的世界,始作俑者,正是他们自己。 放下酒杯,男人用手捂住脸,把身体埋在沙发里,姜啸之忽然觉得无比凄凉。 在异世界的这个除夕之夜,他竟找不到一只可供安慰的温暖的手。 整个春节,无声无息从这两个人身边滑过,他们没有亲友要去拜访,更没有客人上门。每天,姜啸之只是看小说,或者把宗恒给他的一些法律书拿来研究,厉婷婷则关在房间里画画,姜啸之不知道她画了什么,只是偶尔清晨,他去厨房做早餐时,会看见厉婷婷脸色苍白地下楼来,疲倦不堪地煮着咖啡。 姜啸之不会问她昨晚画了多久,他们已经学会了彼此保持界限,不干涉对方的事,尤其是此刻家里只有他们俩。 他们甚至连交谈都没有几次,仅有的几次谈话,也都是“番茄酱没了”、“我下午去超市买”、“电费单子到了,我先垫付了吧”这之类的……听起来,真像两个已经离婚、却不得不住在一起的夫妇。 初七那天,厉婷婷去上班,但是姜啸之没去警局,宗恒还未回来,他觉得这种情况下自己还是继续在家里呆着吧。大过年的,警局眼下应该不缺人手,他跑过去,只会自投罗网被局长拉去打牌。 姜啸之对麻将,始终热情不大。 下午三点多,他接到厉婷婷的电话,说想拜托他一件事。 “单位发了两桶油一袋米。”她叹口气说,“物流出了点问题,节前不发节后发,就当元宵节的过节费了。游迅刚买了那么多米和油,你们也吃不完,所以我想把这些送去我妈那边。” 姜啸之懂了:“皇后是想臣送过去?” “嗯,就是这个意思。”厉婷婷苦笑道,“我知道这太为难你了,但是这些东西我扛下楼都费劲……” “是。臣这就过去。” 挂了电话,姜啸之拿了车钥匙出门,厉婷婷的单位他知道怎么去,之前有一次她快迟到了,打的又打不着,没办法,只好让姜啸之开车送她。 到了目的地,姜啸之把车停在内刊部的楼下,他按照指示牌上到三楼,厉婷婷正在走廊上,守着大米和食用油等着他。 一见姜啸之来,她松了口气。 “我和我妈打了电话的。”厉婷婷低声说,“她已经答应了,不让我爸对你口出恶语。” 姜啸之一怔! “抱歉,让你跑这一趟,我知道这不太好……” 姜啸之摇摇头,左手拎起两桶油,右手拎起米袋:“皇后放心,老太爷就算说些什么,臣也不会和他顶嘴的。” 厉婷婷苦笑:“行了你赶紧去吧,别让我同事看见,不然还以为举重冠军来了。” 下楼来,姜啸之快步把油和米放进车里,开车往厉婷婷家的方向去。 路上,姜啸之想起厉婷婷刚才的话。 “狄虏”,这个侮辱性的名词,他从会说话就在用,他用这个词骂那些他从未见过的敌人,骂了十多年,然后呢,情形突然倒了个个儿,他自己又开始被人用这个词骂。 一直骂了二十多年。 与此同时,姜啸之又始终记得养父周朝宗的话,他说,其实齐人和狄人,本质上没有区别,包括鹄邪人和银赫人,大家全都是一回事。 “有分别心,才会觉得有区别。”周朝宗说,“齐人不见得有多聪明,狄人也不见得有多蠢,倒过来也一样。生下来的族群决定不了什么,只有废物才死抓着它不放。” 周朝宗的这番话,大大震撼了姜啸之! 他生在一个认可血统论的世界,在他从前的概念里,狄人就是牲畜一样的存在,齐人的乞丐都比他们高一等。 从来就没人和他说过齐人狄人没差别这种话。 后来他来到这边的世界,偶尔看见电视里的马丁?路德?金博士,在畅想“我有一个梦想”,然后这位可敬而伟大的人,就死于他人枪下…… 姜啸之想,如果养父把他的念头公开宣扬出来,也跑到一个台子上抓着麦克风说:“你们死抓着血统不放,是因为你们太蠢”――恐怕他不光得挨枪子儿,那是非得要五马分尸不可呢。 他同时也知道,周朝宗的思维里有太多离经叛道的东西,但是这个人,总是有办法维持住他中庸的伪装。 而且如今的“狄虏”已经不比当年,这个词已经成了胜者的象征,齐人在一贯对它的鄙视里,不免掺入了一些酸溜溜的东西。 但是,厉鼎彦对自己的歧视又另当别论了,姜啸之想,恐怕厉鼎彦是听林展鸿说了太多关于狄人是如何攻城略地的暴行,心情上,早就站到那边去了。 在厉鼎彦家楼下,姜啸之停了车,拎着油和米上到三楼来,还没到门口,任萍就早早打开了门。 “老夫人。”姜啸之先恭恭敬敬行礼。 任萍难受得脸都皱起来了:“就别这么称呼我了!看把我给难受的。姜……先生,对吧?” 她在脑子里搜刮了半天,想努力记起姜啸之的职位,但依稀只记得一个什么什么锦衣卫。在老太太心里,锦衣卫都在电视里呆着呢。 姜啸之帮她把米和油拎进厨房,任萍在身后一叠声道谢,又笑眯眯地悄声说:“老头子在里屋呢,甭怕。坐下来喝杯茶吧。” 姜啸之觉得有点好笑,不过他很喜欢老太太这温和热情的态度,任萍总是让他想起养母。 “不麻烦了,事情办妥,在下就先告退了。”他客气地说。 “唉唉,真不好意思,还叫你跑趟腿,连茶也不喝一杯,你们公司……不,你们……你们万岁爷管得这么严啊?” 姜啸之差点没笑喷! 俩人正说着话,却听见里屋突然“咣当”一声,像是什么人摔在了地上。 任萍一怔,慌忙跑进屋去,她叫了起来!(未完待续) 第一百九十七章 姜啸之开车把厉鼎彦送到了医院,看着他被医生们推进急救室,这才掏出手机,给厉婷婷打了个电话。 “摔下来了?!”厉婷婷的声音都变调了! “是。从阁楼的木梯上摔下来的。”姜啸之顿了顿,“老太爷当时在取高处的棉被,恐怕是梯子没踩稳当。” 厉婷婷在那边顿时哭了起来:“天哪,那我爸现在……” “臣已经把他送医院来了,刚刚进的急救室。”姜啸之说着,又把医院名称和急救中心的位置报了一遍。 厉婷婷忍住哭泣,低声道:“我这就过来。” 挂了电话,姜啸之又转头去安慰哭得一塌糊涂的任萍,他说他扶起老太爷时,发觉他还有神志,所以伤势应该没那么严重。 任萍一面哭一面自责说,是她的错,她不该催着老头子去取厚棉被,因为之前她听了天气预报,说这两天要大降温。 老太太哭哭啼啼,他只好在旁安慰。这时候有医护人员过来,询问病人家属情况,又说要缴医药费。他们出来太慌乱,厉鼎彦的医疗卡都没带,姜啸之和任萍说让他去吧,他身上带着银行卡呢。 跟着护士去填单缴费,护士说病人是你父亲? 姜啸之一怔,他摇头说不是的。 再回到急救室门口走廊上,厉婷婷已经来了,正在安慰母亲。姜啸之看她神情慌乱,眼圈发红,却没再哭。 “是怎么回事?”她见姜啸之回来,哑声问。 “当时臣在厨房,听见里屋有动静,过去一看。梯子倒了,老太爷躺在地上。”姜啸之说,“臣担心打120太耽误功夫。所以就干脆自己开车把他送过来了。” 厉婷婷低头拭了拭眼角的泪痕,她点点头:“多谢你了。” 三个人又在医院耽搁了一个钟头,最后厉婷婷叫姜啸之先回去。别在这儿守着了。 “这儿有我在就行了,有什么事我再打电话给你。” 姜啸之驱车回到住处。丁威萧铮他们正好也都回来了,他就把厉鼎彦摔伤的事情告诉了他们。 “是多高的阁楼?”萧铮问。 “差不多有六七尺。”姜啸之说,“也不知道是怎么摔下来的,但愿大脑没有受损。” 裴峻咂咂嘴:“老头子也是将近古稀了吧,这下可够受的。” “嗯,最近皇后恐怕得焦头烂额了。”姜啸之说,“你们几个要是得了闲。也去帮把手。” 裴峻他们纷纷点头称是,厉婷婷给他们做了两三个月的饭,这点忙他们都应该帮。 夜里十点,厉婷婷打了个电话给姜啸之,说厉鼎彦清醒过来了。 “大夫说问题不算严重,大脑没受伤,轻微有点震荡,就是肩膀骨折了。” 姜啸之松了口气:“那可真是万幸。” “所以这两天我就不过来了,我得陪着我妈。”厉婷婷说着,停了一下。又道,“今天的事,多谢你了。” “皇后不必客气。” “今天你垫的医药费,过两天我还给你。” 姜啸之无声叹了口气:“那个不用急。等皇后忙完了再说吧。” “行,不耽误你了,那我先挂了……” “皇后。” 厉婷婷一怔:“嗯?” 姜啸之拿着手机,想了半天,才道:“皇后这份工作,好不容易才找到。而且上班不到三个月,还是个新人。目前就频繁请假的话,好像不太好。” 厉婷婷喟叹:“这我知道,我也不想啊。可是总不能把我爸扔医院里,我照样去上班吧?我妈年龄那么大,跑一趟医院也不容易。” “臣的意思是,如果皇后忙不过来,臣还有裴峻他们都可以帮忙。” 姜啸之说了这话之后,手机那头,有一会儿没声音。 “皇后?” “怎么好意思让你们跑呢?”厉婷婷苦涩道,“这是我自己的事。” “裴峻他们的时间安排都很灵活,而且干点儿琐事也累不着他们。”姜啸之说,“臣这边毕竟人手多一些,皇后不必客气了。” 然后,他听见厉婷婷低哑的声音:“好吧。” 接下来,姜啸之他们就开始频繁往返于厉鼎彦家和医院之间。医院里,厉婷婷给父亲请了个看护,基本上不用人一直守在那儿。(.)厉鼎彦清醒过来,吃了两天医院的大锅菜,觉得很难下口。任萍干脆每天在家给他做新鲜的,然后姜啸之或者其他人开着车把任萍送去医院,两个小时之后,再把她接回家。后来姜啸之觉得天气太冷,老太太膝部关节有滑膜炎,腿脚不利索,下楼去一趟菜场很艰难,于是索性每次去之前,电话问任萍需要什么菜,然后他顺路从超市带过去。 为了这,任萍在丈夫跟前说了姜啸之他们很多好话,她说就连吃的这些菜,都是锦衣卫们送来的,人家天天开车送她来医院,半个多月风雨不断,所以老头子不该再骂他们了。 厉鼎彦不出声,只沉默的吃着饭,虽然老人脸色还是不大好看,但那之后,也没再骂裴峻他们是“狄虏”了。 因为这次意外,任萍慢慢和这些锦衣卫们熟悉起来,她知道他们每个的名字,也大略知道了他们的家世和脾性,这些,都是锦衣卫们开车送她去医院的途中,慢慢和她絮叨出来的。任萍人很和气,是个看上去就觉得可亲的老太太,又差不多是这些年轻人的母亲那个年龄,一般人,很难做到长时间和她保持距离。 所以后来,姜啸之被任萍塞了一大包奶油花生仁,他才一点都不意外。 “不是给你的,知道你不爱吃甜的。”任萍说,“游麟喜欢,你给他带去。” 游麟喜欢花生,一瓶花生酱。他边看电视边用小勺挖着吃,一晚上能吃得精光。 任萍给的这包花生仁,是她自己做的。买了新鲜的大粒花生,剥开洗净,再裹上奶油、面粉、糖。最后放在油锅里炸。出来以后香气扑鼻,又甜又好吃。 “上次他来家里。饼干筒里还剩下那么一点儿,他三两把全都吃光了,后悔的我,早怎么没想到多做点儿呢?” 姜啸之苦笑道:“他也老大不小了,还贪这种零嘴,您也不该费工夫再去给他做啊。” 任萍却说这没什么。 “年轻孩子,哪个不爱吃些零嘴?”她笑道。“既然他喜欢吃,我就给他做。” 甚至任萍对萧铮都多有夸赞,上次家里煤气炉怎么都打不着火,她又找不着维修部的电话,犯愁了一夜,萧铮来了,给她三两下就掰弄好了。而且萧铮又特别会说话,就更讨任萍的欢心,于是游麟说这下好了,“妇女之友”升级。成老太太之友了。 这种两方和睦的状态,却有两个人是不愿意见到的,一个是厉鼎彦,另一个就是厉婷婷。 厉鼎彦在没人的时候。就总是数落老伴儿,说她“没原则”,说,那都是些什么人啊!那是朝廷鹰犬,而且是来监视女儿的,这是敌我矛盾,“不是人民内部矛盾”,任萍怎么能这么快就放松警惕呢? 老太太一听,却翻起白眼:“你算没说这是阶级矛盾――要不是‘阶级敌人’把你送进医院,你还躺地上等120呢!老头子,你还活在文革里么?” 厉鼎彦被老伴噎得半天没话说,最后,总算憋出一句:“反正,你少和他们来往!” 厉婷婷的态度没有厉鼎彦这么激烈,可是她也看不惯母亲和锦衣卫们走得太近。她说别以为他们都是善人,现在他们都帮着她,那是为了丹珠。等丹珠到了手,宗恪一声令下,他们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 任萍却不接受女儿的说法,她说现在人家帮他们,只字未提丹珠的事儿,人家不是觊觎着丹珠才肯伸援手的,厉婷婷不该把人看得太坏。 厉婷婷沉默半晌,才道:“那是您把人都看得太好。这些人都是些什么东西,我不是不清楚,我是懒得和您提。” 看看说不过女儿,任萍叹了口气:“谁叫你不结婚?要是有个姑爷在,咱还至于要这些锦衣卫们帮忙么?” 厉婷婷不耐烦道:“妈你又来了!” 说到这儿,任萍却好像想起什么来,她挺神秘地问:“婷婷,姜啸之结婚没啊?” 厉婷婷哭笑不得。 “不是吧?您都把主意打到他身上去了?!” “我觉得姜啸之挺不错的。”任萍说,“闺女,别以为老妈很傻,人好人坏,我能看出来!” 厉婷婷讽刺地笑了笑:“就算您肯,宗恪也不会肯的。姜啸之是什么人?他的左膀右臂,我又是什么人?他恨我恨到骨头里。让姜啸之跑这儿给您当女婿?您这是打算活活卸下宗恪一条胳膊、再加上扇他两耳光。” 任萍呆了呆,脸色就黯淡下来。 “唉,我也没见过那个宗恪,也不知道那是个怎么样的坏人……” “坏人”这个词,在任萍这儿,就算顶级了。这也是她能想出的最糟糕的词汇。 “幸亏您没见过他,再把宗恪也见一见,您就彻底的倒向那边去了。”厉婷婷悻悻道,“妈,您就甭对这群人抱什么希望了,他姜啸之在小雍山大开杀戒的时候,您还在车间里当三八红旗手呢。” 厉婷婷的语气很冷,任萍见女儿这样,也不敢再说什么了。 大半个月之后,厉鼎彦出了院,厉婷婷这儿总算是消停了。为了感谢锦衣卫们的帮忙,她专门在大董请了一桌。这样,萧铮也不用再念念不忘他那只飞了的鸭子了。 这次消费,花掉了厉婷婷一个月的薪水。但是她说没关系,他们喜欢吃什么菜尽管点,既然请客,就得请得尽兴,谁也别惦记着为她省钱。 席间气氛挺热闹,大家又叫了白酒,厉婷婷不喝酒,只在边上吃了不多的几口菜。她又替父亲向他们道了谢,游麟说皇后不用客气了,遇上这种事,他们不可能袖手旁观,冷眼看她一个人为难。 酒过三巡,厉婷婷独自离席去结账,服务生刷刷给她打着单子,厉婷婷掏出钱包正想刷卡,身后却传来姜啸之的声音:“我来结账吧。” 厉婷婷看了他一眼:“都说了,今天我请客。” 姜啸之苦笑:“游麟他们嘴馋,点的不是海参就是鲍鱼,一盘不够还来双份的,这一餐吃得太贵。” 收银小姐临时接了个电话,厉婷婷趁机瞥了姜啸之一眼:“武功侯怎么突然小气起来?京师几大名馆,哪一个又不是贵得出奇?” 姜啸之一怔,却道:“这,毕竟不同。再说您还在实习期,之前老太爷住院,也花费了不少。” 厉婷婷哼了一声:“甭替我操心钱的事儿了,我这种人攒钱干嘛?又不打算嫁人。” 她这么一说,姜啸之竟无言以对。(未完待续) 第一百九十八章 年后,宗恒从华胤回来,他没有直接回警局,却在转换的宾馆里呆了几个小时,因为宗恒又带过来一个人。(.) 在客房里等了好一阵子,宗恒终于忍不住起身,敲了敲卫生间的房门:“梅若,衣服还没换好啊?” 过了半晌,卫生间里面才传来女性微弱的声音:“……王爷,没有裙子。” 宗恒扑哧笑起来。 “是没有,只有长裤,没关系,出来吧。” 半天,卫生间的门打开。 从里面走出一个容貌极美的女性,约莫三十出头,她穿了件驼绒长大衣,脖间有柔软的灰玫瑰丝巾,下面是黑色裤子,脚上一双软底平跟鞋。这打扮,和普通女白领没什么区别,唯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发髻间,含着红宝石的那枚金凤钗。 “只穿长裤,岂不和男人一样了?”她惴惴不安望着宗恒,后者忍俊不禁。 “没关系,等会儿你上街瞧瞧,满街的女人都是这种打扮。” 来的人,是宗恒的妻子,赵王妃纪梅若。 “本来想买裙子给你,但是裙子不好配平跟鞋,高跟鞋我又担心梅若你穿不惯。”宗恒说着,拉住妻子看了看,“这不是挺漂亮的嘛。” 他又凑近她,低声呢喃道:“梅若怎么打扮,都是最漂亮的。” 纪梅若脸颊微微一红,那张清雅秀丽的脸,仿如美玉生晕,明艳无伦。 想起来,她又问:“王爷说的高跟鞋,那是什么?” 宗恒笑起来:“为什么你们女人全都对那个东西感兴趣?好吧,等会儿去街上看看。若是你能穿,那就买下来。” 那天宗恒带着妻子去逛了步行街,路过百丽时。他开玩笑似的,叫纪梅若进去挑一双。纪梅若满店的看,只觉得这些“鞋子”千奇百怪。简直不像是穿在脚上的。 然而她一边这么说,一边。却选了一双亮玫瑰漆皮镶钻的浅口高跟鞋。 宗恒啼笑皆非! “梅若,这鞋子你真的能穿?” “不能穿也试试嘛。”她笑盈盈道,“多好看啊!” 事实证明,她没法穿这双鞋,尺码很合适,但是跟太高了,不扶着东西。纪梅若几乎不敢站起来。 “习惯就好了。”售货小姐殷勤道,“您不太穿高跟鞋吧?” 宗恒苦笑,何止是不太穿?她从来就没有穿过高跟鞋。 然而最终,这双鞋还是被赵王给买下来了。 王妃的理由是:这么漂亮,哪怕不穿,放着看看也好。 由此宗恒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全宇宙的女人,都是一个样。哪怕只是“放着看看”,她们也绝不允许自己的衣柜和鞋柜有一丝一毫的空余。 整个白天,他们都在外面游玩,看电影。去吃蛋糕,逛商店以及公园,又给两个孩子买了甜点当礼物。第一次来到这新奇的大千世界,纪梅若很兴奋。她本来是温婉规矩的大家闺秀,而且也是做了母亲的人,但跑到这新奇古怪的世界里,一时竟玩性大发。 傍晚六点左右,宗恒接了个电话,是科长打来的。他在那边劈头盖脸把宗恒骂了一通,说他一放假放得人都没了踪迹,十几天不见消息,今晚警局很忙,全员加班,宗恒若再不赶紧回来报道,他就把他开除公职。 宗恒苦笑答应自己这就过去。他看看时间,已经没法送妻子回华胤了,宗恒想了想,索性给姜啸之打了个电话,询问他是否可以帮忙。 “可以是可以。”姜啸之迟疑了一下,“王爷,臣刚刚接了皇后正要回去――” 宗恒一怔。 萦玉和纪梅若的关系非常糟糕,这不是很难理解的事:做了萦玉的嫂子只有一年,纪梅若就嫁给了宗恒。从那之后,萦玉经常把赵王妃叫进宫去,百般刁难侮辱,连她身怀六甲的时候都不放过,最后是宗恒无法忍耐,去和宗恪说,妻子每每入宫,都得遭受皇后辱骂,自己身为亲王大臣,不堪忍受这种侮辱,因此,恕他不再送妻子入宫见皇后。宗恪得知此事便下旨,赵王妃可不必听从皇后懿旨、进宫觐见。这样子,事情才算了结。 在这种情况下,纪梅若本应该避免与厉婷婷相见,但是事有凑巧,眼下宗恒只能求助于姜啸之,而姜啸之的车上,正坐着厉婷婷…… 两个人正犹豫着,宗恒却听见手机那头,传来厉婷婷的声音:“你们两个用不着装神弄鬼的,绕道就绕道,别磨蹭。” 听见厉婷婷的声音,宗恒只得道:“那就烦劳啸之兄和皇后了。” 他说完,挂了电话,旁边纪梅若的脸却发白了。 “皇后也在?”她悄声问。 “嗯,她在姜啸之的车上。”宗恒又安慰她,“不用担心,有姜啸之在,不过是见个面,然后他就把你送回华胤去。” 他知道妻子一向惧怕元萦玉,之前纪梅若被这女人给欺负得百般不是,回来王府也只是偷偷的哭,她在宗恒面前强颜欢笑,却始终不曾向他申诉一句。若不是贴身丫鬟义愤填膺,告诉他原委,宗恒甚至不会知道皇后辱骂了自己的妻子。 夫妻俩回到宾馆大堂,又坐了半刻,宗恒就看见姜啸之的路虎开过来,停在宾馆外头。姜啸之和厉婷婷下了车,走进宾馆。 远远的,一看见厉婷婷那张脸,纪梅若的嘴唇就紧张得失血,脸色也因此显得灰扑扑的。 宗恒明白,这甚至不光因为长久以来她对元萦玉的惧怕,也是因为,她竟然亲眼看见一个明明死去多年的人,再次活生生站在自己的面前。 这样的冲击,不是一般人能体会到的。 厉婷婷那晚穿了件白色毛领长大衣,下面是一双高跟的高筒靴。她走到宗恒夫妇面前,纪梅若赶紧行礼,又低声道:“皇后。” 厉婷婷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她。然后把目光转向宗恒:“带着老婆过来玩花花世界啊?” 宗恒不卑不亢道:“是因为拙荆生日临近。此事,臣已经禀报了陛下。” 厉婷婷耸耸肩:“不用紧张,我又不会为此弹劾你。王妃这身衣服挺漂亮。眼光不错。” 她不咸不淡地说了这两句,又转头问姜啸之,多久才能回来。 “应该不会太久。”姜啸之说。“到了地方,臣不跟进去。直接返回。” 厉婷婷点点头:“那行,我去旁边吧台等着。” 她说完,冲着宗恒点了点头,转身翩翩离去。 宗恒总算松了口气,他心里,甚至略有点好奇,厉婷婷居然什么怪话都没说。就这么轻易放过了他们夫妻…… 望着她的背影,纪梅若忽然轻轻“咦”了一声。 宗恒看看自己的妻子:“怎么了?” “皇后怎么能站稳不摔跤呢?”她好奇道,“她的鞋跟那么高……” 这下,连姜啸之都跟着笑起来。 宗恒苦笑连连,她怕厉婷婷怕成这样,居然还有闲心注意这种小事。 姜啸之解释道:“王妃,那是因为皇后穿这样的鞋子已经穿了几十年。她早就习惯了。” 接下来,宗恒又谢了姜啸之,他看看时间不早,嘱咐了妻子几句。便飞快离开了宾馆。 宗恒离开的当儿,宾馆又涌进来一大批客人,提箱子拎包的一堆行李,看样子像个旅游团。一时间大厅里很是嘈杂。姜啸之想抢在这批人之前进电梯,于是示意纪梅若快步跟上他,不巧得很,刚才那批客人都拥挤在总台前,姜啸之他们要去电梯间,就必须从人群里挤过去。 姜啸之一面向周围人道歉,请他们让一下,一面又让纪梅若走在他前面。 纪梅若从那群人里穿过去,还没等她走过人群,却听见姜啸之一声暴喝:“东西!交出来!” 纪梅若吓了一跳! 她停下脚回头一看,姜啸之抓住了一个矮个子男人的手腕。 所有的人都安静下来了,厉婷婷听见了声音,也匆匆奔过来:“出了什么事?” “这小偷,偷了我的东西。”姜啸之说完,又转头向那矮个子男人喝道,“拿出来!” 他那双眼睛,目光冷冽如电,小偷一时吓得腿都软了,支撑不住跪在了地上,“当啷”一声,一样东西从怀里跌落出来! 是块玉! 四周,一片哗然! 旅行团的领队也跟过来,他看看那小偷:“这人不是我们旅行团的!” “是混进来的扒手!大家快看看自己的钱包有无遗失!”有人叫了一嗓子,这下子,旅行团乱作一团,人人都开始翻查自己的钱包! 姜啸之低头拾起那块玉,趁乱塞进怀里,他的动作已经很快了,但还是没逃过旁边厉婷婷的眼睛,她看得很清楚,那是一块玉麒麟。 大堂经理匆匆奔过来,几个保安跟在他身后,保安们迅速上前,抓住了那个扒手,大堂经理对姜啸之说:“这位先生,不好意思,可以过来一下么?” 姜啸之皱了皱眉头:“我还有急事。” 经理赔笑道:“不耽误您多久,只是简单询问一下。这个惯偷在这儿已经下了好几次手了,多亏您帮忙,我们才能逮到他。” 姜啸之无奈:“好吧,那就请尽快。” 他转头又对纪梅若低声道:“王妃,请暂时等一会儿,臣去去就来。” 纪梅若却彷如大梦初醒,她结结巴巴地说:“好……好,姜大人请便。” 她说着,身体却轻微摇晃了一下,像是有些站不稳!厉婷婷眼明手快,一把扶住她! “你没事吧?”她皱眉问道。 纪梅若脸色死人一样的惨白,额上,渗出细细密密的汗水,嘴唇也如陈旧宣纸般毫无血色。 “……没事。”她支撑着,喘了口气,“臣妾只是……只是有点晕。” “去那边坐一会儿吧。”厉婷婷说。 她搀着纪梅若到了吧台边,让她坐在一张软垫沙发里。厉婷婷能明显感觉到,她身上在瑟瑟发抖! “是哪里不舒服?”厉婷婷问。 纪梅若双目失神,她茫然摇了摇头:“没什么。” 厉婷婷心中,疑窦大起,但此刻纪梅若这个样子,她也不好多问,只得叫来侍者,给纪梅若倒了杯热柠檬蜂蜜茶。 坐在一边,厉婷婷细细打量着纪梅若,她像是很冷似的,双手捧着那蜂蜜茶,原本美丽的脸,笼罩了一层瑟瑟的青黄,显得仓惶失神。那样子就好像,这女人正怀着湍急混乱的感情。 看她这古怪样子,厉婷婷疑惑更深。 不多时,姜啸之回来,他对纪梅若说,现在可以走了。 向厉婷婷告了别,纪梅若跟着姜啸之走到电梯间跟前,电梯没多久就来了。 黑暗的领域在他们面前展开,姜啸之踏出电梯,纪梅若在他身后跟随着。 走了许久一段沉默的旅途,纪梅若终于鼓足勇气,轻声开口道:“姜大人……” 姜啸之停下:“王妃有何事?” “……那枚玉麒麟,”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都在发抖,“姜大人,你是从何处得来的?”(未完待续) 第一百九十九章 姜啸之从电梯里出来,已经是晚上十点了。[] 他看看手表,厉婷婷在大堂等了两个多钟头。姜啸之怕她不耐烦,早就叫了车自己回去了,他快步往吧台走过去,还好,厉婷婷等在那儿,她叫的咖啡还没喝完。 “皇后,可以回去了么?”姜啸之问。 厉婷婷没吭声,站起身,跟着他往宾馆外头走。 俩人上了车,厉婷婷坐在后座上,一路上,她一声也不吭。 姜啸之心里有鬼,这尴尬的沉默让他更是七上八下,但此刻他揣着一肚子鬼心思,让他想出话题来和厉婷婷讲话,又是千难万难的事。 好在,厉婷婷终于开了口:“赵王妃,送过去了?” “是。到了地方,看着她进去,臣即刻返回。” “嗯,她还真是一点儿没变,对吧?”厉婷婷又问。 姜啸之谨慎地回答,“臣见王妃的次数也不多,一年最多两三次,印象不太深刻。” 厉婷婷轻轻笑了一声:“这么美的女人,还没法让你印象深刻?你是萧峰么?” 姜啸之一怔:“萧峰是谁?” 厉婷婷叹了口气:“不看武侠小说?” 姜啸之摇头:“很少看。” “对了,我想起来了,你也不爱看电视。”厉婷婷无奈,“那你屋子里那一堆一堆的小说,是些什么?” “那都是翻译小说。”姜啸之说,“是臣从赵王那儿借来的。” “真是奇谈,从古代过来的,不看武侠修仙,却爱看翻译小说。” 姜啸之沉默片刻,才道:“臣觉得那些书。很假,武林不是那个样子,古代。更不是那个样子。” 厉婷婷吁了口气:“好吧,估计你是没看见好看的。下次我借你一套《天龙八部》。” 姜啸之暗自松了口气,看来厉婷婷没把注意力放在他紧张的地方。 他想了想。干脆就顺着厉婷婷的话题继续下去:“《天龙八部》?说的是什么故事?就是刚才皇后提到的什么……萧峰么?” “嗯,萧峰是天龙里的一个重要人物。我表妹阿沅喜欢他喜欢得不得了呢。”厉婷婷笑了笑,“但愿她别走了阿朱的老路。” “阿朱?那又是谁?” “是萧峰的恋人。”厉婷婷淡淡道,“最后被萧峰亲手杀了。” 越听越摸不着头脑,姜啸之在脑子里,试图寻找到这故事的脉络。 “那他干嘛要杀自己的恋人呢?” “因为他不知道啊,纯属是误杀。” “那这个萧峰,到底是什么人呢?” “一个契丹人。哦,你不知道什么是契丹人,好吧,简单来说,这人的父母惨死,他被敌人养大,还当上了天下第一大帮的帮主,名声赫赫威震天下,结果呢,一朝身世被当众揭穿。只落得身败名……啊啊!” 一声尖利的刹车声,厉婷婷差点从后座摔出去! 她勉强扶住座椅,好半天心神不定! “你怎么搞的?!”厉婷婷骂道,“撞了鬼了么!” 半晌。她听见姜啸之的声音:“……抱歉,对面的车突然打了远光灯。” 厉婷婷的目光落在车前,她看见还差一点点,他们的车就撞上消防栓了。 厉婷婷喘了口气,见车半天没动静,她小心翼翼问:“你还好吧?” 姜啸之像是突然醒悟过来,他慌忙发动引擎,倒了一下车:“哦,没事。” 接下来,漫长的沉默笼罩了剩下的旅途。 赵王妃的短暂来访,好像给厉婷婷带来了一些什么,那几天,她显得有些心神不定。 有一次,她突然问萧铮,姜啸之和赵王夫妇,关系如何。 当时厨房只有他们俩人,萧铮放下手里的一罐蓝带,诧异看她:“皇后是指……” “呃,我的意思是。”厉婷婷又想了半天,才道,“姜啸之和赵王夫妇走得很近?” 萧铮想了想,摇头:“和赵王算是近,如果说赵王夫妇,恐怕不算近。” “姜啸之的老婆,和赵王妃没有来往么?” “……没听说。”萧铮苦笑,“皇后,这些闺阁之事,臣又怎么可能知道呢?” 厉婷婷翻了个白眼:“你不是妇女之友么?” “臣是这边的妇女之友。到那边就不是了嘛。”萧铮嬉皮笑脸道,“勉强算起来,可能是窑姐之友,臣有原则的!决不勾引良家妇女。” 厉婷婷郁闷坏了:“不上进的东西!” “啊?皇后想要臣怎么上进?去勾引良家妇女么?” 厉婷婷呸了一声。 后来厉婷婷干脆打了宗恒的手机,说,有东西要给他。 她交给宗恒的,是一封信。 “给你老婆的。”厉婷婷说,“也许她会有回函,若有,你帮我传递一下。” 当时俩人在警局,宗恒满心疑惑,他低头看看手里的信,想问,却又不知该不该问。 “和你没关系。”厉婷婷笑了笑,“是女人们的事,你直接给你老婆就行。” 正好次日是个周末,宗恒周五下午就返回了华胤,到了王府,赵王妃见他没几天就回家来,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岂料宗恒说没什么事。 “皇后有一封信要我交给你。” 纪梅若脸色一白:“皇后?” “嗯,不知道是什么事。”宗恒拿出信来,递给妻子,“她还说,也许你会有回函,若有,也让我带回去。” 纪梅若走到灯下,拆了信,飞快阅读了一遍。 她的脸色更白了,甚至拿着信的手都在发抖。 果然,她早就猜到了,皇后就是为了“那件事”来信追问的! 看妻子神色不对,宗恒一肚子好奇,但他知道自己不能问。 “梅若。有回函么?” 纪梅若点点头:“有。王爷稍等片刻。” 她的声音在发抖,可是行动却很利索,那样子就好像内心下了什么重大决定似的。 纪梅若返回到书桌前。她拿了笔,在灯下匆匆写就一封信,等墨干了。她把信按原样塞进刚才的信封里,递给丈夫。 “这回函。王爷交给皇后。”纪梅若道,“也可能她还会来信。到那时候……就再说吧。” 宗恒满腹狐疑,但此刻不方便问,便点头接了信离去。 丈夫走了,纪梅若重新回到灯下,默默发了一会儿呆,忽然觉得脸颊凉沁沁的。 她抬手一摸。却是眼泪…… 回到警局,那边已经是周日晚间了。宗恒叹了口气,他只跑了趟腿而已,一个好端端的周末就泡了汤。 宗恒当晚就叫了快递,把妻子的那封信送去了“罗马花园”。 快递到的时候,锦衣卫们正围在桌前吃饭,游麟起身去接的快递,他拿了信封进来。 “皇后,赵王的快递。” 厉婷婷一怔:“好快啊!” 她拿过信封,走到客厅灯下。撕开封皮,取出信来细细读了一遍。 微微冷笑浮上厉婷婷的脸。 “她果然不承认……”厉婷婷想,看来不把话说得狠一点、不动用威胁的手段,自己是得不到真相了。 于是。几天后,宗恒又收到厉婷婷的第二封信。 “还是给你老婆的,”厉婷婷在电话里对他说,“直接送到,若有回函,照样交给我。” 宗恒实在忍不住:“皇后,你找拙荆到底有什么事?” “都跟你说了,女人的事。”厉婷婷笑了笑,“怎么?我给你机会回家见见妻儿,你还不高兴啊?” 挂了电话,宗恒仰头长叹,他已经一天不休、连续上了两个礼拜的班了,现在看来,这个周末的休息又泡汤了。 不出厉婷婷所料,周日晚间,宗恒的快递又到了。 签了快递,她把信封拿到自己房间,拆开来从头到尾扫了一遍。 看完,厉婷婷不由啧啧了两声,心想:“这女人,要说软弱,软弱得可恨;要说刚硬,又刚硬得叫人没辙……” 厉婷婷正琢磨着,有人敲门。 她起身打开门,外头是姜啸之。 真是想什么来什么,厉婷婷不由想。 “有事?”她扬脸看着姜啸之。 后者没有立即回答她,却罕见的,轻轻关上了房门。 这在姜啸之是少见的举动,每次他到厉婷婷的房间,都会让门大敞着,为的是避嫌。 “干嘛?”厉婷婷笑笑看他,“侯爷这是……要和我说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么?” 姜啸之没笑,冷冷看着她。 “皇后一连两个礼拜都有信给赵王妃,是有什么事么?” “奇怪,我们女人之间的事儿,侯爷怎么感起兴趣来?”她故意佯装无辜,“难不成,你也想当妇女之友?” 姜啸之的神情更冷:“皇后所言,恐怕不仅仅是女人之事吧?” “唔,这个嘛……” “刚才臣给赵王去了电话,询问了详情。他告诉臣,赵王妃接到皇后第二封信,神情不对,而且还落了泪。” 厉婷婷哼了一声,她满脸不在乎:“哭,就知道哭,那女人还能有什么本事?” “皇后到底在信里说了什么?!” 厉婷婷不答,她转头拿过那封信,扔在姜啸之面前。 “自己看看吧。” 姜啸之展信一读,不由怒不可遏! 原来纪梅若在这封信里,辩称她与武功侯绝无暧昧,她更不知道皇后所言究竟是何事。既然皇后一口咬定她和姜啸之“暗通款曲”、“私相授受”,要去丈夫赵王那儿诬赖她的清白,那她就只有以死明志。 他把信一扔:“皇后为何诬赖臣与赵王妃?!” “诬赖?”厉婷婷捡起信来,轻轻一晃,“有人证,又有物证,怎么能说是诬赖呢?” 姜啸之勉强压住火气:“请问皇后,人证是谁。物证又是什么?” “人证嘛。”厉婷婷指了指自己,“我。至于物证,东西在侯爷那儿――” 她说着。故作神秘压低声音,凑近姜啸之:“那枚玉麒麟,侯爷您藏哪儿了?” 厉婷婷清楚地看见。姜啸之的嘴唇哆嗦了一下! 看他这个样子,厉婷婷心里。莫名掠过一股酸溜溜的味道。 “很贴心嘛。”她冷笑,“宁可‘以死明志’,也要维护你――得‘情妇’若此,夫复何求?” 姜啸之有一种冲动,他想一掌打过去! “就算皇后在场,就算皇后看见了那枚玉麒麟,又能说明什么呢?”姜啸之压住怒火。淡淡道,“玉是臣自己的,和赵王妃毫无关系,皇后为何要扯到她身上?” “你以为我是瞎子么?”厉婷婷蛮横地看着他,“她一见那玉,神色变了,身上也发抖了,话都说不出来!你以为我看不出你们两个那点猫腻!” “……” “啧啧,这才几年功夫?”厉婷婷冷笑,“这女人。嫁了晟哥哥才一年,转头就扑进宗恒的怀抱!现在她又故态复萌,红杏出墙,竟和你有一腿――” “闭嘴!” 厉婷婷吃惊地闭上嘴! 她愕然万分地望着姜啸之。 良久的沉默。空气憋闷得让人窒息,然后,厉婷婷就看见,姜啸之从怀里摸出那块玉麒麟,将它放在自己面前。 “皇后不就是想知道它的来历么?”姜啸之的声音发着抖,“我可以告诉皇后。” 厉婷婷的目光落在玉麒麟上,没错,当日她在酒店大堂里,看见的就是它。麒麟的造型独特,像只活蹦乱跳的小野兽,玉是好玉,有天然的红色侵蚀,使得麒麟的后腿成了红色。 “这玉,原本是一对。两只麒麟是从同一块玉石上凿下来的。”姜啸之说,“因为玉质的问题,两只麒麟的沁红部分不同,恰恰,一个是前腿,一个是后腿。” 厉婷婷点点头:“明白了,那一只麒麟在赵王妃手里。” “皇后说错了。”姜啸之摇摇头,“那只麒麟不在赵王妃手里,那也不是她的东西,只不过麒麟的主人,幼年和她很熟,想必她曾经看过,所以印象深刻。” 尽管心里认定了姜啸之和纪梅若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但此刻,听姜啸之说了这一通之后,厉婷婷也困惑起来:从姜啸之认真的语气来判断,他说的应该是真的,看来,事情不像自己猜测的那样。 “那一只麒麟的主人又是谁呢?”她不禁问。 姜啸之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他的目光落在玉麒麟上。良久,才缓缓开口道:“这玉麒麟产自寒州翠鄞铁网山,本是一整块稀世珍宝,后来被人得了去。那人请能工巧匠把这玉雕成了两匹麒麟。那年正巧他的小儿子出生,这麒麟,就成了送给儿子的礼物。” 厉婷婷在椅子里坐下来,她托着腮,慢慢点头:“听懂了。必定是那孩子做了娃娃亲,于是其中一匹麒麟就拿去送给了未来的儿媳――这个男孩,是你么?” 姜啸之点点头:“正是臣。” 随口猜测却成了真,厉婷婷一惊,她坐直身体:“这么说,你不是贫寒人家出来的?铁网山的脂玉价值连城,你家竟用得起这种玉,可见不是普通百姓。” 姜啸之没答她,只继续说:“这玉麒麟,臣一直留在身边。另一匹麒麟,在对方满周岁的时候就送了出去,想必她挂在身上,未曾取下来。赵王妃幼年与那人形影不离,她身上挂了什么玉,又是何种来历,王妃必定比旁人都更清楚。” 姜啸之的语气很平静,他的神色也很平静,甚至平静得像个死去的人。因此,虽然是在这么平静寻常的叙述里,厉婷婷却感觉到了一阵阵毛骨悚然。 她觉得,好像有不知名的飓风,要从不远处席卷而来,她已经听见了不详的风声,而这飓风必定要打碎她之前所有的猜想,甚至还可能颠覆她的人生…… “这人到底是谁?”厉婷婷小声问。 “是赵王妃的姨表妹。” 姜啸之这么一说,厉婷婷的脑子卡了一下,纪梅若的姨表妹?那是谁? 她想起来了,当年名震京华的孪生姐妹花,姐姐嫁给了大学士纪子善,妹妹嫁给了同为内阁学士的赵守仁…… 想起这个名字,厉婷婷的心,不禁一阵抽痛! “原来是赵家那个丫头……”她哑声道。 姜啸之点点头:“就是明祯五年,行刺陛下的那个小女孩。” 他这么一说,厉婷婷突然捂住嘴! “天哪!”她小声惊呼道,“姜啸之!那女孩是你杀的!” 姜啸之坐在那儿,一动不动,良久,他缓缓点头:“是。那女孩是自尽在卫所里。” 厉婷婷这才察觉到自己说错了,她张了张嘴:“抱歉,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皇后这么说其实也没错。”姜啸之淡淡道,“不管是自杀还是他杀,她是死在我手上。” 厉婷婷心里一痛。但是旋即,她又皱起眉头。 “这不对呀!纪梅若的表妹,那个赵芷……赵芷……” “赵芷沅。” “嗯,赵芷沅。她怎么可能得到你们家的玉麒麟呢?”厉婷婷困惑道,“没听说过赵守仁和狄人有什么来往啊。” 姜啸之静静凝视着玉麒麟,房间里,那么静,像遍地死尸的坟场。 “赵守仁家的这门亲事,是他哥哥赵守静替他定的。”姜啸之慢慢说,“赵守静特别喜欢这个侄女,早就说了,一定要给她配个英雄人物。既然是要配给英雄人物,自然就得在英雄的家里寻找。赵守静是个心高气傲之人,寻常人等,他哪里看得入眼?好在朝中,总还有一两个连他都佩服不已的人物,头一个,就是被称为大齐‘金斧钺’的兵部尚书靳仲安。” 厉婷婷听到这儿,浑身剧烈一抖! “……也巧,靳仲安家最年幼的儿子只比赵芷沅大几岁,于是这门亲事就由赵守静做月老,以一对玉麒麟为证,定了下来。” 厉婷婷突然从椅子里跳起来! 她咚咚咚倒退了好几步,一直退到了墙跟前! 厉婷婷的背部,死死贴着墙面。她望着姜啸之的那张脸,简直就像看见了不世出的魔鬼! “你……你是……” 天哪!天哪!她的脑子里充满这嚣叫,厉婷婷觉得有一只魔手,死死掐住自己的咽喉,她连气都喘不上来了! 姜啸之微微扬起脸来,望着她,一字一顿道:“我的生父,就是靳仲安。”(未完待续) 第两百章 最初那半年,自己到底是怎么熬过来的,姜啸之已经记不太清了。(.无弹窗广告) 他只记得自己非常冷,非常饿,而且非常困。他的脑子完全是晕的,从乱坟岗爬出来那一刻,就觉得耳畔轰鸣,好像被扔进了一个巨大的洗衣桶里。 母亲在把他塞进棺材的同时,往他的衣服里放了两锭银子,现在想来,差不多有五两左右。 没过三天,这五两银子就被他用光了,他用它换了三个烤红薯。 红薯吃完了,他开始偷人家地里的东西,他不好意思开口去乞讨,却觉得,如果在没人看见的情况下,偷些玉米什么的,算不得大错。 ……期间,也被人抓住打过,也被人骂过。 姜啸之就这么饥一顿饱一顿,乞丐一样回到华胤。这一路,他足足费时了一个月,原因很多,他被指错了路,走去了岩松口又折返;他心里很害怕,怕被人发觉,所以不敢回华胤;他也不愿意回华胤,去求助那个母亲告诉他的名字:姜月湄。 他知道姜月湄是谁,二哥曾经咬牙切齿的告诉他说,那是个“婊子”。还说,就是因为她,母亲才会夜夜哭泣。 二哥还说,往后要是哪天老头子想不开,竟要娶这女人进他们靳家,那他第一个找茬,叫那女人吃不了兜着走! 姜啸之家里,兄弟四个,他最小,长兄比他大十二岁,沉默寡言,三哥是个机灵鬼,总爱捉弄姜啸之。 二哥比姜啸之大九岁,是个话多得像相声演员的青年。除了父亲以外,姜啸之最听二哥的话。既然被二哥这么说了。小小的姜啸之心里,就一直把姜月湄这个人当做坏人,是以他怎么都想不通。为什么母亲要自己去投奔她呢? 所以刚回华胤那几个月里,姜啸之一直就没有去蓄雪楼找过姜月湄,尽管他不久之后就知道了蓄雪楼在哪儿。 他以乞讨为生。因为偷盗已经无法维持温饱了,与其被人抓着打还偷不着。不如……两腿一跪,求人家给一碗饭吃。 流浪的这几个月,姜啸之也从路人的闲谈里听见了一些自己家的事。他知道父亲被“腰斩”,同在战场上的三个哥哥都被株连而死,家已经被抄得一干二净。 路人还说,靳仲安原来不是什么忠臣名将,却是狄虏安插在咱们大齐的奸细。他其实在给狄虏卖命,可这位人称“金斧钺”的战神,机关算尽,又怎么能瞒得过咱们的万岁爷呢?所以你看,最后果然一家子人头落地了。 然后,就是一群附和着的鄙夷之声。 姜啸之默默听着这些,等到路人散去,他独自躲到背街里巷,放声大哭。 他的乞讨生涯持续了很久,关于钱。姜啸之也终于有了最初的概念:他总算明白他被人骗了,五两银子何止能买三个红薯?三百车红薯都可以买了。 但有的时候,讨了很久还是讨不到吃的,饿得头晕眼花。这种情况下,姜啸之还是得去偷。 那一次他又偷了人家的钱囊,但是很快就被人发觉,他撒腿就跑,失主在身后紧追不放,还一路喊着“抓小偷!” 姜啸之跑着跑着,身上力气就不够了,他已经饿了一天了,肚子里只有一个剩菜包,但他不敢停下来,因为一旦停下,被抓住,就会被送去官府――姜啸之明白,那是他最不能去的地方。(.无弹窗广告) 然后,他就看见了蓄雪楼那三个字。 姜啸之一咬牙,一头冲进了蓄雪楼! 突然有这么个脏小孩儿冲进来,龟奴们赶紧拦住他:“你这孩子!哪儿来的?!这是你来的地方么?!” 他们说着,还一面想把他往外推。姜啸之急了,他扳住一个龟奴的胳膊,大声叫道:“我找姜月湄!我找姜月湄!” 旁边那些花枝招展的姑娘们,全都笑起来! 还有人尖声细气地说:“月湄姐,看你名气多大!连这街上的小乞丐都知道你了!” 龟奴们却不耐烦,继续把姜啸之往门外推:“想找头牌?你才几岁大啊!小子,时候还早着呢!滚回你娘的怀里吃奶去吧!” 外头,那“抓小偷”的声音越来越近,姜啸之快哭出来了! “我找姜月湄!”他边哭边说,“我娘叫我来找她……” 然后,他就听见了一个温和的声音:“让他进来吧。” 龟奴们松开手,姜啸之仍然在哭,泪眼朦胧间,他看见粉红色的光影里,走出来一个浓妆的丽人。 那丽人走到他面前,低头看了看他:“你娘叫你来找我?” 姜啸之心里一咯噔! 这个人就是姜月湄! “是的,我娘叫我来找姜月湄……”他抽抽搭搭地说。 那丽人笑起来:“你娘是谁?为什么要你来找我?” 这下,姜啸之答不上来了,他当然知道母亲的名字,可是此刻大庭广众之下,他不能说出自己的身世。 就在他张口结舌之际,那丽人神情微微一滞! “难道说……”她抽了一口凉气,“你是……” 姜啸之不懂她的意思,仍旧懵懵懂懂看着她。 “我知道了。”丽人低声说,“你先跟我来。” 在周围人一片诧异的注视之下,姜啸之被那名叫姜月湄的丽人带到后面。 他跟着她,走过曲曲弯弯的石头小路,姜啸之能听见四周传来的娇笑声,划拳声,以及丝竹之声……这是姜啸之从未来过的地方,他不免心生好奇。 然而很快,姜月湄就把他带进一间屋子。她关上了门,又亲自取了水盆和毛巾,给姜啸之擦干净了脸。 姜月湄小声道:“放心,这儿没人了。这么说,你是靳大人的……儿子?” 姜啸之点了点头。 “叫什么名字?” “……靳恺。”姜啸之小声道。 脸上的污垢被擦拭掉了,姜啸之原本的模样也露了出来。望着这张相似的脸。姜月湄的泪水涌了出来。 “你这半年去了哪儿?”她忍住啜泣,轻声问,“夫人托人带了话。说你逃出来了,可我到处找你……也没找到。乱坟岗那儿,我也托人去挖了。他们说,连尸首都没瞧见。” “我从那儿爬出来了。”姜啸之脸颊发烧。“我……我走错了,去了岩松口。” 姜月湄的眼泪扑簌簌落了下来。 “这半年你一定受了不少苦。”她拉着他的手,哽咽道,“我不能有负夫人的嘱托。往后,少爷你就跟着我吧。” 那之后,蓄雪楼就传出了一个大新闻:头牌姜月湄,竟然有个八岁大的私生子。 姜月湄对外宣称说。这孩子是她早就生下来的,只是一直隐瞒着不曾公之于众。如今抚养他的人过世了,自己只好把孩子领回来,亲自抚养。 她和老鸨说,不管怎样,她都要养着这孩子,只要有她在,就得有这孩子一口吃的、一张床睡。 老鸨知道姜月湄是个死心眼,自己劝不动她,也只得作罢。 姜月湄甚至给姜啸之改了名字。她说他不能再姓靳了,如今为了安全,只好跟着她姓。她给他改名叫姜啸之,姜啸之自己。很喜欢这名字。 但是,每天呆在妓院里无所事事,那也不妥。姜月湄琢磨了两天,去买了些学童用的书给姜啸之,她想让他继续念书。 那些都是基本的启蒙教程,姜啸之六岁时就倒背如流了。 他看看面前的书,垂下眼帘:“……这些,我早已经念熟了。” 姜月湄脸上一红,赶紧把书收起来:“明儿我再去买新的。” “不用了。”姜啸之顿了一下,才道,“我不想再念书了。” 姜月湄一皱眉:“那怎么行!不念书怎么行啊!阿笑你是书香门第出来的,你父亲文武双全,就连诗词歌赋都是顶尖的,你怎么能不读书呢?!” 姜啸之苦笑了一下:“我还读书干什么呢?难不成,要去赶考么?” 他这么一说,姜月湄却愣了! “……文武双全又如何?”男孩继续冷笑,“到最后,还不是被人砍了。” “啪!” 姜月湄一个耳光打过来! 姜啸之捂着脸,愕然望着养母! 姜月湄脸色青黄,两眼含着泪,她瑟瑟道:“……不准你这么说你父亲。” 看着她哭,姜啸之也想哭,他想说,我有哪里说错了呢! 但是,身为娼妓,却养着一个孩子在身边,旁人总是会有闲话说。就连老鸨都时不时讽刺两句,说这么大的小子,成日坐着吃饭,什么都不干,原来蓄雪楼积了德,供了个活祖宗。 这话落到姜月湄耳朵里还没什么,让姜啸之听见,他脸上就挂不住了。 他也八九岁了,有极强的自尊心,之前沿街乞讨那是迫于无奈。现在被姜月湄收留,花着她的钱,成日吃饭睡觉啥事儿不干,也难怪人家要戳脊梁骨。 他和姜月湄说他不念书了,他要干活,他看见那些小打杂的年龄都不大,人家能干,他也能干。 他能给自己挣下一碗饭吃。 姜月湄拗不过他,只得答应了。于是,姜啸之就在这蓄雪楼里,给龟奴们打起杂来。 那是一段比沿街乞讨好不了多少的痛苦生涯,在妓院里做着最下等的粗活,其中有一般人想像不到的痛苦,脏和累都还是小事情,虽然一天下来,也累得姜啸之浑身筋骨疼、翻来覆去睡不着。 最让他痛苦的,还是各色人等投射过来的鄙夷的目光。 他听见有人说他是来历不明的私孩子,不知哪个嫖客留下的“野种”,他还听见有人耻笑姜月湄,说她“想混进大户人家做姨娘却没成功,结果只得了这么个孩子”,甚至还有酒醉装疯的嫖客抓着他的手,嬉皮笑脸叫他喊爹。 那次姜啸之发了狂,一拳打过去,把那嫖客的鼻子给打出了血! 这一拳的后果是。老鸨冲过来,扇了姜啸之几个耳光。因为他殴打的是“贵人”,那人是朝中某官员的儿子。 姜啸之觉得这真是错乱:他知道那人的名字。他甚至记得他父亲来自己家里巴结自己父亲时,那张谄笑的脸。 老鸨那几个耳光,打的姜啸之左耳好长时间听不见声音。姜月湄吓坏了,以为他的耳朵聋了。又是请大夫又是熬药,生怕落下一点后遗症。 姜啸之却不肯喝药,他说,月湄,你不用操心我了。 人前,他管姜月湄叫“娘”,人后。却直呼其名,因为姜月湄才二十二、三岁。 姜月湄为此极度自责,觉得是自己没有保护好姜啸之。自从姜啸之来了她身边,无论是吃的还是穿的,她都选最好的,姜月湄这态度,是依然把他当做兵部尚书家的公子来看待呢。 夜里,坐在床沿上,脸肿得老高的姜啸之,淡淡对姜月湄说。别忙了。 “把以前都忘了吧。”男孩说,“再记着那些,只会徒增烦恼。” 他的口气云淡风轻,姜月湄却落了泪。 姜啸之是这么劝姜月湄的。他也是这么劝自己的。他和自己说,不用再想了,就当从前的一切都不存在好了,就当自己真的是落生在这妓院里,难道没可能吗? 也许他真的弄错了,是当初老天爷让他投错了胎。其实他没有官居高位的父亲,没有出身显赫的母亲,也没有豪华的宅邸,更没成群的奴仆…… 可能,他就该是这妓院里的一个小打杂。 这念头渐渐深入,姜啸之也慢慢开始破罐子破摔,他学会了察言观色,知道什么人可以惹,什么人不能惹,他开始欺负那些比他更软弱的小伙计,他学会在手头阔绰的客人面前说吉利话,惹得人开心不已,掏出银钱打赏他……等一转过头去,他就把那人骂得体无完肤。 他甚至学会了偷东西。酒楼里总是有些脑子糊涂的客人,喝醉了酒,自己都不知道身上揣了多少银子出来,尤其是,有些远道而来的商旅,慕了蓄雪楼的名气,带着一年的血汗钱来“开眼界”,遇上这样的憨大,姜啸之就知道,什么时候下手比较妥当:次日清晨客人酣睡不醒时,他进去打扫,就会把手伸进客人的衣服里,摸走一些碎银子。 没人知道他这么干,他还小,进去出来的都不会被当成一回事。 这里的所有的人,不是鄙夷他就是欺负他,没人认真把他当人看待。这让姜啸之觉得,这整栋蓄雪楼里,就没有一个好人,除了姜月湄。 反正大家都是坏蛋,自己又为什么不能偷点钱呢? 但是很快,姜啸之偷窃的事情就被姜月湄知道了,她从他换洗的衣服里,摸出一根金钗。 “这是哪儿来的?!”姜月湄气得脸通红。 她当然知道这金钗是哪儿来的:蓄雪楼附近有很多商铺,这些商铺与外面的普通店子不同,它不卖别的,专卖那些考究精致、香艳风流的小物件――茗茶佳酿啦,饴糖小吃啦,萧管琴瑟啦,更多的,就是金银首饰,玉佩香囊什么的,价格比别处的都要贵,这些店,做的就是妓女和狎客的生意。 姜啸之衣服里藏的这枚金钗,姜月湄一看就知道是从门口那些店铺里出来的。姜啸之没可能有钱买这种东西,想来想去只有一个解释:他从客人那儿弄来的。 果然,姜啸之说,是他偷的。 姜月湄大怒,一巴掌打过去,把姜啸之打了个趔趄! “你怎么能偷东西!”她气得眼泪都出来了,“你难道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怎么能做这种下三滥的事情!” “我当然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姜啸之冷冷道,“窃国大盗的儿子。死囚犯的儿子。” “啪!” 姜月湄第二巴掌跟着打过来,姜啸之的鼻子流出了鲜血! “别这样说你父亲……”她哆嗦着,一字一顿道,“他是被冤枉的!” 虽然被打得眼冒金星,姜啸之心里却没有愤怒,只有苦涩和无奈。 “你怎么还在想他啊?”他轻声说,“傻月湄,他已经死了,他活着的时候,也没有给你多少好处啊……” “你闭嘴!”姜月湄快疯了。 姜啸之还是不肯罢休,他继续道:“是你说,想早点离开蓄雪楼,可你手头的钱总是不够……” “所以你就去偷?!”姜月湄的眼睛都红了,“我不要你偷来的脏钱!我不想你不学好!” 这一句话,深深刺痛了姜啸之的心! “什么钱又是干净的?”他突然冷冷道,“你的那些钱又是怎么赚来的?你知道我二哥在家怎么说你么?他说你是个婊子,月湄,你难道真的想一辈子当婊子?!” 姜啸之陡然收住了口。 他看见,姜月湄的脸那么可怕,她的脸色那么惨白,好像尸体一样。 姜啸之转过头,一言不发出了房间。 晚间,他思忖良久,这才磨磨蹭蹭回到姜月湄的住处。他看见姜月湄仍旧坐在床边发呆,她那样子,像是受了什么巨大的打击,脸上还有残存的泪痕。 姜啸之走过去,用手扳住她的肩膀:“月湄……” 姜月湄不出声,神情仍然是呆呆的。 姜啸之这下后悔了,他觉得自己白天不该说那些刺人的话,这华胤城内,唯一对他好的人就只有姜月湄,他还要说这么恶毒的话来伤她…… “我错了,我再也不偷东西了。”姜啸之说,“娘,你原谅我。” 然后,姜月湄就哭了起来。(未完待续) 第两百零一章 有那么一段时间,姜啸之为了一个问题,长久的困惑不已:为什么母亲会把自己托付给姜月湄。(.无弹窗广告) 她到底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心态,才低下她高贵的头颅,向这个她一贯痛恨的卑贱的娼妓求助的? 当然,出于安全考虑,托付给姜月湄,总比托付给父亲的那些同僚要好得多,后者难保不会把姜啸之出卖掉。 而亲友们,不是惨遭株连,就是避而不见,也没有谁家有可能收留他。 可是母亲难道就没想过,这么做,给姜月湄带来了多么大的危险么?私匿朝廷钦犯,那是要砍头的大罪。 而且母亲怎么就认定了姜月湄会收留他?姜啸之想不通,她难道不担心姜月湄为了自保,干脆把自己送到官府去? 后来,长大了,品尝了情爱滋味之后,姜啸之就终于明白了。 母亲了解姜月湄,甚至她一面都没见过这个女人,就已经深深的了解她了。 她们都是真正爱上了父亲的人,她们看待彼此,几乎就像看镜子里的自己那么清晰。 ……所以,也许这是母亲的一次复仇。姜啸之想,她只是选择了一条巧妙绝伦的路:将自己送到姜月湄的身边。 自此之后,姜月湄的人生,将会以一种古怪的形式固定下来,再也无法改变。 就如同,玻璃盒子里那即将展翅,却永远也无法飞翔的蝴蝶。 姜啸之记不得姜月湄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拒绝再接客的。因为当他发觉这一点时,老鸨已经在说些不阴不阳的怪话了。 他只是察觉到,姜月湄留在自己身边的时间变多了,她会静静的给自己补衣服,收拾房间。或者守着自己念书、习字,然后看着自己入睡。换做之前,夜间时候姜啸之几乎都见不到姜月湄。 在这成人的腌臜场所呆久了。姜啸之也跟着早熟起来,他多少明白了男女的那点事儿,也知道姜月湄是拿什么来谋生。 所以见她突然停止了生意。这让姜啸之十分诧异。 姜啸之不敢问姜月湄,不过他心里琢磨。这多半是和自己有关。可是这样一来,她的进账不是更少了么?他还记得月湄和他说过,等到攒够了钱,自己赎了身,从这蓄雪楼里出去,他们娘俩找个僻静地方过活,往后。就算缝缝补补、浆洗衣物度日,也好过眼下。 姜月湄说这番话时,神情里充满了憧憬,就好像那样洁净安宁的日子近在咫尺。 咫尺,却是天涯。 随着时间流逝,姜啸之没看见他们的生活,有丝毫向着那个方向发展的迹象,却只看见了老鸨越来越不善的脸色。然而每次老鸨说那些风凉话时,姜月湄都和姜啸之说没关系。 “我也不是不给她赚钱,只不过。比往日少一些。”她勉强笑道,“就算是少,也好过全然没有。所以她也不能把我怎么样。” 姜啸之一天比一天惭愧,他觉得这都是因为他。 如果不是他在这儿。姜月湄也不用顾忌这么多,因为他吃饭穿衣,花去了她的积蓄,使得她离开蓄雪楼的梦想也越来越遥远,而且姜啸之觉得,自己简直像个道德幽魂,不停盯着姜月湄,使她心怀愧意,自惭形秽。 其实姜啸之很想和姜月湄说,你别扛着了,更不用觉得自己脏,就算是我父亲,当年不也是这儿的狎客么?他那么大的本事,也没给你带来半点好处,我比他强,往后,我来保护你。 男孩为此,悄悄买了一把刀。 是前段很尖的那种细长刀刃,不太大,不能用来杀猪,只能用来杀狗、杀野兔之类的小动物。他是用自己做打杂的那点银子买的。 没人知道姜啸之买了一把刀放在身边,姜啸之自己也不清楚,他干嘛要弄这玩意儿在身边,他只是隐约觉得,该有个防身的东西,而且既然月湄已经决定不再接客,那往后,她再被人欺负,他就可以拿刀出来吓唬吓唬对方。 可是不肯接客,独善其身,在山野里行得通,在妓院里怎么办得到?经济上的拮据,老鸨的冷嘲热讽,周围姐妹视如怪物的目光,这些加起来,一点点摧毁着姜月湄的意志。晚间,姜啸之总看见她发呆,满脸愁容,她才二十出头,却背上了如此沉重的生活负担。 而且,姜月湄的意志是一回事,那些蛮横的客人却不会顾及她的意志。上次被姜啸之一拳打伤鼻子的客人,最近三番五次来找姜月湄,他甚至提高了价钱,送来了好多珠宝,想要姜月湄陪自己一夜。 未成年的姜啸之很生气,他还以为,是几个月前自己那一拳头惹下的麻烦,但成年人却很清楚这种猥琐的心态:你姜月湄不是要守身如玉、谁都不肯碰么?那就让你的誓言败在我这儿。 那是个大雪的冬日,他还是照常去做洒扫收拾的粗活,天色暗下来,事情做完,姜啸之回到姜月湄的房间,他正想推门进去,却听见里面传来男人的声音! “……酒都喝了,怎么就不肯给我一点面子?” “我早就说了,只是陪您喝一壶酒。”是月湄的声音,充满了委屈。 姜啸之听着,不由心头火气,小手握成了拳头! 他听出来了,屋里的男人,正是他当众揍了一拳的那个花花大少! 接下来,有酒盏碰翻的声音,夹杂着月湄的哭泣和挣扎声,姜啸之火往上窜,他暗暗摸了摸腰际那柄刀,一伸手,推开了房门! 踏进屋内,姜啸之一眼看见了床上的两个人:男人压在月湄的身上,手还抓着她的衣襟,月湄的衣服已经被他拉扯得七零八落,露出雪白的半个胸脯…… 一看有人闯进来,那男人停下手,他转头瞧了瞧姜啸之。笑了。 “原来是你的小崽子来了。”他下流地咂咂嘴,“月湄,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怎么这种时候还叫他在外头偷听?” 姜月湄气得脸都白了,她又羞又愧,拼命挣扎想从他身下起来。又用手捂住露出的身体。 男人看她想逃,嬉皮笑脸一下按住了她:“你妈妈都说了。今天你归我了。这就想走?咱们还没完呢……” 他将姜月湄重重按在床上,一把扯落了她月白色的内衣! “放开我!”姜月湄哭起来,她的头发全都散了,黑发跌坠在胸前,乱得不成样子。 “扭捏个什么?”男人恨恨道,“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靳仲安嫖得,我就嫖不得?!” 姜啸之的眼睛都红了! 他掏出那柄刀。一个箭步冲上去,从后面狠狠给了那男人一刀! 男人一声闷闷的惨叫,扑倒在姜月湄的怀里! 姜啸之还不肯罢休,他一时狂性大发,抽出刀来又是狠狠几下!开始他还能看见男人挣扎,后面几下,男人已经没了反应,刀起刀落,只弄得满床鲜血淋漓! 又捅了好几刀,姜啸之终于停下来。 房间里。死寂一片! 姜月湄浑身是血,她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这一幕:那嫖客大睁着突兀的死鱼眼睛,一动不动,身下。血水已经汪成了一大滩! 从暴怒中清醒过来,姜啸之浑身一哆嗦! 他一松手,刀从手里跌在地上,“当啷”一声。这金属的声音好似提醒了姜月湄,她猛然抬起头来:“……快逃!” 姜啸之怔怔看着她! “快逃啊!快啊!”姜月湄连哭带喊,“阿笑快跑!再别回来!” 姜啸之打了个激灵,他转过头去,飞快奔出房间,穿过周遭一片莺声燕语的欢笑声,跑到了楼下。 ……男孩一直跑出蓄雪楼,他跑到了街上,已经是夜晚了,街上人不多,他没头没脑的狂奔着,也不知跑了多远,终于气力不支,停了下来。 站在街头,姜啸之转身,望着遥远处的蓄雪楼。那座满是红灯笼的建筑,在夜色下放射出烁烁的光芒,就像独眼怪兽那只暗红色的大眼。 姜啸之瑟瑟发抖,他喘息着,于一片冰天雪地之中,蹲了下来。 他知道,自己再也没可能回到蓄雪楼里了。 一连三天,姜啸之都不敢再接近蓄雪楼的那条街。 那晚上,他找了个没人见的角落,就用街头堆积的白雪,把自己身上脸上的血迹洗干净。他的衣服弄脏了,乌黑一片,也看不出上面有血迹。 没多久,他又恢复了一年前的乞丐打扮:蓬头垢面,不可辨认。 他听见路人都在谈蓄雪楼那件血案:名妓姜月湄杀了吏部侍郎李闵晁的儿子,死者被连捅了八刀,案发现场极其凄惨。还有人说,姜月湄这次完了,必定得偿命。没想到好好一个头牌,竟落得如斯下场…… 听着这些恐怖的谈论,姜啸之一声也不敢吭。 几个月后,姜啸之敢往蓄雪楼走了,他站在蓄雪楼前,仰望着那建筑,却不打算再进去了。 他知道,姜月湄不在里面。 她已经被关押收监了。李闵晁因为儿子的死亡,十分痛心,京师也因为出了这样的血案而被震惊,连天子都被惊动了,说,必须严惩凶手! 没人认为姜月湄能逃过这一劫,所有的人都觉得,她死定了。 所有的人都认为她死有余辜,因为她下手太狠毒了。 那一日,姜啸之在街头徜徉,他在乞讨,偶尔也顺手摸人家的钱包。 他现在已经恢复到进蓄雪楼之前的状态,甚至比那时更加糟糕:如今他做坏事,再也不会被人责怪了。 这一两个月里,姜啸之几次三番走到了衙门口,但又退了回来。他知道如果自己进去,会有何种下场,而且月湄已经叫他不要回来。他自投罗网,月湄一定会恨死他。 他拖了一只破碗,在衙门口走去又走回,弄得差役们都看他眼熟了,说这小乞丐干嘛守在这儿乞讨?以为衙门钱多么? 姜啸之觉得自己该想出办法来救月湄,可他想不出办法。后来他听说有人犯了罪。家里拿钱把他赎了出来。他就想,自己多弄点钱,应该也可以把月湄赎出来吧? 今日是热闹的春市。人群密集,一上午功夫,姜啸之就得手了一个装有小金锞的绣囊。 他心里正得意着。却听见旁边有人说:“这么说,姜月湄过几天就得问斩了?” 姜啸之一哆嗦。怀中的绣囊差点掉落! “可不是,这案子没可能拖太久,人是她杀的,刀在她手里,尸体在她床上,她自己也承认了。”另一人哼了一声,“这女人。下起手来还真狠啊!” “最毒妇人心嘛。”开头那人说,“可惜可惜,年纪轻轻,才二十出头……” “老兄,你替她可惜什么?难不成是之前没嫖过、惋惜你往后再嫖不成了?” 周围一片嬉笑声。 姜啸之几乎要晕过去了! 姜月湄就要被问斩了! 她就要被杀死了! ……她是替他顶的罪! 姜啸之呆了呆,他忽然撒腿就跑! 他一直跑到了衙门口,见一个小孩子冲进来,差役们纷纷过来挡住他! “你这小子!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居然还敢擅闯!” “我是来投案的!”他尖叫道,“我是来投案自首的!人是我杀的!” 这一嗓子,把里面的官吏也给惊动了。从里面走出来一个红袍皂靴的小吏,恐怕是师爷之类的人物。 “出了什么事?” “我是来投案的!”姜啸之说,“人是我杀的!” 那小吏一怔,低头看看面前十岁大的男孩:“谁是你杀的?!” “李睿!”姜啸之颤声道。“他是我杀的!他不是姜月湄杀的!” 所有的人,脸色大变! 那小吏赶紧吩咐,把孩子带进来。差役们不敢大意,几个人拽住姜啸之的胳膊,把他送进衙门里。 姜啸之在衙门里被严加审问。 据这男孩自己说,他是死囚姜月湄的儿子,他承认,是他杀的人,他母亲是无辜的。 京兆尹因为他这一闹,也慌了神,案子重大,连天子都过问了,他不敢怠慢,于是速速让人把蓄雪楼的老鸨叫来,亲自问她,姜月湄是不是有这么个儿子。 老鸨从小窗子里看了看姜啸之,连连点头:“没错!大人,他是姜月湄的儿子!自从姜月湄杀了人之后,这小子再没在蓄雪楼出现过!” 京兆尹皱眉道:“现在,他说是他杀的人。他母亲是无辜的。” 老鸨一怔,连连摇头:“这没可能。出事那天,一早还有人看见他在厨房帮忙,到中午就不见了,后来就一直没人看见他。” 老鸨并不是要袒护姜啸之,那天事有凑巧,的确没人看见姜啸之从姜月湄的房里奔出来,他逃出蓄雪楼时,门口迎客的龟奴正巧去偷酒喝了。 听了老鸨这番话,京兆尹心里有了一番考量。此时,押着姜啸之进来的刑名师爷,在京兆尹耳畔小声说:“大人,这孩子迟不出来早不出来,偏偏就在姜月湄被定罪问斩的时候出来,这里面,有蹊跷啊。” 京兆尹看了他一眼:“你的意思……” “大人,母子连心,这孩子,恐怕是故意跑出来想替他母亲顶罪的。” 京兆尹顿时明白了。 可他还是皱眉道:“但是这孩子的陈述十分逼真,也可能确有此事啊!这样一来,咱们岂不是……” 刑名师爷微微一笑。 “是。凶手另有其人,或许真的如此。然而大人,案子已经尘埃落定,又突然出来个孩子,要是一翻案,后面又不知会有多大的是非:几岁孩童犯下滔天的罪,论律,杀还是不杀呢?又是一番没完没了的争议。明明一桩简单人命案,罪犯凶器全都在场,咱们审了两个月竟还不能结案——圣上不会愿意看见这种事。” 师爷看得出来,他这番话,真是说到了上司的心口上了。 “那这孩子……” 师爷叹了口气,不再压低声音,却抬高了音量,让周围人都听见:“孩子牵挂母亲,这是人之常情,案子本身与他无关,大人也不用过多责罚他,大人心存仁慈,执法公正,决不牵连无辜,把他轰出去就算了。” 半晌,京兆尹点了点头。(未完待续) 第两百零二章 房间里,姜啸之的叙述停下来许久,依然没人说话。 厉婷婷用手捂着脸,她的手掌全都湿了,泪水却还不断往外涌。 好半天,她终于强忍住哭泣,小声问:“……后来呢?” “后来?”姜啸之的神情有些发怔,他喃喃道,“后来,月湄就被问了斩。” “……” “我到处和人去说,说她是无辜的,我才是凶手,可是没人信我。我闯了好几次衙门,结果都被轰出来了。他们说,小子,你想救你的娘,这我们都知道,可是她犯的罪太重,国法难容。” 说到这儿,姜啸之冷冷一笑:“听听,国法难容。这国法就和你那个爹一样不辨是非、糊涂透顶,生生把一个无辜的女子砍了头。” 厉婷婷心中翻江倒海一样,她无法出言辩驳,她什么都说不出来。 “月湄死后,我又回到街上,继续乞讨,继续偷东西、骗人。”姜啸之懒懒道,“又何苦上进呢?我爹文武双全,功高盖主,作诗作得惊采绝艳,杀敌杀得所向披靡,简直是个宇宙第一的全才――又如何?就算官居一品,到最后,还不是被人砍成了两半?” 这话题太残酷了,厉婷婷一声都不敢作。 “后来,陛下命人修《齐史》,给我生父正名。他曾经问我,要不要给我生父立碑、重修祠堂,我说,用不着了。”姜啸之讽刺地笑了笑,“看,他的敌人都想给他平反,杀他的凶手,至死都没有想过自己错在哪里。” 这话听在厉婷婷心中。如同针扎。 “那你是怎么遇上的周太傅?”她惴惴地问。 “嗯,恐怕是他到处暗中打听我的下落,费尽心思才找到的我。”姜啸之说。“若不是他,我可能还在街上流浪……或者,早就死在某处了。” 厉婷婷嗫嚅半晌。才道:“可他是狄人……” “是,他是狄人。我是齐人,那又怎样?”姜啸之扬起下巴,挑衅似的望着她,“皇后是觉得,我不该投靠狄人、反过来背叛国家?” “你是大齐的子民!你是‘金斧钺’靳仲安的儿子!”厉婷婷抖着嗓子说,“万没想到,攻破小雍山的竟然是个齐人――那些狄虏果然没这个能耐――姜啸之。你背叛了你父亲!” “那您想我怎么做呢?冻饿交迫、苦熬到成年,然后跑去和您那个爹说:尽管陛下杀了我全家、杀了唯一肯对我好的月湄,我也依然要效忠于您,为保卫您的大齐江山流尽最后一滴血――皇后想让我这么说么?” 厉婷婷浑身冰冷,姜啸之这番话简直像一记耳光,毫不留情扇在她脸上! “在我看来,您的父亲一点都不无辜。这么多清白无辜的人因他而死,最后他亡国自尽,实在激不起我一点同情之心。”姜啸之说,“话说回来。我父亲恐怕也不无辜,他这金斧钺,杀了那么多狄虏,那些狄人。哪一个又不是爹娘生养的呢?靳仲安这一生,以消灭狄虏为己任,结果自己的儿子,阴差阳错成了狄虏。” “……” “他们作孽,不光自己受罚,还牵扯到了无辜的人。”姜啸之哼了一声,“皇后还有过复仇的机会,还能把陛下害得痛不欲生。那姜月湄呢?她何尝又得到过复仇的机会?如今除了我,还有谁记得姜月湄的名字?她何其无辜,却像灰尘一样被人抹去,连残存的记忆都没有留下。” 提到姜月湄,姜啸之的声音嘶哑了,男人的神情再度沉寂下去,厉婷婷明白,这个名字是他心底最疼痛的伤口。 擦了擦眼泪,厉婷婷又问:“这么说,宗恪知道你的身世?” 姜啸之点点头:“只有陛下和周太傅夫妇知道。最近,又多了第四个人。” 他拿起那枚玉麒麟:“赵王妃从这枚麒麟上,判断出我的身份,恐怕她一早就有过怀疑,毕竟她父亲纪子善和我父亲也有密切来往,她年少时应该见过我父亲,再看见我这张脸,王妃也许早就生有疑惑。” 靳仲安死了三十年了,就算记忆已经模糊,但父子血亲,依然在姜啸之的脸上留下了痕迹,朝中那批年纪大的旧齐降臣,恐怕生有此疑惑的人不在少数。[]厉婷婷想,为什么没人说呢? 多半是因为姜啸之身居高位,深得宗恪信任,在朝中红得发紫,而且他管着锦衣卫,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去查锦衣卫的头儿?! “王妃为了维护我,不惜以命相拼,她不肯说出这秘密,是为了保全我。”姜啸之微微一笑,“不过现在,皇后已经知道了。” 厉婷婷一颤! “我不会说出去的!”她立即说。 “说出去也无妨。”姜啸之淡淡道,“您现在就下楼,去和那些锦衣卫们说,说他们的指挥使是个齐人,让臣从此身败名裂――” “我没有!” “没关系。到了这一步,就算失去一切,我也没有可惋惜的了。”他平静地说,“本该死去,却侥幸活着,这种事情,其实不大好受。” 漫长的沉默。 后,姜啸之摇摇晃晃起身,他抓过玉麒麟放在怀里,不再看厉婷婷,拉开门,走了出去。 没过多久,每个锦衣卫都能感觉到,他们的头儿,姜啸之,和皇后之间,好像发生了什么。 他们之间,像是突然出现了一个真空。 谁也不知道这个真空到底是怎么形成的,但是人人都能感觉到真空的存在。勉强来说,这个真空似乎是姜啸之设置的,因为游麟他们发觉,之前厉婷婷因为冷战而对姜啸之保持的那种淡淡抗拒,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不仅如此,她似乎还想往前踏一步。比如晚间。若姜啸之没回来,她会让小伙子们打个电话,问他回不回家吃晚饭。这要换在从前。她决不会提一个字。 而且她和姜啸之说话时的语气,也发生了改变,不再像之前那样冷冰冰的。当然,也没有变得多热情。但里面那股敌意却没有了,她的声音压低了,时常带着试探,仿佛随时接受姜啸之的否定。 可是她的努力,好像遇到了失败。姜啸之对她的态度没有丝毫改变,甚至该说,比之前更加疏远。他刻意用礼貌弄出一个真空地带。让厉婷婷不能向前半步。 锦衣卫们谁也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后来,姜啸之就对厉婷婷说,她用不着觉得愧疚。 “那些事情和皇后无关,皇后不用因为知道真相,就对臣怀有歉意。”姜啸之说,“臣也不打算找皇后讨要补偿。” 当时俩人是在车里,姜啸之接了厉婷婷下班。 听他这么说,坐在副驾驶座的厉婷婷垂下眼帘。 “我也没法偿还。”她哑声道,“死去的人,不是每个都能像我这样活转回来。这我早就明白。” 正是下午下班高峰,姜啸之的路虎被卡在漫长的车流里,缓慢的移动着。 他默默盯着前面白色的比亚迪,良久。才道:“皇后比臣幸运,重新获得了一次生命,身边又有富有爱心的父母。往后走出自己的道路,就可以和从前告别了。” 厉婷婷的心里一阵难受。她同样盯着前方的车流,突然说:“你真觉得,像我们这种有一大堆经历的人,能‘和从前告别’?” 姜啸之不出声。 “你真想一辈子就这么当狄人?”她轻声问,“一辈子这样瞒下去?” 姜啸之冷冷瞥了她一眼:“不然,皇后希望臣怎样?返回头去做齐人?跑去楚州向您的兄长宣誓效忠、说我突然想起来我其实是齐人,所以我要落叶归根?” 厉婷婷的脸颊微微抽搐,这话像鞭子抽在她的脸颊上。 “做狄人又有什么不好?”姜啸之淡淡道,“齐人自诩高贵,狄人也不是猪狗不如。” “我不是这个意思。”厉婷婷颤声道,“我是说,他们真的会一直把你当狄人么?是的,之前你为大延立下汗马功劳,如今更是功高显赫……” “皇后放心,陛下没那个兴趣把我当做旧齐奸细,更不会把我全家抄斩。” 听出他语气里浓重的讽刺,厉婷婷竭力忍住,死死抓着扶手,她的指甲都抠进肉里了! “你真觉得宗恪干不出那样的事?”她轻声说,“你攻破小雍山,被当成了狄人的英雄,是的,你打破了林慕臻的百年诅咒,你自己亲手缔造了一个神话。可是万一日后,真相不慎泄露出去,姜啸之,你觉得宗恪会乐于看见神话破灭?!” 姜啸之不出声。 “这也不是宗恪乐不乐意的问题,一个国家重臣、社稷基石,却被揭穿是冒充狄人的齐人――事态一旦发展到那个阶段,他不想杀你也不行了!” “那么就让陛下把我杀掉好了。”姜啸之漫不经心地说,“人总是得死的,死在陛下手上,比死在别的废柴手里,强多了。” 厉婷婷气得眼泪都涌出来了,她好心为他点明状况,没想到姜啸之竟执迷不悟! “他就那么伟大、值得你为他送死么!”她低声吼道,“他们是在利用你啊!连这点事你都看不明白么!用齐人来杀齐人,他们打的就是这等阴险主意!狄虏攻打小雍山四五十年,次次败北,没有你,他们当年根本就过不了定州!” 姜啸之表情不动,语气淡淡道:“听皇后这口气,倒像是微臣当年,放着好好的尚书家公子不做,自己主动跑去舜天为敌人效劳――您是这个意思么?” 厉婷婷被他说得一时哑口。半晌,她才嘶声道:“当年,是我父皇害了你家,是他有罪。然而如今大齐灭了啊,你难道不懂鸟尽弓藏的道理?再说你哪里又是一张普普通通的弓?对宗恪而言,你的身世秘密比炸弹还有杀伤力!是的,他现在为了过去的友情,对你很放心。可是姜啸之,一旦你做错了事呢?一旦你有个行差踏错、被人抓着了把柄,你以为他还能留着你么!” “真要有那么一天,也没什么,反正臣也没什么亲眷,周太傅位高人正,陛下不可能去动他,所以,就算满门抄斩也还是一颗人头。”姜啸之笑了一下,“其实人活那么久做什么呢?七老八十昏聩痴呆,变成那样又有什么意思?早一点结束,未尝不是坏事。” 他的语气说得十分轻松,厉婷婷却不禁潸然泪下,因为她听出里面的决绝之意。 那之后,她再没提过类似的话。(未完待续) 第两百零三章 某日中午,厉婷婷在主编室和主编讨论版面问题,到了十二点,主编说一块儿去食堂吧。 厉婷婷笑道:“您先去吧,我借您这儿打个电话。正好手机没电了。” 主编笑道:“打给你男朋友啊?这又是第几个了?” 厉婷婷苦笑:“瞧您说的,我哪有那么大魅力啊。” 主编笑呵呵地起身离去。 等他走了,看看四下无人,厉婷婷拿起桌上的座机电话,拨了个号码。 她打的是程菱薇的手机。 厉婷婷不能确定,自己的手机是否有宗恪的人在监听,她不敢冒那个险,所以这才趁机在主编办公室里,用主编的座机打电话。 至少,主编的座机肯定无人监听。 等了一会儿,程菱薇接了电话:“请问哪位?” 厉婷婷停了一会儿,才道:“是我。” 程菱薇听出她的声音,不由讶异:“婷婷?你在哪儿?” “在我们单位。”厉婷婷苦笑道,“不好意思,有点事情……想求你。” “咳,咱们俩还说什么求不求的?”程菱薇快快道,“我能帮的一定帮。” 厉婷婷握着听筒,她不知该如何开口,想了半天,才道:“菱薇,你能不能让我见见你那个……男朋友?” “男朋友?!” “就是……那位秦先生。” 听筒那头,程菱薇也发出苦笑:“其实他不是我男朋友,婷婷,那晚上我是开玩笑的。” “哦……”这下,厉婷婷更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不过,我能联系到他。”程菱薇说。“你是有事找他么?” 厉婷婷磕磕巴巴道:“是啊,我……” “嗯,不用和我解释了。”程菱薇马上说。“我去给他电话,不过我说不准他接不接,最近他生了气。都不大搭理我了。” “没关系。”厉婷婷赶紧道,“联系不上就算了。” “我会尽力的。”程菱薇说。“今天下午还是这个号码,我得了消息就打过来。” 厉婷婷挂了电话,满腹疑惑,为什么程菱薇如此爽快答应帮忙?就算秦子涧不是她的男友,她怎么都不问问自己是怎么认识秦子涧的呢? 她隐约觉得,这里面肯定有些自己不知道的隐秘。 下午三点多,主编从办公室走出来。喊厉婷婷过来接电话。 “找你的。”他挤了挤眼睛,“是个男的。” 厉婷婷的心砰然一跳! 她道了谢,快步奔进主编室,接了电话。 “喂?!”她抓着听筒的手都在发抖。 那边传来秦子涧清冷纤细的声音:“萦玉?” “是我。”厉婷婷的声音带上了颤音,惹得主编看了她一眼。 “找我有事?”秦子涧问。 厉婷婷抓着听筒,忍住喉头的酸楚,她低声说:“子涧哥哥,有一件旧事,我找不到人问,想着也许你知道……” “旧事?” “三十年前的事了。”厉婷婷背过身去。低声说,“也许你以前能听见些消息,不知你记得不记得,华胤的那个……蓄雪楼。三十年前曾经出过一桩命案,有个叫姜月湄的头牌,把吏部侍郎李闵晁的儿子给杀了……” 厉婷婷的声音已经压得够低了,可说到这儿,额头仍旧满是汗水,她窘得脸都红了。 这是在主编室,她在这儿握着话筒说什么头牌什么吏部侍郎,这不是犯了神经病了么? “这事儿我听说过,当年闹得挺大。怎么想起问这个?”秦子涧的声音充满困惑,大概他完全没料到,厉婷婷是为了这种无关的事情来找他。 厉婷婷张了张嘴:“……有些关于姜月湄的事儿,我想详细问问你。我……现在我们头儿的办公室里。” 那边听出她的为难,“哦”了一声:“关于这个人的事,我知道得也不太多,毕竟年岁太久了。但我曾听人说,她当年琴棋书画都很出色,尤其一手蝇头小楷,顽艳清新,在当年的风月场上是个轰动一时的人物――据说,她和靳仲安都有风流韵事。” 听见这个名字,厉婷婷的眼泪都快涌出来了! “……就是因为有靳仲安这样的鼎鼎人物捧她,那几年她红透半边天,被称为京师风尘三钗之首。”秦子涧说着,停了停,才又道,“后来靳仲安一死,不知为何她不大愿意接客了,因此名气就大不如从前。没过一年又犯了死罪,最后被问了斩。” 厉婷婷竭力忍住心头澎湃的情绪,她轻声说:“既然这个人当年那么轰动,她会不会……留下点什么东西?” 秦子涧沉吟片刻,道:“很有可能。她的字、画皆出色,也许会有恩客收着她的作品。我之前就曾经在某官员家里见过她的画作,极品倒还不至于,但也可以称之为上品了,而且因为姜月湄经历传奇,和当时的官员多有牵扯,又是风月场的人,所以她的遗作也可能会有人收藏。” “你见的那幅画呢?!” 果然应该来问他,厉婷婷想,这种事,她再找不到第二个比秦子涧更清楚的了。 “早不知下落了。”秦子涧叹了口气,“那官员在城破之时死于国难,家都毁了,何况一幅画。” 厉婷婷一阵失望,但是很快她又想,就算那人还活着,东西还在,自己也没法弄到手吧。 “怎么?你想弄一幅她的东西?”秦子涧好奇地问。 “是啊。不过现在看来没希望了。”厉婷婷苦笑,“多谢你了。” “萦玉……” “嗯?” “王爷打算回楚州了。” 厉婷婷一怔,这才想起秦子涧说的是谁。 她握着听筒沉默半晌,才挣扎着说:“是么。他也早该回去了。” 秦子涧轻轻叹了口气:“你真的不打算原谅他?真的不想去见见他?他前两天还和我提过你,说这次回去,恐怕再不会过来了。” 厉婷婷本想说“为什么我要原谅他?我还见他干什么?”。但是话到嘴边,她又咽回去了。 “我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她哑声道,“再说。我现在任何行动都会被锦衣卫们看见。” “如果只是去见个面,他们不会把你怎样。”秦子涧说,“你若同意。我去和王爷说一声。明天你直接去他们公司――那种地方,锦衣卫们跟不进去的。” 厉婷婷心里忽的一跳。良久。她哑声道:“好。” 电话挂掉,厉婷婷盯着听筒,半晌才回过神来。 她这才发现主编那诡异无比的脸色! 厉婷婷想堆个笑脸缓和气氛,又尴尬得不知如何解释,她只得说:“是我朋友,写穿越小说的,平日里总是和我讨论剧情。他写东西有点儿走火入魔了。” 主编这才勉强点点头:“是么。” 他的表情很明显。那意思是,我看你离走火入魔也不远了! 元晟下午结束了一个合作谈判,匆匆赶回公司。一进办公室,助理就告诉他,有位秦先生来电找过他。 元晟一怔,他知道这是秦子涧。 “没说什么事?” “好像是说,和你妹妹有关。”助理有几分诧异,“你还有个妹妹啊?一直都没听你说。” 元晟心潮起伏,他勉强笑了笑:“嫁出去好多年了,来往不多。” 他不再多言。进了办公室,联系上了秦子涧。 “明天萦玉要过来见王爷。”秦子涧说。 “是么……”元晟有些激动,他握着手机的手不自觉发颤,“没说是什么事?” “嗯。其实是我说,王爷你快要回楚州了。我劝她过来见一面。” 然后秦子涧又把电话详情和元晟说了。 两个人都猜不透厉婷婷为何要提起姜月湄,简直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一个人,这事儿听起来太古怪了。 “不过好在她总算肯见王爷你了。这是好事。” 结束电话,元晟放下手机。 他静静坐在办公室里,银色的办公桌椅散发着浅浅的光晕,四周安静得听不见一点儿声息。在这寂寥的沉默中,男人微微闭上眼睛,十多年前的一桩事,再度浮上元晟心头…… 那一年,元晟刚刚从白氏山庄出来。 他和白吉说,他要出去看看,白吉问他有无具体目的地,元晟想了想,说,华胤。 他记得白吉当时摇了摇头,就好像等到了一个最索然无味的答案――他难道指望元晟上月球么? “不过你不用太担心。”白吉说,“到现在为止,江湖上绝大多数人都已经不是你的对手了。” 元晟想了想,又问:“那么,剩下的那一部分呢?” “大约十成里,有三成是你必须用心对付但不至于对付不了的,差不多有一成,是你暂时无法对付的。”白吉笑了笑,“但是这一成,都是从白氏山庄出来的,除了极个别的几个,其余也不至于与你为敌。再有半成嘛,我觉得你不太可能遇见,那些都是各派的顶级人物了,不会轻易在江湖上露面,更不会和一个小字辈动手。” 白家的功夫从来不轻易外传,就算是门外弟子、不列入族谱,那也会被守天水阁的白冷记录在册。这世上到底有多少人会白家的功夫,白吉清清楚楚,一旦与元晟为敌就是与白吉为敌,这是个非常明显的道理。 不过后来白吉又说,谈论概率问题是最荒谬的事儿,再傻的数学家也不会凭借自己计算概率的能力去购买彩票,所以元晟用不着想太多,功夫在身上,除了自己每日练习,就是用来和人打架的,只有实践,“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元晟只需一个个迎敌、在实践中学习就可以了。 又过了好多年,元晟才把白吉的这番话完完全全弄懂,这也让他对猜测白吉的出身有了浓厚兴趣,因为这段话很明显能够看出年代背景。 然后,元晟就下了翔凤山,去了华胤。(未完待续) 第两百零四章 元晟的目标非常明确,他去了华胤的大内皇宫。 那儿是他的家,不管天下人怎么想,也不管他如今到底是什么身份,那儿从来都是他的家,他就是在那儿长到成年的,哪怕过了十五岁,父亲也迟迟不肯放他出宫独自生活,一直拖拉到他十七岁,才离开了皇宫,离开了家。 所以对元晟而言,那个住了没几年的宅子并不是自己的家,他的家在宫里,在母亲甄妃的昭阳宫里,那才是他的家。 昭阳宫本来是皇后的住处,但是景安帝的皇后早早病逝,之后许多年,皇后的位置一直空着,后来他宠爱上了甄妃,干脆就让甄妃住了进去。为了表示不忘旧人,景安帝一直没有再立后,也没有动摇过他和皇后所生的长子的太子地位,然而,住进了昭阳宫、又得宠十多年不衰的甄妃,统领六宫粉黛,其地位,已经是皇后了。 有了深厚内功,偷偷溜进宫里一点都不困难,元晟进了昭阳宫,四处走了一圈,这才发觉,并没有人住在昭阳宫里。 很多年后,他才知晓,虽然被立为皇后,妹妹萦玉却一直住在挹翠园,那是景安帝最为喜爱的小巧园林式建筑。昭阳宫则始终空着。直至妹妹过世,琬妃才搬进来。 没有新主人,这对元晟而言,真是个极大的便利条件,那一天,他在空旷的昭阳宫里四处逡巡,人虽不在了,东西却全都没挪走,于是元晟就扮成游魂,从一间屋子走到另一间屋子。尽管闭着眼睛都能走个通透,但这宫殿里。每一个房间、每一个角落、每一件物品,他仍然又细细地看了一遍,甚至伸手去摩挲。他觉得自己的眼睛好像是在做描画的工作,他要把这里的一切描画进自己的内心里,以便在今后无法回来的日子里。像牛羊反刍般细思默想,然后。永不忘记。 最后,他终于来到宫殿后面的花苑,来到那棵梨树下。 甄妃非常喜欢这梨树,因为每年它的花都开得极为繁盛,甄妃喜欢莹白的梨花,她喜欢一切素淡动人的东西,这让当年小小的元晟也觉得。这棵梨树有一种静思的美。 又是暮春时节,雪白的梨花开了满树,晚风一起,娇柔的花儿纷纷扬扬飘洒,在斜阳下满天满地飞舞…… 然后,元晟回过头来,就看见了妹妹萦玉。 那个瞬间,无论对谁而言,都是仿佛做梦一般的情景:他们兄妹在梨树下相遇,时光荏苒。世事变迁,但他们还能共聚在母亲最喜欢的这株梨树下…… 妹妹变了,这是元晟的第一印象。 她的穿戴,已经不是公主时候的样子。变得更奢华、更富丽,她的脸上涂着厚厚的宫粉,这让元晟诧异:从前他没有见过妹妹化这么浓的妆,萦玉不是一向就讨厌抹太多的粉、擦太红的胭脂么?她说上这么浓的妆简直像戴着个面具,傻透了!自己又有哪里不好看?为什么要戴面具遮住脸孔?这分明是宫里的老女人们才会干的蠢事儿…… 可是她现在,却戴上了这面具。 而且她胖了,身材虽然还未走样,但早已不复当年少女时代,那种纤细柔弱的单薄姿态,丰满妖娆的身躯明确显示,她已经是个妇人了,她已经和异性有过恩爱、生下孩子来了。 元晟目瞪口呆地望着妹妹! 萦玉的脸上,同样也呈现出极度惊异的表情,她也没想到傍晚,在故去母亲的宫殿散心,却撞见了失踪已久的哥哥。 一时间,两个人,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打破这梦境的,是一个幼儿的牙牙自语。 片刻愣神后,元晟终于看见,在妹妹的脚下,有一个豆丁大点的孩子。那孩子胖乎乎的,不会说话刚会走,他咿咿呀呀叫着,挥舞着小手,跌跌撞撞地绕在萦玉的腿边。 见元晟的目光落在孩子身上,萦玉伸过手把孩子抱起来。 “萦玉,这孩子……”元晟忍不住问。 “他是宗玚。”萦玉躲闪着他的目光。 宗玚! 元晟的心,一下子剧痛起来! 那么,这孩子是宗恪的儿子了!他是那个狄虏的孩子! “……玚儿,”萦玉小声哄着孩子,“见过舅舅没?这是舅舅……” “胡说什么?!我可不是狄虏的舅舅!”元晟血往上撞,他厉声打断了妹妹的话,“我没那个福分!” 萦玉的脸孔,霎时变得雪白! 比梨花还白。 她紧紧抱着孩子,站在那儿,浑身发抖。 元晟的话一出口,他立时觉得,就好像有一条巨大的黑暗的鸿沟,横陈在自己和妹妹面前! 很多年之后,每当他想到此事,元晟都会深深悔恨,他那时候还年轻,二十出头,也没做过父亲。 他不知道那句话,对妹妹造成了多大的伤害。 但那时他却来不及后悔,话音未落,一条白色的影子就从院门飘进来,元晟只觉得一阵疾风恶狠狠逼过来! 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他抬手回击,掌力一相碰,俩人都不由退后了一步! 元晟心旌一荡,刚才那一下冲击力强劲无比,来人很明显是个高手! 定下身形,再仔细看,面前站着一个和他差不多年龄的男子。 此人身材修长,一袭白袍,皮肤微有点黑,虽然十分瘦削,面部线条却柔美得过分,这柔美破坏了整体冷峻的感觉,使这男人的五官看上去,甚至不够端正了。他的双眼十分明亮,简直亮得出了格,直叫人心生不安。 他那身袍子,就是家常的素白色,毫无纹饰,然而元晟一见此人,耳畔轰然一声! 他认出了这个人! 见他神色剧变,那人冷笑一声。双目一张,精光四射:“这就想走了?!” 还未等元晟答,那人两三步到近前。掌中呼呼带风! 不过三两招,元晟心中的惊异就达到了顶点:这个人……这个人使的是白家的功夫! 那是和他一模一样的功夫,和他一样。和白吉一样,和白清白飒一样……毫无差别。 但是再过十多招。元晟就感觉有些吃力了,此人功力明显比他更高,他有点慌神: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白吉不是说超过他的只有一成半么?天下居然也有白吉那个变态算不到的事情! 眼前这家伙,竟偏偏就在这一成半里! 不多时,四下里又奔进来很多人,他们开始围攻元晟。这下元晟可真觉得吃不消了,对付那一个人都得让他付出全力。陡然增加了一堆帮手,这让他如何抵挡?! 莫非他今日要死在这昭阳宫里?! 他要死在母亲死去的地方了……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元晟忽然听见一声尖叫:“住手!” 那是他妹妹萦玉的声音,她一叫,所有人都停了下来,包括那个白袍男人。 元晟正在疑惑为何对方停下,等他顺着对方的目光望过去,元晟也呆了! 只见萦玉将那个孩子高高举起,她的一只手,牢牢掐在孩子的脖颈上! “……让他走。”萦玉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 没有人做声,也没人动。 “我数一、二……” 她的话还没说完,白袍男人冷着脸做了个手势,所有人。退后两步。 再顾不得别的,元晟跃上屋去,三两下就奔出数丈远! 等他停下,驻足回望,却没有追兵跟来,元晟不敢停留,飞快离开了皇宫。 这是多么荒谬的事情!元晟想,他竟然和那个宗恪师出同门! 不管宗恪是找谁学的功夫,有一点毋庸置疑,他身上白家的功夫非常纯正,那绝不是偷学来的,那一定是白家的人仔细教导的结果,而且还是高手的教导。 更糟糕的是,宗恪的功力远胜于他,哪怕只开头那一掌,元晟就已经明白这个事实了。 几天之后,元晟回到了青州白氏山庄。 他这趟出门,就只遇到了一个敌手,可这已经足够让元晟惊惧的了,他将经过告诉了白吉,并且对白吉说,想再在白氏山庄呆半年,他现在,已经深知自己与对方的差距了。 如果连狄虏的君王、那个宗恪都能在三十招之内赢了他,那他元晟,还奢谈什么复国报仇?! 自那之后,元晟练功更勤,更用心,之前他其实并不情愿,他是被白吉抓来的,练功也是应付了事,他对习武没兴趣,他的兴趣是复国。 可是现在他明白了,至少得把功夫练到足够打倒宗恪,否则,就他个人而言,永远无法在对方面前抬起头来。 至于宗恪怎么竟学到了白家的功夫,元晟没能从白吉那里打听到端倪,事实上当元晟告诉他的时候,白吉甚至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惊讶,他只是说,看,这下知道天外有天了吧? 白吉有事情隐瞒着他,元晟想,不过那大概和他无关,是白家的事儿,他并不想打听。 他自己也有无法告人的事情,例如,萦玉那时候的眼神…… 这么多年过去了,一想起那天的情景,元晟依然觉得历历在目:如血残阳里,妹妹高高举着那个孩子,橙红色的光照在她的脸上,她扬起美丽的额,她的眼神那么决绝,又疯狂、又凄美。她那姿态,远远望去就像一尊雕像。她一只手抓着孩子的背心,另一只手,白皙的手指已经深深掐入孩子的脖颈…… 元晟都还记得,那孩子依然手舞足蹈着,咿咿呀呀地叫,他全然不懂母亲为什么把他举得那么高,他想用小手掌去摸母亲的脸,他甚至咧开了小嘴,咯咯笑起来,他以为母亲在和他嬉戏,那张小脸天真无邪。 随着时间流逝,这段回忆就如同黑暗中的光斑,又好像被美术馆射灯罩住的巨大油画的一个角。除去这一角以外,其余整幅画面都黯淡得看不清,融入黑暗之中。 很多年之后,元晟渐渐有了个冲动,他想拿一切去换,换那天昭阳宫的宁静,那天自己要是没去就好了,那天自己不该去皇宫的。 如果不去的话,就不会见到那张脸了吧?那张胖乎乎的可爱小脸,从此以后便烙印进元晟的心,在无数个夜里让他辗转反侧、坐卧难宁。 他没有孩子,有也权当是没有了,他没做过父亲,但年过而立的元晟终于明白了,自己在那天到底毁灭掉了什么。 然后他就觉得,无论自己用多么虔诚的心来忏悔,也无法赎干净这份罪了。(未完待续) 第两百零五章 那晚姜啸之又是很晚才回来,到家已经八点了,游麟他们坐在客厅看电视,见他回来,赶紧迎上去,接过他手里的包。(.好看的小说) “给您留着饭呢。”游迅说,“皇后今天做了水煮牛肉。” 他说着,咂咂嘴,那样子好像意犹未尽。 姜啸之笑起来:“怎么?没吃饱?” 游麟在旁边嗤了一声:“这家伙的胃袋最近越撑越大,再往后得往里装个篮球了。” 姜啸之用手摩挲了一下游迅的圆脑瓜,笑了笑,进了厨房。 厉婷婷正独自坐在厨房里,捧着咖啡杯。她见姜啸之回来,放下杯子起身要去端菜。 “皇后不用忙了,臣自己来吧。”姜啸之拦住她。 他洗了手,把灶台上那碗热着的菜掀开看了看,顿时明白游迅为什么咂嘴了。 厉婷婷给他留了大半碗的水煮牛肉,姜啸之用筷子捞了捞汤底下,豆芽青菜什么的却是不多。 他叹了口气,想必厉婷婷把牛肉都给他留了,游迅他们压根就没吃够。 “不用留这么多。”他看看厉婷婷,“先让游迅他们吃饱。” 厉婷婷翻了个白眼:“你问问他,他有饱的时候么!‘皇后,臣还要添一碗饭’,这都第三碗了,干脆把电饭煲放他跟前算了。” 姜啸之笑起来:“是因为皇后做的菜味道很好,游迅才会吃这么多。” “再说,一个个只会死填,光吃饭不赚钱。”厉婷婷恨恨道,“这家里除了我,只有你和萧铮在挣钱,他们几个。有一个拿回家一个硬币没有?花钱倒是花得很爽!” 姜啸之苦笑:“他们也不是来这儿打工的啊。” “嗯,我都听说了,井遥手下那几个全都有事做。每天忙得团团转。”厉婷婷点头,故意道,“人家禁军打工打得好好的。偏偏锦衣卫就高贵一些,打不得工。” 姜啸之咧了咧嘴:“不是打不得工。他们做不好的,何苦来?又不缺那两个钱。” 厉婷婷看看他,叹气摇头:“你啊,你这是给人当爹呢,井遥就不像你这么爱操心。” 姜啸之默默无语,他心想,井遥不操心是因为总有自己给他擦屁股。不光是井遥,谁捅了篓子都会来找他,宗恪说的对,他姜啸之就是个专业擦屁股的。 厉婷婷还在絮叨:“……真该把游迅送去他那儿,让那家伙好好减减肥。” 姜啸之眨了眨眼睛:“他今晚真没吃饱么?” “没饿着他。”厉婷婷悻悻道,“我用了两斤牛肉,他们绝对吃饱了,只不过没过瘾。” “嗯,也好。”姜啸之说,“欠着点儿。心里有个念想。” “你叫他们念想牛肉?”厉婷婷没好声气,“念想明天再来一顿?” “我是叫他们念想皇后,这是皇后给做的牛肉。”姜啸之说。 厉婷婷低头喝咖啡:“……我也不指望你们念想我。” 微波炉叮的一声响,姜啸之把米饭端出来。他尝了一块牛肉,煮的恰到好处,又嫩又鲜。 厉婷婷坐在他对面,她忽然抄起筷子,也夹了一块肉填进嘴里。 姜啸之抬头看了她一眼,把牛肉往她面前推了推,原来厉婷婷自己也没吃够。 厉婷婷有点尴尬:“……我吃饱了,就是,尝尝热了没。” 她起身去把筷子洗干净,放进筷笼里。 姜啸之饭吃到一半,厉婷婷低头喝着咖啡,忽然低声说:“程卓峰到底是什么人?” 姜啸之一怔! “这事儿,你们瞒着我呢,是吧?”她抬起眼睛看着他,“这里面有鬼。” 姜啸之低头,用筷子拨了拨米饭,却没再继续吃。 “程菱薇到底是怎么找上秦子涧的?”厉婷婷问,“这里面是不是有她叔叔程卓峰的缘故?我今天越想越觉得不对。” 姜啸之想了想,谨慎地回答:“他们叔侄俩是武林人。” 厉婷婷轻轻敲了一下桌子:“果然!” “嗯,所以秦子涧应该是通过元晟找到他们的。”姜啸之在心里琢磨着,他把真相隐去了对宗恪不利的一面,又道,“皇后听说过浚州万花坞么?” 厉婷婷略点了点头:“这个我知道,武林四大家族嘛。他们是程家的?” “是。程菱薇是掌门的女儿,程卓峰是掌门的弟弟。”姜啸之道,“程卓峰得罪了哥哥,叛逃出万花坞。侄女原是他逃离之际,强行劫持来的――女儿在他手上,万花坞掌门也拿他没法。很多年前的事了。程卓峰之所以能过来,应该是借助了白吉的势力。” 厉婷婷摇摇头,武林对她而言太遥远,差不多也等于另外一个世界了,虽然这真相挺震撼,但好像和她没啥关系。 “这儿快成避难所了,什么人都往这儿逃。” “皇后怎么会想起问这个?”姜啸之问。 “没什么。”厉婷婷闷闷道,“我打算和程菱薇恢复友谊。” 姜啸之愕然望着她! “这么说,原来她知道我是什么人。”厉婷婷翻了个白眼,“也好,话说透了,免得藏着掖着。” “皇后为什么会想到要恢复友谊呢?”姜啸之奇怪。 “我现在一个朋友都没有了啊!”厉婷婷像看怪物似的看着他,“难道每次逛街,都只能让一群没有眼光的锦衣卫陪着么?你看看你们选的床罩!” “……” “要不是宗恪把阿沅带走了,我也不至于这么惨。”厉婷婷嘟囔道。 姜啸之想了想:“皇后,阮尚仪是自愿入宫的。” “连个《岳阳楼记》都背不下来,除了看漫画就只会打游戏,还‘阮尚仪’呢……真是活见了鬼!宗恪脑子肯定进水了!”厉婷婷恨恨起身,冲干净咖啡杯,转身上了楼。 厨房里。留下姜啸之独自诧异不已,厉婷婷打算和程菱薇恢复友情?难道厉婷婷不在乎秦子涧的事儿了? 第二天中午,午饭之前。厉婷婷和同事说她要出去一趟。 “可能晚一个小时回来,”她小声对同事说,“老陈要是回来问起。帮我顶一下。” 同事笑起来:“没事儿,公司赞助的小学今天剪彩。他肯定在现场赶不回来。” 厉婷婷松了口气:“天助我也。” “你干嘛去啊?”同事好奇,“去见男友?” “我说你们这群人,脑子里怎么全都是这种事?”厉婷婷皱眉,“除了男友我就没人可见了?” 同事笑起来:“那你是去见谁?” 厉婷婷拿起包:“……去见我哥。” 她出来公司,拦了辆的士直奔元晟所在的广告公司。 广告公司在市里,厉婷婷的单位却地处市郊,一路上。厉婷婷都在琢磨到底该怎么开口。 车到了地方,厉婷婷进了那栋高级写字楼。她直接上到广告公司所在的楼层。 两位前台小姐迎上来。 “我找元晟。”厉婷婷低声说。 小姐点头道:“元先生已经在等您了,请跟我来。” 厉婷婷心里微微一动,她跟着前台小姐到了会客室。小姐退出去,关上了门。 厉婷婷慢慢在沙发上坐下来,会客室里很安静,她等在那儿,忽然觉得心头莫名酸楚。 不多时,元晟推门进来,他小心翼翼关上门。望着厉婷婷。 元晟的那种神情,似乎拿不定到底该怎么称呼她。 厉婷婷站起身,半晌,才道:“……哥哥。” 这一声“哥哥”。像是往元晟的心底掷了一块巨石,他的脸色微微发白,眼里有泪光在闪烁。 他老了! 这是厉婷婷心头涌起的第一个概念,元晟老多了,之前她从未这么仔细打量过自己的哥哥。上次在街头吵架,她满心都是怒火,对于元晟容貌的改变并未留意。 现在,再看看元晟,与她上辈子最后一次见到他时相比,哥哥真的苍老了很多,那并不是皮肤上有多少皱纹、脸色有多黯淡造成的衰老,元晟的脸孔,和任何一个三十多岁的男性并无分别。他的衰老,隐藏在他的气质里,他明显缺乏这个年龄段应有的活力,也太早的丧失了对人生的欲望,这男人的气场太过安静,沉郁得像个六七十岁的老者。 但是今天,很明显元晟有着与平日截然不同的激动。 “……昨天子涧告诉我,你今天要过来。”元晟笑了一下,“我从一早九点就开始等。” 厉婷婷苦涩的笑起来:“我是中午吃饭的时候溜出来的,别的时间很容易被发觉。” “哦,那你还没吃饭吧?”元晟赶紧道,“我去叫助理订两个菜,来个银鱼卷怎么样?你不是就爱吃这个么?” 厉婷婷慌忙阻拦:“不用了,时间来不及,我还得在上班前赶回公司。” “哦……”元晟的神色有些失望,旋即他又想起来,“等一下。” 他去旁边冰箱前,拉开门,从里面拿出一个紫色的大肚玻璃瓶,又找了杯子放在厉婷婷面前。 “今天早上送来的新鲜葡萄汁。”元晟笑道,“记得你从前总爱吃葡萄。” 厉婷婷在心底叹了口气,哥哥还在把她当成小女孩。 元晟倒了杯葡萄汁,递给厉婷婷。她接了,小声说:“谢谢。” 喝了一口果子,厉婷婷放下杯子,抬头看了看元晟:“哥哥,你要回楚州了?” 元晟点了点头:“明天就动身。今天来公司最后收拾一下,我原本请了长假――不过估计不会再回来了。” “子涧哥哥和你一块儿走?” 元晟摇头:“他暂时不回去。” 厉婷婷沉默,秦子涧继续留在这儿,当然还会持续的杀人。 兄妹俩那么多年没见面,此刻见了面,寒暄完了,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子涧说。你有事情找我?”元晟终于说。 厉婷婷回过神来,点了点头:“有件事情希望哥哥帮忙。” “是什么事?” “哥哥听说过姜月湄这个人么?是蓄雪楼的名妓。” “我知道这个人,昨天子涧也和我提过。”元晟疑惑地说。“她死了很多年了,你怎么会想起她来?” “我问了子涧哥哥,他和我说。姜月湄可能留下了一些遗作。”厉婷婷说,“我想要她的遗作。但是原因。请哥哥不要问我。” 元晟看着她,点了点头:“明白了。” “不拘是什么,画作也好,写的字也好,绣的手帕都可以的。”厉婷婷说,“只要是姜月湄的东西就行。” 元晟想了想:“我有一个熟人,好像有这方面的渠道。” “那就太好了。”厉婷婷赶紧道。“只要能拿到她的东西,我可以不惜一切代价。” 厉婷婷这话一说,元晟就震惊了。 “虽然我不该问为什么,可是萦玉,这个人的遗作,对你而言真的就这么重要么?” 厉婷婷郑重点了点头:“是。对我非常重要。哥哥,你帮我弄一幅她的遗作,哪怕一幅都好。只要你帮了我这个忙,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人家开价多少都没关系。我会把钱给你的。” 元晟这是真的吃惊了。 “哪怕……哪怕你叫我回去,回楚州,我也可以答应。”厉婷婷的声音发抖,“总之。只要弄到手,不管哥哥你提什么要求,我都同意。” 久久凝视着妹妹的眼睛,然后,元晟摇了摇头:“我想明白了,我不会让你回楚州去的。” 厉婷婷的眼泪漫了上来。 “我不会再把你拖回到从前去。”元晟努力笑了笑,“我甚至都不希望你再想起自己姓元。最好你永远也别和这一切再搅在一起。这条路,我一个人走就足够了。” 厉婷婷一低头,两串泪水落了下来。 元晟把厉婷婷送出公司,临别时他对妹妹说,他一回到那边就着手办这件事,一旦东西得了手,他会让秦子涧通知她。 回单位的路上,厉婷婷想,元晟没有追问缘由就答应了她,也许是因为,他心中仍然对她存有愧疚。 她有些后悔,刚才为什么不直接和哥哥说,自己已经原谅他了呢? 这次分别之后,恐怕俩人再也没机会见面了。 想到这儿,厉婷婷无限怅惋,她抬起头,望着窗外忙碌的车流,忽觉自己这短暂的人生承载了太多太多东西,已经不堪回首了。 去见元晟的事情,好像一直没人发觉,没人问过她。厉婷婷自己稍稍放下心来,想起托付给元晟的事情,厉婷婷也弄不懂自己的心态。尽管秘密揭穿,她和姜啸之也依然算不上是“一伙的”,恐怕姜啸之打心眼里不愿意和她“一伙”。他恨她父亲,对她,恐怕也不会有什么好感。 她是想做点补偿么?她父亲害了姜啸之一家,虽然这事儿与她无关,但厉婷婷总觉得,自己没法袖手旁观。 她想做点什么,做点什么都好。哪怕是白费劲的努力。 她总忘不了那天在车里,姜啸之那淡漠的神情。厉婷婷比任何人都明白他为何如此:他觉得自己活着就是亏欠,对不起那些死去的人,更对不起姜月湄。厉婷婷也有过那种“不如死去得好”的感受。 这让厉婷婷愈发觉得,她必须做点什么。 忽忽一个多月过去,那天在上着班,厉婷婷听见手机有短信进来,她扔开鼠标,拿过手机一看,是个陌生手机号。 短信内容如下:得姜月湄手绘绢本团扇一把。 厉婷婷的心,像被子弹击中了! 她握着手机再三看那条短信,确认自己没有看错。厉婷婷刚想按照号码回拨过去,却又想起这么做并不安全。 她抬起头,朝对面同事喂了一声:“手机借一下。” 同事抬起头,莫名其妙道:“干嘛?” “打个电话,我的按键出问题了,明天得去修。”厉婷婷说,“亲戚家有点事儿。” 同事没再问,把手机递过去。 厉婷婷把号码打过去,过了一会儿,秦子涧接了。 “萦玉?” “是我。”厉婷婷忍住激动,“东西……拿到了?!” “还未。”秦子涧说,“昨天有人过来,带了消息给我,最近王爷就要去华胤,顺便去物主那儿取这把团扇。过一两个礼拜,我再去帮你拿。” “是哪儿弄来的?!真的是她的么?” “真是她的。王爷有个熟人,二十年前就在蓄雪楼里谋生。” 厉婷婷一怔! 在蓄雪楼里谋生?那岂不是……岂不是个娼妓?元晟怎么会认识娼妓的?! 厉婷婷想问秦子涧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是,她忽然又想,就算元晟与娼妓有纠葛,她又能怎么过问呢?难道她还要用道义来谴责自己的哥哥不成?在现代社会生活了这么多年,她怎么还守着几千年前的古板性观念? 厉婷婷在心底轻轻叹了口气,把话咽了回去。 “……当年姜月湄出事,她捡了一些遗物收藏在身边。”秦子涧停了停,又道,“其它的都是女人的物什,对方觉得不大好拿出来,不过这把团扇送人倒是无妨。” “那太好了。”厉婷婷说着,心里却是一酸,竟然还有人记得姜月湄!竟然……还有人收捡着她的遗物怀念她。 一个念头突然闯进厉婷婷的心扉! “那我过去拿,好不好?!”她说。 秦子涧一怔:“你过去?” “嗯,我自己过去拿。你告诉我到哪儿去找我哥哥,”厉婷婷说,“我……想再见见他。” 秦子涧在那边,明显沉吟了片刻,然后,他才道:“好吧。我这边准备好了,再告诉你时间。”(未完待续) 第两百零六章 当晚,厉婷婷说,她这周末要去看一个美术展。[.超多好看小说] “在美术馆,康定斯基的原作。” “康定斯基?”游迅喃喃道,“做杀毒软件的也会画画?” 厉婷婷扑哧笑出来! “傻瓜!那是卡巴斯基!”游麟打了一下他的脑袋,“不学无术,尽知道打游戏。” “可他们都叫斯基,我哪里分得清!”游迅很不服气。 裴峻问:“皇后,这个康定斯基也是俄国人么?” “是啊,卡巴斯基的同乡。上世纪的抽象艺术先驱。非常出名,这次能有真迹过来展览,算是百年一遇的机会了。” “好像很不得了的样子。”游麟好奇道,“皇后,他的画是什么样?” 厉婷婷把笔记本打开,找了一副康定斯基的作品给他们看。 “……就这啊?”游迅苦着脸道,“这不是随便拿油漆往墙上泼么?这我也会呀!” 丁威敲了敲他的脑瓜:“笨蛋!你泼不了这么好!” “你怎么知道我泼不了这么好?!我说不定比他泼得更好看呢!” “人家泼油漆能泼出一个康定斯基,你呢?最多能泼出一个兔斯基。” 锦衣卫们哄堂大笑。 “怎么样?谁愿意去看?” 厉婷婷说这话时,神情里藏着一丝紧张,她知道,除了上班,她去哪儿都得有人跟着,这是早早定下的规矩。 果然,锦衣卫们全都苦着脸了。 上次厉婷婷和同事去看日本歌舞伎,上演的是著名的《假名手本忠臣藏》,那次是裴峻跟着,结果他从坐下就开始犯困。好歹死撑着算是没睡着。 回来姜啸之问他观后感想,裴峻咬着牙,吐出两个字:“……想死。” 厉婷婷得知后还大为惊讶:“怎么会?我还以为他看得挺带劲呢。三个小时一动不动,我还奖励了他一盘鳗鱼卷呢。” 姜啸之无言以对,然后他问厉婷婷。节目真的好看么? 厉婷婷很兴奋地说当然!然后她就开始说起歌舞伎脸孔的造型,是如何给了她启发。同样是传统剧,歌舞伎的脸谱和京剧脸谱在处理君臣的复杂关系上,又有什么不同……等等。 姜啸之最后得出一个结论:厉婷婷不是存心耍他们,她是真的很喜欢这些。(.) 但是那之后,陪着厉婷婷去观摩各种艺术活动,成了锦衣卫们提起来就发憷的艰巨任务。他们谁也不想去看那些莫名其妙的拿铁丝拧成的画作、听那些噩梦般的和杀鸡惨叫没区别的又臭又长的歌剧。游迅还抱怨说,厉婷婷为什么不喜欢孙燕姿呢?如果是那些流行歌星的演唱会。那他一定乐得屁颠儿屁颠儿的去给她买票。 厉婷婷听了他的抱怨,就苦笑说,大概是自己老了,蹦跶不动了,她也不是不喜欢孙燕姿,只是实在没那个体力举着荧光棒呐喊、跟着又唱又跳了。 锦衣卫们唯一喜欢的就是芭蕾舞,因为有很多美丽的大腿可供欣赏——当然这话不能告诉皇后。 可惜这次这个什么康定斯基,没有大腿可看,而且锦衣卫们都知道,厉婷婷一进美术馆。没有三四个小时她出不来。有的时候,她能在一幅画前看整整一下午。 他们谁都弄不懂,一幅油画而已,就算画得好到了天上去。至于要盯着它一下午么?就算盯出一个洞来,它也变不成红烧羊腿吧? 看他们一个个推三阻四的样子,姜啸之叹了口气:“行了,别挤眉弄眼的,我陪着去吧。” “其实我一个人去也行。”厉婷婷装作无所谓的样子,“你跟去了也是犯困。” 姜啸之知道她说得没错,但是他不好开这个先例:这次看画展不跟着,下次去旅游也不跟着,时间久了,最后发展下去,厉婷婷搞不好十天半个月都可以行踪不定……她是自在了,万一宗恪心血来潮问起,姜啸之就答不上来了。 那不是玩忽职守么?他们在这边,唯一的任务就是看着厉婷婷。 所以姜啸之还是谨慎地说:“臣开车送皇后过去,也免得您挤公交。” 厉婷婷心里一沉,但表面上她仍旧淡淡道:“好吧,跟去了可别后悔。” 周六上午,他们驱车去了市立美术馆,如厉婷婷所料,人来得很多,毕竟是大师级的展出,官方宣传得很卖力,懂画的和不懂画的都想来看看。 随着人流进入馆内,厉婷婷本来紧张万分的心,渐渐安定下来。 她始终喜欢这种地方,熟悉的氛围,小巧喷泉,柔和恰当的光束,还有细不可闻的低语,每次看见美好的绘画作品,她就会发自内心的感到喜悦。 然而很明显,跟在她身边的姜啸之,不能体会到这种喜悦。 他看不懂那些色块、线条代表着什么,他理解不了,也感觉不到这些东西混在一起到底有什么美可言。其中一幅黑色的块状,厉婷婷问他,看着想到了什么。 姜啸之盯着画半晌,终于说:“……煤球。” 厉婷婷被他囧个半死。 然后她说,那是代表着加农炮。 “1913年。康定斯基很敏感。”厉婷婷轻声说,“你看,黑色,加农炮,比政治家的预感还灵验,他早就知道要打仗了……” “打仗?” “第一次世界大战。”厉婷婷叹了口气,“老欧洲完了。” 姜啸之没见过加农炮,更体会不到“老欧洲完了”代表着什么。他死盯着那一大块黑色看,看了好几分钟,最后觉得……还是个煤球。 “喏,看见没?包豪斯建筑学派风格。红色扩张,你从这个角度来看,扩张与收缩,很巧妙的颜色移动……” 厉婷婷的讲解轻得像梦呓。姜啸之也觉得自己如坠梦中,愈发显得白痴,他搞不懂厉婷婷为啥会痴情于这些古怪的色块。就像游迅说的,这和往画布上泼油漆,有什么区别? 姜啸之并不是对艺术一窍不通的那种人。和一碰上琴棋书画就头疼的游迅不同,他有钟情的传统画家。甚至家中还藏了徐贤龄的一副灵狐真迹。就算到这边来,对那些国外艺术,姜啸之也不是一概排斥,他喜欢小巧的莫卧儿细密画,喜欢保罗塞尚,喜欢丢勒的版画。他能从那些画里感受到优美和力度,丢勒的《祈祷的手》。他甚至能看出泪水来,为了画里深藏着的兄弟感情。 为了这次的康定斯基,事前姜啸之甚至花了一个晚上,详细在网上查了现代美术史,他可不希望自己像裴峻那样,坐在艺术厅里打瞌睡。虽然是完全陌生的东西,但在姜啸之看来,既然有机会,就多了解一点,康定斯基对锦衣卫都指挥使而言。的确没什么用处,不过知道一点儿总不算坏。 然后,他就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审美观”看来还很落后:从印象派到野兽派。这个阶段都还行,包括表现主义,他都能看懂。但是一到立体主义,姜啸之就卡住了,至于再后面的达达主义,形而上,超现实什么的,就更别提。尤其二战后的作品,花了两个钟头看完最后一幅画,姜啸之头晕眼花关面,心里只有一个声音:“我靠!” 他始终觉得艺术这种东西是无国界无民族的,怎么都可以找到理解的方式,任何艺术作品都不该被排斥。大延朝的武功侯坚定的秉持着这个观念,直至不幸,撞上了康定斯基。 姜啸之弄不懂厉婷婷为啥会喜欢这,他见过厉婷婷的作品,从早先的到最近的他都看过。她最早偷偷在高中学画画,让表妹给她打掩护,说她参加了长跑队,放学后得天天练习——其实却是和一个美术班的男孩子混在一起,以初恋来换画画的机会。 厉婷婷最早开始的就是上辈子最熟悉的传统国画,她根本不用从头学,就好像画自己要从她笔下流淌出来一样。 后来这段遮遮掩掩的初恋被厉鼎彦发觉,他发了很大的火,不为女儿早恋,却为她私自去画画。 当初的作品还留下了一两幅,姜啸之看得懂青绿山水,他也能看出,画者皴笔手法老练得道。 因为那次打击,厉婷婷舍弃了喜爱的国画,到了大学,她突然转头去接触现代艺术。她画静物和花朵,一朵花能有披萨饼那么大,草莓在绿底色上红得刺目,她也画人,躺在沙发上哭泣的男孩,追风筝的女孩,窗台上夺目的串串红,圣诞树下寂寞的小狗……那些画,姜啸之也见过,他觉得他能看懂,厉婷婷在画里藏了渴望和热情,他能明白厉婷婷到底要表达什么。 但是,康定斯基的这些,他就完全看不懂了。 “皇后画的比他强。”姜啸之小声说。 厉婷婷苦笑起来。 俩人转了约莫有一个钟头,厉婷婷和姜啸之说,他何不找个角落坐一会儿呢? “不用跟着我了,我自己往里面转转,两个小时,我看够了,再回来找你。”厉婷婷说。 姜啸之想了想,同意了。 看他坐下来,厉婷婷装作轻松的样子,慢慢往里面的厅徜徉,饶过一堵墙,确定姜啸之看不见她了,厉婷婷突然加快脚步! 她快速穿过重重画廊,一直到最里面,只消一眼,厉婷婷就看见了那副鲜艳灿烂的《构成第七号》。 在那幅画跟前,站着一个穿蓝色套裙的女子。 那是个比她个头更高的女子,穿着深色西装短裙,里面是白色衬衣,短发,拿着包,一副随处可见的事务性打扮,一般人会认为她是艺术馆的工作人员。 厉婷婷的心咯噔一下,那是秦子涧。 他却没出声,冲着她做了个手势,示意她跟着自己来。 俩人从一个工作人员使用的侧门出了展厅,从地下道一直走到停车场。 “姜啸之呢?”秦子涧这才问。 “还在展厅里。”厉婷婷小声说,她很紧张,怕被姜啸之发觉。 “不用怕。就算他现在发觉,再出来也赶不及了。”秦子涧说完,钻进车里。 临上车之前,厉婷婷回头看了美术馆一眼。 她心中充满了歉意。 秦子涧一直将车开到宾馆。 他们开了个房间,厉婷婷在房间里换上了一身华胤当地的男装,秦子涧又将她原本的服装和手机之物,打包装好交给她。 “到了之后,直接去鸿运来客栈,就在临川楼旁边——记得临川楼么?” 厉婷婷点点头,她记得,那是华胤最出名的馆子。 “这是银子,你进去要一间上房,就留我的名字,王爷很快就会去找你。” “明白了。” 出房间之前,秦子涧忽然站住了。 “真的打算回去看看?”他盯着厉婷婷。 后者的脸色发白,但她还是点了点头:“放心,我不怕。” 秦子涧露出一个苦笑:“物是人非的滋味,可不太好受,做好心理准备。” 厉婷婷低下头:“……我知道。” 他们再没说什么,趁着走廊四下里无人,俩人进了酒店客梯。 姜啸之等了足足两个半小时,还是不见厉婷婷回来,渐渐的,他有点焦急了。 刚才还是该跟着才对,他想,万一厉婷婷在哪幅“神作”跟前,看忘了时间,自己岂不是得在这儿等到闭馆? 他正想起身去寻找,手机却响了,是一条短信。 姜啸之一愣,是厉婷婷的号码。 短信内容是:“对不起,我暂时离开几天,放心,一定会来的,不会为难你们。” 姜啸之的脑子,嗡的一声! 糟糕!他把厉婷婷跟丢了!(未完待续) 第两百零七章 秦子涧把厉婷婷送到那一端,但他自己没有跟进去。 “我自己能行的。”厉婷婷说,“怎么回去我也知道了,不会回不来。” “真回不来也无所谓,找马车直接去青州,王爷肯定高兴把你留在白家。” 他顿了顿,又道:“只不过,千万小心拿好房卡,不要迷失在中间地带,不然就会永远卡在这儿了。” “永远?” “嗯,不生不死,找不到出口,一直呆在这黑地方。” 厉婷婷打了个寒战。 等到秦子涧离去了,厉婷婷回想他刚才说的话,心里却不知是何等滋味。 她能感觉到,俩人都不自觉地想把气氛调整回从前,但不知怎么,越努力就越失败,这佯作亲密的语气,分明地提醒着他们,过去的已经完全过去了。 未来,他们也只能做友好的陌路人,却再也没可能涉入到对方的生活里了。 当身后的黑暗完全消失,厉婷婷抬起头来,仰望蔚蓝天空,她深深吸了口气。 是华胤的空气。 暌违将近三十年,跨越生死,她又回来了。 来不及感慨,厉婷婷看看四周,很快辨认出她正在河堤上,阳光灿烂,柳树满枝新芽,这边还是早春时节。 面前大河奔涌,是她日思慕想的那条阜河。 有小贩推着独轮车,唱歌似的吆喝着走过她身边,停下来,看看她:“公子,来半斤冰梨吧!” 冰梨是华胤土产,用上等雪梨切块,沾上薄薄透明的热糖浆。晾干冰冷了,最后裹一层绵软酸甜的山楂粉。 浓浓故土之情涌上厉婷婷心头,她微有点哽咽:“行啊。给秤半斤吧。” 小贩一听笑逐颜开,赶紧拿出秤来:“公子您放心,这是裕升泰的地道冰梨。您往别处可吃不到!” 他麻利地称了半斤冰梨,用纸包好了。递给厉婷婷。 “您这是……回京?”他试探着问,因为小贩看出厉婷婷神色伤感。 厉婷婷接过冰梨,勉强笑了笑:“是啊,好些年没回来了。” 小贩安慰道:“回来就好,哪儿也没有家好啊!” 厉婷婷摸了点碎银子给了小贩,叫他甭找了,小贩很高兴。又絮叨了几句闲话,便推着车,继续往前。 正午日光下,阜河的波涛反射着鱼鳞般点点金色,河畔青绿春光淡影里,小贩抛下了一路歌吟似的吆喝声:“冰梨,甜……冰梨……” 厉婷婷捡了一块冰梨,放进嘴里。 冰梨如其名,是冬季的食物,味道又甜又酸又冰。甜也是淡淡的,不像现代社会的糖果,一说甜,就甜得来势汹汹、好像要一棒子把人打翻在地。 厉婷婷依稀记得小时候过年。她顶爱吃这东西,可是甄妃不许,说她吃太多甜的,牙齿全都烂了,她馋得没法子,只好求身边宫人悄悄给她一两块,后来秦子涧知道了,也偷偷给她带,再加上哥哥元晟把自己的那一份省下来给她,最后结果却是,她吃了太多的冰梨,连饭都吃不下去了。 但是到建兴三十八年的新年,冰梨却在昭阳宫里绝了迹,因为那两年时局不稳,甄妃觉得这种食物兆头不好:冰梨,冰梨,又是“病”,又是“离”…… 人这种动物,真是奇怪,厉婷婷忽然想,只不过是一种简单的甜食,一入口,却能勾引起这么多汹涌回忆。 从回忆的梦里清醒过来,厉婷婷知道自己不好再耽搁,她望了望四周,辨认出方向:往东不远处,就是临川楼那气派的四层建筑。 厉婷婷去了鸿运来客栈,她要了一间三楼的上房,留了秦子涧的名字。客栈伙计将她引领到房间,又奉上了热茶,这才退下。 厉婷婷独自坐在房间里,她喝了半盏茶,又摸出秦子涧给她的钱囊看了看。秦子涧在里面放了五两银子,就算她这几天住最豪华的客栈,每天大吃大喝,钱也足够了。 在旅馆床上静静躺了一个多钟头,厉婷婷刚才问了伙计,还没到正午,然而肠胃可不管这种时差,它们觉得应该吃晚饭了。厉婷婷无奈,只得起身去觅食。 客栈地处天街,往来便利,想吃东西更是方便到家,旁边就是临川楼这种好馆子。厉婷婷进了临川楼,找了个僻静的角落坐下来,不要酒只要菜,她叫了辣子兔肉丁和虾仁白菜,又要了一碗米饭。 这种辣子换做以前,她是吃不惯的,这是狄人的吃法,狄人比齐人口味重,菜偏辣,清淡的少,肥甘厚味最是喜欢。自从宗恪迁都,大批狄人从舜天移民来到华胤,并且都还是中上层贵族,他们的到来,在方方面面改变了华胤土著的生活习俗,尽管宗恪从未有过强行规定,但做买卖这种事就是如此,既然有需求,那就有供给,谁又甘心和钱过不去?迁都快二十年了,如今,就连临川楼这种京师的百年老店里,也在做狄人的传统菜肴。 厉婷婷自己,也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在菜里闻到一点辣子味,就要下令鞭挞御厨的皇后了。 她被湖南人厉鼎彦给培养的,早就无辣不欢,给那些锦衣卫们做的菜不是湘味就是川味。反正如今全中国都爱吃辣,正巧合了锦衣卫们这些狄人的口味。 却不知姜啸之是怎么适应的? 按理说,他是从小吃着华胤本土清淡甜爽的口味长大的,应该吃不惯狄人的饭菜才对。 可厉婷婷做的那些辣死人的菜,也没见姜啸之有过一分抗拒。 想必是后来跟着养父母努力纠正饮食习惯,遮掩自己的齐人出身,所以连口味都跟着改过来了。 想到这儿,厉婷婷心里又是一阵黯淡。 吃完了,伙计又殷勤地给上了茶水,厉婷婷捧着杯子慢慢喝。隔壁雅座离得不远,有卖唱女在里面给客人唱曲子,厉婷婷凝神听了听。是青曲小调。 青曲除了本身正经的大戏部分,还有开戏前的“小调”,以及中间插科打诨的“戏谑调”。小调通常是为了交代正式的大戏,它的故事背景与戏本身有关。像个放在故事前面的番外。中间的“戏谑调”与故事无关,却很像如今围脖上引人发笑的140字小段子,是为了让听众暂时休息一下。 现在雅座里唱的,是厉婷婷很熟悉的一出戏,《鸾凤归》。 这出戏内容简单,落魄书生周旭平与妓女顾宛娘相爱,书生答应宛娘。等他蟾宫折桂,一定回来娶她。后来周旭平果然入朝为官,又跟随林慕臻出征,十年没有回来。期间宛娘不愿再继续风尘生涯,离开妓院,流落街头以至乞讨为生,一心等待私定终身的爱人兑现他的诺言。 结局当然是happyending,悲惨了很多年的女猪终于在巧合中与男猪相遇相认,然后一朝麻雀变凤凰,扬眉吐气。最后还被封了诰命。 故事超级俗气,情节没有可圈可点之处,厉婷婷小时候在宫里就不爱听这戏,她觉得这故事太憋屈人了。那男人高中状元、做了大官,家里三妻四妾都有了,早把女猪忘得一干二净,她还死死抱着过去的旧梦不肯撒手,到最后相认了又如何?还不是落得两女侍一夫?早知这种结局,不如找个普通人家嫁了算了。 而且,为啥妓女全都想做诰命夫人?这一点当年的萦玉也搞不懂,她曾心生好奇,偷偷问母亲,满朝的诰命谁是出身风尘,母亲笑骂她看戏看糊涂了,出身风尘的女子怎么可能做诰命?别说风尘女子,身世略差一点的都没资格。萦玉对这回答不服气,她觉得,这就是那些真诰命们长得很难看的原因。 剧是传统剧目,很滑稽的是,后来狄人入主了中原,演员们就不好再唱“周旭平跟着林慕臻攻打小雍山”这一段了,但是去掉这一段又没法演,为了不得罪朝廷,干脆改成去攻打蓟凉的鹄邪人――唱戏人嘴巴一张,行军路线由北转西,鹄邪人倒了霉,莫名其妙被从未谋面的林慕臻给打了一顿。 据说改朝换代之后,靖海公林展鸿家不唱这出《鸾凤归》,祖宗的光辉业绩被人篡改,这种事换在谁身上也受不了。 想到林展鸿,厉婷婷心头一酸,这是个强者为王的时代,林展鸿和她都一样,只能在强权下面匍匐前行。 旁边的雅座里,歌女还在依依呀呀的唱,嗓子不错,但是功力比起名角,那就差得太远了,顶多算卡拉ok大赛的优胜选手。但她唱的那一段,却引出了厉婷婷的眼泪。 原来歌女唱的正是顾宛娘不愿卖身,只能在街头乞讨的部分。这让厉婷婷想起了姜月湄…… 姜月湄也不愿卖身,厉婷婷不知道这女子有没有憧憬过做诰命夫人,戏里的窑姐最后都当了诰命,也许这是每一个风尘女子的心底美梦,也许当年,姜月湄与靳仲安欢好之时,也曾奢望自己能离开蓄雪楼,被靳仲安娶回家去。 可她还不如戏里的顾宛娘,她连乞讨的资格都没得到,就直接被砍了头。 不忍再听下去,厉婷婷结了帐,慢慢出了酒楼,天色还很早,她不想回屋呆着,便沿着阜河漫步,她的耳畔,时不时传来毛驴脖子的铃铛声,还有小贩们叫卖冰梨、山楂糖、芙蓉糕之类的吆喝声…… 其实这也不是厉婷婷熟悉的一切,她熟悉的环境是皇宫,上辈子她出宫次数很少,两只手都数的过来,而且不是去护国寺礼佛,就是跟随父母去京郊的离宫消夏,一路黄帐子扯起来,什么都瞧不见。她一直希望能出宫来,自由自在的玩一天。 现在愿望实现了,可厉婷婷却再也高兴不起来了。(未完待续) 第两百零八章 厉婷婷一直在外头游逛到下午四点,这才回到鸿运来客栈,一进门,客栈小伙计就说有人找“秦相公”。 “谁找我?”厉婷婷赶紧问。 “是位公子爷。”伙计笑道,“已经去您房间等着了。” 厉婷婷顾不得他,快步冲上三楼,推开房门一看,站在窗前的正是元晟。 元晟听见门响,一转身,见进来的竟然是厉婷婷,不由大为诧异! “萦玉?怎么是你来了?” 厉婷婷关上门,走到元晟近前,她有些想哭,却又笑道:“我想过来看看,觉得不好耽误子涧哥哥,所以……” 元晟看她这身男装打扮,笑起来:“谁给你弄的这一身?” 他又看看厉婷婷的头发:“怎么梳起来的?” 厉婷婷不好意思,她拍了拍自己脑袋:“假的,我的头发太短了,又染了色。” “那些锦衣卫们没有跟来?” “没有。”厉婷婷垂下眼帘,“我偷偷找机会溜出来的。” “对了,扇子。”元晟转身拿过桌上一个布包,打开来,将里面的一把团扇递给厉婷婷。 是一把用旧了的绢制团扇,扇面上画的是慵懒的美人卧于榻上,旁边有香炉袅袅冒烟,扇子上还有两行字:梦里却成三色雨,沉山不敢斗清华。下面落款是“欹月主人”。 字是簪花小楷,清雅纤秀,画作也可算上乘之作了。 厉婷婷抬头问:“这欹月主人,就是姜月湄?” “是啊。”元晟奇道,“这是她当年的自称,怎么?你不知道?” “其实……我对她不太熟悉。”厉婷婷低下头。用手指轻轻抚摸着柔软的扇面,“哥哥,你是从哪儿得来的这把扇子?花了多少钱?” 元晟摇头:“没花钱。是用了人情。对方当年在蓄雪楼里呆过,和姜月湄有姐妹情谊,而且她自己说。那时年幼,曾多蒙姜月湄照顾。感念不忘,后来姜月湄死了,她就捡了一些物品留着。” 厉婷婷挣扎着说:“哥哥,你还认得妓女啊?” 元晟听出她话里的意思,便笑道:“此人是我熟人的熟人,关系绕了个弯,中间隔着一对夫妇。我和那个丈夫非常熟。” 原来如此。厉婷婷莫名其妙松了口气,但旋即她又觉得自己问太多了。 “没关系,”她尴尬地笑了笑,“是我不该打听这些――就算哥哥和娼妓有来往,那也没什么。” “你啊,脑子开放,越说越不像话了。” “我是说真的。”厉婷婷低声说,“风尘女子里头,也有姜月湄这样洁身自好的好女子,若是遇上了。[.超多好看小说]觉得不错,哥哥不如娶了她……” 元晟苦笑道:“我的人生都被你给安排圆满了,你怎么知道姜月湄是洁身自好的女子?” “我知道。”厉婷婷坚定地说,“我敢肯定她是被冤杀的。当年那件案子,凶手另有其人。” 元晟惊讶起来,他不由道:“这可怪了,交给我扇子的那个人也这么说!” 厉婷婷吓了一跳:“是么?” “嗯,”元晟点点头,“那人说,那把被当做证据的刀,根本就不是姜月湄的,而且李睿当晚进房间没多久,不可能那么快就喝醉,姜月湄体力纤弱,身高还不到160公分,怎么可能连捅八刀、对方却毫无反抗?那人还说姜月湄当年有个私生子,自从出事之后就再没回妓院来,她说,那孩子个头很大也很壮实,力气超出普通孩子,平日一个人能提两大桶水。她觉得很可能李睿是那男孩杀的……” 厉婷婷一时嘴唇惨白。 “只可惜人也死了,卷宗都不知流落了何处。就算是冤案,也无从翻起。”元晟轻轻叹了口气,“这些事情,我们居于深宫的皇子皇女又从何而知?京兆尹当年迅速结案,多半是迫于父皇的压力。现在想来,当年父皇也做了很多错事。” 元晟说了这番话,俩人陷入长久的沉默。 回过神来,元晟笑了笑:“这次过来,能呆多久?” 厉婷婷一怔,也苦笑起来:“呆不了多久,今晚就回去,我是偷偷跑出来的,招呼也没打一声,我这是给姜啸之他们捅了篓子,万一被报到宗恪那儿,他们就倒大霉了。” 厉婷婷随口这么说,元晟心中却不由感觉异样:听妹妹这口气,却是在维护姜啸之,难道她和那群锦衣卫们,如今关系已经这么好了么? 然而此刻自己不便再三追问。 元晟点点头,又淡淡一笑:“扇子到了手,总算不负萦玉你的嘱托。天不早了,我该走了。” 厉婷婷心中不舍,她踌躇良久,才问:“哥哥,你真的不会再回那边了?” 元晟犹豫片刻,才道:“也不见得绝对不回。也许往后还有机会。” “那你回去了,一定要告诉我。”厉婷婷说,“找不着我,你就直接去找我爸妈。” 她说到这儿,才觉得不妥,她和元晟本为兄妹,自己却偏生多出一对爸妈来…… 元晟却不在意,他笑道:“好,我记住了。” 临走,厉婷婷忽然喊住他。 “哥哥,从前的事,你别再放心上了。”她说,“我不会再怪你了。” 厉婷婷这简单一句,却激起元晟心中万丈波澜。一时间,他只觉得泪往上涌,眼眶发热。 但最终,他只是笑了笑:“你能原谅我,我不知有多高兴。” 送走元晟,厉婷婷回到窗前,她拿出团扇,又仔细看了看它。厉婷婷情绪一时复杂难言。 天色已经黑了,厉婷婷不打算在这儿吃晚饭,等会儿她就回去了,回去之后,把扇子交给姜啸之。他会说什么呢?会向自己道谢么? 厉婷婷忽然怀疑起自己的动机来。她到底是想得到什么?希望姜啸之能从此宽恕她和她父皇?希望用一把小小的团扇来扯平?还是希望他能明白,她把这事儿放在了心上,她没有漠视姜月湄的悲剧?…… 厉婷婷自己也说不清。 叹了口气。把团扇收好,厉婷婷起身,正想掏出房卡回那边去。却听见敲门声。 谁会来敲她的门呢?厉婷婷困惑起来,难道是元晟有什么事。没交代完? 她走过去,边开门边道:“哥哥还有什么事?” 门打开,厉婷婷一个激灵! 外头站着一个蒙面的黑衣人! 厉婷婷心知不妙,她刚想尖叫,那黑衣人影子般无声欺近,轻轻一掌拍在了厉婷婷的胸口! 一瞬间,厉婷婷只觉得。自己被卷入滔天巨浪!有一股绵延巨大的力量将她卷起,像扔包袱一样扔了出去! 她被那一掌拍得飞起,咚的一声,后背撞在了墙上! 她的胸口,一时间剧痛无比。 姜啸之接到裴峻的消息,已经是晚上十点了。 裴峻说,他查了各大宾馆的情况,在其中一家发现了秦子涧的踪迹,从监控录像显示,跟在他身后的就是厉婷婷。 “大人。看来皇后是回华胤了。”裴峻说着,停了停,又道,“也说不准。是回楚州。” 元晟已经回楚州了,这他们都知道。 姜啸之气得眼冒金星,厉婷婷竟然骗了他,她竟然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溜走了。 而他,还像个傻瓜似的,坐在美术馆里等着。 “那秦子涧人呢?”他又问。 “没有找到。”裴峻说。 姜啸之忍了忍气,又问:“先全部回来,再商量对策。” 晚间,裴峻回到家里,他看了看,小声问游麟:“哆啦a梦呢?” “去井统领那儿了,打算合力逮住秦子涧。皇后踪迹不见,秦子涧肯定知道下落。” 裴峻摇摇头,光凭这几个人,逮住秦子涧的可能性太小了。 姜啸之觉得这都是因为他的疏忽大意,他一人领罪即可。不过眼下,他们还得力图挽回损失,如果确定厉婷婷逃回了那边,那么,逼着她现身的唯一办法,就是以厉鼎彦夫妇为要挟。 这是万不得已的策略,厉婷婷带了丹珠潜逃,她总不能不顾养父母的性命。 姜啸之说,此事由他负全责,他会想出周全的计划。事态若真的发展到那一步,厉婷婷无情,也怪不得他们无义了。 虽然想起要去为难和气的任萍,锦衣卫们都觉得心里不是滋味,但他们也明白,私人感情是一回事,国家安危又是一回事。作为上司的姜啸之既然说了这话,依照他往日的铁腕,最终必定是会办到的。 讨论的结果是,再等一天,如果明天厉婷婷还不能如她承诺的那样回到这里,那么,他就和游麟回华胤去,向宗恪禀明这一切,然后让镇抚司的探子全员出动,在全国范围内搜捕厉婷婷。至于游迅和丁威,今晚就去监视厉鼎彦夫妇。 能干的都干了,看看已经夜深,姜啸之让锦衣卫们去睡,自己则留在客厅,守着自己的手机。 虽然刚才说了要以厉鼎彦夫妇来威胁厉婷婷,但姜啸之从内心不想看见这样的事。他弄不懂,厉婷婷好好的为什么要不告而别?如果有难处,她为什么不和他说呢?姜啸之甚至疑心她是被秦子涧给强行绑走的,但监控画面显示,当时厉婷婷很正常,她是自愿和秦子涧离开的。 满腹思绪让姜啸之一夜未眠,到了黎明,才靠着沙发迷迷糊糊打了个盹。早上萧铮回来,他劝姜啸之去睡一会儿,自己来守着,姜啸之回到房间,还没等躺下来,手机就响了。 他一个激灵,抓过手机一看,是厉婷婷的号码! 一时又惊又喜,姜啸之接通电话:“皇后?!” 那边,传来厉婷婷微弱的声音:“是我,姜啸之,能来接我一下么?” 姜啸之一怔:“您在哪儿?” 厉婷婷报了个酒店名字。 “我,实在,没力气了。”她的声音很微弱,却带着笑意,“就在酒店大堂,你开车……开车来接我吧。” “好的,臣这就去。” 来不及问她到底跑去了哪儿,姜啸之抓过车钥匙,奔出房间。 他告诉萧铮他们,厉婷婷回来了。 “在半岛花园?!”裴峻吃了一惊,“这么说……她在那边只呆了四五个钟头,皇后到底过去干嘛?” “我没问,也来不及问。”姜啸之匆忙穿着外套,他走到玄关处,又看看他们,“总之,她回来就行了。” 锦衣卫们点点头,想到不用与任萍交恶,他们也都松了口气。 姜啸之开车到了酒店,一进大堂,他就看见靠在沙发上的厉婷婷。 她看起来很疲倦,脸色苍白,看见姜啸之进来,她没起身,只有气无力地动了一下手臂。 姜啸之憋着一肚子火,走到她面前来:“皇后去哪儿了。” “嗯……去见我哥哥了。”厉婷婷笑了一下,“顺便,去取一样东西。” 她指了指旁边的布包。 姜啸之一惊,厉婷婷去见元晟了?可她怎么没跟着他回楚州呢? 他拿过布包:“这是什么?” “看看吧。” 姜啸之打开布包,拿出里面的团扇,目光落在扇子上,姜啸之的心,就好像被猛力一击! 他的手开始发抖! “这个……这个是……”他的嘴唇哆嗦,有眼泪涌上来。 “是她的么?”厉婷婷问。 “是的!是的!是她的!”姜啸之激动得话语都说不清了,他记得这把团扇,他更记得那上面的落款,那是姜月湄的亲笔。 他的手发颤,抚摸着扇面,就像抚摸世间最为珍贵的东西。 “皇后是从哪儿得来的?” 厉婷婷努力撑起沉重不堪的脑袋,她喘了口气:“回去,再说。” 姜啸之回过神,他这才发觉,厉婷婷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他从回忆中清醒过来,赶紧收起扇子:“车就在外头。” 姜啸之走在前面,他想先去发动车,出来大堂没两步,却发觉厉婷婷没有跟上。 姜啸之回头看看她:“皇后怎么了?” “别走……那么快……”厉婷婷喘了口气,拖着沉重的步子,又往前蹒跚了两步。 姜啸之只得放慢脚步,等着她。 然后,又走了两步,厉婷婷又停下来了。 “皇后怎么了?”他奇怪地看着身后的女人。 姜啸之察觉到了不对劲,五分钟之内,这是厉婷婷第三次停下脚步,这一次,她干脆扶着酒店门口的石栏,慢慢坐下来。 “让我,歇一会儿。”厉婷婷笑了笑:“我走不动了……” 在她说话的时候,有殷红的鲜血,顺着厉婷婷的嘴角不断淌出来。 (梦里却成三色雨,沉山不敢斗清华――不是我写的,作者不明)(未完待续) 第两百零九章 锦衣卫们打开大门,他们万分惊愕地望着姜啸之,以及他怀里抱着的厉婷婷。 姜啸之来不及解释,他直接抱着昏迷的厉婷婷进了自己的房间,把她放在床上。 关上房门,姜啸之走到床前,弯腰看看她:“皇后?” 厉婷婷微微转动了一下眼睛,她的嘴唇乌紫,嘴角还挂着血丝,却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这种时候顾不上避嫌,姜啸之不再犹豫,他反锁了房门,解开了厉婷婷的衣服。 厉婷婷双乳之间,有一个血红的掌印。 拉过被子给她盖好,姜啸之起身开门出来。 锦衣卫们一拥而上:“大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皇后受了重伤。”姜啸之简洁地说,“被人用内力击了一掌,恐怕对方的掌心带了毒。” 锦衣卫们全都吓了一跳! “我去打120!”裴峻掏出手机。 姜啸之赶紧拦住他:“这种伤不能去医院,之前王爷有过经验,医院采取的措施只能保住性命,不能避免留下后遗症――真送医院,皇后下半辈子就只能躺在床上了。” “那怎么办?”游麟慌了。 萧铮却道:“大人,何不将此事告知厉鼎彦夫妇?皇后的性命与丹珠有关,丹珠有护体的功能,如果能让他们拿出丹珠给皇后疗伤,一来保住皇后性命,二来,我们也能知道丹珠下落了。” 姜啸之一听,觉得有道理。 他立即抓了手机,给厉鼎彦家里去了电话。 接电话的是任萍,她一听姜啸之的声音,还以为有什么事。再等到听说女儿受了伤,老太太就着了慌了! “送医院了么?!”她问,“婷婷伤得怎么样?她是怎么受伤的?!” 姜啸之耐心安慰了老人两句。又问:“老夫人,皇后性命与丹珠有密切关系,这种时候你不要再瞒着我们了。丹珠到底在哪里?若是丹珠在这儿,或许有助于皇后的伤势。” 老太太哭了起来:“丹珠不在这里啊!在东北。在银行的保险柜里呢!我也不知道具体情况,现在就算急着过去拿,一时半刻我也拿不到,老头子这两天又不在家……” 姜啸之心里一沉,厉婷婷的伤很重,再耽搁一两天可就没救了。 他来不及和老太太解释,挂了电话。 “丹珠在东北。某个银行的保险柜里。”姜啸之对萧铮说,“厉鼎彦不在家,老太太自己没法去拿。” 萧铮皱起眉头:“那么,带着皇后一同去东北?” “恐怕来不及……” “大人!这是万分之一的好机会,此时若不逼着他们交出丹珠来,恐怕日后……” “不行!”姜啸之断然拒绝,“皇后伤势太重,这么一折腾,半道上就得断气――皇后若出事,你我怎么逃得过天子责罚?!” “可是大人……” 姜啸之打断他:“救命要紧。我来给皇后疗伤。” 萧铮叹了口气:“侯爷,您这么做,自己的功力损耗不提,也错过了一次得到丹珠的机会。” “功力可以积攒。丹珠,日后也还有机会获得。”姜啸之坚决道,“人命却是再没有的,我们不能拿皇后的性命来赌博。” 他说完,只吩咐游麟打电话过去安抚老太太,自己则进了房间,并且叮嘱其余人,无要紧事,不要进来打搅。 回到房间,关上门,姜啸之又仔细给厉婷婷检查了一遍伤势。 她的确伤得很重,但并不是遭遇了一个武林高手,或者说,对方至少没有用出全部内力,可糟糕就糟糕在,厉婷婷当时毫无防范,并且她自身一点内功也没有,完全不曾抵挡来势,这就好像一锤打在豆腐上。 更惨的是,对方的掌心带了毒。 姜啸之认得这种掌法,这叫七蛛掌。是采了沙漠褐毒蛛的毒,将它炼在自己的掌心,掌心颜色会发暗,练得久了,掌心就带了褐毒蛛的毒性,一用内力,毒就能伤人。 最让姜啸之困惑的是,七蛛掌是素州慕家的掌法。素州在沙漠边缘,沙漠褐毒蛛是就近取材。 为什么慕家的人要打伤厉婷婷? 姜啸之怎么都想不通这一点,而且眼下他也无从探查起。 整个白天,姜啸之都在房间里为厉婷婷疗伤,他是在用内力把七蛛掌的毒给慢慢逼出来,所以隔几个小时,厉婷婷的鼻口会涌出紫色的毒血。如果伤者自己有内力,那就好办了,姜啸之所需做的不过是协助他自疗,因为伤者的大小周天,早就习惯了平日内力的循环。 但是厉婷婷毫无功夫,完全得靠他人疗愈,所以姜啸之要付出比平日多一倍的功力,而且还不能操之过急,得小心把握内力的分寸,这样一来,疲惫就不是疲惫一点了。 如果受伤的是井遥,同样情况下,姜啸之花三天工夫也就够了,而且他自己用不着费太多力。 但是这次厉婷婷的伤,却得花上十天功夫。 到了晚上十点,姜啸之才从房间出来,十个小时的内力消耗,任凭他功力深厚,也有些吃不消了。 他一出房间,游麟便迎上来,低声说:“大人,老夫人来了。” 姜啸之一怔,探头一看,任凭正坐在客厅沙发里。 老太太见姜啸之出来,赶紧起身:“婷婷她怎么样了?!” “好一点了。”姜啸之勉强笑了一下,“老夫人,您不用担心。” 任萍已经哭得眼睛都红了,她一边抹泪一边道:“老头子刚刚出院没多久,婷婷又出了这种事……” “对了。既然您来了,那正好了。”姜啸之低声说,“皇后身上都是血,臣等不便替她擦洗,这种事。只得烦劳老夫人您了……” “哦哦!没关系,我来我来!” 姜啸之示意游麟把任萍带进房间,自己则在客厅沙发上坐下来。他累得腿脚发虚。 游迅走过来,小声道:“大人,您要不要吃点什么?” “不拘什么。来点吃的就好。”姜啸之勉强道。 游迅点头:“我这就去煮面。” 因为女儿受伤,任萍也干脆就留下来了。她就住在厉婷婷的房间里,每天给女儿擦洗沾在脸上身上的毒血,换洗衣服,顺便还给锦衣卫们做饭。任萍的手艺比厉婷婷的更好,而且她也知道,姜啸之这几天在给女儿疗伤,消耗太大。所以买的食材也全都是特别滋补的。锦衣卫们都知道轻重,自觉的把好东西留给他们的上司。 但是姜啸之却吃不了多少。 他的食欲不太好,因为身体太累,所以偶尔,姜啸之也暗地里嘲笑自己,这就是往昔不用功的下场。内力修为这个东西,一旦过了某条标准线,平日是瞧不出区别的,非得遇上事儿了,自己受伤或者给他人疗伤。到这种时候就能看出高下。如果慕凤臣在这儿,恐怕不会像他这样倦怠。然而慕凤臣就只有一个,这二十年来,姜啸之练功也算是勤勉的了。但他毕竟不是一心扑在武学上,二来,他也不是慕凤臣那种天赋异禀的武学奇才。 于是过了没两天,就连任萍也看出他精力不济,吃饭的时候,都得勉强打起精神来,不然就歪在沙发里睡着了。 看他这样,任萍就问,要不要好好休息一晚,积蓄起精神再给厉婷婷疗伤。姜啸之却摇头,毒质在厉婷婷身体里停留多一个时辰,留下的祸患就多一分,她受的不是单纯内伤,拖延不得。 那晚,任萍给厉婷婷擦洗身上,老太太劲儿不够,是姜啸之帮她把厉婷婷抱进浴缸的。 等老太太进了浴室,裴峻他们就赶紧给姜啸之的房间做清扫消毒,更换床单,他的床单得每天换洗,因为上面总会沾染到滴落的毒血。 老太太这段时间累得不轻,她一个人负责做这么多人的三餐饭,就已经够忙了,又得每天给女儿沐浴,还得洗她换下来的污血衣服……这些厉婷婷贴身的东西衣服,年轻的锦衣卫们是不方便动的。然后萧铮就说请个保姆吧,帮忙做饭洗衣什么的,任萍却不肯,她很不喜欢外人掺和进来,老太太脾气倔,一直坚持说,自己能干好。 老人这么犟,萧铮他们也不敢再勉强。 等到浑身洗干净,给厉婷婷穿好了衣裳,任萍再出来,唤游麟兄弟进来,把厉婷婷扶进姜啸之的房间。 一切都安顿好了,临走,任萍却落了泪。 她说,刚才在浴缸里,厉婷婷半途忽然醒了,边哭边说,妈妈,我疼。任萍听了,心如刀绞。 姜啸之默默无语,半晌,才低声道:“您放心,再过个三五天,皇后的伤势会有好转。” 任萍边抹泪边点头道:“这次要不是你救了她,我们老两口可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姜啸之,我和我家老头子,都欠了你的情。” 姜啸之叹道:“您别这么说,在下又怎么可能不救呢?不然万岁爷也会降罪的。” 任萍犹豫良久,还是悄声问:“婷婷到底是得罪了谁?才会被伤成这样?” 姜啸之沉吟片刻,道:“凶手是武林人,目前只能分析出这一点。在下怀疑,此事与皇后的兄长有关,她说她是去见兄长,旧齐那位湘王爷,如今是和一群武林悍匪混在一路呢。” 老太太听的都快晕过去了! 半晌,她才喃喃道:“你们那个世界,为什么这么复杂……” 姜啸之苦笑,无言以对。 等到老太太离开,姜啸之又看了看昏昏沉沉的厉婷婷,他想起刚才任萍说的感激他的那些话。 姜啸之说,他这么做是因为要向宗恪尽忠,但他心里知道,这不是全部的原因。 任萍感谢他救了厉婷婷的命,可他更加感谢厉婷婷,给他找来了月湄的遗物。若不是为了找这把扇子,厉婷婷也许不会受这么重的伤。 想到这儿,姜啸之心绪翻飞,他知道,别说运功疗伤,就算砍下一条胳膊来换月湄那把扇子,他也肯的。(未完待续) 第两百一十章 厉婷婷在第八天时,神志恢复了清醒。 她努力睁了睁眼睛,小声道:“怎么了?我……” “皇后受了重伤,臣在给您疗伤。”姜啸之说。 “哦……” 她应了一声,想动一动身体,却软绵绵靠回到姜啸之怀里。 厉婷婷感觉自己被扶起来,重新坐稳,后背有手掌贴着,那手掌有强大的力量,像支柱一样抵着她,让她依靠,不至于瘫软下来。 这是在疗伤?厉婷婷稀里糊涂的想,像黄蓉和郭靖那样么?在密室里躲藏七天七夜…… 她的思绪没有飞驰多远,因为疲倦再度涌上来,厉婷婷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再度清醒过来,厉婷婷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她往旁边看了看,却发现母亲正坐在身边。 “醒了?”任萍低声问,她弯下腰,温柔的把脸贴着厉婷婷的额头。 厉婷婷小时候,任萍经常会这么做。 “妈……”厉婷婷模模糊糊道,“我怎么了?” “你被一个坏蛋给打了一掌,那个坏蛋的手叫蜘蛛给咬了,所以毒就上你身上来了。”老太太费劲地思索着姜啸之告诉她的那些话,“然后……唉,这十天里,姜啸之日夜给你运功疗伤,他把你体内的蜘蛛毒给逼出来了,昨天他说,你不会再吐血了,所以现在,你就在自己屋里躺着了。” 厉婷婷被这番话给说得如坠云雾,她的脑子还不太得劲,一时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任萍又叹道:“你是没看见昨天姜啸之从房间里出来,他那样子,活像一把枯柴。” 厉婷婷怔怔望着母亲:“是姜啸之救了我?” “是啊。之前他问过我丹珠在不在手上,我说一时半会儿拿不着。”任萍说到这儿。停了一下,看看女儿,“后来我听游麟说。姜啸之怕耽搁久了,救不活你,所以干脆自己给你疗伤。” 厉婷婷这下听懂了。 “闺女。到底是谁打伤你的?”任萍问,“姜啸之说是个武林人……” 厉婷婷摇摇头:“我也不知道。那人蒙着脸呢。” “那你这趟跑过去干嘛啊?” 厉婷婷没法说实话,只得说,自己是过去见元晟的,因为他可能不会再过来了。 任萍听了,一时不由伤感。 “妈,姜啸之他人呢?”厉婷婷又问。 “睡着呢。”任萍悄声说,“他今天一直在睡。饭菜热了两道也没起身来吃。萧铮和我说,他这下子,得折损好几年的内力。” 老太太看看女儿,叹了口气,道:“婷婷,咱们欠了他的。” “可不是么……”厉婷婷喃喃道,虽然她清楚,自己说的和母亲说的,不是一回事。 半个月后,厉婷婷逐渐恢复。她能够上下楼,也能做一些轻体力活了。姜啸之给她诊脉时,感觉到除了虚弱,没什么异常。 “毒应该褪尽了。”他说。“皇后请放心。” 他的脸色比从前憔悴了,厉婷婷看得出来,姜啸之说话时的中气都没以前足了。 “那,你还补得回来么?”她喃喃道,“功力损失了这么多……” 姜啸之笑了笑:“没关系,往后再慢慢攒就是。”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倦意。 厉婷婷的公司那边,萧铮替她请了假,他亲自去找了主编,带着伪造的病历,说厉婷婷做清洁时摔倒了,造成腿部骨裂,所以得休养一段时间。 所以后来厉婷婷去上班时,她就听说主编被自己“男友”的坚持给感动了,因为他原先记得厉婷婷说,已经和萧铮分手了,而且她当时的态度斩钉截铁。但是萧铮却更加斩钉截铁地和主编说,就算厉婷婷摔成二级残废,他也不会和她分手的。 厉婷婷听了同事转述,气得抓起电话,把萧铮大骂了一通。 等女儿没事了,任萍就回去了。姜啸之开着车把老太太送回了家,一路上,厉婷婷也跟着。 等把母亲送到家里,又和父亲说了这大半个月所发生的事,厉婷婷这才告辞离开。 回去的车里,厉婷婷对姜啸之说,厉鼎彦让她带了话给他。 “我爸叫我向你道谢。”厉婷婷说,“其实,他几次想过来看我,可就是抹不开面子。” “嗯,这我知道。”姜啸之点头,“老太爷不用想那么多。” 厉婷婷停了一会儿,才又道:“我也该谢谢你,这几天损耗了那么多的功力。” 姜啸之沉默开着车,半晌,才道:“该是我谢谢皇后,替我弄到了那把扇子。和那把扇子比起来,消耗点内力不算什么。” 厉婷婷苦笑:“其实你不用谢我,真要谢,得谢我哥哥。” 这话,让姜啸之吃惊不小,他不由扭头看厉婷婷。 “是我拜托了他,让他帮我寻找姜月湄的遗物。”厉婷婷看了姜啸之一眼,淡淡道,“放心好了,我没有告诉他为什么。” 姜啸之忍住惊愕,问:“湘王爷是怎么弄到扇子的?这扇子之前是在谁手上?” “他也没仔细和我说,”厉婷婷说,“只说是他熟人。说这女子年幼时,曾受过姜月湄的照顾,而且也同为蓄雪楼出身……对方甚至还记得你,她知道是你杀的人。” 姜啸之一踩刹车! “她知道我?!”他喃喃道。 “看来不知道你的真实身份。”厉婷婷摇头道,“只说,是姜月湄的儿子。你想得起来当年有这么个小姑娘么?” 姜啸之苦思冥想许久,还是摇摇头:“想不起来。月湄身边倒是有两个服侍的丫头,可我印象都不太深了……” “她还说,手头收着姜月湄的一些东西,但那些东西都是闺阁之物,不大方便拿来送人。这把团扇倒是无妨,于是就给了我哥哥。” “……” “所以你看,有人还记得她。”厉婷婷看着姜啸之。她的声音变得轻渺而温和,“你说这世上已经没有姜月湄的记忆了,这不对。除了你,还有人在心里怀念她。记着她的好。我不知道那个人究竟是谁,既然哥哥不肯告诉我,恐怕咱们也无从打听起。可是从现在起,记得姜月湄的已经不止你一个人了,有三个人:你,我,还有那个人。虽然这记忆不多。但是只要这三个人好好的活着,姜月湄这个名字也就能被更久的记住。” 厉婷婷说到这儿,停了下来。 车里生出一种沉默,那是不用再以语言来解释,彼此心灵相通的静默,姜啸之完全懂了厉婷婷的意思。 他忍住泪,再次发动了车。 那天晚上,厉婷婷把姜啸之叫进自己的房间,她将那幅素描画交给他。 姜啸之接过那幅画,那晚如惊涛骇浪般的激越心情。再度浮上他的心头。 “是后来凭借记忆画的,不知道细节方面有无遗漏。”厉婷婷说着,苦笑起来,“我当时脑子发热。不辨是非,自以为是,竟然认定了这是宇文翔――其实是你父亲,对么?” 良久,姜啸之才轻声说:“……是的。” “嗯,也难怪你不能说出真相。”厉婷婷语气苦涩道,“姜月湄的东西,我还能找回来,但是你父亲的东西,恐怕就……” “不用了。”姜啸之低声打断她,“我已经很多年没看见他的脸了,有这一幅画,就足矣。” “像么?”厉婷婷悄声问。 “像的,很像。”姜啸之再次仔细端详画里人的脸,然后,他抬起头来,“皇后,多谢你。” 姜啸之和厉婷婷的关系得到了从未有过的缓和,之前长久卡在他们之间的真空地带,也不知什么时候消失无踪。他们依然像从前那样对彼此客气礼貌,但是再也没有那种咄咄逼人的冷淡了。 年轻的锦衣卫们均为此感到庆幸,他们觉得自己的胃好受多了。唯独萧铮,对此现状总摆出高深莫测的神情,却不知他到底在想什么。 天渐渐暖起来,厉婷婷所在的内刊部,人员都很年轻,又爱玩,所以活动也总是断不了。眼下春光大好,天气晴朗,最适合踏青,一提到周末出去郊游,每个人脸上都显得喜气洋洋,只除了厉婷婷。 她一想起要带上萧铮参加单位活动,头皮就发麻。按照厉婷婷的意思,她谁都不带,自己一个人去岂不是很好?但是姜啸之不同意。厉婷婷说,她不会再玩失踪了,他怎么这么不信任她?姜啸之就说,这和信任与否没有关系,他说他不能开这个先例,都说了不管厉婷婷走到哪儿,都必须带着一个锦衣卫在身边,规矩定了还没半年,怎么能反悔呢?他这个做指挥使的说话不算数那怎么行。 那时候,井遥宗恒他们都已经回延朝那边了,剩在这边的,只有他们六个。 厉婷婷没好气,她说不管怎样,她坚决不带萧铮去。 姜啸之说好,除开萧铮,剩下的人抽签。 被抽中的是游迅。 厉婷婷一脸晦气,死活不同意,游迅才二十岁,比她小太多了,这叫她怎么带出去见人?同事们知道了,岂不得说她“老牛吃嫩草”? 游迅一听皇后嫌弃他小、不肯带他去郊游烧烤,差点没哭出来,他早就想出去玩,游迅是那种很爱热闹的年轻孩子,最是喜欢这种大家凑在一起diy美食的活动,这次抽签,他为了赢得机会,甚至偷偷作了弊,没想到皇后竟然不肯带他去。 “为啥不肯带我……为啥不肯带我……”游迅一个劲儿问,就差没在脸上添上鼻涕眼泪了。 厉婷婷看他一脸哭兮兮的表情,没辙了,只好硬着头皮答应。 “别说是我男友,就说是我表弟得了。”她郁闷道,“不然花边新闻又得满天飞。” “啊?那怎么可以,那不是僭越了么……”游迅很惴惴,他没资格做皇亲国戚。 “冒充男友难道就不是僭越么。”厉婷婷白了他一眼,“我可不想当小龙女。” 为什么要带着这么个活宝在身边?厉婷婷死活想不通。她难道就不能快快活活的参加一次单位活动么?天知道游迅这饶舌的家伙会给自己带来多少麻烦! 然而事实的发展,却大出厉婷婷的意料:“忌廉弟弟”大受欢迎。 “忌廉弟弟”,是厉婷婷的同事给游迅起的外号。因为他喝奶油汤的时候,总会沾的嘴巴一圈白乎乎的。 游迅是个很可爱的年轻人,个头虽然大。但是稍微一交谈,就能感觉出其实还是个孩子。内刊部最小的小姑娘都比游迅大两岁,一群熟男熟女成天脸对着脸,早就相看两厌倦。难得这次来了个嫩得滴水的“弟弟”,怎么可能不一拥而上?再加上这年轻人模样讨喜,性格又黏人,嘴巴又甜,说话特别又有趣……所有人不由自主的围着他转。连烧烤都不用游迅亲自动手,有“哥哥姐姐”们烤好了递到他手上。 厉婷婷冷眼旁观这群人的狂欢,人群里的游迅就像一只宠物小狗,在地板上追着自己的尾巴打圈,逗得所有人快活得要命,忍不住要把他抱起来亲。 这情景让厉婷婷啼笑皆非,这儿,只有她知道,游迅根本就不是什么“宠物小狗”。 明祯十九年,越州知州商弘家的一场血腥家变。就是游迅一手翻出的真相。 越州从南越国被吞并之后,连同海州,一起被归在了大齐的版图之内,后来宗恪灭了旧齐。它也在大延的管辖范围。但是越州知州不是宗恪任命的官员,而是沿袭了旧齐的制度、由当地土司商家世袭。 商弘当年,年老致仕,打算上书宗恪,奏请其子继承知州之位。然而商弘有个异母弟弟,当时在越州做守备都指挥使,他密谋夺位,假托征兵,把州府外围重兵包围了个水泄不通,又悄悄带了经过化妆的人潜入府衙,杀掉了长兄和侄儿,把尸体藏在后院地下。 商弘父子突然失踪,他那个凶手弟弟猫哭耗子好一阵,又上书天子,请以自己的儿子承袭越州土官知州。 宗恪觉得这事儿有蹊跷,很多地方不合常理,但一来越州千里之遥,山高皇帝远,真相扑朔迷离,二来,朝廷的传统是让越州“土官自治”,天子少有插手,所以这次,也不好大肆叫人去查案,最后宗恪让姜啸之“自己掂量着办”。 姜啸之就把游迅叫去,嘱咐了一番,叫他一个人带着一队缇骑去越州。 那是游迅第一次离京独自承担任务,他到了越州,没有立即开始调查,却成日游山玩水,探访越州名产,带着他那帮差不多年龄的兄弟们满世界玩,越是险要的风景他越是要去,还不要人陪着。当地官员看京师派下来这么个年轻孩子,都不把他当回事,只是表面上逢迎,捧着他玩乐。 然而私下里,游迅却带着他的“班底”亲自在底下查案子,从死者忠诚的老仆到存有疑惑的副总兵,游迅一一问到,等线索收得差不多了,他这才去吃凶手的接风洗尘宴。 席间主客谈笑怡怡,酒过三巡,游迅就笑眯眯问凶手,当时为何突然要征兵。凶手惶恐地说,是因为著名的流寇茅三又在周边活动,骚扰百姓,当初自己才急令征兵,准备应对。而且他觉得兄长的死,就与茅三有关,自己为此大力剿匪,打了一场硬仗,已经有所斩获。 “真的是茅三?!”游迅故作惊讶道,“我听说,那是个顶顶厉害的剪径大盗,功夫了得啊!商总兵你当时没有受伤吧?” “没有没有!”凶手得意极了,“不瞒游大人,那次下官与茅三狭路相逢,狠狠砍了他一刀!他负伤逃走,如今已经没有踪迹,恐怕早已伤重不治……” “商总兵果然勇猛过人!”游迅赞道,“这么说,确是茅三,总兵大人绝对没弄错?” “没错!绝对是茅三!” 游迅听他说到这儿,点了点头,忽然笑眯眯从桌底摸出一个风干的人头,摆在桌上。 凶手被那神情狰狞的人头吓得,一屁股坐倒在地上! “这是茅三的人头,据说,他死在匪帮的内部火并里,”游迅像孩子爱惜玩具一样,用手摩挲着那首级的光脑壳,一面笑眯眯道,“仵作说,人已经死了半年以上――敢问商大人,既然已经死了半年以上,那么四个月前,茅三又是如何‘骚扰百姓、劫掠人家’的?您又是如何在四个月前,砍了他一刀的呢?” 凶手的脸都白了! “这一定不是茅三!”他尖叫,“这是他人拿别人的尸首蒙蔽大人!大人!大人您要明察啊!” “是么?”游迅点了点头,“嗯,也许吧,我没见过茅三,见过他的是总兵大人您,而且您说您近距离伤了他?” “对!”凶手还想强辩,“当初下官分明看见,他被下官那一刀砍伤!” “真的?!他与大人狭路相逢,短兵相接,然后被大人一刀砍落马下,逃得迅疾如飞?” “对!对!逃得迅疾如飞!” 游迅哈哈大笑! “商大人,难道你竟不知?茅三在越州道上,人送外号茅瘸子,因他左脚天生畸形,此人善骑射,但是光抡起脚丫跑,一个跛子,他是怎么能‘迅疾如飞’呢?” 凶手坐在地上,再也说不出话来。 游迅蹲下身来,凑近凶手,笑得更加天真可爱:“商大人,您那天拿刀砍的,恐怕不是大盗茅三吧?” 十天之后,凶手被弃市,监斩官员便是游迅。 这掌故,厉婷婷本来不知道,游迅办越州商家命案时,她已经离开大延了。这是上个月在厨房闲聊时,裴峻告诉她的。裴峻说完还加了一句点评,他说游迅实在太坏了,自己要是那个凶手,没被他吓死,也得被他气死。锦衣卫们都知道,游迅最擅长“扮猪吃老虎”,那张挂着泪珠的娃娃脸,骗死人不偿命。 ……厉婷婷从来就明白,姜啸之不需要天真的小鹿斑比,锦衣卫里,被宫中封交的头号大板杖毙的官员何止一两个?身为锦衣卫千户,游迅不可能两手雪白。 但是现在,这年轻人却坐在一群人中间有说有笑,摇头晃脑,可爱得像只宠物狗。 他还是那副笑眯眯的脸。 “你表弟活像儿童乐园的超级明星。”一个同事带着羡慕说,“要是我有这么个表弟,一定好好宠着,让他一直这么可爱,永远都别长大才好。” 厉婷婷苦笑起来,她伸出手去,摸了摸游迅毛茸茸的脑袋瓜。 “可不是么。”(未完待续) 第两百一十一章 工作稳定下来,厉婷婷也开始尝试接一些零散的外活,最多的是给杂志小说画插画。(.无弹窗广告) 她喜欢画画,这甚至都不是为了钱,她想一步步开拓出自己的道路,成为一个职业的插画家。所以尽管白天夜里连轴转,厉婷婷也没有觉得多辛苦。 但是她一杯接着一杯的灌咖啡时,姜啸之就总是提醒她,咖啡喝太多了不好,有害健康――为什么不喝茶呢? “茶叶没效果。”厉婷婷解释,“我的身体早就适应茶多酚了,灌进去多少也还是打瞌睡。” 厉婷婷每天早上起来,一定得煮一壶浓浓的咖啡,不加糖不加奶。若没有这杯苦咖啡,她一整天都提不起精神来。 “那就早点睡啊。”姜啸之劝道,“睡足了白天才有精神上班。” “别这儿唐僧好不好?”厉婷婷瞪了他一眼,“年轻的时候不打拼,难道等我退了休再开始么?” 姜啸之眨眨眼睛:“那也未尝不可。” 厉婷婷懒得再理他。 那时候俩人在厨房里,已经是深夜了,锦衣卫们都去睡了,厉婷婷的“工作”却还没结束,她一边等着第二壶咖啡,一边趴在厨房大方桌上,继续画个不停。 姜啸之走过去低头看了看,不禁面露惊讶。 “皇后这画的是华胤天街啊!”他不由说。 厉婷婷抬头看了她一眼,笑道:“你倒是敏锐。其实这是人家小说要的插图。” 但那是华胤的天街,姜啸之认得出来,不仅商铺的位置一模一样,连街道和两旁建筑也是完全吻合的。 “是古代背景的言情小说。”厉婷婷解释道,“喏。这个是女猪,这个是男猪。” 她把画面里的一对人物指给姜啸之看,那一男一女正站在一座寺庙前。那寺庙姜啸之也认得,是南街胡同口、有着数千年历史的护国寺。 “皇后,这说的是什么故事?”姜啸之有点好奇。 “说的是。一对高中生误闯古代世界,刚开始。俩人吃了许多苦头,后来呢因为一场意外不得不分开,女生机缘巧合,被选入了宫,因为异常美丽又熟读宫斗小说三百本,于是就做了皇后。” 厉婷婷想笑,因为她已经看见姜啸之嘴巴张大了! “然后那男生呢。也机缘巧合进入了军队,因为作战勇猛,从小卒爬到了将军。” 厉婷婷看见姜啸之的嘴巴张得更大了,她却不去管,继续说:“再后来呢,这个做了将军的男生因为立下赫赫战功,被皇帝器重,封了公侯。然后他就发现,原来皇后就是自己的女朋友。” “嗯,他发现得太迟了。是么?” 厉婷婷摇头:“哪里。大戏才刚开始呢,然后这位国家重臣就和这位皇后,私底下偷偷谈起恋爱来。” “啥?!” “不要吃惊,”厉婷婷安慰道。“更惊悚的还在后头,他们还生了个孩子,这孩子还被立为太子。” “皇帝没发觉?!” “没发觉。” 姜啸之想了想:“那,皇帝不喜欢皇后?只是因为某种原因,需要一个摆设?” “不是摆设。皇帝喜欢的,非常钟情于她。” 姜啸之吃惊地盯着厉婷婷,半晌,突然道:“这皇帝是头猪。” 厉婷婷笑岔了气。 “不是头猪又是什么?自己的皇后和自己的大臣谈恋爱,连孩子都生出来了,他怎么会没察觉?” “那他就是没察觉嘛,作者不让他察觉嘛。人家这个皇帝的设定,也是个聪明英俊又神武的人物。不可能是头猪啦,猪是不配成为男二号啦。” “男二号?” “言情小说都是两男追一女。如果是两女追一男呢,就叫……” “知道,那个叫种马文。” “聪明!” “这故事太没逻辑。”姜啸之摇头,“一个是国家重臣,一个是一国之后,二者根本连面都见不着,哪可能谈什么恋爱……皇后又说,这故事里的皇帝不是头猪,那臣就真弄不懂这是个什么样的世界了。” 厉婷婷的心,微微一动。 正巧这时咖啡好了,她走过去,给自己倒了一杯。 “这故事若让侯爷你来写,后面你会怎么安排?”她突然问。 姜啸之一怔。 厉婷婷背对着他,凝视着咖啡机:“……若发现皇后是你的女朋友,接下来,你会怎么做?” 好半天,厉婷婷没有听见回答。她拿起咖啡杯,转过身来,望着他。 “不会怎么做。”姜啸之心平气和地说,“在那种情况下,臣什么都做不了。” 厉婷婷低头喝了一口咖啡,有一种淡淡的苦涩,悄然涌上她的舌尖。 “很像是你的选择。”她忽然,淡淡一笑,“你好像就是那种,不愿意踏出规则的人。” 她说这话时,那语气听不出是讽刺,还是赞赏。 厨房里的大灯已经关了,只留下方桌的上端,悬着的一盏灰色金属罩小灯,手掌大的圆圆的黄色光晕落在他们之间,俩人的面孔却都隐藏在暗处,瞧不大清楚。 姜啸之用拇指撑着自己的额头,半晌,他才低声道:“臣没有践踏规则的权力,而且,臣也不觉得践踏了规则,会落得什么好下场。” “那么,就这样?”厉婷婷轻声说,“看着她变成别人的女人?变成……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后?” “……如果故事里的皇帝是头猪,或许臣会尝试一下。” 厉婷婷浅浅笑起来。 “换做皇后,您又会怎么做呢?”姜啸之突然问。 厉婷婷握着咖啡杯,她良久想不出回答。 自己会冒着死亡的威胁,与昔日的情人再续前缘么?换做上辈子,她会,而且她也真的那么做了。 然而现实不是小说。秦子涧如今这样子,正是她当初过于草率的行动,落下的惨痛后果――如果一开始她就拒绝冒险。让青菡把秦子涧送出宫去,那他现在,至少还是个正常健康的人。 一阵锥心刺骨的疼痛。冲击了厉婷婷。 最后,她哑着嗓子。慢慢道:“和你一样。如果皇帝是头猪,我会尝试一下。” 原来,我们都是同一种人…… 黯淡的光影里,两个人默默笑起来。 很快五一劳动节就到了,长假虽然取消,至少还有一天的假期。厉婷婷这一天的安排早早就定了:一个同事结婚,全内刊部的人都去吃酒。(.好看的小说) 厉婷婷送了红包。而且礼很重,因为是在公事上帮过她大忙的同事。但是这些红包,没可能再返回来,她心里明白,她这辈子结婚希望渺茫。 于是厉婷婷就说,叫个人和她一同去吃酒,送了那么厚的红包,至少也得多解决一个人的午餐。 萧铮摸摸下巴:“臣那天有约。” 厉婷婷白了他一眼:“你没约我也不会叫你去,我都二级残废了,配不上您。” 萧铮笑起来。 游迅惴惴问:“不能再带表弟去么?” 厉婷婷哭笑不得:“参加婚礼还带着自己的表弟?我是得有多凄惨才落得这种下场?” 游麟说他不能去。他要继续练车。裴峻和丁威也不愿意去,那不是郊游也不是一般的party,他们知道,婚礼酒席规矩多。不好玩,又得拼酒。 厉婷婷对姜啸之说,那你去吧,别弄得我一个人上场。 姜啸之发觉自己没的选择了,只好点点头。 劳动节那天,厉婷婷穿了一身酒红的裙子,裙子是塔夫绸的,收腰长下摆,衬得她身材修长动人。 “怎么样?”她笑盈盈问那几个。 “很好看。”游麟说,“肯定胜过新娘。” 知道他是夸张,不过厉婷婷心里却很高兴听见这话。 “萧铮觉得呢?”她又问还未出门的萧铮。 萧铮靠在门边,手指抵着下巴,仔细端详了半晌,“皇后要不要把头发盘得高一点?” 当时厉婷婷把平日披着的头发绑起来,为了配合这裙子,她还特意用了一根漂亮的同色细彩缎,她原本自己觉得这么安排挺漂亮,萧铮这么一说,厉婷婷又犹豫起来了。 “头发盘高一点,上半身立体感更强。”萧铮说。 厉婷婷一愣,她对着门厅的镜子照了照,点点头:“果然有道理。” 她扭头回房间去盘头发,过了一会儿,厉婷婷从房间出来,看看他们:“现在怎么样?” 她把长发盘起来,不用彩缎,却加了一枚闪烁的珍珠发卡。 丁威“咦”了一声,围着厉婷婷转了一圈:“果然不同!” 游迅点点头:“嗯,好像忽然间个子变高了。” 厉婷婷喜滋滋道:“还是萧铮有眼光!” 裴峻一脸敬佩地望着萧铮:“佥事真是无所不知!连女人的事儿都这么懂行!” 萧铮嗤之以鼻:“这是‘女人的事儿’么?这明明是美学!” 大家正说笑着,姜啸之从房间出来。 他今天穿得也很正式,浅黑色西服,蓝色条纹领带,闪闪发光的金色领带夹,脸刮得干干净净,皮鞋也很干净。游迅看着上司,暗暗笑起来,他觉得姜啸之这样子,和穿酒红色裙子的厉婷婷很配,就像一对可以拿去做广告的夫妻。 不过游迅知道轻重,这话他是不会说出来的。 见他出来房间,厉婷婷扭头看看姜啸之,得意地转了个圈:“觉得怎么样?” 厉婷婷这还是今年头一次穿裙子,她怕冷,整个冬季都是拿厚的薄的棉袄裹起来的,换下春装,还是前两天的事儿。 姜啸之盯着她看了半天,点头道:“嗯,胖了。” “啊?!” “比半年前胖了好多,脸都圆了。”姜啸之边说,表情还显得很欣慰,“皇后总算长肉了。” 厉婷婷听见这话。却像被踩了尾巴的猫,惨叫一声奔上楼去。 姜啸之一脸莫名其妙,他望了望其他人:“她怎么了?” 萧铮苦笑:“侯爷。您怎么能说皇后长胖了呢?” “她是长胖了嘛。”姜啸之分辨,“比年前胖多了,那时候她都瘦成骷髅了……” “那也不能说她长胖了呀!女人最不喜欢听见的话就是‘你长胖了’。” “可她的确长胖了啊。”姜啸之不悦。“这话有什么不对?我说的是事实。” “事实也不能说。”丁威劝道,“大人。您难道不知道么?说一个女人胖了,那就等于说她很丑很难看很邋遢,就等于是在谴责她:最近一段时间她放任自流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姜啸之马上说,“我是觉得她胖了才好看!瘦得像骨架子到底有什么美?!” “侯爷您太落伍了。”裴峻苦笑,“连我都知道,不能说女人胖,您还说得那么理直气壮……” 连最不圆滑的下属都这么说。姜啸之终于郁闷了。 “那怎么办。”他挠挠头,“我都已经说了……” “好办。”萧铮赶紧说,“等皇后等会儿下来,您就说她没胖,您看走眼了。” “……” “总之,不能说她胖。”游迅坚定地说,“就算皇后哭诉她最近买衣服尺码都变大了,您也不能说她胖了,您就说,那是品牌的尺码差异。欧洲码总是偏小!” 姜啸之没好气的瞪了他们一眼:“你们这都是跟哪儿学来的?正经的不学,尽学这些不着调的玩意儿,服了你们了!” “我才是服了大人您呢。”游麟苦笑,“大人。您对女人,怎么不了解到这个程度?” 姜啸之刚想说谁说我对女人不了解,他的话都还没说出口,就看见厉婷婷哭丧着脸,从二楼慢慢走下来。 “……我真的胖了。”她悲哀地说,“胖了五斤,我到100斤了,拿小s的话来说,我可以去死一死了。” 她说这话的神色,如丧考批。 萧铮咳嗽一声:“没关系,五斤不是问题,皇后接下来在饮食上多注意就行了。” 他说着,又拿手指头悄悄捅了一下姜啸之。 姜啸之醒悟过来,他为难半晌,才道:“其实……也没显得很胖。” 这大概是他以他的那套“道德标准”,所能说出的最违心的话了。 “真的,没觉得胖。”丁威也劝道,“这裙子穿在皇后身上正好呢,太瘦了,没胸没臀的撑不起来,熨衣板似的那才难看。” 然而这些安慰,似乎对厉婷婷全不起效用,她耷拉着脑袋,霉头霉脑叹了口气,嘀咕道:“算了,走吧。” 姜啸之没奈何,只好跟在她身后出了门。 等到了车上,姜啸之关上车门,他看看旁边,厉婷婷闷闷坐在副驾驶座上,抱着手袋一脸沮丧。 “皇后,胖了五斤,真的就那么严重么?”他忍不住问。 “你当然不在乎!”厉婷婷瞪了他一眼,咬牙切齿道,“之前我还以为我那条牛仔裤缩水了,我还自欺欺人说是布料的问题,其实是我胖了!” 姜啸之想了半天,才道:“其实,皇后胖一点才好看。” “你还说!”厉婷婷差点抓狂,“我胖到两百斤你也会说好看的!” “胖到两百斤当然就不好看了。”姜啸之申辩道,“可是现在这样子,比半年前要好看很多。” 厉婷婷不响了,半晌,她疑惑地眨眨眼睛:“……真的?” “当然是真的。”姜啸之发动了车,他叹了口气,“臣还记得那次皇后在酒吧里,穿的那件露背的黑裙子。” 厉婷婷想起来了:“哦,那条裙子啊……可我已经胖得穿不上了。” 她还没来得及悲哀,姜啸之就打断了她:“那裙子穿在皇后身上,真难看。” 厉婷婷哭笑不得:“姜啸之,你懂不懂一点讲话的技巧?!” “就是很难看,难看到家!”姜啸之坚持说,“那时候皇后太瘦了,那条黑裙子设计得又不好,穿在身上鬼气森森的,像骷髅架子。” 厉婷婷完全无力了,她把脸埋在手里:“……老天爷,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要把姜啸之送到我身边来?” “但是今天皇后穿的这条裙子就很好看。”姜啸之不为所动,继续说,“身上肉多了,骨骼就不会显得太突兀,整个人丰润起来,脸上也有颜色了,这才美。比骷髅架子顺眼多了。” “要不怎么井遥不承认你有审美眼光呢。”厉婷婷嘀咕,“那裙子就是哥特风,故意设计成那样的,我的朋友都说好看,上次连井遥都说好看,他们都觉得好,也就是你,说不好看。” 这话,让姜啸之心里不大痛快,他想了想,才道:“皇后,你那些朋友,是女的吧。” “是啊。她们是女的。”厉婷婷莫名其妙看看他,“怎么了?” “那,上次皇后说,井遥是基佬,对吧?” “呃……”厉婷婷尴尬地咧了咧嘴,“其实我没有歧视他的意思。” “皇后,臣现在声明一下:臣是纯粹的异性恋。” 厉婷婷哭笑不得:“姜啸之,你到底要说什么?” “这就是臣搞不通的地方:一群女人和一个喜欢男人的男人,以及一个喜欢女人的男人,这两者的审美观点有差异是很自然的,为什么皇后偏偏要相信前者,而否定后者呢?” 厉婷婷一下子卡住了! 姜啸之慢条斯理开着车,一面看看她:“难道皇后穿漂亮衣服,是为了取悦女性以及井遥这样的男人么?” 厉婷婷完全答不上来了! “现在,有一个只对女人感兴趣的男人,告诉皇后,您这身衣服远远好过那件黑色的,您胖一点,比瘦骨嶙峋时候漂亮迷人得多。为什么您要把这个最合适您的意见扔在一边,置之不理呢?” 厉婷婷慢慢笑起来,她觉得心里有种莫名的愉快,以至不由越笑越大声。 “我从来没有发现过,姜啸之,你竟如此能言善辩。”她忍笑道,“宗恪总是说井遥巧舌如簧,我现在知道他错了,井遥说不过你。” 姜啸之眨眨眼睛:“皇后过奖了。” 厉婷婷点点头:“好吧,且相信你一回。” 她一扫刚才的沮丧,顿时变得如沐春风。(未完待续) 第两百一十二章 那天的婚礼,是在一家酒店举行的。(.)宴席很不错,气氛也十分热闹,新娘美丽新郎英俊,双方家长都是温和慈祥的老人,整个场面美好得像一部戏。 “好得简直像假的。”厉婷婷悄悄叹了口气。 姜啸之默默看着台上的新人,他没吭声,心里却产生了同感。 到底是自己和厉婷婷出了问题,还是台上那些人出了问题?姜啸之想了想,觉得问题出在前者。 他和厉婷婷,经历过太多灾难和打击,次数多了,就对世间一切美好的东西都报以怀疑起来,按照井遥的说法,这是透过扭曲的透镜来看待人生。 可是那还能怎么办呢?姜啸之不由茫然,透镜已经形成,摘都摘不下来了。 如果让他来想象那台上的人是他自己,他都想不出站在身边的能够是谁。 他只能想象出一张空白的脸,以及……一条酒红色的裙子。 姜啸之的心突然一跳! 他一惊,这才发觉,自己好像有点喝多了。 大概是今天一直在路上纠结厉婷婷那条裙子的缘故,姜啸之想。 刚才厉婷婷和他一进来大厅,就被司仪引领到同事这一桌上。内刊部的人一看厉婷婷又带来一个新面孔,不由打听这是谁。 “姜啸之。”厉婷婷淡淡地说,“我男朋友。” 她看出大家错愕的神情,也不去解释,只笑了笑,便示意姜啸之坐下来。 席间很热闹,有同事问姜啸之是干什么的,他答在警局工作。这话没什么错,他甚至有不常使用的证件和警徽。 于是那些同事们就啧啧道原来厉婷婷又找了个当刑警的男朋友。当然,这话的重音在“又”上面。 厉婷婷指了指姜啸之说:“他和忌廉弟弟很熟。” 这下子。引得好些同事凑过来,热情的和姜啸之攀谈,姜啸之心中惊讶。他没想到游迅在这群人里如此受欢迎,于是为了不露馅。就只好把游迅在锦衣卫里的一些轶事,改头换面讲给他们听。 话题越扯越多,之后又蔓延到姜啸之自己身上,很多人问他警局里的事儿,又问他当刑警遇到的奇闻怪谈,幸好姜啸之从宗恒那儿听来了很多好玩的事,宗氏兄弟全都是话痨。尤其宗恒,喜欢讲冷笑话,也喜欢讲故事,宗恪当年,就是因为宗恒的一句“要不要听老虎娶媳妇的故事”,从此跌进了男版山鲁佐德的陷阱,开始对这个堂弟产生了好感。姜啸之平日里喜欢听,如果遇到善谈的,他会不插嘴,很仔细的听。然后把有用的信息全都贮存起来。但如果遇上了需要他开口的时刻,他也不会搪塞不语。 对厉婷婷而言,姜啸之这个魔方,今天头一次翻到了她从未见过的一面。她略微有点吃惊。因为在过往的印象里,厉婷婷从不觉得姜啸之是个喜欢说话的人,却没想到他也有善于社交的时候。 旁边同事悄悄拽了拽她的衣服:“很会挑嘛,男友全都这么出色,下次也给我介绍一个呀。” 厉婷婷默默苦笑,姜啸之,萧铮,丁威,裴峻,游氏兄弟……这哪里是些普通人呢?刨去一个侯爷一个三品都指挥佥事,当今大延朝,赫赫二十八飞龙将,就有三个住在她家里。 所谓的人中龙凤,说的不就是这群人么? 只可惜,他们既不是她的男友,未来,也恐怕和她没半点关系。 席间同事们一个劲儿劝酒,厉婷婷说姜啸之是开车来的,不能饮酒,同事不答应,说你们两个来了就滴酒不沾,这算怎么回事?厉婷婷点头说,好,我来喝。 一桌的人都吃惊了,包括姜啸之在内。有女同事开玩笑似的说,婷婷,原来在你们家,是你罩着你男人啊? 厉婷婷微微一笑:“我们家的男人又何止他一个?五六个,全都我罩着呢。[]” 她说罢,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其实厉婷婷酒量不大,没有几杯就醉了,她晕得坐不住,只好告罪离席,去了宾馆的女宾休息室,临走她还踉踉跄跄回过头来,叮嘱那桌子的男人:“不许灌他!” 女宾休息室没有人,厚厚的包门关着,把喧嚣都挡在外头,厉婷婷躺在软软的沙发上,蜷缩着,好一阵子半睡半醒,直至感觉到有人进来,自己脸上一阵冰凉,她一睁开眼睛,正巧看见姜啸之手里举着一小块湿毛巾,在给她擦脸。 见她醒来,姜啸之停下手,看看她:“皇后,还觉得晕么?” 厉婷婷闭上眼睛,再睁开,眼前仍旧有点模糊。 她微微点了点头。 “其实您也没喝几杯。”姜啸之小声说,“是喝得太急了?” 厉婷婷拿过毛巾,按在脸上,过了一会儿,她模模糊糊道:“他们灌你了么?” “嗯,灌了的。”姜啸之笑道,“他们哪里肯放过这好机会。” 厉婷婷拿开毛巾,努力看看他:“你喝了不少?” “也不算多,我一个敌他们一群,那些家伙都被我喝趴下了。”他轻轻笑了一声,“早就警告了他们,他们不听。” “你喝醉了?”厉婷婷摇晃着坐起来。 “没有。”姜啸之摇摇头,“刚开始有点醉,后来休息了一会儿,把酒精用内力逼出来,就好了。” “你是段誉么?”厉婷婷嘀嘀咕咕道,“还内力逼出来――等会儿交警让你吹口气,你就得坐牢了。” “真的没有残留了。” “真的?”厉婷婷怀疑地看着他。 忽然间,她凑过去,像猫一样把鼻子贴近姜啸之的鼻口,使劲闻了闻。 姜啸之吓了一跳! “是没酒精味儿。”厉婷婷喃喃道,“神人。” 她说完,扑通又倒在沙发上了。 姜啸之这才醒悟。原来厉婷婷的酒劲儿还没过去。 他苦笑起来,起身又去洗了洗毛巾,这才返回来。 休息室里只有他们俩。厉婷婷缩在宽大的黑色沙发里面,娇小美艳得像只布偶猫。 看她没再睡了,姜啸之把湿毛巾递给她。但是厉婷婷没有接毛巾。 “……你会六脉神剑?”她悄声问。 “六什么剑啊,”姜啸之苦笑。“臣不会那个。” “那是怎么把酒精逼出来的?” “很简单,就用内力加速循环。”姜啸之说,“加快酒醒的时间,普通人没有内力,只能靠自然循环来醒酒。” “真不会被查出来?” “不会。”姜啸之摇头,“之前和赵王在警局做过实验,喝下一斤白酒。拿测试仪测都没有反应。” “两个搞怪的家伙。”厉婷婷吃吃笑起来。 她睁眼瞧着姜啸之,脸枕着胳膊,或许是酒醉的缘故,女人两颊红晕,双眸晶莹,眼波流动,比平日更增添了妩媚。 这不是厉婷婷平日的样子,姜啸之很不习惯,他只好不去看她。 外头听不见什么声音了,宴席已经散了。姜啸之拿着毛巾,坐在厉婷婷身边,等着她脑子清醒。 “……他们都走了?”她忽然小声问。 “嗯,差不多都散了。” “真可惜。我还不想回家。”厉婷婷痴痴地盯着窗外,“我就想呆在这儿。” 姜啸之心想,呆在酒店里干吗?这儿又不是你家。 “这儿谁都不知道我是谁。多好。”她转过头来,看看姜啸之,“可我一看见你的脸,就马上想起我是谁来了。” “……” 厉婷婷轻轻叹了口气,坐起身来:“算了,美梦总得醒来。走吧。” 她现在酒醒了,姜啸之想,这最后一句话,才像话。 厉婷婷站起身来,理了理头发,整了整裙子,拿起手袋,姜啸之替她打开休息室的门,刚才酒醉的暧昧,渐渐从这女人的身上消散,她又恢复到平日清醒冷淡的样子了。 俩人从休息室出来,大厅里,宾客们果然都散得差不多了,只有那对新人和几个朋友在说话,新娘坐着,新郎靠在她身边,俩人手拽着手。新娘看见厉婷婷出来,赶紧冲她晃了晃胳膊:“醒了?一块儿去家里玩吧?” “不了,还晕着呢,早点回去躺着,”厉婷婷苦笑,“你也别累着了。” 走到门口,她又回头看了一眼靠在一块儿说笑的新人,忽然小声说:“现在他们这样子,看起来比较像真的了。” 这次,姜啸之依然赞同她的话。 劳动节那天的婚宴,据后续的反馈,姜啸之这个假男友扮演得十分成功,节后厉婷婷去上班,办公室里总有人提姜啸之,大意是他当时喝酒多豪爽,一桌子人都被他给喝趴下了,这么好的酒量,厉婷婷还想替他挡着,用得着么? 于是这么一来,萧铮就从办公室女人们的话题里消失,转而替换成了姜啸之。她们说姜啸之看上去很man,如今这社会难得看见这样合格的男人,看来厉婷婷十分会“淘宝”,上个男友与众不同,风格独特,换了一个,气场依然如此强大。 她们群雌粥粥在那儿说得热闹,厉婷婷撑着腮帮却只想打哈欠,心里祈祷八婆们尽早厌倦她凌乱的男女关系。 然而厉婷婷万没料到,某一日出来爆炸新闻:有人亲眼目睹了萧铮和姜啸之在一起,而且举止亲密,非同一般…… “其实,他们俩是gay。”厉婷婷很认真地对八婆们说,“我只是给他们打掩护的――他们的爱情非常不容易,屡经坎坷,请各位不要再去打探了,就继续保守着这个小秘密,好么?” 于是那之后,八婆们终于偃旗息鼓了。(未完待续) 第两百一十三章 那天婚宴结束,其实俩人并没有直接回家,车在市区开了一会儿,厉婷婷提议说,先别急着回家,去市中心的公园里晒晒太阳,吹吹风,她现在还是一身酒味儿,不想回去就关在房间里发酵。 姜啸之看时间,还不到四点,天色尚早,他同意了。 车开到公园附近,找了地方停下。俩人溜溜达达进了公园。 今日天气好极,连阳光都是透明的,公园里人也多,到处都是热闹的孩子。厉婷婷找了一处树荫下的木头长椅,坐下来。 她抬头看了看旁边站着的姜啸之:“坐吧,没人会责怪你没规矩的。” 既然她这么说,姜啸之也不再坚持,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俩人静静坐了一会儿,五月的凉风吹在身上,格外舒爽,虽然四周的孩童又叫又闹,厉婷婷却意外的不觉得烦。 “哦,对了,有东西给你吃。”她想起来,从随身的手袋里摸出一个纸包。 “是什么?”姜啸之好奇。 厉婷婷笑起来,她把纸包递到姜啸之手中:“尝尝就知道了。” 姜啸之打开,一时吃惊不已:“是冰梨啊……” “嗯,上次过去,买了半斤没吃完,就带回来了。”厉婷婷说,“搁在冰箱里一直忘了拿出来,吃一块吧。” 姜啸之顺从的捡了一块,放进嘴里。 “味道还行,对吧?” 他点点头。 “喜欢吃冰梨?”她又问。 “小时候喜欢。”姜啸之说,“可我娘不肯给,叫丫头们好生收着,怕吃多了牙齿烂。” 厉婷婷噗嗤笑起来。 “天下的娘亲,都是一模一样的。”她忍笑道。“我娘也不肯给我吃,也怕我的牙齿坏。” 俩人默默笑了一阵。 “想吃又吃不着,那怎么办?”她又问。 姜啸之眨眨眼睛:“哥哥偷偷塞给我。” “……唉。我也是。” 悠悠想了一遭,厉婷婷才叹了口气。 “其实我的牙齿一直都没坏。冰梨也没少吃。”她低声说,“她们担心的事儿。都没发生。她们想不到的事儿,却发生了。” 姜啸之默默吃着冰梨。厉婷婷这话让他心里一恸。 “说说从前的事儿吧。”厉婷婷忽然说。 “从前的事儿?” “什么都好,说说你从前的事儿,我想听听。” 姜啸之默默无语,半晌,才低下头:“……想不出有什么好说的。” 厉婷婷一时感慨,她扬起头,看着树叶缝隙。那钢铁般的蓝空,“姜月湄的事儿,也没有可说的么?” 这名字,让姜啸之嘴里本来甜蜜的冰梨,顿时变得苦涩不堪。 “其实我在她身边,时间也不长。”他哑声道,“前后加起来,还不到一年功夫。” “她那时候,多少岁?”厉婷婷轻声问。 “二十二。”姜啸之努力笑了笑,“这么年轻。就给一个八岁的孩子当妈。” “嗯,不容易。” “当也当不好,我不怕她,她生气发火。都吓不住我,就算打我,手上也没劲儿。我只怕她哭,她一哭我就没辙,只好认错。” 厉婷婷默默听着,她渐渐有种奇妙的感觉:姜月湄这名字,如今也变成了她心底的伤疤,一碰就会疼。 “……她是个很善良的人。或许我该说,她太善良了,连个孩子都制不住。” 姜啸之低下头,在冰梨里拣了块最小的放进嘴里。 “叫我念书,我不肯念,心想,还念什么书呢?念得再好,难道我还能去赶考么?”姜啸之说到这儿,嘴唇边挂上了一丝苦笑,“可月湄不依,她说,就算不去赶考,也得有学识,不能当个白丁过一辈子。她还到处去给我找先生,可是哪家的先生肯给妓女的孩子教书?人家一听就摆手不干,没奈何,月湄就只有自己来。” “自己来?” “嗯,她买了些书,自己来教我念。她没啥高深的学问,也无法把书义讲得通透,怎么办呢?就叫我背,通篇背下来总没坏处吧?可我不肯。我宁可去打杂洗茶碗,那还能挣俩小钱呢。我背得颠三倒四,不肯用功,月湄就生气,像先生一样拿尺子打我的手心。啪啪打几下,不疼不痒,我还嘴硬,非说是书上错了,在家里我爹教的就是倒过来的,我还说我爹说了,鸿儒也有胡扯的时候,欺世盗名的学士遍地走,尽信书不如无书,结果呢,真把她给唬住了。” 厉婷婷忍不住笑了。 “我爹在月湄的心里,真像个神似的呢。”姜啸之苦笑,“一听是我爹说的,月湄也不敢罚我了,我就一气儿乱背,背完就把书一扔,下楼去寻摸我的‘钱途’去了。后来听我背得越来越不像话,月湄心里起了疑惑,她想找人问都没处问,为了这,还不惜工本请了大学士容钊的酒,问他这书是不是错了。容钊那人,皇后应该记得对吧?学识是顶顶出色的。他一听就哈哈大笑,说怎么可能错呢?圣上今年殿试的内容正是这章书,按照她的说法,连句读都断错了,所以月湄是被小孩子给哄了。” 厉婷婷又是苦笑,又是无奈:“那她回来一定骂你。(.好看的小说)” 岂料,姜啸之摇摇头:“没有。她哭了,说她没教好我,不光功课丢了,还学会了撒谎骗人。” “……” “我当时真想和她说,我会撒谎骗人,可不是在她这儿学会的。我在家里就会了。”姜啸之淡淡一笑,“她还以为我是个圣洁的小天使呢,从天堂降临到她这儿,白翅膀上沾了一丝灰尘也都是她的错。” 他说到这儿,怔怔盯着前面的花坛,太阳太大,天开始热了。红色的美人蕉都耷拉下脑袋,显得很蔫。 “是她弄错了,其实来的不是天使。而是个背负噩运的恶魔。” “别这么说你自己!” 厉婷婷突然来这么一句,姜啸之一愣,转头看她。 厉婷婷低下头。复又抬起头来,她的手缩起来。小心翼翼放在背后,她的嘴唇有些发抖:“你没做错什么,就算杀了李睿那个禽兽不如的家伙,那也不是你的错!错的是京兆尹,还有……我父皇。” 姜啸之吃惊地望着厉婷婷,他没想到她会如此直接的批评自己的父亲。 “你不用替他们背负罪责,那不值得。”她垂下眼帘。“月湄的死,不是你造成的。” 姜啸之良久无言。 半晌,他站起身来:“……不早了,回去吧。” 公园里的那番对谈,弄得厉婷婷心里总是惶惶不安。她知道她不该去碰姜啸之心里的伤疤,但却总是忍不住想去问,想知道更多关于他的过去。 自己这到底是怎么了呢?厉婷婷不明白,难道她是企图修改姜啸之的记忆么?她想在他的过去寻找到一些可以补救的地方,她打算借此把他那一段黑暗岁月,涂抹成玫瑰色么? 然后这样一来。自己就好受一些,自责就轻了一些? 整个春季,就在厉婷婷的反复犹豫中度过了。 夏天来了,好像随着温度的上升。每个人的生活也都像生机勃勃的植物似的,变得更加活跃起来,这里面最为活跃的,恐怕就算是萧铮了,一连几天他都没回来,游麟说,萧佥事还在和那女的混在一起,而且最近似乎打得越来越火热了。 那女的,就是之前厉婷婷拿勺子敲大门、搞恶作剧的受害者,后来她又有几次送萧铮回家,依然开着那辆蓝色尼桑。 “是什么人啊?”厉婷婷在晚餐时,好奇地问。 “有钱家的千金。”游麟很神秘地说,“老爹是什么什么集团的董事长,不知道是房地产还是酒店业,呃……总之,有钱!” “喂,我怎么听说董事长不是那位施小姐的亲爹,而是干爹?” 厉婷婷一怔,嘴里念叨:“糟糕糟糕。” “皇后,什么糟糕?” “我还以为萧铮只是吃吃软饭,这么一来,他竟然是吃人家二奶的软饭!这可危险了,二奶的软饭不好吃。” 丁威笑喷。 “管她是二奶还是千金呢,人家打心眼里看中了咱们佥事,连人带钱一块儿奉上,又有什么不好?” 厉婷婷翻了个白眼:“你们佥事真不是省油的灯,吃软饭还吃得这么欢实。” 游迅笑起来:“皇后千万别这么说,萧佥事不算吃软饭,据说他还在帮着那位小姐搞投资呢。” 厉婷婷扭头看看埋头吃饭的姜啸之,她敲了敲桌子:“你也不管管?” 姜啸之莫名其妙抬起头来:“皇后叫臣管什么?” “萧铮啊。”厉婷婷一脸不以为然,“咱们住的这房子就是他骗婚骗来的,现在又勾搭上一个不知什么背景的富家千金,再这么下去……喂,你这个指挥使,真觉得无所谓?” 姜啸之努力想了想,愈发困惑:“臣也不能把他怎么着啊。” “萧铮他可是澄鉴法师的皈依弟子!他这样子乱来,还算什么皈依弟子啊!” 萧铮是很虔诚的佛教徒,这件事大家都知道,并且他还是护国寺的高僧澄鉴法师的弟子。 “皈依弟子又不用受戒。”姜啸之眨眨眼睛,“再说,他的师父是澄鉴法师,臣只是他的上司,皇后,臣管不了他的日常生活。” 关于对面那个世界是如何有的佛教,这一点厉婷婷并不清楚,她只知道,和这边一样,那边的佛教也有数千年的历史了,在这边的现实世界里,佛祖释迦牟尼即乔达摩?悉达多,是个实际存在的人,甚至也有他的舍利子保存下来了。 然而那个世界里,有佛祖记载,也有大部分的佛经,偏偏却没有佛祖舍利子,佛祖的所有事迹,包括佛教的发源地,全都只是传说。这让厉婷婷常常想,或许,那边只是这边的“镜像”。 但那边也有和佛祖舍利一样珍贵的东西,那就是华胤护国寺里,保存着的窥空大师的一枚真身舍利。 据说,窥空是护国寺的建立者,也是第一个把佛教带到那边世界的人,谁也不知道窥空大师究竟是个什么人,他们只知道,窥空大师是那个世界的佛教奠基者。 他的舍利子,也保存有两千年了。 然而如今,已经没法瞻仰到窥空大师的舍利子了:那枚舍利子在宗恪攻破华胤时,因为战乱,永远的遗失了。 好在佛教没有因改朝换代而衰弱,延朝的信徒依然众多,包括宗恪兄弟、萧铮以及井遥在内,很多人都是佛教徒。 厉婷婷回过神来,姜啸之还在继续说:“再再说,和谁交往,不是这儿的自由么?萧铮也没有作奸犯科呀,而且每个月还能给朝廷国库上缴好些钱呢,比在警局干半年的还多……” 厉婷婷无奈:“明白了,你是掉钱眼里去了。” “皇后放心好了。”裴峻安慰道,“萧佥事可是哆啦a梦,他会把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当当的。” “好吧,算我杞人忧天。” 然后,厉婷婷三两口吃完饭,她搁下筷子,起身把碗朝着姜啸之推了推,笑嘻嘻道,“大雄,今天轮到你洗碗了。” 等她走了,姜啸之郁闷地看看左右:“我怎么会是大雄呢?我有那么菜么?” 大家都默默乐了。 其他人的八卦之心,并未挡住萧铮与女友亲密的发展脚步,看见眼下的状况,厉婷婷觉得这真是乱七八糟,因为他们住的这所屋子的主人,每个礼拜六都会打电话回来,询问萧铮近况。所以礼拜六的晚间九点,萧铮会推掉一切约会,专心守在电话机跟前,等待“未婚妻”的国际长途。 而且这国际长途,往往一讲就是一个钟头。 每次他和对方通话时,厉婷婷都很想走过去,像上次那样搞个恶作剧,但是她知道自己不能那么做,毕竟,现在他们就住在萧铮“吃软饭”弄来的房子里,萧铮这是在给他们挣“房租”呢,他们得懂得感恩。 但是每次看见萧铮窝在沙发里,脸上挂着微笑,抱着听筒和房子的主人甜言蜜语,说什么自己苦守在这空荡荡的大房子里多么寂寞多么凄凉,真希望她能早点回国之类的,厉婷婷就觉得牙都酸倒了。 这男人,到底是怎么做到这一点的?厉婷婷真想不通,他怎么可以每周和一个女人固定甜言蜜语一个小时,然后其它六天,夜夜流连在不同的胸脯之间呢? 恐怕对方所需要的,也只是一个幻觉中的“苦苦在故国等候自己的痴心男人”吧? 一个礼拜之后的周五晚间,萧铮意外地留在了家里,晚餐时,他忽然说,他有个重大的消息要宣布。 那晚厉婷婷照旧做了一桌的菜,大家正围着长饭桌吃得很开心,听萧铮这么一说,所有人都停下来了,目光全部集中到了他的身上。 萧铮站起身来,轻轻咳了一声,他微微一笑:“各位,我要结婚了。”(未完待续) 第两百一十四章 有那么一分钟,没有一个人说话! 厉婷婷扭头,呆呆望着姜啸之:“……我刚才听错了么?” 游迅惊得筷子都掉在了地上! “不会吧……” 裴峻想笑又笑不出来,他扭着脸,嗫嚅道:“佥事,你这是……” 游麟第一个脱口而出:“萧佥事,你疯了!” “我没有疯。”萧铮平静地注视着他们,然后目光落在一脸痴呆的姜啸之身上,“大人,我打算和施茜小姐结婚了。” 屋子里,顿时炸了锅! “萧铮你吃错药了?!” “佥事你千万要镇定啊!三品官为钱卖身……我大延的颜面何在!” “佥事你最近很缺钱么?!咱们可以凑一凑,千万别做傻事!” “佥事万万不可!此事若被圣上知道,定会龙颜大怒!……话说那施小姐到底身家几何?有多漂亮?” “哆啦a梦你昨天是不是梦见了老鼠……” 一片嘈杂声中,萧铮做了个“请安静”的手势,等大家终于停下嘴,他才继续微笑道:“吾意已决,婚礼就定在十月一日,各位是我的上司以及好友,故此通知一声,希望我能收获到的不是质疑而是祝福……” “猪头才会祝福你!”厉婷婷马上打断他,“你到底在想什么啊萧铮?你在华胤可是有老婆孩子的!你打算把这位娇滴滴的施小姐带回去做妾么?!” 萧铮一点都不生气,赔笑道:“皇后,其实呢,人生在半途上才发现真爱的事情,也很常见。” 姜啸之沉声道:“先吃饭吧,萧铮。等会儿我们谈谈。” 既然姜啸之发了话,其余人等也不好再啰嗦,大家只得埋头吃饭。萧铮却兴致不减。一直在说他和那位施小姐的婚礼筹办事宜,又说已经包了豪华游船,到时候大家都能去玩等等……他这么一说。年轻一些的游迅和丁威也来了兴趣,追着问个不停。 厉婷婷埋头喝奶油蘑菇汤。她总觉得事情有哪里不对劲,是直觉上的不对劲,所以她抓不住确凿的证据。 在厉婷婷看来,萧铮此人坠入情网的可能性,几乎和福尔摩斯结婚的可能性一样低,更别提毁掉他在延朝大好的前途,甘心和一个女人在这边相守一生——这听起来简直像个笑话。 那晚。姜啸之和萧铮到底谈了什么,厉婷婷完全不知道,但是晚间她画得累了,下楼来煮咖啡时,却看见那俩人坐在后院的藤椅上,黑暗中,萧铮手中火光一闪一闪的,原来他在抽烟。 这让厉婷婷大为诧异。 萧铮极少抽烟,上次厉婷婷看他抽烟,还是几个月前。那晚他回来非常晚,却一脸的兴奋,说是大赚了一笔。那次是因为他投资获利,于是厉婷婷才发觉。在格外兴奋的时候,萧铮会忍不住想吸烟。 这是她亲眼捕捉到的这只机器猫的唯一一个“人类特点”。 看来今晚,萧铮也格外兴奋,是因为要结婚的缘故么? 厉婷婷忍不住好奇,后院玻璃门开着,只有一层绿纱隔着蚊虫,她小心翼翼走到门边,仔细听了听,萧铮和姜啸之还在低声谈着什么。 “……各方面都准备好了,她大概等不及了。”是萧铮的声音。 “嗯,也好,既然你家这位施小姐愿意花这笔钱,那咱们就奉陪到底。”姜啸之说。 萧铮笑起来,过了一会儿,他又说:“现在,就剩下皇后了,施茜的意思很明显,非要她加入。” “我会去说服皇后的。” 厉婷婷站在门口,莫名其妙,怎么萧铮的婚事,还和自己有关呢? 几天之后,她就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了。 萧铮的未婚妻说,想在婚前做一次长途旅游,但是又觉得人太少了没意思。因为之前总听萧铮提起姜啸之,又知道了厉婷婷是姜啸之的“女友”,所以想让萧铮劝说他们一起去,那位财大气粗的施小姐还说,不用担心旅费问题,钱方面由她来出,她就是想玩得热闹点。 地点,定在一个遥远的海滨城市。 但是这件事,姜啸之和厉婷婷一说,她就火了。 “你疯了?竟然答应这种事情!”她像看怪物似的看着姜啸之,“你还真的同意萧铮结婚?!” 姜啸之尴尬地挠了挠头发:“他答应了我,只把这桩婚姻维持在这边,到时候若离开,他会离婚的。” 厉婷婷又好气又好笑:“姜啸之,你的脑子也跟着一块儿坏了么?” 姜啸之笑了笑:“其实那位施小姐之前也离过两次婚啦,她那种人,婚姻怎么都长不了。而且如果萧铮不答应,那么他目前手头的生意,会立即损失百分之七十。” 厉婷婷苦笑:“那是多少钱?” 姜啸之仰天想了想:“三百多万。” 厉婷婷无力扶额头:“于是,姜啸之,你这个侯爷就被三百万给买下来了?” “……三百万虽然不多,但是,也不算少吧?况且接下来还会继续增值呢。” “我就说你掉进钱眼里了吧?”厉婷婷悻悻道,“这事儿,宗恪怎么说?” “没告诉陛下。”姜啸之眨眨眼睛,“怕龙颜大怒——” “哼,你们好歹还知道轻重。” “况且只是这边的暂时交易,不会维持太久的。”姜啸之一笑,“这边的事情,说断,都很好断。” 厉婷婷吃惊地望着姜啸之:“这么说,你真同意他们的婚事?” 姜啸之眨眨眼:“臣觉得,好像没什么必要不同意。” 姜啸之无所谓的态度,让厉婷婷暗自吃惊,她觉得按照这家伙日常的表现来说,不应该会同意这么荒谬出格的事情。 但是,既然他同意了,那必定其中有他的道理吧? 这么一想,厉婷婷觉得,自己好像也没有必要固执地反对了。 “这么说,咱俩算陪嫁丫头?”她翻了个白眼。 姜啸之咳嗽一声:“皇后可以不必讲得那么难听么?” “行啊,我无所谓的。”厉婷婷懒懒打了个哈欠,“出去玩两天,我乐得逍遥。” 听说他们仨要出去旅行,其余人等艳羡不已,虽然总觉得这里面大概有什么,不过想到去旅行,厉婷婷还是挺高兴的,而且时间定在端午,连上周末一共三天,这样她也不必再请假了。 厉婷婷和那位施茜小姐的头一次正式会面,是在飞机场的候机大厅里。当萧铮对未婚妻说,这就是那个半夜拿汤勺敲大门的人,施茜就大笑起来。 “我恨厉小姐恨了两个礼拜呢。”她说,“还以为萧铮骗了我。” 厉婷婷赶忙道歉,说那晚上只是一时恶作剧,因为住在一处,所以经常互相开玩笑。 施茜穿着一套天蓝色的裙子,白皙圆润的脸上,漆黑的眉毛和眼睛生得格外漂亮,丰腴的身材给人的第一印象是“胖”,但那种胖却不让人产生反感。确切地说,是胖得恰到好处。 “姜先生,您好。”丰满而白皙的女郎又向姜啸之问候,两只金耳坠随着动作快活地摇晃着。 她对姜啸之的态度很恭敬,看来是因为萧铮。 施茜是个很好交往的人,没有蛮横的脾气,只不过偶尔有些爱娇的模样。厉婷婷对她没有反感,莫如说,很快就产生了奇妙的好感,然后两个女人就丢下他们的男人,干脆坐到一处去了。 厉婷婷问施茜,是怎么认识萧铮的。施茜说,萧铮本来是她“朋友的朋友”。 “你知道的,那种‘朋友’。”她毫不遮掩地嗤嗤笑起来,“后来,一来二去的,他就成了我的朋友。” 厉婷婷略有点尴尬:“呃,觉得这样无所谓?” “往后不会再有这样的事了。”施茜甜蜜地笑起来,“他向我保证了的。” “……” “之前也吵过,为这事儿闹翻又和好,反复好几次。”施茜低头,摸了摸脖子上那条闪闪的细金链,“后来我想,何苦呢?还是结婚算了,定下来,他也能认真对待我。” 那条项链下面坠了一个心形,在施茜丰满的胸脯间一闪一闪的。对一般人而言,金饰佩戴多了,很容易流俗,然而在这女人的身上,却意外的不觉得难看,厉婷婷这才发觉,施茜的身上有一种隐藏着的沉稳的气质,是这气质把她和别人区别开来。 这恐怕是除了钱之外,能让萧铮对她另眼相待的东西。然而听见施茜说萧铮向她保证云云,厉婷婷还是不由苦笑,至少真正的那个萧铮,这位施小姐是不可能了解的。 “而且往后结婚了,他也用不着再借宿在你和姜先生那儿了,以前你们俩照顾他这么些年,往后就可以不用再操心了,”施茜说着,笑了笑,“结婚后,我会好好照顾他的。” 厉婷婷咧了咧嘴:“其实……也没怎么照顾。” “厉小姐你太客气了,萧铮说,你和姜先生早就打算结婚了,又不好意思让他搬出去,总是住在你们这儿,他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厉婷婷忍住想吐血的欲望,勉强笑道:“没有他说得那么严重啦。” 施茜好奇地看看她:“你们俩到底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啊?” 厉婷婷翻白眼望天花板:“……明……明年吧。” 施茜笑起来:“好啊,到时候我一定来帮忙!”(未完待续) 第两百一十五章 上了飞机,厉婷婷对姜啸之说,她简直想杀了萧铮这个胡说八道的。 “这家伙说话,一百句里,一句可信的都没有!”厉婷婷恨恨道,“他也不怕说谎说多了,哪天把自己也骗了!” 姜啸之笑起来,没出声。 四个人的机票没有定在一起,萧铮和施茜在靠前的地方,所以厉婷婷不担心他们会听见。 但是她看得见他们,从厉婷婷坐的这个角度,可以看见那两个人。飞机上的两个小时,这对未婚夫妇一直在窃窃私语,厉婷婷也能看见施茜在低声笑的时候,微微摇晃的头发,还有耳际的金闪,后来施茜像是累了,把头靠在萧铮的肩膀上,萧铮则搂着她的胳膊。 望着这一幕,厉婷婷不由心底泛酸,她不是嫉妒施茜,也不是对萧铮有什么特殊感情,她只是嫉妒这一幕而已,因为她没有可以这样依靠的人,就算是假的,都没有。 百无聊赖,厉婷婷转头看看姜啸之,刚才他一直在看手里的一本小说,现在似乎看累了,正合上书闭目养神。 “什么书?”厉婷婷用胳膊碰了一下他。 姜啸之睁开眼睛,把书递给厉婷婷。她拿过来翻了翻,还是国外的侦探小说。 “你还真是爱看这个。”厉婷婷不带评价地说了一句,“哪来这么多书?” “赵王回华胤之前,把他的书都给了臣。”姜啸之低声说,“他本想带回去,又觉得不大好。” 厉婷婷想起来了,之前有一天家里来了个超大的快递箱,是宗恒给姜啸之的。 她翻了翻书。此刻心情不太好,厉婷婷也看不进去,便把书还给了姜啸之。 她随口问:“华胤那边还好么?” 姜啸之看了她一眼。没回答。 “怎么了?”厉婷婷觉得奇怪。 “目前情况不大好。”姜啸之简洁地说,“晋王有不稳的迹象,太后寿辰在即。各处异姓王都有书信频繁入京。” 厉婷婷怔了半晌,才勉强回忆起好久没有接触过的局势。 “那你还不回华胤去?”她问。“万一有什么事……” 姜啸之沉默片刻,才道:“臣在这边,有更重要的任务。” 厉婷婷心里一阵不痛快,她轻轻哼了一声:“是啊,我比太后那个老虔婆更可怕,需得时时刻刻监视着才妥当。” 姜啸之看了她一眼:“也不光是因为皇后。” “还为了什么?” 姜啸之没有回答她。 知道问不出答案来,厉婷婷无奈。她揉了揉眉心:“宗恪现在这样子,怪不得别人,我早和他说了不要对太后做出让步,打击异姓王是势在必行的事,他嘴上同意,却拖拖拉拉不肯行动,现在好了,留了烂摊子自己收拾――优柔寡断,拖泥带水,一点儿都不像个男人!” “若不是陛下的优柔寡断。皇后如今也不会好好坐在这儿了。” 厉婷婷无奈,她似笑非笑看了姜啸之一眼:“怎么?我说他两句你就不痛快了?你就这么护着宗恪啊?” 姜啸之神情平静:“做臣子的,自然得护着自己的主君。” “嗯,我看不光是因为这吧。”厉婷婷悻悻道。“你们这群人,全都被宗恪灌了迷魂汤,哪天他想不开跑去当和尚了,你和井遥这几个,也照样会跟在他身边做‘渔樵耕读’。” “皇后这用的是哪个典故?”姜啸之眨眨眼睛,“为什么臣要在陛下身边做渔樵耕读?” 厉婷婷叹了口气:“都说了,叫你看两本武侠小说,别尽看翻译书。” 姜啸之没接这茬,过了一会儿,他才喃喃道:“其实,他是个很好的人。” 厉婷婷赶紧搓了搓胳膊:“求求你,别叫我肉麻好不好!用得着跑我跟前来抒情么?” “没有抒情啊?”姜啸之困惑道,“就算陛下并非天子,那他也是个很好的人。(.)” 厉婷婷盯着姜啸之的眼睛:“他到底哪里好?!” “他到底哪里不好?” 俩人大眼瞪小眼,半晌,厉婷婷望天一叹。 “你们实在应该去搅基,下次我劝劝宗恪,那才是有前途的道路……” “皇后,臣和陛下不是那样的。”姜啸之很严肃的打断她,“话不可以乱说。” “行行,我不乱说话。”厉婷婷做了个投降的手势,“总之呢,他在你们眼里千好万好,纵有不好之处那也是他的个人特色。任何让你们的宝贝皇帝不开心的人,都是罪无可赦的坏蛋――行了吧?” 姜啸之被她给噎着了,好半天,只好嘟囔说:“也没皇后说得那么肉麻啊……” 厉婷婷暗笑,她故意板起脸道:“以肉麻制肉麻。没听说过么?‘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慕容世家真传,武林之人无不畏惧三分。” 姜啸之愈发糊涂了:“武林没有姓慕容的,只有姓慕的――皇后是不是弄错了?” 厉婷婷彻底败了,她没好气道:“去看武侠小说吧你!真气人!” 她不再搭理姜啸之,扭头去看舷窗,飞机已经在降落,莹莹碧蓝大海就在他们的底下了。 下了飞机,等待行李的空当,施茜问厉婷婷,刚才在飞机上和姜啸之说了什么。 “看你们两个好像在争吵。”她说,“是怎么了?” 厉婷婷笑盈盈道:“没有在吵,我只是问问他,到底是他的好基友重要,还是我比较重要。” 施茜笑起来:“这问题很难回答呢。” “可不是么,所以他答不上来了呗。” 这时候,那俩人取了行李,萧铮冲着她们摆了摆手,示意她们过去。 “在说什么?”萧铮好奇问。 “女人的话题呢。”厉婷婷故意曼声道,“在说。是好基友重要,还是女朋友重要。” 施茜笑眯眯道:“姜先生没有答出来。” 萧铮嗤嗤笑起来:“不怪他,这是千古难题。” 姜啸之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你就别添乱了。” 萧铮一怔:“啊?难道不是在说井遥?” 厉婷婷忍笑道:“难得你也有猜错的时候。我说的是宗恪。” 萧铮神色一滞。 施茜马上来了好奇心,扭头问男友:“宗恪?那是谁?萧铮,你没提过这个人!” “呃。其实呢……” 萧铮苦着脸,一个劲儿眨眼。他不知该怎么解释,厉婷婷在旁忍笑到肚子疼,萧铮既没法说他不认识宗恪,也没法瞎编宗恪的身份,那是他们的主君,在姜啸之跟前,他一句也不敢胡说。 “不是什么基友。是投资方的大股东。”姜啸之突然说。 萧铮马上点头:“对。最大的股东。一旦他撤资,我们就全体玩完。” “是做什么的?”施茜继续问。 “房地产。”萧铮开始胡扯。 “可是我没听说过……” “哎呀亲爱的,真正的大手都是不露面的。”萧铮笑道,“所谓‘看不见的上层’,就是这个意思。” 施茜若有所思:“大有来头的一个人。下次带我去会会他。” “绝对没问题。” 厉婷婷看着那俩一本正经、严肃无比的家伙,她无可奈何了。 “好吧,你们又赢了。” 到了酒店,厉婷婷才发觉,施茜只定了两个双人房,她暗自叫苦。原本就担心会弄成这样。 不过进来房间一看,她就放下心来,原来施茜定的是个套间,两个卧室。并且可以把门关上。 姜啸之将大的卧室让给了厉婷婷,他说这两天只好委屈皇后,和他共用同一套卫浴设施。 酒店相当不错,所有的房间都共着同一条敞开的木质走廊阳台,阳台之外,便是浩瀚大海。 沐浴休整后,四个人一同去吃了晚餐,他们挑了一家看起来不太起眼的饭馆,不过坐在窗前就可以看见深蓝大海。席间施茜显得格外开心,而且总是劝厉婷婷多吃点东西。她点了新鲜的海鱼,还有虾,因为要照顾到厉婷婷不太吃肉,还点了清蒸的蔬菜。 “这家馆子还行。”施茜说,“朋友推荐五星,不过没多少人知道,只有当地人常来。” “一般的馆子也入不了您老人家的法眼。”萧铮故意说,“半夜起来煮夜宵,一碗银丝面还要挑剔高汤不好,大户人家的小姐果然不同。” 厉婷婷笑道:“萧铮半夜起身给你煮夜宵啊?” 施茜嗤嗤笑道:“他自己乐意的。” “你这厨子用起来可昂贵了。”厉婷婷故意道,“萧铮平时轻易不给人做饭的。” 施茜眨眨眼睛:“萧铮说,厉小姐也不是出身一般家庭,是么?” 厉婷婷笑笑:“哪有那种事?我爸妈都是普通职工,再普通不过的人家。” 席间,施茜生怕厉婷婷太客气,总是问她要不要再点些自己喜欢吃的。 “别怕胖,有我给你垫底呢。”她笑嘻嘻地说,“萧铮从来就不嫌弃我吃得多。” “亲爱的,我怎么可能嫌弃你吃得多呢?”萧铮马上说,“胖一点不是更有手感么?” 厉婷婷苦笑,只好不断把施茜殷勤递过来的食物吃掉。 “放心好了,胖一点才有手感,男人不会喜欢瘦骨嶙峋的女人的,”施茜嘻嘻一笑,“姜先生肯定希望你吃得多一点,对吧?” 她这最后一句是问旁边的姜啸之。 姜啸之被她问得无比尴尬,半晌,才道:“是啊。”(未完待续) 第两百一十六章 晚餐后,施茜提议去游泳,厉婷婷说她就不去了,坐飞机坐得骨头疼,想回房间躺着。姜啸之也拒绝了提议,他说带来的东西还没整理好。 “好吧,你俩回房间去甜蜜吧。”施茜笑嘻嘻地说完,转过头来亲了一下萧铮,“咱们要去运动一下。” 回到酒店,厉婷婷打开玻璃门,走到阳台上。 此时,太阳开始落了,只剩西边天空还有一丝淡淡的紫霞,夜色突如其来地降临,把原本泛着紫红的海面渐渐洗淡,变成了一块巨大的深色翡翠。 厉婷婷站在木色阑干旁,久久凝视着那片柔和的蓝绿色海洋,不远处的天上,一弯新月仰面斜躺在深蓝色的夜空,仿佛在邀请着那些更远处的星星,飞射下来,做她缱绻的情侣。 海风十分柔和,厉婷婷在这带着咸味儿的空气里伸了个懒腰,然后在墙边的一把躺椅里坐下来。 正舒服着,厉婷婷却听见隔壁房间脚步响,睁开眼睛一瞧,姜啸之正巧探出半个身体来,他换了拖鞋,手里拿着一罐啤酒,看那意思,也想到阳台上来吹风。但是一看厉婷婷在,他又把身体缩回去了。 厉婷婷没好气道:“这儿还有一把椅子。” 姜啸之在房间里闷闷道:“不用了,臣就在房间里挺好……” “真是磨磨唧唧!”厉婷婷不耐烦道,“叫你出来就出来,和我坐一块儿你会死呀?!” 她这么说了,姜啸之无法,只得从房间出来,在她身边的躺椅上坐下来。 一开始,俩人都没说话。姜啸之打开啤酒。慢慢喝着,他们住在较高的楼层,四周十分安静。除了海涛声,几乎听不见别的。 “以前见过海没?”厉婷婷突然问。 姜啸之一怔:“见过,臣在素州呆了好些年。” 厉婷婷“哦”了一声:“我忘了。素州临海。” “皇后以前没见过海?” 厉婷婷微微点头:“在华胤那些年我没见过。(.)也没法见,离得太远了。” 华胤是内陆城市。一般没有必要,当地人很少去海边旅行,更别提皇后擅自离宫、跋涉一个月去海边这种绝无可能的事。 “上中学的时候,我爸带着我和阿沅去厦门,才看见了真的海。”厉婷婷说,“之前觉得自己多土鳖啊,连海也没见过。” 姜啸之不知想到什么。在那儿默默笑起来。 厉婷婷偏过脸看看他:“别自己偷着乐啊,想到什么了?” “没有……”姜啸之坐起身来,轻轻咳了一声,“臣是想到,嗯,赵王以前也说过,陛下是土鳖。” 厉婷婷来了好奇:“宗恒干嘛这么说他?” “是说,嗯……之前在这边的时候,陛下成天闹着要度假什么的,一说度假就要去海边。说没见过海,要看看。”姜啸之笑了一下,“赵王本来很想去尼泊尔,好容易得了假期。陛下却说什么都不肯,说,尼泊尔又没海,没海叫什么度假?就一直叫着要看海要看海的。赵王没办法,只好从尼泊尔改到了海南,然后俩人就在椰树下面,傻看了一个礼拜的海。后来赵王想起没去的尼泊尔就后悔,他就一直说,陛下是土鳖。” 他说这话时,厉婷婷一直盯着他,她能看见姜啸之说起宗恪时,脸上那层淡淡的笑意,虽然用词很恭敬,但却挡不住里面的亲密无间。 厉婷婷点点头:“你看,我没说错吧。你们都把他当个宝贝,怎么都不能让他不高兴。” 姜啸之有点尴尬,他低头看看手里的啤酒:“陛下是真没见过海,他能出来玩的机会并不多。” “你们到底为什么都这么护着他?”厉婷婷一脸困惑,“我是真的不明白,他到底哪里好?” “他到底哪里不好呢?”姜啸之也困惑起来,“皇后到底觉得,陛下哪里不合您的心意?” “他哪里都不合我的心意!”厉婷婷被这个前轱辘不转后轱辘转的话题,弄得心里起烦,“你们难道真没觉得他很吵很讨嫌么?” 姜啸之惊讶地看着她:“陛下很吵么?没有啊!” “没觉得他又笨又自大?” “怎么可能!” “没觉得他特别龟毛、特别傲娇?” “哪里有!” “没觉得他像小孩儿似的蔫蔫唧唧很烦人?” 姜啸之被厉婷婷的这些话给震惊到了,他完全没料到,厉婷婷眼睛里的宗恪竟然是这样一个人! 良久,他摇摇头:“真没觉得。” 厉婷婷做了个晕死的表情,她抬起两只手:“我错了。我们根本就不该讨论这个话题――跟你们这群宗恪的脑残粉简直没法谈。” 姜啸之被“脑残粉”三个字给刺激到了,他开始不依了,“皇后怎么会这么想陛下呢?您到底是从哪儿看出陛下的这些毛病的?为什么臣等几个就没有发觉?” 厉婷婷苦笑起来:“他是我老公,不是你老公,好么?很多事情,从你们做臣子的角度根本就看不见。” 这话,让姜啸之很不服气:“臣等几个,和陛下共处的时间,远比陛下与皇后共处的时间更长,就算不是夫妻,彼此也曾同食同寝。您能看见的问题,臣不可能看不见。” 厉婷婷无奈了,她想了想,找到了一个例子。 “这么说吧。还记得之前你批评我那件黑裙子的事么?” 姜啸之点了点头:“记得。” “你说,裙子不好看,是吧?” “是。难看到家。” 厉婷婷瞪了他一眼:“又来了。你看,你觉得难看到家,你就会直接说,不管我多生气,你还是坚持说它‘难看到家’。” 她这么一说,姜啸之尴尬起来。他忽然觉得,自己说话是不是太死抠字眼了。 “如果是宗恪,他就不会这么说。就算他心里不喜欢。他也不会说出来。”厉婷婷冷笑了一下,“就算他也觉得难看到家,他却绝不表现出来。只会挑剔这裙子哪儿做得不到位,牌子不硬啦。做工不细啦,颜色不适合今晚聚会啦,红的那件比这件好啦……等你被他挑剔得起毛,问他,是不是真的不好看,那他就一定会说:‘咦?我可没说不好看啊!其实……也还可以啦’。等你被他骗了,真的穿上这件裙子去赴宴。他又一路上这不高兴那不高兴,嘟嘟囔囔说还是那件红的比较好。” 厉婷婷说到这儿,深吸了一口气,咬牙道:“直接说一句‘难看到家’,他会死么?!每次看他这个样子,我都想一锤子捶死他!” 姜啸之一个没忍住,大笑起来! 他笑了好半天,才努力忍住,连连告罪。 “甭告罪了。”厉婷婷悻悻道,“说他坏话的是我。反正我也得罪他了。不怕多得罪一次。” 姜啸之叹道:“其实。是因为陛下不想让皇后不高兴,所以才不直接说的。” 厉婷婷点头:“这我知道,可是你看,最后还是搞得我不高兴。何苦来呢?” “可是直接说不好看。皇后难道不会发火么?” 厉婷婷诧异看看他:“你刚才说那裙子难看到家,你把话说得那么难听,还一连说了好几次,我有发过火么?” 姜啸之卡住了。 “他是不肯得罪我,他也不肯得罪太后,可是结果,两个都得罪了。”厉婷婷继续冷笑,“宗恪这人呢就是这样,把人逼死了,最后还是他占着理――我就最恨这种人!” 姜啸之默默喝着啤酒,他现在明白了,说到底,厉婷婷完全不爱宗恪,如果不存在爱情,那么宗恪的所有特质,就会变成惹人嫌的缺点,他在厉婷婷眼里就会动辄得咎。换一个深爱着宗恪的女人来,恐怕反而会怜惜他这些小毛病了。 盯着斑斓的鸡尾酒一样的淡红薄暮,厉婷婷突然轻声说:“你知道,我最烦他的是什么?” 姜啸之不出声。 “我最烦他依赖我。”厉婷婷扭过头来,平静地看看姜啸之,“我这么说,也许你们听了会嗤之以鼻,皇帝依赖他的皇后,这种事情做臣子的不可能察觉……” “臣看得出来。”姜啸之低声说。 “是么,嗯,那么他真是做得很出格了。”厉婷婷停了一会儿,才道,“可我受不了。” “……” “我受不了他依赖我,他以为把我放在他的生活里,他的人生就能从此幸福顺畅、走上正轨。可是抱歉,我办不到。”厉婷婷慢慢直起腰来,她顺手拿过姜啸之的啤酒,毫不在意地喝了一口,“我没法给他提供依赖,我自己还得依赖他人。是他把我害得无依无靠,结果,这个人反倒跑来我面前,求我让他依赖――简直是好笑!” 姜啸之默默起身,转去房间冰箱里,取了一罐啤酒,打开放在厉婷婷面前。 “谢谢。”她拿起啤酒,盯着上面的水珠,却没喝。 “是因为,小的时候,皇后给陛下提供过依靠。”姜啸之谨慎地说。 厉婷婷点点头:“这大概是我最后悔的一段过往。” 她说完,半天没听见姜啸之的反应,抬头瞧了瞧他:“这话让你很难受?” 姜啸之垂下眼帘,复又抬起来:“陛下的家事,臣不能插嘴。” “得了别装了。”厉婷婷哼了一声,“笑也笑了,数落也数落了,最后还来个不能插嘴,侯爷,您得有多虚伪啊!” 姜啸之不服气,他马上说:“就算作为朋友,臣也不能简简单单选择立场。臣了解陛下,皇后的话对他而言是刺伤,恕臣无法附和;皇后自身也有难处,臣同样无法贸然指责。这样一来,自然是‘不能插嘴’了。” 厉婷婷皱着眉头,上上下下打量他:“姜啸之,你就从来没有一次让我嘴上占过便宜。” 姜啸之一怔,却笑起来。(未完待续) 第两百一十七章 尽管酒店有各项娱乐措施,但是姜啸之和厉婷婷谁也没想着要去娱乐一下,他们甚至懒得离开房间。 好像对他们而言,就这样并肩坐在阳台上吹着海风,听着波涛声,就是十分畅快的事情了,虽然中间时不时会有小规模拌嘴。 天完全黑下来了,海边有人燃起篝火,闪烁的火光明明灭灭,小小的喧闹隔得太远,很快就被淹没在浪花声里。 酒喝到一半,厉婷婷低头看了看,楼下路灯映亮了两个身影。她咦了一声:“他们回来了。” 姜啸之起身,凑过去看了看,是萧铮和施茜。 “果然是要结婚的人,感情那么好。”厉婷婷叹了口气,“要不是知道底细,我还真会被萧铮给骗了。” 姜啸之笑了笑,没出声,重新坐回到椅子里。 厉婷婷喝光手里的啤酒,起身走到门口,又看看姜啸之:“还要一罐么?” 姜啸之摇头:“不用了,喝多了不太好。” “嗯,就连啤酒都只喝一罐,多守规矩的人啊。往后你们陛下要挑选去舜天陪祀先祖的无过臣子,你肯定是第一个。” 厉婷婷自己去冰箱里拿了一罐,回到阳台上。 “姜啸之,你干嘛不结婚呢?”她坐下来时,突然问。 姜啸之诧异:“臣结过婚了。” “我是说,干嘛不再找一个。”厉婷婷喝了口啤酒,看看他,“你家夫人过世也有好些年了吧?” 姜啸之没出声。 “没遇着喜欢的?”厉婷婷咂咂嘴,“如果是想找自己喜欢的,在那边是有点难,遇不上人。只能靠父兄来牵线,想要从家族里的男性来推测对方的容貌和性格,太不靠谱。” 姜啸之笑起来:“臣不是因为这才不结婚的。” “那是因为什么?”厉婷婷眨眨眼睛。“你看看萧铮,看看井遥,左一个小老婆右一个小老婆的。不是过得挺快活的么?” 姜啸之想了半天,只得勉强道:“那种生活。不是人人都能应对得了的。” “怎么?女人对你而言很棘手么?”厉婷婷忍笑道,“还是心里有惦念的,就是弄不到?” 姜啸之被这话说得很不悦,他哼了一声:“皇后您不也没结婚么?” 厉婷婷笑起来:“我这样的,还能嫁给谁呢?还别说身后成日跟着你们这一群,真想娶我的,早晚也被你们给吓死了。” 姜啸之犹豫片刻。还是说:“其实,臣还是这句话:您把丹珠还给臣等,臣这些人立即就撤走,往后,也不会再干扰皇后的生活了。” 厉婷婷却像是没听见,她的眼神直勾勾望着乌黑的大海,在他们面前不远处,深色的海浪泛着白沫,缓慢却以几乎压倒天地的宏大气势,不断翻滚着。一层层由远及近,像条巨龙呼啸着向他们扑来。 “丹珠还给你们,我就会死。” 姜啸之被这句话,吓得一哆嗦! “什么?!”他脱口而出。“哪有此事!陛下不会下此毒手!” “不是说你们那个宝贝陛下啦。”厉婷婷无可奈何,她苦笑道,“侯爷,你知道舜天狄人祖庙里,那个祭坛上的火焰么?” 姜啸之点了点头:“当然知道。丹珠原先就是在那里面悬浮着的。” “你知道,为什么丹珠要放在那火焰里头?” 这一点,姜啸之还真是没仔细考虑过,他只知道,当年元废后盗取丹珠时,尽管那只手戴了石棉手套,可石棉根本挡不住那种火,她的胳膊都被那火焰给烧坏了,差点丧命,最后被宗恪用大量的昂贵药物保住了性命,人其实算是半残了。 “那是特殊的火焰,烧得透石棉甚至石头。它的能量精纯并且万年不灭,那团火的真正作用,是维护丹珠的洁净。(.好看的小说)”厉婷婷深深看着姜啸之,“懂么?丹珠里面,全都是他们宗家世世代代亡者的灵魂,没有杂质,就算四周围有入侵者――主要是指不相干的灵魂――也会迅速被那团火给烧掉。然而如今,丹珠里面已经掺有杂质了。” “杂质是什么?” “就是我的灵魂。” 姜啸之愕然地望着她! “丹珠和我的生命息息相关,就是因为它有小部分能量在我身上,而丹珠里头的那点空缺,是被我的魂灵给补充着的。”厉婷婷低下头,小声说,“这种诡异的事情,本不该发生,但我也没办法,当时我死的那一刻,丹珠就在我手上,那是个魂魄的贮存器,没有火焰隔绝,任何灵魂都会被它吸进去,这玩意儿本来是他们宗家死者专用的,结果被我这个半死不活的给误用了。” 她说着,笑了一下:“本来,丹珠与他们家的魂魄之间,只是很简单的循环,结果现在又加上了我,说得难听一点,我就成路由器了。” 姜啸之忍住强烈的惊惧,半天,才磕磕巴巴道:“这么说,就是说,一旦……” 厉婷婷点头:“一旦把丹珠放回到舜天的祭坛里,那团精纯的火焰,会迅速把‘杂质’给烧掉,然后把遗失的那一小部分夺回去。” 她像是说到什么好笑的事情似的,咯咯笑起来:“其实人家本来就不需要我这个路由器,如今我为了活命,硬插在中间又拿不掉,想想,也实在有些对不住宗恪。” 这秘密,真让姜啸之惊骇万分。 他这才明白,厉婷婷死活不肯把丹珠还给他们的根本原因,丹珠一旦送回延朝,必然第一时间被放回到祭坛火焰里,而那一天,也就成了厉婷婷的死期。 踌躇半晌,姜啸之才道:“或许,陛下不会那么做。” “嗯,如果不放回到火焰里,那就有的麻烦了。”厉婷婷百无聊赖地挠挠头发。“在这边,云敏想的办法是用塑料隔绝,但是也有坏处。丹珠无法吸收日精月华,就得他们宗家的人不断往里输入能量。不送回祭坛火焰里?可以啊,那你就让宗恪用可乐瓶子把丹珠拿回去供着吧。你不觉得他看着就会生气么?更别提还得对着一个可乐瓶子不断供应内力。这种事,一年两年耐得住。时间久了,越看越怒,哪天他一时想不开,不耐烦了,把丹珠往那火焰里一扔。噗――” 厉婷婷做了个爆炸的手势:“我也就跟着玩完了。” 现在,姜啸之算是理解了,厉婷婷当然不愿意把丹珠还给宗恪。那是她的生命,谁愿意把生死攸关的东西交给一个恨自己的人? “皇后为什么要告诉臣这些?”姜啸之突然问。 “为什么呢……”厉婷婷望着黑暗的大海,喃喃道,“我也不知道。” 她转过头来,望着姜啸之:“或许是因为,你并不是狄虏。” 姜啸之低头看看自己的手:“臣如今已经是个狄人了。” “真的?你真的会像井遥、萧铮他们那样,为了‘祖宗和族人’的利益,不顾一切也要把丹珠夺回去?” 这问题,姜啸之答不上来,他无法欺骗自己的心。 “你和我一样。甚至没有真正可以效忠的祖国。” 厉婷婷这一句,像一颗毫不留情的子弹,深深击中了姜啸之的心! “咱们这种人,不可能真正的快活。就像萧铮、井遥他们那样。”厉婷婷的声音很低,像是说给姜啸之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他们能那么快乐,是因为他们活得坦坦荡荡,无所隐瞒。而咱们俩,却只能带着秘密,活一天算一天,直至走到坟墓跟前,才能永久的松掉这口气。” 黑暗里,她的脸孔看不清,但姜啸之能明白,那表情一定是充满了痛楚的,就和他一样。 夜色愈发深沉,浓得像粘稠的墨汁,再多的夜露也化不开。风开始凉了,厉婷婷喝完第三罐啤酒,她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回了房间。 姜啸之在户外又坐了一会儿,也起身回到卧室。他躺下的时候,这才发现厉婷婷的卧室,门没有关上。 “侯爷……” 厉婷婷在房间里,轻轻唤了一声。她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喝醉了似的。 “皇后?” “我今晚,把这么大的秘密告诉了侯爷,您要保密。”厉婷婷说着,像是笑了一下,“可不要拿去换高官厚禄哦。” 姜啸之默然了一会儿,才道:“在皇后心里,臣是那样的人么?” “我不知道啊。”她模模糊糊的说,“我也不知道侯爷您是什么样的人,您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我看不清。我就暂时把您当做一个好人吧。亲爱的好人先生,千万不要为了讨好你的宝贝皇帝,就把我给出卖了。” 厉婷婷的笑声,顺着淡淡的灯影流淌过来,她平时说话就不是太清晰,今晚带着微醉的酒意,这说话声听起来,就更像是语调甜美的呢喃了。姜啸之抬起头来,他看见了掉落在厉婷婷床边的白色浴衣。 “皇后尽管放心,臣,不会说出去。” “那就好。”厉婷婷的声音渐渐微弱,“晚安,姜大人。” 姜啸之听了听,里面没有动静了,他慢慢起身,走到厉婷婷的房门口。 厉婷婷已经睡着了,被子胡乱拉着盖在她身上,没有盖严,露出雪白的臂膀。房间的灯却还开着,粉色的光线照在她的脸上,让她五官线条显得比白日清醒时更加纤细,厉婷婷的脸色不太好,在灯光的掩映下,有些发黄,像个陈旧的玩偶娃娃。姜啸之凝神看了她一会儿,这才替她把窗帘拉上,灯关上。 在退出房间的那一刻,他低声说:“晚安,皇后。” 然后,他关上了房门。(未完待续) 第两百一十八章 第二天的天气依然很好,萧铮叫了姜啸之去冲浪,施茜说,成天和男友在一块儿也腻味,便拉上厉婷婷,俩人去了海岬另一头的岩石岸边。 “晚上定了一摊烧烤,有螃蟹,可好吃了。”施茜说,“中午记得别吃太多了。” 厉婷婷苦笑道:“为什么你总是在谈吃的?” 施茜笑起来:“因为我喜欢吃东西呀,美食不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么?” “你真不怕胖啊?”厉婷婷问。 施茜摇摇头:“我能控制的,不会胖到失控的程度,我就是喜欢自己现在这样——要是连体型都控制不了,那这人的人生该有多失败啊。” 厉婷婷默默无语,她想起自己念念不忘的那五斤重量。 “而且你也真不算怎么胖。”施茜回头看看她,“如果我是你家姜先生,一定会鼓励你多吃一点,嘿嘿。” 厉婷婷仰天叹了口气。 苍黑色的岩石被太阳晒得有些发热,踩在光脚板下面灼热却很舒服,这片岩石海滩人不多,只有几个当地人拿着小桶和铲子,在岩石缝隙里挖着什么。 “他们在找什么啊?”厉婷婷好奇。 “牡蛎,很小的那种。”施茜做了个手势,“但是非常鲜美,打汤最好了!” 厉婷婷哭笑不得:“你还真是,三句不离吃的。” “都说了嘛,美食是天下最好的东西。” 她们俩光着脚,慢慢前行,一直走到最前方的岩石上,再往前,就是一望无极的碧蓝大海。巨大的雪白浪花亮得耀眼,不断拍打在她们的脚下,发出龙吟狮吼一样的咆哮。 厉婷婷在高高的岩石上坐下来。施茜挨着她身边也坐下来,尽管有着强光日晒和腥咸的海风,但是俩人都觉得十分惬意。 “除了美食。应该还有美男吧?”厉婷婷笑嘻嘻道,“美食和美男都在身边。你现在就在天堂里。” “萧铮算美男么?”施茜一笑,“恐怕不算吧。在我眼里他没法归类,不过,就算拿一打美男来,我也不换。” 厉婷婷吃吃笑起来:“他听见你这话,心里得有多安慰啊!” “咦?我早就和他说过了的。”施茜笑道,“我说:‘亲爱的。井遥算我见过的男人里面,顶漂亮的了,可他还不如萧铮你的一根手指头’。” 厉婷婷被逗乐了:“你见过井遥啊?” “见过。好基友嘛,怎么可能没见过?”施茜撇撇嘴,“哼,那个喜欢男人的家伙——职业纯情少男杀手。” 厉婷婷忍笑道:“那萧铮怎么说?” “他说,这话在他跟前说说也就罢了,不要在井遥面前说,会伤井遥的自尊心。” “好基友和女朋友。千古难题。” “可不是。”施茜把手压低了一下白色无边太阳帽,“说来说去。还是他的好基友重要。” 她嘟了嘟嘴,施茜那张圆乎乎的脸,被她这表情弄得更加可爱。[] 厉婷婷不知为何,对她又多了一些好感。 施茜看看她。忽然压低声音:“婷婷,萧铮到现在是不是还在和别的女人来往?” 突然被她这么一问,厉婷婷卡壳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其实,也没看见什么别的女人。”她结结巴巴地说,“至少最近一两个月,都很老实了。” 施茜笑起来:“你看你,撒谎都不会。” “你很会撒谎啊?”厉婷婷不服气。 “可不是,会得很呢。”施茜把脸埋在胳膊里,过了一会儿,又抬起来,“所以我也能看出萧铮在撒谎。” “……” “他总是有些牵扯不清的,只准让他守住一个,他怕是会发疯的。”施茜叹了口气,“唉,算了,我本来也不该关注这些。” 厉婷婷有点不懂,要结婚的男女,不关注这些,那关注什么? “婷婷,能不能和我说说萧铮的事儿?我不知道的那些。” 施茜的这个要求,对厉婷婷而言,真可以算是个难题,因为就连她自己,对萧铮的了解都不太多,更别提,还不能一股脑直接说出来。 萧铮这人,声名鹊起的很早,十几岁上就出了名,只可惜,那不是什么好名声,却是从舜天的赌场里混出的名头。 萧铮家里有钱,父亲在旧都舜天有很大的生意,是香料贩卖领域的巨头,萧家上面几代全都是赫赫有名的大商贾,他家生意做得很广,当年旧齐元氏皇族,正是他家最大的主顾,后来大延一统天下,宗恪也喜欢香料,上行下效,萧家的生意就更旺盛。 但是萧铮自己,却对家族的生意不感兴趣。 这位少东家喜欢的是赌博,从小就喜欢,因为家里不在乎这两个钱,所以一开始没有干涉他,但是渐渐的,萧铮越赌越大,而且他机灵得像个鬼,又极有主心骨,判断力强得惊人,年纪虽小却不好糊弄,于是一来二去的,萧铮就成了舜天城内,几大赌场老板最为头疼的一个人。 就厉婷婷听说过的传奇是,萧铮曾有过一夜之间输光了全部家产的经历。 因为是财阀家的公子,而且也在管理着家族的一部分产业,所以没有人怀疑过萧铮的信用,再加上那一次,是庄家联合起来恶意陷害他,所以那场疯狂的赌博,萧铮竟然把萧家在舜天的那十多间铺子,全都赌输了。 赌场的人排着队上门要债,老爷子得知此事,气得晕厥,当场宣布从此不认萧铮这个儿子。 可是赌债却不是宣布断绝父子关系就能取消的,尤其是做大生意的,更得注重信用。老爷子怒极攻心,当夜吐了血,差一点老命呜呼,他叫人把萧铮找来。他要亲手打死这个逆子。然而萧铮却怎么都不见行踪。 他害得萧家几乎倾家荡产,自己却失踪了。 一个多月之后,十五岁的萧铮重新出现在舜天的赌场里。他身无分文,却想再赌一把,萧铮下的赌注。是自己的眼睛。赌场庄家就想看这种笑话,所以当即同意了。那一场豪赌。吸引了舜天所有的赌徒,据当年在场的观局者称,少年萧铮好像赌神附体,每一把,他都押最大最险的,事实证明,每一把他都赢了。 三天三夜的豪赌。结局是,萧铮没有输掉自己的眼睛,却把家资以原先的三倍价格,赢了回来。 那是萧铮最后一次进赌场。 谁也不知道那一个月萧铮去了哪里,按照他自己的说法,他去了庙里。他在那一个月的时间里,不见任何人,只是不断的冥想,最后终于参透了人生的奥秘。按照萧铮的说法,“就好像一下子站到了高处。完全明白该怎么做了”,所以他后来才有足够的自信赢回了家产,而且萧铮也是从那一刻起,变成了一个佛教徒。 这说法。很多人听了都暗笑,一个赌徒,对着泥塑佛像参了一个月的野狐禅,然后就彻悟了——这听起来真像个笑话。可是萧铮说这话时却从不笑,并且表情无比认真。 萧铮带着巨资回到家里,他赢回了损失,并且戒除了赌瘾,在家长们看来,虽然孩子闹了一大场,毕竟挽回了局面,而且说到底,怎么的也是自己的亲骨肉。老头子长叹一声,还是让儿子进了家门。可不知怎么搞的,萧铮对家族的产业就是没兴趣,他不喜欢成日和账本打交道。后来萧铮的父亲过世,他接下了遗产,把生意全部交给一个族侄打理,他自己却出人意料的跑去当了兵。 后来年长了,谈起往事,萧铮总是笑说,那一场豪赌把他对赌博的热情,全部耗尽了,意兴阑珊之下,他也没兴趣再回赌场重操旧业。 但是宗恪说他没说实话。 “我并不是说,萧铮如今还在偷偷往赌场去。不是那个意思。”宗恪对当年还是萦玉的厉婷婷说,“我是说,其实他只是把赌场换了个地方。战场和官场对他而言,已经是比普通赌场更刺激的‘大赌场’了,他如今,把赌注全都下在了我这儿。” 所谓的赌注,其实就是钱。萧家给予朝廷的经济支持是不可小觑的。如果没有这笔钱,南征伐齐的行动恐怕还得延后。 把钱投注在一个正在扩张的政权中,那是比任何普通投资都更大胆,也更能获利的。 宗恪还说,你看萧铮的眼睛就知道,那是一双赌徒的眼睛。 这男人永远都会有想要的,当他那双眼睛偶尔熠熠闪光、漂亮非凡的时候,也决不是因为爱意,而是因为有一大笔可图谋的利益或者一个梦寐以求的位置,并且萧铮会为了他想要的东西,不惜一切代价。 就萧铮当年竟拿眼睛做赌资的经历来看,厉婷婷很同意宗恪的话,而且后来发生的一件事,也证明了萧铮的骨子里,依然是个疯狂的赌徒。 在萦玉因为谋害太子宗玚而被宗恪软禁的那一年,萧铮跟随宗恒去墨州征讨鹄邪人。战事打打停停,持续了大半年之久,就在局面僵持不下之际,萧铮竟然不知用什么手段,说服了鹄邪人的一个高级将领名叫颜舒的,率部归降大延。 颜舒的身份是老鹄邪王的妹夫,他统领的是蓟凉颇为出色的摩勒部,摩勒是鹄邪语“白狼”的意思,这一族,能征善战一如凶残的沙漠白狼,所以一旦摩勒部归降,战局定会有极大的扭转。 谁也不知道萧铮究竟是怎么说服颜舒的,连宗恒都不清楚里面的内幕,但是宗恒得知消息之后,却不怎么感觉到意外。一来,颜舒作为摩勒部的首领,和鹄邪王的关系一向尴尬,之前就有过摩擦,二来,萧铮那个人,他真要想做一件事,就会不顾一切代价达成目的。果然,后来宗恒得知,萧铮悄悄联络颜舒,私下许诺了他种种好处,包括保留部族的独立,在大延的官场给他高官和封赏。最重要的,在颜舒的地盘内,延朝也不再像鹄邪旧制那样抽取重税——这一点。真是典型的“萧铮式”的胆大妄为,他甚至代替远在华胤的宗恪做了决定。 这么优厚的条件,是个人就会动心。更别提萧铮本身具有的个人魅力。 事情进展的迅速且良好,然而到了受降的当口。却出了问题:颜舒有意反悔。 激变是在受降那天发生的,萧铮带了十五个人去见颜舒,却遭到他帐下勇士的劫杀,很明显,颜舒反悔了。 见此情景,手下劝萧铮先退回来,不要硬拼。与赵王做了商议再决定。 萧铮却不肯,他说:“就这么回去,往后我哪里还有脸面留在赵王的麾下?!诸君如果愿意,就随我一道冲进去质问颜舒,若心生胆怯,尽管自行回营。” 结果是,没有一个人愿意转头回去。 萧铮就带着这十五个人,一路厮杀,一直杀到了颜舒的面前。当他一身是血冲进摩勒部领主金帐之内,颜舒正在招待鹄邪王派来的密使吃酒。主客二人,被从天而降的萧铮给吓了个半死。 萧铮见状勃然大怒,用刀指着颜舒的鼻子斥责他言而无信,是卑鄙无耻的小人。颜舒被他骂得颜面大失。他分辨说,摩勒部只是鹄邪九部之一,势单力薄,他担心归降之后会遭到鹄邪王的猛烈报复。 萧铮冷笑,他说既然如此,那就让颜舒看看,到底哪一方才是强者。 萧铮做了他生命中的又一次豪赌,他愿与颜舒帐下的十勇士来一场马上“夺劫”,他一人,对那十个人。如果输了,自己连同身后十五随从,一起把人头交给颜舒,让他带去给鹄邪王请赏。 “如果在下赢了,领主,请把他交给在下。”萧铮用刀指了指那名鹄邪王的密使。 密使脸色惨白,不由望向颜舒,颜舒沉吟片刻,同意了。 “夺劫”是鹄邪人和狄人都熟悉的一种骑术游戏,一方为守,一方为夺,要夺下目标手中的兵刃才算赢。当时萧铮已经负伤,在场的人都觉得他胜算不大,再看看颜舒帐下那十勇士,个个人高马大,黑壮的如铁塔般,手里的刀锋雪亮冰冷,怎么看,萧铮都输定了。 一刻钟后,所有的人都不由在心里扭转认知:尽管受了伤,但是颜舒手下的勇士在萧铮面前,依然好像笨拙无力的玩偶,他们的人头,接二连三跌落在萧铮的马蹄之下。 ……当最后一名勇士被萧铮砍落马下,他那匹“青玉狮子”已经变成了血狮子,马匹的双眼,连睫毛上都挂着丝丝血肉,马匹伤口的鲜血滴在黄沙上,如一朵朵小小的血花绽放。烈日之下,马儿好像被这场恶战给传染了,早已失去了往日的安详宁静,变得猛兽一般凶狠,连它恢恢的叫声,都如同兽类的咆哮。 萧铮也不是完好无损的,他被那十勇士砍了好几刀,鲜血从盔甲里涌出来,渐渐凝固在上面,变成黑红色。任凭谁都看得出来,萧铮赢的不是他的功夫,也不是他精湛的骑术,而是他的耐力,即便是在刀伤剧痛和烈日的煎烤下,他依然能以毅力保持最大的清醒,洞察敌人的每一点动向,并且及时给出致命的反击。 保持清醒,永远都不要被恐惧或暂时的欢喜所动摇,像坚守性命一样坚守着自己的目标,这才是制胜的绝招。 萧铮在这场漫长的生死“夺劫”里,坚持到了最后。 “夺劫”游戏结束,萧铮骑着马,握着刀,来到颜舒面前,他扬着脸,望着颜舒,一言不发。 颜舒望着他,然后,默默跪了下来。 他的帐下,摩勒部的所有人,全都跪了下来。 结局,不言而喻。 然而,颜舒不是输给了这场赌,他也不是因为胆怯才跪,而是全然臣服于萧铮的勇气。鹄邪人崇敬勇士,颜舒也是鹄邪人中赫赫有名的勇士,但他知道,自己比不过萧铮。 萧铮没有说话,也没有下马,他只是示意部下带走了那个鹄邪王的密使。 事实上,他失血过多,受伤太重,既无力开口说话,也无力下马。 受降仪式在两天后重新举行,萧铮在昏迷中,没能出场,是宗恒替代他接受了颜舒的投降。而那名鹄邪王的密使,被宗恒下令杀死,然后,将头颅送还给了鹄邪王。 那之后,颜舒就成了大延的鹄邪降臣,但他自己却总是说,他不是臣服大延,更不是臣服于宗恪,而是臣服于萧铮,如果是来自萧铮的命令,他可以不顾自己的性命。 颜舒也的确是这么做的,归降的十五年后,颜舒死在了南方的旧齐叛军的刀下,那一次他是先锋,统帅正是萧铮,那时候,萧铮早已经成了大延朝中,权倾天下的人物。 对于萧铮的过往,厉婷婷完全清楚,她却不知该怎么讲给施茜听。一个现代社会长大的富家女孩,又怎么可能理解单枪匹马冲杀进鹄邪人大营的感受? 而且,如果萧铮连自己的眼睛、自己的性命都可以拿来赌,那还有什么是他不能放弃的呢?难道这样一个人,真的是可以拿金钱,甚至拿爱情来拴住的么?…… 一想到这儿,厉婷婷就对施茜和萧铮的婚姻,感到忧心忡忡。(未完待续) 第两百一十九章 关于萧铮的事,厉婷婷能够拿出来说的并不多,于是,她只好把一些不打紧的轶闻说给施茜听。比如萧铮有外号叫哆啦a梦,他喜欢吃铜锣烧,要是一个礼拜吃不到铜锣烧他就没精打采,他还讨厌老鼠,要是让他看见老鼠的一点踪迹,那他就要在家里跳着脚、叫上一天,然后买来好多好多捕鼠夹子和灭鼠药以及粘鼠胶,把家里布置得像地雷阵。 就是因为放得太多,萧铮的捕鼠夹子把游迅的脚给夹伤了,害得游迅不得不一跛一跛的去打破伤风针。游麟气坏了,把捕鼠夹子一股脑全给了收破烂的,为此萧铮还和他吵了一场。 厉婷婷说的这些,把施茜逗得十分开心,她说下次一定要给萧铮买个红绳子铃铛,系在脖子上。 “他就是这么怪啦,也不怪人家和他吵。”施茜说,“而且又爱摆弄那些瓶瓶罐罐……” 厉婷婷知道萧铮的那些“瓶瓶罐罐”,虽然没兴趣和家里的账本打交道,但是,也许因为出生在香料世家,萧铮天生就有一个调香师的鼻子。 萧铮的那个房间,其实不是用来睡觉的,却摆满了他收集来的各种香料,而且萧铮的鼻子超级灵,一种味道他闻过一遍,往后无论过多久,他都记得,并且能说出它的名称。一开始厉婷婷只要从他面前走过一趟,萧铮就能立即报出她用了何种面霜、何种洗面奶、何种沐浴露、何种洗发水、何种香皂、何种洗衣粉…… 厉婷婷为此恼羞成怒,她觉得萧铮简直像是把她剥了皮示众,她怀疑再这么发展下去,萧铮要连她用什么牌子的护垫都能报出来。她说萧铮只用留一个鼻子就够了,这男人的世界和小狗无异,就是由各种味道组成的。 “他真的很喜欢那些。我怀疑他的脑子就像香料博物馆。”施茜笑起来,“什么味道他都能闻出来,他真该去做调香师。” 事实上。萧铮也的确在兼职做调香师,只不过不是在这个世界。在那边,除了在锦衣卫做三品的都指挥佥事以外。萧铮还专门在宫廷里为宗恪检查和购置香料,厉婷婷第一次认识萧铮的场合。也是在后宫,她后来才知道,多年来,为母亲甄妃送去顶级的素州木澜香靥,一直是萧铮家里一笔重要的生意。 素州的木澜郡,产一种名叫乌金菩提的高大木本植物,花是黑色带细红条纹的大朵重瓣。十分漂亮。这种植物,生长二十年才能结出香椽模样的果实,果实就用来制造香料,这香料能制成女性化妆用的扑粉。它远比铅粉更细腻,而且完全不伤害皮肤,敷在脸颊上,肤色会显得润泽香莹,美艳幼嫩,又因其气息馥郁迷人,故称为“香靥”。 乌金菩提在别处也生长。但一旦移栽,总会受水土影响,长得很矮不说,果实结得小而干瘪。香味出来寡淡,质量差了一大截,就不正宗。不正宗的“香靥”也有个名字,叫“孩儿靥”,那种的价格就便宜了,普通百姓也能购买。只有在素州木澜郡生长的乌金菩提,才能制作最正宗的木澜香靥,因其果实结实速度堪比乌龟,又无法大面积栽种,所以成品的价格一直居高不下。 景安帝为甄妃购得这些昂贵的香靥,动用了国库的资金,大量的白银变成了萦玉母亲身边的奢侈香料,而这些钱,进了萧家的账面,最后又被萧铮提供给了宗恪,做南攻的经济准备…… 有时候想到这些,厉婷婷也不由感到绝望,她觉得,旧齐的灭亡,真是活该。 施茜和厉婷婷在岩石上吹着风,晒着太阳,说着闲话,很快时间就消磨过去了,到了午后,俩人都感觉有些饿了,这才站起身打算回去。 等到厉婷婷起身,转回头一看,她不由大吃一惊! 原来在她们闲聊没注意的当口,潮水已经涨上来了,她们刚刚走过来的那几块岩石,此刻已经淹没在海水下面了。 “天哪!”厉婷婷惨叫起来,“咱们被困在这儿了!” 施茜也慌了神,她说刚才听见几个当地人冲着她喊什么,她没留意,以为不是在和她们说话。现在想来,人家是警告她们要涨潮了。 “还不算太深,可以淌过去,”施茜往前走了几步,回头对厉婷婷说,“看,还没到膝盖,快走吧!” 厉婷婷跟着她走了两步就慌了,她穿的是丝质的七分裤,裤脚很窄,提也提不起来。这么被海水一泡,裤子毁了不说,浅色的裤子一旦打湿,贴在腿上简直像没穿一样,难看死了。 施茜也发觉这一点,她想了想:“我背你过去!” 厉婷婷赶忙摆手:“那怎么行!” “别客气了。”施茜指了指水面,“你再客气一下,连我也过不去了!” 施茜没说错,潮水涨得很厉害,她们说话的功夫,水就漫过施茜膝盖了。 没办法,厉婷婷只好脱下鞋,伏在施茜背上,被她摇摇晃晃背着往前走。被水淹没的岩石很难走,石面打滑,好几次施茜都差点滑倒,厉婷婷担心得不行,想挣扎着下来,施茜却不肯。 施茜的个子和厉婷婷差不多,不算大,但是力气却不小,她一直把厉婷婷背到了浅水地带,才把她放下来。 几个当地人赶紧围过来,问她们怎么样,施茜笑嘻嘻说没事,说她们刚才光顾着说话去了,没留意他们的警告。 厉婷婷连连向施茜道谢,施茜叫她别客气,她伸手指了指前头:“看见没?再说一会儿话,咱俩也就泡水里了。” 厉婷婷抬头看看,她们刚才坐着的那块岩石,如今已经被海浪给淹没了。 “你这条裤子才买没两天吧?泡了的话,多可惜啊!”施茜说。 “多谢你的救裤子之恩,”厉婷婷笑道,“等会儿午餐我来请吧。” 施茜哈哈大笑。她笑起来的样子很豪爽,这让厉婷婷对她的好感更多了。 晚上四个人吃烧烤时,厉婷婷讲了白天这段惊险的趣闻。并且把当时的险情夸大了,她说如果不是施茜把她背过来,那她“浑身都得泡在海水里”了。 萧铮马上放下筷子。搂过施茜来,亲了她一下:“你真勇敢!” 她的面颊香喷喷的。用了萧铮一直很喜欢的某种香粉,那香味能够让人愉快,靠得这么近,他也能闻到她的乳沟散发出的一股暖香,他握着她的手时,手背靠着施茜的大腿,感觉也是暖融融的。 他们总是这么亲热。就算在旁人面前也如此,不会避讳。看见眼前这一幕,厉婷婷会暗自祈祷这俩人的婚姻能够长久一些。 烧烤吃到一半,施茜说,该有个变戏法的来助助兴。 “可是到哪儿去找个变戏法的呢?”萧铮问,“大小姐,吃烧烤还要看戏法,您不是一般的挑剔。” “现成就有嘛。”施茜笑道。 她低下头,从自己带着的手袋里,拿出一个白色的信封。交给萧铮。 “里面有一张纸,上面没有字,但是有几种味道。”她眨了眨眼睛,“萧铮。把它们闻出来。” 厉婷婷一听,大感兴趣! 萧铮接过信封,却苦笑起来:“这要求太难了吧?这种地方,到处都是烧烤的浓烟,我的鼻子已经失灵了。” “那就去户外,慢慢研究。”施茜笑眯眯地说,“确定好了,回来向我报告,我来给你打分。” 萧铮笑了笑,起身拿着那信封离去。 “确定了,就回来告诉我哦!” 施茜那种神色,简直像期待猎犬带回野兔的主人。厉婷婷在旁边笑问:“他真能闻出来?” 施茜点头:“从来没有一次败过,不过这次,还真有点难呢。” 厉婷婷转向姜啸之:“萧铮鼻子的能耐,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么?” 姜啸之点了点头:“应该可以的。” 那晚他喝淡啤酒,不怎么吃烧烤,不过神态显得很放松,也许白天和萧铮出去冲浪,玩得十分尽兴,夜间回来陪着两位女性,听她们叽叽呱呱,也不觉得烦。 十分钟后,萧铮回来了,他把信封放在施茜面前。 “闻出来了么?”施茜笑嘻嘻看他。 萧铮一脸胸有成竹,得意道:“很难,不过,我都闻出来了。” 施茜似乎很吃惊:“哦?那你说说,有什么味道?” “乳香,佛手。”萧铮掰着手指,一个一个说,“烟草香,和含羞草混在一起的肉桂,还有……嗯,羊毛的味道,南美,不,应该是高加索地区的羊绒,以及……薰衣草,产地为田纳西州。” 厉婷婷惊得目瞪口呆! 施茜兴奋得用手指敲桌子:“太棒了!居然全都猜中了!” “我倒是好奇呢,你是从哪儿弄来的这么多味道的?”萧铮笑道,“某些可不常见。” “就是想要考你,怎么能轻松让你过关呢?”施茜很得意,“是我拜托了朋友,给我弄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她又转过身来,给了萧铮一个大大的拥抱:“亲爱的!你好棒!一百分!” 萧铮笑了笑,却道:“其实,那张纸上,还有一种味道。” 施茜一怔:“没有了啊,只有七种。” “一共八种。”萧铮微微一笑,“还有血的味道,人的血。” 一桌的人,都愣了。 “血是很可怕的东西,没有任何味道能比它更强烈,混再多的香味都无用,它永远是主调。无论怎么冲洗,怎么掩盖,都掩盖不了。”萧铮说完,静静望着施茜,他的话里好像藏有某种深意。 施茜恍然大悟,她伸出手去:“我早上装信封时,把手指划破了。” 萧铮笑起来:“果然,我没猜错吧?” 气氛从刚才的短暂停滞,重新恢复到活泼愉快,萧铮拉过施茜的手来,仔细看了看那道伤痕,然后低头亲吻了一下。 “早就不疼了。”施茜有点不好意思。 “不疼也要亲一下。”萧铮亲昵地说。 施茜笑起来,坐在她对面的厉婷婷隐约捕捉到,她那黑色的大眼睛里,有一点点闪烁的晶莹的东西。(未完待续) 第两百二十章 回到房间,厉婷婷依然在想着刚才晚餐的那一幕。[] 她很惆怅,于是对姜啸之说,要是萧铮真的和施茜定下来那多好,他们一定会有个美满幸福的婚姻。 姜啸之坐在灯下看报纸,听厉婷婷这么一说,他抬起头来。 “皇后,您还是不要和施茜走得太近。” 厉婷婷一怔:“怎么了?” 姜啸之沉默片刻,放下报纸。 “她很危险。” 厉婷婷傻了! “她哪里危险了?”厉婷婷奇怪道,“我怎么没看出来?” “这个女人背后的一些事,皇后您是不知道的。”姜啸之顿了顿,“总之,还是别和她太亲密为好。” 厉婷婷被他这话说得格外不悦。她点头冷笑道:“我知道,你们总是能了解我不了解的那些事,可你们从来不肯告诉我。” 姜啸之沉默不语。 看他这反应,厉婷婷心头火更大,她扔下手里的梳子,站起身来:“侯爷您是总揽大局的人,您手里按着核弹头呢!我算什么!不过是你们的一枚棋子!” 她说完这话,看也不看他一眼,转头去了浴室。 那晚因为生了气,厉婷婷没再和姜啸之说话。第二天她独自去游泳,因为既不好去打搅萧铮他们,又不想和姜啸之继续争吵。 厉婷婷生闷气,施茜很快就发觉了,她在下午打电话给厉婷婷,叫她一同回来吃饭。 厉婷婷闷闷道:“你们先吃吧,甭等着我了,我在小吃摊上吃饱了。” “你这是怎么了?”施茜诧异问,“和姜先生吵架了么?” 厉婷婷答不上来。 她固然不高兴姜啸之他们有事瞒着自己。但因为姜啸之那么说,厉婷婷心中也起了浓浓的疑惑,难道施茜真的有什么问题?姜啸之那人。不会随便说话。既然她有危险,那为什么他还同意参加这次度假呢? “行了,别不高兴了。”施茜笑道。“晚上咱们去喝酒,就咱俩。不叫他们那些臭男人跟着。” 厉婷婷笑起来:“好吧。” “七点半吧。”施茜说,“你能赶回来么?就在酒店楼下的悠南酒吧。” 厉婷婷看看手表,六点一刻。 “没问题,我把手头的章鱼丸子吃完就回来。” 施茜一听,啊啊叫起来:“记得也给我带两串!我最爱吃章鱼丸了!” 厉婷婷苦笑:“好吧。” 吃完了章鱼丸,又要了两串外带,厉婷婷拎着袋子从海边情侣道慢慢往回走。这条情侣道是这个城市最美的一条路。干净漂亮的褐色木板桥挨着海边搭建起来,一直铺到视线不能及的最远处,小巧玲珑的路灯在夜色下一盏一盏亮起来,像夜幕里睁开的含情脉脉的眼睛,情侣道名副其实,随处可见情侣依偎漫步。[.超多好看小说]此情此景让厉婷婷愈发郁闷,她叹了口气,低头看看自己手里的章鱼丸,心想,原来自己已经凄惨到只有章鱼丸做伴了。 就算此刻能够来一个人陪着自己。那个人又能是谁呢?厉婷婷胡思乱想着,会是宗恪么?算了吧,要是他在身边,她准保忍耐不了三分钟。就要把章鱼丸扔在他脸上!然后结局一定是,一个怒气冲冲回了酒店,另一个跑去喝酒到半夜,等到酒吧关门了,这才不情不愿的回来。 要是秦子涧呢?…… 没有可能。厉婷婷甚至想不出自己能和他说什么,她现在回想起来,才苦涩的发觉,自己和秦子涧虽然有过婚约,但却连普通的恋爱都没有机会认真谈一次,她甚至,都不能清楚地了解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当然事到如今,秦子涧的人生出现了天地巨变,她就更加不能了解了。 那么,要是姜啸之呢? 被自己脑子里这个念头给吓了一跳!厉婷婷猛然抬起头来,就好像不自觉的做了什么亏心事,以至于连路人都会察觉到,要一同来谴责她。 发觉周围人没有异样,厉婷婷不由松了口气,她苦笑起来。 如果此刻陪着她的是姜啸之,那么一定会和前一晚在阳台上没区别,不停的拌嘴、拌嘴,为了各种不着边际的话题发生小小争执,谁也不肯让着谁,但是,却又很愉快。 想到这一点,厉婷婷不自觉的嘴角向上翘,哼,那个把康定斯基的画看成煤球的家伙! 带着莫名其妙的微笑,厉婷婷回到酒店,她进了那家名为悠南的酒吧里,很快就看见了施茜,她冲着厉婷婷招手。 厉婷婷走过去,把章鱼丸子递给她:“不太热了啊!” “没关系!这东西热了冷了的都好吃。”施茜说着,拿出一串来,一口咬下一个,“嗯!味道好棒!” 厉婷婷无奈:“爹亲娘亲,不如章鱼丸子亲。” 施茜马上睁大眼睛:“哪里!我更喜欢烤鳗!” “……” 厉婷婷看看四周:“萧铮呢?” “打发他回房间去了。”施茜咬着章鱼丸,一面含混不清地说,“刚才我们三个一起吃饭,我问你去哪儿了,姜先生说你自己有安排,我问他,你们是不是吵架了,他不告诉我。” “我才不会和他吵呢。”厉婷婷悻悻道,“生气还生不够。” 施茜抹抹嘴角,凑近看看她:“你们俩,其实还没定下来,对吧?” 厉婷婷尴尬一笑:“你能耐大,这又看出来了?” “当然。[.超多好看小说]坐一块儿,手都不牵着,走路,一个前头一个后头,不像男友倒像是保镖。” 厉婷婷心里一咯噔,事实太明显,也难怪施茜看出来。 她勉强笑道:“不是所有人都得像你和萧铮似的,时时刻刻黏在一起。” “你们两个就像抹了滑石粉好不好?”施茜反驳,“根本从来就没有黏在一起过。” 厉婷婷撑着额头,叹了口气:“他那人。是那个样子的。” 施茜眨巴眨巴眼睛,故作神秘低声道:“怎么?搞不定了?” 厉婷婷笑起来,她拍了一下施茜:“行了。去弄点酒喝。” “好嘞!” 施茜跳下椅子,蹦蹦哒哒跑去吧台,过了一会儿。她端着两杯五颜六色的酒回来。 厉婷婷端起那杯浅绿色的,喝了一口。味道酸甜。带些薄荷清香。 “其实也不怪你啦,换了我,恐怕也得生气,”施茜喝了一口气,叹道,“姜先生那个人,多闷啊。虽然说有人喜欢闷骚类型。可是他连闷骚都算不上,恐怕只是闷而已。” 一听这话,厉婷婷马上反驳道:“他才不闷。他也有话多的时候,只不过不是在所有人面前都话多。” 施茜笑起来:“只在你面前话多么?” 厉婷婷忍笑道:“我掐不过他。” “真难想象。”施茜遥想了一会儿,忽然问,“婷婷,你到底喜欢他什么啊?” 厉婷婷嘴里一口酒差点喷出来! 她真想说我哪里喜欢他了?!可是话到嘴边,又不能说出来。 “……他不是很man么?”她慢慢想着办公室里同事们的夸赞,一面说,“能给人安全感。对吧?而且有自己的主张,从不轻易妥协,能力也很出色。” 施茜看看她,摇摇头:“你这是在夸自己的男友么?我看不像。这明明是上司给下属写鉴定报告。” 厉婷婷被她说得无语,良久,她才垂下头道:“其实那些都是表面的东西。我只是觉得……他很可怜。” “可怜?”施茜吃了一惊,“你觉得姜先生很可怜?!他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事。是我的错觉而已。”厉婷婷勉强笑了笑,“总觉得他外表看起来很强大,其实里面很可怜。大家都觉得,哦,你这么强大,这么坚韧,那好啊,往后什么事都可以依靠你了。他那个人也是这样的,人家一求他,他就都应下来。就算撑不下去了,他也不会说‘我不行了,我要依靠你’这种话。” 施茜点点头:“明白了,自己硬着头皮扛到死的那种人。” “就是这样。”厉婷婷看看自己掌心,“所以,我要是说我可怜他,他听了这话一定得发火的。” 她笑了笑,抬起头来:“也说不定,我其实是觉得自己可怜,却投射到他身上。” 施茜摇摇头:“你们这恋爱谈得也太辛苦了点。” 厉婷婷强笑道:“没办法啊!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一样,有一个哆啦a梦么?” 施茜一听这话,却来了精神,她从包里翻出一张纸来,又拿出彩笔,三两笔画了个哆啦a梦,机器猫的外形,却有一张萧铮特征的脸孔。然后她把画给厉婷婷看:“像不像?” 厉婷婷笑喷,连连点头:“非常像!” 施茜也乐翻了,她干脆在下面用娃娃字体写上:“送给萧铮,我心里永远的no.1!” 她把画叠起来,放进包里,得意道:“等会儿要回去找他讨赏。” 厉婷婷叹道:“你们俩还真是要好呢,果然是要结婚的人。” 施茜拿起皮包的手一滞,但旋即,她又笑嘻嘻地说:“没办法啊,我喜欢他嘛。” 厉婷婷故意道:“那现在轮到我来问了;你到底喜欢萧铮什么?可不要回答那些俗气的话,他那些好处我们全都知道。” 施茜闭目想了半天,她睁开眼睛:“因为他是我心里的no.1。” “且!” “真的。”施茜说,“他是我见过的最有力的一个人。” 厉婷婷悻悻道:“不见得,姜啸之的力气恐怕比萧铮更大。” “我不是说手上的力气啦。”施茜没有笑,她把脖子伸长,像小猫儿一样,喝了一口红色的加了番茄汁的酒,然后慢慢道,“婷婷,你见过萧铮犹豫么?” 厉婷婷一怔,她摇头:“真没见过。” “我也没有。”施茜说。“他是一个任何人都拦不住的赌徒。” 厉婷婷的心,砰的一跳! “我看得出来,看他那双眼睛就能知道。”施茜垂下眼帘。“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够阻挡他,他不会犹豫,也不会有片刻的动摇。他的脚下甚至没有大地,你懂么?每一块都是踏板。这家伙那股向前冲的力量。永远都不会有枯竭的时候,真是……惊人!” 施茜说到这儿,嗓音却有点发抖。 厉婷婷奇怪地看着她,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施茜回过神来,低头笑了笑:“所以我常常好奇,有没有人能够拦下他?哪怕是暂时的。” “那个人就是你咯!”厉婷婷马上说,“你看。现在他不是为你停下来了么?” 施茜却没有回答。 过了一会儿,她从脖子上,把那条金项链取下来。 “婷婷,这东西,帮我收着。”她将项链塞给厉婷婷,“等回去了,找机会帮我给萧铮。” 厉婷婷错愕:“你干嘛?你自己给他不就好了?” “嗯,其实呢,是因为……”施茜羞涩一笑,“不太好意思。” 厉婷婷松了口气:“什么啊还不好意思。非得让我转交。” 她接过那条金链,下面的鸡心坠很大,放在手里却不是太重。 “干嘛要把女人的项链给他?”厉婷婷好奇问。 “嗯……有些缘故。”施茜摸了摸那条项链,“这里面。有他掉了的那颗螺丝。” “螺丝?” “不记得了么?哆啦a梦掉了一颗螺丝钉。”施茜笑道,“不过,详情往后再和你说吧。” 既然人家不肯说,厉婷婷也不好再问。 “这是很重要的东西,千万别弄丢了。”施茜认真看着她,“婷婷,你一定要亲手交给他。” “你们小两口又在闹什么别扭。”厉婷婷郁闷道,“小心你们结婚我不送红包哦!” 施茜的脸颊白了一下,却又恢复红晕,她笑道:“没关系,到时候你尽管来大吃大喝好了。” 她亲手将金链给厉婷婷戴在脖子上,最后,又低声叮嘱了一遍:“记得亲手给他,把螺丝钉还给哆啦a梦。” 厉婷婷点了点头。 晚上十一点,施茜回到房间,萧铮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好像睡着了。 她关掉大灯,脱了鞋,悄悄爬上床来,依偎在萧铮身边。 “萧铮?”她小声喊他,像是怕冷似的,往他怀里缩了缩。 萧铮伸出手去,揽住她的腰,他的声音带着迷迷糊糊的鼻音:“……回来了么?” 施茜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她发出了一下好像啜泣般的低声。 萧铮睁开眼睛,男人那双冷冷的眸子里,意外地,没有丝毫惺忪睡意。 他看见施茜脸上淌着泪,他能感觉到自己脖颈下面,一片金属的冰冷。 那是一柄刀。 姜啸之在十一点左右,模模糊糊入睡,他这两天白天太疲惫,虽然,并不是因为去冲浪。 他并没有去冲浪,因为他有更重要的事情得去做。 在睡眠还不算深的阶段,他朦朦胧胧感觉到,身边多了一个身体。 那身体很暖,很香,而且十分柔软。 是女人赤裸的躯体,皮肤滚烫,她搂着他,缠绵的亲吻。 是结绿?姜啸之的思维还在混沌中,他翻过身来,抱住那女人,习惯性的吻她的脖颈和胸脯。女人在他怀里发出细细碎碎的呻吟,她的嘴唇贴在他耳畔,低声道:“啸之,啸之……” 一个雷闪打在姜啸之的头上! 这不是结绿!他忽然清醒过来,结绿不会这样喊他! 姜啸之忽地坐起身,他一把按开床头灯! 在他床上,赤身裸体的,是厉婷婷。(未完待续) 第两百二十一章 就算有人当场给了姜啸之一刀,都没可能让他更加吃惊! 厉婷婷眼神迷蒙,脸颊绯红,她扭动着身体,想起身去搂抱他。姜啸之惊出一身冷汗,他迅速抓过被单,一下盖在厉婷婷身上! 姜啸之快疯了,她这到底是怎么了? “皇后!” 厉婷婷却像是浑然不觉,两条臂膀像蛇一样缠在姜啸之的脖子上,还想要去吻他。 姜啸之一把将她推倒在床上,他现在觉察到有蹊跷了,厉婷婷多半服用了催情的药物。想及此,姜啸之不禁怒往上涌。好在之前够警醒,为以防万一,他没有换睡衣,身上还穿着正式的衣服。 “啸之?” 厉婷婷还在叫他,声音含混缠绵,她挣扎着要往他怀里钻,手按着他的腰不住往下滑。姜啸之被她叫得头皮发麻,他用力按住厉婷婷的肩膀:“皇后!您清醒一下!” 情急之下,姜啸之顺手抄起旁边的一杯水,往厉婷婷脸上一泼。她被冷水呛了一下,动作一停。 然而一小杯水,一点效果也没有,厉婷婷好似很难受,拼命想挣脱他,就好像体内有一团火在燎烤着,她自己无法停止下来。姜啸之忍了片刻,低声道:“得罪了。” 他下手点了厉婷婷的穴位,穴道被封住,厉婷婷顿时不再挣扎,两臂无力地垂落在床上。 姜啸之起身,给她盖上被子。 他在房间里,转了两圈,然后,站住。 稳住神,姜啸之对自己说。一定要找到那东西! 他转头看看床上的厉婷婷,她还在喘息,脸颊潮红。但是一双眼睛已经不像刚才那样媚眼如丝,里面出现了明显的混乱。 大概她已经觉察到自己的不对劲了吧?姜啸之想。 不过现在,他没时间去考虑厉婷婷了。 姜啸之走到床头柜前。拿起电话,拨通了客房部的电话。 甜甜的女声在那边响起:“您好。客房部,请问有什么需求?” “让你们经理过来一下。”姜啸之说,“房间号是2703。” 那边似乎怔住:“……您找我们经理?” “是的。”姜啸之甚至笑了一下,“姓楚的那个经理,男的,我知道今天他上班了,叫他过来。” “……” “你告诉他。施小姐的东西已经到了我们手里,宾馆外面也埋伏了狙击手。过来和我们谈谈,或许还有改变的余地。如果他敢妄动,我们会不惜一切代价。” “可是先生……” “你原样告诉他就行了。” 放下电话,姜啸之冷笑起来,他从床边摸出一柄刀,走到门口。 不多时,门外响起敲门声:“客房部,请问有什么需求?” 姜啸之用猫眼看了看,他突然拉开门。一把将门外的男人抓进来,然后用脚踹上门! “……先生?!”那男人一脸惊恐,“你这是干什么?!” 姜啸之把刀横在对方脖子上,他冷笑:“你说我想干什么?把东西拿出来!” “先生饶命!这房间里没什么东西!” “再不说实话。我可真的动手了。”姜啸之冷冷道,“你难道不爱惜你这条命?别装了,你的底细,我早就查得清清楚楚……” 他的话还没说完,却见阳台上黑影一闪,几个人窜了进来! “哦,帮手来了啊?”姜啸之点头,“好,今天就看看,你们谁能活着出去!” 这时,那个本来瘦弱的经理,忽然用力撞向姜啸之,他试图逃脱,然而姜啸之的刀微微用力,刺入了他的喉咙! 激战是在瞬间发生的,进来的那四个,黑衣黑面,全都拿着兵刃!好在姜啸之早有准备,一刀过去,砍翻了一个! 剩下的三个不敢怠慢,齐齐围攻他一个。 房间很窄,三个人的刀法都不算差,姜啸之以一敌三,并不轻松,他先从最弱的那个下手,对方抵挡不住,二十回合之后就被他一刀折断脖颈。 剩下的两个,在接下来的一刻钟内,都被姜啸之所伤,伤势较重的那个又缠斗了十多回合,后背受了一刀,倒在了厉婷婷的身上,鲜血顿时染红了她盖着的白色被褥! 厉婷婷此刻,似乎清醒过来了,她的眼神不再那么朦胧,却转为惊恐!尸体就倒在她身边,但是两三分钟后,几具尸体全都不翼而飞。她躺在床上,穴道被封,不能动也不能说话,只能眼睁睁看着姜啸之和他们厮杀。 在这场厮杀中,姜啸之也没有完全占便宜,他受了伤,虽然都不是致命的地方,但刀伤很深,血洒的到处都是。 最后那个黑衣人,终于被姜啸之逼入了墙角,又斗了十个回合,刺客的背部已经贴在了墙上,姜啸之看准他的动作,用力一刀。 “当啷”,黑衣人手中的刀断了。 那人见势不妙,正想举起断刀自刎,姜啸之却迅疾如电,抢先一步上前,抬手封了他的穴! 黑衣人的手臂垂下来,断掉的刀刃摔在厚厚地毯上,一点声息都没有。他的脸上,满满的惊恐与愤怒。 姜啸之松了口气:“老兄,你还不能死,我有问题要问。” 为了防止他用内力冲开穴道,姜啸之从床底拿出绳索,把那人捆了个结结实实。又为了防止他咬舌,把一块抹布塞进他的嘴里。 “你先消停一会儿。” 姜啸之淡淡道,没再看他,却转过身来,望着厉婷婷。 “皇后,您清醒了么?” 厉婷婷望着他,脸色已经是死灰一片,眼神里充满绝望错乱,她的嘴唇在发抖。 至少她现在不会再往我身上扑了,姜啸之想。 他叹了口气,伸手过去。点开厉婷婷的穴道。 厉婷婷裹着床单,慢慢坐起身来,她无力地垂着头。发丝凌乱的披散着,遮蔽了她的脸。 姜啸之轻轻咳了一声:“皇后,这事儿还没完呢。” 厉婷婷莫名其妙抬起头来。哑声道:“……什么?” 姜啸之看看那被捆起来的黑衣人,冷冷一笑:“您看着就好了。” 他走过去。盯着那人,然后把塞进他嘴里的抹布拽出来,解开他的穴道。 “说吧,在哪儿。”姜啸之问。 黑衣人不吭声。 “想活命,就说出来。”姜啸之盯着他,“摄像头在哪里?” 厉婷婷身上,猛然一抖! 黑衣人嘿嘿冷笑起来:“把老子杀了。老子也不会说的!” 姜啸之看着他,慢慢点头:“好。” 他转过身,走到柜子前,拉开抽屉,拿出一把长长的匕首来。 男人仔仔细细看着那把匕首,然后用抹布擦拭了一下刀刃,他拎着匕首,走回到黑衣人跟前。 望着那黑衣刺客,姜啸之轻言细语问:“真的不肯说?” 黑衣人被他突然放轻的语调,吓得打了个寒战! 但他依然咬牙道:“要杀要剐快点动手!” 姜啸之却笑起来:“哪有那么容易。” 他的牙齿很白。那种笑容,厉婷婷之前从未在姜啸之的脸上看见过,姜啸之的笑容狞厉,让人联想到雪地里饿了好几天的狼。当它见到猎物时,就会那样子露出牙齿。 这笑容,毫无温度,仿佛某种恶魔再生,叫人不寒而栗! 然后,他凝视了那黑衣人片刻,突然手起刀落,一刀剜出了那人的眼睛! 那是厉婷婷头一次看见姜啸之用刀! 她恐惧得头发全都竖起来了,却没法挪开眼睛!姜啸之的刀法很沉,十分精湛娴熟,只是手腕微微一动,那家伙的眼珠就掉在了地上,滚来滚去的,活象一颗玻璃珠子 黑衣人惨烈的嚎叫起来! 姜啸之却若无其事,弯腰拾起那颗眼珠,把它放在白瓷茶碟上。 他端着茶碟,把那枚眼珠放在黑衣人的面前,与他的鼻梁平齐。 “你的眼珠正在看着你。”他轻声说,声音却像某种催眠,“现在,要不要我把另一颗也拿下来?” “在……在……在顶上!”那人的脸上有着可怕的窟窿,血洞里不断流淌出鲜血,他结结巴巴,舌头都快被咬着了。 “什么顶上?!” “头顶!你们的头顶!”他的声音变了调,尖锐而凄厉。 姜啸之抬头去看,最终,目光落在了天花板的烟雾报警器上。 他扔下手里的匕首,用力推开床,抓了把椅子站上去。当姜啸之的手指碰到烟雾报警器时,他就能感觉到,那东西松了,是有人动过手脚的。 他弄开烟雾报警器旁边的天花板,松动的伪装掉下来,很快,姜啸之就从那窟窿里,抠出一台小小的手机。 手机带有摄像功能,姜啸之稍微掰弄了一下,里面开始播放刚才的画面:他睡在床上,厉婷婷赤身裸体走过来,钻进被窝,抱住他…… 姜啸之把手机递给厉婷婷,她才看了一眼,就尖叫着扔下了手机! 姜啸之拾起手机来,他握在手上,片刻间,就听见噼噼啪啪的声响,手机被他生生捏成了一团金属破片。 “只有这么?”他问那黑衣人。 黑衣人哆哆嗦嗦点头:“只……只有这……” “打算送去给谁看?!” 黑衣人喘了口气,忽然挺胸昂头:“给……给天下反狄的志士!让他们看看湘王的妹妹……和狄虏苟且……” 他的话还没说完,厉婷婷突然跳起来! 她抄起匕首,疯了一样刺进黑衣人的胸口! 黑衣人发出急促而刺耳的尖叫,然后,她又是一刀,接下来又是一刀…… 黑衣人不知何时无声了,厉婷婷也终于停止了行凶,她披着被单,手里握着刀,死者喷涌出的鲜血,溅在她赤裸的胸膛和小腹上。女人的样子看起来,有一种诡异的残忍和色情。 良久,厉婷婷扔掉了手里的凶器。 她颓然后退。然后,一下子坐倒在地上。 两三分钟后,黑衣人逐渐消失。连同他的鲜血和刀刃,一同不见了踪迹。 房间重新恢复原样。 厉婷婷痴痴望着空白的墙壁。好像浑身虚脱了一样,一点力气也没有。她想哭,她觉得浑身一阵冷一阵热,却怎么都哭不出来。 姜啸之走过来,蹲下身,望着她:“皇后?” 厉婷婷像是看不见他,她的眼神空洞。表情麻木,一如木偶。 “皇后,你没有做错。”姜啸之一字一顿对她说,“你应该杀他,他们全都该死,罪无可赦。你是在为你自己复仇。” 厉婷婷抖得像片落叶,她慢慢抱住他,终于在他怀中哭出声来。 将厉婷婷安顿下来,姜啸之转身出来房间,他走到隔壁萧铮的房间。轻轻敲了一下门。 没有回应。 门没有锁,姜啸之犹豫片刻,打开门,进了房间。 里面很干净。施茜不在,只有萧铮一个人坐在地上,他盘着腿,双手合十。男人垂着头,嘴里低声念着什么。 姜啸之站在他身后,他听了两句,立即懂了。 萧铮在念《往生咒》,他在为亡魂超度。 姜啸之静静伫立,不出声,也不去打断萧铮。一直到《往生咒》念完,萧铮又默默合十了一会儿,这才睁开眼睛。 “我割断了她的喉咙,血溅了我一身。”他哑声说,“她想杀我,刀就放在枕边。可她没能成功。” 姜啸之想了想:“你之前说过,她的功力不在你之下。” 萧铮垂下眼帘:“……她没有把握好机会。” 姜啸之沉默片刻,才道:“东西呢?” 萧铮摇了摇头:“没有找到。在她尸首消失前,我全身都摸遍了,什么也没有。” 姜啸之无语良久,他轻轻叹了口气:“那么这次,就算无功而返了。” 萧铮站起身来,他默默望着那张床,慢慢点了点头。 回去的飞机上,厉婷婷始终沉默不语,她甚至不愿意再面对姜啸之,而表示希望独自坐另一班飞机回去。尽管后者向她再三解释,她那时候只是被施茜下了药,并非本意所为。 “而且,皇后这次出事,责任在臣几个身上。”姜啸之说,“连续两晚都没出问题,是臣一时大意了,臣原先以为,他们是旧齐的人,就算目标是臣等,无论如何也不会对皇后下手的,却没想到他们用了这种卑劣手段。” 厉婷婷坐在床上,她埋着头,半晌,才嘶哑着嗓子说:“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姜啸之想了想,审慎道:“皇后,即便在所谓复齐义军里面,也不是人人都拥护湘王爷的。楚州并不是一片同仇敌忾的乐土,旧齐的那些人之间,同样也有权谋和争斗。” 厉婷婷明白他的意思,给她下药、污蔑她清白的幕后黑手,不可能是元晟或者秦子涧,一定是元晟在旧齐那群人里的政敌,他们不甘心让元晟一人独揽义军大权,所以想采取这种肮脏手段,毁掉这个义军领袖的名誉。 “一群丧家之犬!连自己的家都保不住的废物!竟然还在为这点儿权力你争我夺!天知道这权力还能存在多久!他们死有余辜!” 姜啸之默然了片刻,才道:“皇后,有人的地方就有权力争斗,连野狗,都会为一点儿碎骨头互相撕咬。更何况湘王如今统领了十万义军,又有楚、皖两个州县的势力范围……有人会眼红,这不奇怪。” “……你们早就知道施茜是旧齐的人了,对吧?”厉婷婷忽然哑声道。 姜啸之点了点头:“可是我们不清楚她的背后指使又是谁。但她不太对劲,这一点臣与萧铮早就觉察到了。” “那你为什么还要答应来演这场戏?!”厉婷婷的眼圈都红了,“又何苦把我拖来?!” 姜啸之的脸上浮现出歉意:“是施茜的要求,臣与萧铮不能不答应,因为……她手里有把柄。” “什么把柄?” “萧铮在找的一样东西。”姜啸之顿了顿,“其实这两天,我们一直在找那样东西。” 厉婷婷已经不想问是什么东西了,她被愤怒和羞辱煎熬着,已经对姜啸之他们的行为丧失了全部兴趣。 “说来说去,我还是你们的一颗棋子。”她哽咽道,“到什么时候都夹在齐延中间,总是摆脱不了这种事!” 姜啸之沉吟良久,才道:“皇后,昨晚的事,臣不会告诉任何人。皇后不用心怀有愧,更不用一直把它放在心上。您是受害者,皇后与臣之间清清白白,没有任何人敢污蔑您。” 厉婷婷一低头,却落下两串清澈的泪水。(未完待续) 第两百二十二章 回到家之后,厉婷婷的情绪低落了很久,她不想说话,也不想见任何人,虽然照常上班,也照常做饭,但每天都是早早出门,晚餐之后,就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出来。[.超多好看小说] 锦衣卫们都知道发生了什么,虽然他们并不知道那天晚上的细节,只知道发生了刺杀案件,皇后差点受伤。 真正受伤的是姜啸之,左臂包扎了纱布,好久都不得劲。 萧铮没有同他们一起回来,姜啸之和厉婷婷说,他去追查另一条线索了。 “那,施茜她人呢?”厉婷婷终于忍不住问。 姜啸之垂下眼帘:“死了。她想杀萧铮,不过……没得手。” 厉婷婷忽然觉得没来由的一阵痛楚,虽然施茜害过她,让她差点陷入不白之冤,但是想到人已经死了,而且她也不是幕后最大的指使,按照姜啸之的话来说,施茜是一颗过了河的卒子,这么一来,厉婷婷对她的怨恨也就不那么强烈了,再一想到,施茜竟然死在萧铮手里,这让厉婷婷觉得很痛苦,更糟糕的是,她都不知道这一场惨剧过后,自己究竟该去恨谁。 半个月之后,萧铮回来了,看那样子,他一无所获。 很罕见的,这位平日里永远朝气蓬勃的都指挥佥事,也陷入到漫长的沉默和低潮中,他变得很少出门,开始长久的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萧铮的房间甚至都没有床,那儿像个化学实验室,到处都是装香料的瓶瓶罐罐。谁也不知道他在房间里干嘛,但是锦衣卫们都明白,萧佥事最近心情很不好。 从未有过的低气压,笼罩了这栋房子。偶尔游迅开个玩笑。说哆啦a梦是不是因为打喷嚏,掉了一颗螺丝钉。游麟就赶紧呵斥住弟弟,叫他不要在这种时候开这种无聊玩笑。 兄弟俩是在厨房帮忙时说的这番话。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话落在了厉婷婷耳朵里,她忽然心里一动。 厉婷婷伸手摸了摸。施茜给她的那串金项链,还在她的脖子上。不知为何,厉婷婷一直没有取下来。 施茜在生前,曾经拜托她把金项链交给萧铮,但出于某种缘故,厉婷婷没有帮她办这件事。她并不是因为痛恨施茜,所以才不履行承诺。 她是不知道该如何与萧铮谈起施茜,她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语气,什么表情,在那个男人面前说出这个名字。 夜晚,厉婷婷坐在灯下,久久抚摸着那条金链。冰冷的鸡心坠垂在她的手里,沉甸甸的,像一颗死去的心。 这毕竟是人家的东西,厉婷婷叹了口气,就算自己再怎么不愿意面对,她也得找机会把它交给萧铮。 等了两个礼拜。某个晚上,厉婷婷终于找到了机会:萧铮从外面回来,独自在厨房里煮茶。 厉婷婷下楼来,她走到厨房那张长桌前。坐下来。 “萧铮,咱们可以谈谈么?”她轻声问。 萧铮有点意外,他点点头,转身把冲好了的茶杯放在桌上,在厉婷婷对面坐了下来。 “皇后有什么事?” 厉婷婷犹豫片刻,她从脖颈上,取下金链。 “有一样东西,是人家拜托我交给你的。”她低声说着,将金链放在萧铮的面前。 目光落在那条金链上,萧铮的瞳孔一缩! 他认出了这金链! “……施茜她,就是,出事的那天傍晚,拜托我把这东西给你。”厉婷婷挣扎着,说出了那个名字,“很抱歉,我拖拖拉拉这么久,都没拿出来。” 萧铮垂下眼帘,过了一会儿,他竟把金链推了回来。 “我不想要。” 厉婷婷吃了一惊! “我不想再看见她的东西。”萧铮静静道,“我也不想再想起这个人。” 他的语气那么平淡,泪水却迅速浮上了厉婷婷的眼睛! “你别这样。”她轻声哀求道,“人已经死了,不管她有多对不起你……” 萧铮抬起眼睛,平静地望着厉婷婷:“皇后,我和她之间,不存在什么对不起。” “……” “她早就知道这结果,我也知道。”萧铮继续说,“彼此都心知肚明,没什么可怨恨的。结束了就是结束了,我不想再被从前的事情拖着、不断去想起。对我而言那没有任何意义。” 他拿起金链,将它轻轻放在厉婷婷面前。 “这金链,您拿去吧。如果您也不想看见,那就变卖掉,任何价格都可以,送人也可以,甚至扔掉――臣没有异议。” 厉婷婷的胸口被什么卡得难受,她不由想起了施茜的话:萧铮是个任何人、任何事情都无法阻拦的赌徒,他只会不断朝着他的目标去,谁都不能拦住他,让他停下来…… “可是,她和我说,这东西对你而言很重要。”厉婷婷忍住眼泪,她抚摸着那条金链,“施茜说,这里面藏着哆啦a梦掉了的那颗螺丝钉。” 萧铮的脸色陡然一变! “她说什么?” 厉婷婷一怔,抬头看着他:“她说,这东西很重要啊,她还说这里面藏着……螺丝钉……” 萧铮一把抓过那金链,仔仔细细打量着它,他的手抓着那硕大的鸡心坠子,又掂量了一下,脸上的神色愈发显得不同寻常。 厉婷婷被他这怪异举动给弄懵了,她正想发问,却见萧铮转身出了厨房,片刻之后,他拿着一个台灯回来,把台灯放在桌上。 台灯打开,桌上被照得更加明亮,厉婷婷这才看见,萧铮的另一只手里,捏着一根针! 厉婷婷大气也不敢出!她盯着萧铮的手,看着他,小心翼翼将那根针钻进金项链的鸡心坠子! “果然,不是实心的!”男人紧张得声音都古怪起来! 他的动作更加小心谨慎,针头在鸡心坠子上划出一道划痕,弄破了外头包着的金属。萧铮的手指微微带上内力,针头慢慢划开鸡心坠子,露出了里面藏着东西。 那是一颗灰白色的骨头一样的东西。 厉婷婷不认得那是什么。但她却能看见,萧铮激动得双手都在发抖! 他将那枚骨头一样的东西,放在了厉婷婷面前。 “皇后。请允许臣向您介绍,这就是遗失了二十年的国宝!护国寺窥空大师的那枚舍利子!” 厉婷婷完全惊呆了! 台灯下。两个人,目瞪口呆望着那颗舍利子,一时间,谁也没出声。 “为什么会在这里?!”厉婷婷惊讶得声音都变了,“为什么会在施茜的项链里头?!” 萧铮默默注视着那枚舍利子,然后,他缓缓开口道:“皇后。您还记得当年,这枚舍利子是如何遗失的么?” “呃……好像是被人抢走的。”厉婷婷艰难地说,“是……是鸿胪寺卿杨炯。” 萧铮点了点头:“是他。当时,华胤被我大延的四十万大军围城,旧齐鸿胪寺卿杨炯冲进护国寺,逼着好友澄鉴法师交出舍利子,他不肯让舍利子落在我们狄人手里,一定要带走这枚国宝。澄鉴法师坚决不肯,他不愿让舍利子离开护国寺。他向杨炯保证,自己会用性命守护舍利子。决不让狄人毁掉它。可是这位鸿胪寺卿不肯听,定要带走舍利子。争夺之下,澄鉴法师被杨炯所伤,杨炯趁着兵荒马乱。抢走了舍利子,逃出了华胤。” 厉婷婷点了点头:“这件事,我知道。” 萧铮吸了口气,继续说:“后来,杨炯带着窥空大师的舍利子逃到了南方楚州。然而舍利子到底该安放在何处,却成了旧齐各派争论不休的议题。争论发展到后来,就变成了自相残杀,谁都想把这枚无价之宝夺到自己手里:有了它,也就有了和朝廷谈判的资格。当今圣上与太后笃信佛教,不可能任凭窥空大师的舍利子漂泊在外,不得宁静。后来臣听说,杨炯就在这纷乱的抢夺之中被政敌所杀。从那之后,舍利子也就下落不明了。” “可是,它现在怎么会在这儿?!” 萧铮停了停,他抬起眼睛来:“不知皇后是否听说过,这位鸿胪寺卿后来在楚州,有了一个女儿。他给这女孩取名叫杨斯倩。” 厉婷婷听到这儿,一怔! 杨斯倩? “难道说,施茜就是……” 萧铮点点头:“施茜就是杨斯倩,施茜的生父,就是当年夺走舍利子的鸿胪寺卿,杨炯。” 谜底到此时才被揭穿,厉婷婷被剧烈震撼了:没想到这一切的底下,竟然藏着这么多她不知道的事! “这么说,你早就知道施茜的身份了?”她试探着问。 萧铮轻轻点头,目光落在那枚舍利子上:“臣知道,舍利子在她身上,臣也知道她是什么人。但是臣和侯爷都不敢轻举妄动,舍利子是国宝,两千年的颠沛动荡,五枚舍利子,到如今只剩下这一枚了。若它再有个三长两短,臣万死不足以谢罪天下。” “所以,尽管知道是陷阱,你们也得带着我去度假,是么?”厉婷婷语气苦涩。 萧铮没有出声,算是默认了。 “我不会怪你们。”她微微叹了口气,“拿回了舍利子,做什么牺牲都是值得的。” 萧铮听她这么说,双眼闪烁出感激的神色:“多谢皇后,能宽恕臣的欺瞒之罪。” 厉婷婷垂了垂眼睛,低声道:“这么说,把项链交给我的时候,施茜就知道她的死期到了。” 萧铮沉默的低下头去,凝视着那条金链。 “她叫我‘记得亲手把螺丝钉还给哆啦a梦’,她在那时候,就放弃了这枚舍利子。”厉婷婷轻声说,“萧铮,她早知道她杀不了你,她明知道这结局,还是把舍利子还给了你。” 厉婷婷没再说下去,她转身悄悄出了厨房,因为男人脸上的表情,让她不忍卒睹。 一个礼拜之后,萧铮从华胤回来,舍利子被送归了护国寺,重新回到了它暌违二十年的地方。 一切都尘埃落定了,萧铮似乎又恢复到往昔的活泼里。只是,他不再像从前那样频频外出,夜不归宿。 每个礼拜六,他依然会守在电话机跟前,等着越洋女友打来的电话。但是从那之后,厉婷婷就再也没有想要去恶作剧的念头了。 每个周六,当她偶然下楼来,路过客厅时,厉婷婷都会听见萧铮温柔的喁喁私语,他依然在和那位回不来的女友倾诉衷肠,那一刻,这男人总是会用无比温存的语气,对着他看不见的情人,诉说他的寂寞凄凉,还有他漫长的孤独。 每每此时,厉婷婷都会忍不住潸然泪下。(未完待续) 第两百二十三章 一个秋季,就在这漫长的沉默和低气压中度过了,事情过去,一切恢复原样,姜啸之照常去警局上班,萧铮照常忙着他的基金和股票,厉婷婷也照常上她的班。[] 但是,她感觉到自己的一些变化,从海边回来,经过这么大的事情,人总是会受到冲击,这很正常。但厉婷婷能明显感到,冲击,并不仅仅是施茜的死造成的。 她依然记得那个荒唐的晚上,虽然药物使得记忆不太清晰,但她还是模模糊糊记得,自己做了什么。 尽管姜啸之一遍遍安慰她,向她解释她是无辜的,她不用背负什么罪孽。但是他话语的效用并不明显。发生了的事情就是发生了,事后,再寻找多少借口也抹不干净。 厉婷婷发觉,自己忽然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姜啸之了。她不敢看他的眼睛,也不敢向以前那样直冲冲的和他说话,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了。 而且,她也无法解释,为什么药效过去之后,她要抱着姜啸之哭。 如果当时换做别人,她还会这么做么?她会抱着井遥哭么?会抱着萧铮、游麟他们哭么?恐怕不会。 是因为那是姜啸之,她才会那么做。 想了好久,她想不出缘由,也没法再想下去,最后厉婷婷决定暂时不想了,她该去找个朋友,分散一下注意力。 她头一个想到的朋友,就是已经恢复了友谊的程菱薇。某天下午,厉婷婷给她去了电话,问她有无空出来吃饭。 “今天?正好有空,最近天凉了,我的要求不高。一顿牛肉火锅就可以了。” 厉婷婷忍不住笑:“你这家伙,到时候牛肉都归你,我吃白菜――这你满足了吧?” “啊?为啥吃素?你念经了?” “是啊。念减肥经。”厉婷婷说到这儿,停了停,“还有。别把秦子涧叫来。” 那边发出一阵笑声:“不会。而且也叫不来,他都不搭理我了。放心,他可不像重视你那么重视我。” 厉婷婷不知自己脸上是什么表情,半晌,她才低声道:“死丫头,那到时候见吧。” 俩人约在某个周三下班后,地点是一家她们都很熟悉的日式餐厅,厉婷婷照例带了“保镖”。是今天“轮值”的游迅。程菱薇到得早,在围炉边上朝着他们招了招手,她笑盈盈道:“怎么?还带了个帅哥?” “没有。”厉婷婷淡淡道,“锦衣卫的。” 她说完,又转头对游迅说:“自己找张桌子,想吃什么随便点,等会儿我来买单。我们女人要说点话。” 游迅乖巧的点点头,自觉找了张离她们稍微远一些的角落桌子坐下。 看他离开,厉婷婷才松了口气。 程菱薇扭头又仔细瞧了瞧游迅:“谁啊?游迅?” 厉婷婷微有点吃惊:“你怎么知道的?” 程菱薇笑了笑:“之前,王爷曾经仔细调查过你身边这几个锦衣卫。当时我好奇,看了一眼照片。” 厉婷婷这才醒悟,程菱薇说的是元晟。 “这么说,你和他们来往很密切?” 程菱薇摇摇头:“我叔叔和他们来往密切。我没有。就是碰上了打个招呼,叔叔不高兴我掺和进这些事,说,和咱们武林人无关。” 服务小姐过来给她们倒茶,又把菜单递过来。 厉婷婷默默喝了口茶,点头道:“也是。不掺和的好。” 程菱薇点了火锅,又问厉婷婷想吃什么,她要了一份奶汁烤菜。 放下菜单,她凑近瞅了瞅程菱薇:“脸上怎么了?” 程菱薇左脸颧骨下面一块乌青,左边腮帮也有点肿。她顺手摸了摸,嘻嘻一笑:“被人打的。” “啊?!被谁打的?!” “不知道。” 厉婷婷摇摇头,从她认识程菱薇开始,这女人就三五不时受伤,每次问她是怎么伤的,回答全都是这句:“不知道。” 后来厉婷婷觉得这是人家不肯说,既然不肯说,自己又何必一定要问明白呢? 等服务小姐离去,程菱薇才小声说:“我还以为你再不肯见我了。” 厉婷婷苦笑:“我干嘛不肯见你?就为了秦子涧那件事?” “嗯……也不光。我估摸着,你早晚得知道我是什么人,也早晚得知道我知道你是什么人,然后知道我知道了又还装作不知道,等你真知道了……” “贯口大师,您可以歇着了。”厉婷婷没好气地打断她。 程菱薇嘻嘻一笑:“公主恕罪。” 被这久违了的称呼给弄得一怔,厉婷婷垂下眼帘:“别这么喊我,早就不是了。” “哦……”程菱薇想了想,“我忘了,该改口称皇后娘娘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厉婷婷叹息道,“知道就知道呗,用不着刻意改称呼。像你叔叔说的,反正你们武林人不掺合这些。” 她说到这儿,停了停,才又道:“之前,我以为你和你叔叔感情很好呢。” “我和他感情是很好啊。” 厉婷婷有点吃惊,她抬头望着程菱薇:“是么?可我听说,是他把你……” 她的话没说完,服务生把火锅端上来,又把厉婷婷的奶汁烤菜送到她跟前,轻声道:“请慢用。” 程菱薇拿起小勺,伸臂挖了一勺厉婷婷的奶汁烤菜,填进嘴里。 她笑了笑:“是他把我带过来的,可我为此感谢他。不然,留在那个家里,我死得更快。” 厉婷婷说不出话来! “先声明一下,我这可不是斯德哥尔摩症哦。”程菱薇摇了摇小勺,“虽然表面上看,我是被我叔叔绑架到这边来的,可他对我从来就没有半点不好,这么些年。一直把我当亲生闺女看待。” “是么……” “先不提我的事儿了,说你自己。”程菱薇看看她,“看起来好像有心事?” 厉婷婷一愣。苦笑起来:“真不愧是做心理医生的。” “不是所有的医生都能看出来,不过呢,我就有这个能耐。”程菱薇笑嘻嘻看她。“怎么?有了中意的男人了?” “你啊,干嘛要往那方面想?”厉婷婷瞪了她一眼。 “咦?你和秦子涧撇清了。我好趁机下手啊!” 厉婷婷差点被嘴里的烤菜给噎着! “什么下手?”厉婷婷盯着她,“什么意思?” 程菱薇不吭声,只把豆腐金针菇还有肉丸一股脑倒进火锅,火锅的炉子烧得很旺,白气被煮得一波一波的,温暖的食物香味儿弥漫在俩人之间,像一条细小的河流。 “就是字面的意思。”程菱薇没有笑。她放下手里的漏勺,“你要是觉得还不行,那我就再等等;你要是觉得无所谓了,那我就开始努力。” 厉婷婷吃惊万分地望着程菱薇:“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程菱薇摇摇头:“不是。这话我一早就想和你说了,我很喜欢他,要是背着你行动呢,总觉得自己做得不地道,毕竟咱们朋友一场。可当面和你说呢,又担心你反对……” “我不反对。”厉婷婷马上说,“可是。你真喜欢他?” “真的。” 厉婷婷像看陌生人一样盯着程菱薇,她心里这份吃惊,几乎难以言表。 该不会是……她还不知道吧? 这个荒谬的念头慢慢浮上厉婷婷的心头,她琢磨着自己该怎么开口。但前不久表妹的教训,依然历历在目:她不就是劝阮沅别去招惹宗恪,结果姐妹俩才翻的脸么? 眼下她没别的朋友了,只剩了程菱薇,她可不想再和程菱薇这唯一的挚友翻脸。 “我,没什么想法。”厉婷婷艰难地说,“我是说,菱薇,我只能回答你:我没意见。至于更多的……” “没有更多的了。”程菱薇很高兴,“你不反对就行,之前我担心了一路呢。” 她垂下眼睛,脸上有些发红:“怕你还……还舍不得他。” 厉婷婷喉头不由哽住,她忽然觉得无比凄凉,甚至凄凉到让她想哭。 为什么世间竟有这么多荒诞的事情呢? “怎么了?”尽管隔着火锅的白雾,程菱薇也发觉厉婷婷神色不对。 “没什么。”她赶紧摇头,哑声道,“只是没想到事情都……都变成了这样。” “嗯,像转盘上的弹珠,对不对?前一刻还一格一格对得好好的,后一刻,转盘不知被谁一拨弄,珠子跟着弹飞,一下子,全都错了位。” “可不是么。”厉婷婷胸口卡得难受,她抓着筷子,拼命收拾起思维,掩饰道,“你知道的,我那个表妹阿沅……” “嗯,听说了,跟着宗恪进宫了。”程菱薇体贴地捞起一勺豆腐,放在厉婷婷碗里,“尝尝,牛肉都煮进去味儿了,这豆腐好吃――她没打算再回来?” 厉婷婷摇摇头:“不到走投无路,她不会转弯的。” “嗯,和我一样。”程菱薇摸了摸头发,神情颇有些微妙,“我和她是一类人,没心没肺,都缺心眼。你生她的气了?” “我生她什么气?” “进宫,和你前任老公混在一块儿。” 厉婷婷苦笑,“什么前任老公?那个我不在乎。连你我都不会生气,更何况她。” 程菱薇松了口气。 “所以我才说,大家都错了位。”她眨眨眼睛,“宗恪那边,你肯定是不会再回头了;秦子涧,看样子你也不想再和他重续前缘了――婷婷,你是喜欢上谁了么?” “我谁也没喜欢上。”厉婷婷悻悻道,“我一个人,落得清静。” “真不像。”程菱薇摇摇头,“都说了你有心事。再说,又何必非得要什么清静?有人喜欢这又不是坏事。” “我,受够了。”厉婷婷慢慢地说,她拿勺子舀了汤,小心翼翼盛在碗里。“前面两个悲剧得还不够么,再来第三个?” 程菱薇抿嘴一笑,她拿筷子细细挑着煮熟的金针菇:“那不是你的错。婷婷,那真不是你的错。你和秦子涧压根就还没开始,不过是因为双方父母的意思有了婚约。之后时事动荡,又被迫不断撞到了一起――哦哦。抱歉,我不是说你们不合适,我是说,你们刚好错过了深入彼此人生的机会,这种事很微妙的,不在那个阶段就是不行。” 厉婷婷点点头:“我明白你的意思。” “嗯,听起来像是狡猾的有私心的劝说。”程菱薇笑了。“只是,现在就算你们想深入彼此的人生,恐怕也办不到了。” 厉婷婷没出声。 “至于宗恪,唉,原谅我说话太直接,你和他的那段婚姻完全是儿戏。此人看来根本还是个孩子,这么一来,迫使你在他面前也无法长大。”程菱薇咬着嘴唇,想了半晌,才又道。“但事实上你们都不是小时候的自己了,回也回不去了,你又不肯下力气重新经营这段婚姻,促使它发生质变。那既然到了这个地步。还是,离婚吧。” 厉婷婷扑哧笑出来。 “我真希望宗恪此刻坐在这儿,聆听你的教诲。” “那他一定会拿刀把我砍了的,”程菱薇耸耸肩,“虽然都想做帝王师,但这代价太大了。” “你怎么不去写婚恋宝典呢?”厉婷婷哼了一声,“到时候你会比陆琪更红的。” “我没那个能耐指导天下苍生,我只关心我自己,以及周围这有限的几个人。”程菱薇放下勺子,伸过来,握住厉婷婷的手,“不用总记着前车之鉴,那玩意儿靠不住的。每时每刻,世界都在变化,我们甚至都不知道下一秒自己吃什么――” “我知道。”厉婷婷低头咬住鱼丸,“我吃鱼丸。” 程菱薇笑起来:“我是说,别真的放弃了,喜欢上谁又不是大罪。婷婷,你如今的心结,难道是害怕自己的喜欢又变成一场罪孽?” 厉婷婷低头咬着鱼丸,她忽然明白,她今天为什么要来找程菱薇了。 菱薇说得没错,她是喜欢上谁了。 只可惜她如今的喜欢,恰恰是一桩弥天大罪。 那晚吃过晚餐,俩人分手,程菱薇回到自己家里,她想了想,拿出手机打了个电话。 等了一分钟的待机铃声,那边竟然奇迹般接了电话。 “喂喂?秦子涧,有没有想我?” 这是程菱薇惯用的开场白,对此秦子涧的回答也永远是一样的:“想啊,想得都想不起来了,小姐贵姓?” 然后程菱薇就会大笑,这种开场白和说相声无异。 “昨晚为什么不接电话呢?”程菱薇问,“你关机了。” “嗯,我在工作。”秦子涧说,“工作时间,我不开机。” “那前天晚上也没开机。” “前天晚上我去看电影了,电影院不让开机。” “那你到底什么时候开机呢?” “现在就在开机。”秦子涧不耐烦了,“没事我挂了。” “其实,我今天和萦玉去吃饭了的。”程菱薇慢吞吞地说。 果然,那边不响了,电话并未挂断。 “我和她说起你了的。”她继续说,“我说我打算追求你,萦玉同意了。” “你这么说的么?”秦子涧的声音,突然变得冷冰冰的。 “是的。”程菱薇依然无所畏惧,没被他吓住。 “程小姐,你非常无聊。” “不为无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程菱薇叹了口气,“咱们见见面,成么?” “我不觉得有这个必要。” “其实我觉得,萦玉好像有心上人了。” 这一个炸弹一样的信息,让听筒那边再次没了声响。 “不过,我也不知道是谁。”程菱薇停了停,“你很难过么?” “我为什么要难过?”秦子涧淡淡道,“事情过去了。她往后的人生,和我已经没有关联了。” 程菱薇无声的叹了口气,她在沙发里坐下来,缩进沙发深处,望着窗外的阴雨。 “我想见见你。”她停了停,“我家水管坏了。” 那边,在短暂沉默之后,说:“又在骗我,是吧?” 程菱薇笑起来。 这是程菱薇最常用的由头,因为最开始,秦子涧会为了程卓峰和元晟的嘱托,去程菱薇家看看有什么地方需要帮忙的,水管堵了,电线坏了,房屋漏水……后来,任何事情都成了程菱薇找他的理由,但是这些坏掉的东西,经常在秦子涧到达的那一刻,奇迹般恢复正常。 “那你明天过来吧,顺便去参观我上班。”秦子涧突然说,“我在家等你。”(未完待续) 第两百二十四章 程菱薇敲门时,听见秦子涧在里面让她进去。 那是一套四十平米的老房子,房间光照效果不好,而且很潮湿,家具看起来相当陈旧,木地板的边缘都起翘了,房间里的电器也不是新的。 “你怎么租这样的房子啊?”程菱薇换了鞋,走进客厅,“这儿真的不太好。” “你怎么成天闲逛啊?也不上班。”秦子涧还在自己的房间里,没有出来。 “上了的。”程菱薇淡淡一笑,“周二那天做了一次咨询。万幸,咨客下楼了,我的头才破,流了一脸血,把我们主任给吓坏了……” “……” “周五上班,还没走到单位,人就晕了。脑袋好像被人打了一拳。”程菱薇指了指脸上,“看见没,还有青肿的地方呢――慕凤臣是招惹谁了?真过分,打人怎么还打脸啊?不合江湖规矩嘛!” “你也别上班了,赶紧嫁个有钱的丈夫得了,不然怎么活?” “嘿嘿,你不是挺有钱的嘛。” 屋里的人没出声,也没出来。 “我说,你是打算写陋室铭啊?”程菱薇探头往里瞧了瞧,“别住这儿啦,搬我家去吧!我家比这儿强多了,我也不会收你房租的。” 她没听见秦子涧的回答,便好奇地往里屋走。 到了门口,程菱薇站住了。 屋里,几个衣柜全都敞着,衣柜里挂满了各种女性的衣服,女士皮靴皮鞋扔了一地,看起来像个小小的时尚卖场,梳妆台上,摆满了瓶瓶罐罐的化妆品。书桌上,笔记本电脑开着,姿态各异的美女照片充斥着显示幕。 梳妆台前。一个女人正对着镜子画唇线。 程菱薇惊出一身冷汗! 她倒退了一步,刚想出声,却见那女人转过身来:“到人家家里还这么多话。” 那分明是秦子涧的声音。 程菱薇再定睛一看。却扑哧笑出来了,这面前的“女人”。不就是秦子涧么? “你在干吗啊?”她笑嘻嘻走过去,拿手袋撞了一下他的背,“干吗把自己打扮成女人的样子?” “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程菱薇见他不告诉自己,便弯腰仔细看了看梳妆台上的化妆品。 “……你真有钱。”她啧啧道,“都是好牌子――咦?怎么全都是彩妆啊?你不用护肤和美白的呀?” “我要护肤美白干吗?”镜子里的“女人”冷冷道,“我化妆又不是给自己看。” “那是给谁看?” “猎物。” 程菱薇打了个哆嗦。 她不敢再发问,又转到床边衣柜旁。仔细看那些衣服,其中有很正式的,也有十分休闲居家的,但是总体风格并不统一,大略看起来,倒像是四、五个性格年龄经历全都迥异的女性,在合用这一个衣柜。她甚至还在衣柜里发现了一堆样式不一的眼镜,程菱薇拿起来戴了戴,才发现全都是平光镜。 程菱薇本来想问你弄这么多女人衣服穿给谁看,但是她知道。秦子涧的回答还是会和刚才一样:穿给猎物看的。 “那……今天穿什么呢?”她问。 这当儿,秦子涧已经化好了妆,他站起身来,走到笔记本前动了动鼠标。图片哗啦啦翻过,最后停在一幅图上面。 “这个。” 程菱薇定睛看,原来那上面所有的人都是秦子涧自己! 她的脑子卡了几秒,忽然道:“原来你是在用计算机管理这些啊!” “可不是。”秦子涧走到床边,开始穿衣服,“我缺乏女性在这方面的直觉,虽然很用心,但刚开始还是总出纰漏,后来干脆死心,接受教训,用程序把一切都安排好,这样就比较省事安全了。” “到底为啥要变成女人呢?” “为了工作。” 程菱薇看着他披上丰满的香槟色毛皮外衣,下面是短呢裙,故意用黑色丝袜凸显得修长的双腿,脚上套的是软底皮靴。 “大衣好贵吧?”程菱薇忍不住问。 “好像是吧,不清楚。” “不清楚?!” “嗯,猎物买的,当时叫我随便挑,我就随便挑了一件,价格不记得了。” “猎物……是男人?” 秦子涧瞥了她一眼:“如果是女人,我会打扮成这样么?” 程菱薇无语,若是女性,男人花了大价钱给自己买的毛皮大衣,那是生生世世都得记住的事情――以便说给别的女人来炫耀。 “还有这个,也是他给买的。”秦子涧将一串缀着粉色梨形钻石的项链,小心翼翼地戴上,项链安静匍匐在他白皙晶莹的脖颈处,从丰润的皮毛间露出来,显得光彩耀眼。 程菱薇屏住呼吸,看着他把一套茶红色长假发仔细戴好:“那……狩猎结束,这些东西……就归你了么?” 秦子涧摇摇头:“我会退回给客户。虽然对方说我可以留着。不过既然是做生意,诚恳大方一点总没坏处,对吧?” 程菱薇都不知说什么好了! 收拾好假发,又整理好身上衣服,秦子涧看着程菱薇,他露齿一笑:“觉得怎么样?” 站在程菱薇面前的,是个身材高挑,五官娇小秀气,嗓音沙哑娇媚的女人,约莫二十二、三岁,远比秦子涧的实际年龄小很多,她长长的睫毛在朦胧眼神中扇动,猛一眼看上去,给人情色迷离的感觉。 程菱薇忽然觉得不太舒服。 “看起来,像天生就是给老男人做情妇的。”她故意说。 秦子涧又看看镜子:“你的直觉挺准嘛。” 实际上再仔细看,秦子涧的脸上,始终洋溢着一种与五官中女性的柔媚,极端违背的洁净感,那是近乎索然无味的洁净,以及毫无情感的冷漠。这种美很难定义,猛一眼看上去,像是女人不动声色的诱惑。但是再仔细看看,那里面根本就没有女人独有的媚感,只留下僵硬和平板。幸好。他时不时故作的微笑,破坏了这种僵硬的感觉。程菱薇想,如果他一直不笑不语,早晚都得被看穿。 “……不是很像女人。”程菱薇还是说出来了。 “嗯,只可惜,男人们喜欢。”秦子涧并不恼,“懂女人的不是女人们自己。” “胸和屁股是怎么回事?”程菱薇懦懦地问,“之前没这么翘。” “塑胶。”他说完。又看看她,“对了……” “怎么?” “得给你易容。” 半个小时之后,程菱薇从房间里出来。她的样子全改了,发型也换了,身材发胖了不说,面容也变得苍老成熟,妆化得很浓,一身衣服艳俗透顶,看起来像四十五岁,没人认得出来这是她。 “太丑了!”程菱薇都惨叫起来了。“你怎么能把我变成这副模样!” “越丑越安全。”秦子涧瞪了她一眼,“稍安勿躁。你就得打扮成这样,不然就别跟去。” 程菱薇无奈:“好吧。我这样子,活像妈妈桑和她手下的姐儿。” 俩人出来。依然是秦子涧开车,程菱薇问要去哪儿,秦子涧报了一所酒店的名字。 车开了一个小时,到了酒店附近,秦子涧把车停下来。 “你确定你要去看我怎么工作的?”他问程菱薇。 程菱薇没来由地紧张了一下。 “当然。”她硬着头皮说,“都到了这儿了,哪能折返?” “可以折返,现在你后悔还来得及。” “我要去。”程菱薇的倔脾气上来了。 秦子涧点点头:“那先说好,等会儿,我把你安排在哪儿,你就老老实实呆在哪儿。” “好!” “另外,绝对不许发出声音。”秦子涧看看她,“哪怕那时候身上突然疼痛,受伤,也得忍着不出声。否则咱俩都会有大麻烦。” “……好。” 既然她都答应了,秦子涧点了点头:“下车吧。” 他没把车开进宾馆,却停在了距离酒店有一段的小巷子里。俩人下车走进酒店,秦子涧也不去看前台,径自往电梯里走。 “咦?知道去哪儿啊?” “当然,房间已经开好了。” 电梯里没什么人,俩人一直到了二十几楼,出来电梯,秦子涧轻车熟路往走廊深处走,然后,他停在了一间房门口。 他从红色的小巧皮包里,掏出房卡,打开房门。 “这就是我今天的工作现场。”秦子涧说,“不过呢,得委屈你了。” “什么?” 俩人进了房间,他走到衣柜前,打开门:“进去。” 程菱薇迟疑看着衣柜:“让我蹲在衣柜里啊?” “门不关严实,你可以透过缝隙看见外头。”秦子涧说,“而且衣柜也够高,不用蹲,站着就行了。” 程菱薇只好进了衣柜。 果然,如秦子涧所言,门不用关严,有很大的缝隙,可以直接看见床上的情景。 “我得在里面呆多久啊?”她弱弱地问。 “嗯……得视我工作时间来定。”秦子涧说,“估计不会超过两个小时。” 安静了一会儿。 “秦子涧……” “干嘛?” “我想蹲着。” “蹲着吧。”秦子涧淡淡地说,“你倒立我也没意见,只要不弄出声音来。” “那我坐着得了……” “手机关了没?” “关了,对了,秦子涧……” “又怎么了?” “你该不会真的是……是做那个的吧?” “哪个?” “就、就是那个啊,妈妈桑,还有……” “我到底做哪个,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可是……” “好了,闭上嘴。”他打断程菱薇的话,“从现在开始,不要发出任何声音,记住,这是攸关你生命的时刻。” 他说得如此严肃,程菱薇再也不敢做声了。(未完待续) 第两百二十五章 黑黑的、没有多少光线的衣柜里,程菱薇郁闷地坐在里面,鼻子里嗅着塑料味。酒店豪华,衣柜大得可以装人,但衣柜毕竟是衣柜,自己这么没头没脑地躲在里面,到底算什么事儿呢? 又等待了大约一刻钟,她听见了敲门声! 程菱薇一个激灵! 她看见,本来坐在床上翻杂志的秦子涧站起身来,他走到衣柜旁,低低的“嘘”了一声,然后,往门口走去。 门开了,程菱薇听见对话声。 “怎么才过来?”是秦子涧的声音。 “抱歉,公司开会,晚了一刻钟——没等多久吧?”是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大约四五十岁的样子。 “多等一分钟也很无聊啊。”是秦子涧的说笑声。 “哦,我的小乖乖离不开我么?”那男人的声音,末尾也转为了说笑声。 程菱薇的头发,根根直立! 她从来没听过秦子涧用那种声调说话!她也从来没听过秦子涧发出那样的娇笑声! 秦子涧的声音原本是男性的嗓音,只是比普通男性略略尖一点,但是此时,他分明是故意把音调挤得很高,程菱薇只觉得头皮全都麻掉了! 接下来的说话声,变得断断续续、含混不清,程菱薇一开始还感觉诧异,但是立即,她就明白了! 那是两个人在接吻时的声音。 她紧张得咬着牙齿,手指交握在了一起! 然后,她就看见两个跌跌撞撞的身影,簇拥着来到床边。 房间很暗,窗帘早就被拉上了,透过衣柜缝隙。程菱薇首先看见的是一块阴影,那是映在对面墙壁上的身影,像一大块深色的巉岩。但是,那块巉岩在缓缓移动,然后分开。化为了两个人的剪影,再然后又重合到了一处…… 那是两个倒在床上的人。 程菱薇睁大眼睛。她看见了那个正在努力解西服扣子的男人,她也看见了被他压在身下的秦子涧。 “女人”臀部和腿部的曲线毕露,血红的唇和血红的指甲显得格外刺目。 那件香槟色毛皮大衣已经被扒下来了,有一多半垂在床沿,短裙也已经褪到了大腿上,男人的脸孔埋在身下那人的脖颈和胸口处,他的手抓着对方的臀部。额头青筋暴露,他的粗喘听上去像疲惫的大象,其间,还夹杂着女性做作的呻吟。 程菱薇只觉得浑身的血都涌到脸上来了! 她这是在干嘛?! ……居然躲在衣柜里偷看这种事情!早知道她在家自己看看黄色小电影就行了,又何必非要冒着好奇心、蹲在这狭窄的衣柜里看现场真人秀?! 程菱薇尴尬得都想死过去了! 这时候,床上的人已经改变了姿势,不知何时,秦子涧翻身起来,将那男人压在了身下。(.)他俯下身,程菱薇看见。他那茶红色的长发,垂在男人赤裸的肩上。 中年男性发出低低的笑声,嘴里似乎在说什么“好主动”之类的。 就在这时候,他忽然发出“咦”的一声。 “怎么了?”秦子涧停下来。问。 “没……没什么。”男人笑道,“好像胳膊有点不对劲。” “胳膊?”秦子涧伸手摸了摸他的左臂,“是这儿?” “嗯。大概是昨晚受凉……”他吃力地说着,又昂起头来,想去亲吻秦子涧。 “受凉,就这么严重么?”秦子涧笑了笑,“那,这儿呢?” 他的手顺着男人的躯体,一直摸到腿部。 “这儿,还能动么?” “开玩笑,如果不能动,那我来这儿干嘛?”男人还试图想努力一下,但是尝试之后,他脸上的表情渐渐僵住了。 “嗯,胳膊和腿脚都不能动了,那,这儿呢?”秦子涧又将手搁在他的脖颈处。 男人惊恐地发觉,他浑身都不能动了! “我……我这是……” “糟糕,是不是中风了呢?”秦子涧看着他,笑笑地问。 程菱薇大气也不敢出地盯着面前这一幕! “小蕊,小蕊……”男人挣扎着,喘着气,“快打急救电话!” 他最后那句话,像溺水之人的绝望哀号,男人努力摇晃着胳膊,近似瘫痪的肢体,碰到了床头的手机。 “啪”的一声,手机跌在了地上。 秦子涧翻身下来,他拾起手机,却没动。 “打急救电话,就得开机,你不怕一开机,会有人骚扰咱们的黄金时刻么?” 男人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他死死盯着面前的秦子涧,脸涨得通红! 扔下手机,秦子涧从床上下来,好整以暇地穿上裙子,套好外衣,他一直走到衣柜前,打开门。 “行了,可以出来了。”他淡淡地说。 程菱薇惊恐地望着他! “我点了他浑身多处穴位,又点了他的哑穴,24小时之内,他的声带是废掉的。”他说,“只不过,你依然不要发出声音。知道么?” 程菱薇紧张地点了点头! 看见衣柜里竟然钻出一个人来,男人的眼神里,顿时浮现出巨大的惊恐! “没关系,她不认识你。”秦子涧甚至冲着那男人笑,“我只是让她来参观的。” 秦子涧拿下假发,摸了摸剃得短短的头发,这时候他不憋着嗓子了,也不再做出那种女性的扭捏的样态了,于是他自身原有的特征就浮现出来了,现在谁都看得出来,他是个男人! 床上的男人,脸上的血色褪尽! 秦子涧指了指床边的椅子,让程菱薇坐下来,然后,他自己也在另一把椅子上坐下来。 他从怀里,掏出一封信。 “许先生,这封信是你妻子写给你的。她叮嘱我,要在您临终之时,一字一句念给您听。”秦子涧说完。又探头看了看对方,“您,准备好了么?” 浑身瘫软无力的男人。很明显被“临终”那两个字给吓着了,他下垂的胖腮帮开始发抖!虽然无法出声。也无法动弹,但是程菱薇依然看得出,他在竭尽全力挣扎,男人的脸都憋得发紫了。 “那么,我就开始阅读了。”秦子涧撕开信皮展开信纸,他清了清嗓子,像小学生念课文那样。一板一眼地念了起来,“亲爱的……” 这是信的开头,秦子涧念到这儿,摇了摇头:“都要你的命了,她还在这么称呼你,她们女人真是令人恐惧的生物,对不对?” 男人无法回答。 目光回到信纸上,秦子涧继续念起来:“……当你听见这封信的内容时,恐怕你离死亡已经不远了。我不知道那究竟是何时,但我相信。总有这么一天。也许你会问,为什么我要这么做,为什么我会这么狠心地对你,原因。我不想解释,因为你从来没有意识到,你又是如何狠毒地对待我和小雅的。” 信并不长,内容也并不复杂,程菱薇在旁边,慢慢全都听懂了。 原来眼前这个“许先生”,早年开公司的时候,依仗着岳父的财力和势力,走上了发达之路。然而在岳父去世之后,他暗中做手脚,将妻家原本的资产,一点一滴挪到了自己的名下,当然,为了防止夫妻共有财产,他又把那一部分资金全都改了名。不仅如此,这两年间,他抛弃了妻女,另结新欢,甚至贪污公司资金去讨好“二奶”。他用巧妙的方式,将账面上属于夫妻的共同财产折腾了个一干二净,使得公司在外表呈现即将破产的危机状态,然后在这种关键时刻,他提出了离婚。 这是相当了得的如意算盘,在这种情况下离婚,前妻几乎得不到什么钱,而等到离婚成功,那些隐藏在暗中的资金,就可以归许先生一个人所有了。 本来程菱薇还满心揣着忐忑不安,等听完了这封信,她忽然站起身,整个人显得怒不可遏! 秦子涧看出她的冲动,他一把按住她的手,冲她摇了摇头。 忍了忍,程菱薇才回到椅子里。 “……你隐藏起来的我们共有的资产,我现在正在努力调查,也许能回来一部分,也许最终回不来。”秦子涧念道,“不过就算回不来,我也不是太难过,因为几年前你曾买过保险,后来,我将保单额度增大,所以一旦你出事,这笔钱也相当可观了。另外,关于你身边那个狐狸精。” 秦子涧念到这儿,放下手,摇摇头:“你看,女人这种动物是很偏执的,自己婚姻出问题,先要怪罪另一个女人。这儿我先声明一下啊,这狐狸精三个字,我是不赞同的,你那个小三要真成了精,又怎么会轻易就败在我的手下?” 他说完,又继续埋头念信:“……另外,关于你身边那个狐狸精,我拜托了专业人士去对付(秦子涧用手指了指自己),现在想来,她恐怕已经尝到被抛弃、人财两空的滋味了吧?如果是那样,我也就安心了。我和小雅往后的生活,你不用担心,拿到了钱,我们即刻出国,手续方面已经在进行中了,若无问题,我们母女就不再回来了。最后,感谢你自始至终的伪装,让所有人都认定我们是一对模范夫妇、相濡以沫的伴侣,这么多年,我始终在扮演贤妻良母以及受虐狂的角色,现在应该是我拿片酬的时候了。等你死了,一个拖着孩子的寡妇,她的痛哭和悲哀也会得到所有人的同情——亲爱的,你说,那是不是非常棒的事情呢?” 信念到这儿,秦子涧停下来,他又看了看末尾:“哦,漏念了两个字:再见。” 全文完。 他叠好了信,站起身来,走到床边。男人的脸呈现出古怪的铁灰色,他的眼睛瞪得那么大,就好像眼眶都要爆裂了。 “现在呢,咱们就来讨论一下你的死亡。”秦子涧平静地看着他,“在我看来,最好的办法就是给你一掌,让你死得痛快,我也方便。然而你妻子却不同意,她要我取出你的心脏来,看看它是什么颜色,起初我以为她是使用语文修辞手法,如今不是流行这说法么?‘心是红的眼是黑的,眼睛一红心就黑了’,结果她说,不是修辞,她说的就是字面的意思。” 豆大的汗珠,从男人额头滚落! “你害怕了?”秦子涧笑道,“女人真是一种麻烦的动物,对吧?咱们早就该吸取教训,千万别得罪她们。虽然我也很同情老兄你,但是,怎么办呢?收人钱财替人消灾。我对客户,一向是有求必应的。” 他说完,一把将被子掀开,男人赤裸的身躯,顿时暴露在光线下。 然后秦子涧转过头对程菱薇说:“下面的场面很血腥,如果你不想看,可以转过身去,如果你怕自己尖叫出来,就先拿枕头把嘴捂上。” 程菱薇没有转身,她抓过枕头,一把捂住自己的鼻子和嘴。 床上男人的脸色,已全然死灰了,他徒劳无功地翻着眼睛,还试图最后的挣扎。 灯光下,秦子涧掏出一把细小的刀,刀刃部分如柳叶,那是一把手术用刀。 他弯下腰,如同最认真的外科医生,缓缓的、从容不迫的,用刀尖划开了男人的胸膛。 鲜血,洪水般涌了出来! 有骨头碎裂的声音。 皮肤,黄色脂肪组织,骨架,红色肌肉……刀尖在一层层柔软坚硬的物体间翻查,最终,那个红彤彤跳动着的东西,露了出来。 然后,秦子涧利落一刀,割下了那个拳头大的东西。 程菱薇死死咬着枕头! 她用尽全力,才没有尖叫出来。 “帮我把包打开。”秦子涧示意程菱薇,后者愣了愣,赶紧抓过秦子涧的那个包,打开来。里面是一个垫了冰块的乐扣乐扣杯子。 “盖子打开。” 程菱薇打开盖子,秦子涧将那颗心脏放进杯子,然后程菱薇盖好了杯盖,严丝合缝。 一滴血都没漏在外头。 秦子涧起身,去卫生间将手上的血洗干净,又用毛巾把房间所有的指纹都擦拭干净。 他做这一切的时候,不急不缓,平静得像是在打扫办公室。 然后,他回到床边。 床上的男人已死去多时了,他的眼睛还睁着,眼珠呈死灰色,嘴也微微张着,那样子,像正在发出无声的惨号。 “忘了告诉你,其实我开价相当高的。”秦子涧看着他,淡淡地说,“你老兄给的这点珠宝皮草,远远不够。” 秦子涧给尸体盖好被子,血液全都被厚厚的棉被、枕头以及早垫在里面的浴巾给吸收了,从外面看,什么痕迹都没有。 等他重新戴好了假发,一切完备,秦子涧最后看了一眼尸体。 “走吧。” 这美艳的死神说完,走到门口,拉开了门。(未完待续) 第两百二十六章 跟着秦子涧,程菱薇跌跌撞撞从宾馆里出来,一路上,她什么话也讲不了。 俩人一直走到秦子涧的车旁边,秦子涧才停下来,看看她:“吓得那么厉害啊?” 程菱薇的脖颈都是僵硬的! 他笑了笑,打开车门:“上车吧。” 他自己也上了车,却没忙着发动车,只把假发、大衣、裙子、假胸假臀全都扯下来,塞进脚下的提包里头,然后掏出湿纸巾,对着后视镜一点点把脸上的彩妆全都擦掉,这才从后座拿过原先放好的男装,一件件穿好。 看他做这一切,程菱薇也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她也开始忙活:去掉脸上苍老的易容,解开秦子涧的那套套装,换回自己在包里的休闲服。 二十分钟后,两个人全都恢复了本来面目。 “好玩么?”秦子涧故意看她。 程菱薇像虚脱了一样,虚弱地说:“这一趟,你能拿多少钱?” “他妻子说了,把公司资产的三分之一给我,所以她追回得越多,对我就越有利。”秦子涧说,“目前我已经得到了一部分预付款。” “你发了啊!” “也不想想,我给她办的事那么多,不单纯是杀人。”秦子涧哼了一声,“还得让她丈夫抛弃那个二奶,这就比杀人麻烦多了。” “啊?!那你是怎么做到的?!”程菱薇满脸兴奋地问。 “怎么做到的?说来很简单啊,”秦子涧发动了车,“不过,咱们得先离开这儿。” 他一抬手,将那个装着心脏的杯子放在了驾驶台上,程菱薇吓得面如土色! “这玩意儿……这玩意儿你能不能放远一点?!” 秦子涧啧了一声。拿下杯子,将它放在换挡杆旁边安置茶杯的位置。 程菱薇抖了一下,于是这可怕的东西离她更近了。 秦子涧开着车。驶离了宾馆附近,他没直接回去,却绕了个很大的弯。去了市区中心。 “干嘛啊?”程菱薇问。 “交货。”他简单地说。 “那你说说,你到底是怎么扳倒二奶的?”程菱薇仍旧不死心。 秦子涧笑了:“知道男人最烦女人什么么?” “什么?” “死缠烂打。不知进退,纠缠不清。” “……” “怎么才能让二奶死缠烂打呢?当然是将她置于岌岌可危的状态之下。”秦子涧不动声色地说,“而且他和那个二奶也没什么深厚感情,既不是共同打拼过来的,也没有儿女做牵绊,彼此关系并不牢靠。要想让他对二奶产生厌倦,只有一个办法。以更诱惑的形象出现在他面前。” “那……那个二奶难道不恨你呀?” “恨我啊,当然恨的。”秦子涧吃吃笑起来,“还扇过我一个耳光呢。” 程菱薇快晕了。 “不过我可没回手。第一,我不打女人,第二,这也是个好机会。” “什么好机会?” “咦?显得我柔弱动人,楚楚可怜啊?” 程菱薇哭笑不得:“这就是你的办法?!” “没错。(.)”秦子涧一点头:“只要显得柔弱、温顺、可怜,摆出一副为了爱情努力忍受的傻逼样儿,眼睛里再闪着泪花,像只刚出生的小猫儿。这就够了。男人会上钩的。” “这和二奶的死缠烂打不是一码事么?” “当然不是一码事,到了死缠烂打的地步,就会让男人怕了,他都怕你了。只会躲着你,哪里还能上钩呢?” “听着怎么不靠谱呢?” “记住,男人的本能就是要征服女人,如果你漂亮,那就最好,如果你不够漂亮,记得多少要表现得温顺无脑一点。温顺无脑且漂亮的女人,永远受男性本能的欢迎――头脑不好的人,经常会输给自己的本能。” 他停了停,哼了一声:“事前我也做好了准备。” “做好准备?” “是啊,万一撞上一对死心眼的‘真心爱人’什么的,任由千夫所指、戳成蜂窝煤也要坚持相守,真要那样,我就没法完成任务了,搞不好还能劝劝他,把钱吐出来保命得了……结果发觉并不是。所以说,要么,死心塌地爱到底,要么,没本事就别玩儿这种花活,你看,把小命玩丢了吧?” “很好。”程菱薇哼哼道,“在您这儿取经了,往后,我就往您这儿施展。” “往我这儿施展没用。” “咦?为什么没用?你不是男人啊?” 她这话说完,秦子涧没回答。 车慢慢停在了路边,秦子涧拿着杯子下车,把它揣在自己羽绒服的口袋里。程菱薇跟着他下车,俩人进了一家必胜客。 “干嘛?你饿了啊?”程菱薇问。 秦子涧不理她,一直走到一间空桌前,示意程菱薇坐下来。 然后,他掏出手机:“打这个电话。” “哦!”程菱薇正要抓过他的手机,秦子涧却一缩手:“用你自己的手机。” “小气鬼。”程菱薇嘟囔着,掏出手机开机。 原来那边是个快递公司。 “叫他们派个人到这儿来取货。”秦子涧说。 程菱薇依言做了。 俩人又坐了二十分钟,喝了两杯咖啡,这时快递人员到了,秦子涧说,东西是寄到同城地址的。 快递员掏出单子,秦子涧在手机里找了找,然后示意程菱薇:“把地址抄上。” 程菱薇拿着笔,迟疑看他:“叫我抄啊?” 秦子涧淡淡看她:“你不是爱我么?这点事不肯做?” 程菱薇咬咬牙,只得低头把地址抄写在快递单上。 快递员没仔细看那个乐扣杯子,就把它装订进了一个厚厚的纸匣内,因为秦子涧相当大方,为了东西能快点送到,甚至给了他一百块的小费。 等到快递员走了。程菱薇才小声问:“收件人……就是他妻子?” 秦子涧点点头。 “那……这事儿会不会被警方查啊?!” “咱们都化妆易容了,宾馆里就算有摄像头也没用。” 程菱薇又想了想:“可是如果在她家找到这个心脏,怎么办?” “没关系。快递电话是你打的。单子也是你填写的。” “啊?!” 秦子涧微微一笑:“你没案底,比我的危险性小得多。” “……” “再说了,你不是口口声声说喜欢我么?”秦子涧凑过去。端详着程菱薇的脸,“到时候就算被抓了。也别把我给供出来哦。” 程菱薇气得,脸都白了! “原来你打的是这样的主意!” “不然你对我而言,还有什么用?”秦子涧懒懒道。 程菱薇浑身发抖,她说不出话,却突然站起身。 她抓起咖啡杯,哗地一下泼在了秦子涧脸上! 餐厅里,全安静了! 秦子涧的表情。似乎有点震惊。 “我一直想这么做来着。”程菱薇抖着嗓音说,“谢谢你,给了我这个机会。” 说完,她推开椅子,转身冲出必胜客。 之后的好几天里,程菱薇一直沉浸在巨大的恐惧之中。 她时时刻刻担心,警方就要找上门来,把她抓去警局。她仔细关注着当地新闻网,消息倒是很快出来了,某著名商人在宾馆被谋杀。但是新闻里,没有提及他的心脏失踪的事情。 他的遗孀和孩子十分悲痛,希望警方尽力抓到凶手,这是新闻的结尾。 那几夜。程菱薇睡得很不安宁,她一方面担心警方的到来,另一方面,也痛恨秦子涧拿她做牺牲。 然而半个月过去了,一点动静都没有,后续的新闻也没再出来,看来,警方并没能破案。 程菱薇多少放下心来,看样子,她安全了。 虽然生了这么大的气,但是程菱薇想来想去,还是决定:自认倒霉。 谁叫她自己非要跟去的呢?谁叫她喜欢上的是个职业杀手呢?人家秦子涧早就警告过她的,人家又没义务保全她。 于是又过了半个月,程菱薇终于忍不住给秦子涧去了电话。 这次,秦子涧没关机,好像料到她会来电话。 “喂,你还活着么?”她小声问。 “已经死了,接电话的是电冰箱。”秦子涧说。 程菱薇忍不住笑起来。 “怎么?不是生我的气了么?”秦子涧讽刺地说,“我以为你再不会打电话给我了。” 那边,安静了一会儿,才道:“我还是很生气。” “哦,那干嘛要联系我?” “因为我觉得,该给你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秦子涧发出“嗤”的轻蔑声音。 “……你该请我吃饭,以此向我道歉。”程菱薇很坚定地说,“并且承诺,往后绝对不能再这么做!” 秦子涧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干不干?” “好吧。”他无可奈何地说,“今晚七点见。” 程菱薇要求的是一家日式料理馆,秦子涧一进去,就看见程菱薇在冲他摇晃胳膊。 他皱了皱眉,走过去,拉开椅子坐下来。 程菱薇仔细端详了一下他:“看起来还好。” “什么?” “没被逮到号子里去。” 秦子涧哼了一声。 程菱薇那天穿了件妃色棉外套,又把头发盘起来,插了根玉簪。 “像吧?”程菱薇指了指自己。 “像什么?”秦子涧瞪着她。 “萦玉呀!”程菱薇说,“她不就很喜欢妃色的衣服么?” 秦子涧冷冷看她:“你用不着学她。” “咦?你不是还在想着她么,我这么学一学,不是可以给你安慰?对了告诉你,我最擅长模仿别人啦!” 秦子涧不耐烦地扔下菜单:“学得再像,你也不是她!别自作多情了!” 程菱薇耸了耸肩:“你这人,真是难讨好啊。我打扮成你心上人的样子。你该高兴、该感激我一番苦心才对。” 秦子涧有点生气:“再废话你自己吃吧!我走了!” “啊啊我不说了,赶紧点吃的吧!”程菱薇又把菜单往他面前推了推,“这儿的三文鱼很棒的!” “为什么每次见面都是吃饭?”秦子涧厌倦地说。“都说了,我不想吃东西。” “咦?饮食男女嘛,你我是男女。这儿是饮食,一应俱全了。多好!” 秦子涧翻了个白眼。 “说起来,其实今天我是带着疑问来的。”程菱薇眨眨眼睛。 “什么疑问?” “有件事情我想不通。”她说,“就是那个许先生……他既然和你上床,怎么就没发觉你不是女人呢?” “那是因为,我之前没和他上过床。”秦子涧懒懒道。 “啊?!” “之前一直装清纯、吊着他的胃口,太容易上手就会显得廉价。不然,那天他怎么上钩那么快?” “原来如此。”程菱薇恍然大悟。“看来这种事情,不能急于一时啊……” “什么意思?” “我在思考咱们俩的进程呢。” 秦子涧瞪了她一眼:“别做梦了你。” 听他这么说,程菱薇有点哀伤:“我到底哪里不好啊?” 秦子涧没吭声,他捧着热茶杯喝麦茶。 “还是你到现在都没放弃萦玉?”她又问,“唉,其实你们俩不合适的,真的,你母亲不是永淳郡主么?我记得你外祖父是颐亲王啊,颐亲王是景安帝的堂叔啊,这么算起来。你和萦玉其实是近亲――近亲怎么能结婚呢?往后生下的孩子,基因上的缺陷会很多的。” 每次她说这种话,秦子涧都得费很大的力气,才能忍住不把面前的茶杯扣在程菱薇的脸上。 等到寿司、煎饺和拉面都上来了。程菱薇却放下了筷子。 “其实,我还有个问题哦……” “嗯,看出来了,你就是个问号篓子。”秦子涧淡淡地说,“问吧,今天我全都解答。” “你的脸……是不是在起变化?”程菱薇小心翼翼看他,“总觉得,和上次看起来不太一样,是我的错觉?” 秦子涧摇摇头:“不是错觉。它是在变。” “啊?你在整容么?” “练功练的。”他淡淡地说,“这种功夫,会损害原有的脸部结构。” “可是我觉得你好像越来越漂亮了啊!” “再这么漂亮下去,会怎么样呢?”秦子涧讽刺地说。 程菱薇答不上来了,半晌,她才说:“这么说,你原来的容貌不是这样的?” “所以,我是个脸会变形的怪物,我批准你厌弃我。”秦子涧平静地说,“我求之不得。” “你别这么说……”程菱薇低声说,“这种事情,我不会在乎。” “我在乎。”秦子涧淡淡道,“我又不喜欢你,干嘛要讨你开心?” “你到底为什么不喜欢我?” “你不过是个替人挡灾的傀儡。”秦子涧哼了一声,“满世界的活人,我为什么偏偏要喜欢一个傀儡?” 他这么一说,程菱薇呆了呆,头就慢慢垂下来了, 她的样子,看起来好像十分难过。 秦子涧心里有些发烦,他起身,去了卫生间。 在水池边洗手时,秦子涧抬起头来,目光落在了对面墙的镜子上。 那里面映着一张让他感到陌生的脸孔。 他久久凝视那张脸,好久没认真照镜子,它又出现变化了,镜子里的脸变得更白皙,像缺血的吸血鬼,皮肤却像白玉那么光滑,笔直纤细的鼻骨撑在薄薄皮肤下,比之前更加小巧,他的嘴唇,唇线更分明,菱形的嘴角好像化过了妆,这让秦子涧忽然产生一阵恐惧,他的嘴唇原本是改变最不明显的地方,如今连唇形也和以前不同了,这就昭示着脸部所有肌肉的移动和更改。 再这么改变下去,最终他会变成什么样呢?西施? ……或者更可能,真的会成为一个怪物。 他回到餐桌前,俩人继续默不作声吃东西,程菱薇吃完拉面,又把煎饺拿到自己面前,秦子涧只吃了一个加州卷,他的胃口从来就不好。 俩人以四比一的比例,吃完了桌上的东西。 “你的食量可真大。”秦子涧忍不住叹道,“男人都没你能吃。” “我生气的时候,食欲就会特别旺盛。”程菱薇郁闷地说。 秦子涧端详她:“够了没?不够再点,我不介意。” “我介意。”程菱薇恨恨道,“再吃就要爆炸了。”(未完待续) 第两百二十七章 “其实你真的不用太沮丧。”买单时,秦子涧说,“反正咱俩往后没可能再这么频繁见面了。” “什么意思?”程菱薇一惊! “程总觉得这边也不安全了。王爷和程总商量了一下,俩人都同意让我带你回去,暂时先安置在白氏山庄。”秦子涧一边埋头点钞票,一边说,“往后再给你找个好人家,保你安安稳稳过一辈子。” “什么?!”程菱薇觉得自己的眼珠都要跌出来了! “怎么了?”秦子涧抬头看她,“女人嘛,除了嫁人你还指望什么?尤其是你这种随时会没命的女人,趁着还能活蹦乱跳,赶紧成家生孩子吧。” 程菱薇有点火,但是因为涉及到元晟,她不得不控制愤怒,谨慎表达自己的意见,“多谢王爷的好意……” “嗯,王爷既然受了你叔叔的托付,他觉得他必须妥善安置你才好。” “可我不打算去白氏山庄!” “你留在这儿也没人照顾吧?你叔叔又那么忙。”秦子涧不耐烦地说,“放心好了,你的终身大事,王爷会认真考虑的,绝不会让你所托非人。” “我嫁谁,那是我的事。”程菱薇冷冷道,“这件事,我自己来处理。” 秦子涧无所谓地耸耸肩:“好吧,既然你这么固执,老实说,女权主义对你这种人有害无益,还不如包办婚姻可靠呢……” “还有,我不去白氏山庄!”程菱薇说,“我就留在这儿。” “我马上也要回去了,你留在这儿谁来管你?”秦子涧皱起眉头,“白氏山庄那边有人伺候,吃穿用度一切不愁。怎么不好?” 程菱薇赶紧问:“你要回去?!回哪儿去呀?” “回楚州。王爷的军队在那儿。”秦子涧简洁地说,“我没可能一直呆在这儿伺候大小姐您。” “那我也去!”程菱薇马上说,“我和你一起去楚州!” “你去楚州干什么呀?那是打仗谋反的地方。你去不安全。” “我自己会当心的!” “我们要你没用。”秦子涧一口否决,“你只会变成我们的累赘。” “……” 程菱薇看起来难过死了,她知道秦子涧既然这么说。那是真的不打算带她去了,在这种情况下。她也想不出什么办法来胁迫他。 “你怎么能这么对我呢,我也活不了多久了……”她泫然欲泣。(.无弹窗广告) “别对我耍花招。”秦子涧摇了摇手指,“要论这些小伎俩,我比你的段数高。” “我没有耍花招啊?我说的是实话。” “现在从各方面来看,程大小姐你都活得好好的。” “可是我随时都会丧命的,秦子涧,等我死了。你会后悔一辈子的!” “我现在已经在后悔了。”秦子涧收起服务员送来的零钞,将它们塞进口袋,然后站起身,“走吧,我送你回家。” 程菱薇不站起来,她的表情有点呆滞。 “干什么?”秦子涧不耐烦地看着她,“赖在餐厅不动是没有用的。” “我……我看不见了。” 秦子涧一愣:“什么?” 程菱薇抬起瑟瑟发抖的脸:“我……我失明了,秦子涧,我看、看不见了!” 秦子涧不怒反笑:“程小姐,你入戏也太快了一点吧?说了的。这些伎俩对我可没有用。” “我没有啊!”程菱薇嘶声叫起来,“我真的看不见了!” 她这一嗓子,全餐厅都安静下来了! 秦子涧怔怔看她,餐厅橙黄色灯光下。他看见程菱薇大睁着眼睛,表情茫然,她的嘴唇在抖。 他半信半疑地凑过去:“真看不见了?” 程菱薇张了张嘴,她的声音已经哑了。 秦子涧突然伸手,做了个要抓取她眼珠的姿势! 他这一招,飞快如电,但是指尖在即将接触到程菱薇眼睛的地方,停下来了。 程菱薇没有动,她仍然睁着眼睛,连眨都没有眨。 终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秦子涧干脆一把抓过程菱薇的胳膊:“先离开这儿再说!” “我起不来了……” “什么?!” “我的腿,动不了了。”程菱薇开始哭,“从腰往下,都没知觉了!” 秦子涧吃了一惊! ……被他抱着,跌跌撞撞从餐厅出来,程菱薇身上像筛糠一样抖! 到了车跟前,秦子涧打开车门,先把她放进去,然后自己上了车,锁好车门。 “怎么回事?”他问。 “不知道……”程菱薇的声音都变调了,“突然间,眼前一黑,什么都看不见了。(.好看的小说)腿也是……” 秦子涧不死心,又拿手在她面前晃了晃,还是没反应。 “身体的感觉怎么样?” “……” “我问你,身体有什么感觉?” “……慕凤臣受了重伤,被下了毒。”程菱薇终于颤声道。 秦子涧愣住了。 程菱薇突然哭起来:“我的眼睛看不见了,秦子涧,我瞎了……” 她的手在驾驶台上乱摸,秦子涧一把抓住她。 “先别慌,我这就去医院。” 车很快到医院,秦子涧把程菱薇送进急诊室。 检查的结果出来了,什么问题都没找到,除了程菱薇真的是失明了,并且下肢瘫痪以外。 “身体反应不像是中毒。”医生说,“所有的检测报告都在这儿,数据完全是正常的。” “什么正常?!你没看见她失明了?!没看见她瘫痪了?!到底是看数据还是看病人!大夫你是瞎子么!” 被秦子涧给骂的,医生只剩一脸无奈:“这样吧,今晚先观察一下,明天再仔细做检查。” 既然是这种建议,那么就连药都不用拿了。 秦子涧将程菱薇送去了市内的中医院,令人失望的是。即便是中医院,检查时所使用的依然是现代仪器,从验血验尿到透视。折腾了一天,结论却和昨天没有差别,就是说。医生们什么问题都没找出来。 本来还有一批项目得预约等明天再做,但是秦子涧和程菱薇都决定放弃了。 这儿根本就治不好程菱薇。 另外。秦子涧想打电话通知程卓峰,然而他的手机没人接,打去公司,公司的人说程总已经有一个礼拜没有消息,不知去了哪里,连司机都找不到他。 这话,秦子涧带回来给程菱薇。他说怎么都找不到程卓峰,程菱薇听了眼圈一红,像是想到了什么,却没说。 夕阳西下,回家的路上,程菱薇一直很沉默。 她的眼睛红肿,但是没再哭了,今天检查的时候,她也几乎不说话。 本来已经习惯了她的饶舌,现在她忽然间不做声了。秦子涧反而觉得有点怪怪的。 俩人到家,秦子涧把程菱薇抱到房间,又让她先等一会儿,自己去买菜做饭。 十五分钟后。他拎着购物袋回来,刚打开门就听见程菱薇的惨叫,秦子涧一惊,慌忙往里冲,一进去才知道,原来程菱薇自己去卫生间,却被地上的板凳给绊倒了。 秦子涧扔下购物袋,赶紧上前把她搀扶起来。再看看,她的小腿和膝盖都擦出了血。 “怎么这么不当心?”秦子涧责怪道,“明知道腿动不了,瞎乱爬什么!” “这是我的家!”程菱薇突然大吼! 秦子涧诧异万分地望着她! “这是我的房间!是我住了二十多年的房间!为什么我还要处处留心!” “可你现在瞎了!腿也废了!”秦子涧也火了,“这么莽撞地乱闯,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不要你管!”程菱薇尖叫,手臂在空中胡乱划着,要推开他,“我怎么走路那是我的事!你走开!” “你就这么横下去吧!浑身撞个稀烂才好!”秦子涧气坏了,他一松手,程菱薇没了防备,一屁股坐在地上,额头正正磕在了卫生间的门框上! 细细的鲜血,顺着程菱薇的额头流下来。 秦子涧吓了一跳,他正要把程菱薇搀扶起来,却被程菱薇一把推开! “你还管我干什么?!回你的楚州去!”她哭道,“我撞个稀烂那也是我的事,你管不着!” 秦子涧默默看着她,然后,他站起身到卧室,找出医药包来。 “我给你敷药。”他淡淡地说。 程菱薇不动。 秦子涧要去扶她,程菱薇横着胳膊一挡,“啪”地一下,把他手里的医药包打在地上。 “不用你好心!”她说,“我又不是萦玉!不是那个你一指头都没碰就嫁了别人的公主!” 她这一嗓子,房间里顿时静下来了。 程菱薇把话说出来,自己也觉得后悔了,这本来是她怒极之时的口不择言,但是这么说,也太刺伤人了。 她的号哭渐渐转为了低声啜泣,这时候,她却听见了秦子涧平静的声音:“起来吧,我给你上药。” 程菱薇没再抗拒,她被秦子涧扶到椅子上,老老实实让他在额头和腿上敷上了伤药。 “为什么要让我受这种罪?!为什么这种事会落在我头上!” 这样的问题,秦子涧答不出来。 “为什么非要我做柏奚呢?我恨爹爹!我恨我娘!我恨他们!” 秦子涧惊讶万分地看着程菱薇!这么久了,他还从未听过程菱薇抱怨过一句。 “……我也是个人呀!为什么拿我和慕家做交易?!”她一边拿手背擦眼泪,一边说,“称霸武林,对他们来说就那么重要?!我也会疼呀!” 秦子涧从没听人说过程家和慕家交易的秘辛,他不由心中吃惊。 “为什么要你做柏奚?”他试探着问,“怎么回事?” “因为只有我适合。”程菱薇边哭边说,“慕沛提出条件,要程家给慕凤臣找个柏奚,只要程家答应,慕家会全力支持万花坞独霸武林――可他们就是找不到。” 她忍住哭泣,眼泪却不停的落。 “……找了两年,十几个州县都跑遍了,试了上百个人,不是生辰不合适,就是血不合适,我爹本来打算放弃了,结果没想到,他身边,自己的亲生女儿恰恰合适。” 他这么一说,程菱薇的眼泪就更多了。 那天晚上,秦子涧终于得知了以往不曾知道的武林机密:万花坞掌门程卓天为了得到慕家支持,两家合力对抗白吉,拿自己五岁的女儿做了慕凤臣的柏奚。他却没料到,叛逃的弟弟竟劫持女儿离开了万花坞。 当然,程卓峰是逃过来之后,才发觉自己绑架的不是个有用的人质,却是个操心不断的累赘。 “我总是受伤,不停的出血,不是这儿破了就是那儿断了。”程菱薇啜泣道,“后来二叔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我爹和慕沛的交易是私下的,他爱他的名声,怕传出去让江湖人耻笑,说他拿女儿做交易……” 秦子涧冷笑不已,他早就听闻,万花坞掌门极爱惜羽毛,讲义气,重兄弟,声誉始终都很清白,比起白吉那个“变态疯子”,程卓天的口碑可要好太多了。 然而揭开美好的伪装,秦子涧看到的却是他对自己弟弟的赶尽杀绝,以及将亲生女儿送上交易台的冷血。 但实际上,程卓峰的绑架举措,又从某种程度解救了程菱薇,两个世界的阻隔,使得落在程菱薇身上的伤害减轻了很多,如果慕凤臣得到的是粉碎性骨折的击打,到了菱薇身上,就只会出现轻微骨裂,而且两个世界时间的四倍差异,也使得程菱薇的痛苦不至于来得太频繁。 所以,她的命运因为叔叔的绑架,有了阴差阳错的改善:原本作为柏奚,她该依靠类似吗啡的药物,保全着脆弱的生命力,然后躺在万花坞的某张床上,受难一生。(未完待续) 第两百二十八章 “你能不能不走?”那晚,程菱薇小声说,“我现在一个人了,二叔他也不在了……” 秦子涧沉默片刻,才道:“我会留在你身边,一直到你的身体恢复。[.超多好看小说]” 程菱薇开始低声的啜泣。 “我要不是病得这么惨,你才不会搭理我的,是吧?”她抽抽搭搭的说,“我非得这样半死不活了,你才不得不照看我。” 思忖了很久很久,秦子涧才斟酌着开口:“其实,我并不是个好的对象,菱薇,别在我这一棵树上吊死。” “那是我的事儿,你管不着。”程菱薇还是这句话。 秦子涧无奈了,他沉默许久,才又道:“好吧,那你对我又了解多少呢?” “……” “除了你叔叔告诉你的那点儿事情,那都是众所周知的,而且大部分都是……都是炒作,当年我在华胤的盛名,什么才子之类的,其实只是说起来好听的虚名而已。” “胡说!你以为我叔叔是傻子么?!他能被虚名给哄骗了?!” 秦子涧在心里发出苦笑,他继续说:“纨绔的生活都是漂亮夺目的,可那是靠祖上荫蔽和大把的钱财堆出来的,菱薇,如果那些不是虚名,如今我怎么会落到如此狼狈的地步?” 他这番话说过之后,卧室里,良久没有回音。 这下她该被我给说服了吧?秦子涧想。 接下来的两三天里,程菱薇渐渐恢复了常态,但是人却变得有些沉闷,她看不见了,腿又完全麻木了,不能行动。一切生活小事都得依靠秦子涧,所以连说话的愿望都没有了。 但是提起去白氏山庄的事情,程菱薇依然坚决反对。她不肯回白氏山庄,更不肯听从元晟的安排。 “我是什么想法,早就和你说过了。”她心平气和地说。“我说过的话,不会更改的。” 那夜。秦子涧无声叹了口气,他在沙发上翻了个身,目光停在黑暗的虚空。 她为什么偏偏要喜欢自己呢?这个连自己都不喜欢的自己…… “秦子涧,你还爱萦玉么?”他听见程菱薇的声音。 秦子涧没出声。 “就算她和别人生了孩子,你也爱她?” “她是被迫的。” “还把怀孕的琬妃折磨得流产,差点丢了性命。”程菱薇继续说,“听说。堇妃更惨……” “够了!”秦子涧厉声打断她,“你在我面前诋毁萦玉,我会更加厌恶你!” “我不是要诋毁她、离间你们俩。”程菱薇慢条斯理地说,“我只是想问问你,知道这些,你还爱她么?” 秦子涧答不出来。 关于萦玉在宫里的事情,他不是一点都不知道,皇后在宫里跋扈专横,甚至到了草菅人命的程度,总是会有些风声传出来。再说,那段时间被囚禁在宫里,他也亲眼看见了萦玉是如何对待其他宫人的。 但秦子涧没有认真把那些放在心上,或者说。他心里塞满了仇恨,别的东西都已经塞不进去了,就算萦玉做出了令人发指的事情,他也可以认为:萦玉是在巨大的屈辱之下,做出失控的事情。 但是现在,这些事情被程菱薇再度翻出来,秦子涧竟想不出该怎么替萦玉辩护。 “她以前,不是这样子的……”他低声说,“萦玉她出嫁前,是很好的。” 程菱薇没出声。 “她以前在宫里,只是脾气刁蛮了一点,后来是宗恪……” 他也说不下去了。 良久,他才听见程菱薇慢慢说:“总之,无论她做了何等可怕的事情,你还是爱她,是吧?” “……” “那你也该明白,为什么你说的那些,对我没有用了。” 黑暗中,再没人说话了,窗外不断闪烁彩色灯光,是附近一家商厦楼顶的探照灯,恍惚间,就如烟花绚烂漫天。这让秦子涧忽然想起很久以前的事情。 那是元宵节的夜晚,所有正式的仪式结束以后,他和萦玉躲开众人的眼睛,悄悄藏在近水的清凉殿前,他们身边还有萦玉偷来的一瓶酒。殿外是一棵老梅,开满了红色白色的花。清凉殿在太液池边,三面环水,本来是夏天避暑的地方,此时自然没人到这凉飕飕的地方来。 萦玉性情豪爽,又善酒,但一小瓶喝下去也足以半醉,酒酣之时,她用娇媚的眼睛望着秦子涧,充满无限情意。她的身后,金色火焰映照着深黑色的天空。 萦玉那大大的黑色眼睛,同火焰重叠的那一瞬间,那种徒劳的美,让秦子涧想起,在夕阳余晖里飞舞的妖艳而绚烂的夜光虫。 徒劳的美丽…… 现在,再度回想起当初的萦玉,秦子涧不禁感到深深的悲哀:他和她曾经拥有过最好的时光,然而最终,却挽回不了任何事情。 他的这种深切的悲苦,无人能真正理解,就算那个人多么爱他,知道了他们之间所有的细节,也无济于事。 最终,秦子涧想到了一个办法,他找来一个轮椅,要送程菱薇去看医生。 “白迁?”程菱薇诧异地问,“你要带我去找他?” “按理说,最好是去找崔家的医生,但是崔家那边我不熟悉,”秦子涧解释道,“白家的白迁,医术也很高明,先让他看看再说。” 程菱薇迟疑地说:“你是说……要带我回白氏山庄?” “只是治病。总不能让白迁到这儿来吧?那老东西脾气很坏,肯定不愿意的。” 既然秦子涧这么说了,程菱薇也没法再反驳。 接下来,秦子涧收拾东西,当即带着程菱薇动身。 “那……我就穿成这样去呀?” 为了行动方便,秦子涧给她找出一套运动衫,脚上换的也是运动鞋。 “这套挺好看的。”秦子涧说。 “可这是运动衫,我只有傍晚出去跑步才穿呢……”程菱薇嗫嚅道,“不能换一套啊?” 秦子涧不耐烦了,“难道你要穿丝袜高跟鞋?本来走路就不方便,又不是要上台走秀,再说你自己不是看不着嘛。” “我看不着,人家看得着呀!”程菱薇不悦,“再不济,白迁也看得着呀。” “就算他看得着也不要紧。”秦子涧哼了一声,“那家伙是个又丑又干的老头子,长得像只鼹鼠,而且有老婆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们女人真是麻烦透顶!”秦子涧烦了,“我是带你去看病,不是去相亲!你爱去不去,反正中毒的不是我。” 他一发火,程菱薇不敢吭声了。 “好吧。”她叹了口气,“爱面子小姐今天终于没面子了。” 按照以往的惯例,秦子涧把程菱薇带去做好手脚的酒店,他用轮椅推着她,从电梯穿越了中间地带。 当四周原本的嘈杂声一下子消失无踪后,程菱薇有点紧张:“到了?” “没有。”秦子涧在后面慢慢推着轮椅,“这是个很糟糕的中间地带。” “怎么讲?” “一个狭窄的夹缝空间,王爷管它叫短命宇宙,这种东西本身是变动不居、四处游离的,如果没有固定点,它自身经常会发生扭曲变形,所以只能暂时做两边的连接通道。”秦子涧说,“一旦在里面迷路,就会被这些短命宇宙带走,和哪边都连不上了,我是说,无论是时间,还是空间。而且两边的人也没法找到你。” 程菱薇想了想,问:“这玩意儿是云家弄出来的吧?” “应该说,它一直自然就存在,是云家的人发现了它,后来被其他人利用开发,据说护国寺的澄鉴法师也能打通这个存在。不然宗恪他们是怎么跑过来的?” “刚才……那是酒店?” 秦子涧点头:“嗯,酒店。通道闸口我们安排在酒店里。” “只能是酒店么?” “之前也试过其它的,我试过用证券系统做闸口,宗恒好像还在军事网络上动过手脚,不过最终证实,还是酒店的系统比较牢靠。” “为什么?” “很多联网系统都可以使用,但是其它系统远没有酒店方便,军事网络虽然强悍,但太危险,证券网络的话,收市之后再在里面捣鬼,很容易被监察到,酒店则不同,隐私保护比较周到,而且24小时随时使用,尤其是世界连锁的大酒店集团,整个网络始终非常繁忙,很难监测到我们做的手脚了,我们只是依托在这个强大网络上,借此将它变为一根钉子,定在这个世界里。” 程菱薇半晌,才道:“真神奇。” “神不神奇就再说,现在你专心一点,握好扶手,我们快到了。” 说话间,程菱薇就听见隐约流水声,扑在脸上的冰冷空气跟着退去,她努力嗅了嗅,有花朵的芬芳,气候变得潮湿温润,鸟鸣出现了。 “到了?”她惊喜地说。 “嗯,到了。”秦子涧停下脚,四处看了看,“哦,正好是在渚园里。” “渚园是什么地方?” “是掌门白吉住的地方。” 程菱薇来了兴趣:“对了,这个白掌门,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是个变态。”秦子涧说,“是个超级超级大变态。”(未完待续) 第两百二十九章 程菱薇一愣,笑起来:“你怎么这么说人家啊?” “他就是个变态,我没说错。(.好看的小说)”秦子涧哼了一声,“你问谁,谁都会这么说的。” “那……咱们要去见的白迁,他又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白迁?獐头鼠目的吝啬鬼,好在医术很不一般。” “……” 程菱薇还想问,却听见秦子涧在和人打招呼,是个中年男性的声音,他管对方叫白清。 “掌门呢?”他问。 “掌门出门了。”那个叫白清的人说,“过两天就能回来。” 程菱薇本来想和对方打招呼,但她实在不知到底该如何称呼人家,再说,又看不见人家的脸孔,所以只有尴尬地坐在轮椅上。 “这位姑娘是……”白清问。 “嗯,王爷的朋友。”秦子涧说,“中了毒,双目失明又下肢瘫痪。所以我来找白迁。” 程菱薇有点紧张,她听见对方微微叹了口气。 “你来得正是时候,白迁在他的地窖里呆了十多天,昨天才刚露面。” “是么?既然掌门不在,我就直接去莳园了。”秦子涧说完,拉了拉程菱薇的衣服,“走吧。” 走了几步,程菱薇低声问:“刚才那个白清,又是谁啊?” “白清?”秦子涧笑了一下,“那个人啊,我管他叫大力水手波佩。” “啊?!” “因为他的脸经常像菠菜一样绿。” 程菱薇笑起来:“是练功练的?” “是气的。” “叫谁气的?” “当然是被白吉那个变态气的,他是白吉的心腹,白清很可怜,因为白吉很缺德,他什么垃圾事儿都扔给白清干。” “这个大力水手,是个好人?” “好人?”秦子涧嗤之以鼻。“白氏山庄就是个变态学院,里面没有一个好人。” “那你说他很可怜……” “这世上,也有可怜的坏蛋这种生物的。” 他说得如此斩钉截铁。程菱薇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被秦子涧牵着又走了一阵,程菱薇能够闻到,空气里的植物芬芳越来越浓郁。 “这儿一定很美!”她很高兴地说。“又干净又漂亮!” “嗯,白氏山庄的花木繁盛。不过比起万花坞,还是略逊一筹。”秦子涧说着,又咦了一声,“既然觉得这儿好,那就搬过来住吧?” 程菱薇又不吭声了。 花香里,渐渐开始渗入淡淡的药味儿,程菱薇心里明白。目的地快到了。 果然,没走多久,秦子涧就停下来了。 “迁爷,您在忙啊?”他说。 程菱薇听见了一个男人的声音:“原来是你小子。有何贵干?” 那声音苍老沙哑,听着不太舒服,像是在钝器上刮擦金属的响动。 “自然是有事情求迁爷您。”秦子涧说,“这位姑娘中了毒,双目失明,迁爷给看看吧。” “哼!就知道无事不登三宝殿!我又凭什么给个陌生丫头瞧病?” 程菱薇站在那儿,一动也不敢动! “她可不是普通的丫头。”秦子涧说。“迁爷,她是程卓天的女儿。” “嗯,程家掌门之女,万花坞的大小姐――那和我没关系!” “迁爷。白掌门吩咐过,得好好照管她。”秦子涧说。 “那是你没负好责任,关我白迁什么事儿!”老头子的声音愈发不耐烦了。 “是我的责任。”秦子涧不动声色地说,“可若是迁爷您不肯治她,恐怕会有大麻烦在后头。[]她是慕凤臣的柏奚,事情牵扯得大,她若有什么不好,江湖可就大乱了。” 他这么一说,白迁不响了。 “本来我是想带她去崔家,找崔门主诊治,不过想到,又何必舍近求远?所以才来求迁爷您。”秦子涧说,“迁爷自己不肯给她治,传出去,外头人还当迁爷您没这个本事,白氏山庄的毒药神不过是夸大其词,最后只能让病人巴巴儿的跑去楚州,求崔家的医生……” 他的话还没说完,那老头子断喝一声:“你们两个,给我滚进来!” 程菱薇听见秦子涧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而得意的笑声。 他把程菱薇抱进了屋,程菱薇扶着秦子涧的胳膊,摸索着坐定,然后,她就感觉手腕处被一只手给搭住。 程菱薇一惊,刚想缩手,就马上意识到,这是医生在诊脉。 那只手的手指像粗糙冰冷的树枝,硬硬的,没有人的温度和柔软。 “嗯,蛊毒。”她听见那个叫白迁的老头子低声道,“很常见,是十方子,不过吃得不多,慕凤臣够激灵。” “真厉害,一搭脉就看出来了!”程菱薇忍不住道。 白迁却好像不受捧,他粗鲁地哼了一声:“废话!分量只要再多一点点,你现在就不是这个样子了。” “那是什么样?”程菱薇好奇地问。 “发疯,满地打滚,说胡话,乱打人。”白迁说,“这种毒就是破坏脑髓的,最开始的征兆就是瞎眼,既然你没有别的症状,就说明分量非常非常少嘛。” 他那意思,这么简单的道理白痴都明白,你用不着夸我。 程菱薇不敢吭声了。 诊脉,接下来又用了银针,检查费了一两个钟头,最后,白迁说这毒他可以解。 “就是得忍着点。”他说。 “忍着什么?” “疼。” 到了晚上,程菱薇终于明白白迁说的“疼”是怎么回事了,那是真的疼,喝下他熬的药以后,胸口像有小刀在割,程菱薇疼得不能自持,惨叫连连,满床翻滚,她甚至把自己的头发都抓下一把来。 守在一边的秦子涧有点着急,他问白迁:“你这药下得对不对啊?” 那名叫白迁的老者一翻眼睛:“不信我?那就另请高明去吧!” 秦子涧不敢吭声了。 白迁哼哼道:“这还早呢,到了后半夜还得吐血,不然怎么把毒质驱除体外?” “那她不是很惨?!” “惨?这是十方子,懂么?又高效又简便,排名第一的常用蛊毒,居家旅行杀人放火之必备!被云家下了毒的,有不惨的么?当年海砂帮的金振梁厉害不厉害?执法长老,铁铮铮七尺汉子!剁掉一只手指都不带吭声的,结果呢?被蛊毒折磨得在海砂帮大堂上打滚,口水流了一地,脸都蹭破皮了……” 秦子涧厌恶地皱了皱眉头。 “蛊毒这东西,狠就狠在它的不知不觉,不知不觉间,就跟着血脉进入周身,想驱除毒性?得先赔上半条命。”白迁冷冷道,“再说,这是顶顶厉害的十方子,人家本来想毒主人,谁叫她是个柏奚?话说回来了,幸亏她是个柏奚。” “什么意思?” “她用了护体的药物啊。”白迁轻蔑地瞥了秦子涧一眼,“大概是开始做柏奚的时候就服下了。那药是起护命作用的,保护三魂七魄,只要魂魄在,怎么折腾都他妈的死不了――要不怎么说,当柏奚是天下第一惨呢?没爹没娘也没这么惨,疼得要死还死不了,啧啧!这小妞儿细皮嫩肉的,又倒霉催的偏偏跟了你……” 秦子涧皱眉打断他:“迁爷!” “好吧。”白迁摸摸脑壳,“总之,十方子能害她的肉体,却伤不了她的魂魄,这比普通受害者已经强多了,算她行了大运。” “迁爷,您给个痛快话吧,她这样子还得熬多久?”秦子涧问。 白迁阴恻恻一笑:“怎么?你看上她了?” 秦子涧神情立即变得冰冷:“和我有什么关系?我怕掌门回来责罚,王爷回来发怒。” 白迁摇头:“熬多久我可说不准,得看毒质出来的快还是慢,咦?她又死不了,你怕个什么劲儿?慢慢熬着呗!” 看着程菱薇疼得扭曲的脸,秦子涧开始后悔,他怀疑,是不是带着程菱薇去楚州崔家,会有更好的结果。 “嗯,你疑心崔家会有更好的办法?”白迁一眼看穿了他的心思。 秦子涧不敢出声。 “就算你去崔家,他们也得这么治。”白迁不屑一顾地说,“我还把话放这儿:如果崔远道在世,那我白迁还真不敢说,可他已经不在了,崔玖她能耐再大,就算是天才少女,年龄摆在那儿呢。如今这世上想要有超过我白迁的医生,恐怕还得再等十几年。” 一整夜,秦子涧都守在程菱薇身旁,一如白迁所言,后半夜程菱薇开始吐血,都是发紫发黑的毒血,她一口接着一口的吐,最后秦子涧开始担心,要不要给程菱薇输血抢救。 这期间白迁是不肯守着的,这是个出了名的吝啬冷血的医生,他不耐烦地说,诊也给诊了,药也给下了,病人受的罪,他又不能替着受(当然就算能受白迁也不会肯),那还要他守在这儿干吗?所以他回房睡觉去了,临走丢下话来,发生任何事情也不用来叫他,哪怕程菱薇突然死了。 既然死了,就更用不着叫醒他了。 “反正病人的死活,和你迁爷是没关系的。”秦子涧冷冷道。 “会一直守在病人身边的,是崔远道那种豆腐心肠的医生,可不是我白迁。”他挠了挠头,厌倦地打了个哈欠,“所以你看,他被人害死了,我还活着。”(未完待续) 第两百三十章 白迁走了,屋里就剩下秦子涧和程菱薇。[]刚刚程菱薇吐了小半盆毒血,闹了好半天,现在终于消停下来了。 秦子涧取了湿毛巾,给她擦干净挂着血丝的嘴,又喂她喝了几口开水,把嘴里的血腥味冲掉。 “睡一会儿?”他小声问。 “睡不着,疼……” 想不出什么别的办法,秦子涧只好不做声。 “秦子涧,我要是死了,你会不会哭啊?”程菱薇忽然问。 “抱歉,我挤不出眼泪来。” 程菱薇努力笑了笑。 “没叫你挤眼泪,你现在做的这些,我就已经很满足了。”她说,“只是得陇望蜀,人心苦不足。” 又过了一会儿,程菱薇小声说:“胸口还是疼。” “嗯,疼是肯定疼的,忍着点。” “给我讲个故事,我就不疼了。” 秦子涧翻了个白眼。 “我不会讲故事。” “那,给我唱个歌?” “……我也不会唱歌。” 程菱薇叹了口气:“骗人呢,是你不肯。京师那么多掌故,你难道都不知道?蓄雪楼里那些姑娘们,唱了那么多遍的曲子,难道你一个都不会唱?” “你也说了,是蓄雪楼的姑娘唱的,我又不是娼妓。” “可她们给你唱过,对吧?” 秦子涧不出声。 “你知道么,自从你和王爷过来以后,我二叔好像特别中意你,说起来,都是特赞的话。”程菱薇小声说,“之前我还有点担心呢。他说你琴棋书画无所不能,而且又帅,还会打马球。我就想,天哪,这个人千万别生的五大三粗、壮实得像个土豆。那可太打破我的梦想了。” “但愿我在你眼里并不像个土豆。” 程菱薇笑出了声:“怎么会!其实想想就知道,如果你真的像个憨头憨脑的土豆。二叔怎么会那么赞你呢?所以那天你一露面,哗!不仅没有见光死,反而大大超出了我的预估!” “那大概是我露面的方式不太对。”秦子涧淡淡说,“早知道,我该装成个土豆的样子出来的。” 程菱薇笑起来。 炉子上焙着药,药罐子发出咕噜咕噜的轻响,静谧的夜晚。偶尔听得见远处几声不太清晰的犬吠。 程菱薇忽然低声说:“要是萦玉求你,你什么都肯答应她,是吧?” 秦子涧不说话。 “我提的要求,你能满足三分之一,就算我运气大好了。”她有些伤心。 “以前我……有个朋友。”秦子涧忽然没有预兆地开口,“是很要好的朋友,亲兄弟一样的。后来,年纪轻轻得了重病,一病不起,就撒手人寰了。” 程菱薇默不作声地听着。 “他死得时候还很年轻。刚成家没两年,也没有孩子,他们家,不算门第特别高的那种。只不过还算有点钱。他一死,留下的妻子就被几个叔伯兄弟给欺负,尤其是大伯子,暗中侵吞她应得的财产和田亩。他妻子只是小户人家的女儿,人很好,脾气非常温顺。但是娘家背景很弱,嫁过去原本指望有好日子过,谁想才两年,丈夫就故去了,既没有留下孩子可以指靠,又没有能依仗的长辈,所以才会被欺负。” 秦子涧用一种缓慢的,说故事的口吻讲述这件事,程菱薇听得入了神。 “但是呢,她受欺负这件事,很快就被我们几个兄弟给知道了。她的丈夫,我们是当做兄长来看待的,那她就是嫂子了,虽然是人家的家事,但是我和另外几个人,都觉得不能就这么看着不管。” 程菱薇听到这儿,忽然插嘴道:“可是如果插手要管,反而会坏事。人家家里的叔伯兄弟会说:你们这些外人怎么管我家的事情?是不是这女人和你们有什么关系?” “你说得没错。如果强硬插手、明确指责对方,反而不好,会连累了他妻子的名声。所以,怎么来插这个手,却得想个办法才行。她的大伯子其实我也熟的,就是因为太熟了,我才不能随便开口:既得让他答应要求,又不能威胁恐吓、损害我和他的关系。那人比我们几个都年长,喜欢古董珍玩,尤其爱玉石,自己也精通雕刻,说起来是个玉石雕刻家,外号叫‘玉疯子’。我听说,之前那位‘金斧钺’靳仲安得了一大块沁红的璞玉,价值连城,他不惜大价钱专程请了这个人,把那璞玉雕了一对麒麟。这位玉疯子,虽然手上雕功十分精湛,人却非常贪财。然后,那天,我就把他邀请到自家来喝酒,同时来的还有我那几个兄弟们。” 程菱薇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事情了,她聚精会神地听着。 “酒过三巡,我就请他看一块前两天刚刚弄到的‘籽玉’――知道籽玉这种东西么?” 程菱薇点了点头:“听说过,就是和田玉的玉种,对吧?” “和田玉是那边的,这边产玉的地方叫翠鄞。我那块籽玉,就是寒州翠鄞铁网山那儿出来的。其实籽玉这东西,猛一眼看上去不是玉,就是一大块石头,翠鄞有条宽阔的邙河,铁网山上滚下来的原始玉石沉入河底,会被河沙给包住。泥沙包裹着玉石,经年沉淀下来就成了外头那层皮,那块籽玉接近一百斤了,是我费了好大力气弄到手的,外表看着是黑漆漆的石头,只有手掌心那么大一块地方,露出里面的玉。” 程菱薇忽然笑起来:“明白了,必定是你巧取豪夺、仗势欺人弄来的。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儿,就爱干这个。” 秦子涧苦笑道:“那不是我仗势欺人弄来的,我是利用了我爹妈的人脉和势力,普通人恐怕没这渠道――可我不是抢的,我是花钱买下来的。” “多少钱?” “十万两银子。” 程菱薇一惊! “这可不是小数目,你当时手里有这么多钱?!” “我哪有那么多啊,挂在我爹的账上呗。”秦子涧一笑。“反正宰相又没处赖账。” 程菱薇哭笑不得! “你爹知道了,得生气的。” “嗯,那是肯定。但我不会让他知道,因为我觉得,这籽玉在我这儿也停不了两天。”秦子涧说,“当时在酒桌前。把籽玉抬过来,她大伯子的眼睛就直了。那人自己是雕刻大师,懂货,这么大一块翠鄞籽玉,非常罕见。更重要的是,露出来的那巴掌大小的玉石面,光滑干净。玉质洁白细腻,一看就知道,绝对是上上等的羊脂玉。” 他站起身,走到炉火跟前,将药锅端下来:“该吃药了。” “啊啊!再放一小会儿,你把故事说完再吃。”程菱薇说。 于是,秦子涧放下药锅,回到床边:“接下来,自然是他一番苦苦哀求,希望我把这籽玉让给他。这样一大块籽玉,精雕细刻,认真琢磨,出来的玉器恐怕卖得更贵。至少翻两倍是不在话下的,俗话说金银有价玉无价,好玉器价值连城。而且,又是他这样从心底里爱玉的人。可我说,不行,我花了十万两银子买下来,我是想找人雕个福寿延年,给我爹做五十大寿用的。当然我这些都是故意说给他听的,他听了就直咂嘴摇头,这么好的玉,却随便雕个福寿延年,那就像拿去做流水线产品一样可惜。他心里不甘又傲气,担心我找的工匠水平不好、糟蹋东西,再加上旁边那些兄弟们一块儿帮腔,说这东西满世界没处找啊,这么大的籽玉没人见过啊之类的……越说,他就越心痒痒,就越想要。” “嗯,这时候,你就可以谈条件了。” 秦子涧点点头:“然后他就问我,到底什么条件才肯把这籽玉让给他。我说,我其实没有别的想法,就是前两天夜里,做梦梦见他弟弟,满脸哀戚,来求我照顾他的寡妻。我说,死去的人托梦给我,这可了不得,这两天弄得我很是不安,这件事,我又没处去求人,所以也只能求他了。” “他怎么说?!” “他一听,就明白我的意思了,其实之前我也多少干过几件这样的事情,所以他也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他就说,好,只要我肯把籽玉让给他,那他绝不会再去动他弟弟那边的钱和房产,田亩什么的也一定保持原样。” “啊!真难得!”程菱薇高兴地说,“那这事儿就算……成了?” 秦子涧一点头:“当时是在我家,在座的有那么多兄弟,还有王爷也在……” “那他会不会说话不算数呀!” 秦子涧摇头,“此人既然答应了,就没可能食言。不然,也就没法再在我们那个圈子里混了。” “于是,事情解决了?” “对。” 故事说到这儿,好像是说完了,程菱薇琢磨了琢磨,忽然摇摇头:“不太对劲。” “什么不对劲?” “这故事听着……不对劲。”她说,“总觉得,好像没这么简单就轻易完结。” 秦子涧静静看她,然后开口:“你倒是够敏锐。” “谈不上敏锐吧。”程菱薇叹道,“总觉得事情一旦和你扯上瓜葛,就会有个意料不到的结尾,你这人吧,天生就很戏剧化。” 秦子涧呆了呆:“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程菱薇听他语气有点变,也慌了神,赶紧摆手道:“没、没什么意思,真的,我只是随口说说。” 沉默半晌,秦子涧才道:“你说得没错,事情到了我身上,总是会朝着诡异的方向发展,就连我自己也没想到会这样。” “会……哪样?”程菱薇小心翼翼地问,“那块籽玉不是挺值钱的么?你卖给他,他也亏不了啊。” 秦子涧摇摇头:“那块籽玉,根本值不了十万两银子。” “啊?!” “等到酒宴散了,他叫人把籽玉抬回家,挑了个黄道吉日,找来几个老工匠开凿,却没想到,刀只下去寸许,就卡住了。” “什么意思?!” “那块籽玉里面,根本就没有玉,全都是石头,所有的玉,也就只有看见的掌心大那么一点。” “怎么会这样?!”程菱薇差点坐起来了! “是啊,怎么会这样呢?”秦子涧苦笑,“从来都只见石包玉,这次,居然叫我见着了玉包石,真是亘古未见的怪异事情。” 程菱薇打了个激灵:“是你故意的?你早知道那里面没有玉了!” 秦子涧缓缓摇头:“我真不知道,行内人说,神仙难断寸玉,要是早知道那里面没有玉,当年我也不会冒险买下来了,十万两银子,就算我是京城第一纨绔,这么大的数目,真叫我来赔我得哭死。让我爹知道,还不得把我打死呀。” “那那个人……” “十万两银子,买了块废石,可想而知他的损失有多大,而且籽玉这种东西,行内的规矩是愿赌服输,他连哭都没处哭去。倒是他答应的关于他弟妹的事情,他信守了承诺。” “后来呢?” 沉默了许久,秦子涧才再度开口。 “后来,我就很少见到他了,一来是我惭愧,弄出这样的事情让他吃亏,二来,听说从那之后他就走下坡路了,他家的家境本来还很殷实,就是因为出的这件事,好像有什么糟糕的口子从此被打开了,也许就是因为,他觉得自己这次亏大了,所以才拼命想翻本,越急躁就越不拣择,接下来的几年里,他接二连三的倒霉,生意蚀本,不断败家产,到最后,穷得只好街上挂牌给人刻印章。好在,手头拿着的依然是他喜欢的玉石。” “那你……没再见到他了?” 秦子涧摇摇头:“华胤城破之前的两年,我听见的消息就是这样子,如果不是我弄这么一出,他也不至于变成这样,所以我不好意思再去见他,他也早就从我们那些纨绔的圈子里退出去了。至于再后来……连我自己都流离失所了,哪里还知道他的下落。” 秦子涧说的这个故事,平淡里又起波澜,玩闹般的开头,竟然导致了这么惨重的结局,这让程菱薇一时不知该如何评价。 到最后,她才轻轻叹了口气:“这个故事,真像是人生。” 秦子涧点点头:“说起来,我就像那块籽玉。” “啊?!” “看起来好像是个稀世珍宝,人人赞,实际上呢,就只有表面那一点点玉皮。”他说,“让人花了那么多钱,那么多功夫,结果凿开一看,不过是块废石头,之前却把大家骗了那么久,还以为是价值连城的和氏璧呢。” “你干嘛这么说自己?”程菱薇皱眉道,“这块籽玉它自己也不想这样啊!它当然也想被挖出美玉来啊!” “嗯,只可惜,它根本就不是什么美玉。” 秦子涧起身,端来药锅,将药倒进碗里,递给程菱薇。 “喝吧,趁热。” 程菱薇接过碗来,她沉默了片刻,才说:“你不该那么想你自己。” 秦子涧没做声。 “如果没有你在这儿,我就得瘫在屋子里,一直瞎着了。”程菱薇眨眨眼睛,“所以你看,对我而言,你是很有价值的。” 秦子涧苦笑起来。(未完待续) 第两百三十一章 在莳园住了两天,白迁不太乐意了,他说他这儿养猫能拿耗子养狗能看家养花养草能入药,可是养病人能干什么?尤其不是白家的人,尤其又是个女的,尤其还不给他钱。 他这么说了,秦子涧就只好带着程菱薇回去,程菱薇私下问他,是不是自己做了什么,让白迁不高兴了。秦子涧说不是的,白迁就是个患了多疑症的小气鬼,他害怕他们偷他的钱。 “怎么可能呢?”程菱薇惊讶地说,“我都看不见呀,我也动不了啊,我怎么偷他的钱?” “他才不管这些呢。”秦子涧哼了一声,“他就是认定了,普天之下的人,都觊觎着他的尿罐。” “尿罐?!” “据说白迁把钱藏那儿呢。” 程菱薇笑出声:“藏哪儿不好,干嘛藏那儿呢?” “都是山庄里的笑话――先不说这了,反正白迁把药给我了,回去也可以继续服药。” 于是,秦子涧就把程菱薇带回林家。 白迁给的药还是那些,程菱薇服用之后依然会呕血,但是他们没有别的办法,也只好忍着。这期间她的生活起居,全都是秦子涧在负责照顾。 这样日日让秦子涧帮忙,程菱薇觉得不安,她和秦子涧说,请个保姆吧。秦子涧很诧异,说你不是最讨厌保姆么? “那也不能成天使唤你。”程菱薇说,“这大半个月你什么也干不成了,光是伺候我了。” “反正眼下也没什么要干的事情。”秦子涧说。 程菱薇想了想,才小心翼翼地问:“那……你的那些‘工作’,也停下来了?” 听出她话里潜在的意思,秦子涧说:“我用不着太勤奋地去工作。如果有,它自然会来找我――你见过杀手拿加班费、得劳模奖章么?” 程菱薇吃吃笑起来。 她笑的样子,竟十分美丽。 因为她现在看不见了。所以秦子涧才能肆无忌惮地看她。他并没有把程菱薇当成萦玉的替代品,他也没有真正爱上过她。 相比起萦玉来,程菱薇的脾气更温和。她没有萦玉端庄矜持,也没有萦玉那么苛刻地对待自己和别人。在她这儿。事情是随便的,怎么都好。她不会去拼死奋争什么,像萦玉那样,拿生命去抵抗。程菱薇不会那么做,她深知自己生命的脆弱,所以宁可拿它换一些更令人愉快的东西。 她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女性。 白迁给的药虽然厉害,起效也很快。服用了十多天后,程菱薇说,眼前那层黑色,好像透进来一些光亮,能隐隐约约辨认出事物的大致轮廓了。 “能看见多少?”秦子涧问。 “能看见你穿的衣服的颜色――现在是橙色外套,是吧?” “很有进步嘛。”秦子涧有点惊讶,“看来白迁真的有两下子。” 程菱薇笑起来:“你干嘛总是瞧不起人家啊。” “是他自己总是显得让人讨厌嘛。”秦子涧说,“他在白氏山庄里,没有一个朋友,连掌门私下里都在讲白迁的笑话。” “可他治好了我。等我眼睛看得见了。我得向他道谢。”程菱薇说。 “道谢对他而言不值钱。白迁那么贪财,一切不能兑换成钱的东西,在他看来都是废的。” 秦子涧这么说,程菱薇就有些犯愁了:“那我该送他点什么呢?我会烤蛋糕……哦。这个不行,他肯定不喜欢的。送他钱么?人民币给他,他也不能花。” 秦子涧索然嘟囔道:“用不着了,他看在王爷和掌门的面上,也不能不给你治病的。” “还是要感谢的。”程菱薇坚持,她想了好半天,忽然“啊”了一声,“对了,你把我梳妆台下面抽屉打开。” “什么呀?” “打开看看,里面有个木匣子,拿过来。” 秦子涧依言找到木匣子,将它递给程菱薇,程菱薇从里面摸出一条金项链。 “把这个给白迁。”她嘻嘻一笑,“可是24k金的哦!” 秦子涧接过那条金链子,仔细看了看,没错,是足金的。链子扭成水波纹的样子,在中间,吊着四个很小的金字母,组合起来就是love。 “哪来的?”他问。 “前男友送的。”程菱薇说着,又敲了敲脑瓜,“好多年了。” 秦子涧不知说什么好,他看看金链子:“挺贵的,少说得六七千,就白送给白迁啊?” “咦?怎么是白送呢?人家治好了我的眼睛呢。还有药呢,我也没给人钱。” “……可这不是男友送的么?”秦子涧又问,“难道不打算留着做纪念?” “都说了,前男友。”程菱薇耸耸肩,“而且,前男友这东西,我也有不只一个呢。” “嗯,你这人倒是挺绝情,分手了,连人家的东西都可以随便送人。” “别这么说我嘛。”程菱薇嘟囔道,“我现在喜欢你了啊!我是真心的。” 秦子涧向天翻了个白眼。 “可见你这人的感情多么靠不住。”他哼了一声,“昨天还爱得死去活来,今天搞不好就当马棚风了。” “喂,我对你可是认真的!”程菱薇皱眉说,“你和我那些前男友可不是一回事!” “前途铺满了失败者的尸骸,谁见了都会胆寒。” 程菱薇笑起来:“别说得那么吓人,他们离开我以后,还不是很快就找到了真爱?我只是一朵让他们暂时迷了眼的花而已。” 秦子涧没说话,他又看了看金链子:“真要给白迁啊?” “当然!”程菱薇一点头,“放在匣子里也是无用,不如当礼物送给白迁,让他高兴高兴也好――他可以送给他老婆的。” 于是,过两天回白氏山庄复诊的时候。程菱薇就真的把金链带给了白迁。 “这是什么?”白迁充满怀疑地盯着那串金链。 “金子呀!”程菱薇快活地说,“纯金。” “我知道是金子,我的眼睛又没瞎!”白迁哼了一声。“拿这干什么?” “给你的呀!”程菱薇说,“感谢迁爷你给我看眼睛。” 直到她这么说了,白迁的表情才有所动容。 他接过金链。放在手上掂了掂,又举起来仔细看了看。笑起来:“你这丫头,还真大方。” 然后,白迁的目光就落在了中间那四个字母上了,他咦了一声。 “这还刻着字呢……” “是呀!刻着love呢。” “是什么意思?” “就是爱呀!”程菱薇笑嘻嘻地说,“迁爷你有夫人吧?你爱你的夫人、你喜欢她吧?这几个字,就是爱呀喜欢的意思,你看。正好,你可以把它送给你夫人,让她戴在脖子上,这多好……” “嗯嗯,等我把这链子扔进炼金炉里,熔一个小金锭给她。” 程菱薇一听,大失所望:“好好的,干嘛熔了做金锭?” “这样子怎么好给我老婆呢?”白迁说,“她肯定会问我,这上面刻的符是什么意思。” “那你就告诉她。是什么意思嘛!” “她不会信的。” 旁边,秦子涧翻了个白眼! “怎么会呢!” “会的。她肯定会怀疑我是想咒她,故意哄得她把这鬼画符的东西挂脖子上,咒她早死。然后我好再娶新的。” 程菱薇又想吐血了。 “你不知道,我老婆疑心重。”白迁又用手掂了掂那金链,“还是熔个金锭给她比较安全。” “……” 接下来,谈到程菱薇的病情,却出现了让大家意想不到的事情。 “我能看见光了!”程菱薇高兴地说着,转身指着屋外,“喏,那是大门,外头太阳很好,这儿是窗户,四方方的。” “是么?”白迁诧异地看她,“你还能看见什么?” “我还能看见迁爷您的胡子,哈哈!虽然……”她努力凑近白迁,眨巴眨巴眼睛,“虽然脸看不太清,只有很浅的轮廓。” 秦子涧赶紧说:“她之前就说,能辨认我的衣衫颜色。这两天看来又有进步了。” 他和程菱薇都显得十分高兴,然而白迁的脸色,却显出几分古怪来。 “稍等。”他拍了一下程菱薇的手背,然后站起身,一直走到门口。 白迁冲秦子涧做了个招手的姿势。 秦子涧弄不懂他什么意思,也只得跟过去。白迁一直把他带出屋子,走到院子里。 “这里面有问题。”白迁说。 “什么问题?”秦子涧糊涂了,“不是进展得很迅速么?” “就是因为这。进展得太过于迅速了。”白迁摇头,“这不太对呀。” “迁爷,您给的药很好,程菱薇也按时按量服用,所以这不就好起来了么?” “哼,我的药好,这还用你说么?”白迁瞪了他一眼,“可我的药再好,她也不该好得这么快。” 秦子涧一怔! “还记得海砂帮那个金振梁吧?”白迁说,“当年他也是中的蛊毒,虽然和这个不太一样,崔远道可是足足给他治了两个多月才见成效。” 秦子涧惊讶道:“两个多月?可程菱薇才吃了大半个月的药就好了呀!” “所以我才说这不对呀。”白迁摸了摸胡子,“你想想,金振梁那么好的体格,那么强的内力,都得折腾两个多月,这姑娘,怎么不到一个月就好了?我本来是算着,她得这么苦熬三个月才会有点成效的。” “……” “所以现在看来,只有一个结论:下毒的人出事儿了。”白迁果断地说,“非死即伤。” 秦子涧打了个寒战! “果然是慕凤臣,”白迁微微冷笑,“睚眦必报,下手狠毒绝不留情。”(未完待续) 第两百三十二章 于是,程菱薇就又暂留莳园了,她很好奇白迁忽然改变了态度,肯收留自己了。(.无弹窗广告)秦子涧哼哼道,这都是她那串金链的功劳。 傍晚,安顿好程菱薇,秦子涧说他暂时离开一下,回自己的屋子取点东西。 “别到处爬。”秦子涧叮嘱说,“就老实在白迁这院子里呆着,白氏山庄里面有很多机关暗器,危险得很,再说白吉那个变态也回来了……” 程菱薇撇撇嘴,“你总说人家是变态。” “他不是变态谁是变态?小心别让他瞧见,掌门有疾,万一把你逮去做小妾就麻烦了,一旦被他看上,我就算豁出命去,也没法帮你摆脱他了。” 程菱薇诧异:“做小妾?” “是啊,他有七个了,哆来咪发唆啦西,这些女人都是他巧取豪夺弄到手的,像你这样的,更必须防火防盗防掌门!你不想再去当第八个吧?” “……” 等秦子涧走了,程菱薇在屋里呆了一会儿,觉得气闷。那时候天已经暖了,她不肯干坐在屋里,于是就自己扶着墙,慢慢蹭到门口,坐在门墩上,等待秦子涧回来。 傍晚的莳园并不安静,鸟儿们归巢的声音像一曲热闹的背景乐,空气里,植物的芬芳愈发浓重了,微风暖暖吹拂着,程菱薇觉得心里很快乐。虽然还是看不着,但她知道自己快要好了,这段时间因为她眼睛不方便,秦子涧也始终陪在她身边,无论何时,只要她有需要,他就会伸手帮助她。本来眼睛失明、双腿瘫痪是件痛苦的事情,但如果不是因为自己看不见。秦子涧还不会这么耐心仔细的照顾她。程菱薇觉得,因为这场意外,两个人的关系比刚开始近了很多。至少,她能从秦子涧的话语里,听出更多的情感因素以及音调起伏。之前他说话一直平板得像录音机。而且他现在甚至偶尔会笑呢,所有这些细微改变。都让她暗中高兴。 谁说塞翁失马,不是好事情呢? 正得意万分地哼着小曲,程菱薇突然听见耳畔有个声音:“白迁这儿怎么多了个女人?” 程菱薇没防备,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给吓得差点从门墩上摔下来! “谁在那儿!”她尖叫,“鬼啊!” 那人显然被她给气乐了:“谁是鬼?” “你是鬼啊!怎么走路都没响动的!” 那人哈哈笑起来。[] 听声音,对方是个中年男性,程菱薇定了定神。她拿手用力扶着门:“……你找谁啊?” “我找白迁。”那人说。 “哦,迁爷他去药房了,现在不在这儿。”程菱薇松了口气,摸着门墩又坐安稳了。 “那你是谁呢?”那人继续问。 “我是他的病人。”程菱薇说,“我来看病的。” 那人好像不满意这回答:“我不是问你来干什么,我问的是你是谁。” 程菱薇皱眉:“你得先说你是谁。把我吓了一跳也不道歉!” 那人笑了笑:“我是这儿的掌门。” 程菱薇张了张嘴:“……啊?” “干嘛?你有什么不满?” 程菱薇赶紧道:“不不!原来是白掌门,抱歉,我、我看不见……” 那人走进屋里转了转,又问:“你一个人来的?” “秦子涧带我来的。”程菱薇说。 “哦,你是程卓峰的侄女。”对方说。 他不说她是程卓天的女儿。却说是程卓峰的侄女,这让程菱薇很高兴:“是的。掌门认识我叔叔?” “当然认识。”白吉走到她跟前,“眼睛还没好?” “还没有……”程菱薇抱歉地说,“迁爷给了药。现在能看见些光亮了,人脸还是看不清的,腿也还是不能动。” “是么。”白吉仔细打量了一下她,程菱薇还是穿着那身运动装,脚上是绿色匡威的板鞋。她的头发不太长,只在脑后别了个发卡。 姿色不错,只可惜……想起她爹来,白吉就没了胃口。 “挺漂亮的嘛。”男人随口道。 程菱薇一怔:“什么?” 白吉说:“我说,你看着挺漂亮的。” 突然想起秦子涧刚才的警告,程菱薇的心一跳,她赶紧拿手捂着脸! “不不,我不漂亮!”她慌忙说,“我很丑的!” 白吉诧异,心想,这丫头什么毛病? “有人赞你漂亮,你还不高兴?”他笑道。 “别人赞我漂亮都无所谓,掌门您赞我漂亮那就很危险了!”程菱薇说。 “咦?为什么我就不能赞你漂亮?” 程菱薇不出声,她依然拿手捂着脸。 “为什么我不能赞你漂亮?”白吉追问道。 “这个……我不能说。” “不能说?”白吉一皱眉,“你要是不说,我就让白迁停了你的药!” “你怎么这么坏啊?”程菱薇从指缝里嘟囔,“我也没得罪你呀!” “哼,你不告诉我,就算得罪我了!” 他这么威胁了,程菱薇没办法了。 她放下手,叹了口气:“因为刚才,秦子涧叮嘱我要小心掌门,免得被您捉去做了小妾。” “……” 半天没听见对方动静,程菱薇小心翼翼地说:“……其实,我真的不好看的。” 却听白吉冷冷一哼:“嗯,我看出来了。” 听他这么说,程菱薇才放下心来,她想了想,又道:“那是肯定的。白掌门不是普通人,自然得挑真正的国色天香,我这样的又算什么?再往脸上涂一斤脂粉,掌门您也看不上。肯定是秦子涧太多虑了。” 白吉笑起来:“你这丫头,倒是挺会说话的。” 程菱薇也笑起来:“我不是丫头,我年龄不小了。” “嗯,成家没?” 程菱薇摇摇头。 “没成家就还算是丫头。”白吉说,“既然你说话这么好听。那要不要我给你找个好婆家?” 程菱薇继续摇头:“不用了。” “干嘛?要当一辈子剩女呀?”白吉在她身边坐下来,“剩女贞德你好。” 程菱薇哈哈笑起来,这个掌门真有趣。连这种词儿都知道。 “不好说我是贞德的,白掌门,那多不吉利呀!” “怎么个不吉利法?” 程菱薇诧异:“掌门不知道贞德是怎么死的么?” 男人也诧异:“她死了么?她不是生了耶稣么?” “那是圣母。不是圣女!掌门你弄拧了!” “是么?居然还有这等事我不知情――那贞德是她闺女?” “不是闺女啦!根本不是一回事啊!唉!”程菱薇又想吐血了。 “安啦,反正都是一群外国婆娘。我哪里懂那么多!”白吉笑嘻嘻道,“我小学都没毕业呢!” “……啊?你小学都没毕业?!” 男人却好似很生气:“怎么?瞧不起我?!你小学毕业了没!” “我大学都毕业好多年了……”程菱薇嘟囔,“真是无知者无畏。” 白吉似乎听不懂她这句话,又继续问:“那你为什么不结婚啊?” “我在等一个人答应呢。”程菱薇笑嘻嘻地说,“等他答应了,我就可以嫁给他了。” “谁啊还要你等……” “秦子涧呀!” 程菱薇这么一说,白吉吓了一跳。 “你说什么?你想嫁给秦子涧?!” “是呀!”程菱薇自然地说。“他不是也还没成亲么?白掌门看看,我和他是不是很合适?” 白吉瞠目结舌,半晌说不出话来! 觉察出他的异样,程菱薇赶紧问:“怎么了?” 白吉干咳了一下:“姑娘,你想嫁给秦子涧?我没听错吧?” “是啊!” “你……你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么?”白吉小心翼翼地问。 “知道呀。他是旧齐宰相秦勋的儿子,萦玉以前的未婚夫。但是反正现在俩人也不来往了,我觉得前尘往事那些,不碍事儿的。” 原来如此,白吉想,她居然还不知道。 “咳。傻姑娘,嫁给秦子涧还不如嫁给我呢。”白吉哼了一声,“他可不是个适合的结婚对象。” 程菱薇皱紧眉头:“白掌门怎么这么说?” “呃,我是说……呃。秦子涧这个人,不适合……结婚。” “啊?为什么?”程菱薇一怔。 “因为……”白吉翻了翻眼睛,他开始琢磨到底该怎么说。 程菱薇紧张地凑近他:“难道……难道他是喜欢男人的那种人?” “比那更糟糕。”白吉继续翻眼睛。 “那是为什么?” 要是换在平时,依照他这种尖刻的性格,白吉肯定就脱口而出了。他一向不在乎刺伤他人。 但是现在,面对这个双目失明的姑娘,看着她很真挚很虔诚的脸,以及大睁着的没有光芒的眸子,白吉忽然就说不出口来了。 他这人性格很糟糕,特别喜欢打击人,是喜欢看人受伤后满怀仇恨的刀一样的眼光,要么,就是要吐血吐不出来的菠菜脸。可是这两样,估计在程菱薇这儿,都看不着。 无利益又不好玩的事,又岂是他白吉会干的?而且可能还会得罪元晟那个乖宝宝,嗯,不妥。 ……又何必打击一个可怜的瞎姑娘呢。 白吉觉得,自己好像惹了个不该惹的麻烦,于是干脆站起身来,拍了拍袍子上的土:“算了,不好玩,我走了。” “喂!等一下啊!”程菱薇赶紧道,“掌门把话说清楚嘛!” 她没听见回音,又等了一会儿,程菱薇没再听见什么动静了,原来白吉已经走了。 “这个掌门,真是个鬼变的么?”她嘟囔道,“怎么来无影去无声的……” 她又在静谧中等待了一会儿,确认白吉真的是走了,才叹了口气。 白吉刚才说的话,程菱薇没怎么听懂,但是她感觉,对方好像并不看好她和秦子涧,这让程菱薇心里多少有点不大痛快。 一定是秦子涧在他背后说他是变态,把他得罪了,程菱薇想,所以他才到处说秦子涧的坏话! 嗯,一定是这个缘故! 好在没多久,秦子涧就回来了,她也就把刚才的事儿抛诸脑后了。(未完待续) 第两百三十三章 程菱薇在白迁这儿呆了三天,到第三天早上,她睁开眼睛,久违的光芒射入她的眼睛,程菱薇发现自己居然看见了! 她动了动脚丫,发觉双腿已经恢复知觉了! 程菱薇从床上跳起来,一下冲到院子里:“秦子涧!秦子涧!” 那一个赶紧跑过来:“怎么了怎么了?” “我看见了!”她兴奋地指着自己的眼睛,“我的眼睛好了!我的腿也好了!” 她的话还没说完,却愣住了! 秦子涧回来两三天,身上打扮和头发早就恢复了原貌,这还是程菱薇头一次看见他身着古装。 那天秦子涧穿的是一身绯红罗长袍,头发束起,冠上有闪烁金玉,手上还拿着一根精美的珊瑚柄马鞭。他自己面白如玉,长袍是红色的,马鞭的柄也是红的,整个人浸在灿灿晨光里,看起来格外耀眼。 “哇奥!”她惊叹道,“原来你是这个样子!” “嗯,很失望?” “怎会!”程菱薇的脸微微有点红,她忽然伸臂抱住秦子涧,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这段时间谢谢了。”她凑到他耳畔,小声说,“还有……你这个样子,可真帅!” 秦子涧觉得身上发僵,他很是尴尬,正想推开她,却见程菱薇忽然松开他,转过身,冲进屋子里:“迁爷!迁爷!” 一个个头矮小,脸上皱巴巴,长得像颗干瘪酸枣一样的小老头儿,慢慢从对面屋子出来,紧皱眉头:“什么事啊大呼小叫的……”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程菱薇抓着胳膊转了两圈! “我看见了!”她兴奋得要跳舞。“我的眼睛好了!” 她说着,又停下来,仔细瞧了瞧白迁:“哦。原来迁爷您长的是这个样子啊!” 白迁被她弄得正头晕,他哼了一声:“是啊!怎么?不满意?!” 程菱薇扑哧笑起来。 那天,吃过早饭。白迁又仔细给程菱薇检查了一次,他终于可以确定。程菱薇身上的蛊毒已经消失了。 “我就说没问题了嘛。”程菱薇笑嘻嘻地说,“这还得多谢迁爷您。” “那是当然的。”白迁一脸傲慢,“你以为,像我这样的能有几个?一般的医生根本解不了蛊毒。” “这我知道。”程菱薇连连点头,“除非是蛊医,一般的医生对蛊毒都束手无策。要我说,就算云家掌门来了。也得夸迁爷您的。” 云舫之年龄大,在江湖上资格也老,程菱薇说这话,白迁听着显然十分受用。 “而且之前我都没想到迁爷您会是这样的。”程菱薇继续说,“本来还挺担心呢……” “担心什么?” 程菱薇咳嗽了一声:“其实也没啥,之前我从别处听说的迁爷,和现在我看到的不太一样,哈哈!” 白迁两道毛毛虫一样的浓乱眉毛,立刻一竖:“之前你听说我是啥样?” “唉,何必管之前人家说的呢!”程菱薇赶紧打哈哈。“现在看来,迁爷您人也大方,性情也豪爽,是条好汉!” 秦子涧在旁边翻了个白眼。 白迁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就是说。以前有人跟你说,我白迁又小气又坏,是吧?” “呃……”程菱薇赶紧笑道,“那是误会!误会!谁叫以前我不认识迁爷呢。” 白迁心里,当然知道她说的“别人”指的是谁,他冷冷看了一眼旁边的秦子涧:“菱薇,你要当心,你是个糊涂姑娘,这世上有些人啊,就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程菱薇看他目光落在秦子涧身上,便笑道:“迁爷您说秦子涧啊?不会啦!他人很好的!” “哼哼,总之,多个心眼不会有坏处!” “瞧您说的。”程菱薇笑嘻嘻地说,“别人我可不敢说,秦子涧嘛,可是个堂堂正正的美男子哦!” 秦子涧有点尴尬,他拽了拽程菱薇的衣袖:“别闹了,收拾东西咱们走吧。” 白迁听她这么说,却呵呵一笑:“堂堂正正的美男子?你这话,只有一半是对的。” “啊?什么?”程菱薇没听懂,她追问,“什么叫只有一半是对的?” “就是说,前半截是对的,后半截是错的。” “……” 看出秦子涧脸色已经非常难看了,白迁哼了一声,站起身来:“行了,病也看好了,我也不再收你的诊金药费食宿费了。你们快走吧!” 跟着秦子涧离开白氏山庄,拎着自己的小包袱,走在路上,程菱薇还在兀自嘟囔:“什么嘛,说话真难听,什么叫一半是对的?这老头子,难怪都没朋友,性格太怪了!秦子涧你说是不是?” 秦子涧没接她的话,那个黑色的通道已经在眼前了。 “抓着我的手。”他说,“小心点。” 俩人小心翼翼穿行于无边黑暗中,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把他们像小昆虫一样包裹得紧紧的。 “说来,前两天那个白吉也怪怪的。”程菱薇突然说。 “你见到掌门了?” “是呀,就是你去取东西的时候,他来找白迁,和我说了两句。” “他说什么了?”秦子涧问。 “不说也罢,说来生气!”程菱薇气呼呼地说,“他说,我嫁给你,还不如嫁给他呢,他还说你不适合结婚――你听听他这是什么话!果然是个变态吧?” 秦子涧没出声。 “还有白迁,真是的,他怎么能那么说呢?咱们也没得罪他呀……” 程菱薇还在絮叨,却不料,前面的秦子涧突然停下来了。 “怎么了?”她好奇地问。 她听见了秦子涧冷冰冰的声音:“难道你真的不知道?” “啊?知道什么?”程菱薇也愣住了。 “知道我到底是……是什么人。” “你是什么人?你是秦子涧啊,这我知道啊。” 秦子涧吸了口气,半晌,才道。“你叔叔没有和你说,华胤城破之后,我进宫去见萦玉的事情?” “哦。那个啊,他说了的。”程菱薇说,“他说你去找萦玉。结果被宗恪抓住了,他把你囚禁在宫里一年多。不过你最后逃出来了,是吧?” “他是这么说的么?”秦子涧颤声问,“他说我……我只是被囚禁了?” 程菱薇听他的声音,显得有些古怪,她也不禁感到害怕起来。 “你到底是怎么了啊?”她颤声问,“我二叔就和我说了这么多啊。” 有好长一段时间,秦子涧没出声。 程菱薇又恐惧。又焦急,她拽了拽秦子涧的手:“到底怎么了?有什么事情么?” 她觉得,不知何故,秦子涧的手忽然变得冰冷冰冷的。 然后,她听见秦子涧的声音:“原来是这样。原来你二叔没有告诉你。” “告诉我……什么?” “告诉你,我是个阉人。” 她张了张口:“……什么?” “阉人。就是俗话说的太监。”秦子涧的声音听起来,像死水一样平静无澜,“你二叔没有和你说么?我被宗恪给下令,强行阉割,成了太监。” 有什么奇怪的东西。闪电一样钻入程菱薇的脑海! 一瞬间,她像是被施了定身法! “难怪。”他轻轻笑了一下,“我说呢,为什么你会粘着我不放。原来你不知道啊!” 程菱薇想出声,但她出不了声,她只觉得从颈椎到后背,全都麻痹了! “嗯,想必是程卓峰留了口德,不,也许是他觉得这种事情,对身为女孩的你难以启齿,所以干脆隐去不谈。”秦子涧冷笑起来,“大概他也觉得,我的生命最好就终结在华胤城破那天为止,如果能那样,就再妥当不过了……” “不、不是的!”程菱薇语无伦次地打断他,“我二叔不是那个意思!” “没关系,其实人人都这么认为。”秦子涧冷冷道,“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 “……” “怎么?这消息很震惊你?”秦子涧讽刺地问,“大失所望了,是吧?” “……是骗我的吧?”程菱薇颤声问。 “不是。”秦子涧淡淡地说,“没想到你连阉人都看不出来,嗯,也难怪了,那边没有太监这种生物,男人们每天都刮脸,最近伪娘又如此盛行,不管你发挥多么大的想象力,估计也想不到这一点。” “可、可你明明有喉结呀,虽然不是太明显……” “你也说了,不明显。我是成年之后才被阉割的,和自小就阉割的那种不同,但是那也在逐年萎缩。”秦子涧甚至笑了一下,“喉结什么的,就算残留物吧。” 一片死寂的沉默! 然后,秦子涧听见微弱的动静,他感觉到,程菱薇似乎要把手从自己手里抽出来。 “不用这么急着躲避我。”他淡淡地说,“至少等我把你安全送到电梯里。”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程菱薇说着,开始啜泣。 接下来的路,俩人都不说话,沉默横亘在俩人之间,不到二十分钟的短短旅程,却像历尽艰辛的天路历程般,漫长无涯。 终于,看见了电梯的红灯,秦子涧按下下楼键,电梯门打开,光亮顿时出现了。 “进去吧。”他瞥了一眼程菱薇,这才发现她满脸泪痕。 照旧是秦子涧开车把她送回家,一路上,程菱薇什么都说不出来,她只是低垂着头。 车到了家门口,秦子涧没有动。 “你自己下车吧,我这身古装打扮,不好出去给你开门。”他淡淡地说,“你的眼睛好了,腿也好了,我的使命也完成了。” “啊?!”程菱薇吃惊地看他,“怎么?你要去哪儿?” “回楚州。”秦子涧也不看她,“和你说过了的。” “不行!别走,你……”程菱薇一把拉住他,但却不知该说什么好。 “干嘛?还想缠着我?”秦子涧看着她,咧了咧嘴,“刚才不是还想躲开我么?” “不是的!”程菱薇的脸有些发白,“我刚才只是……只是习惯性的想擦眼睛。” “不用找借口,真的。”秦子涧看了她一眼,目光又落到正前方的马路上,“至于之前你说的那些,我可以当做没听见。” “别啊!我说的那些都是真的!”程菱薇慌忙道。 “嗯,那接下来,程大小姐你打算怎么办呢?”秦子涧侧过脸,讽刺地看她,“我可以给你出个主意:继续和我保持柏拉图般纯洁的恋情,然后再找个男人嫁了,这样,你的精神肉体全都能得到满足……” “你别这么说!”程菱薇的嘴唇有点发抖,“不要拿话糟蹋我,我不是那样的人!” “哦?你不想那么做?那可就难了。”秦子涧咂咂嘴,“难道你想守着我这个假男人过一辈子?像我这样脸会变形的怪物、不阴不阳的家伙,上卫生间都不知道该去哪边……” “别那么说你自己!”程菱薇大声吼道,“为什么要用这么难听的话来糟蹋你自己?!” “因为,我说的是事实。”秦子涧心平气和地说,“知道我怎么小便么?和你一样,坐在马桶上。” 他的脸又恢复了之前雕塑一样的表情,可是却显得无比残酷。 程菱薇浑身抖如筛糠,她的泪水干涸在眼眶里,她觉得身上忽冷忽热,像是过电一样难受。 “后悔了吧?”秦子涧恶毒地笑道,“还喜欢我么?还想和我结婚么?” “想的!”程菱薇突然大声说,“我想和你结婚!” 秦子涧诧异地盯着她:“难道你想要个一辈子只能干看着的丈夫?你当柏奚当得脑子出毛病了?” 程菱薇抖得无法出声! “下车。” 程菱薇哆哆嗦嗦下了车,关上车门。 “秦子涧,我说错话了……你原谅我啊!”程菱薇哀求道。 冷冷瞥了她一眼,秦子涧发动了车,然后从车窗里对程菱薇说:“再见,程小姐。” 他的声音十分平静,毫无起伏,像是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 程菱薇通体僵硬站在街头,她眼睁睁望着秦子涧那辆车绝尘而去,却什么都做不了。 从那之后,无论她怎么努力联系秦子涧,一遍遍打他的手机,发短信给他,却再也没有得到过任何回音。 没多久,秦子涧就从那所旧房子里搬走了,他究竟去了哪里,谁也不知道。 程菱薇再没能找到过他。(未完待续) 第两百三十四章 厉婷婷最近的变化,虽然并不明显,但姜啸之还是感觉出来了,他是个很敏锐的人。(.好看的小说) 他也知道厉婷婷为什么觉得膈应,海滨酒店那晚的事,说完全不放在心上,是自欺欺人。姜啸之回想起来自己也觉得尴尬,甚至他有点儿埋怨自己:怎么当时就这么不警觉? 他怎么会把皇后当成了结绿呢? 这两者差别得有多大啊! 好吧,……其实剥光了都没差别。 大概也许可能是他好长时间没碰女人了,再加上在这边的生活节奏又很沉闷,不能去郊外打猎,不能骑马演兵,成天就是钻进汽车里开车,难得搞个自助游去一趟川藏,还是一帮人开车,害得他精力无处发泄……姜啸之给自己找了诸多理由,他也懒得为了这点儿烂事钻牛角尖,既然闲散出问题来,不如把精力投入到有用的地方去。 然后,武功侯就把他的精力全部投入到太平间去了。 宗恒走后,那位科长就盯上了姜啸之,之前他一直在说宗恒是个好苗子,自己要下功夫培养他,结果没培养两年,宗恒就丢下一纸病休跑掉了。满腔“好为人师”的热忱无处发泄,科长转而抓住了姜啸之。 “做个好刑警,不可能不学一些法医基础。最近案子比较少,正好,咱爷俩要多增进增进感情。”这是科长的原话。 增进感情的下场很凄惨,姜啸之与尸体打交道的频率越来越高。一开始他甚至得服用铋蛋白酶来遏制呕吐欲望,但是后来,就慢慢习惯了。 只可惜,不是所有人都能习惯那种味道,每次他回到家里。锦衣卫们都以震惊的表情望着他,然后集体习惯性捂鼻子! “干嘛啊!”他郁闷地嗅了嗅自己身上,“没味儿了啊!我洗了两遍……” “侯爷。这是尸臭啊!”萧铮恶言恶语道,“这玩意儿你洗不干净的!” “一人发个防毒面具吧!”厉婷婷没好气道,“我的菜都被你熏臭了。” “大人。您是想改行当仵作么?”游麟小心翼翼问。 姜啸之白了他一眼:“别娘们唧唧的!你们哪一个没有从死人堆旁边走过的?这点儿味道还受不了。” “兴许是好久没闻死人味儿了,在这边天天闻空气清新剂的味道。所以鼻子也不习惯了。”游迅说。 “那行,下次带你去闻闻福尔马林。”姜啸之悻悻道,“省得我一个人被当成怪物。” 姜啸之本来只是说说,游迅和游麟却听上了心,比起成日无所事事,他们更愿意跟着姜啸之出门去跑跑,于是这么一来。警局又添了生力军。 厉婷婷不太关心游麟他们做什么,她只关心一点:有无交回来家用。按照她的话,赚多赚少不是问题,关键是得赚钱。 裴峻私下里说,皇后快要成管家婆了,每个人每月交回来的家用,她全都记账。 姜啸之说,钱交得多一些,皇后去超市买菜,也不必斤斤计较了。这不是很好么? 裴峻就笑起来,他说侯爷您的工资卡是不是已经全部上交了? 姜啸之挠了挠头:“反正我自己也没太多开销。” 姜啸之对厉婷婷收家用并不反对,他知道每天六七个人的吃饭开销不小,而且还得费心做。哪怕雇个厨子,也不见得做得比厉婷婷更好。况且,他也不觉得厉婷婷会从中克扣些钱,落自己腰包里。 不过,他还是私下和厉婷婷说,别总和丁威他们提钱的事儿,那俩赚不来钱,也不是什么大罪。 厉婷婷白了他一眼:“我也没总是提。我是觉得你们都不会计划,一有钱就瞎花,穷了没钱了,就顿顿鸡蛋面条……至于么。” 姜啸之笑起来。 那天周末,下午家里就他们俩人,厉婷婷说她不想做米饭炒菜了,想换换口味。 “包饺子,爱吃么?” 姜啸之诧异:“冰箱里不是有速冻饺子么?” “你也知道那是速冻了。”厉婷婷悻悻道,“新鲜饺子和速冻的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呢?姜啸之闹不清,他觉得饺子就是饺子,除了饺子馅有区别,别的没区别。 在那边的世界,没有饺子这种食物,所以刚来这边时,大家都觉得新鲜。游迅还说,要学习学习,然后带过去传播开来,把这种独特的食物介绍给那边的世界。 可惜说归说,他们根本就不知道饺子怎么包,更没处学。 “包饺子是我跟着我妈学的。”厉婷婷一边和面一边说,“我妈是东北人,正好了,家里一南一北,我都跟着学全活了。” 厉婷婷的手法娴熟,姜啸之在旁边看她擀皮,就觉得灵活飞快。 “再说,速冻饺子,便宜的就难吃到死,口感稍微好一点的又死贵死贵,划不来。”厉婷婷说,“买顶级的速冻饺子,一百多块才够你们吃一顿的,也太亏本了。” “啊?那么贵么?”他诧异。 说起来速冻饺子的价格,姜啸之也全无概念。 厉婷婷叹息道:“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我看侯爷您啊,使钱使惯了,哪里知道小老百姓的辛苦?” 姜啸之在金钱方面,一向都很散漫,没有太多关注。反正他也没有过分奢侈的要求,钱嘛,一直没缺过,总是有的花,想买要紧的贵重东西时,结绿也总拿得出钱来。 “其实,也不是一直这样。”姜啸之忽然说,“小时候没愁过钱,也没认真花过钱,家里什么都有,想要什么,直接说就是。” 厉婷婷低头擀着面皮,道:“后来呢?” “后来,从家里出来,就知道钱这东西很要命了。”姜啸之笑了笑,“于是就开始计较银钱了。有段时间总把钱放在心上,觉得,多一毫也是好的。” 厉婷婷默默干活。没出声,她知道姜啸之说的是什么时候的事。 “结果这毛病就一直被带到舜天。”他继续说,“我到了那个家。还是习惯改不了,有点儿钱就攒着。放在自己的枕头底下。其实完全没必要,但我就是怕,觉得万一要是再没了钱,怎么办呢?” 厉婷婷听得心中难过,愈发不出声。 “后来这事儿就被我养母发觉了,是丫鬟和她说,给我的零花钱我都攒着。有一个大子儿滚到沟里去了,我都得拿树枝把它挑上来。”姜啸之说到这儿,笑起来,“然后我养母找到我的卧室,真就从枕头底下翻出那堆零钱来。她就掉了泪。” 厉婷婷轻轻叹了口气。 “她劝我说,别这么可怜巴巴的攒钱了,这几钱银子,再怎么努力攒又能攒多少出来?咱家有的是钱,肯定够花的。没必要总觉得自己穷。” “她说得对。” “嗯,自那之后我就想通了。也没再攒钱了。”姜啸之说,“然后,就又变回最早在华胤的时候,不把钱放在心上了。” “多亏了周太傅夫妇。”厉婷婷说。 “可不是。” 饺子皮擀好了。她走到流理台前,拿起拌好的饺子馅,递给姜啸之:“闻闻。” 姜啸之莫名其妙,他接过盆子:“闻什么?” “闻闻味道啊。”厉婷婷说,“看盐够不够。” 姜啸之糊涂了:“这能闻出来么?不是应该嘴巴尝出来么?” 厉婷婷摇摇头,她拿过盆子,低头闻了闻,想了想,又撒了一勺盐。 “所以说你没干过家务。”她说,“我就能闻出来。” “真神……”姜啸之喃喃道。 厉婷婷忍俊不禁:“反正您是甩手掌柜的,只负责吃就好。” 这一点,姜啸之全然不否认,他甚至觉得坐在桌旁,就这么看着厉婷婷包饺子,都是件很高兴的事。 厉婷婷先包了三分之一,她把饺子放进锅里煮熟,然后捞起一个,用盘子端给姜啸之。 “尝尝味道。” 姜啸之拿起筷子,咬了一口。 厉婷婷盯着他:“味道怎么样?” “好吃。”姜啸之说完,又添了一句,“五星。” 厉婷婷笑起来:“得侯爷谬赞,不枉我这么用心。” 刚才她调馅时,姜啸之没仔细看,现在吃着饺子他才品出来,原来厉婷婷往里放了虾仁和香菇,味道十分鲜美。 熟了的饺子,厉婷婷捞出一碗来,放在姜啸之面前,又把醋碟和蒜瓣放他面前。 姜啸之迟疑道:“只有一碗么?” “嗯,先下一碗尝尝咸淡,放心,我这儿赶紧包,你再等一会就能吃到第二碗了。” “臣不是这个意思。”姜啸之嗫嚅道,“这一碗给臣,皇后怎么办?” “吃你的,甭操心我了。”厉婷婷快快地说,“我没觉得饿,再说东西摊在这儿也不是个事,赶紧包完了我才好安心吃,还得给丁威他们留出一些来。” 她这么一说,姜啸之很是惴惴,可是饺子实在很香,他又忍不住咽口水,权衡了一下,姜啸之还是抓起了筷子。 看他吃得很欢,厉婷婷笑道:“真那么好吃么?” “当然。”姜啸之点头,“果真比速冻饺子好多了。” 厉婷婷撇撇嘴:“那是当然的――真的没什么问题么?” 她既然再三追问,姜啸之就说:“嗯……要是盐再少一点,就更好了。” 厉婷婷恍然大悟,他觉得咸了。 刚才厉婷婷自己尝了一个,觉得正好适口,看来姜啸之还是不喜欢味道重的食物。 “行,下次专门给你少放盐。” 她说完,过了一会儿,又添了一句:“往后什么时候再想吃饺子了,直接告诉我。” “那怎么好意思……”姜啸之还是很不安。 厉婷婷幽幽看了他一眼:“你还好意思和我客气么?你再客气下去,该轮到我不好意思了。” 这话里似乎有深意,姜啸之一时半会儿没弄懂,他也不敢再问。 一碗很快吃完,厉婷婷又要去给他添第二碗,姜啸之拦住说,别都给他了,也给丁威他们留一些。 “放心,咱们吃咱们的。”厉婷婷说,“真要不够,等他们回来,我再给他们包。” 不知为何,那个“咱们”,轻轻撞了一下姜啸之的心。 于是他就觉得,这安逸的下午,这俩人相处的厨房,还有这热腾腾的饺子,都是十分十分美好的存在了。(未完待续) 第两百三十五章 自那之后,厉婷婷就会给姜啸之开小灶,炒饭,放一些海鲜,放很少的盐;炒菜,专门弄一盘盐少、不放味精的,就搁在他跟前。偶尔,也会做点鲜荠菜馄饨什么的,弄得清清淡淡的,给晚下班的姜啸之端去。 姜啸之为此很不安,他说,怎么能烦劳皇后专门给他一个人做呢? “行了,也累不着我。”厉婷婷说,“是我的错,竟然忘记你吃东西口味轻,以往,我还一个劲儿的往菜里放盐放辣椒放酱油。” 姜啸之如今也察觉了:这边世界的主流口味似乎都如此,除了清淡的岭南风味,全中国大部分地方,都是厚重口味,有的是浓油赤酱,或者放好多味精,有的就是又咸又辣。游麟他们都特别喜欢,姜啸之自己,虽然适应狄人的吃法适应了二十年,终究不像下属那般自然。 他就喜欢清淡,自然鲜甜,但是厉婷婷以往做菜那么辣那么咸,姜啸之也从未说过什么,他只是少夹点菜,多吃饭就行了。 后来厉婷婷就专门为他搭配鲜蔬,至少保证每餐有一个菜是清淡自然,符合姜啸之的口味的。 姜啸之起初为此很是忐忑,他和厉婷婷说,不要单独为她炒菜,厉婷婷却说,反正游麟他们也瞧不出来。 “你也别太小心了。”厉婷婷低声嘀咕,“就算瞧出来了又如何?哼,我愿意专门做给你吃,关他们什么事?” 姜啸之听她这么说,觉得厉婷婷这话里面,有些难言的暧昧之意。 “昨天烧的菜花,好吃么?”她又悄声问。 姜啸之点点头:“味道真好。” 厉婷婷笑起来,那盘烧菜花。没放酱油没放味精,只洒了一点点盐,说是烧菜花。其实是先用生姜丝热了热油锅,然后菜花放进去,再拿白水一点点的煮。菜花熟了,水也都收进去了。新鲜蔬菜的清香滋味完全保留下来。游麟他们肯定嫌清淡,只夹了一筷子就没再动,剩下一整盘,姜啸之一个人吃光了。(.好看的小说) “谁要是给你做饭,算是简单了,拿白水煮一煮就行。” 厉婷婷是在开玩笑,她笑得很开心。眉角眼梢,神情里别有一番妩媚。 这让姜啸之不由揣摩,皇后到底是为了那盘菜花这么高兴,还是为了……别的? 不过厉婷婷改善后的厨艺,确实符合他的胃口,真要叫她像做别的菜一样,往里猛加盐加酱油加辣椒,姜啸之又很是舍不得。于是久而久之,姜啸之也就不说什么了。 然后,就在这当口。他们得知了宗恪被人下毒,卧病不起。 所有人都慌了神! 消息是赵王手下送来的,送消息来的人还说,过段时间宗恒要抽空过来。与姜啸之商议要事。 姜啸之把消息在饭桌上公布了,在场得知的人员,包括厉婷婷在内,他没有回避她。 “这里是小团体,我也不必把话说得遮遮掩掩的。”姜啸之扫了一圈饭桌上的人,“据说陛下中的是蛊毒,已经有官员被暗杀,目前朝中局势,各位也心知肚明,晋王世子正在京城活动,梁王的兵马已经在墨州边境秘密集结,具体情况,还得等赵王来了才能知道。” 游麟第一个说:“大人,咱们回华胤吧!” 其余人也纷纷附和,萧铮却抱着双臂,皱眉没做声。 “目前还定不下来。”姜啸之摇头,“除非陛下有令,否则我们不能擅自回去。” 厉婷婷在一旁却淡淡道:“放心好了,至少在这一段时间,我不会给你们添乱的。” “皇后能这么说,那再好不过。”姜啸之说,“各位,心理上先有个准备,很可能咱们随时出发,回去,立即就得面对天翻地覆的局面。” 一个礼拜后,宗恒匆匆过来,姜啸之从警局直接赶去了宾馆,俩人密谈了一天,晚间,宗恒回了华胤。 大家都知道赵王来了,每个人的心情都很紧张,连厉婷婷都没了做饭的心思,一屋子人坐在客厅里等着姜啸之回来。[.超多好看小说] 姜啸之进门,目光齐齐盯着他的脸,他们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姜啸之的表情与平常无异,看不出有什么。 他走进客厅,看了看其他的锦衣卫:“各位,情况远比咱们设想得糟糕,不过,咱们不能回去。” 大家面面相觑! “大人,难道这种时候,还叫我们干坐在这儿么?”丁威马上问,“京师随时都有可能发生兵变啊!” “目前能做的都做了,赵王与周太傅自有安排,咱们这几个人就算现在立即回去,也不会带来太大的改变。陛下的意思,不希望我们回去。”姜啸之停了一下,“先静观其变——丁威,去做饭,都八点了。” “哦!” 厉婷婷马上起身:“我去吧,我快一点。” 姜啸之摇头:“丁威你去。皇后,臣有些事得和您谈谈。” 厉婷婷和丁威互望了一眼,她点点头:“好吧。” 跟着姜啸之进了他的房间,看着他关上门,厉婷婷有点紧张:“到底出了什么事?” 姜啸之抬起头,望着厉婷婷:“他瞎了。” 厉婷婷浑身一抖! “谁?!” “陛下。”姜啸之凝视着她的眼睛,“不光双目失明,而且瘫痪了。” 厉婷婷吓得用手捂住了嘴! 这些事,姜啸之没有和锦衣卫们说,之前他们得知的,也只是宗恪卧病不起,却没想到情况会这么糟糕。 “怎么会成这样?”厉婷婷小声问。 “下毒的人非常厉害。是云家的高手。”姜啸之说,“陛下身边的阿莼参与了此事,已经死了,下毒者用了尸术,他所使用的太后身边的一个丫头也死了。” “果然是那老虔婆下的黑手!”厉婷婷咬牙道,“那现在怎么办?” 姜啸之摇摇头。 “目前全无对策。”他说。“楚州崔家的门主也进宫了,眼下她还没拿出法子来。” “天哪……”厉婷婷不禁软软靠在墙上,喃喃道。“那怎么办?” “而且晋王世子带了杀手进华胤,已经有两名大臣遇害。” “那你怎么还留在这儿?!”厉婷婷慌了,“难道你们真的就坐在这儿看着?!” “臣是想回去。但是陛下认为这种情况,回去也是无济于事。赵王同样是这个意思。”姜啸之疲惫地揉了揉额头,“今天在酒店里,臣与赵王殿下商量了一天,最后还是决定,臣与萧铮他们暂时留在这儿。” 他到此时,方才显出疲态来,想必此时只有厉婷婷在眼前。他有点撑不住。 “我就那么可怕?叫你们非得时时刻刻守着?”厉婷婷语气苦涩,“你们真把我当成飞檐走壁的蝙蝠侠了?” “不是那个意思。”姜啸之摇头,“皇后,您误会了。” “那你们是什么意思?”厉婷婷苦笑,“都到了这个时候了,还置天子安危于不顾……” “我们留在这儿,正是为了给陛下准备最后一条路。” 厉婷婷一怔! “眼下局势胶着,已经到了千钧一发的阶段了,太后那边的人,随时可能发难。一旦兵变夺宫,结果只有两个:一,叛军兵败,皇城无恙;二。晋王世子或者梁王篡位成功,又或者太后宣布改立新君。到那时候,陛下……也就不能再留在华胤了。” 厉婷婷呆了呆,她忽然间醒悟! “你们想把他送到这儿来避难?!” “皇后,他瞎了。”姜啸之静静望着她,“全身都瘫痪了,连下床都不能办到。” 厉婷婷抖着嘴唇,出不来声。 “真到了那一步,天下之大,他也无处可去了。只有这儿,还能给陛下留一点生存空间。”姜啸之停了停,才又道,“臣几个人守在此处,正是做这最后的打算。” 厉婷婷已经不知道自己是何种表情了,她沉默良久,才道:“你觉得,他会心甘情愿偏安于此?” “也许不会。但那都是后话。”姜啸之说,“确保陛下的安危,是臣等的职责。” 他说完,又看看厉婷婷:“万一事情有变,陛下将会在此居住。太子肯定也得接来。皇后,到时,请做好准备。” 他说完,告退,然后出了房间。 厉婷婷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她的脑子一时消化不了这么大的信息量。 得知宗恪失明以及瘫痪的消息,厉婷婷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尽管她那么痛恨这个人,但是这消息没能激起她半点愉快,却引来了剧烈的惊恐和怜悯。 她想不出那个宗恪瘫痪的样子,她甚至都没看见过他安静的样子。 那么大个人,怎么会说起不来,就起不来了呢? 而且还看不见了…… 厉婷婷微微发抖,情势竟然坏到了这种地步!如果离开华胤,宗恪就成了亡命之君,他就无处可去了,到那时,他甚至连楚州的元晟都不如! 他就真的一无所有了! 厉婷婷不知道自己该对此报以何种心情,好像连理解起来她都觉得困难无比。 ……而且,宗玚也得过来。 天哪,那孩子也是瘫痪。 她捂住脸,已经不敢想下去了!到此时,厉婷婷方才无比后悔,后悔自己当年的所作所为。 如果那孩子一直健健康康的,该多好! 万一真的发生宫变,就算这父子俩逃出华胤,他们还能有什么路可以走?! 到时候,丹珠怎么办?到时候,自己又该怎么办?…… 厉婷婷完全想不下去了,她站起身来,打开房门走了出去。(未完待续) 第两百三十六章 接下来的几个晚上,厉婷婷没睡好,她食不知味,精神低落,连上班都一直在走神。同事们好奇,问她是不是家里有什么事,厉婷婷摇头不语。 自从宗恒过来以后,所有人都陷入到焦虑里了,如果身在现场也好还说,那就不顾一切拿刀去拼杀好了! 偏偏,他们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干坐在这儿等待消息。 而且很快,姜啸之也把实情说了,并且将宗恒与自己商议的结果也通知了他们。 每个人都知道了,他们此刻所处的地方,很可能,在不久的将来,就会成为陛下偏安一隅的避难所,到时候不光宗恪会过来,太子,以及少数官员可能都得过来。 当然,想赶尽杀绝的太后一党,也会跟着过来。 这个想法实在太糟糕了,它充满了绝望和血泪,让每个人的心里都沉甸甸的。 还是厉婷婷打破了这种煎熬般的沉寂,她在饭桌上,“铛铛”敲着饭勺,让他们全都抬起头来! “事情还没发展到那一步,你们一个个哭丧着脸干什么?!”她一脸火大的表情,“真若是陛下来了,你们也摆着这张臭脸给他看?!” 有人想说,他看不见了……可这话没说出来。 “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她严厉地盯着他们几个,“太后他们就算猖狂一时,真的就能一直猖狂下去么?几百年的狄人社稷,是他们郦家那几个跳梁小丑就能撼动的么!” 大家面面相觑! 谁也没料到,身为旧齐公主的厉婷婷,竟然会说这种鼓励他们的话! “亏你们这些家伙,都是七尺男儿!”她恨恨道,“丹珠还在我手上呢!你们怕什么!” 这一句话。所有人的头,都抬起来了! “他们敢篡位,那是他们找死!”厉婷婷一字一顿道。“连丹珠都没有,他们拿什么号令天下?!” 简简单单几个字,活像一剂强心针。把所有人的精气神都提起来了! “到时候,太子一旦带着丹珠回舜天。还怕他们不哭着爬着把贼首的脑袋送上来?” 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欣喜和坚定的神色,只除了,姜啸之。(.) 他的脸上,唯有惊愕。 那晚吃过饭后,厉婷婷一个人在厨房煮咖啡,等到洗碗的裴峻回了房间。姜啸之才走过去。 “皇后刚才说的,可是当真?”他问。 厉婷婷默默捧着咖啡杯,不出声。 “皇后真要把丹珠还给太子?” “……真到了那一步,当然得归还。”厉婷婷放下杯子,神情淡然,“我不能眼看着他们爷俩无路可走。” 姜啸之心情一时复杂,他斟酌良久,还是道:“可是那样一来……” “都说了,我就是个路由器。早晚的事儿。”厉婷婷做了个笑的表情,但那表情太勉强。笑得很难看,“宗玚是我儿子,宗恪是我老公——只可惜离不了婚,你以为我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死?” 姜啸之无言。 厉婷婷背过身去:“……一旦宗恪过来。阿沅也会跟过来,对吧?” 姜啸之一怔,他想了想,才明白厉婷婷说的是谁。 “是。很有可能。” “嗯。到那时候我就从这儿搬出去好了,免得让他们看着碍眼。” “皇后……” “你们也用不着再跟着我了,放心,我不会趁此机会乱来的。”她依然背着身,声音却忽然变小了,“到时候,给他请个看护。” “……” “真到了那一步,这儿的开销肯定很大,你们的钱也会不够用,阿沅一个人忙不过来,这儿地方不够大,干脆让玚儿跟着我回家去住。” 厉婷婷声音越说越小,姜啸之越听越不对劲,他终于忍不住打断她:“皇后,事情还没发展到那一步呢。” 他这一句,好像把厉婷婷从梦里惊醒过来。 她转过身来,用手背擦了擦眼睛:“……嗯,人闲着就会越想越多。” 姜啸之看得出来,厉婷婷的眼圈有些发红。 “不会无路可走的。”姜啸之低声道,“太后一党也不见得能得逞,原先的根基还在那儿,陛下也早在几年前,就做好了各方面的应对,皇后不必太过担心。(.)” 厉婷婷怔了怔,慢慢点头:“嗯。是我喜欢乱担心。” 她转过身去,过了一会儿,才哑声道:“亡国这种事情,经历过一次,也就够了。” 姜啸之望着她的背影,这才恍然大悟。 过了两天的周末,厉婷婷回了一趟娘家。游迅开车送她去的,礼貌起见,游迅没上楼,只在车里等着厉婷婷。 厉鼎彦和任萍本来十分高兴女儿回家来,但是看看她的脸色,俩人全都明白,是出了什么事了。 果不其然,厉婷婷把华胤那边的消息告诉了父母,并且也说了,宗恪到时候可能要过来避难。 老人们被这消息给吓住了。 “只是有这种可能性,而且可能性很低。”厉婷婷努力安慰说,“事态还不见得坏到那一步。但是眼下,也得做好准备。” 厉鼎彦想了半天,才道:“就是说,这儿可能会有个偏安的小朝廷?” 厉婷婷苦笑:“爸,你抬高他们了,都不知道能逃过来几个人,楚州那边到现在都还是个半拉子朝廷呢,更何况他们……” 厉鼎彦摇头叹息:“风水轮流转,当年他害得你父皇自尽,现在他自己也要亡命天涯,这大概就是报应。” 任萍眼尖,看出女儿脸色悲戚,马上推了一下丈夫:“先别谈这个了,去做饭吧,闺女好容易来了,去做几个好菜。” 等厉鼎彦起身去了厨房。任萍才低声问:“婷婷,你怎么想?” “我能怎么想呢?”厉婷婷说着,眼圈微微一红。“宗恪现在,眼睛也瞎了,浑身瘫痪只能躺在床上。妈妈,就算我心里有多恨他。现在看他这个样子,我还怎么恨呢?” 任萍听得难过,她的眼泪也出来了:“他怎么落到这步田地了?唉,虽然我总是说他不好,可是如今他这样……” “而且到时候,宗玚也得过来。” “宗玚?” “就是……”厉婷婷顿了一下,“我当初生的那个儿子。” 任萍一愣。却高兴起来:“那不就是咱们的外孙了?!” 厉婷婷苦笑:“您认他,他可不见得认您啊。” 任萍一时没转过弯来。 “况且,那孩子也废了。” 接下来,厉婷婷毫无隐瞒,将当初自己下毒害宗玚的事儿,一五一十都告诉了母亲。 任萍听得脸色大变! “闺女!你怎么能下这种毒手啊你!”她气得脸色发青,差点要给厉婷婷一个耳光! 厉婷婷无言以对,她知道自己没什么辩解的余地,这事儿早晚得说,母亲要发火。完全是理所当然。 忍了再忍,对着自己的闺女,老太太终究还是没动手。 “等他们真过来了,你可不能再害他们了!”任萍说。“万一他们真过来,婷婷,你打算怎么办?” 厉婷婷长叹了口气:“能帮就尽量帮呗,有钱出钱,没钱出力。玚儿他们照顾不过来,那就我来照顾,只怕这孩子恨透了我,连面都不会让我见的。” 任萍思忖良久,才试探着,低声问:“婷婷,真到了那一步,你和宗恪……” 她的话没说完,但是厉婷婷已经明白母亲的意思了。 “没可能的。”她摇摇头,“妈,您就别做这个指望了,不管发生什么,我和他都没可能再复合。况且,他现在身边有了阿沅,我也不好再插进去。” 既然她这么说,任萍也不好再说什么。 “唉,可是你也不能一个人就这么过下去。”她叹息道,“婷婷,难道就真没有让你放在心上的人?” 厉婷婷沉默,没有回答。 她当然有,可是那有什么用呢?别说现在不能表露心事,万一朝局恶化,姜啸之就成了这边小朝廷的顶梁柱了。这种时候,她要把这顶梁柱拆走,宗恪会发疯的。 况且她都说了交回丹珠的豪言壮语了,到那时连命都朝不保夕,哪能奢谈更多? 晚上回去,厉婷婷照旧带了任萍做的甜食和花生米,她把奶油花生米交给游麟,又吩咐他鼓起劲来,别成天耷拉着脑袋。其它甜食,厉婷婷也没留着,都给了那些锦衣卫们。 她自己,依然煮黑咖啡,不加糖,也不加奶。 她不会和任何人说她心里的忧虑,她不愿意让那些年轻的锦衣卫们看出她的担忧,所以这段时间,厉婷婷一直表现得很向上,她说她不想看见谁,被这还未到来的、可能的未来给压垮,她不想他们那么没出息。 因为她的情绪这么积极,锦衣卫们也不再像一开始那样情绪低落了,萧铮暗中和姜啸之说,幸亏有厉婷婷的那句鼓励,不然这些人,都得被恐惧给摧毁。 姜啸之听见这话,内心却五味杂陈,厉婷婷说这番话背后的涵义,就连萧铮都不知道。 那是她抱着一心赴死的勇气,说出来的话。 “可惜,没人能给皇后鼓励。”萧铮喃喃道,“咱们的身份,谁也不适合去鼓励她。” 这话,让姜啸之更为感慨。 那时候萧铮趴在厨房方桌上,在抄写着什么,姜啸之低头看了看:“是什么?” “哦,人口普查的表格。”萧铮随口道,“这边街道居委会问了好几天了,咱这儿进进出出人太多了,她们以为是转租,特别不放心,今天特意跑来问了,叫填一份表格。” 他码好一堆身份证:“喏,都在这儿,一个个的填。” 姜啸之随意拿起身份证,看了看。 他们这些人的身份证,全部是宗恒伪造的,输入电脑里也查得到,人名是真的,出生地和出生时间却是假的。 唯有一张不是伪造,那就是厉婷婷的身份证。 姜啸之端详着身份证上那个表情严肃的女性头像,忽然“咦”了一声。 “怎么了?”萧铮抬头看看他。 “皇后的生日快到了啊。”姜啸之说,“喏,就在下个礼拜。” 萧铮“哦”了一声:“二十九岁。该庆贺一下的。” “干嘛?”姜啸之看看他,“你想搞个party?” 萧铮苦笑:“还能爬什么梯啊?现在这局势,哪有这心情?真搞什么party,皇后说不定得发怒呢。” “……” “只好明年再过吧。”萧铮嘟囔道,“当然,算下官乌鸦嘴好了……如果有明年的话。” 姜啸之放下了身份证,他的神色微微一动。 他并未留意到,萧铮正看着他。(未完待续) 第两百三十七 萧铮说的那句话,落在了姜啸之的心里,他怎么都抹不掉它。(.好看的小说) 如果有明年的话。 他知道萧铮不是那个意思,可是姜啸之却总是忍不住想:如果真的没有明年呢? 会不会,这是厉婷婷最后的一个生日? 这想法很灰暗,不符合姜啸之一惯的思维,但他却被这念头给绕着了,怎么都挥之不去。 眼下这种提心吊胆的状况,如萧铮所言,不适合庆贺什么生日,恐怕厉婷婷自己也没那份心思,但这毕竟是她的生日,二字开头的最后一个。 再怎么说,也不能像寻常日子那样,提也不提的就过去了吧?就算所有人都不把这个生日放在心上,他姜啸之,也不该对此装作不知道。 ……为了月湄的那把扇子,他也不该默然无声,更别提还有他父亲的那幅画像。 被人忘记生日的滋味,姜啸之自己已经尝够了。 要搁在以前,只用一碗长寿面就解决问题了,而且,这面条用不着他来煮。不过到这边就不行了,这儿的人需要所谓的生日礼物。 想了两个晚上,姜啸之打定主意,他得送厉婷婷一份生日礼物。 决定做了,接下来,更大的难题摆在了姜啸之面前:送什么礼物好呢? 对此他的第一反应是,送些绘画用具什么的,这事儿若是搁在以前,绝不会难倒姜啸之,画画嘛,无非是笔、颜色、画纸之类的,找最好的老字号松月轩就行了,挑最贵的买就行了。 但是现在他可办不到了,厉婷婷如今用扫描仪的次数。恐怕超过了用宣纸的次数。而那些玩意儿,是他既不懂,又不知道上哪儿去买的。淘宝有么?他只会淘宝。 难道要他送别的?化妆品?衣服?坤包?床罩?…… 姜啸之完全没谱。他觉得送这些东西都不合适,不符合他与厉婷婷之间的身份界限。 唉,要是一切都搁在从前。那多简单啊! 姜啸之为此烦恼了两分钟,然后决定。不再为这种根本没法改变的事浪费力气了。 他想过送厉婷婷手机,但是姜啸之也明白,厉婷婷不是那种对新科技特别着迷的人,不然也不会到现在还用一台旧了的诺基亚,之前游迅对新出来的苹果4s期待不已,厉婷婷就表示过不解:在她看来,游迅已经有苹果四代了。为什么还要单单为了一个多出来的s那么激动呢? 他也想过送件风衣啊送条围巾之类的,但是想想自己被井遥嘲笑过的审美,姜啸之决定还是不冒这个险了,“你是色盲么!这种衣服我穿出去不成斑马了?!”……类似这种对话,还是不要发生在他和厉婷婷之间比较好。[.超多好看小说] 他想了半天也想不出该买什么礼物,他甚至连蛋糕都不能买,因为厉婷婷正在为多出的那五斤体重而烦恼,就连火锅里的青菜,她都会拿白开水荡一荡,眼下再送蛋糕这种东西给她。无异于火上添油。 姜啸之烦恼了几个晚上,最后想出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万一到时候,真的琢磨不出该送什么好,那他就把一张新世界百货的购物卡给厉婷婷:“局里发的。反正臣也用不着,皇后拿去花吧”――这种说法虽然俗气,不过姜啸之觉得,厉婷婷总不至于把五千块的购物卡拍在他脸上,大怒而去。 虽然拿购物卡当生日礼物这种做法,实在称不上地道。 放下心来,那天早上姜啸之下楼去厨房吃早餐,却看见厉婷婷和丁威正在低头看着什么。 “这个,焊倒是能焊起来,不过就算再接好了,恐怕也会留下痕迹,不太好看了。”丁威说。 “……没法做到还原么?”厉婷婷的声音透着烦恼,“我挺喜欢这发卡的。” 姜啸之凑过去一看,原来厉婷婷的那枚珍珠发卡断了,正是上次他们俩去参加婚礼时,她戴的那只。 “昨天搁在桌上,不当心,摔下来了。”厉婷婷说,“摔成了两截。” 她叹了口气。 姜啸之把断了的发卡拿过来瞧了瞧,的确,接起来还有可能,但一定不会像完好无损时那么漂亮了。 “算了,皇后,再买一枚吧。”丁威劝道,“发饰而已。” “这个我戴了好些年了,有感情了。”厉婷婷无奈,“既然摔断了,也只好如此。” 姜啸之拿着那发卡,仔细看了看,他在边缘上发现了一排字母:artini。 他忽然知道他该买什么礼物了。 那天姜啸之到了警局,特意找了平日关系还不错的一个女同事,问她,知道不知道artini这个牌子。 “雅天妮嘛,怎么会不知道呢?”那女警好奇,“你问这个干嘛?” “商场里有卖的么?”姜啸之又问。 “当然有啊。”女警笑道,“怎么?想买了送女友?” “嗯……”姜啸之摸了摸鼻子,“不是女友,只是欠了人家的人情。” “局里不是才发了新世界的卡么?”女警说,“去那儿找吧,应该有的。” 这下,点醒了姜啸之。 下班后,他直接去了新世界,找到了这个牌子的专柜。在反复比较了好久之后,姜啸之买了一枚与厉婷婷断掉的发卡很相似的发饰,并且请销售人员用礼品纸盒包好。 厉婷婷生日那天,如姜啸之所料,果然没人提及此事,锦衣卫们恐怕都不知道她当天生日,萧铮没多这个嘴,厉婷婷自己,也一如寻常,没有任何暗示自己今天生日的意思。 想必真的如萧铮所言,最近大家情绪都比较低落,着急着华胤的局势,厉婷婷也懒得提自己的生日了。 晚间吃过饭,是姜啸之留下来洗碗,厉婷婷例行公事打开咖啡机。等着咖啡煮好。 等到人都回房间了,姜啸之快速把碗碟清理干净,忽然对厉婷婷说:“皇后请稍等片刻。” 然后。他匆匆回房间去,取了那个彩纸包着的礼物盒。 厉婷婷本来莫名其妙,等她看见姜啸之手里那个画满红心的彩纸盒子。她的眼睛就睁大了! 姜啸之把盒子轻轻放在厉婷婷面前,抬头看着她:“皇后。今天是您的生日,这份礼物,请您收下。” 厉婷婷很显然吃惊不小,她呆了呆,却笑起来:“你怎么知道今天是我生日的?” “碰巧之前看到了身份证。”姜啸之说,“既然知道了,总觉得不能当做没看见。” “是你们一起送的?”厉婷婷一边拆包装盒。一边问。 前面所有的话,姜啸之原本说得非常顺畅,尽管挑了这么个单独相处的机会,但送礼物的事,从头至尾姜啸之没觉得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 然而,被厉婷婷这么一问,他却踟蹰起来。 “……不是。”他最后还是说,“这是臣送给皇后的礼物。” 厉婷婷拆着礼物的手陡然一停,她抬眼看看姜啸之:“是你送给我的?” 她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异样。 “是。”姜啸之点头。“之前,皇后为臣找回月湄的扇子,又把那幅画送给臣,所以……” 包装拆开。露出里面的发饰。 厉婷婷笑起来,因为她看见了artini的牌子。有一种发自肺腑的愉悦,从她心底升起来,像是有一层淡淡的光,从她的笑容里散发出来,那光芒不似她平日里常有的灼人锋芒,却温和得让人心醉,像春风里悄悄绽开的山茶。 姜啸之注视着她,他的心,轻轻摇曳了一下。 那摇曳如此之轻,好像被纤细手指拨弄的琴弦,他几乎没能发觉。 厉婷婷坐下来,将那枚发饰托在掌心,仔仔细细的看。 “真漂亮。”她赞叹道,“谁说你没有审美眼光呢?” 姜啸之也笑起来,他在厉婷婷对面坐下来。 “怎么会想到送这个的?”她抬头看他。 姜啸之顿了顿,微微低下头:“本来,不知该送什么,正好警局发了新世界的购物卡,臣本想把购物卡送给皇后……” 厉婷婷吃吃笑起来,她忽然觉得,即便这礼盒里真的是一张没创意的购物卡,那她也同样会高兴。 只要是他送的,她都会高兴。 “本来这生日该好好庆祝,但是眼下不大适合,真要买蛋糕开聚会什么的,又怕皇后会生气。” 厉婷婷点点头:“真要搞成那样,我是得生气。” 姜啸之松了口气,看来他的判断没出错。 抚摸着那珍珠色的发饰,厉婷婷忽然问:“你的生日呢?是哪一天?” “呃……” “怎么?生日都得保密么?” 姜啸之苦笑:“不是,臣的生日,恰恰是正月初一。” 厉婷婷一怔,噗嗤笑起来。 姜啸之郁闷的表情,仿佛是在说:看,我就知道每个人的反应都是这样。 “可怜的。”厉婷婷忍住笑,轻声问,“那,庆祝过生日么?” 姜啸之愈发郁闷:“……没有。” 他是真没怎么庆祝过生日,大年初一,新春第一天,大人们拜年的时间,在朝中为官的父亲得与百官一同去见皇帝,留在家里的人也忙着互相恭贺新禧,有压岁钱,有福橘,有烟花鞭炮,有年糕……可那都不是因为他过生日。而且过年那么多好吃的,谁又还会费神,专门去给他煮一碗长寿面? 从小,姜啸之就明白自己生错了时辰,他生在了一个注定会被忽略过去的日子,一年之中,还有什么时候比大年初一更重要的?更何况,还是个小孩子的生日。 “只有偶尔的几次,家里来了拜年的人,臣又正好在场,得了压岁钱的红包,然后家父会顺口提一句:哦,对了,今天是这小子的生日。”姜啸之无可奈何道,“然后,人家就,‘哦哦!是么?生在大日子里啊!’就再没下文了――这和超市里买一赠一、一箱牛奶搭一个漱口杯有什么区别?臣就是被胶带粘在牛奶盒上的那个杯具。” 厉婷婷笑得前仰后合。 “后来呢?长大了以后也没人庆祝么?”她忍笑又问。 “没有。”姜啸之笑了笑,“后来长大了,和家父一样,正月初一得入朝觐见陛下,这个那个的,事情一堆,谁还记得起生日?” “果然是悲剧。”厉婷婷摇摇头,“我以为我自己够悲剧的了,没想到还有比我更悲剧的。” 姜啸之一怔。 厉婷婷看他不解,马上道:“我是说,上一个生日。我生在元宵节。” 姜啸之顿时想起来了,他记得这事儿。 幼年时,每次上元灯节,他看着全城辉煌的灯火,如一条翩翩火凤,曳着绚烂尾翼,燃烧在黑色的夜里,就觉得漂亮得无法形容,活像缥缈奇幻的神仙世界,然后父亲说,那是因为陛下有令,让百姓们燃起花灯,使华胤城灯火通明,这么做,是为了过节,也是为了庆祝嘉泰公主的生日。 那时候,他有多么羡慕这位未曾谋面的小公主啊! 他的生日,没人放在心上,除了娘把他抱过来亲了亲,嘱咐两句,除了乳母把她用月钱买来的长命锁,笑眯眯挂在他身上以外,谁也不曾提及。 可是嘉泰公主的生日,却有满城百姓,燃灯为她祝贺。 那时候,他对此也曾满心嫉妒。 ……却没想到,未来有一天,他会和他幼年时嫉妒的对象,同坐在一张桌前。 “皇后以前难道也没有生日礼物么?”他问。 “有是有,不过……”厉婷婷停住了。 礼物什么的,没有几个是她中意的,而且也就是宫里那些嫔妃碍于面子送来的,真心的祝福只有父母和哥哥能给,但她那时候最期盼的是来自秦子涧的贺礼,只可惜,元宵节那天,秦子涧注定是无法入宫的,所以每一年他的贺礼,都得延后很多天。 “生在元宵节一点都不好!”当时还是萦玉的她,经常这样抱怨,“人家到底是给你过生日呀还是为了过节?这根本就说不清嘛!其实你们一心都盼着吃汤圆呢!哪里还会记得我的生日?” 然后母亲甄妃就笑道,往后公主长大嫁了人,自然会有驸马记得她的生日,全天下的人都去过元宵节去了,驸马也不会忘记那天是她的生日。 甄妃并未说错,只可惜,虽然她没说错,也还是落了悲剧的结局。 宗恪从未忘记过元萦玉的生日,每次元宵节,他都会准备贺礼送给她。虽然每份礼物得到的,不过是萦玉冷冷淡淡的一个表情,然后加上一大堆挑剔礼物的恶毒评价,总把年少的宗恪气得想哭。 ……所以每年的正月十六,通常是皇帝心情最糟的一天。 那时候她真的以为,她永远也不会在生日当天,收到所爱的人送来的礼物了。 想到这一点,厉婷婷心潮起伏,发饰拿在她的手中,更让她觉得好似在梦里。 “挺好。咱俩一个初一,一个十五,利利索索把春节长假给收拾了。”她掩饰的说。 厉婷婷这么一说,姜啸之笑了。 后来厉婷婷就把姜啸之送的发饰戴在头上了,丁威那次瞧见,咦了一声。 “皇后还是去买了新的?”他好奇问。 厉婷婷一怔,她用手碰了碰发饰:“……嗯,是啊。”(未完待续) 第两百三十八章 时间飞逝,两个多月迅速过去,二月头上,迎来了新春。 留在这边的锦衣卫们和厉婷婷,也迎来了华胤的使者,井遥。 姜啸之是在上班时间接到的井遥电话,他匆匆请假去了宾馆,路上给萧铮去了电话,说井遥过来了,看来情况有了变化。 全体人员,为此守在客厅里,等待着姜啸之送来进一步消息。 六点左右,姜啸之回来了,他开门走上玄关,客厅里的人,不约而同站了起来。 目光落在姜啸之的脸上,他们集体松了一口气。 他是微笑着的。 “怎么样?”萧铮几乎不顾礼貌的问。 “发生了事情。三天之前,出现了兵变。”姜啸之说,“晋王世子率领人马联合部分反叛的禁军,突袭宫城。” “然后呢?!” “事前赵王等人有了准备,兵变没有成功,事关者都被拿下了。”姜啸之看看他们,把钥匙放在电视柜旁的玻璃碗里,“陛下已经痊愈,晋王世子弑君未遂,已然身死。” 这几句话,信息量太大,众人都忍不住低声叫起来! 厉婷婷激动得手指都发颤,她盯着姜啸之,一字一顿问:“总之,就是说,没有事?” 姜啸之点点头:“谁也没有事。” 这下,再没有担心了! 每个人的肩头,都卸下了重担,之前他们背负了它两个月,已经快要被这无形的压力给摧垮了。 眼下得知情势好转,并且比他们事先预料的还要好,一个个不禁喜形于色! 厉婷婷激动不已,她用手指拭了拭眼角涌出的泪水。快步往厨房去:“行了,我去做饭,今天总算可以敞开吃了。” 裴峻马上奔过去:“皇后。臣来帮忙。” 萧铮也全然松懈下来,他走过来:“侯爷,这么说。井统领也参与了平叛的全过程?” 姜啸之点点头:“那晚他斩杀了不少叛乱的鹄邪降丁,晋王世子本来已经率部攻入禁宫了。但他未曾料到,陛下已经痊愈,所以弑君之举未能得逞。” “那他带去华胤的那个刺客呢?”萧铮问。 “说到这儿,才是要让咱们大吃一惊呢!”姜啸之不由压低声音,他看了一眼萧铮,“你知那刺客是谁?” “是谁?” “是你师父慕泗。(.)” 萧铮这下,吃惊不小! “怎么会是他呢?!” 萧铮本来是跟随姜啸之学了基础的武学功底。后来有一年,姜啸之回素州去见掌门慕沛,也把十几岁的萧铮带去了,慕沛挺喜欢这个少年人,但他自己不愿再收弟子,一来年事已高,二来,要全力培养慕凤臣,于是就让师弟教了萧铮大半年。 萧铮那时候只是一个普通的兵卒,不算什么朝廷官员。又因为出身巨贾,萧家,同样和富极天下的慕家,有着不可言说的密切来往。所以,与姜啸之这个门外徒弟不同,萧铮是正宗的慕家子弟。 他的师父,就是人称千佛手的大和尚慕泗。 慕泗收了萧铮这个徒弟之后,很是喜欢他的聪颖机敏,也曾下心血培养他,然而几年之后世事变迁,师徒的关系就不像一开始那么和睦了:萧铮一心想进官场,走仕途之路。 慕泗怎么都弄不懂,徒弟家里有钱有势力,为什么非要去给朝廷搏命?他希望萧铮留在他身边,往后可以在慕家发挥作用——甚至说得更深一点,他希望萧铮能够取代慕凤臣,成为下一任掌门人选。 只可惜,萧铮对此毫无兴趣,他不想做什么掌门,他就是想要高官厚禄。 为此,师徒二人闹得有点不愉快,但萧铮人很聪明,不会主动去得罪自己的师父,而且每年都会回素州,向慕泗送厚礼,或者帮慕泗做点不损伤自己又有利师父的事情,比如打听些要紧的江湖情报、杀个与他无关的人什么的。所以表面上看,只是关系淡了一些,不如从前了。 他却没料到,这次行刺宗恪的,竟然是自己的师父。 “下官最近没怎么回慕家了,没料到里头出来这么多事儿……”他喃喃道。 “不过好在,慕泗没向陛下动手。”姜啸之说,“这一次闹得很大,梁王那些人也一并收拾了,连太后那边,陛下也亲自去过了。” “是么?!”萧铮吃惊道,“太后那边……如何?” 姜啸之没说话,却两手一掰,做了个决裂的手势。 “早晚得如此。”萧铮点头,“这样也好,太后一党这次能被彻底收拾干净。” 那晚,厉婷婷做了一桌子好菜,食材其实是早就准备下,预备着过年的,但是今天实在太高兴了,她忍不住就做多了。 不过甚至没人察觉到,每个人都太高兴了,今天消息的到来,简直比过年还让人高兴,那些原本预备着的最悲惨的结局,现在就在热气腾腾的饭菜和笑谈中烟消云散了,就连厉婷婷,在姜啸之说起宗恪是怎么暗中收网时,都没有表现出以往常有的嗤之以鼻。 她甚至还拿出了本来等过年再喝的一瓶茅台。 茅台不是厉婷婷买的,是厉鼎彦最要好的战友送给他的。 战友送给厉鼎彦两瓶茅台,厉鼎彦这么些年一直没舍得打开,但是前几天他把女儿叫去,说,让她拿一瓶去。 厉婷婷很吃惊,父亲的态度竟然会发生这么大的改变。 厉鼎彦说,现在这些锦衣卫们都在担心,压力这么大,情绪太差了,得给他们鼓鼓劲。过年了,不能没有好酒,就把这瓶酒拿去喝。 锦衣卫们都知道茅台是这边的名酒,一见酒瓶,都很吃惊,再听说是厉鼎彦送来的。他们更说不出话来! “别呆着,今天这日子不打开,什么时候打开?”厉婷婷指挥萧铮。“动手,一人一杯。” 萧铮醒悟过来,赶紧起身打开瓶子。 酒味窜进他的鼻子。 他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厉婷婷看着他,笑起来:“萧佥事。感觉如何啊?” 萧铮睁开眼睛,笑起来:“是不输给蓬莱春的好酒。” 第一杯酒,是倒给厉婷婷的,他们知道规矩,然后从姜啸之开始,一人倒了一杯。 然后所有人望着姜啸之,等他说出祝酒词。 姜啸之盯着杯子。他一字一顿道:“愿我大延,天子龙体安泰,百官尽忠职守,江山永固,社稷长存。” 大家吓了一跳,不约而同去看厉婷婷! 然而她一声都没有做,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所有的人,跟着她饮尽了那杯酒。 席间热闹非凡,姜啸之虽然把井遥告诉他的事。全部说了出来,可还是禁不住下属们的再三打听。然而他在酒桌上却说到了一件事。 “皇后可知,晋王世子是谁杀的?” 厉婷婷本来吃着菜,突然被他这么一问。一时搞不清状况。 “晋王世子是被阮尚仪所杀。” 厉婷婷叫起来:“什么?!是阿沅杀的?!” 姜啸之笑起来:“用的就是皇后给她的那把美工刀。” 其余人,听见美工刀三个字,纷纷乐了。 “我哪里给过她美工刀了?”厉婷婷郁闷道,“是她偷的好不好?” “而且,陛下能够痊愈,也是因为阮尚仪。”姜啸之说,“不过具体情况,井遥就没说了。是以臣也不清楚。” 厉婷婷咬着一块鱼,含混不清道:“好,这下子,阿沅成了大延第一功臣了。本人作为功臣的表姐,深感荣幸。” 一桌子人都笑起来。 接下来马上就到过年了,因为小时工回乡,家里的清洁只有他们自己来做,厉婷婷指挥那几个拆下窗帘床罩和沙发罩清洗,又把家里做了全面的扫除,以及买各种年货,毕竟,他们得准备七个人好几天的饮食。 除此之外还有厉鼎彦家,也是一样的清扫和购置年货。 这一通忙,竟然持续到除夕也没能消停,然后又得准备年夜饭。 之前萧铮说别忙什么年夜饭了,咱们出去吃馆子多好,厉婷婷觉得这提议不错,结果拿起电话一问,几乎所有的不错的餐馆,包间全部在元月份预订完了。 “行了,别指望人家了,自己做吧。”厉婷婷悻悻道,“老天爷不肯让咱们省这个力。” 除夕那晚,厉婷婷做了一桌子菜,和那天匆匆上阵不同,这次她做好了充分准备,从中午就开始在厨房忙。好在有丁威他们帮忙,她不至于太累。 “明年咱们早点定馆子。”厉婷婷随口道,“天天吃我做的饭,你们怕是早就厌了。” 裴峻马上说:“没有!皇后做的菜,什么时候都很好吃!” 厉婷婷叹了口气:“我就听不得鼓励。你们越是这么说,我做菜就越有瘾,总想着能不能做得更好一点……我也不是当厨师的命呀。” 那几个都笑起来。 丁威问:“皇后看春晚么?” “不看。”厉婷婷利索地说,“看那玩意儿还怎么吃饭啊?” 游迅大叹了口气:“太好了,我就说嘛,皇后还是咱那边的人。” 厉婷婷嗤嗤笑出声。 除夕那晚,直到九点了,菜才刚刚上齐。大家围着一桌子菜,吃酒聊天,剩下的半瓶茅台就这么喝光了。 几个好酒人士一致认为,茅台酒已经超过了蓬莱春、龙髓醪的等级,然而比起顶尖的琥珀香,还是要逊色那么一筹。 包括厉婷婷在内,都赞同这个意见。 酒过三巡,小区里开始燃放烟火,厉婷婷抬头看墙上挂钟,已经过了十一点半,各处的鞭炮都响起来了。 “出来看烟花啊!”丁威走到门厅,转头冲着里面喊,“开始了!” 所有人都放下筷子,走出来。小区靠近市府广场,那边今晚有大型的焰火盛会,各色烟花纷纷登场,绮丽姽幻,映亮了暗红色的苍穹,漂亮非凡。 夜色愈发深厚,年夜的氛围越来越浓。 姜啸之扬着脸,静静望着飞窜的红色火焰,幼年的记忆也随之悄悄上浮:那些逃亡的岁月,生死的挣扎,爱恨情仇,泪眼中的故国已不能见…… 一时间他感慨万千。 这时候,他忽然感觉到手上被人塞进一样东西! 姜啸之一惊! 东西是一个细长的扁扁的礼盒。他一回头,站在他身后的是厉婷婷。 四下里,鞭炮突然大作! 零点到了。 ……震耳欲聋的爆竹声中,姜啸之听不见厉婷婷的说话声,但从她的嘴型判断,她在说:“生日快乐。” 满天绚烂烟花映在她那双黑色的晶亮眸子里,厉婷婷望着他,她的眼睛闪烁着不明涵义的光芒。 姜啸之悄悄藏起那盒子。 烟花散去,他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拿出礼物盒,拆开包装。 里面是一块西铁城的手表。 姜啸之默默笑起来,他把手表戴在手上,宽度正合适。 一盏孤灯下,盯着那块手表,大延的武功侯,笑得颇有些酸楚。 后来姜啸之就换上了那块西铁城。时间长了,游迅他们偶然发觉他换了新手表,都好奇问:“大人,买了新手表啊?西铁城的?” 姜啸之一怔,他低下头,看看自己的手腕:“……嗯,是啊。”(未完待续) 第两百三十九章 关于宗恪和阮沅的事,到最后,姜啸之还是不想向厉婷婷隐瞒下去了。(.好看的小说) 他告诉厉婷婷,陛下好像对阮尚仪,有了和之前不同的看法。 他说得很隐晦很绕弯,厉婷婷一开始半天没理解过来。 “你能不能把话说明白点?”她瞪着姜啸之,“又不是四六级阅读理解!” 姜啸之没法,只好说:“就是说,嗯,陛下和阮尚仪……” 他停下来。 厉婷婷懂了。 “明白了。”她点点头,“俩人在一块儿了,是吧。” 姜啸之有点担心地看着厉婷婷,他不知道厉婷婷会是何种反应。 但是他之前预计的任何反应,都没有出现在厉婷婷身上。 厉婷婷竟然笑起来。 “你就是来和我说这个的,是吧?”她说,“是来告诉我,宗恪移情别恋了?” “……” “好啊,多谢你通知我。”厉婷婷懒懒道,“我等他移情别恋等了两辈子了,总算等到了这一天,很好。行了,去睡吧,我还有事儿没做完。” 她说完,又扑在书桌上,继续画起画来。 看她表现如常,姜啸之很是吃惊,但他不知该说什么,只好站起身,磨蹭到门口。 等了半天也没见他出去,厉婷婷不由回头看看他:“还有事?” 姜啸之手伏在门球上,半晌,才道:“皇后好像不需要安慰,是么?” 厉婷婷假装诧异:“那你想要我怎么样?连哭带骂?怨恨宗恪‘抛弃’了我?” 姜啸之答不上来。 厉婷婷白了他一眼:“别忘了,是我先抛弃他的。” 这话,不知什么缘故。微微刺痛了姜啸之,他的神色里显露出淡淡不悦。 看出他的心思,厉婷婷放下笔。大叹了口气。 “又来了。”她扶着额头,“所以我说,对你们那个宝贝皇帝不好的人。全都是十恶不赦的大坏蛋――难道你是希望我有所失落?嫉恨表妹夺走了本该属于我的关注?” 被说中心事,姜啸之很是尴尬。[]他垂下眼帘:“臣只是感到意外,皇后您之前,不是特别不高兴阮尚仪进宫的事儿么?而且您还说过那些威胁的话……” 厉婷婷把画板推开,她托着腮,沉默片刻,才道:“老实和你说吧,阮沅的那些事儿。我也是一知半解,我随口说的那些威胁,是从这一知半解里推测出来的。既然他们现在你侬我侬,又没出什么问题,那我何必还要多这个嘴呢?” 她抬头看看姜啸之,认真道:“我不爱宗恪,一点都不爱。之前还有恨,到现在,连恨的气力也没有了,我只希望他离我远一点。现在他离我很远很远,我就已经非常满意了。他和哪个女人好上了,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就好像查尔斯王子,他到底是和戴安娜好还是和卡米拉好。我哪里有兴趣过问呢?” 姜啸之马上抬起头来,语气倔强地说:“陛下比查尔斯那个怂货强多了。” 厉婷婷忍不住伏案笑起来。 “知道了。”她回过身去,拿起画笔曼声道,“你就是听不得我说他一句不好。你们的陛下人见人爱花见花开,行了吧?” 姜啸之握着门球,嗫嚅道:“他本来就很好。” 厉婷婷哭笑不得,她扔下笔! “姜啸之,你倒是说说,他到底哪里好?!” “皇后,陛下到底哪里不好呢?就算有些无伤大雅的个人习惯……” 话题又变成雪球滚回来了,厉婷婷无奈地想,而且这次,居然成了“无伤大雅的个人习惯”,看来他真是维护他啊! “那你说说,宗恪那家伙到底有什么好?”厉婷婷笑笑看他,“就不提我了,你自己怎么想的怎么说。” 姜啸之一愣。 他想了半天,才说:“他什么都不瞒着我们。” 这算什么优点?厉婷婷无言。 “他要是不高兴了,所有人都能看出他不高兴;他要是高兴了,所有人都能看出他高兴。” 这又算是什么优点?!连婴儿都是如此好不好! “而且他很少害怕,想到什么就会去做,不会囿于常规。”姜啸之想了想,“陛下的里面是很柔软的――虽然这话不是臣说的,是周太傅说的。不过,太傅说的对。” 他说完,又苦笑添了一句:“虽然太傅不高兴陛下这个样子,不过,没办法。” 他这话,让厉婷婷若有所思。 “就是说,你怎么都不会做让他不高兴的事情,对吧?”她慢慢道。 “呃,是的。”姜啸之点头。 “反而言之,如果不会弄得他不高兴,那么对你而言就无所谓,是吧?” 厉婷婷这话,简直像是逻辑推理题,姜啸之想了想,才道:“那也得看事情本身是否妥当,该不该去做。” “那你自己呢?”厉婷婷盯着他的眼睛,“首先,不能让宗恪不高兴,其次,不能‘看起来不妥’,那么你自己的感受呢?你是否喜欢,难道这一层就不重要了么?” 她这话,一时间,把姜啸之问住了。 他不知该怎么回答她,半天,才道:“当然,最好还是三者都能平衡。” “如果平衡不了呢?”厉婷婷深深看着他,“如果宗恪会不高兴,如果看起来会不妥、不合规矩,那么就算你自己喜欢,你也不会去做,是么?” 姜啸之沉吟良久,才回答:“是。” 两个人的房间,空气有些滞闷,这沉默之中,姜啸之隐约嗅到了失望的味道。 他不知道那是因为什么,但他能感觉到,厉婷婷似乎很失望。 “嗯,我忘了,你早就说过。你是个不会践踏规则的人。”厉婷婷淡淡地说,“再过二十年,你还要准备被你们陛下选去陪祀先祖呢。所以过错这种东西,可不能出现在姜大人您的身上。” 姜啸之觉得她这话有些古怪,像是讽刺。但又没什么伤人的意味。 厉婷婷回过身去,继续对着画纸。 姜啸之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也不知自己到底哪里得罪了她。 半天,她才说:“行了,您忙您的去吧,把门带上。” 姜啸之只好退出来,轻轻关上了门。 一个礼拜之后,厉婷婷忽然在饭桌上,宣布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我要去相亲。”她看看其他人。“同事给我介绍了对象。” 大家被她这话,弄得半天回不过神来。 “皇后是说……游麟磕磕巴巴地问,“相亲?!” “刚才我说的是外语么?”她淡淡瞥了他一眼,“就是说,明天晚上会晚些回来,没法做饭了。” 姜啸之愕然地望着她,他完全没料到,厉婷婷竟然会去相亲! “怎么?不合法还是不合理?”她笑笑看着他们,“难道我就得打一辈子光棍?” 游麟咧了咧嘴:“不是这个意思……” “嗯,我想你们也不会反对的。”厉婷婷站起身来。擦了擦嘴,“明天的相亲是在江南春餐厅,中山北路上的那家。你们谁愿意跟着就跟着吧,不过得自己买单了。” 她离开了饭桌。 等厉婷婷走了。其余人炸了锅。 “皇后要去相亲?!”游迅说,“这怎么办?” “难道咱们还拦着不准她去相亲不成?”丁威郁闷道,“皇后也快三十了,这个年龄也该结婚了……” “可她是皇后呀!” “可她的皇后已经被废了呀。” “那她也曾是皇后啊。”裴峻道,“而且这事儿,咱们怎么和陛下说呢?‘皇后要去相亲,不知万岁爷意下如何?’这话不是很操蛋么!” “那能怎么办?难道真的让皇后在这边打一辈子光棍?” “她若把丹珠还给咱们,咱们和她两清了,那她去结婚没问题……” “老兄,真的两清得了么?你能确定陛下会觉得妥当?你能保证陛下过几年,再想起这事儿不会憋火?” “行了,别吵了。”姜啸之打断他们,“先吃饭,这事儿……我等会儿再去问问皇后。” 晚餐,在莫名其妙的沉默中结束,谁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餐后,趁着厉婷婷煮咖啡的空当,姜啸之去了厨房。 他问厉婷婷,相亲的事儿是不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厉婷婷见怪不怪看了他一眼,“这事儿我还骗你们干嘛?” “皇后是怎么想起要去相亲的?”姜啸之又问。 “我想结婚了,成不成啊?”厉婷婷没好气道,“我不想年复一年的给你们几个当免费女厨子,成不成?” 姜啸之很尴尬:“臣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厉婷婷笑了笑,“没关系,去给宗恪打个报告,就说我想嫁人了,申请他批准我去相亲。他会同意的,他现在有了阿沅,不会再管我了。” 厉婷婷这话说得轻飘飘的,姜啸之心里却一阵不舒服。 他想了想:“明天皇后是去和什么人相亲?” “这也得告诉你么?”厉婷婷看了他一眼,“大学老师,三十二岁,未婚有房,一米七零,籍贯湖北,父母俱全,一弟一妹……” 姜啸之无奈,做了个手势打住了她的话。 “皇后觉得……这人可以?” 厉婷婷翻翻眼睛:“见见呗,又不吃亏。合则来不合则去。” 姜啸之在心里叹了口气:“好吧,臣不多嘴了。” 那晚姜啸之一晚没睡,厉婷婷要去相亲这件事,应该说,是个不大不小的意外冲击。之前他从未料到,厉婷婷会走这一步,或者说,他明知有这个可能性,却不愿意去想。 厉婷婷没说错,她不能一辈子这么下去:只和这群锦衣卫们混在一起。 她想有个正常的家庭,这一点都不过分,况且说起来,她之前连二奶都做过,宗恪也没能把她怎么着。 去相亲,又有什么不妥呢? 但是,姜啸之不想让她去相亲,姜啸之自己也弄不懂,为什么他竟会这么的不高兴。 非常,不高兴。 大概自己还是卡在了厉婷婷的身份上,他最终想,大概自己还是觉得,身为“皇后”,就不该另外嫁人。 就算是废后,也不该嫁人。 原来我是个在伦理规则上如此苛刻无情的人么?姜啸之不由想,宁可让厉婷婷孤独终老,也不想眼看着她和别的男人在一起…… 这念头让姜啸之郁闷不已,他觉得,自己的心肠应该没这么坏啊! 为什么厉婷婷相亲的事儿,会让他这么膈应呢?(未完待续) 第两百四十章 跟着厉婷婷去相亲的是游迅,出发之前,姜啸之想叮嘱他两句,却又找不出话来说。(.无弹窗广告) 最后,他只好说,看仔细一点。 “下官明白!”游迅很用力地说,“不能让皇后嫁给一个不靠谱的家伙!” 姜啸之苦笑,他又抬手整理了一下游迅的衣领。 其实他想说,就算靠谱,他也不想厉婷婷嫁给对方。 当晚,十点过一刻,厉婷婷和游迅回来了。 时间还早,几个锦衣卫们都等在客厅沙发里,见他们回来,全都起身来。 厉婷婷没说什么,神情也看不出什么,她只是看了看他们,轻飘飘撇下一句:“还不去睡啊?都在等新闻?” 然后就自顾自的上楼去了。 等她进了房间,其余人等就围上了游迅! “怎么样?阿迅,那个人……” 游迅摇摇头:“不怎么样。” “啊?不是说……大学老师么?” “大学老师很不得了啊!”游迅翻了个白眼,“长得一点都不帅,个子又矮,还戴着眼镜……” 游麟苦笑起来:“傻小子,谁叫你看这些了?男人不帅不是罪。个子高矮这也不算重点吧。” “其实,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描述。”游迅苦恼地搔了搔后脑勺,“就是……就是普普通通的一个家伙,我选了个靠近他们的位置坐着,所以他们讲话我也听得见,我觉得,人很乏味,讲的那些话,干巴巴的。一点意思都没有。” 几个锦衣卫面面相觑。 “所以搞得我也干巴巴的,描述不出个所以然来。”游迅叹了口气,“其实你们都见过这种人吧?就像户部那位王阆王大人。不是说,只要他一开口,陛下就打哈欠么?” 这事儿是真的。户部的王阆讲话极无趣,宗恪一听他说话就想睡觉。到后来成了条件反射,宗恪只好拼命喝茶,借此遏制自己打哈欠的欲望。 “也许很有才干吧。像王大人那样,做事情很出色,但是人本身无趣,没意思极了。”游迅沮丧道,“皇后真要嫁给这个人啊。恐怕也会像陛下那样,天天打哈欠了。” 大家都笑起来,姜啸之趁机问:“那你的意思,这事儿,成不了?” 游迅扬起眼睛看看天花板:“臣觉得,成不了。(.)” 萧铮插嘴进来:“皇后给那人手机号没?” “啊?没有。”游迅摇头,“那人倒是给了皇后手机号,皇后很客气,说,有空再联系他。” 姜啸之松了口气。 “估计是成不了了。”游麟做了个鬼脸。“皇后的相亲之路,看来非常漫长哟。” 事情被游麟说中了,接下来,厉婷婷又相亲了好几个。有公务员也有大企业的技术人员,但是最终,全都不了了之。 每次相亲,她都会带着一个锦衣卫去,回到家里来,那个跟去的锦衣卫,就会和其余人描述今天的相亲对象。 不知为何,他们不约而同都采取了贬低的态度,没有人对厉婷婷的相亲对象感到过满意。 萧铮对此有自己独到的见解。 “这是肯定的。”他慢条斯理地把一袋红茶放进杯子里,“大家心里的比较对象,都是陛下。陛下是何等的人物?这世上,能有几个超过他的呢?容貌还是其次,气场就没法比,这儿有一句话挺贴切:曾经沧海难为水。” 姜啸之想了想,道:“就是说,皇后嫁不出去了?” 萧铮哈哈笑出声来:“侯爷,您这话可不好让皇后听见啊!” 姜啸之也笑:“我只是陈述事实而已啊。” 萧铮点点头:“这么看来,是很难嫁出去了。就算皇后心里多么恨陛下,但是陛下也已经在她心里留下了一个标准了,一般人,不可能随随便便越过这个标准。” 他把热蜂蜜水倒进杯子,又拿过旁边的白兰地,往杯子里倒了一点儿。 “哪怕不提陛下,也还有秦子涧呢。”萧铮垂下眼皮,慢吞吞地说,“这世上,有几个人风采能胜过当年的小秦相公?那一位可是京师四公子之首。” 姜啸之的心,没道理的咯噔一下! “有这两个排在前头,谁还敢站在第三个?总之呢,侯爷您尽管放心好了,皇后她是真的嫁不出去了。” 姜啸之回过神来,苦笑道:“我放这个心干吗?皇后真嫁不出去,也是个难事。” “嗯嗯,不过在臣看来,她还是别出嫁比较好。”萧铮端起杯子喝了一口,他眨了眨眼睛,“不然,往后又是丈夫又是孩子,更麻烦。(.无弹窗广告)” 天不遂人愿,厉婷婷的终身大事还未解决,宗恪的“终身大事”又出了问题。 那天厉婷婷临时加班,回家来已经快八点了,裴峻给她端来留着的晚餐,厉婷婷吃了两口,才发觉姜啸之不在家。 “大雄去哪儿了?”她随口问。 裴峻笑起来,他想了想:“乱马来找他。” 厉婷婷差点喷出来! “谁?!” “臣是说赵王。”裴峻笑道,“赵王今天上午来找姜大人,至于什么事情,大人没说,他只说可能今天回不来,有事要出去。” 厉婷婷点点头,又问:“为什么管宗恒叫‘乱马’?” “皇后不知道么?”裴峻眨眨眼睛,“赵王殿下扮女装非常漂亮的。” 厉婷婷又喷了! “我怎么不知道!”她使劲拍拍胸脯,努力把那口面疙瘩咽了下去,“谁说他女装漂亮?” “真的漂亮,臣见过,大家都觉得漂亮,不折不扣的大美人。” “快说说!他什么时候扮的女装?” “嗯……其实是好久之前的事儿了。”裴峻支支吾吾道,“就是之前,攻打定州……” 他提到的是宗恪攻齐的事。所以说到这儿,就停下来了。 厉婷婷看看他,会意过来。她哼了一声:“继续说嘛。” “呃,据说当时定州守备森严,赵王想进城一探究竟。可是进不去。”裴峻搔了搔后脑勺,“后来他想了个主意。就扮成小媳妇,坐在轿子里被人抬进去了。” “没被检查?!” “当然检查了。”裴峻噗嗤笑起来,“掀开帘子,仔仔细细看,竟然都没看出来。” 厉婷婷终于忍不住也乐了:“就这么像女人?” “当时天色也暗,傍晚了。”看出厉婷婷没发怒,裴峻就放下心来。“我给抬着轿子,当时还有连校尉,我俩都吓得不轻,生怕被瞧出蛛丝马迹,而且城门口的兵卒还调戏了赵王……” “什么?!” 裴峻忍笑道,“只是说了两句,比如谁家的媳妇长这么俊啊之类的,好在赵王当时没开口,不然一开口就露馅了。” “这事儿我怎么不知道?”厉婷婷喃喃道。 裴峻又眨了眨眼睛,“赵王不高兴谁再提这事儿。大概不喜欢人家说他娘们唧唧,可能陛下知道赵王忌讳,就没和皇后您说。” 宗恪当然不会和她说,厉婷婷想。是攻打定州的事儿,宗恪不会那么傻,拿这事儿来刺激她。 “难怪叫他‘乱马’……” “……其实,这外号就是陛下给赵王取的。” 厉婷婷叹了口气:“那今天辫子姑娘来干嘛?” 裴峻忍笑道:“臣也不清楚,可能没什么大事儿,侯爷的语气听起来不是太紧张。” “是么,那算了。”厉婷婷说完,又低头看看碗里的面疙瘩,她皱起眉来,“这面疙瘩谁做的啊?” 裴峻咧了咧嘴:“……臣做的。” 厉婷婷叹息,拿起一块来:“你看看,里头都还没熟呢。” “……” “真是要不得。”她摇头无奈,“这面疙瘩汤不错,肉丝、鸡蛋、榨菜都挺香,本想夸你两句,一咬就咬了个生疙瘩,算了,往后还是我来吧。” 次日正好是周末,下午五点多,厉婷婷听见门口有车响,她走到窗前一看,姜啸之那台路虎回来了,姜啸之从车上下来,同时下车的还有宗恒,他已经换了一身现代装的短打扮。 “他怎么跑来了?”厉婷婷自语。 她从房间出来,下了楼,正好看见那俩人走上门厅。 “皇后,赵王来了。”姜啸之说,“他有些事想询问皇后您。” 宗恒走上客厅:“皇后。” 厉婷婷走过去,抬手打了个招呼:“辫子姑娘,哪阵风把你吹来了?” 宗恒的脸色顿时一沉。 厉婷婷忍笑摆摆手:“别生气,我说着玩儿的――小心别掉冷水里哦。” 宗恒的脸色更难看:“……皇后,在下这次来,是有正经事情。” “开个玩笑而已。”厉婷婷指了指沙发,“请坐吧。” 宗恒这才勉强忍住怒意,坐下来。 裴峻上前问候了宗恒,又端上了三杯红茶,然后恭敬退下了。 “皇后,宫里出了点事。”宗恒说,“阮尚仪失踪了。” 厉婷婷一怔! 接下来,宗恒就把阮沅突然离宫,并且是与永巷的一个宫娥一同出走的事儿,告诉了厉婷婷,并且也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全都说了。 厉婷婷认真听着,出乎宗恒的意料,她既没有不耐烦,也没有报以惯常的冷笑。 事情全部说完,厉婷婷问:“你们到现在还没找到阿沅?” 宗恒摇摇头:“没有,武功侯和在下今天在警署找了一天,到现在为止,还未发现阮尚仪的踪迹。” 厉婷婷想了想,问:“那你找我干什么?想让我去找阿沅?” “皇后恐怕也很难找到她。”宗恒顿了一下,“在下是想问,之前皇后所言阮尚仪对陛下的威胁,到底是什么?” 厉婷婷这才明白过来。 她端起自己那杯茶,慢慢喝了一口,才道:“具体情况,其实我并不清楚,因为云敏没和我说清楚,我只知道,阿沅她不是正常人。” 那两个一听,脸色都变了。 “我知道的就这么多,云敏也不肯告诉我更多,她只说,阿沅当初和父亲一同受伤,是她用蛊毒所救,所以阿沅的魂魄有问题。”她抬头看看那两个,“我甚至都不知道那是什么药物,我只知道,阿沅自身的魂魄似乎出了问题,她目前是在靠那些药支撑着。” “皇后为何不肯把这些告诉陛下?!” “你想要我怎么说呢?我也不知道具体情况啊。”厉婷婷淡淡道,“难道要我和他说,我妹妹魂魄是假的?阿沅自己都不知道这事儿,我怎么能随便吐露她的隐私呢?再者,我和阿沅在一起生活了二十年,什么问题都没有,我们全家三口活得好好的。这样子,我还能发出什么样的警告?我知道这事儿可能有猫腻,但我当时都已经和宗恪说了,别碰我妹妹,他不听,现在落得这样的下场,能怪谁。” 这话,把宗恒也说的没词了。 然后,他站起身来:“既然如此,在下就只有继续追查下去。” 宗恒很快告辞,姜啸之将他送出大门。 “他要回华胤么?”厉婷婷问。 姜啸之摇摇头:“不,赵王要回警局,他得追查到阮尚仪的下落才行。” 厉婷婷默默想着,然后抬头看着他:“她还真的是爱他,对么?我是说,阿沅。” 姜啸之一时,不知该作何回应。 他忽然觉得,厉婷婷的神情很凄然,却不知这凄然是为了阮沅,还是为了宗恪,抑或是,为她自己……(未完待续) 第两百四十一章 阮沅的下落很快查明,紧接着,宗恪也过来了。 他来的那天不是周末,厉婷婷不在家,等晚间她回来,才知道宗恪来过了,姜啸之开着车把他送去隔壁城市,并且姜啸之到现在还没回来。 锦衣卫们不太清楚这件事的详情,所以也没谁在饭桌上讨论。 晚上大约十点半,厉婷婷才听见车回来的声音。 她慢慢下楼来,看见厨房灯开着,便端着咖啡杯进去。 姜啸之拿锅接了些冷水,然后把锅放在炉灶上。 “怎么?没吃饭?”厉婷婷有点吃惊。 “是。”姜啸之说,“下午随便买了个面包,不太够。” 厉婷婷赶紧放下杯子:“我来吧。炒面,行么?” 姜啸之迟疑片刻,放下锅:“那,有劳皇后了。” 他知道自己手艺差,厉婷婷做的炒面实在比方便面强太多了。 厉婷婷找出腌肉来,又从冰箱拿出一个蛋,和一小把青菜。 “情况怎么样?”她一边打鸡蛋一边问。 姜啸之就把白天自己看到的,告诉了厉婷婷,他说宗恪去找阮沅,阮沅却不理会,俩人甚至在街头大吵了一架。 厉婷婷听得十分吃惊,她忍不住问:“那宗恪人呢?” “送回宾馆了。”姜啸之说,“陛下说他先回华胤,不用我跟着。” “那你看他情形……” “很不好。”姜啸之坦率地说,“受了很大的打击。” 厉婷婷轻轻叹了口气:“他们为什么吵?” “不知道。”姜啸之摇头,“臣在街对面的宾馆二楼看着,听不大清他们说了什么,但是看得出来是吵架。” 厉婷婷没再问,她拿过砧板。细细切着腌肉和青菜。 看她弄那么多材料,姜啸之有点不安,他说。“皇后,不用弄那么复杂。” “反正肉是过年剩下的。”厉婷婷淡淡道,“光板炒面条我不会。” 这话听着。有点噎人,姜啸之也不好再说什么。(.) “陛下也问起过皇后。”他没话找话。“听见皇后找到稳定的工作,他就没再说什么了。” 厉婷婷忽然一笑:“他现在哪有心思管我?一颗心都扑在阿沅身上了。” 这话,听着像嫉妒,但姜啸之知道不是,他知道厉婷婷说的是真的。 “于是,他这算是又掉进去了?”厉婷婷突然说。 姜啸之一愣,会意过来。 “阮尚仪把自己的七魄给了陛下。这种事情,搁在谁身上都不能当做无所谓吧?” “嗯,不过看起来,宗恪现在的反应比‘报恩’要更严重一些。”厉婷婷打开炉灶,火苗迅速把锅底包围,“据说不能自拔的除了蛀牙还有爱情,恭喜他迎来了爱情第二春。” 姜啸之犹豫了片刻,才道:“可是阮尚仪不肯跟着陛下回宫。” 厉婷婷转头,无可奈何看着他:“你有什么好主意?” “……没有。”姜啸之郁闷道,“臣想劝劝陛下。又找不到机会开口。” 厉婷婷苦笑:“你想劝他什么?叫他别折腾了,放弃阮沅、老老实实回宫里当他的皇帝?” “……” “你劝不了的,那人就靠这个活着。” 姜啸之拉开椅子坐下来,他思忖片刻。道:“皇后这话,和井遥说得一模一样。” “嗯,井遥这家伙就是这么敏感,难得神经却不那么纤细。”厉婷婷把炒面盛到盘子里,端到姜啸之面前,“怎么?理解不了?” 姜啸之道了谢,拿过筷子,却没吃:“……阮尚仪既然不肯回宫,那就算了嘛。” 厉婷婷看着他:“我刚才说错了。无法自拔这种事,在侯爷您身上是不会发生的,您就算拎着自己的头发,也能把自己提起来。” 姜啸之无以反驳,只能低头默默吃炒面。 “要是你来当皇帝,肯定不会闹出这么些事儿。”厉婷婷说。(.) 姜啸之吓了一跳,他赶紧抬起头来:“皇后!这话不能说的!” 厉婷婷苦笑:“我知道,随便说说而已。你看,宗恪就算再怎么乱来,你们还得依着他,哄着他,给他收拾乱摊子。” “陛下是天子。” “难道只是因为这么?” 姜啸之默默吃着炒面,青菜很嫩,腌肉很香,面软滑粘腻,这么好的夜宵,他却吃出了些许苦涩。 “是因为,你们都是不能任性的人。”厉婷婷说,“你,萧铮,井遥,还有宗恒,莫不如此。你们每个人,身上都绑着无数铁丝,从来就不能任性而为,你们总是在放弃。好在,总算有一个宗恪帮你们任性,这才是你们宠着他的根本原因。” 姜啸之忘记吃面,他万分愕然地望着厉婷婷! “只可惜,那毕竟是他的人生,不是你们的。”厉婷婷站起身来,望着他,“侯爷,永远走在正确的道路上,永远不出差错,真的就那么重要么?” 她没有等他回答,就走出了厨房。 看得出来,皇帝暂时没有再过来的意思,罗马花园这边恢复了往昔的宁静。不知不觉中,厉婷婷总算和某个相亲对象确定了下来,她似乎有意培养一个正式的男友。 然而,锦衣卫们,却都不看好这段关系。 从第一次见面,他们就不喜欢这位英文名叫凯文的男子,尽管他有着良好的职业,良好的收入和良好的文凭。 每个人,都有讨厌这个人的理由―― 游迅讨厌他的谈吐,因为那人说话爱带单词,而且太多单词他听不懂。 游麟讨厌他的身材,瘦得像竹竿,布料贴在身上漏风,总让游麟有种把他一折两半的冲动。 丁威讨厌他的眼神。那里面有种目空一切的傲慢,对餐厅的侍者很不礼貌,对明显是在跟踪的丁威也同样视若无物。 裴峻讨厌他的话多。每次约会这人都抢走话题,厉婷婷开口的时间不到十之一二,而且他的话题充满了自夸。 萧铮讨厌他没有风度。点菜总是“今日优惠”,而且付账时一点都不爽快。为了五块零钱能和侍者吵半个小时。 姜啸之讨厌他,是因为……他就是讨厌他。 厉婷婷不在的时候,他们就会聚起来叽叽咕咕的吐槽,锦衣卫们都搞不懂,他们的皇后为什么看上这么个讨厌的家伙。 游迅说:“萧佥事,咱们就不能劝劝皇后,让她换一个人么?” 萧铮斜了他一眼:“这事儿怎么劝?换人?你有更好的人选提供给皇后么?” “可是这人真的很讨厌!”丁威马上说。“目前还只是拍拖,再过两年,真的结了婚,再有了孩子,那咱们不是更头疼了!” “老太爷和老夫人都没说什么,咱们怎么可能开口?”萧铮叹了口气,“虽然这人真是太讨厌了……知道么?昨天他们开始谈论买房的事情了。” 一群人全都围了上来,连姜啸之都放下杯子,竖起耳朵。 昨天是萧铮跟着厉婷婷,他听见了那俩人在餐桌上的对谈。据说那人提出。让厉婷婷家里付贷款的首期,往后的房贷,夫妻俩共同分担,他给出的理由是厉婷婷家里只有她一个。而他家有三个孩子,他还是老大。他说,一家人嘛,就不要在钱上面计较。 “这个就不提了,他还要求老太爷帮他弟弟安排工作。”萧铮继续道,“说,你爸爸既然是总工程师,这么些年在单位里肯定有人脉,这点小事应该帮一帮。” 锦衣卫们面面相觑! “认识才三个月吧?就开始摆条件了。”萧铮摇摇头,“没见过这种男人,这叫待价而沽么?他真的把自己当成一颗大珍珠了?塑料做的吧。” “皇后到底为什么要找这么个差劲的家伙?”裴峻愤愤不平,“就连之前那个搞it的,也比这个强啊!” “那个讲话很闷的也比这个强啊。”游迅马上说。 “那个一开口就结巴的公务员也比这个强啊!” “还有那个领带打得很诡异的海龟也……” 姜啸之一摆手:“行了,你们几个。” “看来看去,她好像找了一个最差的。”游麟沮丧道,“皇后这是怎么了?破罐子破摔?” 谁也答不上来。 “今天该谁去跟着了?”游麟问。今晚厉婷婷又要和男友见面。 姜啸之没抬头:“该我了。” “哦,那么大人您可要做好准备,”丁威说,“别再像我上次,饭都没吃就被气个半死。” 姜啸之放下咖啡杯:“我知道。” 晚上厉婷婷与男友定的是市内一家餐厅,他们通常一个礼拜见两次面,基本上,不是吃晚餐就是看电影。 餐厅离罗马花园并不远,姜啸之没开车,一路上俩人似乎情绪都不太好,没什么话好说。 快到了目的地,厉婷婷忽然说:“你们是不是都不高兴我和凯文的事?” 姜啸之没有立即回答她,好半天,他才开口: “皇后本可以找到比他更好的人。” “嗯,在你们几个心里,比宗恪差的全都不及格。是么?” 姜啸之苦笑:“皇后,这个凯文何止是比陛下差一点点?他已经差到火星上去了,好么?” 厉婷婷忍不住笑出声来。 “真有那么差啊?”她侧着头,望着姜啸之,悄声问。 路上很安静,厉婷婷的嗓音带着点点沙哑,里面竟有种说不出的暧昧之意。 姜啸之不太自在的咳嗽了一声。 “反正,总评分数,他大概是最低的。”他想了想,“而且坦白说,丁威他们,都不怎么喜欢他。” 厉婷婷撇了撇嘴:“之前我相亲的那些对象,丁威他们又喜欢过谁?每一个都被他们挑剔过好吧?说白了,你们就是不想我嫁人。” “臣没有这么想过。”姜啸之马上说。 “真没这么想过?”厉婷婷盯着他,“真想我快点出嫁?” 他能感觉到厉婷婷热辣辣的目光,定在他的脸上。 姜啸之想说是的,但不知何故,他说不出口。(未完待续) 第两百四十二章 今晚的约会,是在一家具有艺术风格的餐厅里,装潢是江南情调,酒店大厅布置得像个园林,卡座也巧妙地设置在绿油油的植物中间,别致的太湖石和潺潺流水配合在一起,虽然全都是人工的,但却不让人讨厌,就连服务人员的蓝布绣花盘扣衣裳,都能令人联想到民国时期江南小镇上,那些卖花姑娘的身影。[.超多好看小说] 一进餐厅,厉婷婷就和姜啸之做出彼此不相识的假相,姜啸之自顾自去找位置,他挑了个很靠近厉婷婷他们的位置。 从进来餐厅,姜啸之就开始皱眉,因为他一踏进门里,就听见厉婷婷那位男友大声招呼她。 等到坐下来,他就听见了那人一直不断的说话声:路上堵不堵,埋怨天气,埋怨交通状况,又拿着菜单挑三拣四…… “这人,难道就不能安静下来么?”姜啸之厌烦地想,这么安静的餐厅,布置得这么用心,四周到处都是可以赏玩的细节,为什么他要一直不停的说话,来破坏美好的气氛呢? 侍应生拿来菜单,姜啸之慢慢翻着,耳朵却听见邻座那位凯文的呱噪:“……凉拌猪耳不太好啦,最近猪肉都有瘦肉精;哪,竹笋不错的,来一份竹笋好了;鱼就算了吧,我不喜欢吃鱼,有刺又有腥味;猪肝也不好,血腥太重;泥蒿?那个味道很刺激的……啊?你喜欢茭白?茭白如今不是季节,反季蔬菜还是算了吧,而且那么贵……” 姜啸之有点按捺不住了,他把菜单放在桌上,抬头看看侍应生:“等会儿再来,好么?” 侍应生退下。姜啸之按着眉心,烦闷无比。他忽然觉得他今天跟来,实在是个错误。 他该和萧铮换个班。 这个叫凯文的男人。从第一面开始,姜啸之就无比讨厌他,他哪儿哪儿都不对他胃口。从样貌到脾性。如果说,这世上有人是和姜啸之恰恰相反的。那么这个凯文,可以算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厉婷婷和这位先生的第一次约会,就是姜啸之跟着的,当时厉婷婷没什么特别的表现,甚至整个席间都显得打不起精神。 回去的车里,她问姜啸之对这人的印象如何,那天姜啸之也不知受了什么刺激。说了一句“谁把这人介绍给皇后的?真该拉出去枪毙二十分钟。” 厉婷婷明显很吃惊:“你今天,心情不好?” 她不是不熟悉姜啸之,一般情况下,他说话不会这么刻薄,尤其回答这种“大是大非”的问题,他总是会非常审慎,会挑出一个听起来比较合适的回答。像“枪毙二十分钟”这说法,很难想象会从姜啸之嘴里说出来。 “没有。”姜啸之粗声粗气道,“臣不喜欢这个凯文。” “不喜欢他哪里?” “哪里都不喜欢。” 厉婷婷好奇:“为什么?” 姜啸之憋了半天,才道:“……不知道。反正。看着就讨厌。” 那晚这么说了之后,姜啸之并未放在心上,他以为这一个又会像之前那些一样,无疾而终。然而万万没料到。厉婷婷竟然认真和这人谈起来。 她到底喜欢这个凯文的什么呢?姜啸之真是想不通,她怎么受得了和这么个货一桌子吃饭呢?她是怎么忍得住不把茶盘扣在他脸上、叫他闭嘴的?…… 姜啸之抱着这种郁闷的心情,点了一盘清炒茭白,一盘凉拌猪耳,一盘泥蒿,一盘爆猪肝,以及一条鲈鱼。 他又要了一瓶啤酒,慢慢喝。 隔壁的交谈还在继续,说是交谈其实不准确,因为那更像是一个人的独白,姜啸之几乎听不见厉婷婷的回应,他只听见那个呱噪的嗓音一直不停,从单位的人事纠纷到网络的白烂闲谈,几乎都是拾人牙慧的东西,没有一点独创内容,然而目的,却是为了彰显自己多么“会做人”、多么“懂得时尚潮流”…… 姜啸之压抑着自己想要高度白酒的欲望,又叫了一瓶啤酒。他怀疑除非把自己灌醉,否则这个呱噪的声音,会在他耳畔持续到世界末日。 知道暂时没有逃避的可能了,为了分神,他开始凝神听着餐厅里的音乐。 是他喜欢的清澈弦乐,涓涓水声,大珠小珠落玉盘的钢琴,流转旖旎,还有温文尔雅的男子在吟唱,是文绉绉的苏白―― “……我就说他蠢!当初暗示他再三,叫他多疏通疏通,他不肯,过三五年人家往上升,他往下掉,现在好了吧?发配边疆!哎你别笑!真的是发配!我们这种单位,真要混到去爬特高压的铁架子,那还有什么出路?!这就是不懂得做人啦,你要圆滑一点嘛,有时候做人不能太直的,领导跟前凑个趣都不会,你还混个什么名堂?我就说他这人太蠢!stuip!蠢不可言!” 这声音,像钩子一样不依不饶抓挠着姜啸之的耳膜,他再也忍不下去了,一把扔掉餐巾,站起身来,走到厉婷婷那一桌。 那人还在自顾自连说带比划,没注意有人走过来。 “先生,停下你的嘴,好好吃饭,行么?”姜啸之不客气地打断他,“这是公共场合,不适合做个人表演。” 厉婷婷扑哧笑起来。 那人脸都红了,他一脸愤怒地瞪着姜啸之:“你是谁啊?!” “我不是谁,只是这餐厅用餐的客人之一。”姜啸之淡淡道,“我想好好欣赏音乐,不希望有人在这个时候,用他不停的吹牛来扫我的兴。” “我也是这个餐厅的客人!”那人仿佛尊严受辱,气得用手敲着桌子,“服务员!服务员!” 有服务人员小跑着奔上来,却被姜啸之一伸手臂,挡住了。 “您不用叫服务人员,我这就走。不干扰您自吹自擂的兴致。”他淡淡说着,转向了厉婷婷,“您到这边来用餐。可以么?” 那人一呆,转头看着厉婷婷,却见厉婷婷松了口气。她站起身来,拿过提包。 “喂?婷婷!”那人慌了神。一把拽住她,“你这是干什么?一个陌生人!叫你走你就走?!” 厉婷婷苦笑:“亲爱的凯文,你真的太吵了,我也想安静一会儿。” 那人气得脸色由红转白:“你疯了?!我是你男朋友!他算什么!你把我丢下,去跟一个陌生人坐在一起?!” 厉婷婷叹了口气,她走到姜啸之身边,挽起他的胳膊。 “凯文。他才是我男朋友。”她淡淡道,“之前选择和你拍拖,只不过是为了惹他生气,我想看看,他到底能忍耐多久。” 姜啸之的脑子,轰然一响! 那人傻了! “你做得很成功,”厉婷婷看看姜啸之,笑靥如花,“他终于生气了,多谢你帮了我。” 任谁都看得出来。她此刻是发自肺腑的开心。 旁边年轻的服务生,不合时宜地笑出了声。 不再管那个呆若木鸡的家伙,厉婷婷轻轻拽了一下姜啸之:“走吧。” 俩人回到姜啸之那一桌,厉婷婷在坐下来之前。[.超多好看小说]扫了一眼桌上的菜,她眼睛一亮。 全都是刚才她想吃,而没能点成的。 “你听着我说话点的菜啊?” 姜啸之垂下眼帘,没吭声。 “这一顿,你买单?”厉婷婷看着姜啸之。 他更郁闷了:“当然,皇后如果不够,可以再点。” “够了,都是我喜欢吃的。”厉婷婷开心极了,她拿起筷子,“终于可以敞开吃了!” 没过多久,他们俩都注意到,那位凯文灰溜溜结了帐,一脸铁青离开了餐厅。 没人打扰了,俩人慢慢用着餐,餐厅重新恢复宁静,美妙的音乐又回荡在空间里。 “皇后这么做,难道不会得罪同事?”姜啸之终于问,“这人,是皇后的同事介绍的吧?” “得罪就得罪吧。谁叫他那么烦的?”厉婷婷满不在乎地说,“你不也觉得他超级讨人嫌么?” 姜啸之盯着啤酒,半天,才道:“既然那么烦他,皇后为何答应和他约会?” 厉婷婷不出声,默默吃着东西。 姜啸之见她不回答,也不好再问下去。他能感觉到,这问题问错了,厉婷婷似乎一下子就不高兴起来,只顾着低头吃东西,也不再看他。 看桌上的菜吃得差不多了,姜啸之无可奈何,他只得道:“皇后还想吃点什么?” “甜点。”厉婷婷闷闷道,“我要蛋挞、红豆糕、甜甜圈、甜酒酿、冰激凌……” 姜啸之吃惊地望着她! 厉婷婷抬头看着他,冷冷道:“干嘛?舍不得钱?” “不是。”姜啸之小心问,“点这么多,您吃得完么?” “吃不完打包。”厉婷婷没好气道,“有丁威那几个在,你以为这点东西能留过夜么?” 姜啸之无法,只得叫来服务生,加了甜点。 埋头又吃了半天甜点,厉婷婷似乎这才缓过劲来,她把冰激凌往姜啸之面前推了推:“帮忙吃一点。” 姜啸之皱眉:“臣不吃甜点。” “这个没法打包,我负责甜酒酿,你负责冰激凌,这不是很妥当么?” 姜啸之想说到底哪里妥当了?明明是你点太多了好不好?但他想想,决定还是不开口,只拿起小勺舀了冰激凌放嘴里。 “今晚丁威他们算是高兴了。”他嘟囔道,“带回去这么多吃的,肯定得问是怎么回事。” “就说是我男友请客。” “他们才不信呢。”姜啸之嗤之以鼻,“那位先生连付他自己的账单都那么不情愿!” “我又没说是凯文请客。”厉婷婷眼睛不眨的喝着甜酒酿。 姜啸之怔了怔,他低下头,看着冰激凌:“……皇后,臣不是你的男朋友。” 好半天,厉婷婷才低声说:“嗯,你永远都不会是。” 结账出来。有好一会儿俩人都无语。 已经十点了,他们一前一后慢慢往回走, 天晚了。街上的人也渐渐少了,仲春的天气十分暖和,满天繁星。四下里那么安静。 有怯怯的虫鸣,在路边草丛里响起。像唱歌一样断断续续,远近的自然声响,繁密如落雨,细细怯怯,却不吵。带着青草香的风,悠悠吹拂着,很是舒服。 “你刚才说。凯文打断了你听音乐?”厉婷婷突然问。 姜啸之点头:“是的。” “喜欢听那调子?”厉婷婷看看他,“知道是什么么?” “好像是评弹。”姜啸之说,“和青曲很像。” “没错。”厉婷婷想了想,“刚才餐厅里放的那一出,以前听过么?” “没怎么听过,皇后很熟么?” “会唱两句。”厉婷婷笑了笑。 然后,她就婉转的唱起来―― 自从你么南阳失去了珍珠塔, 我把你南北东西到处寻, 累姑娘寝食不安宁。 为了你新造佛楼西园里, 老夫妻半子靠谁人。 假子真孙无别望, 到底自家骨肉自家人, 好比千朵桃花一树生, 非比寻常泛泛亲。 你莫把姑娘当外人。 …… 厉婷婷咬字柔软,曲调甜且糯,里面自有一股缠绵之意,像是要把听众浑然裹住。姜啸之默默听着,不由一阵阵恍惚心醉。 最后一个音符飘散在夜空里,厉婷婷回头看看他,她有点吃惊。 “怎么?这么喜欢……” 姜啸之回过神来,他低声道:“我母亲……很喜欢青曲。” 厉婷婷这才明白。 “小时候,家里也有戏班的。”姜啸之笑了笑,用拇指摸了一下鼻子,“听摇篮曲也没听青曲多。” “我父皇也喜欢青曲。”厉婷婷轻声说,“到这边,学这些东西我都不费力,人家还以为我是江南长大的。” “那么,那个凯文一定和皇后谈不来。” 话题突然转弯,厉婷婷笑起来。 “还在生他的气啊?” “没有。”姜啸之笑着摇了摇头,“他肯定有合适他的对象,有能够欣赏他的人,只可惜,不是臣。” 厉婷婷懒懒道:“现在你又来做好人了,我好容易有了个男朋友,被你一番话就气跑了。” “可他真的不太好啊……” “我倒是想找个好的,可我上哪儿找呢?” 姜啸之好奇问:“皇后到底想找什么样的男朋友?什么样的,在您眼里才算是‘好的’?” “其实,我的要求也不算太高。”厉婷婷低下头,慢慢道,“有正当职业的,能养活家人的,稍微有点儿出息的,遇上事儿别躲在我后头……” 姜啸之噗嗤笑出来。 “这些要求听起来,是真的不算高。”他想了想,“那,还有呢?外貌方面没有要求么?” “嗯,别长得那么白。但也不能是太阳灯故意晒出来的那种,”厉婷婷回过头来,看看他,“最好是像你这样的,就好了。” 姜啸之有点尴尬,他又问:“除此之外呢?” “话不能太多,像凯文这样的就算了。但也不能太少,该说话时不说话,也讨厌。” “嗯,那还有呢?” “力气要大一点,能做事儿的,不会做菜也不要紧,但是不要连杀只鸡都怕得要死。” 姜啸之暗暗笑起来。 “然后,人要长得帅一点,不能丢进人群就瞧不见了。不会英文也不要紧,只要人有趣,和他在一起不会觉得闷就行,就算容易拌嘴……那也无所谓。” “嗯,还得看得懂康定斯基。”姜啸之点头道,“不能把康定斯基看成煤球。” 厉婷婷笑个不停。 “其实,那个无所谓啦。”她低声道,“看不懂也无所谓,真的,我不在乎那个。” “嗯,还有呢?” 厉婷婷回头瞧了他一眼,又转过去:“……个子高一点,别太矮了。” 她说到这儿,闭上嘴,继续往前走。姜啸之跟在她身后,默默走了一会儿,才道:“听起来,陛下很合适皇后提的这些要求。” 厉婷婷的脚步一滞。 “他个头矮了点。”她头也不回地说。 姜啸之一愣:“陛下还算矮么?” 宗恪不算矮,他的身高到了一米八五,只是比姜啸之矮了一点,可是姜啸之的身高到一米九,一般男性也到不了这个高度。 “那皇后要多高的啊?”他糊涂了,“再高就成姚明了,长那么高,低头的时候不会感觉眩晕么?” 厉婷婷忍不住笑起来。 “我也没要他那么高啊。”她笑眯眯道,“到你这个高度,就正好合适。” 她笑的时候,露出雪白的牙齿,她垂下双手,小心地曲了曲,乖巧地拢在金色衣裙的两边,厉婷婷黑色的大大的杏仁眼睛,在朦胧夜色里,闪着动人的光。 姜啸之恍然有种错觉,此刻他面对着的,并不是那个现代女性厉婷婷,却像华胤深宫里,那个被宠爱着的小公主…… 他不觉有些失神。 厉婷婷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她转过身继续往前走,然后接着刚才,又轻声唱起了那段评弹―― 说到相逢片刻九松亭, 把你再三款留尔再思行, 即使留住尔的身躯也留不住你的心, 故而未烦媒妁定婚姻。 …… 那晚上,姜啸之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厉婷婷说的那番话,在他心里像搅拌机一样,搅动个不停。 他不知道厉婷婷到底为何要对他说这番话,他也不想去弄明白里面到底藏着什么。他只知道,他今天在那个凯文面前,有些冲动了。 他疑惑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冲动,竟然跑到那家伙的面前,拿话挤兑他,直至把他赶出餐厅。 换做从前,他会这么做么?不会。他今天跟着厉婷婷,本来只是任务,厉婷婷和男友到底如何相处,根本轮不上他来插嘴。 如果今天跟去的是萧铮或者是游麟,他们也会这样出言讥讽对方么?…… 姜啸之辗转反侧,思绪不断,他知道自己不喜欢那个凯文,但是厉婷婷之前的那些相亲对象,也没有一个让姜啸之满意。 他和厉婷婷说,凯文是各项总评最低的,难道厉婷婷和总评最高的那个结了婚,他就会觉得心甘情愿么? 不,他不会。 他不想让厉婷婷嫁给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他根本就不想让厉婷婷结婚,一想到厉婷婷要和那些蠢货们肌肤相亲,他就控制不住要发疯。 姜啸之甚至还记得,今晚在餐厅里,厉婷婷起身离座,挽起他的胳膊时,他心里那种奇怪的兴奋和得意…… 姜啸之静静望着黑暗无光的天花板,终于,一个清晰的念头,再明白不过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他不想厉婷婷嫁给那些相亲者,不,他甚至都不想让厉婷婷再次嫁给宗恪! 他不想让厉婷婷嫁给任何人…… 除了,他自己。 本章后记:bgm,也是餐厅里的那段音乐,范宗沛《摆渡人之歌》(未完待续) 第两百四十三章 姜啸之对厉婷婷的态度,一夜之间冷了下来。 不,他没有丝毫的不礼貌,甚至可以说,比从前更加的礼貌了,他礼貌得几乎挑不出任何差错,甚至就算朝中最苛刻的老臣站在这儿,也无法指摘姜啸之的任何一个用词,任何一个动作。 他不再随随便便坐在厉婷婷面前,也不再和她有说有笑,当厉婷婷和那些锦衣卫们调侃时,他会悄悄离去,他自己,除非有绝对必要,否则,也不再和厉婷婷说那些有趣的闲话。 甚至他宁可自己煮方便面,也不肯劳动厉婷婷给他做什么夜宵。 他将两个人独处的可能,减少到最低。 他恢复到最初,成了一个过分规矩的人。 厉婷婷没有质问他发生这些变化的原因,只是在那个夜晚,他阻拦厉婷婷给他做夜宵时,脸颊倏地白了一下! “怎么?我做的夜宵叫你消化不良啊?”她是笑着说这话的,但是,声音有些发抖。 姜啸之用最大的努力,保持着表情的平静,他淡淡道:“是臣自己的事,不该烦劳皇后,这种事细想想,总还是僭越。” 厉婷婷的脊背僵硬,她扶着水池,半晌,才道:“我早不是皇后了。” “您曾经是。”姜啸之低声说,“这一点,您和臣,都不该忘记。” 他这最后一句话,好像无情的藤条,抽在了厉婷婷的身上! 厉婷婷的泪水顿时涌了上来! 但是,她终究没再说什么,只是低头擦了擦泪,悄悄退出了厨房。 等她上楼去了,姜啸之转过身来。拿过锅,接了水放在炉子上。 等着水开的时间,姜啸之拉了把椅子坐下来。黯淡的灯下,他不禁有些发呆。 刚才厉婷婷那个拭泪的动作,虽然飞快。却依然落在了他的眼睛里。 那一瞬,姜啸之觉得自己的胸口。一阵阵憋闷的疼。 他真恨自己! 为什么非要这样伤她呢? 姜啸之忽然觉得疲惫无比,他慢慢伏在桌上,把头搁在胳膊里。 可他又能怎么办呢? 他能感觉出,厉婷婷对他有特殊的感情,那晚她说的那些话,傻子也能听懂是什么意思了,之前他懵懂不知。只不过是意识层面的自欺欺人,故意不肯去懂。 等到姜啸之终于明白自己的心了,之前的种种,也就恍然大悟的呈现在他面前。 为什么他总是遇上这种事呢?为什么他总是爱上不该爱的人呢? 为什么他总是要和他的主君过不去、总是和天子的女人纠缠不清呢?…… 他到底是怎么掉进来的呢?姜啸之模模糊糊的想,他是怎么走到如今这一步的呢? 是这日夜的相伴出了问题,是一次次互相搭救、彼此探知真心造成的这结果,虽然其余的锦衣卫们也都在和厉婷婷做伴,但是他们谁也没有那么深入的向她剖析自己的秘密、袒露自己的心灵。 是因为,他和厉婷婷守着同一个秘密,他身世的秘密。 宗恪根本就不该派他来! 姜啸之直起身。他叹息着,把手覆盖上自己的脸。 他爱上厉婷婷了,他这个朝廷重臣,爱上了自己的皇后。[]就像当年他爱上了凝琬。他或许喜欢过别的女人,包括在欢场里那些逢场作戏的,但是厉婷婷不同,她和他身边过往的哪个女子都不同。 没有人知道,如今在他的心里,每一点空隙都放着厉婷婷的影子,只要闲下来一发呆,她的样子就会自动跑出来,引得他不断遐想,默默微笑…… 他甚至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到这一步来的,最开始,他对她有敌意。后来敌意渐渐消失,他也只是觉得她很漂亮,男人对漂亮女人的关注度高,这是生理决定的,又不是他的错。后来,他渐渐觉得她其实很可怜,处在自己这个位置,如果能帮就该帮一下。 再后来,他开始感激她,为了月湄,也为了过去的一切,这世间竟然还有另一个人懂得他,而且他们有了那么多相同之处,他们有相似的幼年,连爱好都一样。 他以为她是他的秘密同伙,仅此而已。 是什么时候开始,这份感激变了质? 他不知不觉跑到一条岔路上来了,然而这条路一点希望都没有,前面打着大大的红叉。 他喜欢厉婷婷,可他没法娶她,就算她是被废的皇后,就算宗恪爱上了别人,也没可能。 想想看,大延的武功侯,竟想娶被废的皇后……他是想让满朝文武发疯么? 他都想不出宗恪知道此事后,脸上会有何种表情。 姜啸之再一次落入相同的困境里:他又一次成了最理亏的那个,同时,又是最憋屈的那一个。 噗噗的锅盖提醒着他,水开了。姜啸之站起身来,走到炉子边上,把一袋子方便面放进锅里。 看着面条在沸水里慢慢变软、散开,姜啸之的心却渐渐冰冷僵硬起来。 他知道规则就在那里,他知道践踏规则会有何种下场,他不想害厉婷婷,他也不想害自己。他不能任意妄为、最后弄得无法收场。 他不能拖累任何人。 劳动节前夕,警局在安排节日值班的事儿,姜啸之从一叠报告里被科长拎出来,科长问他五一是要休息还是要来加班。 “反正大家都不想加班,不过之前你总是替那几个带班,这次就放过你算了。”科长说着,看看手里的值班表,“怎么样?” 姜啸之正想开口,手机却响了,他拿起来一看,是个陌生号码。 却是个座机电话。 姜啸之莫名其妙接了电话:“谁啊?” 听筒那边,传来慢吞吞的男人声音:“啸之,是我。” 姜啸之一惊! “陛下?!”他把手机换了个手。“您过来了?” “嗯,刚过来。”宗恪在那边顿了一下,“有事要和你说。在宾馆等你。” “哦,好的,臣这就过来。” 姜啸之挂断电话。看看科长,科长眨巴眨巴眼睛:“怎么?你们陛下过来了?” 姜啸之点点头:“好像有什么事。科长。我出去一下。” “嗯,记得回来。”科长懒懒道,“还有,带话给你们万岁爷:往后,只准他往这儿送人,不准他再从我这儿撤兵!” 姜啸之笑起来:“我会记得的。科长,劳动节我要休息。您找别人加班吧。” “行啊。” 匆匆赶到宾馆,到了宗恒之前长期预订的那间房,姜啸之敲了敲门,里面传来宗恪的声音。 他推门进去,宗恪在房间里,他的头发还没剪,身上穿着龙袍,床上却摊着一套黑西服,看那样子是打算换上。 姜啸之赶紧上前,行了叩拜大礼。他有大半年没见宗恪了,平时细节可以不放在心上,这君臣之礼,还是不能省去的。 宗恪知道他性格固执。也不拦着,等他行了礼,让他平身,才仔细打量了一下他。 “什么变化都没有。”宗恪皱着眉道。 姜啸之苦笑,宗恪想让他怎么变化?头上长犄角还是背上生翅膀? 他心里有变化,可惜不能让宗恪知道。 “然后,现在是三点半。”宗恪拿出抽屉里的手表,瞧了瞧,“我先去剪头发,等会儿陪我去吃饭。” 姜啸之愣了一下:“……是。” “我肚子饿了,这酒店餐厅味道不算好,咱们去外头吃。”宗恪利索地脱下龙袍,扔在床上,然后捡起西服穿上,“你就在这儿等我一会儿。” “是。” “……以及,今天你买单。” “……是。” 宗恪迅速出门,姜啸之一人留在房间里,他很困惑:宗恪看起来似乎很轻松,和上次离去时的颓丧模样简直有天渊之别,是发生了什么事么? 这几个月来,他只是偶尔叫手下去隔壁城市,看看阮沅的情况。每次回来的报告都是一样:阮尚仪还在那家便利店里打工,也没有和任何人建立更深的人际交往。 几个月下来,姜啸之也就明白了,阮沅其实没有什么新的主张,她的生活全无目标,眼下,就只是活着而已。 想及此,姜啸之也默默叹息,他本想让厉婷婷去劝劝阮沅,但又怕自己一旦有所动作,把阮沅给弄烦了,她想不开再度挪窝,那就得不偿失了。 他以为宗恪和阮沅这就算完了,却没想到今天宗恪又跑过来,而且看样子兴冲冲的,这就让他搞不懂了。 半个小时之后,宗恪兴冲冲回来,长发已经剪了,他现在和这酒店里任何一个客人都没有分别。 俩人出来电梯,他问姜啸之:“想好去哪儿吃了没?” 姜啸之望望天,才四点多,他一点都不饿,不过既然宗恪这么兴奋,那他只好陪着。 “前面就是美食街,川菜粤菜淮扬菜都有,还有意面牛排和日式料理……” “最贵的是哪家?” 姜啸之无奈:“应该是粤菜的那家馆子。” 他们去了那家粤菜馆子,宗恪点了盐焗鸡和白灼虾,还有他最喜欢的蜜汁叉烧。 “你好像不太饿?”他看看姜啸之。 姜啸之解释,自己中午在食堂吃得很饱。 “请假出来的?”他又问。 姜啸之说是的,然后把科长的那句话带给了宗恪。 他听着,笑起来。 “暂时应该不会了,至少眼下不会撤兵。”宗恪说,“不过,虽然这边往后要多一个人,但没法提供给你们警局。” “要多一个人?”姜啸之有点吃惊,“陛下是说谁?” “我。” 然后,宗恪就把这几个月在宫里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全都告诉了姜啸之,包括崔家那些医师们的诊断结果。 姜啸之听得都忘了吃东西! “那么……陛下是打算怎么办呢?”他试探着问,然而说这话时,一个答案已经形成在姜啸之的内心了。 “我过来。和阿沅一起生活。”宗恪一边吃他的叉烧,一边头也不抬地说,“我不回宫了。” 果然! 姜啸之心里。涌起一股不知是生气还是好笑、抑或是无奈和感慨混杂的情绪。 宗恪眨眨眼睛,咬着叉烧,含混道:“你别啰嗦我。我在宫里,被宗恒他们已经啰嗦够了。” 姜啸之无可奈何:“看来陛下已经做好了周全的准备。王爷他们也接受现实了么?” 宗恪撇嘴:“我已经给了他三个月来接受现实,他接受能力太慢,怪不得我。” 姜啸之只想摇头。 “说完了我的,再来说你的。”宗恪放下筷子,擦了擦嘴,“这半年怎么样?” 姜啸之想了半天,才道:“陛下。皇后她……在相亲。” 宗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虽然眼下还没有确定的人选……” “谁会看上她呢?”他讽刺道,“真要有此等菩萨心肠的人出现,我得下旨给他立个牌坊。” 姜啸之一时无语。 半晌,他才道:“这么说,陛下觉得此事……可行?” “我不能拦着不让她嫁人,对吧?”宗恪悻悻道,“我倒是要看看,她还能嫁给谁。” “陛下真的不在意此事?”姜啸之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些异样。 宗恪挑了只虾,他低头剥着虾壳,一面说:“在意嘛……其实如今我也在意不起来了。只不过,想起来感觉有点怪而已。” “那么关于对方人选……” “人选?我没啥想法,只要她别嫁给你就行了。” “陛下!” 宗恪哈哈一笑,摆摆手:“我开玩笑的。萦玉真若是嫁给了你。那咱们几个得多膈应啊!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那不成了换妻俱乐部了?而且从阿沅那儿算,你得成我姐夫了……” “陛下!”这一次,姜啸之的脸色都变了! “说着玩的嘛,别当真。”宗恪眨巴眨巴眼睛,“那,除此之外呢?还有什么事?” 姜啸之忍了忍气,低声道:“臣……想回华胤。” 宗恪有些吃惊,他赶紧放下筷子:“啊?你真生气了?我开玩笑的!” “不是。”姜啸之疲惫地摇摇头,“臣在这边已经滞留了两三年,到现在毫无成效,或许换个人来,会更好一些。” 他说得很认真,宗恪也不由认真起来。 “萦玉她就那么让你讨厌么?”他安慰道,“我知道她很烦人,你别理她就好了呀。” 姜啸之摇头道:“和皇后无关。一来,是微臣自己想念故土,二来,总觉得这事儿,换井遥或者别人,或许情况会有起色也说不定。” 宗恪为难地看着自己的手指头:“……好吧,这事儿等下次宗恒来,我会和他谈的。” 姜啸之松了口气:“多谢陛下。” 宗恪转了转眼珠:“其实萦玉她也没那么讨厌,真的,井遥那小子太坏了,她扛不住的,早晚得被他气死。啸之你人比较好……” 姜啸之粗声粗气道:“陛下的意思是,她欺负欺负微臣就没关系,是么?” 宗恪乐了:“她欺负你了?” “没有。”姜啸之闷闷道,“微臣和皇后,不是一个宇宙空间的。” 宗恪笑了半天,然后他点点头:“好吧,这事儿我会记得的。” 结账的时候,宗恪要来了账单,他仔仔细细看了一遍价目表,不甘心地摇摇头:“亏了。早知道该多点些。” 姜啸之结了帐,俩人出来餐厅,他又问:“陛下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宗恪望了望天:“……打算吃软饭。” “啊?!” 他笑起来:“我去找阿沅,她会养活我的。” 姜啸之深深叹息,难怪,刚才宗恪几乎什么都没带,连手机都放在宾馆里没动。 “我会处理好的,你们不用担心,也别跟着我。”宗恪恢复到往日自信的样子,“啸之,我要开始新生活了。” 姜啸之静静望着他,记忆里,他已经很多年,没有看见过宗恪这样意气风发的样子了。 这个男人,从十岁起就和他相识,二十多年来,他始终伴随在对方身边,彼此的情谊远胜过亲兄弟,他知道他会为什么事高兴,为什么事悲伤,他们也曾有过好几次误解甚至口角,其中还包括姜啸之从未提及的凝琬的事,但这些,最终都没有动摇这友谊。 宗恪曾经说过,他们的交情是用芙蓉糕奠定的基础,姜啸之觉得这不是开玩笑。从他一句句教小哑巴说话起,他的命运就和这个人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就好像童话《小王子》里那个故事,宗恪就是他驯养的那只小狐狸。 他在他身上花费了时间和心力,从很早开始,他就投入了点点滴滴的心血:教他说话,教他礼仪,和他一同读书习字,后来又时常切磋武功……最终,他与周太傅那些人一道,协助他登上帝位,再夺得大齐的天下。 正如周太傅所言,他有照顾宗恪的必要,那并不是什么宠不宠的问题,是他,要为他所驯养的这只小狐狸负责到底。 “我要去找阿沅,她肯定在等着我。”宗恪笑了笑,“不用你开车了,我去坐公汽。” 那是发自内心的快乐笑容,望着宗恪,姜啸之的心,微微一动, “陛下……” 宗恪转头看着他。 姜啸之想了半天,鬼使神差似的,说了一句:“……没有饭吃,就过来。” 宗恪大笑起来! “我会的,到时候,我带着阿沅一块儿来蹭饭。”他冲着姜啸之扬了扬手,“走了,byebye。” 夕阳下,这男人向着幸福飞奔的英挺身姿,至此,永永远远的留在了姜啸之的心底。(未完待续) 第两百四十四章 关于宗恪移居过来的事情,姜啸之告诉了手下的那几个人,虽然宗恪说了不许他们跟踪,但姜啸之总归放心不下,他让萧铮带着游麟,悄悄去了隔壁城市。[.超多好看小说] “尽量别让陛下发觉,也别靠太近,就是看看,到底怎么样。”他叮嘱说。 萧铮说他明白该怎么做。 两天之后,这两个人回来了。 “一切正常。”游麟说,“陛下在阮尚仪那儿住下来了。” 萧铮点了点头:“阮尚仪每天上班下班,陛下每天在家做饭。” 姜啸之无言。 “俩人看上去都挺高兴的。”游麟赶紧补充道,“陛下早上去菜市场都兴冲冲的。” “……” “就是那房子不大好,又旧又小。”萧铮叹了口气,“住的有点差,也不知他们有没有钱换新的地方。” “阮尚仪工资不太高。”游麟眨巴眨巴眼睛。 姜啸之叹息:“行了,没事就好。再多的咱也管不了。” 然后,他把这一切告知了厉婷婷。她听完之后只是沉默。 “看来陛下要暂时在这边居住了。”姜啸之说,“他们住的离这儿不远……” “放心,我不会过去打搅他们的。”厉婷婷淡淡打断他的话,“我和他也没必要再见面了。” “嗯,陛下也是这个意思。”姜啸之说,“鉴于老太爷的态度,皇后,此事还是不要告诉两位老人。” “这个我明白的。” 姜啸之想了想,又说:“还有,陛下对皇后相亲的事,没有意见。” “早就说了。他不会再管我了的。”厉婷婷低声说,“他现在有阿沅,幸福得像在天堂里了。看什么都像戴着玫瑰色的眼镜。你和他说什么,他都不会在意。” 姜啸之完全同意厉婷婷的说法。 “趁着这大好的机会,我得赶紧找个人嫁了。”厉婷婷淡漠地笑笑。“往后他万一哪天又不痛快了,又想起来找我的茬。我也好有个退路。” 这话,让姜啸之心里一阵翻腾! “这种事情,皇后也不该操之过急。”他只好说,“终身大事,不加拣择总是不妥。” 厉婷婷抬头看着他:“怎么?难道姜大人还在为我的终身大事操心?” 她的语气很平静,但是目光却让姜啸之觉得扎眼,他躲闪回避道:“臣希望皇后的人生能够幸福一些。” 厉婷婷没出声。却站起身来,走到咖啡机前。 她的手伏在咖啡机上,忽然低声道:“你真的会关心我的幸福么?” 姜啸之答不出来。 “你也很残忍呢,不光不允许自己行差踏错,连我的人生,你也希望变得妥当。” 姜啸之吃惊地望着厉婷婷! 他没料到,她竟然会这么说! “如果我婚姻失败,过得很痛苦,你会觉得你也有责任,是不是?”她转过身来。望着他,她的眼圈微微有些红,“你希望我找个看上去不错的,那样我就怨无可怨了。你就安心了,你就能宽慰自己:看,她过得挺不错,幸好当初我没去打搅她。然后你就可以松口气,庆幸你又一次把自己从歧途上拉了回来……” 姜啸之的脸色有些灰白,他的脖颈感到了僵硬,他垂下眼帘:“这又有什么不好?” “没什么不好。”厉婷婷直视着他的眼睛,轻声道,“我很可怜你,姜啸之,这些年,你到底放弃过多少次?夜深人静的时候,你有没有躲起来细数过呢?回想起她们,你有没有觉得痛苦?” 姜啸之觉得,她的目光,好像要把他钉在这墙壁上! “我不会再逼迫你了。”厉婷婷走到厨房门口,她伸手,关上了大灯,“既然你希望我嫁得好一点,那么,你会如意的。” 一个月后,厉婷婷找了个新的男友。 是个外科医生,有着一张斯文清秀的外表,文质彬彬,举止和谈吐都很不俗。 第一次跟去相亲的是裴峻,那一次回来之后,他意外的,没有吐槽。 “真是挑不出什么毛病。”他困惑地挠挠头,“皇后是哪里找来这么个人的?和之前那些,全然不是一个档次。说得放肆一些,这位方医生就算和陛下站在一起,也不觉得逊色呢。” 姜啸之听了这话,万分吃惊! 其余几个锦衣卫纷纷嗤之以鼻,游麟还说,是不是对方给裴峻灌了迷魂汤了,让他这么说对方的好话。 然后接下来几次约会,那几个也目睹了这位方医生的风采,最终他们都不得不承认,裴峻说得并没有错。 “挺不错的人,长得不错,脑子也聪明,而且难得谈吐也算有趣。”萧铮想了想,“不拘小节,又懂规矩。” 连萧铮都这么说,姜啸之更加吃惊:“真有那么好么?” “侯爷去看看就知道了。”丁威说,“如果皇后一定要嫁人,就目前看来,这个医生算是最靠谱的了。” 但是姜啸之始终拒绝去见那位方医生,他和那些人说的理由是,他受够了跟在厉婷婷后头,看这些磨磨唧唧的男女屁事儿。 但是姜啸之心里明白,这不是真的。 他不敢去见那位方医生,他担心在那个人面前,他会自惭形秽。他从来就没有过这种胆怯,这么些年来,就算在宗恪面前,就算在延太祖面前,他都没有自卑过。 姜啸之头一次,尝到了自卑的滋味。 但是那些锦衣卫们,还在持续不断的把厉婷婷和对方的进展报告给他:他们去看了电影,皇后很开心,被那位医生逗得笑个不停,医生很耐心,能很认真的听厉婷婷说话,他们去餐厅。医生很宠着皇后,总是随便她挑地方,点菜也由她来。出门也总是替她拿着包,他们甚至手牵着手,还会一同唱歌…… “他们是真的在谈恋爱。”丁威眨眨眼睛。“大人,这样子。咱们真的还得跟着么?我觉得怪不好意思的。” 姜啸之沉默,半晌,他才道:“好吧,你们不想去,明天,我去。” 丁威吃惊地看着他,他觉得姜啸之的脸看起来。有几分奇怪。 那天傍晚,姜啸之开车从厉婷婷的单位把她接出来,送她去指定的约会地点。本来厉婷婷说她自己打的去,姜啸之说何必呢?费两趟汽油,到了地方俩人下车,装作不认识也就罢了。 一路上车内气氛都很沉闷,厉婷婷一直在发呆,似乎在望着窗外,其实眼神很空洞,姜啸之机械的开着车。尽量不往她那边看。 “今天应该是丁威来。”她突然低声说。 关于执勤表,厉婷婷早就烂熟在心,一周每天监视她的人是谁,她都记得的。而这个班次早就定下来了,除非有意外,否则不该随便换人。 姜啸之说:“他不想来。” 厉婷婷吃惊地看着他:“为什么?” 他静静凝视前方,半天才道:“他觉得他打扰了你和方医生。” 厉婷婷回过头去,继续凝视窗外:“……所以,就换了你来?” 姜啸之不出声。 “其实你也不想来,对吧?”厉婷婷继续说,“上个礼拜五应该是你的,换了萧铮。” “臣那天在警局加班。” 厉婷婷停了一会儿,才说:“往后等我和廷豫结了婚,你们又打算怎么安排时间表?” 姜啸之握着方向盘的手心,开始渗出讨厌的汗水,他忽然觉得莫名焦躁,衣领子像一片火烤的毡,不依不饶扎他的皮肤。 他挣扎了许久,才艰难地说:“到时候,再依据情况定。” “等我们买了房,你们干脆也在旁边买房好了,或者就买到楼下。”厉婷婷继续自语似的,小声说,“等我和廷豫有了孩子,你们说不定还能帮忙把孩子送去托儿所……” 姜啸之觉得耳畔嗡嗡响,他简直不能跟着厉婷婷的话题一同思考。 “臣等不是皇后您的奴仆。”他低声说,“那种事情,您可以雇个保姆。” “你不想看见我和廷豫的孩子,是吧?” 姜啸之死死握着方向盘,他努力咬着牙齿,不出声。 “那我和廷豫结婚,你来不来呢?”厉婷婷又问,“到时候请酒,我该把你们安排在哪一桌……” 车突然停下了。 “皇后,请下车吧。”姜啸之说。 厉婷婷吃惊地望着他! “……餐厅就在前面不远,臣不便把车开过去。”姜啸之凝视着前方,他一字一顿地说,“请在这儿下车。” 厉婷婷垂下眼帘,她沉默片刻,打开了车门。 等她下了车,好半天,姜啸之才深深吐了口气。 剧烈的疲惫从身体的每一个地方涌了出来,好像要把他彻底吞没。 他垂下头,无力地伏在方向盘上,却没发现不远处,厉婷婷站在街对面,正望着他。 定的约会时间过了一刻钟,姜啸之才进了餐厅。他看了看,很快就找到了厉婷婷他们的位置。 他挑了个斜对过的地方,正好能看见厉婷婷的背影,以及那位方医生的正面。 侍者殷勤的送上了菜单,姜啸之随便翻了翻,却没有找到一个想吃的菜。 明明今天中午在食堂,他也没吃两口东西,一整天的奔忙,熬到现在,却依然没有一点儿食欲。 他放下菜单,抬起头:“我不想要菜。来一瓶啤酒,行么?” 大概没见过只喝酒不点菜的客人,侍者有点诧异,不过没有表现出来,只点头道:“请稍等。” 从进来那一刻,姜啸之的目光就钉在那位方医生的身上。 平心而论,裴峻他们真没太夸张。 这男人,三十出头的年龄,肤色白皙,个子比宗恪还矮一点,偏瘦,但看上去一点都不显得弱。喜欢微笑,五官虽称不上完美,至少无可挑剔。浑身上下收拾得清爽利索。并不是姜啸之常见的那种场面里的人物,但骨子里却有种不卑不亢的自如感,恐怕在任何一个场合。都不会看见他发憷。 他和凯文那种人,根本就不在一个档次上。甚至比起宗恪来,都不会逊色到哪里去。 侍者将啤酒送上,姜啸之不甘心地收回目光,他倒了一杯啤酒,本想一饮而尽,却最终放下来了。 自己这是怎么了?姜啸之忽然想,是打算借酒浇愁么? 姜啸之默默盯着啤酒杯。他能听见邻座低低的谈笑声,医生在谈医院里的趣事,很有趣,可是姜啸之满心的烦躁不堪,听不进去,他只能听见厉婷婷的笑声,他能听出她很开心,她很喜欢听他说话…… 那么,这就是个完美的结婚对象了,是么? 她怎么会那么快就爱上了别人?! 他到底哪里比自己强呢?! 一想到这一点。姜啸之就想发狂,他那么用力的握着啤酒杯,几乎要把它整个儿捏碎! 可他又分明的知道,人家真的比他强。 至少。人家可以毫不在乎的和厉婷婷一处说笑,而不必忌讳什么; 人家可以堂堂正正的爱她,而不必躲躲闪闪,害怕暴露自己的心思; 人家可以给她一个家,而不是一个空荡荡的侯爷府; 人家还可以给她一个孩子,然后再给那孩子温暖的关爱和社会上的平等对待――如果他和厉婷婷有了孩子,那孩子又能得到什么? 鄙夷?屈辱?嘲笑?错乱的、无法定位的身份?还是终生不可归的父母的故土?甚或是逃亡和诛杀?…… 他拿什么和人家比? 整个晚餐,姜啸之滴酒未沾,他也没有叫菜,餐厅的侍者都觉得奇怪,互相低语说,看那高个子男人有多奇怪!一个小时了,只盯着一杯啤酒,不喝也不动。 等到姜啸之再回过神来,对面那一桌已经在买单了,他慌忙叫来侍者,结了那瓶啤酒的账,又坐了坐,才跟着厉婷婷他们起身,离开了餐厅。 他不知道他们还要去哪儿,后半段他沉溺在自己的思绪里,根本没听清他们的谈话,姜啸之不知道厉婷婷和男友还有什么安排,他只好不远不近的跟着他们。 前面不远处,两个人断断续续的谈话依旧涌入他的耳朵,他们在谈最近的新电影,厉婷婷的发型,还有最近的房市情况…… 姜啸之近乎麻木地听着这些谈话,他不愿开动脑筋去思考这些字句的意思,更懒得推断那后面隐藏着的深意,他让自己的大脑接近僵化,竭力不去关注厉婷婷语气里的变化,只像个录音机一样,把传过来的声音照单全收。 不知什么时候,前面的那两个人停止了交谈,忽然快步绕过了前面那堵墙,拐了弯。 姜啸之猛然从混乱中惊觉这一点,他收回神,加快速度想赶上他们,却不料刚刚饶过那堵砖墙,他就差点和那位方医生撞到一起! 姜啸之刹住步子,倒退了一步! “先生,你在跟踪我们?!”那位方医生冷冷道。 姜啸之一惊! 他张了张嘴:“……你说什么?” 他的目光,落在了医生和厉婷婷握着的手上。 “我说,你在跟踪我们。”方医生盯着他,“从餐厅开始,就在跟踪我和女友。你到底想干什么?” 姜啸之目光转向厉婷婷,他看得出来,她的神色里,有几分紧张! 她拽了拽医生的袖子:“算了,别说了……” 厉婷婷的声音很低,医生误以为是胆怯,他转头安慰道:“别怕,有我在呢,他不敢怎么样的。” 医生再度回过头来,直视着姜啸之的眼睛:“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跟踪我们?” 虽然个头比姜啸之矮了超过一头,虽然是在姜啸之这种强壮高大、仿佛铁塔一样的男人面前,医生的神色里,却没有丝毫的胆怯和虚张声势。 “您弄错了。”姜啸之淡淡地说,“我不认识你们,更没有在跟踪你们。” 他看见,夜色里,厉婷婷的嘴唇发白了。 姜啸之的回答很平静,没有暴怒,也没有躲闪,这让医生也疑惑起来:他看得出来,对方衣着整齐,举止妥当,应该是个正派人物,而且话语里也没有什么敌意。 “可是你刚才在餐厅里……” 他的话还没说完,姜啸之却打断了他:“我的车就在那里。” 他指了指对面街头:“所以你看,我不走这条路,又能走哪条?” 医生回头看看那辆路虎,他更疑惑:“那是你的车?” 那车他知道价值不菲,如果这是真的,那么也就完全排除了姜啸之打劫钱财的可能。 姜啸之没有理他,他径自走到街对面的车前,打开车锁。 看见车灯一闪,医生的脸上也露出尴尬表情来。 “现在,您相信了么?”姜啸之平静地望着他。 “抱歉。”医生努力笑了一下,“是我误会了。” 又看了一眼医生,以及他身后脸色苍白的厉婷婷,姜啸之没再说什么,他上了车,发动了引擎。 后视镜里,他能看见厉婷婷依偎在医生的身边,夜色之中,他们的身影越来越渺茫…… 这是姜啸之头一次中途放弃任务。 他不想再跟踪下去了,他已经不想再管厉婷婷接下来要去哪儿。 他只知道他想回去,他想立即就回去,不是回罗马花园,而是……回华胤。 那个晚上,姜啸之再次品尝到了另一种苦涩滋味:嫉妒。 嫉妒像一只小虫,啃噬着姜啸之的心。他觉得又酸又苦,像是胸口卡着一颗苦果。 他嫉妒那个方医生,他能得到他怎么都得不到的,而且还那么理所当然。他嫉妒他能那样大大方方牵起厉婷婷的手,他嫉妒他能像一块盾牌一样挡在厉婷婷身前,他嫉妒他能让她有所依靠,堂而皇之的给她保护…… 然而,把厉婷婷无情推开的,正是他自己,他把他爱的人,推到了别人的怀抱里。 所以,他不能责怪任何人。 ……让这一切都结束吧。(未完待续) 第两百四十五章 次日晚间,依旧是厉婷婷做饭。等到饭熟了,菜也炒得差不多了,她看看表,已经七点了。 “你们侯爷呢?”她问裴峻,“今天又加班?” “不是的,他回去了。”裴峻不在意地洗着手,一面答,“今天早上走的。” 厉婷婷一怔:“回哪儿去了?” “当然是华胤啊。”裴峻甩了甩手上的水珠,好奇地看着厉婷婷,“侯爷还能回哪儿?” 厉婷婷呆了呆:“怎么突然回去了?有事?” “没啥事。”裴峻说,“好像是说,老夫人身体一直不太好,这么久侯爷也没回去看看,心里有些挂念。最近也闲着,所以他今早说,想请假回去探亲。” “哦……” 裴峻哼着小曲出了厨房,厉婷婷转头看看锅里的菜,那是鸡汁干笋,姜啸之最喜欢吃干笋,虽然他从未提过。 于是,今晚这锅干笋算是白费劲了么?厉婷婷想,本还想安慰一下昨晚那么不高兴的姜啸之。 她忽然觉得心里酸楚,无比委屈。 鸡汁干笋在饭桌上大受欢迎,裴峻大赞皇后的手艺,又叹姜啸之不在家,没能尝到如此美味。 “皇后往后就只靠这厨艺,也足以收服丈夫的心了。” 厉婷婷回过神来,努力笑了笑:“我是不是该多谢你们几个?给我了锻炼厨艺的机会?” 那几个都笑起来。 今晚萧铮不在,姜啸之也不在,剩下的四个锦衣卫都觉得轻松了一大截。 他们也不是不喜欢那两个人。但那俩毕竟是上司,年龄也比他们四个大。有那两个在饭桌上,说话之前总会有所考虑,萧铮倒还无所谓,姜啸之在的话,尤其不能太随便。 “对了,皇后昨天和方医生的约会,还顺利么?”游迅眨眨眼睛,问。 “就那样。”厉婷婷随随便便答道,“吃完了饭我就回来了。” “奇怪。昨晚姜大人怎么比皇后回来得晚呢?”游麟好奇问。 厉婷婷低头喝汤:“……大概他没吃饱,又找了一家吃夜宵。” “皇后。你和方医生到现在进展到哪一步了?”游迅又问。 “这你们也想知道啊?” “嗯,做好准备嘛。”丁威说,“我在想,到时候该送什么礼物……只要陛下不反对的话。” 裴峻吃吃笑起来:“送个兔八哥吧!你不就是喜欢那个东西么?” “谁说我要送兔八哥了?”丁威很不好意思地说,“就算要送,我也会买一套高级的公仔的!” “还是送些实用的比较好,”游麟说,“既然皇后喜欢烹饪。我觉得可以考虑一套好厨具。” “那得看他们到时候的厨房是什么样的。”游迅摸摸下巴。“方医生有没有很多钱啊?不知道房子会买在哪里……” 他们说得热闹,厉婷婷却毫无反应,像是这谈论与她没有关系。(.) 丁威感觉到奇怪。他看看厉婷婷:“皇后,你怎么了?” 厉婷婷回过神来:“哦,我是在想……姜啸之的母亲,不知生的是什么病。” “哦,那个啊。”裴峻想了想,“我听崔景明说过,好像是常年的体弱。从琬妃入宫开始,太傅夫人的身体就不大好了。” 提到琬妃,那几个都安静下来。 “太傅夫人的年事已高了么?”厉婷婷又问。 “嗯,六十多了吧?”丁威说,“之前办六十大寿的时候,我还去送过礼的。” “六十岁……也不算太老啊。”厉婷婷喃喃道。 游麟苦笑道:“皇后说的是这边的老人,这边人一有病,各种医疗器械齐上阵,怎么都要把命拽着,不许小鬼勾了魂去。那边,哪有这种事情?” “我听说,太傅夫人很不放心侯爷。”裴峻说,“一直在唠叨他不再娶的事,我看啊,这趟侯爷回去,老太太又得为这事儿絮叨他的。” 厉婷婷低头喝着汤,她忽然觉得鸡汤变得滚烫,烫得嘴唇疼。 “侯爷膝下无儿无女,身边就只有个结绿,这样子就算咱们这些属下看着,也实在是……” 厉婷婷蓦地抬头! “谁是结绿?” 游麟一愣,这才发觉自己话多了,他有点尴尬。 “……是侯爷的侍妾。”他摸摸鼻子,转头看看弟弟,“阿迅,你也见过,是吧?” 游迅倒是不太在乎,他点点头,伸手夹了一筷子干笋,边吃边说:“原本是侯爷夫人的陪嫁丫头,后来被侯爷收做了妾。挺不错的女人。” 厉婷婷眨眨眼睛:“不错?怎么个不错?” “挺漂亮的。”游迅舔舔舌头,“比俺媳妇儿漂亮。咳,我这话说了又得打嘴,当初也是因为模样出挑儿,性情好,才被夫人选来服侍侯爷……哦哦,这都是我到处听来的八卦哈!我也不知道真假。” 厉婷婷忍住心口剧烈的翻腾,她装出一副也对八卦感兴趣的样子:“姜啸之挺喜欢他这个侍妾?” 游麟见厉婷婷没有责怪自己,就放下心,笑起来:“跟在侯爷身边的人都知道,侯爷府里,大小事情全是结绿在打理,她跟在侯爷身边十年了,可不是一般的人物。” 裴峻也点头说:“叫我说啊,往后就算侯爷娶了新夫人,恐怕她也得让着结绿几分呢。” “可不是。”丁威也添油加醋道,“前年,结绿差点就给侯爷添了个孩子,只可惜六七个月上又没了,侯爷心里可难过了!” 游迅摇头:“唉,可惜身份低了。就算生了孩子又如何?几两银子买来的丫头……” “喂,你别这么说。(.好看的小说)”游麟马上反驳。“在那府里,有点什么事儿侯爷都得找结绿。身份低是低,能耐摆在那儿呢,而且太傅夫人也喜欢她,就这样子,外头平头正脸聘来的正妻,都不见得能降住结绿呢。” 厉婷婷举起筷子胡乱摇了摇:“能干什么的咱先不提,老太太看中什么的也不算数,我就说,姜啸之他自己。喜欢这个结绿么?” 她这话,问得仓促直白。那几个倒是被问得有点不好意思了。 裴峻嘿嘿笑起来:“侯爷的心思,小的不敢乱猜测。” 厉婷婷瞪了他一眼:“得了吧,八卦都讲了一桌了,到现在又装无辜起来。” 裴峻笑得更诡异:“反正吧,我听井统领说,大人这么些年都不肯续弦,其实是因为,他生怕委屈了结绿。怕新夫人来了。拿腔作调的欺负她。” “我就说嘛,身份低了,不然大人早就把她扶正了。” 厉婷婷心中酸楚。难以形容! “原来是这样啊……”她喃喃道,声音里已经带上了一点哽咽。 那几个完全没察觉,还在那儿眉来眼去的说八卦。 “姜大人可心疼结绿了,太阳晒得厉害了,就不让她出门,怕晒红了皮肤发痒。” “嗯嗯,这个我也知道。大人每次回到侯爷府里,先要见到结绿才安心,还有,你没听井统领开玩笑喊她‘嫂子’?” “结绿嘴上责怪井统领乱开玩笑,她心里其实很开心吧?” “可不是么。” 后面他们的嬉笑谈论,带了些不够恭敬的味道,因为毕竟是在谈论上司的男女关系。然而厉婷婷没再怎么听下去了,她觉得耳膜嗡嗡作响,刚刚吃下去的晚餐,像一块硬硬的石头,堵在她的胸口。 她再也不想吃任何东西了。 半个月后,姜啸之回来了。 他是在深夜十一点到的家,更衣沐浴之后,他没去睡,却独自一人坐在厨房里,烧着茶水。 等着水开的空当,他听见楼梯脚步响,过了一会儿,厉婷婷走到厨房门口。 姜啸之抬头看看她,很罕见的,他既没有开口,也没有起身。 厉婷婷心里觉得诧异,她说:“我看见门厅的灯开着……” “门我已经锁了。”姜啸之低声道。 他没有用“臣”,也没有称她“皇后”,这让厉婷婷更加奇怪。她看出姜啸之没有回避她的意思,便大着胆子走进厨房。 “太傅夫人还好吧?”她试探着问。 “不太好,最近一段时间都在用补药支撑着,也不知还能撑多久。” 姜啸之说这话时,脸上的表情却看不出什么来。 厉婷婷和周太傅夫妇不太熟,也不好过多安慰。 她在姜啸之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 “你这次回去,老太太没说什么?” 姜啸之点了一下头:“说了的,问我,什么时候能结束这边的事情,回华胤去。” 厉婷婷心里难过,她目光垂落在自己的指尖上:“……那你怎么答她的?” 这时候,水壶响了,姜啸之起身关掉炉火,他扭头看了看厉婷婷:“皇后要茶么?” “好,给我一杯吧。” 他将茶叶放入两个杯子里,注入开水,然后将其中一杯端到厉婷婷面前。 厉婷婷接过杯子,小声道:“谢谢。” “她怕自己临终时看不到我。”姜啸之坐下来,他低着头,小心翼翼握着瓷杯,“有很多事,她希望看着我完成,这样她离世时,就不会再有牵挂。” 厉婷婷抬头看着他,她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什么,像棉纸拉门轻轻拉开,又迅速合拢。 “……比如?” 姜啸之盯着杯子,他的拇指轻轻摩挲着杯沿:“皇后,朝中有个叫杜若锦的,您还记得么?” 厉婷婷努力在记忆里搜索了一遍,然而没发觉这个名字。 “您多半不记得,之前他不是京里的官,在皖州。五年前提拔入京――他是太傅的学生。” “嗯,然后呢?” “杜若锦向太傅说亲,想把他的女儿嫁给我。”姜啸之说。“我养母见过那女孩子,她很满意。” 厉婷婷的手都冰冷了! 她的呼吸。变得又短又薄,眼睑微微有些抽搐。 “你同意了?”她颤声问。 姜啸之盯着杯子,半晌,点了点头:“我同意了。” 有刚硬如刀的东西,升上厉婷婷的胸口,她觉得呼吸被猛地卡住,嘴唇不由抖了两下。 “……那女孩,多大?” “十九岁。”姜啸之抬头看着厉婷婷,“人不难看。而且老太太说,她很乖巧。” 厉婷婷觉得有滚烫的眼泪。控制不住要往外涌,她拼命忍住,在纷乱如潮水的念头里搜寻到了一个词。 “……恭喜。”她哑声道。 厨房的大灯没开,只有那盏灰色金属小灯,把一道光横铺在桌面上,像不存在的河,划出了清晰的冷橘色界限。 “老太太希望我尽快成亲,这样。也许能在她有生之年看见孙儿……” “你会让她满意的。对吧?”厉婷婷用尽全力挤出一个微笑,但她的声音已经嘶哑了。 “他们夫妇养了我一场,我不能连这点愿望都不满足他们。” “嗯。你说的对。”厉婷婷放下茶杯,她站起身来,“不早了,我去睡了,多谢你的茶。” 她说完,也不看姜啸之,低着头就往厨房门口走。 “皇后……” 姜啸之在她身后喊住她。 “过段时间,我就回华胤了。”他说,“之前已经和陛下说明,陛下也同意了,等到赵王再过来时,就会提出替换的人选。” 厉婷婷的手扳着门框,她的样子看起来,像是要站不住。 “等到回京的调令下来,臣就不能再留在这儿了。”姜啸之说,“接替臣的可能是井遥……” “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厉婷婷突然打断了他,“为什么要说这种话给我听!” 她转过身来,望着姜啸之,后者愕然发现,厉婷婷早已满脸是泪。 “你走便是!回去娶你的杜家千金就是!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 姜啸之静静望着她,半晌,才道:“我不知道。” “……” “我觉得,或许这样一来,我就可以走得很干脆。”他的声音说到这儿,低了下去,“你也就用不着惦记着,在婚宴里给我留什么位置。” 厉婷婷胡乱用手拭着脸上的泪,哑声道:“你真以为我会和方廷豫结婚?” “难道皇后不是这么打算的么?”姜啸之问,“他有什么不好?” 他这么一说,厉婷婷的泪,涌得更多了! “他没什么不好。”她努力忍住泪,“可我不爱他。姜啸之,我比你强!我不会和一个我不爱的人过一辈子!” “那么,你想怎样呢?”他突然,轻声说,“是想嫁给我么?” 厉婷婷顿时呆住,她没料到姜啸之竟说得如此直接,她的脸颊都发起烫来! “你是想我们两个被陛下关进天牢里么?” 厉婷婷气得冷笑:“你就那么怕他?!” 姜啸之摇摇头:“我不怕他。依目前的状况来看,我也不认为陛下会怒到那个程度――可你真的以为,他会很愉快地接受这种事情么?就算陛下心存仁慈,不采取任何过激行动,皇后,那么你究竟是想回华胤,再过回夹缝一样见不得人的生活,还是要一个断了来路、永远都不能再回故土的丈夫?” 厉婷婷答不上来,她的呼吸凌乱急促,思维也搅成了一团麻。 “我不想把我们自己害得走投无路,我不喜欢那样的结局。”姜啸之轻声说,“我是个愚钝的人,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但即便如此我也知道,我的心上人,本是金子一样珍贵,她不该在排斥和敌视的目光里活一辈子,日日夜夜为搏得那点可怜的尊严不停挣扎,她上辈子已经受够了这些,这辈子,不应该、也不能再重蹈覆辙了。” 厉婷婷的眼泪不停的落,她浑身发软,头晕脑胀。 “那你要我怎么办?那你要我怎么办呢啸之……”她茫茫然抬起头来,神情像是迷路的孩子。 姜啸之看着她,他走过去,抬起手来,给她拭去满腮的泪水。 “去结婚吧,去吧。”男人用一种温柔无比的悲伤声音,低声说,“把我忘了,然后,一切就都会好起来。”(未完待续) 第两百四十六章 暴雨就要来了。[.超多好看小说] 是夏季的暴雨,空气里浸润了湿漉漉的水汽,好像被抹上了一层暗绿,以至于视野范围之内,都变得不够清晰了。 秦子涧看了看手表,下午三点,他走上阳台,朝远望去。 这是郊区的一片废墟,说是废墟,恐怕不够准确,如果资金去年按时到位的话,这里应该树立起繁华的商业区,然则,眼下却只剩下荒郊野外、满目苍夷的烂尾楼。 经过一个炎热的夏季,野草已经长到及膝,苍白的巨大水泥块凌乱地堆放在四处,也早被草丛淹没,人迹撤退的地方,植物总是长得格外凶狠,那样子仿佛蛰伏的猛兽,时时刻刻想夺回本属于自己的地盘。 狂风呼啸而来,秦子涧静静望着远处的野草,它们在风势里如同波涛汹涌的海洋,绸缎般起伏不定,形成了一道道昏暗的墨绿色。 茶虎从旁边的房间转出来,他看看秦子涧:“世子放心,这儿没人来的。” 秦子涧摇摇头,意指自己并不担心这。他回过身,目光落在茶虎的手上,那是一根高尔夫球杆。 “你的?”秦子涧有点吃惊,因为不管从哪个角度看,茶虎的样子,都和高尔夫这种运动不搭边。 茶虎龇牙笑起来,他低头看看手里的球杆:“不是我的,是老爷子的。这球杆往后用不着了,本该收起来,可我舍不得,所以专门挑出来做纪念品。” 茶虎说的“老爷子”。是指已经失踪多日的程卓峰。 茶虎可能比秦子涧大一两岁,但是整体看上去挺年轻。尤其一双眼睛,总是含着微笑,他的头发是茶色的,不知是染的还是天然发色,这一点秦子涧不清楚,不过,“茶虎”这外号,多半就是从他的头发而来的。 茶虎是程卓峰的人,他有多重身份。程卓峰隐秘的助手之一,也是他事业真正的接班人。同时是黑帮头目,金融掮客,以及……牛郎。 这最后一个身份,是程菱薇的胡扯,秦子涧问她是否有真凭实据,程菱薇说没有。 “可是,难道你不觉得他很像牛郎么?尤其是茶虎笑的时候。”程菱薇说,“那不是普通的微笑。应该说。是职业化的抚慰人心的笑容。” “所谓的职业化的抚慰人心的笑容,很多职业都会有啊,空少、售楼先生、男护士……这些人也能用微笑抚慰人心。所以,你怎么能说他是牛郎呢?” “空少那些职业化的笑容,只是在表面,很浮泛的抚慰,不能真正改善你的心情,但是牛郎就可以。不觉得么?茶虎笑起来,是深入到内心,能真正宽慰你的心情的微笑。” 秦子涧一向都把程菱薇的话视为胡说八道,他可不认为茶虎这样的人会去做牛郎,但说到深入内心的微笑,秦子涧就不得不赞同了。 很多人都喜欢茶虎,这是一种莫名其妙的感染力,当他笑的时候,你会忍不住盯着他看,而且会觉得心情好极了――恐怕这种能力,正是俱乐部里金牌牛郎才会具备的吧? 秦子涧以为这是与生俱来的,然而据茶虎自己说,他所有的杀戮技巧,包括这种微笑,全都是程卓峰教给他的。在遇到程卓峰之前,他顶多算只小鬣狗,在下层社会里靠天生的胡搅蛮缠和投机心态,混点残渣剩饭。 是程卓峰在二十年之内,将他训练成了一头虎,并且这头茶色的老虎,只听从他一个人的驱使。 秦子涧知道,程卓峰早就武功全废了,下毒手的就是他的哥哥,也就是万花坞的掌门。所以这样一来,他又能教导茶虎一些什么呢? “很多东西。比武功更重要的,其实是处世之道。”茶虎笑了一下,“舌头也能杀人的。要是没有老爷子,我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现在。” 茶虎遇上程卓峰,是机缘巧合,早年他在城里兜售k粉,结果无意中撞进了一桩私人恩怨,间接导致了某权势人物的死亡,茶虎那时候,只是底层世界的虾米,人家一个手指头就能把他碾死。 危急时刻,是程卓峰救了他,事情完结之后,他问茶虎,愿不愿意跟着他。 茶虎说好,他觉得自己的命是程卓峰救的,什么时候再交还到老头子手里,完全是理所当然。 然后程卓峰就从头开始,教给他各种东西。 程卓峰教了茶虎很多很多,甚至包括他已经无法再亲身实践的武林功夫。其实二十年前,程卓峰就已经是道上的风云人物了,在茶虎面前,他绝对是个资历深厚的好老师。 茶虎也是这么一点点深入到地下社会的,之前他想进去而不得,只能在周边卖卖k粉,拉拉皮条。 但是程菱薇总怀疑,少年时代的茶虎是个很可爱的孩子,她经常将其描绘成一个“美好天真、动人而灵巧的侍童,桃花瓣一样温香的脸颊,弱不禁风的身躯,再也没有的纯洁灵魂”。她说,非此不能证明“每个坏人都有一段惹人怜爱的过去”。 然而秦子涧既不觉得茶虎“坏”,也不觉得他有什么惹人怜爱的过去。他觉得茶虎和他一样,目前处在食物链的顶端位置,这种状况,并不能用好和坏来干脆界定。 这次是茶虎主动联系他的,他说,有事相求。起初秦子涧还以为是程菱薇拜托他来找自己,茶虎却说不是。 “要做一起大事情,但是最关键环节没人能够完成,除了世子以外。”茶虎说,“不得已,我只好厚着脸皮来求世子。” 而那是一个礼拜之前的事。 此刻,俩人在阳台上说着话,雨就哗的下来了。风愈发强了,覆盖在这片废郊上的雨幕。猛烈的斜飘起来,宛如拉起一道淡墨绿窗帘,抖动个不停。 秦子涧侧耳听了听,房间里传出一丝低弱的哭泣声,那儿除了茶虎的两个手下,还有一个被五花大绑着的男人,哭泣声就是那男人发出的。 茶虎求秦子涧的,也就是这件事:他给了秦子涧一张照片,告诉他。这人晚上九点半到十点之间回家,秦子涧要在对方打开院落大门到进屋之间的这个空档。把这人弄出来。 “他进入院门之后,就会手动关闭院内监控,但进入房间之后,就会打开房间监控,所以,只有这一分半钟的时间,是没有任何监控以及任何保镖的。(.)” “是什么人?”秦子涧问茶虎。 “旭日的总裁。”茶虎说。 秦子涧轻轻吸了口气,虽然是个外来客。但他也知道旭日集团是航母类型的企业。从房地产到金属制造到金融……项目复杂,资产庞大。 “是老爷子留下的要求?”秦子涧问。 茶虎当时坐在茶色茶几后,用手撑着下巴。想了想:“和老爷子没关系,是我自己的私人恩怨。” 原来之前茶虎有个不打不相识的记者朋友,在一次调查中,发现了旭日集团内部有违规操作,他们在在建项目上,虚报了巨大的资金开支,无名黑洞将钱无缘无故卷走。那个记者本来只是好奇心生,想挖挖新闻,结果没料到越挖越进去,竟然挖到了一堆真材实料。 但那时候,他也明白自己身处危险中了,所以就把实情告诉了茶虎,类似于“我要是没挺过来,家里一老一小,可就拜托你了”这种遗言,也在电话里交代给了茶虎。 然后,那个记者的尸体旋即被发现,警方到现在都没能破案,记者所掌握的证据,也跟着消失了。 “我那兄弟,老婆就因为他这犟脾气,跟着别人跑了,丢下个三岁小妞,还有个老太太,全家就靠他一个人。我早就和他说过,别挖了,你就一小记者,什么都不是,人家是知名大企业,背后有靠山,你又有什么?早晚得把命给搭上。他不听,还和我说,茶虎,人家往咱们头上一铲子一铲子的埋泥,咱们不能乐滋滋呆在这臭泥里当泥鳅啊。” 秦子涧轻轻舒了口气。 茶虎低着头,反复检索着自己剪得短短的手指甲,他慢吞吞道,“就因为他这么说,我更不想他死得这么不明不白,虽然我也不指望给那小子开表彰会啥的,但是,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我觉得就是这么一回事。” 秦子涧默默听着,虽然这恩怨和他无关,但他听得出,茶虎难得动了感情,他在说肺腑之言。 “再说,反正老爷子也讨厌旭日的这家伙,说他当初为了市场占有率,坑蒙拐骗无所不能,根本就是个无药可救的玩意儿。”茶虎眨巴眨巴眼睛,“老爷子在的时候,不让我动他,他总说杀人不好,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动手。可是现在,我就觉得是万不得已了。” 秦子涧翻了翻那本茶虎用来给他讲解前因后果的《固定资产在建工程》,又问:“你家老爷子失踪,会不会也和旭日的总裁有关?” “那倒不会。”茶虎摇摇头,“我听说,之前白吉过来找过老爷子,恐怕是有什么要紧事情。白吉走后不久,老爷子就过世了。” “你能肯定他是过世了?!” 茶虎点点头:“几年前,老爷子给了我一把折扇,他说,扇子要是突然凭空消失,那就说明他死了――现在扇子真的消失了。” 他仰起头来,深深吐了口气:“之前我以为他是在开玩笑呢,一把扇子好好锁在匣子里,怎么会凭空消失?又不是魔术。而且他还说那扇子价值千金――” “价值千金?” “扇面上是徐贤龄的真迹呢,世子知道他吧?那个信狐仙的画家。画的就是一只狐狸卧在岩石从中。”茶虎说着,笑起来,“可是这儿的人,哪里知道什么徐贤龄?在这边人看来,不过是一把一文不值的旧扇子……当年老爷子逃过来,什么都没带。就拿了这把扇子,哈!他当年还指望拿这扇子去当铺当一大笔钱呢。” 看来程卓峰把自己的事。全都告诉了茶虎,秦子涧想,茶虎竟然会相信他,这可真难得。 后来,秦子涧亲自去实地考察了一下,旭日总裁的住处,围墙大约两米,六百多平米的院落,有个玻璃温室。里面是两层洋房。庭院中以50厘米的间距种着杉树,这个季节它们枝叶繁茂。从地面竖起了两道圆锥形密生的青银色树墙。 他也就明白了,为什么茶虎要拜托自己:在这种高墙深院里,想绑架一个人又不留痕迹,非得有高深的内功才行,普通人,不可能办到。 收回思绪,秦子涧看了他一眼:“这就打算动手么?” 茶虎略一点头,表情一如既往的平静。然后。他拿着球杆走进房间。不多时,秦子涧听见一声闷闷的惨呼,以及硬物相砸的声音。然后惨呼戛然而止。 十分钟后,茶虎重新走出来,他手上的球杆,沾着血迹。 “用这个杀人?”秦子涧再次吃惊起来。 茶虎微笑,低头看看球杆:“反正能用就行。” 秦子涧沉默片刻,才道:“我以为你会通知家属,让他们送钱来。” 他知道,茶虎已经决定要好好照顾那记者留下的一老一小。 “那样容易被警方抓住线索,而且,赚钱的法子也不是只有这一条。”茶虎仔细擦拭着球杆,然后放下它,“旭日的股东会改选在即,偏偏头儿被杀,等再放出点真真假假的消息来,股票必然有所动荡,钱,只要它流动就必然有人发财,小流动发小财,大流动发大财:旭日不是小企业,它一波动,会牵引整个相关市场,咱们就让那笔大钱,猛烈激越的震荡流动,然后在下面用袋子接着就好……” 秦子涧听不下去了,他摆摆手:“好了,别和我说股票,我听不懂。” 茶虎笑起来:“其实都是很简单的东西,证券商和证券公司勾结,再找几个股评家胡吹,把想抛售的股票塞给糊涂蛋们――不过那种把戏太下作,又琐碎,我懒得干,还是这样踹大盘一脚比较爽,所以说白了,我这种金融掮客,赚的就是这种不光明的钱……” 他停住嘴,因为看见秦子涧茫然的目光,茶虎不由笑起来。 “这些并不难,只不过十分无聊,世子是因为无聊和枯燥才不愿意去钻研它。”他停了停,“但是这次能成功,也是因为世子帮忙。” “你给钱了。”秦子涧淡淡地说。 “世子您也不缺钱,对么?”茶虎挤了挤眼睛。 这时,里屋那两个茶虎的手下走了出来,告诉他一切已经安排妥当。茶虎点了点头,让他们先下楼。 和茶虎一起离开的路上,秦子涧问他,原先身边有三个心腹的,今天出来怎么只带了两个。 茶虎默默笑了一下,才道:“阿金现在马来西亚,恐怕,这辈子都回不来了。” 阿金是他那个今天没来的心腹。 “他怎么了?” “他做了警方的内鬼。” 秦子涧一惊:“你怎么知道?” “其实是有人提醒了我,他觉得最近半年阿金看起来不对劲,所以叫我留个心眼。” 秦子涧想了想:“那你是怎么发觉他和警方搭上的?” 茶虎的样子,看起来有几分奇怪,他犹豫半晌才道:“我用了惑术,进了他的心田。” 秦子涧恍然大悟。 惑术,尸术,蛊术……这些,都是云家的玩意儿,据说程卓峰的生母是云家的人,所以他也会云家的法术――这也是当年,他哥哥污蔑他时所抓的把柄。看来,程卓峰对茶虎是不遗余力的栽培,连这些都教给他了。 “本来,这种事情我羞于启齿。”茶虎笑了一下,“谁会没事儿怀疑自己的手下?而且,如果不信任到要亲自去他心里瞧一瞧,那也就没必要再留他在身边了。只不过……” 他深深叹了口气:“是我不想面对现实,这半年,老爷子突然间不在,这么大的局面,里里外外只我一个人来撑着,我的脑子也有些乱,等回过神来,事情已经发生。” 茶虎笑了笑,又道:“恐怕阿金也觉得我撑不住,是以干脆先给自己找出路。” “你还给哪些手下做过惑术?” “没有谁了。”茶虎摇摇头,“阿金是第一个,他也算跟了我这么些年,我本来不愿意动用这种不公正的手段,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如果一个个都依靠惑术来鉴定忠诚,那我这个大哥还有什么当头?” 秦子涧想了想,又问:“据说,惑术有危险?” “嗯,技术不够好的话,就会有危险,尤其如果遇到一个懂惑术的对家,那就很危险了,会被散去七魄。” “这么危险,为什么还要动用惑术?” “阿金的事,我非得查清楚不可。” 秦子涧沉默片刻,才道:“说起阿金,你在他心里看见了什么?” “恐慌,无以复加的恐慌。世子,你见过一个天地间全都被黑云所包围的世界么?就是那样子。除此之外,还有他与警方联络的记忆。”茶虎深深叹了口气,他把手臂放在脑后,半晌,才道,“也怪不得他,现在局势安定下来,再回头看看,我自己也得擦把冷汗。” 秦子涧想了想:“茶虎,我一直好奇,听了这个词这么多年,可惑术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呢?” “是一种给对方下药、趁着对方熟睡,以自己的灵魂进入对方潜意识的法子。”茶虎微微一笑,“很难描述,如果世子想学的话,我可以免费传授。我对惑术有兴趣,其实也是因为好玩。” 秦子涧摇摇头:“没必要。我学这个干嘛?” “咦?难道世子没有想去了解的他人的心意么?” 秦子涧呆了一下,旋即,他飞快咧了咧嘴:“原先曾经有。现在,已经没有了。” 茶虎怜悯地看着他,也不再说话。(未完待续) 第两百四十七章 “尸体是两天前发现的,报案的是个拾荒者。”姜啸之的声音,从厚厚的口罩下面发出。 冰冷的白色灯光下,游麟和游迅仔细看着躺在冰冷尸检床上的男尸。 “头部受伤致死,”姜啸之用戴了手套的手,轻轻扳动尸体头部,“看见没?右耳廓上方,有钝器击打的裂痕。钝器的作用面积很大。受害人没有抵抗,因为手脚都被绑住了。” 游麟默默看着死者,他的思维在迅速跟上姜啸之的话的同时,展开一副局部解剖图。 “头骨呈陷没性骨折,在头皮的伤处上,发现有微量的碳树脂涂膜片。” 游迅抬起头来:“大人,那么凶器到底是什么?” “应该是高尔夫球杆。”姜啸之放下尸体,“是那种碳头的一、二、三号重型木头球棒。” 他示意那两个将尸体放进钢屉,然后三个人关上灯,出来房间。 姜啸之摘掉口罩和手套:“之前以为旭日总裁是被绑架,但警方一直没接到绑匪电话,一周之后,发现了尸体。” “纯粹是为了杀人?”游迅好奇问,“怎么不当时就在他家下手?” “是为了起到威吓作用。”姜啸之回头看了他一眼,“想想看,两米的院墙,六百平米的院落,竟然一丝一毫的痕迹都找不到,受害者在一分半钟之内凭空蒸发,这种事传出去,大众心理安全会遭到严重威胁。” 游麟点点头:“也对,这么大企业的老总。失踪得不明不白,绑匪连根头发丝都没落下。一周之后,尸体出现在一百公里之外――那么高科技的安保系统也没保住他,这以后,普通民众还能信任什么呢?” 游迅想了想,忽然抬头问:“大人,您能做到绑匪这种程度么?” “很难。”姜啸之立即说,“就算是我,也不可能丝毫痕迹都落不下。受害者是个两百斤的壮汉,不是洋娃娃。拎着他,在那种铺了薄土的地面上行走。还不落一个脚印,这人的轻功颇为了得。” “就是说,嫌犯的功夫还在大人之上?!” 姜啸之没回答他,过了一会儿,他才道:“你们应该知道嫌犯是谁了吧?” 俩人对视一眼,游麟苦笑起来:“秦子涧。” 三个人回到姜啸之的办公室,游麟问:“大人,这事儿和科长说了没?” “已经说了。(.)既然又是秦子涧犯的案子。这边的警察几乎就起不了什么作用了。”姜啸之动了动鼠标,“警方只能找到一些理论上的嫌犯:旭日的头儿和程卓峰关系很僵,上次两方土地投资谈判破裂。还有人命参杂在里面。但是现在程卓峰消失――或者死了,他的手下,一个叫茶虎的在打理全部。既然是程卓峰的人,秦子涧不可能不帮忙。这些详情,警方就没法公布了。” 游迅一听,马上道:“既然除了秦子涧还有相关人员,那为什么不把这个茶虎抓来问话?” 姜啸之苦笑起来,他轻轻摇头:“那不是随便可以动的人,这个茶虎,目前已经接手了程卓峰全部的势力,动了他,这一片区域的地下社会就会出现动荡,他手里掌控着最大最难对付的街头团伙。那是个危险之极的炸药桶,不到万不得已,最好不要去触动它。” 游麟看着显示器上茶色头发的男人:“就是这个人?” 姜啸之点点头:“如今这边世界的时尚,是将黑社会活动渗透进合法生意中,将不合法的钱合法化,它需要复杂的手段,而不是绑个人、弄点钱就行了。这个茶虎,听说具有非凡的商业才能,而且他的掩护身份正是金融掮客。再说,既然是程卓峰的接班人,茶虎肯定有背景,有时候禁令会来自看不见的高处。” “难道警方真拿他没办法了么?”游迅叹道。 “本来有点法子的,”姜啸之说,“之前茶虎有个手下想要投诚,打算做警方的线人……” “人呢?!让他出来指证茶虎不就好了!” 姜啸之苦笑:“人在马来西亚呢,我是说,尸体……” “……” “茶虎不好对付,一发觉身边有内鬼,马上动手了。”姜啸之关掉页面,站起身来,“现在刑警队的人都焦头烂额了,眼下你们反正闲着呢,能帮一把的就帮一把,他们人手总是不足……” 游麟笑起来:“这个下官明白,大人尽管放心!” 虽然凶手以及幕后指使都不是小人物,但警方却不能坐着不动,尤其是,旭日这么大的集团出了事,它施加给警方的压力是可想而知的,再加上社会严厉的舆论,最终,警方还是决定,不管怎样,得把茶虎“请”来警局一问。(.无弹窗广告) 茶虎是真的被请来的,警方的语气很恭谦,只说,有些事情想询问。茶虎倒是十分痛快,他表现出非同一般的合作,当天就跟随警方来到警局。 问题的焦点,集中在那根高尔夫球杆上。 有资料显示,程卓峰喜欢打高尔夫球,他手头有一根心爱的球杆,各方面型号,正好符合与死者有关的那根凶器球杆。 但是程卓峰的高尔夫球杆,不翼而飞。 “海葬了。”茶虎微笑着做了个手势,“我扔海里了。” 询问他的刑警瞠目结舌! “老爷子多半回不来了,事前也留有遗书,叫我全权处理他的物品。”茶虎说,“人虽然回不来,拿东西陪葬也行,老爷子以前就说过他希望海葬的。” 这简直是一听便知的胡说八道! 那两个刑警忍住气,又问:“另一个问题,阿金最近去哪儿了?” “咦?我也在找他啊!”茶虎装作无辜道。“之前他说想去东南亚旅游,还找我借了一笔钱去花呢。谁知人到现在还没回来……警察先生你们路子一向广,帮我找找他,怎么样?” 于是,就是这种毫无营养的对话,持续了五个钟头。最后连警察们都崩溃了,茶虎却依然一副笑眯眯的温和面貌,监控器里,找不到他半点可疑之处。 每个人,都认定这个茶色头发的男人就是凶犯。每个人都眼睁睁看着他坐在会客室的沙发上,面带笑容侃侃而谈。却不能用手铐铐住他。 他们甚至都不能让他去嫌犯应该去的审讯室。 天渐渐黑下来了,能问的都问了,连稍微有点可疑的线索部分,也都敲打过了,结果警方一无所获。 但他们不想放人,就这么把茶虎放走,实在太不心甘了! 茶虎看出他们的意思,他微微一笑:“各位。今天光是你们提问我回答了。现在你们也问乏了,可否让在下来提个要求?” 那俩刑警一怔:“你想提什么要求?” “你们警局,是不是有个叫姜啸之的?”茶虎说。“可否让我见见他?” 刑警们没反应过来,他们当然知道局里来了个新人,好像是法医科的科长从别处弄来的人才,局长也颇为喜欢他,但是好像没听说姜啸之和茶虎这种人有什么关联…… “你要见他干什么?” “其实,是熟人的熟人。”茶虎懒洋洋地往椅子上靠了靠,“就想见见。” 刑警们没吭声。 “他今天不在?”茶虎好奇问。 刑警收回神来,站起身:“你的要求,我会汇报的,至于是否应允,我就不知道了。” 两个刑警走了,茶虎歪在沙发上,慢慢整理着银灰色西服的袖子。 大约一刻钟后,门从外头拉开,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走进屋里。 茶虎抬起头来,目光落在对方脸上。 是个肤色黝黑,五官明晰刚毅的男人,约莫三十七八的样子,没有穿警服。 那人把门锁上,走到桌前,冷冷看着茶虎。 茶虎把两只胳膊伏在桌上,他慢慢笑起来:“姜大人。” 姜啸之心里一动。 “在这里,还是不要用这种称呼比较好。”他淡淡地说,又指着上面的监控,“他们都在看着。” “难道大人您害怕了?”茶虎笑得更加愉快,“堂堂的侯爷,怎么会来这种小地方呢?” 幸好是局长和科长亲自在监控,姜啸之想,换了其他不了解底细的人,肯定会以为自己和茶虎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他在茶虎面前坐下来。 “秦子涧把所有的都告诉你了么?”他问。 茶虎点了点头:“算是吧。之前老爷子也说了很多,湘王这趟过来,更让我知道了不少。” “我们那边的事,你这个局外人,不该插手。”姜啸之说。 茶虎微微一笑:“我也不算是完全的局外人啊,老爷子待我,恩重如山,我就如同他的义子,大人您可不能擅自剥夺我与那个世界的关系。” 姜啸之盯着他,他这才发觉,茶虎微笑起来,样子格外好看,是那种能够让人浑然放松警惕的绵绵笑意。 奇怪,感觉好像有些不对…… 姜啸之皱了皱眉头:“这次的案子,有秦子涧插手,对吧?” 茶虎眼珠转了转:“提到有关世子的事情,在下不便随便吐露。” “把旭日搞到瘫痪,与你有什么好处?” “这个嘛,就更不能说了。” 姜啸之冷冷道:“你既然什么都不肯说,那把我叫来干什么?” “在下想一睹大人您的风采。”茶虎笑起来,他仿若无意,轻轻弹了弹指尖,“在下这半辈子,混在一路的不是武林悍匪就是朝廷钦犯,还从没见过一个真正的朝廷命官,更何况,还是二品大员。” 空气里面有点怪怪的味道,姜啸之努力闻了闻,怪怪的香味又消失了。 “抱歉,就算是二品大员也不是熊猫。”他站起身来,厌烦道,“你该见的,是真正的刑警。” 说完,姜啸之也不去看他,转头拉开门,走了出去。 旁边,监控室里的局长也走出来了。 “看来这家伙有什么事,却不肯说。”局长说。 “大概只是想耍咱们玩吧。”姜啸之说,“不过……这个茶虎很不对劲。” “他自然是不对劲的。”局长叹了口气,“只可惜我们都抓不住他的把柄。” 他看看手表,快八点了。 “啸之你先回去,太晚了。”局长拍了拍他的肩膀,“这边如果再有事,我会通知你。” 姜啸之点了点头。 目送他走下楼梯,局长再度回到监控室内,他看见茶虎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对身边刑警说着什么。 “怎么了?”他问探员。 “说是困了,想要个房间睡觉。”探员说。 局长冷笑起来:“难得,竟然还想主动留在警局里啊,好吧,多拖一天对我们有好处。” 姜啸之从办公楼里出来,他已经明显感觉到浑身的倦怠。 “是怎么了呢?”他困惑地站住,脚步一停,浓浓倦意袭上姜啸之的心头。 怎么会这么困?姜啸之抬手揉了揉眼睛,勉力支撑着走到车跟前,他拉开车门,坐上驾驶座。 还没等他掏出钥匙,睡意就如汹汹洪水,不由分说兜头袭来,姜啸之挣扎了两下,终于歪倒在车里。(未完待续) 第两百四十八章 茶虎在警局被客气地“滞留”了四十八个小时。 最终,他什么事都没有的离开了,剩下一群气馁又疲倦的警察,咬牙切齿。 回到住所,茶虎休息了大半天,然后给秦子涧去了个电话。 “出来了?”秦子涧问,“警察没把你怎么样吧?” “他们还能把我怎么样?”茶虎笑起来,“不过是问了些抓不住根据的问题,给了张床睡了一夜。” “嗯,那就好。” “但是这一趟我有点特殊的收获。”茶虎笑道,“是关于姜啸之的,世子,我见着他了。” 秦子涧似乎一怔:“在警局里见的?” “是的。”茶虎把声音略微压低,“我用了惑术,进入了他的心田——世子,想不想知道我看见了什么?” 那边,在短暂的沉默之后,道:“电话里说这些不方便,见面再谈吧。” “行啊。”茶虎痛快地说,“就去老爷子的小院吧。” 茶虎所言的小院,是在市郊地带,其实小院不是独门独户,它是一座百年古刹附带的院落。 在给古刹施了一大笔钱之后,程卓峰得到了这个单独辟出来的简朴农家庭院,以前,他经常一个人到这儿来静思。 现在程卓峰不在了,小院的所属权,也归了茶虎。 沿着寺院边缘的田埂慢慢向前,秦子涧抬头远望,绵延不断的小型人工茶园从他眼前掠过,畦垄的阴影又深又浓。那些茶树重重叠叠的圆形顶端看起来就像温顺的黑色羊群。那浓淡不一,混合着暗黑的绿色圆形柔和线条。很像优美的油画。 已经近黄昏了,茶树的畦垄日影渐渐淡了,沉郁的暗绿色衬着昏黄的夕阳,在斜阳最后要离开地方,一群白鸻慢慢从远处的青山旁掠过,渐渐消失于暗青色的天空深处。 这是个适合休养的清静之所。 秦子涧到的时候,茶虎在劈柴烧茶,他用的是古法,就是说。没有煤气炉。 秦子涧走过去,低头瞧瞧他:“何必这么麻烦呢?买个电热水瓶不就好了?” 茶虎放下手里的斧子。抬头叹道:“这话,真不该世子来说。” “比起来,我其实更喜欢电热水瓶。”秦子涧不动声色地说。 茶虎笑了,做了个手势,请秦子涧进来屋内。 他擦了擦手,取出茶叶,不多时,端上了两杯清茶。 “抱歉。没有准备晚餐。”茶虎说。“这两天我身体不太对劲,不能吃任何东西。” “怎么了?”秦子涧看了他一眼,他也发觉了。[.超多好看小说]茶虎的脸色苍白,神情憔悴,倒像是生了场病。 “说来话长。”茶虎笑了笑,在他对面的藤椅里坐下来,“坦白和世子说,昨天,差点死在警局里。” 秦子涧一惊! “他们给你动了刑?!” “没有。”茶虎摇摇头,“原因在我自己身上。” 他没有立即解释下去,却抬手揉了揉发青的眼窝,茶虎的双眼布满血丝,像是为做苦工熬了一个通宵。 “还是说说姜啸之吧。虽然到目前为止,我只对三个人用过惑术,但我可以说,姜啸之这个人,肯定不对头。” 茶虎这句开场白,引起了秦子涧的好奇。 “除了他和阿金,第三个是谁?” 茶虎咧嘴笑了笑:“喜欢过的一个女人,好多年前的事儿了。” 看出茶虎不想谈及自己的隐私,秦子涧拉回话题:“姜啸之他怎么特别了?” 茶虎回答得很慢,好像在逐字逐句的检索思维:“……这个人,心里藏有很大的秘密。” “很大的秘密?” “嗯,非常大。”茶虎点头道,“关乎他整个人生的大秘密。我这次对他使用惑术,本来是想看看他这家伙有无把柄,好给世子和王爷提供一些有用的情报——却没想到,看见了这么大的秘密。” 秦子涧放下茶杯:“你是怎么看出来的?你在他心里看见了那个秘密?” 茶虎皱了皱眉,似乎是在斟酌,到底该如何清楚地向秦子涧说明这种诡异的事情。 “世子,您知道用惑术进入心田,到底是怎么回事么?” “之前你说,是趁对方熟睡,进入他的潜意识。” “对,但我没有说详细。其实从根本上看,就是肉体屏障消失了,灵魂直接接触灵魂。” “所以他心里所想,你都能看见?” “不是看见,而是感觉到。”茶虎纠正了他的说法,“所有的一切都是感觉,信息直接进来,不用加以分析——我就成了他。虽然有些东西在他是不言而明,在我却根本就不懂。” “例如?” “戏曲。”茶虎用手指抵住下巴,凝神想了想,“姜啸之所熟知的那种戏曲,我没听过,我平日不大听戏,对你们那边的戏曲更是闻所未闻,我只知道那玩意儿叫青曲,而且看来,姜啸之觉得它好听得像仙乐——对了,他不喜欢外文歌,在这位武功侯的耳朵里,那些歌都像麻雀叽喳。” 秦子涧好奇:“你怎么知道他觉得外文歌像麻雀叫?” “他就是这么想的:在姜啸之的潜意识里,只要是外文歌,就会配上一大群麻雀飞过稻田的画面……” 茶虎说着,忍不住嗤嗤乐了。 “没想到,这个狄虏还喜欢青曲。”秦子涧看茶虎不懂,又解释道,“差不多就是你们这边的昆曲。” “嗯。我对戏曲没研究,也不太懂。不过我感觉得出来,他不是仅仅喜欢而已,而是自小耳濡目染。常年在生活中能听见青曲。” 这话让秦子涧错愕,狄人向来对艺术类的东西较为绝缘。耳濡目染什么的,尤其对一个武将来说,几乎没这个可能。 “你怎么知道他自小对青曲耳濡目染的?” “因为我在他的心田里看见了,‘青曲’不光在最表面那一层有,而且是层层深入的。”茶虎做了个阶梯式的手势,“一直到最深的潜意识——那个部分是幼年、甚至几个月大的婴孩时期保留下来的。” 秦子涧感到一阵逻辑的错乱。 “这种事情,解释起来确有些困难。”茶虎看出听者的困惑,他也挠了挠耳垂,“这么说吧。世子,咱们不妨把一个人的心田看做一个庞大无朋的仓库。这仓库是层层叠叠、由浅入深的。每一层,都是一个复杂无边的世界。” 秦子涧点点头:“这个我懂:最外头这一层就是我们的意识层面,里面就是我们的潜意识,并且越往里面,贮存的时间就越久,程度就越深。” “世子说得一点都没错。”茶虎道,“所以,如果只站在最外头这一层。很多东西我就只能一知半解。例如那个青曲,我就只知道,这是青曲而已。只有当深入到他最里头那无数层的潜意识。我才能完全解码——昨天,我没能做到这一步。” 秦子涧缓缓点头:“青曲这东西,也不是一句两句就能说清的,且不提这个,就你昨天看见的那些,说说不对劲在哪里。” “姜啸之这个人的不对劲,就在于,他的人生,是假的。” 秦子涧愕然万分! “这话怎么说?什么叫人生是假的?” “就是这个意思。‘姜啸之’这个人根本就不存在,这世上,原本就没有这个人。他给外界的这些信息,全都是虚构。”茶虎说到这儿,又添了一句,“当然,因为我进入的是他的心田,所以这是以他自己的基准来看——也就是说,他觉得自己是假的。” “什么叫觉得自己是假的?”秦子涧更糊涂了,“怎么会有人觉得自己是假的呢?” 茶虎眨眨眼睛:“这也就是我说他有大秘密的缘故,世子请想想看,一个人觉得自己是‘假的’,那会是什么感觉?” 这一点,秦子涧还真是理解不了,就算是物是人非的如今,他也没有觉得自己是假的。 “他心里的这个秘密,可不是一般的事情,和那些一般的秘密不同,例如和同事的妻子偷情啦,瞒着老板在账目上做手脚盗取几万块公款啦,表面和朋友说笑但暗地里恨死对方啦……这些也都是秘密。不过这些秘密,绝大多数不触及人生的根基,只是单独的秘密而已。”茶虎说到这儿,声音压低,透着一股神秘感,“姜啸之的秘密,可不是这一类哦。世子,他整个人生都出了问题!” “这你是怎么判断出来的?!” “因为他最外头那一层,全是浮影。” “……” “海市蜃楼,您明白么?全都是那样的东西:他的家,那座侯爷府是虚虚浮浮的,他身边的下人是虚虚浮浮的,他来往的朝中友僚,也是虚虚浮浮的,他所处的朝堂,同样是虚虚浮浮的……就像虚幻的蜃楼,模模糊糊、摇摇晃晃,不辨面目,而且黯淡无光,活像劣质的水彩画。最怪的是,这些场景没有根基,都浮在半空中。哎呀!我从来就没有在谁的心里,见过这样可怕的场景。” 秦子涧惊愕不已,半晌,他才问:“全都是虚浮的?没有真的么?” “有,很少。”茶虎掰着手指,“少数几个人在他那座海市蜃楼里,是轮廓清晰稳定的,有各自的根基,并且很光明。” “有谁呢?” “嗯……他的一对养父母,一个小女孩一样的妹妹——” “姜啸之的妹妹不是小女孩,她是宗恪的嫔妃。” 茶虎笑起来:“相由心生,相也是由看的人眼睛里生。他心里认为她还是小女孩嘛。还有我见过的宗恪,井遥、萧铮、宗恒,以及他手下的那些锦衣卫。可能还有一两个家仆吧。”茶虎想了想,继续说,“对这少数一批人,他是有真情实感的。也正是因为有这种真情实感,海市蜃楼才没有坍塌。这是姜啸之心里的蜃楼能坚持存在的根源,如果他对这些人的真情实感消失了,我恐怕此人的心理会受到重创。” 那当然会的,秦子涧不由想,就算是假的,好歹也还存在着,而意识层面一旦彻底崩毁,这个人就完了。 “那你有没有探究过,为什么他的意识层面会是蜃楼呢?” “我探究了的。”茶虎点点头,“想知道原因,就只能一层层往里走。虽然老爷子叮嘱过我,越往里就越危险,因为里面是全然不合常理的世界……” “全然不合常理?” “可不是嘛。”茶虎微微一笑,“就算是寻常的白领,夜里躺在床上,也会希望那个总让自己无偿加班的老板明天出车祸死掉——只是在脑子里想一想,和真的干出来,肯定是两码事。但在潜意识里,那也是真切的、置人于死地的恨意啊,对于一个擅闯的灵魂而言,这当然是十分危险的。” 秦子涧点点头,他能理解这种事情。作为一个杀手,秦子涧对杀气是超级敏感的,就像鲨鱼对鲜血的味道,万分之一都能嗅出来。事实和常识永远都有出入,在秦子涧看来,就算再普通的人,身上都会带有一星半点儿的杀气,甚至他常常觉得,每一个上班族,都是一个还未爆发、或者永远也没机会爆发的杀人狂。 “这么说,姜啸之的内心世界,恐怕更加危险。”秦子涧淡淡一笑,他呷了一口茶水,“这个人,自他手下所完结的人命,又何止成千上万?” “唔,那个嘛……”不知为何,茶虎犹豫了片刻,他用手指细细摩挲着紫砂茶壶,“姜啸之的问题却不在于此。相较之下,这个人的内心不像凶手,却更像是个受害者。” 这话让秦子涧嗤之以鼻,不过他不再追究下去。 “那你是怎么深入探究的呢?” “其实就像探井一样啦。”茶虎微笑起来,他把手臂交叠在脑后,舒服的枕着,“得先弄一个绳索,抓着绳索,才好一步步往里探——绳索是姜啸之内心本来就有的,所以这样一来,就不太会让他发觉有灵魂擅闯,我也就不至于陷入他内心的混乱里,迷失了自己,找不到回来的路。” “那你找的是什么绳索?” 不知为何,说到这儿,茶虎的笑容变得颇有几分神秘:“按照常理来说,这绳索,最好是我和姜啸之之间共同度过的一段生活,或者是共同认识的一个人,我熟悉,姜啸之也熟悉。唯有这样,才能作为妥当的绳索。起初我觉得这事儿有点难,我和这位武功侯没有一起生活过,也谈不上有什么共同的熟人。本来我打算冒险孤身进去试试,但是很快就发觉,有一个格外明显的绳索,就存在于他心田里很显眼的位置,那是一个人。” “哦?那个人是谁?” “就是你,世子。”茶虎淡淡地说,“他非常熟悉你,而且认识你很多年了。” “很多年了?”秦子涧更疑惑,“那是多久?十年?” 茶虎摇摇头:“不止。世子是在年幼时,就与这个人有过交往了,那一年,世子您应该是五岁。”(未完待续) 第两百四十九章 “这不可能!” 秦子涧马上搁下茶杯,他摇头道:“华胤陷落之前,我根本就没见过他。” 茶虎没有立即反驳他,他只是直起腰来,用手撑着腮帮。 “可那就是世子。”茶虎的表情很坚定,“如果只是姜啸之嘴上说说,说他五岁就认识了世子,那我肯定也不相信。但是世子,昨天,我和他可是在用灵魂交流,肉体可以骗人,灵魂怎么骗人呢?” 秦子涧也答不上来了。 但他仍旧觉得无法理解,便还是摇头道:“你也没见过五岁的我,你怎么知道那个人是我呢?” “嗯,我是没见过,但姜啸之见过,他在那个孩子身上贴了标签,他认为,这个人是秦子涧。” “……” “而且因为年代太久远,他记忆里男孩的脸,也完全模糊了,但那个标签非常分明、不容置疑。也就是说,他确凿的知道,那个人是世子你。” “这可奇怪了。”秦子涧喃喃道,“怎么我的记忆里完全没有这回事?难道说,他只是偶尔在街上见过我,却没有和我有交流?” “也不是那样的。”茶虎摇摇头,他端起茶杯,慢慢喝了一口,然后掀起眼皮,似乎有点犹豫,“五岁的你,世子,你那时和他的交情还相当不错呢。” 秦子涧一时愕然。 “你们一同骑马,射箭,在草地上摔来摔去。还拿着一柄竹刀互相砍……当然,那时候都有大人在身边。我感觉整体的氛围是十分平和友好的。” 秦子涧皱着眉头,沉默不语。 “这段记忆虽然久远并且短暂,但是保留得很深,他一直记得你。”茶虎眨眨眼睛,“十二岁的时候,他又见过你一次。然而那一次场面混乱不堪,他被你的手下殴打,他痛得很,眼前发黑。他偷了你的一块玉,他还得了你所赠的一对金钩……” 秦子涧叫起来:“这事儿我记得!偷我的玉的是一个小乞丐!原来那个人就是姜啸之!” “唔……具体事件我说不上来。因为姜啸之记忆里的这件事,带着太凌乱的感情,”茶虎歪着脑袋,想了好半天,才道,“他既感激世子你,又轻视你,又嫉妒你。又恨你。这不是对一个偶遇的陌生人的感情。是因为,他心里藏着复杂的过往,七年之内世事变迁。两厢一比较才会如此。然后,再七年,你们又相遇――就是华胤城破之际,此时你们的地位再次颠倒,他在百万乱军之中瞥了你一眼,仅此而已。这三次的相遇,恰恰发生在姜啸之人生重大的转变处,每一次都让他印象深刻,所以他对于世子您,才会一直念念不忘。” 秦子涧呆呆看着茶虎,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茶虎说到这儿,倒像是想起什么来了,他忽然起身走到桌前,抓过一张纸一支笔,回到茶几前。[.超多好看小说] 男人低头刷刷在纸上画了几笔,简单的线条,勾勒出一幅古装来。 “这种衣服,世子见过么?” “见过。”秦子涧点点头,“这是大齐官员的服装,不过你画得太简单了,少了好些元素,这样不光看不出官阶,连是文官还是武将都看不出。” “嗯,那是因为姜啸之他自己都不记得了。”茶虎丢下笔,“这个人,是他生父。” 这是今晚,秦子涧所听到的,最为震惊他的消息! “怎么可能呢?!”他一把抓过那张纸,“这是个齐人哪!” “那我就不清楚了。”茶虎耸耸肩,“姜啸之认为这个人是他的‘爹爹’――我想,一般人都不会在潜意识里对爹娘直呼其名吧?所以我也只能知道,这个人是他的亲爹。” 秦子涧百年不遇的发起抖来! 再没有比这更震惊的消息了! ……姜啸之的生父,竟然是个齐朝官员! “真是天大的新闻。”秦子涧微微冷笑起来,他的笑声都带着颤音,“攻破小雍山的,竟然是个齐人!” 茶虎却没有他这么激动,他不动声色地瞧着秦子涧,忽然轻声说:“可是您看,最后他又得到了什么?只是虚浮一片的现实。这个人,似乎没有对自己立下的赫赫战功感到半点欣慰。” 秦子涧哼了一声,扔下手里的画:“那又是为什么?” 茶虎轻轻起身,拿过茶壶,给秦子涧和自己都添了一些茶水。 “世子,我要说这话,您不要怪我。”茶虎放下茶壶,抬起头来平静地说,“其实身为一个外人,尤其又是个武林人培养出来的外人,我对于狄虏和你们之间的仇恨,并不了解。所以――” 他顿了一下,才道:“我只能依照自己的感受,来做判断。” “嗯,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是,世子,这个姜啸之,他的人生无比凄惨。”茶虎盯着他,一字一顿道,“也可能是我孤陋寡闻了,可是,我还真没有见过比他更凄惨的人。” 秦子涧不咸不淡地笑了笑:“比惨这种事,永远都没有下限可言――你怎么知道他人生凄惨?” “他的那个真实的世界,就是意识层面以下的那无数层潜意识世界,充满了浓浓的血腥味。”茶虎吁了口气,“浓烈到极点,让我觉得无法喘息――或许该说,是他觉得无法喘息,我感受到的是他的感受。很多人死了,在他面前。” “那当然。”秦子涧翻了个白眼,“你也不想想他杀了多少人――” 茶虎打断了他:“并非如此,世子,死亡的是他的亲人。” 秦子涧一怔。 “而且这些都是他身为一个几岁孩童的记忆。包括刚才我们提到的青曲,越往里走,我闻到的血腥味就越浓。无论是戏台的环境还是演员的身上,还是周围的幕布。全都沾染着血……世子,我也算是个胆子大的人了,我也杀过人,但是这种场景让我不舒服,而且感到万分恐惧。” 茶虎端起茶碗,喝了一口。 “话说回来,你也可以说这是他的恐惧,不是我的。”茶虎淡淡一笑,“惑术就是如此。我一旦进去,就会感染到事主所有的情绪。因此这么看来,在那种场景之下,恐惧得要发疯的是他,是那个还是小孩子的姜啸之。” 秦子涧不知该说什么好,半晌,他只能艰难地说:“他的人生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嗯,大概是不输于世子您所经历的灾难吧。”茶虎不动声色地说。“那些染血的幕布还不是最可怕的。印象最深的是一个满身是血的半裸女人。” “半裸女人?” 茶虎点点头:“非常美,非常……美。但是身上半裸着,乳房露在外面。肩上,胸前,都是血迹。女人头发披散着,叫姜啸之快逃。” 他说到这儿,仰起头来,望着窗外的苍空,过了一会儿,才道:“其实那女人的面容,并不太清晰,应该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但姜啸之觉得她非常美,又美,又可怖,又痛苦,又紧张。很多感觉混乱地交织在一起,而且每一种都强烈到极点。所以我想,嗯……” “是他爱的女人?”秦子涧问。 茶虎皱了皱眉:“与其说是爱上了,不如说……对了,他把这女人放在内心的圣域之中。那是个神圣不可侵犯的地方,摒弃一切外来的侵扰,所以我当时也不敢在那儿久留,怕留下痕迹被他察觉。但无疑他是把这女人,当做神一样纪念着的。世子,这么说吧,对于咱们男性而言,青春期的最初阶段,总会迷上一两个很成熟的女性,鉴于年龄差距,我们多半不会和她们有什么来往,但是心里,会默默形成对异性的最初观念,而这都是内心的秘密,不会被外人知道。” “明白了。”秦子涧懒懒道,“俄狄浦斯情结。” 茶虎笑起来:“世子说得也没错,只不过,姜啸之的问题比我们这些人糟糕得多,他的遭遇太邪门了,把原本健康正常的认知给弄拧了。不知什么缘故,他是完全把这个半裸的女子当成神来供奉的,所以,容不得半点对她的亵渎,哪怕是他自己的。‘不可以对神有一丝绮念,连白日梦也不可以做’,就是如此――大多数人,可不会如此严苛的对待自己哦。” “有那么严重么?”秦子涧惊愕地问。 “有。”茶虎点点头,“这段经历给他的创伤太重,可能有生死的危险在里面。于是成年之后,面对与之类似的女性,姜啸之就会不自觉勾起以往的回忆,这样一来,他就陷入到矛盾之中:既觉得她们很美很有吸引力,又隐约觉得那是不对的。甚至可能,他会‘很巧的’专门撞上这种不能碰的女人。于是原本天然的欲望就成了罪恶,他拼命克制这些欲望,竭力活得清心寡欲,认为尤其不可对所爱的人有欲念,更糟糕的是,这种邪门经历会造成一个错误的认知:性和死亡是连在一起的。” 秦子涧怪异地看着他:“你到底是哪里学来的这些东西?这似乎不应该是个黑帮头目会懂的。” 茶虎哈哈大笑! “不瞒世子,之前大小姐攻读硕士的那三年,我也跟着去听了课的。”他摸摸鼻子,“虽然那些数据图表相关的东西,我没认真学,但是基础理论我还是知道的。大小姐也对惑术感兴趣,所以就这方面而言,我和她算是道友。” “那你叫她千万别对我下惑术。”秦子涧悻悻道。 “哈哈哈!不会的。”茶虎笑道,“大小姐是懂规矩、知分寸的人,她不会那么做。” “话说回到姜啸之,于是,他心里那个女神到底是谁呢?” “这我可真不知道。”茶虎摇摇头,“如果有机会的话,我本来可以更深入的探究。可我被他发现了……” “啊?!” “嗯,昨天我给他的药物很少。量不太足,时间不够。”茶虎叹了口气,“所以只探究到一半,他就醒了,立即就发觉不对劲。我完全是被姜啸之强行赶出来的。” “啊!那你当时……” “险些丧命。”茶虎露出一个疲倦的笑容,“想想看,三魂七魄毫无防备,突然从一具肉体里被踹出来,‘咣当’一下跌回到自己的肉体里。完全是高空坠楼啊!” 秦子涧同情地看看他:“很难受?” “浑身都麻痹了呀。”茶虎苦笑起来,“世子您没有中过风。那就是严重中风的感觉,生死折磨。我在警局的床上,像死人一样足足躺了十二个钟头,到早上九点才缓过劲来。那些警察还骂我懒,唉。” “好歹没出大事故。”秦子涧松了口气,“看来惑术这东西,还真危险。” “一来,惑术本身危险。二来。我自己学艺不精。”茶虎笑了笑,“听老爷子说,学到精妙的程度。那种人就叫‘梦师’,是可以钻进去,像ps一样去改变一个人的心理状况的。” “嗯,盗梦空间。反正你这也是兼职,下次,别再做这么危险的事情了。” 茶虎的神思微微一动,他犹豫片刻,还是开口道:“还有一件事,没有和世子您说。” “什么事?” “除了那个神一样的半裸女子,姜啸之的心里,还有一个女人。” 秦子涧扬了扬眉毛:“谁?” “嘉泰公主。” 秦子涧吃惊不小:“萦玉?” 茶虎一点头:“是她。而且……不瞒世子,虽然这话有损公主清誉,在姜啸之心里,也留有她的裸身样子。” 这一句,像一击重锤。打在了秦子涧的心头! 好半天,他才轻声说:“你是说,他和萦玉……”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茶虎赶紧摆摆手,“我大略找了一遍,并无俩人交欢的记忆。所以这只是姜啸之自己的念头。” 秦子涧恍然大悟。 “这家伙暗恋萦玉?” “大约是的吧。”茶虎笑起来,“他心里的公主,容貌极美,在我看来,真正的公主还没有这么美呢,这也是因为情人眼里出西施。姜啸之爱上公主了,这是确凿无疑的事,他的心里,深深浅浅,到处都是嘉泰公主的痕迹,她的容貌,她的味道,还有她的触感……恐怕俩人因为什么事情有过一些肢体接触。” 秦子涧冷冷笑起来:“多好玩,宗恪派去看守萦玉的大臣,竟然爱上了萦玉。” “这不难理解。”茶虎斜靠在藤椅上,懒懒笑起来,“公主是个美人,姜啸之正值壮年,俩人日夜相伴,难免不产生情愫,所以我也猜想,这难道是宗恪故意的安排?” 秦子涧马上摇头:“你别把那小子想得太聪明了。” “嗯……虽然世子这么说,不过,人总是会在无意识的状态下,莫名做出有利于自己的举动。” “相比起这来,我对姜啸之的身份更加好奇。”秦子涧用手指轻轻敲着桌子,“他到底是谁呢?” 茶虎马上说:“这个很好办嘛,世子只要把他抓来一问,不就知道了?” 秦子涧摇头:“一是抓来这么问,他不见得能说实话,二来,姜啸之可不是旭日总裁,他的功夫是慕家掌门亲授,要想把他掳来,就没那么容易了。” “嗯,是个难题。”茶虎摸摸下巴,他转了转眼珠,“既然如此,那咱们就让他自投罗网好了,如果有珍贵的人在咱们手里,他必定得乖乖听命。” 秦子涧抬头看看茶虎,他会意过来,赶忙摇头:“不行,不能动萦玉。” “我也没说要动公主嘛。”茶虎笑起来,“他身边,不是还有那几个锦衣卫么?在姜啸之心里,那几个年轻孩子都是极好的,一个个身上洒满了阳光。咱们就找个他最喜欢的孩子抓来,不就好了?” 秦子涧一怔:“他最喜欢的孩子?那是谁?” 茶虎一笑:“游迅。”(未完待续) 第两百五十章 旭日总裁一案,到最后也未能抓到嫌犯。(.好看的小说)但是警方不肯就此罢休,他们依然在积极地监视着茶虎以及他的手下。 然而这么一来,原本警力不足的警局,就更加陷入到人手缺乏的尴尬状况里了。 因为姜啸之和游麟他们提过,让他们帮一帮警察们,所以游氏兄弟那段时间,几乎每天都去警局报到。和姜啸之不同,游麟兄弟没有在警局供职的档案,也不拿警局的薪水,他们的帮忙,完全是义务的。虽说是无偿帮忙,但这几个锦衣卫做事情都非常认真,体力方面也明显超过普通警察,拜托的任务,没有一次不是超额完成。于是这么一来,警察们对姜啸之这些人就更有好感,他们不清楚游麟这几个的来历,只知道是局长和科长找来的,也有人说姜啸之他们的来历不小,是部里某某高官安插在基层的熟人,锻炼个两三年,就要往上走的。所以这种说法一出来,大家对他们几个更加客气。 游麟他们听见这些传得没边的谣言,只是暗自发笑,却不去点破。 虽说旭日的案子和锦衣卫们没太大关系,但是牵扯到秦子涧,游麟他们也觉得不能不插手。茶虎从离开警局之后没两天,就失去踪迹,警方怎么都找不到他,一天之前,他还在一个农家院落和秦子涧坐着喝茶,次日,这人就不知道去哪儿了。 警局的人,带着游麟和游迅去了茶虎日常办公的地方,那是证券公司的一间办公室。他们是以突击检查的名义进入的。在那儿,警方没能找到特别有价值的东西。但是他们却在茶虎的办公桌抽屉里,发现了一本密码本。 同行的刑警拿着密码本翻了翻,皱起眉头,这本子里只记了一页,而且全都是奇奇怪怪的符号,这刑警熟悉通用的十多种密码,但是眼前这些,很明显不归于任何一类。 “大概是他自创的吧。”刑警道,“密码这种东西。如果不能获得基本的对应表,也就没有了破解的可能性。” “或许拿回去仔细研究。能够找到密码的规律。”游迅说。 游麟却拿着密码本,半晌不出声。 “怎么了?”刑警好奇问。 “这种文字,我见过。”游麟突然说。 刑警吓了一跳! “在哪儿见过?!” “唔,这个嘛……是在一个朋友那儿。”游麟的语气似乎有些迟疑,“他……家里是做生意的。” 刑警干脆掏出相机,把那一页密码拍下来。[.超多好看小说] “回去再研究。”他说。 三人返回到警局里,正巧姜啸之也在,那个刑警就把发现密码的事告诉了他。姜啸之听游麟说他见过这种密码。便问他。是从谁那儿见过的。 游麟迟疑片刻,才道:“我是在柳秉钧……那儿看见的。” 姜啸之一怔,他马上明白过来。游麟为何要在柳秉钧的名字后面停顿一下,因为那后面,本该有个尊称。 柳秉钧是兵部尚书,朝中从一品的高官,游麟的官职何止低他一等?年龄上更是差了十多岁,所以他直呼其名的时候,表情未免显得惴惴。 知道在普通刑警跟前,不适合谈论这些,姜啸之点点头:“先和我一块儿去见局长。” 他带着游麟他们,去了局长办公室,又把刑警拍下来的密码本放到电脑里给局长看。 “柳秉钧是谁?”局长好奇问。 姜啸之苦笑道:“是兵部尚书,比我大好几岁,官职也比我高,不过人挺不错。” 局长扶额叹气:“为什么又搅和到你们那边去了?” “这事儿恐怕和柳大人没关系。”游麟马上说,“这密码其实是通用的。” “哦?怎么说?” “这是钱庄的密码呀,”游麟笑起来,“我们那儿的钱庄,都会使用这种密码来互通消息。” 原来在那边的世界,钱庄就像这边的银行,是经济领域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大众的习惯认知:开钱庄的都是渊州人。渊州是丝织品集中地,也是钱庄最发达的地区。渊州膏腴丰天下,但只要是谈银钱生意,难保不流失商业秘密。为了不让行外人弄懂,所以票号内部经常用暗号互通消息。 柳秉钧是渊州人,家里原本就是开钱庄的,不过他自己走的却是正规仕途,从科举开始,一步步爬上的尚书之位。 “柳大人为人很好,十分和善,虽不敢说有交情,但在下也曾和他说过几句话,这密码,就是他教我的。”游麟说,“不过我只懂一点点,没往深里去学。” “要不要回去问问柳秉钧?”姜啸之说。 “恐怕没有用。”游麟摇头道,“钱庄各有不同,密码在最原始的基础上,也会在自家内部产生变化,所以很难说柳大人一定破解得了。” “完全没法破译么?”局长有些失望。 游麟没有立即答他,他盯着显示器看了半晌,才慢吞吞地说:“也不是全部都破译不了,我大概能解读出部分文字……” 局长一听,来了精神! “能解读多少是多少。”他说,“哪怕试一试,看看是什么东西也好。” 于是游麟就带着那张图片回到姜啸之的办公室。一个钟头之后,他从里面出来。 “应该全都是地址。一排排的地址。”游麟说,“但是没有说明这些地方是干什么的。” 他递上一张纸,上面是破解出来的内容,因为好些地方解读不出来,也因为对本地地理不够熟悉,所以不确定的地方,游麟就只好空着。 即便是遍布空格,姜啸之也能看出。那的确是一排排的地址。 “金融大道中山路五十一号?”姜啸之皱起眉头,“这个四斤七两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游麟摇头道。“而且不见得是四斤七两,我拿不定他用的哪一种度量衡,也许是四公斤七百克也说不定……” “毒品?” “那可是不得了的重量呢,可是上面没写。” 姜啸之将这张纸交给了局长,后者立即纠正了游麟地理上的几处差错,这些地址全都在本市范围之内。 “看来,这七八个地址有些问题。”局长皱眉道,“茶虎以为我们解读不了,所以安心把密码本放在办公室里。既然这儿有人能读出来,那么。就得去这几个地方瞧一瞧了。” 姜啸之犹豫片刻,才道:“可是,会不会其中有诈呢?” 局长凝神想了想:“你说得也有道理。不过既然知道了,就得去查。就算有诈,咱们也得去瞧一瞧。全体守在警局里,我们也还是做不了什么。” “局长,这就展开搜查么?”旁边的刑警队长问。 局长一点头:“而且要快,这就行动吧。” 于是警员们被分为八个小组。一起出发。游麟和游迅也参与其中。 当时是中午一点,那时候天已经阴沉下来了,飘起毛毛细雨。游麟和弟弟开着锦衣卫们自己的suv,按照其中一个地址往市区东南角去。 路上游麟嘀嘀咕咕,这事儿他感觉有猫腻,搞不好是茶虎耍他们玩。 “去看看呗,又不吃亏,在警局里闲着也是闲着。”游迅满不在乎地说。 “从表面上来看,他这么做就是在分散警力,难道茶虎和秦子涧在策划什么大阴谋?”游麟喃喃道。 “这八个地址一下午就能查完,而且大家相互间也有联系,一旦出事,马上就奔过来,这样子,他们还能策划什么阴谋?” “嗯……逐个击破?”游麟忽然道,“想把警员全都干掉?” “虽然不大有这个可能,不过大哥,咱们得防着点儿,说不定呢。” 然而,游麟的担忧落了空,他们去的是体育中心附近的一户居民楼,地址在小巷子里,游麟把车停在体育中心的停车场,俩人下车,按照茶虎密码本上的地址步行搜寻。然而最终,他们只找到了一家普普通通的小卖部,店主一看见游麟亮出警徽,吓得脸都黄了,一问才知,原来就是个胆小怕事的生意人,和茶虎更是半点关系都没有。 “看来真是耍我们玩啊!”游麟叹了口气,这时候,他已经接到了其他分队传输来的信息,基本上,每一个地址都是真实的,也都是没问题的,不是正常的写字楼就是居民楼,根本就没有半点价值。 “走吧。”游迅咂咂嘴,“虽然没能弄到什么,这么看来,茶虎也不是想把警员系数干掉。” 游麟点点头:“回局里再说。” 俩人从深巷里出来,雨已经有点大了,游麟看看手表,下午四点半。今天体育中心没有任何活动,停车场里没多少车,这边只有门口玻璃房里一个值守人员,而且也没有专心工作,只在低头玩手机。 游麟上了车,关上车门,正要发动引擎,忽然听见游迅一声叫! 有人从后座猛然起身,铁链从前头扣在了游迅的脖子上!游麟正想动,一柄黑洞洞的枪管顶在他的后脑上! “老实一点。”一个尖细的男声在后座响起,“除非你想看着你弟弟死。” 游麟不动了,他咬着牙,看着脸色发青的弟弟:“……世子,原来你煞费苦心,就是想抓我们兄弟啊!” 秦子涧不说话,只示意他下车。 游麟和游迅各自被拖拽着下车,游麟身后两个大汉,手中均持有刀,抵着他的后腰,那条铁链依然扣在游迅的脖子上,看他不停挣扎,秦子涧干脆把枪口塞进游迅的嘴巴里:“小子,别乱动。” 他又看了一眼游麟:“别做小动作,不然你就能看见你弟弟的脑浆。” 游麟脸色惨白,他慢慢举起双手:“世子,不要动我弟弟!” 秦子涧看看游迅,虽然被枪口塞着嘴巴,他还在不断呜呜叫着。 “我也不想动他,谁叫他这么不老实?”秦子涧笑了笑,“我只是想请你弟弟到我们那儿坐一坐,喝杯茶。” 游麟马上叫起来:“不行!世子,你不能带走他!” 秦子涧歪着脑袋看着他:“你很疼你弟弟么?” 游麟脸色铁青,他咬着牙,一字一顿道:“你只要动了他,我豁出性命,也要让你血溅三尺!” 蒙蒙细雨中,秦子涧直视着游麟的眼睛,他能看出来游麟说的是真的,如果游迅有个什么,这家伙真的会不顾一切,和他拼到鱼死网破。 虽然自己不可能受伤,可是那样一来,这次行动就得不偿失了,秦子涧想。 “我可以不动你弟弟。”秦子涧点点头,“你来替他。” 游麟一愣! “愿意么?替你弟弟走一趟。”秦子涧笑了笑,“游麟,随便你选吧,是让你弟弟跟我们走,还是你去?” “我去!”游麟马上说,“你放了我弟弟!” 秦子涧点点头,把枪从游迅的嘴里拿出来,一言不发瞄准游麟,在他们旁边,一个壮汉把一辆黑色赛威的后备箱打开,示意游麟进去。 游迅想喊叫,但是勒住他脖子的铁链用力了,他被勒得一点声音都发不出。 游麟看了弟弟一眼,他走到赛威车旁,秦子涧快步到他身后,迅疾点了他浑身三处大穴,然后那壮汉三两把,将游麟推进后备箱。 剩下一个游迅,被铁链勒着脖子,不断推搡着回到suv跟前。秦子涧举着枪走过来,也照样点了游迅几处大穴。 铁链从脖子上松开,游迅靠在车旁,浑身酥软,他睁着眼睛,既不能说话,也不能动。看着盖上盖的赛威后备箱,青年的眼泪流了出来。 秦子涧静静看着他,轻轻叹了口气。 “难怪姜啸之最疼你,果然还是个孩子……” 他举起手来,用冰冷的枪管蹭了一下游迅脸上的眼泪,啧啧了两声。 “还会通知你们的,老实等着消息吧。” 他说完,转身上了那辆黑色赛威,眨眼间,黑车绝尘而去。 约莫一个小时之后,游迅感觉到手臂能动了,他这才拉开车门,趔趄着摔进车里。 警用步话机已经叫了好半天了,始终没听见他们回答,那边怀疑他们出了事,正要结队往体育中心赶。 游迅咬着牙,用僵硬的手抓过步话机来:“大人?” 那边立即传来姜啸之的声音:“……阿迅?!怎么回事?你们俩去哪里了?!” “被抓走了,我哥哥……”游迅边哭边说,“他被秦子涧给抓走了!”(未完待续) 第两百五十一章 “……一共五个人,连同秦子涧在内。”游迅抬手擦了一下眼睛,他低垂着眼睫,哑声道,“那四个都戴着口罩和帽子,只有秦子涧,什么掩护都没有。四个人都是大块头,手上戴着粗白线的劳动手套。身高都在一米七五到一米八之间,年龄在三十到三十五之间,四个人都没说话,一切都是秦子涧在指挥。” 局长,科长,姜啸之以及刑警队长围在游迅身边,他们谁也没吭声,不催促,就等着游迅自己说。 “他们拿铁链勒着我的脖子,秦子涧拿枪顶着我的嘴巴,他说,要是我哥敢报警,他就开枪。”游迅说着,眼泪又掉下来,“他们本来是要绑走我的,是我哥说不准他带走我,秦子涧就说,那好,你来替你弟弟。” 游迅哽咽起来。 秦子涧走过去,伸手拍了拍游迅的肩膀,局长向那两个看了一眼:“体育中心那儿查得怎么样?” “那边停车场只有一个值守,他说他什么都没看见,”刑警队长说,“摄像头拍下了赛威的车牌。” “你们这就去查车牌!其余的,从目前掌握的线人着手。”局长额头隐约有青筋,“光天化日之下,就这么把人绑走,茶虎做得太过头了!” 刑警队长没出声,他怀疑车牌查不出什么,很可能只是一辆被盗车辆。 姜啸之却道:“局长,既然秦子涧公然露面,说明这可能是他与我们之间的恩怨。与警局无关。” “就算与警局无关,游麟也是执行公务时被带走的。”刑警队长马上说。“就冲这一点,也不能放过他。” 局长对姜啸之说:“你先带游迅回去,把事情告诉那几个,既然秦子涧说还有消息通知,可能他会把消息送去你们那边。” 姜啸之点点头:“我这就回去,如果有必要,赵王也会带人过来的。” “如果他方便的话那就最好。”局长说着,又对游迅道,“小伙子。我们怎么也得把你哥哥找回来。” 游麟被秦子涧绑架的消息,让家里乱成了一锅粥。 姜啸之说。警局已经全面出动,正在搜寻每一条线索,自己晚间还要去警局,他的手机会一直保持开机状态,大家的手机也都开着,因为难保秦子涧不会把电话打到其中任何一个人的手机上。 厉婷婷也知道了详情,她的脸色很难看,只咬着牙道:“他真是疯了!” 丁威和裴峻也要跟着姜啸之去警局。萧铮说他打算去找几个有黑道背景的熟人。看能否从另一条路上,直接去和茶虎沟通。 游迅也要跟去,但所有人都劝他留在家里。 “为什么要我留在家里?!”他叫起来。“是我哥被绑走了啊!我怎么能还留在家里!” “阿迅,家里只有皇后一个人,这不太安全,况且也许,秦子涧会把电话打来家里。”萧铮心平气和安慰他,“现在我们所有人都出去了,人手肯定是足够的,明天如果有需要,你再去也是一样的。” 接下来,几个人又简短地商量了一下分工,厉婷婷说她这两天哪儿都不去,就守在家里,一旦有消息,她会立即通知他们。 半个小时之后,姜啸之他们各自出门,家里只剩了厉婷婷和游迅。 她把大门关上,按照姜啸之的嘱咐打开安保系统,这才回到客厅里。看看墙上的钟,已经八点半了,厉婷婷想起,今天的晚餐还没做。 游迅独自坐在客厅沙发里发呆,他的脸上,挂着一道道脏兮兮的泪痕。 厉婷婷叹了口气,她走过去推了推游迅,低声说:“去洗个脸,我去做晚饭。” 游迅低下头:“……我不想吃。” 厉婷婷没法,她想了想:“那就不做饭,我做点罗宋汤,你不是就喜欢喝那个么?” 游迅不出声,其实他也谈不上有多喜欢罗宋汤,只是游麟会的手艺很少,一个番茄牛腩煲一个罗宋汤,都是拿番茄打底,游迅总是跟在哥哥身边,也就习惯了喝番茄汤。 “喝点热汤,垫垫肚子。”厉婷婷看看他,“明天你还得出去跑呢,不吃东西怎么行?” 她说着,也不管游迅,自己转身往厨房走:“去把脸洗干净,汤马上就好。” 游迅这才站起身,去了卫生间。 两个人的厨房,格外冷清,厉婷婷做了一锅罗宋汤,她特意往里加了好些牛肉,但是游迅没能吃多少。他只喝了半碗汤,就喝不下去了。 “没关系,能喝多少算多少,”厉婷婷努力安慰道,“你是累着了,等会儿睡一觉就会好的。” 她见游迅不出声,又说:“不用担心,晚上我守着电话,我睡得浅,一有动静就会醒的。” 游迅放下碗,他盯着碗里的残汤,鲜红的颜色有点像血。 “……他们本来是要绑架我的。”他忽然,轻声说,“要是当时我乖乖听话,今晚我哥就能回家了。” 厉婷婷默默叹了口气。 “我被秦子涧的那柄枪给吓住了,”他红着眼圈,继续喃喃道,“他说,他要打得我脑袋开花,那是肯定的吧?” 厉婷婷沉默片刻,才道:“要是被绑走的是你,现在坐在这儿难受的就是你哥哥了。” 游迅慢慢点了点头。 “我哥说,要是秦子涧敢动我,他豁出命去,也要让他血溅三尺。” 厉婷婷心里暗自吃惊,游麟竟敢去威胁秦子涧,这可真是不小的勇气! “秦子涧知道他说的是真的,这才同意换人的。”游迅说到这儿,哽咽了一下,“他怎么会有我这么个没出息的弟弟呢?” 青年眨了眨眼睛,几滴泪水落在碗里。 “要是我当时答应跟着他走,那多好!结果我就眼睁睁看着我哥被塞进后备箱里……” 厉婷婷站起来,走到游迅身边,握住他的手。 他轻轻靠在厉婷婷身上,哭起来。 那晚,厉婷婷好说歹说,才劝着游迅去睡了,她自己虽然回到床上,却整整一夜没睡,心里又是紧张又是愤怒。厉婷婷同样在为游麟担心,她不知道秦子涧为什么毫无缘故把他绑去,她甚至担心游麟会在秦子涧那儿备受折磨。 尽管那个是秦子涧,厉婷婷还是忍不住满腹愤恨,她和这群锦衣卫相处了一年,他们每一个她都很喜欢,尤其游氏兄弟,都是开朗活泼、招人喜欢的类型。厉婷婷知道自己这种思维,肯定会被秦子涧嗤之以鼻,他和她不同,在秦子涧心里,狄虏就是狄虏,不管个体的人品如何,他一律怀有憎恨,认为他们都该死。 可是,游麟也没有碍着他什么事儿啊!厉婷婷愤怒地想,秦子涧协助黑帮头目绑架杀人的事情,姜啸之也告诉了她,这让厉婷婷很不舒服,她不愿意看着秦子涧变成这样一个血腥邪恶的人。退一万步讲,他要在这世界里作恶,那是他的事儿,为什么要把无关的锦衣卫卷进来?! 厉婷婷也给程菱薇去了电话,但是结果让她失望,程菱薇说她有大半年没见过秦子涧了,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 心里怀着焦虑,厉婷婷在床上辗转反侧,约莫到四点多才迷迷糊糊睡着,刚睡了还没多久,她就听见“咣咣咣”的大力砸门声! 厉婷婷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她顾不得穿外套,拉开门冲出房间! 同一时间,游迅也从房间里冲出来! 他和厉婷婷同时听见了门外裴峻的大叫:“阿迅!!……” 游迅和厉婷婷一前一后冲到门口,顾不得还没关闭警报,游迅一把拉开大门! ……门外庭院走廊地上,横着一具尸体! 丁威和裴峻正围着那具尸体,见他俩出来,丁威迅速让开位置:“阿迅,这……” 朦胧晨光之中,游迅的目光定在尸身上,那分明是一具男尸,脸冲下趴在地上,血曾经从他的腹部流出来,顺着台阶一直淌到车道上,但是此刻,液体已经干涸了。 男尸身上的衣服,正是昨天游麟穿着的那一套! 游迅双腿一软,噗通一下跌跪在地上! 剩了唯一一个还算清醒的厉婷婷,大着胆子走上前去,她忍住恶心,弯腰双手抓住尸体的肩膀,用力将尸体翻转过来。 那是一张陌生的脸。 一刻钟后,萧铮和姜啸之也赶回来了,跟随他们一同来的,还有两辆警车以及法医科长。 尸体当即被送去检查,推断死亡时间约莫是午夜时分。死者腹部受创,失血过多而亡,身上衣服是强行给他套上的,死者的身份很快也被查明,是经常在罗马花园附近拾荒的流浪者,其实这一点,从尸体上的很多陈旧特征,就能推断出来。 尸体被放置在锦衣卫们的住处门口,是起的恐吓作用,对方意思再直白不过:这一次送来的是游麟的衣服,下一次,送来的可能就是游麟的尸体。另外,更重要的一点,这具尸体还传递了一个信息。 科长把姜啸之叫到停尸房,他轻轻掰开死者的口腔,然后用一把细长的镊子,从里面夹出一个纸团。 纸团展开,上面写着字。姜啸之凝神一看,是一个地址。 下面还有一排字:姜啸之,3号凌晨1点,来此地。别带警察,我会把游麟还给你。 科长抬头看了看姜啸之:“要去么?” 姜啸之闭上眼睛,然后,再睁开:“当然要去。”(未完待续) 第两百五十二章 纸条的事情,所有的锦衣卫都知道了。[]每个人都反对姜啸之亲自去,但他们都说不出口。 被绑架的是他们的同僚,如果姜啸之不去,游麟肯定没命了,但是,让上司去为下属送死,这似乎同样不妥。 姜啸之说你们不用考虑了,我肯定得去,警方那边我也打了招呼,不让他们跟随我行动,这是为了确保游麟的安全,什么都没有游麟的性命重要。 萧铮终于忍不住道:“可是大人,这样真的妥当么?” 姜啸之看了他一眼,淡淡道:“就算把所有的警方人员都叫上,也不会起太大的作用――这一点你们应该都清楚。” 他停了停,继续沉声道:“到目前为止,我觉得秦子涧是在做一件事,我不知道他到底在做什么事,但很明显,他的目的恐怕不在人命上,否则,他早就动手了,也用不着转弯抹角、这么费劲。” 他这么一说,其余人也只有认同。 “既然如此,还不如就跟着他来,看看他到底要做什么。”姜啸之说,“既然我们做什么都无法改变现状,更无法制止秦子涧,那么就干脆什么都别做,按照他的要求来。我不相信他会食言,大齐的镇国公世子,不是一般人物,既然他说了把游麟还给我们,那他肯定会办到的。” 游迅终于抬起头来,轻声说:“大人,您别去。” 姜啸之苦笑起来,他伸手摸了摸游迅的脑瓜:“傻瓜,那是你哥哥。我怎么可以不去?万一游麟出了什么事,回到华胤。我又该如何向陛下还有你父母交代呢?” “可是……” “别担心,秦子涧知道轻重,他也不敢把我怎么样,真交上手,他不能轻易从我这儿讨得便宜。” 他说完,又抬手看了看手表:“现在是下午三点,秦子涧要求我今晚1点过去,还有不到十二个钟头了,先做准备吧。” 萧铮旋即又出了门。姜啸之则劝剩下的那几个,赶紧回床上睡一会儿。他们两天一夜没睡了,现在早就精疲力竭,好在,目前这状况总比昨天强一些,至少他们可以确定,此刻游麟还活着。 “这几个钟头把身体休息过来,等会儿我出发了,你们也好随时待命。” 既然姜啸之这么说。裴峻他们仨也不再坚持。各自去浴室洗漱。 客厅里只剩下厉婷婷。 “你看来是睡不着了。”她起身,轻声说,“我去做点吃的吧。” 姜啸之苦笑。他点点头:“好。” 厉婷婷在厨房里忙忙碌碌,她知道姜啸之胃口不好,所以也没有弄什么油腻的荤菜,只炒了两个青菜,一盘肉丝,又做了个莲藕清汤。 锦衣卫们都去睡了,游迅也被裴峻劝着去歇息了,家里安静下来,厉婷婷把菜端上桌,又去给姜啸之盛了一碗米饭。 “谢谢。”他低声说。 厉婷婷也乏得很,昨晚没睡好,今天一大早又被一具尸体给吓得不轻,到现在只觉得身上筋骨酸痛,头一阵阵发沉。 姜啸之注意到她眼睛里的血丝,便劝她去躺一会儿。 厉婷婷摇摇头:“我怎么可能睡的着?” 为了不让姜啸之一个人吃饭觉得不自在,虽然一点都不饿,厉婷婷也舀了小半碗米饭,在他对面坐下来。 最近一段时间,他们的关系疏远了很多,是从那次深夜,俩人在厨房彼此剖白心意之后,就变成这样了。因为暂时找不到前进的道路,又都清楚不能再这么继续下去了,所以他们就只好尽量避开对方。 俩人默默吃着饭,厉婷婷食不知味,她努力划拉了两口米饭,终于还是放下碗。 “你真的要一个人去?”她轻声问。 姜啸之抬头,看了她一眼,复又埋下头:“……游麟也是一个人被绑在那儿。” “这件事要不要通知宗恪?”厉婷婷又问,“或者让宗恒再过来……” “剩下这几个小时已经不够了,而且就算通知陛下和赵王,也是于事无补。先等等看吧,至少得弄清楚,秦子涧他们到底要做什么。” 厉婷婷盯着碗里的米饭,低声说:“我想联系他,可是联系不上。菱薇也找不到他。” “恐怕此事和皇后无关,就算皇后联系上他,也不能阻止他的行动。” 厉婷婷含在嘴里的一小团米饭,顿时变得难以下咽。 “……我从没料到他会变成这样。”她小声说,“做梦都没想到。” “每个人都会变,二十年就可以把一个人变得面目全非。(.无弹窗广告)”姜啸之说到这儿,他的声音忽然放轻,“到现在,我们这群人,还有谁仍旧站在从前的位置上呢?” 这话,让厉婷婷内心一阵酸楚。 他说到这儿,放下碗:“对了,有一件事想拜托皇后。” 厉婷婷回过神来:“什么?” 姜啸之从衣服里,摸出那个玉麒麟,将它放在桌上。 “这东西,皇后请暂时为我保管吧。”他看着厉婷婷,“今晚去见秦子涧,不知情形会怎样,这玉麒麟……我不想落在别处。” 厉婷婷的脸色有些发青:“你别现在就交代遗言好不好?” 姜啸之笑起来:“所以我才说,只是暂为保管。” 厉婷婷拿过玉麒麟,轻轻抚摸着它,玉石光滑冰冷,在她的指尖如流水般,仿佛蕴藏着神秘的生命力。 一个念头忽然涌上她的心头。 “说起来,你有没有找过另外那只麒麟?” 姜啸之摇摇头。 “那个赵芷沅的身上没有么?”她大着胆子问,“难道没有搜查她?” “搜查过了,当时没有发现。否则,早就被那些锦衣卫们呈报上来了。”姜啸之苦笑道。“这东西值不少钱呢,也许当年赵家抄家时,被谁给顺手摸了,也可能遗失在某处了,更或者已经进了谁的坟墓……” 厉婷婷不出声。 “不会有人拿着另一枚麒麟来找我的。”姜啸之凝视着这绝美的玉器,“它就和我一样,只能自己孤零零呆着。” 厉婷婷觉得有泪要涌出来了。 “你总是这样,从来都不肯说点吉利的。”她哑声道,“未来的事儿谁说得准呢?你爹当年希望这对麒麟给你带来好姻缘。也许他的愿望能实现,虽然赵芷沅不在了。可万一那东西,机缘巧合落在了一个好女人的手里……” 姜啸之想了想:“然后她怀里抱着、手里拖着六七个头发颜色不一样的孩子,找到我的门上,气势汹汹地说:因为我有这枚玉麒麟,所以姜啸之,现在你得替我负责……” 厉婷婷被他说得破涕为笑。 “我就说你翻译书看太多了。”她用手指飞快抹去眼角的泪水,“你以为你是马克吐温?” “不过想想,真要是那样。好像也不坏。”姜啸之也笑了。“突然之间就有了一个庞大的家庭,也许那样的生活会是另一番光景。” 厉婷婷觉得异样,她从来没听过姜啸之这么信口开河。 难道说。是因为他自己也觉得今晚的去处,是个不祥之地,所以才竭力想让自己放轻松? “万一不是个女人,是个男人呢。”厉婷婷赶紧换了个话题,“万一人家得了这玉,心里还认定只要坚持寻找,就能找到一个美貌的二八佳人呢?” 姜啸之忍不住笑起来。 “那我倒很想看看他那张失望的脸。虽然有些对不住人家,不过,就算做不了夫妻,做兄弟也可以啊。” 厉婷婷握住小小的玉麒麟,冰冷的玉石握在手里,竟感觉有点发烫。 “你还真是任凭命运来摆布呢……”她喃喃道。 姜啸之默默看着她,忽然轻声道:“万一那个拿着玉麒麟的男人,真的来了,皇后别把他推出门去。” 厉婷婷一怔,抬头看他! “我是说,如果我回不来的话。”他努力笑了笑,“未来,那个要寻找美貌佳人的男人来了,先看看他人品如何、肯不肯照顾你,他若肯,皇后就把他留下吧。” 厉婷婷嘴唇发颤,半晌,她才说:“我为什么又要留下他?” “嗯,大概这就算是……麒麟的上一个主人最后的要求。”姜啸之低声说,“既然他肯为了这麒麟花费心血来找寻,想必是个重情重义的人,这样的人,留在皇后身边,比我强。” 姜啸之十点钟从家里出发。因为秦子涧指定的那个地点,恰恰和他们的居住地呈南北极状态,他得横穿过整个城市,到达市区的另一边缘。 事前他在警局查询过,那一片是在建的厂房,这两年市里弄来一笔投资,要搞什么高科技园,那一片就被辟为工业用地,但目前还在施工建设中。 他是开着他那辆路虎去的,之前姜啸之叫裴峻他们都别跟踪,他说,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别一个个做出那么紧张的样子,不然就露怯了。这段时间他不在,一切就由萧铮来全权安排。 夜里十点多了,街上的人依然不少,姜啸之在市内慢慢开着车,他的心里还在想着下午和厉婷婷说的那些话…… 其实他对于即将来临的死亡或者其它残酷的遭遇,并没有多少害怕,或者不如说,很多年前,姜啸之就下意识的盼望着,能有这样一个机会,借助外力来结束自己的生命,而又不让外界看出他有相同的主观愿望,例如说,最好是死在沙场之上,两军交锋之际。 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个随时可以去死的人。过去的人生,慢慢耗尽了他所有的燃料。姜啸之既不想补充,也没有再燃烧的欲望。他爱这份安定,他爱这种安静的腐烂,他唯一想做的,只是怀抱着这腐烂之根,任由其带着走到人生的尽头。 可是今次,却有些不同了,他仍旧没有害怕,却感到了一丝惋惜:往后的事,也许,他就看不着了。 厉婷婷到底会不会和那个医生结婚呢?她最近几乎不怎么出门了,难道俩人断了来往?这又是什么缘故?如果不嫁给那位方医生,她又打算嫁给谁?她到底想怎么安排自己的人生呢?…… 全都是这种琐碎的念头。 姜啸之自己都觉得可笑,他这辈子,也没有这样儿女情长过,不过他这人有一个优点,不欺骗自己。 人生已经是假的了,又何必还要欺骗自己的心呢?这是姜啸之的想法,他已经决定不去妨碍厉婷婷的人生了,那么,自然而然的,也就用不着压抑自己喜欢她的心。 他知道自己不会做什么,恐怕也只是看着她而已,就只是看看,他也已经很满意了。 十二点五十左右,姜啸之把车开到了秦子涧指定的地点。 那是一片快完工的新建高楼,寥落的几个裸灯泡,散发着刺目的光芒,已经是深夜了,工人们早就散去,四下里,望不见人烟。 姜啸之把路虎停在路边,他下来车,又不放心地看了看周围,把车放在这种地方,会不会被盗呢? 旋即,他又忍不住自嘲,都到了性命攸关的时候了,还在惦记着车。 他又往前走了十多分钟,然后,停住脚。他看见了一辆车。 有人打开车门,下来了,姜啸之听见了橐橐的脚步声。 片刻之后,从黑暗里走出来一个人。 是茶虎。 “姜大人。”他微微一笑,“小的在此,恭候多时了。”(未完待续) 第两百五十三章 姜啸之上了茶虎的车。 他又不放心地从后视镜里看了看自己的路虎。茶虎发觉了,他笑道:“大人放心,您的车,小的已经叫人看着了,丢不了。” 姜啸之哼了一声:“那我可真的放心了,你一声令下,这一片的小偷都得歇业。” 茶虎笑起来,他将一个眼罩递给姜啸之:“侯爷,对不住了。” 姜啸之拿过眼罩,戴在脸上。 一路无话,车在黑暗中开了很久,姜啸之起初想记住路,但很快发觉不太可能,外头太安静了。 姜啸之最后决定,听天由命。 到了一座大厦跟前,茶虎停下车,他替姜啸之拿下眼罩,俩人从车上下来。 姜啸之跟着他走进一座电梯,电梯里面的墙壁贴膜还没有撕下来,他看着茶虎按了二十九层,电梯微微一震,开始缓慢上升。 “这次,换做你来协助秦子涧了,是么?”姜啸之突然问。 茶虎笑了笑:“您怎么说都好。” “游麟呢?” “这一点大人您尽管放心,世子不会把他怎样的。”茶虎说,“您既然肯来,游麟就不会有事。” 盯着他的背影,姜啸之突然问:“那天在警局里,你捣的什么鬼?” 茶虎不出声,也不动。 “你给我下了药,对么?”姜啸之继续说,“让我车内昏迷了一个小时,是不是尸术、惑术那些鬼蜮把戏?” 茶虎笑起来:“不愧是姜大人,连这都瞒不过您。” 姜啸之冷冷道:“别用这种口气和我讲话。你根本不是我们那边的人。也不配和我套近乎。” 茶虎叹了口气:“好吧,既然您这样冷淡――小的身份低贱。是不配和大人您说话,不过,小的对大人您的事情,了解的可不少呢。” “你知道什么?” 茶虎静静站在电梯门前,过了一会儿,他才道:“您幼年遭受的凄惨之事,非常人可以想象。虽然身为外人,我也相当同情您。” 姜啸之倒抽了一口凉气! “你怎么知道的?!” 茶虎把话说得不明不白,姜啸之还以为他全都清楚了。 茶虎转过脸来。苦笑道:“大人,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您的心底是一片血海。仅此而已。” 姜啸之盯着他! “这也是为什么,镇国公世子一定要把您请来这儿的原因。” 茶虎话音刚落,电梯到了楼层,门打开,外头站着四个孔武有力的大汉,全都蒙着脸,穿着黑衣。 姜啸之冷笑起来:“这就是你们世子的待客之道?” 茶虎的笑容依旧很恭谦:“大人您是贵客,哪能不多一些人迎接呢?” 他说着。做了个请的手势。姜啸之哼了一声,不再发问,跟随那四人往里走。 他们走过一条狭长的走廊。一直到走廊最深处,进入左边的房间。 房间大致装修了一下,但是很粗糙,到处都可看见未完工的迹象,落地的大玻璃上,沾满了灰尘。 房间的正中,放着一张椅子,它四周摆放着的几台机器,机器上伸出来各种插头电线。 “请坐上去。”茶虎说。 姜啸之却不动:“干嘛?要让我坐电椅么?” 茶虎笑起来:“不是电椅。大人,只是想对您做一些测试。” 姜啸之冷冷看着他:“游麟呢?除非确保他无事,否则我不会听从你们。” “除非你听从要求,否则,游麟就会有事。” 姜啸之猛然抬头,刚才这声音是从对面墙上的喇叭里传出来的! 是秦子涧的声音。 同一时间,他也发现了摄像头。 “世子,您到底要干什么?”姜啸之盯着那摄像头问,“游麟他人呢!至少让我听见他的声音。(.好看的小说)” 过了一会儿,从喇叭里传来秦子涧的声音:“我可以向你保证,他现在没事――还是刚才那句话,如果你再不听从安排,那他一定会有事。” 姜啸之无法,只得依言坐在椅子上,四个大汉走上前来,把他用皮套固定在椅子上,然后将那些带着电线的垫子和夹子,一一绑在了他的手上身上。 全部处理完毕,四个大汉一言不发退让到一边,茶虎掏出一只小针管,走到姜啸之面前。 “这是什么?自白剂?”他冷冷盯着茶虎,“你是前苏联的克格勃么?” 茶虎笑起来:“还真不是。本来是打算给您用自白剂的,但那种药物对您损伤太大了,不管怎样,伤害您并不是我们的目的。” 他将那枚小小的针管插入姜啸之的手臂上:“只是定神作用的药物,使您不至于太激动。” 药物注射完毕,茶虎拔出针管,向那四个做了个手势,五个人悄无声息的离开。 姜啸之静静等着,他觉得身体开始变得软弱无力,手臂和头颅都沉重得要命。 墙上的扩音器传出秦子涧的声音:“现在,你已经连上了测谎仪,所以我提出的问题,你最好如实回答。” 姜啸之努力支撑着抬起头来:“……我要是不肯回答,那会怎样?” 扩音器沉默片刻,才道:“一来,我不相信你这么不爱惜游麟,虽然这家伙倔强得很,不像游迅那样又乖又可爱,可我觉得,你最好还是别让游麟吃太多的亏。” 怒气往上窜,姜啸之咬住牙,他还从未像这样任人摆布过! “二来,看见你双臂上那两个黑色的套子了么?”秦子涧继续道,“那里面的金属会传导电流,可不是安全电流哦。姜啸之。我敢向你保证,那滋味绝对不好受的。所以,你又何必一定要受皮肉之苦呢?” 姜啸之沉默了一会儿,这才不情不愿道:“世子想问什么事?” “一些关于你自己的事。”秦子涧道,“不会问太久,如果你肯合作的话,天亮之前,我就让游麟回去。” “世子说话可算数?” “当然。”秦子涧在那一端笑起来,“你我认识了三十多年,也算是总角之交。难道我还会在你面前食言么?” “……我与世子,认识的时间没那么久。”姜啸之谨慎道。“大延定鼎中原,到现在也才十多年。” 那边传来啧啧的叹息:“你看,你在说谎了。” 姜啸之的脑子当机了一下! “都说了的,测谎仪已经连上,这个世界就有这点好,一切都靠机器来测,不用担心这些没有人性的金属玩意儿会偏袒。”秦子涧笑了笑,“侯爷。您这第一句话就是谎言。这还让我怎么相信您呢?” 姜啸之的脑子有点乱,他艰难道:“事实的确如此……” 扩音器那一端的人,略微停顿了一会儿。才道:“我五岁的时候,侯爷您就见过我,对么?” 姜啸之的心狂跳了一下! “……既然能见到我,能和我一块儿骑马,想必不是普通百姓的孩子。”秦子涧的声音透着好奇,“你父亲认识我父亲,对么?” 姜啸之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世子又是怎么知道的?” “嗯,你就甭管我是怎么知道的了。这么说来,确有其事了?” 姜啸之不出声,他的脑子越来越乱了。 “开始我打算从我父亲的熟人找起,但是没记得有姓姜的,后来我想到,这名字恐怕是假的。”秦子涧笑了笑,“我知道您的很多事,包括从小到大的经历,只是最关键的那一点还无法确定――侯爷,您到底是谁?” 姜啸之不出声。 “不肯说么?”秦子涧叹气,“这又是何必?就算不肯说,我多费点时间,到处去查,也还是查得到的。” 忽然间,姜啸之感觉到一股强大的电流,从双臂传导上来!剧烈的疼痛,如千万根钢针,同时扎在他身上! 豆大的汗珠,从姜啸之的额头滚落下来,但他却不肯发出一声呻吟。 秦子涧啧了一下:“果然是硬汉子。好吧,问点别的:十二岁那年,你从我这儿得了一对金钩,侯爷,那对金钩呢?” 电流停止,从疼痛中缓过劲来,姜啸之内心如同雪山崩塌! 秦子涧怎么会知道这件事的?!应该没人知道才对,他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连周太傅都没说过! 不,他和宗恒说过,姜啸之想起来了,可是宗恒那个人,他了解得很,就算知道了,也决不会多嘴往外说的。 难道他真的知道了一切?! 难道说……茶虎用的惑术,真的把自己的内心看得一清二楚?! 见他还不出声,秦子涧叹道:“侯爷,既然得人恩惠,总该有所感激吧?难不成,您想把这件不光彩的事,从过去的人生彻底抹掉么?” 姜啸之在疲倦的粗喘之后,终于哑声道:“世子的宽宏大量,在下未曾有一日敢忘。那对金钩……被在下当掉了,换了钱。托世子的福,接下来的两个月,都没有忍饥挨饿。” 他这话,说得声音很低,充满感情,秦子涧似乎被这语气给感染。 “为什么会落到这步田地?”他突然问,“为什么不直接向我表明身份?明明是旧友,对吧?那样的话,我会给你更多的资助。” 他这么一说,姜啸之的脸上却露出嘲讽的笑,不知是自嘲,还是讽刺秦子涧:“世子的好意,在下心领了。前尘往事都已成烟,当时在下不过是街头乞丐,世子是何等身份的人?又何必在这种时候去高攀呢?” 对面墙上的摄像头,静静凝视着姜啸之,就像秦子涧在默默凝视他。 “你在恨我?”他突然问。(未完待续) 第两百五十四章 被这样一问,姜啸之不出声,但那态度却像是默认。 “你当时在恨我,现在你提起来,依然心怀怨恨。”秦子涧说,“为什么?我想自己当时没做错什么。” 姜啸之却只是冷笑。 扩音器在短暂静默之后,发出声音:“明白了,是和我父亲有关。七年时间,本是同僚之子,却落得一个街头行乞,一个依然金玉满身――你恨的是这个么?” 姜啸之冷笑道:“世子这么说,未免小觑在下了。世事变迁,原本就是人挡不住的,在下心中的怨恨,并不是因为那几年所饱受的贫困和轻视,是因为所有人都在颠倒皂白,不辨是非!” “包括我父亲?” 姜啸之不出声,神情却是明显的不屑。 秦子涧冷冷道:“家父已经过世,在这种时候来污蔑他的名誉,对你有什么好处?” 姜啸之扬起脸来,他毫不畏惧地直视着那个摄像头:“污蔑么?令尊这辈子,难道真的没做过一件亏心的事?” 秦子涧愣怔了一下。 “您的父亲,镇国公秦勋,人人都知道是位正人君子、铮铮铁骨的好汉。”姜啸之嘿嘿冷笑,“然而这位身居高位的公爷,在某个关键时刻,为了自保竟选择一声不发,任凭无辜的人蒙受不白之冤,正因为他是这种姿态,所以其他人才会更加坚信自己没错,才更用力的落井下石。” 扩音器那端的人,似乎倒抽了一口冷气。 “我想。我父亲并不是这种人。”秦子涧喃喃道,“你到底为什么会这样误解他?” “据说在暴行面前保持沉默。也是一种罪。”姜啸之淡淡地说,“虽然我不打算把‘罪行’这种词加诸您父亲身上,可我也不会对他的结局感到痛惜――某种程度上,是他自己挖下了自己墓穴的第一铲土。” 姜啸之说完这番话,心情十分紧张,他觉得下一次电击多半要来了,于是只得咬紧牙关,准备硬抗。 然而,没有。 没有电流。也没有声音,摄像头默默无声地注视着他。像一只困惑又了然的眼睛。 好半天,大约有十分钟之久,他才听见了对方的声音。 “我想,我多半猜到你是谁了。”秦子涧轻声说,“这猜测……真让我惊讶。” 他的声音,竟在发抖:“家父常说,他这一生俯仰无愧于天地,唯有一件事做错了。他对不起一个人。在对方被构陷入狱时,没能站出来为对方出言伸冤,更何况。对方还是他曾经的上司,对他信任有加,他的前半生得此人助力,方能一马平川,家父每每想及此,总会彻夜难眠。” 姜啸之不吭声,他的表情非常平静,让人猜不透那是翻滚巨澜之上表面的平静,还是真的事不关己的平静如常。 “死去的人,不会替自己伸冤,或者他们根本就不在乎了。”他淡淡道,“活着的人,大多会为自己的错误寻找各种借口,让自己安心。镇国公能有自责之心,已经难得。” 那边,陷入到长久的沉默中。 好半天,姜啸之才听见秦子涧的声音:“为什么改姓姜?” 姜啸之不出声。 “是你母亲的姓氏么?”秦子涧又问。 姜啸之摇摇头:“不是的。” “那是谁?你不可能无缘无故改姓。” “因为给我改姓的人,她姓姜。”姜啸之哑声道,“蓄雪楼的姜月湄,世子可还记得?” 扩音器里,传来一声明显的吸气声! “是那个杀死李睿的姜月湄?!” 姜啸之垂着头,像嘟囔似的,轻声说:“李睿不是她杀的,是我杀的。” 极大的惊叹从秦子涧的声音里流露出来:“你为什么要杀李睿?” 姜啸之不出声,他的表情变得古怪起来。 秦子涧的心里,慢慢掀开一个答案:那个身上带着血迹的半裸女人,姜啸之心里的女神,大概就是多年前被斩首的姜月湄。 想必姜月湄当初也是出于故人之情,才收留了姜啸之。 “那是多久之前的事?” “……在世子赠我金钩的两年前。”姜啸之终于抬起头来,笑了笑,“一共四年,第一年,乞讨偷盗,第二年,在蓄雪楼打杂,第三年,乞讨偷盗,第四年,还是乞讨偷盗。第五年,我就去了舜天。” 墙壁这一端,在监控器面前的除了秦子涧,还有茶虎。 他静静望着镜头里的姜啸之,心里不由升起浓浓怜悯,虽然作为一个局外人,茶虎几乎听不懂秦子涧和姜啸之的对谈,但是他也能清晰看见,在提起“姜月湄”这个名字的时候,姜啸之脸上的那种表情,那是由痛苦和眷恋混合而成的一种表情,这让茶虎不由想起他在姜啸之心底,所见的那一番情景…… 这时候,他听见身边秦子涧的声音:“可你是齐人。你却带着狄虏攻破了小雍山。” 茶虎听得出,秦子涧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艰难和迟疑。 “……难道你心里,没有半点不安么?” 姜啸之静静凝视虚空,他忽然,笑起来。 “为什么要不安?”他平静地回视着摄像头,“我有什么好不安的?我父亲,我的三个哥哥,世子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么?腰斩。他们父子四人,被手持圣旨的一队缇骑,从定州沙场上直接捉了去,十几里开外就是延太祖的军队。他们就在敌人的注视之下,被自己人给砍成了两半。” 茶虎看见,秦子涧的脸色变得那么难看,好像连肌肉都不能听从指挥了。 “景安帝一心要自毁门墙,我为什么要替他着急?这天底下,好像还没有一种道理,是叫人去给杀父凶手尽忠的吧?”姜啸之淡淡一笑,“世子,请别再用什么爱国忠君的道义来鞭挞我,我不吃这一套。” “难道你觉得,你父亲会乐于见到自己的儿子成为狄虏?!” 姜啸之神色丝毫未变,他毫不躲闪地迎着摄像头的冰冷注视:“我想,比起这个来,他恐怕更不会乐于见到自己孩子的惨死――他们当着我父亲的面,杀死了我的哥哥们,世子,就算靳仲安一人有罪,骄矜自傲,功高盖主,他的妻子儿女又有什么罪呢?他的家人又有什么罪呢?非得他全家死无葬身之地,你们才算心安么?” 这句话,像一枚边缘尖利的石子,打在秦子涧的身上! 良久,他缓缓点点头,嘶声道:“你总算承认你是靳仲安的儿子了。” “承认不承认,又能怎么样?”姜啸之懒懒道,“靳仲安已经死了三十年了,骨头都烂了,我想,他不会为别人还记得他而感到欣慰。” “你虽然不屑于这个姓氏,可有人却视之如珍宝,宁可改姓,也要替你父亲完成遗愿。” 知道秦子涧说的是元晟身边,那两个改姓靳的部下,姜啸之冷笑连连:“遗愿?谁知道他的遗愿是什么?也许他会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觉得自己蠢不可及呢……” “你说什么?!” “一厢情愿而已,替自己找理由而已。”姜啸之淡淡地说,“你们要为大齐陪葬,那是你们的事,拉扯上我父亲干什么?一个被冤杀的忠臣,死也便死了,过了这么久,你们还不让他安宁,还要继续利用他、把他过去的那些事翻出来说,有什么好说的呢?你们管他叫‘金斧钺’,赞他是大齐的战神,然后你们翻脸说他是叛徒内奸,说他死有余辜,再然后你们杀了他,等杀完了又记起他的好来,现在你们的江山社稷没了,想夺回地盘又缺乏精神导师,于是再扯起他的虎皮做大旗――无聊不无聊?” 秦子涧已经完全说不出话来了。 一边的茶虎,虽然不知其中内幕,却也听懂了七七八八。他暗自心惊,茶虎万没想到,由他一手翻出来的,竟然是这么大的秘密! “原来你已经不承认你是齐人了。”秦子涧哑声道,“看来,现在的高官厚禄,宗恪给你的这一切,已经让你满足了,你的身体里虽然流着你父亲的血,但你果然和他没关系了。” 这些明显贬斥的话,从秦子涧嘴里说出来,却显得苍白无力,就像尘土轻轻落在地上。 姜啸之笑起来:“高官厚禄那些,不是我一心求来的。或许你说得没错,我和我父亲已经没什么关系了,唯一的联系就是这dna,我和他一样,天生就会打仗。” 他的笑容十分傲慢,秦子涧一时竟无言以对。 被绑在椅子上的男人,眼睛盯着摄像头,一字一顿道,“别在我面前秀痛苦。世子,您知道么?你和元晟之所以痛苦,其实不是因为什么社稷不存,更不是为了大齐。那只是意识层面的说辞。你们丧失了自己的人生,你们的人生断成了两截,你们无法接续起从前的生活,又无法容忍如今的生活,你们被卡住了。这才是你们痛苦的根源。但是世子,有些人的人生,根本连这两截都没有,直接就被抹掉了。比起那些人,你们,或者我该说,咱们,是不是已经够走运的了呢?” 秦子涧一言不发,他伸出颤抖的手,关掉了监控器。(未完待续) 第两百五十五章 秦子涧的问询没有再持续下去,因为药物作用,姜啸之昏睡过去了。 他独自坐在监控室里,发着呆。 在把姜啸之绑架来之前,秦子涧就料到会有事情暴露出来,但他没想到,真相竟然如此惊人。 他当然记得靳仲安,朝中官员没有不记得他的,秦子涧还记得那是个块头很大,样貌堂堂的男人,他小时候,两家有过还算密切的来往,他也还记得,靳仲安把五岁的他抱在怀里,笑眯眯问他功课的情况,又转头向他父亲道:“这孩子我很喜欢,往后他和阿笑做好兄弟,肯定能并肩杀敌。” 秦子涧甚至记得靳仲安说的那个“阿笑”,那是靳仲安的幼子,和他同龄的男孩。靳家四个孩子,前面三个都比他大好多,最小的哥哥也已经知书达理,接近成年了,只有这个“阿笑”和他同一年出生。那两年,俩人总是一处玩耍,那孩子生得很壮,力气比他大得多,不过意外的却很孩子气,喜欢趴在地上玩蚂蚁和各种小虫子,“阿笑”是他的乳名,名如其人,他一笑起来就会笑得前仰后合,显得又傻又可爱。 就因为生日比人家大两个月,秦子涧总是逼着阿笑喊他“哥哥”,阿笑不肯,说他还没自己高呢,凭什么喊他“哥哥”?秦子涧生了气,把阿笑好容易抓到的漂亮的红色瓢虫一脚踩烂,害得那孩子大哭了一场。 秦子涧还曾和靳家的老三联合起来,一同欺负过这个“阿笑”,他们去郊外骑马却故意丢下他。然后躲起来,看着他找不到哥哥和同伴。从啜泣到嚎啕,揸着两只手,哭得鼻涕冒泡。“绝技,看见没?”靳家老三躲在石头后面,笑得像只耗子,“阿笑的鼻涕泡,无敌功夫!” 那一年,他六岁。 仅仅两年之后,那个笑得像耗子一样的少年。头颅就落在了定州苍茫大地上。 原来那个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傻孩子,就是这个……阿笑么? 秦子涧转过脸来。失神地凝视着监视器里熟睡的人,如今这个“阿笑”,既不傻,也不可爱,却成了一个残酷可憎的狄虏……究竟是什么把他变得面目全非? 他们的人生,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也记得父亲曾说过,靳仲安文武双全,才华出众。唯一的遗憾就是太刚愎自用。不知进退。然而就算有这样的缺点,他也罪不该死。后来秦子涧长大成年,了解了早先的事。又与那班意气风发的青年妄谈了国政,回到家里,他也曾以年轻人的冲动质问过父亲,为什么当时没有站出来说公道话,为什么任凭忠臣无辜被斩。 父亲当时的表情,是难堪且痛苦的,那一幕深深留在秦子涧的心中,由此他也突然明白,原来每个人都有羞于见人的弱点,每个人,都有不得已的难处。[] 有敲门声,过了一会儿,茶虎从外面进来。 “游麟已经放走了。”他轻声说,“扔在市郊的公汽站上,他自己应该能回去。” 秦子涧点了点头。 茶虎看了看监控器里熟睡的人。 “世子打算怎么处置他?” “不知道。”秦子涧的声音透着茫然,“这太出乎我意料了,本想就此解决掉他,为王爷减少一个祸患,现在知道他是谁,我反而没法动手了。” 茶虎默默看着秦子涧,不出声。 盯着显示器里的姜啸之,秦子涧忽然小声说:“这事儿真诡异,对不对?原本他应该是站在我们这边的,三十年前,所有人都以为我们会做兄弟,会并肩上阵杀敌,他们都对此毫不怀疑。” 茶虎苦笑起来。 “茶虎,你说的对,他的人生确实是由凄惨组成,虽然这和我没什么责任,但是一想到,造成这惨剧的人里面还有我父亲,我就觉得无法脱开干系。” “可他现在是个狄虏。”茶虎小心翼翼地问,“这一点,世子您忘记了么?” 秦子涧摇摇头:“所以,我也不想就这么轻易放过他,如果不是他,小雍山不会被攻破,华胤也不会那么快就陷落。他有他的立场,可我也有我的立场。” 茶虎轻轻叹了口气。 “而且,还有一些事情我想再问问他。”秦子涧说,“关于萦玉的――我现在明白她为什么会去找姜月湄的遗物了,萦玉一定知道真相。” 等到晚间,茶虎却从外面带来了一堆报纸。 “什么?”秦子涧莫名,“难道绑架的事情上报纸了?” “并非如此。”茶虎拿过其中一份,翻开来,递到秦子涧的面前,“世子请看。” 秦子涧的目光落在报纸上,他的心里一惊! 那上面写着一行字:秦子涧,有急事相告,勿伤他性命。落款是“元萦玉”。 “不光是这一份,还有这一份和这一份。”茶虎把其它两份报纸拿过来,在广告栏找到了相同的通告,递给秦子涧,“公主在市内最大的三份报纸上做了广告,想找到你。” 秦子涧冷冷道:“花费不少。” “可不是。”茶虎叹了口气,“三份热门报纸,开销不是小数目,世子若再置之不理,公主是不是要上电视播寻人启示了呢?” 秦子涧默默盯着那行字,半晌,才道:“原来她这么关心他啊。(.无弹窗广告)” 茶虎辨出这话里复杂的含义,他想了半晌,才道:“或许公主和世子一样,都对姜啸之怀有愧疚之情。” 秦子涧不出声。 “世子,要联络公主么?” 秦子涧摇摇头:“暂时不想。” 次日,秦子涧再度询问了姜啸之,他详细问了当年姜啸之是如何从家里逃出来的。又是如何被姜月湄收留的,乃至于他是如何杀死李睿。姜月湄是如何被判定的死罪,他又是如何被京兆尹和那位师爷给赶出衙门的事,姜啸之也一一说了。 起初,姜啸之无论如何也不肯提及这些细节,秦子涧只得用了两次电击,又给他注射了药物。 姜啸之不得已,终于开了口,他说得很慢,好像每个字都是从他的心底抠出来一样。字字带着血泪。 他本不愿再回顾过去,更不愿把那些事讲给一个恨的人听。 在得知这些事之后。秦子涧的心绪更加复杂。 原先他就觉得,靳仲安的死、姜啸之全家的不幸,自己的父亲负有一部分责任,等听到后面,秦子涧的愧疚也变得更加沉重。 难怪茶虎会在这个人的心底看见那么多血。 身为一个冷眼旁观者的孩子,他都无法忍受这羞愧感,那么始作俑者的孩子,又会怎么想呢…… 如果萦玉真的得知了这些事情。她内心所受到的巨大冲击。一定是此刻自己所承受的千万倍。 到了第二日晚间,事情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茶虎带来了一则消息。某人,希望秦子涧即刻联络厉婷婷。 “某人?”秦子涧皱起眉头,“哪里来的某人?” 茶虎苦笑:“其实是老爷子的熟人。说起来也是我的长辈,那老家伙七老八十了,是道上的前辈,外号叫‘老槌子’,厉害得紧,脾气也大。虽然早就不问俗事,可是我家老爷子在他面前,也得让着三分呢。” “嗯,然后呢?”秦子涧不咸不淡地问,“这种人,是怎么搅合进咱们的事里来了?” “这就是我觉得不可思议的地方。”茶虎的茶色眼眸里,透出一股子不可思议的惊奇,“老头的电话打到我这里,把我给吓了一跳,通常情况下都是我求着见他而他不肯的,那老东西脾气一向坏,又倨傲,讲话从来都很生硬――谁知这次他唉声叹气地说,有人逼着他给我打电话,不然,就让他过不好晚年。” “还有这等人物?”秦子涧扬了扬眉毛,“是谁威胁他?” “萧铮。” “哦?”秦子涧也好奇起来,“他怎么威胁的?” “据说老槌子有个癖好就是爱听戏。”茶虎微笑起来,“他平日生活挺隐秘,出门也不爱带着手下,所以很多人不知其身份,市内几个听戏的茶馆,他都爱去。谁知前段时间茶馆里那几个角,都不给他唱戏了,说,有人不叫他们唱戏给他听,要憋死他。” 秦子涧噗嗤笑起来。 “是萧铮干的?”他问。 茶虎点头:“萧铮还威胁说,再不答应,就把老头的那些密纹黑胶片都弄坏,叫他哭都没处哭去,有本事他就把那些唱片锁银行保险柜里,一辈子也别拿出来听。那些唱片,全都是马连良、周信芳的老戏,早已经绝版了。老头儿吓得不轻,只好赶紧给我打电话――这小子,太他妈的损了!” 茶虎苦笑连连,秦子涧却吃惊了:“萧铮是怎么能做到这一步的?” “这我还真不知道。”茶虎说,“看来这位萧佥事,能耐真不小呢。竟让赫赫有名的‘老槌子’为其开口。可这么一来,世子,我就没法不答应他了,不然,我这边也有麻烦的。” 秦子涧完全明白茶虎的难处,他是被自己给搅进这是非里的,如果再坚持己见、不予让步,就会损害俩人的交情。 想到这儿,他点点头:“我知道了,我会给萦玉去电话的。” 茶虎松了口气:“多谢世子。” 厉婷婷接到秦子涧的电话,是在当晚午夜时分。 她始终没有入睡,自从姜啸之走了以后,厉婷婷的整个人就像在锅上煮着一样,坐卧不安,焦躁难眠,连班也没法去上了。 报纸上的广告,是她拿积蓄,以及借了父母的一笔钱去登的,虽然不知会不会有效果,可是厉婷婷只能想出这么个办法。 但比报纸反馈更快的,是萧铮带回来的消息,今晚他突然回到家,告诉厉婷婷,能够找到秦子涧了。 “已经带了话去,”萧铮说,“让他给皇后电话,今晚估计就会有来电。” 厉婷婷不知道萧铮做了什么,这两天他一直在外头跑,就连游麟平安归来的消息,也没能让他回家来看看。 游麟是在姜啸之走后的次日回来的,他身上没有伤,但衣衫不整,外衣被剥走,连鞋都没了,茶虎拿走了他的钱包,把他就这么囫囵扔在郊外的公汽站上,弄得游麟光着两只脚,狼狈不堪,只能求人家打110。是警局的人接到他的电话,派了车去把他接回到市里的,局长亲自问了他情况,游麟说他一上车就被注射了药物,根本不知道去了哪里,直到被释放,才从昏迷里醒过来。 游迅匆匆赶到警署,抱住哥哥哽咽不已,游麟得知自己的自由是姜啸之换来的,急得眼睛都红了,他来不及换衣服就要出去找。警局的人把他劝住,又给他看了各处布控的情况,表明警方在尽力搜查,这才把游麟稳住。 一群人,被走投无路的现状被死死困住,整整两天,萧铮这才带来了一丝希望。 “真的会来电话?”厉婷婷半信半疑。 “肯定会的。”萧铮说,“我找到他们黑帮的一个老前辈,茶虎这些后辈都得给他三分薄面。镇国公世子若来电话,皇后,这儿能和他谈判的就只有你了,无论如何,你要让他留下侯爷的性命。” “我会的。”厉婷婷用力点头。 秦子涧的电话,是在午夜十二点过一刻时,突然打来的。 听见手机铃声,厉婷婷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 她一把抓过手机,一看,是个陌生的座机号码。 用颤抖的手接了电话,那边传来秦子涧的声音:“萦玉?” “是我!”厉婷婷赶紧说,“子涧哥哥,我有急事找你!” 那边,在停了片刻之后,才道:“是为了姜啸之?” 厉婷婷听出语气里的漠然,她不由打了个寒战! “你别杀他!别伤他!”厉婷婷抓着手机,抑制着混乱的情绪,“我求你答应我……” 那边陷入沉默中。 厉婷婷越想越怕,她的声音都变了:“……你把他怎么样了?!” “我没把他怎么样。”秦子涧淡淡地说,“虽然我有这个打算。” “不要伤害他!”厉婷婷紧张得头发都竖起来了,“不要那么做!你会后悔的!” 那边,在漫长的沉默之后,轻声说:“就因为,他是靳仲安的儿子?” 厉婷婷僵住了! “可他现在已经不承认了,他也不屑于做齐人。”秦子涧继续道,“就他现在这样子,萦玉,你还要替他说话么?” 厉婷婷紧张到极点,竟不禁啜泣起来。 “我不管那么多,”她抽泣道,“子涧哥哥,你放过他……” 听筒那边,传来秦子涧平静的声音:“萦玉,你爱上了他,是么?” 厉婷婷握着手机,哽咽的无法开口。(未完待续) 第两百五十六章 姜啸之从噩梦中醒来。(.无弹窗广告) 他发现,自己躺在漆黑一片的屋子里,什么都看不见。他的身下,是冰冷的铁床,四周空气十分寒冷,他不禁打了个寒战。 摸索着坐起身来,姜啸之这才发觉自己的手腕上挂着锁链,锁链的另一端,栓在铁床的床头。不光如此,他的身上也是酸软不堪的,这恐怕是茶虎所注射的药物在起作用。 他皱了皱眉,这下逃不了了。 姜啸之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来到这张铁床上的,他只记得回答了一些秦子涧的问题,自己就昏睡过去了。秦子涧一共问了他三次,期间也都是不断的昏睡。茶虎进来,给他注射药物…… 他还记得第二番提问里,秦子涧竟然问他,肯不肯离开宗恪这些人。 “离开?世子是想让我去哪儿?” “我的意思是,放弃你眼下的一切。”秦子涧说,“不要再和我们作对,更不要参与到狄虏和楚州义军的冲突里。” 姜啸之当时笑起来。 “怎么?你舍不得眼前这一切?”秦子涧问,“舍不得宗恪给你的荣华富贵?” “荣华富贵之类的,不算什么。只是在下不知道,好端端的为何要舍弃它们。”姜啸之挑衅地瞥了一眼摄像头,“如果我不肯呢?” 那边,在短暂沉默后,道:“你以为你的身世一旦被揭露,你还能在华胤呆下去么?” “哦,世子要那么做么?”姜啸之懒懒道。“那就请便吧。” “你不在乎?你不在乎自己身败名裂、身首异处么?” “有什么好在乎的?”姜啸之淡淡道,“人活百年。最后还不是个死?怎么死,又有什么区别?姜啸之的一切都是假的,他上无老下无小,全家抄斩人命一条,就算拆穿了也没什么。” 他这全无所谓的态度,似乎把秦子涧弄得不知所措了。 姜啸之察觉到了,他慢慢笑起来:“当年令尊看着家父身败名裂、身首异处;现如今,世子又要看着在下身败名裂、身首异处――这么说来,这冷眼旁观的能耐。也算是贵府上的家学。” 他的话一说完,空气里细微的机器震动声消失了。姜啸之知道,秦子涧关闭了通话器。 他知道,自己说话很难听,但是他干嘛还要在这种时候去讨好秦子涧?低声下气求他保全自己性命,这种话,不是姜啸之说得出口的。他宁可把秦子涧彻底激怒,让他杀了自己。 然而,第三次提问里。秦子涧没有再提这件事。看来他完全明白了姜啸之与旧齐的决裂之心,却转而问起厉婷婷的事。 “之前萦玉找我要姜月湄的东西,是因为你么?” 姜啸之沉默片刻。点头道:“是的。我不知道她会回华胤去找那件东西。” “这么说,她全都知道了。” “在下把一切都告诉了皇后。” “这么说,你们俩算是小小的秘密同盟了?” 姜啸之觉得秦子涧这话里藏着什么,他不知其意,只好不出声。 良久,他才听见秦子涧低声说:“难道为了她,你也不肯放弃这一切?” 姜啸之一怔! “你心里喜欢萦玉,对吧?” 姜啸之不说是,也不否认,他只是一动不动迎着摄像头那人类一样的冰冷目光。 “为什么不能带着她离开这儿?” 姜啸之这才恍然大悟! 他不由苦笑起来:“世子,您在说什么?您做逃犯也就罢了,难道要在下和皇后两个也跟着做逃犯?” “你是害怕来自宗恪的惩罚?”秦子涧问,“别忘了,你并不是狄虏。” “是不是狄虏又有什么关系?”姜啸之哼了一声,“何必这样蔑视我们呢?世子,再多的辱骂也改变不了败绩。” “阿笑,当初的反间计是狄虏策划的,他们也是害死你父亲的元凶……” “别这么称呼我!”姜啸之厉声打断他的话,“你不配这么叫我。” 那边陡然停住。 “……也别来教训我,或者试图扭转我的人生、告诉我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姜啸之扬起脸,冷冷道,“没有谁是高高在上的上帝,就算世子看不顺眼,那也是我的决定。我的人生,轮不到别人来插嘴。” 在他这番抢白之后,扩音器那端,传来一声叹息。 “你这是逼着我杀你么?”秦子涧的声音,透着惋惜,“我不能留着你,姜啸之,你知道的,这次留下了你,日后对王爷对楚州那边,都是祸患。” “那就动手吧。”姜啸之淡淡道,“这一次,世子您不必背负什么愧疚之情了,您有充分的理由,于您的立场您的心情,都是无可厚非的。” “你为什么非要这么做呢?”秦子涧诧异道,“为什么要一心求死?我自然是不能来扭转你的,如你所言,我没有那个资格。可是萦玉呢?如果她来求你呢?难道连她也办不到么?” 姜啸之闭上眼睛,陷入长久的沉默,然后,睁开眼睛。 “她不过是我奉命监视的对象,仅此而已。”他说,“世子您弄错了,她对我的影响,真的没您想象的那么大,皇后在我心中,还没有重要到那个程度――我不在乎她。” 姜啸之是以最心平气和的语气说出这句话的,秦子涧吃惊万分地盯着测谎仪。 那上面的指针,纹丝未动。 躺在那张铁床上,默默想着这些,姜啸之忽然听见门口有响动。 他坐起身来。 有人走到他身边,用钥匙开启他手腕上的锁链。 等等!…… 姜啸之察觉不对,为什么他还是看不见?! 对方似乎看出他的惊慌。说道:“不用怕,只是暂时失明。” 是个陌生的粗哑的男人声音。姜啸之想,恐怕就是押他进来的那四个壮汉之一。 “请跟我来。” 一只戴着薄膜手套的手,拽住姜啸之,把他往前带。 俩人前行了约莫一刻钟,姜啸之忽然觉得,眼前的完全黑暗,已经转变成了昏暗厚重的云雾。 他的视力正在逐渐恢复,不仅如此,虽然四肢还是酸软。但他仍旧明显感觉到,行动已经不像最开始那么吃力异常了。 药效在慢慢褪去! 拽着他的那只手。松开。他听见了脚步声的离去。 “笔直往前走。”一个声音在姜啸之头顶响起来。 按照说话人的吩咐,姜啸之开始向前走,他时不时用手触碰一下周围的墙壁,然而很快姜啸之就诧异起来! 他竟然走在一个长圆筒一样的管道里! 给他引路的声音不说话,姜啸之随口问的一些问题也得不到回答,他只得不停地往前走,这种又窄又长的地方姜啸之没法逃跑,况且他酸软的双腿仅仅能拖着走路。 走着走着。蒙在姜啸之眼前的那层雾气不知不觉转淡。开始有一些模糊的影子在他四周闪亮,就好像发亮的云朵,姜啸之很快就辨认出来。那是灯。越往前走,昏暗的雾气就变得越淡。 又走了很长时间,姜啸之的视力慢慢开始好转,他能看到四周白色的金属壁了,这个时候,姜啸之来到一扇门前,那是一扇电梯门。 “进去。” 声音吩咐道,眼前的门开了,姜啸之走进去,门在他身后合上了。 那是个双开门的电梯,在两侧同时使用的建筑物里姜啸之见过这类电梯。 “有人在顶楼等着你,”刚才机械的女声继续道,“不要妄图逃离,那样会非常危险。” 女声很明显是由机械合成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姜啸之本想试图与对方沟通,在发觉这一点之后,他只好放弃。 电梯开始往上升,姜啸之使劲揉了揉眼睛,他能看见楼层一个劲往上蹦,从二十层一直上升到四十九层。期间他也试图按停,让电梯往下行驶,但看来没有用,有人在控制电梯。 电梯终于在四十九层停了下来。 门打开,一个人冲进电梯来,一把抱住姜啸之! 是厉婷婷! 姜啸之万分惊讶,那是一层拆卸得空空荡荡的楼层,透过拆掉的落地窗可以看到夜空。因为身处高处,浩浩寒风肆无忌惮从四周刮过来。但还没等他看清,电梯门就迅速关上了。 “皇后?你怎么会在这儿?!” “是……是秦子涧,”厉婷婷哆哆嗦嗦地说,“是他叫我……叫我在这儿等着……” 姜啸之抱住厉婷婷,他听见她牙齿不断磕碰的声音,也能感觉到她身上冰冷冰冷的。 “游麟呢?”姜啸之想起被绑架的部下。 “已经回家了。”厉婷婷哑声道,“是萧铮……萧铮弄来秦子涧的电话……” 姜啸之正想询问详情,却听头顶那个机械的女声又响了:“装置倒计时启动,地板承重变化可提前引爆装置,一旦电梯空无一人,装置将在五秒内爆炸。” 俩人都傻了! 姜啸之看看厉婷婷,他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同样的恐惧,厉婷婷的嘴唇都发青了! 他一拳砸在墙壁上! “秦子涧!你疯了!”姜啸之叫起来,“皇后还在电梯里!……” 没有任何反应。 “别骂他了。”厉婷婷神色有些发呆,“他现在,已经不是从前那个秦子涧了。” “不行!不能让这电梯爆炸!” 姜啸之疯了似的寻找按钮,但除了一楼,别的按键都不亮。电梯还是崭新的,通风口只有巴掌大,能映出人影的金属墙壁上,连一条缝都没有。 “算了,别找了。”厉婷婷语气苦涩道,“咱们就剩这点时间了……” 这一句话,让姜啸之停了下来。 “你为什么要进来呢?”他喃喃道,“你不应该来找我。” 厉婷婷没出声,她靠在电梯门上,眼巴巴瞧着他,她的眼睛里全都是泪。姜啸之轻叹了口气,到此时,他也不想再顾忌什么了,索性把厉婷婷搂过来。 厉婷婷缩在姜啸之的怀里,她还在发抖。他能感觉到她的脸那么冷,头发上似乎结了一层寒霜。已经十月底了,秦子涧叫她大半夜的在这么高的楼上等着,也不知她在那儿吹了多久的寒风,冻成了这样。 “傻丫头……”姜啸之心里一阵酸楚,“真的值得么?” 听见他这么说,厉婷婷开始呜咽,姜啸之不禁埋下头去,把脸贴在她的脸上。 电梯突然启动了,这一下震动,顿时惊醒了两个人! “听我说!”姜啸之用力抓住厉婷婷的胳膊,他的语气陡然变得凝重:“等一会儿开门之后,你直接往左边跑!我刚才看见了,左边是出口!记住,用最快速度跑!” “那你怎么办?!”厉婷婷慌了神:“你难道不走么?” 姜啸之苦笑道:“没听见么?两个人一起出去,这电梯就会立即爆炸。这种时候能逃走一个算一个……” “……为什么是我逃?!”厉婷婷叫起来,“这楼里有炸弹啊!已经在倒计时了!你要自己一个人送死么?!” “皇后……”姜啸之试图说服厉婷婷,但是他的话很快就被厉婷婷打断! “我不走。我不会放你一个人送死的。”厉婷婷抽了一下鼻子,用决绝的语气说:“要死咱们死在一块儿!” 姜啸之凝视着她,终于伸手把她揽进怀里。 “……好,我们一起死。”他低声在厉婷婷耳畔说:“等会儿一开门,我们一起冲出去……” 厉婷婷把脸颊紧紧贴着姜啸之:“到时候,一定不要松开我……” “不会的。死也不松开。”姜啸之说着,轻笑了一声:“炸成肉泥,也是一团。” 厉婷婷也想笑:“那么埋的时候,也是一起被埋进土里去了吧。” “嗯,这样的话,我们就真的永生永世也不会分开了。” “可是啸之……” “什么?” “我想就这样抱着你……哪怕被炸成一团,我也想像这样抱着你……” 姜啸之不说话,只把厉婷婷搂得更紧! 俩人就这样不出一声地拥抱着,在飞速下落的电梯里,一起等待着最后时刻的到来。就在这个时候,厉婷婷忽然感觉到脸上有一些湿漉漉的冰冷…… 她微微一怔! 电梯停了! 门打开的一瞬间,厉婷婷回过头,她正想拉着姜啸之一起走出去,却没想到姜啸之突然抓住厉婷婷的胳膊,一把将她推出了电梯间! 姜啸之用的力很大,甚至带上了内功,厉婷婷一个不备!被他这一推,竟飞出去十几米远,最后“扑通”一声跌倒在了地上! ……等到厉婷婷挣扎起身,踉跄着冲到电梯前,电梯门已经自她眼前,严丝合缝的关闭上了。 大地开始轰鸣,有沉闷的爆炸声从楼里传出,厉婷婷感觉到四周墙壁的颤动,视线所及范围内,她看见了冲天的火光! “啸之!……” 然而厉婷婷唯一能够捕捉到的,是刚才最后那一瞥里,含泪微笑凝视她的姜啸之。(未完待续) 第两百五十七章 厉婷婷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上的警车。 火势在大厦爆炸之后,迅速蔓延起来,消防人员赶到时,厉婷婷正不顾性命往楼里冲,她被一同赶到的警员给拦住,强拉硬拽的拖离了火场。 厉婷婷哭得停不住,无论赶来的警察问她什么,她都答不上来。 厉婷婷被警员开车送回家。 一路上,她不断流着泪,脑子里回闪着电梯合上之前那一秒,看见的那一幕。 姜啸之的神情很平静,他那样子,就好像放下了一切,没有憎恨也没有痛楚。他那么专注地凝视着她,好像要把内心的那些话倾吐给她,就好像在他眼中,整个世界,只缩小成了她一个人。 车到了家,厉婷婷跌跌撞撞走进屋子。 所有的锦衣卫都站起身,围拢上来:“皇后?!” 之前他们得到秦子涧的警告,谁也不许跟随厉婷婷一同去,只要让他发觉一丝跟踪的痕迹,他就杀死姜啸之,绝不留情。所以这些锦衣卫们甚至以为,这次,姜啸之依然能像游麟上次那样,安全回来―― 厉婷婷抬头看看他们,忽然哇的哭了起来。 萧铮紧张得脸都白了!他疯了似的一把抓住厉婷婷,神情狰狞:“你说话呀!” “……爆炸了!”厉婷婷边哭边说,“电梯里有炸弹,他把我推出来,然后,大楼就爆炸了……” 所有的人都呆住了! 游麟踉跄着跌坐在沙发上,裴峻则一个劲摇头:“不可能!这不可能!” 第一个回过神来的是萧铮,他用力推开厉婷婷。铁青着一张脸,朝门口奔去。 “我去见陛下!” 他转头冲到门口。这才发觉不对,又回来,原来萧铮竟忘了换上皮鞋。 那几个还在发呆,裴峻看看游麟:“……怎么办?” 他的声音完全嘶哑了。 游麟不出声,脸色却像死人一样惨白,游迅在他旁边小声哭。 正在这时,他们听见了萧铮在门外发出的大叫! “都过来!……” 所有人,都回过神来了! 连同厉婷婷,一群人踉跄着冲出屋子。到了门廊上。 不知何时,门廊上多了个大木箱! “这是什么时候送来的?!”萧铮问。 “我回来的时候。还没有的。”厉婷婷擦了擦眼泪,“是刚刚到门口的!” 木箱是四方体,约三四米长宽,是那种运货箱,就好像海关运输某些机械所用的木箱,周边毛毛糙糙的,边缘铁皮有些部分都翘起来了。 箱子很沉,箱体上面。除了诸如“小心轻放”这种普通图标之外。什么标记也没有。 “这是什么啊?”裴峻问。 没人回答他,一群人围着木箱打转,他们的心里。都起了寒意! 一个可怕的猜测,从大家的心底升起来! “总之先打开看看!”萧铮说。 丁威小跑着回房间,拿回来工具盒子。 箱子很好撬,边缘铁皮扯下来之后,一面木板很快被撬开了一条缝,在一阵咯吱咯吱地工具声之后,箱口被撬开了。 箱子里,装满了刨花木屑。 游麟抓起一把,看了看:“不对,上面有血!” 游迅性急,干脆伸长手臂,探进箱子里面,他的手感觉到了人体。 “箱子里有人!”游迅大叫起来。 大家慌了神,萧铮叫道:“把箱子侧过来!” 木箱一歪,一大团木屑,裹着一个浑身是血的昏迷的人,从里面骨碌碌滚了出来! 厉婷婷慌忙奔过去,跪在地上,用手把那人脸上粘着的木屑擦掉。 所有人都叫起来! “侯爷!……” 姜啸之被迅速送进医院,萧铮向厉婷婷再三保证,姜啸之还活着,他刚才摸着他的脉搏了。(.好看的小说)但他没能和她多说什么,把姜啸之弄上急救车,萧铮自己也是一身木屑一身血,姜啸之流血太多,沾了他一身。 急救车里只能塞两三个人,萧铮跟在车上,其余人则开车去的医院。到了地方,厉婷婷和游麟他们冲下车,一直奔到急救室门口,萧铮正守在那儿。 “医生说什么?!”厉婷婷上气不接下气地问。 “还没怎么说,只说伤得非常重。”萧铮说。 厉婷婷的眼泪又出来了。 “皇后,侯爷他能从爆炸里捡回一条命,已经很难得了。”萧铮安慰道,“接下来就交给医生吧。” 他现在的态度,比刚才在门廊那时候,镇定了许多。 等到天黑时分,医生终于从手术室里走出来。 姜啸之的伤势果然很重,而且除了爆炸所受的伤之外,医生们还在他身上发现了电击留下的伤痕。 “电击?!”那群人面面相觑,姜啸之在秦子涧那儿,到底受了什么样的罪? 总之,性命暂时是保下来了,但姜啸之被送入了加护病房,到现在没能醒过来,医生说,情形依旧不容乐观。 没人肯回家去,所有人都要求留在医院,萧铮说,这么一大群都守在这儿,医院也不乐意呀,还是先分一部分回家去休息。 但是没人肯离开,包括厉婷婷。 她去医院的卫生间洗了脸,但是眼睛依然又红又肿,她的脸也哭肿了,看起来凄惨得很。 萧铮叹了口气:“皇后守在这儿也没用,还是先回去休息吧。” “回去我也睡不着。”厉婷婷垂下眼帘,“我不想回去。” 萧铮没辙,又叫游迅送厉婷婷回去,游迅也不肯。 最后他说,光是守着也不是个事儿,既然侯爷说了,眼下由他来全权负责,那他们就该听他的。 “游迅送皇后回去。皇后,您回去不是单纯歇着,还得买菜做饭。”萧铮叹道,“我们几个,都没怎么吃东西……” 他这么一说,厉婷婷醒悟过来,她慌忙站起身来:“哦哦!好的,我这就回去做……” “不用这么忙。”萧铮苦笑道,“现在是夜里一点,您明天上午做好了,再带过来也行的。” 剩下的人,游麟和裴峻,他让他们俩即刻回华胤去,通知赵王或者井遥,将发生的事情告诉他们。 留在医院的是他和丁威,他们会随时守着姜啸之,一旦他醒过来了,就通知所有人。 萧铮让游迅开车送厉婷婷回去,临走,他又悄悄把年轻人叫到身边,低声对他说,不要再提秦子涧的事。 “侯爷受伤,皇后也不好受的,秦子涧下手狠毒,但是这和皇后无关。”萧铮小声叮咛,“别再在皇后面前提秦子涧了,知道么?” 游迅一点头:“佥事放心,下官知道分寸。” 厉婷婷回去之后,没有睡几个钟头就起身了,她昨晚在车上就和游迅说过,她要去赶七点的早市,早上的菜蔬肉类都新鲜,她也不叫游迅陪着,厉婷婷让他再睡一会儿,独自去了超市。 她买了很多菜回来,到家进了厨房,也不吵醒游迅,只把厨房的门关上,悄悄洗菜做饭。 十一点左右,饭菜准备好了,厉婷婷才去敲了游迅的房门,唤他起床。 游迅洗漱完毕,进来厨房一看,连同他的早饭厉婷婷也准备好了,其余人的饭菜,她都分了饭盒装好,摆在桌上。 游迅很不安,他是结结实实睡了一夜,到中午才起身,厉婷婷一晚没睡好,早上又那么早去买菜做饭,不管怎么说,他这个做臣子的也太厚脸皮了。 “皇后,您做这么多干嘛啊……” 厉婷婷故作轻松到:“都得吃饭啊,医院的饭菜又难吃。而且万一……你们大人醒过来了怎么办?” 游迅想说,就算姜啸之现在醒了,他也没法进食,不过他想想,这话还是不要说了。 望着桌上的饭盒,厉婷婷喃喃道:“我现在,也只能做点饭了……” 她说着,眼圈又红了。 游迅犹豫了半晌,还是说:“皇后别太难过了,这次的事情,责任不在您身上。” 他昨天在医院里,已经听厉婷婷说了详情,所以大家都已经知道了,电梯安装上了爆炸装置,只能一个人出来,姜啸之是把厉婷婷推出危险地带之后,电梯才爆炸的。 那些锦衣卫们都以为厉婷婷这么伤心,完全是出于自责,之前游麟被绑架,厉婷婷也一样着过急。 再加上,目前姜啸之生命垂危,大家关心则乱,因此谁也没往更深的地方想。 中午,他们赶到医院,姜啸之依然没醒过来。 “让我进去看看他,行么?”她小声恳求萧铮。 萧铮点了点头。 厉婷婷独自进了加护病房,她看见姜啸之躺在病床上,他的额头包扎的纱布,还渗着血。 厉婷婷忍住泪,她轻手轻脚走到病床前,弯下腰来,握住姜啸之的手。 他还在昏迷中,只是睫毛微微动了动。 厉婷婷再也忍不住,眼泪落在了白色的床单上…… 她依然记得那晚在电梯里,姜啸之抱着她的感觉,她也记得他在自己耳畔说的话,他说,死也死在一起,永生永世都不分开。 这是他说过的最让她心醉的话,然而,却是在那样一个生死关头说出的。 厉婷婷握着姜啸之的手,她能感觉到他手掌上的茧,他的手粗糙得很,此刻却软弱无力。 她把嘴唇贴在那只手上,无声祈祷着诸神,快些让他醒过来。(未完待续) 第两百五十八章 姜啸之做了个梦,他梦见了月湄。[.超多好看小说] 他梦见,他和月湄在一间低矮的茅屋里,他在油灯下习字,月湄则在他身边做着针线活。 月湄没有穿着往日那些花哨的衣衫,她身上的衣服很朴素,甚至打扮得有些老气。这让姜啸之隐约觉得,他和月湄好像从蓄雪楼里出来了,他们娘俩离开了华胤,回了月湄的故乡渊州,找了个僻静地方度日。 姜啸之觉得,这儿好像谁都不认识他们,这儿的人就把月湄和他当做普通的一对母子,他每日安静读书,月湄每日给人家做针线活来度日,他们的生活过得有点拮据,可是这日子却平静像流水。这感觉让姜啸之十分心安,他觉得,他可以什么都不去想了,他就在这家里,陪着月湄,哪儿都不去。月湄叫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等再过几年长大了,他也可以挣钱养家了,他们的生活就会更加的好起来…… 发觉他停了笔在发愣,月湄从灯下抬起头来,瞧着他:“阿笑,你怎么了?” 姜啸之一愣,他忽然意识到,那不是姜月湄的脸! 姜啸之猛然睁开眼睛! 映入他眼帘的是白色的天花板,和白色的墙壁,还有身边仪器,滴滴的轻响。 有人伏在他的床边。 姜啸之微微动了一下,那人惊醒了,他慌忙站起身来! “大人!您醒了?” 是丁威。 姜啸之想说话,却发觉脸上压着氧气罩,他也没有力气说话。 丁威见他醒过来。喜极而泣,他一跃跑出病房:“护士!护士!萧佥事!侯爷醒了!” 不多时。萧铮也奔进病房,他看见姜啸之睁开眼睛,脸上的表情这才放松下来。 身边护士赶紧上前,替姜啸之检查状况。 姜啸之想问,他到底怎么了,可是发不出声音。 “大人,您受了重伤。”萧铮看出他的意思,马上说,“不过医生说没事了。(.好看的小说)您是在爆炸中受的伤。” 他这么一说,姜啸之才模模糊糊想起那些事。 可是。厉婷婷呢?她怎么样了?姜啸之想,爆炸发生得那么近,她会不会也受了伤?! 他心里发急,嘴上却问不出来。 好在萧铮看出他的意思来,继续说:“皇后也没有事,大家都很好。” 姜啸之这才放下心来。 “您昏迷了两天。”丁威说,“可把我们都吓坏了……” 他说着,眼圈也红了。 姜啸之想抬手去安慰他。但他连抬起手的力气都没有。 萧铮毕竟老成一些。他笑起来,拍了拍丁威的肩膀:“你啊,别在侯爷跟前哭鼻子。成什么样子。” 他说着,又让姜啸之继续休息,然后把丁威劝出了病房。 两天之后,姜啸之能取下氧气罩了,他和萧铮说他想出院回去,萧铮哭笑不得。 “这样子怎么能出院呢?少说还得在这儿呆一个月。” 再呆一个月?姜啸之想,那他就霉得长绿毛了。 厉婷婷也进病房来看过他,她在那些锦衣卫的后面,只远远的站着,不走过来。她的脸色很憔悴,干枯发黑,神情也只是淡淡的,她不能走到他的病床前来,所以只好站在丁威他们身后,就好像,她只是出于礼貌才进病房来看看。 但是姜啸之瞧得见她的眼睛,那双眼睛躲闪在众人之中,唯有望向他时,是含着微笑的,那是只给他一个人懂的微笑。 姜啸之醒来的第二天,井遥就跑过来了,他嚷嚷说怎么出这么大事儿都不告诉他,要是他在这儿,准保去找秦子涧算账。 姜啸之默默听他说这些,只笑却不出声。他知道井遥喜欢咋呼,现在风波平息了,他得要咋呼一阵才算心安。 那天井遥走后,姜啸之觉得精力不济,他不过是和井遥说了两句,身上就疲乏得不像样。[]这一场重伤,把他消耗得太狠,到现在他甚至无法坐起身来。 后来他迷迷糊糊睡过去了,不知睡了多久,姜啸之朦胧间,听见有人低低的哼着歌。 那歌声很好听,像一个喝醉的女人,风情万种的唱,又像是故意含混发音吐字,因为嘴里含着樱桃巧克力。歌者在唇舌之间把玩着歌词,女人低沉的嗓音像丝缎,姜啸之闻到了淡淡的芬芳,温暖的味道弥漫在他的四周,像他儿时记忆里,夏夜垂落在窗台旁一串串的蓝花楹花…… 姜啸之从梦里睁开眼睛,他看见,厉婷婷在他的病床前。 “醒了?”她停下歌声,探身瞧了瞧他。 姜啸之这才注意到,病房里只有厉婷婷一个人。 “他们呢?”他轻声问。 “有事,暂时离开了一下。”厉婷婷说到这儿,微微一笑,“所以我就偷偷进来了。” 她那种微笑的模样,和从前很有些不同。 姜啸之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他觉得,自己从未这么认真看过厉婷婷,她的样子很甜美,就像个翘了课的小女孩,偷偷跑到隔壁学校,去见自己心仪的男生。 有什么在轻轻冲撞着姜啸之的心,他不禁抬起手来,想去抚摸她的脸。厉婷婷会意过来,她握住那只手,把它贴在脸颊上。 “真好,你能活过来……”她的声音微有些哽咽,却仍然在微笑。 温暖的气息在姜啸之的指间徘徊,他忽然感觉到了久违的安心,他觉得他什么都不想要了,就想要此刻这样,看着厉婷婷,抚摸着她,听她讲话。 “吃点苹果?”厉婷婷轻声问。 姜啸之点点头。 然后她把刚刚削好的苹果,切了一小块,用牙签插着。送进姜啸之的嘴里。 苹果冰冷,甘甜。有芬芳的汁液流淌在姜啸之的唇齿之间。 “好吃?” “嗯……” 厉婷婷笑起来,又喂了他一小块苹果。 姜啸之累了,他困得闭上了眼睛,厉婷婷把他的手放回到被子里,俯下身,把脸贴在他的额头上。 “再睡一会儿吧……” 她低声说,用柔软温暖的嘴唇亲了亲他的脸。 井遥过来的次日,宗恪也到医院来了。姜啸之一见他进来,慌得要起身。宗恪一步奔过来,按住了他。 “老实躺着你的。”他皱眉道。“再把身上的伤给动了,算谁的?” “陛下……” “这次你可逞足了英雄了,是不是?”宗恪悻悻道,“出了这么大的事儿,没有一个和我说的,都瞒着。” 姜啸之苦笑道:“之前事出紧急,臣等想着一切了结,再禀报陛下。” “嗯。现在一切了结了。你也躺这儿了。”宗恪瞪了他一眼,“你说你自己跑去见秦子涧算怎么回事?就不知道叫上我?不肯叫我,你叫上宗恒也好啊!” 姜啸之苦涩一笑:“陛下。秦子涧就是想叫臣钻进这个陷阱。” “哦?什么意思?” “他不知怎么……得知了臣的身世。” 这一句,让宗恪面色肃然起来,好在此刻周围无人,他低声道:“那,他全都知道了?” 姜啸之点了点头:“是的。” 俩人一时都无言。 “他想拿这个要挟你?”宗恪又问。 姜啸之沉默良久,才道:“他要求臣致仕归隐。” “嗯,倒像是他会提出的要求。”宗恪慢慢道。 “陛下,臣担心,秦子涧会拿此事向朝廷发难,真要成了那样就麻烦了。所以……” “所以怎样?”宗恪皱眉看着他,“你想辞职走人还是人间蒸发?想都别想!” 姜啸之被宗恪一语道破心事,不由尴尬起来。 “第一,咱们不能被他一威胁就妥协,没那个道理。这不是对待恐怖分子的正确策略。”宗恪慢慢说,“第二,萧铮刚才也和我详细说了,我觉得,秦子涧不见得会下这个手,看他这次这么险的状况都放了你一马,就已经知道了。” 宗恪说到这儿,神情若有所思:“他现在是成变态杀手了,这没错,可他总还记得他是谁。既然又知道了你是谁,这么对不起你的事儿,秦子涧做不出来。” 宗恪这句话,好像石子击入湖面,姜啸之的内心翻起微澜。 “所以在我看来,这事儿不成问题,至少目前不会造成什么危害。”宗恪说,“你呢,别想那么多,先把伤养好吧。” 他说着话,又拎出一个小泥罐来:“我炖的汤。” 姜啸之吓了一跳! “没做多少,不想便宜游麟那帮小子。”宗恪哼了一声,“只给你一个人的。” 姜啸之苦笑:“多谢陛下。” 宗恪环视了一下病房,他眨巴眨巴眼睛:“萦玉她没来?” 姜啸之的心,咚的跳了一下! “……没有。” “她这次没伤着吧?”宗恪又问。 有什么卡住了姜啸之的喉咙,半天,他才艰难道:“……似乎,没有。” 他看见宗恪明显松了口气。 “这女人,不惹点是非出来就不行。”他的表情再度恢复平日的不屑,“看来你们这六个还看不稳她,等你回京,我得让宗恒再多派些人来……” “陛下……” 宗恪看他。 姜啸之手指悄悄抓住床单:“臣暂时不想回华胤去。” 宗恪一怔,旋即,他点了点头:“也好。你这几个月也不方便行动,这事儿往后再说吧。” 那天宗恪走后,姜啸之把他留下的汤罐打开,原来是炖的鸡汤,里面还有少许滋补的中药。虽然宗恪说是给他一个人的,但姜啸之没喝多少,大都分给萧铮他们了,萧铮说鸡肉炖的很烂很香,“至少炖了七八个小时。”他说,“陛下肯定用了一通宵时间。” 姜啸之没出声,他觉得身上那些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了。(未完待续) 第两百五十九章 两个礼拜之后,姜啸之不耐烦了。[] 他和每个人说他要出院,但是每个人都说他不能出院,他说他现在完全能自由行动,不能再这么躺下去了,躺久了会生褥疮的。 “就您这么烙饼似的翻来覆去,还褥疮呢。”游麟没好气道,“上哪儿去长那玩意儿?” 姜啸之皱眉道:“反正,我要出院。” “您现在还不能出院呀。”游麟耐心道,“萧佥事说了,您的伤还没好呢――大人,您真的不觉得疼么?” “躺着不能动更疼。”姜啸之粗声粗气道。 他不喜欢医院,不喜欢病房,更不喜欢一点点行动就被人掺着扶着,好像是个废人,伤口是有些疼,但姜啸之认为自己忍得住。 他最不喜欢的,是看着厉婷婷每天做了三餐,然后一趟趟往医院里跑。 “医院的伙食也还可以……”他惴惴道,“皇后不用再做了。” “你觉得可以,我觉得不可以。”厉婷婷白了他一眼,“做点饭,累不着我。” 当时游迅也在旁边,他正捧着厉婷婷做的糖醋排骨大快朵颐,几乎顾不上听他们说话。 姜啸之捧着热乎乎的饭盒,叹气道:“让我出院吧……” 厉婷婷烦恼地看着他:“这事儿也不是我说了算的呀。” 姜啸之没法子,他瞅了瞅游迅,压低声音:“你去和萧铮说说呀!” 厉婷婷忍不住笑起来。是因为之前姜啸之说萧铮全权代理,现在他被自己的话给套牢了,萧铮不同意他出院。谁也不敢提这事儿。 “你到底为什么非要闹着出院?”厉婷婷问,“回家不也是躺着么?” “我不喜欢医院。就是不喜欢。”他斩钉截铁地说。 “好吧,”厉婷婷没辙,“我去找萧铮探探口风。” 厉婷婷探口风的结果是,萧铮同意去问医生,如果医生觉得可行,那就回家,但就算回到家里,姜啸之也得在房间里静养,每天老实在床上躺着。 “我同意。我肯定每天都躺着。(.好看的小说)”姜啸之赶紧说,就好像他生怕萧铮反悔。 萧铮无奈地笑起来:“好吧。医生若允许,侯爷您就出院。” “医生不允许,你也得叫他允许!”姜啸之恨恨瞪着他,“要是连这么点事儿都办不下来,你也别做这个三品佥事了!” 然后,医生被萧铮软磨硬泡,终于允许姜啸之出院。 那天萧铮开车把姜啸之接回家来,他拒绝萧铮扶着。一定要自己下车。 其实姜啸之身上的伤并未好。疼痛还在,但他不想被这些伤给绊住自己的脚。姜啸之的步伐有点慢,但他尽量表现如常。 走上门廊。大门开着,所有人都站在玄关等着他。 “都守在这儿干嘛?迎接美国总统啊?”他笑了一下,进入玄关。 每个人都察觉到了他行动的迟缓,他们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又听他这么说,更不好再围着,只得佯装散去。 但是每个人的眼睛都盯着他。 姜啸之走到楼梯口,他的房间在二楼,在左脚踏上楼梯时,姜啸之微微皱了一下眉,他的腿在发抖。 姜啸之深吸了口气,用了点力,才又踏了一阶。 裴峻忍不住奔过去,伸手想搀扶他:“大人……” “走开。”姜啸之喝止他,“我自己来。” 裴峻停下,站在他身后。 每个人都不出声,万分紧张地盯着姜啸之的背影,看着他慢慢的,一步步走上二楼,然后进入自己的房间。 他们这才松了口气。 进了房间,关上门,姜啸之这才在床上坐下来。 他觉得有点眩晕,身上几处伤口被牵动了,一跳一跳的疼,不过总算回到了自己的房间,这让姜啸之感觉很好。 他喜欢单独的房间,喜欢不被人打搅的空间,医院那种完全对外敞开的环境,让他很不舒服,井遥从前就说过,姜啸之其实就是个深度宅男,要是生在这边,早晚会变成一个没有妹纸喜欢的otaku。 宅有什么不好?姜啸之想不通,只有在独属于他的封闭环境里,他才能觉得心安,这是他的空间,他爱做什么就做什么,爱想什么就想什么,而不像在医院里,时时刻刻都有被打断的烦恼…… 姜啸之躺在床上,让自己完全放松下来,身上的痛楚在慢慢褪去,他又开始犯困了。最近天气暖和,房间看起来已被人整理了一番,窗户也打开透气了,所以他能听见楼下传来的说话声。 是厉婷婷在和丁威交待他要去超市买的食品,萧铮还要去一趟医院,他要去打结账单,游麟在问游迅什么时候去4s店取车……低声的交谈隐约传到楼上来,听着这些絮语,姜啸之觉得很愉快。 更美妙的是,现在是下午两点半,离晚饭时间还远,此刻,他可以就这么躺在自己的房间里,想他爱想的事情,想他爱想的人,比如……厉婷婷。 他闭上眼睛,侧过身,把脸贴在枕头上。 爆炸过去两个礼拜了,可是当夜那一幕却还保留在姜啸之的记忆里。到现在,他甚至有点儿感激秦子涧,若不是被那小子给逼到那个份上,自己此生也说不出那些话来吧? 大概是身体受创了,姜啸之现在,已经不想去考虑往后该怎么办了,他那钢铁般的等级感,在钢铁般的身躯被损伤之后,也奇迹般的消失了。 此刻在他脑海里萦绕着的,只有厉婷婷的声音,还有她留在他怀中、手中的触感,想到她,姜啸之就觉得心醉而快乐。像阳光下的蜜蜂嗅到了橘花初绽的芬芳,不禁沉溺其中。忘却了世间种种。 他知道自己在往下坠,可他甚至连伸出手去抓住悬崖边缘也不愿,面对宗恪时,姜啸之的确感觉到了真切的愧疚,但是这愧疚的力量太细微,很快就被想念的愉快给冲刷掉了,就像海潮退落,带走了沙滩上的零星贝壳…… 他现在,懒得去思考那些严肃的议题了。思绪却常常被一些细微小事给绕住,例如。这枕套闻起来好像是刚洗的,床单也是新换过了,是不是厉婷婷洗的?是她亲手铺的么?这种事锦衣卫们做不细致,她不会让他们来干。 这么说,她的手抚摸过这床单了? 姜啸之不由轻轻叹息,他现在,已经无法不去想这个女人了,他生活的每一个角落。都沾上了她的印迹。可是就算这样,他还觉得不够。 有一个问题,始终盘亘在姜啸之的心里。他想问厉婷婷,那天她在医院里唱的是什么歌。他那时候还在半昏迷状态里,没有记住歌词,却只记住了曲调,他觉得她唱得好听极了,他很想再听她唱一遍,可惜后来,她一直都没再唱过了。 这问题,姜啸之问不出口,叫他怎么问呢―― 皇后那天唱的歌很好听,是什么歌呢? 那天唱的歌?哪首歌? 就是那个……啦啦啦啦啦啦…… 这种对话简直像搞笑片嘛。 难道往后再听不到了么?姜啸之失落地想。 然而没过几天,他这个疑问就得到了解答。某个下午,从午睡中醒来,姜啸之忽然听见隔壁房间传来了那首歌的旋律! 他猛然从床上跃起,把耳朵凑在窗前听了听,没错,就是那首歌! 忍住身上的疼,姜啸之以最快速度起身拉开门,他站在走廊上,闭着眼睛判断了一下,歌声是从隔壁游麟的房间传来的。 姜啸之走过去,敲了敲门,游麟在里面道:“门没锁。” 然后,他看见姜啸之进来,不禁一脸惊讶,慌忙关掉音乐站起身:“大人,怎么了?” “不,没事。”姜啸之赶紧摆摆手,他停了停,扫视了一圈,才又道,“刚才你在放歌曲?” 游麟一怔,回头看看电脑:“是啊,在放唱碟。” “刚才那一首,是谁唱的?” 游麟有点糊涂,他瞧了瞧显示器,用鼠标点开播放器:“大人是说这一首?” 熟悉的旋律再度回旋在房间里。 姜啸之点点头:“就是这一首。” 游麟笑起来:“这是王若琳的专辑,歌也是老歌,她翻唱人家的――大人喜欢这首歌?” 姜啸之迟疑片刻:“……嗯。找了好久。” “找了好久?” 姜啸之有点尴尬,他摸了摸鼻子:“呃,在哪儿听了几句,没头没脑的,就一直记在心里了。” “那您确定您听的是王若琳么?”游麟好奇问,“这首歌有好几个版本呢,梅艳芳,高胜美,有耳非文都唱过――您听的是哪个版本呢?” 姜啸之被他说糊涂了,他想说我听的不是上述任何版本,我听的是皇后唱的。 不过想想,这话还是不要说吧。 “我也不知道是谁唱的。这歌……叫什么名字?”姜啸之又问。 “亲密爱人。”游麟说着,干脆把电脑里的cd拿出来,递给姜啸之,“大人拿去听吧。” 姜啸之接过唱碟:“……谢谢。” 回到房间,姜啸之打开电脑,把唱碟放进去,然后点开了那首歌。 没错,就是厉婷婷唱的那首歌,姜啸之有些激动,他总算是找到这首歌了。 他点了无限循环,然后回到床上,重新躺下来,让呢喃的歌声如潺潺甘泉,点点滴滴落入他的心田,恍惚间,姜啸之又闻到了那淡淡芬芳,蓝花楹花垂落时的芬芳,似有若无的幽香萦绕在他心头,像某个依恋在他怀里的女子…… 整个下午,加上整个晚上,姜啸之都在不停地听这首歌,很多很多复杂难言的情绪,随着歌声一齐涌上他的心头。他现在明白,厉婷婷当时为何唱得那么含混了,也明白为什么后来,等他完全清醒过来,厉婷婷却不肯再在他面前唱这首歌了。 这歌词,写得太直白,太契合,就像是把他俩的心事公布于众,这样的句子,只会让厉婷婷害羞,所以她才会唱得那么含混,怕被他察觉自己是在吐露爱语。 后来,姜啸之又去网上找了其它版本,如游麟所言,很多人都唱过这歌,而且每个人演绎的风格各有不同,都很好听。 可是,姜啸之仍旧固执地认为,把这歌唱得最好听的是厉婷婷,这首歌,被她唱得犹如嘴里含着蜜糖,一直甜到了他的心口。 但他不打算把这个意见告诉别人,因为这首歌,只是厉婷婷唱给他一个人听的―― 亲爱的人,亲密的爱人,谢谢你这么长的时间陪着我。 亲爱的人,亲密的爱人,这是我一生中最兴奋的时分……(未完待续) 第两百六十章 如之前姜啸之所承诺的那样,他果然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在房间里躺着,其实重伤的身体,也不能允许他做太多的活动,疼痛是真切的,当初他不顾院方劝阻,硬要出院,医生也叮嘱过,如果不好好静养,再往医院跑的可能性是很大的。 就算为了再不去医院,姜啸之也得好好养着。 因为他受了伤,锦衣卫们也变得格外的体贴和自觉,姜啸之需要的日常用品,不用他说,都会有人给他安排好,他换下的衣物马上就会有人拿去洗,为了不吵扰他休息,平日常常说笑到深夜的那几个,也自动噤声,或者把音响的声音拧到最小,连吃饭的时候,都有人提前把椅子给他拉开,把筷子摆在他面前—— “我瘫痪了么?”他瞪了丁威一眼,“要不要找个勺子给我喂饭?!” 丁威赔笑道:“您不是伤还没好么。” “那我也能自己动手。”姜啸之不悦地说,“别真把我当成病人了。” 包括厉婷婷,每天都会把他喜欢吃的菜放在他面前,不是干笋鸡汁就是小黄鱼,要么就是红烩鲜菇、白灼芥蓝…… 姜啸之心里暗自吃惊,他从未和人提及自己喜欢吃什么,厉婷婷也只是知道他喜欢清淡,仅此而已。每餐饭姜啸之都是跟着一块儿吃,从不点评,他不爱大肆宣扬自己的喜好,是因为在这儿他的官职最高,一旦大家知道他喜欢吃哪样菜,一定会让给他。或者专门为了他而多做。所以就算喜欢,姜啸之也只是偶尔多夹一两筷子罢了。 但厉婷婷却从平日点滴饮食习惯里。总结出了他偏好的口味。 在屋子里静养了大半个月,姜啸之觉得自己渐渐缓过劲来了,他不像刚到家那几天那么疲乏了,上下楼的时候,腿脚也轻便了许多,伤口都已经结疤,身体所需要的睡眠,也不像一开始那么多了。 然后他就在饭桌上宣布,他好了。 一桌的人。哭笑不得。 “侯爷,身体痊愈这种事情不是打篮球。不是掐着秒表,一到点就好的。”裴峻慢条斯理道,“昨天您去复查,医生都说了要再养一个月。” “您着什么急啊?”游麟诧异道,“警局那边眼下也没啥动静,大人您别操心了。” 萧铮也说,宗恪都嘱咐过,这段时间决不可让姜啸之擅自行动。他不听医嘱也罢了。难道连圣旨都不听了么? 姜啸之很不乐意,他说他不想再呆在房间里了。 打圆场的是厉婷婷,她说。成天呆在屋里也闷,该让他活动活动,不过活动范围限制在小区之内,除此之外,姜啸之进厨房帮她做点事也好。(.无弹窗广告) 萧铮点头道:“活动量不大的话,这样可以。” 姜啸之明白,这是目前他能争取到的最大权益,他该满足了。 然后他就开始下楼出门,白天大家都不在家,姜啸之就慢悠悠地在小区里转,晒晒太阳,坐在健身设备前,看着孩童们戏耍,这种闲适的生活,从来都和他绝缘的,如今被迫进入此种状态,姜啸之难得并不觉得烦闷。 冬日的阳光晒在他身上,几处伤口有点痒,那是皮肤愈合的征兆,阳光热乎乎的,晒得他昏沉沉,今日无风,姜啸之伸了个懒腰,这才发觉,面前有孩子在怯怯盯着他。 他一怔,会意过来自己坐着的是秋千板,姜啸之笑起来,起身把秋千让给他们。 看看手表,已经下午四点了,姜啸之转头往家走,到了家门口,却见一个穿着深蓝色薄袄的俏丽身影,正在家门口徘徊。 姜啸之一怔,赶紧快步上前:“请问……” 女人转过身来,一看是他,松了口气:“还以为姜大人您睡着了呢。原来是出门去了。” 一秒钟之内,姜啸之认出对方,来者是阮沅。 “是阮尚仪?”他诧异道,“我刚才出去遛弯了。” 阮沅笑起来,她扬了扬手里的布袋,“宗恪叫我送来点东西。” 姜啸之赶紧拿出钥匙打开门,请阮沅进屋来。 他笑道:“他们昨天才允许我出屋子。” 阮沅明白了,也笑起来:“我来得不巧。可是再晚一点,我怕回程的车就赶不上了。” “没关系,您请坐吧。” 他说着,又去厨房烧上水,阮沅见他忙里忙外的,十分不安,也跟进厨房:“您别忙了……” “不忙的。”姜啸之笑道,“也忙不了什么,只有袋装茶。” 水开了,他将茶杯端到阮沅面前,又看看布袋:“是什么?” “哦,是药材。”阮沅赶紧拿过布袋,把里面的东西掏出来,“具体我也不太懂,是宗恪买的,他说你都认识的,用不着我告诉你怎么用。” 姜啸之仔细看了看,的确是中药材,一些是可以配到食材里面用,另一些则是直接煎了服用,都是滋补身体的。 姜啸之很不安,药材都很昂贵,宗恪最近不是挺穷的么?这得花他多少钱啊…… 他只得连连道谢。 看出姜啸之的不安,阮沅笑着摆摆手:“姜大人别放在心上,宗恪本想自己来,又怕你们会太麻烦,所以叫我送来这些——您最近身体怎么样了?” “没什么问题了。”姜啸之道,“其实,没有想象的那么严重。” 阮沅犹豫片刻,又悄声笑道:“那,我表姐她还好吧?” 姜啸之点头道:“这段时间,皇后操劳了不少,多亏了她。” 然后他又问起宗恪的近况,阮沅笑道:“还不是老样子,每天炒菜炒得挺欢。” 那个温暖明媚的下午。俩人在客厅里聊了好半天,在这之前。姜啸之和这位阮尚仪几乎没有来往,上次陪着宗恒去找她,也几乎只是旁听。 现在他有点明白宗恪为什么喜欢这个人了,外貌的动人只是一方面,阮沅是个相当善解人意的女性,会调节气氛,态度始终自然大方,在她面前你会感觉到温暖,却丝毫不觉得被侵犯。换句话说,她的包容度要远远高出厉婷婷。 所以最后宗恪才会离开厉婷婷。去了她的怀抱。 想起半年前自己开车送宗恪去见阮沅,一路上还曾对这位阮尚仪多有腹诽,姜啸之就觉得很不该,现在见面聊起来,他才发觉对方的确很好,甚至她的言行举止里,有一种让姜啸之“似曾相识”的熟悉感。 或许因为,他们两个都是很为他人考量的性格。所以才会以不同的角度。来包容宗恪这个任意妄为的家伙。 阮沅坐到快五点时,就起身告辞了,她说回家太晚了宗恪会啰嗦。“其实是很婆婆妈妈的一个人,亏你们从前怎么受得了他。”阮沅笑道。 姜啸之也笑道:“陛下真正关心的,才会去啰嗦,不知有多少人排队领号等着他啰嗦,他都不肯理人家呢。” 阮沅被他说得也乐了。 等要出门了,阮沅才终于把忍了好久的那个问题说出口。 “我表姐她,是不是有男朋友了?”她悄声问。 姜啸之心里咯噔一下! “尚仪是说……” “宗恪说的。”阮沅眨巴眨巴眼睛,“说她好像有对象了,姜大人知道这件事么?” 也许是萧铮他们告诉宗恪的,姜啸之想。 他点了点头:“好像是个医生。” “哇!真的?”阮沅笑起来,“那太好了。” “太好了?”姜啸之不明白,“陛下知道此事,难道没有不悦?” “不悦?没有啊!”阮沅明白过来,她马上说,“咳,他就是喜欢闹闹小孩子脾气。其实我和宗恪都希望我表姐能安定下来。” “是么……” 阮沅停了停,才又低声道:“他对我表姐,心里有愧疚的。她要是日子过得不好,宗恪也会不安。最好她能嫁个好人,至于对方是什么身份,宗恪恐怕不会太在乎。” 姜啸之扬了扬眉毛:“陛下不在乎么?” “他还在乎什么啊?”阮沅笑道,“他自己都跑到这边来了,为了这,被那些老臣给骂个半死——就他这样子,哪有资格对婷婷的事儿说三道四?宗恪现在最理亏了。” 这话,让姜啸之心中不由一动! “……我表姐的事儿真若有了眉目,姜大人记得告诉我一声。”阮沅微微一笑,“我和宗恪都说好了,到时候要给红包的。他就算再不情愿,毕竟我和我表姐还是一家人,不能老死不相往来。以往的事情已经过去了,日子久了,大家都会慢慢习惯的。” 姜啸之神色微微变化,但他还是点头道:“好的,我记下了。” 晚间厉婷婷到家,姜啸之把阮沅送来药材的事情告诉了她,又说她本来是想看看厉婷婷,但是时间晚了怕赶不上车。 “嗯,她是怕回家晚了,又得被宗恪啰嗦。”厉婷婷说,“宗恪那个人,最婆婆妈妈的了。” 果然是一同生活过的,姜啸之想,一语中的。 他的心里,忽然酸溜溜的。 见他不出声,厉婷婷抬头看了他一眼:“还说了什么?” 姜啸之沉默半晌,才道:“她问起皇后的近况,还问,皇后是不是有男朋友了。” 厉婷婷吃惊地看着他:“阮沅怎么知道的?!” “大概是萧铮他们说的。”姜啸之顿了顿,“她问我是什么人,我说,是个医生。” 厉婷婷呆了呆,这才发觉姜啸之会错了她的意思! 她苦笑起来:“你这么和她说的?” 姜啸之不出声,过了一会儿,他才说:“阮尚仪还说,到时候要送红包什么的。” 厉婷婷看了他一眼,转头继续切着肉:“那她可得失望了。” 姜啸之一怔! “我和方廷豫分手了。” 姜啸之一时大惊! “什么时候的事?” “早八百年的事了。”厉婷婷淡淡地说,“游麟出事之前,我和他就分手了。” 姜啸之低头,看看水盆里的青菜,他想说那个医生挺不错的,可他说不出口,他想问为什么分手,可也说不出口。 半晌,他才道:“那么,那个方医生一定很伤心。” 厉婷婷的心微微一动。 “觉得我表妹怎么样?”她换了个话题。 姜啸之眨眨眼睛:“挺漂亮,挺大方的。人很好,容易相处。” 厉婷婷听得不大痛快,她嘀咕道:“印象这么好?阿沅什么时候成了万人迷了?” 姜啸之笑起来,他想,这四人关系还真是一团乱麻,扯也扯不清楚。 “赶明儿我得多和那边联络联络,争取给你和阿沅创造更多的见面机会。”厉婷婷还在嘀咕,“阮沅是大美人,多见见有利身心。” “生什么气呢?”姜啸之轻声说,“我只说她漂亮,又没说她比你漂亮。” 厉婷婷偏过头来,看了他一眼,嗤的笑出声来。 “你啊,有时候直白起来,真是叫人没辙。” 那时候厨房里只有他俩,姜啸之在水池边洗着菜,外屋客厅里,电视机的声音很大,几个锦衣卫在看综艺节目。 “她是挺不错的。”姜啸之慢条斯理地洗着菜,一面说,“不过,那是专为陛下准备的茶,不是臣的。” 厉婷婷笑道:“刚刚不是才说了她那么多好话么?现在又改口了?” “没有改口。”姜啸之笑了笑,“阮尚仪人是挺好,只是太乖巧,太柔顺也太体贴,若是和臣在一处,她累,臣也累,两厢都太客气,反倒不能相处太久。” 厉婷婷默默切着肉,半晌,才低声说:“你的意思,我既不乖巧,又不柔顺,还不体贴。” 姜啸之看了她一眼:“我没说你不体贴。” 厉婷婷不出声,低头切着肉,忽然“哎呀”了一声,放下刀。 姜啸之赶紧奔过去:“怎么了?” 原来刚才切菜不仔细,厉婷婷的食指被划了一刀,有血涌了出来。 “我去拿药油吧。” “上什么药啊?”厉婷婷笑道,“上了药还怎么做菜?贴个邦迪就行。” 她把手指放在水龙头下面冲了冲,姜啸之转头去找了创可贴,小心翼翼给她包上伤口。 “以前白夸奖你了,做了这么些年的菜,还能把手给切着?”他开玩笑似的说,“可见基本功不扎实。” “才不是。” “还嘴硬?不然好好的怎么会切到手?” 厉婷婷脸微微一红,她缩回手去,半晌,才低声道:“你出去玩吧,别在这儿……碍着我做菜……” 姜啸之一怔,这才恍然大悟。 他站在厉婷婷身后,终于抬起手来,轻轻抚摸了一下她的头发,这才转身出去。(未完待续) 第两百六十一章 最近事态平息,姜啸之的伤势接近痊愈,萧铮放心下来,于是再度恢复了他多彩的夜生活,又开始夜不归宿。[]姜啸之也不去说他,之前发生这么多事,萧铮累得很,如今也该他放松了。 而且萧铮不在家,姜啸之的内心,也隐约觉得放松。 周六中午,厉婷婷说她约了朋友在外头吃饭,得找个人开车送她去。 本来在看电视的游麟赶紧关掉电视,起身说:“那我去吧,今天轮到我了。” 厉婷婷转头看看窝在沙发里打瞌睡的姜啸之:“让你们侯爷去吧,他成天闷在家里也没意思。” 姜啸之一怔,睁开眼睛抬头看她:“去哪儿?” “在市郊南山。”厉婷婷说,“所以我才说要你开车。” 姜啸之点点头,起身去楼上换衣服。 游麟却有点担心:“大人您能开车么?” “没问题。”姜啸之说,“只是开车而已,南山也不远。” 厉婷婷笑道:“你也让他出去一趟吧,成天在家当沙发土豆,身上快长绿毛了。” 游麟笑起来,重新回到沙发里,捡起遥控器:“好吧,那我也轻省轻省,有劳大人了。” 姜啸之回房间换了外套,拿了车钥匙出来,却看见厉婷婷只拎着包站在门口,身上并未换衣服,还是平常的那套浅灰休闲服。 她难得也没有仔细化妆,只涂了点唇彩,脑后的头发里。别着的是他送的那枚珍珠发卡。 少见厉婷婷出门如此素颜,姜啸之多少有点意外。 “皇后是去见同事?同学?” “嗯……一个朋友。”厉婷婷含混答道。 俩人出门上车。姜啸之发动引擎,又问厉婷婷:“南山?” “南山附近的紫竹禅院。”厉婷婷说,“就在山麓。” 俩人出门时,天有些阴沉,车开了半个多小时,到了目的地。云层变厚了,雨却还没落下来。 “我在车里等着吧。”姜啸之说。 “一块儿去吧。”厉婷婷道,“也不远。那儿的菜挺好吃的,朋友说打五星……就是山麓得爬十几级台阶。” 她说着。又看看姜啸之,开玩笑道:“再说。你也该减减肥了。” 姜啸之一愣:“我胖了么?” “还没有。不过,再这么窝在家里看电视,发胖就是唯一的结局。”厉婷婷抿嘴笑了一下,“好在,这儿的禅院做的都是素斋。” “嗯,健康饮食。”姜啸之下了车,他故意道,“可是和尚也有很胖的呀。” 厉婷婷噗嗤笑起来:“有很瘦很瘦的老和尚好不好?澄鉴法师就很消瘦呀!” “那就是说。胖瘦和吃素吃荤没关系……” “但是吃素好。吃荤对身体不好呀。”厉婷婷说,“你看,澄鉴法师可谓精神矍铄吧。” 姜啸之想了想:“警局的科长。每个月两只红烧蹄髈,二十年不间断,他也精神矍铄啊。” 厉婷婷又气又笑:“姜啸之!你就不知道让着我一点?!” “是皇后先提出了不可靠理论,臣才去探究的……” “好吧我投降了。”厉婷婷悻悻道,“总之,这儿的素菜很好吃,绝对超出水准。” 姜啸之又想了想:“素菜是否超出水准,臣以为,只有和尚知道……” 厉婷婷朝天翻了个白眼。(.无弹窗广告) “姜啸之,我往后,再不和你斗嘴了。”她叹了口气,“老实交代,你到底气死过多少人?” 姜啸之默默笑起来。 俩人进来禅院餐厅,衣着素净的服务人员上前来,询问了预订的台号,将厉婷婷他们领到了角落靠窗的位置,那是一个卡座,正好适合双人。 姜啸之看看四周,他指了指斜对面:“我坐那儿去吧。” 厉婷婷放下包:“用不着,过来坐吧。” 姜啸之一怔:“皇后的朋友不是要来么?” “没有什么朋友。”厉婷婷耸耸肩,“骗你的。” 姜啸之苦笑,只得走到厉婷婷对面坐了下来。 禅院的餐厅果然别致,屋内都是简朴的竹制桌椅,陈旧的斑纹有些发暗了,却更显得典雅。为了给客人防寒,椅子上垫了蓝白花的手绣棉垫。今天虽是周末,大概因为落雨,人很少,几声啁啾鸟鸣,更显四周的安静。餐厅窗外则是森森竹林,乌沉沉的绿意,有斑斓锦鲤在池中轻捷游动,远望便是苍蓝的南山,乌木雕花窗棂,把院子里的景致框成了一幅画。 姜啸之看看窗外:“这儿很美。” “嗯,就知道你会喜欢。”厉婷婷微微一笑,她遥望着远处,轻轻叹息:“山头落了雪,这儿还会更加好看。” 服务员拿来菜单,姜啸之翻了翻,果然是全素斋。 “这儿的禅院还提供闭关打坐的地方。”厉婷婷笑道,“什么时候想精进了,来这儿呆上一年半载。” “我可呆不了一年半载。”姜啸之摇头,“闭关什么的,不适合我。” 他现在,单独在厉婷婷面前已经不用“臣”这种自称了。 “怎么呢?”厉婷婷好奇,“你不是习武之人么?” “我是习武之人没错,可我贪恋红尘,静不下心的。”姜啸之开玩笑道,“皇后不知么?我是被掌门赶出慕家的。” 厉婷婷笑道:“红尘里有什么你放不下的?” 姜啸之眨眨眼:“红尘里有美人。” 厉婷婷双颊有点热,她不太自在地哼了一声:“你这个人,真像是长了两层皮。” 姜啸之笑而不语,他早知道自己是两层皮的人,最近他太放松了。才会把里面这一层暴露出来,难怪厉婷婷会不习惯。 他们点了一些蔬菜。等服务员离去,厉婷婷问姜啸之,要不要喝点酒。 他摇头道:“算了,等会儿还得开车。” “一点都不要么?这儿有低度的梅子酒。”厉婷婷知道他这一个月受伤禁酒,其实是有些馋的。 “不用。”姜啸之叹息道,“一旦开了口,就难克制。” 厉婷婷瞧着他,淡然苦笑:“你看,就算再多两层皮。你也还是你。” 姜啸之一怔,垂下眼帘:“……多一层皮。活命的几率也多一点。” 瞧着他,厉婷婷的心微微发软,她悄悄伸过手去,握住姜啸之搁在桌上的左手。 目光无言胶着,手与手轻轻摩挲着,窗外不知何时开始落雨,空气凉沁沁的,安静极了。 “昨天伤着的地方呢?”姜啸之忽然问。 厉婷婷翘起食指:“这不是?” 他细细看去。(.)厉婷婷的食指上。有一道浅红伤痕,是昨晚的刀伤。 “还疼?”他小声问,细细用指尖蹭着那伤口。 “怎会。”厉婷婷莞尔。“今天可别在厨房里捣乱了。” 姜啸之笑起来。 等厉婷婷抽回了手,他这才发觉,服务人员上菜了。 虽然是斋菜,但如厉婷婷所言,味道确实很好,姜啸之吃着菜,心中却开始遗憾,果然该听厉婷婷的,应该叫一盏梅酒,这么好的菜,有一杯温酒在手,才更妥当。 “好吃么?”厉婷婷问。 姜啸之点点头。 “其实我早就想来这儿,学学人家怎么做素菜的。”厉婷婷说,“学会了,回去做给你吃。” “这么说,今天是来偷师的?” “其实,也不全是。”厉婷婷放下筷子,迟疑片刻,才道,“啸之,秦子涧他……为什么要用电击伤你?” 姜啸之一怔,他没想到,厉婷婷今天找借口约他出来,是为了问这个。 厉婷婷苦涩一笑:“家里总是有人,没法问。” 姜啸之搁下筷子,轻轻叹了口气:“他知道我的身世了。” 厉婷婷大惊! “秦子涧?他怎么会知道的?!” “他的手下人,在警局里对我用了惑术。” 厉婷婷沉默片刻,才道:“是为了逼你说出实情,他才给你动的电刑,是吧?” 姜啸之点了点头。 “这个人……这个人真是要不得了。”厉婷婷的声音都在发颤,“我哥若在这儿,绝不会允许他这么做!” 姜啸之不出声,他心里想,厉婷婷是不是把元晟想得太单纯善良了呢? “啸之,对不起……”厉婷婷哑声道。 姜啸之一怔:“皇后为什么要道歉呢?这事儿和皇后无关。” 厉婷婷的神色有些凄苦,半晌,她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道歉。也许……我和秦子涧认识得太久,所以不由自主就觉得……他的错也是我的错。” 姜啸之苦笑起来:“这么说,我和他认识得更久啊,甚至在皇后认识他之前。” 厉婷婷有些吃惊,她抬起头来:“是么?” “我和世子,五岁就认识了。”姜啸之的神色看上去有些茫然,“他恐怕没想到竟会翻出这么陈旧的记忆,或许现在,世子更后悔得知了真相,若不是如此相熟,他也不至于在最后关头,下不去手。” 厉婷婷看着他,试探问道:“你和他……很熟么?” “不算特别熟。”姜啸之摇头,“小时候一块儿玩闹过,世子和我三哥更亲近,我三哥喜欢他,不喜欢我,所以总是带着他出去玩,把我扔家里。” “为什么啊?你不才是亲弟弟么?” 姜啸之笑了笑:“因为我小时候比较笨,世子则很机灵,玩耍起来,我总是慢人家一拍,喏,这就是笨小孩和聪明小孩的区别。” 厉婷婷忍不住笑起来:“你以为你是刘德华啊?” “真的。”姜啸之的嘴唇弯了弯,“笨小孩总是喜欢找聪明小孩玩,可是聪明小孩却不喜欢和笨小孩玩。” “你应该来找我的。”厉婷婷叹道。“认识秦子涧以前,我都没有什么朋友。” “一个朋友都没有么?” 厉婷婷呆了呆。垂下眼帘:“有一个,笨宗恪。” 姜啸之笑起来:“于是,这又是一个笨小孩和聪明小孩的故事么?” “我又算是什么聪明?”厉婷婷苦笑,“现在看来,不过是自作聪明。我和秦子涧这种所谓的聪明小孩,到最后,都是现实的输家。” “谁又是赢家呢?”姜啸之低沉声音说,“按照成王败寇的标准,最大的赢家是陛下——可他现在什么都没有。还住在廉租房里呢。” 厉婷婷哭笑不得:“他这样子能怨谁?是他自己不求上进好不好?换了是我,真得被他活活气死。也亏得阿沅有耐心。怎么都依着他。” “阮尚仪人比较好。”姜啸之说,“皇后忍不下的脾气,她就能忍下来。” “又来了。”厉婷婷白了他一眼,“我怎么没早点让你和阿沅认识呢?最好把你们撮合一对,那样一来,眼前这些烂事儿就全都不会发生了。” 姜啸之笑起来:“臣和阮尚仪,只是‘同志’而已。” “同志?” “在对待陛下的态度上,志同道合。”他想了想。“不过。我不会娶她的。” 厉婷婷忍笑道:“阿沅有什么不好?” “都说了,是‘同志’嘛。”姜啸之说,“夫妻俩全都围着同一个核心转。那成什么样子?” “嗯,你的妻子就得围着你团团转。”厉婷婷悻悻道。 姜啸之毫无愧色:“正是如此。” “你可真是大男子主义啊!” “难道这有什么不对么?” “好吧,说不过你。”厉婷婷无奈道,“希望未来那位杜家千金,愿意成日围着你转。” 她这么一说,姜啸之一怔。 “不会的。”他说。 厉婷婷抬头看他:“什么?” “我没答应那门亲事。”他低下头,笑了一下,“其实,我拒绝了。” 厉婷婷一时心绪翻飞! “太傅夫人很失望,可我不想答应她。”姜啸之头也不抬地说。 “为什么?”厉婷婷轻声问,“不是很漂亮么?” “嗯。可是,是个外人。”姜啸之抬起眼睛,看着厉婷婷,“莫名其妙的小孩子,莫名其妙就跑到我身边来,我还得莫名其妙和她过几十年日子,想想就觉得很累。” “你啊……当时为什么要骗我呢?”她的声音有点哽咽。 姜啸之不出声,半晌,他才道:“皇后和方医生的事,不也骗了我么?” 原来他们俩,都没能按照自己的理智前行,厉婷婷不由想。 “小孩子也有小孩子的优点。”她佯作轻松道,“深闺里长大,不知事,也没有头脑,嫁了你,肯定会围着你团团转,把你当成太阳——换做别的人,恐怕就不肯了。” 姜啸之低头吃着菜,不出声,他的样子看起来,好像有些不高兴。 厉婷婷察觉到这一点,她暗想,自己说错话了,不过…… “皇后未来,肯定是不会围着任何人转的,是么?”姜啸之突然道。 厉婷婷一怔。 “就算是比那个方医生还要好的人,皇后也不会围着他转,是不是?”姜啸之看着她,“皇后身份尊贵,连陛下也得围着皇后团团转,反过来就绝对不可以。对吧?” 厉婷婷听出他这些话里的赌气之意,不由又想笑又想叹。 “我没有围着任何人转过么?”她恨恨看着他,“难道这两个月,你眼看着我自顾自的过日子了?” 姜啸之一怔,慢慢垂下眼帘:“最近情况特殊,不比寻常。” “我这个人,心肠硬得很,只围着我喜欢的转,”厉婷婷淡淡地说,“要是我不喜欢,他是死是活,都和我没关系。” 姜啸之没出声,不过他的表情看起来,好像轻松了许多。 下午四点,俩人从餐厅出来,外头的雨已经住了,只是青色的石阶还湿漉漉的。 厉婷婷小心翼翼踏着石阶,一步步往下走,姜啸之跟在她身后。 “……有一件事。”厉婷婷忽然停住。 姜啸之站住脚,望着她的背影:“皇后?” “那晚在电梯里,侯爷说的那番话……可还算数?” 她的肩背绷得笔直,像要抗住打击的铁板,声音也有些发颤,但是厉婷婷没有回过身来。 盯着厉婷婷的背影,姜啸之终于道:“当然算数。” 他看见,厉婷婷的肩背明显松弛了下来。 但她却没再说什么。 回到家里,游迅正在打游戏,他看见他们回来,扬了扬手:“皇后回来了?去见新男朋友了么?” “是呀!一块儿吃饭了呢。”厉婷婷笑嘻嘻地说,好似没注意姜啸之脸色的变化,“不然我还能去这么久?” 游迅顿时来了精神:“啊啊!帅么?!” “好帅!” “个子高么?!” “高!” “有钱么?!” “当然!” “哇嗷!高帅富!”游迅丢下游戏手柄,叫道,“人呢?人怎么样?!” “体贴得不得了呢!”厉婷婷撇撇嘴,“又聪明又勇敢又有事业心又有品味。” “完美无缺!” “是啊。”厉婷婷叹了口气,“只可惜,质优价就高,人家对我提出了一个要求。” 游迅好奇问:“什么要求?” 厉婷婷瞥了姜啸之一眼,曼声道:“要我围着他团团转,时时刻刻把他放在心上,要天天记得和他说我爱他,一天不说,他就不乐意,就说我不够爱他。” “我靠!”游迅咧咧嘴,“这也太大男子主义了吧?这位是何方神圣啊!把自己看得这么不得了?这样小肚鸡肠的男人,皇后趁早别考虑了,不然得把你累死!” 他全然没发觉姜啸之的脸色,如调色盘一样变化不定。 厉婷婷忍住笑,点点头:“可不是?我也在犹豫呢,所以接下来,就得看对方表现如何了。” 她说着,上楼去换衣服,剩下游迅,眨眨眼睛看着姜啸之:“大人,那家伙真的像皇后说得那么帅么?比那个方医生还帅?” 姜啸之没好气道:“我没看见!” 游迅错愕:“不是您跟了去的么?” “……我没下车成不成啊?”姜啸之恨恨道,“今天下雨,我眼神不好!” “……” “简直是夸大其词!人家也没有要求天天说,只不过确定一下而已……”姜啸之小声嘀咕着,也上了楼。 游迅一个人莫名其妙看着他的背影,不知何故,他觉得皇后的爱情生活,越来越复杂了。(未完待续) 第两百六十二章 接下来一段时间,姜啸之陷入到从未有过的烦恼中。 一方面,他知道不好和厉婷婷太接近,身边这群共同生活的锦衣卫们,都是人精,萧铮更是人精里的妖精,捕风捉影他们都能活活逼死一个朝廷命官,更何况共处同一屋檐下,这点点滴滴都落在他们的眼睛里。 到目前为止,没人在意,不过是因为他是他们的上司,丁威那些人放松了警惕,没有把那份能耐用在他身上,再这么继续下去,早晚会有人察觉端倪。 但另一方面,他又舍不得不和厉婷婷接近。他现在心里想的全都是她,一空下来,就会去想她此刻在哪里,做什么,甚至会揣测她有无在想念自己。虽然俩人都上班,能在一起的时间不过是一早一晚,可是就算俩人单独在厨房里说一会儿话,姜啸之都觉得格外愉快。更别提,厉婷婷会趁着人不注意,握着他的手。 他们其实没做什么越轨的举止,最“严重”的也不过是拥抱一下,可姜啸之不知道,他们守着的这条界线,还能守多久。即便是在单纯的拥抱中,他也能感觉到自己疯狂的冲动,以及怀中厉婷婷越来越热的体温。尤其是最近一段时间,他有好几次,不得不开车接厉婷婷回家,两个人的车内,总会弥漫着一种说不清的焦躁,谁都知道他们想要发生什么,但是谁都知道不能就这样发生,这不是准备好了与否的问题,而是。没有人知道那之后又该怎么办。 姜啸之卡在这挣扎中,快要分裂了。 十二月份。厉婷婷的生日到了,三十岁生日,是个整数。内刊部的同事们商量着要给她办个生日聚会,他们在酒店包了包间,厉婷婷听说此事,怎么都推不掉,于是她就说,好吧,那我再多带一些人来。 回到家里。她就把这事儿告诉了锦衣卫们,叫他们那天都去玩。 姜啸之想。这么看来,厉婷婷在单位很有人缘。 厉婷婷生日恰好是个周末,临出门前,锦衣卫们都拿出了礼物。 丁威送的是一套兔八哥毛公仔,厉婷婷一见,不由笑起来,她没想到丁威竟然真的这么喜欢兔八哥。 游迅送的是一套兰蔻的化妆品,厉婷婷怀疑这其实是萧铮的意见。因为这套红石榴的护肤系列。她曾经和萧铮探讨过使用效果,因为他的女友也在用。 游麟的礼物是一条艳丽如彩霞的丝巾,厉婷婷很中意这丝巾的颜色。 裴峻则送了一个珠宝化妆盒。上面用彩色贝壳镶嵌着“好好结婚,天天赚钱”,把厉婷婷逗得乐个不停。 萧铮的礼物简单到极点,是一份美容院的美容卡。 等到这五个人的礼物全都拆完了,也讨论过了,所有人就把目光集中到姜啸之身上。 只有他,还没有拿出礼物来。 谁知,姜啸之却站起身,笑了笑:“最近太忙,没来得及准备礼物。” 一屋子人,瞠目结舌! 裴峻微微皱起眉头,游麟有点吃惊,他看看弟弟,不知该说什么好。 “大人,您也太粗心了吧……”丁威嘟囔道,“上个月我都叮嘱过您的。” “嗯,叮嘱得太早,适得其反,结果就忘了。” 游迅有点担心地看看厉婷婷,她的表情很奇怪,不知是失望还是沮丧,但却没有发火的迹象。 “忘了就忘了呗。”她勉强笑了笑,“也不是什么不得了的事。” 然后,厉婷婷站起身:“走吧,聚会要开始了。” 她低着头,先快步出了房间。 看她离去,游麟小声责怪道:“大人,这么大的事儿您怎么会忘了呢?早说一天,我就帮您去买点什么了,咱对付对付也好啊。” “反正也迟了,算了。”姜啸之苦笑,“行了,快走吧。” 几个锦衣卫们都不以为然,唯有萧铮不动声色,表情如常。 萧铮他们开着suv,姜啸之开着路虎,一行人到了酒店。 内刊的同事们早就等候在那儿了,他们起初以为只是“忌廉弟弟”要来,却没想到会来这么多人,游迅又介绍了他哥哥,于是场面顿时热闹起来。被气氛所感染着,锦衣卫们刚才的不悦也慢慢淡去。 同事们买了个大蛋糕,上面插着三根蜡烛,要好的朋友拉着厉婷婷道:“快,许愿,吹蜡烛!” 灯暂时关掉了,厉婷婷低头看着三根蜡烛火苗,她抬起头来,黑暗中,看见了人群里的姜啸之。 那一瞬,目光短暂对接,旋即,她又转开视线。 闭上眼睛,许愿之后,她吹熄了蜡烛。 这辈子的生日,厉婷婷许过很多愿望,但从未有哪一次像今天这个愿望,她这么强烈的想去实现。 那天的聚会,厉婷婷没呆多久,房间里人太多了,而且都在说笑唱歌,热闹得让她几乎受不了。她和锦衣卫们说她有点头晕,先回去了,但是他们别扫大家的兴,一定要尽量玩。 姜啸之也站起身,他说他送厉婷婷回去。 他身体刚痊愈,不能喝酒也不能熬夜。这个大家都知道。 俩人离开酒店,此时已经是日落黄昏。一路上,姜啸之默默开着车,厉婷婷也一声不吭。 车到了小区门口,在一个无人的角落,姜啸之把车停下来。 他从车内隔层里,拿出一个纸盒。厉婷婷惊异地盯着那个盒子,然后,她就笑起来。 盒子上,扎着红色蝴蝶结彩缎。 “生日礼物。”姜啸之将纸盒递给她。 心里小小的委屈和难受,像气泡一样迅速消失,厉婷婷忍住满心的欢喜,接过礼盒。 “刚才为什么不肯给我?” 姜啸之苦笑:“打开看看就知道了。” 厉婷婷拆开纸盒,她现在知道为什么姜啸之不肯在大庭广众之下,把这礼物送给她了。 是一枚手工制作的木头发卡,靛蓝色的底面,嵌着一朵银白色的月亮花,银色的线条宛如轻烟,绳索般的曲线边缘,勾勒出古典而优雅的花瓣。 “是你亲手做的?”厉婷婷轻声问。 姜啸之点了点头,这发卡,他花了两个礼拜的晚上,直到昨晚才全部完工。 厉婷婷的手指轻轻抚摸着发卡,它散发着新木独有的芳香,刚涂上的清漆还在闪闪亮,那些弯弯的边角,做得天衣无缝,根本摸不出木头上的接痕。 “喜欢?”姜啸之问。 “当然,当然喜欢。”厉婷婷说着,把长发拢起来,把发卡别在头发上。 她静静凝视着姜啸之的眼睛,然后伸臂抱住他:“谢谢你,啸之。” 姜啸之不由也搂住她,他把嘴唇轻轻按在她光洁的额上:“生日快乐……” 厉婷婷抬起头来,她柔软芬芳的嘴唇靠在男人的唇边,略略一停,像飞累了的蝴蝶,想暂且歇息。 姜啸之的脑子空白了一下,他没有再犹豫,便深深吻了上去。 他能感觉到厉婷婷的手在抚摸他,从他的衣服里伸进去,他也鬼使神差般,解开了厉婷婷的外套衣扣,狭小的车内,只听见低低的喘息,还有衣料互相摩擦发出的声音。 可是没过多久,他就停下来了。 这是车里,窄得不能再窄了,而且就在路边上,来来往往的人都看得见的。就算天已经黑了,车体的摇晃总还是会被人察觉。 厉婷婷感觉到了他的意愿,她也停下来了。 她没有出声,只是静静搂着他,热乎乎的潮湿鼻息,在二人的鼻口处萦绕。车里涌动着看不见的欲浪,好像漫过白瓷茶杯的黯绿色茶香,一波又一波,深深浅浅的推送着他们,悄然不断。 然后她的手摸到他的腰间。 她感觉到他的手在阻止她。 “没关系,让我来……”她低声说。 黑暗中,他看着她的眼睛,然后,松开了手,闭上眼睛。 刚来这边的时候,姜啸之还比较关心全球时事新闻,有那么一次,他曾在电视上,见过克林顿把手按在圣经上发誓,说他“从未与莱温斯基小姐发生过法律意义上的性行为”。 这镜头让姜啸之暗自冷笑,所谓的“法律意义”,不就是说没有插入么?一国总统,把话说到这个份上,骗人骗己,不过是在打法律的擦边球,挽救那点可怜巴巴的自尊。 但是现在,轮到他来“骗人骗己”了。 他不敢和任何人说起那晚,他和厉婷婷在车里发生的事,姜啸之觉得,自己已经罪无可赦了。 偏偏,他还能无比清醒地反复回味着那个晚上,厉婷婷温暖的嘴唇,还有她裸露的肩膀和胸部,以及她被他抚摸时,发出的细碎吟哦。 她身上散发的温暖芬芳,令他久久沉醉。 如果宗恪知道了这一切,来质问他,他能理直气壮地回答,他们什么都没做么?…… 难道他也能像那位总统先生一样,把手按在圣经上,毫无愧色地说,他和他所监视的皇后,“没有发生法律意义上的性行为”,因此,他是无辜的――他说得出口么? 姜啸之知道,他和厉婷婷早已跨越了那条界限,走上了不归路,任何辩白都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事实就是,他和他的皇后,已经越轨了。(未完待续) 第两百六十三章 秦子涧消失之后的半年里,程菱薇保持了一个习惯,每个礼拜,至少打一次他的手机,或者发一条短信。(.好看的小说)秦子涧的手机永远都关机,然后,就会转入小秘书留言,机械的女声提醒程菱薇按井号键,“给机主留言”。 程菱薇的留言没有什么特别,都是“你在哪儿啊、我很想你”之类,或者“你是不是在杀人所以不方便接电话?”、“你这手机号是不是改做市长热线了这么难打?”、“你的母星派飞船把你接走了么?”…… 统统没有回音。 于是,程菱薇就会渐渐产生某种错觉,就好像,她此刻正站在月亮上喊话,拼尽全力,却无人能听闻。 但她不肯放弃,她和自己说,也许秦子涧事后会听见这些留言,也许他每一条短信都逐字逐句、一点不漏地看完了,他只是不肯给她回音。 当然,也许她只是在给一台常年被锁在抽屉里的手机留言,但是程菱薇不肯让自己那么想。 除此之外,她的日常生活依然照旧,她依然独自一人上街买东西,上班,看电影,吃火锅,以及去医院。 她永远独自一人。 她还是频繁受伤,程菱薇已经习惯了,即便断了臂骨,她也能忍住疼痛,独自打电话给私人医生,或者干脆下楼召唤的士去医院。 程卓峰还在的时候,菱薇会借助叔叔的力量,与外界建立一些关系,毕竟程卓峰是生意场上的名人。但是叔叔如今不在了。她也渐渐摒弃了过去的旧友,因她发觉。自己在他人面前显得弱势和弱智――与那些在社会洪流中激烈搏斗的人们相处时,她越来越没话题可说:她没有可以谈论的工作,没有房贷投资,没有婆媳关系可哭诉也没有办公室政治可絮叨,她没有家庭,甚至没有亲人。 她更没有较为现实的希望和梦想急于去完成,对一个每月都得去好几趟医院、随时可能丧命的人来说,那些都是多余的,只会给她脆弱的生命增加负担。 这个城市。到处都是繁忙紧张的人类,当程菱薇置身其中。总会体会到一种突兀感。就像身体内部有一根硬硬的刺,戳在那儿,总也无法消除。 她像一条幽魂,在这城市的大街小巷无声无息飘过。(.) 她甚至怀疑,自己这样坚持不懈地想找到秦子涧,只不过是出于动物性的趋群本能,她想找个伴儿,能够明白她为什么会这样的伴。 她唯一庆幸的是。秦子涧那个手机号始终没有取消。也许他就是用它来联系“业务”的,程菱薇想,如果职业杀手总是换号。客人们会非常不便。 但是,严格意义上来说,程菱薇也不算是“一个亲近的人也没有”,只是那个亲近的人,不常和她联系。 深秋的一个中午,程菱薇在接诊完了一个咨客之后,回到办公室里。她刚坐下,桌上座机就响了。程菱薇接了电话,那一端,传来熟悉的男声:“程医生,下班了没啊?” 程菱薇笑起来。 “茶虎?”她说,“真是百年不遇,怎么想起给我来电话?” “什么叫百年不遇?”茶虎在那端抗议道,“我至少每个月都会来一次电话好不好?” 每个月最少来一次电话询问情况,这是程卓峰的嘱咐,他不放心独自生活的侄女,所以叮嘱茶虎,往后他若不在了,程菱薇的事儿,要他多帮忙。 但是菱薇自己却不喜欢打搅别人,她知道,她和茶虎分属于两个不同的世界。 “下午还有点事情。三点就结束了,”她笑道,“怎么?晚上请我吃饭?” “没问题。”茶虎说,“三点半我来接你。” 放下电话,程菱薇轻轻吁了口气。 她和茶虎,认识很多年了。茶虎刚到程卓峰身边时,她还在上中学。茶虎管程菱薇叫“大小姐”,俨然将自己的身份降低到家仆的地位,他甘愿得很,因为那时候程菱薇是校花,他则是街头小混混。 后来传闻说校花有了茶色头发的黑道男友,有车接送还帮拿着上课用的书。其实并不是。因为总是在受伤,程菱薇在医生那儿打上了石膏,就得让茶虎开车送她去上课。 认识了大半年之后,程菱薇哭着和茶虎说了自己的事,在那之前,茶虎怎么都弄不懂,为什么这个女孩总是骨折。他比程菱薇大十多岁,又一直跟在程卓峰身边做事,所以把菱薇当做小妹妹来呵护。(.)程卓峰曾经想撮合他俩,茶虎看出来了,就直截了当的和程卓峰说,他们对彼此都没那个意思,菱薇身边男友不断,茶虎心里也有别人,这样子的两个人,不好在一起的。 老头子听了,只得作罢。 但即便不是男友,茶虎也知道,菱薇对他比对那些男朋友们还要亲近。受伤最严重的那几次,菱薇没法去上学,生活起居都是茶虎和几个护士轮流照顾,他们早就放下了性别造成的那种天然隔膜。 因此,程菱薇心里有什么,不会和叔叔说,却会和茶虎说,茶虎的那些私人秘密,也只会告诉菱薇一个人,因为某个特殊的起点,俩人的亲密关系,以一种奇怪的方式延续了下来,他们甚至会同床而眠,却不发生任何事情。这么不可理喻的现象,别人理解不了,他们也从不在外人面前说起,包括程卓峰都不知道。 下午三点,结束今天最后的工作,程菱薇回到办公室。 她整理了一会儿资料,桌上电话响了,是楼下接待处的护士打来的。 “有人找你,程医生,说是你的熟人。”护士说。“我让他上来么?” “好的,让他上来吧。” 放下电话。程菱薇有点诧异,茶虎从来不通过楼下护士,都是径自上楼来,进办公室见她,今天怎么反倒客气起来了? 她心中疑惑,起身推开桌上资料,走出办公室。 走廊楼梯尽头,一个男人正上到三楼来,他穿着开襟的黑色毛衫。一头黑发。 那不是茶虎。 程菱薇一怔,等她的目光落在对方的脸上。忽然间,打了个剧烈的寒战! 那男人看见了站在办公室门口的菱薇,他冲着她微微一笑:“程姑娘。” 一股强烈的恐惧,从程菱薇的心头窜起来! 她咚咚后退了两步,一直退到墙壁前:“别过来!” 黑毛衣男人呆了呆,正想上前,却听程菱薇又尖叫起来:“别过来!听见没有!” 他被菱薇喊得错愕了,站住不敢动! 就在这时候。走上二楼的茶虎听见了程菱薇的尖叫。他三步并作两步,飞奔上三楼! “菱薇?!” 茶虎一个箭步冲到程菱薇身边,一把抱住她:“你怎么了?” 在他怀中。菱薇脸色雪一样白,牙齿相互轻轻磕碰,说不出话,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对面的黑衣男人,那神情活像见了鬼! 茶虎顺着她的眼神看过去,目光落在黑毛衣男人的身上。 “你是谁?!”他狠狠盯着对方,“你把菱薇怎么了?!” 黑毛衣的漂亮男人,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他是慕凤臣。”程菱薇结结巴巴地说。 茶虎呆了呆:“什么?” 黑衣男人轻轻舒了口气:“果然是柏奚,没见过面也能感觉到。” 然后,他向茶虎行了个恭敬的礼:“在下,素州慕凤臣。” 三个人进来办公室,茶虎把门锁上,再回头看看,程菱薇蜷缩在沙发角落里,她挑了个离慕凤臣最远的地方。 茶虎也不由苦笑起来。 他向慕凤臣做了个手势,指了指那把客人专用的高背椅子:“掌门请坐吧。” 然后,他自己却在程菱薇的医师位置上坐下来。 程菱薇还缩在沙发里,抱着膝盖,脸色惨白,瑟瑟发抖。 位置全都颠倒了呢,茶虎想,医生成了病人。 “其实她真的没必要这么怕我。”慕凤臣苦笑道,“我也不可能来伤害她。” 茶虎看了看低着头的程菱薇:“……你没法体会她的感受。” 这话让慕凤臣一时无语。 茶虎打破沉默:“掌门此次过来,是为什么?” “哦,我是过来看我师哥的。”慕凤臣道,“但他还在昏迷中。” “师哥?” “姜啸之。” 茶虎点点头,他知道姜啸之刚从爆炸中捡回了一条命,手下留情的是秦子涧。 “我想,既然过来了,就来看看程姑娘,顺便想和她谈谈。”慕凤臣说。 程菱薇突然开口:“我们没什么好谈的。你自己多当心,对我而言就是天大的恩惠了。” 她的声音很嘶哑,语气难听。 慕凤臣叹息道:“程姑娘,我今次来见你,就是为了此事――我希望,我们能找到一个妥善的办法,解除柏奚之约。” 他这样一说,连茶虎都惊讶了。 然而没想到,程菱薇却冷冷打断他:“柏奚之约是解除不了,除非我死――慕掌门是希望我快点死去么?” 慕凤臣张了张嘴,没出声,却苦笑起来。 茶虎叹道:“眼下在这儿不好谈这种事,慕掌门,您在这儿有住处么?” 慕凤臣点点头,从怀里拿出一张酒店房卡:“赵王给我的。” “好,那么您先回酒店,明天咱们再找时间详谈。”他看看低着头的程菱薇,“她现在状态不好,先让她缓过劲来吧。” 慕凤臣站起身:“好的。不过,刚才没有请教,少侠尊姓大名?” 茶虎哈哈笑起来:“我不是啥少侠。我也不是你们那边的人。我是程卓峰的义子。掌门管我叫‘茶虎’就行了。” 他说着,拿出一张名片递给慕凤臣:“上面有我的电话。掌门随时都可以找我。” 那张名片上没有名字,只有一个号码,名片是用特殊的纸张制成,白得刺目,硬挺挺的,好得足以划破手指,手机号码下面,画了一只茶色的老虎。 这种名片,茶虎不常用,多年前,他会给人那张印有真实姓名以及所谓“商务代理”头衔的名片。后来,尤其是程卓峰去世之后,他就没有给人名片的必要了。 只有这种特殊制作的名片,偶尔,茶虎会拿给关键人物。 慕凤臣这才明白过来。他接过名片,看了看,又抬头问:“那,我怎么找你呢?” 茶虎一怔,指了指名片:“上面不是有号码么?” 慕凤臣那张英俊的脸上,现出不好意思的神色:“……我不懂这些,我才来一天,不认识这个……这个……嗯。” 茶虎哭笑不得,他想起来了,慕凤臣应该不认识阿拉伯数字。 “没关系,到时候您就找酒店的服务人员,您就说,要打这个电话,叫人家帮您拨号码,很简单的。” 送走了慕凤臣,茶虎关上房门,他走到程菱薇面前,弯下腰来。 “他走了,菱薇。”茶虎看着她,“咱们回家去吧。” 程菱薇抱着膝盖,默默盯着自己的脚面,她忽然哭了起来。(未完待续) 第两百六十四章 那天晚上,俩人没有如之前约好的那样去餐馆,却是茶虎买了些食材,去了程菱薇的家里,动手做了晚餐。(.好看的小说) 程菱薇在车上哭了好一会儿,到家才停下来。 茶虎在厨房忙碌时,她就坐在沙发上发呆,也不知在想什么。晚餐做好了,茶虎做的是面,鲜肉蘑菇汤头一浇,味道很香。 程菱薇默默吃着面,茶虎看看她:“明天,真的不想再见他了?” 程菱薇摇摇头。 “干什么怕成那样子?”茶虎不解,“他应该不会害你的,不然他自身也难保。” 程菱薇咬着面条,吞不下去。 “他一上楼,我就知道他是谁。”她小声说,“一看见他,我就害怕……” “你到底怕什么啊?” 程菱薇放下筷子,看着他:“茶虎,如果现在,有一个人开门走进来,走到你面前。你抬头一看,那个人就是你自己,而且他才是真的茶虎,你是假的。你怕不怕?” 茶虎一怔,他略微想象了一下那样的场景,忽然觉得毛骨悚然! “这简直像卫斯理的小说了!”他扔下筷子,摸了摸手臂,“可慕凤臣不是你。他是男的你是女的,他是掌门,你是医生。” “这些都是没用的,我们心里明白。”程菱薇慢慢说,“我和他,心知肚明。外头这些幌子都欺骗不了我们自己。我是他的柏奚,我就是他的影子,我和他是一体两面。我若死了,他也玩完。” 茶虎不知该怎么安慰她了。 程菱薇放下筷子。抹了抹眼角的泪:“今天下午他一出现,我就觉得……就觉得自己完了。” “完了?” “嗯,真的一出现,假的就会消失,就好像强光一照,影子就会不见。”程菱薇摇摇头,“这感觉我说不清,可我就是怕。所以柏奚从来都是藏起来的东西,不能被主人瞧见。不然。就会有强烈的自卑。” “……” “这兆头真不好,我怕是活不长的。”她哀叹道。 茶虎挠了挠头。[]他现在有点明白了,程菱薇的恐惧是特殊体质造成的,旁人难以理解。 “明天你不用去见他了,我去。”茶虎说,“有什么事情,我去和他说。” “有什么好说的呢?”程菱薇皱眉道,“咱们甭理他不就好了?” “可是,他说他是来解除柏奚之约的。”茶虎诧异道。“难道你不想解除它么?” “解除不了的。”程菱薇苦涩道。“除非把我的三魂七魄拿出来,放进别的肉体里――” “哦,那么说。就是尸术了?” 程菱薇点点头:“慕凤臣不会有别的法子了。我在这肉体里呆得好好的,虽然很痛苦,可我也习惯了,就算一个月骨折两次,那我也知道该怎么应对。天知道他给我准备了什么样的肉体,而且尸术这种东西,若想要得到一个健康的躯壳,那是必须杀死一个活人才能办到的事,我不想杀人,我也不想变成别人。” 茶虎本想劝劝她,但是转念一想,他也许没法说到点子上,程菱薇的感受是第一位的,外人说什么都是隔靴搔痒。 “这事儿咱先不提了。”茶虎最后说,“慕凤臣那边,交给我去应付好了。” 程菱薇低头吃了一会儿面,她抬起头来,看着茶虎:“你今晚留在这儿么?我有点怕。” 茶虎点点头:“也行。” 那晚月色很好,程菱薇把房间的灯关了,窗帘没拉,让月亮透过玻璃照进来,屋内被它照的,像一片浩荡雪海。 他们仍旧像很久以前那样,俩人同榻,依偎在一起。 茶虎摸了摸她的头发:“还怕么?” “好多了。”程菱薇低声说,“缓过劲来了。” 茶虎笑起来,在他看来,这种二人同寝也是一种安慰,当程菱薇惊恐不安时,她就会央求茶虎留下来,陪着她睡。 “茶虎,问你件事。”程菱薇小声说,“秦子涧……是不是在你那儿?” 茶虎沉默片刻,才道:“他已经走了,前几天走的,说有事,但没说去哪儿。” 程菱薇发出一声伤感的惋叹。 “我难得这么喜欢一个人,偏偏人家还对我避而不见……” 茶虎慢慢摸着她的头发:“菱薇,你真打算和这个人在一起?” “嗯。我也老大不小的了,总该有个归宿不是?”她模模糊糊地说。 茶虎苦涩地笑道:“世子那样的人,真的肯当一个归宿么?他自己都不相信这一点。” “你可别在我面前说他不好。”程菱薇闷闷地说,“他变成现在这样子,也不是他的错。” “我不会说他不好的。”茶虎说,“我也不会像别人那样,对你的决定大惊小怪。” 程菱薇笑起来,她抬头看看茶虎:“人家要是听见咱们这么说,一定以为你是基佬,据说女人都希望有个基佬朋友。” “我不是基佬,我喜欢女人的。”茶虎慢条斯理道。 程菱薇看看他,她的脸上露出一丝像是痛惜一样的微笑。 “茶虎,你也快四十了,难道还要继续等下去?”她轻声说,“你打算这辈子就这么找下去么?” 茶虎沉默,然后,他笑起来:“这话不像是你说的,倒像是老爷子说的。” “嗯。二叔不放心我,也不放心你,总是和我说,你一直不肯结婚,到底是为什么?” “我还年轻着呢。”茶虎开玩笑似的笑道,“你没听今天人家喊我‘少侠’么?” 程菱薇枕着他的胳膊,过了一会儿,才道:“茶虎。你找了她多久了?” “差不多也有十五年了吧……” “那个变脸姑娘,真的就那么好么?” 茶虎轻轻拍了一下她:“别这么叫她。又不是唱川剧的。” 程菱薇笑起来:“那我该怎么叫她呢?既不知姓名,又不知何方人士,只知道她早晚的脸不一样……” “嗯,早上的脸明明很难看,到了晚间五六点,出来扔垃圾时,又会变得好看了许多。”茶虎像说故事似的,“可是等到明天早上出来拿牛奶,就又变回一开始的难看样子了。” 程菱薇忍不住笑:“这不是唱川剧变脸又是什么?人家诗歌里常说。人群里惊鸿一瞥,记住了佳人的模样。你呢?不知道姓名身世倒也罢了,连人家姑娘到底长什么样也不知道,找了十五年也没找见她,茶虎,像你这样的人,我可真是没见过呢。” “我虽然不知她的姓名身世,可我进去过她的心田。”茶虎慢慢道,“认识一个人。还有比认识她的心更重要的么?” 茶虎说的。是一段年岁久远的往事。 那年他独居的住处,搬来一个神秘的少女,起初茶虎并未察觉她的奇怪之处。只觉得这位芳邻不甚漂亮。当时才二十出头的茶虎,本来只对美丽的女性感兴趣,而且这搬来对面的新邻居,既幼齿又身材单薄,而且脸也不好看。从哪方面看,都引不起他的兴趣。 他第一次对这女孩感到好奇,是发觉她不坐电梯,只爬楼梯。 茶虎和女孩做的对门邻居,他们的住所在17层上,茶虎几乎从来不爬楼梯。只是偶尔有一次,他去楼梯口扔垃圾,却见那女孩一步步走上来,脸色红扑扑的。 当时茶虎开玩笑说:“哦,锻炼身体啊?” 女孩看了他一眼,没出声,悄无声息进了自家去,关上了门。 那一次,茶虎以为对方不坐电梯是为了身体健康。很快,他就觉得不对劲了。 几天之后的晚间,茶虎回到家,在一楼电梯前,又遇见了那女孩。她的两只手,都拎着很重的箱子,女孩从茶虎身边吃力走过,往安全梯走去。看那样子,她又要去爬楼梯。 茶虎错愕,他奔过去:“干嘛不坐电梯呢?” 女孩被身后声音吓一跳,回头看看他,脸上显出惊恐的样子! 茶虎会意,赶紧举手道:“别怕,我只是……对了,要不要帮你一把?” 女孩还在发愣,茶虎却伸手拿过她手里的两个箱子:“今天就别爬楼了,坐一次电梯不会损害健康的。” 女孩在他身后叫起来,但无奈茶虎已经提前进了电梯,于是她只得跟着他进了电梯。 电梯门关上,女孩不知为何,脸色煞白。 她盯着那一排楼层灯,却不动手。茶虎好奇地看着她:“按楼层啊!” 女孩看看他,又看看那一排灯:“按哪个?” 她的声音带着颤抖,好像惊恐不已。 茶虎傻了! “按17啊!”他说,“咱们不就住在17楼么?” “哪个……是17?” 茶虎倒抽了一口凉气! 他放下箱子,伸手按了一下17层,灯亮了。 少女看看那个数字,又看看他,脸上显出歉意:“我刚来两天,没记住。” 就算是刚搬进来,也不该记不住17这个数字吧?! 狭小的电梯间里,气氛诡异难测,茶虎心里七上八下的,他不敢再多问,到了门口,帮少女把箱子拎到家门口,就转身告辞了。 后来,他就发觉少女开始乘电梯了。 原来她起初几天不肯乘电梯,是因为不认识数! 这个世界上,还有不认识数字的人存在! 再后来,茶虎和少女在电梯里偶遇,他就会笑道:“不怕了?” 少女五官粗糙的脸上,浮现出淡淡的微笑,她伸手摸了摸电梯墙壁:“不那么怕了,刚动的时候,还是有点……” 她的口齿不是太灵,口音有些怪,茶虎会意过来,她不光是不认识数,还怕电梯升降的感觉。 也是从那时候起,茶虎就发觉,少女的脸孔在发生改变。 早上看见她时,是一张眉目粗糙平淡、消瘦发黄的脸。少女约莫十七八的样子,身量还小,脸孔的不好看,愈发使得她不引人注目。 但是茶虎却发觉,到了夜间,少女的脸在起变化,变得比白天好看了许多,肤色变白了,眉目也顺眼了,变得精致了些,俨然是个美少女的模样。 然后次日清晨,就又变回到一开始的丑模样了。 刚开始,茶虎以为是灯光作用,后来他就发觉不是的,少女的脸,真的在变! 这发现让茶虎暗自惊恐,什么样的人,脸才会在一天之内起这么大变化呢?!(未完待续) 第两百六十五章 对少女的好奇心越来越强,茶虎最终决定,一探究竟。 茶虎开始仔细查找她在大楼登记的个人信息,他略微打听了一下,就知道,房子是女孩租的。 然而查找的结果,让茶虎大吃一惊! 少女所有的信息都是假的,名字是假的,身份是假的,学校是假的,联系人也是假的,她甚至不提供银行账号,而直接给现金。 于是,这是个没有来处,也没有归宿的女孩…… 茶虎被调查结果给震惊了,最后,他决定使用杀手锏,那就是刚刚从程卓峰那儿学来的惑术。 他第一次对一个异性这么感兴趣,他不是被她丑陋的脸孔吸引,而是被她身上那种迷一样的氛围所迷惑,他想知道她是什么人,到底是从何处而来,来到这儿又想干什么。 然而,就在茶虎给少女施行惑术的次日,少女就离开了。 “她一共也只在那座楼里住了七天。”茶虎轻轻叹了口气,“我到现在也不能确定,到底是她察觉到什么,所以才逃走的,还是本来就没打算长住。” 程菱薇默默听着,这些事情,茶虎在这十五年里已经和她说过无数遍了,她甚至比茶虎都更熟悉这个神秘的少女,到最后,茶虎的叙述,已经不像是说给她听的,而是给自己的某种交代了。 “你说她也会惑术?”程菱薇突然问。 茶虎点点头:“她就在内心深处等着我,她告诉我,别再进来了。她不想用惑术驱散我,不然那样一来。我的七魄就散了。” 茶虎说到这儿,头枕着胳膊,笑了笑:“可是,她的内心真美啊!” 这一点,茶虎也和程菱薇说过。他说,老爷子总是说,浚州万花坞是世界上最美的地方,但茶虎觉得,那个少女的内心。是比万花坞还要更美的世界。 “……像天堂一样美,我从来就没有见过那么美的地方。无数的鲜花,流云,泉溪,山峦。还有温和的兔子和梅花鹿。”茶虎说着,停了下来,“美得就像虚构,太美了,反而好似有人故意在她心中。[]铺就了这么美的一个世界。” 程菱薇想了半日。才道:“内心有这么一个美丽的世界,人的生活也会很愉快吧?” 茶虎笑起来:“总比内心都是穷山恶水、血海一片的好吧?” 程菱薇撇了撇嘴:“天堂的下面埋藏着地狱,说不定你所见的美好。只是一种伪装呢――你不是说,没有走到最深处就被赶出来了么?” 茶虎轻敲了一下她的头:“不许说她的坏话。” 程菱薇笑起来。 “为什么没想到动用我叔叔的人脉资源去找她?”她突然问。 “不想和老爷子说。”茶虎摇头,“怕他数落我发痴。” “既然那女孩懂惑术,搞不好,是云家的人呢。” “也不一定。你也懂惑术,你就不是云家的。” 程菱薇叹了口气:“咱俩同病相怜,喜欢上的都是会变脸的人,都是行踪不定,怎么都找不到他……” “至少你知道世子姓什名谁,知道他的身家底细。” 程菱薇沉默片刻,低声道:“茶虎,往后我再不劝你放弃了,我可以陪着你一块儿等。” 茶虎笑起来:“这么看来,我果然越来越像你的基友了,难怪老爷子要把咱们凑一堆。” 程菱薇笑了笑,没出声,她有些困了,但是耳畔却还听见茶虎的絮叨:“……哪怕再让我找上十五年也可以,只不过我担心,我这辈子都见不着她了。” 茶虎于次日清晨离开,至于他后来去见了慕凤臣没有,俩人又谈了什么,程菱薇并不知道。 茶虎没再来找过她。 程菱薇知道,自己和茶虎走着不同的道路,她不是不知道二叔程卓峰的那些钱是怎么来的,是以,她从来不多问茶虎,她知道那样只会让茶虎为难,在她,只是茶虎愿意说什么,她就听什么。如果茶虎不给她电话,程菱薇也不会去电打搅他。 茶虎走后,程菱薇重新回到孤独的日常生活里。 元月的某个冷雨夜晚,从医院回到家里,程菱薇给自己做了简单的晚餐,又看了一会儿电视,这两天气温骤降,阴雨不断,她又冷又困,还不到十一点就爬上了床。 迷迷糊糊即将入睡时,程菱薇隐约听见“咯”的一声轻响。 夜,很静,那响声并不大,但却十分清晰,她迟钝的大脑过了片刻,才想起,那是拉开塑钢窗的声音。 程菱薇没有睁开眼睛,也没开灯。 ……有贼进来了? 这片居民区最近闹贼闹得厉害,经常程菱薇都能听见左邻右舍谈论,说哪家半夜进去了小偷,用特制的大钳子剪断了防盗网。 年底了,偷儿们也要过年。 程菱薇的脑子还处于半休眠状态,但是仍旧活动的那一半,却开始琢磨家里存放的现金。 不太多,客厅抽屉里还有三百,自己的提包里有两百。其余都是存折,偷了也没用。 可如果小偷不光要谋财,还要害命呢?…… 也许是太困太倦,程菱薇怎么都紧张不起来,到最后,她的脑子就只剩了一个念头:随他去。 人影,从窗口像条鱼一样无声无息溜下来,他没去客厅,也没动桌上的提包,却径直来到她的床边。 程菱薇一惊!她刚想翻身坐起,却被一只手捂住了嘴! 条件反射的要抬臂挣扎,程菱薇却听见了低低的声音:“是我。” 黑夜里,那双熠熠的眸子近在眼前,程菱薇觉得心脏“咚”的一声! “秦子涧?!”她忍不住小声叫起来。心中又惊又喜! “嘘。”他松开手,“别开灯。你这儿。有没有靠谱一点的藏身地?” “干嘛?” “我有麻烦了,一群警察在抓我。”他轻声说,“就在楼下。” 程菱薇脖颈的汗毛竖了起来! “你这儿能藏下我么?”他继续问,“你二叔没在这儿安什么避难所?” 程菱薇摇摇头。 虽然是黑暗中,她依然能看见秦子涧有点失望的脸。程菱薇忽然灵机一动,她从被窝里钻出来。 “我有办法的。”她低声说,“快脱掉鞋子,外套长裤也脱掉!” 秦子涧不动。 “快呀!”她说完,不看秦子涧。也不开灯,光着脚下床冲到橱柜前。打开来,拽出一床又厚又宽的蚕丝被。 “脱!衣服,鞋子!”程菱薇的口气,简直是在下命令了。 秦子涧犹豫片刻,脱掉鞋子和外套。 “裤子!”她又说。 “你到底要干嘛?”他冷冷道。 程菱薇叹了口气:“搞得这么贞烈,我又不是要强奸你……” 她的话还没说完,秦子涧捡起外套鞋子就往窗户那边走! 程菱薇慌了,她扔下手里被子。跳上床一把拉住他! “傻瓜!这时候出去就是送死啊!”她拽住他的胳膊。“快,过来!” 恰恰在这时,门铃声大作! 俩人紧张地对视了一眼。 “快点!”程菱薇低声叫道。“躺下!” “躺哪儿?” “躺床上啊!”她一边说,一边把自己盖的被子抱起来,“平躺,别动!” 秦子涧只得依言躺下。他一躺好,程菱薇立即把那床厚厚的蚕丝被摊开、盖在了他身上。 蚕丝被质地轻柔,又刚晒过,格外暄软,虽然不重,铺开来面积却很大,完全盖住了平躺着的秦子涧。铺好了蚕丝被,程菱薇钻上床去,在蚕丝被上面躺了下来,然后拉上刚刚盖着的两层被子。 “忍着点啊!”她说完,翻来覆去滚了两下,把蚕丝被压匀,然后立即爬起来,抓起秦子涧扔在床边的外套和鞋子。 “抱歉了!”程菱薇说完,就地用他的外套,将落在地板上和窗台上的雨水仔细擦干净。 门铃声更加急促,伴随着激烈的敲门声。 程菱薇觉得心脏像在敲太鼓,她低声自语“平常心!平常心!”,然后冲进厨房,拉开冰箱的门。 冷藏柜里空荡荡没存东西,她“哗啦”一把抽出来,将秦子涧的鞋子和外套塞了进去。 “来了来了!”她冲着门外叫了一声,迅速关上冰箱门,走出厨房。 到门口,程菱薇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打开灯。 “谁啊?”她迟疑地问。 “公安局的。”门外的人回答,“请开门,配合检查。” “检查什么啊……”程菱薇的声音变得怯生生的,她将门开了一小条缝。 门外,果然站着两个穿警服的人,其中一个,将警官证拿出来,给她看。 “小姐,我们在追捕逃犯。”那警察说,“请让我们进去。” “我家没有逃犯。”程菱薇可怜兮兮地眨眨眼睛。 两个警察对视了一眼,另一个用更温和的口吻说:“是这样,有个重度杀人嫌疑犯今晚流窜到这个小区,我们正在抓他,小姐,也许他已经钻进屋子来了,您没察觉,这是非常危险的――您家就您一个人么?” 程菱薇点了点头。 “那就更应该小心一些,不是么?”那警察说,“请让我们进去检查一下,也好确保您的安全。” 既然他这么说了,而且傻子都听得出里面的威胁,程菱薇无奈,只得打开门。 她依然穿着睡衣,光脚拖着拖鞋,门一开,冷风就往里灌。 “你们进来看吧。”程菱薇哆哆嗦嗦抱着手臂,“我……我回床上去。” 说完,她也不看那两个警察,三两步进了卧室,钻回到被窝里。 两个警察眼神交汇,随后也跟着进了卧室。(未完待续) 第两百六十六章 程菱薇缩在床上,将被子一直拉到自己肩头,怯生生地看着他们。 从哪个角度都看得出来,被子里只有她一个人。 两个警察在卧室里转了一圈,把所有能藏人的柜子都打开瞧了瞧,其中一个走到窗前:“咦?小姐,这么冷,你开着窗睡啊?” “哦,我睡前吃了方便面,那股子味儿太大了,开窗透气就忘了关。”程菱薇赶紧说,“警官,请帮我关上吧。” 那警官看了她一眼,又伸头往窗外瞧了瞧,这才拉上了防盗窗。 见卧室检查过,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他们又去了别的房间,一一搜查过后,仍旧没结果。 “嗯,看来他没进来,小姐你可以放心了。” 程菱薇缩在一团棉被里,她露出一个胆战心惊的微笑:“那太好了。” 两个警官嘀咕了一会儿,然后告辞,出了门。 程菱薇下床,把门从里面反锁好,然后回到卧室里。 她想了想,掀开上面的被子,小声对蚕丝被下面的男人耳语:“……我觉得不对劲,你再忍忍。” 秦子涧没出声。 把被子尽量往上拉,只留出一个人刚刚钻出被窝的窝形,然后程菱薇披衣坐在床边,抱着膝盖,静默了五分钟,果然,门铃又响了。 她冷笑了一声,没动,过了一会儿,门铃再次响起来。 “谁啊这么不消停……”她用埋怨的口吻叫道。 “抱歉,小姐,请开一下门。”门外。还是刚才那个警官的声音。 “又怎么了?”程菱薇嘟囔着,穿上拖鞋。慢慢吞吞走到门口,开了门。 “还有什么事啊?”她揉揉眼睛,一脸厌倦地说。 “抱歉,我同事好像把钥匙忘在您这儿了。” 程菱薇叹了口气:“我非要被您二位给弄感冒不可。” 她开了门。 两个警察进来,一个钻进卧室,一个在客厅等着。 程菱薇跟着第一个进了卧室,看着他做出四处寻找的样子。 “有么?”程菱薇靠在门边,打了个哈欠。(.) 目光把每一个能藏人的角落全都逡巡了一番,之后。那警官露出尴尬的笑容。 “抱歉,看来是忘在别处了。” 程菱薇干脆不说话。只皱眉。 在客厅的那个开始埋怨同伴:“你看你,钥匙都能忘,这么频繁地打搅人家,多不好!” 那一个也赶紧道歉:“真对不起!” 程菱薇苦笑摇头:“没关系,反正我已经感冒了。” 两个警官往外走,程菱薇跟在后面,她用近乎开玩笑的口吻说:“您二位,确定不会再回来第三次么?要不然。我给留个门?” 警察们有些尴尬。又致歉了一番,才再度离去。 锁上门,回到卧室。程菱薇走到窗前,一直等着外头那辆警车闪着红蓝光渐渐远去,她才回到床边。 “出来吧,他们应该不会再回来了。” 掀开蚕丝被,秦子涧从里面钻出来,他长长出了口气。 “闷坏了?”程菱薇笑起来。 他摇摇头:“快要被你给压得窒息了。” “我有那么胖么?!” “胖得像河马,壮得像大象。” 程菱薇咯咯笑起来,她干脆掀起蚕丝被,一骨碌钻进去:“今天就多加一床被子好了。” 说完,她又看看秦子涧:“愣着干嘛?进来吧,搞不好他们还守在小区门口呢。” 秦子涧犹豫片刻,脱下牛仔长裤,也钻进被子里。 “你胆子蛮大的。”他说。 “嗯,有个成语呢,就叫‘菱薇不惧’。” 秦子涧笑起来。 “我的鞋子和外套,你藏哪儿了?他们怎么没找着?” “在冰箱里。” 秦子涧默默看她:“……明早搁些油盐,炒一炒吃掉吧。” 程菱薇笑得双肩耸动。 “你也怪呢,怎么两个警察都对付不了?”她又问。 “不想杀他们,能躲则躲吧。麻烦惹大了不好收拾。” 程菱薇摸了摸他身上:“怎么这么凉啊?” “一直露宿在外头,有两天没合眼了。(.无弹窗广告)”他显得疲倦不堪,“所以,接下来我要睡了。” 程菱薇低声笑道:“这就想睡了?知道本小姐要干什么么?” “嗯?”秦子涧的眼睛已经合上了。 “本小姐最大梦想:蓄刁奴,养恶犬,为害一方,没事儿再调戏一下贵公子。”她凑近秦子涧的耳朵,“接下来,我要调戏你!” “……请便。”秦子涧的声音已经变轻了,带着鼻音。 “那……我真动手了?” “……好。” 程菱薇看着他:“我可是来真的。” 秦子涧闭着眼睛,没出声。 程菱薇抱住他,低头在他嘴上吻了一下。 秦子涧的嘴唇冰冷冷的,没什么温度,却十分柔软。 他的脸颊也是冰冷的,他的头发湿漉漉的,淋了雨,连衬衣都带着潮潮的气味。程菱薇把手从他衬衣下面伸进去,摸他的腰,背,直到胸口。 秦子涧的身体冷如寒冰。 怎么冻得这么厉害?程菱薇忽然担心起来,他这样子,会不会发烧啊? “喂,把衬衣脱下来好么?”她小声说。 秦子涧没吭声也没睁开眼睛,只皱了一下眉头。 程菱薇索性不管他,干脆帮秦子涧解开衬衣纽扣。 “我不是对你欲行不轨啊,我是帮你取暖呢。”她说完,将自己的身体紧紧贴着秦子涧的身体,程菱薇只觉得自己像是抱住了一个人形冰块。 过了好一会儿。终于有一丝暖意,从胸口开始慢慢弥散。冰冷得近乎麻木的四肢,渐渐产生了感觉,在她怀里,秦子涧微微挪动了一下身体,他伸臂搂住程菱薇,把脸埋在了她的肩窝里。 程菱薇将脸贴在他的黑发上,心里只剩了快乐和安详。 “好好睡吧。”她在心里说,“我不调戏你了。” 程菱薇一直睡到天光大亮才醒过来。 她努力睁开眼睛,发现秦子涧正皱着眉头望着她。 “干……嘛?”她口齿不清地问。 “想看看你到底要把我抱多久。”秦子涧说。 程菱薇怔了怔。这才突然发觉,昨晚自己始终维持着一个姿势:抱着他。 她笑起来。松手放开秦子涧,这才觉得浑身酸痛,僵硬无比。 “看,我睡着了都不忘保护你。多伟大。” “且,明明是把我当布娃娃。” 程菱薇打了个哈欠,揉了揉惺忪的眼睛。 “真像是做梦一样啊。”她满足地叹息着,整个人腻歪在秦子涧身上,“咱俩同床共枕……” 秦子涧罕见地没有推开她。只像打量一件值得怀疑的礼物那样。挑剔万分地看着她。 “干嘛这么看我?”程菱薇不满,“哼,本小姐身材好得很!你昨晚赚到了!” “嗯。身材好能当饭吃?” 程菱薇一怔,马上会意过来:“啊!你饿了么?” “你说呢。”秦子涧坐起来,翻身下床,捡起床头那条牛仔裤穿上,“差不多三天没正经吃东西了。” 程菱薇趴在床上,双眼冒红心,一脸春情荡漾:“多好啊……” “好什么?”秦子涧拉上裤子拉链,转身看她。 “像电视剧呀!”她说,“你看咱俩这情形,像不像电视里的新婚夫妇?” “我看你像个花痴。”秦子涧不客气地横了她一眼,“做春梦就属你第一。” 他说着,也不看程菱薇,低头捡起已经揉得像腌菜一样的衬衣。 “唉唉,别穿了,都揉成这样了。”程菱薇说,“待会儿我给你洗干净,再熨熨。” “不穿这件我穿什么?”秦子涧说。 程菱薇爬起来,去了隔壁房间,过了会儿她回来,手里拿着一件男士衬衣。 “试试看。” 秦子涧看了她一眼,接过来,衬衣正好合身。 “谁的?” 程菱薇犹豫半天,才答道:“……茶虎的。不过你别误会,他只是偶尔过来歇息。” “我误会这个干吗?”秦子涧淡淡道,“也不是我的事儿。” “你别这么说。”程菱薇艰难道,“我和他真的没什么,你这让我越抹越黑了。你信不过我,还信不过他么?” 秦子涧看看她:“好了。去做饭,行么?” “嗯!这就去!” 程菱薇先到冰箱里翻了翻,忍笑把已经结霜的外套和鞋子拎出来。 “还能做一碗蛋炒饭,你要么?”她说。 “行。可你吃什么?” “我有麦片。”她说,“昨晚还剩的面包。” 洗漱完毕,程菱薇即刻动手,她一边打着鸡蛋,一边叹息:“早知道你来,我该多买点东西的,现在倒好,只够做碗蛋炒饭的了。” “没关系,有的吃就很好了。”秦子涧又说,“借你家浴室用用。脏得够呛。” “哦好的――脏么?”程菱薇停下筷子,转头看他,“也没哪儿脏啊?” “其实脏了好久了。” 程菱薇摇头:“洁癖症。” “是你底线太低。” 等到蛋炒饭出锅,程菱薇把碗端上餐桌,秦子涧才从浴室里出来,他拿着一条干毛巾擦湿头发。 程菱薇细细看他,半年不见,秦子涧的脸孔又发生了改变,脸颊的弧度更柔婉了,双唇鲜嫩诱人,肤色胜雪,衬得一双眼睛愈加秀媚明亮。 她叹了口气:“我不吃隔夜面包了。” “不够的话,蛋炒饭分你一半。” “我就光看着你就可以。”她笑眯眯地说,“秀色可餐。” 秦子涧白了她一眼,坐下来抓起筷子,他面前,是满满一大碗蛋炒饭。程菱薇在他对面坐下,她面前是一碗牛奶麦片,以及几片隔夜的面包。 秦子涧站起身,他拿过一个小碗,将自己碗里的蛋炒饭拨了一半到小碗里,然后递给程菱薇。 “咦?你不是饿了么?半碗不够吃的。” “我记得,你的食量是我的四倍。”秦子涧淡淡地说,“不够吃的应该是你。” 程菱薇笑起来,她拿过那个小碗:“是哦,我都忘了,你是吃风喝烟的神仙哥哥。”(未完待续) 第两百六十七章 坐下来吃饭的时候,程菱薇又惴惴道:“其实,我和茶虎真的什么都没有……我和他认识二十年了,比手足还亲,所以他总会在我这儿过夜。” 秦子涧吃了几口饭,抬头看看她:“本来我不怀疑的,你再这么啰啰嗦嗦解释下去,我可就真要起疑心了。” 程菱薇这才放下心来。 “对了,问一句。”秦子涧突然说,“茶虎给你施过惑术没?” 程菱薇一怔,赶忙摇头:“没有。” “从来没有么?” “当然!”她马上道,“他怎么敢啊!” 然后,秦子涧就没再说什么了。 虽然秦子涧没刻意指出,但是看得出来,蛋炒饭很合他胃口。 “味道不错吧?”程菱薇得意地说。 秦子涧点点头:“难得蛋炒饭也做得这么好。” “今晚我给你做大餐!”程菱薇赶紧说,“保证你每个菜都叫好。” “等会儿我就走。”秦子涧放下筷子,“再呆在这儿,早晚会被逮住。” “啊?……”程菱薇大失所望,“那你……就这么走了啊?” “放心,我有办法的。” “我不是说这个!”她很不悦地说,“我是说,你走了,我怎么办?!” “你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呗,反正你也没嫌疑。” 程菱薇生气了。 “不行,你得带上我。”她坚决地说,“这次我再不能让你跑了!” “你跟着我没好处。”秦子涧一口否决。“就老老实实呆这儿吧。” “你这人怎么这样啊!过河拆桥!昨晚找我救命时还人模狗样的!” 程菱薇的用词太粗俗了,秦子涧皱起眉头。 “我干的什么营生。你不是不知道,你想让警察撵着咱俩跑么?” 程菱薇放下筷子,正襟危坐:“如果你不带我走,那我就让警察撵着你跑。” “……” “我就到处举报你去,让警察撵着你满世界跑!” 秦子涧觉得太阳穴隐隐作痛。 “干不干?”程菱薇死死盯着他。 “好吧。”他叹了口气,“但是,给我一个月时间。” “那么久?” “我得先安排妥当,不能让咱们真的疲于奔命。” 听他说“咱们”,程菱薇笑起来。 “不过今天。我得先借你的脸一用。” “我的什么?” “脸。” 原来,秦子涧的意思是。他易容成程菱薇从这儿出去,任何陌生人从这栋楼出去,都有可能被怀疑,只有本来的住户才能从警察眼皮子底下逃过。 “你今天有什么打算?”秦子涧问。 “十二点医院有个讲座要去听。”程菱薇苦着脸道,“必须到的。” “嗯,要做咨询么?” “那倒不用,只是讲座而已,也不用做什么。听听就行了。” “等会儿详细说给我听听。我得去那儿顶替你一天。中途再想法子离开,不然警察会怀疑我的。” 吃过饭,秦子涧坐在化妆台前。开始易容。 程菱薇凑过来,好奇看看:“易容这事儿,难么?” “咦?你二叔没教过你?” “他也不会呀。”程菱薇说,“云家那些法术,我二叔学的就是半吊子,到我这儿就更是半吊子的半吊子。” “易容这种事,说难也不难,最方便的,是易容成谁都不认识的人,没什么特征的那种。”他说,“如果是易容成现实里的某个人,就得格外小心,很有可能他本身的某些特征我并不知道,所以如果时间充裕,我会和对方好好相处一段时间,把他的脾性揣摩透。” “那你揣摩透了我的脾性了?”程菱薇试探着问。 “当然。没心没肺,不着四六,这就是你的脾性。” 她笑起来。 脸是弄得一模一样了,身材用塑身材料冒充,再套上厚厚冬装,基本上能鱼目混珠,问题就在于,秦子涧比程菱薇高太多了。[.超多好看小说] “今天穿平底鞋,我再勾着腰就行了。”他看看程菱薇,“你呢,今天就别出门了,也别接电话。” 接下来,她把日常的工作详细和秦子涧交代了一遍,又把上司以及同事们的特征说了。 “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你到那儿,找张椅子坐下来听就行。”她说,“我人缘好,不会有人找茬,到时候,记得回一下人家打的招呼。” 全部收拾停当,又从头到尾仔细检查了一遍,程菱薇点了点头:“行了,可以出发了。” 等秦子涧拉开门,程菱薇忽然拉住他的胳膊。 “真的带我走?”她怯怯地问。 “安排好了,我会通知你的。”他说,“耐心一点。” “那,给个信物。”程菱薇摊开手。 “信物?” “免得你真的落跑了不管我啊!”程菱薇理直气壮地说,“给我个信物,这样就算你真落跑了,我也能握着你给的信物,独自思念到老嘛,那多罗曼蒂克呀!” 秦子涧翻了个白眼,伸手解下自己的手表,递给她。 是一款花花绿绿的防水斯沃琪。 “就这啊!”程菱薇大失所望,原本她希望的信物,是能如那根珊瑚柄的马鞭一样,具有古典气息的东西。 “你要我身上的物件,我就只有这个了。”秦子涧又看看她,“不然,内裤脱给你?” 程菱薇大笑:“你这个流氓!” “……我就算变成流氓,也赶不上你。” 接下来,是整整一个月的食不知味。 程菱薇甚至不敢再打秦子涧的电话。因为害怕被警方监控到。她每天晚上缩在被子里,手里握着那块斯沃琪。不停告诉自己,耐心一点,说不定明天就有消息了。 次日她去上班,领导抱怨她昨天还没听完讲座就早退了,“昨天也没生病啊,怎么招呼都不打一个就走了?打你的电话也不接。” 程菱薇赶紧致歉,说昨天突然接到电话,有个亲戚重病,所以出去得急了点。手机也忘在某处了。 “昨天你怪怪的。”一个同事插嘴说。 程菱薇愣愣看他:“怪怪的?哪里怪?” “领导讲笑话,大家都笑。就你不笑,弄得人家尴尬。”那同事顿了顿,“我也承认,那笑话不是太好笑,不过,以前没见你这么不给面子。” 程菱薇在心里滴汗! “而且昨天力气好大!”另一个姑娘插嘴进来,“一张桌子,你一手就拎起来了!以前怎么没看出来?” “……” 好在除此之外。秦子涧没做什么出格的事。接下来程菱薇恢复上班,别人对她的态度也渐渐还原。 到秦子涧走后的第二十八天,她在上班的时候。接到了他的电话。 “你在哪儿啊?”她紧张地捂住听筒,秦子涧打的是楼下接待处的电话。 “在北方。”秦子涧说,“现在,听好,明天的飞机。” 接下来,他报了个航班号,又报了时间表,钱都已经交了,程菱薇带着身份证去领登机牌即可。 “回去收拾一下,尽量精简行李。”他说,“只带最重要的随身物品,日常用具就别费事了,来了再买。” “那,到时候你来机场接我?” “当然。” “可明天就是除夕了呀!” “那不是正好?”秦子涧笑了一声,“过来一块儿过年。” 次日,程菱薇拎着简单的行李出门去了机场。 飞机上,她一直用手摩挲着那块斯沃琪,希望时间走得更快一些。今天除夕,这一飞机的人,个个都急于奔回自己的家,程菱薇邻座的年轻夫妇抱着半岁的女儿,孩子头一次坐飞机,不知道哪里不适应,不会说话一个劲儿哭,夫妇俩直给旁边的乘客赔礼。程菱薇见他们忙乱,偶尔也给刚做妈妈的少妇搭把手。渐渐熟悉起来之后,少妇告诉她,自己是头一次带着女儿回去见爷爷奶奶。 “你一个人么?”少妇问她。 程菱薇笑眯眯点点头。 “回家?” 她摇头:“不是。” “我听着您的口音也不像北方人。”少妇说话很爽快,“那是去和父母团聚过年?” “是去团聚,但不是和父母。”程菱薇笑道,“我丈夫在那边。” 少妇了然地点了点头:“嗯,那也是团聚了。” 程菱薇在心里对着秦子涧做了个鬼脸。 三个钟头后,飞机开始降落。 这是北方一座大城市,又赶上了春运,繁忙的航空港到处都是拖着行李、来来往往的人群。程菱薇排着长队取了行李,又迟疑了一会儿,才往出口走。 她没有看见秦子涧。 走出大厅,程菱薇打了个哆嗦,北方天气寒冷,她身上的衣服不够厚。 有人拍她的肩,程菱薇猛然回头,有个女孩站在她身后。 是个嚼着口香糖、穿着短黑裙、夹着假睫毛、一头黄毛经过电烫的胖乎乎“太妹”!那一脸浓妆艳抹,堪比正宗“非主流”,只见她鼓着麒麟臂,肥肥的象腿被不合适的深色袜子用力一勒,更显得粗壮惊人。 程菱薇愕然望着她! “走吧。”那太妹大咧咧地说完,顺手拎起她的行李。 程菱薇呆了呆,扑哧笑出了声! 俩人到了外头,排着队的的士一辆辆向前涌,顺着队伍栏了一辆,俩人上车,将行李放在后备箱里。 “你的车呢?”程菱薇问。 “用不了了。”易容成太妹的秦子涧说完,又嚼了嚼口香糖,然后吐出来。 “为啥用不了了?” “白吉之前来过一趟,他违章驾驶太严重了,我的驾照上了黑名单。”他说。 “好惨!” “确切地说,那也不是我的驾照,是王爷用一个假身份给我办的。”秦子涧说,“所以现在,只能暂时坐出租车。”(未完待续) 第两百六十八章 的士开了好一会儿,车在城里左弯右拐了一个多小时,才到达目的地。 下车后,秦子涧拎着行李,程菱薇跟在他身后,俩人又在曲里拐弯的窄巷子里绕了许久,才停在一座四合院前。 程菱薇很惊讶,这种地方看起来不起眼,论价值,比豪华别墅还要贵。 “租的?” “买的。”秦子涧说,“以前王爷还在这边的时候,我专门买下来做据点的。” “……” “这儿安全,别看这样子,其实一般人进不来。” 俩人进屋,放下行李,秦子涧关上门:“我去换衣服。” 程菱薇在窗前坐下,正午时分,四下悄寂无声,院子里一株梅花正吐着馨香,疏梅淡影,被明亮日光映在老旧的乌木窗棂上,让她一时产生了错觉。 “想什么呢?”秦子涧从里间走出来,那一身肥厚的非主流已经消失,他恢复了平日简单的男性打扮。 “在想……这里有点像那边的感觉。”程菱薇转过脸来。 程菱薇坐在临窗的地方,她的脸是背光的角度,眉间微蹙,充满惆怅,光影的细微明灭之间,她的神情有些瞧不太清。 秦子涧的耳畔,轰然一声! 记忆里某个沉睡许久的相似画面,此刻不期而至,浮上秦子涧的心头:十多年前,同样是这样的木窗下,同样是这样的寒冷冬日,同样是疏影横斜、暗香浮动,同样是一个这样的身影。看起来却瘦弱不堪,形同枯槁。而她双手掩盖不了的凸起的腹部,显得那么刺目…… “喂?在想什么啊?”程菱薇拿手在秦子涧跟前晃了晃。 秦子涧猛然回过神来,他点了点头,“是有点像。” 程菱薇站起身,走到他面前,她露出愉快的笑容:“很好,你信守了诺言。” 秦子涧耸了耸肩:“你先自己各处转转吧,我去买点菜。” “好啊!”程菱薇很高兴地说,“等会儿我来做年夜饭――啊对了!正好。别乱买菜,我给开单子。” 程菱薇开出了长长的购物单。内容之复杂,普通人看了肯定咂嘴。 “不好意思,多带点钱去吧。”程菱薇笑嘻嘻地说。 秦子涧眉毛都没抬一下,拿着单子出了门,等他走后,程菱薇在这院子的各处转了一圈,这儿地方大,但却窗明几净。收拾得一尘不染。朝南的一溜玻璃透进阳光来,屋子里亮堂堂的。外表看起来,虽然像是复古的住宅。但是好在现代化家电一样都不少,虽然它们全都放在不起眼的地方,以免看起来过分突兀。 这儿甚至有南方城市没有的供暖。 “穿越虽然有趣,如果没有煤气灶,那可比野外拉练时掉了队还痛苦。”程菱薇嘴里唠叨着,拿起水壶,开始烧水。 等秦子涧把东西全买回来,程菱薇接着就忙了整整一个下午,她做了一桌子菜,等关上灶火,把锅端下来,天也已经黑透了。 “可以了!”她解下围裙,冲着书房喊了一声。 秦子涧慢悠悠从房里出来,他目瞪口呆望着一桌子几十个菜。 “你变魔术呢?!”他说。 程菱薇哈哈笑起来:“做菜的瘾头上来,就把拿手的都做了!” “……你拿手的还真不少。”秦子涧弯下腰,挑剔地看着桌上的菜,“有把罗宋汤和蒜香排骨放一块儿的么?” “这不是中西合璧嘛!”程菱薇满不在乎,她拽了拽秦子涧,“来!坐下来吃吧!” “做这么多,接下来就天天吃剩菜吧。(.好看的小说)”秦子涧哼了一声。 “不多呀,每样菜都只一点点而已。” 程菱薇说得没错,她虽然做了很多品种,但分量都很少,有的菜,不过三五口就吃光了。 “喝可乐?”秦子涧问。 “我不要那玩意儿,坏牙齿。” “喝酒?” 程菱薇笑着点点头。 秦子涧起身,走到里屋,从里面抱出一埕酒。 “哪儿来的女儿红?”她问。 “很早以前存这儿的。”秦子涧拿过杯子,“说是十八年陈酿。” “十八的女儿,也该出阁了。” 秦子涧轻轻拍开泥封,酒香四溢。 “喝多了会撒酒疯么?”他突然问。 “哪能呢。”程菱薇严肃道,“我饮酒有度的。” 秦子涧点头:“也是,平日就够疯的了。” 角落的电视机开着,定在静音状态,新闻联播的主持人正穿着大红衣裳,给全国人民拜年。是程菱薇要看,说不开电视不像过年,秦子涧对此却不以为然,他最讨厌电视。 “我也讨厌,尤其讨厌春晚。”程菱薇说。 “那还开着?” “这是个伴着我长大的玩意儿。”程菱薇说,“就算再讨厌,没了它,我不习惯。” 秦子涧哼了一声:“谢天谢地,我没有这么糟糕的童年。” 程菱薇放下筷子,好奇地问:“那你的童年是啥样的?” “童年还能是啥样?习武、念书、玩游戏、官兵抓强盗……就是这些。” 俩人默默吃着菜,慢慢喝着酒,酒果真很好,是能勾出酒鬼肚子里馋虫的那种佳酿,他们只是一杯接着一杯不停的喝,程菱薇虽然用的是小杯子,但她那样子喝法,也显得十分惊人。 “酒量不错。”秦子涧看看她。 程菱薇一笑:“那还用说?” “醉过么?” 程菱薇点了点头。 “醉了会怎样?” “唱歌,话痨,又哭又笑。醉大了就闷头睡――但是你放心,不会找男人上床。” 秦子涧微微笑起来:“真是没心没肺。” “来。干杯。”她递过杯子来。 秦子涧看她:“为什么?” “今天过年啊!” 秦子涧不屑:“我又不是这儿的人。” 程菱薇叹了口气:“好吧,那就庆祝咱俩重逢了……自从上次你走后,我一个人,唉,这日子可真难熬!” 她的感慨还没发完,秦子涧就厌恶地拿筷子敲她杯子:“得得,你一矫情起来,比陈醋还酸!” 程菱薇笑,她用手撑着腮帮。歪着头看秦子涧。 “又看什么?我脸上开花啦?” 程菱薇眯缝起眼睛,慢慢说:“嗯……其实我是想。如果那一切都没发生,咱们会怎样。” “什么叫那一切都没发生?” “就是说,如果宗恪他们不存在,如果我爹没把我当柏奚送给慕家。” 秦子涧夹菜的筷子停在半空,但是旋即又伸向那片牛肉。 “哎?你说说,会是啥样?” “怎么都不会是现在这样子。”秦子涧哼了一声,“开着电视机这种稀奇古怪的玩意儿,看着春晚这种狗也嫌的节目。陪着个女酒鬼过年。” 程菱薇有点气恼:“哎呀你这人!想想嘛。看在这桌子菜的份上,认真点想!” 秦子涧目视虚空,静默半晌。 “不过是。你嫁、我娶、按照父母铺就的人生继续过下去。” 他这么一说,倒是把程菱薇说愣了。 秦子涧接着说:“你也快三十了吧?要是在那边,孩子都生了好几个了。最大的那个,骑马都骑了两三年了。” 程菱薇痴痴望着他:“……那你也该和萦玉成亲了,不,估计小小世子都出生了。” 秦子涧没出声,把筷子上的那片酱牛肉塞进嘴里。 “然后你做了驸马,也入朝为官了,每日处理边情政务,回家就对着娇妻公主,小孩子扑上来叫爹,对了还得去给父母晨昏定省,然后再被你爹唠叨一番做人之道,那时候你也能独挡一面了,他年纪大了,再过两年也得致仕了……” “我爹不喜欢唠叨我。” “哎呀假设嘛,再然后呢,每天对着萦玉,再美的公主也被你给瞧厌了,萦玉也不是你第一个女人,再美的红颜也为你流连过,所以不稀奇了。再过两年,你随便找了个理由就开始纳妾,比如没有儿子啊,或者子息单薄啊之类的。” 秦子涧瞪了她一眼,但是程菱薇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萦玉不敢反对,就进宫去哭诉,但皇帝也不能管着儿女家务事啊,你理直气壮,她拦不住你,于是你再纳两个美妾,成日都不去她那屋子了,萦玉脾气又坏,看她在宫里的样子就知道了,于是她愈发生气,每天就找那俩的茬,像皇后凉凉对付小燕子和紫薇那样,对了,再有个陪嫁的奶妈做容嬷嬷,啊啊那俩被整得好惨,结果被你给发觉了,你又不能责罚萦玉,就只好冷战,她看出你的意思,就更生你的气,索性闹得更大,公婆管不了,丈夫也不敢休妻,于是你的驸马府里成日鸡飞狗跳……” 秦子涧冷冷斜眼看她,他完全是一副“今天过年,我不和你计较”的神情。 “……她这么闹啊吵啊,闹腾了两三年,终于把你给闹得翻了脸,连七年之痒都到头了,你干脆寄情公务,回府邸就像住旅馆,把阵地全盘让给萦玉。朝中很多人看见这种情况,都唏嘘,说,哪里想到当年一对金童玉女,如今会走到这一步来?你自己在夜阑人静,宿于兵部值庐中时,也会疑窦心生,想,为什么会成这样子呢?” “嗯,我知道为什么会这样。”秦子涧嗤了一声,“因为有个酒鬼喝醉了,把人家还没过的人生,硬生生编成tvb烂剧。” “我还没喝醉呢。”程菱薇笑起来,她的眼睛微眯,显得细长明亮,像冬夜寒星,熠熠闪光。 “歪吧,继续歪歪。”秦子涧往椅背上一靠,摆出看好戏的姿态,似乎程菱薇说的都和他无关。 程菱薇把杯子里浅浅垫底的一口酒倒进嘴里。 “接下来呢。就该我出场了。”她很豪爽地放下酒杯,“拯救你的人生的女人出现了!请鼓掌!” “……哼。” “不过有个问题。我那时候该嫁给了谁呢?”程菱薇无奈地叹气,“我出身不好,武林的,你们朝廷的官儿们,肯定是看不上我家了,唉,咱们的人生无法产生交集。” 秦子涧扬着脸想了想:“也不一定。” “怎么说?” “之前陛下曾说,太子妃不能出身官宦,这关乎后宫裙带关系。他一直说,要从民间给太子娶妃。所以后来太子妃出身就不高。” “哦哦!这么说。我也可能做太子妃?!” 秦子涧完全是一副看傻瓜做梦的不屑表情。 程菱薇傻笑了半晌,忽然醒悟:“糟了个糕!我听二叔说,太子其实不咋地呀。” 秦子涧露出恶作剧成功的微笑:“你说得没错,所以,编剧小姐,请继续往下编吧。” “哼,这才好创造戏剧性冲突。”程菱薇大度地说,“要是他比你还完美。那这配对就得改了呀!” “嗯。看见比我强的,你就另攀高枝去了,是这意思吧?” “咳。你这人,怎么乱吃飞醋?” 秦子涧无辜地翻眼睛。 “不过那位太子爷,唉。”程菱薇说着又叹息,“人品自然是不坏的,就是性格懦弱,又无甚才华,十分普通的一个人。这样的搁在民间,不过是个养命儿子,没出息不要紧。可身为太子,就不能令陛下满意了。” 被她这么说,秦子涧微微一怔,才慢慢道:“陛下自己品格清奇,风采绝世,所看重的也都是人中龙凤,太子……也不是没才华,才华这种东西,就看和谁比。他压力太大,能力总归有限,所以日子过得不好。” “和他打过交道的?” “不太多,彼此关系一般般吧。”秦子涧说,“我和湘王走得近,多年来又有废长立幼的谣言,太子自然不会与我有深交,只不过……” “什么?” 秦子涧顿了顿,突然说:“太子阻止过和亲。” “和亲?!” “嗯,宗恪那边,曾经有密使过来传达和亲的消息,说,如果把萦玉送去和亲,五年之内他绝不南征。” 程菱薇差点跳起来!“不对啊!这件事……百姓都不知道!” “所以说是密使前来嘛,我也是很多年之后才听王爷说的。”秦子涧说,“当时局势已经很微妙了,人心都有些惶惶,虽然个个嘴里说着蕞尔小邦没那个能耐,但狄虏实力究竟如何,长了眼睛的都会看的。” “那……陛下同意?” 秦子涧点了点头:“本来,是同意了的。” 程菱薇沉默片刻,才道:“如果真送去和亲,那萦玉和你的婚约也就撕毁了。” “大军兵临城下,旧日的婚约又算什么?哪怕是要萦玉的命呢。” 他这么一说,两个人都沉默下来。 程菱薇端着酒杯,杯沿在唇边划来划去,却没喝。 秦子涧慢慢将杯中酒喝了一半,才又道:“此事一开始,只在陛下和几个皇子以及萦玉母亲甄妃娘娘那儿商量,二皇子说,这么做不错,至少能换的五年平安,这五年里咱们厉兵秣马,何愁不能扳回局面?四皇子也是这么认为的,湘王不认同,但萦玉是他同胞妹妹,他不能为了妹妹而反驳父亲,甄妃娘娘只是哭泣,也不敢出声,又怕萦玉闹出事儿来……” “她闹出事儿来了?” 秦子涧摇摇头:“没。她知道以后只说,好,送我去,让我亲手宰了那家伙!” 程菱薇苦笑:“是啊,这时候是没闹出事儿来,等真送去了,事儿才闹得大了。” “但是谁也没料到,太子竟然激烈反对和亲。” 程菱薇一怔:“为什么?” “他说,宗恪的话根本信不得,就算承诺五年,搞不好萦玉送去还没五个月,他就会动兵。他说之前宗恪的父亲统一北方时,也玩过类似花招,就这么生生把自己一个结义弟兄给骗了,灭了整个反对他的部族。” 程菱薇忽然觉得透不过气。 “太子还说,狄虏铁蹄势不可挡,早晚得朝着南方来,不能为了一个诚意不足的承诺,就把妹妹送去、断送她的人生。” “其实,他想得很明白啊。” 秦子涧也点头:“太子劝陛下说,萦玉早就许配给了我,此时天子悔婚,会遭天下人耻笑――宗恪就是为了不肯让萦玉嫁给我,才拿出和亲骗局来的,太子说,这说明时间已经不早了,他劝陛下赶紧让萦玉出阁,干脆断了宗恪的指望。” 良久的沉默。 然后,程菱薇轻轻叹了口气:“还是没来得及。” “小户人家嫁女儿,还得选个良辰吉日呢,更何况是公主出降,再急再忙,也不能当晚就把闺女塞给亲家。太子说得一点都没错,拒绝和亲还没十日,宗恪就攻破了定州――傻子也看得出来,暗地里,他根本就没有停止过南侵。” 话题变得有些沉重,两个人都停下来了。 程菱薇盯着电视机,不出声。电视里,春晚已经进行了大半,屏幕充斥着满坑满谷艳红的背景和一帮子满脸堆欢的主持人,因为没有声音,那些晃来晃去的画面,显得离他们十分遥远,远得像在另一个星球上。 “因为太子的那番据理力争,我始终很感谢他,虽然最后萦玉没能逃脱,但至少,她不是被自己的亲人给送进虎穴的。” “嗯,太子其实,是个颇懂得人心的敏感的人。”程菱薇说。 秦子涧将最后那半杯酒倒进嘴里。 “好了,你可以继续编你的狗血剧了。”他说。 谁料,程菱薇却苦涩一笑,摇摇头。 “还编什么狗血剧?咱们的人生,难道还不够狗血的么?” 她说完,摇了摇那坛子女儿红:“哦,还剩一点点了。” “你还要喝啊?”秦子涧皱眉看她。 程菱薇的脸已经喝红了,吐字也有点不清,但她抓着酒坛不撒手。 “剩下的全归我。”她说,“就当夜里解渴的。” 然后,她就这么拎着酒坛,摇摇晃晃出客厅,回了自己的卧室。 看她离去,秦子涧把目光重新转回到电视屏幕上。 他今晚恐怕睡不着了。 望着那些不知所云的节目,秦子涧觉得,自己似乎身处另一宇宙,而此刻,却正以一种奇妙的视角,俯视着这个歌舞升平、千秋盛世的匣子。 那是个四四方方、永远放着光芒的美好世界,那是和他所在的世界,截然不同的空间,在那里,人们每天都过着梦幻般的生活,“毫无疾苦,喜气洋洋”,所谓的痛楚和绝望对他们而言,只是一个从未听闻的国度。 他关掉了电视。(未完待续) 第两百六十九章 程菱薇一直睡到午后一点才起来。 酒坛里的酒早就喝光了,她甚至都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爬起来喝掉它的。穿上衣服,捂着宿醉后隐约作痛的头,程菱薇慢慢走到厨房,却愣住了。 秦子涧站在水池前,围着围裙,他面前,堆着小山一样的碟碗瓢盆,洗洁精的白色泡沫,漫到他的小臂上。 “真是世界奇观。”程菱薇突然说。 秦子涧没有回头:“又发什么感慨?” “没想到你会来洗碗啊。”程菱薇笑道,“这不像是你会做的事情。” “昨晚你做饭,今天我洗碗,这很公平。” 程菱薇走进去,一直走到秦子涧身旁。晌午的光线从厨房窗户照进来,并不暖,但很明亮,照着他修长的身体,在红地砖上投下细细的影子。程菱薇一直看着他,直到冲洗完毕,秦子涧将一摞洗得晶亮的碟子,从水花四溅的龙头下拿开,又一个个用干布仔细擦好,放进柜子里。 事情做完,他才有暇瞥了程菱薇一眼:“昨晚没睡好?” “太吵了!”程菱薇苦恼地揉了揉头发,“鞭炮就一直没个停,刚迷迷糊糊睡着,也不知谁家放了个二踢脚,活像在我耳朵边上点燃的,又把我给吓醒了,看,我现在还头疼着呢。” 秦子涧笑起来:“自己喝酒喝多了,还怪人家放鞭炮干扰睡眠。” “嘿嘿,酒倒真的是好酒。”程菱薇说完,又看他。“今天有什么打算?” “没打算。等会儿去趟图书馆,就这。” 程菱薇张大了嘴:“大年初一的你去图书馆?!” “不然你想让我干嘛?”秦子涧耐心无比地看着她。“就算是职业杀手,也得过年休假吧?” “不啊,我是说……”程菱薇想了想,也没词了,他们两个在这儿,是没法和任何人拜年的。 “然后呢,你继续去睡觉。”秦子涧说着,摘下围裙,“这不是很好么?咱们各行其是。” “别把我当成猪好不好?”程菱薇嘟囔道。“白天再睡,晚上就睡不着了——我能看看你那些书么?” “当然可以。” 等到程菱薇从卫生间梳洗停当走出来。秦子涧已经出了门,她去冰箱看了看,剩菜已经分门别类地收拾妥了。 这家伙,心还蛮细的嘛,程菱薇想。 她拿出米饭,又拿出两个菜来,索性做起了菜汤饭。 吃饱喝足,收拾干净。程菱薇钻进秦子涧的书房。 昨天她也来逛过。但没有时间仔细翻阅,只觉得书很多但都显得老旧,好些连书脊都破裂脱落了。放眼望过去,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霉味儿。 程菱薇大致能猜测出那都是些什么书:四书五经,唐诗宋词,诗经乐府……无外乎是这些,从那边过来的人,只能在这类古典作品里,找寻到一丝旧日的熟悉感。 然而走到近前,仔细再看每一本的封面,程菱薇才知道自己彻底弄错了。 秦子涧这儿,全都是翻译书籍,之所以显得那么老旧,是因为他专门去找的古早版本,大部分是五六十年代翻译的,也有文革刚结束时,急匆匆印出来解渴的那一批,甚至还有最早林琴南的作品。 这家伙,好古怪啊,程菱薇想。 再细看类别,欧洲小说居多,光是巴尔扎克就堆了一排,不过目前摆在桌上正阅读着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群魔》。 “居然还看陀思妥耶夫斯基……装什么装?”程菱薇暗想。 她退后了一步,又从头到尾逡巡了一遍书房,这地方活像个坚实的堡垒,每一本书都像一块砖头横在她面前,让她觉得秦子涧这个人,复杂难测。 ……秦子涧回来的时候,看见程菱薇窝在他的书房椅子里,看着一本厚厚的小说。 她像只猫一样,光着脚,蜷缩在棉垫子里,细细的黑发垂落下来,却没有去抚弄,再看封面,那是本很难啃的俄国小说,难得她竟然看得津津有味。 他拎着一袋子书,倚在门上,他就这么盯着她瞧,心里,竟不觉得烦。 有他所熟知的、懒洋洋的平和感,渐渐涌上秦子涧的心头,不知不觉间,他彻底放松了自己的身体。 这对秦子涧而言是十分罕见的:他能够感觉到,那些在24小时内随时保持警惕的肌肉和骨骼,逐渐被催眠,不自觉放下强大的抵御,就像吃饱喝足、在山岩旁找到了安乐窝的豹子,当确定不会再有危险时,它会将浑身的慵懒扩散到最大化。 终于发觉他的存在,程菱薇赶紧放下书,蹦起来:“你回来了!” “看什么这么高兴?”秦子涧没看她,径自把书拎进书房里。 “哦,陀思妥耶夫斯基。”程菱薇拍了拍书,“从前总是没机会静下心来,今天正好在你这儿看见了。” “嗯,女思想家。”秦子涧看看她,“难得你会看这个。” “咦?你不是也在看么?” “我看了也看不懂。” “怎么可能。” “这些斯基们,和我离着十万八千里呢,怎么可能全都懂?” “咦?那为什么要借这些书?” “因为……”秦子涧停住,想了想,才答,“因为它们离我最远。” 他的回答似是而非,程菱薇却明白了秦子涧的意思。 “我二叔也不爱看古典文学。”她说,“他就对近代史感兴趣,从梁启超以降到1949。” “是么?” “是啊。”程菱薇笑,“他说,那边已经过了几千年这样的日子了。这边又来个几千年,烦不烦啊?换做恐龙都该死绝了。” 她说着。咯咯笑起来。 “他说得一点都没错。”秦子涧脱下外套,拉开椅子坐下来。 看他那姿态,俨然打算把一下午时光消磨在这些旧书上,程菱薇不乐意了。 “别看书了,大好春光的……” “不看书我干嘛?” “陪陪我啊。” “你自己不是刚才也在看书么?” “那是因为你没回来啊!” “那好,现在咱们都看书。这不是很好么?” “别看了,陪我出去玩。”程菱薇索性把手盖住他的书,“书这东西,一辈子都看不完的!” 秦子涧看看她。(.好看的小说)然后从口袋里掏出钱包. “干嘛?”程菱薇看他。 “自己拿钱去购物,随便买什么。把钱用光为止。”秦子涧把钱包拍在她手里,“去吧,别烦人。” “我不缺东西!”程菱薇很生气地说,“我是要你陪着我!” “我不想逛商场。” “那咱们出去玩!你不是喜欢看电影么?对了,咱们去唱卡拉ok!” 秦子涧皱着眉头,厌恶地看着她。 “别这样嘛,好歹看在昨天我辛苦做了一桌菜的情分上……” “换个说辞好不好?”秦子涧悻悻道,“估计我得背你这人情债背到下个月底。” 程菱薇笑起来。她看得出。秦子涧已经妥协了。 俩人换好衣服,出门,程菱薇对这边并不熟悉。秦子涧虽然大致了解,却也没有熟悉到知晓各处ktv的营业情况,今天又是大年初一,开门营业的并不多,他们跑了三个地方,才终于找到一家接待客人的。 大年初一这种时候,出来k歌的人还真不多,包房四面都安安静静的,仿佛整个ktv就只有他们俩。秦子涧早已被刚才的东奔西跑搞疲倦了,进了包房,一关上门,他就一脸厌倦地坐到沙发角落里。 “点些吃的吧?”程菱薇说。 “想吃什么自己点。我什么都不要。” “饮料呢?” 秦子涧翻了个白眼,他索性整个儿躺倒在沙发上。 于是接下来,整个ktv房就成了程菱薇的“专场演唱会”,她按照字母排列,把会唱的歌儿一顺溜唱了个够,当然,期间程菱薇也曾努力想让秦子涧加入其中,但秦子涧死活不肯,他说自己不会唱流行歌曲,甚至听都没听过几首。 “那老歌呢?也不会?”程菱薇不死心,“南泥湾?红星照我去战斗?喀秋莎?滚滚长江东逝水?……” “你觉得呢?”秦子涧不耐烦地说,“我怎么可能会唱这些?有没有脑子啊你?” “怎么可能一首都不会呢?!哪有从来不听歌的?不听歌那还是人么?!” “嗯,我记得以前也有个老头儿说过,‘是人就得听戏,不听戏的就不是人’,看来现在满大街都不是人。” 程菱薇笑起来,秦子涧说的是电影《霸王别姬》的台词。 “对了!你肯定会唱戏!” 程菱薇知道那边也有戏曲,叫“青曲”,是很久前自南方青州发源的一个戏种,后渐渐流行到北方,被旧齐元氏所钟爱,大力扶持,三百多年发展下来,就成了国剧。 秦子涧难得给出百分之百的耐心:“就算我会,你这卡拉ok里,有戏么?” 程菱薇赶紧翻了翻曲目,却只找到了几个革命样板戏。 没辙,程菱薇只得继续独占麦克风。 秦子涧躺在沙发上,拿抱枕捂着耳朵,平心而论,程菱薇唱得够好的了,如果评奖,应该算是“业余优秀歌手”了,尤其是,她学谁像谁,学得以假乱真。 问题在于,每唱一首歌,她都会发一通感慨,什么“这首歌送给秦子涧”啦,什么“这首歌表达了我对他心中的感情”啦……于是秦子涧就只得忍受着自己的名字,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在期间,伴随着它的,是一大堆酸掉牙的文艺兮兮的陈词滥调。 但是秦子涧已经懒得出声反驳了,他只恨自己今天没多带两个耳塞来,于是只得把头按在抱枕底下。强迫自己进入半睡眠状态。 伴随着这巨大的嘈杂声,秦子涧做了个梦。 他梦见了自己和萦玉成亲。 那是个良辰吉日。家里来了那么多宾客,父亲母亲受着朝中百官的恭贺,自己则着红袍,骑着骏马,去宫里迎接公主的仪仗。 到了地方,先拜,再引马还第,吉时一到,公主车辕启驾。百十名宫人簇拥着从宫里出来,到陛下钦赐的新宅第。他候公主降车。再长揖为礼…… 这一套程序,早就在秦子涧的心里演习过无数遍了,他甚至连车行至街角处放缓速度时,车辕那吱吱的微弱声响都想象到了,一切都在他的心中栩栩如生,所以真照着做的时候,就无一处不顺畅了。 等到仪式结束,他揣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入了寝阁。四下里闲人屏退。屋里只剩下他,还有身着盛装的萦玉。秦子涧站在门口,看着晶莹钗冠掩映下那张俏丽的脸。只觉得自己的心就像潜入深海的鱼儿,舒畅得简直要高高跃一个翻身! 他慢慢走过去,压抑着狂跳的心,轻轻将手放在萦玉的肩上,他觉得嗓子发干,不知该说什么好。 这时候,萦玉也抬起头来,一双点漆美目看着他,涌动着脉脉柔情。 然而,还没等秦子涧开口,萦玉忽然站起身,一把抓起头上的凤冠扔在地上! 秦子涧愕然万分地望着她! 只见萦玉一个兔子跳,蹦到屋中间,一脸傻笑手比着v字说:“秦子涧,我们来唱卡拉ok吧!耶!” 然后,她抓起一个麦克风就唱起来:“……你是我天边最美的云彩,让我用心把你留下来!” …… 秦子涧呻吟着睁开眼睛,强烈的打击乐犹自萦绕在他耳畔,伴随着程菱薇的歌声,每一下鼓点都像敲在他两个太阳穴上。 想起刚才那一幕,秦子涧只觉得一口血卡在喉间,吞不下去吐不出来! 明明是那么严肃正经的开始,那么生动翔实的过程,最后,怎么会出来个这么荒谬恐怖的结尾呢? 好可怕的梦! ……这当然是程菱薇的歌声造成的,突然意识到这一点的秦子涧,猛然坐起身来。 “停!” 唱了一半的程菱薇被吓得停住,莫名其妙看着他:“啊?” “切歌切歌!”秦子涧一把抓起点歌器,按了暂停,“换一首!难听死了!” “干嘛啊那么凶?”程菱薇嘟囔着,“难听是难听,可满大街都在唱啊……” “满大街唱的还能有什么好歌?你唱什么不好非要唱这首?!”秦子涧满脸怒容地说,“真是的!一点审美能力都没有,连这种烂歌都学得那么像,害的我做噩梦!” “啊?做了什么噩梦?”程菱薇好奇地看着他。 “……总之,就是噩梦。”秦子涧不理她,重新躺下来用抱枕盖住脸。 再也没法入睡了,秦子涧翻了个身,脸冲着沙发里。他的脑子乱糟糟的,因为刚才那个荒诞无比的梦,秦子涧此时的思维,有点对接不上。 被他打了茬的程菱薇,此时也停下来了,唱得好好的歌,被秦子涧给劈头盖脸骂一通,这下,她也不知道唱什么好了。 “……喂?秦子涧,你想听什么歌?我唱给你听,好不好?”她小心翼翼地问。 “我什么歌都不想听。”秦子涧把脸埋在沙发里,瓮声瓮气地说。 漆黑的沙发皮面,廉价的人造革散发出一股腻腻的机油味儿,窜进鼻子里让他反胃。 程菱薇有点泄气,她哗哗翻着选歌单,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过了一会儿,她听见秦子涧低声说:“找个安静点的,听着顺耳的就行。” “哦,顺耳的?那我找找……” 程菱薇在歌单里,翻来覆去找了好一会儿,终于,目光落在一首歌上。 “嗯,就唱这个,保证你满意!” 她按下了播放器。 很安静的开头,模仿古乐的拨弦,如梅花片片凋落,空濛轻盈,似精灵舞蹈。 然后,女声轻轻开口唱起来: 梅花开似雪, 红尘如一梦, 枕边泪共阶前雨, 点点滴滴成心痛, 忆当时,初相见, 万般柔情都深重, 但愿同展鸳鸯锦, 挽住时光不许动。 情如火,何时灭, 海誓山盟空对月, 但愿同展鸳鸯锦, 挽住梅花不许谢。 …… 对秦子涧来说,这歌词半文不通,俗气得很,配乐又不中不洋,不伦不类,本来是很不对他胃口的。 然而他万没想到,这一句句、一声声,竟像水银一样,毫无阻碍地流淌进自己的内心…… 情如火、何时灭?海誓山盟空对月。 秦子涧慢慢起身,他呆呆坐在沙发上,看着唱歌的程菱薇,只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正在无声地开裂。 他甚至都没发觉歌曲已经唱完了。 “……谢谢!谢谢!”程菱薇学着港台歌星的那种口吻,向着虚空中,那些并不存在的演唱会听众们微笑道谢,“下面呢,是我的绝技!我要演唱一首she的……” “再唱一遍,好么?” 没料到秦子涧会打断自己的话,程菱薇一怔。 “再把刚才那首歌唱一遍,好么?”他心平气和地望着程菱薇。 “哦……”程菱薇会意过来,她按下回复键,又想了想,“你喜欢这首歌?那还是听叶欢的原唱吧,人家唱得比我好。” 秦子涧摇摇头:“我不听原唱,就想听你唱的。” 程菱薇惊讶地望着他,然后,她微笑起来:“好吧。”(未完待续) 第两百七十章 从ktv里出来,已经是晚上十点了,结账时,总台小姐按照他们消费的金额,送了他们一只可爱的兔子,程菱薇十分喜欢,她说秦子涧没有送她新年礼物,这只兔子就算是他补送的好了。 秦子涧没出声。 俩人走上街,在路口等了一会儿,没有看见的士车经过。程菱薇提议往前走一走,到前面影院门口,的士应该不少。 走在路上,程菱薇还在哼着歌,因为秦子涧喜欢听那首《鸳鸯锦》,于是程菱薇就把所有她记得的琼瑶剧插曲,全部唱了一遍,唱完了她还问秦子涧,他是不是很喜欢看琼瑶剧。 当然,她得到的只是一个白眼。 “乍然相逢恍如隔世,莫非前生情未了……” 程菱薇哼着歌,慢慢溜达着,她的左手缩在袖子里,右手却插在秦子涧的口袋里,天太寒冷,夜晚的空气如锐利冰刀割在脸上,只要一张口,就能吐出大团大团的白雾。 秦子涧不做声,只静静听她继续唱:“……既已相逢何忍分离?且留新月共今宵。前尘往事汹涌如潮,魂牵梦萦几时消。” “这是什么歌?”他突然问。 “这个啊?新月格格的歌。”程菱薇说,“初中看的,不记得讲啥了,就记得刘德凯挺帅的。” “可不是嘛,就因为有帅哥才记得。”秦子涧不带褒贬地说。 “什么呀!我还记得这首歌呢,你看,歌词一点都没忘。” “难得这么久还记得。” “因为这首歌里。有琼瑶剧难得的一点点豪气嘛。”她说完,又接着唱。“狂奔天涯无处可逃,一片痴情对酒浇。” “挺像宗恪。” “什么?”程菱薇以为自己听错了。 “像在说宗恪。”秦子涧不动声色地说,“你不知道么?萦玉死后,他变成酒鬼了。” “啧啧,果然很琼瑶!” 说完之后,程菱薇也不再唱了,也许是太冷,她唱不动了,只紧紧靠着秦子涧。(.好看的小说) “怎么不唱了?”秦子涧问。 “唱了一晚上了。也该歇场了好吧?刚才那个呢,就算是安可曲。” 秦子涧不懂什么叫安可曲。但他也懒得问。 “既然我唱了一晚上了,那么,讲求公平的话,接下来是不是该你唱了呢?”程菱薇说。 “我不会唱流行歌曲。” “不用唱流行歌曲,唱个你喜欢的。”程菱薇的手隔着棉衣拽着他,“就唱一个,好不好?我都唱了百八十个了!” “你愿意唱百八十个那是你的事儿。”秦子涧哼了一声,“我又没答应过你。” “那你现在答应一下嘛。”程菱薇开始耍赖。她说。“看在昨晚我做了一桌子菜……” “又来了!” “那,看在我上次给你挡警察的份上?”她眨眨眼睛,“这个够不够?” 程菱薇这么一说。秦子涧还真没理由了,他是靠程菱薇躲过一劫,而且次日,还是借了她的脸孔逃出生天的。 想了半天,秦子涧只得点点头:“好吧。” 他凝神挑拣了半日,才缓缓开口唱起来。 那是程菱薇从来没有听过的曲调,她叫不出名字来,只觉得十分悦耳,令人浮想联翩,秦子涧的歌喉很棒,虽然调门起得略有点高,声音也显得细弱单薄,缺乏男性气魄,但却很适合曲风本身。 歌词大意,令程菱薇想起了一首著名的宋词: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锦幄初温,兽香不断,相对坐调笙。 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好看的小说) 深夜的路上没有行人,连车都少见,四下里,静得如沉入深深睡眠,程菱薇觉得,自己像是不小心踏入了一个古远的美梦里,这不真实的氛围,直叫人不敢睁眼,不敢出声。 当最后一个音符也消失在空气中了,程菱薇才轻轻叹了口气:“唱得真好啊。” 秦子涧没说话。 “这词儿是谁写的啊?”程菱薇问。 “我。”秦子涧说。 程菱薇一怔,笑起来:“唉,我早该想到的――唱给萦玉听的?” “怎可能。”他嗤之以鼻,“难道你听不出来么?这是青楼女子唱给恩客听的。” “原来如此。”程菱薇咂咂嘴,“哼,唱歌的一定是漂亮的名妓吧,你一掷千金、拥红偎翠还觉得不够,还写这样的浓词艳曲,叫那些姐儿们唱给你听――这才是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秦子涧的表情,完全没有否认的意思。 “所以说,我二叔夸奖你是有道理的嘛。” 秦子涧一怔:“这也值得夸奖么?” “傻瓜,他就是喜欢这一切呀。”程菱薇说完,有好一阵子没出声。 秦子涧没插嘴,只静静等她继续说下去。 “他想要的就是这些:美酒,美人,美好的艺术,动听的音乐,芬芳的气息,以及潇洒英俊的知己。”程菱薇看看他,“他要的就是这些再也得不到的玩意儿,而你呢,便成为了他这些旧日梦幻的缩影。” 程菱薇这样说着,秦子涧不由怔住,往昔岁月,如寒夜遥远的星光,又开始在他的记忆里闪闪烁烁。 他犹记得那些闻着荷叶清香,伴着蛙鸣,静听甜美歌喉浅吟低唱的傍晚,那些将喷香的红蔷薇,插上美人如丝鬓发的清晨,那些被水晶五色宫灯反射出彩色光芒的夜晚,还有紫色葡萄藤上,那只善歌的夜莺,以及月光下粉色的芙蕖,无人时分,它们总是开得如同仙境一般,还有雪白如玉堆的山茱萸,和大片大片的殷红海棠…… 秦子涧没料到程卓峰会如此看重自己,事实上,虽然程卓峰如此看重他,但是秦子涧的内心深处,其实并不那么瞧得起这群武林人。 他曾经对他们怀着一种淡淡的鄙夷之心,觉得武林不能和庙堂相提并论,无论他们多么卖力地帮助他。他甚至不觉得自己算是武林中的一员。 现在想来,秦子涧不觉有些愧疚。 收回思绪,秦子涧摇摇头:“我也没能守住那一切,比起你们,我失去得更多。” “可是,真的很好听。”程菱薇又痴痴地说,“比现在的歌好听多了。再唱一遍吧。” 秦子涧把歌又唱了一遍,程菱薇细细听着每一个音符,她只恨没有录音棚,立即把秦子涧的歌喉录下来,做成白金唱片。 “你要是去唱歌,保证气死如今娱乐圈里那些哥哥弟弟们。”程菱薇说。 秦子涧慢条斯理地说:“我要是去卖唱,娱乐圈的哥哥弟弟不见得气死,我爹肯定会气活过来。” 程菱薇哈哈大笑! 他们走了约半个小时,还是没有看见一辆车,影院已经到了,可能刚刚散场,三三两两的人群从里面出来,都在等着空的士回家。 看这阵势,不见得抢得到空车,程菱薇开始琢磨着要不要找公交站,秦子涧却说公交这个点早就下班了,地铁都关门了。 “看来没车还是不方便,”他说,“过两天得琢磨着再弄一辆。” “你这家伙就是爱乱花钱。”程菱薇撇嘴,“这儿是什么地方?全国最大的停车场,你想买车?摇号排队能等死你!” 俩人正说着,远处有车灯闪烁,程菱薇眼尖,看见了空车的亮灯。 “嘿!来了!”她很兴奋地说着,老远就冲着那辆车挥臂。 “你忙什么呀?那么老远,人家司机都不见得看得见你。”秦子涧说。 忽然,程菱薇挥着的手臂停下来了,秦子涧看了她一眼:“怎么了?” “我……”她脸上的表情很僵硬,“我的肩膀……” 程菱薇的话还没说完,几乎是瞬间,她的左肩变红了! 那晚上,她穿的是件雪白的羽绒服,血是从里面渗出来的,还不到一分钟,血液就渗透了羽绒服! 秦子涧大惊失色,他一把抱住摇摇欲倒的程菱薇! “菱薇?!” 程菱薇已经不能出声了,她徒然地大睁着眼睛,张着嘴,却出不来声,她的肩上,背上,到处渗着斑斑鲜血,甚至沾染到了秦子涧的身上! 的士车渐渐逼近,秦子涧抱着程菱薇奔过去,谁知就在这时,斜下里冲出一人,一把抓住的士车门:“抱歉,我先拦的。” 秦子涧慌了,“我这儿有人要急救,先生,你可不可以等下一辆?!” 那是个三十不到的年轻男人,他的身边还带着女伴,女伴瞥了秦子涧一眼,厌烦地打了个哈欠,男人看出女伴的不耐,干脆冷冷道:“零下二十度你叫我再等一辆?受伤的人可以打120啊!那车比的士快。” 说完,他看也不看秦子涧,拉开门就要上车。谁想,一条腿还没跨上去,他就觉得胳膊被谁一把抓住,那力道,大得好像铁钳! 男人杀猪般惨叫起来,然而惨叫还没持续两秒,他的整个身体像被击中的网球,以抛物线状凭空飞起,直跌到十几米外! 那女伴凄厉的尖叫,像救护车的鸣笛。 的士司机惊愕万分地望着这一幕,他的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抱着浑身是血的程菱薇,秦子涧飞快钻进的士,他用力一拍防盗网:“快!去最近的医院!”(未完待续) 第两百七十一章 空无一人的医院走廊,秦子涧坐在冰冷的长椅上。 他的手上、衣服上,到处是早已凝固的血迹,他的身边,还摆着那只玩具兔子,雪白的兔毛被染红了大半,那是从程菱薇手腕处滴下来的血,鲜血已经把兔子弄脏了,被抬上单架时,她还死死拽着它,不肯撒手。 是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呢?值得她这样豁出命去抓着。秦子涧失神地想,为什么这个女人每次死抓着不放的,都是这样一些无用的东西……或者人呢? 程菱薇被送进了急救室,抢救的医生匆忙检查了一下,抬头问秦子涧:“被砍伤的?” “砍伤?……”秦子涧微微一怔,又慌忙道,“我、我不清楚,她受伤的时候我不在身边。” “你们不认识?”医生疑惑地看他,刚才秦子涧抱着程菱薇冲进来,那种表情,分明是抱着至关重要的亲人。 如果俩人根本没关系,这医药费可就成问题了。 “不,她是……”秦子涧顿了两秒,才道,“是我妻子。” 已经没时间了,医护人员迅速把程菱薇推进了急救室。 等人都撤了,走廊安静下来,秦子涧在急救室大门外呆站了半晌,才缓缓回到长椅前。 刚才自己为什么要那么说呢?他感到困惑,本来该说是“女友”的,为什么临到最后又改了口? 可能是因为,仅仅是“女友”的关系,还不足以说服医生。就算男女朋友,也有可能落跑、不付医药费对吧。但是妻子的话就没可能了,这么说,医生们也会感觉安心,能认真给予治疗。 他摇摇头,不再去想,先在长椅上坐下来。 已经夜里十二点了,这个大年初一的深夜,竟然要在急诊室门口度过了。 秦子涧的思维有些迟钝,好像有只手。忽地把他的脑子挖空了,让他什么都想不了。只剩下唯一一个念头:程菱薇,会不会死? 平日他那股无论遇到什么紧急情况,都能灵活应变的沉着劲头,此刻竟不翼而飞,秦子涧并不是头一次看见人伤得这么重,就在几个月前,他曾用一把消防斧,将一个壮汉砍得血肉横飞。 怎么此刻却完全思考不能了呢?秦子涧觉得诧异。自己到底是哪里出问题了? 他今晚上。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对劲起来的? 好像是从程菱薇唱的那首歌开始。 那几句简单的歌词,从那样一张嘴里唱出来,竟像凿子凿刻在他的心上。让那层硬壳悄悄分崩离析、碎裂成无数块,溶于无形之中。 那层外壳,是他用数年以及无尽的努力,在自己伤痕累累的心的外面,强硬包上的,它原本比石头还坚硬,比金子还难溶解,秦子涧万万没料到,就是在那么一个傻里傻气的ktv包房里,就是程菱薇无意间唱的那么一首酸唧唧的琼瑶剧插曲,竟轻而易举地敲碎了他心里的硬壳。 不,还要更早。 也许这层硬壳早就有了裂纹,在他没察觉的时刻悄悄龟裂,虽然外表看上去还完好无损,像是跌过一次却没碎的玻璃杯,然而,再稍稍遇到一点外力,它就会哗啦一声,变成破片。 程菱薇就是导致它碎裂的罪魁,这位“锤子小姐”就是造成这些裂缝的根源。 有种古怪的、难以言明的感觉浮上秦子涧的心。 之前他一直以为,程菱薇对他来说,不过是个解除不了的麻烦、令人厌倦的包袱,他没法摆脱她,是因为元晟的要求,又因为程卓峰的深恩重义,还有茶虎的人情。可如果这些“他人的嘱托”并不存在呢? 难道,他就能坦然无比地扔下她不管么? 粘稠的血,粘在他的手指上,嗅起来有股浓浓的血腥味儿。 那是程菱薇的血。 ……忽然间,秦子涧被类似恐慌的情绪给缠住了,为了摆脱它,他赶紧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来,按开机键,找到语音信箱。 里面一共有23条语音信息。 他随便找了一条,按下接听键,程菱薇的声音从里面冒出来:“秦子涧,为什么不回我电话?手机被盗了?还是掉进马桶里了?嘿嘿!要是真的掉进马桶里,你会不会抱着你的黑莓哭?别哭别哭,再给你买新的好不好?给你换个苹果怎么样?哼哼没法子,谁叫我最喜欢你呢?你想要什么,我都会给你买的。” 声音停住,陡然堕入死寂,四周那么静,静得诡异,像是有妖怪一下子收拢了口袋。 秦子涧忽然觉得很不适应,他干脆按了下一条。 “你最近和茶虎在一起么?我本想通过他来找你,又怕你不高兴,茶虎他还好么?那也是个可怜的孩子。秦子涧,你的气场真的不怎么好呢,围在你身边的,都是凄惨的家伙。” 再下一条。 “是我。为什么还不回电话?上个礼拜的留言你听了没有?唉,我现在真的很可怜,昨天开会的时候,肩膀好好的就脱臼了,老大一个箭步冲过来,给我接上了膀子,同事们都吓坏了!你说,我要是在咨询途中,突然血流满面、头颅或胳膊咣当掉在桌上,人家会不会投诉我?普通的抑郁,也会被我给整出深度抑郁来吧?我真该换工作的,害得老大他们成日提心吊胆。所以过年之后,我就不打算回医院了。其实去动漫展上班最合适我了,那样的话,再发生这种事,我就可以说我是在cos富江。” 短暂的沉默,后,“哦,我忘了说了,老大是我的督导医师。之前,他也见过你的,你恐怕没印象。其实……我和他也没什么关系。好吧,我说太多了。” 再次沉默。然后,“秦子涧,你过来看看我吧,好不好?如果不想让我察觉,你可以化妆,我不会认出你来的,只要你不出声。然后呢,你只需在接待处留个标记,表示你来过了。嗯……你留一朵玫瑰在桌上好么?看在我每天想你想得头发脱落,看在我这么爱你的份上。当然,你不肯送玫瑰,别的花也可以。” 再下一条:“喂!你怎么留了朵菊花?!就算玫瑰再贵,你也不能拿菊花打发我呀!你这是少先队员给烈士扫墓么?!我还没死呢!秦子涧你这个坏小子!” 秦子涧想笑,却笑不出来。 手机光逐渐黯淡下去,他凝视着小小的显示屏,然后,关掉了手机。 他深深吐了口气。将手机揣进怀里口袋。小心拉上拉链。 这些语音信息,他已经听过无数遍了,夜里两三点钟。确定程菱薇不会打过来,秦子涧会开手机,把它们全都听一遍,到后来他几乎都能把每一条背下来。 可他一个也没有回复过。 上午十点左右,程菱薇终于睁开了眼睛。 一个男人站在病床前,还是昨晚那身黑衣,他的眉毛头发,黑得像死亡的夜。他的周身,却笼着一层柔柔的薄光,他的脸依然那么美。 死神原来这么温柔…… 程菱薇闭上眼睛,停了两秒,再睁开:“……秦子涧。” 她苍白失血的脸,显得蜡黄,声音也是气若游丝的。 “是我。” “你还在啊?”她轻声说。 “如果我不在,就是回去拿医药费了。”秦子涧说。 程菱薇吃力地笑了一下:“昨晚,你把那人扔出去,真帅。” 秦子涧一怔,旋即想起她说的是什么,没想到在那种时刻,她居然还能看见发生的一切。 “死到临头了,还不忘记看人家帅?”秦子涧皱眉道,“上哪儿找你这种花痴?” 程菱薇有气无力地笑起来:“花痴乃人生动力。” “兔子呢?”她又问。 秦子涧把那只兔子拿起来:“不是在这儿么?” 白兔早就肮脏不堪,一块块干涸的血迹都发黑了,粘在它的白毛上。 “等会儿我带回家洗洗。”秦子涧说,“这样子,简直没法看了。” 他说完,又俯身看看程菱薇:“还疼么?” 程菱薇微微颦眉:“好疼。我到底怎么了?” “是砍伤。”秦子涧压低声音,“对方功力很深,看样子敌人相当厉害,连慕凤臣都躲不过,你很走运了,没被整个儿劈成两半。” 程菱薇轻轻合上眼睛:“额滴神啊……” “大概是有人想杀慕凤臣,他遇到强敌了,这可不是一般人下的手。”秦子涧用手按了按被角,“行了别说话了,先养着吧。” 一个月后,程菱薇拆线出了院,伤口愈合速度超出院方的预料,程菱薇自己却知道,那是保护魂魄的药物在起作用。 到了家,她进了卧室,把衣服脱下来,对着镜子仔细看自己身上的疤痕。 肩上一道深深的,胳膊上一道,胸口有,背上也有。尤其是背上那一条,很长,又狰狞,让人想起跌碎以后,被粘合起来的瓷器。 “真丑。”她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吐出这两个字。 重伤之下,又在医院躺了一个月,程菱薇那张脸瘦得更显尖了,她用手揉了揉脸颊,高高的颧骨,弥漫起一点淡红,身体不健康,连色斑都变深了,挺直的鼻骨突兀地撑着,薄薄的皮肤简直盖不住它。 她瘦得真成皮包骨了。 程菱薇穿好衣服,从屋子里出来,秦子涧已经摆上了饭菜。 “没想到你成了贤妻良母。”她叹息,在桌边坐下来,“我统共也才做了两顿饭。” “等你能自由行动了,事情还归你做。”秦子涧说。 程菱薇抬头看看他,忽然说:“我觉得你有点变了。” “我不是一直在变么?”他很平静地说。 “不是说脸。”程菱薇扬了扬眉毛,“是说态度――你没那么烦我了,是么?还是我的错觉?” “我的容忍度提高了。”秦子涧抓过筷子,“人这种动物经过锻炼,可以适应任何环境。” 程菱薇嘿嘿傻笑起来:“不用找借口了,其实是喜欢我了吧?” 秦子涧停下筷子,万分诧异地望着她:“我发觉你真的很像一个人。” “谁啊?” “白吉。”秦子涧说,“你就是女版的白吉,走路永远看天,自我感觉永远良好,说话永远不着四六,导致听众永远菠菜脸。” 程菱薇凑近他,仔细瞧了瞧:“……你的脸色还好。” “也快了。”秦子涧面无表情地说。 程菱薇低下头,无声地笑起来。 第一碗,米饭盛得不多,秦子涧吃完了,把空碗往程菱薇跟前一递:“去盛饭。” 程菱薇有点惊愕地望着他,秦子涧把碗晃了一下,表情不变。 她马上反应过来,慌忙接过碗,站起身来:“难得,你能多吃一点。” “因为你太废柴,我太辛苦。” 程菱薇受宠若惊地钻进厨房,她更吃惊的是,秦子涧居然会让她去给自己盛饭――他不是向来都是自己动手,不肯承她一点情的么? 从厨房回来,程菱薇将盛了米饭的碗递给秦子涧。 他接过碗来,看了她一眼:“谢谢。” 秦子涧这不动声色的举动,恍如某种微弱不明的暗示,搅得程菱薇有些心神不定。她索性不再出声,只埋头把米饭往嘴里填。 “接下来有什么计划?”秦子涧问她。 “……想锻炼一下身体。”她含混地说,也不敢抬头看他,“我觉得自己太虚弱了,一点力气都没有。” 秦子涧点了点头。 “等我锻炼得差不多了,家里的事情就能做了。”她故意含着半口菜,低声飞快地说。 “不用忙。”秦子涧说,“我一个人,也可以应付。” 程菱薇忽然笑起来,她笑得那么得意,表情有点像偷袭成功,手段虽不光彩,然而目的却达到了。 “笑什么?”秦子涧皱眉看她。 “没什么。”她马上收敛,自觉自动见好就收,站起身来,“我来洗碗!” “不用了。” “哎呀没事的,我还没那么虚,洗碗累不着我的!” “可我还没吃完。” “……” “去歇着吧。”秦子涧看了她一眼,“吃饱了就钻被窝,争取攒点膘出来。” 程菱薇狠狠瞪着他,秦子涧的脸上依然没什么表情,那层浅浅的笑意,被他藏在极细微处。(未完待续) 第两百七十二章 按照秦子涧的“指示”,程菱薇开始了猪一样的生活:她每天要睡到十一点才起床,吃过午饭后,还要再睡两个钟头,夜晚更是早早熄灯钻入被窝里,她重病后身体始终虚弱无力,而且天气还很寒冷,除了温暖的棉被,没有什么东西更能吸引她。 这期间,每天的饭菜都是秦子涧在做,只不过偶尔,程菱薇会去帮把手,摘个菜,洗个碗什么的。因为程菱薇重伤初愈,饮食上也得十分注意,食材都是色轻味淡的滋补品,为的是提高伤口愈合效果。 程菱薇也锻炼身体,她的锻炼方式与众不同:她喜欢放杰克逊的mtv跟着蹦,这一类的舞蹈凸显骨感,只有身材瘦削才能跳得好看,程菱薇瘦得一把骨头,又是长胳膊长腿,而且关节柔软得不可思议,她模仿告别演唱会彩排中的杰克逊,竟十分神似。 秦子涧依在门旁,看她跳了一会儿,说:“难得,学得挺像。” “那当然啊,高中开始学的。”程菱薇停下来,笑道,“这多少年了啊?” “上艺术班了?” 她摇摇头:“上什么艺术班?就在家里看着mv跟着跳呗。没别的,就是用心跟着人家模仿。” 程菱薇说着,脚踝灵活一晃,学杰克逊做了个全身旋转低头单手护裆的动作,再用指尖拿开并不存在的白色檐帽,抬起头来,她露出一个浅浅笑容,像个羞怯的孩子。 “学到你这程度。不容易。”秦子涧说。 “这是天赋。就算云家掌门云舫之来学杰克逊,也学不了我这么像。知道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 “因为。我是个柏奚。” 她说完,并不看秦子涧,只走到显示器前,按住暂停键。 镜头定格在戴着墨镜,穿着红色长裤的mj的脸上,光影映在程菱薇的瞳孔里,显得空洞。 “柏奚没有自己,柏奚是别人,只是别人留在别处的一套衣冠。柏奚是个影子。印下什么就是什么,学什么都很像。因为它是空无,它的里面,空空如也,它是为了主人而活,如果主人不需要了,那她也就没有了存在的价值。疼痛,受伤,就是它还在被使用的证明。所以。我可以是另一个慕凤臣。可以是另一个路人甲,也可以是另一个迈克尔?杰克逊。” 她始终盯着显示器,盯着杰克逊被墨镜遮住的看不出表情的脸。直到眼肌酸痛,良久,她忽然伸手关掉视频,走到床边,“扑通”倒下来。 “你出去,我想睡一会儿。”她说着,脸埋在枕头里,没抬头。 秦子涧吃惊地看着她,这是他头一次见到程菱薇对自己这么无礼。 但是他没有再说什么,秦子涧关上了房门,转身悄悄离开。 一般情况下,程菱薇仍旧是老样子,大大咧咧、嘻嘻哈哈。秦子涧总觉得她像只蜗牛,睡着的时候,全身蜷缩在厚厚的被窝里,十几个钟头一动不动;锻炼身体时,又能把躯干四肢掰扭成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的形状――程菱薇谓之“自创瑜伽术”。她做那一套动作的时候,秦子涧严重怀疑她的骨头全部消失了。 “这样子,能够锻炼到日常行为里活动不了的部分。”程菱薇给他解释,“我在医院躺得太久了,身上很多地方都变硬了,必须这样锻炼才能让它们恢复活力。” 她说完,又好奇地看看秦子涧:“咦?你不是也习武么?不是也每天练功么?我这也是一样呀!” 秦子涧每天都得花费数个钟头习武,当然他是在自己专门的房间里进行这一切。 “那我也不会把自己拧巴得像根麻花。”他翻了个白眼,“你这是练功么?我看着像杂耍。” 程菱薇扑哧笑起来,她慢慢抬起腰,把压在腿下的手臂抽出来,再将弯曲成不可思议的角度的腿拉直,这才逐步放松了身体。 “今天我要出门去逛逛。”她从床上起来,伸了个懒腰,“太阳多好啊!” “嗯,要钱包么?” “不用了。” “要保镖么?” 程菱薇忍不住笑起来:“你要是闲的没事儿,可以和我一起去逛啊。” 秦子涧想了想,还是摇摇头:“算了。” 一开始程菱薇不敢出门太久,顶多在外头逛游两个钟头就回来,日复一日,她的身体逐渐强壮起来,能够走更多的路了,于是出门的时间也变久了。 她不经常购物,大部分时间都是空手而归,但是会和秦子涧说,她今天又看见了一个“好漂亮的包包,粉色的”,或者“一把放在客厅再合适不过的椅子,纯白的,太空流线型”,要么就是一个“特别可爱的蓝色布偶,比《蜗居》里那只漂亮百倍”。她这么说的时候,秦子涧就会问她,为什么不买回来。 “买回来?好贵的!”她一脸“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的表情看他。 秦子涧摸出钱包给她:“这里面还算有点钱。” 程菱薇摇摇头,没接那钱包。 “不是想要么?想要就买下来。” “那就没意思了。”她笑了笑,“只要想要就立马买回家,那这个世界就会变得太轻而易举,真成了那样,反而就没意思了。” 秦子涧看看她,摇摇头,秦子涧对这个世界也没什么强烈的物质欲望,对他而言,“想要”并不重要,“需要”才是第一位的,而他真正需要的东西,很少。 他还是成天闷在房间里看书,间或出门一趟,十天半月才满脸倦容地回来。程菱薇不去问他,他也不给程菱薇什么解释。 不问,不等于没有好奇心,洗衣服的时候,程菱薇会悄悄捡起秦子涧换下的衬衣,嗅上面的气味。有时候她觉得她就像那些疑心丈夫出轨的女人,紧张地张开鼻翼,拼命想在丈夫的外套上,嗅到自己没买过的脂粉香气。 不过,程菱薇担心的并不是脂粉气,而是血腥,她不清楚秦子涧是不是又在重操旧业,现在他们躲在陌生的北方城市,南方的刑警们还在搜捕秦子涧,这种时候,真不适合再干危险的事情。 春天终于姗姗而来,一个温暖的中午,程菱薇问秦子涧,是否可以陪自己出门一趟。 “怎么?要大量购物么?” 程菱薇笑:“你以为我需要的是挑夫?前两天遇见我同学了,约好了今天去见面。不是一般的同学,从高中就认识了,在一块儿很多年了呢。” “你同学聚会拉我去干嘛?”秦子涧有些不悦。 “唉,我这不是害怕丢面子嘛。”她赶紧拽拽秦子涧的袖子,“你和我一块儿去,充充门面,人家携家带口的,我一个女光棍,坐在那儿多痛苦啊。” “觉得没意思你可以不去。”秦子涧还是想拒绝,“那种场合不适合我。” 程菱薇叹了口气:“就我一个同学,她带着她老公――是我说想聚一聚,她就说我得带家属来――不喜欢讲话,你可以吃东西,喝咖啡。” 程菱薇的语气十分诚恳,而且按照她说的,似乎也不是什么很难办的事情,秦子涧想了想,点点头:“好吧。但是先说好,我有随时离席的权利,如果觉得不对头,不好意思,我会直接走人。” “那当然那当然!”程菱薇殷勤得活像个拉纤的,“这次你解了我燃眉之急,往后有用得着兄弟我的地方,一句话,水里来,火里去!” 秦子涧瞪了她一眼:“除了满嘴浑话,你就不会说点正经的。” 程菱薇笑起来:“人家这不是万分感激你嘛。” 秦子涧起身,走到衣柜前:“想我穿成什么样?” 程菱薇摸着下巴,想了半天:“你觉得舒服合适的就行,我没要求。” 既然程菱薇这么说,秦子涧就挑了套最普通的深色西服,外面再罩上黑大衣,他个子高,也不胖,黑大衣一穿,再拿个公文包,就像刚从公司里走出来的年轻高管。 程菱薇用手摸着下巴,对着秦子涧端详了半天:“好是好,就是……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哪里不太对?” “……煞气太重了。”她说,“你这家伙,眼神本来就冰,笑容本来就冷,再套一件黑大衣,像足了百分百的樱冢星史郎。” “樱冢星史郎是谁?” “抽七星烟的死神,看,和你一样的职业。” “抽七星烟的死神不是宗恒么?” “什么呀……”程菱薇摇摇头,又围着秦子涧转了两圈。 “到底行不行?”秦子涧有点不耐烦了。 程菱薇没回答他,她愣神半晌,忽然一拍手:“对了,有没有眼镜?” 秦子涧转身拉开抽屉,从里面抓出一大把眼镜,那里面甚至还有猫女的眼罩。程菱薇在里面翻了半天,翻出一副普通的纯钛无边细杆眼镜。 “试试看。” 秦子涧把眼镜戴上。程菱薇端详半天,比了个夸张的手势:“我的天,这下子更像了。” “……” “算了就这么着吧,”她说,“好在,戴上眼镜以后果然不那么吓人了。”(未完待续) 第两百七十三章 俩人仍旧打的,到了一处咖啡厅,进去还没走两步,不远处就有人朝着程菱薇晃动胳膊。[] “哦!在那儿!”程菱薇满脸微笑,也冲着对方晃了晃手。 俩人走过去,原本坐着的一对夫妇此时站起身来,女的和程菱薇差不多年龄,打扮得挺年轻。 “这是我同学,温晴。”程菱薇说,“一直一块儿读书,十多年的交情。” 她说完,又向温晴夫妇介绍了秦子涧。 温晴是电台主持,她的丈夫是公务员,三十五岁上下的年龄,老于世故的模样,是程菱薇大学同校的师兄。 一进咖啡厅起,温晴的眼睛就盯着秦子涧,她完全不掩饰自己的惊讶。 “娇花同学,这就是你的家属?太惊人了!难怪你都不带出来给我们看!” “娇花?”秦子涧看程菱薇。 温晴笑起来:“你还不知道?是菱薇的外号,这丫头最没脸没皮了,总在寝室里自称是娇花,动不动往床上一躺,摊开四肢说:‘我是一朵娇花,你们来蹂躏我吧!’哈哈哈!” 程菱薇也笑:“可你们当时也没客气呀,不是全都扑上来蹂躏我了?” “咦?是你请我们来蹂躏的呀,如果不让你如愿,岂不可惜?” 两个女人说说笑笑,很是热闹,温晴的丈夫便说:“坐下来吧,笑话等会儿再说,温晴,先让人家点些东西喝。” 四人落座。程菱薇点了咖啡,她又问秦子涧。他摇头,只要了白水。 之前程菱薇并未介绍秦子涧的职业,只说了他的姓名。等到温晴问起来,程菱薇便抢着说:“他是保密局的。” 秦子涧微微皱起眉头。 “就是那种单位啦。”程菱薇故作神秘地说,“所以,没有名片,也不能和人说是干什么的。” 温晴夫妇了然地点了点头。 “没想到菱薇你会来。”温晴说,“在这边工作?” 程菱薇摇摇头:“嫁过来的。” 她又看看秦子涧,笑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就这么跟着过来的。” “这样挺好!”温晴拍了拍她的手,“我在这边都没同学。你过来了,咱俩也好有个伴儿。” 两个女人絮絮叨叨,秦子涧在旁边,只觉得索然无味,但是既然答应程菱薇过来充当活动背景,也不好中途食言。 东扯西拉了一阵子,不知怎么,就谈到了生孩子的事情上。原来温晴已经怀孕了。预产期是今年七月。 “你们俩,还不打算要孩子啊?”温晴问程菱薇。 程菱薇微有点窘,她回过脸看了一眼秦子涧。对方的脸色没有变化。 “我们不打算要孩子。”程菱薇笑嘻嘻地说,“就这么过,多好!” “现在这么过挺好,等再过二十年,可就不好了。”温晴的丈夫插嘴道,“等到老了,膝下无儿无女,那可很惨呢!” “咳,二十年之后的事儿,谁说得准?”程菱薇大咧咧地说,“你们是有老人催促,我们没这方面的烦恼。” “菱薇永远特立独行,特别得要命,所以才会找到这样特别的丈夫,像星光大道上走出来的。”温晴笑道,“她什么都要与众不同,不肯和别人一样,做什么都要做得让人大跌眼镜……” 程菱薇觉得尴尬,她赶紧起身,拉着温晴说:“走,先陪我去补个妆。” 温晴笑起来,又对秦子涧说:“想知道具体事件的话,得提前贿赂我哦!” 两个女人嘻嘻哈哈离开,留下男人们,气氛有点尴尬。 温晴的丈夫看秦子涧不说话,脸色冰冷,于是赶紧说:“温晴说话就是这么随便,我数落过她很多次,你别见怪。” 秦子涧摇摇头:“没什么。” 刚才温晴的那句话,依然萦绕在他耳畔,尤其是“特别的丈夫”,这几个字像一把刀,深深插入他的心脏。 ……腥腥的血流出来,没有疼痛,只有麻木。 一进卫生间,程菱薇就嗔怪温晴:“你啊,别把以前的事儿抖露出来!” “放心,我可不会提一个字。”温晴笑道,“可是如果他有心,你以前那些事儿,他早晚得挖出来。” “他不会那么做的。”程菱薇笑道,“秦子涧不是那样的人。” 俩人对着镜子整理丝巾,温晴叹了口气:“真没想到……” “什么?” “你丈夫啊,刚刚你们走进来,我的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程菱薇扑哧笑起来。 “真的!菱薇,昨天我一直在想,到底你会嫁给一个什么样的人呢?我在心里把能想出来的样子全都想过了,还和老公说,哼,不管她嫁给谁,都不会出我意料之外!结果呢,你还是让我大出意外了。” “他真的那么让你意外吗?” “天哪,这还不叫人意外么?”温晴像看白痴一样看着她,“哪怕你带着黄晓明来赴约,我都不会这么意外!” 程菱薇再度笑起来。 “之前我们几个还在说,到底什么样的才合适菱薇呢?俗话说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就我这几年在红尘里摸爬打滚的经历来说,越是鲜花,越容易栽到牛粪里,鲜花指数和撞见牛粪的可能性成正比,”温晴说到这儿,又看看程菱薇,“上个月我和罗婧婧通电话,提起你来,我们都说,像你这样的鲜花,百分之百会落在牛粪堆里,也不知道哪个穷形尽相的会挽起你的手……” 程菱薇大笑,笑完之后,又道:“那现在呢?” “呃……” “现在,变成牛粪的是我了吧?”程菱薇故意说。 温晴也忍不住笑起来。 笑过之后。她又小心翼翼地问:“不过,看起来不太热情?” 程菱薇点了点头:“他啊。就那么个脾气,天生的。” “你受得了么?” “受不了也得受。”程菱薇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她淡淡道,“他的一切我都得接纳,受不了他的缺点,也就不能拥有他的优点。” 温晴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点点头:“看来是真的了。” “什么是真的?” “你真的爱上他了。” 程菱薇笑起来:“本来就是真的,再也没有的真呢。” 温晴忽然压低声音:“那么,那个茶虎……” “嘘。”程菱薇马上道。“等会儿可千万别提这个名字。我和茶虎真的没什么,本来他心里就有忌讳。你别在秦子涧面前提茶虎。” “知道了,放心好了。”温晴叹了口气,“茶虎当年,为你做得也够可以的了,难道菱薇你一点都不动心?” 程菱薇苦笑不已:“还要我解释多少遍呢?茶虎心里另外有人呢,我和他比手足还亲,却比路人还没关系。” 温晴摇摇头:“我是理解不了,你们都是一群神人。” 等女人们回到座位上。温晴的丈夫说:“费那么久的时间。我还以为你们去八达岭补妆去了呢。” 温晴笑起来:“哪能呢。谈谈前尘往事呗,不知不觉就忘记出来。” “为什么不在这儿谈?”她丈夫故意说,“我们就不能一起听听么?” “那是因为。程菱薇的过去太像传奇了。”温晴忍笑道,“我不在这儿说,是为了照顾你们男人可怜的心脏。” 本来她这句话是玩笑,而且很明显是不想再细谈了,然而谁也没料到,秦子涧却突然说:“我觉得自己的心脏还算结实,所以你尽可以讲。” 温晴笑道:“刚才不是说了么?想听,得先贿赂我。” “那你想我怎么贿赂你呢?”秦子涧继续问。 “嗯,这个嘛……我要价不高。”温晴继续忍笑道,“五十万。” “哇!温晴你真是狮子大开口!”程菱薇说。 “不多不多!”温晴的丈夫也道,“这么珍贵的消息,才区区五十万……” “区区你个蟋蟀啊,温晴你就这么把我给卖了!你太不仗义啦!” “姐儿们,我本来是打算功成名就、写回忆录时,专门辟开一个章节,写写你娇花小姐的,现在我提前公布,已经是赔本买卖了呀!” 其实那时候,程菱薇已经察觉到,秦子涧的神情有些不太对了,然而这种改变太微弱,只有朝夕相处并且熟知秦子涧的程菱薇,才能有所感觉,那夫妻俩却全然不知,还在那儿继续开着“暴人家的隐私到底该卖多少钱”的玩笑。 就在这一片笑闹声中,一个冰冷的声音冒出来: “好。五十万。” 秦子涧这句话一说,其他三个都愣住了。 只见秦子涧拿出支票簿,掏出笔来,刷刷写了几行字,然后“茨啦”一声,撕下那张支票,放在桌上。 “这是五十万。”他表情平静如死水,“现在,可以讲了么?” 温晴觉得很尴尬,她笑道:“真的是五十万啊?别随便涂一张空头支票来哄我开心哦!” 秦子涧拿起手机,拨了个号码,然后递给温晴:“你可以亲自致电查询。” 目光落在桌上,温晴丈夫的脸色也改变了,他看得出来,那是真的支票,从一家外资银行开出来的,五十万。 “现在,可以讲了么?”秦子涧盯着温晴,他的表情不变,双目却像钉子,死死盯着温晴。 知道要闹得不可收局了,程菱薇一把抓过那张支票,三两下撕碎:“开什么玩笑啊弄得那么真!” “我和你开过玩笑么?”秦子涧冷冷看着她,“再说,是我开支票给温晴,关你什么事?” 到此,就算再傻再不懂察言观色,那夫妻俩也听出事情的严重性了,温晴的丈夫赶紧打岔:“叫你别乱说话吧?温晴你个大嘴巴,我都还没拷问你的过去呢,今天你回家以后,得给我一一交待清楚。” 温晴也赶紧干笑道:“咳,我开玩笑呢,程菱薇那点过去可值不了五十万,说得你听了打瞌睡,我还得倒贴钱呢。” 他们俩这么一唱一和的,好容易把僵持的局面给打乱,秦子涧这才轻轻哼了一声,收起了支票簿。 就是因为这么一闹,本来良好的气氛也急转直下,又勉强坐了一刻钟,程菱薇终于不得不起身告辞。 俩人从咖啡馆里出来,一直到坐上出租车,秦子涧始终一声不吭。 “你到底是怎么了啊?”她问,“干嘛那么认真?搞得温晴他们多尴尬……” “是她说,要五十万。”秦子涧淡淡地说,“我就给她五十万,难道不对么?” “她那是开玩笑啊!”程菱薇急了,“你怎么这么点小事都要和她较真?” “哦,原来是开玩笑么?”秦子涧转过脸,目光平静地望着程菱薇,“我倒是很想从她嘴里,听听你过去的传奇呢。” 程菱薇哭笑不得:“什么传奇,哪里来的传奇?我的过去十分平凡好不好?” “是么?”秦子涧笑笑看她,“你不是有过非常特别的过去么?” 他故意把“特别”二字的音加得很重。 程菱薇叹了口气,半晌,她才道:“她说的是我高中的事情,那事儿,和茶虎有点关系。所以我……本来不想和你说。” 秦子涧不出声,程菱薇无法,只好继续讲下去:“高二的时候,外校有个小子一定要追我,怎么赶都赶不走,天天守在我们校门口,烦得我没法去上课。我回来和茶虎说了,茶虎听了很生气,就带着人去收拾人家,结果没想到,人家那边也有黑帮的朋友,两边就火并了。当时这事儿闹得挺大……出了人命。” 程菱薇不敢再讲下去了,秦子涧淡淡道:“然后?” 她眨了眨眼睛,才小声道“……我二叔发了很大的火,怪我不该把茶虎卷进这种垃圾事端里,害得茶虎落了案底,原本茶虎是清清白白无案底的,他是为了我才去杀的人。后来,我二叔去警局保释了茶虎,好在那事儿最后算他自卫,因为对方当时是持刀行凶,茶虎手里没有武器。然后……我在学校的名声就坏了,就都传说我和黑帮有关系,我怎么解释也解释不清,所以温晴她们才会提这事儿。”程菱薇叹了口气,“二十年前的事儿了,我那时候还小,茶虎也还年轻,做事太冲动,你别生气啊!” 秦子涧不动声色地拉开她的手:“我为什么要生气?和我又没什么关系。” “秦子涧,我和茶虎真的没什么……” “嗯,你现在想撇清?他为你杀人的时候,你怎么不撇清?” 程菱薇吓得一哆嗦:“你可别这么说!我和茶虎可是清清白白的!” “你和他有什么又怎样?关我什么事?” 他说的这么平静,程菱薇吓得不轻,甚至都不敢再搭话了。 俩人一路无语,沉默着到了家。(未完待续) 第两百七十四章 到家之后,程菱薇在自己的房间坐了半天,她还是觉得心里七上八下,一个劲难受,于是索性起身,去了秦子涧的房间。 她在门口敲了敲门,里面没声音。 程菱薇大着胆子轻轻推开门,秦子涧正站在衣柜前,把那件黑大衣仔细挂好。 她站在门口,胆怯地望着秦子涧:“……还在生我的气啊?” 秦子涧没理她,只自顾自关上衣柜门,然后回到床边坐下来,拿起床头柜的书继续看。 程菱薇想了想,她合上门,踮着脚走到秦子涧身边:“今天我来做晚餐,好不好?你想吃什么?” 秦子涧放下书,抬头看她:“你想吃什么就做什么,不用特意来问我。我不饿。” 他说话十分客气平淡,倒像是和毫无关系的外人讲话。 程菱薇咬住嘴唇,她忍了忍,才低声下气地说:“你别这样啊,我道歉还不行么?那件事是我错了,可我也没想瞒着你,事儿和茶虎有关,一来我不想提他,二来,你本来就对他起疑心,我怕说了你更会起疑心,所以……” “你道什么歉呢?”秦子涧故作惊讶地望着她,“那不是你自己的事儿么?我又能起什么疑心呢?你和茶虎的事,我哪里管得了?你爱谁,不爱谁,和我有什么关系?” 程菱薇只觉得浑身发冷。 “你到底要我怎么做,才肯原谅我?”她颤声道,“我和茶虎清清白白。我们什么事都没做过!不信你现在就电话给他!” “我不会自讨这个没趣。”秦子涧摇摇头,“我也没兴趣去证实你和他的清白。我是个外人。这种事,没我插嘴的地方。” 程菱薇都快哭出来了! “你怎么能这么说!”她哽咽道,“你认定了我和茶虎有暧昧,我不能不给自己洗刷冤屈啊!” 秦子涧抬头看着她:“程小姐,你身边男人多得很,刨开茶虎,也还有上次送给你金链的那位。既然你的男友这么多,为什么非要赖在我这儿不走呢?” 程菱薇呆呆看他:“……难道你担心我还和他们藕断丝连?不会的!你和他们不一样!” “我和他们有什么不一样呢?”秦子涧的样子,像在听什么有趣极了的笑话。“我和他们不是一回事么?全都是你的陪衬,让你显得如此特别的陪衬。” “胡说!”程菱薇的嘴唇发抖。“我没那么想你!” “真没那么想我么?” 秦子涧放下书,他站起身,一直走到程菱薇面前,弯下腰,嘲弄地望着她:“你不是一直期待有‘特别的人’出现在你身边么?你不是就喜欢与众不同么?你连男友都是茶虎那样的黑帮大佬,你还想要什么?对了,你缺一个独特的丈夫!现在你弄到手的这个‘丈夫’多么与众不同啊:他以杀人为职业,有钱。有玛莎拉蒂。有大宅子,有像小说一样跌宕凄惨的过去,而且脸比女人还漂亮……你上哪儿找这么‘特殊’的陪衬?你嫁的这个‘丈夫’。能让你所有的同学目瞪口呆、大惊失色,你这‘独特品味’,连最贵的钻石都显得黯然无光――你怎么不顺便告诉她们,你这个丈夫是如此特别,特别得连男人那玩意儿都没有!” 他这话说得撕心裂肺,如利刃割腹。程菱薇死死咬着嘴唇,像是要把血都咬出来。 “我没有那么想你。我也不会像那样介绍你。”她扬着脸,盯着秦子涧的眼睛,“我什么都没和温晴说,关于你的事,我一个字都没提。” “那你干嘛不说呢?”秦子涧残酷地微笑起来,“难道你只是想暗暗得意?得意自己竟然找了个太监做丈夫?多么独特的品味啊!” “别那么说我!”程菱薇愤怒的眼圈都红了,“你也别那么说你自己! “那你要我怎么说我自己?”秦子涧说着,好像幡然醒悟,“哦对了,说起来,你都没见过事实的真相呢。[]好吧,今天就让你开开眼。” 他说着,竟然开始解开纽扣,脱衣服。 程菱薇退后一步,愕然万分地望着他! 外衣脱掉,背心扔掉,剩下白衬衣,秦子涧开始解皮带,他面无表情,动作却不停,脱得飞快。程菱薇想尖叫,想抱着头逃跑,但是她怎么也挪不动步子,怎么努力,都发不出声音来。 长裤滑落,接着,是底裤。 秦子涧赤身裸体站在程菱薇面前,他浑身上下,毫无遮拦,器官被割除的地方像个可怕的黑洞,只剩下了丑陋的刀痕。 程菱薇像即将窒息一样张着嘴,她的双手握成了拳头,她的脸色,从惨白,到满脸通红,再到此刻,已经蜕变为死灰一片。 “看见了么?好不好看?” 他恶毒地瞧着她,瞧着她恍如死者的脸色,以及几乎丧失焦点的眼睛。 “现在,你在想该怎么怜悯我了,是吧。你在想,该用什么漂亮的说辞来安慰我,再为自己无知的爱情道歉,然后转身出去,寻找下一个目标……都可以的,没关系,程大小姐,您请吧。” 他知道他在干什么,秦子涧完全清楚,他在毁灭最后一点可能性,他在铺满荆棘的荒原上,践踏那最后一朵小花。这些话,不仅重创了面前这女人,也重创了他自己,他像自造刑具的犯人,被他自己给片片凌迟。 于是至此,一切都无可挽回了。 房间里,静得像一场葬礼。 程菱薇站在他面前,良久无声。然而终于,她摇摇晃晃走上前来,轻轻将头靠在秦子涧的肩膀上。 “你觉得,我真有资格来怜悯你么?”她悄声问,“我又哪里来的立场可怜你呢?” 她的精神像在一瞬间燃烧殆尽,平日里那股活蹦乱跳的阳光气息,好像顿时抽离了她的身体。 有几滴很大的液体,落在自己赤裸的肩上。一瞬间,秦子涧忽然觉得疲惫无比,身体沉重得像一块无法搬运的巨石。 “柏奚,不过是人家命运里的边角废料,锯子切下来的碎木头――一个专门给人受难的木偶,连做人的底气都没有,我有什么资本在你跟前趾高气扬、给你怜悯?” 她的身上发着抖,像被冬雨淋得透湿的流浪猫,程菱薇的声音很低,她抬起头来,望向他的眼睛含着热泪,秦子涧终于伸出手臂,抱住她。 “我没资格去怜悯你,我也没想去怜悯你。”她凑到他耳畔,小声说,“可我这块碎木头,却想要你来怜悯我,成不成?” 有冰冷的液体,沾上秦子涧的颈侧,他埋下头去,把脸颊贴着那黑发,将手臂环得更紧。 ……几乎没人记得,他们究竟是如何到床上去的,此刻,秦子涧只是俯下身,专注地深吻着程菱薇,他弓着赤裸的背,他能感觉到程菱薇修长的手指,像藤蔓缠绕在那上面。 然而,等到他的手摸索到程菱薇胸前的扣子时,却停下来了。 感觉到他的迟疑,程菱薇轻轻叹了口气,她慢慢解开那扣子,松开文胸的搭钩,让乳房从层层布料之中解放出来。 “这是我的身体,至少,此刻还是。”她仰面,望向那双翻滚着激烈情绪的黑眼睛,“不要为了什么荒谬的理由放弃它。” 秦子涧开始满足的叹息,然后,他向着那又暖又软的珊瑚红和奶油白,亲吻下去。 秦子涧的身体,让程菱薇感受到某种持久沉静的美,这身体,既软嫩又坚韧,既妖腐又纯洁,热烈却无比温和,像在高温中扭曲破裂的琉璃,虽然已经残损,却依然保持着它与生俱来的特质。 当最后的波动也停止了,当意识开始醒转过来,程菱薇仍旧蜷伏在秦子涧的怀里。 他细细抚摸着她的腰线和臀线,动作柔缓而熟练。 “这儿。”程菱薇用细碎的声音说着,她的手指,指着左乳上一道疤痕,“多丑啊……” 秦子涧没有出声,他用手轻轻盖住程菱薇的手指。 “我像个碎了的娃娃,到处是伤疤。”她小声说,神情有些伤感。 “不太多,只两三处而已。”秦子涧说。 “往后也许还会有。”她看着秦子涧,“我会碎得越来越厉害。” “没关系,我可以把你粘起来。”他回答,那双深黑色的眼睛,流露着少见的温和。 程菱薇笑了:“你要怎么粘呢?” “像这样……” 他说着,低下头,细细吻她胸口那道伤疤,他的嘴唇柔软,像是神秘而古老的咒语。 某种激起情欲的咒语。 ……抛却一切禁忌,他们紧紧贴合在一起,没有丝毫间隙,有温暖如子宫的海水包围着他们,那是澄澈的生命最初的海洋,无可比拟,无边无际。浪花温柔拍打着他们的周身,不肯有片刻停歇,他们整个儿沉浸在散发着青色的灼灼磷光的液体里,四周,漂浮着无穷无尽的蜉蝣,它们闪着微弱的光,逐渐聚拢到一起,把他们包裹成一个洁白的茧。 潮水不断上涨,直至将相爱的人们推入天堂。(未完待续) 第两百七十五章 仲春时节,他们去看了樱花。 那座公园是此城最有名的赏樱胜地,虽不至于像日本那样,全国耸动地追赶着“樱前线”,但樱花盛开的消息,依然在等待良久的人们耳畔传开了。 赏樱的人,稠密如蚁群。 近日阳光明媚,正是踏春佳期,公园里,到处都是抢夺位置拍照的情侣,大呼小叫、你推我让之声不绝于耳,但是这一切和他们俩没什么关系,他们没带相机,只是手牵着手,在灿若云霞的花影里,从一处慢慢徜徉到另一处,心中充满了愉悦和安宁。 后来,是秦子涧问程菱薇,要不要拍张照片,她摇了摇头。 “这儿的不够好。” “还不够好么?”秦子涧诧异,“这已经是最有名的了。” 程菱薇撇嘴:“樱花可比桃花差远啦。” “我好像没听说过什么地方桃花很出名……” 程菱薇抿嘴一笑:“我可知道有三个地方的桃花最出名。” “哪三个地方?” “重苏玄渊、琼黎岳胥、华胤沧晴。” 青州首府重苏的玄渊、渊州首府澜蔷的岳胥山、以及京师华胤的沧晴,程菱薇说的这三处,都是“那边”最知名的桃花胜地。 “说得那么顺溜,其实你一个也没去过吧?”他故意说。 程菱薇笑道:“没去过又怎样?反正我知道,这叫秀才不出门,尽知天下事。” 秦子涧点头:“既然‘知天下事’。那不才在下就想请教了:这三处赏花之所,各有什么特色?” 这下子。程菱薇答不上来了,她恨恨道:“……我叔叔没说!” 秦子涧忍不住笑。 “那你说,这三处各有什么特色?”程菱薇赶紧问他。 “这三处,两处在南,一处在北。最早开花的地方是青州玄渊,正月底就能看见,接着是渊州,等差不多到四月初,华胤沧晴的桃花才开。” “你都去过啊?”程菱薇问。 秦子涧点了点头。 “那。哪一处的最好?” “各有不同。”秦子涧说,“最早开的青州玄渊桃花。花瓣色泽猩红深沉,被称为‘血砂’,因为青州气温最暖,这种名为‘血砂’的桃花,也只在青州生长,往北一点点就养不活了。英宗年间曾有人试图移栽它去华胤,费了很大的力气也没有成功。玄渊其实是一个巨大的深潭,潭水是黑色。即便在夏天都冰寒无比。临渊两旁围着数十株成年‘血砂’……你可以想象一下开花时的情景。” “猩红的花瓣落在深黑的潭水上……咿呀,你这么说,让我感觉很诡异呀。”程菱薇嘟囔道。 秦子涧点头道:“一黑一红搭配在一起。颇有荒凉之感,谁看见了都会觉得恐怖,因为玄渊在青州,和白氏山庄离得近,普通人看来,跟白家扯上关系的一切物件都显得不吉利,所以玄渊那一带也被称为‘鬼门’,名气虽大,虽然很美,人却少有往那儿去赏花的。” “呃呃,大好春光的就别讲鬼故事了。”程菱薇搓了搓胳膊,“渊州的那一处呢?” 秦子涧笑道:“渊州的就不是鬼故事了,却变成了志怪笔记:琼黎的岳胥其实就是一座山,岳胥山上遍布桃树,开花时节,山就变成花海了,渊州的桃花,花瓣色泽略比青州的血砂浅,没那么鬼气森森的,是很明丽健康的红色,所以俗称‘春翳’。” “哪个翳?” “就是眼睛生了白内障的那个‘翳’。因为岳胥山很高大,桃花一开,远望那片红色,像能够遮蔽天空。” “那,志怪笔记从何讲起?” “说志怪笔记,是因为岳胥的山间有特殊鸟类,善鸣,被称为迦陵频伽……” “佛教的那个?” 秦子涧点头:“可是谁也没见过这种鸟,只能听见它的鸣声,有人说它是金黄色,有人说它是翠绿色,也有人说它是绯红色,还有人说它是白色……” 程菱薇一怔:“这到底是鸟还是变色龙啊?” 秦子涧笑:“我也这么怀疑。这四种颜色,其实就是山里四季的颜色嘛,既然说法不一,看来这种鸟很会伪装自己,能随着栖息背景改变颜色。迦陵频伽甚为少见,只有春季花开之时偶尔出现,因为它神秘古怪,还有这么个和佛教有关的名字,所以也有人说,得到了真正的迦陵频伽,就如见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也就能得其永恒。这几百年间,说法越来越玄妙,于是想得到它的人,就把价格提到了千金――不管千金万金,反正到现在,我连根毛都没见过。” 程菱薇笑道:“那,华胤的呢?” “说到华胤沧晴的桃花,比前面那两个就无趣多了。”秦子涧说,“没有诡异的环境,也没有奇怪的生物,因为和那两处天然胜景不同,沧晴的桃花完全是人工种植的。” “原来如此。” “也是英宗年间,由英宗皇帝下令,在华胤西南的沧晴开辟的花苑。当时差不多种了十里,大道两旁都是桃树,延绵十里的桃花,颜色是很寻常的粉红,品种也无可称道,不过一旦盛开,还是很壮观的。” 他们絮叨着这些古迹轶事,从缤纷落英里走过,有一片樱花沾在程菱薇的黑发上,秦子涧伸手替她拈了下来。 柔软的花瓣已经被春风漂得雪白,只在花瓣的边缘处,残留一抹苍红,那是无论怎样,都无法漂去的鲜艳痕迹。 回来的下午,车始终在高架桥下面行驶着,昨晚下了很大的雨,但今天太阳却很好。日光映着地面一汪汪的积水,在头顶的高架桥底部。反射出奇怪的光纹,活像一张细长的地图,沿着桥身无限延伸…… 途中,有一大群麻雀从车流顶部飞过去,好像被那复杂闪烁的光路给迷惑住了,它们始终急速低旋在高架桥下,挤成一堆。 可是飞着飞着,其中有两只麻雀,似乎不肯再这样匍匐低巡。它们忽然把翅膀一转,越过高架桥。冲向了更高的蓝天…… 秦子涧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那两只麻雀,直到它们终于消失在碧青的天空。 他觉得他和程菱薇,就是这两只妄图冲破罗网的麻雀。 这半个月来,程菱薇能够感觉到秦子涧的明显变化。 如果说之前他冰冷得像祭坛上的雕塑,那么到如今,这男人已经从神龛里走下来了,他有了温度,虽然仍称不上热情。但对过去的秦子涧而言。这已经是长足的进步了。 因为他停止钻研辟邪功了。 毫无疑问,秦子涧并不是轻率做出这个决定的,日复一日。他渐渐察觉到,自己再和程菱薇这么亲密下去,就算每日勤奋努力、拿出20个小时来练功那也是白搭,因为俩人每一次缠绵缱绻、他每一个心跳耳热的起意动念,都和辟邪功的习练效果相反,甚至逐步消解了已有的功力,他要想继续前进,只有一个办法:与程菱薇分手。 “到目前为止,我也没有达到炉火纯青的程度,甚至可以说还远得很,辟邪功一共有七阶,我才练到第三阶。但是我练的这十年,已经相当于名门弟子三十年苦功了,所以很难想象,再练十年会有什么结果。”他对程菱薇说,“也许那是个非常惊人的高度,能够真正做到天下无敌――可我还是想到此为止。” “那就停在第三阶好了。”程菱薇说,“毕竟你不是全然停止习武,对吧?” 他笑了笑,垂下头去,然而旋即又抬起脸来,“也许能。但我不知道这么做会有什么后果,毕竟现在已经出现退步了,我每天的习练只是在做微弱的抵抗。” “再退步下去,会怎样?”程菱薇有些担心地问他。 “不知道,可能,会变成丑八怪吧。” 程菱薇吓了一跳:“啊?!是你瞎猜的吧!” “真的。功力一直在重组身体各部分机能,中途强行停止,会导致紊乱……” 他说完,看着程菱薇:“就算如此,我也知足了。” “嗯,不练就不练。”程菱薇低声说,她把脸颊贴着秦子涧,嘴唇对着他的嘴唇,“放心,只要咱俩在一块儿,总能想出办法来,老天爷也拿咱没辙!” 秦子涧还记得她的回答,一字一句,像银刀铭刻在自己的耳膜上,程菱薇的回答听起来简直像个幼稚的玩笑,可他知道程菱薇没开玩笑,她就是有那样的勇气。 “睡一会儿吧。到站了我叫你。”秦子涧低声说。 “好啊。” 然后,她轻轻把头搁在他肩上,闭上眼睛,她的手仍旧握着他的手。 他们到哪儿都手牵着手。 春季将尽的某个时候,太阳会变得躲躲藏藏,前一时还是阳光普照,后一刻它就不知躲到哪朵云后头去了。所以那时的天气总是阴晴不定,一旦阴下来,天空就会像刚抹上了石灰的墙,湿漉漉的苍白,内里隐约泛起浅浅的灰。 这个下午,就是这样一个适合慵懒的春阴天气,俩人躺在床上,程菱薇蜷缩在秦子涧的怀里,窗外,飘着丝丝细雨,原本黯淡的天色,却渐渐亮起来,微风轻轻摇曳着绣了美丽素花边的纯白长窗帘,雨中微光透过窗帘的缝隙钻进来,世界安宁得像进入了被人遗忘的假期。在这安静的午后,他们出神地望着窗外,朦胧细雨中,不远处是凝了一树的碧烟…… “我这辈子也没这么高兴过。”程菱薇小声说,“咱们要是早点认识就好了,你和我,都不会受那么多苦。” 听了她说这话,秦子涧觉得,有平静而温柔的悲哀袭上自己的胸口。 “我说,你打算一直留在这边么?”程菱薇轻声说。 秦子涧扭头看看她:“怎么了?” “我是想,你一直在这边陪着我这么闲散,也不太好吧。” “……” “王爷还在楚州吧?”程菱薇看着他,“你一点都不担心他么?咱们该回去看看。” 程菱薇这话,说得秦子涧十分惊讶,他承认,他心里确有这样的想法:元晟他们还在楚州作战,可他却陪着程菱薇在这边成日风花雪月,这让秦子涧内心实有不安。但他没法和程菱薇说,他不知道怎么开口。 然而现在程菱薇却主动提出要回去,秦子涧反而觉得,是自己连累得她回去那边。 “可你回去,不是对你有危险么?” “暂时回去看看,应该没关系。”程菱薇说,“其实……我有点想回浚州。” 原来如此,秦子涧想。 “咱们回去一趟,去楚州见王爷,去青州见见白迁,再偷偷回浚州看看万花坞……我们偷偷的,不让我爹娘发觉。”她说,“这些看完了,我就回来,你就去楚州协助王爷,得了空,你再回这边来看我。这不是很好么?” 秦子涧心中感慨,他说:“你真的不怕?” “没关系,那边不是还有白迁在么?”程菱薇笑道,“有事儿就去找他。我也算是他的病人,我要是出事儿了,他能不管?他要是胆敢不管,你就满世界给他贴大字报,告诉大家,毒药神白迁其实是个不负责任的蒙古大夫!” 秦子涧苦笑起来。 “而且我早就想好了,等过去以后,咱们先成亲,这事儿得让王爷知道。”程菱薇握住他的手,继续说,“那边的人不是最讲求名分的?你把我给娶过门,咱们就算去白氏山庄,白吉那个变态也不敢再打我的主意。” 秦子涧听见自己的心脏,很大声地跳了一下,这是他万万没想到的话题,他甚至怀疑,血管里液体剧烈的流动,已经惊动了左邻右舍。 “你真的肯嫁给我?”他的声音有些异样。 程菱薇微笑起来:“其实我早嫁给你了,不过是补上一个仪式――咱们得叫天下的人都知道,我是你的妻子。” 秦子涧几乎无法出声,却只觉得自己的那颗早已苍老的心,又是悲哀,又是快活。 程菱薇温柔地抱住他,她把下巴贴在他的黑发上,轻轻抚摸着他的背:“而且我要满足一下自己的虚荣心,哼哼,往后你去了楚州,我也好和人家吹牛:我家那口子,如今可是在楚州打仗,皇帝都奈何不得他呢!” 秦子涧想笑,但是喉咙却酸楚难当。 “当年那个美美帅帅、名震京师的小秦相公,现在做了我的丈夫,这可是那个被三朝元老杨廷意赞为‘奇男子’的小秦相公,那个匿名考进一甲、要不是被宰相发觉,差点就被圣上点了探花的小秦相公!哎哟,真不得了,我睡着了都要欢喜得醒过来啊。” 这久违的称呼,甫一进入秦子涧的耳朵,让他觉得既陌生又熟悉,过往的种种一切,此时如滔天洪水,冲破了尘封多年的闸门,汹涌而至。 他的眼眶轰然一热,泪水夺眶而出。 没人记得他,没有人还记得当年的小秦相公,逝去的早已逝去,活着的,也不复当年了,甚至连他自己都不肯再回头看,权当从前那个自己尸骨尽毁、不复存在。 但是现在,竟然有个人记得他的过去,而且仍旧牢牢抓着那一切,甚至比他自己还要坚定。 原来那个自己没有死去,他依然活着,在面前这女子的心中。 好像完全了解他为什么落泪,程菱薇没有问,也没再多说什么,她只是抱紧他,任凭他温热的眼泪,濡湿自己胸前薄薄的春衫。(未完待续) 第两百七十六章 四月底就是程菱薇的生日,之前她就有意无意地暗示过秦子涧了,其实程菱薇并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礼物,但她觉得,不管怎样,秦子涧不能忽略过去,哪怕送一束花都好。 然而让她失望的是,那天一大早,秦子涧就溜出门去了,她打他的电话也不接,程菱薇很气恼,只好拿了他的卡出门去消费。 下午,她拎着大包小包回来,却发觉门是开着的。 程菱薇赶紧扔下手里的购物袋,冲进卧室,秦子涧正坐在床上,他的周身,珍珠,翡翠,白玉,祖母绿,缟玛瑙,红蓝宝石,钻石……铺了整整一床! 一床的珠宝,闪耀得让人睁不开眼睛! “啊,你回来了。”秦子涧抬起头,微笑看她:“我以为你会晚一点回来……” “这是什么?!”程菱薇呈痴呆状,慢慢走到床前,伸手抓起一串珍珠,拇指大小的粉色珠粒闪烁着动人光泽,不用细看,她就知道价格不菲。 “那是深海天然珍珠。”秦子涧说:“原来是在一座坟墓里,墓主是清代的贵妇。” “你还去盗墓了?!” 秦子涧露齿一笑:“直到我告辞时,主人依然表情安详。” 程菱薇目瞪口呆看着满满一床的珠宝:“我的天啊!” 那不仅是珠宝,还有镶着蓝宝石的匕首,黄金加瓷的阿拉伯短刀,精美的牙雕,包着昆虫的琥珀。以及珍贵的瓷器…… “这个。”秦子涧轻轻捧起一只小巧的碗,“这是越窑青釉海棠碗。唐代出品,就这么一个了,真正的价值连城。” 秘色瓷器,在灯光下闪着柔莹的苍绿色光芒。 “可、可你是哪里弄来的?”程菱薇说话都不利索了。 “嗯,有些属于死人,有些暂时属于活人,迄今为止,还没谁向我提出抗议。” “全都是你偷来的?!” “诀窍就是:权当它们是自己的东西。” “哦,简直是一座海盗的宝库。基督山伯爵的宝山!天哪!你这个胆大包天的贼啊!”程菱薇的口气充满惊叹,但并无责备。 秦子涧很得意地笑起来。 程菱薇脱掉鞋子。她慢慢爬上床来,一件一件地检视着这些宝贝,她捧着它们的手都在发抖。 “说说它们的来历。”她央求道,“说说你是怎么弄到手的。” 原来,在那些不在家的日子里,他就是去偷盗这些珍宝了,程菱薇到现在才知道秦子涧这些日子的神秘行踪。 这一床的宝贝,有的东西来自未曾开掘的古墓。有的东西。则来自当今权贵的家庭,盗墓的经历自然是十分吸引人的,然而秦子涧从活人手中骗取稀世珍宝的故事。同样传奇得像本小说―― “这个。”秦子涧捞起一串钻石玫瑰坠饰,大颗钻石璀璨耀眼,“是我从希腊船王的搜藏里偷来的。知道么?这种东西被他那富有的孙女,随手扔在游船的暗格里……” “天哪,你去了他的游船?!” “当然是不速之客。”秦子涧微微一笑:“咱家哪有资格去坐他那用鲸鱼阴茎包皮制作的沙发?我易容成了晚宴的女贵宾,被正为她神魂颠倒的一个伯爵带进去的。当然,真正的女贵宾那时正在酒店蒙头大睡。” “那,这个呢?”程菱薇拿起一串项链,项链上坠着一颗硕大的蓝宝石。 “哦,这个啊,其实蓝宝石不易碎,所以没绿宝石值钱,但它是伊沙多拉?邓肯的私人物品……你不是挺喜欢邓肯的么?我看你买了她的传记。” “天哪!天哪天哪!” 秦子涧笑起来:“我想,它对你而言意义比较重大。” “当然!当然!”程菱薇激动得两眼烁烁放光,她结结巴巴地说,“这、这可是邓肯的首饰!” 秦子涧点了点头,“她当年把它送给了诗人叶塞宁――是我从一个俄罗斯新贵的保险箱里偷来的。” 他说完,又拿起一个黄金项圈:“这是印加帝国末代国王图帕克?阿马鲁的项圈,不过,没人知道真的在这儿。” “还有这个,”秦子涧举起一个秀美的长颈瓷瓶,“是从南海一号偷来的钧瓷――过程不值一提,可我格外喜欢这瓷瓶,因为我母亲的房间里,曾经摆着一个很相似的。” 眼前这些宝贝,全都是秦子涧花费数年时间偷盗诈骗而来的,很明显,他全然是出于个人强烈的兴趣才这么干的――面前这人竟热衷偷盗,这真让程菱薇吃惊。 于是那个晚上,秦子涧把每一件宝贝的名称、来历,以及到手过程,全都讲给程菱薇听了,他对此毫无隐瞒,其中有价值连城的,也有并不是特别昂贵、却只因为他喜欢就弄到手的,程菱薇细细听着他的讲述,不时插嘴点评两句,听见手段绝妙的,她会兴奋地鼓掌表扬,听到手段比较笨拙的,她也会取笑两句,让秦子涧惊讶的是,程菱薇对此,具有极准确的判断能力。 “你不去当贼婆,实在太可惜了。”秦子涧叹息道。 程菱薇却嬉笑道:“好呀!往后咱们就当鸳鸯大盗,把这世界搅个天翻地覆!” 等到最后一样宝物也讲述完毕,秦子涧就把面前这堆小山一样的东西,往程菱薇面前推了推:“这些,都给你。” “给我?!” “今天不是你的生日么?”他说,“这些,就是生日礼物。” 程菱薇捂着胸口,做心脏病发作的样子:“……我真是太有眼光了,竟然嫁给了一个惊天大盗。” 秦子涧笑起来:“你这叫有眼光?若我爹知道如今我干的这些,他一定会把我绑起来。抽马鞭抽到死的。” 他说着,从宝贝里摸出了一个铁如意。只有这个东西,他没有和程菱薇讲述它的来历。 “这个,不是偷来的。”他慢慢说,“是你二叔送给我的。” 程菱薇凑近看了看,才道:“哦,铁如意啊,这玩意儿我头一次见。” “我爹也有一柄,可惜后来弄丢了。”秦子涧细细抚摸着那铁如意,“如果他还在的话。这一柄我会送给他。” “你是个好孩子。你父亲一定会这么想的。” 秦子涧微笑:“一个只会杀人和偷盗的好孩子?” 程菱薇不说话,她低下头。将一串珍珠搁在掌心,光泽可人的珠玉在她淡红色的掌心里,滑来滑去。 “也许你是个坏人,可对他而言,你是个好孩子。”她抬起头来,认真地说,“他一定会这么想的。” ……关上大灯,程菱薇慢慢爬上床来。秦子涧已经倒在枕头上了。他翻了个身,面朝着程菱薇,宝石般的眼睛在黑夜里闪烁着不可名状的光芒。 “放哪儿了?” “在床底下。”程菱薇低声说:“除了易碎的瓷器。其余的我用床单包了个包袱。” 秦子涧望着她,轻轻笑起来。刚才那些宝贝,居然被程菱薇用床单裹着,就这么塞到了床下――这的确是她的风格。 她俯下身来,慢慢吻着他,像小孩儿在舔一块蜜糖,黑夜里,她的眼睛闪闪发光。 “喜欢么?”他轻声问。 “喜欢得要命。”程菱薇说,“这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厉害的生日礼物了!” “可惜不能拿出去和人吹牛。” 程菱薇笑道:“这倒是。真可惜了。不过,也不是所有的生日礼物都能拿出去和人吹牛的。” “是么?” “比如说,非常惨的生日礼物。惨得人家一听说就想笑。” “怎么叫‘非常惨’呢?”秦子涧问。 程菱薇咯咯笑起来:“是我小学同学的生日礼物,那年她爸妈特意给她做了最喜欢吃的卤牛肉,结果材料出了问题,害的她住了三天医院。” 秦子涧笑道:“这不算惨,毕竟是送礼物的人无心之过,我见过更惨的生日礼物。” 程菱薇好奇:“是谁送给谁的?” “萦玉送给宗恪的。”秦子涧说,“就是我在宫里那一年发生的事。” “宗恪那年多少岁?” “十九岁。” 程菱薇笑:“才十九岁?还是个小屁孩儿嘛。” “就算是小屁孩儿,那也是皇帝的寿辰,说来他和你的生日离得不远,也是四五月的样子,之前很长时间,宫里宫外就开始准备,要举行重大庆典,各地藩王也要来贺寿,朝臣百官更不能不闹腾一下,包括嫔妃们也得预备寿礼。”他说着,略停了停,才又道,“至少我当时看见,各处都在上心的准备,朝臣们和藩王的贺礼且不提,那些娘娘们也会趁着这机会,送些别出心裁的礼物,自己绣的绣品啊,潜心抄录了一年的祈寿经文啊,反正怎么特别、怎么用心就怎么来。她们忙忙碌碌的,萦玉却一点动静都没有,我就忍不住问她,到时候,打算送贺礼么?” “她怎么说?” “她冷笑了一声,说,送啊,怎么不送?不送是要砍头的。” 程菱薇苦笑。 “等到了正日子那天,宗恪接受百官朝贺,各处的寿礼都来了,小孩子收生日礼物,自然开心得很,然后他就兴冲冲来找萦玉,问有没有礼物给自己。” 程菱薇扑哧笑起来:“果然是个小孩。” “他这么一问,萦玉就把礼物拿出来了,原来是一份金玉寿礼。” “金玉寿礼?” “嗯,就是传统的金玉寿礼:一份玉如意,一份金锞,上面写着松鹤延年。” 这下程菱薇困惑了:“就这?这不是很好么?” “那是你不了解金玉寿礼这种东西。”秦子涧解释道,“打个比方吧,朝中有重臣的寿辰到了,我也在朝为官,但我和这位重臣不熟,尤其这个人,气焰嚣张、党羽庞大,我呢,自持清高瞧不起他,不愿同流合污,更不屑与之为伍,所以我不能像他那些一丘之貉的同党,送些让他高兴的礼物,但同为一朝官员,我也不能什么表示都没有,那样等于公然翻脸了,也不行。怎么办呢?就送这种金玉寿礼。” “啊!” “明白了吧?这本是旧齐多年的传统,算是官场潜文化,金玉寿礼这玩意儿,最简单寻常,你说它没价值?一金一玉,都是值钱的,主人收到以后,也不好意思当庭发作、骂骂咧咧扔大街上。可你要说它有价值――这种毫无特色的贺礼,又有什么真心的价值可言呢?潜台词就是:我和你可没什么交情,不过是临时敷衍你。所以过生日时,大家都不高兴见到这玩意儿,一份两份的那也罢了,如果收到的全是金玉寿礼,你平日的为人如何,自己掂量掂量就清楚了。” 程菱薇突然说:“宗恪恐怕受不了这种待遇。” 秦子涧一笑:“可不是?红绸掀开,一看竟然是金玉寿礼,他当场气得脸色煞白,一把抓起来,扔在了地上,还踩了一脚。宫里这玩意儿最多,不就是玉如意和金锞子么,内库房里这两样东西码成了小山,萦玉送的这份,和那些一模一样别无二致。” “……” “别的嫔妃送的都是精心准备的手工礼品,偏萦玉送了个满大街都是的金玉寿礼――过生日,收到这种让人寒心的东西,宗恪能不发火?” 程菱薇轻轻叹了口气。 “这还没完呢,宗恪发脾气,转头跑出去了,萦玉也不恼,笑吟吟吩咐我,把寿礼好好收起来,说,‘明年圣上千秋寿辰,咱们还送这个’。那时候,宗恪还没走多远,萦玉故意说得那么大声,他肯定听见了。” 程菱薇发了半晌的呆,才摇摇头:“……可怜的宗恪。” “嗯,可怜。” 俩人又沉默了好久。 “其实,一切都是虚幻,他看不透,萦玉也看不透……”秦子涧喃喃自语,他的神情有些恍惚。 “不对,我可是真的。”程菱薇低声说,凑上去吻他的唇,“就算一切都是虚幻,我也是真的。” 他回过神来,微笑着低声说,“对了,得说生日快乐,刚才都忘了说。” 他把嘴唇贴在她粉嫩红润的脸颊上,像蝴蝶呵护初开的蓓蕾。 “谢谢。”她莞尔,“我太快乐了,快乐得都要飞起来了。” 然后,他们亲吻,抚摸对方,像世间每一对恋人那样,亲密无间。 (作者有话:咳,宗恪得到的那份金玉寿礼后来被他送了人,记得么?除夕那晚当加班费送给了阮沅……好吧,我也知道自己很无聊,到处埋这种无聊伏线……)(未完待续) 第两百七十七章 清晨,程菱薇醒来的时候,秦子涧不在身边,她坐起身,仔细倾听了一会儿,听见他在客厅和人打电话。 程菱薇悄悄穿好衣服,床头灯一直开着,昨晚他们忘记关掉了。她打了个小小的哈欠,轻轻起床,缓步来到客厅门口。太阳已经出来了,他们睡了太久,窗棂上的阳光已经直射进屋里,那光线纯净透明,好像某种无色的液体倾泻。 秦子涧没察觉到她,他依然在和人通电话:“……嗯,大概会收拾一段时间,然后我们一起回去。不,不需要准备什么,她就住我那儿。” 程菱薇倚着门,静静听着。 “……我们想在年前成亲,嗯,这是菱薇的要求。”秦子涧说到这儿,不知对方说了一句什么,他的语气忽然变得很窘,“哪里有啊?我们可不是那样的。” 房间十分安静,程菱薇听得见手机那端,一个男性在发笑,她听不清对方说了什么,但是能看出,秦子涧被戏弄了。 “反正我们没那么浪漫。”他低声嘟囔着,转过身来,正好看见了程菱薇,秦子涧赶紧道,“好了,我先挂了。” 他收起手机,眨眨眼睛:“是王爷。” “是么?”程菱薇惊讶地问,“他过来了?” 秦子涧点点头:“过来帮白吉采购点化学制品,下午就回白氏山庄去。所以咱们见不着他。” “哦,你刚才和他说什么?我好像听见王爷在笑。” 她这么一问,秦子涧的神情更窘。他掩饰地摇摇头:“没说什么。” “肯定有什么。”程菱薇边笑边追问,“到底说了什么?你不肯告诉我。我会去问他的。” 知道瞒不住了,秦子涧一摊手:“他说,咱俩活像言情小说――到底哪里像了?” 程菱薇笑起来。 “为什么他要这么说呢?” 秦子涧看起来,有些不情不愿:“他说,言情小说不都是从相看两厌,到后来在一起的么?言情……亏他想得出来!” 程菱薇忍笑走到他面前,她伸手抱住他,很严肃地说:“这一点他说错了,我可从来没看厌过你。回去以后你得为我正名。” “正什么名?”秦子涧故意说,“说你打一开头就死追我不放?你好意思承认。我都不好意思和人说。” “嘿!我就是要弄得路人皆知!我可是费了大力气才把你追到手的。” “看来,我得感谢你的坚忍不拔了。”他笑起来,低下头,轻轻在程菱薇的唇上啄了一下。 大体的东西,收拾一两日,也就差不多妥当了,然后,他们终于定下了离去的时间。 秦子涧问程菱薇。还有什么要买的。程菱薇一时半会儿说不上来。 “那边生活还算舒适,不会缺什么,只看有没有你自己习惯带着的。那边又没有卖,就得多添置一些了。” “对了,想起来要买什么了。”程菱薇一拍手,“我的内衣!” “……” “要带几套过去换洗。”她说,“外面的不能奇装异服,里面的,总得保持我自己的风貌嘛。” 秦子涧指了指阳台上晾晒的那些:“家里不是有好几套么?还要买新的?” 程菱薇低头看看自己的胸口,然后很严肃地说:“你不觉得,变大了一点么?” 听出她话里的意思,秦子涧怏怏扭过头去:“我怎么就栽到女流氓的手里了呢?” 程菱薇笑得格外得意。(.好看的小说) 那天他们出门去商场,秦子涧陪着程菱薇在内衣专柜挑选了很长时间。程菱薇平日的打扮并不过分出挑,但她却喜欢色彩鲜亮的内衣,华丽刺目的大红、翡翠绿镶花边的缎子文胸,或者镂空的黑色薄透类型。白色、肉色、冰蓝粉红之类的,她都不喜欢,觉得“太含蓄了没意思”,而且每一款她都会问问秦子涧的意见。 “你自己喜欢就行了呗,干嘛问我?”秦子涧有些尴尬,“又不是我穿。” “外面的衣服我不会问你,但是内衣和你有关啊,如果是你不喜欢的颜色,到时候看见了多败兴。” 这是程菱薇的无敌理由,好在服务人员都十分知趣,只远远站着微笑,不上前打搅他们。 等买完了内衣,程菱薇就打算打道回府了。 “咦?不去别的地方转转么?”秦子涧问,“夏天也快到了。裙子什么的你都没带过来,难道不买了?” “买了也没法穿吧。”程菱薇咂咂嘴,“露胳膊露腿的,被人看见得骂死。” 秦子涧笑道:“怕什么?咱们是什么人啊,喜欢就穿,谁还敢说个‘不’字?” 于是秦子涧干脆带着她去女装柜台,由他给她挑衣服:鸽灰色高腰裤,俏皮的法国蓝花呢短外套,水彩般华软的丝绸衬衣,泉水色闪亮的缎裙,以及有着珊瑚石的玫瑰形搭扣披肩。不知为何,秦子涧挑选的衣服,总是具有某种魔幻般的舞台效果,它们令程菱薇产生强烈的不真实感,尽管都是日常的衣服,可一旦穿上它们,她总仿佛蹈入云端。 到后来程菱薇终于看出他的用意了,她不由又气又乐,问秦子涧,是不是在把自己当童话王国的小公主来打扮。 “不好看么?”他问。 “好看是好看,可我在那边穿这些,合适么?” “你喜欢就行了呗。”秦子涧不在意地说。 然后,他就看中了那条玫瑰红和烟灰相间的长裙。 试衣间里,程菱薇将那件长裙套上身,商场很热,花缎里子滑过汗津津的肩窝。她从背后努力把拉链拉到不能再上的地方,又用手捋顺黑色的长头发。吸了一口气,这才拉开试衣间的门。 她能看见秦子涧望向自己的眼神,还有旁边那些营业员们的眼神,她能看见她们的艳羡。 站在镜子前的程菱薇,就像世界尽头最后一颗耀眼的珠宝。 “好看?”她冲着秦子涧微笑。 “当然!”他重重点头,“咱们就买这件,穿回去给王爷看,他肯定会赞你漂亮。” “……然后下面再套一双绣花鞋?” “咦?如今不是很流行混搭的风格么?”他故意说,“巴黎的t台上穿得。白氏山庄的练武场上,难道就穿不得?” 程菱薇被他逗的笑个不停。 刚从商场出来。程菱薇就接到了电话,她一看,却是茶虎的来电。 一接通,茶虎的声音就从里面窜出来:“大小姐跑到北方来,怎么不告诉我一声?” 程菱薇吃惊道:“你怎么知道我在北方?” 茶虎笑起来:“要是连这点儿事都不知道,我还能干嘛?怎么想着要过去的?” 程菱薇笑了笑,声音变得腼腆起来:“秦子涧在我旁边呢。” 茶虎发出一声意味深长地“哦……” 然后,他慢吞吞地说:“其实。我也在这边。” 程菱薇笑起来:“过来有事?” “嗯。不过今天没什么事。”茶虎也笑道,“既然世子也在,一块儿吃饭?” 程菱薇转头对秦子涧道:“茶虎过来了。” 秦子涧一点头:“听见了。” “他说一块儿吃饭。” “好啊。” 程菱薇问茶虎现在在哪儿。茶虎说他在逛街,旋即报了个地点。她笑起来,原来就距离这儿不远,走路半小时的样子。 “对了,等会儿到前面街头的首饰店见面。”程菱薇说,“我们正好要去买点东西。” 挂了电话,她看看秦子涧。 “我以为你会不高兴呢。” 秦子涧诧异道:“为什么?” “你不是不高兴见茶虎么?”程菱薇笑道,“怕你会吃醋呗。” “从前会,现在不会了。” 她淡淡一笑,才又道:“其实茶虎心里有喜欢的人,喜欢了人家十五年,一直暗恋着。所以之前我二叔也撮合过我们两个,他因为喜欢别人,都没答应。” 秦子涧惊异道:“十五年?到现在还没表白?!” “唉,确切地说,是没找到那个人,没法表白。” “是什么样的女神啊……” “也不是女神啦,听说就是个丑丫头。”程菱薇摇摇头,“事儿复杂着呢,传奇小说似的,晚上再详细和你说吧。” “刚才你和茶虎说要去首饰店,想买什么?”秦子涧又问。 “咱们还没买戒指啊!”程菱薇嗔怪地看了他一眼。 秦子涧一怔:“啊,对了,我给忘了。” “怎么也得买一对戒指。”她笑了笑,“回去当着王爷的面,你给我戴上。” 秦子涧看看天:“他也不是神父啊。” 程菱薇哈哈笑起来。 他们顺着熙熙攘攘人流,一直向前,到了街头,远远的就看见茶虎正等在店门口。他冲着他们扬了扬手。 到了面前,茶虎先恭敬问候了秦子涧,又向程菱薇打了招呼。 “什么时候过来的?”程菱薇问茶虎。 “前天。”茶虎笑道,“事儿办完了,今晚的机票就回去。” “要不是你打这个电话,咱们还见不着面呢。”程菱薇嗔怪道,“来了不说一声就走,多不好。” 茶虎眨眨眼睛:“不是有世子陪着大小姐么?” 程菱薇笑起来,她拉住秦子涧的手:“我们也打算回去一趟呢。” “回哪儿?” “那边,楚州,还有浚州。”程菱薇笑得很甜蜜,“回去见湘王,然后成亲。” 秦子涧的表情有点尴尬,不过,他没有松开程菱薇的手。 茶虎有些吃惊,不过很快就恢复了笑容,他看看秦子涧:“恭喜世子,恭喜大小姐。” “行了咱们别站在这儿。进去吧。”程菱薇道。“我们要买婚戒。买完了咱们再去吃饭。” “我陪着合适么?”茶虎惴惴道,“我这不成电灯泡了?” “你算娘家人。当然得陪着。” 茶虎被她说得放心下来。 老字号的金铺里灯光明亮,见他们进来,营业员赶紧上前。 挑挑拣拣好一阵,又问了茶虎的意见,程菱薇看中了一对铂金钻戒,造型朴素简单。 “就这个吧。”程菱薇看看秦子涧,“你觉得呢?” “嗯,挺好的。” “你试试,能戴么?”程菱薇将男式的那枚递给秦子涧。 他戴上看了看。很合适。 “别摘下来啊。”程菱薇说着,压低声音。“上战场的时候,也戴着。” 秦子涧看了她一眼,笑道:“好。” 茶虎在旁笑而不语。 他们正小声商量着,程菱薇抬头刚要问营业员,却见站在柜台里的年轻姑娘望着门口,脸上都露出了愕然的神色! 程菱薇张了张嘴,还没等出声,却听见身后传来嘶哑的男声:“都别动!抢劫!” 程菱薇大脑顿时当机! 她下意识回头。门口站着两个穿牛仔装的男人。手里都拿着枪,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他们! 一个营业员发出一声尖叫! “砰!……”一面玻璃被打碎。 此时将近七点,店里的客人只有秦子涧他们三个。营业员有两个,抢劫者把门迅速关上。 茶虎在短暂的错愕之后,咂咂嘴,叹道:“怎么会这样?” 秦子涧瞥了他一眼,苦笑道:“是你的气场不对,还是我的气场不对?” 茶虎也笑起来:“咱们仨的气场全都不对。” 尽管遇到这种事,可是他们没有谁觉得害怕,却只有荒谬之感。 到现在,他们才发觉,这两个抢劫者竟然是非常年轻的男孩子,尽管鸭舌帽压得很低,还戴着墨镜,但茶虎看得出来,他们都不过十五六岁。 “你们!退到那边去!”其中一个嘶哑着喉咙,帽子底下,窜出一撮染了金色的头发。 难怪嗓音奇怪,程菱薇叹了口气,原来还在变声期。 她看了一眼秦子涧,对方则不动声色,茶虎拽了拽她的胳膊,三个人一直退到角落里。 营业员则全都面如土色,瑟瑟发抖! “怎么会这样?”程菱薇小声哀叹,“那是真枪么?” “是真的。”秦子涧低声说,“经过了一点改装。” 他们的低语引起其中一个劫匪的不满,那男孩子把枪指着秦子涧:“你!不许说话!” 秦子涧无奈地做了个投降的手势。 另一个劫匪则低声叫道:“黑鱼!别管他们!快抢!” 玻璃被粗鲁地砸碎,两个男孩子的手伸进柜子里,抓起大把金链钻石就往口袋里塞! “咱们怎么办?”程菱薇哭丧着脸问。 “等他们走了,咱也赶紧走吧,”茶虎道,“不然会被警察抓着问个没完。” 可是,戒指都还没买…… 程菱薇忍了半晌,终于还是怯懦地开口:“我说……” 没人理她。 她抬高了声音:“喂!你们两个!” 那俩劫匪一怔! “能不能……先让我们买一对戒指?”程菱薇哀求道,“我们打算结婚用的……” 秦子涧冲天翻白眼,茶虎连连叹息。 那两个劫匪对视一眼,其中一个大笑起来! “这女人脑子有病吧?!”那人说着,一拳砸碎一面玻璃,抓出一个,扔到程菱薇身上,“好!看你可怜,给你一个!” 程菱薇蹲下身来,捡起那个戒指看了看,皱起眉头:“可是,这个和我丈夫的那枚不配套啊……我们要买一对。” 茶虎拽了程菱薇一下:“算了,等他们走了再说吧。” 另一个劫匪则不耐烦了,他抓着枪冲过来:“少罗嗦!是想拖延时间、引来警察么?!” “不是呀!”程菱薇分辨道,“我们也没时间了,我们需要戒指!” 那男孩子看起来脾气暴躁,他一下把枪口顶住程菱薇的脑袋! “再吵,小心你的性命!老子是来抢劫的!不是来做慈善……” 他的话还没说完,手却被茶虎一把抓住,往后猛地一拽! “小子,说话客气点。”他冷冷道,“不然,没命的可是你。” 那男孩子勃然大怒,正待有所动作,千钧一发之际,程菱薇忽然轻轻“咦”了一声。 “奇怪,我……我的头……” 话还没说完,她晃了两晃,身子向后一仰,秦子涧眼明手快,一把抱住她! 血,从程菱薇身下迅速弥漫出来! 这一下子,所有在场的人都惊呆了! 秦子涧一身是血!他几乎抱不住她了,只得跪在了地上。 看着大理石地上,倒在血泊中的女人,那持枪威胁程菱薇的男孩顿时唇青脸白! “我、我没开枪!”他倒退两步,歇斯底里地叫起来,“是她自己!她自己倒下来的!” 已经顾不上他了,茶虎一把推开那小子,奔到程菱薇的面前,他这才发觉女人的头部、四肢躯干,眼睛鼻子,全在冒血! “菱薇!菱薇?!”茶虎大叫,还企图扶起她来。 秦子涧抱着程菱薇的肩膀,他徒然用手掌捂着她的后脑,疯狂地想堵住伤口,然而汩汩鲜血,依然顺着他的手指缝流淌出来。 没有刀口,可为什么会流血呢?!秦子涧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他想闯出去,想去找一辆救护车把程菱薇送去医院。 然而她伤得这么重,程菱薇的鼻孔和耳朵……她的七窍都在流血,这很明显是严重的内伤,比上次的刀伤更可怕! 已经来不及了!这个念头像一把刀,深深扎入秦子涧的大脑。 他又要失去她了! 他该怎么办呢?…… 陷入错乱疯狂的他,无意间看见怀里的程菱薇,她依然睁着双眼。 那是秦子涧永远都会记得的,清澈透亮仿佛流动着光的眼睛。(未完待续) 第两百七十八章 落雨了。 一只红色的瓢虫顺着没关的窗户飞进来,停在窗框上。它的身上还带着雨水的气息,显得那鲜红色更加亮丽。 姜啸之伸出手指,碰了碰瓢虫,小东西则顺着他的手指爬上来,它展了展翅膀,却没有飞。 姜啸之目不转睛地盯着瓢虫,小时候的记忆再度回来……他记起那些在湿漉漉的茴香丛中,耐心寻找红色斑点的清晨,它们就伏在蓝色的花朵下面,静静藏在那儿,好像一个个宝藏,等待着小小的他去发现,去惊喜不已。 后来他终于抓到了一只瓢虫,他拿着那枚瓢虫,炫耀的给秦子涧看―― “在看什么?”温和的女声在他身后响起。 姜啸之回过神来,他托起手指,厉婷婷走过来,看见了那个红色小生物。 “喜欢瓢虫?”她笑问。 “小时候,喜欢。”姜啸之慢慢道,“想抓它们就得起很早,不然,等太阳出来,它们就全都飞走了。” 他轻轻动了一下手指,瓢虫飞了起来,湿润的微风托起它小小的翅膀,红色的斑点在空中翻飞了一会儿,然后消失在雨幕里。 姜啸之回过神来,他看见厉婷婷正温柔地注视着他,他微笑起来,把她搂在怀里。 他闻得到她头发上的清香,像蓝花楹花朵的香味。她的眼睛像璀璨的子夜星辰。 “干什么放走它?不是喜欢么?”她轻声说。 “它有翅膀,它不属于这儿。”他说,“外面才是它的天地。” 厉婷婷眉宇间神色微微一动。她靠在他的肩头,默默望着外头银色的雨幕。 远远的。她看见小区门口方向驶进来那辆黑色的suv,车开到门口,停下来。 “他们回来了。”她轻声说。 姜啸之没说话,他也没有松开手臂,目光却望着那辆黑色suv,看着锦衣卫们一个个从车里出来,手挡着头顶的雨,往大门这边奔来。 为什么时间不能停止呢?姜啸之突然想,他真想抓起一把凶猛的乙炔枪。用它纯蓝的火焰将时间彻底烧毁,让一切就停在这儿。不动。 厉婷婷终于松开了他,低头朝楼下走去。 很快,姜啸之听见了门铃声,他们开始不耐烦地按门铃了,厉婷婷走下楼梯的脚步声加快了,她打开大门,丁威活跃的声音顿时涌入姜啸之的耳朵,他们还在热烈讨论着刚才的电影。话题是爬上迪拜高塔的阿汤哥。裴峻又问厉婷婷今晚吃什么…… 姜啸之回到桌边,坐了下来。 他仍旧盯着窗外的潇潇暮雨,男人的心中。充满了茫然和失落。 大半年就这样流水般过去了,他们的生活没有一丝变化,六男一女的同居时代,依然在继续,没有人察觉到厉婷婷和姜啸之的事,也没有谁感觉到了他们俩的挣扎,一切都发生在水面之下数千英尺的地方,他们的渴望,痛苦,欢愉和不舍,全都隐藏起来,被疯狂的漩涡给搅动着,表面上却如一潭静水,毫无波澜。 这状态让姜啸之起了疑惑,难道他们可以永远这么下去么? 难道他们必须永远这么下去么…… 春末时分,宗恪那边的状况起了变化,他们发现,皇帝从那间又小又脏的菜馆里消失了。 秘密探查宗恪的状况,这是姜啸之的自作主张,但是这种探查并不频繁,差不多一周,他会叫一个锦衣卫过去,悄悄看看宗恪和阮沅的状况。 一般他们都会躲在无人察觉的地方,仔细观察宗恪夫妇两三个钟头,确定无事了,再回来报告。但是上周丁威回来后,说,宗恪辞职了。 “而且搬家了。”丁威说。 姜啸之不知宗恪他们出了什么事,赶紧让萧铮去调查。最后得知,宗恪辞职了,进了一家外贸公司。 “他不做厨子了?”姜啸之有点吃惊,他以为天子打算当一辈子厨子呢。 “看样子不做了。”萧铮把调查资料递给姜啸之,“上个月,有人找到了那家菜馆里,威胁陛下让他辞职。” 姜啸之吃惊不已:“谁啊这么大胆子?” 萧铮嗤嗤笑道:“就是陛下的老东家,新翼地产的季兴德。看样子,是他把陛下拉到这家外贸公司来的。” 姜啸之翻着那家名为华扬的外贸公司资料,以及一叠萧铮偷拍的宗恪上下班的照片。 “这么说,还是回归主流生活了?”他慢慢道,声音里带着思索。 萧铮一点头:“吉祥菜馆那种小地方,毕竟不像样子吧?下官觉得,陛下这么做,应该是为了阮尚仪。” “哦?” “自己多赚点钱,老婆的日子也会好过很多――谁都会这么想吧?”萧铮笑起来。 姜啸之也苦笑起来。 “那阮尚仪呢?搬家之后她怎么办?换工作?” 萧铮摇摇头:“没有。看样子是在家做主妇呢。嗯,如果下官料得没错的话,接下来就该养孩子了。” 姜啸之暗自惊愕:“可是,太子还在那边……” “这没什么关系吧?”萧铮眨了眨眼睛,“他们在一块儿这么久了,也该有孩子了,如今陛下换了工作,身份确定,一切都走上正轨,考虑再养个孩子,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么?” 他说着,又想了想:“即便再有小皇子,下官觉得,那也不会妨碍太子――陛下既然打定主意留在这边,必不会将孩子送回华胤去。” 晚间,姜啸之把萧铮打听到的消息告诉了厉婷婷,又把他做的那番推测也说了。 “事情发展成这样,谁也没料到。”姜啸之说。“现在看来,陛下是真的要在这边生活了。” 他停了停。又说:“而且,他似乎还是没放弃开馆子的念头。” 厉婷婷抬起头:“开馆子?” 姜啸之苦笑起来:“陛下想开餐厅,他一直在为此筹谋。” 厉婷婷忽然笑起来:“他还真是个有理想有抱负的好青年哦。” 那时候,俩人刚刚听完音乐会,正在开车回家的路上。本来今晚是裴峻的任务,但他不爱听音乐会,说一听见拉提琴的就牙疼。姜啸之说那他去吧,裴峻松了口气,乐得让上司代劳。 “他和阿沅。早晚会有自己的孩子。”厉婷婷说,“到那时候。他就更不会回华胤去了。” “萧铮也是这么说。” 厉婷婷轻轻叹了口气:“啸之,萧铮这个人精,你得防着他一点。” 突然间听她这么说,姜啸之很是吃惊! “怎么了?”他看着她。 厉婷婷沉默,半晌,她才摇摇头:“我……说不上来。可我就是觉得,他不像看上去这么简单,也许……萧铮有什么事瞒着你。” 厉婷婷这话。让姜啸之不大痛快。 他摇摇头:“不会的。我和他认识不是一两年了。也不是普通官场结下的交情。别人我信不过,萧铮总还是可信的。” 听出姜啸之言辞里的抗拒之意,厉婷婷只得苦笑。 这个意料外的小小分歧。使车内的气氛变得很沉闷。厉婷婷想,自己找了个错误的时间。 无凭无据的状况下,提醒他下属别有用心,任谁都会激起反弹。 厉婷婷叹了口气:“咱们不也有事情瞒着他们么?” 这话,让姜啸之更加沉默。 他默默开着车,好半天,才道:“我想去和陛下谈谈。” 厉婷婷吃了一惊! “谈什么?”她问,“你想把一切都抖露出来?!” “咱们不能一直这么瞒着他吧?”姜啸之看了她一眼,“与其让陛下自己发现,大发雷霆,不如我先告诉他。” 厉婷婷忍了忍,才道:“那……你想怎么办?” 姜啸之的眼睛平视着车前方,好半天,才道:“这事儿我想了很久,你是没可能回华胤的。所以,只有我留下来。” “你要留下来?”厉婷婷都不敢相信自己的听觉。(.好看的小说) “也没什么不好,对吧?”姜啸之笑得很轻松,“这两年看下来,我也不是不能适应这儿的生活。” 厉婷婷心里,像翻滚着九层巨浪! “……可那边,有一个侯爷府在等着你,还有满朝文武。你在这边,什么都没有。” “嗯,可那个侯爷府是空的,那个朝堂,也不是真的属于我。其实,我在那边才真的是什么都没有。” 厉婷婷觉得眼睛变得湿润起来,“在那边才真的什么都没有”,言下之意,这边至少他还有她。 车开到小区里,姜啸之慢慢把车停下来,熄了火。 黑暗中,他转过头看着厉婷婷:“我想去和陛下说,我要留在这边,和你在一起。他也许会生气,也许不会。但我觉得,他应该不会把我抓起来关在牢里。” 他笑了笑:“顶多会发一通火,说我脑子出了毛病,说他不肯给红包什么的。” 厉婷婷噗嗤笑起来:“你怎么能这么乐观呢?” “以前,大概不会这么乐观。”姜啸之探身过去,抚摸着她的头发,“我现在把握大了一些,这也是因为陛下的状况有所改变。既然如今他自己过得这么快活,往后的心思多半也会集中在阮尚仪身上。日子过的好的人,就不会存心去为难别人――就算发火,我想,也还有阮尚仪可以劝劝他的。” “嗯,这倒是。”厉婷婷喃喃道,“有阿沅在,事情就会好办得多。” “陛下肯定不会第一时间心平气和的接受,这我已经有心理准备了,不过,我想和他好好谈谈。”姜啸之温言道,“他总是能体恤人情的。” 依偎在他怀里,厉婷婷忽然小声说:“你再等等。” “什么?”姜啸之一怔。 “再等半年。”厉婷婷说,“当初我答应宗恪。只要他在这边停留超过两年,我就把丹珠还给他。” 姜啸之大惊失色!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他刚过来没两个月。我去还钱给阿沅,那次正好撞上他在家。”厉婷婷笑了笑,“就是去年公司组织周边城市一日游,是游迅跟着我去的,我把他撇在酒店里,自己去找的宗恪。” 姜啸之哭笑不得:“你怎么能答应这种事呢?” “丹珠,早晚得还给他们。宗恪现在没以前那么恨我了,他会想出妥善的办法来保管它的。”厉婷婷看着姜啸之,“这样一来。我就可以和他说,只要他同意你留下、为咱们的往后扫平障碍。我就把丹珠还给他。” 姜啸之慢慢抚摸着她柔软的头发,他的思绪有些乱。 “你去和他谈,不管多理直气壮也都是僭越,所以,你得有让他不得不接受的东西。”厉婷婷慢慢说,“咱们把丹珠还给他,这就算仁至义尽了,宗恪这家伙虽然讨厌。人却不是太坏。他能明白我们的诚意。这样一来,全都摊开了说,反倒好一些。就算他没有顾忌。阿沅也不会看着我死的。” 她这么一说,姜啸之才恍然大悟。原来厉婷婷是想把他们四个绑在一起,成为又有利益关联,又有感情牵绊的伙伴。 到那时候,就算宗恪对厉婷婷已经不念旧情,就算为了不伤阮沅的心,宗恪也会不遗余力保护厉婷婷,让她和姜啸之在这边能够正常生活。 只是那样一来,这四个人到底算什么呢?姜啸之不由苦笑。 不过,他知道厉婷婷说得对,有那位阮尚仪在,情况应该会好办很多。以姜啸之那次一面之缘来说,阮沅是个通情达理、懂得人情的女性,她应该能在这一系列变化中,起到缓和作用。 ……在和宗恪摊牌之前,自己该先去见见阮沅。姜啸之想,到时候,有那位阮尚仪在旁敲边鼓,也许宗恪就不会那么生气。 不过,此事不能操之过急,再等等看吧。 他的脑子里有的没的想着这些,却发觉厉婷婷轻轻推了一下他。 “行了,进屋去吧。”她小声说,“车停了半天没动静,让丁威他们发觉了可不好。” 姜啸之回过神来,他又抱了一下厉婷婷,才道:“好。” 俩人下车进屋,游迅和丁威还在客厅守着电视,见他们回来,丁威说:“音乐会听了这么久?” “嗯,交响乐都很长。”厉婷婷掩饰地说,“回来又有点堵车。” 游迅笑道:“侯爷听到半途没打呼噜?” 厉婷婷噗嗤笑起来。 姜啸之白了他一眼:“我是那种人么?” “我要煮点柠檬蜂蜜茶,”厉婷婷进了厨房,“你们谁要?” 游迅说他要,丁威却打算睡了,他把电视留给游迅,自己伸着懒腰回了房间。 姜啸之进了厨房:“给我也来一杯吧。” 茶很快煮好了,厉婷婷调了一杯,端出厨房,搁在游迅面前:“小爷您请慢用。” 游迅吓了一跳,赶忙起身,连道不敢当。 厉婷婷笑着回了厨房,姜啸之自己倒好了一杯,又把她那一杯放在桌上。 “干什么那么高兴?”他看看厉婷婷。 “不知道。”她在姜啸之对面坐下来,吁了口气,“好像,心里放下了一个重担。” 姜啸之明白,厉婷婷“放下重担”,是因为自己在车里说的那些话。 “难道你还担心,我会撇下你回去么?”他的笑容有些酸楚,“我就那么不值得信任?” 姜啸之的声音很轻,厉婷婷却垂下深黛色的眼睫:“……那可真说不准。你在那边,其实也有人,对吧?” 姜啸之没听懂,他诧异问:“什么?有什么人?” “就是,那个……结绿。” 姜啸之心里一动:“你怎么会知道她的?” “我怎么会不知道呢?”厉婷婷苦笑起来,“难道你想瞒着我?” 姜啸之沉默下来。 太晚了,客厅里,游迅关掉了电视。打着哈欠进了房间,关上了门。 一时间。四下里无声无息。 “她……只是下人。”姜啸之有些艰难道,“我和她不是那样的。” 厉婷婷只静静注视着自己杯中摇晃的柠檬片,淡淡光影照在她脸上,显出几分女性的柔弱无助。 姜啸之想说,因为有了你,所以我和结绿没有往后了,我也不会和她再有牵连,可这些话他不想说。 酸涩的柠檬味道蔓延在他的口腔里,他想。难道厉婷婷觉得他有什么地方对不起她么? 半晌,她才又道:“那么。琬妃呢?” 姜啸之怔了怔:“琬妃?她是我妹妹啊。” “你真的只当她是妹妹么?”厉婷婷抬起眼睛,望着他,“我不是想翻旧账,只不过,这些事情一直堵在我心里。现在不问,等到越想越气,什么时候在气头上了,话不择口说出来。更不好。” 姜啸之苦笑不已。 “我和凝琬。简直比结绿的事还不值一提。”他叹了口气,又道,“我和她什么都没发生过。她被我养父送进深宫,我们甚至都没再见过面――二十年前的事了,你还要把它记在心里么?” “你不爱她了?” 姜啸之没有回答她,却反问道:“你还在爱你初中暗恋的男生么?” 厉婷婷呆了呆,也苦涩的笑起来。 “果然,我就没有一次在口头上赢过你。”她低声说,“谁叫我们认识得这么迟?你总得容忍我胡思乱想一段时间。” 姜啸之捧着热茶,他慢慢呷了一口,柠檬的酸涩渐渐淡去,甜蜜的花香泛在他的舌尖…… “咱们认识得也不算迟。”他忽然,像是开玩笑似的小声道,“不是已经有二十年了么?” “有那么久么?”厉婷婷诧异道,“不是十八年么?” 她这么说,姜啸之也诧异了:“你是怎么算出十八年的?” 厉婷婷反问:“你是怎么算出二十年的?” 姜啸之迟疑片刻,才道:“你不是杀了我手下一个小卒么?华胤城破那天……” 厉婷婷怔住了。 姜啸之低下头,看看杯子里尚有余温的茶:“……那天,我也在场的。不过,你多半没注意到我。” 半晌,厉婷婷才哑声道:“那天我好像是在做梦,什么都不记得了。” “嗯,我明白。”姜啸之努力笑了笑,换了个话题:“那你的十八年,又是怎么得出的结论?” “哦,那个啊……”厉婷婷怔了怔,“就是赵守仁的案子。我让你不准对那丫头动刑――” “啊,想起来了。”姜啸之恍然大悟。 厉婷婷点了点头,“当时你跪在珠帘外头,宗恪和我说,这是新任命的锦衣卫指挥使。我当时想,这家伙,好大的个子。” “就只有这种印象么?”姜啸之悄声笑问。 “其实那时候,我心里都在盘算,你这家伙到底好不好搞定。”厉婷婷笑道,“我担心得很,总觉得你……心怀叵测,说不定很狡诈,所以,怎么才能让林展鸿进去救那女孩呢……” 姜啸之讶异:“赵芷沅不是死了么?” 厉婷婷摇头:“没有。是假死。云敏做的手脚。不过现在说这些也没什么用了,虽然救出来了,也还是废人一个,听林展鸿说,连床都起不来了。现在也不知在楚州哪个地方养着呢。” “她竟然没死……”姜啸之喃喃道。 厉婷婷看着他:“想去见见她?” 姜啸之回过神来,他苦笑摇头:“还有什么好见的?她现在除了恨我,不会有别的念头――多谢你与靖海公,不然我手上又添一条人命。这些年来,我也一直对她怀有内疚,毕竟她父亲当年,并没有解除婚约。” “啊?是么?” 姜啸之点点头:“赵守仁这人,说来也怪得很,看起来一身软骨头、一无是处,后来做了降臣,媚上欺下令人齿冷,但是女儿的婚事上却执拗得很。我家出事以后,朝中又有人给赵芷沅做亲,他都不同意,说既然许配了靳家,那就是靳家的人,不能因为世事变化就不认账。就算不能嫁,也要替夫守制什么的……” 厉婷婷噗嗤笑起来:“他这不是让自己闺女一辈子嫁不出么?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 提起往事,姜啸之心中感慨,良久无语。 “那,你那次见了我,心里有什么印象?”她忽然悄声问。 “能有什么印象啊?”姜啸之笑道,“我在珠帘外头跪着呢,头都没抬起来,脸都见不着,领了命就退出去了嘛。” “真的一点印象都没有?”厉婷婷伸过手去,握住他的手,“那时候,你很不喜欢我,对吧?” 姜啸之笑起来。 “是不大喜欢。”他顿了一下,“除此之外,也觉得你怪可怜的。” 听他这么说,厉婷婷的鼻子有点发酸。 “我那时候想,你坐在那个位置上,旁边坐着陛下,陛下对你竭尽所能的讨好,每下一道命令,都要侧过脸去,看看你的表情。这满朝的文武,没有一个不在你面前屏声静气、瑟瑟缩缩,这么高的位置,这么大的权力,可你却连笑都不笑一下,”他摩挲着她的手心,低着头,慢慢道,“那几年,我从来就没有见你笑过,你也没有做过一件让人高兴的事,是因为你自己一点都不高兴。所以我想,你一定很痛苦,那个位置,你一定坐得很不舒服。” 厉婷婷一低头,有两滴泪,落了下来。 “所以我才不愿你回去。”姜啸之伸出手,替她拭去泪痕,“你在那边过得再好,也不会感觉快活,对不对?还是留在这儿,才能自由。” 厉婷婷埋下头来,把脸贴在他的手心,她现在才醒悟,原来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了,那个真正属于她的人,不是宗恪,不是秦子涧,而是姜啸之。 他一直在这儿等着她,未来,也将继续为她守候下去。(未完待续) 第两百七十九章 春节过后的某天,厉婷婷下班回来,却见锦衣卫们都围在客厅叽叽喳喳,她放下包走上玄关。(.) “干嘛呢,都围在一起……” 听见她的声音,人群散开,坐在沙发上的人赶忙起身:“皇后。” 厉婷婷一怔,眼前穿蓝色短袄的年轻男子,面容似曾相识,微笑却是极为熟悉的。 她又惊又喜:“泉子!你怎么会过来的?” 丁威笑道:“陛下春节长假回宫了,过来的时候,就把泉子带过来玩。” 厉婷婷摘下手套,几步走到泉子跟前,拉着他的手细细打量他。 “变成大人了……” 她的语气充满感慨,声音略带着沙哑。 泉子微笑起来:“娘娘却是一点都没变。” “这身打扮很养眼。”厉婷婷笑道,“谁给你置办的?” “是陛下。”泉子低头看看,“奴婢不懂这些,陛下带着去店铺里,叫伙计给奴婢换的衣裳。” 厉婷婷点点头:“宗恪眼光不错,围巾尤其配得好。” 泉子听她这么说,不由些微讶异,他还从没听皇后赞同过宗恪的眼光。 “能呆多久?还是就要急着回宫去?”厉婷婷道,“别急着走,在这儿玩两天。” 泉子笑道:“也玩了一天了,今晚吃了饭就回宫去。” 裴峻说:“刚才正商量去哪儿吃呢。” 厉婷婷拍手道:“那正好,出去找间好馆子——姜啸之呢?” “侯爷在房间里打电话。”游麟说着,又问泉子中午吃的什么。 “那个……呃。是陛下带奴婢去吃的,”泉子漂亮的脸上。显出羞赧的神色,“那个菜单,奴婢都不认识,陛下和那小二说的话,奴婢也听不懂……” 厉婷婷噗嗤笑起来:“宗恪长进了?还和人说起外国话来了?” 姜啸之从楼梯上下来,听见这半句,也笑道:“是意大利馆子,陛下一直喜欢那家店,和大厨也认识。” “是哪家馆子?”厉婷婷扬脸看他。 “托斯卡纳之蓝。”姜啸之说。“兰亭路附近,就是进门处挂着提香的画的那家。” “哦。原来是那一家。贵的要死——看样子他又有钱了。”厉婷婷撇撇嘴,又问泉子,“好吃么?” 泉子咧了咧嘴,表情有点古怪:“……吃完了,奴婢就吐了。(.无弹窗广告)” 厉婷婷笑喷! “大概是肠胃不适应。”萧铮笑道,“井遥也说那家店好吃,说它很正宗,臣去过两次。的确不错。但是那儿奶酪给得太多,生客头一次吃,不习惯。可能觉得很难消化。” 厉婷婷同情地拍拍泉子,“晚上吃点正经东西吧,咱们找间靠谱的馆子。” 泉子惴惴道:“不用了……” “什么不用了?”厉婷婷嗔怪道,“下馆子省的是我的事,不然还得我下厨做饭。” 泉子吓了一跳,刚想问,丁威在旁笑道:“这儿晚饭都是皇后在做,我们几个手艺太差了。” 厉婷婷说:“总之,今晚不要生的冷的,稀奇古怪的也不要,什么日韩料理什么洋人馆子,一概不考虑。” “去吃火锅吧!美食一条街!”游迅马上说,“那边好几家火锅店!” 他得意地拍拍泉子的肩膀:“保证好吃,绝对不会再吐了。” 厉婷婷笑看姜啸之:“怎么样?” “好吧,就去美食一条街。”姜啸之点点头。 游迅欢呼着去拿车钥匙,他们仍然开两辆车,锦衣卫们坐黑色suv,厉婷婷还有泉子在姜啸之的那辆路虎上。 一路上,厉婷婷又问泉子宫里的情况,她问,宗恪干嘛突然回去。 “陛下说他得了好长的空闲,所以趁机回去看看。”泉子笑道,“不过陛下每次回宫来,都会带好多东西。” “他回去得频繁么?”厉婷婷问。 “不算太频繁。”泉子说,“差不多一两个月才回来一趟。” “你说他带东西回去,带什么东西?” “嗯……这次陛下带的是好些菜肴,还有一罐汤。”泉子说到这儿,顿了一下,“是带给太子的。” 车里,一时安静下来。 泉子想了想,又道:“因为上两次,陛下总是带回些好玩的东西,所以太子很盼着陛下回来。” 厉婷婷心中翻滚,却不知该说什么好,好半天,她才哑声道:“太子……还好吧?” “很好的。”泉子赶忙道,“比先时胖了一些,两只胳膊也有劲儿多了。陛下带回好些药,太子吃了大半年,脸色好看多了。” 泉子的语气已经很温和了,他在努力照顾听众的感受,但姜啸之仍然从这寻常的对谈里,听出了浓浓的残酷。 他用眼角瞟了一眼副驾驶座的厉婷婷,姜啸之能明显看到她的脸色很差。 他轻轻咳了一声,岔开话题:“泉子,周太傅还好吧?” “嗯,老大人很好,前几日奴婢还碰见他了,太傅依然精神矍铄。”泉子说。 姜啸之笑了一下:“陛下买的那些营养药,我还打算买点给他呢,既这么说,现在看来用不着。” 泉子笑起来:“宫里都说陛下是带着仙丹回来的呢,他们都想尝一尝……” “仙丹?陛下带回去的是什么药?”姜啸之好奇问,“上面写了字没?” “写了的,”泉子想了想,“好像是……善存两个字。” 这下,连同厉婷婷在内,一块儿笑出声来。 那晚的火锅吃得很尽兴,火锅这种东西,人越多越热闹。厉婷婷虽然吃得不多,但是被席间气氛感染着。情绪也慢慢好起来,渐渐也和那些锦衣卫们有说有笑的。 这场面,让泉子暗自吃惊,在他的记忆里,还从来没见过厉婷婷如此开心,再联想到刚才她提起宗恪时,那副无所谓的表情,也和从前总是冷笑着的脸孔大不相同了。 皇后真的变了,泉子暗想。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 吃饱喝足,天也很晚了。两厢作别之后,姜啸之开车把泉子送到酒店,厉婷婷也跟在车上。到了酒店,她犹豫良久,才道:“太子那边,泉子,你多去照看照看……” 泉子点头道:“这不用娘娘吩咐,奴婢自然会的。” 厉婷婷笑了一下。眉宇间又充满惆怅:“那孩子。没有再提过我,是么?” 泉子斟酌良久,才道:“其实。也曾问过。” “哦?!” “陛下这一年始终在宫外,太子有一次问奴婢,皇后是不是也在这儿。” 厉婷婷心里,咯噔一下! “奴婢说是的,陛下找到皇后了。”泉子说到这儿,语气微微一顿,“太子说,‘这么说,母后还活着’。” 这句话,该怎么理解呢?厉婷婷心中五味杂陈,那个被她害得终身残疾的孩子,是希望她死去么?…… “太子现在也在参与国政。”泉子继续说,“一部分奏章,赵王会交予他来看,赵王说,太子头脑聪明,处事得当,一点都不像个孩子。” 这样的评价,厉婷婷真不知该做何种感想。 “你这次来,还见着谁了?”她换了个话题。 “见着了阮尚仪。”泉子笑道,“和她在铺子里坐了一下午,还吃了茶点。” “她还好么?”厉婷婷笑问,“之前进宫,没给你们添乱?” 泉子摇头:“阮尚仪十分尽责,陛下中毒那段时间,都是她在旁伺候,是以……” 他没说下去,意思是,所以宗恪才和阮沅在一起了。 厉婷婷却点头道:“他们过得好就行了。” 泉子悄声道:“皇后,您往后,不打算再回宫了么?” 厉婷婷苦笑:“我还回宫去干什么啊?你看我现在这样子,回去了,摆哪儿合适?” 泉子也笑起来。 “虽然陛下和皇后都不回宫,可是奴婢觉得这样挺好的,”他说,“连同太子在内,大家过得都很高兴,赵王也没早先那么反对陛下离宫了。” “是么?” “嗯,陛下和奴婢说,他把合同书给赵王看,赵王看见薪水那一栏,就闭嘴了。” 厉婷婷笑起来:“好吧,果然赚得多才有发言权,我也得努力干活。” 送走了泉子,姜啸之回到酒店大堂,厉婷婷在酒吧找了个位置,她说时间还早,喝点什么再回去。 “还在想太子的事?”姜啸之问。 厉婷婷苦笑:“你这人,说话真的是直来直去。” “又何必拐弯抹角呢?”姜啸之笑道,“说假话才费神呢。” 厉婷婷低头看着青色酒里的红樱桃:“……再怎么想,也无可挽回了。想也白想。” 姜啸之晃了晃杯子里的茶色液体,没出声。 “我也不知道那孩子现在是怎么想的,恐怕给他母爱,他也会嫌多余。”厉婷婷哑声道,“可我没法当他和我没关系,平日里不记得还无所谓,偶尔想起来,就觉得……自己真不该活着。” “你别这么说。”姜啸之低声道,“人做事情,都是万不得已。谁又没有罪在身上呢?” “是我自私,总想做点补救,让自己好过一点,可想不出什么法子来补救。”厉婷婷说到这儿,双眼有泪光盈盈,“往后也许连面都见不着了。这是一辈子的遗憾。” 姜啸之凝视着喝干的杯底,忽然轻声道:“也许,太子不觉得有什么好遗憾的。” 厉婷婷一怔。 “他有一整个江山,那是即将属于他的天下。”姜啸之转过脸来,看着厉婷婷,“换一对普通父母,固然能得到幸福健康的人生,可是太子却不稀罕那。虽然不幸在这样的家庭出生,可是这家庭也附赠了不得了的礼物:一个帝国,而且还是从未有过的庞大。即便有再多遗憾,用这个来补偿,也就足够了。他的命运和咱们不同,和陛下也不同。那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这话让厉婷婷心里直翻腾! “这是在说一个孩子么?” 姜啸之摇摇头:“别的孩子我不敢说,但是太子,你千万别用普通孩子的眼光来看他。” “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其实之前你离宫那几年,我也曾频繁入宫,教太子一些东西。”姜啸之说,“弓箭,暗器,手上功夫,总之,就是所有我能教的。” “他在学这些?!” 姜啸之点点头:“不光是我。陛下和赵王也都在教他,还有井遥和连翼。太子跟着每个人学东西,只要是那人所长的,他就会努力向对方讨教。” “这孩子……” “这孩子不一般。偶尔我也会和他交谈,在我看来,那不是普通孩子的所思所想。太子有个最大的特点,不容易为情感所蒙蔽眼睛,同时又不偏执,这很难得。”姜啸之皱了一下眉头,“他非常清楚,他是储君,未来的天下归他一人所有。说得不客气一点,他已经雄心勃勃的拥有自己的计划了。” 姜啸之说着,苦笑道:“我养父好几次都说,陛下并不算雄才大略之人,比起太子,他差得远……” 他抬起眼睛,看着厉婷婷:“所以,这个样子,你能给他弥补什么呢?那些普通的情感,太子眼下可并不需要,对他的宏图大志无有助益的东西,他一概不屑一顾。” 厉婷婷扶额:“我怎么会生出这样的孩子来?” 姜啸之笑起来:“又有什么不好?这江山,还有谁比他更有资格坐?几十年后,太子必然能做出让所有人都惊叹的事情来。不过……那恐怕是咱们看不到的了。” 那当然是他们看不到的,厉婷婷想,这样的时间流速,还没等宗玚长大,他们就已经老了。(未完待续) 第两百八十章 夏初的某个周日,丁威从一次例行的探查回来,表情有点奇怪。 他和姜啸之说,他今天暗中观察宗恪和阮沅夫妇,发现他们去了医院。 “我没敢跟进去,怕被陛下发觉。”丁威说,“但是他们进去了好长时间啊!差不多四个钟头。” 姜啸之一怔:“谁病了?” “没有谁病啊?”丁威也奇怪地挠挠后脑勺,“就我看着,俩人都挺健康的,不像是生病的样子。” 这话,让姜啸之心里一动。 晚间,他将此事告诉了萧铮,萧铮听了也心有所动,他说明天他去医院问问。 次日,萧铮回来,把结果告知了姜啸之:阮沅怀孕了,宗恪他们是去做妊娠检查。 “以及胎儿性别鉴定。”萧铮说。 姜啸之被这消息给震惊到了,虽然事前他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是,这毕竟是关乎天子后嗣的大事! “不是不让做胎儿性别鉴定么?”姜啸之问。 萧铮笑起来:“咳,这种事,还不是有人就能办到的?” “那么,是男孩还是女孩?”姜啸之觉得自己的声音也有点发抖,这不是普通的孩子,它的性别,关乎未来天下时局的变动。 “男孩。”萧铮说,“看来,咱们要多一位小王爷了。” 姜啸之把这件事告诉了厉婷婷,她的表情有些奇妙。 “这么说,玚儿有个弟弟了?”她说。 原来她在担心这,姜啸之想。 “其实。不大可能会多一个小王爷。”他安慰道,“萧铮只是这么一说。陛下既然在此处。怎么可能让孩子回去呢?未来,应该也只是这边的一个普通孩子。” “是我想得太多了。”厉婷婷苦笑,“这边日子太快,说不定玚儿还未成年,那孩子就已经长大了。” 姜啸之笑道:“你也别光看着事情不利的一面,也该看看好的方面啊。” 厉婷婷点头:“当然。在这边有了孩子,又买了房子,宗恪就更不会回去了。” “抚育孩子是件磨性子的事儿,陛下的耐性会比以往更多。也会更成熟。”姜啸之说,“这样。咱们去和他谈,把握也更大一些。” 厉婷婷看看他:“说得就好像你给人当过爹似的。” 姜啸之一怔,却笑道:“我可没那个福分。” 那天他们坐在厉婷婷的房间里,是厉鼎彦家,她从前的那个房间,厉婷婷说想回家拿些书,姜啸之陪着她一块儿回去的。 任萍说什么也让姜啸之吃了饭再走,她又打发老头子出门去买菜。自己赶紧进厨房忙活。所以此刻房间里。只剩下姜啸之和厉婷婷。 厉婷婷在自己那张靠窗的床上躺下来,姜啸之站在书架前,翻着她少年时代攒下的那些小说。 “尽是些武侠。”他嗤之以鼻。“怎么会对这种书着迷的?” 厉婷婷笑起来:“不是我的啦,那都是阿沅的书,她就喜欢武侠小说,还有卫斯理什么的,再不就是漫画。她的零花钱全都买这些书了,我就跟着看呗。” 姜啸之走回到床边:“她该把这些书带回自家去的,放在这儿没人看。” “她怎么敢。”厉婷婷轻轻叹了口气,“要是让我爸知道她和宗恪在一块儿,不得气死啊?” 她拽了拽姜啸之的袖子,示意了他一下。 “真的不想要个孩子么?”她低声道,挑起眼眉斜睇了他一眼,语气里充满难以言明的暧昧。 “想。”姜啸之轻轻笑了一下,“我想要个女孩,长得像你的。” 他用手抚摸着厉婷婷,她最近刚剪了俏皮的短发,又染了金褐色——这是萧铮的建议,他说金褐色显得厉婷婷更年轻。那柔软的发丝缠绕在他的指间,姜啸之想去吻她,但又竭力忍住。 “没关系。”她悄声道,“我妈在厨房呢……” 姜啸之犹豫片刻,终于还是俯下身去,抱住厉婷婷,开始吻她。 他们的动作很轻,尽量不发出声音,怕惊动在厨房的任萍,他们也不敢关门,怕任萍起疑心。 到目前为止,他们都觉得暂时不能公开,至少,得等到宗恪首肯之后,再向其他人说明状况。 厉鼎彦这边其实没什么,一来,经过这两年的磨合,厉鼎彦已经不像一开始那么排斥姜啸之了,刚才进门时,也淡淡打了个招呼。二来,厉婷婷觉得,即便把姜啸之的身世告诉父亲,也不会有危险。 为难的是姜啸之那边,他不知到时候,该怎么和那些锦衣卫们说。 难道要他说:我打算和皇后在这边生活,所以没你们什么事儿了,你们回华胤去吧,再见——难道要他这么说么? 他真说不出口来。 这事儿,让姜啸之觉得膈应,他隐隐觉得,自己在某种程度上“渎职”了:他们都是来这边完成任务的,结果呢,却是他这个领头上司,和被监视人暗渡陈仓,把下属们都给蒙蔽了…… 姜啸之从未有过这么严重的羞愧。 也许就是因为这羞愧,让他怎么都不能和厉婷婷更近一步。 被重重烦恼给困扰着,有的时候,姜啸之真希望能发生些什么,把他从这尴尬难耐里解脱出来,无论什么都好。[.超多好看小说] 从甜蜜的亲吻中清醒过来,姜啸之听见任萍在厨房喊厉婷婷,好像是要她去帮个什么忙。他松开她,低头默默注视着厉婷婷,她湿润的红唇微微张着,眼神迷离望着他,那姿态,诱惑而美。 他埋下头,又细细吻了她一会儿,才哑声道:“……老夫人在叫你过去。” 厉婷婷叹了口气。收回神来,这才起身去了厨房。 夏末九月初。一个炎热的夜晚,姜啸之看完一本很厚的小说,刚刚关上灯躺下,却听见了敲门声。 “啸之?你睡了么?”是厉婷婷的低声。 姜啸之吓了一跳! 他赶忙起身,走到门口打开房门:“皇后?” 厉婷婷穿着睡裙,头发有些乱,她手里握着手机。 “好像出什么事了。”她的样子有点紧张,“刚刚阿沅打电话给我……她说,宗恪一夜没回来。” “先进来吧。”他让厉婷婷进屋来,“怎么了?” “我睡得好好的。阿沅忽然一个电话打过来。”厉婷婷说,“她在那头哭得厉害,话也说不清。我问了半天才弄清楚,宗恪没回家,他的手机也打不通,一直关机。” “这个点了还没回来?”姜啸之有些吃惊,他看看桌上夜光表,已经快两点了。 “阿沅还说。宗恒中午去了公司。好像和宗恪密谈了一些事情,然后宗恪就不见了,公司助理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连下午的会议他都缺席了。” 这下,姜啸之吃惊不小,宗恒和宗恪有密谈,这很正常,但是他不可能不知道此事。朝中有任何变动,宗恒在告诉宗恪的同时,一定也会来警局告诉他——为什么这次他一点消息都没听到呢? “我知道赵王最近在往这边来。”他喃喃道,“似乎是在调查什么,具体他在做什么,我也不清楚,但他来找过局长,我那次以为他是为了秦子涧的案子,现在看来并非如此了。” 厉婷婷被他说得惊惧不已:“那现在怎么办?” “看样子不太妙。”他皱眉道,“我得回华胤一趟,别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他起身去拿外套,厉婷婷也吃惊了:“现在?!” “嗯,反正两边时间也不统一。”姜啸之快速穿上外套,又打开门,“我去和游麟说一声。” 萧铮今晚不在家,余下的锦衣卫们,很快被姜啸之叫醒。 姜啸之略叮嘱了游麟几句,就独自驾车离开了罗马花园。 到了宾馆,他先去了他们预订的那个房间。房间里没有什么变化,只除了一些痕迹证明,宗恒刚刚离开没多久。 姜啸之出来客房,在进电梯之前,他停了一下,转身走到自动贩卖机跟前,用硬币买了一罐咖啡。 今天白天,他在警局忙了一整天,晚上回来又忍住瞌睡,把那本想看了很久的斯蒂芬金翻完,姜啸之原打算明天是礼拜六,可以不用早起,好好睡一晚,却没想到刚躺下,就被厉婷婷叫起来了。 看来,他得喝罐咖啡提提神。 进了电梯,按照老规矩穿过那道黑暗的通道,到了华胤。从黑暗中钻出来,姜啸之抬头看看,那边却是彩霞满天的傍晚时分。 不过,这次他钻出来的不是地方,却恰恰是在大街上。 姜啸之皱了皱眉头,他知道,路径的尽头有可能不依从穿越者的愿望,它容易受上一个穿越者路径的影响,尤其是时间太接近的话,出口就会被带到附近。 果然,四下里略微望了望,他认出,这是靠近赵王府的那条街,好在天色已晚,人不是太多,姜啸之只好躲进一条背街陋巷,静待那一刻钟过去。 他还是有点困,手里本来滚烫的易拉罐咖啡,现在已经不那么烫手了,刚才在黑暗里不方便喝,结果就是一路带到了这儿。 看看手里的摩卡,姜啸之苦笑起来,这玩意儿可不方便被人瞧见。 一刻钟迅速过去,男人身上衣着恢复原样。低头整理了一下官袍,姜啸之这才匆匆朝着赵王府走去。 刚到了王府门口,姜啸之停下了,他瞥见了门口那顶四人官轿,轿顶为银色,盖帏是皂色。 这应该是个三品以上大员乘坐的轿子,是谁的呢?姜啸之正琢磨着,却见王府里出来一人。 “侯爷怎么独自在此?”那人看见姜啸之,不由诧异。 姜啸之定睛一看,却是兵部尚书柳秉钧,这下,他不由习惯性拱手作礼:“柳大人,别来无恙?” 他这一拱手,却坏了事,那罐咖啡还在姜啸之手里,于是这个手势也就做得不伦不类了。 柳秉钧盯着他的手,忽然笑起来。 “侯爷是从何处来?”他问。 姜啸之尴尬,他不知怎么说,低头看看手上咖啡,脑子里快速寻找着说辞。 谁料柳秉钧却指了指姜啸之手上咖啡:“这东西,侯爷可否给我一尝?” 姜啸之一怔! 他再看柳秉钧,却还是笑眯眯的老样子,就好像没有说什么惊人的话。 看姜啸之迟疑,柳秉钧笑道:“侯爷莫非不舍得?” 这下,姜啸之苦笑起来,他干脆把咖啡递给柳秉钧:“何至于。大人拿去吧。” 柳秉钧接过咖啡,熟练地打开易拉罐,喝了一口。 然后,他深深叹了口气:“许久没有尝过这滋味了。” 姜啸之吃惊不小,他试探着问:“柳大人喝过这东西?” “以前,喝过。”柳秉钧笑了笑,“一别经年,我都快忘记咖啡是什么滋味了。” 他说完,又竖起一根手指,悄声道:“这事儿,可别告诉别人哦!” 姜啸之一凛,点头道:“下官明白。” 看着他告辞,握着咖啡施施然上了轿子,姜啸之不由一头雾水。 他与柳秉钧,交往并不多,只知道在帝后之争中,柳秉钧是帝党一派,不过他这人胸怀坦荡,脾气温和,除了和名妓有些来往以外,似乎没有更多的毛病,而且他从不与人结仇,甚至无论对方身份贵贱,都能以诚相待——连游麟都能和这位尚书大人说上话,柳秉钧平日为人如何,也就可想而知了。 ……原来这也是一位神人。 进了赵王府,下人自然认得姜啸之,赶紧去通报,又道王爷回来还没有一个时辰,这一会儿工夫来了两位贵客。 不多时,宗恒从里面匆匆出来,一见姜啸之,他诧异道:“啸之兄怎么突然过来?” “其实是我来问王爷的。”姜啸之叹息道,“王爷是怎么突然过去了呢?” 宗恒知道不好当众谈论此事,便把姜啸之让进花厅。 王府的花厅在最里面,一直是宗恒与要紧客人谈话的地方,姜啸之来了多次,熟门熟路也不用引路,俩人到了花厅,下人端上茶水,宗恒请姜啸之入座,又屏退闲杂人等,这才道:“啸之兄怎么知道我过去了?” “阮尚仪说的。”姜啸之说,“陛下一夜未归,手机关机,公司助理也找不到他,阮尚仪遍寻未果,哭着来问皇后,皇后叫我过来问王爷——是出了什么事么?” 他这一口气把前因后果都说了,宗恒的神色,却显得高深莫测。 “陛下没有回家去?”他问。 姜啸之摇头,又道:“看样子,陛下也没有回宫,是么?” 宗恒点点头:“他只叫我自己回来,他说,他要静一静。” 姜啸之不禁问:“王爷,到底出了什么事了?” 他这话问出来,再看宗恒,姜啸之暗自震惊,因为他在宗恒的脸上,看见了一种近似凄然的神情,渐浓暮色里,宗恒就好像陡然衰老了很多,像某些受到一连串意外打击的中年人,迅速往年迈的道路奔去,因此变得有些陌生。 “啸之兄,陛下恐怕……不久就得回宫来了。”他终于,慢慢地说。(未完待续) 第两百八十一章 姜啸之于次日傍晚,回到这边。[.超多好看小说]他到达宾馆时,给游麟去了个电话。 “情况怎么样?”他问,“陛下回家了么?” “哦,正要和大人您说呢,”游麟道,“陛下今天早上去公司了,刚才阿迅和我说,看着他开车回家了。” “嗯,那就好。”姜啸之放下心来。 游麟好奇问:“大人,到底出了什么事?” “没出什么事。”姜啸之说完,停了停,又道,“你和大家说一声,就说我去警局,今晚就不回来了。” “哦,好的。” 挂了电话,姜啸之慢慢在客房的床前坐下来,他解开官袍的扣子,仰面躺在了床上。 他的心中,充满了混乱和困惑。 ……以及痛苦和伤感。 那晚,姜啸之没有回警局,他在宾馆呆了一夜。虽然已经十分困倦了,可他怎么都睡不着,因为他的每一根脑神经,都在竭力接受刚才宗恒告诉他的那些事。 甚至他的脑海里,还一直萦绕着那把细细小小的嗓音:“笑哥哥,带我去骑马好不好?” 他以为自己已经把她忘记了,他以为她没有留下多少痕迹,现在姜啸之明白,他弄错了。 那些点点滴滴,此刻再度拾起来,竟依旧清晰,宛如昨日。 他完全理解为什么宗恪没有直接回家去,这一天一夜,宗恪也一定像他一样,独自躲在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试图弄清楚这一切。试图说服自己接受现实。 ……也许宗恪什么都没做,他已经被这一切给击碎了。所以只想躲起来,希望被这个世界彻底遗忘。 姜啸之甚至一度曾怀疑,也许宗恪永远也不会再露面―― 如果说,连他都需要时间来躲开众人“静一静”,那么宗恪所需要的,只会比他更多。 那么,现在他们该怎么办呢? 姜啸之在宾馆盘桓到周日晚间,才回家来。 锦衣卫们没有谁细问他,他们知道规矩。厉婷婷用目光暗示了他好几次。也没有得到任何回答,最终只得作罢。 晚上。厉婷婷正在画画,却听见敲门声。 “进来吧,没锁。” 姜啸之进来,他关上了门。 一见是他,厉婷婷点头道:“就知道你有事要和我说。” 她起身让出藤椅,自己坐在床上:“坐下来慢慢说吧。” 姜啸之一言不发走到藤椅前,坐下来。他的双手交握着,表情有些奇怪。 那样子。像是准备了很多话。但又不知从何说起。 厉婷婷苦笑道:“怎么了?真的出了石破天惊的大事了?” 她这话,本来是调侃,但姜啸之却没笑。 “如你所言。正是石破天惊的大事。”他沉声道。 姜啸之这么一说,厉婷婷紧张起来,她不由坐直身体:“到底怎么了?!” 姜啸之没立即回答她,却忽然问:“那枚玉麒麟,还在么?” 厉婷婷醒悟,马上从贴身的地方拿出麒麟,放在桌上:“还在的,我放在身上呢。” 姜啸之拿起那麒麟,细细抚摸着它,半晌,才道:“另一只麒麟的主人,还活着。” 厉婷婷一怔:“哦,是啊,是还活着――不是在楚州么?” 姜啸之摇摇头,他的脸上,泛起一丝苦涩的微笑:“她不在楚州,此刻,就在距离你不到三十公里的地方。” 厉婷婷一惊:“什么?!那个赵芷沅也过来了?!” 姜啸之的微笑,带上了些许凄然:“她早就过来了,过来快二十年了。” “什么意思?!” 姜啸之抬起头来,看着她:“她就是你的表妹阮沅。” 厉婷婷一时间,没回过神来:“……你说什么?” “我说,阮沅就是赵芷沅。”他一字一顿道,“皇后,你的表妹,就是赵守仁的那个女儿。” “不!这不可能!”厉婷婷马上摇头,“阿沅是我姑妈的女儿!是我爸爸的外甥啊!” 姜啸之无奈,只得把宗恒告诉他的那一切,说给了厉婷婷听。 “……起初我也不信的,直至看见了dna检验报告,皇后,也许其它都有可能出错,dna又怎么可能出错呢?”姜啸之低声说,“你难道就没有过丝毫的怀疑么?你难道真觉得,阮尚仪和你父亲容貌有相似么?” 这下,厉婷婷再说不出话来! “皇后,恐怕此事,厉鼎彦夫妇对你也有隐瞒。”姜啸之艰难道,“也许他们……” “他们不会的!”厉婷婷立即打断他,“别把我爸妈说成坏人!” 姜啸之苦笑:“我没有说他们是坏人啊,即便他们真的有所隐瞒,也不见得对你有恶意,然则,阮尚仪的身世真相,现在是确凿无疑了,甚至不需要再让赵王去做dna对比――他原本想把王妃和阮尚仪的样本进行比较。” “这怎么可能呢……”厉婷婷喃喃道,她一脸的错愕。 姜啸之不出声,静待她自己接受事实。 好半天,他才听见厉婷婷哑声道:“宗恪……知道了么?” “陛下已经知道了。”姜啸之说,“前两天,赵王正是带着检验报告和照片去见的他。” “难怪他不肯回家……” “皇后,这里面,有阴谋。” “有什么阴谋呢?”厉婷婷抬起茫然的眼睛,“拖住宗恪,让他再不回宫?难道就为了这?” 姜啸之也答不上来。 房间陷入到漫长的沉默中。 “阿沅她自己还不知道,是么?”厉婷婷的声音更加低哑。 “看来是不知道。”姜啸之说,“只看陛下怎么说了……” “你觉得。宗恪会去质问她?”厉婷婷摇摇头,“他不会的。” “……” “他从来都不是主动打破幻觉的那个人。”厉婷婷惨然地笑了笑。“可怜的宗恪。” “难道他打算就这么自欺欺人下去么?” “他一向如此的。”厉婷婷的语气带着酸楚,“可是比起他们,啸之,我更想问,咱们又该怎么办?” 她望着姜啸之,然而厉婷婷在对方的眼睛里,看见了同样的茫然无措。 “只好先等等看了,看陛下会做出何种反应。”他终于说,“昨天。他不是依然回家了么?” “可他会怎么面对阿沅呢?我真担心……” 姜啸之沉吟良久,道:“不管怎么说。她如今是陛下的妻子,而且还怀有身孕。” 好半天,厉婷婷才轻声道:“这真错乱,是不是?没想到我们四个现在成了这样。” 这话,让姜啸之内心翻滚不已! 宗恪此刻的妻子,是他的未婚妻,而他打算娶做妻子的人,却是宗恪曾经的妻子……这世事。还可以更加吊诡一些么? 时间已经不早了。姜啸之知道自己不便久留,他站起身来,打算回房间去。 厉婷婷叫住了他。 “你怎么想?”她问。“阿沅她……你还记得她么?” “记得。但我的记忆,和现在完全不同。”姜啸之惆怅地望了望窗外夜色,“她那时候像个男孩,比我还要顽皮。让猜一百次,我也猜不到她现在会成这样。” 厉婷婷拿起桌上的麒麟,递给姜啸之:“你的麒麟。” 岂料,姜啸之摇摇头:“你留着。” 厉婷婷眨眨眼睛,她的眼窝有些热,手指握住那冰凉莹润的玉:“……你真的已经不在乎她了么?” “我又能怎么在乎呢?她现在爱的是陛下,并不是我。” 姜啸之悄声说完,又看了她一眼,这才退出房间。 那个晚上,厉婷婷怎么都无法入睡,她握着那枚玉麒麟,耳畔不断想着姜啸之刚刚说的话:“她现在爱的是陛下,不是我。” 今晚得知的消息,让厉婷婷混乱不堪,她几乎无法理清这一团关系的乱麻,她,宗恪,姜啸之,还有阿沅…… 这一群人,被一场战争打散原有的关系,像赌桌上旋转的骰子,混乱地跌进命运安排的另一个怀抱,没想到几十年之后,命运之轮再度旋转,把他们抛向更为荒谬的地方。 接下来的状况,让姜啸之他们略微放下了心。 宗恪的生活一切如常,他依然每天去上班,回到家,也会做菜,做清洁,陪着怀孕的妻子散步,周末陪着阮沅去医院做例行检查…… 这状况让姜啸之和厉婷婷暗中抱有希望,他们已经看出来了:宗恪并不想挑明事实。 他不想和阮沅分手,虽然得知她曾不利于自己,他也不想改变现状。 连续观察了一个月,姜啸之他们终于可以确定,不会再有问题了。 厉婷婷和姜啸之说,果然如她所料,宗恪不会打破幻觉,他受不了分手这种事,更不可能从他这边提出来。 但姜啸之却不同意她的看法。 再大的幻觉,也抵不过死亡的侵蚀,当面对生死抉择时,人的本能就是拔腿而逃,没有人能与死神共枕,继续沉睡梦中。 宗恪之所以不离开,也不说破,只是因为,他自己决定要这么做。 这让姜啸之不由感慨,曾经他怎么都理解不了宗恪这性格,甚至隐约觉得,这是个应该克服的缺陷。 但是现在,他却深深佩服宗恪的勇气。 既然宗恪能做到这一步,也许他姜啸之也可以。未来,就算一切都说破,也不会有更可怕的东西,挡住他们的去路。 然而,抱有这一想法的姜啸之却没料到,他的乐观念头,甚至没能维持两个月。(未完待续) 第两百八十二章 从漫长得令人眩晕的回忆里,慢慢回过神来,姜啸之侧耳倾听了一下。(.) 里屋,传出任萍低低的哭泣声。 想必是厉婷婷将阮沅的死告诉了她,老太太一时无法承受。 没有人能够承受这种事情,姜啸之想,任何一个认识阮沅的人,都无法轻易接受她这样的结局。 就好像她的自毁,把什么美好的东西给打破了,无数的人受到了波及,当然,这其中伤得最重的,还是宗恪。 姜啸之甚至怀疑,宗恪从此将一蹶不振,再也无法恢复到先前。 “……陛下的手上,脸上,全都是血。”游迅当时边哭边说,“阮尚仪……一送到医院就不行了。” 年轻男人的嗓子也哭哑了,那天是他奉姜啸之的命令,秘密跟踪宗恪,结果却没想到,眼看着宗恪从楼里抱着满身是血的阮沅冲出来。 医院方面给的消息是药物中毒,这也是宗恪说的,他和医生说,妻子喝了剧毒药物。 “她为什么要这样做?!”游迅的眼睛红了,“为什么不肯和陛下说清楚?为什么要喝毒药?!” 他在医院走廊里,眼看着宗恪抱住阮沅的尸体放声痛哭,那么大个男人,眼见着妻子丧命,却束手无策…… 当姜啸之他们赶到时,已经太迟了,阮沅的尸体消失无踪,宗恪也不知去向。 “叫你看住看住!为什么要走开?!”游麟怒急,竟给了弟弟一个耳光! 姜啸之一把拦住他! “别打他!”他勉强忍住激烈情绪,拉过哭得一塌糊涂的游迅。“到底是怎么跟丢的?” “我……我就是听见医生们大叫,说人不见了。我……我奔过去看,结果病床上空空荡荡!连血迹都、都不见了……” 游迅说得颠三倒四,他的情绪太激动了,一连串的刺激,又悲惨又古怪,弄得他晕头转向。 姜啸之却完全明白,那是因为阮沅死了,她一死去,尸体就离开了这边世界。这样一来。他就更加肯定了她的身份。 “……然后我回头想找陛下,却没找见。他刚才明明就坐在这儿的!” 姜啸之努力稳住神。他拍了一下游迅的肩膀,又对游麟道:“行了,别找了。肯定找不到的――陛下想躲开我们,必然是有办法。咱们先回去。” 几个人,满心仓惶回到罗马花园,眼见着事情无法隐瞒,姜啸之就将宗恒调查的关于阮沅身世的秘密,告诉了那几个。 一群锦衣卫。听得目瞪口呆! “可……可那还是不对啊!”游迅第一个说。“就算她是那个赵芷沅,她也该动手行刺陛下才对啊!为什么她要喝毒药自尽呢?!” 他这一嗓子,所有人都沉默下来了。 “事情也许和她之前去见的人有关。就是裕晶苑那一家三口,连同女仆。”萧铮忽然说,“我要去仔细查一查。侯爷,陛下的行踪只有两个地方,一是这儿,一是华胤。我想,早晚我们都会发现他的。” 萧铮说得没错,两天之后他们就发现,宗恪回宫了。 回到大内皇宫的宗恪,不吃也不睡,只是一个人发呆,泉子他们急得没法,可是谁也不敢劝。 他们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都清楚这种时候,旁人做什么都无效。 皇后萦玉自尽的那一幕,还历历在目,没想到才过了几年,又是阮沅自尽…… 宗恒得知以后非常担心,他进宫来,冒死到宗恪跟前,要求他吃些东西,或者睡一会儿,但是宗恪始终置若罔闻。 太医崔景明将宗恒拉出来,对他说,这么劝说是无效的。 “陛下把自己封闭起来了,他什么都听不见的。”老头儿叹息道,“王爷刚才说的那些话,是对着墙在喊呢。陛下连眼睛都不动一下。” “那怎么办?!”宗恒急得要疯了。 “再等等。”崔景明劝道,“王爷不要着急,发生这么大的事,陛下一时半会儿无法承受,他得有个适应期。” 宗恒也无语了。 “至少得让他慢慢接受,王爷,陛下现在做不到如常人般的饮食就寝,这是很自然的事。”崔景明停了停,才又道,“暂缓两天,如果一直没有改变,咱们再想办法。” 太医这么说,宗恒只得答应。 “我很担心,陛下这一回,比几年前所受的那次打击更甚。”他哑声道,“真不知往后……” 他没再说下去,宗恒的脸色,愈发显得苍老,这一两年里他饱受风浪,早先的锐气被消磨了不少,眉宇间增添了无数的痛楚无奈。 崔景明说得并没有错,两三天之后,宗恪终于疲倦,体能耗尽,他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这一睡,又是两天。 第三天早上,宗恪醒来。在一旁等得心焦的泉子,此刻见他起身,赶忙上前伺候。 那时候,泉子和莲子都做好了准备,他们准备着宗恪发脾气、叫他们滚、独自嚎啕、抓着酒瓶喝个没完、又或者……依然谁也不搭理。因为这都是上一次萦玉自尽后,宗恪所给出的表现。 可是他们全都没猜中。 说来也怪,宗恪的举止一切如常。 他像往日那样洗漱梳洗,换了衣服,早膳端上来,他也拿起来吃,只是吃得很少,不到平日的三分之一。泉子问他话,他也回答,只是话也很少,一句多余的都没有。 他的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 泉子他们既松了口气,心里又觉得古怪,这一次宗恪恢复得如此迅速,大出他们这些身边人的意料,泉子觉得,事情应该没这么简单。可这里面,到底藏着什么问题呢? 等到早膳撤下去,早就等在外面的宗恒,终于听见皇帝传赵王入内的命令。 他进来房间,先给宗恪行了礼。 宗恪没出声,也没像从前那样表示过不耐烦。直至礼毕,宗恒起身,他才道:“姜啸之回来了,是么?” 宗恪的声音还是很嘶哑,但吐字很清楚,看来他的思维已经恢复正常。 宗恒道:“是。昨晚到的,他因为不知陛下行踪,所以回华胤来了。” 宗恪点点头。 他回到椅子前,坐下来,抬头看着宗恒。 “两件事情。”宗恪说,“第一件,传令越州云家,让云舫之即刻交出云敏。否则,朝廷就向越州动兵。” 宗恒一怔! “第二件事。”宗恪看看他,他的目光清冷平静,“传令姜啸之,让元废后即刻回宫。既然不肯交还丹珠,那就让她的人回来。” 这话,让宗恒大大的震撼了! 他还从未自宗恪的嘴里,听见过“元废后”这种称呼,即便是被褫夺后位这么多年的如今,宗恪也始终在直呼萦玉的名字。 现在他突然改了称呼,很明显是划清了界限。他对这个女人,已经没有感情了。 宗恒沉吟片刻,却道:“她若不肯回宫,怎么办?” “那就让姜啸之杀掉厉鼎彦夫妇。”宗恪淡淡地说,“问问她,是父母的性命重要,还是她的自由重要。两样随她挑。” 宗恒只觉得,心脏在胸膛里猛烈跳了一下! 他万没想到,宗恪竟会下达这么残酷的命令,明明两年前他还说过,不会去动厉鼎彦夫妇。 他变残酷了,宗恒忽然想,宗恪的心肠变硬了,他已经不顾惜旁人了。 ……那是因为,他曾经最为爱惜的那个人,已经死去了。 接到命令,宗恒不敢怠慢,首先去通知了等候在王府的姜啸之。 姜啸之听宗恒说完,一如五雷轰顶! “陛下真这么说的?!”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宗恒看着他,慢慢点头:“啸之兄,他已经不是从前那个陛下了……” 这句话,让姜啸之的心,狠狠一沉! “厉鼎彦夫妇,尽量还是不要去动,闹到鱼死网破,没有什么好结果。”宗恒说,“啸之兄,请你尽量说服皇后,让她回宫来――当然,她若能交出丹珠那是最好,只不过看来不大可能。” 厉婷婷当然不会交出丹珠,姜啸之想,那是让她去死。 “好在这样一来,你和萧铮他们也能回来了。”宗恒苦笑道,“把皇后送回来,这一切就结束了。” 这一切,真的就结束了么? 这是卡在姜啸之心中的巨大问号,难道,这一切就真的这么结束了?! “可是,为什么?”姜啸之依然不甘心,他追问宗恒,阮沅究竟为什么要自尽。 “我也不知道,其中隐情,恐怕只有陛下一人知道。”宗恒疲惫地叹了口气,“我们谁也没法去问他。让他把经过再说一遍,那太痛苦了。陛下只和我说过一句,他说,阮尚仪是替他而死的。” 一阵莫名的痛楚,袭击了姜啸之的心口。 “如果是真的,那么,这将是他永远也愈合不了的伤口。”宗恒低声说,“这样的打击,一连两次,换了是谁都受不了。更何况,当时阮尚仪还怀有身孕……” 那么,宗恪的人生也断成了两截,再也无法接续从前吧?姜啸之忽然想。 就像他一样,所有的美好梦幻,所有的幸福憧憬,全都像肥皂泡一样破灭掉,再也不见踪迹。 原来,他这一年来做的那些美梦,都是白费。 他的幸福,再一次戛然而止。(未完待续) 第两百八十三章 姜啸之回到罗马花园,他将宗恪的命令告诉了厉婷婷。[.超多好看小说] “什么?叫我回宫?!”她的表情像是快疯了! “陛下说,既然你不肯交出丹珠,那么,人就必须回来。”姜啸之顿了顿,“否则,老太爷和老夫人的性命堪忧。” “他这种时候还叫我回宫,又有什么用啊?!” “陛下现在心绪很坏,想来这应该是迁怒……” “他迁怒于我父母,恨他们收养了阿沅一场?!还是迁怒于我,恨我和阿沅做了这么多年姐妹?!” 她的声音嘶哑,眼睛肿着,头发也没好好梳。自从得知阮沅的死讯,厉婷婷一直在哭,现在,她又得知了另一个打击。 姜啸之答不上来。 厉婷婷怔怔看着他,忽然,眼泪哗的一下流了出来。 “……没有希望了,是不是?”她哭道,“啸之,我们不能在一起了。” 这话,像刀子一样剜着姜啸之的心,他把厉婷婷紧紧抱在怀里,听她凄楚的哭泣,却一句安慰也说不出来。 最后的谈判,厉婷婷要求延缓回宫时间,她说她得给阮沅找块坟地,立块碑。就算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往后,也得让厉鼎彦和任萍有个能祭奠外甥女的地方。 宗恪同意了。 阮沅的安葬事宜,都是厉婷婷一个人在办,没有尸体,就埋葬一些她的衣物,墓园方面不同意,厉婷婷就去和他们谈。选址之类的。都是厉婷婷一个人去看。 她辞去了工作,说家里出了事。同事们都知道她没说假话。厉婷婷近段时间脸色青黄,憔悴不堪,眼睛总是红肿着,也几乎不吃什么东西。 同一时间,锦衣卫们也没闲着,他们要走了,在这边的一切联系都得切断,萧铮将房子交还给那位跨国的女友,他们各自收拾东西。能带走的带走,不能带走的变卖掉。屋子来之前是什么样,要走了,就得还原成什么样。 他们在这儿住了两年,每一个人都舍不得,而且又得知,厉婷婷是被宗恪以父母性命相要挟,不得不回宫去,这就让锦衣卫们心绪更加复杂。 在罗马花园住的最后一晚。厉婷婷做了一桌的菜。她忍住满心凄惨,举着酒杯微笑着对他们说,这两年。承蒙诸君照顾,她很感谢。 “……只可惜,往后不能再做菜给你们吃了。” 厉婷婷略一停顿,在眼泪还没掉下来之前,她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离开厉鼎彦家的次日,他们从宾馆出发,越过漫长的黑暗地带,一行人到达了锦衣卫指挥衙门府。昨日提前出发的萧铮,已经身着官服等候在那儿了。 一刻钟后,所有的人都恢复了往日的装束,只剩下厉婷婷,依旧是金褐色的短发,驼色短外套,黑金双色高领毛衫,下面是豹纹裙,以及长筒皮靴。 衙门府里,她坐在一张罩着银地红花锦垫的雕漆百龄梨花木桌前,低着头,喝着一盏热茶,一缕波浪形的柔软刘海垂到脸上。 厉婷婷这突兀打扮,和四周环境无比违和,姜啸之目不转睛盯着她,他觉得眼前这一切,真像是一副后现代摄影作品。 萧铮走进来,在姜啸之耳畔低语两句,他回过神,走到厉婷婷面前:“皇后,车轿已经准备好了。” 厉婷婷依然低头喝着茶,他站在她面前,近得能闻到她身上的香水味,那是他送她的新年礼物,马格里夫香水,是他喜欢的味道,甜蜜撩人的热带风情,令人联想到围着海边篝火跳舞的夏威夷女郎。 他们离得那么近,近得他能看见热茶不小心从杯中泼溅出来,烫着了厉婷婷的手指。 然而,她终于没说什么,只是放下茶盏,拎着包站起身来。 走到角门处,轿子就停在那儿,抬轿子的是几个宫内太监,他们看见厉婷婷,每个人的眼睛里都流露出惊恐! 厉婷婷慢慢走到轿子跟前,她又回过头来,望着他们:游麟,游迅,丁威,裴峻,萧铮,以及……姜啸之。 他们所有人都站在那儿,目送着她。 厉婷婷想笑一下,她想说点什么,但是喉头哽住,她什么都说不出来。 最终,她低头钻进轿子,轿夫把轿帘放下,起身前行。 璀璨刺眼的阳光中,姜啸之目送着那停小轿渐渐远去,终于模糊在视线里,再不可见…… 轿子在走了半个时辰之后,进了皇宫。 到了地方,迎接厉婷婷的是青菡以及泉子。她从轿子里出来,泉子倒还没什么,青菡却倒抽了一口冷气! 她脸上的神色,是欢喜、震惊、困惑这三者的混合体。 “……公主?”她轻声问,语气里带着不确定。 厉婷婷仔细打量着她,露出淡淡苦笑:“青菡,你一点都没变。” 听见这熟悉的语气,青菡不禁潸然泪下。 一旁,泉子轻声道:“皇后,陛下在御书房。已经传令,让你即刻去见他。” 厉婷婷垂下眼帘:“……走吧。” 她拎着红色的yeso旅行包,大步向书房走去,泉子青菡以及几个宫人跟随在她身后。不需要人指引,厉婷婷完全记得宫内布局。 一路上,看见他们的人,莫不色变! 年龄大的认出那是死去的皇后元萦玉,为了大白天活见鬼的恐惧而色变;年轻的,则是为了厉婷婷那一身不伦不类的诡异打扮,以及一头金褐色短发而色变。 到了书房,泉子先去通报宗恪,然后对厉婷婷说,陛下让她进去。 厉婷婷低了低头,她用手轻轻理了一下短发。这才走进屋里。 她一直走到书房门口,宗恪正坐在桌前浏览奏章。听见脚步声,他抬起头来,看着厉婷婷。 厉婷婷扬着脸,平静地望着他,她没有跪,也没有开口。 她能看见,宗恪那张瘦得不成样子的脸,厉婷婷还记得那个炎热的夏天,他们在那间热得像蒸笼的小房子里见面。宗恪那时候虽然满脸不耐烦,看上去却年轻健康。眼角眉梢神采飞扬。 但是此刻身着龙袍的他,两颊塌陷下去,肤色暗黑,容颜苍老,因为过分瘦削,使得颧骨和眉骨突兀地撑着,几乎是皮包骨了。 曾经的那股神采,不知何时从他的眉眼间消散。如今。只剩了冷峭。 厉婷婷觉得胸口肋骨处,暗暗疼痛,哭得干枯的双眼。又开始湿润。 默默注视着她,宗恪忽然开口:“去换身衣服。” 厉婷婷低下头,拎起旅行包,正想转身离去,却听宗恪又道:“漪兰宫已经准备好了,以后你住那儿。” 漪兰宫处在几条道路的中间,并不是个理想的住处,一想起每日被来来往往的人给烦着,厉婷婷就觉得头疼。 她停在门口,沉默半天,才艰难道:“我能回挹翠园么?漪兰宫离挹翠园太远了。” “不能。”宗恪淡淡地说,“玚儿不想见你。” 这话,像钢针一样扎了一下厉婷婷! “让我去听香小筑好不好?”她转过脸来,哀求道,“那儿也空着……” “那儿有主人了。”宗恪平静地注视着她,“那是阿沅的地方。” 厉婷婷再忍不住,眼泪一串串落下来。 “……你为什么不让我去永巷呢?!”她哑声问,“冷宫不是更适合我?” 宗恪的神情未变:“送你去永巷,阿沅会不高兴。” 厉婷婷瑟瑟发抖,明明没有威胁,没有谴责,也没有争执,但她却感觉到了某种难言的恐惧。宗恪竟然能这样平和,这样淡然,这样轻易地说出那个名字,这真不像他! 有什么不太对…… “去换衣服。”宗恪盯着她,又重复了一遍,“你这样,很难看。” 再也没法说什么,厉婷婷抹了抹眼泪,从书房里出来。 她现在可以确定,宗恪真的变了,从前那个他,已经不复存在。 于是,厉婷婷就在漪兰宫住了下来。 跟在近前的仍旧是她往昔的贴身宫人:青菡,沉樱,素馨,紫萱……她们一面为公主的回来而感到欣喜,一面,又因为厉婷婷是被迫回宫的而感到悲伤。 对厉婷婷而言,情况并没有那么复杂,她依然记得过去,所以也能毫无障碍,重新捡起熟悉的生活,当天,她就换下了那套来时的现代衣装,恢复先前的打扮。 死而复活的皇后,回到了宫里,日子变得无比宁静,甚至比从前更加宁静。她停止了一切爱好,再不抚琴,也不画画。 每一天,厉婷婷的日子都毫无波动,宛如一潭死水。 她丧失了工作,失去了朋友,失去了所爱的人,失去了父母,也失去了可以自主的生活,眼下,她什么都没有了。 但是和上一次不同,厉婷婷没有反抗,她觉得,自己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好像被彻底打败,以至于完全接受了当下的生活。 她没有说过一句怨愤的话,对匆匆准备的简陋住处,也没有任何发火的迹象,回宫当天,她就更换回了从前的衣裳,次日,回到宗恪面前,厉婷婷行了君臣之礼。 宗恪平静地注视着她,没有叫她免礼。 现在,他们成了一对最合乎规范的帝后,举案齐眉,相敬如冰,如寒冰。 所有的人都盯着厉婷婷,她浑身上下都回到了从前,只有一头短短的褐金发,无法改变。在头发长出来、彻底变黑之前,厉婷婷只能身着古装,顶着这头不伦不类的金褐色短发,在这宫里来来往往,不搭理任何人,对任何投过来的古怪目光,也同样不予理会。 宫里众人,迅速知道了厉婷婷的回归,没有人来看望她,因为没人还认为皇帝会宠爱她。厉婷婷活着回来,皇帝不送她去冷宫,已经是看在死去的阮尚仪的面子上,给了她天大的恩赐,她们觉得,厉婷婷将会在这漪兰宫里,就这样凄凉度日,终老此生。 ……再也不能离开。(未完待续) 第两百八十四章 落雨了。(.) 厉婷婷坐在窗前,呆呆望着窗外绵绵细雨。已是寒秋,暮色渐渐深了,凛冽寒风,送来了厚厚的阴沉沉的云层,紧接着,又来了一阵透骨的冰雨,她眺望着深秋傍晚的景色,远处,只见一片白茫茫的雾霭,丛生的野草早已经湿漉漉,晚来的风雨袭击着低低的灌木,连绵不断的雨水,让一阵经久不息的凄凄寒风驱赶着,狂驰而过…… 青菡举着一团暗淡的光走进来,是上灯时分了,夜色笼罩,小小的光芒并不能驱散黑暗,它被狂风吹得明明灭灭,正努力挣扎出一点亮来。 “……公主,太冷了,把窗子关上吧。”她悄声劝道。 厉婷婷慢慢点点头。 灯放在桌前,她靠在床旁,对着孤灯发呆。 青菡见她这样,不敢劝,只得悄悄退出去。 她们现在不怕公主发火了,之前是怕的,一句没说好,就会被掌嘴,做错了事情更会被拉出去杖责,也有因为喂养的黄雀突然病死而被火钳烫坏双手的——只有贴身的几个没有这种危险。 但是如今,不会再有这种事了,因为厉婷婷对周遭的一切置若罔闻,前天银萝伺候梳洗时不当心,手上一个没端住,铜盆跌在地上,水溅了厉婷婷一身。 银萝吓得脸都黄了,噗通跪在一汪水里。 她素来知道公主脾气大,还以为自己这下得被打断腿了。岂料厉婷婷弯腰拾起铜盆,递给她。 “快起来吧。别跪在水里。” 银萝愣了半晌,才哆嗦着起身接了铜盆。 厉婷婷自己被那盆水打湿了身上。不得已从里到外的更换,天已经很冷了,她那晚有点感冒,不停打喷嚏。 可是终究都没责骂银萝一句。 银萝心中惊诧,事后她忍不住和素馨说,公主变得厉害,同样的事情,哪怕换在她未出嫁前,都会大发娇嗔。闹一场,谁想现在竟然提都没再提。 素馨白了她一眼:“难道你是希望公主命人打断你的腿。你才开心?” “我不是那个意思啊。”银萝急忙道,“我是担心公主。她好像对什么都不在意了。连被水泼了一身,她都一言不发,这样下去岂不成了个木头人?!” 素馨答不上来。 岂料,一旁的沉樱哼了一声:“你还能让公主在意些什么呢?她在意的东西,这宫里一样都没有,亲人朋友都在外头,她想要的那种日子。宫里也没有。发火又有什么用?” 她这么一说,那两个也安静下来了。 素馨斟酌半晌,才试探着问:“公主在宫外的那对父母。是很好的人?” 沉樱点了点头:“在我看来是非常好的,外头那个世界和宫里不一样,虽然古怪,可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自在得很。” 这宫里的宫女,见过外头那个世界的只有沉樱一人,当初,也是她偷偷告诉她们,公主没有死。 “公主没冲着你们发火,这有什么奇怪。”她淡淡道,“看着吧,还会有更奇怪的事情发生。” 沉樱说得一点都没错,在发了一段时间的呆之后,厉婷婷好像终于厌倦了,她从这呆滞中回过神来,耐不住每天无所事事的闲散,开始试图找点事情做。 宫里,能给她做的事情不太多,厉婷婷对女红之类的又没兴趣,原先对抚琴绘画的兴趣也减退了——比起传统丹青,她更加耿耿于怀的,是上个月给走红的奇幻小说画的插画。她当时签了一套书的合同,还兴致勃勃的想,自己的职业生涯终于看见曙光了。 谁曾想,只画了一本,她就不得不终止合同,离开了。 厉婷婷很懊悔,她只带了不多的画纸和素描笔,她想去和宗恪申请再买点回来,但又觉得,宗恪不可能会答应。 仅有的材料,厉婷婷不敢浪费,偶尔她会拿出来使用。 她画的人只有一个,姜啸之,有时候会画他的脸,他的眼睛,有的时候,只是一双嘴唇。往往画着画着,厉婷婷的眼泪就掉下来了。画完之后,她会立即撕掉,烧掉,不让任何人看见。 再后来,连拿起画笔,都会触动她内心的隐痛,厉婷婷就不画了。 她开始寻找一些活来做,清扫院落,收拾屋子,抹窗子,或者研究园艺,和管理花草的太监一块儿往土里埋肥料…… 所有的人都吓着了! 他们都传说厉婷婷疯了,哪有堂堂皇后像花农一样,一铲子一铲子往土里埋那些又臭又脏的黑泥的?! 就算是废后,也不能啊! 青菡在忍耐了良久之后,终于劝厉婷婷停止这种行为,她说,公主这么做,会让大家都接受不了。 厉婷婷当时刚换下一身男装,她拿起毛巾,擦了擦额头的汗。 “总得让我活动活动。”她淡淡地说,“一直躺着,免疫功能下降,人会废的。” 青菡听不懂她说的词儿,但她能听出来,厉婷婷有自己的主张。[.超多好看小说] 厉婷婷跟着花匠干活的事儿,传到宗恪耳朵里,他把厉婷婷叫来,说,往后不要做这种事。 “可以。”厉婷婷一点头,“那我每天绕着宫里跑八百米。” 宗恪冷冷看着她:“你想去永巷?” 厉婷婷扬了扬脸:“我需要活动,我不想得抑郁症。” 宗恪的目光似冰,但厉婷婷没有躲闪的意思。 最终,他说:“随便你。” 然后漪兰宫里,就有了宫女坐在窗下绣着花,皇后抡着斧子在院子里劈柴的奇怪景象。 唯一让青菡她们安心的是,厉婷婷并没有因为脾性的改变,就容忍他人的欺侮。临近冬日。内务库往漪兰宫这边送的炭,比往日要差很多。负责取暖的宫人看出来了,但也只是暗自哀叹,不敢抱怨。这是“看人下菜碟”,大家都知道废后不会再蒙恩宠。 结果厉婷婷得知此事,竟拎着那笼炭,径直闯入内务库,把炭篓砸在了管事太监的床上! “去找宗恪批个条。”她盯着那太监,一字一顿道,“如果他御笔亲批。说这笼炭归我,那就没你什么事儿了。” 此事后来被宗恪得知。他冷笑道:“朕下次,就给她一个御笔亲批。” 话传到厉婷婷耳朵里,她没冷笑,只淡淡道,“那我就拎着炭笼去找他,没什么可怕的,你懂抗争,就没人敢欺负你。” 她说完。又笑道:“这叫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咱要做有文化的流氓。” 小小风波就此平息,领教了皇后的厉害,各处管事儿太监也就明白了。就算成日在院子里劈柴,皇后也还是从前那个皇后,不好惹。 从此,漪兰宫所需的大小物品,再没出现过残次现象。 倾尽所能的扩大活动范围,也并不能彻底缓解厉婷婷内心的痛苦。不知为何,近来她常常想起宗玚。 宗玚所居之挹翠园,其实离漪兰宫并不远,但厉婷婷还一次都没去看过他。 她不敢去,她知道,正如宗恪所言,孩子并不想见她。 可她想见见宗玚,厉婷婷不知道这算不算母子天性,就算有人说她泯灭天良、早就不配做一个母亲,那她也不会反驳。 就算她惺惺作态好了。 那晚吃饭时,她对青菡吞吞吐吐说出自己的想法,厉婷婷说,她想去见见太子。 青菡听她这么说,为难地搁下筷子。 “……公主回宫这么久了,太子始终没有任何反应,这样子,公主怕是不太好去见他吧。” 厉婷婷垂下眼帘:“我知道他不想见我,青菡,你去挹翠园的次数多,你帮我问问他,怎么样他才肯见我。” “公主……” 厉婷婷抬起头来,笑了笑:“就算他怎么都不肯见我,我也得确定了才能死心吧。” 既然她这么说,青菡无法。 过了两天,她去挹翠园见太子,便将厉婷婷的话转达给了宗玚。 “公主她,想来挹翠园。”她试探着,看着孩子的脸,小心翼翼道,“一别数年,公主心中着实惦念着太子,不知太子……” 宗玚抬起脸来,注视着她:“母后说她惦念我?” 他的声音很冷,压住了嗓音里那份稚嫩。 青菡听他反问,心里不由一沉,只得硬着头皮笑道:“母子连心,怎会不惦念?太子不愿去漪兰宫,公主知道。所以公主才问,她可否过来一见?” 宗玚转过脸,目光落在桌上,那儿有个漂亮的镇纸,法国蓝,上面还印着数字。 “我觉得,没有这个必要。”孩子将镇纸拿起来,握在手中,他淡淡地说,“现在母后在漪兰宫,我在这儿,各自相安无事,又何必再见呢?” 青菡心中酸楚,她忍住泪,又低声道:“太子不肯原谅公主,是么?” 宗玚没出声。 他一向对青菡客气,不同旁人,幼年他身中剧毒,是青菡冒死告知了宗恪,不然萦玉继续下毒,宗玚早晚难逃一死,后来萦玉过世,青菡仍旧守在宗玚身边,替代萦玉完成做母亲的职责,就连晋王世子叛乱的危急时分,青菡她们都没离开过挹翠园,一整夜守在宗玚身边。 “她现在变了,和从前真的不一样了。”青菡说,“太子见见就知道的。” “嗯,我听红离说过,母后在漪兰宫整日的发疯,还跟着花匠一块儿铲土……” “不是的!”青菡急道,“公主没有发疯,她一切都很好!” “那是一个脑子清醒的人该做的事么?”宗玚冷冷道,“换了男装,在这宫里胡来——父皇不去管她,是出于宽宏大量,是看在阮尚仪的面子上。” 青菡听他说这些,心里不免焦急,她擦了擦眼睛,才道:“公主现在行事,是有点古怪,不和从前一样,但她的脾气也变好了,进宫来两个月,没有责罚过我们一次。就连上次小枕头弄翻了梯子,砸破了公主的额头,她都没有骂过一声,还叫我们赶紧送小枕头去瞧大夫,生怕他哪里摔坏了。” 她说这番话时,宗玚那张冰封一样的小脸,这才微微有所动容。 “有这种事?”他轻声道。 青菡点头:“现在漪兰宫里,没人害怕公主了,太子,她现在真的和从前不一样了,你见见就知道了。” 宗玚沉默不语,他的手,轻轻抚摸着那块镇纸,乌黑的眼睛里,闪烁着变幻不定的光。 良久,孩子才开口道:“让她去道歉。” 青菡一怔! “让母后去给琬妃、堇妃她们道歉。”他抬起脸来,平静地望着青菡,“拎着炭篓子去骂王德成,这不算什么本事。除非母后去给她们道歉,我才能信她。” 青菡愕然地望着宗玚,她没想到,孩子竟然提出这种要求。 但是看看宗玚的表情,很明显他不打算收回前言。 青菡只得带着宗玚的话回了漪兰宫,她告诉厉婷婷,宗玚要求她去给当年受她迫害的嫔妃道歉。 厉婷婷听了,眼光闪烁,不知在想什么。 “太子近来也大了,脾气执拗得很。”青菡轻声说,“连赵王都不敢轻易惹他,陛下更是……” “道歉,这也没什么。”厉婷婷终于开口。 青菡一惊! “只要玚儿肯再见我,我就去给琬妃她们道歉。”厉婷婷慢慢道,“当年是我做错了,玚儿提出这样的要求,也没什么错。” 青菡心里暗自翻腾,这话,真不像是当年那个公主嘴里说出来的,曾经宗恪为了琬妃和堇妃的事情大发雷霆,一定要萦玉去请罪,萦玉坚决不肯,还说过,让她认错,她不如去死。 难道现在,为了唤回孩子的心,她就可以去做当年死也不肯做的事么? 但是无论琬妃还是堇妃,让她们接受这迟来的歉意,可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厉婷婷回宫这么久了,琬妃没有丝毫表示,连派人来问一声都没有,青菡和琬妃略有些交往,关系尚且算可以,她很清楚,琬妃这么做并不是出于势利,而是她这次,摆明了要和厉婷婷对抗到底。 而且,如今琬妃居于昭阳宫,那是旧齐时代正宫皇后住的地方,现在俩人的地位颠倒过来了,这对她们的公主而言,原本就是某种无言的羞辱。 至于堇妃,那就更不可能了,能让如今的她听懂厉婷婷的话,就已经是桩难于上青天的事情了。 于是这样一来,到底要让厉婷婷怎么做呢?(未完待续) 第两百八十五章 虽然厉婷婷决定要去道歉,但是接下来几天,她却没了动静,只在屋里走来走去,唉声叹气。[] 青菡心里明白,决定好做,行动却难行动。在那些嫔妃面前,萦玉从来都是颐指气使,哪个也不放在眼里。得罪了她的人,轻则受罚,重则丧命。 皇后的暴虐,在这宫里是出了名的。 这样子,叫她忽然上门去给人道歉,人家肯定会误会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不会肯见。 厉婷婷自己,在漪兰宫抱着脑袋想了两三天,还是没想出辄来。 最后她决定,不管怎样,先去昭阳宫见琬妃,至于对方见不见,那就再说。 第一次去昭阳宫,厉婷婷在前厅喝了半盏茶,琬妃的贴身宫人出来客气地说,琬妃娘娘身体不适,不能见客。 人家客客气气的把厉婷婷给送出来了。 回来的路上,青菡跟在厉婷婷身后,还在惴惴不安,怕厉婷婷吃了闭门羹心里难受。 岂料,厉婷婷却噗嗤一笑。 “这不是很简单么?”她说,“迈开第一步,就好办了。” 青菡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厉婷婷也在害怕。 过了两天,她又去,琬妃还是不见。这次,厉婷婷不用人家开赶,自己起身告辞。她说既然琬妃还没准备好,那她就不勉强人家,过段时间她会再来的。 青菡明白了,厉婷婷是打算用不懈的努力,来让对方接纳她。这让青菡也暗自揣测。琬妃到底还要皇后跑几趟,才肯罢休呢?难道她就打算一直不见厉婷婷么? 岂料第三次。厉婷婷去昭阳宫时,琬妃身边的宫人对她说,请皇后不要再过来了。 “娘娘说,皇后再往昭阳宫来多少趟,她也不会肯见的。”那贴身女官神情平静地看着厉婷婷,“娘娘还说,就算皇后再来,也不用再通报她了。” 青菡心中一紧,她转头去看厉婷婷。厉婷婷捧着那盏茶,脸色有几分难看。 然后。她放下茶碗,站起身来:“我知道了。” 女官并不出声,只静静看着她们一行人离去。 从昭阳宫出来,在路上,厉婷婷始终默默无语。青菡跟在她身后,想去安慰她,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是我不对。”厉婷婷忽然小声说,“逼着人家接纳道歉。这太蛮横了。” 听她这么一说。青菡心绪一时复杂难言:“琬妃娘娘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想通的。” 厉婷婷点点头:“我明白。” 青菡想了想,又道:“公主,要不然。让奴婢去疏通疏通?奴婢好歹,也算能和琬妃说上几句话。” 厉婷婷却摇摇头:“这事儿你别插手了。不然倒好像逼着人家见我。她不愿意见,我不勉强。” 她停了停,才轻轻叹了口气,像是苦笑似的说:“昭阳宫是母妃住的地方,我就算进去看看,也是好的。” 青菡心里一酸。景安帝的皇后早早过世,为了表示纪念,他没有再立后,但甄妃得宠十多年不衰,地位也和皇后一样了,而且她就住在皇后才能住的昭阳宫里。 萦玉就是在昭阳宫里出生、长大的,现在,旧主人却被新主人从里面赶了出来。 经过这场挫败,厉婷婷不再往昭阳宫去自讨没趣,她又开始琢磨,要去堇妃住的碧霄宫探看。 青菡知道了,颇有些为难,她惴惴道:“……堇妃如今都不认识人了,公主真要去么?” 厉婷婷沉默半晌,才道:“她不认识我了,可我还认识她啊。” 次日,她就去了碧霄宫,堇妃身边的宫人听说厉婷婷来了,赶忙出来迎接,青菡与其中一个交情不错的宫人说,厉婷婷想去见见堇妃。 “……现在么?”那宫人迟疑道,“堇妃娘娘刚服了药,才睡下。” 厉婷婷点点头:“那我就等一会儿,等她醒了再进去。” 宫女们没办法,只好请她入座,又端上茶来。 其实,没有人看得出来,厉婷婷今天来碧霄宫,比她前两次去昭阳宫更加紧张不安。 是因为,她对堇妃所做的,远胜过琬妃。当年的手段太恶劣,导致的后果也更糟糕,现在回头来看受害者,她心中这份不安,远非外人能想象。 端着热茶,喝了几口,滚烫的液体灌进肚子里,她那颗扑通扑通的心,也慢慢平静下来。 就这么坐了大约一个多时辰,宫人才来报说,堇妃醒了。 厉婷婷放下茶碗,站起身来:“我去看看她。” 带着青菡,跟随堇妃的贴身宫人,走进里面的房间,厉婷婷能够闻到浓浓的药味儿。 那是堇妃常年服用的定神药物。 走到门口,厉婷婷停住了脚,她听见,宫人小声对堇妃道:“娘娘,皇后来看望你了。” 没有声音。 厉婷婷没再等下去,干脆走进屋里。 堇妃坐在床上,幔帐有一半还垂落着,她的头发披散,一个宫人正慢慢给她梳理起来。 她那张脸孔,惨白,一双眼睛愣愣看着窗外。 堇妃的神情痴呆,刚才和她说话的那个宫人,直起腰来,看了厉婷婷一眼,眼神里带着无奈。 她轻轻摇了摇头。 厉婷婷在门边站了站,她终于大着胆子,往前走了两步:“堇妃……” 堇妃听见了声音,脸慢慢转过来,她看见了厉婷婷。 惊恐立时浮现在她的眼睛里! 她的身体一个劲儿往后退,像是要缩回到被窝里:“……鬼啊!鬼来了!” 厉婷婷分辨道:“我不是鬼,堇妃,我是来向你道歉……” 她的话还没说完。堇妃抓起旁边的梳子就往她身上扔! 被那柄梳子正打在脸上,厉婷婷疼得捂住了脸! “……你明明死了!你死了呀!你为什么要活过来?!” 堇妃还在不断抓起东西往厉婷婷身上扔。宫女们赶紧上前,有的试图拦住她,有的抱住她的腰,以防止她自伤,剩下的,赶紧将厉婷婷劝出房间。 “皇后,她已经疯了,”那与青菡要好的宫女,低声道。“您别再来了,她不会听懂您的话的。” 厉婷婷抹了抹脸上的眼泪。刚才有东西砸在她眼睛上,让她不得不泪流满面。 “……我还会再来的。”她忍了忍,又道,“次数多了,她就会习惯的。” 晚间,厉婷婷靠在灯下,仰着面,沉樱拿着药棉。正给她仔细涂抹着脸上的红肿。 堇妃拿东西砸她。有一根簪子打在厉婷婷的左眼下面,幸好没伤着眼睛,但是破了皮。 “公主不要再去看堇妃了。”沉樱说。“她已经疯了,认不出人的。” “她认得我。”厉婷婷闭着眼睛说,“她说鬼来了,她知道是我。” 沉樱叹了口气:“公主,你真的那么想得到堇妃的原谅么?” 厉婷婷有一会儿没出声。 “太子的要求太无理了。公主不应该答应他。”沉樱说,“想得到道歉的是他自己,他却把公主推到琬妃和堇妃那儿。” 厉婷婷苦笑,沉樱这个人,一向犀利,看什么都能直指核心。 “就算是这样,我也该去道歉。”她叹了口气,“太子只是提醒了我而已。” “公主……” “堇妃和琬妃,她们要怎么反应,那是她们的自由。”厉婷婷哑声道,“我去道歉,那也是我的选择,至于她们不肯接受,这部分,我控制不了。” 沉樱摇摇头:“公主在那边几十年,就学会了那边的‘自由’。” 厉婷婷笑起来:“那边不好么?自由难道不好么?” “我说不上来。”沉樱沉思片刻,“好像是挺好的。可奴婢不大习惯那种自由。” 厉婷婷睁开眼睛,灯下,沉樱依然是那张粗糙的脸,没有特色的丑陋五官,只有那双眼睛,明亮如黑色宝石。 “沉樱,你今年多少岁了?”她忽然问。 沉樱一怔:“奴婢今年二十四岁。” 厉婷婷心中感慨,她握住沉樱的手:“你还想留在宫里么?真的不想离开这儿、活在自由的世界里?” 沉樱垂下眼帘:“奴婢不想出宫。” “不想再去见见父母?” “公主,家父已经不在了……” “可你母亲还活着。” 沉樱却冷笑起来:“他们早就不要我了。” 她这话说出口来,才感到后悔,因为沉樱看见厉婷婷的眼神黯淡了。 忍了半天,她才道:“家母当年已经和奴婢说过了,只当没有她这个母亲。就算奴婢想去见她,一来,不知她如今身在何处,二来,也不知她还肯不肯见。” “可怜的孩子。”厉婷婷苦笑道,“我不想你们一直留在这宫里,白白蹉跎青春,我是恨不得都打发你们出去呢。青菡她们年龄已经大了,没办法,可你还年轻。沉樱,早晚你得离开这儿,过你自己该过的生活。” 接下来,等脸上的伤势好点了,厉婷婷又开始往碧霄宫去。起初,堇妃见了她,依然会狂叫,拿东西砸她,说她是鬼怪什么的,有一次她甚至把一碗滚烫的药泼到厉婷婷的身上。 厉婷婷灰头土脸的回来,换下了被药汁打湿的衣服,她这才发现,连胳膊上都烫了水泡。 “公主,您别再去了。”青菡心疼,劝她停止。 厉婷婷却不以为意,还很高兴道:“没关系。你看,她今天只叫了两嗓子就没再嚷嚷了,这不是进步么?” 青菡苦笑,厉婷婷非要去和一个疯子计较,这到底算怎么回事呢? 她难道还想把一个疯癫的人,彻底治好不成? 那天傍晚,厉婷婷又去了碧霄宫,堇妃的身边宫人见她又来了,脸上就浮现出不满来。 厉婷婷每次来,堇妃都要大闹一场,闹得她们全都不得安宁。就这样子,她还要往这儿来,怎么劝都不听,其余人已经产生了腻烦的心理。 不过,今天倒是有几分奇怪,堇妃见她进屋,没有抬头,也没有理会,目光仍旧直勾勾地盯着窗棂。 厉婷婷安下心来,她又往前走了两步,试探着小声道:“堇妃?” 堇妃依然没动静。 厉婷婷一直走到她身边,弯下腰来,盯着她的脸:“今天好点了么?” 谁料,这平平常常的一句,竟然刺激到了堇妃,她忽然从床上起身,抓住厉婷婷张嘴就咬! 厉婷婷吓得一身冷汗,她慌忙躲闪,白森森的牙齿格的咬了个空! 没有咬到,堇妃还不罢休,她怪叫着,一面用手去抓厉婷婷的脸,又去抓她的头发! 厉婷婷只觉得耳畔剧痛,也不知被堇妃伤到了哪里,一群人扑上来要分开她们,无奈堇妃使足气力,抓着厉婷婷的衣服就不撒手! 一屋子的人,又闹又叫! 就在这时候,厉婷婷只觉得有一只手用力把堇妃拽开! “……你为什么要回来?!” 厉婷婷被谁推了一掌,她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眼前的金星慢慢散去,厉婷婷抬头一看,却是琬妃! 堇妃双手紧紧搂着琬妃,把脸埋在她的怀里,嘴里还在胡言乱语。琬妃搂着她,像哄小孩儿一样低声道:“好了,没事了,没有鬼,我在这儿呢……” 厉婷婷挣扎着起身来,她抹了一把脸,却发现手上带着血。 大概刚才被堇妃给抓破了哪里,她只觉得耳根处生疼。 琬妃不理她,只温言安慰着堇妃,将她扶到床上躺下。好半天,她才头也不抬地说:“你出去吧,不要在这儿让她受惊。” 厉婷婷含着眼泪,转身出了房间。 “走吧。”她抽泣了一下,“青菡,咱们回去。” 回到漪兰宫,素馨她们都被吓住了,厉婷婷头发凌乱,她的耳根下面还在涌着血,脸颊上,更有被指甲抓下的凌乱血痕…… 青菡来不及给她们解释,慌忙取来水盆,给厉婷婷把血迹洗干净,又取来伤药,敷在红肿的伤处。 厉婷婷的流血止住了,她这才和素馨沉樱她们说,是被堇妃给抓挠的。 “……真是个疯子。”青菡恨恨道,“本来一声不响,公主一到她跟前,她就跳起来咬公主!” 厉婷婷低声打断了她的话:“青菡,别说了。” 她瑟瑟含着泪道:“她变成这样,也是因为我。” 一屋子人,都安静下来了。(未完待续) 第两百八十六章 晚间,厉婷婷的伤处肿了起来,她暗自担心,怀疑自己得去打破伤风针。[.超多好看小说]但是在这宫里头,她没法做这种要求,于是只好忍着。 厉婷婷说得没错,堇妃变成这样,全都是因为她。是她出于嫉妒,把受了宗恪几天宠爱的堇妃叫来鞭打,还叫人剃掉了她的头发,连闻讯赶来劝阻的琬妃,也被她下令一同鞭打,以至流产…… 堇妃原本就是个精神脆弱的女性,平日里都会一惊一乍,像只胆小的兔子,经过这一场折磨,神智就失常了。 宗恪十分愧疚,他遍请名医想治好堇妃,堇妃虽然精神失常,但在宫里地位一直很高,一旦她有个什么不好,哪怕在半夜,宗恪也会亲自前去探望。这也是皇帝出于愧疚,所作出的弥补。 次日早上,厉婷婷起来梳洗,对着镜子一照,她不由苦笑。 伤处肿起来老高,她的脸都变形了。 “唉,这几天就不要出门了。”她思忖着,就这副猪头三的样子,谁见了都得被吓一跳。 那天厉婷婷不大说话,她说一开口,牵动脸上伤处疼,龇牙咧嘴的样子更吓人。 众宫人又是疼惜又是好笑,只得尽量不去打搅她。 吃了中饭,厉婷婷正躺在床上打瞌睡,脸上伤处一跳跳的疼,她还在担心伤口感染的问题,思忖着到哪儿打个破伤风的针,这么想着翻来覆去睡不着。 却听见沉樱进来,悄声道:“公主,琬妃来了。” 厉婷婷吃了一惊。慌忙坐起身来:“琬妃?!” 沉樱点头道:“就在前厅坐着呢。” “哦,我去见她。”厉婷婷赶紧坐起身来。整理一下身上衣裳,她又紧张地看看沉樱:“我这样子……还能见人吧?” 旁边几个宫女,都露出苦笑,厉婷婷左脸肿得老高,眼睛都快瞧不见了,这样子怎么见人呢? 倒是沉樱沉得住气:“不打紧的。琬妃昨天见您被堇妃所伤,她有心理准备。” 厉婷婷一怔:“倒也是。” 她磨蹭了半天,还是走到前厅。 见她出来,琬妃放下手里的茶。站起身。她细细打量着厉婷婷红肿的脸,既没问安。也没有行礼。 厉婷婷自觉有些尴尬,她低声道:“请坐吧。” 好半天,主客相对无言。厉婷婷想,她大概是来看笑话的吧,看自己伤成这样子,她心里恐怕觉得很好受。 琬妃终于开口:“皇后最近为何要往碧霄宫去?” 厉婷婷垂落眼帘:“……想去看看堇妃。” “皇后心有愧疚?”琬妃不咸不淡地问,“好端端的,干嘛想起去看她?” “我是心有愧疚。”厉婷婷低声道。“我对你们都心有愧疚。除了道歉。我也不知道还能做什么。玚儿叫我去道歉,我只能听他的。” “太子叫皇后去道歉?” “玚儿说,除非向你们道歉。否则他不见我。” 琬妃笑了一下:“原来如此。” 厉婷婷一怔,她赶忙道:“不,你误会了……” “我误会什么呢?”琬妃淡淡看着她,“皇后回到这宫里来,无依无靠,往后所能仰仗的只有太子,得到太子的谅解与认可,比什么都重要。” 厉婷婷忍了好半天,才道:“我不是为这个!我做这些,并不是带有什么目的,往后,我也不会想着再掌什么权。” 琬妃一脸不信地看着她。 “信不信由你们。”厉婷婷神色黯然道,“我根本就不想生活在这宫里。就算宗恪恢复我的后位,我也不觉得有什么好高兴的。现在你是六宫之主,往后也仍旧是。我不会做任何威胁你地位的事情。” 琬妃有些吃惊,她大概没料到厉婷婷会这么说。(.) 厉婷婷用手捋了一下垂落的刘海,她勉强笑了笑:“我知道,你们不会这么轻易原谅我,那也无妨。我本来也不该逼着你们原谅。我也明白,你烦见到我,往后,我不会再去昭阳宫了。” 半晌,琬妃才道:“那,太子怎么办?” 厉婷婷胸口酸楚,有眼泪默默流下来。 “他实在不肯见我,那就算了。”她抽了一下鼻子,拿手背擦了擦眼角,哑声道,“就算是孩子也勉强不得,我再等等看,看往后还有什么别的机会。” 琬妃无语,她站起身来,走到门口,却又停住。 “……我会去劝劝太子。”她低声道,“不过,就不知他肯不肯听了。” 厉婷婷吃惊地望着她! “伤药,我交给青菡了。”琬妃头也不回地说,“那是玉鲛膏,不会让伤处留下疤痕。” 说完,她转身离去。 等琬妃走了,青菡将她留下的玉鲛膏给厉婷婷看。 “是上好的伤药,海州进贡来的。”她说,“据说有助伤口愈合。” 厉婷婷默默无语,任她把冰冷清香的药物涂抹在脸上。 琬妃的态度似乎有所改变,只不过,厉婷婷心中也明白,现在这样子,离她真的原谅自己,还差得远呢。 琬妃这次前来,勾动了厉婷婷心中的隐秘。她其实很想问问琬妃,有没有听说姜啸之近来的状况。 她不敢问,她知道这种事不能打听,除了让琬妃起疑心,她得不到任何好的回应。 可是,心里的思念依旧在。 夜晚,厉婷婷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伤口疼得她睡不着,另一方面,也为了好久未曾谋面的姜啸之。 临走那天,她曾扑在他怀里哭过,她求他带自己走,逃离这儿,她不想回宫,不想一辈子囚禁在这儿,见不到他。 可是姜啸之说,难道她就不为两个老人想想么?宗恪现在性情大变,杀人的事情,既然说了,他就真做得出来。 “可我们怎么办呢?”厉婷婷哭道,“我们两个又该怎么办?” 姜啸之答不出来。 之前他们曾经打算交出丹珠,厉婷婷和厉鼎彦说,她想把丹珠还给宗恪,反正看样子他也不会回华胤去了。厉鼎彦为此,专程去了东北。 但是还没等他回来,阮沅就出事了。 临别时,姜啸之和厉婷婷说,无论怎样,他不想她有危险,现在宗恪没有什么耐心对她,所以丹珠,不要轻易交出来。 “我想,往后也许……还能有机会。”他艰难地说,“至少,得等到陛下情绪平静下来,未来,谁说得准呢?也许,我们还有机会和他说清楚。” 但那是未来,所谓的未来,或许根本就不会存在。 当她在泪水中和姜啸之吻别时,她就已经非常明白这一点了。 天越来越冷,气温降得很厉害,厉婷婷身边的几个宫女都患了感冒,素馨病得重,躺在床上起不来。厉婷婷吩咐她们都要多加小心,她说,不要总是坐着不动,要多吃水果和肉,多作运动。 她现在才发觉,宫里这些女性也不爱吃肉,不是为了减肥,却是不喜欢那股味道。宫里茹素的人多,饭菜单调,营养很容易缺乏。 厉婷婷找去了御膳房,她写了菜单交给御厨们,都不是什么珍贵的菜肴,营养却能互相补充。宫里没有塑料大棚,冬天蔬菜品种少,即便如此,厉婷婷也要求每个人至少一天一个柑橘,一个鸡蛋。 “觉得疲倦了,一定不要撑着,赶紧回屋休息。”她又对身边宫人说,“身体弱了,抵抗力就下降,这种时候最容易生病。” 然后就在这种时候,厉婷婷听说,太子病了。 消息是在吃晚饭时,被紫萱不慎说出来的。她说太子又发烧了,体温很高。 厉婷婷一听,紧张起来:“情况很严重?” 紫萱赶忙道:“崔景明已经到挹翠园了,说是下午太子晕过去了。” 厉婷婷把筷子一放:“我要去看看。” 银萝不安道:“可是天黑了……” “天黑了点着灯笼。”厉婷婷利索地回屋,她伸手抓了一件小袄披上,“玚儿病了,我得去看看。” 既然她这么说,其他几个没法,只得赶紧准备灯笼。 厉婷婷带着青菡她们,匆匆往挹翠园赶。到了地方,太子身边的绿爻一见她来,赶紧迎上前。 “皇后,陛下已经在里面了。”她轻声说。 厉婷婷一怔:“宗恪来了?” “皇后请稍等。”绿爻轻声道,“奴婢进去通报。” 厉婷婷不安地在前厅走来走去,天气非常寒冷,她为了赶时间,没有更换厚衣服,所以这会儿只能不断呵着气,搓着双手,跺着脚。 不多时,绿爻从里面走出来,厉婷婷赶紧奔过去:“怎么样?!” 绿爻的表情十分为难,她张了张嘴,半晌,才道:“……太子,不想见皇后。” 厉婷婷的眼泪涌了出来,她呆呆站在那儿,好半天,才嘶声道:“是么。” 见她这样,绿爻心有不忍,她道:“皇后请放心,陛下在里面,崔景明也在。太子眼下……没什么大碍。” 青菡也低声劝道:“公主,还是回去吧,天太冷了,再呆下去,公主也得生病。” 厉婷婷往门口走了两步,又转回头来。 “他还没睡,是不是?”她哀求道,“你和玚儿说,让我进去看看他,我看一眼就走,行不行?” 绿爻还没开口,屋内帘子一挑,有人从里面出来。 “是不是把孩子闹得高烧不退,你才肯走?” 厉婷婷一怔,出来的是宗恪。(未完待续) 第两百八十七章 见他出来,绿爻赶紧退让到一边。 一见是宗恪,厉婷婷赶紧上前:“玚儿怎么样?” 宗恪冷冷瞥了她一眼:“烧得很厉害。” “让我进去看他一眼,好不好?”厉婷婷恳求道,“我不会吵到他的。” “你干嘛要进去看他?”宗恪不耐烦,“你又不是医生,你也没有灵丹妙药。你进去看一百眼,玚儿还是在发烧。” 厉婷婷抹了抹眼泪:“……我是他母亲。” 宗恪故作惊讶:“你还记得你是他的母亲?我以为你不肯承认呢!” 厉婷婷挣扎着挤出一句话:“宗恪,我们别吵了,你让我进去看看他……” “是他自己不想见你。”宗恪打断她的话,“刚才绿爻问他,他摇了头。” 厅里,安静了下来。 厉婷婷忽然拿手捂住脸,她小声哭泣着,转身往门外走。 身后,宗恪忽然喊住她:“等一下。” 厉婷婷停下脚步,回头错愕地望着他! “我再去劝劝玚儿。”他淡淡地说。 宗恪转身进了里面,过了一会儿,他出来。 “进来吧。”男人淡淡地说。 厉婷婷赶紧胡乱抹掉脸上泪痕,跟在宗恪身后走进里屋。 棉布帘子放下来,屋里略有些暖意。床上,男孩烧得脸颊通红。他感觉到门口有动静,睁开眼睛看了看厉婷婷,却又闭上眼睛。把头扭到一边。 厉婷婷拼命忍住眼泪,她慢慢走到床边。弯下腰,低声道:“玚儿……” 男孩没有理她。 那个夜晚,夫妻俩一同守在孩子的病榻前,谁也未曾离开。 这感觉真怪,厉婷婷忽然想,本来是再常见不过的事:孩子生病,夫妇俩共同守护。 这原本再自然不过的一幕,发生在他们三个身上,却显得如此怪异。叫人觉得别扭。 只因为,她和宗恪已经不再是夫妻了。宗玚也从心底不承认她是自己的母亲。 一整晚,宗恪不断用凉毛巾敷在孩子的额头上,又用清水一滴一滴喂在宗玚的嘴里,让他干裂的嘴唇好受一些,这些都是他做熟了的。厉婷婷做不了什么,只能默默守在孩子的床边。 到了午夜一点,宗玚终于不再辗转反侧,沉沉睡去。他身上的高温也有所减退。额头摸起来。不是那么烫手了。 宗恪终于松了口气,他看看厉婷婷:“你回去睡吧。” 厉婷婷揉了揉酸痛的眼睛,摇摇头:“我不回去了。今晚我就在这儿陪着他。” 宗恪默默注视着她,忽然道:“你的脸,怎么了?” 上次被堇妃抓伤的地方,还没全好,有些还是红肿的。厉婷婷用手摸了摸抓痕,她压低声音:“……是堇妃抓伤的。” “堇妃?”宗恪皱起眉头,“你去招惹她干嘛?” “我本想去给她道歉的……” “哼。”宗恪冷笑道,“事到如今,你还跑去给她道歉?” 厉婷婷忍耐住翻涌的情绪,她在心里默默叮嘱自己,不要吵。 “玚儿说,我去给琬妃和堇妃道歉,他就肯见我。” 宗恪的目光落在孩子熟睡的脸上。 “你何必还在乎这些?”他突然说,“丧失了依靠,觉得过不下去了,所以又返回头寻找从前?” 厉婷婷的胸口,一起一伏! “随你怎么说。”她低声道,“你爱说多难听的,都可以。我不会再和你吵了。” 宗恪哼了一声,没再说话。 厉婷婷把手伸进被子里,握住孩子的小手。现在宗玚睡着了,不介意被她握着手了,他小小的手握在她的掌心,有些潮热,这让厉婷婷想起很多往事…… 曾经,他也是个时时刻刻依恋着她的孩子,围在她身边、抓着她的衣角希望她能抱一抱自己。 现在,他却视她如寇仇,连看都不肯看她一眼。 后来,厉婷婷不知不觉困了,趴在了床头。她觉得背上有些冷,但很快有温暖盖上来。她睡着了,所以没有听见宗恪的脚步声。 第二天下午,厉婷婷又去挹翠园看望太子。她到了前厅,依然很不安,让绿爻去问问宗玚,自己能否进去。(.无弹窗广告) 绿爻进去又出来。 “皇后请进吧。”她悄声说,“太子请您进去。” “哦……”厉婷婷有点吃惊,她本来是打算吃闭门羹的。 “奴婢和太子说了的。”绿爻又说,“奴婢告诉太子,昨晚,皇后守了太子一夜,天亮才走。太子听了,就说,请皇后您进去。” 厉婷婷垂下眼帘,小声说:“多谢你了。” 绿爻笑了一下,示意她快请。 厉婷婷走进卧室,宗玚依然坐在床上。 屋内生着炉火,男孩身上披着棉衣,他的腿上盖着棉被,棉被上面,放着一架小小的玩具船。 起初,厉婷婷以为那是普通玩具船,她走近了两步,看清船上人物的造型,不禁吃惊。 “咦?这个……” 她没说完,却停住了。 宗玚侧过脸来,看了她一眼。 “母后认识这东西么?”他突然问。 厉婷婷点点头:“这是海贼王的手办——你父皇给买的么?” 宗玚摇摇头:“是阮尚仪送的。” 这名字一涌入耳朵,厉婷婷心口像被抽了一鞭子! “原来是她送的啊……”她的声音哽咽。 宗玚指着其中那个戴帽子的男孩:“这一个的名字,母后知道么?” 厉婷婷点点头:“他叫路飞。” “那,这个呢?” “这个是娜美。”厉婷婷说,“绿头发的是索隆。” “母后也看过这故事?” 厉婷婷勉强笑了一下:“没看完。我只看了一大半。海贼王太长了。到现在拍了五百多话,还没完呢。” 宗玚转头。凝视着手里的玩具船:“这故事,很好看?” 厉婷婷点头:“很有趣的故事,好多人追着看,我也买了书的,但是只买了十多本抽屉就放不下了。” 宗玚看看手里的船,又抬头看着厉婷婷:“母后能讲讲这个故事么?” 那个下午,厉婷婷头一次严重后悔,她后悔自己没有把海贼王全部看下来,她更后悔自己平日。竟然没有用心锻炼过讲故事的能耐,以至于把故事讲得颠三倒四。总是忘记某个出场人物。 当然,海贼王的故事太复杂,人物也太多,这是不争的事实。 好在尽管如此,宗玚仍旧听得津津有味。他几乎不插嘴,只是静静听着,但偶尔,宗玚会提醒厉婷婷。某个人名她无意中讲错了。某个情节好像之前出现过。 “对不起,这故事我看得太久了,最近没有温习。某些地方记得不太清楚。” 听她道歉,宗玚的眼睛里,闪过惊奇的光芒,他还从未听过他那个冷酷的母亲,亲口道过什么歉。 “阮尚仪也喜欢这故事,是么?”他问。 厉婷婷点点头:“她比我更喜欢动漫……” “动漫?” “就是这种用画画来展现的故事。”厉婷婷做了个手势,“这故事,是一个叫尾田荣一郎的人,一笔笔画出来的。” 宗玚的神色有些变化:“儿臣以为,这是写出来的故事。” 厉婷婷摇头:“尾田荣一郎是个漫画家。” 她说完,又道:“我之前也想画这样的故事。玚儿,你要是喜欢,我可以把这些人物画出来,第一本的故事我都还记得……” “不用了。”宗玚忽然打断她,“儿臣,不喜欢画画。” 厉婷婷愣在那儿,就好像,被打了一耳光! 她不知该说什么好,半晌,才起身勉强道:“天不早了,我回去了,下次再来给你接着讲。” “母后不用惦记着。”男孩抬起头来,清冷的目光注视着她,“儿臣不想听了。” 厉婷婷的胸口,猛烈翻滚着! 她忍住要涌出的眼泪,走到门口,又站住。 “玚儿,这些都是很美好的东西。你不要因为恨我,就把这个世界也跟着恨上了……” 在她身后,男孩没出声。 不久,厉婷婷找到宗恪,她和宗恪说,她想回去给宗玚买一套海贼王。 “他喜欢听这故事,我想给他买一套漫画书。”她恳求道,“就算我不能过去,你让井遥或者宗恒过去一趟,都可以的。钱我来出,好么?” 宗恪当时听了,放下手里的书,抬头看看她:“有必要买漫画么?” “玚儿很喜欢的。”厉婷婷又低声下气地说,“我给他讲故事,讲了前面好几集,后面我不记得了,可他很喜欢听。” 宗恪似乎有点吃惊,他沉吟片刻,又问:“为什么要讲海贼王给他听?那么长的故事。” “是他想知道那个手办是什么意思。”厉婷婷的声音低下去,“就是……阮沅送的那个手办。” 虽然垂着眼帘,但厉婷婷清楚地看见,宗恪的嘴唇抖了一下。 她刺着他了,她痛楚地想。 半晌,厉婷婷听见了宗恪的声音:“我不觉得玚儿应该看这种书。” 厉婷婷吃惊地望着他! “海贼王而已。”她喃喃道,“也不是什么少儿不宜的坏书啊……” “那种书,与他毫无益处。”他淡淡地说,“而且海贼王太长了,看漫画耽误时间。” 厉婷婷哭笑不得,这简直像是普通家长的争执了。 “他什么娱乐都没有,宗恪,你不觉得他的日子过得很闷么?”她劝道,“看看漫画,不是什么天大的罪啊——你也看过海贼王吧?那不是坏书啊。” 宗恪冷冷一笑:“你又打算诱引他,让他不务正业、耽于玩乐么?” 厉婷婷怔住了! “你又打算故技重施?引得玚儿玩物丧志?” “我没有!”厉婷婷的脸都白了,“你怎么能这么说我!” “你不是做过这样的事么?”宗恪淡淡望着她,“你不是巴不得玚儿像你父亲那样,一心扑在画画上,借此把这好好的大延朝给祸害掉么?” 厉婷婷气得眼泪都冒出来了。 “我没有这样想!”她浑身都在发抖,“我只不过……只不过想让玚儿快乐一点……” 他们竟为了一套漫画书发生争吵,厉婷婷突然想,这可真荒唐! “总之,不行。”宗恪厌倦地摆摆手,“你可以出去了。”(未完待续) 第两百八十八章 后来,厉婷婷想,算了。 宗恪固然是不肯同意的,就算他同意了,真的把书买回来了,宗玚那种倔强脾气,恐怕也不会看的。 她又何必再得罪儿子呢? 好在,自那之后,厉婷婷再去挹翠园,宗玚不再将她拒之门外了。 虽然男孩的态度,始终冷冷淡淡的,语气恭敬,但里面没有多少热度。 他在竭力维持基本的礼貌,他已经够给她面子了,厉婷婷明白,她不能再勉强他了。 厉婷婷再度回到最初的无所事事里。 她插不进儿子的生活里,她也插不进宗恪的生活里。他们的日常生活井井有条,时间都很紧凑,容不下她来占据一块地方。 厉婷婷觉得苦闷,她也想竭力寻找到属于自己的生活。 没事的时候,厉婷婷就会在宫里到处乱转,她不想呆在漪兰宫里发愣。而且,她也不怕碰见各路嫔妃们。就算遇见了从前的熟人,厉婷婷也照样扬着脸不理人。 她没有必要再去讨好谁,脱胎换骨的皇后,思维方式发生了巨大的改变,久居宫内的女眷们,在她看来,和尼罗河畔的木乃伊们没有区别。 厉婷婷的活动范围,主要是以挹翠园为中心。她其实很想去看看儿子,但也明白不能经常去打搅他,次数多了,宗玚会烦她。 她就只好每日在周边转转,有时候,就会转去听香小筑。 听香小筑。厉婷婷听青菡说过,阮沅本来要被封为沅嫔。宗恪给她安排好的住处,就是听香小筑。 受封之前,阮沅突然离宫,再没回来。听香小筑就被宗恪封闭起来,不许外人进去。 但是回宫以后,厉婷婷经常会看见,有太监往听香小筑送东西,他们抱着扛着背着那些东西,都包起来。看不出是什么,而且神情肃然。目不斜视,好像是在办什么要紧的大事。 宗恪在搞什么鬼啊?厉婷婷不由想。 她也走到听香小筑门前,想看看里面的动静,但是厉婷婷发觉,门上锁了。 看来,是宗恪下令锁上的,除了他,谁也不能进去。 那天下午。冬日阳光正好。厉婷婷出来漪兰宫,边散步边晒太阳。 她的短发略略长了一些,快垂肩了。但离能梳起来还远得很。厉婷婷摸着自己的短发,叹了口气。她并不希望头发迅速长起来,这大概是她唯一与众不同的标志了,等到头发也变黑了,像青菡她们那样好好的梳起来,厉婷婷怀疑自己离开此地的希望,就更加渺茫。 直到现在,她也没有放弃希望,厉婷婷常常用这念头来鼓励自己,再耐心等等,像姜啸之所言,也许未来还有机会,也许她还能离开此地——和他在一起。 思绪翻飞,厉婷婷不知不觉走到了听香小筑附近,忽然,她站住了! 有歌声! 是外文歌,一个男人在欢快地唱…… 厉婷婷愣了愣,忽然意识到这是在放唱片,她一头雾水,正想走进去问个分明,却没料到从里面奔出来一人,直冲冲也不看路,差点撞到她身上! 厉婷婷赶紧扶住对方! “小枕头?!你怎么会在这儿?” 她大为惊奇,只见小枕头满脸是泪,脸涨得通红。 “到底怎么了?”厉婷婷又问。 小枕头呜呜地哭,一直说他要去找师父,他闯祸了。 “闯什么祸了?”厉婷婷安慰道,“和我说,我来帮你。” 小枕头好容易忍住哭泣,他抽抽搭搭地说:“奴婢不小心动了那个机关,结果那个东西就开始唱起来……奴婢怎么动,也没法让它停下来。” 厉婷婷听得稀里糊涂,她干脆拍了一下小枕头的肩膀:“带我去看看。” 俩人走进听香小筑,一进里面,厉婷婷就怔住了。 那是个布置得像现代家庭一样的房间,有桌椅有双人床,有书桌有茶几,但所有的物品陈设,全都是现代的:床上是电脑绣的茶花被褥,床头放着台灯,桌上摆着笔记本电脑,以及书架上,堆满了明显是那边的书籍。 “搞什么鬼啊?”厉婷婷只觉得毛骨悚然,这宫里竟然有一个这样诡异的房间。 定了定神,她现在发觉了,那个唱歌的声音,是从一台便携式mp3里传出来的,它单独配了一个外放喇叭,mp3不是插电的,它经过了改装,带着电池盒。 “奴婢是奉奴婢师父的命,进这屋里来清扫的。”小枕头啜泣道,“刚刚奴婢拿着抹布抹桌子,一时好奇,动了那个东西……谁知它就唱个不停,怎么和它说它也不听。” 他说着,哭得更厉害了。 厉婷婷苦笑起来,她走过去,拿起mp3看了看,原来防触碰的开关打开了,难怪小枕头怎么都关不了,她伸出手指,点了一下stop。 音乐停下来了。 小枕头一怔! “不唱了?!”他喃喃道,“怎么不唱了的?” 厉婷婷哭笑不得,她举着那个mp3对着小枕头:“喏,按这里,这是开关。” 她按了一下播放键,音乐又响起来了。 小枕头吓得两手乱摆! “皇……皇后赶紧关掉它!” 厉婷婷关掉了音乐,小枕头这才松了一大口气! “不用害怕。这玩意儿很简单。”她笑道,“是装了电池的。” 小枕头惴惴不安地看着她:“皇后见过这玩意儿?” “嗯,以前我也有一个。”她将mp3放在桌上,又把四周围打量了一下,“这儿怎么弄成这样了?” “是陛下的吩咐。”小枕头有点紧张。他小声说,“陛下回宫来以后。就叫赵王和武功侯,不断把奇怪的东西送进宫里来,就……就都放在这儿。” 听见那三个字,厉婷婷心头一酸。 她在屋里慢慢走了一圈,又拉开书桌抽屉看了看,等拉到第二个抽屉时,厉婷婷忽然怔住了! 她看见了那个相框。 相框里的男人,穿着黑色的礼服,女人。穿着白色婚纱,手里捧着一束鲜花…… 厉婷婷的眼睛。顿时湿润了! 这是她第一次看见宗恪和阮沅的结婚照。照片里的俩人看上去都漂亮动人,那是她从未在他们俩人的脸上见过的快乐幸福。 飞速抹掉了眼泪,厉婷婷关上抽屉。 “走吧,咱们出去。”她哑声道。 小枕头拿着抹布,跟在厉婷婷身后走出房间,把那把铜锁咔哒锁上。 然后,他在厉婷婷面前跪下来,叩首道: “多谢皇后救命之恩。” 厉婷婷赶紧拉起他来:“别谢了。这没什么。往后小心点。” 送走了小枕头,厉婷婷慢慢往漪兰宫里走,她还在想着刚才那个房间。 宗恪在这宫里。特意保留出这样一个房间,想来,这里面的陈设布置,必定是和他曾经与阮沅共有的那个家一模一样了,他无处寄托思念,只能把家里的东西搬过来,依样弄出这么个房间。 那里面的东西,大概都是他和阮沅精挑细选,买回来布置自己的小家的…… 寒冷的冬季,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过去,漪兰宫里,新年过得平平静静,素馨和厉婷婷说,宗恪没有去任何嫔妃那儿过年。 厉婷婷苦笑,宗恪去谁那儿都好,她早就不在乎这种事了。 “陛下一连好几天都呆在听香小筑里,也不叫人打搅。”素馨神秘兮兮地说,“都在说那屋子闹鬼呢,无缘无故的,有男有女在里头唱歌,又唱又跳的,大半夜的还不消停……” 厉婷婷更苦笑,宗恪肯定是在里面放唱片,却把宫里的人都吓着了。 她本想去劝劝宗恪,却又不知从何劝起。而且现在自己一开口就讨人嫌,厉婷婷后来想,还是不去多这个嘴。 正月底,天气忽然暖和起来,春季似乎提前到来,好几天都暖洋洋的,春困开始困扰每个人,厉婷婷成日坐在宫里打哈欠,午后经常一躺下就睡到黄昏。 她这么睡了好几天,自觉得也不像样子,于是晚餐之后,经常四处走动。 她喜欢黄昏时分到处走,这个时候嫔妃们都不大出门了,路上遇见人的几率很小,厉婷婷觉得比大白天自在得多。 而且这种时刻,凌铁经常在深宫里面的豹苑,不会碰见他。 厉婷婷不怎么怕凌铁,几年没见,他也还是那副丑陋的老样子,不过她也清楚凌铁不大喜欢她,所以厉婷婷尽量不去找这个霉头。 那天傍晚,天快擦黑时,厉婷婷又在宫里转悠,她走到听香小筑附近,忽然,又听见了歌声! 还是上次小枕头弄响的那首英文歌,欢快的男声。 厉婷婷皱了皱眉头,难不成那孩子又误碰了开关,把mp3又打开了? 她快步走到听香小筑跟前,却发现,门开着,里面没有动静。 在门口细细听了一会儿歌,厉婷婷想起来,这是《haventmetyouyet》,是她很喜欢的歌。 走进屋内,厉婷婷却惊讶地发现,宗恪正坐在院门口。 她停住了。 像是没听见动静,他一动不动坐在椅子里,闭着眼睛。 音乐渐近结尾,宗恪睁开眼睛,看看她。 厉婷婷回过神来,有点着慌:“……我、我只是听见歌声,想看看怎么回事。抱歉。” 她转身刚想走,却听身后宗恪淡淡地说:“你最近,总是在道歉。” 厉婷婷停下脚步,她低着头,过了一会儿,才低声道:“因为,我总是做错事情。” 宗恪看着她的背影,忽然道:“坐一会儿吧。” 厉婷婷转过身,有点吃惊地看着他。然后,她慢慢走过去。在宗恪身边坐下来。 循环播放的mp3,又开始唱那首歌,haventmetyouyet——我还没遇见你。 我并不感到惊讶 并非所有的事都能长久 我心碎多次 我停止追寻 …… “听过么?”宗恪突然问。 厉婷婷点点头:“michaelbuble,我喜欢他的歌。” “阿沅也喜欢他的歌。”宗恪说,“她总是听这一首。” 厉婷婷心里一阵难过,她不由埋下头来。 草丛里,有虫子在怯怯的鸣叫,夜晚微风起来,不远处的树木发出沙沙声响。屋里,男人还在欢快的唱: 也许我需要等待 我永不会放弃 我猜这事儿一半是时机 一半是运气 …… 这情形真诡异。厉婷婷忽然想,她这个废后,和天子一同坐在这么古怪的屋子里,大半夜的,听这样一首出离欢快的外国歌。 michaelbuble的曲风是复古的,像上世纪好莱坞老电影插曲,那些电影里总是充满漂亮姑娘和帅小伙,他们全都爱唱爱跳。满脸阳光。热情非凡,而且爱做美梦,永远都快快活活。 “阿沅的事。我很难过。”厉婷婷终于开口。 宗恪没出声。 “虽然你不愿听见这话,可我还是得说,要是让她看见你现在这样子,一定会难过……” “有人为你难过么?”宗恪突然打断她。 厉婷婷一怔:“什么?” “你回宫来,有人会为你难过么?”宗恪看着她,“你那个男朋友呢?” 厉婷婷的心,猛地一跳! “什么男朋友啊……”她含混道,“哪有那回事。” 宗恪看了她一眼,又把目光转向远处苍莽夜色。 “阿沅说你有男友了,是个医生。” 厉婷婷苦笑起来。 “没有。我们分手了。” “为什么分手?” 厉婷婷低下头,手指细细摸着门框上的花纹:“……不合适。” “这么说,其实你没有喜欢的人?” 厉婷婷勉强笑了一下:“你怎么八婆起来了?干嘛一个劲儿打听我的事?你自己的事你从来不说。” 宗恪闭上了嘴,不出声。 厉婷婷到底还是没有忍住。 “宗恪,她到底为什么自尽?”她哑声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打听你们的私事,你就当我是阿沅的姐姐,我怎么都想不通,这事儿搁在我心里,一直绞得我难受。” 宗恪静静凝视着远处,风声弱了,有点像呜咽,夜色里,男人的神色变得模糊起来。 “因为她没路可走了,已经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如果她不死,死的那个就是我。” 那天晚上,厉婷婷第一次得知了阮沅死亡的真相,宗恪将他所知道的那一切,全部告诉了她。 整个叙述过程,厉婷婷大气也不敢喘一下!虽然宗恪用的是非常平静的口吻,可她仍旧觉得自己像坐上了过山车,在命运巨大起伏间跌宕,最后终于轰然一声,宿命般撞上了山崖,碎得七零八落…… “我不想相信,可我没法不相信。”宗恪说,“在那个梦里,连我从未告诉过别人的事,她都知道了,她甚至知道先帝遗言,那些话我从来就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她说的每一桩每一件,都合乎逻辑,如果情形就这么发展下去,也许有朝一日,我真的会看见玚儿和宗恒的尸体。” 宗恪讲完,好久好久,没有人出声。 “她是不能回头的箭。”厉婷婷小声说,“如果不射中目标,就只有半途折断。” “嗯,她选择了后者。” “玚儿和我,都该感谢她。”厉婷婷说。 “只可惜,她听不见了。” 冷风吹拂着厉婷婷的脸,她的脸湿漉漉的,冰冷。 没人再说话,屋里的mp3又开始循环—— 他们说一切都是公平的 无论是爱情还是战争 但我不需要战斗 我们会让它好起来 我们联手…… 我只是还没遇见你。(未完待续) 第两百八十九章 关于阮沅的死因,厉婷婷可以肯定,宗恪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就连宗恒都不知道。 可是他告诉了她,只告诉了她一个人。 也许,是因为她和阮沅的关系,也许,他们毕竟曾经是夫妻。 过往的事已经变成毒汁,积郁在宗恪的心里,他必须把它倾吐出来。 厉婷婷非常清楚如今她和宗恪的关系,他们虽然能够坐在一起,谈论往事,但始终有一条宽阔的河流,隔阻在他们之间。 他们就坐在这河流两岸,默默注视着时光流逝,谁都不会往前一步。 敌意淡了,可它毕竟依然存在。 厉婷婷在这宫里,要说一个交往的都没有,那也不准确,还是有少数嫔妃,不知出于何种心理,向她示好。 在厉婷婷看来,她们也许是出于怜悯,也许是出于看不惯琬妃一人独大的局面,也许是出于低谷补仓的幻想,期待她这只跌入谷底的股票触底反弹…… 可她却没有太多兴趣和她们交往,她不是害怕被宗恪和琬妃怀疑她结党,她是根本就不想结党。 厉婷婷的态度不甚热情,不过,这并不会阻挡某些人往漪兰宫来的脚步。琪婉仪就是其中之一。 琪婉仪来漪兰宫,表面上,是出于对这宫里原先的一宫之主的敬意。她是个著名的“剖开的葫芦”,名声在外,连宗恪都知道她的糊涂热心肠。 所以,也只有她做得出来这种事:与琬妃交好。同时,又跑来漪兰宫见琬妃的敌人。 而且两方都不介意。 但是暗地里。琪婉仪却是来向厉婷婷打听阮沅的事的。 她说,阮沅当年因为她而受牵连,差点被蓉贵嫔用一件牡丹色的衣衫所害,那件事后,俩人就有了很好的交情。 大半年过去,她知道阮沅离宫,却不清楚为何离宫,最近皇帝回宫来,又说阮尚仪死了。琪婉仪被这凌乱的讯息给弄昏了头,她无处询问。心里又着实惦记,这才来了漪兰宫,想找厉婷婷问个究竟。 厉婷婷听她说了蓉贵嫔那件事,心里的戒备就先放下了几分,又听琪婉仪说,她和阮沅关系很好,阮沅即将受封之前,她还去送了贺礼。厉婷婷的眼圈就红了。 “……皇后。阮尚仪,是真的死了么?” 厉婷婷红着眼睛点了点头。 琪婉仪跟着落下泪来,她啜泣道:“我总不信。总觉得传错了消息,却没想到竟是真的……” 那天下午,琪婉仪又问了厉婷婷阮沅的死因,厉婷婷没说很详细,只说自己也不甚清楚,似乎是与疾病有关。 琪婉仪伤感了好一阵子,她提及自己和阮沅在这宫里的交往,以及阮沅平日的喜好、还有她送给琪婉仪的一些礼物。 因为一个共同认识的人做话题,厉婷婷比刚开始时热情了一些。琪婉仪在告辞时又说,她会在琬妃面前多说厉婷婷的好话,让她不再记恨厉婷婷。 后来,琪婉仪就经常会来漪兰宫看厉婷婷,果然如她所言,琬妃在听她劝和之后,对厉婷婷也没有之前那样冷淡了。 厉婷婷知道琪婉仪的父亲是谁,那是旧齐的一个老臣,她疑惑的是,为什么这老头要把自己最小的女儿送进宫里来,而且还是家中唯一一个女孩。 熟悉之后,她就问琪婉仪,想不想念家人。琪婉仪的神色黯淡下来,她说,怎么会不想呢。 “公主是不是也会经常想起甄妃娘娘?”她忽然问。 厉婷婷一怔,她神思飘远:“……想也是白想,我母妃死了那么多年,谁还记得她?” 琪婉仪低下头,过了一会儿,她轻声说:“我全家都还记得呢。” 厉婷婷一惊! “到现在,家里还供奉着甄妃娘娘的牌位。”琪婉仪仿佛做了一番挣扎似的,停了好半天,才道,“还有先帝爷的。” 厉婷婷的心,噗通噗通跳! 现在还在家里供着景安帝和甄妃牌位,这不是要谋反么?! “琪婉仪,你疯了?!” “没有。”琪婉仪深深凝视着厉婷婷的眼睛,“难道皇后认为,这么做不应该么?” 厉婷婷一时语塞。 “难道皇后已经不再为先帝爷和甄妃娘娘伤怀了么?” 厉婷婷挪开眼光:“……怎么可能。他们是我的父母。” 琪婉仪压低声音,继续追问:“皇后仍然没有忘记他们是怎么死的吧?” 厉婷婷心里咯噔一下,她忽然觉得,这简直像地下党员在对暗号! 她都快成余则成了! 厉婷婷的脑子飞转,她试着选了一个感觉最对的回答:“他们是被狄虏逼死的。” 听见这个回答,琪婉仪似乎大大松了口气。 “那就好。我还以为皇后这一趟离宫,另认了一对父母,把先帝给忘记了。” 厉婷婷听这话,隐隐觉得不是滋味。 “原先我真的担心过,皇后这趟回来会改了性子,”她低声道,“我怕皇后会和陛下和好如初,现在看来,也并没有。” 厉婷婷越听她这话,越觉得不大对劲。 孰料琪婉仪继续道:“……阮尚仪功败垂成,令人惋惜,她也是死国难者。” “你这是什么意思?!”她顿时坐起身来,“为什么这么说阿沅?!” 琪婉仪抬起脸,看看她:“阮尚仪不是赵侍郎的侄女么?阮尚仪不是行刺宗恪失败而死的么?皇后,我这么说,有什么错?” 厉婷婷的脸都白了! 她瞠目结舌望着琪婉仪,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皇后不用这么吃惊。”琪婉仪看了她一眼。“阮尚仪的事,并不是没人知道。湘王爷已经得知实情了。”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厉婷婷颤声问。 琪婉仪忽然笑了:“皇后这是怎么了?为什么要这么问?我是琪婉仪啊。” “……你就不怕、就不怕我去告诉宗恪?!” “您不会的。那样的事,您做不出来。”琪婉仪收敛笑容,深深看着她,“皇后,您打算背叛您的兄长么?” 厉婷婷的脑子乱了。 看着她呆呆的脸,琪婉仪忽然,又绽放出笑容。 “就算您去和陛下说,陛下也不会相信。”她微笑道,“陛下早就说过。琪婉仪是个剖开的葫芦,赤胆忠心。只是脑瓜有点二。陛下就喜欢琪婉仪笨笨的,陛下知道,琪婉仪什么坏事都不会做。” 她的声音那么甜,表情那么天真,厉婷婷却在发抖! 她此刻才发觉,这张饱满可爱如苹果的脸,下面真正藏着的是什么! 当晚,厉婷婷陷入到严重的焦虑和恐惧之中。 虽然没有完全弄明白琪婉仪想做什么。但她能感觉到。来者不善。 她也想过要去和宗恪说,提醒他小心。但厉婷婷又觉得这么做太莽撞,琪婉仪还什么都没做。自己就“恶人先告状”,说不定会适得其反,让宗恪更加厌恶自己。 上次她提醒姜啸之当心萧铮,就差点把所爱的人给得罪了。 厉婷婷明白,宗恪对琪婉仪另眼相待,一来,是因为她直来直去的性格,二来,是因为她与阮沅有过良好的友谊。 只可惜现在这宫里,只有她一个人认出了琪婉仪的伪装。 然而在那之后,琪婉仪又恢复到往昔的傻丫头模样里,经常不遗余力接近琬妃,在她面前说厉婷婷的好话,在厉婷婷面前,也不再提那天说的那些怪话了。 厉婷婷端详着她那张笑脸,心里直打鼓,她现在觉得这女孩子可怕了。 但是,琪婉仪缓和琬妃与厉婷婷的努力,起了效果。琬妃终于让步,愿意请厉婷婷进昭阳宫一坐。 厉婷婷在漪兰宫里,和青菡她们戏称1972年终于到了,她往昭阳宫这一趟,就是“中美破冰之旅”。 破冰之旅并无惊险,主客双方只进行了一些闲谈,接近结尾时,厉婷婷向琬妃道了歉。 琬妃听完,苦笑道:“皇后不是已经见了太子了么?又道什么歉呢?” 厉婷婷斟酌良久,还是道:“……不光是因为太子。也是因为……武功侯。” 琬妃一怔:“皇后是说我家兄长?” 厉婷婷尽量让自己表现得如常,她抬起头来:“锦衣卫的诸君,在那边对我多有照顾,尤其是……武功侯,对我更是有救命之恩。” 琬妃更惊讶:“这又是从何说起?” 厉婷婷就把姜啸之被秦子涧绑架,差点被炸死在大楼里的事,告诉了琬妃,只隐去了自己和姜啸之的那一段。 琬妃听得嘴唇都发白了。 “啸哥哥他没事吧?” 厉婷婷心里微微发酸,琬妃情急之下,在她面前这样称呼姜啸之,想必是感情深厚,真心着急忘了规矩。 “现在已经没事了。”厉婷婷摇头道,“在医院……哦,在病床上躺了一个月。伤势很重,好在没留下后患。” 琬妃这才松了口气。 “因为这件事,又因为之前家父……我是说,养父跌伤的事,所以我很感激武功侯。”厉婷婷说到这儿,低下头,手悄悄在桌下捏成了拳头,“我回宫来,完全不知外头的消息,也不知武功侯……以及游麟诸君的近况如何。琬妃娘娘若是听说了,告诉我,我也好安心。” 琬妃答应了。 厉婷婷临走时,琬妃对她说,自己会在太子跟前为她美言。厉婷婷知道,宗玚虽然不搭理她,但是对琬妃一向尊重,琬妃也时常去挹翠园看望太子。 这是其他嫔妃没有的权利,宗恪禁止嫔妃接近儿子,他是怕会有人利用宗玚,哄得孩子依赖她。借此在宫里扶植自己的势力。 他唯一放心的就是琬妃,甚至皇帝对琬妃的信任。超过了对宗玚的生母。 厉婷婷从昭阳宫告辞出来,琪婉仪也跟着她一同出来。 “这样不是很好么?”她笑眯眯地说,“皇后与琬妃终于和好如初,不枉我这个二货在中间的努力。” 厉婷婷不知她话里有无深意,只得向她道谢。 “皇后不必谢我。”她说,“琬妃娘娘既然答应了,那她肯定会在太子跟前为皇后美言,太子最听琬妃的话,往后。必不会再与皇后剑拔弩张。” 琪婉仪一面说,一面往前走。厉婷婷跟在她身后,俩人的步伐略有点快,青菡她们跟在后面,并不接近。 “这样一来,往后皇后的路也就好走了。”琪婉仪回过头来,冲着厉婷婷微微一笑。 “呃……”厉婷婷不知她说的是什么,也不好回答。 “所以这么看来,也许上次皇后所做的事没有完成。是天意。” “未完成的事?”厉婷婷一怔。“什么事?” “皇后上次,是为什么事被陛下囚禁、不得再见太子的?” 厉婷婷的脸色霎时蜡黄! “你是什么意思?!” “就是这个意思。”琪婉仪扬起脸,静静看着厉婷婷。“皇后,我听说,阮尚仪死后,陛下无心理政。他曾与赵王宗恒商议,待太子满了十五岁,自己就退位,将大权交给太子。” “有这种事?”厉婷婷吃惊不小,“宗恪他不想当皇帝了?” 琪婉仪抿嘴一笑:“似乎是的。目前陛下只是在强撑。周太傅等老臣,早已不把希望寄托在陛下身上,转而期盼起太子的治国之才来。” 厉婷婷更吃惊:“你是怎么会知道这些的?!” “只要有心,想打听,总能打听到。”琪婉仪的笑容变得更有深意,“皇后,只有三年时间了。” “什么?”厉婷婷没听懂。 “我是说,离太子亲政,只有三年时间了。”琪婉仪一字一顿道,“留给皇后行动的时间不多了。” 厉婷婷心里,咯噔一下! “我没有什么要行动的。”她支吾道,“你别和我打哑谜。” 琪婉仪停住脚步,她失望地望着厉婷婷:“难道皇后就这么一蹶不振,再不想继续了么?” 厉婷婷紧张得脊背上都起了汗! “你是说……” “得到太子的信任,进而掌控实权。” 厉婷婷的耳畔,轰的一下! “……我哪有那种本事,”她勉强道,“玚儿到现在还在恨我,即便琬妃肯帮忙,也不过让他不仇视我罢了。” 琪婉仪若有所思:“皇后说得也有道理,这么看来,太子的确无法为皇后所用,那就只好等到时候,杀掉这个狄虏崽子了。” 厉婷婷的脑子,嗡的一声! “宗玚是我儿子……”她艰难分辨道。 “嗯,可皇后不也照样给太子的饮食里下了药么?”琪婉仪一脸自然地望着她,“皇后是被迫生下这个狄虏崽子的,这我们都知道。” 我们?…… 厉婷婷心乱如麻,她隐约觉得,琪婉仪并不是一个人,在她的身后还有重重黑影。 “如今太子已经在与赵王商议国事了,据说,他对旧臣相当不客气。往后一旦亲政,很可能会采取比当今更为铁血的策略。”琪婉仪说到这儿,看看厉婷婷,“难道皇后不觉得情势逼人么?湘王在楚州那边刚刚有了起色,不能让这个狄虏崽子给毁了一切。” 我才不管那些!厉婷婷在心里大叫,我不管什么铁血不铁血!宗玚是我儿子,我不会去动他! “皇后与琬妃拉近关系,其实是想再次接近太子,对不对?有了琬妃从中努力,太子早晚都会放下对皇后的戒心,到那时……” “闭嘴!” 琪婉仪被她这一声,吓了一跳。 “我不会做那样的事!” “皇后?!” “他是我儿子,对从前的所作所为,我只有后悔的份。”厉婷婷盯着琪婉仪,一字一顿道,“可是往后,谁要敢再去伤害玚儿,我决不饶她!” 琪婉仪惊异万分地望着厉婷婷,就好像,她从未见过她! 半晌,她终于点了点头。 “原来,皇后真的变了。”微笑浮现在那张红润的苹果脸上,“皇后真把这狄虏崽子当成自己的孩子了……” “他本来就是我的儿子!”厉婷婷的声音都在发抖,“什么狄人齐人!我现在不管那些!我不准你去动他!” 琪婉仪的脸色发白,彻骨的失望席卷了她,女孩连声音也变了调! “公主,你真的忘记你是谁了么?!”她那双大眼睛里,充盈起泪水来,“你真的忘记先帝是如何死的么?!” 厉婷婷看着她,忽然,惨笑:“于是,为了国仇家恨,你就想杀死一个小孩子?” 这个女孩,没有做过母亲,厉婷婷忽然想,她从来就不知道,身为一个母亲,下手伤害自己亲生的孩子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她以为那就像是杀一个迎面而来的敌人,那么顺手,那么理所当然…… 她不明白。 “我不会再做那样愚蠢的事情。”厉婷婷忽然平静地说,“伤害自己的孩子,那是天底下头等愚蠢的事,我做过一次,我懊悔终生,我不会再做第二次。” 琪婉仪的脸色灰白了,好像这失望来得太严重太突然,打击太深刻,以至于她都无以为继。 “而且,容我告诉你吧,阮沅她……不,赵芷沅,她并不是刺杀失败而自尽。”厉婷婷平静地看着她,“她是为宗恪而死的。她爱上了他,比谁都更深。她不是任何人、任何道义的工具。她和你不同。” 厉婷婷的这一番话,让琪婉仪的脸变得更加奇怪。 她微微点头:“原来是这样。我说传消息的人怎么说得语焉不详,这么说,她变节了。” “随你怎么说好了。”厉婷婷厌倦地说,“人已经死了,外人认为是荣誉还是羞耻,对她而言都已经无关紧要。” “嗯,这样的人,死也就死了吧。”琪婉仪轻飘飘地说,“反正对大齐毫无益处。” “大齐已经不存在了。”厉婷婷苦笑道,“姑娘,你清醒清醒啊。” 琪婉仪冷冷道:“这话,不该由大齐的公主来说。” 厉婷婷哈哈大笑。 “你们真的尊重我、真的依然把我当公主么?不要再自欺欺人了,公主或者皇后,只是被你们利用的。如果不能为你们所用,我这个公主对你们而言,一钱不值,只不过是一块绊脚石。我早就看穿这一点了。” 厉婷婷这话,说得琪婉仪一时无法回答。 “大齐不在了,这大延朝,早晚也会不在的。”厉婷婷语气散漫,她摇摇头,“我不怕说这种话,只不过,你不会明白。” 琪婉仪盯着她,慢慢点头:“我是不明白。不过既然如此,我对皇后您,也就死心了。”(未完待续) 第两百九十章 厉婷婷现在明白,琪婉仪要对谁下手了。 她要对太子宗玚下手,恐怕参与这件事谋划的,不止她一个人。 厉婷婷万分焦虑地回到漪兰宫,她急得连饭都吃不下去。 怎么也得去警告一下宗恪才好啊! ……哪怕去和宗玚说,让他自己多当心点,也好啊! 可是厉婷婷没法去说。 无凭无据,宗恪不会信她;对宗玚而言,他更担心的是曾经毒害过自己的生母吧? 厉婷婷现在真的万分懊悔了,她懊悔当年对自己孩子下了毒手,现在背负着一个罪恶母亲的形象,怎么洗刷都洗不干净,就连她说的话也没人肯信了。 当晚天刚擦黑,才吃过晚饭,厉婷婷正躺在床上琢磨这事儿,忽然听见前厅吵吵嚷嚷的。 她坐起身来,正要问发生了什么事,却见素馨尖叫着奔进来。 “公主!公主!不好了……” 她的话还没说完,后面靴子声凌乱,紧接着,冲进来几个持刀的宫廷侍卫! 厉婷婷心头一紧,她慌忙下床来! “你们这是干什么?!”她厉声道,“怎么敢闯进里面来?!” 侍卫们被她喝得站住,从他们身后走出一人,上前躬身道:“皇后。” 厉婷婷定睛一看,却是侍卫长连翼。 “原来是你啊。”厉婷婷冷笑,“竟敢带着部下擅入漪兰宫,好大的胆子!” 连翼脸上。却毫无惧意。 “皇后,下官是奉陛下之命。来捉拿皇后的。”他冷冷道,“皇后还是不要让下官动手为好。” 厉婷婷一怔,她糊涂了:“什么?宗恪叫你们来抓我?!为什么?” 连翼扬着脸,看着她,他的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厌恶。 “陛下从琪婉仪处得知消息:皇后对太子心怀不满,妄图谋害太子。” 厉婷婷整个人,像是被一把惯入了冰窟里! 原来今天晚膳之前,琪婉仪忽然去了宗恪寝宫,满脸泪痕求见宗恪。说她有要紧事情必须面见陛下。 宗恪当时正准备吃饭,听她这么说。便放下筷子,让她进来。 琪婉仪一进屋里,噗通一声跪了下来,边哭边说,请陛下救救太子。 她提到太子,宗恪慌了神,喝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琪婉仪说,皇后欲对太子下手。她得知消息。虽然万分害怕,但还是冒死来告知宗恪。 按照琪婉仪的说法,最近她一直在努力缓和琬妃与厉婷婷之间的关系。今天下午,厉婷婷去了琬妃的昭阳宫,两厢这才算是化敌为友。 她满心欢喜,还以为这下没事了,却没想到厉婷婷从昭阳宫里出来,一路上都在咒骂琬妃,她说自己去向琬妃赔罪,完全是因为儿子,没想到儿子不买账,现在,倒要这个狐狸精从中说和。宗玚是她的亲骨肉,没想到胳膊肘往外拐,不向着她这个亲娘,却向着琬妃这种外人,竟然还要琬妃从旁美言,宗玚才肯认她这个母亲。 “这样的儿子要了有什么用!”厉婷婷在路上恨恨道,“不如没有的好!” 琪婉仪说,她当时听了这话,吓得心惊肉跳,只好劝厉婷婷说,毕竟是自己的亲骨肉,不要再去记恨他。(.无弹窗广告) 谁知这话却挑起了厉婷婷的旧日心头恨,她说宗玚不是她儿子,她是被迫生下这个狄虏崽子的,她既然生下了他,给了他生命他还不领情,那她这个做母亲的,就有资格收回这条小命。 宗恪听到这儿,脸都气得发青了,他没想到厉婷婷会说出如此恶毒的话。 琪婉仪抹着眼泪,边哭边说:“臣妾在一旁听着,吓得声都不敢出了,回去之后担心得饭也吃不下。臣妾怕皇后真的动了手,皇后之前就曾……就曾对太子不利,如今回来,旧事重提,太子年幼,容易依赖母亲,真要是……真要是让皇后找到了机会,那……” 这些话,句句打在宗恪心上,一时间,他怒不可遏。 “来人!连翼呢?叫连翼来!” 他一推桌子,饭也不吃了,连翼一进来,宗恪就命他去漪兰宫,把厉婷婷抓起来。 于是,这就是侍卫们擅闯漪兰宫的原因。 听连翼简短说明了经过,厉婷婷只觉得浑身冰冷! 她万没想到,琪婉仪竟会比她快一步! 她是生怕厉婷婷将真相告诉宗恪,所以干脆先下手为强,污蔑她对儿子有歹意,让宗恪暴怒,不听她任何分辨…… 连翼冷冷看着她:“皇后,请起身吧。莫要让下官动手。” 他的眼睛里充满厌恶,就好像瞥见什么肮脏的毒物。连翼的表情和其他那几个侍卫一样。他们每个人的心里,都充斥着这样一句话:天底下,怎么会有这种母亲! 厉婷婷浑身僵硬,她慢慢下床来,穿好鞋,走出房间。 青菡在她身后哭起来:“公主……” 她回头看了看青菡,凄惨一笑:“青菡,我没有说过那样的话。” 她知道青菡相信她,可是除了青菡她们,再没有别的人肯信任她了。 当晚,厉婷婷被关押起来,当她听见侍卫们利索地锁上大门时,就知道,自己暂时是出不去了。 被扔进这黑暗的屋子里,厉婷婷却忽然松懈下来。 事已至此,她也不能再做什么了。 她找了块干净地方坐下来。 做过了坏事的人,想要证明自己的改过自新,可真不容易啊。 宗恪当然肯相信琪婉仪,不相信她,琪婉仪在他心里是个光明磊落的人。而她在他心里有过前科。 可是这样一来,不是更没人防备琪婉仪了么?! 厉婷婷想到这儿。顿时紧张起来,她奔到门口,拼命砸门,使劲叫着说要见宗恪。 侍卫们不理她,厉婷婷哭起来,她说你们把连翼找来!我要见连翼! 连翼被找来了,他在门外淡淡问:“皇后还有什么吩咐?” “……我要见宗恪!”厉婷婷抓着门,叫道,“我有要紧的事情告诉他!” “陛下不会肯见您的。”连翼冷冷道。“您还要为您的所作所为分辨么?” “我没有说过那样的话!”厉婷婷恨恨道,“那是栽赃!是琪婉仪栽赃!” “那么。您又如何解释从漪兰宫搜检出的短刀和毒药?” “什么?!”厉婷婷傻了,漪兰宫里哪会有那种东西! “下官奉命,从漪兰宫里搜检出来短刀,还有能使人丧失神智的毒药。”连翼冷冷道,“您对太子,还真是处心积虑啊!” 厉婷婷都快疯了! “我没有!这是栽赃!” 连翼似乎厌倦了,他哼了一声:“是否栽赃,不由下官来判断。下官只负责把这些东西交给陛下。皇后。事已至此。您甭想着再玩什么花活儿,还是消停消停吧。” “连翼!琪婉仪她是奸细啊!她是旧齐的人,是和楚州叛军一伙的!” 她以为自己这么说。连翼就会吃惊,就会赶紧过来问她详情了。 岂料,厉婷婷却听见他冷淡回答:“……您可真是不择手段了,要用这么不齿的借口来污蔑他人,摆脱罪名。您谋害自己的儿子没能得逞,现在为了活命,连父母兄长也拿来当做诋毁琪婉仪的武器。世间真有皇后您这样的人,叫我说您什么好呢?” 听听里面没了动静,连翼摇摇头,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厉婷婷抓着门栓,慢慢坐下来,她泣不成声。 现在铁证如山,更没人信她了,她成了个万人唾弃的恶毒母亲。 厉婷婷在黑屋子里呆了不知多久。 门一直不打开,送饭送水也只是一会儿的事,片刻就关上。她不知道外头过了多久,只觉得肯定过了很长时间。 她满心焦虑,睡不着,一个劲儿担心着宗玚的安全,她担心琪婉仪会趁着自己被关押期间,对儿子下手。 她现在只能寄希望于宗恪,好在他下令了,除了琬妃,别人不能接近宗玚。 送进黑屋子的饭菜很差,厉婷婷几乎吃不下去,她也没食欲。 时间缓慢爬过,好像无数条火线煎烤着她,厉婷婷在黑屋子里坐着,只觉得度日如年。 要是此刻姜啸之能在她身边,那该多好! 想到这儿,厉婷婷忍不住哭出声来。 她现在,真是前所未有的凄惨,儿子的性命危在旦夕,所爱的人也见不着,自己背负着被栽赃的罪名,却什么都做不了。 她怎么就这么惨呢? …… 也不知过了多久,在她昏昏沉沉之际,黑屋子的门忽然从外头被打开了。 光亮如洪水泄入。 厉婷婷被外头的阳光照得睁不开眼睛! 她用手捂住眼睛,好半天,才听见连翼的声音:“皇后,请出来吧。” 厉婷婷忍住双眼的刺痛,站起身来,歪歪倒倒走到门口。 “您可以回漪兰宫了。”连翼淡淡地说,“不过,活动范围限制在漪兰宫内,您不能走出您的寝宫。” 厉婷婷昏头涨脑地想,这是怎么回事? “……陛下有令,您暂时被释放。” 厉婷婷回过神来:“玚儿呢?!他怎么样了?!” 连翼冷笑起来:“您还真是担心您的孩子。太子很好,不劳皇后您挂心。” 厉婷婷忍住满心酸楚,又哑声问:“宗恪为什么突然把我放了?” 连翼没立即回答她,半晌,他才道:“是武功侯为皇后您求情。” 是姜啸之?!厉婷婷心头,轰的一声! 原来,在厉婷婷被羁押的第二天,姜啸之进宫来觐见宗恪,本来他是和宗恪谈政务的,正事儿说完。姜啸之终于还是把想问的那句话,问了出来。 “陛下。皇后她近来还好么?” 宗恪大概没料到他会突然来这么一句,他貌似很诧异:“你问萦玉?” 姜啸之把准备好的说辞拿出来:“皇后入宫快半年了,臣手下那几个,都很惦念她。” 岂料,宗恪却冷笑一声:“你们还惦念着她?” 皇帝这话,里面有深意,姜啸之还以为自己不该问,他心里正七上八下,却听宗恪道:“……她可不配让你们惦念着。” 然后。宗恪就把厉婷婷妄图谋害宗玚,以及从她的寝宫里搜检出刀具和毒药的事。告诉了姜啸之。 “我还以为她改了性子,一心向善了。可见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宗恪恨恨道,“人的心是歹毒的,给她一万年她也变不成好人!” 宗恪这番话,说得姜啸之疑窦丛生,他实在不相信,厉婷婷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陛下,真的就相信那个琪婉仪的话么?”姜啸之试探着问。“这只是一面之词啊。” “那么。从她的寝宫里搜检出的东西,又该如何解释?” “那些也同样可以栽赃啊。” 姜啸之这么一说,宗恪就凝神看他:“啸之。你为什么要为萦玉说话?” “臣并不是为皇后说话。”姜啸之忍住内心激烈情绪,刻意慢条斯理道,“只是,这件事从哪个方面看,都不合情理。” 这话说得宗恪不由一怔。 “皇后如今后位被废,也不会再得到陛下恩宠,她已经一无所有了,在这种时候,皇后有什么必要去谋害太子呢?甚至应该说,太子是她往后人生的唯一希望,她讨好还来不及,又怎么会去害他?人不会傻到把自己唯一的希望给掐断。” 宗恪冷笑:“她真的不会么?她从前难道没有做过这样的事?” 姜啸之略一沉吟,道:“陛下,皇后已经不是从前那个皇后了。” 宗恪静静看着他,不出声。 姜啸之想了想,又道:“陛下,皇后回宫也有小半年了,难道这段时间,陛下没有察觉到她的丝毫变化么?” 他这句话,让宗恪沉吟,他不得不承认,那晚宗玚发烧,陪在儿子床边的厉婷婷,的确已经不是他从前认识的那个了。 近段时间的种种细节,被姜啸之这句话给提起来,宗恪陷入到思考中。 见他这样子,姜啸之赶紧趁热打铁:“如果皇后真的还像从前那样暴虐冷酷,那么,游麟他们也不会拜托臣来打听皇后的近况了。分别数月,他们都十分想念皇后。” 宗恪扬了扬眉毛:“哦?真的么?” 姜啸之点了点头,游麟他们最近常提起厉婷婷,担心她在宫廷里生活不习惯,这倒真不是他说谎。 “皇后在那边,被厉鼎彦夫妇抚育了二十多年,性格方面已经有了彻底的转变。在臣看来,她是个好人,会为别人着想,有很深的同情心。陛下,如果皇后能为被绑架的游麟着急、彻夜难眠,会为了……为了臣而冒险去见秦子涧,那她难道还会因为自己的儿子是狄人就痛下毒手么?” 这话,终于把宗恪给说动了! “没想到,连啸之你都为她说话。” 姜啸之摇摇头:“臣不是刻意为皇后说话,是因为这件事看起来太不合理。那位琪婉仪的说法,怎么看,都和臣认识的那个皇后不一样。臣绝不认为,皇后会说出那样的话来,她也不可能再去伤害自己的孩子。” 宗恪的眉毛微微动了一下,却没出声。 看他这样,姜啸之终于说:“其实,皇后曾经在臣面前,提到过太子。” “是么?”宗恪吃了一惊,“她怎么说?” 姜啸之低下头,过了一会儿,才抬起脸来:“她当时哭了。” “……” “她说,过去的那些事,她只能装鸵鸟,不去想,因为一想起来就会觉得自己该死。”姜啸之说到这儿,声音微微有点发颤,“她想做点什么来补救,可是什么都做不了。这让皇后非常痛苦。她说,这是她一辈子的遗憾。” 姜啸之这些话,让宗恪深深震撼,他没想到厉婷婷在内心,竟然有这样痛彻的忏悔。 这样一来,她也的确不太可能做出琪婉仪说的那些事…… “至于那位琪婉仪,她为何要那样说,臣实在不知。”姜啸之继续道,“可是陛下,就因为另外的人,无凭无据说了这番话,您就把皇后囚禁起来,并且不肯听她申辩,这么做……是否会有不妥?” 宗恪斜斜瞥了他一眼:“明白了。你今天是来为萦玉背书的,幸亏你一个人来,要是游麟他们都来了,你们这群家伙得把我堵在这儿。” 姜啸之苦笑。 宗恪轻轻叹了口气,扶额道:“好吧,先让萦玉回漪兰宫,不过事情没有查清楚之前,暂时不要让她出来。” 于是,这就是厉婷婷能够被释放的原因。 厉婷婷回到漪兰宫,她这才知道,自己只在小黑屋里被关了两天,她的错觉告诉她,似乎被关了一年之久。 青菡她们全都急坏了,现在见她忽然回来,一个个喜不自胜,赶紧上前伺候。 但是厉婷婷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她重新梳洗,换了衣裳,然后走到宫门口。一排侍卫正守在那儿,他们说,陛下有令,不得让元废后走出漪兰宫。 厉婷婷在门口默默打了个转,仍旧回到屋里来。 她现在得知,自己的自由是姜啸之在宗恪面前力争,才替她争取来的。这让厉婷婷不免忧虑,在为她辩白时,姜啸之没有露馅吧?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说的,宗恪竟然信了他。 万一他为了自己,说话不慎,让宗恪察觉到了……那可怎么办? 一方面担心儿子,一方面担心姜啸之,厉婷婷心头乱麻一团。(未完待续) 第两百九十一章 厉婷婷的这件事,在宫里引起了轩然大波,一时间传得沸沸扬扬。[.超多好看小说] 所有的人都开始鄙夷厉婷婷,谁也没想到,她会再度向自己的孩子下手。 至于说出这件事的琪婉仪,没人去怀疑,她们都知道,琪婉仪人很好,是直肠子,“剖开的葫芦”。这件事,如果由别人捅出来,恐怕还有人揣测其用心,既然是琪婉仪捅出来的,那就是必定无疑的了。 琬妃也得知此事,她叹息说知人知面不知心,厉婷婷在她这儿说得如此诚恳,没想转头出了宫,就开始咒骂她。 琪婉仪在旁也道,自己当时也被吓着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为何陛下又不问缘故,把她放回漪兰宫呢?”琬妃又问。 琪婉仪沉吟片刻,才道:“听说,是姜大人在陛下跟前,竭力为皇后申辩,说皇后不是这样的人,陛下才肯放人的。” 琬妃吃了一惊:“是我哥哥?” 琪婉仪点头,又叹道:“恐怕是之前,姜大人和皇后共处了两年,因此……哦哦!我该被掌嘴了!琬妃娘娘,看我这嘴,没遮没拦的。” 琬妃被她说得沉默了。 良久,她才道:“既然我哥哥会在陛下面前为皇后辩白,想必,有他的道理。” 琪婉仪笑了一下:“女人在男人面前,是很会装的。娘娘,这您不会不理解。也许皇后为了博取锦衣卫诸君的好感,做了不小的努力呢。” 琬妃微微皱起眉头,她不喜欢听见这话。琪婉仪这些话的意思,倒好像是说她哥哥姜啸之不辨是非、容易被美色迷惑了。 “撇开皇后不提。我现在,更担心太子了。”琪婉仪叹了口气,“太子刚刚被琬妃娘娘您说动,打算敞开心扉接纳皇后,谁想她又做出这种事来——听说太子昨晚得了消息,心中难过,连晚饭都没吃下去。” “是么?”琬妃吃惊道,“这孩子,心思真是细呢。” “是啊。所以。娘娘不如过去看看,今晚要是再不进食。孩子的身体可就受不了了。” 琬妃点点头:“今晚我就去挹翠园看看。” 那晚,琬妃去了挹翠园,事前,她让自己小厨房做几个精致的菜给太子送去。琬妃熟悉宗玚,知道他的口味。她知道孩子不喜欢味道太浓太咸,是以特别嘱咐厨师,这是给太子送去的,要做得清淡。 宗玚见琬妃来了。他依然像往日那般客气。琬妃自己没有孩子,她是真心把宗玚当做自己孩子看待。宗玚知道这一点。 琬妃又问了他这两天状况,太子身边的宫人红离说。(.无弹窗广告)太子昨天吃得不太多,只用了小半碗就搁下了筷子。 宗玚看了红离一眼,红离自觉多话了,吓得赶紧闭上了嘴。 琬妃心里叹息,她说:“想必你也听说皇后的事了,玚儿,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 宗玚的表情倒还平静,他说:“母后怎么想,怎么做,我这个做儿子的,不能去干涉。” 琬妃听了,不由苦笑,宗玚这是要把自己和母亲摘离开呢。 俩人正絮叨着闲话,却见一名宫人慌慌张张冲进挹翠园,说要面见琬妃娘娘。还说漪兰宫出了事。 琬妃听到禀报,慌忙起身:“叫她进来。” 进来的却是厉婷婷身边的一个宫人,她脸色蜡黄,奔到琬妃跟前:“娘娘,大事不好了,皇后她……服毒自尽了!” 晴空一个霹雳! 琬妃吓得一哆嗦:“什么?!” “人还在救……”那宫人连哭带抹泪道,“也不知,是死是活!” 琬妃回头看看宗玚,孩子的双眼圆睁,脸色失血的惨白! 她慌忙喝止道:“混账东西!还不退出去!” 说完这话,琬妃又转头对宗玚道:“太子,我去看看,你先别着急,眼下还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宗玚点了点头。 琬妃带了身边宫人,匆匆离开挹翠园,等她走后,宗玚独自坐在厅里,他只觉得浑身冰冷,冷汗瞬间湿透了男孩的后背…… 他的母亲,竟然服毒自尽了! 好半天,他唤来绿爻。 “你去漪兰宫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吩咐,“不管情况如何,都回来告知我!” 绿爻领命前去,她前脚刚走,后脚,琪婉仪却匆匆而来,说要见太子,红离赶忙拦住她说,陛下吩咐,嫔妃不得进挹翠园。 琪婉仪似乎气极,提高声音道:“都出事儿了,还拦着我不让进!皇后危在旦夕,琬妃娘娘又找不到踪迹,难道你要太子连皇后的最后一面都不能见么?!” 听见这些话,宗玚急了,他赶紧吩咐红离,让琪婉仪进来。 琪婉仪一进屋内,就哭哭啼啼道,皇后服毒自尽,眼下只剩一口气了,琬妃又怎么都找不到,不知去了哪里。 宗玚诧异道:“琬妃娘娘不是刚刚走么?” “一路都没看见她的人。”琪婉仪哭道,“太子,皇后快不行了,难道您真的不肯去见上一面?” 她这么一说,宗玚咬住了嘴唇! 终于,他点点头:“红离,我们去漪兰宫!” 却说琬妃,离了挹翠园,匆匆往漪兰宫赶。漪兰宫距离挹翠园有些远,步行约莫得二十分钟。 当她气喘吁吁赶到漪兰宫,却意料之外的,没有听见任何喧闹声。 琬妃暗自疑惑,既然皇后服毒,不管死了没死,至少应该有哭喊声,太医们奔忙的脚步声,来往禀报人员的低语声……至少应该喧哗一片才对。 怎么看上去,静悄悄的,好像无事一般? 她进了漪兰宫。先看见那两个侍卫在门口,他们一见是琬妃。赶忙行礼。 “皇后呢?在里面?”琬妃急急问。 “在的。”侍卫道,“刚吃完晚饭。” 琬妃一时错乱了,听这口气,应该什么事都没有啊? 她没空去想,直接进去,青菡一见她来,吃惊道:“琬妃娘娘?怎么这个时候过来?出了什么事?” “我才是要问出了什么事呢!”琬妃急急道,“金杏刚才,连哭带喊去了挹翠园。说皇后服毒……” 她的话还没说完,厉婷婷从里屋出来:“怎么了?” 一见她。琬妃打了个寒战! 厉婷婷从上到下,好好的,一点问题都没有! “这是怎么回事?”她困惑道,“皇后您……没有服毒?” 厉婷婷一听她这话,哭笑不得! “这话说的,我为啥要服毒?” 琬妃愈发困惑:“可是金杏她说,皇后您……服毒自尽了。” “靠!”厉婷婷气不打一处来,“她疯了?干嘛这样咒我?” “是啊。这可真怪。”琬妃喃喃道。“我在挹翠园坐得好好的……” 厉婷婷打了个激灵! “什么?挹翠园?!”她一把抓住琬妃,“怎么回事?!” 琬妃无法,只得将刚才那一幕简单说了一遍。又说太子也听见了消息。 冷汗,从厉婷婷的额头冒出来! 忽然间,她一把推开琬妃,转头就往屋外奔! “皇后?!……” 一群人跟在后面叫,厉婷婷也顾不得了,她一直冲到宫门口,那两个侍卫见她出来,慌忙阻拦! “皇后!您不得出去!” “出大事了!”她尖叫道,“让我出去!玚儿出事了!” “太子没有事。”侍卫赶紧道,“皇后您请安心……” “安你个头的心啊!”厉婷婷快疯了,她用胳膊肘撞开侍卫,“让开!” 那一下,力气颇大,侍卫完全没料到这么柔弱的女子,竟然有这么大的力气! 另一个侍卫见同伴被厉婷婷撞开,也慌了,要去抓她。岂料厉婷婷曲起膝盖,狠狠撞了一下他的小腹! 侍卫痛苦呻吟着,捂着肚子弯下腰去。 顾不上解释,厉婷婷冲出漪兰宫,一路狂奔,脑子里还拼命想理出思路来:琪婉仪把琬妃骗离挹翠园,她肯定会自己找借口进去,她会把玚儿怎么样呢?她不会在挹翠园里动手,那里面还有别的宫人,不方便她动手,她只会把玚儿带出来…… 厉婷婷跑着跑着,忽然,停住了。 面前,就是刚刚破冰的太液池。 浓浓夜色里,她远远看见,玚儿那辆木头轮椅,翻在草地上,一个宫装女子倒在旁边,另有一人,立在池边。 从那伫立的窈窕身影,厉婷婷立时认出,那分明是琪婉仪! 她跑过去,再仔细看,倒在地上的是宗玚身边的红离,她的喉咙被割破了。 琪婉仪手中,拿着刀,刀刃还在滴血。 轮椅里空无一人。 听见脚步声,琪婉仪回过头来,发觉是她,那张苹果一样的脸上,露出笑容。 “原来是皇后来了。” 厉婷婷的头发都竖起来了! “玚儿呢?!”她狂叫,“他把他怎么了?!” 琪婉仪的笑容还是那么妩媚,她转过头来,看了看太液池:“那不是?” 厉婷婷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只见水中有人在挣扎,从那乱晃的小手可以判断,那是宗玚! 厉婷婷慌了神,她走到池边,刚想往下跳,却见琪婉仪狠狠一刀朝她扑来! 厉婷婷躲闪不及,刀刃从她下颌划过,血顿时流了出来! 她被这一刀给伤,勃然大怒,右手挥拳冲着琪婉仪打过去! 这一击,正打在琪婉仪的脸上,她后退了两步,又往前扑,这一下,刀刺在厉婷婷的左肋下。厉婷婷疼得眼前发黑,可她强忍住疼痛,狠狠踹了琪婉仪的胸口一脚。 女人被她踹开好几米! 已经顾不得和凶手搏斗,厉婷婷用力撕下裙子,脱掉脚上的鞋,一头扎进太液池中! 现在才是早春二月,太液池的冰刚刚融化还没两天,水温冷得刺骨!厉婷婷只觉得浑身上下,像是有千万根钢针扎在皮肤上! 但她咬住牙,奋力往儿子落水的地方游去,刚才她还能看见小手在水面上挣扎,此时下来池中,水面却连水花都没有了。 厉婷婷越想越怕,她干脆一个猛子潜入水中,在凌乱的水草里摸寻孩子的身体。 好在不多时,厉婷婷就摸到了宗玚,他的腿给水草缠住了。 厉婷婷往深里游了两下,抓住水草,拼命扯断它们。然后她用力顶住孩子的身体,把他往水面上驮! 就这样,一面背着宗玚,一面竭尽全力往岸边游,身上脸上的刀口一阵阵疼痛,厉婷婷也顾不得了,在力竭之前,她终于摸到了岸边! 岸上已经有人在等着了,是几个侍卫,他们把宗玚拖上岸来,另有人架住厉婷婷的胳膊,把湿漉漉的她从水里拖拽上来。 厉婷婷浑身湿透,衣裳贴在身上,此时侍卫在一旁,其实是非常不雅观的。但她已经顾不得了,只慌忙去看宗玚情况。 一个侍卫把手放在宗玚鼻口处,半晌,他摇摇头。 厉婷婷头皮都麻了! 她大喝一声:“都让开!” 侍卫们赶紧让开,厉婷婷把儿子的身体放平,弯下腰,捏着他的下巴,嘴对着嘴给他吹气,然后又持续不断地用双手挤压孩子的胸口! 侍卫们都呆了! 他们不知道皇后这是在干什么,难道她想救活一个死人么?! 孩子的胸口冰冷,没有呼吸,厉婷婷心里越来越慌,但她不肯停,一面哭,一面继续给孩子做人工呼吸。 几分钟之后,终于,宗玚“哇”的吐出一口水来! 侍卫们大惊!他们赶紧上前扶起孩子,宗玚被拍着后背,又连续不断吐了好几口水。 厉婷婷头晕目眩,她松了劲儿,一屁股坐倒在泥地里头! 寒冷,紧张,刀伤的刺痛,再加上浑身无力,让厉婷婷眼前一片漆黑。 她昏了过去。 事后厉婷婷才得知,琪婉仪捏造她服毒自尽的消息,骗得琬妃离开挹翠园,自己紧接着闯入挹翠园,用谎话骗了宗玚,让他跟随自己离开。宗玚年龄还小,听见母亲服毒,一时紧张不辨真假,真的就跟着她出来了。谁知到了太液池边,看四下无人,琪婉仪忽然变了脸,拿出刀要杀宗玚。 太子身边的红离替他挡了这一刀,因此丧命,好在宗玚够机灵,一个侧身翻入太液池内,躲过了第二刀。 但是孩子双腿残疾,又不会游泳,寒冰刚刚解冻的太液池,把他冻僵了,宗玚只挣扎了一小会儿,就沉入了池水里。 若不是厉婷婷及时赶到,救出孩子,太子肯定命丧太液池。 事败的琪婉仪,当即自尽。 宗玚虽然被厉婷婷给救了,但在寒池中泡得太久,当晚又发起了高烧。 救了他的厉婷婷,也因为受冻和刀伤,同样一病不起。(未完待续) 第两百九十二章 厉婷婷觉得,身体四周有好多炭火在烘烤,但再多的炭火也烤不暖身体。 她觉得难受,她觉得浑身骨头都在疼痛,好像是被扔进一个冰窖里,她冷得打哆嗦,冰窖外头就是狂热的火焰,可她一点温暖都感觉不到。 就在这种情况下,她仍旧在想,玚儿怎么样了,她觉得自己好像没能救起孩子,她无数次记得孩子被水草缠住的腿,他冰冷青紫的小脸,他的胸口也是冰冷的,鼻口处,一点呼吸都没有。 厉婷婷想放声痛哭,可她哭不出来,她想去救玚儿,可她的身体被紧紧锁在冰窖里,怎么都挣扎不出来。 她想喊叫,想让人把她放出去,可她一点声音都发不出。 她觉得她被噩梦给困住了,她会死在这噩梦里。 …… 厉婷婷在床上昏迷了两天。 她也发了烧,她肋下的刀伤很深,脸上的刀伤也很深,崔景明说,很可能会留下疤痕。 宗恪一天过来看好几趟,厉婷婷一直没有醒。 好在,太子第二天就清醒过来,烧也退了,只是身体很虚弱。 宗恪和他说,厉婷婷到现在也没醒过来,宗玚问,母后会死么? 宗恪摇摇头:“不会的。万一她再不醒,我会带她到那边去。” 宗玚知道,那边有更好的仪器,能把垂死的人抢救回来。听见父亲这么说,他才安下心来。 第二天晚上,宗恪又来了漪兰宫。他到厉婷婷的床前,低头瞧了瞧。她的脸还是烧得绯红,没有醒。 宗恪取来凉毛巾,给厉婷婷擦了擦脸。 似乎感觉到有冰冷的东西,厉婷婷的睫毛动了动,她睁开了眼睛。 见她苏醒,宗恪赶忙起身,正想去叫人,却听见厉婷婷在哭。 “玚儿呢?玚儿呢?”她小声叫道,手乱抓着。 “玚儿没事了。”宗恪赶紧握住她的手。“放心好了,玚儿已经没事了。” “真没事了?”厉婷婷泪眼朦胧看着他。(.)“我梦见他落水了……” 宗恪苦笑:“那不是梦,他是落水了,可你把他救上来了。” “玚儿真的没事了?”厉婷婷又问,像是不敢相信似的。 “真的,真的。”宗恪叹息,又轻言细语道,“是你把他救上来的。” “是我把他救上来的?” “可不是么。”宗恪安慰道,“我去叫太医来……” 他欲起身。想去叫人进来。却听见厉婷婷啜泣道:“啸之!你别走……” 宗恪一怔! 他回头看着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别走,别把我丢在这儿。”厉婷婷哭道。“啸之,我不想回宫……” 宗恪的耳畔,恍如一个焦雷! 他怔怔看着厉婷婷,说不出话来! “不是答应了我,永生永世都在一起么?”厉婷婷看着他,一个劲儿淌泪,“你不是说,电梯里的那些话是当真的么?你为什么再不来见我了?” 电梯里?…… 宗恪的脑子乱了,他下意识想推开厉婷婷,却被她抓着衣角不放。 “别把我丢在这儿,啸之,别把我一个人丢在宫里……” 她声泪俱下,不停哭求,宗恪终于没法子了。 “我不会丢下你的。”他听见自己僵硬的声音,“放心,不会的。” 听他这么说了,厉婷婷才终于松开手,她眼神迷离地望着宗恪,泪光还在双目中流转。 “真的肯带我走?”她小声问,“真的么?” 好半天,宗恪终于道:“……真的。” 放下心来,厉婷婷沉沉睡去,宗恪凝视着她熟睡的脸,刚才,还在他的脑子里横冲直撞的思绪,渐渐平息下来。 混乱逐步退去,一个再清晰不过的意识浮上宗恪的脑海。 姜啸之,背叛了他。 到了第五天,厉婷婷能下床了。 左肋下的刀伤虽然很深,却不致命,也没有伤到要害。倒是下颌的那一刀,比较糟糕,恐怕会落下疤痕。 那样一来,她的脸就算破相了。 不知为何,当青菡吞吞吐吐和厉婷婷说起这件事时,她却没有太沮丧。 “算了,年纪一大把,又不是小姑娘,破相就破相呗。”她叹了口气,“只要玚儿看着别害怕就行了。” 青菡听她这么说,却笑道:“太子好几次说要过来看公主,陛下说他身体还太弱,不肯他起身。” “玚儿情况怎么样?”厉婷婷赶紧问。 “没什么大碍。”青菡说,“那晚发了一晚的烧,次日烧退了,也就好了,略有点咳嗽。崔景明说问题不严重。” 她又叹道:“崔景明还说,幸得公主跳下去救他,再多耽搁一会儿,准保没希望了。” “是自己的骨肉,怎么舍得不去救?”厉婷婷幽幽道,“若不是我害得他双腿瘫痪,玚儿肯定会游泳的。” 见她提及往事,青菡又赶紧安慰道:“这次公主为救太子,差点丧命,陛下都很震惊呢,那两天,天天过来看您。” “是么……” 厉婷婷苦笑,她依稀记得,姜啸之来看过她,还答应她,带她出宫一同生活。 现在想来,是做梦了。 到了第八天上,厉婷婷能够起身活动了,她就去了挹翠园。 太子见她来,态度依然不算热情,但是厉婷婷和他讲话,他都有仔细听,也肯认真回答。比起之前明显的敷衍态度,这已经是巨大进步了。 他和厉婷婷说了那日的详情,现在想来,金杏应该是琪婉仪的人了。她被侍卫抓住,承认了受琪婉仪的指使。假报厉婷婷服毒死讯的事。 “只可惜,红离死得无辜。”宗玚说,“如果在这屋里,儿臣必不会让她伤红离。那天出去的匆忙,儿臣又没有防备……” 因为此事,宗恪加强了挹翠园周边警备,此处也增添了巡逻的侍卫。 “母后身上的伤,好些了么?”他问。 厉婷婷摸摸下巴上包着的白布,笑起来:“这儿大概得落一道疤。崔景明说会破相。等到伤好了,玚儿你看见不要害怕。” 宗玚沉默片刻。才道:“儿臣不会怕的。” 此事,虽然两名伤者已经没事了,但却不会就这么结束。 琪婉仪虽然自尽,她的全家却被羁押起来,宗恪十分愤怒,他没想到这女人竟然处心积虑进宫,要谋害他的孩子。 而且她的伪装那么深,短短一两年功夫。几乎把全宫里的人都骗了。 为了彻查此案。宗恪问了厉婷婷,他问她,到底当初琪婉仪是怎么和她说的。 厉婷婷便把琪婉仪对她说的那些话。统统告诉了宗恪。 她说,他们这些人,甚至连阮沅的真实身份都知道,可见绝不是琪婉仪或者她一家的事。 这背后,必定牵扯着楚州那些人。 “这么说,是元晟的手下?”宗恪冷冷道。 厉婷婷一怔,却赶紧摇头:“不见得是我哥哥。楚州……事情很复杂。就像上次施茜那件事,他们连我都要陷害的。” 宗恪听她说到一半,却神情一怔:“什么事情?” 厉婷婷吃惊:“你不知道么?我和姜啸之那次遇到刺客……” 宗恪愈发吃惊:“我只知道舍利子回来的事,遇到刺客的事,姜啸之没和我提过。” 既然都把话说到这儿了,厉婷婷再没法遮掩,她只好把那晚的遭遇,告诉了宗恪。她已经尽量把自己被下药的情况,轻描淡写了,但再让厉婷婷叙述一遍,她仍旧羞愧得满脸通红。 宗恪听完,神情变幻不定。 厉婷婷生怕他发怒,只好低声道:“姜啸之不告诉你这件事,我想,他是为维护我的名誉。这件事说出来,我太丢脸了。” 宗恪沉吟片刻,点点头:“我想也是因为这。这么说,在楚州还有人和你哥哥作对?” “那是必然的。”厉婷婷苦笑,“拿姜啸之的话来说,野狗都得为碎骨头撕咬不休,更何况楚州有十万反抗军。可我哥哥不会逼着我去杀玚儿,他不是那种人。” 宗恪点头道:“既然如此,这次我要处置这女人的家族,你应该不会拦着我了吧?” 厉婷婷心头一跳! 她张了张嘴,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宗恪看看她:“难道这次,你又想替他们求情?” 终于,厉婷婷神色黯淡地摇摇头:“我什么都不会说了。一切由你自己决定。” 那天的交谈没有持续太久,宗恪起身离去,在走到门口时,他忽然停住。 “萦玉……” 厉婷婷看着他。 “你在宫外,真的没有惦念的人了么?” 厉婷婷莫名其妙看着宗恪背影:“怎么会没有?我当然会惦念父母!” “除了他们之外呢?”宗恪回头看着她,“真的没有喜欢的男人?” 厉婷婷的心,猛烈一跳! 她紧张万分地看着宗恪,她觉得,自己读不懂宗恪的眼神。 他看起来,有几分奇怪。 “……都说了,没有。”厉婷婷吞了一口唾沫,“就算有,又能如何?” “不想和他在一起么?”宗恪继续问,“真的心甘情愿回宫里来?” 这话,好像刀刃,在厉婷婷心口原本的伤痕上,又划了一下! 她忍住盈睫的泪,低声道:“我这种人,不可能给谁带来幸福,这个样子,还是不要……不要去祸害人家的好。” 宗恪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她,他清楚地看见,厉婷婷一低头,两滴大大的眼泪,落在衣襟上。 忽然间,他的内心,对眼前这女人生出一些怜悯。 因这怜悯,这几日耿耿于怀的事,也就不知不觉被宗恪放了下来。 他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去。(未完待续) 第两百九十三章 因为宗恪问起宫外头惦念的人,厉婷婷被他勾动了思乡之情,她回宫来快半年了,那边的世界也过去两年了吧? 父母亲如今,怎么样了呢? 还有姜啸之…… 她强令自己停下这个念头,厉婷婷很明白,想念只会伤自己,让自己痛苦。 同时,厉婷婷也有了一些新考虑。 因为这次遇险,她又开始思考宗玚的身体,厉婷婷觉得,宗玚的双腿,还是得想办法治疗。 如果这边的医药不管用,那么,他们就该去尝试那边的医药设备。 不管怎么说,现代医疗总归更发达,虽然那边的医生不懂魂魄之术,但他们走的是另外一条路,也许他们有办法能让宗玚重新站起来。 厉婷婷考虑好了,她去找到宗恪,对他说,自己想把儿子带去现代社会诊治病情。 “去那边看医生?”宗恪有点吃惊。 “不管怎么样,去试试也好啊。”厉婷婷哀求道,“咱们都还没有试过,对吧?这边的医药不管用,不见得那边的医疗设备也不管用啊,说不定同济那些大医院,会有新办法。” 厉婷婷这话,说动了宗恪,他想起之前也曾有个人这样劝说过他。 想起那个人,宗恪心头掠过无限酸楚。 他同意了此事。 宗恪把这决定告诉了宗玚,他说,厉婷婷打算带他回那边去看大夫。 宗玚的表情有些奇怪,他看起来好像不太情愿,但却没有出言拒绝。 “玚儿。那边是个奇怪的世界,那边的医生也许会有别的办法。”他说。“你也不想一直坐在轮椅里,对吧?咱们得去试试新的法子。” 宗玚想了半天:“父皇和儿臣一同过去么?” 宗恪摇摇头:“只你母后一个人带你过去。我在这边脱不开身。” 宗玚的表情更加不高兴。 看他这样,宗恪又安慰道:“不用担心,你母后在那边有一对很好的父母,也有住处,她在那边几十年,比我更熟悉该怎么生活。[]就算一旦有什么问题,我也会叫你七叔赶过去帮你。” 既然父亲这么说,宗玚就再没法反驳了。 漪兰宫里的人。知道厉婷婷要回家去,便纷纷为她准备行程。素馨还贴心地准备了干粮。厉婷婷瞧见,不由笑起来。 “不用准备这些,那边遍地是吃的,只要有钞票就行。” “钞票?” “嗯,钱。”厉婷婷整理好带来的短裙,她明天要换上,“而且我养父母那儿一切都有,什么都不缺。” 她这么说。宫人们就有些不知所措了。 她抬头看看青菡她们。笑道:“放心好了,我去不了多久的。那边四个月。这边才一个月。我早晚,还得回到这宫里来。” 她说这最后半句时。神情就黯然了。 次日,由宗恒陪同,厉婷婷和宗玚母子二人,踏上了归程。 当黑洞成形以后,厉婷婷拿着宗玚的必备日用品,宗恒将男孩抱起来,木椅不方便行走中间那段黑暗之路,他就打算这么一路把侄儿抱到现代社会去。 一路无话,到了地方,从酒店客梯出来,进了房间,厉婷婷说她自己带着宗玚回去就行了,宗恒不用再继续送了。 “我也得去一趟警局。”宗恒说,“得去看看,很久没过去了。” “那你赶紧去剪头发,别管我了。”厉婷婷道,“我自己找个服务生帮帮就行。” 既然她这么说,宗恒就告辞离去,临别时,他又叮嘱宗玚,听从母亲的吩咐,万事小心。 等宗恒走了,厉婷婷先电话通知了父母,说自己回来了。 任萍在那边,喜极而泣,她边哭边说:“闺女,两年了,你总算是回来了!” 厉婷婷忍住泪,又道:“妈,我把玚儿也带回来了。” 她扭头看了孩子一眼,宗玚坐在床上,正惊讶地看着她。 “是么?那太好了!”老太太在电话里一叠声道,“要你爸爸去接么?要不要我一块儿过去?” “不用的。”厉婷婷抹了一把眼泪,又笑道,“我们打的就行。” 她挂了电话,看见宗玚的神色愈发吃惊,便笑问:“怎么了?” “母后刚才,在和谁说话?”孩子震惊地问,“为什么一个人自言自语?” 厉婷婷忍俊不禁。 “我在和我爸妈说话。玚儿,刚才那个东西,能够直接联络到对方,让他听见我的声音——那玩意儿叫电话,回去我再慢慢和你说。” 说罢,她又用酒店服务电话,找了个服务生,帮着把宗玚抱下楼,叫了出租车。 上了车,厉婷婷将地址告诉司机,她又看看身边的宗玚,头一次来这古怪新世界,男孩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直直盯着窗外风景! 厉婷婷笑起来:“好玩儿么?” 听她这么一问,宗玚赶紧把目光收回来,低下头。 “没关系,这边是有些乱糟糟,不过挺好玩的。”厉婷婷温和地说,“等你的腿好了,咱们再到处去玩。” 宗玚没出声,他微微抬起头,用眼角余光看着窗外飞逝的街景。 那出租车司机大概注意到宗玚的一身古怪打扮,便笑道:“这孩子,是刚从戏台上下来的吧?” 他打趣的对象当然是宗玚,厉婷婷穿的是现代服装,但宗玚身上却依然是宫里的衣服,而且也还留着长发。 厉婷婷今天心情格外愉快,便笑道:“怎么?不好看?这可是我们家的小皇帝。” 那司机也笑:“哦,小皇帝呀!我家也有一个,成天上房揭瓦的!” 人家这话本来是调侃。宗玚一听,脸色顿时变了! 他猛然扭头。直直看着厉婷婷,仿佛她说错了多么可怕的话一样! 厉婷婷见势不妙,赶紧拿话岔开。 她心里这个悔!明知道宗玚非常敏感,她还随便乱说话,他父亲还在位呢,自己就说他是小皇帝——这不是僭越么?!这不是该当死罪么! 那司机还不知死活,继续在那儿说他家那位小祖宗多顽皮多可爱,又问宗玚多大了,腿是不是不方便…… 厉婷婷握住宗玚的手。她低声说:“这儿的人什么都不知道,他们不知道我们是谁。所以不能怪他们。” 宗玚挣扎着,居然硬生生把手抽了出来!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见宗玚那张脸,他也有几分明白了,于是又笑道:“哟,大姐,你家这位皇帝好像心情不太好?怎么着?小伙子,你这是要龙颜大怒了?” 他这句话一出来,算是闯了大祸了! 宗玚突然疯了似的砸车门。一边砸一边尖叫:“让我出去!让我出去!” 男孩的脸。愤怒得都扭曲了,他那样子仿佛受到了莫大的侮辱。 司机吓得一踩刹车! 厉婷婷也慌了,她赶紧抱住宗玚:“宗玚!宗玚!对不起是我错了!是我说错话了!别这样好么!咱们快到了!就快到家了!再忍忍!” 宗玚不听。依然抵死挣扎,他的动作太大,撞得后座砰砰响!前面的司机都傻了!他赶紧靠边停下,下车打开了后座车门:“……怎、怎么回事这是?!大姐,你这孩子……这孩子发羊角风了?” “他没有!”厉婷婷怒了,她叫起来,“他很好的!” 话还没说完,孩子竟然整个儿从车里咕咚翻了出去! 厉婷婷差点疯了!她跌跌撞撞冲出车来,一把抱住宗玚! 任由她抱在怀里,男孩依然奋力挣扎,还想要摆脱厉婷婷的怀抱。 被宗玚闹得几乎都按不住他,厉婷婷不禁声泪俱下:“玚儿,你先忍忍好么?咱们马上到了……” “我要回去!”宗玚尖着嗓子叫,“放我回去!我不要在这儿!” “宗玚!”厉婷婷用尽全力抱住他,“你这样子还像什么一国储君?!你就打算一辈子坐在轮椅里治理天下?!未来你父皇把大延交给你,难道就是让你这么胡闹的?你这样不成体统的闹,若是让你父皇看见了,他不会大怒么!” 她一提到宗恪,宗玚就停下来了。 见他安静下来,厉婷婷这才擦了擦脸上的眼泪:“咱们回车里去,好么?再忍一会儿就到了。” 宗玚不动,厉婷婷伸手想去抱他起来,无奈刚才被他闹了一场,她身上一点儿劲都没有了,根本扳不动宗玚的身体。 厉婷婷只得转头看那司机:“师傅,帮帮忙好么,帮我把他弄车里去。” 那司机,听他们娘俩刚才这一通吵闹,整个人早就呆了,厉婷婷这么一说,他才回过神来。 帮着厉婷婷把宗玚扶进车里,司机关上门,回到驾驶座。 他想说大姐,你这孩子……真的不是神经病么?可他不敢开口问,不管刚才他听到的是多么诡异的对话,就只看看此刻后座上,母子俩那诡异的脸色,司机就已经胆寒了。 他一踩油门,车往前冲,在不拿罚单的前提下,司机用最快速度将这对古怪的乘客送到了目的地。 车不能进小区,在社区门口,厉婷婷借着门卫的电话通知在家的父母,过来接一下她。 不多时,厉婷婷就看见厉鼎彦快步从小区里跑出来,后面还跟着任萍,想是一接到电话就下了楼,老两口跑得气喘吁吁。 一见父母,厉婷婷就想哭,等到看见女儿了,两老也呆了! 她怎么弄成这样?一身是土,头发凌乱,脸上还有泪痕…… 更让他们吃惊的是厉婷婷身边那个男孩子,只见他约莫十一二岁,一身古装长袍,发型也和电视里那些古代孩子一样,虽然坐在小区门卫的椅子里,但也是一身泥土,衣裳脏兮兮的,尽管没有哭,男孩的脸色却青白得吓人,他垂着头,握着小拳头,好像在忍耐极大的痛苦。 “妈……”厉婷婷叫了一声之后,眼泪就掉下来了。(未完待续) 第两百九十四章 看这情形,两个老人赶紧上前来。 “怎么弄的这是?”任萍也难过了,她赶紧接过厉婷婷手里的包裹,“这孩子……” “他就是宗玚。”厉婷婷用手背擦了擦眼泪,“咱们先回家,到家我再解释吧。” 她说完,又对宗玚说:“玚儿,这是外公外婆。” 孩子没吭声,依然冷着一张脸。 厉鼎彦和任萍对视一眼,别说孩子,就连他们都觉得不习惯:厉婷婷……他们那还没结婚的女儿,居然有这么大一个儿子! 但此刻是在小区门口,不好再耽搁功夫了,小区里闲人多,碎嘴的婆婆婶婶都瞅着呢,本来全都是一个厂的职工,到时候八卦传开了,可够他们一家受的。 于是厉鼎彦抱着宗玚,任萍给拿着包裹,厉婷婷在旁抹着泪,一家四口就这么回到家里。 进了房间,厉鼎彦把宗玚放在沙发上,他怕孩子渴了,赶紧去准备杯子,任萍又打来一盆水,给宗玚洗了洗脸,用湿毛巾稍微拂了拂他身上的土。 等到脸孔弄干净了,老两口这才发觉,这孩子的五官眉眼,真像极了厉婷婷! 他果然是女儿的亲骨肉。 任萍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儿,她早知道女儿进宫,恐怕再难回家来,可如今女儿竟然还回来看他们,而且带回来这么大一个儿子,这又让她悲喜交集。 “……玚儿今年十二岁。”厉婷婷在卫生间一边擦脸,一边小声和母亲说,“上个月。刚满的生日。” 然后,任萍问起刚才是怎么弄得一身土。厉婷婷就哭了。 她把刚才在车上发生的事情告诉了母亲,她说,没想到自己一句玩笑,就惹下这么大的事儿来,她明知这孩子脾气一向不好,刚才是自己说话太不当心,都怪自己太高兴,乱说话,谁知一句玩笑。闹成这样子。 任萍不知道“在深宫里长大的太子”到底是个怎样的概念,只是单看孩子刚才那张冷冰冰的脸。也知道,不能像对待普通孩子那样随意对待他。 但是她后来又说:“可是婷婷,我刚才突然想,如果你二十出头就结婚生子,那你的孩子,也有玚儿这么大了。” 她这么一说,厉婷婷就愣了。 任萍又笑道:“玚儿是你的孩子,不管怎么说。都是你亲生的。脾气虽然这么古怪。也不是外人,既然来了咱家,咱们就好好养着呗。脾气什么的就顺着毛摸。早晚能摸清楚的。” 任萍这么一说,厉婷婷的眼泪又掉下来了。 她从来没有这么感激,老天对她不薄,给了她一对通情达理的父母。 “还有,这一路我都没敢问。”任萍小声说着,抬手摸了摸厉婷婷的下巴,“这是怎么了?!” 厉婷婷这才想起,自己脸上的刀疤吓着母亲了。 “哦,不小心伤的,没啥事儿。”厉婷婷笑起来,她擦擦泪,佯装无事道,“宫里人都看习惯了,妈你别担心。” 既然女儿不肯谈,任萍也不好再问。 母女俩出来,正看见厉鼎彦在客厅为难,他问宗玚,是喝果汁还是喝可乐,这边天已经热了,大热天的,喝热白开水太不像话,冰箱里有冰冻饮料,老头儿却不知孩子爱喝什么。 谁知他问来问去,宗玚就是不吭声。 “有茶叶吧。”厉婷婷赶紧说,“爸,他喝茶的。” 厉鼎彦这才恍然醒悟,从古代来的孩子是不会想要冰冻可乐的。是他问错了,孩子不可能知道什么叫鲜橙多。 于是他赶紧找家里存的上好茶叶,取出过年才会使用的精致瓷器,又慌忙去烧水。 厉鼎彦和任萍在家都十分随便,这些都是家里来了老同事、老上级才会有的步骤,却没想到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这回居然也用上了。 等到茶水端上来了,宗玚接过茶盏,才低声道:“多谢。” 嗯,至少这孩子懂礼貌,教养足够好,厉鼎彦想,这就够了。 茶水伺候上了,老两口站在旁边有点呆,他们一时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任萍一拍手:“哎呀,还愣着干嘛?得去做饭了!” 厉鼎彦也赶紧拍拍脑瓜:“是的是的!我去超市买菜,老太婆赶紧做饭!” 厉婷婷慌忙拦着说,不用那么忙,家里吃什么,他们就跟着吃什么。 任萍就笑说家里只有两盘剩菜,本来她是想偷懒,下点面条对付一下老头子,现在闺女带着孩子回来,怎么能对付呢?况且剩菜也不多,干脆重新做。 她说完,又拽拽女儿的衣角,低声对厉婷婷说:“你给玚儿换身衣裳,他那身衣裳都破了,再一个,问问他想不想上卫生间,孩子自己不方便开口。” 任萍细心,她刚才已经发现宗玚的衣服蹭破了几处,在地上那样乱扳乱动,好衣裳也揉成了抹布。 厉婷婷醒悟,慌忙点头:“好好,爸妈去忙,我来处理这些。” 她又叮嘱父母,菜不要太咸,不要太辣,味道要清淡。 “这是齐人的老惯例。”她苦笑道,“以前中原这边,吃菜都是清汤寡水似的。” 厉鼎彦说他记得了。 等到丈夫出了门,任萍就赶紧去了厨房。(.无弹窗广告)厉婷婷把宗玚抱进自己的房间,她说,自己从小就在这儿住的。 宗玚四处看,一双黑眼睛滴溜溜的转,看什么都觉得新鲜,却还是不吭声。 “换身衣服吧。”厉婷婷又劝道,“这衣服都磨破了。” 征得了他的同意,厉婷婷给他换下外衣,又从带来的包裹里找出干净的。给宗玚换上。 然后她又小声问宗玚要不要小解,男孩吭哧半天。才点点头。 她把宗玚抱去卫生间,告诉他马桶的使用方法,又抱着他坐在马桶上,给他解开裤子,才转身出来。 在外头等着,一直听到里面有冲水声,又等了一会儿,厉婷婷才拉门进去,把宗玚抱起来。穿好衣裤,洗了手。才把他重新抱回到床上。 做这一切的时候,厉婷婷能感觉到男孩身上在发抖,恐怕是太窘、不能适应的缘故,他一直是被绿爻和红离那两个宫人伺候,宗玚这些年,都被她们两个服侍惯了,现在突然换了一个人来服侍这种私密事情,孩子自然觉得很别扭。 厉婷婷想到这儿。她叹了口气:“玚儿。我是你妈妈,你从小就是我抱着长大的,小娃娃的时候。还不是会尿湿我的衣服?你以为你小时候,我没有给你换过尿布么?这些事情,不要再计较了。” 男孩不出声,但是慢慢的,身上也没再发抖了。 “既然现在过来了,如果有什么需求,玚儿你一定要开口说,知道么?”厉婷婷又嘱咐道,“不管是谁在家,要上厕所就直接说,不光是上厕所,别的事也要说。外公外婆都不是外人,记得千万别忍着。” 男孩垂着眼帘,慢慢点了点头。 其实起初,青菡曾请求跟着来,她说她跟过来,照顾厉婷婷和宗玚,总比什么事情都让厉婷婷自己张罗要好,况且她在宫里呆的久,熟知宗玚的情况。 但是厉婷婷拒绝了,她和青菡说她自己肯定能行。 带着孩子过来治病,居然随身跟着女仆,这成什么样?青菡若是过来了,一定围着她团团转,连被子都不会让她亲自叠。这样子,她该怎么给邻居熟人介绍青菡?难道要说,这是我自小的贴身宫女? 她宁可一切由自己来做,实在缺帮助就让父母搭把手,真要不行就再出钱雇保姆,总之,绝不能把一个伏首贴耳的宫女带过来。 而且厉婷婷隐约也觉得,这是个拉近自己与宗玚关系的好机会。 不多时,饭桌上就摆满了菜,不光有任萍做的菜,厉鼎彦甚至在超市里买了很贵的卤鸭和香喷喷的鱼,总之,想得出来的好菜,老两口全都摆在桌上了。 能做的都做了,两个老人忐忑不安地望着宗玚,生怕这样的伺候依然不合他胃口。 厉婷婷在一旁只苦笑,虽然贵为储君,宗玚每日的饮食也只以精致营养为主,御膳房根本不会一下子堆这么多鸡鸭鱼肉给他。 还好,宗玚没有流露出反感,饭吃得虽不多,菜却每样都尝了尝,厉婷婷问他好不好吃,他说,很好。 却不知道他是出于礼貌,还是真的觉得好吃。 吃过饭,厉婷婷抱着宗玚去自己的房间,给他褪下衣服,盖好了薄被,又拉好窗帘,折腾这么久,孩子也累了。 等到他闭上眼睛,厉婷婷悄悄退了出来,关上了门。 回到客厅,厉婷婷就把打算回来治疗双腿的事,细细和父母说清楚了。 她又大略说了自己这半年在宫里的情况,厉婷婷不敢吓着他们,所以没有提琪婉仪那件事,只说宫里的日子很平淡,好在自己早就习惯了。 “这一趟,是我求他父亲,让他放我们出来的。”厉婷婷低声道,“宗恪最近脾性变得厉害,谁也不敢惹。” 任萍听她这么说,抹了抹眼泪:“这么说,他……还在想着阿沅?” 厉婷婷默默点了点头。 任萍叹了口气。 “我听说,他似乎是打算提前退位,等到玚儿满了十五岁,他就将大权交给这孩子。”厉婷婷说,“恐怕也就是这三四年的事儿。” 厉鼎彦有点吃惊:“这么说,他不想做皇帝了?” “可不是?”厉婷婷苦笑,“再有几年,玚儿就能登基了。这个天下就归他了。” 她这么说着,神思不禁飘远。 任萍在旁却自语道:“没想到,咱这儿还接来一个皇帝……” 厉鼎彦想了想,又问:“婷婷,那这孩子……怎么样?” 厉婷婷回过神来,她笑了笑:“朝中老臣都对他抱有希望,觉得他比他父亲更强。这才十二岁,就在看奏章、参与国政讨论了。杀伐决断的能耐,更胜过他父亲——宗恪性格优柔寡断,又容易感情用事,真的不及这孩子。” 她这么一说,厉鼎彦抽了口冷气。 看他这样子,厉婷婷心绪复杂,她低声道:“爸爸,你别厌弃这孩子,虽然他是个狄人……” “咳,你把你老爸当成什么了?”厉鼎彦责怪地看了她一眼,“是自己外孙,我哪能把他当成敌人?” “就是啊!”任萍却笑道,“这往后,可是要当皇上的,咱家也接了一回御驾。” 厉婷婷叹口气:“皇上不皇上的先不提,眼下要紧的是他这腿,这孩子成这样,都是我害的他,我得给他治好这双腿。” 厉鼎彦说:“这急不得,只能慢慢打听,看看哪家医院治腿更可靠,只不过……” 他一顿,看看妻子:“该怎么和人家说玚儿的事呢?说他是咱们婷婷的儿子?” 任萍马上说:“就说是婷婷的儿子、咱们的外孙,怎么不行?长那么像,谁还会有话说?” 厉鼎彦也笑了:“也是,一看长相,准能堵住人家的嘴。再多问的就是八婆,咱没必要理会八婆。” 下午,趁着宗玚在家里午睡,厉鼎彦和任萍又去医疗器械商店买了个轮椅,还去商场比着孩子的身量给买了些衣服,厉婷婷带来的衣服不多,而且去看病就得出门,总不能再让宗玚穿着古装去医院。 “孩子倒是漂亮,一看就叫人喜欢。”厉鼎彦和老伴说,“就是脾气真吓人,发起火来,要人命。” 任萍说那是普通孩子么?人家现在是一国太子,你还当和普通小孩儿似的随便玩闹? 厉鼎彦却摇头说这和是不是太子没关系。 “盯着你看的时候,让人心噗通跳。”他和妻子说,“寻常大人猛地看见,能被他那双眼睛给吓一跳。胆小一点的当时就得跪下了。” 任萍叹气:“这孩子倒霉:爹呢,自己的日子过得一塌糊涂,喜欢上的人也死了,娘呢,把他害得半身瘫痪,当年死得又那么惨。爹娘两个一见就吵,谁会顾着他?这要是养出个像模像样的孩子来,才奇怪呢。” 厉鼎彦沉默不语,半晌,才道:“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任萍怪他掉书袋,厉鼎彦只好苦笑道:“你不知道,这孩子往后统治的国家,可不是一般的大。林展鸿和我说过,狄人原先的地盘,差不多是齐朝版图的一半,如今全部并进来了,想想看,就这么一个孩子,十五岁,就让他做天子,接手这么大的国家……” 任萍听了这话,却嘟囔道:“再大又如何?就算统治全世界又如何?我也不觉得那样就很快活。” “唉,你理解不了……” “嗯,我理解不了。”老太太哼了一声,“什么天子什么社稷,那玩意儿有什么好?还不如就留在咱家,给咱做外孙呢。” 厉鼎彦听了,只得苦笑。 想起孩子那冷淡的神色,老头不由哀叹,心说,人家认不认你这对外祖父母,还是个问题呢。(未完待续) 第两百九十五章 傍晚,老两口抱着好些东西回来,有宗玚穿的衣服鞋子,还有孩子通常爱吃的零食,他们也不知该买些什么,索性每样都弄了一点,让宗玚慢慢挑。[.超多好看小说] 宗玚午睡醒来,他看着那些现代衣服,摇头说他不穿。厉婷婷就耐心坐下来和他说,这些都是这儿的习俗,要是不改个样子,人家会拿他当怪物看的。 “当怪物就当怪物。”他冷冷道,“我还当他们是怪物呢!正好扯平。今天那个人,不就像疯子一样乱说话么?” 他这话,噎得厉婷婷没法,后来任萍就和她说,不要逼着孩子赶紧改头换面,慢慢来,他要是不肯穿现代的衣服就先不穿,过段时间想通了再说。 “还等他想通呢?”厉婷婷苦笑,“这样子穿着长衫出门?谁看了不觉得怪?” “就像他说的,谁管得着呢?”任萍却说,“穿衣戴帽个人所好,咱家孩子就爱这么打扮,没看见地铁里隔三差五冒出一些穿怪衣服的?上次电视上还播了呢。” 厉婷婷想说人家那是cosy,正常人能那么穿么? 算了,她想,母亲很明显是打算偏袒宗玚的,而且宗玚脾气这么坏,就为这点小事闹得天翻地覆也划不来,不穿就不穿吧。 睡起来了,就得重新梳头发,厉婷婷把孩子抱到梳妆台前,自己拿了梳子,细细梳理儿子的长发。 天有点热了,厉婷婷看得见,孩子的额头出了些汗。 宗玚的头发比普通女孩子的头发还要长。这个年龄的孩童,发型是所谓的垂髫。梳理起来有点麻烦,要分成一缕一缕的,然后再绑起来。因为不是成年人的束发,所以还是得垂在肩上。 好在厉婷婷知道怎么弄,虽然手笨了一点,但她还是仔细给儿子绑好了头发。 弄完了,她一头汗,宗玚也是一头汗。 “其实没必要每天这么绑头发,这儿的人都是短发。”她索性劝道。“明天去理发店剪了算了,天都这么热了。又方便又凉快。” “儿臣不剪头发。”宗玚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那模样简直像拼死不剃头的明朝遗老。 “没关系呀!”厉婷婷又赶紧说,“就算在这边剪了,回去一会儿就自动长出来啦!真的!” “那我也不剪!”宗玚死死盯着镜子,“削发的是和尚,断发的是罪犯!” 他那样子,就差点没说出:“剪头发,毋宁死!” 后来厉婷婷想想。还是不勉强宗玚了。人到了一个奇怪的新环境,不可能立即就适应良好,跟着周遭改变自己的一切。 刚刚过来。宗玚必然会产生抗拒。 若是听母亲一说,就答应剪头发,那也不是宗玚了。 再何况对古人而言,剪头发可是天大的要命事情——她怎么能让宗玚立即改变观念呢? 这太强人所难了。 晚上,宗恒打来了电话,询问宗玚情况,又说他下午回了警局,明天就回去。 厉婷婷说那正好,明天她和宗玚去医院检查,就干脆在医院见面。 她又把电话交给宗玚,告诉他,这就是那个奇怪的不见面就能听见声音的东西:电话。 “可以和你七叔说两句。”她笑道,“他在那边听着呢,喏,对着这个地方说话就行。” 宗玚好奇地接过听筒,小心翼翼放在耳朵旁,然后,用很小的声音试探着问:“……七叔?” 宗恒在那边笑道:“玚儿,听见我的声音了?” “嗯。七叔,你现在在哪儿?” “我现在离你住的地方,差不多有二十里地的样子。”宗恒说,“明天一早,咱们就在医院见面——玚儿,有新衣服了么?” 宗玚垂下眼帘:“我不要穿那些怪衣服。” 厉婷婷苦笑,听筒那边的宗恒也苦笑。 “好吧,衣服什么的,往后就再说。”宗恒问,“那,头发剪了没?” “……我也不要剪头发。” “可是玚儿,天热得很呢。剪了多凉快啊!” 宗玚十分诧异! 他没想到,连宗恒都这么说! 看他好似被震惊到的样子,厉婷婷赶忙接过听筒来:“唉,他不肯剪的。不肯剪就算了。宗恒,这事儿明天我们再谈。” 那天晚上,厉鼎彦教会了宗玚使用不锈钢轮椅,宗玚就在家中这小小的范围里慢慢练习。 孩子似乎很喜欢这个新玩具,很快他就能运用自如。 比起木头轮椅,不锈钢的现代轮椅实在方便太多了,速度也快了很多。宗玚玩得灵活了,在家里搞起了惊险动作,他经常急速向对面的墙冲过去,然后,在即将撞上去那一刻,立即刹车。 任萍看他这么惊险的玩,吓得哎哟哎哟直拍胸口,把宗玚逗得忍不住咯咯笑。 厉婷婷在一旁,暗自吃惊,这还是她头一次看见宗玚笑。 快九点了,厉鼎彦就劝孩子说,太晚了,今天先玩到这儿,明天还要早起呢。 宗玚答应了,这时候任萍早就放好洗澡水,厉鼎彦抱着孩子,去浴室洗澡。 洗完了,给换好衣服抱回到床上,厉鼎彦朝着女儿使了个眼色。 厉婷婷会意,她跟着父亲从房间出来,俩人走到远离卧室的厨房。 “你们是怎么搞的?”厉鼎彦劈头就问,“怎么把孩子打成这样?” “啊?!”厉婷婷一惊,“怎么?他受伤了?” “身上都是伤疤!也不知道是鞭子还是戒尺,一道一道的……是谁把他打成这样的?!” 厉鼎彦显得有些激动,想来是被那些疤痕给刺激了。 厉婷婷瞠目结舌,她完全不知道宗玚身上竟有伤痕! “我问他。他不肯说。”厉鼎彦冷笑道,“他是为你们这对父母做遮掩呢。” “我抽空问问。”厉婷婷垂下眼帘。“我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受的伤……” 厉鼎彦默默叹气,他最后说:“这孩子太可怜了,遭了这么多罪——谁见有爹妈把孩子打成这样的?婷婷,接下来你真得好好照顾他。” 厉婷婷咽了一肚子委屈回到房里,厉鼎彦那意思,好像是说宗玚身上的伤痕与她有关。 可她真不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她也不记得自己曾经殴打过宗玚,怎么如今连爸爸都开始怪自己了呢? 推门进房间来,厉婷婷看看宗玚。原本他正在翻厉鼎彦夫妇给的那袋零食,一见厉婷婷进来。他停下手,脸上竟然露出羞愧无比的神色。 “儿臣……只是看看……” 厉婷婷心里忽然一阵苦涩。 只是翻看零食而已。这有什么不得了的?为什么宗玚会显得如此不安?孩子天性就热爱零食,这不是很自然的事么?到底是什么样苛刻的教养,把一个好端端的孩子变成了这样?连想吃零食的欲望都成了羞愧的事。 她有点忍不住了,干脆一屁股坐在床上,抓起一袋虾条来,一把撕开。 “吃吧。”她故意大咧咧地说,“味道很不错的。” 见他不动。厉婷婷索性自己抓起一根。咔嚓咔嚓吃起来。 宗玚吃惊地看着她:“可是……晚膳时间已经过了这么久了。睡前不该进食的。” “那又怎么样?”厉婷婷笑道,“想吃就吃,干嘛把自己拦着?喏。尝尝吧。” 宗玚犹豫了半晌,这才伸手抓了一根虾条,放进嘴里。 “味道怎么样?”厉婷婷试探着问。 吃完那根虾条,宗玚舔了舔手指头:“很鲜。” 他说完,又看看那包虾条,眼神里流露出馋意,但却没再伸手。 厉婷婷笑起来:“放心好了,你不可能真的吃很多。” 宗玚看着她,不动。 “吃够了,自然就觉得饱了。不用谁来告诫你,你自己就会不想吃的。”厉婷婷又把虾条往儿子这儿推了推,“如果想吃,尽管吃,你的肚子,你自己能负责。” 宗玚斟酌良久,终于伸手,又拿了一根虾条。 母子俩,就这么默默吃光了一袋虾条。 “玚儿,问你一件事。”厉婷婷忽然小声说。 宗玚一怔,看着她。 “外公和我说,看见你身上有伤痕。”她试探着,看着孩子,“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宗玚吃零食的手,停下来了。 他低垂着睫毛,不出声。 “是谁打的?”厉婷婷的声音有些发颤,“是身边的宫人?不会吧。还是教你读书的师傅?容钊他们?还是……” 宗玚一声不吭,既不摇头,也不点头。 一个答案,已经清晰地出现在厉婷婷的脑海里。 可是现在她知道问不出个究竟了,厉婷婷想了想,又问:“好吧,我不问那个人是谁了。那,我就问一句:他现在还打你么?” 宗玚摇摇头。 厉婷婷点点头:“那行。要是再挨打,玚儿,你就来找我。我不会再让他打你。” 对厉婷婷的话,宗玚没有直接回应,他只说,时间不早了,他想睡了。 那天晚上,厉婷婷和宗玚睡一间屋子,她知道宗玚不习惯和人睡一起,所以干脆让宗玚睡她和阮沅共同睡了十多年的那张双人床,自己则使用了很久以前买的一张钢丝床,房间不大,所以钢丝床只能白天收好靠墙,晚上再撑起来。 关上灯,厉婷婷摸索着爬上钢丝床,她慢慢放平身体,如今,她又回到这间屋子里来了。 “宗玚……”她忽然轻声问。 没有回答,但是厉婷婷知道,孩子没有睡。 “知道么?这屋子,阮尚仪也住过十多年。”她低声说。 此后,暗夜寂冥,再无声息。(未完待续) 第两百九十六章 第二天,厉婷婷带着宗玚去了医院,他们仍然是打的去的,厉鼎彦帮女儿将轮椅放在后备箱里,这一次,厉婷婷接受教训了,一路上一句话也不敢和司机攀谈。(.) 到了医院,刚进大厅,厉婷婷就看见宗恒正等在挂号处。 宗恒的头发已经剪短,他穿着正规警服,手里还拿着一个信封。 一见厉婷婷母子,他便快步走过来。 “今天怎么穿警服了?”厉婷婷好奇问。 “从局里直接过来的,等会儿还得回去。”宗恒说,“专家号已经挂了。” 厉婷婷惊讶:“你一早跑来排队挂的号啊?” “怎会。”宗恒摇摇头,“找号贩子用钱买的,人家看见我的警服还以为是来抓人的,连钱都不敢要了。” 厉婷婷不由大笑。 宗恒低头看看宗玚,也笑道:“玚儿是不是觉得七叔这样子很怪?” 宗玚眼睛睁得大大的,看来他的确被吓着了,他从来没见过宗恒的头发短成这个样子! “不剪就没法办事,被人当怪物其实无所谓,但是,又何必浪费力气和人不停解释呢?”宗恒解释道,“而且回去以后一炷香的功夫,头发就能自己长出来。” 厉婷婷在旁边看宗玚若有所思,心想,宗恒这一下“以身作则”,比她唠叨一万句都顶用。 “玚儿昨天还好么?”宗恒又问。 厉婷婷本想说一出宾馆就大闹了一场,但是看见孩子脸色有些不对,就赶紧说:“没问题。一切都很好的。” “肯定的。”宗恒点头,“玚儿是懂事的好孩子。” 他又把手里的信封交给厉婷婷:“这是我的银行卡。薪水都在里面,密码也写在信封里面了。” 厉婷婷吓一跳! “给我干嘛?”她赶紧推辞,“我有钱的!” “不可能够,还得给玚儿看病,他又没有医保。”宗恒说,“再者,这是陛下的吩咐。” 既然他这么说,厉婷婷就接了钱。 “如果不够花,陛下在这边还有一笔积蓄一直没动。可以拿出来用。” “他哪儿来的钱?”厉婷婷好奇问。 宗恒停了一下,微微苦笑:“之前我皇兄和阮尚仪买的那房子……卖掉了。” “啊……” “嗯。所以有了一笔不小的款子。那房子和蓝湾雅苑的不一样,原本是皇兄自己的财产,不归国库所有。”宗恒顿了顿,“皇兄和我说过,这钱,就用来给玚儿看医生。(.好看的小说)” 厉婷婷心里酸楚,她赶紧换了个话题。 “警局那边怎么说?这么久没回去,局长没找你麻烦啊?” 宗恒摇头:“他们知道我不可能留在这边。领导也没办法。反正只说,职位还是给我留着,随时都可以回来。” 恐怕宗恒能力非常出色。单位才会这么挽留他,厉婷婷想,出色的人到哪里都是如此。 “其实我倒是无所谓,他们更想念武功侯。” 厉婷婷的心,砰的跳了一下! “武功侯在这边比我的人缘更好,”宗恒笑了笑,“局长一个劲儿问我,能不能让他回警局——回头我得去和姜啸之说说,干脆让他领双份薪水得了。” 又嘱咐了宗玚几句,宗恒匆匆离开,他的警车还停在医院外头。 等宗恒走了,宗玚突然问:“七叔在这边是干什么的?” “他是法医官。”厉婷婷随口道。 “法医官?那是干什么的?” 厉婷婷一愣,她望天想了想:“……大概,是衙门里的仵作吧。” 她有点抱歉地望着宗玚,男孩的表情变得十分奇妙,大约堂堂王爷跑去做仵作这件事,对他而言太难以想象。 完整的检查,一天之内拿不到结果,之后两天,厉婷婷又跑了几次,宗玚在医院里做了全套检查,医院方面对结果并不乐观,院方告诉厉婷婷,孩子的问题很大,他是神经系统受了药物损伤,而且已经太久了,就算做手术也无济于事。 拿着检查结果从医院大楼里出来,厉婷婷坐在花坛旁哭起来。她满心指望现代医学能挽救这个孩子,没想到还是不行,这是协和医院的结论,恐怕就算跑去北京最好的医院,重新做检查,结果也不会有太大的改变。 她回家以后,没有把结论告诉宗玚,只说还得再跑两家医院看看,比较哪家的治疗效果更好。 但是面对父母,厉婷婷就没法再隐瞒了,她边哭边说,看来自己造的孽是真没法挽回了。 厉鼎彦夫妇也难过之极,但是后来厉鼎彦说,还是应该再跑几家医院,哪怕是上海北京的大医院,也可以试试,“多看几个地方,万一有办法呢?这谁能说得准。” 从医院回来,宗玚被厉婷婷劝着去剪了头发,又换了现代衣服,她故意和宗玚说,宗恒那身警服简直“帅死了”,而且头发一剪,看着多精神哪,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宗玚终于不再抵死不从了。 但他还是倔强地说,叔父那套警服一点都不好看,叔父太可怜了,短衣是下人的打扮,上等人,是没有谁穿那种缩手缩脚的短衣服的。[.超多好看小说] 厉婷婷都被他给说晕了,她很想说如今大家全都这样,爱穿长衫的人,最后都上戏院说传统相声去了。 之后连续一个礼拜,厉婷婷带着宗玚又跑了市内另外两家大医院,然而结果都不如人意,只有一家医院说,可以试一试,但那口气也全然无把握。这里本来就是南方发达的省会城市,医疗水平已经超出全国城市平均标准了,如今这三家医院的结论。足以说明问题。 从最后一家医院出来,厉婷婷提议说。去附近的公园走一走,宗玚同意了。 进了公园,离开喧闹的街市,宗玚这才松了口气,这个世界实在太吵了,他从来就没有来过这么人声鼎沸的地方。 “咱们往里走走吧,里面有湖,也更安静。”厉婷婷看看他,“成么?” 宗玚点点头:“安静就好。” 于是她推着轮椅慢慢前行。那天宗玚穿了一套崭新的运动装,脚上是雪白的运动鞋。看起来,和这城市里每个家境不错的孩子没有区别。 只除了他是坐在轮椅里的。 走在公园的林荫道上,来来往往的人们都把目光集中在宗玚身上,厉婷婷明白,那甚至不仅仅是因为他的腿。 宗玚是那种让人眼睛一亮的漂亮男孩子,他和堂兄宗琰不同,宗琰的容貌继承了他美丽的母亲,也是个漂亮孩子。但赵王世子的俊美。被他温厚的性格给小心隐藏了起来,除非确有必要,宗琰不会让人过分关注他。 宗玚则全然不同。他那种美比厉婷婷更甚,十分夺目,甚至到了刺目的程度,在哪里都让人无法忽视,然而当你瞥见他时,又会忍不住想回避目光,男孩的眼神里,渗着令人生惧的东西,像新开刃的刀。 如果说宗玚是刀刃,那么他唯一的玩伴宗琰,就是刀鞘。 所以厉婷婷常常暗自揣摩,宗玚将来,会是个怎样的帝王?尤其当他的父亲用半生戎马,给他铺好了一切道路之后。 到了湖畔树林旁,厉婷婷停了下来,这儿风景很美,甚至有点像宫里。 “咱们就歇一会儿。”她看看手表,“十二点就得回去了,外婆还等着咱们回去吃午饭呢。” 宗玚现在愿意喊厉鼎彦他们“外公”、“外婆”了,这变化让厉婷婷很是欣喜,真不枉费两位老人每天耐心的照顾。 也许在这儿再多呆一段时间,她和宗玚的关系能够恢复得更好呢,厉婷婷想。 那时候,她坐在白漆长椅上,宗玚的轮椅在她旁边,母子俩静静望着碧绿的湖水。 “医生说,儿臣的腿治不好了吧?”宗玚突然说。 厉婷婷一惊! “儿臣听见母后刚才打的电话了。”他又说,“其实结论和前面两家是一样的,对吧?” 厉婷婷垂下眼睛:“……这只是这几家医院的看法,宗玚,我们还可以去别的城市,比如去这个世界的都城,像华胤那样的地方,按道理来说,华胤的医生肯定比渊州的医生更可靠,对吧?” 宗玚凝视着湖水,他没说话,脸上也没有表情。 他那样子,好像是失望,又好像,不是。 “实在不行咱们还可以出国呢。”厉婷婷故意开玩笑道,“叫七叔给帮个忙,咱们去国外,那儿比这儿还好玩!” “别浪费时间了。”孩子淡淡地说,“那太无聊了。” 宗玚一句话,把厉婷婷说呆了! “这怎么是无聊呢?!”她赶紧反驳,“要是你能站起来……” “站不起来的。”宗玚平静地打断她的话,“母后是把儿臣当做挽回您过去的工具么?” 厉婷婷万分愕然地望着宗玚,她一时竟没有弄懂孩子的话。 “母后费心治好了儿臣,等儿臣像没事人似的站起来了,母后从前的所作所为,就可以烟消云散了,也不必再为此愧疚了。”宗玚的声音很生硬,“儿臣明白的。母后就盼着这个,母后是想把儿臣这个活证据给消灭掉。” 厉婷婷的眼泪夺眶而出! 她没想到孩子竟然这么说,她没想到,宗玚的话竟然说得如此直接,如此不顾及她的颜面。 想必,最近一连串的诊治失败也打击了孩子的心灵,虽然不愿过来,但被父母说动,宗玚内心深处,其实对重新站起来这件事也是抱有过一定希望的。 然而现在事实证明,没有任何一种办法能够治好他的腿。这打击太沉重,连这样一个能把死人医活的神奇世界,都拿自己残废的双腿没法子,这让孩子也自暴自弃起来。 “……之前是为母后自己,现在还是为你自己,母后在儿臣的饮食里下毒,想让父皇抱憾终生,还想把儿臣变成一个傀儡,如今母后又后悔了,又想治好儿臣,等到把儿臣治好了,你就可以和父皇、和满朝文武说:你有多么好心,多么伟大,你不惜一切代价,把这样一个残废孩子给治好了,天下还有比你更好的母亲么?于是,以前的事儿就可以一笔勾销了。” “我没那么想!”厉婷婷声音发颤,“玚儿,我不是为了推卸责任!” “不是为了推卸责任又是为了什么?母后和父皇,你们俩都是一样的人,一样爱推卸责任。” 厉婷婷傻了! 她从来没想到,宗玚对宗恪居然也有怨言! “母后想把儿臣变成傀儡,不让儿臣学正经东西,就成天引诱儿臣画画念诗,偷懒玩乐,看见儿臣去摸那些刀啊剑的就恼怒,看见儿臣画画就说好乖……” 厉婷婷说不出话来,她的确在早年做过这等缺德事情。 “母后就指望把儿臣变成个废物,身体残废、脑子也残废的双重废物,最好像景安帝那样,只知风月不问政事,最好也像他那样,把整个国家给毁掉,反正旧齐元家被姓宗的人给毁了,母后再假儿臣之手毁一遍,一点都不过分。” 厉婷婷的耳畔轰轰乱响! “父皇呢,他怎么都不肯惩罚你,却知道来惩罚儿臣,他成天对儿臣说,你是多么可恨,多么恶毒,他在你身上费了那么大的功夫,他对你那么好,那么宽宏仁慈,你回报给他的却只有仇恨和羞辱,他说母后教给儿臣的一切都是坏的,都是可耻的,你不知悔改、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下手,所以,儿臣要是沾上了一点儿你们元家的那些毛病,就不配做他儿子。” 原来宗恪是这样对孩子说的,厉婷婷恍然大悟,原来宗恪竟然对儿子灌输过这么严重的仇恨观念! “那段时间,儿臣真是晕啊,晕到想死,”男孩的脸,被旧日痛苦给弄得怪怪的,“儿臣被你们给掰成了两半,母后说,要恨就去恨你父皇,父皇又说,要恨就去恨你母亲。你们每天剑拔弩张的难道还不够么?还非要捎带上我!” 他越说越激动,小脸变得煞白,连嘴唇都失去血色。想必这些话,存在宗玚心里很多年了,到此时不知为何,终于化作恶毒的语言喷涌出来。 “……我向你道歉,宗玚。”厉婷婷颤声说,“之前是我……是我做错了,还有你父亲,他也……也做错了,我也替他向你道歉。” “你们两个,全都言而无信、反复无常。”宗玚好像没听见似的,继续说,“他总说早晚得杀了你,可他就是不肯动手,你恨他恨成那样,现在却又来替他说话,五岁孩子都没你俩这么会耍赖!” 厉婷婷抓着椅子的扶手,她羞愧得想挖个洞藏起来! “为什么就不能狠下心来把事情做到底?”他盯着厉婷婷,“为什么不干脆把我毒死,断绝父皇的指望?” 厉婷婷呆呆盯着湖水,好半天,才哑声道:“可能是因为,我还是下不了手。” 宗玚没出声,他露出一种不似孩童的、残酷的笑。(未完待续) 第两百九十七章 回到家里,厉婷婷和父母说,宗玚把她骂了。[.超多好看小说] 厉鼎彦他们吓了一跳,还说这怎么可能呢?这孩子看起来多么懂事、多么有规矩啊。 于是,厉婷婷就把宗玚在公园里说的那番话,原原本本说给了父母听。 厉鼎彦听得瞠目结舌,大概他完全没料到一个孩子会说出这种话来。 倒是任萍,沉默半晌,突然道:“我觉得,玚儿说得一点都没错。” “妈妈!”厉婷婷委屈极了,她没想到母亲竟然替儿子说话。 “你和宗恪这样害他,难道还想让他夸你们,赞美你们是一对好父母么?”任萍白了她一眼,“玚儿生你们的气,才说这样的话。他说的没错,他完全有资格责怪你们。难道你现在不让他把话说出来,是想让他把怨恨深深埋在心里头,往后,一辈子在心里悄悄恨你们么?” 任萍这一番话,把厉婷婷说愣住了。 “我看,这样很好。”老太太继续说,“心里有怒气,说出来,比一直憋着不说的好,比一边恨你们,一边还伪装孝子更好。他这还知道恨呢,有些傻子连恨都不会了,那才更惨。玚儿是真的放松了,才肯说这些话给你听。现在他把这些气冲着你撒出来,往后,反而就不会一直恨你们。” 任萍这话,说得厉婷婷也没了脾气。 “他恨我也罢、不恨我也罢,都挽回不了过去。”厉婷婷啜泣道,“他这双腿。看来是治不好的了。” 女儿啜泣,厉鼎彦也叹息。任萍却好像在想什么。 然后,她忽然说:“难道不能试试丹珠么?” 这一句话,把父女俩都说愣了。 此时已经吃过晚餐,宗玚在卧室里玩着轮椅,其他三个人在客厅商量着事情。 厉婷婷不懂母亲说的是什么意思。 “老头子,你忘了么?”任萍转头对厉鼎彦说,“婷婷两三岁的时候,云敏不是用丹珠给她治过病的?” 厉婷婷吃了一惊:“我小时候生过病的?” 任萍笑道:“这事儿没和你说过,所以你不知道。你两岁半的时候吧。生了一场重病,后来去医院检查。说是……血小板的什么问题,很严重,好像是先天就缺了什么,遗传的毛病吧。这个我也弄不懂。回来我和你爸爸都急坏了,医生说得要把人活活吓死呢,说这种病活不过青春期。” 厉婷婷噗嗤笑了,她现在青春期过了这么多年了,一直都好好的。 “唉。你现在是觉得可乐。当时真把我们吓得不轻。”任萍继续道,“回来你爸爸就和林展鸿说了,他就叫云敏过来看看你。云敏给你检查了一回。就说这得用丹珠来治。” “丹珠?那玩意儿还能治病?”厉婷婷好奇极了。 任萍摇头:“别人的病恐怕不能治,你的病,丹珠能治。云敏说,是因为你和丹珠已经连在一块儿了。” “那,云敏是怎么治的?” “我也弄不懂她是怎么治的。”任萍努力想了半晌,才道,“我看见她就拿着那颗珠子,把它放在你的胸口。我也问了她的,她告诉我说,凝神静气,专注一致就行了——是吧老头子?她是这么做的吧?” 厉鼎彦也赶忙点头:“对,她当时是这么做的。” 厉婷婷摇头:“妈,云敏是云家的人,云家那都是神仙妖怪啊,咱们哪里会那些稀奇把戏?” “但是丹珠治好了你的病,这是事实啊。”任萍依然坚持道,“婷婷,咱们也该试试的。” 听母亲这么说,厉婷婷也动了心,她问父亲,丹珠还在家里么? 厉鼎彦点头说在的,他赶紧起身,回自己房间,从床底下拖出一个小密码箱来。 密码箱咔哒一打开,厉鼎彦拿出一个塑料瓶,他打开盖子,把里面的东西倒出来。 顿时,一室红光! 那是一颗很亮的红色珠子,略比一块钱的硬币大上一圈,关了灯,能看见像云霞一样的红色东西,在里面飞快旋转。 厉婷婷知道,那就是藏在里面的精魂。 她想了想,拿起丹珠,进了自己的房间。 宗玚见她进来,赶紧停下轮椅。他的目光,顿时被厉婷婷手里烁烁的红光给吸引住了! “玚儿,这就是丹珠。”厉婷婷摊着手,悄声说。 宗玚大气也不敢喘,盯着丹珠,不能说话! “我想,试试拿它给你治病。”厉婷婷说。 “丹珠能治病?!”宗玚大惊。 厉婷婷却没回答他,只笑了笑。 厉鼎彦过来,把宗玚从轮椅里抱起来,放到床上,让他平躺好。 然后,厉婷婷将丹珠轻轻放在了男孩的胸口上,奇怪的事情发生了:那枚红色的珠子好像吸铁石,吸附在宗玚的胸前,不四处滚动,也不漂浮游弋。 过了一会儿,厉婷婷轻声问:“有什么感觉?” 男孩皱了皱眉头:“有什么东西……进到身体里了,在身体里到处走。” 厉婷婷心里一动:“再等等,看它能否往下走……” 她的话还没说完,宗玚“咦”了一声。 “有热的感觉。”他突然说,“小腿部分。” 宗玚的腿居然有感觉了! 这让一家三口全都欣喜若狂,厉婷婷慌忙又问:“具体是什么样的感觉?” 男孩想了想:“有点像冬天靠近火炉,只有一个很小的面感觉到热,其它地方还是没感觉。” 厉婷婷点点头:“得慢慢来,这才刚开始。” 关于丹珠为何会在宗玚身上起效,这一点。他们谁也不明白,厉婷婷后来琢磨。大概是因为宗玚正是这些精魂们的后代,他们之间是能够互通的。 当年,两岁半的她能接受丹珠的能量,也是因为她根本就是个插在中间的路由器。 换了与之无关的外人,恐怕是没这个效用的。 接下来的两三天,丹珠能量入侵宗玚体内的速度越来越快,有热感的部分,面积也越来越大,宗玚说。他身上的感觉,就好像坐在全都是火炉的房间里。即便只穿着小裤衩。躺在阴凉通风的房间里,男孩白皙的额头也渗出汗来了。 厉婷婷和父母分析认为,这是丹珠在做恢复的工作,首先它得把阻塞的经脉打通,然后才能让宗玚的腿恢复知觉。 但是到了第四天,能量就不那么强了,宗玚说,腿上的热量慢慢减少。明显冷下来了。 “看。用得太厉害,丹珠也不行了。”他指了指丹珠,果然。珠子的颜色已经没有第一天夜里那么红,也没那么亮了,就连里面的物质旋转得都没那么快了。 任萍在旁边着急:“这怎么办?才刚有好转呢!” 厉婷婷也发起愁来。 宗玚见此,便说算了吧,再这么用下去,丹珠会彻底灭掉,那就真麻烦了。 厉婷婷愁眉不展,她拿过丹珠,握在手上,心想,怎么能让它的能量再多一点呢? 唉,要是像电池一样能充电就好了。 这么想着的时候,她忽然发觉,丹珠闪过了一道红光! 厉婷婷一惊,她眨了眨眼睛,然而瞬息间,丹珠又黯淡下去了。 难道自己看错了?厉婷婷想,她握着丹珠,屏声静气,专注无比地盯着它。 丹珠慢慢提高了亮度,又出现了红光。 同一时间,厉婷婷却能够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迅速抽离了自己的身体。 她的脑子打了一个闪! 这下厉婷婷明白了,是能量进去了,是她身上的能量进入了丹珠内部。 “有办法了!”她叫起来。 厉鼎彦夫妇,连同宗玚一同凑过来,厉婷婷得意之极,她将那枚珠子握在掌心,不一会儿,珠子的亮度就增强了几分。 “看,我能给它充电。”她笑道,“妈,你不用担心,这颗珠子其实就是个充电器,既然玚儿这部手机需要电量,那我就来当插座……” 谁知话没说完,她竟双腿一软、咕咚坐到了地上! 任萍吓得赶紧把她扶起来! “怎么回事?!” “……没。”厉婷婷喘了口气,“突然就……没劲了,一口气没上来。” 原来她是可以给丹珠输送能量,原来作为一个路由器,她还有这种神奇的功能,这一歪打正着的巧合,让厉婷婷欣喜若狂! 可这传输的能力,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就好像一秒钟的冲刺、或者一下子拧开一个很紧的瓶盖,猛吸一口气,哗!就能成功。 但再要久一点,就没那么容易了,而且一次努力,只能用上不到十分钟,不多时,眼看着红光消退,能量又不够了。 那天晚上,厉婷婷将丹珠握在手心足足两个钟头,才勉强使宗玚完成了接下来半个钟头的治疗,而她自己,已经累得站不起身了。 宗玚很不安,他能感觉到有热量进入体内,同时,他也能看见厉婷婷脸色惨白,说一句话得停三次,气都接不上。 厉鼎彦曾经想替代女儿来输送能量,可惜事实证明,无论他多么努力专注,都没有能量进入丹珠内部。 看来这事儿,只能让厉婷婷自己来。 这玩意儿,性价比也太低了吧。厉婷婷郁闷地想,她现在后悔,自己事前这么多年,没有把身体锻炼得像施瓦星格那么强壮。 她如今成了个专吃后悔药的。 要是把宗恪也叫过来那该多好,厉婷婷想,他成日习武,内力深厚,肯定比自己这样半个小时就断了气的强。 但是眼下给宗玚治腿要紧,再者,丹珠一旦叫宗恪瞧见,总归没她什么好事儿,还是趁热打铁赶紧给孩子治疗吧。厉婷婷和父母讨论了一下,决定白天自己给丹珠输送能量,晚上就用丹珠来疗愈宗玚,这期间她什么都干不了,只有让父母帮忙操持家务。(未完待续) 第两百九十八章 那段时间,厉婷婷感到了从未有过的疲倦,每一天,她都累得像干了一整天重体力活,或者负重五十公斤原木跑上了山顶。[.超多好看小说] 她所有的身体能量,都供应给了丹珠,她每天都觉得浑身酸痛,整个骨骼像是被钳子给一截一截钳开过,她无时无刻不想睡觉,只要身体一挨着温暖柔软的被褥,就能立即沉入深深睡眠中。 她什么都干不了了,连话都懒得说,她能从傍晚七点一直睡到次日七点,天天如此,好像那些睡眠,都落入了深深地渊,无论往里面填充多少精力,都没有丝毫满足的回应。 为了不在白天睡着,厉婷婷只能强迫自己坐在厨房或者走道的地上,因为,如果视线范围内有稍微软一点的东西,她就能立即靠过去睡着。 任萍和厉鼎彦商量说这样不行,厉婷婷的状况太糟糕了,必须大量进补。为此他们买了很多昂贵的补药,又把饮食规格调整得更高,但是,就这样提供出来的能量,眨眼功夫,就又被丹珠给迅速吸光,剩下一个不似人形的厉婷婷,简直和榨汁机吐出的水果残渣无异。 日日跋涉于困倦的泥淖中,厉婷婷以惊人的速度憔悴了下去,还没几天,她的脸色就开始发暗,皮肤起皱,肌肉收缩,四肢酸痛,整个人看起来像大病了一场。 她却还安慰父母说,权当是减肥了,她那五斤肉,死活减不下来。这下总算是不用发愁了。 虽然女儿说得笑嘻嘻的,任萍心里却一个劲儿打鼓。她觉得丹珠这玩意儿太可怕了,瞧这架势,它简直要把自己女儿给生吞活剥了。 即便这样,厉婷婷仍然努力利用这短暂的间隙活动身体,起初,她还努力出门,去超市买点东西,去公园散个步什么的,但是后来。就连这种轻松任务厉婷婷都完不成了,有一次。她竟然拎着一袋味精,坐在小区花园的长椅上睡着了,直到两个钟头之后,被焦急万分的厉鼎彦找下楼,满街的喊,这才醒过来。 她本来清明的世界,如今变得混沌一团,像一团黏黏的浆糊。厉婷婷的眼前。时常围绕雾气。看什么都得费力才能看清。她深陷这厚厚的胶层里,动弹不得,那种不停被吸走能量的空虚感。会让人轻易就依附了他人,现在她变得非常依赖父母,叫吃就吃叫睡就睡,比三岁孩子还听话。 这果子冻一样颤巍巍的生活里,唯一令厉婷婷高兴的是,宗玚的腿真的有了起色。 起初是热,热量增加到一定程度,就开始有了些微的针刺感,这对于双腿麻木了多年的宗玚而言,无异是特大喜讯,可是针刺感持续到第二天,他就有些受不住了,过了一夜,腿部的疼痛加剧,细微的刺痛变成了深深的压迫,有的晚上,孩子会疼得满脸大汗。 这种时候,任萍总是最先心疼得受不了,她总劝宗玚先停下来,歇一会儿。但宗玚不肯,多么疼,他都要忍着,他甚至和任萍说,哪怕疼死,也比什么都感觉不到要好。 这种时候厉鼎彦就会劝住妻子,叫她别给孩子拆台。 热与疼的煎熬,在持续了十多天之后,出现了缓解,宗玚竟然能够自行缓慢弯曲膝盖了。 全家,包括宗玚自己,都高兴得要命! 厉鼎彦甚至特意跑去全城最好的蛋糕店,买了个奶酪蛋糕,因为宗玚喜欢吃这儿的蛋糕。 那晚,大家像给孩子过生日一样庆贺了一番,席间,厉婷婷也跟着勉强吃了两口,但她一点食欲都没有,除了枕头,如今她什么都不想要。 厉婷婷知道自己再这么下去,耗尽了能量,早晚有一天得垮掉,可她就是想再拖一拖,能多挤出一天时间也好。 那天上午,任萍出门去买菜,厉鼎彦则去药店买营养品,家里就剩下厉婷婷和宗玚两个人。厉婷婷照例坐在走道的地板上,给丹珠供应能量,宗玚则趴在床头,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她。 “其实母后可以不用这么做了。”他突然说。 厉婷婷惊异地睁开眼睛看他:“……什么?” “我是说,我的腿已经有感觉了。”宗玚说,“接下来,可以暂停使用丹珠,我觉得只要再多锻炼一段时间,就能恢复。” 他现在已经不大用儿臣这样的称呼了,不知不觉改成了我。 厉婷婷想了想:“还是再用一两天看看,丹珠是个打基础的东西。” 宗玚趴在床头,默默看着那颗红色的珠子,他忽然道:“……母后就这么想我好起来么?” 厉婷婷苦笑:“那当然啊,难道我还想让你一辈子躺在床上?你看,外公也老了,每次把你抱起来去浴室,他都得深吸一口气。外公手上没那么大的劲儿了。玚儿要是能自己行动,不就不用叫旁人费这么大力气了么?” “不用外公抱我,回去宫里,有别的人能抱起我。” “被人抱起来的滋味,毕竟不好吧。”厉婷婷说,“能自己行动多便利啊。” 宗玚抿住嘴,他凝视着地板:“母后难道真的不担心么?一旦我恢复健康,什么都能干了,也许……就会做出母后不愿意见的事。” 厉婷婷低头看着丹珠,半晌,她才道:“玚儿,你是说,到时候,你会像你父皇那样,骑着马去打仗么?” “……” 厉婷婷闭上眼睛,她微微摇摇头。 “那是你的自由。”她喘了口气,继续道,“我不会来要求你做什么,我努力过我自己的生活都来不及,又怎么会去限制你呢?我讨厌被人管着,也不想去管着谁。等你长大了,谁的话你都可以不听,我的话,你同样可以不听。” 宗玚不吭声了,厉婷婷的这番话,既深奥,又出乎他的意料。 才说了这么两句,厉婷婷就觉得天旋地转,她呼哧呼哧喘着气,心想糟糕,好像有点晕哪!这可麻烦了!千万别晕! 她想扶着墙站起来,去厨房冰箱拿一罐红牛,结果还没等走两步,就“扑通”栽倒在地上…… 任萍从外头回来,刚进院子,就看见一辆白色120车停在自家单元楼下。她吓了一跳,慌忙走过去,楼下邻居一看见她,赶紧说:“快去看看!你家闺女晕过去了!” 任萍扔下手里菜篮,快步跑到救护车前,果然,医疗人员正往车里抬的不是厉婷婷又是谁? 只见厉婷婷紧闭眼睛,脸色发青,护士正在给她输氧。 任萍吓得心噗通噗通跳! “您是病人的母亲?”护士问,“一起上车吧。” 任萍刚想上车,又记起家里还有个病孩子:她去陪厉婷婷,把宗玚一个人丢家里怎么行? 正巧这时厉鼎彦也赶了回来,他让妻子上车陪着女儿去医院,自己先回家看看。 等救护车开走了,厉鼎彦到了楼上,只见防盗门大敞着,宗玚一个人瘫坐在门口地板上,他的腿上和衣服上都是斑斑血迹。 厉鼎彦赶紧一把抱起宗玚! “是从床上摔下来了?”他慌了神。 宗玚却说,是他自己从床上翻下来的。 “妈妈晕倒了。”他说,“我给打了急救电话。” 厉鼎彦被他的话吓了一跳! “都是你一个人干的?” 宗玚点点头,又指了指床:“从床上翻下来的时候撞到柜子,不小心把膝盖给撞破了。我爬去客厅,给打了那个急救电话,又想着没人开门,门锁太高了够不着,我急死了,后来把椅子推过来,爬到椅子上才开的门。” 厉鼎彦又震惊又心疼! 他已经看见从厉婷婷房间到客厅的一路,木地板上断断续续的淋漓血迹,恐怕宗玚就是这么拖着受伤的左腿,一步步爬到客厅,打的急救电话。 厉鼎彦叹气道:“该把你也送上急救车的。” 宗玚低头看看流血的左腿:“这没什么,一点小伤。妈妈摔倒的时候撞到了头,我怕她出事。” 厉鼎彦把孩子放在沙发上,用湿毛巾擦干净腿上血迹,又取来万花油涂在伤口上。 “你妈妈那边有外婆和医生,应该没问题。”他又安慰道,“等会儿,我再去打电话问问。” 电话打完,厉鼎彦说:“已经醒了,医生说没什么大问题,就是太疲劳,而且营养缺乏,身体虚弱,这才晕倒的。” 他说着,苦笑道:“你外婆被医生给训了一顿,说怎么把女儿饿成这样?家里到底有没有给饭吃?一看就是营养极度不良,简直像个非洲难民——你外婆说,她真是比窦娥还冤。” 宗玚不吭声,良久,才说:“我妈不能再给丹珠供能量了,这么下去身体会垮的。” 被他提醒了,厉鼎彦大惊道:“对了,丹珠呢?!” “在这里。”宗玚从口袋里掏出那枚珠子,“我怕弄丢了,所以放口袋里了。” 厉鼎彦这才放下心,他接过丹珠,叹了口气:“就算成了非洲难民也没法。你的腿一天不好,你妈妈一天都不能安心。她不肯半途而废。” “外公,我的腿能动了呢。”宗玚突然说, 厉鼎彦惊讶地望着他! “今天从卧室爬到客厅,我觉得小腿和脚跟都有了点力气。”他说,“要不然,光靠上半身和胳膊,我也不能爬那么快啊。” “哦哦!这可真是个大进步!得把这事儿告诉你妈妈,让她也高兴高兴。”(未完待续) 第两百九十九章 晚间,任萍从医院回来。 是厉婷婷劝她回来的,她自己还得在医院躺两天。但是厉婷婷担心宗玚,又怕父亲一个人忙不过来,所以劝母亲快回家去。 她说自己没什么问题,已经不晕了,今晚在医院睡一晚就好了。 任萍没办法,只得独自回来。 到家,厉鼎彦问情况怎么样,任萍说,医生给开了高浓度的营养素,又嘱咐最近一段时间,一定要吃营养好、易消化的食物。 厉鼎彦说这好办,明天他去买菜,做好了给女儿送去。 任萍又问宗玚吃了没,宗玚说他吃了,外公给煮的鸡汤银丝面,很好吃。 “给您留了一半呢。”男孩说,“外婆快热一热吃了吧。” 任萍点头道:“我也饿得够呛。唉,想起婷婷真是可怜,人家说,只见过营养过剩的,没见过营养不良成这样的。就为这,我在医院里被医生给训得抬不起头来,都把我当成解放前万恶的农奴主了。我真想和那大夫说,昨晚一整只鸡,都给闺女一个人吃掉了,我这个农奴主,也就啃了点鸡爪而已。” 厉鼎彦被她说得笑起来。 宗玚愧疚道:“都是因为我……” 任萍赶紧扶着他的肩膀,打断他的话:“千万不要这样想。玚儿,你没有什么对不起你妈妈的。你妈妈进医院,不是你造成的。我们都想你的腿快好起来,是你妈妈操之过急了。” 提到此事,厉鼎彦又告诉妻子。宗玚的小腿和脚跟,都有了力气。 任萍听了。也十分高兴。 但是晚餐后,任萍却单独去了厉婷婷的房间。 宗玚看她把门轻轻掩上,奇怪道:“外婆,怎么了?” 任萍冲着他做了个轻声的手势,她又往外看了看,听见丈夫在厨房收拾,这才放下心来。 “玚儿,外婆想问你一点事情。”任萍在宗玚身边坐下来,“今天。我把你妈妈送去医院,医生在检查的时候。把她的衣服撩起来了,我看见,她这儿有一道好大的刀疤。” 她说着,比划了一下左肋下面。 宗玚这才明白,任萍要问自己什么。 “这事儿,我不敢让你外公知道。他那个火爆脾气,听见了又不得了。”任萍说着,叹了口气。“玚儿。那刀疤是最近的,对吧?还有你妈妈脸上那一道,我一直问不出个名堂。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不是进宫了么?好好的呆在宫里。怎么会被伤成这样?” “我妈那两刀,是被琪婉仪给伤的。”宗玚低声道。 “琪婉仪?”任萍糊涂了,“那是谁啊?” “是我父皇的嫔妃。”宗玚说,“她想杀我。” 于是,孩子就把琪婉仪的事情,源源本本告诉了任萍,还包括之前厉婷婷被诬陷、给关押起来的事,也都说了。 任萍听得这叫一个惊心动魄! “老天爷,这就是皇宫么?”她喃喃道,“怎么会这么不安全?” “不是每个人都像琪婉仪那么危险。”宗玚安慰道,“她是处心积虑要进来谋害我的,如今父皇已经加强了挹翠园周边的警备,往后,不会再出这种事了。” 任萍叹了口气,用手摸了摸孩子的脑瓜:“那儿真不好。皇宫真是个危险的地方,玚儿,你还不如留在这儿呢。” 宗玚噗嗤笑起来。 “好在你这次能逃出生天。”任萍说,“可我还是觉得不安全,你爹安排再多的人,总有松懈的时候。” “外婆,你不用担心,那次是我大意了,没带武器在身上。”宗玚眨眨眼睛,“如果只是在挹翠园里,琪婉仪不可能得手的。” “是么?” “嗯!”宗玚说到这儿,脸上露出神秘的表情,“外婆,我会暗器呢。” 任萍吓了一跳! “暗器?就是电视上演的那个……一扔,就能要人命的东西?” 宗玚被老太太说得咯咯直笑:“是啊。我也会短刀,弓箭。这些手上的东西我都会。如果当时琪婉仪在挹翠园动手,她不可能讨到便宜的。(.无弹窗广告)我的铁蒺藜准保能要她的命!” “是么?真厉害!”任萍赞叹道,“玚儿你还会功夫啊!” “不过,这事儿,您就别和我妈说了。”孩子说着,眨巴眨巴眼睛。 任萍连连答应:“我不和她说。” 三天之后,厉婷婷出了院。 她很羞愧,做这么点事情,就把自己折腾到医院里去了,而且还把宗玚弄得跌破了腿。 她觉得自己真是没用到家了。 不过,厉婷婷更惊讶的是,宗玚又怎么知道打急救电话的?她都还没有告诉他阿拉伯数字,他都不认识那几个字呢! “那本《居民自助手册》上写的。”宗玚指了指厉鼎彦床头柜上那本书,那本手册本来是晚报给订阅全年的客户赠送的读物。 “你看了那本书?”厉婷婷更惊讶了,“全看了?” 宗玚点点头。 “都看懂了?” 宗玚皱着眉头看她,就好像她这问题有多么愚蠢似的。 “又不是多么难的书,怎么会看不懂呢?”男孩说,“就算有不懂的地方,外公外婆平时说话也会提到,听多了,再自己琢磨琢磨,不就明白了?” “那你为什么要看那本书啊?” 宗玚无奈,他干脆抓过书来,把背面给厉婷婷看。 原来那上面写着:预防灾害,人人有责。 厉婷婷还是不懂,她喃喃道:“那又怎么样?” 宗玚叹了口气:“难道进入一个新环境,首要的事情,不是把紧急出口找到么?人家这本书。就是告诉你怎么在出事的时候自救,所以我当然要赶紧把它读下来呀!” 厉婷婷惭愧了。别说孩子,就算是成年人,也不会有多少人在进入新环境里,第一时间就去找自助手册来阅读。 果然,这孩子思维方式不同寻常。 果然……她是笨蛋。 厉婷婷想了想,又问:“那你怎么知道这儿的住址呢?” “上次人家来修洗衣机,外公不是告诉了他地址的么?”宗玚说,“我在旁边听见了。” “听一遍就记住了?!” “不就是地址么?不是多么难吧?” 厉婷婷忽然觉得,宗玚搞不好是个天才儿童。 “可你怎么知道打120的?我没告诉过你这儿的数字怎么写啊!” 宗玚都懒得搭理她了:“那上面的字。电话机上也有啊,我会看哪。” 厉婷婷这下觉得自己真的蠢了。 不过。厉鼎彦带给她的消息很让她高兴,宗玚的小腿和脚都有些力气了。因此厉婷婷出院之后,决定改变治疗策略,她和宗玚又去了医院,但是这一次,厉婷婷跳过了内科、神经科之类的科室,直接去找的康复中心,这一次。她拿到的结论就远远好过之前了。康复科的医生认为,就目前宗玚这样的情况,再坚持进行康复三到六个月。就能站起来了。 “肌肉萎缩得很严重,”大夫对厉婷婷说,“严格的康复疗程对孩子会有很大帮助。” 这消息,给所有人带去了希望。 接下来,每周有三天,厉婷婷会带着宗玚来医院的康复中心。 “康复”这两个字,听起来又温馨又幸福,但实际上病人在里面遭遇的一切,简直比地狱还难形容。他们因为车祸、病理等等各种原因导致萎缩甚至残缺的肢体,要在这里逐渐恢复运动功能,而这决不是随便伸伸手、踢踢腿就能办到的。在康复中心的理疗室内,厉婷婷经常会听见成年人的惨叫、孩子的哭声,每一次都听得她心惊肉跳! 宗玚当然也不能例外,做一次康复治疗出来,男孩的脸总是煞白的,疼得身上跟着发抖,但是他不肯叫,宁可把嘴唇咬出血来,都不肯叫一声。 这种时候,连厉婷婷都忍不住哭,她说宗玚你要是疼就哭吧,没人会听见的,我和谁都不说。 宗玚却说,就算谁都听不见,他自己也能听见。 除了每周三次的康复治疗,哪怕在家中,宗玚也要每日按摩腿部,做各种有助于恢复神经功能的运动,这种时候,往往是厉婷婷来给他帮忙。起初厉婷婷心疼他,手上都不肯用力,两三次之后宗玚就发了火,说实在没力气他就去找外公,他不怕这点疼。 孩子这么说了,厉婷婷才肯在手上用力。 不知是不是丹珠给的基础很好,才过了一个月,宗玚就能扶着桌子,勉强站起来了,虽然站着的时候两腿一个劲发抖,也几乎走不了一两步,但他毕竟离开了床。 这种情况下,厉婷婷觉得,之前自己的努力真是太值得了,因此她决定,抽空回一趟皇宫,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宗恪。 收拾东西,临走那晚,任萍忽然小声问女儿,能不能求求宗恪,让他把孩子留在这儿。 厉婷婷听母亲这么一说,哭笑不得。 “你这个老太婆,简直没脑子。”厉鼎彦责怪道,“这种要求能提么?你以为玚儿是普通的孩子?留在哪儿都可以?那是他爹的命根宝贝,是一国太子,就算他爹答应,满朝文武也不会答应。” “可我舍不得玚儿回去。”任萍抹了抹眼泪,“婷婷,等他的腿好了,是不是就得回宫去了?” 厉婷婷心里难过,却只能点头道:“可不是。也不能总留在这儿啊。” 他们三个这儿说着悄悄话,却没想到背后宗玚忽然说:“外公外婆也可以进宫去住的。” 三人慌忙回头,却见宗玚扶着墙,站在门口。 厉婷婷赶紧起身奔过去:“小祖宗!你是怎么过来的?!” 刚才宗玚还在客厅看电视,这一会儿功夫,居然自己挪到卧室来了! “扶着墙,一点点挪。”宗玚说着,样子很是得意。 但是他的腿已经在打哆嗦了。见孩子快站不住了,厉婷婷赶紧搀住他。 “嗯,你这又长能耐了。”她苦笑道,“明天去和你父皇说,他肯定更高兴。”(未完待续) 第三百章 次日,厉婷婷将孩子交给父母,她出门去了酒店。[] 临走前她和父母说,她会尽快行动,不在路上耽搁。见了宗恪,把消息告诉了他,自己马上转头回来。 到了酒店,在房间里略作整理,厉婷婷把半长的头发束起来,扎了个轻松的马尾。现在七月中旬了,天很热,她穿了一件卡通棉t恤,胸前画着大力水手。下面是一条天蓝色水洗棉的牛仔短裙,然后一双低跟凉鞋。 厉婷婷本来想换长裤长袖,后来她想想,宫里,不是女人就是太监,运气坏一点,撞见一两个侍卫也不打紧。她那么谨慎的干嘛?而且到了地方,说了话,马上就回来,又何必搞得自己热死呢? 今天才报了高温,说有39度,她实在不想把自己套进热乎乎的长袖长裤里。 厉婷婷略算了算,按照他们过来的时间,那边此刻应该是初夏,冻不到哪里去。 穿过黑暗地带,厉婷婷踏进光明里。她站住,定了定神,这才睁开眼睛。 咦?不对! 厉婷婷打量了一下四周,这才发觉,这不是宫里头! 面前一排排房子,有几个小吏没察觉她的出现,逐渐走远,他们还在谈论着什么,院子里枝桠曲折的枣树,在日光里,投下淡淡树影。 这儿是…… 她看看太阳,大致辨认出这是接近中午的时间,就在这时候,就听见喧哗声由远而近。是一大群人的散漫脚步声,说笑声。还有衣服摩擦的沙沙声。 还没等厉婷婷反应过来,从对面繁茂花木旁的月形门外,走进来一大群人! 一进来院子,他们全都呆住了! 那是一群穿着朝服的文武官员! 麻烦了!厉婷婷在心里尖叫,她现在认出这是哪儿了! 这是朝房!此刻刚刚下朝,文武百官都涌进朝房来了! 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在了厉婷婷身上! 厉婷婷不敢动,他们也不敢动! 场面颇为古怪,一个光胳膊光腿光脚的女人。一大群刚下朝官员,两厢面面相觑! 一个熟悉的声音。打破了诡异的沉寂:“皇后?您怎么会在这儿?” 厉婷婷抬头一看,人群里走出一人,正是萧铮! 她大大松了口气:“谢天谢地,总算找到熟人了!” 萧铮笑起来,又看看她:“您回家去了么?那边天很热么?” “三十九度呢。”厉婷婷摊了摊手,“我也不知道怎么会钻到这儿的。” “嗯,那是热得够呛。”萧铮说,“您到这边来吧。臣给您找顶轿子。送您入宫——您是要入宫吧?” 厉婷婷点头,赶紧随他走过去:“能找到一个听懂话的人,太不容易了。我找宗恪有点事。” 萧铮又转头冲着那群呆若木鸡的大小官员拱了拱手。意思是请他们多多担待。 官员们这才回过神来,一部分人认出是元萦玉,有人便语气厌恶地嘀咕:“怎么赤身裸体就跑出来了?简直是不知廉耻!” 厉婷婷一听,火不打一处来! “谁说我赤身裸体!我穿了衣服的!”她叉着腰骂道,“我穿了t恤!我也穿了裙子!你眼睛是x光啊!能看透衣服啊?!” 那说话的老臣,被她气得直哆嗦,一个劲儿念:“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萧铮苦笑:“皇后,别和他们吵了。” “我都没穿无袖的呢!我这是半袖!”厉婷婷气呼呼地说,“下次我要穿个比基尼,吓死他们!” 萧铮叫来一顶轿子,又派人通报宫里,说皇后回来了。 厉婷婷坐在轿子里,还一个劲儿琢磨,她怎么会钻去朝房的呢?明明之前几次穿越都没出过这种无厘头的事…… 她记起姜啸之和她说过一些穿越的常识,这么看来,可能是之前不久,有个人刚刚穿越过,他的落脚地点就是朝房。 是前面的穿越者影响了她的路径。 这让厉婷婷想不通,还有谁在穿越?为什么会落脚在朝房这种地方? 一时半会儿,她也想不明白,不多时,轿子进了宫。青菡她们早就等候在漪兰宫门口,厉婷婷今次的打扮,又把她们给吓了一跳! 上次的豹纹裙和驼色短外套,虽然打扮怪异,但至少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的,没露着肉。 这次,厉婷婷就暴露得太多了。 来不及详细解释,厉婷婷一见青菡她们,就喜滋滋地说,宗玚已经能够站起来了。 宫人们一听这消息,都高兴得忍不住抹泪。 青菡请她赶紧进屋来。厉婷婷却摆摆手。 “我得去找宗恪,不好耽误太久。”她说,“这轿子里就坐了一个钟头了。” 提起宗恪,青菡的脸色忽然显得有几分古怪。 厉婷婷察觉了,她赶紧问:“怎么了?宫里出了什么事?” “没出什么事。”青菡赶紧道,“就是,皇后离宫不久,听说,越州云家的掌门进宫来了……” 厉婷婷一怔,云舫之来华胤了?他是来干嘛? 她知道,之前宗恪曾下令,要云家交出云敏,否则就派兵去剿灭。 没想到云舫之自投罗网,主动进宫来了。 素馨一脸惊恐,小声道:“听说,听香小筑里闹鬼。” 厉婷婷笑起来:“没有闹鬼啦,那是mp3在唱歌,不是鬼。” “真的是鬼呀。”素馨惊慌道,“有人看见阮尚仪了……” 厉婷婷的鸡皮疙瘩都出来了! 看她脸色变了,青菡赶紧打断素馨的话:“越说越不像话了,都是谣传。又没有证据。公主进宫有急事,素馨你别耽误功夫了。” 青菡提醒了厉婷婷。她又嘱咐了她们两句,然后赶紧往御书房去。 到了门口,泉子已经得了消息,等在那儿,他一见厉婷婷,微笑道:“陛下已经在等您了。” “泉子,宗玚站起来了呢!”厉婷婷兴奋不已地说。 她现在见人就说这事儿,是因为心里太高兴,忍不住。 进去里面书房。宗恪已经等在那儿了。厉婷婷也没空给他行那些繁琐的礼节,自己拉了把椅子。一屁股坐了下来。 好在,宗恪似乎全不在意。 厉婷婷一坐下来,就把宗玚的事儿说给宗恪听,她说得喜上眉梢,又说,昨晚临走时,宗玚能扶着墙,从客厅走到卧室来。而且一路都没要人帮忙。 岂料。她这儿说得热火朝天,宗恪的神情却始终没有太多改变,厉婷婷意料中的惊喜。完全没在他脸上看见。 厉婷婷觉得不太对劲,自己停下来:“怎么了?难道你不觉得高兴?” “我当然很高兴。”宗恪看看她,“这么说,你是拿丹珠给他治的腿?” 厉婷婷点头:“把我自身的能量通过丹珠传输给玚儿,起初十几天是这么做的,不过现在不用了,医生说,再做一两个月的康复,就能好了。” 宗恪仔细端详了一下厉婷婷:“你瘦了很多。” 厉婷婷有些赧然:“没关系,权当是减肥。玚儿能好起来,比什么都强。” 宗恪点了点头,他起身走到柜子前,拉开抽屉,拿出一个信封递给厉婷婷。 “是什么?”她问。 “蓝湾雅苑的钥匙。”宗恪说,“我在那边有几张银行卡,都在蓝湾雅苑。这里面有密码,身份证什么的也在那边屉子里。” 厉婷婷醒悟过来,她摇头:“用不着了。钱还够花的。” “那笔钱放着也是放着。”宗恪说,“玚儿在那边肯定花费很大,康复中心还得去一两个月,这都是开销。你自己没有收入,让你父母贴补总归不像话。玚儿是我的儿子,我不能撒手不管。” 知道宗恪说得有道理,厉婷婷接了信封。 她又看看宗恪:“我觉得,你的脸色好像也不大好。” 宗恪揉了揉眉心:“最近事情比较多。” 厉婷婷想问,云舫之进宫了?但她想了想,还是没开口。 她站起身来:“那我先回去了,爸妈年纪大了,怕忙不过来。” 宗恪点了点头。 等到厉婷婷离去,里屋帘子一掀,萧铮从里面走出来,他往窗子看了一眼,直到厉婷婷的身影远去,这才收回目光。 宗恪瞥了他一眼:“你刚才也看见了。现在这个样子,你还要我派人去把丹珠抢回来么?” 萧铮沉吟片刻,才道:“可是陛下,既然知道了丹珠的确切下落,此时不动手,未免日后又生变啊。” “难道你过去探查的这两天,没有看见她辛辛苦苦在给玚儿做治疗么?”宗恪冷冷道,“玚儿如今能站起来,这难道不是萦玉的功劳?” 萧铮苦笑:“陛下,太子如今已不需要丹珠治疗了,他在医院进行的康复过程,宫里也一样可以进行,不必皇后在身侧。” “你不怕玚儿恨你?” “太子早晚会懂得孰轻孰重的道理。臣不担心。” 宗恪冷笑:“现在萦玉没有利用价值了,你就劝我把丹珠和玚儿一同抢回来,萧铮,你觉得这样子过河拆桥,合适么?” 萧铮微微扬起脸来,冷冷道:“陛下,究竟是一个废后重要,还是太子与丹珠重要?究竟是一个女人重要,还是天下社稷重要?” 宗恪不出声。 “到眼下这状况,更糟的事还没发生,此时不动手,陛下还想拖延到何时去?”萧铮继续道,“丹珠在废后手里一日,我们就一日无法踏实,更别提,她还与武功侯有私情——一个前朝公主,一枚丹珠,再加上一个靳仲安的儿子,陛下,难道这些还不够么?咱们此刻,已经是大大的危险了。一旦让这女人点燃火药库。岂不是更麻烦了?!” 宗恪的脸色愈发糟糕! “你怎么就能断定姜啸之和萦玉有私情呢?” 萧铮叹了口气:“陛下,同一屋檐下。臣就算再愚蠢,也不至于连这种事都看不出来。武功侯如今回了华胤,总算再无机会与元废后重拾旧情。等到丹珠和太子回来,陛下也用不着让元废后回宫了,就让她在那边自由生活。至此两厢不干扰,各自清静——这不是很好的事么?” 宗恪的神色阴森森的:“你真的肯让萦玉‘自由生活’?你们真的不会再炮制出一个车祸现场?” 萧铮的语气带着几分艰难:“那样容易激怒武功侯,臣认为,暂时不必那么做。” 宗恪微微闭上双目,像是在沉思。 半晌。他才开口:“把玚儿从萦玉那儿强行抢回来,这太过分了。” “陛下!” “丹珠虽然是她盗走的。但我也不想就这样一把夺回来。” 萧铮失望之极,他叹息道:“陛下,在这种时候,优柔寡断只会酿成更大的祸事!” 宗恪睁开眼睛,冷冷瞥了他一眼:“这么说,未来之事尽在萧佥事的掌握之中了?萧佥事就那么确定自己的判断?” 萧铮一怔! “姜啸之与萦玉是否有私情,此事没有确凿证据,我不想预先存下对他的偏见。”宗恪说。“也许俩人互有爱慕之心。那也在所难免。但他们不是不知分寸的人。” 萧铮苦笑起来。 “陛下,丹珠且不提,好在已经知道下落。随时都可以拿回。”他又趁机道,“倒是武功侯,陛下究竟想怎么办?” 宗恪沉默不答,半晌,才轻声道:“周太傅已经不愿留他这义子了么?” 萧铮正色道:“太傅是不顾私情的人,太傅做此决定,是为了大延。陛下,姜啸之此人的性命,攸关大延的社稷基石,他在一日,我们就得担心一日。” 宗恪冷笑:“啸之为咱们卖命,在小雍山拼死拼活时,你怎么不说这话?他为咱们扫平梁王的障碍时,你怎么不说这话?” “此一时彼一时。”萧铮不卑不亢道,“现在敌人已经没有了,于是他就成了咱们的敌人。如果没有楚州叛军,那么留着他还无妨,但眼下楚州形势越来越危急,叛军势力迅速扩张,而且元晟还知道了姜啸之的真实身份——陛下,这个人已经危及到社稷了。姜啸之对咱们不光没有了用处,害处还越来越大,这样下去……” “他不会背叛我!”宗恪愤怒地打断萧铮,“就算他背叛了我,他也不会背叛大延!你把我当成景安帝那个混蛋了么?他父亲因为功高盖主而死,他也得因此而死么!难道这么多年里,他做了这么多努力,你们还是不能接纳他?!” “人是会变的。”萧铮静静望着宗恪,“就算不提功高盖主,眼下他也爬到了一个相当危险的高度了,什么叫身不由己,陛下您应该比臣更清楚。此刻我们要做的不是灭火,而是消灭任何一处可燃物的存在!只要姜啸之活着就有无数种可能,您要眼睁睁看着星火燎原么!等到真出事就晚了——陛下,您应该明白,这世上唯一让人放心的,只有死人。” 这话,像一枚针,扎进宗恪的心里。 “派出京畿怎么样?”他忽然说,“让他离开华胤。” “那更不妥。他会察觉自己被排斥,反而更容易心生叛意。”萧铮苦笑,“陛下,您这是把炮筒朝着自己啊,那十万楚州叛军,巴不得您这么做呢!” “楚州那边不可能要他!” “您怎么说得准呢!元晟那些人这几年正忙着给靳仲安招魂呢!就算有百万分之一的可能,我们也得杜绝!” 这简直就等于吵起来了,宗恪疲惫的扶着额头。 “那你们究竟想怎么办?” “姜啸之在军中人望颇高,也有自己的势力,而且身上又有这么大的秘密。”萧铮思索道,“只能从暗中想办法了。” “不行!”宗恪断然拒绝,“不能杀他!” “陛下!” “我说了,不准动他。”宗恪的眼睛,放射出冷酷锐利的光,“除非有确凿的证据,否则,我不许你们动他!” 半晌,萧铮终于低了头:“……是。” 从宫里出来,萧铮上了等候在外的轿子,他不打算回自己的府邸,却吩咐去周太傅府。 看来,还是得按照原计划进行了,他靠在轿子里默默想。本以为能利用厉婷婷的这趟出宫,提前拿回丹珠,不过现在是办不到了。 况且宗恪说得也不是没道理,匆忙下手,毕竟会留下后患,如今看来,还是最开始的那个计划最为稳妥。 “除非有确凿证据,是么?”萧铮冷冷笑起来,“好吧,早晚会有证据摆在你面前,只怕到时候,你承受不住。”(未完待续) 第三百零一章 厉婷婷在华胤呆了半天时间,就回到现代社会来。 临走之前,她又叫素馨过去挹翠园,把消息告诉太子身边的绿爻,以及昭阳宫的琬妃。这是好事情,该让她们高兴高兴。 青菡又问她,何时能与太子一同回宫来。 厉婷婷想了想说,至多不过两个月。 两个月,那边是八个月,厉婷婷想不出来还能有什么事情,让自己在那边拖延,八个月时间,足够让宗玚痊愈了。 既然得了宗恪给的钥匙,厉婷婷想,不如带着孩子过去看看。 蓝湾雅苑是他父皇住过的地方,估计东西都还在那儿,不知为何,厉婷婷很想让孩子看看他父亲的另外一面。 厉婷婷又耐心等了大半个月,等到孩子能够扶着墙,自己走十几步了,她就带着宗玚出门,之前被关在屋子里是因为没有能力行动,现在宗玚有力气走路了,此时不出门更待何时? 母子俩到了地方,拿着钥匙打开门,扶着宗玚走进房间,厉婷婷让他先在沙发上坐一会儿,她去把窗户都打开。 两三年没人住的房子,前天厉婷婷自己先来了一趟,把房间清洁都做过了,好让宗玚光着脚在里面走路。 屋子里原本也不脏,大概一直有人在清扫。进屋之后,厉婷婷对宗玚说,先给他看一样东西。 “是什么?”宗玚好奇问。 “总之,是好东西。”厉婷婷哼哼道。 宗玚跟着母亲,慢慢进入书房。书房里有一面墙都是书柜,他看见母亲走到其中一个的下面。抓住把手,用力拉开柜子门。 看见里面的东西时,小男孩的眼睛都瞪圆了! 满满一柜子,几百册的漫画书! “哼哼,看看吧。”厉婷婷拍了拍手,抱着胳膊,她的样子又是得意又是讽刺,“看看你老爹在这儿,每天装模作样用的什么功。平日还锁着不让动呢。幸好我有钥匙。” 宗玚慢慢走过去,目瞪口呆地望着那好像一面墙一样的漫画! 他知道这是漫画。过来这段时间,厉婷婷房间的书都被他给翻过了,虽然对漫画感兴趣,但宗玚不肯表现出来。 尽管他内心,很想拿过来看,但不知出于何种心态,宗玚勒令自己忍住了。他只去动那些字书,漫画一概不碰。 然而。让他万分没料到的是。父亲的房间里,竟然有这么多漫画! “全套的《寒羽良》,全套的《大国主》。全套的《浪客行》,全套的《封神演义》,全套的《棋魂》。”厉婷婷用手一排排的摸着,她的语气愈发讽刺,“还和我说什么‘玚儿看漫画耽误时间’,他奶奶的,这又是些什么?我早听姜啸之说过,锦衣卫和井遥那些禁军,天天跑过来借漫画,玚儿,你往后有的看了,你爹这里就是个图书馆。” 她说着,目光落在了其中一排书脊上。厉婷婷心中一喜,抽出来一本,递给宗玚。 “喏,海贼王。”她指了指封面,“很好,不用我再费神讲给你听了,你父皇这儿有迄今为止的全套。” 她又扫了一遍书架,满心嫉妒地嘀咕了一句:“哼,还都是正版呢。” 厉婷婷学生时代穷酸得很,看的都是四合一的盗版漫画。 通了一会儿风之后,俩人回到客厅来,厉婷婷就问宗玚,要不要把空调打开。八月的那几天,天气正是热得让人发狂。 岂料宗玚摇摇头说他不吹空调。 “那种风不对,是邪风。”他很严肃地说,“会侵入骨髓。让人生病的。” “可是天这么热呢……”厉婷婷为难。 “傻子才吹邪风呢。”宗恪撇嘴。 厉婷婷被噎得哭笑不得,她真想和宗玚说,书房和卧室那两台分体空调,就是你那傻子爹买的。 但是她如今也不再一味退让了。 “那我把书房的打开,你自己在这儿淌汗吧。”她故意说,“我去吹空调,你先自己看看这房子,要是受不了就进来。” 她进了书房,任凭宗玚在外头慢慢看。 厉婷婷一面慢慢翻着书房的抽屉,一面仔细聆听外头的动静,但是她没有听见什么。 又等了一会儿,厉婷婷忍不住好奇,她悄悄打开书房的门出来,想看看宗玚到底在干什么。 宗玚坐在卧室床头,他在看宗恪的那本黑色封皮的记事本。 厉婷婷真有些意外,她没想到孩子会首先去翻记事本。 上次来打扫,她把这屋子里的东西都大致瞧了一遍,所以,她知道那本记事本里记的都是什么。 那是一个厚厚的笔记本,顺着翻是工作日志,倒着翻就是股票数据分析,这记事本是宗恪非常重要的东西,从上面的时间记录来看,他每天临睡前,都会用简要的字词记下今天一天的总结,然后再做好明日的计划。 宗恪是对工作相当认真的人,那本记事本就放在床头柜上,厉婷婷也随手翻过,但看不太懂,但是此刻宗玚竟然在一页页翻看,而且看得聚精会神——他能看懂么? 厉婷婷想出声问,但后来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她怕宗玚再度摆出那种“你怎么问这么白痴的问题”的表情。 “母后,这个,儿臣能带走么?”宗玚突然转过身,冲她扬了扬手里的记事本。 厉婷婷一愣,赶忙点头:“当然可以。” “后面的,有点难琢磨,所以想攒着慢慢看。” 厉婷婷心里纳罕:后面的你也要看哪?难道你想学你爹炒股票? 等到记事本全部翻了一遍,宗玚呼出口气,然后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入带来的背包里。他站起身。想再找找还有什么值得看的东西,慢慢走出卧室。宗玚却听见了书房里传来说话声。 宗玚一怔! 那是他父亲的说话声,不过听起来有点怪怪的。 他走到书房,推开门一看,厉婷婷正坐在桌前,原来桌上放着一台数码相机,里面正播放着视频。 那东西,宗玚见过,去年宗恪曾经带着它回宫来,见人就拍。他也见过这里面拍出来的视频。 宗玚扶着墙。慢慢走过去,目光凝在相机小小的播放画面上。 他认出来了。那里面的两个人,一个人是他父亲,一个人是那位阮尚仪! 宗玚十分吃惊! 他还从来没见过自己的父亲把头发剪短的模样! 厉婷婷转头看看他,微笑了一下:“是去年你父皇过生日时拍的。上面有日期。” 宗玚不吭声,只静静盯着视频画面。 他看见画面中,父亲穿着白衬衣和长裤坐在沙发上,一只胳膊搭在沙发靠背上。他翘着二郎腿,他的样子看起来懒懒的。脸上是心不在焉的神情。语气听起来似乎有点不耐烦,眼角眉梢却有着藏不住的微笑。 他的面前桌上,放着一个生日蛋糕。宗玚认得那玩意儿。 “……我不管,没生日礼物就不算过生日。”视频里的宗恪哼了一声,“没买礼物?才不信!” 镜头外,传来阮尚仪的声音:“好吧,真拿你没办法。” 然后一个黑色的包装被她放在桌上,宗恪的眼睛顿时亮了,他一把抓过来拆开,从里面拿出一个四四方方的东西。 “哦哦!好棒!”他从沙发上跳起来,双眼放光,“终于可以换手机了!” “……都说了这种手机不适合你,拿去公司开会,被人看见了要笑的。这是年轻孩子才用的。你那台e7是正宗商务机,分明用得好好的,干嘛要换?” “我不管!我就要换新的!我讨厌商务机!又笨又重!” “你说你吧,这么大人了,还跟小孩儿似的……” 宗玚万分愕然地盯着视频里的那个男人! 这是他父亲么?这是那个永远在他面前严词厉色的父亲?! 他从来就没有见过父亲这样“坐没坐相”、半个身子歪在椅子里,他也从来没见过父亲脸上,有过这种吊儿郎当的神情,他更没见过父亲笑得这样高兴——这简直像个陌生人了! 男孩甚至开始发抖了,他觉得,自己像窥见了什么不该看见的秘密。 “是什么东西?”宗玚小声问厉婷婷。 “4s,苹果手机的一个新款。”厉婷婷小声解释,“很好玩的东西,能上网还能玩游戏,看视频什么的……你要是喜欢,我也给你买一个。” 镜头里,宗恪头也不抬,兴高采烈地掰弄着那台手机:“你怎么知道我想要这个的?” “哼,怎么会不知道?‘我好想要一个苹果呀!’,你都恨不得把这几个大字写在脸上了。” “嘿嘿,还是老婆对我最好!”宗恪放下手机,靠过来,镜头陡然一黑。 宗玚一怔,听见里面的声音,他这才会意过来,那是他父亲在亲吻拍摄的人。 男孩的脸不禁有点红。 “对了,千万不要给宗恒看见!”宗恪说 “为什么?”阮沅问。 “被他看见,一定会拿走的,”宗恪说起来就生气,“每次总是‘皇兄,把这赏赐给臣弟吧’、‘皇兄,那个也赏赐给臣弟吧’……明明自己有手机,非说我的更好,到最后我的手机、ipad还有psp就全都到他那儿去了!” “这个他拿不走,要是他再找你要,你就说这是老婆送的生日礼物,不能给!” “嗯!老婆送的,不能给!” 听见这些话,孩子的心里,翻江倒海一样! 他觉得,这简直不像是父亲那种人会说出来的! 镜头再度被拿起来:“那行,先许愿吧。” 蜡烛被一只只点燃。 宗玚看见,父亲对着那个奶油蛋糕闭上眼睛,嘴里念念有词,然后睁开眼睛,他稍一抬手,蛋糕上的蜡烛全灭了! “喂!叫你吹蜡烛,你怎么是用手拍熄的?!” “啊?这个还有规定么?”宗恪的表情很茫然,“反正也弄熄了嘛。” “……不用吹的,许愿会不灵。” “不会。”宗恪笑起来,“它不敢的。” “谁不敢?” “管生日的神仙。”宗恪冲着镜头眨眨眼睛。 “陛下该怎么赏赐臣妾呢?”阮沅笑起来。 “那,就赏你蛋糕吧,咱们一人一半……” “喂!你怎么把奶油都吃了?!” 镜头开始乱晃,好像俩人开始抢蛋糕。 “一人一半哪!我吃奶油,你吃蛋糕……” “你恶心死了!奶油都舔光了!这蛋糕还怎么吃啊?!” “哦?你不吃啊?那很好,都归我了。嘿嘿!” “喂!……” 视频暂停在一个混乱的角度,镜头里,只剩下半个蛋糕。 厉婷婷呆呆望着显示器,然后伸手轻轻按了一下按钮,关掉了视频。 “为什么他们不能一直像这样?”宗玚突然扭头看着她。 厉婷婷已然泪眼朦胧,她也答不上来。(未完待续) 第三百零二章 那天俩人从宗恪的旧居带回来好些东西:宗恪的书、宗恪的手机、几个写满了字的记事本、以及他的几张cd。 是宗玚问厉婷婷说这些东西是什么,厉婷婷回答他说,是你父亲爱听的曲子,于是宗玚就把那些cd带回来了,他问厉婷婷,外公家里能播放这些么?厉婷婷说可以,她有台便携式的索尼cd播放机。 带回来的东西,都在宗玚手里,他那副姿态,好像要把这堆玩意儿拿来认真研究一番。厉婷婷真不懂他到底想干嘛,例如宗恪的手机,里面尽管存了几百条短信,但基本上都是不重要的信息:他和公司同事的短信,和井遥的短信,和宗恒的短信,再就是一堆小游戏、随手拍的风景照片、笨蛋熊的动画视频、好玩的邮件……那里面并没有秘密。 那些cd,宗玚没日没夜的听,他就用厉婷婷的便携式cd机,戴着耳机听。宗恪的欣赏口味很怪,不听中文的也不听流行的,尽喜欢些非常小众冷门的欧美乐队,厉婷婷尝试着听了一些,结果完全欣赏不了。所以,宗玚竟会喜欢听他爹的这些cd,厉婷婷太意外了,有次她终于忍不住问宗玚,觉得父皇的这些cd好听么,岂料宗玚摇摇头,说,难听。 “都不知道是什么声儿,怪得很,像猫被抽筋扒皮时的叫唤,我还当是这机器坏了呢。” 厉婷婷笑了好半天,她真想把宗玚这形容说给宗恪听。厉婷婷就从来没认为,宗恪有过什么音乐细胞。 “既然难听。为什么还要听呢?” 宗玚看了她一眼,没回答。 锻炼仍然在持续。宗玚在这方面没有丝毫松懈,去康复中心已经不是那么痛苦的事情了,宗玚到现在,可以不扶着任何东西,自己走上几十米。 照着这个进度下去,过不了多久他就能和普通人一样行走、奔跑了。厉婷婷在觉得万分欣喜的同时,也觉得难过,他们就要回去了,回到那片宫殿里。[]到那时他们母子就不能像现在这样,共处一室、成日作伴了。 到那时候。宗玚顶多每日早晚来请个安,她不能再像这样事事亲为、守在这孩子身边了。 而且,她也得和父母分开了。 “昨天我看见玚儿在楼下,看小区的孩子们踢球看得不想回来吃饭,他肯定也想去踢球,可惜腿上没那么大力气。”任萍说,“婷婷,要是你给玚儿在这边学校报个名。就让他在这儿上学读书多好!我们来照顾他。让他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反正这孩子聪明,用不着大人太操心。” 厉婷婷只有苦笑。 让宗玚留在这儿当普通孩子?那怎么可能。这事儿根本就不能想。哪怕提出类似建议,宗恪都会和她翻脸。 而且宗玚真的适合在这边生活么?厉婷婷不敢肯定。 那天,她和宗玚从康复中心回来,路过花鸟市场,本来厉婷婷是想买盆花带回家给父亲,结果,就看见了有家店在卖小狗。 那是一窝刚刚出生没多久的小狗,挤在一起,软软一团。 宗玚慢慢走过去,蹲下来,盯着那些小狗瞧,那店主人看出宗玚喜欢,就一个劲儿劝说厉婷婷买一只。小狗的价格并不便宜,因为是纯种,所以一只就得上千元。厉婷婷翻了翻钱包,钱不够,对方又说他这儿可以刷卡的,这下,厉婷婷没法再找借口了。 于是她问宗玚是不是喜欢,如果喜欢的话,就买一只。 厉婷婷没有见过宗玚对这儿的东西表现过特别的喜爱,就好像,这孩子对这个世界的一切都不感兴趣,起初的好奇也只是因为不了解,一旦了解了,他就再不想关注了。 所以,这是她第一次看见宗玚对什么产生浓厚兴趣。 养狗这种事情,厉婷婷几乎没想过,她觉得宠物都很麻烦,也是个永远不能推卸的责任,而且几千块的狗,若买回家一两个月就病死了,那也太赔本了。 要是她自己,厉婷婷恐怕不会想养。但是宗玚又不同,他总是孤孤单单一个人,如果身边有只小狗作伴,孩子的情绪也会好很多。 然后,厉婷婷就看见男孩伸出手,指了指那只奶白色的:“我要这只。” 于是那天,厉婷婷和宗玚就带着那只奶色的小狗回了家。 宗玚给那只小狗取名叫“衮衮”。 这个名字,把厉婷婷、厉鼎彦,还有任萍全都囧住了! 起初,他们还以为是圆“滚滚”的意思,后来宗玚解释说,不是滚蛋的滚,而是衮衮诸公的那个“衮衮”。 为什么取这么奇怪的名字?厉婷婷问宗玚,男孩回答说,小狗每天只干三件事:吃狗粮、在屋里撒欢、睡觉。 “就像朝堂上,那些专居高位又无所事事的老家伙们,父皇说,他们只干三件事:拿俸禄,互相吵架,在朝堂上打瞌睡,这和这只小狗有什么区别?”他看看厉婷婷,“而且我喜欢听这只狗叫,此所谓‘衮衮可听’。” 然后厉鼎彦就叹道,这孩子真不得了,给狗取的名字都有这么大学问。 宗玚十分喜欢衮衮,好像也只有和衮衮在一起时,他才像个孩子,他会抱着衮衮亲个没完,全不管小狗刚刚在厨房扒拉了半天烂菜叶,他也喜欢抱着衮衮在干净的地板上打滚,让衮衮拿舌头舔他的脸,那种时候,宗玚总是笑声清脆。 厉婷婷从没见过宗玚这么高兴,想来,他在人跟前都会绷着,但是在小狗跟前就没法绷着了。 厉婷婷本来还觉得自己做了个非常正确的决定,她早就该买条狗来陪着宗玚,宗玚喜爱衮衮。小动物能让男孩那过分强硬的性格略微软化,这肯定是好事儿。 但没想到接下来发生的事儿。却远远超出了她的料想。 某天,厉鼎彦夫妇不在家,厉婷婷和宗玚说她去居委会给外婆办老年证的年审,一个钟头就回来。 那时候宗玚已经能在家里自由活动了,鉴于他超出普通孩子的懂事成熟,三个大人都没有不放心他独自在家。 谁知,办完事从居委会回来,上了楼,都还没打开门。厉婷婷就听见小狗凄厉的惨叫! 她吓得差点把钥匙掉在地上! 厉婷婷飞快打开门,眼前的一幕惊到了她! 就看见。宗玚拿着一根木棍,拼命追打着衮衮!小狗被他打得四处奔逃,惨叫连连! 厉婷婷扔下包,一个箭步冲上去,一把夺下宗玚手里的棍子! “你干什么?!”她气得声音都变调了,“干什么这么打衮衮?!” “它吐在外婆的枕头上了。”宗玚恨恨地说,“我刚过去收拾干净,它又吐!把床单都弄脏了!” 厉婷婷这才醒悟。这两天小狗有点不舒服。偶尔会呕吐。 “它生病了,你难道不知道么!”厉婷婷生气地看着宗玚,“它不舒服才会吐呀!” “它可以吐在地上!”宗玚也很生气地说。“都告诉它,不许吐在床上,可它还吐在床上!” “它是条狗,不是人!”厉婷婷更生气,“而且还这么小呢,它不是训练有素的成年狗呀!” 她又拿过那根棍子看了看,发现那上面竟然有血痕! “你怎么把它打出血了?!”她叫起来,“你怎么用这么大的劲?!” 宗玚看看她,冷冷地说:“那是为了让它记住。” 厉婷婷一时,气得都说不出话来! 她扔下棍子,转身去卧室,衮衮正蜷缩在床底下,一动也不敢动。 厉婷婷伸手把它抱了出来,果然!狗身上有伤痕。 “太过分了!”她气急了,冲着宗玚叫,“不管它做了什么错事,它没有伤人!你怎么能这么打它?!” “做了错事,就该承担。”宗玚的表情毫不为之所动。 厉婷婷气得扬手就想给宗玚一个耳光! 但是手刚抬起来,又停住了。如果做错事就打,那她和宗玚又有什么区别? “床单弄脏了可以洗,枕头也可以换新的。”她盯着宗玚,一字一顿地说,“那些都是死物,可以洗可以换,衮衮是条生命,是你喜欢的小狗,它也喜欢你。你打它,它会疼。” “就是因为喜欢,所以更不能让它养成坏习惯。”宗玚根本不在乎厉婷婷那双凶狠的眼睛,他哼了一声,慢慢走到沙发前,坐下来,“母后请放心,就是要打出血来,疼得它忘不了,那它就知道轻重了,下次就不敢了。” 一听这话,厉婷婷简直要抓狂了! “那这样说,我也该打你了?!一旦你做错事情,我也该把你身上打出血来,让你记住?!” 她怒得浑身发抖! 宗玚抬眼看看她,又垂下眼皮。 “可不是。”他突然说,“反正父皇就是这么做的,你也可以学他。” 他这一句话,厉婷婷突然间,怔住了。 她抱着小狗,站在客厅中间,都不知说什么好了! “……宗玚,你身上的伤,是你父亲打的,对不对?”她颤声问。 没有回答。 “他为什么要打你?”厉婷婷的声音里带着哭腔,“他为什么要这么打你?” “因为儿臣以前喜欢画画。”孩子冷冷地说,“他不准儿臣喜欢画画,只要看见了,就会命人责打。” “……” “所以你看,儿臣现在不喜欢了,这不是很好?”他仰起脸来,望着厉婷婷,“再不会把时间浪费在那些无聊的事情上了。” 这下,厉婷婷就只有流眼泪的份了。(未完待续) 第三百零三章 那天的事情,是以厉婷婷独自抱着小狗去宠物医院上药包扎为结束,回来以后,她对宗玚说,今后,不管是出于什么理由,绝对不许再打衮衮,否则为了衮衮的安全,她就只有把它送走。 宗玚看都不看她,只懒懒丢出三个字:“知道了。” 厉鼎彦和任萍回来后,得知此事,都又惊讶又愤怒。但是这件事,他们实在不好插嘴,也不能拿长辈的威严来训斥宗玚。 “有其父必有其子。”厉鼎彦叹息,“帝王家,果然和我们普通人不一样。” “所以我才说,根本就不该再回去!”任萍很生气,“宗恪怎么当爹的!怎么把孩子教育成了这个样子!真受不了!” 谁说不是呢?厉婷婷暗想,宗恪和自己这对夫妻,简直糟糕透顶,他们根本就不该有孩子。 那天晚上,厉婷婷躺在钢丝床上,她怎么都睡不着,天很热,夜里十分安静,她只能听见空调嗡嗡的响声。 尽管非常不喜欢空调风,但是除了宗玚,其他三个人都坚持不下去了,所以男孩也只有勉为其难,同意打开空调,还好他的床离风口很远。 厉婷婷正发呆,忽然听见宗玚的声音。 “外婆生我的气了,是么?”他轻声说,“因为我打了衮衮。” 他感觉到了,厉婷婷想,任萍是个十分温和的人,不肯随便发脾气,今天晚餐时,她什么都没说。也照旧给宗玚夹菜,但内心的不悦。还是被这敏锐的孩子给察觉到了。 “外婆她的心很软,不高兴这种事情。”厉婷婷低声说。 孩子不说话。 厉婷婷知道宗玚被矛盾感给困住了,他很尊重厉鼎彦与任萍,也知道他们疼自己,但是宗玚所受的教育、自小所形成的性格就是这样强硬冷酷,他肯定认为自己做得没错,但是如今,自己却被外公外婆责怪…… “外婆是普通人,外公也是。”厉婷婷继续说。“他们和你父皇不一样,和宫里的人都不一样。” 静了一会儿。她才听见宗玚说:“所以,母后也变成了这样。” 厉婷婷听出了他话语里轻蔑的那层意思,她有些愤怒:“是啊,我也成这样了,和你不一样,和你爹也不一样。” 听出她发火了,孩子闭上了嘴。 “外公外婆想把你留在这儿,他们舍不得你回去。”厉婷婷冷冷哼了一声。“照他们这个样子,恐怕也只会把你养成心肠软得像面条的废物,那怎么成?心软的人怎么做得来君王?无情无义才能当皇帝!” 她这儿发泄似的嘟囔一大通。等她说完了,宗玚忽然问:“母后的意思,父皇无情无义?” 厉婷婷默默瞪着天花板,半晌,才说:“至少他不该这么打你,难道被打得这么惨,你还不恨他?我可不信。” “没怎么恨。”宗玚淡淡地说,“就觉得很可怜。” “谁?” “父皇和母后。”男孩说,“就觉得你们很可怜。” 厉婷婷真难过,她侧过身来,把脸按在枕头上。 “之前我不知道父皇到底是个什么人,他在我面前几乎不笑,除了告诉我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别的,从来不提。” “……” “父皇在我跟前只有两种状态:发怒,或者不发怒。我又可怜他,又怕他,平日里也不敢到他面前去。”男孩停了停,“但是他去年到这边来,那段时间就好像变了个人,变得我都不认识了,还能和我说笑。只可惜,现在又变回去了。我把他的东西拿来仔细琢磨,也是为了这。我真想知道,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原来宗玚日日听那些cd、看宗恪的记事本,竟然是为了这…… “他并不是什么特别的人。”厉婷婷最后,轻声说,“就像你说的,不过是个可怜的人而已。” 她问完,又叹了口气,“宗玚,你真该去豆瓣网,参加那个‘父母皆祸害’小组,没人比你更受父母的祸害了,在那儿你最有发言权。” 大概一时没能听懂厉婷婷这话的意思,男孩有一会儿没出声。 当厉婷婷正揣测他是不是睡着了的时候,她听见宗玚说:“他要是能再变回去,该多好。” “……” “不是像现在这样,可怜又叫人害怕,而是像那天过生日时的样子,那么高兴。要是那样的父皇能再变回来,该多好。” 空调漠然的轻响里,再没人说话。 衮衮事件之后,宗玚好像有点改变,他对厉婷婷说话时,口气不再那么强硬了。另外,衮衮毕竟只是一只小狗,不会记仇,伤还没痊愈,就又和宗玚好起来,每天仍旧摇着尾巴在宗玚身边晃来晃去,和他亲爱,但是厉婷婷已经做了决定,只要宗玚再动手,她就立即把狗送走。幸好自那之后,宗玚再没有打过衮衮。 关于衮衮这条狗的命运,和普通的宠物狗不同,却是充满了跌宕起伏的故事:不久,它跟着宗玚回了延朝皇宫,慢慢适应了没有现代狗粮、只有肉骨头和白馒头的生活,宫里全都知道,这条名为“衮衮”的奶白色拉布拉多犬,是太子的最爱。 多年后,衮衮跟随宗玚出征蓟凉,期间,因为将陷入流沙的游麟给生生拉拽了出来,衮衮被宗玚嘉奖,给封了个世袭罔替的辅国将军。此事曾在朝中引起轩然大波,一条狗竟被封辅国将军而且还是世袭罔替,很多老臣都觉得太不像话,但宗玚却说,衮衮从来没有做过错事,而且当时那么多人眼看着游麟陷入流沙,因为害怕。竟没一个敢上前,只有这条狗奔过去。不顾一切救出游麟,这难道还不该被嘉奖么? “就算是世袭罔替又如何?朕可以担心任何人,包括各位爱卿,但绝不担心衮衮的后代会有谋逆之心。”当时宗玚摸着这条狗的脑袋,这么对来抗议的老臣说。 后世的史书称,圣祖皇帝性格刚硬冷酷,又语多鄙薄之词,除了赵王和燕王,他几乎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这么看来。那群老家伙能得到这样的回复,已算相当走运了。 衮衮一直活到宗玚亲政的第十年。它整整活了十七岁,因为大延没有拉布拉多,所以衮衮只留下了一群并不纯种的后代。 就在那一年,经过近五载的南征北伐,在平定了西北的蓟凉、银赫之后,大延才在真正意义上实现了“一统天下”。尽管立下了千秋伟业,但是圣祖皇帝在那两年里,却始终显得郁郁寡欢。这恐怕与爱犬的死亡有关。 这条来自花鸟市场的拉布拉多。最终,葬在了舜天的竟陵旁边。 竟陵是延圣祖的陵墓。 除了小狗带来的欢乐,宗玚的生活里。还因为某一样事物,出现了不同寻常的变化。 那就是厉婷婷从蓝湾雅苑带回来的那套漫画书。 海贼王。 那天临走时,厉婷婷找了个背包,把全套海贼王装了进去,她说,她就不信了,难道让宗玚看宗恪买的书,还有什么不对么? 宗玚当时,没有提出抗议。 然后回到家里,他就开始一本本的翻看起这套漫画书来。 宗玚迅速跌进了漫画里面,他几乎是顷刻间迷上了这套漫画,就连吃饭睡觉,都得让任萍一催再催——这可是从未有过的事情。 厉婷婷起初完全是鼓励的态度,她甚至说,等海贼王看完了,她再去蓝湾雅苑,把井上雄彦的作品全部搬回来,他的东西也超级好看。 但是一个礼拜之后,她就不得不收回这个说法了,因为厉婷婷也加入到“劝止宗玚看漫画”的行列里了。 他太迷这套漫画书了,已经痴迷到醒过来就看、一直看到晚上睡觉的地步。 厉婷婷担心起来:再这么看下去,腿还没全好呢,先把近视眼给看出来了。 好在,狂热的看了一个礼拜之后,宗玚终于放慢了阅读的速度。他和母亲说,他想把书带回华胤。 “没问题。”厉婷婷苦笑,“把你爹那一柜子书都带走也没问题。” 宗玚摸了摸漫画封面:“我还从没看过这么好玩的故事。” 他的语气充满了赞叹。 厉婷婷不由苦笑,宗玚在宫里没有几本像样的儿童读物,这孩子的阅读领域太贫乏,不是现代电视儿童的那种贫乏,却是另一种诡异的贫乏,他过早的接触了严肃的理论作品,也过多的浸淫在了他这个年龄本不该接触的深刻书籍,所以几乎要忘记了,这个世界上不光有通篇讲伦理道德、教你如何打仗、如何治理国家的书,还存在只以有趣为主旨的读物。 这个样子,突然看见了海贼王,宗玚自然会有惊为天人的感觉。 那个晚上,母子俩躺在卧室里,灯已经熄了。空调在吹着微微的清风。 宗玚忽然开口道:“妈妈,这边的世界,有海贼么?” 厉婷婷的心,狂跳了一下!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宗玚对她,从来都是称“母后”,这没什么不对,只是这两个字,让厉婷婷觉得里面透着冰冷和距离。 她今晚,是头一次听见宗玚叫她“妈妈”! 强忍住激动,厉婷婷想了想,谨慎地回答:“好像……没有。” “是么?”宗玚叹了口气,“那边好像也没有。” 厉婷婷正想出言安慰,却听儿子忽然喃喃道:“我长大了,想去当海贼。” 厉婷婷一时哭笑不得!这话要是抛在朝堂上,不知有多少老臣得脑溢血。 “是因为路飞么?”她轻声问。 “嗯。” 过了一会儿,宗玚又说:“昨天,我下楼去看对面熊叔叔家的儿子打篮球。” “嗯,然后呢?” “然后熊晨和我说。他长大了以后,要进nba。打联赛,要比林书豪还厉害。” 厉婷婷默默笑起来,她这才明白,为什么昨天看电视的时候,宗玚突然问她,林书豪是谁。 对面那家人,厉婷婷也都认识,一家三口,孩子名叫熊晨。和宗玚一般大,热爱篮球。 “熊晨问我。长大了想干什么。”宗玚说。 厉婷婷一怔:“你怎么回答他的?” 宗玚沉默了,好半天,他才说:“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 厉婷婷叹了口气。 也对,该怎么回答呢?难道要宗玚说,我长大了要当皇帝么? “然后熊晨很严肃地批评了我。” “哟,是么?”厉婷婷有点吃惊。 “他说,都到了这个年龄了,应该有自己的志向。现在就应该为了理想拼命。现在不努力。等年纪大了,就得后悔了。” 厉婷婷心中暗自佩服,熊晨这孩子。全小区都知道,他每天都要练篮球,风雨无阻。 “玚儿,你真的就没有什么想法么?” 这时候,她听见男孩难得的叹了口气。 “有啊,我想当海贼。” 厉婷婷忍住没笑出声来。 “难道这有什么不对么?”宗玚似乎听出了母亲的嘲笑之意,他闷闷道,“父皇可以去当厨师,为什么我就不能当海贼呢?” “可是这个世界,没有海贼啊……”厉婷婷为难。 索马里倒是有一群海盗,可那群海盗也太不堪了。 宗玚郁闷地翻了个身,把脸埋在枕头里:“可我就想当海贼嘛。” 也不错,厉婷婷想,儿子总算有了一个正常的理想。比起平定楚州叛乱、灭掉鹄邪王、治国安天下什么的,当海贼才是这个年龄的孩子应有的念头,迷上路飞,总比迷上成吉思汗强。 “也不是不能当。”厉婷婷笑道,“也不是说,没有海贼,你自己就不能去当海贼啊。” 这话,让宗玚忽然抬起头来! “这样一来,你就更可以去当海贼!”厉婷婷扭过头来,看着他,“往后你继位了,坐了这天下之主,难道就不能自己出海去么?想想看,那边甚至都没有人出过海,不像这儿,边边角角都被人挖光了——那边才更适合探险呢。” 这话,把宗玚说得双眼瞪得溜圆! 他大概从来没想过,其实,当皇帝和当海贼,这二者并不一定是冲突的。 他也可以在当上皇帝之后,再去研究当海贼的工作,而且如果有了权力,当海贼的梦想不是更容易实现了么? 他甚至可以造出世界上最大的船!比黄金杰克森还要大! 此刻,一个念头开始在男孩的胸中沸腾:他说错了,他不是要当海贼。 他要当史上最伟大的海!贼!王! 此时的厉婷婷并不能知道,她带回家的这套海贼王,给日后的宗玚带来了无法估计的巨大影响。 史书记载,圣祖皇帝这一生,对航海始终有着浓厚的兴趣,他曾经五次往海外派出冒险船队,其中一次,甚至亲自参与其中。 宗玚想寻找那一边的“新大陆”,以及“伟大航线”里的宝藏,比起中国历史上,以扬国威为主旨的郑和航海,圣祖皇帝的这一举动,和国威之类的倒是没关系,他完全是出于探险意愿,所以,就更类似哥伦布或麦哲伦的大航海。 这一由帝王的个人爱好所引发的国家行动,在那边的世界史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一笔,也为那个世界的发展加快了步伐,关于这一点,有一个小小的例子足以证明:七百年之后,渊州首府澜蔷,成为了世界经济中心——当然是那边的世界。 虽然到了那时,“皇帝”这种生物,早已经不复存在。 然而延朝的圣祖皇帝,却成为历史书中,备受推崇的大航海时代的早期奠基者。(未完待续) 第三百零四章 宗玚的双腿恢复了正常,最高兴的是厉鼎彦和任萍夫妇,如今宗玚的腿看起来和普通孩子无异了,只除了不能太久太剧烈的运动。(.好看的小说) 厉鼎彦甚至去专门给外孙买了一辆儿童自行车,他说这个就是需要腿,而且学会了能骑着到处跑,那样宗玚就能自己出去玩了。 厉婷婷起初还有点担心,怕儿子觉得这玩意儿怪模怪样的不肯骑。但是没料到,宗玚却十分喜欢那辆自行车,他早就看见好多小孩儿骑着车在小区里笑闹疯跑,心里羡慕得要命,他讨厌把人关起来的汽车,此地又无马匹,能够勉强代替的也只有自行车了。 于是每个傍晚,等太阳落山不那么热了,爷孙俩就会推着车出门,去学骑车。厉鼎彦给宗玚在后面掌着座子,让他保持平衡,这种情景被厉鼎彦的老同事看见了,就说他这个外公做得太“孝顺”,都快七十的人了,这么跟着外孙的自行车跑,不累么? 厉鼎彦自己却不以为然,他觉得他的体力比一般老头儿好得多,况且这也算锻炼身体了,何乐而不为呢? 很快,宗玚就能勉强在车上保持平衡了。 那天,爷俩又出门去学车,之前任萍和丈夫说好,学一个小时就回来吃晚饭,宗玚的体力还没完全恢复,太久太累了可不行,再说,也怕老头子跑得气喘吁吁。 结果谁知道,他们出门一个多小时了还没回来,菜全都上桌子了。厉婷婷走到窗口望了又望,爷孙俩连个影子都还没有。 “这死老头子!一玩起来就没个完。”任萍抱怨道。“说了一个小时就回来,饭都凉了还在外头……” 她的话还没说完,电话响了,厉婷婷快步走过去接起来,说话的是厉鼎彦,不知为何,他的声音无比慌乱! “婷婷,出大事了!”他在那边劈头说。 “什么?!”厉婷婷也慌了,她能听见电话那头一片吵嚷。(.无弹窗广告)“爸,出了什么事了?!” “宗玚……宗玚他杀了人了!” 事情的经过并不复杂:骑着自行车的爷孙俩不小心撞上了一辆豪华车。自行车将豪华车的车头蹭掉了点油漆,带着女友兜风的富二代车主下车来,不由分说就动手殴打老人。 到这里为止,谁都不会觉得古怪,以上几行字可以放入任何一家晚报的社会版,以引起人们对“世风日下”的再度愤慨。只不过事实的后续发展,却远远超出了一般的预料…… 厉婷婷都来不及换衣服,匆匆打的赶到医院。一进手术楼。就看见父亲和宗玚站在那儿,旁边还有一帮子人吵吵嚷嚷,一个妇人在高声嚎哭。还有两个警察在一旁。 她慌忙冲过去:“怎么回事?!” 厉鼎彦的衣服有点脏,恐怕是跌倒了的缘故,但他看起来并未受伤。 “……司机刚动手,宗玚也动了手。”老头比划着,“我都没看清这孩子到底用了什么东西,就看见那司机……咣当!仰面倒在地上,身上突然喷血,血喷得像小柱子,真吓人!” 厉婷婷吓得一把抓住宗玚:“你用了什么东西?!” “铁蒺藜。”宗玚安详地说,“三个,连发。” 啊?!这孩子居然会使用暗器!他哪里来的铁蒺藜! 还没等厉婷婷反应过来,那嚎哭的中年妇女就奔过来! “你是这孩子的妈妈?!”她盯着厉婷婷。 厉婷婷尴尬地点点头:“是的,我是他妈妈,对不起,我们……” 她的话还没说完,那妇女扑上来,揪着厉婷婷的头发就动手! “还我儿子!你还我儿子!”她连哭带打,场面乱成一团! 见状,厉鼎彦和警察们慌忙去拉扯,可是对方怎么都不肯松手。 就在这时,只听见男孩尖叫:“住手!” 那妇女不敢动了,她只觉得自己后腰上,有什么硬硬的东西顶着! 回头一看,男孩抓着手掌大小一柄尖尖的刀!刀尖就抵着她的腰! “放手!”他说,“放开我妈,不然我就捅进去!” 被男孩的眼睛给吓得倒吸一口凉气,妇女不由自主松开了厉婷婷。 男孩虽然个头不高,可他的气势竟十分惊人,情形看起来非同小可,这下子,大家全都不敢动了! “玚儿!放下刀!”厉婷婷赶紧道。 天哪,这可是在警察面前持刀行凶!他还嫌闹得不够么?厉婷婷都想哭了,这简直是罪加一等啊! 听见母亲命令,宗玚才不情不愿地刀收了起来。 危机解除,那妇女又惊又怒,一叠声高叫:“这到底是什么孩子!你家养了个杀人狂么?!想连我也杀了?!好呀!把我们娘俩一块儿杀了!” 她还没叫完,宗玚又冷冷说:“哼,我还没给铁蒺藜喂上毒药呢,回去给你家祖宗烧高香吧!” 尽管是个孩子在说话,但他那稚嫩的童声里,却渗着可怕的寒意,竟让人没法再等闲视之。 妇女吓得脸色腊黄,她被这小小孩童的气势给压倒,竟不敢再响了。 此时,手术灯熄灭,医生从里面出来。 原来对方生命并无大碍,只是受伤的位置比较让人肉疼,恐怕苦头吃得不小。医生又将那三个小小的铁家伙用盘子端出来,说,这是从伤者身上取出来的。 的确是铁蒺藜,厉婷婷见过这玩意儿,但宗玚使用的这种,又比普通铁蒺藜小了很多,像是迷你版,然而尖端更加锋利,细细的钢刃挑着,上面闪着森森寒光,一望便知是伤人的利器。 看着鲜血淋漓的三个铁蒺藜,厉婷婷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宗玚真不该再呆在现代社会了! 当晚,厉鼎彦和宗玚被警察带去警局问话,厉鼎彦和女儿说,没关系,有他在,玚儿不会出什么事。厉婷婷想起宗恒和警局的关系,她告诉父亲她这就入宫,找宗恒过来帮忙,这事儿闹大了,扯上了官司,单凭他们一家三口,解决不了问题。 她甚至顾不得回家,离开医院直接去了酒店。 从黑暗通道出来,厉婷婷庆幸这边还是晌午时分。她这次穿越得很准确,刚巧就在漪兰宫里。 青菡她们看见她突然露面,都吓了一跳,再看厉婷婷一副狼狈样子,愈发惊慌! “公主,出了什么事了?!” “别提了。”厉婷婷气急败坏道,“玚儿在那边伤了人,被警察……被衙门的人扣押起来了。” 一群宫女都吓坏了! “那可如何是好啊!”素馨慌了神。 “所以我赶紧回来找赵王救命。”厉婷婷拢了拢凌乱的头发,“他和衙门的人有点关系。” 接下来,厉婷婷径自去了宗恪的书房。 到了书房,莲子正巧在那儿,他一见厉婷婷来,也很惊讶。 厉婷婷却不管他,劈头就问:“宗恪人呢?” “在听香小筑。”莲子道,“昨晚过去的,现在还没回来。” “那我去听香小筑找他!”厉婷婷拔腿就走,莲子慌忙拦住她! “皇后,您不能去!” 厉婷婷一怔,转头看他:“怎么了?” 莲子神色迟疑,片刻后,才道:“陛下有令,任何人,不能接近听香小筑。” 厉婷婷错愕了,上次她不是接近得好好的? “那,小枕头不是进去过么?”她又问,“难道现在,连小枕头都不能进去了?” 莲子点头道:“任何人都不能进去了。” 他说完,又补充了一句:“是上个月,皇后离宫之后,陛下才下的禁令。云舫之进宫来,陛下就禁止除了他之外的任何人,接近听香小筑。” 厉婷婷的脑子乱了,宗恪这到底是在搞什么鬼啊?! “那我这儿也有急事啊!”她急得想哭,“玚儿被扣押起来了,我得找宗恒过去救命!” 莲子一听她这话,也紧张起来:“可是,赵王最近不在京城。” “什么?!” “是的。十天之前出京去了,是有公务。” 厉婷婷傻眼了。 谁知就在这时候,宗恪一打门帘进来屋里。 “你怎么跑回来了?”他惊愕地望着厉婷婷,“出事了?” “……你看我这样,难道还不明白么?”厉婷婷郁闷地说。 她的头发被扯乱,脸上还有抓痕,衣领子也被扯破了,看起来狼狈不堪。 “玚儿骑自行车撞了人家的豪车,把人家车给撞掉了油漆,人家要动手,他拿三个铁蒺藜把人伤了,好歹没致命。”厉婷婷说,“现在,玚儿还有我爸,都被警察扣押起来了。” 她用最简洁的句子交代了事情经过,宗恪听了,皱起眉来。 “你怎么让他骑着自行车到处跑?” 厉婷婷心里这个怒! “连骑自行车都不让么?!” “那么小的孩子,你让他骑着自行车上大街?”宗恪冷冷道,“玚儿是普通孩子么?你有没有脑子?” “我们先不争这个了,好么?”她耐着性子道,“我是回来找宗恒过去帮忙的。” “宗恒不在京师。”宗恪说。 厉婷婷心里颠来倒去,她终于说:“姜啸之也可以,他和警局的人也熟,上次宗恒还说,局长提起过他。” 宗恪看了她一眼。 “快点吧!”厉婷婷急了,“玚儿还在局子里扣押着呢!” 宗恪点点头,又吩咐莲子:“找人送她去锦衣卫衙门。”(未完待续) 第三百零五章 临出门时,厉婷婷又回头看了一眼宗恪,她小心翼翼问:“宗恪,你没事吧?” 她能看见宗恪蜡黄疲惫的脸,好像生了病。(.) 宗恪摇摇头:“我没事,你快去吧。” 莲子找了顶轿子,吩咐了轿夫,直接去锦衣卫指挥衙门。 坐在轿子里,厉婷婷的心里翻江倒海! 一则,她是为还在警察局的儿子,二则,她是为即将见到的姜啸之。 她努力拢了拢头发,让自己看起来不是那么凌乱,只不过衣领也扯烂了,袖子也脱了线,这样子实在不怎么美观。 轿子走得已经算快了,可厉婷婷还是忍不住焦急,吩咐他们再快一点,到最后,她恨不得自己下轿子来跑步前进。 终于,轿子到了指挥衙门口,轿夫停下,门口的小吏接了消息,赶紧奔进去通报。 厉婷婷顾不得那许多,自己掀开轿帘跳下轿子,跟着人就往衙门里跑。 进去没一会儿功夫,她就撞见了游麟。 “皇后?!您怎么来了?!”游麟大惊失色。 厉婷婷苦笑:“别提了,太子在那边伤了人,被警局扣押了,我来找你们侯爷过去救命。” 游麟被吓住了,他也没敢多问,赶紧引领厉婷婷往衙门里面走。 还没进前厅,姜啸之一身官袍走出来:“出了什么事?” 一见他,厉婷婷只觉得,浑身紧张万分的肌肉。顿时松懈下来。 “谢天谢地,总算遇到救星了。”她哑声道。“你先别问了,赶紧跟我过去——宗恪叫你和我一块儿过去。” 在走过黑暗通道时,厉婷婷才把详细经过告知了姜啸之,他这才明白到底出了什么事。 到那边,姜啸之叫厉婷婷先回去,他换了衣服剪了头发就去警局。 “不用担心。”他说,“事儿就交给我,你别再紧张了。” 厉婷婷抽了一下鼻子。 其实,在找到姜啸之的那一刻。她真像卸下一副重担。父母年纪大了,社会活动经验也不足。儿子闯了这么大的祸,如果不是现在来了帮手,一切,还不都得她一个人死扛? 姜啸之看看她,抬手给她擦了擦眼角的泪。 “回去吧。”他低声说,“等会儿,我保证给你把太子带回来。” 厉婷婷默默无声的抱了一下他,这才转身离去。 如姜啸之所言。下午。他就将厉鼎彦和宗玚送回了家。 “怎么样?怎么样!”任萍一叠声问。 “没怎么样,老夫人请安心。”姜啸之笑起来,“赔礼道歉。赔点钱。就这。” “哎呀吓死我了!”任萍拍拍胸口,“我担心了一夜!” “一来,没出人命,伤得都不是要害。”他说着,看了一眼宗玚,笑道,“太子很聪明,让他吃亏,又抓不住把柄。” 宗玚也想得意地笑,但一看母亲那严肃的脸色,他又不敢了。 “而且,毕竟是对方先动手,老太爷身上不也有伤么?他不是一脚踹在老太爷的胸口上?咱们一样可以做伤势鉴定,也能拿这个吓死他们。二来,他们不懂暗器,以为是孩子一时淘气,随手扔的。既然不是蓄谋,又不是成年人所为,罪名肯定轻一些。” “原来是这样啊……”任萍点头,“还以为玚儿得去坐牢了。” “他连坐牢的资格都没有。”厉婷婷白了儿子一眼,“如今他犯下事儿,人家找的是我这个监护人——我才是要坐牢呢!” 厉鼎彦在一边自责:“都怪我,没把住自行车,才撞上人家的车!” “叫你玩一个小时就回来吃饭,非不听!”任萍也气,“孩子不懂事,你也不懂事?!” 宗玚马上说:“不是外公的错!外公都说了对不起了,也说来赔偿他的车了,那家伙还要动手,所以我才给他教训!” 厉婷婷马上站起身,往自己房间走:“宗玚,过来。” 她的声音很严厉,宗玚从来没听过她用这么严格的语气说话。他怔了怔,抬头看了一眼姜啸之。 姜啸之轻轻拍了一下孩子后背,宗玚只得低着头跟过去。 进了房间,厉婷婷关上门,她拉过椅子坐下来。 “铁蒺藜,哪里来的?”她冷冷地说,“还有刀,是哪里来的?” 宗玚也不说话,他走到床头,拿过自己的包,从里面掏出一个一尺见方的匣子,哗啦一下,将里面的东西倒在了地上! 厉婷婷低头一看,里面全都是暗器、利刃、各种小号的匕首,那刃身,薄如纸! “这是哪里来的?!”她顿时站起身! “我的。”宗玚坐下来,毫不畏惧地扬起脸看她,“父皇命人专门给我打造的。” “打造这些干嘛?!” “每日练习。”他继续说,“父皇说我练不了下盘的功夫,就得更努力练习手臂的灵活性。” 厉婷婷瞪着这一地古怪的金属玩意儿,她被吓着了! “父皇还说,我不能总依赖他人的保护,早晚有一天,谁也不会来保护我,我只能依靠自己。”他停了停,“虽然我坐在轮椅里,也一样不能任由人摆布,我必须学会自救。” 厉婷婷慢慢坐回到椅子里。 看她不响,宗玚皱了皱眉:“其实妈妈才奇怪吧,为什么任由那个妇人殴打你?” 厉婷婷不出声。 “那妇人打你的时候,为什么完全不还手呢?为什么不准我用刀?” 厉婷婷垂下头,半晌,才说:“我不知道。” 宗玚静静望着她。 “也许,这儿有太多束缚。从小就把我绑习惯了。”厉婷婷呆呆地说,“再说你以为把那妇人打趴下。事情就得到解决了么?那样做的话,我现在肯定还被关在警局里呢。就连去找你父皇救命都没可能了。” 宗玚皱起眉头:“这儿的规矩很坏。” 厉婷婷苦笑。 她现在,真明白了宗玚是不能在这儿生活的,他根本不是这儿的人,他所受的教育,所养成的性格,都属于那个皇宫,他生来就是做君主的,他只懂得君临天下、统治帝国。他留在此地。只会遇到无数令他困惑的障碍,到最后。不是被磨得丧失他自己,就只能被磕绊得浑身是血。 事情幸而有姜啸之从中斡旋,才得以解决,总结来说就是俩字:赔钱。对方因为出手伤人在先,真的理论起来也不轻松,又见人家有警方的人,心想不如扯平,拿些钱补补面子算了。而且此事无刑事责任能力人。宗玚虽然没有有效身份。但他怎么看都只是个十岁左右的孩子,没可能为此去坐牢。 没有人训斥宗玚,谁也不知道该怎么责怪他。现代社会的那些法律条文,拿来和这孩子说,无异于鸡同鸭讲。 姜啸之和厉婷婷说,宗玚不能再留在这儿了,他该回宫了,再继续呆下去,恐怕还会生事。 厉婷婷完全同意他的看法。 “现在好,他爹有案底,他也有了案底。”她悻悻道,“才来了几个月,就闯下这么大的祸。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姜啸之笑起来:“至少腿好了,能站起来了,闯点祸又算什么?” 厉婷婷苦笑:“我早说你就是给人当爹的命。” 她这么一说,姜啸之不响了。 那时候俩人是在姜啸之住的酒店里,他没可能去住厉鼎彦家,所以在附近酒店开了个房间。 厉婷婷看看他,小声说:“你最近……怎么样?” 姜啸之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还不是老样子。” “嗯,看着不太像。”厉婷婷握住他的手,“怎么像是有心事的样子?” “我能有什么心事?”姜啸之摸了摸她下巴上的伤疤,“你才是,回宫不到半年,把自己弄成这样。” “破相了。”厉婷婷笑起来,“是不是变成丑八怪了?” “没有。”姜啸之看着她,“我觉得,还是很好看。” 他俯身过去吻她,他能感觉到她在轻轻发抖,这让姜啸之不禁更用力抱住她。 在吻的间隙,姜啸之听见厉婷婷轻轻的啜泣:“我还以为,再见不到你了……” 这句话,让姜啸之心中升起苦涩滋味。 就算是现在见到了,他们又能共处多久? “陛下……没有为难你吧?”他低声问。 “没有。”厉婷婷哑声道,“他现在不管我了,把我丢在漪兰宫也不过问——我乐得自在。” 姜啸之苦笑。 “我会托人带话给凝琬,让她多多照顾你。” 岂料,厉婷婷摇头:“你别多这个话。这样不好。” “没关系的。”姜啸之说,“她是我妹妹,会听我的。” 厉婷婷苦笑:“难道你不怕被她察觉?琬妃是个很细心的人。” “我不会说得太过火。”姜啸之说,“这种事,把握分寸就好。上次为你在陛下跟前求情,他也听进去了。” 姜啸之这些话,说得厉婷婷愈发心酸,他们竟然只能用这种隐蔽的方式照顾对方。 “你啊,不该说的就别说了,也别再和外人过问我的事。”厉婷婷语气苦涩道,“我进了漪兰宫,这辈子不会再有什么新的变化了,你不同的。啸之,你还有前程在。” 谁知,她这话说完,姜啸之好半天没吭声。 “怎么了?”厉婷婷看他。 半晌,姜啸之的唇角,终于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意:“我打算辞官了。”(未完待续) 第三百零六章 “什么?!”厉婷婷被姜啸之的话给吓了一跳,“好端端的,怎么会这么想?” 姜啸之抚着她的脸庞,低声道:“嗯,打算上表请奏陛下,放我回舜天去。我不想留在华胤了,也不想再做这个二品官。” 厉婷婷这时候听出问题严重性了,她紧张起来,抓着他的胳膊:“到底出了什么事?啸之,到底怎么了?” “没什么,真的。”姜啸之努力笑了笑,“我只是厌倦了,混官场也混了十几年,里里外外都见识到了。我又没有权柄天下的野心,和那些人周旋,本身就是件累人的事。” 这让厉婷婷不知怎么解劝好。 “再说,你在漪兰宫里,也不可能出来。”姜啸之细细摸着她的头发,“既然如此,我在华胤,和我在舜天,又有什么区别呢?” 厉婷婷伤痛已极,她哽咽起来。 “我觉得陛下会答应的。如今的姜啸之,已经不是他身边不可或缺的人了。”姜啸之的脸上,闪过一丝淡漠的笑,“我甚至不能去南方,而只能回舜天,这样,他安心,我也安心。” 姜啸之的这番话,让厉婷婷心中十分忐忑。 她觉得姜啸之的话里藏着什么,她觉得,恐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不然,他不会突然间想辞官,离开京城。 是不是宗恪发觉了什么?厉婷婷担忧地想,可就算他真的发觉了,厉婷婷也没看他表现出来。 姜啸之有事情瞒着自己。这是厉婷婷唯一可以肯定的。但她知道,自己问不出来。 除此之外。他们大略又商定了回宫的时间,目前宗玚还在做康复治疗,但已经可以不用去得那么频繁了,这只是收尾的工作。接下来,按照医生的吩咐,自己在家练习一年也就行了。 宗玚现在,走路的状态和普通人没有两样,也能跑,也能跳。就是不能活动太久。 厉婷婷把回宫的打算告诉了儿子,原本她以为儿子会很高兴。他会很想快点回去。 但是,宗玚的神情似乎不是太高兴。 “那,外公外婆怎么办呢?”他问,“我们回去了,就留他们两个在这里么?” 厉婷婷叹了口气:“不然,你想怎么办?” “为什么不能带着他们一同回宫去?” 厉婷婷苦笑起来:“那怎么可能呢?他们不是那儿的人,一切生活都不方便,住一段时间还行。住久了。他们受不了的。” 宗玚想了想:“那就住一段时间也好啊!” 孩子的想法,给厉婷婷提了醒。她也想把父母接进宫去住一段时间。 询问了厉鼎彦和任萍,他们听厉婷婷这么一说。迟疑起来。 “我们也可以进宫?”厉鼎彦疑惑道。 “怎么不行?”厉婷婷笑起来,“储君管你们叫外公外婆,难道你们还是寻常百姓么?我只怕你们不大习惯。” 任萍却说,要是过去住一段时间,这也没什么。 “见识见识呗。”她笑道,“我还没见过皇宫里头啥样呢。” “故宫你没进去过啊?”厉鼎彦白了她一眼。 “那和故宫可不一样。”厉婷婷赶紧道,“比故宫里头漂亮多了,也比故宫大。” 厉鼎彦点点头:“行。过去住一段时间,只要别呆在里面出不来就行——我还想回居委会打牌呢。” 除此之外,宗玚又提出一个新的要求:他想去看看大海。 “我都一次没见过大海,我想看看。”他嘟囔道,“外公不是说,坐飞机一个小时就到了海边么?” 厉婷婷心想,这孩子要求还真多。 不过,这是常理可以接受的。宗玚那么喜欢海贼王,却没见过大海,甚至连飞机都没坐过,这太土鳖了。 想到这儿,厉婷婷笑起来。 “好吧,不过这事儿得问问你父皇,要是他同意了,咱们就去海边。” 于是她把事情告诉了姜啸之,一个是宗玚要去海边旅游的事,一个是两位老人进宫的事,都得让宗恪同意才行。(.无弹窗广告) 姜啸之当天就回了宫。 两天之后的下午,厉婷婷和父亲有事出门,家里只有任萍和宗玚。任萍在准备晚饭,宗玚坐在客厅沙发里,抱着小狗看动画片。衮衮是只特别黏人的狗,而且只黏宗玚,它不肯睡狗窝,宗玚如果在家,一定要睡在他腿上,要么就得睡在他的衣服上,闻着小主人的味道。 这时候门铃响了,任萍从厨房探出身来:“玚儿,开一下门,我手上有面粉。” “好嘞!”宗玚从沙发里跳起来,三两步奔到门口,使劲一拉门:“找谁啊?” 门一打开,外头的两个人笑眯眯看着他:“我们要找我们的太子爷。” 宗玚一看,却是游麟和游迅兄弟俩! “啊!你们也来了!”他高兴起来。 游迅弯腰看看他:“太子,你的腿好了?” “好了!全好了!”宗玚使劲蹦了蹦,“看,我能蹦这么高!” “来,给抱抱。”游麟像以前那样,一把抱起他来:“嗬!太子壮了好多!” 任萍听见外头吵嚷,从厨房出来:“玚儿,谁来了?” 她出来一看,却是游氏兄弟! “老夫人,好久不见。”游麟赶紧放下宗玚,笑嘻嘻和任萍打招呼。 任萍有两年没见他们,这下喜出望外! “快进来吧。”她说,“正好我在做饭,今天得多做两个菜!” 原来姜啸之把宗玚和厉婷婷的要求告诉了宗恪,宗恪说,这都没问题。厉婷婷的父母可以进宫来小住一段时间,宗玚也可以去海边。不过,还得再带两个人过去,以确保安全。 这就是游麟兄弟过来的原因。 多了两个人,家里顿时热闹起来,晚间,任萍做了好些菜,游麟和游迅推辞不掉,就在厉婷婷家吃了晚饭。 吃饭的时候,宗玚一个劲儿和他们说自己最近的事。又问他们,看过海贼王没有。 厉婷婷边喝汤。边忍着笑。 这是儿子近来新添的一个习惯,见了人,就问他,看过海贼王没有,最喜欢里面的谁。 就因为姜啸之说他没看过,宗玚就摆出一脸“这都没看过?好差劲啊!”的表情来,害得姜啸之找厉婷婷打听,海贼王到底是什么东西。 游麟和游迅一听宗玚提问。双双点头。 “你们都看过?!”宗玚吃惊。 “当然!”游迅笑嘻嘻地说。“我可喜欢这套漫画了!我还下了全部的动画呢!” “我也喜欢!喜欢得要命!”宗玚马上说,“游迅,你喜欢里面的谁?” “嘿嘿。我喜欢娜美!” “游麟呢?” “索隆!”游麟的表情非常严肃,“当然是索隆!这也是我每日勤练刀法的原因。” 这回答,让宗玚十分满意。 “很好,人数凑了三分之一,接下来我们会找到其他人的。” 游麟莫名其妙。 “太子,什么三分之一?” “当然是草帽海贼团的人数啊!”宗玚严肃地说,“我是船长路飞。” 除了都是旱鸭子,你们俩到底有哪里相似?!——这话,厉婷婷忍住没说出来。 旁边游迅嗤嗤笑起来,他对哥哥说:“这么说,萧佥事就是山治了?” 游麟也笑起来:“还真像呢!” 后来的事实证明,宗玚对看过海贼王的人,果然另眼相待,游氏兄弟因此在新朝得以重用,一路升迁。 在幼年宗玚的心中,不知不觉奠定了一个基本认知:喜欢海贼王的人,总不会糟糕到哪里去。 宗玚在登基之后,始终与萧铮合不来,更厌恶萧铮的精明冷血,但宗玚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没有对萧铮下手。百官为此十分不解:皇帝明明对萧太保恨得咬牙,两个人在朝堂之上,常常吵得天翻地覆,这种情况下,他却怎么都不去动萧铮。甚至有人误以为,宗玚对萧铮有所忌惮,是怕他。 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原因,宗玚并不害怕萧铮,他只是在心底,将此人引为同伙、海贼的同伙——萧铮很喜欢海贼王,并且这家伙有比机器还强大的记忆功能,他能把海贼王倒背如流,而且记得所有人的名字,以及他们每个人的能力。 因为宗玚要坐飞机去海边,姜啸之又订了五个人的机票。因为是太子出行,这一路,游麟游迅也得陪同。 临走的前晚,宗玚抱着小狗衮衮说了半天的话,他叫它好好在家里呆着,和外公外婆在一起,出去遛狗的时候不要乱跑。小狗像是听得懂似的,呜噜了两声,舔了舔宗玚的脸。 厉婷婷在一旁,听得忍不住笑。 宗玚这次回宫,不光多带了一条狗回去,他还要把外公给买的儿童自行车也带回去,他说宫里没人,爱怎么骑怎么骑,也不会撞上汽车,那多好! 对此,厉婷婷却有些担忧,宗恪瞧见儿子变成这样,他会怎么想? 会不会他瞧不惯这些,不准儿子骑车,也不准他看漫画,也不准他养狗呢? 厉婷婷真有点担忧。 这又不是在普通家庭里,她可以和丈夫谈判,让他给儿子一定的空间。回了宫,她就什么都不是了,只不过是太子的生母罢了,也没有后位,完全没有发言权。 而且回到宫里,各色规矩纷繁而至,马上就把宗玚捆绑得牢牢的,他就又会慢慢变成从前那样了。 这是多么可惜的事情! 厉婷婷不禁哀叹,这孩子,这几个月在这边,好容易学会了玩耍,学会了嬉笑蹦跳,学会看漫画……他直到现在,才真的像个孩子了。 回去之后,宗玚就又得丧失这一切权利,变回从前那个乖乖的储君。 也许,眼下就是宗玚最后的快乐时光了,他无忧无虑的童年,只剩这最后一个月了。 想到此,厉婷婷就不由万分难过。(未完待续) 第三百零七章 出发前晚,宗玚兴奋得睡不着。[]临睡前,他再三爬起来,检查自己的小行李箱。 厉婷婷笑他,再这么兴奋下去,小心到了酒店就得打哈欠。 次日一大早七点不到,宗玚就起了床,一个劲儿叫厉婷婷快点起来,其实按照登机时间,十点出门都来得及。 一切收拾妥当,姜啸之开着车来接他们娘俩。 到了飞机场,游麟去办登记手续,宗玚一路也都跟着,他觉得什么都很好玩,非要跟着去瞧瞧。 姜啸之买的机票是这样的:厉婷婷和宗玚坐在一起,他和游氏兄弟三个,没有和他们在一起,在另一排。 这次出门,厉婷婷给宗玚买了个苹果手机,当做临时的联络工具。 在宗玚再三再四的看了一百遍时间后,终于轮到他们登机了。 上了飞机,空姐引领他们找到各自的座位。 刚刚坐下没一会儿,宗玚却起身,跑到姜啸之跟前。 “太子,怎么了?”姜啸之问。 “侯爷,我和你换个位置。”宗玚说,“我要坐这儿。” “为什么啊?”姜啸之奇怪道。 “因为你不看海贼王。”宗玚一本正经地说,“游麟和游迅他们都看。” 游氏兄弟都忍不住笑起来,姜啸之哭笑不得,只好起身让座位。 厉婷婷莫名其妙,见姜啸之坐过来,还诧异道:“怎么了?” “因为我没看过海贼王,太子歧视我。把我赶这儿来了。” 厉婷婷忍俊不禁。 “你完了你。”她小声说,“居然不在草帽海贼团之列。往后那就是朝廷的高端议政团,赶紧想办法挤进去增加一个名额啊!” 姜啸之一怔:“啊?有那么严重么?” “当然有啦!”厉婷婷叹了口气,“你看他们三个,昨天都已经絮叨一天了,到现在还没絮叨够。” 姜啸之回头瞧了瞧那三个,他笑道:“太子好容易有了两个伴,自然不愿意分开。” 厉婷婷忽然说:“你发觉没?他现在比以前显得小了。” 姜啸之一怔:“你是说太子?” 厉婷婷点点头:“就好像年龄突然缩水了,不光比以前看着小,比同龄的孩子看着也更小。” “往后个子会长起来的。时候还没到。”姜啸之安慰道,“从遗传上来说。也不可能太矮。” 厉婷婷笑起来:“我不是说个头啦,我是说整体的感觉——你不觉得玚儿最近的言行举止,就好像八九岁的孩子?同龄人,比如我家对面那个打篮球的男孩,人家看着就远比玚儿成熟。” 姜啸之回头又看了看宗玚,他正在和游麟他们嬉笑,男孩的神情举止,的确显得比实际年龄更稚嫩。 “如你所言。缩水了嘛。”姜啸之笑道。“以前的成熟老练,那是注水的。” 厉婷婷忍笑道:“你这是说玚儿,还是说猪肉?” “真的。”姜啸之说。“都说太子聪明懂事,不输给成年人,那是因为身边大人逼着他成熟,那都是注水、强行拉抻造成的结果——哪有几岁孩童老道成那样的?大人们看着满意,但是孩子原本就不该那样。” 这话,说得厉婷婷心里一阵发酸。 “现在他总算有机会还原了,或者,我不该说是还原,这不准确。”姜啸之笑起来,“我该说,他要把之前浪费的年龄给找补回来。” “所以反而变小了?” 他点点头:“被强行取消童年的人,一辈子都会痛苦。这不是聪明老练就能解决的,好在,太子还能在儿童期得到弥补的机会,这是万幸。” 姜啸之这番话,又勾起了厉婷婷之前的担忧。 “我现在,就怕他回了宫,又得被迫还原成小大人。”她低声说,“我真担心,要是能把玚儿留在这儿一两年就好了。(.好看的小说)” “陛下不会答应的。” “我知道……”厉婷婷神色黯然,“我也想回去和他谈谈,不过,估计他不会肯听。” 姜啸之斟酌半晌,才道:“你最近,最好别去主动触怒陛下。” 厉婷婷一惊,赶忙问:“怎么了?” “陛下最近看起来不大对头。”姜啸之说,“上个月,有两次无缘无故取消朝会,这事儿很罕见。” 无缘无故取消朝会,这事儿对宗恪而言的确罕见,除非生病或者太疲劳,否则他不会取消朝见的。 姜啸之的话,让厉婷婷心里打起了鼓。 “到底是怎么了?”她悄声问,“是不是……和云舫之有关?” 她这么说,姜啸之也吃惊了:“你怎么知道的?” “我不知道啊。”厉婷婷苦笑,“我只知道云舫之忽然进宫,然后宫里人都在传说听香小筑闹鬼,宗恪还把听香小筑给封锁起来,除了他自己,不许任何人接近。” 姜啸之点头道:“朝中也是议论纷纷。之前本来是要让云舫之交出云敏,不知怎么,这老头儿竟主动进宫请罪——也有人说,他用药物蛊惑了陛下,陛下才没有向越州动兵。” “怎么个蛊惑法?!” “不知道。”姜啸之摇头,“我只知道,最近陛下精神状态非常糟糕,人也十分憔悴,看起来像是大病了一场。” 厉婷婷听得心惊肉跳! “……而且脾气也变坏了,缺乏耐心,比以前更爱责罚人。官员们纷纷传闻,说陛下被云舫之给魔了心智。如今就连赵王的劝阻,他都不听了。” “天哪。”厉婷婷小声惊呼,“他怎么变成这样了?这才一个月的时间。” “嗯,现在大家都惴惴不安。觉得不大对头,又不知到底是哪里不对头。” 厉婷婷沉默良久。才低声道:“这就是你想辞官的原因么?” 姜啸之一怔,却苦笑起来:“那倒不是。我想辞官,也不是这一个月突然蹦出的念头。” 看出他不想和自己说辞官的事,厉婷婷也只好不再追问下去。 “那,往后回了舜天,你有什么打算?” 姜啸之笑起来:“我还能有什么打算?等着变成老头子,然后躺进棺材呗。” “你可真是没出息啊……” 姜啸之喟叹道:“快四十的人了,也不年轻了。你还想我怎么出息?” “四十岁很老么?”厉婷婷苦笑,“人家褚时健。七十岁坐牢出来,还成了柑橘大王呢。” “哦。你说这话倒是提醒我了:舜天产甜菜呢,我得去弄两亩地种一种,也许能成糖业大王?”姜啸之的口吻,十足是在开玩笑,“只怕到时候会被人误以为我有野心,想控制北方的制糖业。” 厉婷婷望着舷窗外,云卷云舒的天空仿似仙境,每一朵云都被镀了一层金。而光芒照不到的地方。却显出阴沉的乌色来。 “是宗恪逼着你走的,是么?”她忽然扭头问他。 姜啸之不出声,目光凝视着窗外。良久,他才道:“就算是,那也是他身不由己。” 厉婷婷知道自己触到墙壁了。就算发生再可怕的事,姜啸之也不会说宗恪一句不是。 飞机开始降落,空姐在提醒乘客收起小桌板,系好安全带。 望着窗外莹莹的碧蓝大海,厉婷婷不由想起上一次来海边度假的情景。那次,她也是这样和姜啸之坐在一起。 只可惜物是人非,经历波折之后,他们都不再是从前那个自己了。 酒店已经定好了,宗玚母子一间,姜啸之一间,游麟兄弟一间。在飞机上,宗玚一个劲儿和游麟他们说话,下飞机等待行李,紧接着叫车去酒店,这一路他也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游麟和姜啸之说,他这十年来,没见太子说过这么多话,姜啸之笑而不语。 然而从昨晚开始的过度兴奋,持续了一整天,其结果就是疲惫不堪——被厉婷婷给说中了,一到酒店,宗玚就栽倒在床上,爬不起来了。 厉婷婷劝他起来,又说定的那家餐厅可好吃了。 “可我起不来了,我想睡……”宗玚困得睁不开眼睛,“你们先去吃吧。” 没办法,姜啸之他们商量了一下,决定留两个人在酒店陪着宗玚,剩下俩人去吃东西,然后再轮流换班。 毕竟他们不能把宗玚一个人丢在房间里。 姜啸之叫游麟他们先去吃,厉婷婷也说她要在酒店陪着宗玚,于是游麟和游迅先去了那家餐厅。 “不用慌,慢慢吃。”厉婷婷说,“我也不是太饿,晚一点,等宗玚醒了,我和他一块儿去吃东西。” 她又劝姜啸之去吃东西,姜啸之摇头。 “皇后和太子单独在房间里,这不安全。”他说,“臣晚点去也没关系。游麟,你们俩吃饱了再回来。” 游麟他们告辞离去,厉婷婷关上了房门。 这酒店和他们上次住的那家很相似,房间很宽大,也有朝着大海的阳台。只是这次他们没定套房,所以只有一间。 厉婷婷走到床边,弯腰看看熟睡的儿子,又给他盖好了薄毯,她拉上了窗帘,自己走到阳台上。 姜啸之坐在阳台上,晒着太阳。见她出来,起身问:“睡着了?” “可不是。”厉婷婷抿嘴笑起来,她拉了把椅子坐下来。 “昨晚一直在闹腾,什么都要带上,爬起来再三再四的检查,到了半夜,我还听见他翻来覆去睡不着。” 姜啸之笑起来:“能够理解。想看海想了那么久,愿望终于实现了。” “现在窗子外头就是大海,他一眼都没看。直接钻被窝睡觉了。”厉婷婷撇嘴。 姜啸之忍笑道:“不管过程如何,往后,这都会成为太子人生里难得的回忆。” 哪怕第一天是睡过来的么?厉婷婷想。(未完待续) 第三百零八章 “难得的回忆啊……” 厉婷婷喃喃道,语气带着苦涩。 “就算留在这儿两三年,最终,也还是要回去。”姜啸之说,“而且留得越久,思维分歧就越大,不如早点回去。” 厉婷婷转头看着他:“你在这儿两三年,思维产生了分歧么?” “我是成年人嘛。”姜啸之低语,“原先,有过不切实际的愿望,可是回到现实里一看,那些愿望其实并不能实现……如果太子在这边时间久了,再回去,他也会感受到这种不愉快的幻灭,所以,还是不要的好。” 厉婷婷完全听得懂他所指的是什么,这让她感觉到心碎的痛苦。他们曾经做过那么多美梦,预想过那么多的未来,但事实证明,这都是肥皂泡,他们现在甚至还得努力保全自己的性命—— “啸之,到底出了什么事?”厉婷婷盯着他,小声问,“我不相信你只是因为厌倦而辞官,就算是,也一定有导火索对不对?” 姜啸之没出声,他盯着远处阳光下的大海,夏末的下午五点半,阳光已经弱了,海水从早上的深蓝,变成了动人的蓝绿色,被刺目的斜阳照着,放射出奇幻的色彩。 他从躺椅里起身,走回房间看看熟睡的宗玚,然后拉上阳台隔间的玻璃门。 “我身边,有个心腹。名叫黑豹。”他走到栏杆前,望着远处,低声道,“上个月。他死了。” 厉婷婷紧张地看着他,不知姜啸之到底要说什么。 “中的毒镖。从我后方射过来的,”姜啸之停了停,“起初我以为是冲着我来的,后来才知道,不是。” “为什么?”她恐惧地问,“为什么要杀你的心腹?” “我不知道。” 厉婷婷盯着姜啸之,虽然他说“不知道”,但不知为何,她却觉得他是知道的。 “……黑豹在死前曾和我说。有重要的事想和我谈,他当时的神情很不对头。”姜啸之抬起眼睛。望着厉婷婷,“后来我才知道,他做了件很奇怪的事,黑豹私自进了我的书房,把我生父的一封书信给烧掉了。” 厉婷婷吓了一跳! “你生父的书信?!”她不禁低声叫道,“是说……靳仲安……的亲笔信?” 姜啸之点了点头。 “你书房里怎么会有那种东西?” “我叫手下心腹,悄悄收集来的。”他说,“不光有书信。还有短刀和地图。” 厉婷婷的脸孔发白。她现在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了! “这太危险了。”她小声说,“天哪,你怎么敢把这些东西放在家里?!” “嗯。我以为书房是安全的。”姜啸之笑了一下,“我其实……其实也没别的意思,只是想纪念他而已。” “这话,别人是不可能信的。”厉婷婷哑声道,“你现在是什么身份?你现在说什么都会被他人曲解。” 姜啸之没出声,他走回到椅子前,坐了下来。 “别的倒还无所谓,只那封信的内容有点糟糕。是我父亲与部下的通信,那个部下就是靳重义的父亲——” 厉婷婷想起来,跟在元晟身边,改了自家姓氏的那兄弟二人,老大就叫靳重义。 现在,她更加明白发生了什么:此事,不光牵涉到死去的人,还牵涉到眼下正被朝廷缉拿的谋反重犯。拿着这封信来栽赃姜啸之,说他怀有旧情,与楚州叛军有私下来往,绝对有效果。就算宗恪不信,但若让姜啸之在群臣面前哓哓争辩,这信,究竟是个人纪念物还是另有不臣之心,不管怎么努力辩白,都无法再让人相信他的清白。 “黑豹是不应该知道这东西的。”姜啸之抬起茫然的眼睛,“我从没告诉过他这些,也没给他看过玉匣里的东西……” “很明显,他早就知道你是谁了。”厉婷婷慢慢道,“这么看来,他也早知道那玉匣里的东西是什么。” 沉默良久,姜啸之才道:“原来,我一直怀疑着的偷偷进书房的人,是黑豹。” “……” “这孩子还不到六岁,我把他牵着回家来,在身边抚养,读书写字都是我教他的,功夫也是我教的,黑豹就像我的孩子,如果他需要,我会尽其所能的帮他,谁知……” 厉婷婷终于明白,有什么样的打击落在姜啸之身上了。 “他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她困惑道,“可这事儿还是不对呀,如果黑豹要对你不利,为何他要毁掉这封信?” 好久一段时间的沉默之后,姜啸之才开口。 “黑豹死了以后,我思索了很久,最终只得出一个结论:在最后关头他还是放弃了。他不想背叛我,因为有人在逼着他背叛我。” “是谁?!”厉婷婷紧张万分地望着他。 姜啸之的脸,看起来很僵硬,像是面临着巨大的打击。 “我不知道。”他轻声说,“我只知道,当年,是我养父把黑豹送到我身边来的。” 厉婷婷的心,剧烈一跳! “啸之!”她小声惊叫起来,“这么说,是周太傅他……” 她没再说下去,因为厉婷婷在姜啸之的眼睛里,看见了深刻的茫然。 “黑豹中的毒很严重,临死时,他只和我说了一句话。”男人轻声说,“他说:不要再留在华胤了,快走吧。” 此时,姜啸之仿佛又看见黑豹临死前那张痛苦扭曲的脸,他断断续续说出的句子,黑豹望向他的那双眼睛里,依然含着歉意,是因为,他曾经把姜啸之当做父亲一样对待。 “我不知道黑豹的死,是否和我养父有关。我也不想再去查了。”姜啸之疲惫地摇摇头,“我也希望自己能装鸵鸟。可我做不到。如果连从小被你养大的孩子,连费心抚育你成年的父亲,你都不能相信,那你还能相信谁呢?” 所以,他当然会回舜天去,厉婷婷忽然想。 姜啸之已经开始怀疑身边的一切了,这种情况下,他内心的怀疑和愤懑,自然会被周围的人察觉。他身边的密探。绝不可能只有一个黑豹,他再留在华胤。矛盾早晚会被激化。 “你从前说过,我们是没有祖国的人。”姜啸之看着远方,轻声道,“我到现在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我不想眼见君臣反目,虽然现在还什么都看不出来。我在陛下身边,尽忠二十年,不是为了落得和我父亲同一个下场。我回舜天去,把一切消灭在萌芽状态。这也是我能做出的最大让步。” 俩人在阳台上低声絮语着。厉婷婷听见了敲门声。她站起身:“游麟他们回来了。” “嗯,我去开门。”姜啸之拉开阳台玻璃门。 进来屋里,厉婷婷看见宗玚已经醒了。却还躺在被子里发呆。 “睡够了?”她笑道。 “妈……” 他伸出手臂,做了个拥抱的姿势。厉婷婷俯下身去,抱住他,把脸贴在男孩额头上。 “怎么了?”她温言道,“肚子饿了?” “嗯……” 男孩靠在厉婷婷怀里,小小的身体扭了扭,大脑袋晃来晃去的,他身上有一股小孩子才会有的洁净的香味,厉婷婷最受不了他这样,这下只觉得浑身都溶解了,干脆抱着儿子亲他的脸。 她明白,孩子以前没有这样撒娇的机会。上辈子她在宫里,宗玚还没到懂事的年龄,就丧失了母亲的抚爱,脱离了混沌的婴儿期之后,男孩的容貌越来越像宗恪,这让当时的萦玉无比抗拒和愤怒,她总把他丢到一边不去管,任由孩子哭泣喊叫,只让宫人们去安抚他。那段时间的记忆,厉婷婷迄今为止还保留着,孩子摸她,碰她,她都会皱眉,觉得像被脏东西蹭到,会污染到自己。 想到过去,厉婷婷就深深的懊悔,儿子现在仍旧愿意亲近她,这对她而言简直是天大的福气。 游麟这时也进房间来,手里还举着一串章鱼丸,他笑嘻嘻道:“太子快起来吧,章鱼丸子可好吃了!” 厉婷婷笑道:“衣服都还没穿,你们就拿章鱼丸来诱惑他。” 游迅嘿嘿笑起来:“没关系,先吃一个!” 他把章鱼丸送到宗玚嘴边,宗玚张嘴咬了一个。 “好吃?”厉婷婷笑问。 宗玚点点头。 “那行,快起来吧,咱们去吃好吃的!”她伸出手,把沾在宗玚嘴角的一点点酱料轻轻抹掉。 那天下午,宗玚的举动很有些不同寻常,他穿衣的动作磨磨蹭蹭,全不似在家中那般自觉,明明自己可以做的事,却要厉婷婷帮他。之前宗玚下肢不能行动,需要人帮助的时候都不太喜欢别人碰他。现在身体完全康复了,手上腿上都有劲儿了,反而变懒了,连穿衣服穿鞋这种小事,都要母亲来帮助完成。宗玚明明是个十分好面子的小孩,更不愿意人家说他“还是个孩子”,换作以前,打死他也不会这么做。 这到底是怎么了呢? 当宗玚把光脚丫伸到她面前时,厉婷婷脸都红了。 最近在家里,宗玚越变越懒,早上不肯起,非得她三遍四遍的叫,爬上床去把他抱起来,还在闭着眼睛打哈欠。只不过那是在家里,父母面前厉婷婷也没顾忌,索性把儿子抱在怀里,一件一件给他穿衣服,边穿还得边说笑话,好歹穿上一只袜子又去挠脚心,又笑又闹,弄得另一只袜子没了踪迹,俩人满被子的找。 然而这毕竟是在外头,做臣子的都恭恭敬敬站在一旁,姜啸之他们都看着呢,这要是传到宗恪耳朵里,岂不是给她找罪名?她是怎么把孩子给宠成这样?十几岁了,还伸着脚让妈妈给穿袜子,现代社会也没这么宠孩子的啊。 但厉婷婷到底也没把责怪的话说出来。 “连袜子都忘了怎么穿了?”她笑道,“侯爷都在等着呢。” 姜啸之在一旁笑道:“没关系。不用着急。” 宗玚看了他一眼,没出声。衣服穿好了。他去卫生间洗脸上厕所,等到门关上了,厉婷婷小声嘀咕:“这孩子是怎么了?之前没这么懒的。” 姜啸之赶紧冲她摆手,示意她小声点。 果然,那晚去吃饭,一路上宗玚都紧紧跟着厉婷婷,去餐厅也要和她坐一边,还不停和她说话,那样子。好像不许她和姜啸之有交谈的机会。 姜啸之很快就发觉了,他暗笑起来。又同时感慨孩子的敏感。 虽然下午在阳台上,两个人什么都没做,而且几乎也没有说两句超出尺度的话,但是宗玚多半感觉到了哪里不对。 很多东西,是不需要言语的。 这种情况下,他还是不要主动去挑孩子的火比较好。 游麟订的那家餐厅,味道很不错,厉婷婷知道宗玚喜欢海鲜。厉鼎彦在超市买过几次。孩子吃得很欢,他尤其喜欢虾蟹一类。 席间,厉婷婷自己没怎么吃。一个劲儿给宗玚剥虾壳,姜啸之也把螃蟹里的肉专门剔出来,放在小碗里给宗玚留着。 “妈妈,华胤吃不到海鲜,是么?”宗玚咬着一只大虾,看着厉婷婷。 “华胤在内陆,离海边一个月的路程呢。”厉婷婷说,“捞上来的海鲜,到了华胤都臭了。” “那为什么外公买得到海鲜?” “那是用冰块保鲜,然后飞机空运过来的。”她说,“时间短,才能吃到新鲜的。” “可是,从浙州过来的情报,两天三夜就能到华胤。”孩子说。 厉婷婷哭笑不得,难道一骑红尘妃子笑的事,要发生在她儿子身上么? “可那是八百里的加急塘报啊。”她说,“那是累死好几匹马才能办到的——玚儿,就为了你想吃海鲜,浙州到华胤的驿马都得累得吐白沫么?” 宗玚眨眨眼,没出声。 “有办得到的,也有办不到的。”厉婷婷安慰道,“华胤虽然没有海鲜,也有河鲜。华胤阜河的螃蟹,也不会比海鲜差,那是比大闸蟹还好的无污染河蟹呢。” 姜啸之在旁笑道:“这么看来,华胤的螃蟹要涨价了?” 厉婷婷噗嗤笑起来:“啊哟,我把这事儿给忘了,估计听说了玚儿要吃螃蟹,华胤的螃蟹能涨到天价去。” 宗玚郁闷地说:“那算了,我不要吃螃蟹了。” “没关系,在这儿就尽量放开了吃。”厉婷婷安慰道,“回去,到了螃蟹上市的季节,让你父皇悄悄给你弄几只吃一吃,也不是什么不得了的事。” 一晚上,两个大人伺候一个孩子,等到宗玚解馋了,他们这才开始解决自己的晚餐问题。 宗玚吃饱了,不耐烦呆在餐桌前,他从椅子上溜下来,跑去看餐厅里鱼缸的鱼,那家餐厅为了招徕客人,有一面墙那么大的一个鱼缸,各色活鱼在里面游来游去,五彩斑斓十分好看。 等他下桌了,厉婷婷这才松了口气,她找侍者点了一个汤,一份海鲜炒饭。又问姜啸之吃什么,姜啸之摇头。 “还是吃点吧,刚才你尽顾着给宗玚剔螃蟹肉了。” 于是,姜啸之也要了一份虾仁炒饭。 “最近这孩子很是烦人。”厉婷婷嘀咕道,“一刻也不歇着,把人累死。” “嗯,你可别这么说。”姜啸之摇头,“这能把你累到哪儿去?太子依恋你,总比排斥你好。” “家里闹那是在家里,没想到出来外头也没个分寸,谁家孩子十几岁了还让妈妈给穿袜子?你所言的年龄缩水虽然有道理,可也不至于缩水成这样吧。” “大概是,不高兴我在旁边吧。”姜啸之笑道。 “啊?为什么?”厉婷婷怔住了。 “嗯,不高兴有人和他抢妈妈。”姜啸之说,“妈妈是他一个人的,不许关注别人,也不许和别人说笑。” 厉婷婷噗嗤笑起来。 “没想到,你对小孩儿也这么熟悉。” “人之常情,再说,谁又不是从小孩儿过来的?”姜啸之慢慢吃着炒饭,“这对你,真的是好事。陛下虽然对你还心存芥蒂,但是经过如今这些事,他也不会再阻拦太子和你亲近。往后太子登基了,必然不会置你于不顾。” 厉婷婷苦笑:“到那一天,我也老了。” 姜啸之慢慢挑着炒饭里的青豆,好半晌,他才道:“我本来,想劝你利用这机会抓住太子的心,为你往后在宫里的生活铺平道路,搞不好日后甚至能得到一些权力。不过我又觉得,我这想法有几分卑鄙。” 厉婷婷一怔! “原本就是亲母子,母子间,该怎样就是怎样,一旦掺杂了用心在里面,哪怕这用心是好的,也会损害自然的感情吧?”他抬头,看着厉婷婷,“陛下不准嫔妃接近太子,他这么做是有道理的。” 厉婷婷垂下眼睫:“我也不想做什么,我也没有执掌天下的野心。” 姜啸之点点头:“这样比较好。你能这么想,是太子的幸运。不过他长大了,必定不会亏待你。” 厉婷婷吃着炒饭,忽然觉得饭粒又干又硬,真如诗中所云的“玉粒金莼噎满喉”。 “真要等到他掌权那一天,愿意听我说话,那我就求他把我送去舜天。” 姜啸之惊愕地看着她! “那样,咱们或许会有见面的机会,是不是?”厉婷婷努力笑了笑,眼睛却模糊上了泪水。(未完待续) 第三百零九章 接下来在海边的日子,姜啸之就尽量让游麟和游迅陪着厉婷婷母子,自己却不再跟随一旁,除非确有必要,否则他不会单独与厉婷婷相处。[.超多好看小说] 孩子的不悦虽然带着孩子气,但毕竟会在幼小的心理上,造成一定的阴影,甚至可能影响到日后他对姜啸之的判断。 厉婷婷完全明白姜啸之为什么这么做。宗玚是储君,姜啸之目前在华胤的状况已经有危险了,再把储君也得罪了,那他后半辈子,就真的岌岌可危了。 果然,姜啸之这么一刻意回避,宗玚也慢慢缓过劲来,既然没人再和他抢妈妈,那他也放松了警惕,不再像那天下午那样黏着厉婷婷,他对姜啸之的态度,也恢复到最初的尊重和友好。 厉婷婷听从了姜啸之的劝告,这段时间,她尽心尽力的陪着孩子,宗玚的任何合理甚至略有些不合理的要求,她都予以满足,就连更衣沐浴这些琐事,厉婷婷也会亲自来。宗玚没有像从前那样表现过不耐烦,相反,他很乐于得到母亲的这些照顾。 这段时间,按照厉婷婷的看法,宗玚真算是“玩疯了”,每天他都和游麟他们去海边,不是游泳就是冲浪,不到三天时间,宗玚就晒得脸发红,厉婷婷笑他像田里干活的老农。 但她不限制宗玚的活动,像这样疯了似的玩的机会,对宗玚而言,往后恐怕再没有了。所以厉婷婷觉得,就算自己再怎么想去管孩子,对他指手画脚。至少也得忍过这个阶段。 海边旅行结束的前两天晚上,厉婷婷在浴室给宗玚冲洗身上的泡沫时。宗玚忽然说:“妈,回宫以后,你能搬回到挹翠园来么?” 厉婷婷抓着蓬头的手停住了。 “恐怕……不能。”她有些艰难地说,“这是你父皇的决定。” “我去说,也不行么?”宗玚扬着脸看着她。 厉婷婷想了半天,才道:“我也不知道,不过,眼下看来,不是开口的好时机。你父皇最近心情这么差。你不好再去和他提这种要求。” 宗玚低下头,似乎很郁闷:“可是再过三年。我就得搬出宫去了。” 延朝沿袭了齐朝旧制,皇子满十五岁就得出宫独自居住,之前宗玚可能还有拖延的机会,因为他的下肢不方便,现在是没有这机会了,再过三年,他必定得出宫去。 一旦离开皇宫,再回来看母亲。那就很不容易了。一个月顶多回来两趟。 厉婷婷听他这么说。心里也满是伤感。 “没关系,反正我就在漪兰宫里,哪儿都去不了。”她勉强笑了笑。“玚儿什么时候来看我,都是可以的。” “妈妈其实更想留在这儿,是不是?”宗玚忽然问。 厉婷婷沉默半晌,才道:“我是更习惯这边的生活。不过既然玚儿你得回宫去,那我最好还是跟着回宫。” 她说着,又笑道:“叫我一个人在这儿,一辈子见不着你,我也受不了。” 宗玚好像在想什么心事,好半天不说话。 等到洗完澡了,厉婷婷取来大浴巾,把儿子整个儿裹上,抱起来,一直抱回到房间里,放在床上。 “现在洗得香喷喷的了。”厉婷婷满意地亲了亲儿子的脑门,“刚才一进屋,臭汗熏得人一个跟头。” 宗玚咧开嘴笑起来。 厉婷婷拉开被单,让宗玚钻进去,又给他盖好。 “睡吧,明儿再继续疯一天。”她柔声说。 “妈……” “嗯?” 宗玚看着她的眼睛:“你为什么不肯把丹珠还回来?” 厉婷婷呆了! 她没想到,儿子竟然问出这句话来! “是和我父皇有关?”宗玚小声说,“你还在恨他?” 努力平息内心的翻滚,厉婷婷哑声道,“不是。我没再恨他了。睡吧,太晚了,这事儿咱们往后再谈。” 等到关上了房间的大灯,厉婷婷回到浴室,她站在浴缸前,看着慢慢涨出来的热水,心里乱成了一团。 现在,就连宗玚都来过问丹珠一事了,是的,他问的一点都没错:如果她还是个称职的母亲,为什么不肯交还丹珠? 难道她不知道,没有丹珠,宗玚未来的皇位会不稳?他父亲是有强大的军团势力在背后支持,还有他自己亲手打下的半壁江山,正因为有这些过硬的东西,宗恪才有底气,才没有在这个问题上栽跟头。(.好看的小说) 可是宗玚没有这些。 到那时,没有丹珠的新君,自然会遭到众人质疑,他的皇位从一开始就不稳。 热水放好了,她钻进浴缸,仰面朝天。 那一刻,厉婷婷做了个决定。 等到宗玚登基,她就把丹珠还给儿子。 临走的前一天,他们去吃了烧烤,是大排档那样的地方,每个人都有说有笑,这一趟,让宗玚和游麟他们过足了瘾,有吃有喝有玩,游迅说,他真希望这样的差事每年一次。 吃完了饭,各自回酒店收拾行李,明天上午的飞机,他们就得回去了。 厉婷婷在房间里正整理着行李箱,却听见敲门声,宗玚跑去开门,来人却是姜啸之。 “太子,东西收拾好了没?”他笑眯眯地问。 “正在收拾呢。”宗玚指了指床上的箱子,“我想把这个海螺带回去,我妈说塞不下。” “真塞不下,就放臣那儿吧。”姜啸之说,“游麟的箱子也是空的。” 厉婷婷走过来:“怎么了?” 姜啸之笑了笑,说:“没什么,想带着太子出去玩一会儿。” 厉婷婷一怔:“现在?” “还不算晚。才刚过七点。”姜啸之说,“这个点。海边风景最好看。” “哦,那我换身衣服。”厉婷婷忙说。 “不用了,臣带着太子去就行。” 厉婷婷怔了怔:“哦……” 她闹不清姜啸之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姜啸之弯腰看看宗玚:“太子去么?海滨路上,有一家铺子卖很好喝的热巧克力。” “我去!”宗玚马上说。 厉婷婷苦笑,宗玚这趟过来,别的零食没迷上,只迷上了巧克力。 “好吧,你们去玩吧。”厉婷婷说,“路上小心点。” 姜啸之带着宗玚出来酒店。他们沿着海滨道慢慢往前走。最后的晚霞映照着无垠大海,风景的确非常美丽。 在路上。姜啸之问宗玚海贼王到底说了什么故事,他很想知道。 一听他这么问,宗玚来了精神! “是个超级棒的故事!”他说。 然后一路上,宗玚连说带比划,给姜啸之讲起了海贼王的故事。男孩的口齿清楚,表达能力也强,故事说得跌宕起伏,大概难得有了这么个表达自己的机会。宗玚简直是使出浑身解数来讲这个故事。这样一来,就连原本对动漫完全没兴趣的姜啸之,也不由听入了迷。 “那么。这个故事完了没?”他问,“路飞到底当上海贼王没有呢?” 宗玚摇摇头:“还没有完,我也不知道路飞到底当上海贼王没有。” 男孩顿了顿,又道:“但我觉得他肯定会成为海贼王的!” 姜啸之笑起来:“太子往后,也想当海贼王?” “嗯!”宗玚用力点头,“那是很难的事,可是只要我想,就一定能办到!” 姜啸之在心里,赞叹不已。 那天,姜啸之把宗玚带进了一家酒吧。他叫酒保给自己一杯啤酒,又说,给这位年轻的先生来一杯巧克力。 他说的是宗玚,虽然面对的是个孩子,酒保仍旧笑着点头答应。 在酒还没上来的空档,姜啸之对宗玚说,其实他今晚把他带出来,是想和他说一些重要的事。 “重要的事?”宗玚好奇,“不能让游麟他们听见么?” 姜啸之摇摇头:“非常重要。” 他的脸色十分严肃,宗玚也不由严肃起来。 “连我妈都不能知道么?”他又问。 姜啸之笑起来:“其实,就是有关皇后的事。可她不想告诉你,但是臣觉得,还是告诉太子为好。” 这时候,啤酒和巧克力都上来了,虽然那么喜欢巧克力,宗玚却没有立即去喝。 “是什么事?”他追问。 “是有关丹珠的事。”姜啸之神色郑重地说,“此事,关乎皇后的性命。” 于是,他就把厉婷婷告诉他的,只要丹珠扔进舜天祭坛的火焰里,厉婷婷就会没命的秘密,告诉了宗玚。 宗玚听得大气也不敢出,他紧张得小手都在发抖! “原来是因为这,我妈才不肯把丹珠还回来。”他小声说,“前天我还问了她的。” “是么?”姜啸之诧异,“太子问皇后,为何不归还丹珠?” 宗玚点点头:“她当时说,这事儿我们往后再谈。但是第二天中午的时候,我妈说,丹珠她会还回来。等我登基了,她就把丹珠还给我。” 姜啸之倒抽一口凉气:“她这么说?!” 宗玚点了点头,他迟疑地看着姜啸之:“侯爷,到时候,我妈就死了,是么?” 姜啸之半晌,没说出话来。 最终,他艰难地说:“真到了那一天,太子,皇后的性命就取决于你了。” “我不会让我妈送死的。”宗玚马上说。 “臣知道您会这么做。”姜啸之苦笑道,“其实今晚,臣把这么大的事情告诉太子,也是为了以防万一。” 宗玚这才了然。 姜啸之继续道:“丹珠决定皇后的生死,得到了丹珠,就是把皇后的性命攥在手心里了。太子不是小孩子了,所以臣觉得,这件事该让太子知晓。” 宗玚点点头:“我不会让我妈有危险的。” 姜啸之终于放下心来,他笑道:“臣今晚所要的,正是太子这句话。” 他把巧克力往宗玚面前推了推:“好了,正事儿谈完,太子尝尝这巧克力怎么样。” 宗玚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 “好喝。”他点点头。 姜啸之笑起来。(未完待续) 第三百一十章 宗玚回到家里,一进门就把任萍吓了一跳,这才七八天不见,孩子浑身上下晒得又红又黑,像只油爆大虾。 任萍说这怎么办?白嫩嫩的出门,黑黢黢的回来,这让他爹瞧见了,不得发火么? 厉婷婷苦笑说,只好在家攒一段时间再回宫,希望回宫之前,宗玚能尽量把肤色恢复过来。 不光肤色发生改变,从海边回来后,孩子明显变顽皮了,每天都要出去玩,不是去骑自行车,就是和小区的孩子们踢球,要么就是跟着对面的熊晨学打篮球。 就算是在家里,宗玚也经常闹腾不休,在屋子里窜来窜去,跟着电视机又唱又跳,顽皮得一刻都不愿意坐下来。 厉婷婷被他吵得晕了头,勒令宗玚老实一点,厉鼎彦却说,孩子之前老实了那么些年,坐在轮椅里动都不能动一下,现在总算能蹦能跳了,当然会使劲儿闹,这没什么不对。 厉婷婷心中暗想,也不知宗恪见到儿子,接受不接受得了:走的时候,还是个面孔雪白,纤细柔弱,斯文有礼的孩子;等回宫再一看,身上晒得黝黑,皮得像只猴子,恨不得要拿着大顶走路…… 宗恪不会崩溃吧? 只可惜,那些她已经管不了了。 宗玚很快和小区里的孩子结下了友谊,每天放学以后,都有一群小孩在窗户下面喊他,叫他一块儿出去玩。这是宗玚早就盼望的事,他没有学可上,玩伴也少。只有傍晚这段时间才能混在孩子堆里。 起初,厉婷婷还担心会有孩子欺负他。毕竟,宗玚说不出他在哪儿上学,也没有在这个社会生活的足够经验。但是事实证明,没有孩子欺负他,因为宗玚总能想出好玩的主意,那些孩子很快就把他当成头儿,宗玚的性格大方,不会为了私利去欺负别人,而且处事公正。思维比普通孩子更清楚,他的这些特点。让同伴们都很佩服。 而且他甚至还很会说谎,别的孩子问他为什么不上学,宗玚竟然说他因为生病休学一年,等到年后才开学继续上课。 “那你现在好了,就留在这儿上学么?”有孩子问他,“进我们学校么?” 宗玚摇头:“回我爸那儿。” “啊?你爸妈没住一块儿?” “他们离婚了。”宗玚简洁地回答,“这事儿我管不了,也不想问。” 然后。就再没人打听宗玚的私事了。 但是。他只和熊晨一个人说,他不会回什么学校的,之前他没进过学校。往后,也不会进的。 “那你的功课怎么办?”熊晨抱着篮球,很惊讶。 “我爸请了几个老师,在家专门教我。”宗玚说,“其实比上学还要累,没有寒暑假。” 熊晨思索了一番,说,那么宗玚的爸爸一定是个不走寻常路的人。 这话,宗玚拿回家和厉婷婷说,他边说边哈哈大笑,他说他头一回听见有人这么评价自己的父皇。 厉婷婷不知道宗玚这都是跟哪儿学来的,也没人教他说这些谎话,他却自编自演说得很顺溜,而且一点破绽都没漏,人家问他,父亲在哪儿,做什么工作,他就把宗恪呆的那家外贸公司给搬出来,他甚至都记得宗恪当时的职务,以及公司的经营范围。这不是厉婷婷告诉他的,全都是宗玚自己上网查的,厉婷婷只告诉过他,宗恪在华扬做过副总,仅此而已。 “你到底是怎么想出这些话的?!”厉婷婷太吃惊了。 “这也不算什么难事啊。”宗玚皱着眉头看着厉婷婷,“又何必吞吞吐吐,叫人追问不休呢?塞给他们一个普通的回答,他们自然就消停了。他们消停,我也消停。” 儿子这么说,厉婷婷只有叹气的份。 “那,你舍得离开他们么?”她又问,“回了宫,就见不着熊晨他们了,也打不成篮球了。” 母亲这么一说,宗玚的脸上,显出淡淡的惆怅来。(.无弹窗广告) “没办法的事。我总不能一直留在这儿。”他说,“毕竟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我在这儿短暂几年还行,等到长大了,会找不到位置的,那样我会很痛苦。这不是仅仅用喜欢不喜欢就能解决的。” 孩子平静的语气,给厉婷婷留下了深刻印象,这么深刻的话,简直不像是一个孩子说出来的。 从海边回来,一行人就开始做回宫的准备。姜啸之他们暂时回了华胤,向宗恪禀报太子近况,宗恪同意厉婷婷母子再在那边停留一个月。 姜啸之还告诉宗恪,太子要带回宫一条狗,一辆自行车,以及几套喜欢的漫画书。 宗恪皱起眉头:“狗?哪里来的狗?” “皇后给买的,一条拉布拉多的小狗崽。”姜啸之说,“太子非常喜欢,日夜不离它。” 宗恪的神情有些微妙变化。 姜啸之看他这样,怕他疑心厉婷婷,又赶紧道:“太子在那边起初没有伙伴,每天都很孤独,有了小狗在身边,精神状态也好了许多。” “那自行车呢?”宗恪又问。 “是老太爷给买的,医生说,要多多锻炼双腿,所以老太爷才买了自行车。” 宗恪点点头:“这么说来,这孩子要变得我不认识了?” 姜啸之听他这么说,内心不由忐忑,他斟酌良久,才道:“至少,现在太子看起来,是个健康正常的孩子。” 宗恪微微笑起来,他的笑容有些冷。 “这么说,等到玚儿回宫来,岂不又得变回‘不正常’?” 姜啸之听出宗恪话里有话,他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陛下,太子的精神状态比从前好了许多。愿意说,也愿意笑。这是好事情。双腿恢复健康,活动量大了,自然会显得顽皮一些,”他顿了顿,又道,“不过,臣认为,等到太子回宫,定会有所收敛。这一点陛下尽请放心。” 姜啸之的话语里。隐约有一种执拗的坚持和劝告,宗恪能够感觉得到。良久。皇帝点点头。 “一切,都等到太子回宫再说吧。” 谈完了宗玚的事,宗恪像是不经意似的,谈起了他在臣子们那儿,听到的一个“传闻”。 “有人和我说,你想回舜天?”宗恪问,“真有其事?” 这不是谣传,消息是姜啸之自己在臣僚之间放出来的。他知道。得一点点让皇帝接受此事,不能突然间自己扔下一个炸弹就想跑路。 “回陛下,确有此事。” “为什么?” 姜啸之略一沉吟。道:“臣近两年身体时常有不适之感,兼之思念故土……” “舜天不是你的故土。”宗恪盯着他的眼睛。 姜啸之苦笑起来:“在臣心中,舜天就是故土。” 宗恪皱起眉头:“真的想走?你回去干什么?” “臣想好好歇几年。”姜啸之笑了笑,“垂钓寒江,林下访道,都是可以的。” 盯着他的眼睛,宗恪忽然放低声音:“我还没能跑掉,你却要先开溜——啸之,你真的那么想走?” 他这话说得姜啸之心中苦涩。 “比起更多的坏选择,臣回舜天,不失为一个妥当的决定。”停了停,姜啸之忽然道,“臣这么做,是不希望往后连舜天都回不了。” 有什么悄悄在俩人之间裂开,这一点,他们都能感觉到,但那只是非常细微的裂缝,而且,裂缝的成因不在宗恪身上,宗恪能感觉到这一点,不然姜啸之不会和他说最后那句话。 他点了点头:“此事,容我再想想。” 宗恪的语气听起来很伤感,这让姜啸之不由有些后悔,但最终,他没再说什么。 回到侯爷府里,姜啸之始终都很沉默,府里大小奴仆知道缘故,从黑豹自尽那天起,侯爷的精神状态就不怎么好。 府中的晚膳,是结绿在一旁伺候,她知道轻重,也不敢多说话。最近半年来,姜啸之和她之间的亲密度下降了很多,虽然府里大小事情还是交给她在打理,但结绿以一个女性的敏感,也猜测出了一些端倪,可惜以她的地位,没可能对此发表意见。黑豹死后,姜啸之的情绪更加糟糕,常常一整天不说一句话。 然而那天傍晚,姜啸之却把结绿叫进书房。 “我今天和陛下说了,我打算回舜天。”他温言道,“结绿,我想这事儿得和你说一声。” 结绿吃了一惊! “爷要回舜天?!好好的,这是为什么?” “不想呆在这儿了。”姜啸之勉强一笑,“辞官,回舜天,清清静静过日子,不是很好么?” 结绿叹了口气:“爷自己做的打算,我也劝不得。” “嗯,所以我就想来问问你,是愿意和我一块儿回舜天,还是愿意就留在华胤?” 结绿听了这话,马上爽快道:“爷要回舜天,那我也跟着回去。” 姜啸之苦笑起来:“真要回去?舜天的日子可没这儿好过。到时候,你得觉得难受了。” 结绿摇头:“爷这是说的哪里话?我是侯爷身边的人,侯爷去哪儿,我不都得跟着么?” “结绿,你的命不好,白跟了我一场。”姜啸之摸了摸她的头发,“要是换了旁人……” 结绿笑道:“就算换了旁人,我这个奴才,也没法飞黄腾达,当上皇后啊。” 这最后半句,似乎戳伤了姜啸之,他的脸色微微白了一下,旋即又微笑道:“好吧。那就只等陛下恩准,咱们就回舜天去。” “另外,侯爷,太傅夫人最近病体有些沉重,您明天得过去看看了。” 姜啸之点头道:“这我知道。”(未完待续) 第三百一十一章 次日,姜啸之来到太傅府。 正好周朝宗和崔景明都在,崔太医刚刚给太傅夫人瞧了病。 “情形不容乐观,”崔景明道,“不过侯爷不用太担心,只要把这一冬熬过去,就会有起色。” 听医生这么说,姜啸之仍旧担忧,还有一整个漫长的冬季,老人的身体真能熬过去么? “你进去吧,她刚刚还念着你呢。”周朝宗低声道。 姜啸之低了低头,他又看了养父一眼,周朝宗满面倦容,眼睛布满血丝,似乎疲倦已极。 养父这样子,姜啸之极少看见,他记忆里的父亲,极少有精力不济的表现,似乎这个人永远都能从那冷静理智的思维里,汲取力量…… 养父老了! 这是姜啸之第一个念头,在想到这一瞬时,他的眼眶发热,几乎把之前对养父的怨怼之心,系数抛入九霄云外。 他进来屋里,太傅夫人面色惨白躺在床上,看见养子进屋来,她那形同枯槁的脸,忽然闪过一道光彩,老太太竟支撑着要坐起身来。 姜啸之慌忙抢步上前,和丫鬟一同扶住养母! “您快躺下吧。”他安慰道,“别撑着起来了。” 周夫人干瘦的脸上,露出一点笑容:“好歹能在咽气之前,见到阿笑你一面。” 听她这么说,姜啸之差点哽咽,但他努力忍住泪水,却笑道:“您说什么呢?我刚问了的,崔太医说叫您耐心养着。过了这段时间就能好起来。” 周夫人轻轻摇了摇头:“别骗我了,自己的命。我自己知道。” 旁边丫鬟琉璃忍不住落下泪来。 周夫人摸索着伸过手来,按着她:“琉璃,你先出去,我要和阿笑单独说一会儿话。” 琉璃答应着,赶紧起身,擦了擦眼睛转头出去。 屋子里,就剩下母子俩。 “母亲要和我说什么?”姜啸之佯作轻松道,“连琉璃都不能听么?” 周夫人轻轻叹了口气。 “是我自己心有愧疚,不愿琉璃她听见。”她低声道。“你又经常不在华胤,我的这些话。此时不说,我担心往后再没机会说了。[]” “母亲要说什么?” 周夫人眼中泛起泪光:“阿笑,你来这个家这么多年,我没有把你照顾好。” 姜啸之苦笑:“母亲这是说的哪里话?什么叫没照顾好?若不是父亲把我带回舜天,我还在街上乞讨呢。” 周夫人摇摇头:“给吃给穿,这不叫照顾好。阿笑,我这段时间,想起从前的事。心里就觉得愧疚不安。想要和你道歉,又不知从何说起……” 姜啸之大惊! “母亲怎么要和孩儿道歉呢?”他赶紧道,“您不要胡思乱想。” “是得道歉。当初你父亲把你从华胤带回来,把他的想法告诉了我,我就反对过。”周夫人说到这儿,咳嗽起来。 “您反对什么?”姜啸之好奇道。 “他想让你入行伍,去打仗,我觉得这不好,我求他说,能不能别让你上沙场?就安心读书,往后做个读书人,或者哪怕学做生意,去经商,那都是好的……” 姜啸之哭笑不得,他没想到,养母竟然还有过这样的想法。 “您是怕我吃苦累着了。”他点头说,“可是母亲,我这种性子,哪里耐得下心、只坐在屋里读书呢?” 太傅夫人摇摇头,哑声道:“我不是怕你累着了,阿笑,我是不想你上战场去杀齐人啊!” 这话,简直如同一枚穿心箭! 姜啸之呆愣了半晌,才艰难道:“母亲……” “你是齐人,我们却培养你、让你上战场杀自己的族人,这是造孽!”周夫人喃喃道,“早晚有一天,你会后悔当初……” “不!我不会后悔!”姜啸之马上道,“我这条命,是父亲母亲给的。景安帝杀了我亲爹亲娘,我一点都不后悔上战场杀齐人!” 周夫人苍老的容颜,浮现出痛惜的神色:“总有一天,你会发觉你无处容身。” 姜啸之呆住了。 周夫人呜咽起来:“我不想阿笑你落得那样的结果……” 直到此时,姜啸之才明白养母的痛悔,原来她早就洞见了自己的未来,她早知道自己走上的是一条不归路。(.无弹窗广告) 到如今,他只能把舜天当做避难所,这难道不是很好的证明么? 姜啸之沉默良久,才道:“母亲不必伤心,就算父亲有这样培养孩儿,毕竟,这也是孩儿自己的选择。” 周夫人伸出干瘦的手,握住养子的手:“……还有凝琬的事。” 姜啸之一怔。 “我当初,求你父亲,不要把凝琬送入宫中,”周夫人苦涩地叹了口气,“阿笑,你心里一直喜欢凝琬,是不是?” 这冲击,来得太大,也太迟,姜啸之一时竟不能言。 他没想到自己少年时的心思,竟被养母给猜中了。 “要是当时我执拗一些,坚持要把凝琬嫁给你,那现在什么事也没有了。”周夫人淌着泪,一字一顿道,“现在她在那见不得人的深宫里,你也始终孤身一人,是我对不起你们两个。” 心中的酸楚,已经慢慢涌上了喉咙。姜啸之忍住泪,低声道:“还说什么对不起的话呢?母亲,我和凝琬都已经死心了。” “你们死心,我却还不肯死心。”周夫人颤声低语,“为什么我的孩子,一个两个都得受这种罪呢?” 她低低的哭起来。 “母亲……” “阿笑,要是我能再多活一段时间,我就能多护着你一段时间。我就是靠这念头支撑着。”老人泣不成声道,“可是现在。眼看没这个指望了,你自己要当心……” 姜啸之想安慰,却心乱如麻,不知该怎么安慰老人。 这时候,下人进来通报说,琬妃娘娘来了。姜啸之赶紧起身回避,但这时候,琬妃已经匆匆走进来了。 她顾不上姜啸之,快步扑到母亲病榻前:“母亲……” 两行眼泪。落在周夫人的枕边。 姜啸之默默注视着妹妹,他有七八年没见着她了。琬妃的模样依旧,只是脸色更苍白了,少女时期的欢快神情早就不翼而飞,眉宇间,只留下了哀婉的痕迹。 知道此时自己不便打搅,姜啸之悄悄退了出来。 刚才养母的那番话,在他心里翻搅着,让他五味杂陈! 如果这番话。在几个月前说。他不会有这么大的感触。黑豹之死,仿佛沉重的一击,把他从自己编织的迷梦里惊醒过来。 要是我能再多活一段时间。我就能多护着你一段时间……养母的这最后几句话,语焉不详,似乎意有所指,姜啸之却不知她到底说的是什么。 琬妃当天没有马上回宫,她在母亲病榻前守了好一阵子,直至周夫人睡着,这才起身。 虽然是宫里的嫔妃,但狄人对男女的禁忌不那么严格,况且又是手足,又有病弱的母亲在跟前,所以琬妃依然过来和姜啸之说话。 姜啸之把崔景明和他说的那些,告诉了妹妹,又安慰她说,今冬看这样子应该是个暖冬,只要母亲把这一冬熬过去,问题就不会太严重。 琬妃仔细听着,她点了点头,又悄悄拭去眼角泪痕:“我只担心,母亲真的有个什么好歹,父亲怕是不能承受。” 姜啸之默默无语,他又想起刚才看见的养父憔悴老去的脸。 虽然和他谈起养母病情时,周朝宗的语句依然如往日般清晰,但他的神情里,却透着深深的倦态。 老头子依然是往昔那般平淡语气,这让姜啸之不由想,或许自己的怀疑,是错觉? 他为什么到如今,还能如此平静呢? …… 此刻没有旁人,因为琬妃要留下用餐,琉璃去吩咐厨房做安排,周夫人在沉睡,榻前只有他们兄妹二人。 房间里,回荡着重病人独有的凝滞气息,四周围比死亡还要安静沉重。 姜啸之想问问妹妹,最近在宫里过得还好么?但又觉得这种话不必问,琬妃在深宫里,怎么可能过得很好? 他还没开口,却不料,琬妃先开口道:“我听说,哥哥你想回舜天?” 这让姜啸之惊讶,原来消息已经传得这么广了么? “是啊,真是好事不出门。”他苦笑道,“原来连你都知道了。” “哥哥为什么要回舜天去?” “嗯,想家了呗。”姜啸之笑笑,“人越活就越想念故土,我最近,总是梦见咱们小时候,一块儿爬的那棵大槐树。就总想问问母亲,那棵树还在么?” 提到往事,琬妃也微微一笑:“树自然是还在的,老宅子也在,可是舜天的老宅子里,没几个人了。” “没几个人正好,人少清净。”姜啸之说,“小时候总是玩不够,现在得了空,再来弥补也不算迟。” 琬妃苦笑道:“哥哥,你还没成老头子呢,就打算告老还乡了?” 姜啸之轻轻叹了口气:“留在华胤,每日在这官场里搏命,你当这又是什么好滋味?” 这话,说得琬妃心中一沉。 “哥哥,莫非……”她迟疑道,“是迫不得已才走的?” 姜啸之努力笑了笑:“行了你别乱猜,在我这个位置,真到了迫不得已的时刻,就只剩死路一条了。” “哥哥这话,说得我很不安。”琬妃低声道,“如果你走了,父亲母亲怎么办?” 这让姜啸之一时哑口无言。 最后他说:“我在华胤,也未能尽心尽孝,回舜天的事,不是一时半刻就动身,眼下先看看母亲的情况吧。也许过了年,等她身体好一点了,我再走。” 琬妃轻轻叹了口气。 看着妹妹,姜啸之心里忽然一动,他想起心里那件事,此刻,是他们兄妹难得的见面时机,万幸又无外人在身旁碍事,如果此时不说,往后,恐怕没有机会了…… “只是,还有一件事,想拜托凝琬你。” 姜啸之这话,说得琬妃莫名其妙。 “哥哥有事拜托我?”她苦笑道,“我又能给哥哥你帮上什么忙?” 姜啸之斟酌良久,终于,才开口:“太子和皇后,过两天就回宫了。” 琬妃点点头:“这个我听说了,太子的腿也好了,这可真是好事情。” “嗯,凝琬,如今六宫是以你为主。”姜啸之继续说,“皇后在漪兰宫,基本上,相当于半软禁状态……” 琬妃的心里打起鼓! “哥哥的意思是……” “我是想,往后如果你能够的话,在皇后遇到难处时,帮她一把。” 姜啸之的话还没说完,就看见妹妹的神色变了!(未完待续) 第三百一十二章 “哥哥是说,叫我去帮皇后?”琬妃的神色变了,连声音都变了。 见她这样,姜啸之赶紧解释:“也不是要你做什么,就像上次那个琪婉仪的事情,我是担心,日后皇后若再有难,凝琬你就伸把手,帮帮她,或者替她在陛下跟前说句话……” 琬妃的身体都开始发抖了! “哥哥为什么要替皇后说话?”她带着颤音问。 姜啸之被妹妹问得一怔,他不由掩饰道:“在那边两年,皇后与包括我在内的锦衣卫六人同住,很多大事小情,她都帮过忙,游麟他们都很惦念皇后……” “其实是哥哥担心皇后,才拿锦衣卫那些人来当借口!” 姜啸之一时呆了! 他没想到,妹妹竟然这么说! “凝琬,难道你还在恨她?”姜啸之试探着问,“我以为你已经原谅她了……” “我不是因为过去的事恨她,我是因为哥哥你!”琬妃的声音都嘶哑了,“哥哥心中,喜欢了元废后,是不是?” 这一句话,正中核心,姜啸之一时间竟不能回应。 看他这样子,琬妃更加明白。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她含着眼泪问,“哥哥,你难道疯了么?你怎么能去喜欢她?!” 姜啸之想说我没有喜欢她,但他怎么都说不出口来。 “原来这竟然是真的,原来这就是哥哥你要回舜天的原因……” “不,我不是因为这才要回舜天。” “那又是为什么?!”琬妃愤怒的脸都微微发红了。“她不守规矩,犯下死罪还不消停。现在又把哥哥你拖进泥潭里……” “别这么说她!”姜啸之忽然打断妹妹的话,“你别污蔑她!” 这是兄妹俩头一次,为了一个外人发生争执。 俩人意识到这一点后,都安静下来了。 琬妃低下头,眼泪落在手里的素帕上,见她这样,姜啸之也懊悔起来:他原本是希望妹妹能帮助厉婷婷,现在反倒好,却把妹妹往反方向推了。 想了想。他才低声道:“不管我之前是如何想的,未来。我和她不会有任何事发生了。凝琬,我回了舜天,怕是此生都不能再见到她。难道我只求你这一件事,你都不肯答应?” 琬妃扬起苍白的脸,她的眼角还带着泪痕。 “不是我不肯答应。哥哥,你难道还不明白你在做什么?”她用含着泪的黑眼睛,凝视着姜啸之,“你不知道你们的事。已经传到陛下耳朵里了么?” 姜啸之一怔:“……什么?” “已经有风言风语了。”琬妃低声说。“陛下前段时间突然问我,对皇后改变态度,是不是因为哥哥有所吩咐。” 姜啸之只觉得。一盆冰水泼下来! “我说,是因为皇后道歉,我才改变态度,和哥哥无关。”琬妃咬着牙,她的嗓子抖得声调都变了,“谁知陛下却冷笑道:萦玉变成万人迷,哥哥妹妹的都来替她说话。陛下还说,‘等皇后痊愈了,可别忘记告诉你哥哥一声。’”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姜啸之艰难道。 “就是皇后遇刺,昏迷不醒那两天的事。”琬妃的脸色惨白,“陛下那几句话,把我都说懵了!之前琪婉仪也曾在我面前暗示,说皇后与哥哥你之间……有所不清。我当她是浑说的,我不愿放心上。谁知陛下也这么说……哥哥,你还听不明白么?你越矩了!已经有人察觉了,连陛下都知道了!” “怎么可能呢?!”姜啸之一时思绪混乱,“皇后被关押时,我去求情,陛下的态度还非常自然的!” 琬妃停了良久,才低声道:“哥哥,你手下是否有个三品佥事,叫萧铮的?” 姜啸之一怔:“是啊,有这么个人——怎么了?” “这个月,他有两次入宫,不知和陛下密谈什么——其中一次,就是在皇后入宫来报喜的时候。”琬妃说到这儿,语气迟疑,“我听泉子说,那位佥事离去之后,陛下发了很大的火,脸色很难看,还自语说他根本就不该回宫来,一个一个的都不可信任,除了骗局,他就没看见别的。” 第二盆冰水兜头泼过来! “是不是陛下听说了什么?”琬妃问,“我觉得那天陛下表现不对劲,在我面前好像是怒极攻心,话不择口了。” 姜啸之忽然想起,厉婷婷那次在车里给自己的提醒,她曾叫自己当心萧铮。 当时自己不愿听这话,反驳了她。 如果没有厉婷婷的提醒在先,琬妃此刻提到萧铮去见宗恪的事,他或许还全不在意,宗恪对当年一同度过金戈铁马岁月的同伴,一向态度亲昵,姜啸之他们入宫去见他,原本不是什么稀奇事。 可是,萧铮入宫面见宗恪,他怎么毫不知情? 如果不是今日碰巧见到凝琬,他甚至还会继续无知下去。 姜啸之忽然觉得,原来,自己置身于一张无边的罗网中! 琬妃擦了擦眼泪:“我还以为,是陛下被小人蒙蔽,才说那些古怪的话,却没想到哥哥你果真来拜托我了!却是被陛下给说中了……哥哥,如今你自己都在风口浪尖上了,你还要惦记她么?” 姜啸之的眼神有些呆滞,他直直盯着屋内的炭火。 “……我拜托你的事,依然不变。” “哥哥!” “若你能够,若不会伤到你自己,往后,凝琬你尽量帮帮她。”姜啸之抬起眼睛,“这也是我唯一的愿望。” 琬妃久久凝视着他,神情好似伤心到极点。 “哥哥真的那么喜欢她?”她小声问,“那女人……她到底有什么好?” 这问题。姜啸之答不上来。 回到自己府邸,姜啸之把自己关在书房里。谁也不许打搅。 他现在,谁都不想见,什么也不能做。 想起今天琬妃说的那些,姜啸之就觉得冰冷之感深入骨髓,原来,不止他有事瞒着宗恪,宗恪也有事瞒着他。 疑惑,原先只是一个个分散的点,现在点慢慢多起来。连成了一张网,把他裹在里面。动弹不得。 是他不义在先,姜啸之忽然想,是他不该和厉婷婷有了私情。但是,明明知情、明明为此怒不可遏的宗恪,昨天在他面前,竟然还能以那么诚挚伤感的语气挽留他…… 这已经不是他所了解的那个宗恪了,那个无论高兴或者生气,都能让人知道的宗恪。 姜啸之靠在椅子里。仰天轻轻叹了口气。 从赤诚相见。彼此深信不疑,到互相蒙蔽,努力伪装自己……他们君臣二人。是怎么走到如今这一步来的? 厉鼎彦家最近,显得有些忙乱。 任萍很怀疑自己能适应那个几千年的古代世界,所以弄了好些东西打包,恨不得把一个小型超市背在身上。 厉鼎彦却说,到了哪山唱哪歌,既然过去,就要努力适应那边的生活,别死抓着这边的日常习惯不放手,再说又不是再回不来。 然而,不管是老太太还是小外孙,东西全都越收拾越多,弄得厉婷婷不得不把宗玚的行李打开来,一件件检查,再把没有必要或者压根就不能带回去的,仔细剔除出来。 “这个你带回去有什么用啊?”厉婷婷举着一个蝙蝠侠的模型,“这玩意儿你能放哪儿?” “可是batman很酷嘛。”宗玚嘟囔道,“我就放我书房的窗台上。” 很酷,是宗玚最近学会的新词儿,蝙蝠侠也是他最近喜欢上的新偶像,他甚至还学会了几句英文。 “好吧,那这个呢?”厉婷婷举起ipad,“带回去,玩一两天就没电了……” “玩一两天也很好啊。”宗玚又眨巴眨巴眼睛,“我去和莲子说说,叫他给我做个发电机!那样一来,好多东西就都能玩了!” 厉婷婷无奈,她又拿起一个滑板:“玚儿,你觉得你父皇会同意你在宫里玩滑板?” “为什么不同意?”宗玚不高兴道,“自行车都可以带走,滑板为什么不行?” 厉婷婷扶额,她觉得儿子在一次又一次的挑战他父亲的忍耐度。 到时候,宫里出现一个玩着滑板,吃着巧克力,桌上摆着蝙蝠侠的太子,宗恪真的不会发火么? 虽然她很高兴宗玚的天性得到解放,但是弄到父子对抗的程度,这也不是厉婷婷的意愿。 “好吧,我是没什么意见,可我担心你父亲会不高兴。”厉婷婷说,“玚儿,他万一不喜欢你这样,你不要和他顶撞,到时候,该收起来的就收起来,千万别惹他发火。” 宗玚没出声,他在行李包旁边坐下来,低头拿着滑板在地上滚了两滚。 “我去和他谈谈,也不行么?”他忽然抬头问,“难道我不能去和父皇讲讲道理?” 厉婷婷哭笑不得。她明白宗玚的这个“讲道理”的认知是从哪里来的:是厉鼎彦培养出来的。 这段时间在这边,如果宗玚做什么事,厉鼎彦觉得不妥,他就会和外孙“讲讲道理”。讲道理的结果,不一定是长辈获胜,有时候宗玚讲得很有道理,颠覆了长辈们的一贯思维,比如,“为什么吃完晚饭不能下楼去玩?大人吃完晚饭还可以看电视呢,外公自己也说,电视看多了人会变傻的。难道玩滑板比看电视还不健康?” 这种时候,厉鼎彦也就只好服输,依了他。 “如果你父皇不许你玩滑板,你就准备去和他讲道理?”厉婷婷叹了口气,“我不知道,玚儿,我真不知道这行不行得通。” “难道父皇是不肯听道理的么?” 厉婷婷苦笑:“你说呢?” 半晌,宗玚才说:“那我也得和他讲道理,如果他不听,我再想别的办法。” 这下麻烦了,还没到宗恪跟前呢,就一口一个“他”的,孩子竟然要和当皇帝的父亲“讲讲道理”……厉婷婷哀叹,她已经可以预见,未来宫廷生活里,这对父子即将发生的重重矛盾。(未完待续) 第三百一十三章 定好的时间终于到了,姜啸之和游麟兄弟过来,他们得帮着宗玚母子把东西带过去,光是那辆自行车,就得找人帮忙推着,而且路上怎么说都有危险,不能让这老老小小自己走过那段黑暗通道。 但是在临出发时,却有了麻烦:厉婷婷给宗玚预订的书和一些食品药物,还没到货。 她定的是一些新番漫画,都是宗玚等着看的,其中就有他最爱的海贼王,所以宗玚无论如何也要拿到它。药物方面主要是孩子服用的营养品,也没有及时到货。 厉婷婷查了淘宝的订单详情,发觉还得两三天才能到。 “要不这样吧。”游麟说,“先送太子回宫,老太爷和老夫人也一同走,毕竟已经禀明陛下,宫里都准备好了,今天就得到的。皇后这边,等东西都到齐了,您自己回来。” 厉婷婷点头:“这样也好。” 游迅又说,皇后一个人在这边不大安全,反正只是两三天的时间,姜啸之可以留下来,等东西到了和她一同回宫。 姜啸之有些为难,他觉得这样安排不太妥。 却不料厉婷婷看了他一眼:“……我的东西也很多,等明天大包小包到了货,我一个人,更拿不了。” 她这么说,姜啸之无法,他知道此时再若推脱,自己非要提前走,反而会显得不自然,于是只好答应。 于是,姜啸之开着车,把一行人送到酒店。等看着他们都进了电梯,他才离开。 回到家里。厉婷婷正在厨房做菜,姜啸之说不用忙了,就他们俩,随便吃点什么都可以。 “我不想随便吃。”厉婷婷说,“冰箱里这些材料都是现成的,这两天不吃完就浪费了,我爸妈一两个月之内也不可能回家来。” 她是低着头,切着菜说这些话的,末了。又添了一句:“本来还想给你包饺子的,可惜存的面粉不太多了。[]” 这话。说得姜啸之伤感,之前他们在一起生活时,厉婷婷总是单独给他包饺子,后来这种事成了不言而喻的某种沟通。 “那么麻烦干什么?”他低声说,“吃炒菜也是一样。” 厉婷婷切菜的手停下来,半晌,她才道:“……往后,再没机会包饺子给你吃了。” 她的眼圈微有些红。 那晚厉婷婷做的仍旧是清淡的蔬菜。按照姜啸之喜欢的方式。不放味精也不放酱油,盐只放一点点。 两个人的晚餐,橙色顶灯默默照着摆满菜肴的桌面。谁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最终,厉婷婷摘下围裙,勉强笑了笑:“坐下来吃吧,今天我发挥得不大好,要是觉得难吃,可别抱怨。” 他们默默吃着饭,俩人的胃口都不怎么好,就好像这一餐晚饭,只是某个僵硬的仪式,他们不得不完成它——尽管内心都十分不情愿。 “玚儿他们,现在该到了吧?”她忽然说。 姜啸之算了算,已经三四个钟头了,差不多也该到了。 “现在该在宫里了。”他说。 “也不知看见那辆自行车,他爹会说什么。”厉婷婷喃喃道,“真怕他会呵斥玚儿。” “不会的。”姜啸之安慰道,“自行车带过去,这件事陛下已经准了。” 厉婷婷摇头苦笑:“不光是自行车的事,还有别的东西……看见那些大包小包,他说不定得发火。” 她停下来,过了半晌,又道:“玚儿现在性子倔了,他要干的事儿,不依他就不行。这样子回宫,宗恪受不了的。” 姜啸之默默吃着饭,他忽然低声说:“你不如担心你自己。” 厉婷婷一怔:“怎么?” 姜啸之放下碗,他盯着碗里的米饭,终于说:“陛下已经在怀疑你我了。[.超多好看小说]” “什么?”这消息让厉婷婷吃了一惊,“无缘无故的,怎么会?” “不是无缘无故。”姜啸之抬头看看她,“宫里有了流言,凝琬也听说了。我不知道陛下到底听见了什么,可是,他必定知道了些什么。” 厉婷婷两颊煞白。 “可我们……可我们……”她想说我们没有做什么啊,但这话她说不出口。 “不过你放心,我仍旧拜托了凝琬。”他说,“她答应了我,万一你再遇到麻烦,她会帮你的。” 厉婷婷的表情有些僵硬,她哑声道:“……呆在那深宫里,我还能遇上什么麻烦?” 这话,像刀划了一下姜啸之的心脏。 “陛下心中有怨气,你自己要小心。”他低声道,“别惹怒他,也许时间长了,他就能放下这事儿……” “他不是早就不在乎我了么?!”厉婷婷忽然打断他,“我心里喜欢谁,他管的着么!” 姜啸之吃惊地望着她! “……阿沅的死,也不是我造成的呀!”厉婷婷的眼泪都出来了,“他觉得活不下去,就非要把身边所有人都弄得活不下去?!” 半晌,厉婷婷用手擦了擦眼泪,端起碗筷起身去了厨房。 姜啸之默默看着桌上剩了一多半的饭菜,他叹了口气,也站起身来。 走进厨房,他看见厉婷婷把没吃完的大半碗米饭倒进垃圾箱,她还在哭。 姜啸之走过去,轻轻把她手里的碗拿过来,放在流理台上。 “好了,别哭了。”他低声说,“是我不对,不该提这事儿,让你吃不下饭。” 厉婷婷抱着他,把额头抵在他的胸口,她还在哽咽。 姜啸之不知如何安慰她,只抚摸着她的头发。 “我们做了什么错事呢?”她啜泣道,“我们也没有害谁啊……” “傻瓜,又何必钻牛角尖呢?”姜啸之勉强笑道,“你也知道,宫里从来就不是个讲理的地方。” “我不怕他。”厉婷婷咬着牙,流着眼泪道,“他想冲我发火,随他的便!大不了让他下令,再杀我一次!” “不行!”姜啸之马上打断她,“不要那样做!我不许你有事。” 厉婷婷只是哽咽,半晌,她终于松开姜啸之,低头擦去脸上的泪,哑声道:“我去收拾。” 晚餐草草结束,厉婷婷慢慢洗着碗,姜啸之在旁,把湿漉漉的碗碟擦干净,放进碗柜里,又把有点脏的地板收拾干净,整理好垃圾桶。 这感觉,真像夫妻俩,他忽然想,像是两个人共同拥有一个小家——如果真是这样,那该多好。 尽管他的动作已经是磨磨蹭蹭的了,尽管家里能做的琐事都做完了,时间也不早了,可姜啸之依然不愿离开。 他住的地方是附近的酒店,他和游麟他们开的房间。这个点,已经很晚了,他本该回酒店去。 可姜啸之不知该如何开口告别。 这一告别,就真的……再不能见了。 厉婷婷烧上水,然后回了房间,她说正好厉鼎彦前两天买了新茶叶,找出来给姜啸之尝一尝。 姜啸之一个人守在厨房,等着水开,他觉得时间是如此漫长,又是如此短暂,今晚难得和厉婷婷共处的几个小时,就这么白白浪费过去了,他都还没品出什么滋味来,就到了尾声。 水很快开了,姜啸之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厉婷婷拿茶叶过来,他觉得有点奇怪,关掉炉火,走出厨房。 到了卧室门口,他看见,厉婷婷背对着他坐在床边,眼睛盯着窗外,一罐还没打开的新茶,就搁在床头。 外面天黑了,在淅淅沥沥下着秋雨。 “我在宫里那半年,也总是下雨。”厉婷婷忽然悄声说,“好多个晚上,一直听着雨声,想等它停了我再睡,可是它老不停。” 姜啸之凝视着她的背影,没出声。 “宫里有一点不好,就是不太热闹。”她继续喃喃道,“夜里,冷冷清清的,一点声音都听不见。我翻来覆去看我的手表,从一点半看到四点,天还是不亮。” 停了一会儿,她却苦笑道:“其实,就算是天亮了又怎样?只不过,再慢慢等着天黑罢了。” 姜啸之知道厉婷婷在宫里过得很孤独,但是这样的描述,却超乎他从前的想象。 她回头看了姜啸之一眼:“所以现代女性就一定得有工作,对不对?每天上班下班,时间挤得满满的,万一加班到半夜,就更不会觉得时间难以打发。” 姜啸之轻轻叹了口气:“水开了……” 厉婷婷却像是没听见似的,扭过头去继续道:“玚儿想让我搬回到挹翠园去,宗恪多半不会准。我也不想搬到挹翠园去。我已经没什么希望了,那样,只会把全部希望寄托在玚儿身上,他会被我给压垮的。” “皇后……” “漪兰宫虽然大,虽然富丽堂皇,可是看上去活像一座坟——富丽堂皇的坟。你见过没?以前那儿就不常住人,大家只当它是个歇脚的地方,来来往往,走累了就在那儿歇歇脚,像个客栈。可是谁也不会真把那儿当住处。唯独我没法把它当歇脚的地方,我进去了,就出不来……” 姜啸之见她絮絮叨叨不停,没办法,他只好换了个称呼:“……婷婷。” 厉婷婷陡然停住! 姜啸之极少称呼她名字,只在非常微妙、非常亲近的时候,才用过这称呼。 一时间,房间里安静了下来。(未完待续) 第三百一十四章 姜啸之终于道:“十点了。” 半晌,厉婷婷点点头:“你该走了。我留不住你,可我也不想起身送你出门。” “……” “本想烧茶给你喝,论理,你该喝了茶再走的。可我不想给你端茶。”她凝视着窗外夜雨,哑声道,“我不想在这种时候还和你客套,佯装无事的给你端茶,看着你喝完,起身,告辞离开——抱歉,我表现得很无礼,因为,我做不到。” 姜啸之久久凝视着她的背影,他的内心,好像翻滚的沸水。 “所以,一切就烦劳侯爷自便。”她的声音低下去,“关上灯,自己离开,把门带上就行。别安慰我,也别和我说再见……我承受不住。就让我一个人呆着,您请吧。” 好半天,她终于听见,身后脚步声渐渐离开,她听见了厨房大灯被关上,窗子被关紧的声音,然后,她听见脚步声从厨房出来,到了走廊,到了客厅门口。 外面,就是大门。 他要走了,厉婷婷忽然想,他这就要离开了,再不会回来。 一时间,她被这念头给死死缠住,几乎不能呼吸,不能动。 然而几秒钟后,脚步声没有向大门那边去,却越来越近。 厉婷婷一阵错愕,不禁抬起头来,黑暗中,男人已经走到了她的面前。 还没有等她反应过来,姜啸之已经俯身抱住她,开始吻她。 有什么在厉婷婷的脑子里爆炸! 他们顺势倒在了床上…… 雨声渐渐小了,只剩屋檐下。滴滴答答的细微声响。 夜很深了,今天是周末。还有一家在看电视,节目声音开得有点大,是那种很闹很闹的口水歌,铃铛哗哗,又唱又跳。 为什么没人提抗议呢?厉婷婷忽然想,这都几点了…… “在想什么?”身后的男人悄声问。 “在想……怎么电视声音开那么大,多吵啊。” 男人在她颈后发出低低的笑声:“刚刚还说,嫌宫里太安静,现在人家看电视。你又嫌人家太吵。” 厉婷婷也忍不住笑。 她翻过身来,小声道:“我也没要求这么吵啊。稍微有点动静就行,何至于把喇叭开这么大?” “真是难伺候……” 厉婷婷似笑非笑看着他:“我让你觉得难伺候了?” “嗯。”他凝视着她,悄声说,“可我乐意伺候,就只怕伺候不好。” 厉婷婷低低笑起来,她语带调笑道:“我就说你是个两层皮的家伙。” “放心,里面那一层,只给你一个人看。” 姜啸之一面说。一面吻着她的脖子。再往下移。他的手抚摸着她光滑的身体,他能听见厉婷婷发出的不均匀的细细喘息。 这让他觉得一切都美妙极了,他爱这种感受。整个世界都退后了,出让给了他们两个。他们的世界再没别人存在,只有他们俩,甚至连他们俩都不存在,为这水乳交融的感受,他们渐渐变成了一体…… 这是姜啸之从未在别的异性那儿,获得过的美好感受。 清晨,厉婷婷从温暖的梦里醒过来。 姜啸之仍旧在熟睡,这还是厉婷婷头一次见到他安睡的模样。医院里的那几天不算,那时候他在睡梦里都得忍耐着疼痛,总是微微皱着眉。 但现在他不皱眉了,睡容平和,还带着一点孩子气。久久凝视着他的脸,厉婷婷觉得胸口满溢都是欢喜,哪怕这欢喜完全看不见出路。 他们没有过去,他们也没有未来,他们只有现在,此刻,就这相互依偎的一点点温暖。 可是厉婷婷觉得,这也足够了。 淡淡的晨光让窗子微微发亮,她抬起头来瞧了瞧,原来他们昨晚竟忘记拉上窗帘。不过还好,外面仍旧在下雨,迷蒙一片。 悄悄起身,披上衣服,厉婷婷走到窗前,她默默凝视着窗外细雨,无限思绪飘远…… 身后忽然有一双手臂搂住她。 “不冷么?”他贴在她耳畔问,“回床上去吧……” 厉婷婷笑起来,她转回头去吻他,然后,伸手拉上了窗帘。 快递是次日下午到的。 当东西全都收拾停当,厉婷婷轻轻叹了口气,她拎起行李,回头又看了一眼空荡荡的家。 “走吧。”姜啸之说。 他接过她的行李,打开了门。 俩人到了酒店,等来了无人的电梯,按照程序进入黑暗地带。在默默走了很久之后,厉婷婷忽然停下来了。 “怎么了?”姜啸之问。 “我怕……”她用颤抖的声音,小声说,“啸之,我……” 她的嗓音里,带着啜泣。 姜啸之放下手里的包,伸手抱住她。 他不知道还能说什么,所以,就只有久久的抱着她,吻她,直至厉婷婷身上的颤抖逐渐消失。 然后,厉婷婷慢慢松开他。 她垂下手,哑声道:“……走吧。” 在皇宫那一边,厉婷婷只比他们晚了几个时辰,所以她到宫里时,任萍还在收拾带来的东西。 因为厉鼎彦夫妇到来,宫里单独给老夫妇辟了一处小院,也派了太监宫人过去伺候。这事儿都是青菡在打理,既然来的是公主的养父母,自然怠慢不得。 任萍早就听厉婷婷说过她身边这群宫人,都是从小就伺候在身边的。如今见了面,自然有说不完的话,话题,当然是围绕着厉婷婷。 厉婷婷回宫来,先去看了父母的情况,她又问宗玚怎么样,青菡说,太子回挹翠园了,今日天色已晚,明天再去给陛下请安。 她点点头:“明天我陪着一块儿去吧。” 青菡很高兴,她说,宗玚完全变了个样,看上去又黑又壮,叫人都不敢认了。 “太子跑得可欢了,小枕头他们都撵不上。”她说得咯咯笑,“推着那两轮车,在这宫里跑得飞快,小狗在后头汪汪的追着,这阵势,吓得宫里的人躲都躲不及……” 厉婷婷苦笑:“这孩子,在那边玩疯了,回来宫里还是改不了脾气。他父皇瞧见,难道不会大发雷霆?” “虽然是这么说,可是,太子能跑能跳,这是多高兴的事儿啊!”她道,“陛下肯定也会高兴的。” 厉婷婷叹了口气:“借你吉言,但愿如此吧。” 任萍在一旁听着,忽然问:“婷婷,你明天要去见宗恪?” “嗯,”她点点头,“我怕玚儿大大咧咧,说话不慎重,我陪着,总得好一些。” “那,我和你爸爸要不要去见他?”任萍困惑道,“我们是不是也得去给他请安?” 厉婷婷摇头道:“你们不用去了。你们是客人,不是他的臣民,没那个必要。” 任萍这才松了口气:“唉,我一直在琢磨,见皇帝到底该是个什么礼数,要是得跪下磕头,老头子肯定不乐意,可要是像新闻联播似的互相握手,这也太怪了!” 老太太说这话,厉婷婷笑个不停。 “妈你别想那么多了。”她忍笑道,“那都没你们什么事儿的,你们就安心在这儿住着,呆闷了就四处转转,想干什么干什么,不会有人管着的。你们是客,别太紧张了。” 晚间,回了漪兰宫,厉婷婷总显得心不在焉。 她的整个思绪,还沉浸在昨天,她的身体各个部分,还保留着昨晚的记忆,那些鲜活的感受,像烙印一样落在了她的身上,那些抚摸和亲吻,此刻回想起来仍旧鲜明无比。 大量的难以言明的细微感受,还如潮水般残存在她的身体里,这让厉婷婷总有一种不顾一切的冲动,她想回去,回去昨天,永远停留在那个温暖甜蜜的雨夜里。 所以,当素馨和她说起近来宫里的状况时,厉婷婷总是走神。 “……所以大家都觉得听香小筑里有鬼,这是有道理的,若不是被阮尚仪的鬼魂给缠住了,能那样么?” 阮尚仪三个字,刺激了一下厉婷婷,她赶紧回过神来:“什么?阮沅怎么了?” “是说,陛下晕倒的事。” 厉婷婷吓了一跳:“怎么回事?宗恪晕倒了?” 提起这话题,素馨好像很胆怯似的,她看看旁边的紫萱:“是泉子说的吧?我记得是他说的。” 紫萱点头道:“泉子说,那天早上从听香小筑回来,陛下脸色就很差,身上都在发抖。” “晕倒了?!”厉婷婷紧张地问。 “晕了一下,还好泉子在跟前,赶紧扶住了,歇了一阵才缓过劲来。”素馨说,“都说陛下生病了,可他又不肯去叫御医。泉子他们都很担心。” 银萝小声说:“所以都传说,听香小筑里有鬼,是阮尚仪的鬼魂把陛下缠住了。” 厉婷婷苦笑起来。 “阿沅的鬼魂真能缠住宗恪,那还是他求之不得呢。” “公主……” “行了,别八卦了。”她叹了口气,“阿沅死了,她活着的时候就是个好人,死了,也不会去害谁。” “可是云舫之不会无缘无故进宫来啊。”银萝又说,“前两天,陛下总算是允许人进去打扫了,小枕头后来和我说,听香小筑里有一股奇怪的味道,像是烧了什么古怪的香,他闻了就头晕,差点没晕在里面。” 银萝这最后几句,让厉婷婷提高了警惕,宗恪到底在听香小筑里搞什么? 她明天得去问问才好。(未完待续) 第三百一十五章 次日,厉婷婷换了宫里的衣服,和宗玚一同去见宗恪。 宗恪在书房里,今日没有朝会,他见他们母子进来,目光就落在儿子身上。 “父皇。” 宗玚不敢造次,进来之后,先给父亲行了礼。他这还是头一次能站起来给父亲行礼。 宗恪死死盯着儿子的双腿,他能看见,孩子的肢体十分灵活,和正常人没有半点差别。 “……过来。”他说。 宗玚上前走了两步,到宗恪面前。 “真的好了?”宗恪的声音有些异样。 宗玚笑起来:“真的好了,不信,父皇你看。” 他说着,使劲往高里蹦了两蹦。宗玚的力气不小,虽然还是小孩子,蹦起来也相当高了。 厉婷婷在一旁,不禁笑起来,她每天目睹宗玚的变化,都常常觉得十分惊奇,宗恪突然间看见孩子恢复健康,想必心中所感受到的冲击更大。 宗恪起身,走到儿子跟前来,他蹲下身去,手握住孩子的小腿。 孩子腿上的肌肉结实多了,完全不是从前在病榻上那种僵硬干瘪的手感。 宗恪终于放下心来。 他站起身,点点头,回到椅子里:“看来没问题了。” “当然没问题。”宗玚眉飞色舞道,“父皇,我还能玩滑板呢!我玩滑板的速度可快了,比汽车还快!” 宗恪注意到,孩子改口了,从“儿臣”变成了“我”。 目光落在孩子脸上。他皱了皱眉:“怎么晒得这么黑?脸上都脱皮了。” 宗玚正说得高兴,没想到父亲突然来了这么一句。他不由卡住。 “……儿臣去海边儿玩的。”他低下头,小心翼翼地说,“海边……太阳大。” 见孩子紧张起来,厉婷婷赶紧上前道:“没关系,再养一两个月就回来了。” “嗯。”宗恪恢复到最初那种淡淡的神色,“玚儿,你这几个月离宫外出,功课也停了,昨天容钊师傅还和我提过。担心之前教的那些,你都忘得差不多了。这回来以后,得加紧补上。” 宗玚其实还有很多事想告诉父亲,可看见宗恪的脸色,他也只好低头道:“……是,儿臣知道了。” 宗恪点点头:“这两天收收心,把带回来的东西都放好,得了空,去陪一陪你外公外婆。但是别把时间浪费在玩上。” 厉婷婷在一旁。像被米饭里的石子磕碜到牙齿,心里这个不舒服。 她真想说你变成教导主任了?用得着这么管孩子么?可是厉婷婷忍住了,她知道以她的立场。不能先挑起争执。 宗玚却抬头道:“父皇,儿臣想玩滑板。” 宗恪冷冷看着儿子:“你说什么?” “儿臣……想玩滑板。”宗玚低下头,“在外公家里,儿臣每天玩两个小时滑板。” 厉婷婷心中暗自叫苦! 这孩子,怎么一回宫就和父亲提要求?都说了他不高兴就别提,这不是拿草棍戳老虎的鼻子眼么? 果然,宗恪微微点头:“除了玩滑板,你还想看漫画,对吧?” “……” “嗯,两个小时玩滑板,两个小时看漫画,两个小时骑自行车,再两个小时玩狗。然后呢?” 宗玚被父亲的话给噎住,他想说,我也没要求那么多啊。 “你自己也说了,那是在外公家。现在你回宫来了。”宗恪淡淡地说,“不能因为你的腿好了,从前的规矩就跟着作废。玚儿,你如今能站起来了,功课方面也要增加,以前耽误的骑射功课,还有下盘功夫,这往后,都得加紧补上。” 宗玚听着,只觉得心一个劲儿往下沉,他觉得他心爱的滑板好像长了翅膀,眼看着越来越远了! 可孩子仍旧不死心,他又坚持问:“父皇,儿臣真的不能玩滑板么?” 宗恪的目光愈发冷淡,他点了点头:“可以玩。但是要在所有功课结束之后,如果到那时候还没有上灯,那你就去玩滑板。” 宗玚气得脸都红了:“可是父皇……” “行了,到此为止。”宗恪打断儿子,“你问了我,我给了你回答。玚儿,你可以退下了。” 知道自己再讨不到什么好处了,男孩忍着强烈的愤怒,勉强低下头:“儿臣……告退。” 眼看着孩子气得肩膀发抖,转身出去,厉婷婷很是不忍,她本想劝宗恪两句,但是宗恪却摆摆手,一脸厌倦道:“你也下去吧。(.好看的小说)” 得,连辩白的机会都没得到。 厉婷婷悻悻从御书房出来,她回到漪兰宫,找出了淘宝买的那些漫画书和营养药品,然后去了挹翠园。 刚进来挹翠园,还没到跟前,厉婷婷就听见了儿子的尖叫! “……都说了别烦我!这是我的东西!不许你们动!” 厉婷婷一怔,她赶紧快步进屋来,一看,却是宗玚在和绿爻发火。 “怎么了这是?”厉婷婷问。 却见绿爻立在一旁脸色发白,眼里含着泪,手里拿着抹布。宗玚气鼓鼓地在桌前整理自己的漫画书。 “都说了不要她们动!”他恨恨道,“还都给我乱放!根本就不是一个系列的!她们又不懂!” 厉婷婷明白了,宗玚这是在父亲那儿受了气,回来才找茬向婢女发火。 “绿爻她是不懂,可她帮忙收拾,擦擦灰,不也是好心么?”厉婷婷叹息道,“你别因为生你父皇的气,就朝着绿爻她们发火。” 母亲这么一说,宗玚也自知理亏,他悻悻道:“反正这宫里也不是讲理的地方。” 厉婷婷笑起来:“自己不讲道理。还怪人家。” “我不讲道理?”宗玚气得脸又发红了,他扭过脸来。瞪着厉婷婷,“不讲道理的是父皇!什么‘功课都做完了就可以玩滑板’——功课那么多,全部结束,上灯都好一会儿了!他根本就是不准我玩滑板!” 他这么一说,厉婷婷也答不上来了。 “……而且他还要增加,照这样子,别说滑板,我什么都玩不成了!”他恨恨道,“干脆把我当个机器小孩算了!做功课。吃饭,睡觉!” 厉婷婷心里哀叹:从前的宗玚。不就是过着这样单调的生活么?那么多年他也过来了,从未和父亲顶撞过一句,从未表达过任何不满。 现在他竟然当着婢女和母亲的面,大叫“不讲道理的是父皇”,他已经变了,孩子的变化永远来得比大人快,才短短几个月,宗玚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他这是在争取自己的权利。这原本没错。可是厉婷婷真不知道,储君在皇宫里争取自主权,这种事究竟是福是祸。 但是为了孩子玩耍的福利。厉婷婷思忖几天,还是忍不住去找了宗恪。 那天宗恪见她进来,好像是意料之中的那种表情,他清楚厉婷婷是为什么而来的。 “是来为玚儿说情的?”他哼了一声,“我已经听容钊说了,玚儿这两天,功课十分不用心,很散漫,还学会了和老师顶嘴。看来不责罚他是不行了。” 厉婷婷叹了口气,她低声说:“玚儿功课不用心,是因为他憋得慌。宗恪,你也让他多少玩一会儿……” 宗恪冷冷瞥了厉婷婷一眼:“这儿有你说话的地方么?” 厉婷婷立即停住嘴,她的脸有点发白,半晌,才语调艰难地说:“……难道我就不能为玚儿说两句话?” “他现在变得这么没规矩,说话如此放肆,只顾着玩,把功课抛诸脑后,这难道不是你造成的?”宗恪冷冷道,“你是想要我责怪你教子无方?” “让他玩一会儿滑板是什么不得了的事啊?”厉婷婷更生气,“他以前的功课够多了,每天累得要命,你还要往上加,玚儿还是个小孩子,你想把他累死么?!” “他不会累死,他只会被你引诱得玩物丧志。”宗恪冷笑道,“吟诗作画看来是没可能了,往后这大延朝,要出来一个玩滑板的皇帝——滑板玩得再棒,能治理江山么?能出征打仗么?” “你看事情为什么总那么极端呢?!”厉婷婷简直要抓狂,“我也没说让他成天玩啊!” “你心里想什么,难道我不知道?”宗恪继续冷笑,“现在把儿子哄得高兴了,往后等他执掌大权,你也能趁此分一杯羹,你就盼着那一天呢。是不是?” 厉婷婷只觉愤怒像无数砰砰作响的利刃,就要切割开身体,从里面迸裂出来。 “你有什么证据这样说我?”她颤抖着嗓子说,“你这是污蔑!” “污蔑?你看看玚儿如今这样子,还用得着我污蔑你么?”宗恪故作惊奇道,“母后把他的腿治好了,母后给他买自行车,买滑板,买篮球鞋买巧克力,母后肯定是对他最好的人——他偏偏忘记了,当初到底是谁害得他躺在床上起不来。” “……” 宗恪摇摇头:“我就不该让你带着玚儿过去,往后,也不能再让玚儿接近你。那对他没好处。你现在在漪兰宫,日子过得很舒服,对么?也许是太舒服了。这不对头,漪兰宫离挹翠园还是太近,你该去一个更远的地方。” 听着这些话,厉婷婷只觉得心肺都破了,血直往咽喉处涌,她连手指尖都在发抖!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她的眼泪淌了出来,“你为什么要逼着人家恨你呢?!” “恨或者不恨,那是你们自己的事。”宗恪淡淡的说,“萦玉,这不是个打破规矩的地方……” “……阿沅的死,也不是我的错啊!”厉婷婷终于叫起来。 宗恪的脸色,顿时变得铁青! “你以为阿沅死了我不难过么?!你又凭什么把怒火发泄在我身上?!她是我妹妹!她本来活得好好的,要是你不出现,她什么事都不会有!都是因为你,她才走上了绝路!是你亲手把她给毁了!你毁了我还嫌不够,又毁了阿沅!除了害人你还会干什么!你这种人,为什么要出现在这世上!” 这些话,憋在厉婷婷心里已经很久了,此刻终于说了出来。 房间里一时,安静极了! 厉婷婷回过神来,惊愕地看着宗恪,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竟然说出这么毒的话来,可是话已出口,收都收不回来了。 宗恪一言不发转过身,走进里面的房间。 厉婷婷呆了半晌,她跟着进了里面的房间,宗恪坐在窗前,他平着一张脸,望着窗外的双眼,又黑又空。 厉婷婷踉跄着走到他跟前,眼泪壅塞在她的喉间,让她几乎说不出话来。 “……对不起。”她终于哑声道,“我说错了。” “你说得没错。”宗恪一字一顿道,“要是我不出现就好了。阿沅是我害死的,是我逼得她服毒自尽,我这个罪人,不该还活着。” 厉婷婷哭出声来,她蹲下身来,伏在宗恪的膝头:“……是我说错了,宗恪,我不该责怪你,那不是你的错,你原谅我。” 但是宗恪始终不动,他只是凝望着窗外,男人的脸孔,雪一样惨白无血,只一双剑眉,黑若鸦翅。(未完待续) 第三百一十六章 那天晚上,宗恪结束手头的事务,独自去了听香小筑。 当他说今晚不回来时,泉子的脸色变了变,他似乎是想出言劝阻,但终究没有开口。 宗恪回宫之后,几乎不去嫔妃那儿过夜,就连翻牌子这一项也省下了。留在自己寝宫里,皇帝的睡眠也始终不好,半夜了,泉子他们仍然看见他坐在床边一动不动的发呆,那样子,和得了失魂之症无异。 但是这一切,等到云舫之进宫来之后,变得更糟糕了:每隔两三天,宗恪就会独自在听香小筑留宿,没有人知道皇帝在那里面干什么,他们只能看见,次日清晨,宗恪一脸惨白从里面出来,神情憔悴,像生了重病一样。 而且他说什么都不肯去请太医来诊治。 皇帝行为诡异,导致宫里的传闻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吓人,自从小枕头因为在里面打扫时,被怪味给熏着了之后,流言更是传得有鼻子有眼,就有人说那里面闹鬼,小枕头是被鬼魂给魔怔了。 宫里宫外传得这么凶,宗恪却完全不给任何解释,他始终对这些置若罔闻,就连赵王宗恒拿话敲打他,他也装作没听懂。 他不想解释给任何人听,他也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他在做什么,他们若知道了,不会允许他做这种荒诞不经、伤害自己的事情。 可是宗恪忍不住,他知道每一次,都在消耗自己的精力,这样下去早晚有一天。他会油尽灯枯,耗竭在这上面。 不过他已经不在乎了。 天刚刚擦黑。他就进了听香小筑。 进来屋内,宗恪锁上门,他摸索着打开台灯开关。灯亮了,淡淡的光芒洒满房间,宗恪起身拉上窗帘,然后坐回到床边。 现在他安心了。 除了厉婷婷,没有人知道这个房间对他的意义。这里曾经是他的家,现在,却是他心灵的最后归宿。还好,他能留下这个地方来安置自己的心。否则,他简直没法继续活下去。(.) 宗恪很明白,自己在白天的那些正常行为,不过是为了熬时间,他做的一切努力,只为了熬到夜晚,回到这里,让里面那个真正的自己暴露出来。 没人知道。这个据说“闹鬼”的房间。这令人唯恐避之不及的不祥之地,是宗恪心里的圣域。 他所有的爱,所有的欢愉和真心。都悄悄储存在了这里,这个无人能进来的锁闭之处,能够开启它的,只有他一个人。 在床边坐了一会儿,宗恪起身,拿起搁在床头的一个木盒,木盒打开,里面是一块一块,形状如打火机大小的燃香。 香是特殊药物制成的,通体紫红,有一种古怪的药味。宗恪取来火柴,点燃了一块紫色的香。 奇异的药香,渐渐弥漫在封闭的房间里。宗恪闭上眼睛,像运功一样缓慢调息,他能感觉到,空间里,有一种无形的东西,正在猛烈吸收着他的内力。 这香叫“返魂香”,是云舫之给他的。这位云家掌门,在进宫那天,见到宗恪的第一句话,就是:“陛下想不想再见到阮尚仪?” 就这一句话,让宗恪打消了剿灭云家的念头。 返魂香是云家的密物,是专门用来召唤死者的,尤其是召唤刚刚去世没多久、与召唤者有过亲密相处的死者。 “但是这东西,对活人不太好。”云舫之说,“陛下想要见阮尚仪,是要付出代价的。” 代价就是提供精力,返魂香只是一个媒介,召唤死灵不是简单的事,不“喂养”它足够的活人气息,它是无法现身的。 云舫之没有隐瞒宗恪,他说,他就是在借用宗恪的魂魄做这件事。因为宗恪和阮沅曾经共用七魄,尽管那七魄是假的,但毕竟是阮沅留在宗恪体内的东西。这样,比单纯只用返魂香的效果要好,死灵现形,会更加生动。 宗恪知道,如果此事告诉了宗恒,堂弟必定会强力反对,这种损害自身,只为见到死者的行为,无异于自戕。[.超多好看小说] 而且他也明白,宗恒会产生担忧:云家这些鬼蜮把戏,难保不藏着害人的深机,如果云舫之心怀叵测,别有他意,利用这机会做点手脚,那怎么办? 宗恪原本也考虑过这些,但是在用过一次返魂香后,他也就不再考虑后果了。 香味愈发浓郁,返魂香已经烧了一多半了,宗恪能感觉到自己额头,满是汗水。 他睁开眼睛,如意料中那样,那个幽蓝色的身影,再度出现在他眼前。 是阮沅,栩栩如生的模样,一如他记忆里的那张脸,清晰无比。 她此刻,就安静地坐在他面前,两只手好好的叠放着,脸上是宗恪熟悉的微笑,深邃的眼睛凝视着他,像是里面含着千言万语。 看上去,和活生生的人毫无区别。 宗恪松了口气,微笑浮上了他苍白的脸,今晚,又是他们共度的一个良宵。 每一次,他呼唤出的阮沅的样子都不一致,有的时候她是慵懒的,斜靠在床头,有的时候她是顽皮的,跨坐在椅子上,有的时候她是忧郁的,悄然立于窗前。 也有今晚这样子,安安静静的坐着,像个教养良好的淑女。 这些都是宗恪记忆里的阮沅,都是借助回忆唤出的死灵,只是,他不能触碰她,她也不会开口说话,而只会倾听他。 因为这不是生灵,甚至不是真正的灵魂,只是某种蛊毒。它能够借返魂香完整现形,更多的原因,是有宗恪自身的精力在做支撑。 “……今天又和你表姐吵架了。”宗恪说,“我早就说,见了就吵。真见不得她。” 幽蓝的身影不说也不动,静静凝视着他。 “她是来替玚儿说情的。说来也怪我。对玚儿太严格。”宗恪停了停,继续道,“可我就是不高兴看她那个样子。”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轻声说:“或许我是不高兴玚儿和她那么亲近。阿沅,你也知道,这孩子几乎是我独自抚养大的,这才离宫几个月?就投靠了他妈妈。这小子,哼,背叛了我。” 烟雾明灭。影子微微晃动了一下,不过。那双美丽的眼睛仍旧注视着他,像是充满同情。 “你也会更同情我,对吧?”宗恪继续道,“我不许玚儿玩滑板,他肯定很生气,往后,会更向着他妈妈,这我料得到。可是要我样样事情都依着他。那又成了什么样子?” 女性的影子不动。她安详的坐着,唇边笑意似乎更浓了。 “好吧,我知道你会笑我。”宗恪悻悻道。“说得好像和萦玉抢儿子似的。忘恩负义的小东西,真要让他在这宫里撒野,骑着自行车到处疯,到最后被那些大臣嚼耳根的,还不是我?他也该体谅体谅他老子才对。” 没有回答。 “玚儿变了,变得真厉害,现在都敢不听我的话了。这往后,还不知道有多少嘴仗要打呢。哼,想和他老子作对,他还嫩了点。” 宗恪说到这儿,深深叹了口气,他顺势躺倒在床头,歪着身子瞧着面前的影子。 “你还是很好看,一点都没变。”他喃喃道,“无论过多少年,我唤出你来,你都是这副样子,年轻又漂亮,这真好。” 宗恪像是着了迷般,目光痴痴凝视着那个蓝色的身影。 “你的青春能够永驻,阿沅,这是死神给你的恩惠么?”他小声说,“可我会慢慢变老,变成老头子,头发花白,满脸皱纹——到时候,你见了会害怕么?” 身影默默看着他,目光动人,清澈流转,却不回答他。 “今早泉子给我梳头发,发现了几根白发。”宗恪呆呆地说,“四十岁还没到,头发就要白了。” 早上,泉子发现他有白发,吃惊得很,他问宗恪,要不要拔掉,宗恪摇摇头。 他说,很快就会有更多的,到时候,难道要把满头白发都拔光么? 宗恪这话说得泉子很难过。 “也许你表姐说得对,我觉得痛苦,所以我就把他们都弄得很痛苦。”宗恪小声说,“可是,难道要我努力为他们营造幸福生活么?那个我可做不到。” 静谧的房间里,返魂香在默默燃烧,空气沉重而窒息,药物的古怪香味愈发浓烈,紫色的香料经过火焰吞噬,绝大部分都成了灰烬,香炉里,还剩下最后一点点火光。 “……也许是因为我觉得痛苦,所以受不了他们的幸福。我知道萦玉爱着姜啸之,我是发了火,可我不是嫉妒,不,我早就不爱她了,我是不高兴姜啸之把这种事瞒着我。他不是一向都站在我这边的么?他要是喜欢别的女人,那也就罢了,他为什么要去喜欢萦玉呢?这真让我不舒服。我大概……是见不得人家幸福,尤其是萦玉。”他扬起脸,凝望虚空里熟悉的爱人,“要是你还在我身边,你多半是会为他们说好话的,这我知道——为什么萦玉她死了,还能活着回来,你死了就再也回不来?阿沅,这不公平,太不公平了。” 过了一会儿,宗恪又嘟囔着自语道:“阿沅,我这样子,你是不是会责怪我?” 没有回答。 “我很孤独,阿沅,这皇宫冷得像冰窖,我一个人在这儿,和死去没有分别。要是你能回来,那该多好!阿沅,你能不能回到我身边来?” 仍旧没有回答。 “阿沅……” 宗恪伸出手去,情不自禁想要触摸那幽蓝的丝缎般的身影。 然而,就在他的手指触到她的那一瞬,美丽的身姿,顷刻间支离破碎。 宗恪呆呆望着面前这一切,幽蓝的烟雾升腾起来,渐渐消失在虚空中…… 他的手臂猝然垂落。 香,烧尽了。(未完待续) 第三百一十七章 因为厉鼎彦夫妇进宫来,宗玚时常就会去找外公外婆,他现在样子又变回古装,任萍说,难怪宗玚刚过去时不肯剪头发,他这样子确实好看。 “只可惜这身衣服,不方便活动。”任萍说,“穿这样的长衫,要怎么骑自行车呢?” 她这一问,宗玚就笑起来,他说他有专门的练功服,腿上是要绑着的。 “穿那样的衣服,怎么活动都没关系了。” 于是厉鼎彦就问,最近宗玚有没有继续练功,他点头说有。 宗恪给他专门加了腿上的功夫,这些,是他从前没有学过的,下盘的基本功,不是宗恪亲自指导,他拜托了禁军统领井遥。 井遥在教导赵王世子宗琰的同时,也来教宗玚。 一开始,宗玚不太适应练习腿上功夫,扎马桩这种基本功,一练就是一两个时辰,累得他两腿发抖。还有其它的踢打练习,结束功课,宗玚一提裤腿,小腿都是乌青的。 这些功课,宗玚从不抱怨,他知道自己基础不行,浪费了几年的时间,现在应该补齐。不然身体上下两端不平衡,腿上太弱,实战就会吃亏。 厉鼎彦看了外孙一套功夫练下来,他就笑着说,玚儿这下是文武双全了。 “甭夸他了。”厉婷婷白了儿子一眼,“昨天才被师傅用戒尺打了。” 任萍大惊,赶紧问打了哪里。 宗玚伸出手,白嫩的手上有一道淡淡的红印子:“只打了一下而已。” “师傅为什么打小孩子?”任萍很生气,“怎么还有体罚啊?” “你问问他。”厉婷婷哼了一声。“他自己干的好事。” 宗玚悻悻道:“……容师傅叫我背书,我看漫画。所以被打了。” “你真是胆子肥啊!”厉婷婷恨铁不成钢,用指头戳了一下儿子脑门,“背书背到一半,老师出门有事,马上把书扔一边,看起漫画来!” “可我没时间看漫画呀!”宗玚很委屈,“新番到手,总是看不了,我心里急呀!” “难道就没别的时间看么?” “上了灯就吃饭。吃完晚饭就洗漱沐浴,沐浴完了就上床睡觉。难道我要把灯架在被窝里看么?早知道我该带个手电筒过来!” “那白天怎么不看?” “一早起来就得练功,练完了功又得赶回书房听讲课,下午要习字,到点就得交功课,交完了功课还得去练腿,从练功房回来,人都死了一半了,歇息完了缓过劲来。又得吃晚饭了……我根本就没时间看啊!” 厉婷婷也没词了。 连载的漫画。来了新的,却放在一边总也看不成,这种事。连有克制力的大人都觉得痛苦,更何况一个小孩子? 厉鼎彦叹道:“这日子过的,比国家主席还忙。” 宗玚撇撇嘴:“国家主席看漫画可不会被戒尺打。” “你啊,消停点吧。”厉婷婷嗔怪道,“现在是你外公外婆在这儿,你父皇碍于情面,才没拉下脸来责罚你,玚儿你千万别过了界,小心你父皇真发了火,到时候你可吃不了兜着走了。” 厉鼎彦和任萍在宫里住了半个月,只见了宗恪一次,那次俩老是跟着宗玚去看他练功,路上遇见了宗恪。 远远的,厉鼎彦就看见一个穿龙袍的男人在水榭和人说话,他身旁是泉子那几个太监,他面前说话的对象,明显穿着官服。 厉鼎彦就知道,那是宗恪无疑了。 既然路上遇见了,没可能再避开,宗恪见了两位老人,神情倒是淡淡的,没摆什么架子。只问了两句住得习惯不习惯之类。 离开时,厉鼎彦又看了那官员一眼,官员神色凝重。 出来时,他问宗玚,那是谁。 “兵部尚书柳秉钧。[]”宗玚耸耸肩,“南方似乎出事了。” “出事?” “嗯,楚州好像出乱子了,要打仗。”宗玚说得很平静,“知州向昶上书请兵,我父皇曾经考虑过亲征。” 楚州……那不就是元晟那些人么?厉鼎彦心绪有些复杂,他们夫妇和这群人,有着微妙的关系。 那晚回来,任萍就和厉鼎彦说,没想到宗恪长的是那个样子。 “你想他长成什么样子?”厉鼎彦哼了一声,“青面獠牙,头上长角么?” “唉,我不是那个意思啊。”任萍叹了口气,“说起来,他和咱家婷婷,毕竟夫妻一场……” “你别做那个梦了。”厉鼎彦打断她,“他俩不会再复合了,他要真对婷婷好,就不会再把她关在漪兰宫那种地方。” 任萍沉默不语。 厉鼎彦想了想,叹道:“咱们也不能久住,这宫里,毕竟不是咱们呆的地方。” 他说得没错,这是皇宫,除了皇帝,就是太监和嫔妃女眷,他们夫妻俩在这儿,其实是非常不合适的。 虽然厉婷婷和宗玚常来探看,虽然泉子和青菡也经常利用“职权”,从御膳房弄来美味的食物,请两位老人尝鲜,虽然这宫里也如厉婷婷所言,非常美,非常宁静,但,毕竟不是他们生活的地方。他们甚至不敢随便走动,怕走错了地方,撞见了嫔妃,不好解释。 于是一个月后,厉鼎彦终于和女儿提出,他们想回家。 厉婷婷知道这是迟早的事,父母不是这宫里的人,生活起居各方面都不方便,他们年纪大了,要他们从头适应,是一件很难的事。所以虽然万分舍不得,她也只能让他们回去。 任萍说,她也舍不得走,要是厉婷婷和宗玚能经常回来看看他们,那该多好。 厉婷婷苦笑,她现在连出漪兰宫都不敢次数太多,怕遭人指摘,没什么事,宗恪怎么会放她带着孩子回那边? 宗玚听说外公外婆要走,也十分舍不得,他要身边宫人找出好些东西,什么人参燕窝,丝绸玉石,都要他们带上。厉鼎彦苦笑说,这么珍贵的东西,他们两个老货根本用不着,燕窝这东西,正该宗玚吃,他们吃了岂不糟蹋? 但是宗玚不依,一定要他们带上。任萍也只好收下。 厉鼎彦他们离宫的事,向宗恪禀明了,宗恪仍旧让游麟兄弟送他们回去。 当日,送别了外公外婆,宗玚看见黑洞渐渐消失,他的神情充满不舍。 “妈,我们难道不能经常回去看看么?”他忽然问,“一个月回去一次。” 厉婷婷苦笑,一个月回去一次?一年能回去一次就不错了。 “你就别胡思乱想了。”她摸了摸宗玚的脑瓜,“你父皇不会准的。” 宗玚叹了口气:“我觉得我们四个才像一家人,父皇好像成了外人。” 这话,把厉婷婷唬了一跳! “玚儿,这话可说不得。”她赶紧道,“传到你父皇耳朵里,他得大怒了。” “我有说错么?”宗玚嘟囔道,“他就知道训我。熊晨的爸爸可不是这个样子。人家的爸爸都不是这样!” 厉婷婷哭笑不得。 “你好像刚睡醒似的。”她哼了一声,“睡了十二年,到现在,刚刚知道你父亲是谁么?” 这话,说得宗玚不出声了。 看儿子这样,厉婷婷又后悔自己多言了,本来父子关系就很僵,她还在这儿挑拨离间,她是生怕孩子没和宗恪翻脸么? “他为你做得也够多了。”她低声说,“之前我不在宫里,不也只有他在照顾你么?再说,宫里到现在也没有其他的皇子皇女,你父皇这是生怕别人威胁到你的太子地位——玚儿,你所要求的那些,他现在还做不到。” 母亲说的这席话,让宗玚也泄气了,他一屁股坐在椅子里,低头拍着乒乓球。 “我没要求别的,我只要求他讲讲道理,难道这有错么?”他小声嘟囔。 “之前习惯他那么多年,现在却开始不习惯了?”厉婷婷叹了口气,“暂且忍忍吧,和你父皇闹翻,对你真的没一点好处。难道你想你的太子之位被废掉?你也不是不知道以前那些被废的太子,后来都落得什么样的命运。” “……” “而且,我也不能再给你灌输这种思维了。”厉婷婷苦笑,“你父皇不高兴你现在这样子,他怪我把你教坏了,你要是真惹恼了他,他会下令把我关得更远,再不能见你。” 宗玚震惊地看着母亲,他从未想过还有这种可能性! “这是皇宫,玚儿,你父亲是皇帝,很多既定事实,咱们改不了。”厉婷婷柔声道,“硬要和它们撞,只会落得头破血流。撞一两回,它不发生改变,咱就绕弯吧,别把命搭进去了。” 厉婷婷这话,给了宗玚很大的启发。 他想了好半天,终于缓缓点头道:“我明白了。但是能撞的地方,我还是要去撞。” 男孩倔强地说:“我不想变回原来那样子,我现在看得很清楚,以前我那样听话,像个木偶,那样不对也不好。我必须要让父皇知道我变了,他早晚都得接受这个现实。” 厉婷婷已经无言了,她都弄不懂,这孩子到底是怎么想出这一大套富有哲理的话来的。 她只知道,就现状而言,宗恪接受儿子的这些异端想法的可能性很小,被他气疯的可能性,倒是很大。 然后,就在这时候,朝廷接到了楚州来的加急塘报。 楚州知州向昶被叛军所杀,楚州大乱,皖州玉龙关也丢了。(未完待续) 第三百一十八章 宗恪今天的心情,真是糟糕极了。(.无弹窗广告) 昨晚接到玉龙关失守的消息,他一整夜没睡,今日在朝会上,又为了到底派谁去皖州征讨,和群臣争执不休。宗恪想亲征,但是所有人都反对,他们说这太草率了,天子出征不是小事,哪能说去就去的? 宗恪说好,你们不让我去,那你们提人选。但是几次推上来的人选,他全都不满意。在他看来,朝廷这次已经丢了面子,若不能一鼓作气,给予叛军沉重反击,那就只会更丢面子。 宗恪觉得目前的人选,都让他没把握。 散了朝会,回到书房,太子的老师,大学士容钊早就等在那儿,他把太子最近的功课拿给宗恪看,原来宗玚在他留的功课后面,画了一只船,船上还有五六个张牙舞爪的小人。 “从未有过,真是从未有过之事!”老头子气得白胡子一颤一颤的,“这么些年,太子从来都是规规矩矩,未有一次在学业上有所懈怠。谁知这次从外面回来,就变成了这样!陛下,太子已经无心学业了!” 宗恪气得脸发青,他吩咐泉子,赶紧把宗玚找来。 孩子一进来,他就把本子扔在宗玚面前! “你这画的是什么?!” 宗玚捡起本子看了看,他笑起来:“父皇不认得么?这是黄金梅丽号呀。” “我是问你,为什么要在功课后面画这些!” 宗玚低下头,嗫嚅道:“反正也写完了嘛……后面还有那么多空的地方,我随手画的。” “不像话!太不像话!”容钊气得直哼哼。“太子,那是给你画乌龟的地方么?” “那不是乌龟!”宗玚马上叫起来。“那是船啊!你什么眼神哪!那是黄金梅丽号!是路飞的船!” “玚儿!”宗恪厉声喝止他,“跟容师傅就这么说话么?!” “他怎么能说这是乌龟呢?!”宗玚气得眼泪都出来了,“这有哪一点像乌龟了?!我还把那个羊头画得那么像……” “宗玚!” 宗恪的声音愈发严厉,宗玚不吱声了。 “不管是什么,该做功课的时候,你却画画。现在容师傅告到我这儿来了,你还想狡辩?” “功课都做完了,前面都写了的,我只是在后面画了一艘船而已……” “轮到你来顶嘴了么?” 宗玚仍旧觉得委屈。他小声嘀咕道:“我想出去玩,容师傅不让。那我只能画画了。” “再这么下去,你也别念什么书、做什么文章了,就画你的漫画去,岂不轻松?” 父亲的声音很冷,宗玚不敢再顶嘴。 宗恪点点头:“我知道你不高兴,外公外婆回去了,没人陪着你玩,狗也锁起来了。不能陪着你疯。你现在腿好了,心也变野了,你自以为踩着滑板。速度比汽车还快,这宫里就关不住你了。那好。” 他转头吩咐泉子:“去挹翠园,把太子的滑板拿过来。” 宗玚的脸登时白了! “父皇!”他叫起来,“儿臣没有玩滑板!” “没有么?”宗恪眯着眼睛看着他,“昨晚有侍卫,黑灯瞎火被人撞倒,撞他的那个人就踩着滑板——玚儿,你说那是谁呢?” 宗玚吓住了,昨晚月色相当好,他忍不住了,好说歹说,让绿爻替他隐瞒着,自己带了滑板出来玩,结果玩到兴起,转弯时没刹住,滑板冲力太大,对面的侍卫被宗玚撞了个跟头,他知道闯了祸,也不敢声张,抓起滑板一声不吭扭头就跑。 当时没人追他,想必那两个侍卫已经发觉是太子了。 他没想到这事儿竟然被父亲知道了。 滑板很快拿过来了,宗恪叫人在旁边生了一盆火。 “嗯,你现在还学会了说谎,真是长进了不少。”他讽刺地说,“玚儿,我本想把这滑板扔进火盆里。不过想想,滑板自身很无辜。” 宗玚吓懵了,他看着那盆火,一时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想留下你的滑板,就给容师傅道歉,承诺往后杜绝这种不务正业的事。”宗恪说,“然后回去,罚自己一个月的习字功课——你知道那是多少。” “我没有错!”宗玚叫起来,“错的是容师傅!他说我画的梅丽号是乌龟!” 宗恪冷冷看着他,扭头朝着拿着滑板的莲子努了努嘴。莲子拿着滑板,迟疑地往火盆前走了两步。 宗玚噗通跪下了。 他哭起来:“父皇……” “要么道歉,要么,烧掉滑板。”宗恪平静地看着他,“你自己选。” 宗玚流着眼泪,咬着牙,却一声不吭! 看他这倔强的样子,很明显是不肯道歉,宗恪点头:“莲子,把滑板烧掉……” “……我错了!” 孩子这一声,所有人都安静下来了。 宗玚涕泪交流,他跪在地上,浑身颤抖:“……我错了,容师傅……原谅我,我以后再不敢了。” 本来气冲冲的容钊,从宗恪叫人点起火盆时,就已经感觉不安了,现在太子当众给他道了歉,他也赶紧打圆场道:“陛下,太子已经道歉,此事,老臣也有不是,还是到此为止吧。” 看看面前哭得一塌糊涂的宗玚,宗恪点点头:“既然容师傅都替你说话,那就先这样。你起来吧。莲子,把滑板还给他。” 宗玚起身来,接过滑板,把它紧紧抱在怀里。 “玚儿,你最好记住,践踏规则会受到惩罚——除非你受得住这个惩罚,否则,不要轻易挑战底线。”宗恪说完。看看儿子,又道。“在该写正经文章的地方画漫画,还责怪看不懂的容师傅,错在你;偷偷溜出来玩滑板,撞倒了侍卫,还撒谎不承认,错依然在你。并不是人人都能像你母后,不管你多放肆,都能无限度的容忍你。玚儿,你自己下去想想吧。” 宗玚咬着嘴唇。眼泪如断线珍珠,半晌。才哽咽道:“是。儿臣……告退。” 孩子离开后,宗恪让其余人都退下。他的头有点疼。 自从宗玚的腿好了,宗恪的心事又多了一桩,懂事之后,坐在轮椅里的宗玚一直都很听话,对他的要求照单接受,从不提抗议,除了时常生病以外。几乎用不着他操一点心。 现在好了。病是不生了,却改了别的头疼方式。这孩子出宫一趟,回来从头到尾变了个人。顽劣不堪不说,还总是给他生事,数落他一顿,那双大眼睛里就满是不服气,要么就像今天这样哭个不停。 宗玚不乖了。 宗恪扶额哀叹,这就是所谓的叛逆期么?他不是不明白,孩子总得经历这个阶段,这是每个人的必经之路。 可是,不要在这种时候好么?宗恪暗想,自己本就心力不济,偏偏这小子还来添乱…… 他知道自己做父亲有多不合格,他也明白,过去自己在宗玚身上犯了很多错,但是一想到未来日子里,还得不断和儿子这样“对抗”下去,一想到这漫长的天路历程,宗恪就想对天长叹。 他正头疼着,有太监进来报,锦衣卫佥事萧铮求见陛下。 此刻心情糟糕,宗恪实在不想见他,但他又找不出什么借口来,他知道,此时不见萧铮,下次找上门来的就是周太傅——还是不要让事情升级为好。 果然,萧铮进来,和宗恪谈的就是派兵前往皖州的人选问题。 他也不同意宗恪的亲征提议,他说,此刻局势还没到亲征的地步,皇帝出京,光是带去的扈从人员,就得把朝堂给搞瘫痪,亲征一事,除非必要,否则不能提。 听他这么说,宗恪冷脸道:“那你们想怎么办?今天在朝会上提出的人选,难道你觉得很满意么?” “臣不觉得满意,所以臣今次前来见陛下,就是为了提出合适的人选。” 宗恪扬了扬眉毛:“哦?你心里有合适人选?谁?” “武功侯。” 这提议,让宗恪略感意外,之前萧铮还极力劝说他尽快铲除姜啸之的势力,尽快除掉此人,现在却一转头,提出让他带兵出征。 “觉得这样合适?”他皱眉道,“我以为你是担心姜啸之在军中势力坐大的。” “臣是很担心,不过如今楚、皖的局势也不容乐观。”萧铮淡淡地说,“论打仗,能耐在武功侯之上的没几个,叛军需要的是一记重创。这种时候,用他出征最合适不过。” 宗恪听懂了,他冷冷一笑:“明白了,你这是让周处上山杀虎、下海屠龙的主意,对吧?” “陛下言过了。”萧铮甚至微微一笑,“臣个人对武功侯毫无恶意,甚至有几分敬佩。不过,敬佩归敬佩,武功侯对大延社稷的危害,的确不亚于周处。” 宗恪摇头:“他此刻不方便出征,太傅夫人病重,姜啸之最近都不来上朝了,每日在养母跟前伺候汤药,这种时候怎么能让他出征?太不近人情。” 萧铮苦笑起来。 “陛下,太傅夫人病情时好时坏,已经两年多了,崔太医也说过,眼下暂时无忧。此时国家有难,武功侯又怎能只顾自家老人?陛下若要他出征,他必定会同意的。” 宗恪不说话,他明白,希望姜啸之出征的那些人里,甚至有周太傅。 这个老头子,从骨髓里都渗着冰冷无情。 想到这一点,宗恪不禁产生反感。他摇头道:“去皖州,不是非姜啸之不可。” 萧铮压低声音:“陛下,如果知道是姜啸之带兵,元晟还会鼓起全力与之对抗么?” 这话,说得宗恪心里一动! “既然来的是故人之后,元晟必定心有愧疚,这种时候,派谁去,都不如派姜啸之去更有效啊!” “那就更过分。”宗恪冷冷道,“明知元晟身边有靳氏兄弟,我还派靳仲安的亲子出征——我这是在逼着姜啸之行不义之事。我不想这样做。” “不义之事?”萧铮笑起来,“难道姜啸之就没有背着陛下您‘行不义之事’么?” 宗恪扬起眉毛,看了他一眼:“嗯,你又要提他和萦玉的事了。我说了,除非有确凿证据。男女间的暧昧本就是捕风捉影,没有证据,怎么说都行。” “陛下真的要看证据么?” 这一句话,让屋内安静了下来。 宗恪冷冷看着萧铮:“你想说什么?” “臣只是想问陛下,如果真的有证据,陛下您愿意看见么?” 宗恪懒懒道:“照片?污染的蓝裙子?还是录音电话?行了,萧铮,你们锦衣卫构陷他人的能耐,我早就见识过了,这次就敬谢不敏了。” “不是那些。”萧铮甚至笑了一下,“是视频。” 宗恪一怔:“什么?” 萧铮不再说话,他从带来的纸袋里,拿出一台手机,手机打开,视频读取文件夹里,只有一个文件。 宗恪皱着眉,拿过来看了看,文件不大。 “只有几分钟,就是在太子回宫那天拍的。” 宗恪心里咯噔一下,他的手指在播放键上停着,竟一时不敢按下去。 看他这样,萧铮在一旁解释道:“不是什么超出尺度的镜头,是在街上拍的,不过,也足以证明皇后和武功侯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知道躲不过了,宗恪深吸一口气,点了播放。 萧铮说得没错,是在街上拍的,镜头对着一户民居的窗户,镜头里是细细的雨,光线不太好,但视野足够清楚。 细密的雨中,有人走到窗前来了,宗恪定睛一看,是厉婷婷。 她穿着睡衣,头发披散着,很明显刚刚起床,还未梳洗。 她久久立于窗前,注视着窗外的雨。 等了一会儿,镜头里没有变化,宗恪回头看了看萧铮:“就这?” “请继续看下去。” 宗恪继续盯着视频,果然,不多时,有另一人出现在厉婷婷身后,是个穿着睡衣的男人。 虽然是从窗外拍摄的,虽然镜头里下着雨,但是宗恪一眼就认出了,那是姜啸之! 再不会错,他和这个人相处了差不多三十年,对他的一举一动已经熟悉到极点。 宗恪死死盯着视频,他看见,镜头里的男人,从背后抱住女人,好像和她说了句什么,女人微笑起来,回头去吻他,然后,一只手拉上了窗帘。 视频结束。 宗恪觉得自己不能动了! 他盯着定格不动的镜头,镜头停留在最后,窗帘关上的一瞬间。 他觉得,自己心里好像也有什么,被悄然拉上了。那是原本打算对姜啸之敞开的心。 萧铮同情似的看着宗恪,等着看他的表现。 “……是什么时候的事?”他嘶声道。 “太子回宫那天的事。”萧铮说,“陛下可还记得,太子与老夫人他们,提前一天回来。皇后的说辞是,她得等淘宝的东西到货。当时与她一同留在那边的,只有武功侯一人。” 宗恪把手机放在桌上,表情有几分古怪。 “姜啸之和我提出,他要回舜天。” 萧铮笑道:“那不过是权宜之计。他想避开风头而已。” 见宗恪不出声,萧铮又道:“这一趟过去,太子已经明显倒向皇后一边,日后,必定会更加护着皇后,姜啸之曾经指点太子功夫,太子一向对他尊敬有加,陛下,此种情况下,若皇后再在太子跟前说武功侯的好话,等到太子掌权……” 萧铮没把话说下去,宗恪却全然明白他要说什么。 “让姜啸之来见朕。”他说。(未完待续) 第三百一十九章 姜啸之是从养母的病榻前,被传唤进宫来的。(.好看的小说) 最近他虽然请假没有上朝,但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楚州知州被杀,楚州大乱,前两天,皖州险要的玉龙关又落在了叛军的手里,这让姜啸之困惑不已:守军到底是干什么吃的?怎么会连玉龙关都弄丢了呢? 当年他攻克皖州时,费时一个月才把玉龙关给打下来,这下好,元晟才用了几天时间,就又弄回去了。 但是眼下,这都不是他真正关心的事。太傅夫人病体沉重,状况时好时坏,这才是让姜啸之放在心上的事。 偏偏在这种时候,宗恪传唤他进宫,却不知是因为什么。 姜啸之不敢往深里想,即刻换了衣服,跟从传令太监进宫觐见。 到了御书房,姜啸之进屋来,看见宗恪坐在窗前。 姜啸之的目光落在他右手的书案上,那上面放着一台手机。 怎么会有这种玩意儿出现在这里?姜啸之愈发困惑。 但此时他不敢多问,按照规矩给宗恪行了礼。宗恪的神情还算自然,先问了他太傅夫人的病情。 姜啸之说,养母的情况比之前略好了一点点,但仍旧不能起床,起居饮食都得他人照料。 “你这段时间,一直在太傅府么?”宗恪问。 “是。”姜啸之说,“臣在打探一些补养的方子,看是否能起效。” 宗恪点了点头:“本来,你在太傅夫人跟前尽孝,是很好的事。不过眼下。恐怕你要离京一段时间了。” 姜啸之一怔:“陛下是说……离开华胤?” “嗯,去皖州。”宗恪说。“平叛的人选,定了你去。” 这决定,让姜啸之吃惊,他以为按照他目前的情况,不该是合适的人选。 “可是。”他迟疑道,“臣的母亲如今……” “我知道,太傅夫人现在病重,派你出征似乎不妥,但是去南方平叛不是件轻松的事。派别人,我不放心。”他看看姜啸之。“事关国家安危,一刻都马虎不得。至于家事,只好让你先放一放了。” 宗恪的语气让姜啸之觉得奇怪,他太熟悉这个人了,这种事,如果换在往常,即便非得姜啸之出征,宗恪也会大倒苦水。说他有多么不得已。是被那些老家伙逼得没法,他也不想的。而且他还会用哀求的语气,叫姜啸之“帮帮忙啦”。体谅一下他的难处什么的。 但是今次,没有。 宗恪语气的冷淡简洁,让姜啸之吃惊,这样子听起来,他完全做好决定了,非得自己出征不可,甚至不留任何通融之处。 姜啸之隐约感觉到了某种不祥之兆。 但是此刻,他没法推辞,于是只得低头道:“臣明白,此次出征,定不负陛下所望。” 宗恪点点头:“太傅夫人那边,你尽管放心,崔景明会经常过去。” 姜啸之谢了恩,退出来。 时间紧急,他已经不能再回太傅府了,姜啸之明白,他这就得着手出征的事了。 走出宫里,姜啸之感觉到寒风呼啸,他抬头看了看天空,灰黄色的厚厚云层堆积在天际,压得低低的,看来今冬的第一场雪就要到来了。 他猜错了,姜啸之忽然想,今冬,并不是一个暖冬。 姜啸之走后,宗恪拿起桌上的手机,再度按开了那个视频。 他久久凝视着镜头里的男女,那是他不熟悉的微笑,两个,都是。 他们很开心,心里充满喜悦,这谁都看得出来,他们在他面前,从未有过此种表情。 宗恪自己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何种心情――嫉妒?好像并不是。如果硬要说是嫉妒,或许他嫉妒的是他们可以在一起,而自己却和妻子天人永隔。 他想,他愤怒的是姜啸之打破了某种假象:他们可以坦诚相对的假象。 萧铮曾经对宗恪说过一句话,他说,他们毕竟是君臣。 如今,赤裸裸的真相暴露出来之后,宗恪不得不重新面对这句话:是的,他们毕竟……是君臣。 他放下手机,喃喃道:“姜啸之,你到底会怎么来证明你自己呢?” 到底该如何证明自己?这也是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内,萦绕在姜啸之心头的一句话。 他很清楚,南征任务落在自己头上,这意味着什么。 这项人事任命,表面上看,是意味着皇帝对自己的重视。朝堂上下人人皆知,宗恪一贯都很重视姜啸之。 但他自己最清楚,如今这任命里,已经没有了往昔单纯的重视意味了。 它已经化身为一道证明题:姜啸之,你得证明你自己。 证明你对大延依旧忠诚,证明你对天子绝无二心。 想到这一点,姜啸之的心里,就有无比的沉重。 他和宗恪,怎么会走到如今来的? 如果在从前,这种任命不可能落在他身上,姜啸之明白,宗恪是清楚他身世秘密的人,让他带兵去讨伐那对改姓着他真正姓氏的兄弟,讨伐那对家中依然供奉着他生父牌位的靳氏兄弟,这对姜啸之而言,太不近人情。 宗恪,从来就不是个不近人情的皇帝。 然而,如今这道不近人情的命令,偏偏落在了他的头上。 皇帝对他的爱护消失了,宗恪对他的信任也消失了,它们转变成了赤裸裸的质问:姜啸之,你是否还保持着你的忠诚? 对这个问题,姜啸之会回答,他依然忠诚,但那只是对大延。 他已经丧失了对主君的忠诚,从他与厉婷婷有暧昧之后。 他已经丧失了对养父的忠诚,从他看着黑豹死去之后。 但是姜啸之也明白。这道证明题,他必须做出来。他必须自证忠诚。他必须打赢这一仗。 否则,别说回舜天养老,到时候,就连保全自己的性命,恐怕都不可能了。 大军出发的时间,定在了半个月之后,姜啸之离开锦衣卫,他的职务暂由萧铮代理。 随同他参加平叛的还有丁威裴峻以及游麟兄弟,他们都是重要的武将。此次要发挥他们的作用。 出征的日子终于来了! 那日一大早,风一如既往的狂暴。虽然太阳高悬半空,但空气却是接近零度的冰冷,猎猎旌旗之下,列队整齐的千军万马静静伫立,毫无声息,寒冷的天气给每个人的铠甲都铺上了一层冰霜。 披霜挂雪的金属,反射着冰冷刺目的光芒,那么闪耀。却寂静无声。 饮了那杯酒。向天子辞行之后,姜啸之跨上他那匹雪飞翩。 “出发。”他淡淡地说。 姜啸之率军讨伐南方的消息,很快传入了厉婷婷的耳朵。 起初。她质疑这消息,南方出乱子了她知道,但她没想到,宗恪会派姜啸之出征。 厉婷婷心中七上八下,这任命来得太快,也太没道理,现在都知道太傅夫人病重,姜啸之连朝会都告假了,这种时候,宗恪偏偏派他去南方…… 联想到之前姜啸之和她说的那些话,厉婷婷觉得自己抱有忧虑是完全有理由的,她甚至怀疑,宗恪这次的任命,里面藏有别的什么意图。 几个晚上,厉婷婷都无法入睡,她发愁,却不敢让人瞧出来,只有近前的一两个宫人觉察到了她的异样。 沉樱在沉默许久之后,终于问她,是不是在为什么事发愁。 “是有事情发愁,可我没办法解决。”厉婷婷说,“遇到了力不能及的坎。” 沉樱垂下眼帘,她踌躇片刻,才抬起眼睛:“是与武功侯有关么?” 厉婷婷一惊! “为什么……这么问?”她有点结巴。 “奴婢感觉得出来。”沉樱低声说,“前两天公主在昭阳宫外徘徊,好几次都差点进去,又出来。公主此举,必然不是为了琬妃娘娘,对吧?” 厉婷婷苦笑,原来这么细微的地方,都被沉樱察觉到了。 “而且公主病重时,奴婢听见公主呼唤武功侯的名字……” 厉婷婷吓了一跳:“什么?!有这种事?!” 沉樱点头:“那两日公主发热,神志不清,经常有呓语……” 厉婷婷一个激灵,她忽然想起,那几天宗恪也有经常过来探视――难道是他听见了自己的呓语? 厉婷婷的冷汗都出来了,她万万没料到,事情竟然是从自己这儿泄露出去的……自己为什么当时不找针把嘴缝上呢?! 看厉婷婷神色呆呆的,沉樱试探着问:“公主?是真的么?和武功侯的事……” 良久,厉婷婷点了点头。 “事到如今,我也不必瞒着你了。”她哑声道,“我也没指望别的,往后,也不指望能再和他相见――眼下我更担心他的安全,宗恪既然对他满腔怨恨,这一趟南征,必不是好差事。” 见沉樱沉默不语,厉婷婷勉强笑道:“你肯定不高兴这种事,对吧,我和一个狄虏。其实姜啸之他……” “奴婢没有。”沉樱摇摇头,“那些,奴婢不在乎。” “……” “奴婢的父母把奴婢送到公主跟前,奴婢就只听从公主的吩咐,别的,奴婢不会去管。”她停了停,才道,“当年,公主让奴婢给太子下药,奴婢不会违命。如今公主一心为太子着想,奴婢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厉婷婷苦笑连连:“沉樱,是我错了。你不该对我言听计从,那不对。” 沉樱看着她:“公主又要提那个所谓的‘自由’了,是么?” 厉婷婷只得长叹。 “我不知道现在逼着你去‘自由’,是不是更加不对,可是既然你肯听我的,沉樱,那我就再拜托你一件事,”厉婷婷说到这儿,思绪翻滚,她忽然显得有些悲哀,“也许,就是最后一件事。” “公主想要奴婢去做什么事?” “和姜啸之一同去南方。”厉婷婷说,“沉樱,我不放心他。不需你做什么,我只想知道他的情况。” 沉樱略一沉吟,点头道:“奴婢知道了。” “还有,这件事完成之后,如果喜欢外面,你就不必再回宫来了。”厉婷婷握住她的手,“这儿不是什么好地方,是牢笼,不该关你一辈子,青菡她们出不去,那是没辙。沉樱你还年轻,往后,不要再自投罗网了。” 沉樱眨了眨黑色的眼睛,却没出声。(未完待续) 第三百二十章 最近一段时间,姜啸之时常会想起自己的生父。 那个叫靳仲安的男人。 事实上,虽然靳仲安是他的生父,但姜啸之却极少认真去想,父亲是个怎样的人。 在姜啸之过往这几十年里,他一贯的思维只是:父母手足蒙冤被害,他要复仇。 后来,大仇得报,所剩的思维也仍旧是:他有一个悲哀痛苦的过去。 一想起父亲,姜啸之的心,就会被浓浓的近乎窒息的悲哀笼罩,以至于,除此之外的任何东西,他都无法仔细考虑。 但是近来,他却开始思考起一些别的来,一些从前不会想到的细节。 比如,父亲最后一次去定州讨伐狄虏时,他有没有对自己的未来产生过预感。 那时候姜啸之才八岁,太小了,无法了解到这一点。 但他却奇怪地记得那一幕:父亲独自坐在书房里,像是在发呆。 他还记得天已经黑了,书房里没有上灯,父亲面前的书摊开着,却好久都没有翻动一页。 小小的姜啸之在门口看着,心里觉得奇怪,却不敢问。 后来父亲发觉他在门口,便起身来,笑着把他牵进书房,让他坐在高高的椅子上。 那个傍晚,父亲和他说了很多话,时间太久远,姜啸之记得不是那么清楚了。他只大略记得,父亲说,自己要去定州打仗了,哥哥们也要跟去。 “我也要去!我会骑马了!”姜啸之记得当时自己争辩了两句。 父亲就笑起来。 “光是会骑马可不够。”父亲说,“那些狄虏,可凶得很呢!” 姜啸之被父亲说得有几分害怕,他赶忙问:“爹。你不怕那些狄虏么?” 被小儿子这么一问,靳仲安笑起来。 “要是怕的话,那还怎么去打仗?”他摸了摸孩子的脑瓜,“心里生了惧怕,一上战场就输了。” 男人停了停,忽然说:“狄虏其实不算什么。这世上,有比狄虏更加可怕的东西。” 这话,姜啸之当时听不懂,在他看来,那些吃人肉喝人血的狄虏。应该是世上最可怕的生物了,怎么会有比狄虏更可怕的东西呢? 很多年后,姜啸之终于明白,狄虏不吃人肉也不喝人血,他们和他一样吃米饭馒头。 而这世上,还真的有比狄虏更加可怕的东西,那就是不信任你的人的心。 时隔多年,再回忆起父亲当时的神色。姜啸之暗自疑惑,他觉得父亲当时,应该已经洞悉了朝中那股席卷向他的险恶,他已经对未来遭遇的一切,有了预感。 可他为什么不逃呢? 姜啸之想不通,既然知道自己效忠的那个人。根本不值得效忠,那为什么父亲不改弦更张,另谋出路? 为什么还固执己见的带着全家人去送死呢? 他曾经长久的卡在这个困惑上,并且深深为自己的父亲所不值。甚至隐约对父亲的选择有种鄙视,鄙视他的愚忠。姜啸之认同养父的说法,血统从来就不能说明什么。人渣一样的帝王,根本就不值得臣子为他去送死,若换做姜啸之自己,恐怕会急流勇退,辞官避难。 然而如今,姜啸之却恍然大悟。 父亲效忠的,其实并不是景安帝,而是他自己的信念,那个“必须倾尽全力扫清狄虏”的信念。 为了这个信念,哪怕最后被腰斩,父亲也不会觉得后悔。 那么,自己的信念又是什么呢?为宗恪扫平威胁到他的障碍?危险就在眼前了,他为什么不逃呢?为什么还要领命带兵,去南方平叛? 难道自己这就不算愚忠了么?这不是比父亲的信念,更加荒谬的愚忠么?…… 姜啸之答不上来。 大军行至皖州,暂且停下来,原本王师的计划是直接从玉龙关去楚州,这是一贯的路线。(.)然而如今却行不通了,玉龙关落在了叛军手里,他们被堵在了皖州边界。 现在,摆在姜啸之他们面前的一个难题是:接下来该怎么打。 玉龙关已经丢了,如果继续这么向前冲,只会撞墙,白白损失兵力,那样就落入了元晟的陷阱。 姜啸之召集了部下,大家围着军事地图开会,一时间,谁都提不出更好的办法。 姜啸之俯下身,仔细盯着庞大的地图,他的手指忽然伸向其中一块:“试试从这儿过去,怎么样?” 游麟低头一看,有点吃惊:“大人,这一块是僮人的地盘啊。” “嗯,我知道。可咱们为什么不能从这儿穿过去?”姜啸之飞快用手指划过地图,“从这儿穿过去,可以直抵楚州,这就好像一把刀刃,能彻底劈开叛军。” 然而帐内,却没有赞同的声音。 “僮人的地界,咱们能过去么?”游迅的声音带着迟疑,“那边是禁区吧。” 僮人的地盘,是一块禁区,这个认知几乎是公认的。皖州西北,是一大片莽莽丛林,据说布满了藤蔓,僮人祖祖辈辈居住其间,他们像猴子一样在藤蔓上攀援,在平地上行走惯了的中原人,根本没法深入其中。 这是个与世隔绝的地带,双方一向奉行互不来往的政策,中原人不进丛林打搅僮人,僮人也从来不从密林里出来、和中原人混居。 就算当年宗恪亲征,在皖州这边也是绕道而行,没去惊动密林里的僮人。 姜啸之想了想,却道:“我们只是借道,又不会打搅僮人的正常生活。去问问他们,既然他们能在里面生活,也一定知道如何穿越这片森林。” 部下们认为这个办法可行,请求即刻送进密林。可是很快,回复就来了。 “僮人土司拒绝我们的要求。”游麟说,“他们禁止我们通过。” 姜啸之皱着眉头,盯着地图不出声。 几百年来,僮人都不与外界来往,他们自成一体,虽然年年岁贡,但并不遵从朝廷律法,之前旧齐也曾派兵进剿过好几次,最后无不损兵折将,主要就是因为平原地带的人,无法适应里面藤蔓遍地的环境。这片原始丛林,最深处核心叫连藤谷,几乎没有人能进到那儿,除了僮人自己。 “先礼后兵。”姜啸之忽然道,“既然客套的不管用,咱们就来硬的。” 旁边下属均一脸诧异:“侯爷,难道咱们要在这种时候,去攻打连藤谷?” “又有何不可?”姜啸之抬起头来,淡淡道,“该给他们一个教训,岁岁纳贡并不能说明什么,拒绝了我们的要求,就是公然反叛!要是这种时候听之任之,岂不是给叛军鼓气?” “可是……”丁威表情很为难,“要如何来硬的呢?” 姜啸之蹲下身,又仔细看了一会儿地图,他这才说:“我记得,那边世界的明朝史料记载,明将领攻打广西瑶族人,起初也是屡战屡败,后来采取了强弓硬弩的方式,最终取得了胜利。” 游麟心里一动,他也记得这段历史。 元晟他们,是绝对想不到王师会从皖州丛林里穿过去,僮人土司不让他们通过,这大概也是元晟的拜托,否则,自古不与外界来往的僮人,又何苦为了不伤自己利益的事情,白白得罪朝廷呢? 既然叛军可以出其不意夺取玉龙关,那么王师也可以出其不意攻下皖州丛林,游麟想,这么一来,一旦取得成功,他们也就不再处于劣势了。 姜啸之抬起头:“这块地方我们非打下来不可!此地土著不听王法,胆大妄为,我们不能听之任之,像这样次次忍让,久而久之只会增长他们的气焰。我们是北方来的,快马强弓应该更厉害才是,既然连藤谷是核心,那我们就直捣核心,攻其心腹。趁此机会,也可以替陛下扫清这块障碍。” 姜啸之说得有理有据,部下们一听,也表示认同,于是当晚就制订了作战计划。 次日,姜啸之命大部队留在丛林外面,他自己做先锋,带了五千先遣队进了深山。 皖州丛林,是典型的南方热带密林,到处都是参天大树,数不清的藤蔓盘缠在树木之间,有的甚至有碗口粗,密密纠结活像藤桥,远远望去,密林里云烟蒙翳,简直看不清哪里有道路。 一行人骑着马,艰难前行。 和来过皖州的姜啸之不同,游迅他们是头一次进来这密林,多少有些不适应。因此姜啸之一路,都仔细叮咛他们,一定要小心,僮人和外面的平原人群不同,各种奇怪的害人把戏很多,怎么多加谨慎都不为过。 “侯爷,僮人……到底是什么样?”游迅问。到现在他还没有见过一个真正的本地土著。 “看过福尔摩斯吧?”姜啸之突然说。 游迅一愣,他没想到姜啸之会提起不相干的事。 “里面有一个长篇叫《四签名》,凶手身边有一个生番名叫童格。”姜啸之回头看了游迅一眼,“还记得那个情节么?” “嗯!记得!”游迅点头,“福尔摩斯就是依靠那个生番脚下踩的木榴油,在泰晤士河畔找到了凶手斯莫。” “还记得那个小生番会用管子吹毒棘伤人么?”姜啸之说,“僮人也会那个。” 游迅一抖! “和柯南道尔写的那个生番很像,僮人也是身材矮小,善用毒物并且行动灵活。”姜啸之说,“所以,在这密林里行动,千万不能大意――” 他的话没说完,忽然停住,然后姜啸之冲着身后的部下们,做了个凌厉的手势。(未完待续) 第三百二十一章 大家的马都停了下来。(.无弹窗广告) 游迅跟着姜啸之翻身下马,他看见上司的目光,落在对面。 树丛旁有个黑乎乎的东西,因为太不起眼,他甚至都没注意到。 游麟被姜啸之用眼神示意,他走到远一些的地方,弯腰拾起一颗石子,用力弹到那东西上。 “噗噗!”有什么射出来! 姜啸之一拉游迅,躲过那东西,再一看,两枚细小的箭头,插入他们刚才经过的树干上! 游迅目瞪口呆!他与哥哥慢慢走到近前,游麟用布包着手指,拔下一枚箭头,箭尖发蓝发黑,明显是有剧毒! 游迅打了个哆嗦! 若不是姜啸之眼尖,刚才他的马就会踢到那东西,这箭头,也就扎在他身上了。 接下来,他们更加小心,每发现一处机关,就详细通报全队,让所有人都当心。 而且每个夜晚,他们都会被偷袭,也死过好几个士兵,这让游迅不由嘀咕,是否真的该闯入这迷魂阵一样的丛林里。但是走到了这儿,再后退也是不可能了。接下来,他们夜夜提高警惕,训练抵御的方法,王师的损失也就越来越低。 走了好几天,他们发现了僮人的一个寨子,那是在峡谷的某处,这些土著用大毛竹切开,做了密密的栅门,沿崖两旁,密布滚木标枪,还有巨石弓箭,看来,僮人已经做好了硬拼的准备。 姜啸之与部下商量了一下,决定先攻下这个寨子再说。 他们就地取材,用随手可得的藤蔓编成藤牌面具,让每一个官兵都武装好,然后又派侦查人员勘测地形。弄清了地势。 次日黎明,官兵发起了进攻,本来王师是往上仰攻,形式极为不利,但是大家士气却极旺,呼啸之声动荡山谷。 僮人知道有人来攻,便将滚木标枪一波波往下扔。 用藤牌阻挡的士兵们并不迎战,他们早已寻找好了妥当的隐蔽之地,只口中叫嚷着,身体却不动。(.无弹窗广告) 这是姜啸之的主意。要让僮人大量消耗武器,先不予还击,看看里面到底能扔出什么花样,按照他的说法,左不过是些木头玩意儿,“总不至于扔出原子弹来”。 果然,时间一长,标枪滚木开始稀少。僮人们已经扔不出东西来了。瞅准机会,姜啸之一声令下。 从隐蔽处冲出来的官兵,各持利刃,他们的刀快马也快,近距离拼杀,僮人的短刀小箭被藤牌挡着起不了作用。而无论是力道还是速度,南方矮小的僮人,都比不过漠北壮汉的大刀烈马。阻挡在官兵面前的长藤和木条,没多久就被刀刃斩断。一刀狠狠过去,竹片编的栅门断裂成两截! 这一场硬仗。打得寨内僮人四散奔逃,胆战心惊! 第一局。王师旗开得胜。 这一役虽然不大,但是给游麟他们极大的鼓舞,想想看,皖州丛林,从旧齐时代就没人敢动,不管是哪儿的军队,到了这儿永远绕道,只有他们,进来了,还打了胜仗。 这更加增强了他们的信心。 但是仗打完了,姜啸之与游麟他们商量了一下,大家都觉得不能继续这样下去。这只是僮人无数个小寨子的其中一个,而且逃散的僮人很快又能结集起来,要是全都这样一个个啃,等啃到连藤谷,也不知是猴年马月的事儿了。 “有个办法。”游迅突然说,“咱们不是有神机大炮么?” 姜啸之一愣! 神机大炮是攻城用的,那是用在高大城门前的火药武器,难道要把大炮拖到这深山坳来? “这样一个个的攻打,太费事儿了。”游迅说,“用神机大炮,直接攻打连藤谷的总寨,把他们的堡垒轰个烟消云散,看他们还能怎么躲!” 从没有人想过,把北方的大炮用到南方丛林战里,不过姜啸之觉得,游迅这想法非常新奇,颇值得一试! 次日,王师继续前行,走着走着,姜啸之忽然发现,前面队伍停了下来,很快有斥候奔至马前,说前面峡口有一小队人求见。 姜啸之策马来到最前方的裴峻身边。 只见小道旁,有二十多个人跪在那儿,其中大部分是面貌憨厚,衣冠整齐的后生,也有须发皆白的老者,看起来都是一副诚朴的样子。 “怎么回事?”他问裴峻。 “回大人,这些人自称是久受僮人荼毒的地方百姓,听说王师在此为民除了害,个个都期盼得很。如今军队终于来了连藤谷,因此他们甘愿前来做向导。” 姜啸之轻轻哼了一声:“有鬼。” 裴峻一惊! 姜啸之将马头略往部下这边偏了偏,压低声音说:“……这荒山野岭的,这些后生头上的崭新方巾是从哪里来?” 部下们恍然大悟! 然而姜啸之并未动声色,只用眼色暗示了一下游麟。他会意过来,和裴峻低语了几句。 “既如此,那就有劳各位父老了。”游麟朗声道,“还请各位在前面带路吧。” 得到了命令,那二十多人都显出几分欣喜的神色,其中一个老者慌忙起身:“请大人跟随小的往这边来。” 就这么又默默往前走了一柱香的功夫,一路上,姜啸之与部下们偶尔用目光交流,更多的时间,则是紧紧盯着前面几个人。他们的马都不敢走太快,始终与前面的向导保持一定距离。 走着走着,向导停了下来。其余人也勒住马。 那老者转过身来:“大人,前面就是峡口了。峡中的道路极为狭窄曲折,还请各位下马过来看看。” “想要我们下马?”姜啸之突然冷笑一声,目光顿时凌厉,“裴峻!” 一声令下,从队伍里冲出早就准备好的一队士兵。分两翼包抄,将这二十多个人一并逮住! 游麟见这伙人已然就范,松了口气。 姜啸之道:“一个个仔细搜搜,看他们是什么来历。” 这一搜不打紧,其中十几个人身上都藏着刀具!又有一个士兵在搜查的时候,心十分细,他发现那老者的头发里也藏着东西。 丁威下马走过去,刚想仔细看看,在他身旁的姜啸之突然闪电般一把拉住他! “小心!” 他的话音还未落,只见那搜查的小卒晃了晃。竟轰然倒地!旁边的士兵慌忙上前,一刀砍死了那老者! 尸体翻过来,大家这才发现,倒地的小卒肩头中了一枚极小的毒箭,很快,那尸体就开始发黑了。 丁威的身上有冷汗渗出来! “看起来都是些淳朴的百姓,怎么会做这种事情?”他不禁发抖。 姜啸之却冷笑:“没听出来么?他们的口音不正,他们不是中原人。是僮人。” 丁威喃喃道:“是谁教他们齐语的?” 姜啸之不答,他下马,绕着那二十多个人转了一圈,走到其中脸色最苍白的一个跟前,弯下腰:“你们这些人之中,哪几个最伶牙俐齿?” 那人突然被他这么一问。不知就里,愣住了。 “告诉我,就免你们一死。”姜啸之轻声说,“不然。一个活口也不会有。” 那人被他吓住了,目光在同伙里逡巡了半晌。用目光向其示意了其中的四个人。 姜啸之点点头,直起腰来:“裴峻。” 裴峻上前。躬身道:“侯爷。” “把这四个挑出来,割掉耳朵鼻子放走。”姜啸之一边说,一边指点给部下看,“至于剩下的,斩首,然后挂在树上。” 然后,他又对那四个道:“去告诉你们的土司,不要再协助叛军攻击朝廷军队,否则,他自身难保。” 他这么做,是为了警告僮人大土司,告诉他,自己不会向僮人低头,任何阴谋诡计都挡不住王师的步伐。 这一场变故,给了丁威他们警醒,他们原以为打胜了一仗,接下来也更好办了,却没想到敌人会使出如此阴险的招数,自此这些人更加小心,不敢有丝毫放松。 下午四五点的样子,丛林里天色渐暗,姜啸之吩咐就地休息,支起帐篷宿营。一行人安顿下来,正等待晚饭之时,裴峻却忽然来报,说前面不远处有奇怪声响,像是野兽鸣叫,又像是有人影。 姜啸之牵着马,出来帐篷,他向远处望了望,暮色沉沉,山谷里开始起雾了,能见度很低,但他也分明瞧见,如裴峻所言,的确有不清晰的影子在晃动。 “我去看看。”他翻身上马。游麟却劝阻道:“大人,天晚了,明日再细打探吧。” “不妨事,且去看看。”姜啸之道,“也不知是什么鬼魅玩意儿,不弄清楚,今晚恐怕咱们都睡不好的。” 他既这么说,部下也不再阻拦,裴峻他们跟在一旁,几个人骑着马,朝着前方浓雾处走去。 在这种地方,每个人都走得十分小心,五官也调节到最灵敏,生怕错过一点儿动静。 不多时,姜啸之听见身后“咚”的一声,像是有果实熟透,跌在地上。 “咦?是什么?”他听见了丁威的声音。 姜啸之回头一瞧,是个黑色椭圆形的东西,正落在丁威的马前。 这东西……眼熟! 一秒钟之内,姜啸之立即想起来了! “危险!”他叫起来! 然而迟了,巨大的爆炸声震耳欲聋! 那是霹雳火,姜啸之在心里连连叫苦,分明是武林的玩意儿,这东西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剧烈的爆炸声惊吓了姜啸之的坐骑,那匹雪飞翩顿时狂奔起来! 姜啸之伏在马上,拼命拉住缰绳,想遏止住马的狂奔,却没想到才奔了没多久,身体忽然栽了两栽! “……侯爷!” 部下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姜啸之只觉得身体毫无征兆地往下一沉,“轰”的一声,连人带马凭空坠落,跌入了陷阱!(未完待续) 第三百二十二章 姜啸之从剧痛中苏醒过来,他听见了马儿凄惨的恢恢鸣叫。 勉强支撑起身体,他这才发觉,自己的左腿受伤了。 应该不到骨折那么严重,但是行动已经不大便利了。 拖着伤腿来到爱马的跟前,仔细探看了一下,姜啸之才发觉,马的四条腿都跌断了,恐怕内脏也受了重伤,它疼得受不住,才叫得这么惨。 扶住依然眩晕的头部,姜啸之想起刚才的事了:他骑着马,跌进陷阱,从半山腰摔到谷底,但撞在崖壁上时,他不顾一切抓住了一根藤蔓,像蹦极一样悠悠荡了几个来回,减缓了下落的趋势,藤蔓承受不住他的重量,断裂了,姜啸之这才从不算高的地方摔落下来。 所以,马受了重伤,他却只伤了左腿。 抬头望了望头顶,氤氲雾气遮蔽在半山腰,姜啸之只看见一大片深重的墨绿,其中有遥远的几点星火,恐怕是属下们在燃着火把搜寻他。 他叹了口气,距离这么远,就算自己大声喊叫,半山腰的下属们也不见得能听见,更何况,还有可能招来僮人。 这么看来,只有暂且留在这深谷里了。 身边的马儿嘶鸣,提醒了姜啸之,他回过头来,默默看了看自己的坐骑,终于狠狠心,一掌毙了它的性命。 反正也救不活了,不如少受些痛苦。 马儿的叫声停了下来,死去的尸体大睁着眼睛,静静望着他,里面甚至还有泪水在荡漾。 姜啸之一阵揪心的难过。 这匹名为雪飞翩的战马,跟了他这么多年。就像亲密的伙伴。 这是宗恪赐给他的天屻蓝鬃神驹,却没想到,会意外丧生于此地。这让姜啸之不由想起他和宗恪的关系。 也许马的死亡,也同时意味着,过去他们君臣那种亲密无间的终结。 望着死去的坐骑,姜啸之的心头掠过一阵阵凄凉:一样接着一样,他身边的人或者事物,就这么离他而去,以这种决然的姿态…… 深入骨髓的寒冷和孤独,再次向姜啸之袭来。(.) 在被痛苦捕捉之前。姜啸之努力直起身来,此刻还有比沉浸于旧事更重要的事情,那就是找个地方躲避一晚。 夜渐渐黑了,姜啸之拖着伤腿走了一段路,终于发现了一个山洞。万幸的是,他身上带着火石,于是姜啸之很快就用枯树叶燃起一堆火来。 接下来怎么办呢? 姜啸之坐在洞口,盯着眼前的篝火。虽然没吃东西。他却不觉得太饿,不过目前腿受了伤,他没法打猎来谋生,也许得等到明天天亮,再四处找找,有无野果吃。 这两天。大概只能被困在谷底,无法和任何人联系了吧? 正琢磨着,忽然,姜啸之的耳朵捕捉到了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他的心陡然一缩! 糟糕! 他不该燃起篝火的!有火就有烟。今夜无风,在这大山谷底燃篝火。青烟直往上升,这不是摆明了告诉僮人。这儿有目标么?! 姜啸之正手忙脚乱想扑灭篝火,却听那脚步声越来越近,眼看着来不及了,姜啸之咬咬牙,从腰间掏出短刀。 这是他手里唯一的武器,如果来的僮人朝他放冷箭,他就用这把刀和对方拼! 好在,听那声音只是一个人,这让姜啸之略微放了放心。 脚步声在距离篝火一丈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浓浓夜色里,看不清对方长相,但是姜啸之能辨认出那又瘦又小的身材。这让他更加紧张! 要不要先发制人呢?他在脑子里转着这个念头。 就在这时候,姜啸之听见那人开口:“侯爷?” 姜啸之一怔! 脚步声渐近,一直走到未熄灭的篝火前,停住。 站在姜啸之面前的,是一个瘦小的兵卒,身上穿戴打扮,分明是他手下的人马。 姜啸之大松了一口气! “你们是怎么找过来的?”他叹道,“这黑灯瞎火的,太危险了。” 他扶着洞口站起身来,却发觉来人只有一个,他所期待的搜寻队,并未出现在那人身后。 “没有旁人。侯爷,”来人安详地说,“游校尉他们没能下来,还在半山腰打转呢。” 姜啸之觉得不太对,他皱眉盯着那人:“你是谁?!” “奴婢是公主身边的人。”那小个子士兵说,“侯爷以前没见过奴婢。” 姜啸之吃了一惊! 他正要开口,却见来者眉头一皱,冲他做了个飞快的手势! 旋即,姜啸之也听见了,那是一大队凌乱的脚步声和啸声! 是僮人! 这下姜啸之慌了神,在这谷底只有他和这个奇怪的小兵,僮人大概是被那烟火吸引过来的,这可麻烦了! 他们两个势单力孤,要怎么应对一大群僮人呢?! 却只见那小兵从怀中掏出什么,往篝火旁一撒,然后嘴中念念有词几句,接下来,他飞身到姜啸之身边。 “蹲下来。”他小声说,“别出声。” 姜啸之依言做了。 不多时,就见一群矮小的身影从篝火旁冲过去,他们披散着头发,一个个脚步飞快,手中抓着精巧的弓弩,嘴里叫嚷着奇怪的语言,在藤蔓遍地的谷底如履平地。 姜啸之紧张地看着眼前这一幕,不知什么缘故,这些僮人目不斜视的从篝火旁冲了过去,好像完全没看见旁边山洞里,还有两个人! 等着那群僮人啸叫着,飞奔着,渐渐消失于遥远的夜色中,伏在姜啸之身边的小兵,这才长出了一口气。 “怎么搞的?”姜啸之糊涂了,“他们怎么视而不见?” 那小兵笑起来:“奴婢刚才用了幻术,挡住了篝火和山洞。他们没看见。” 姜啸之在恍然大悟的同时,心中疑惑更多了。 “你说你是……公主身边的人?”他问,“你是说皇后么?” 小兵点了点头:“奴婢是公主身边的沉樱,受公主的嘱托,此次出征,一直混在侯爷手下的队伍里。” 原来是厉婷婷身边的人…… “刚才发生意外,听说侯爷连人带马跌下悬崖,奴婢放心不下,是以偷偷下谷底来查看。”她说到这儿,打量了一下姜啸之。“侯爷没事么?” 姜啸之苦笑:“马死了,我的左腿伤了,不过不严重。” 现在紧张过去,姜啸之这才仔细打量了一番对方。的确,这“小兵”身形婀娜,虽然脸孔看起来粗糙,但是嗓音很细,想必面孔做了易容。确是个女子装扮而成的。 “皇后怎么能让你跟过来呢?”他叹道,“军中很危险,这不是你该呆的地方。” “侯爷请放心。”那自称沉樱的女子道,“奴婢和普通宫人不同,多少,也会一些法术。” 姜啸之试探道:“你……是云家的人?” 沉樱略低了低头:“家母姓云。” “原来如此。”姜啸之点头。“刚才,多谢你了。” “侯爷无事就好。”她站起身来,“您且歇息一会儿,奴婢去找些吃的。” 姜啸之刚想出言阻拦。女子身形一飘,很快消失于夜幕中。 害怕再引起僮人的注意。姜啸之把篝火弄熄,又尽量让烟雾散去。这才放下心来。 他万没想到,厉婷婷竟然会派身边的宫女跟过来保护他,原来她心中牵挂他,甚至不惜冒险做这种事。 想到厉婷婷,万般思绪涌上姜啸之的心头。 他不是不思念她,只是平日里,姜啸之会努力把这思念压抑在意识之下,让自己尽力集中精神于手头的公事,忙得没空去想她。 他怕一想起她,心中就满是绝望。 可是刚才那婢女淡淡一句,却勾起了姜啸之的无限回忆。 不多时,沉樱回来,她带了一小兜野果,还有身上的两块干粮。 “今晚和明天,这些勉强能填肚子。”她对姜啸之说,“奴婢会尽快通知游校尉,营救人员明日应该就能下谷底来了。” 姜啸之向她道了谢。 “皇后在宫里,还好么?”他忍不住问。 沉樱垂了垂眼帘:“不是太好。明显有心事,不思茶饭,每天都呆呆的。” 姜啸之不知说什么才好。 “侯爷。”沉樱抬起头来,“你心里也在想着公主,是么?” 虽然是这么直白的提问,姜啸之在心里挣扎了片刻,仍旧点了点头:“是。” 沉樱看着他,脸上不知是什么表情。 “那么,侯爷往后万万不可辜负公主。” 姜啸之苦笑起来,辜负她?他和她的人生已经不会再有交集了,他还能怎么辜负她? 沉樱微微抬起头来,望着洞外篝火:“宗恪那家伙,奴婢始终瞧不顺眼,秦子涧那种人,日后也不会再有希望。比起他们,侯爷更能让人信任。” 姜啸之听得不知是叹是笑,沉樱这话,倒像是要亲手把她的公主交给自己了。 “现在说这些还有用么?”他低声道,“我不可能再见到她了。” “往后的事儿,谁说得准呢?”沉樱淡淡道,“侯爷是一诺千金之人,既然答应不辜负公主,奴婢就信任侯爷。” 姜啸之一怔,旋即,他轻轻叹了口气。 “这么一来,奴婢也就放心了。”沉樱看了他一眼,“看来,公主不算所托非人。” 她说完这些,走出洞口。 “侯爷今晚就在这儿歇息吧,自己多加小心,不要再燃篝火。这一片地方有幻术,僮人靠近不得。奴婢这就回大营去,请耐心等待救援。” 说罢,她不再看姜啸之,径自转身离去。 沉樱走后,姜啸之捡起刚才被篝火烤得热烘烘的大片树叶,铺垫在洞内潮湿的地上。 他躺了下来,默无声息地注视着外面黑暗的丛林。 今晚,注定又是个不眠之夜了。(未完待续) 第三百二十三章 次日,游麟他们果然下来谷底,找到了姜啸之。姜啸之又问明了昨天的爆炸,原来只丁威受了轻伤,万幸,其余人都无恙。 “那东西是霹雳火。”姜啸之说,“是武林人的玩意儿,僮人不可能弄到这种东西的。” “这么看来,僮人和叛军勾结在一起,就是确凿无疑的事实了。”游麟皱眉道,“不是秦子涧就是元晟,霹雳火必定是从他们俩手里弄来的。” 这一趟虽然损失了姜啸之的战马,好在人没有出大事。而且经过这趟险情,姜啸之心里有了别的想法。 “昨晚我看见了僮人,他们一个个攀援着藤蔓,像猴子荡秋千,难怪行动如此便捷,比咱们骑马还方便。”姜啸之说到这儿,停了停,“所以我就想,若斩断了这些藤蔓,是不是,就像斩断了僮人的手脚一样?” 听他这么一说,其余人才恍然大悟! “这是个办法!”游麟重重点头,“如果没有藤蔓,僮人就无法迅速传递消息,也无法在最快时间集中起来攻击我们。” 姜啸之又道:“而且你们注意到没有?谷底藤蔓多,初看皆绕作一团,其实是好几根缠在一根大藤上面,所以只要找准了主藤,砍断一根,其余的就都落下来了。” “这么一来,僮人失去了自然的帮手,也就无可奈何了!”游迅说。 丁威却道:“那些藤蔓,大的有牛身那么粗,用刀砍,怕是砍不断。” “砍不断就拿火烧,烧不了就拿炮轰!”姜啸之干脆地说。“之前阿迅提到过神机大炮,他说的对。这种东西此刻不用,更待何时?” 另外,游麟还提出,做这种砍藤蔓的工作,不能只依靠他们这五千人,此地有著名的皖州狼土兵,是皖州本地民兵,单纯野地作战,狼土兵比王师更顶用。他们性格凶悍,刀法娴熟,又有南方四县特有的不怕死的蛮劲,而且熟知地形,更容易判断出主藤的方位。如果有狼土兵进密林来协助他们,必定事半功倍。 说干就干,丁威领命出了丛林,去向皖州知州要求狼土兵的协助。游迅则去往紧邻的浙州,调取本用于防范海盗入侵的神机大炮,剩下的人,则立即着手斩断藤蔓,开拓前路。 这一趟,真真的辛苦。包括姜啸之在内,身先士卒,也在开路的队伍里。这比打仗更加疲惫,是彻头彻尾的体力活。虽然多数地方的藤条三两下就能砍断,可有时候遇到牛腰粗大的藤蔓。就得用火烧。后来神机大炮到了,几处被缠绕的藤蔓阻隔的重要路段。这才找到了打通的办法。 ……连藤谷内炮声隆隆,神机炮手发射神铳,双头铜铳炮无虚发,僮人受了极大的惊吓,没有抵抗多久,就作鸟兽散了。 这一役,非常辛苦,但意义重大,一想到他们竟然在皖州丛林打下一条血路,每个人心中都欣喜不已:他们狄人,果然是战无不胜的! 有姜啸之在,没有任何敌人能够阻拦他们! 然后,摆在王师面前的局面就成了:究竟是要一直追赶,打到僮人的老巢核心,彻底剿灭这些土著,还是继续向前,打通到达楚州的道路就可以了。 小部分人的意见是,趁胜追击,一直打到僮人大土司的老巢去,活捉土司,把他送去华胤受审。 但姜啸之不同意这个建议。 “咱们是来南方平叛的,重点在楚州,不在皖州丛林里。”姜啸之看看他们,“昨天僮人土司已经派人送来消息,主动求饶,我觉得这就可以了,他们已经逃进密林深处,不会妨碍咱们行军了,从这儿再走两天,就出了丛林,到达楚州。在这儿耗损太多的兵力,不划算。” 他说到这儿,笑起来:“人家在这儿土生土长几百年,现在也示弱了,咱们还非要剿灭得干干净净,这就太过分了,也不可能真正成功。又不是白人对付印第安人,我们也不是来殖民的,逼人太甚不会有好处。” 既然姜啸之这么说,于是其余人也就没有异议了。 朝廷的兵马攻下皖州丛林一事,第一时间报到了元晟面前。 众人皆吃了一惊,谁也没想到,姜啸之竟然能从密林里生生辟出一条道路来。 “这小子,果真了得……”他身边那两个,其中一个喃喃道,他本以为这次僮人能够把朝廷兵马阻拦在皖州。 这两个人,一个叫靳重义,一个叫靳重光,是兄弟俩,但他们原本不姓靳。 他们的父亲,曾经是大齐金斧钺靳仲安的部下,因为不甘主帅冤死,他劫法场不成,遂放弃了官职,流落江湖,做了山贼。[.超多好看小说]但是当元晟举起复齐义军大旗时,他又把膝下的两个儿子送到了元晟身边。 这两个人,多年来一直是元晟的左膀右臂,可以说,复齐的主力军,就掌握在他们俩的手里。 最近楚州的叛乱,就是他们掀起的。这是复齐义军点燃的第一把火。 “僮人土司送来消息,他无力阻挡狄虏进程,因此向我们致歉。”元晟将书信交给那两个,“看来,姜啸之真把他们吓破了胆了。” 靳重光把土司那封密信看了一遍,他苦笑起来:“这么说,咱们还真是对上了一个硬敌?” 元晟也微微苦笑:“毕竟是尚书大人的亲骨肉,他这打仗的能耐,或许是天生的呢。” 元晟这么一说,那两个的神情也万分复杂。 靳重义忍不住问:“王爷,难道这事儿是真的?那个锦衣卫的指挥使,真的是……真的是尚书大人的儿子?” 元晟点点头:“不会有错,容貌就很相似,而且秦子涧又用了测谎仪,他不可能说谎。而且他说的细节,都很符合当时状况。” “如果真的是他来。这可荒唐了。”靳重光苦笑道,“到时候,咱们是上阵,还是不上阵呢?” “二弟这说得哪里话。”靳重义却严肃打断他,“如果他真的来了,咱们还能避让不成?” “……” “不管他是谁,带着狄虏大军来和咱们作战,那就是咱们的敌人!”他冷冷道,“我不相信,尚书大人在天有灵。会同意他的亲骨肉做出这种不忠不孝的事情!” 元晟却看着地图,沉默不语,他很明白,所谓的不忠不孝,只是他们这些一心想光复大齐社稷的人,自以为是的认知。 姜啸之那种人,真的会为此惭愧么? 更重要的是,在电话里。秦子涧还告诉了他一件更隐秘的事:他的妹妹萦玉,现在已经和姜啸之在一起了。 这消息,简直比姜啸之的身世之谜更震撼元晟! 他没想到,自己的妹妹竟然会爱上一个冒充狄虏的齐人。更何况,还是那个攻破小雍山的姜啸之,那个被旧齐遗老们痛恨到切齿的姜啸之。 “他们看来是真心的。王爷。”秦子涧在电话里说。“我曾经试验过他,要他拿性命来换萦玉的一条生路,姜啸之信以为真,他为了救萦玉。自己竟然不惜去送死――王爷,这种情况下。至少我们都不用考虑去拆散他们了。” 秦子涧的这番话,里面隐含着深意。元晟不是听不出来,他是想要自己饶过姜啸之一命,为了他们共同有愧的靳仲安,也为了他自己的妹妹。 可是,就如靳重义所言,难道战场上遇见了,他就得退避三舍么? 他这么一说,那两个也陷入对往昔的感慨中。 “既然如此,咱们就更得加快进度了。”元晟的声音,把那俩从回忆的梦里惊醒,“南坪就在前面,趁着他们还没来,咱们再多给这位武功侯一点‘惊喜’。” 南坪是楚州靠近皖州地带的一座重要城池,也是他们下一个目标。元晟此人极善攻城,他通常不采用传统的架设云梯,而是采用炸药的方式。 这次依然如此,几天之后,姜啸之他们还没到楚州,南坪就落在了元晟的手中。 深夜,姜啸之独坐军帐之内,于灯下阅读那份军情塘报。 他早已料到南坪守不住,按照元晟的进度,叛军没可能好整以暇等着王师从密林里钻出来,再来面对面的打。他们必定会抢在这之前,能往前面推进多少就推进多少。 然而,那份塘报中,姜啸之注意到的是别的东西。 南坪城的守将,是死了的楚州知州向昶的儿子向徵。这次,他与他父亲一样,以身殉国。南坪在陷落之前,已经被围城大半个月了,元晟曾送信进去,要求向徵投降,向徵不肯,说哪怕最后只剩一个兵,也决不给叛军开城门。 后来南坪被叛军攻陷,向徵战死,叛军进了南坪城内,发现了一件十分奇怪的事:原来城中百姓家里,都供着旧齐景安帝的牌位。 这一诡异景象让元晟为首的叛军们错乱了:现在南坪落在了复齐义军的手中,供奉景安帝的牌位自然无可厚非,但观察了好几户之后他们得出结论,这些牌位是在城破之前,就已经被供奉上了的――朝廷的守将还在,百姓就供奉前朝皇帝牌位,这不是找死么? 然后一问之下,他们这才明白,吩咐百姓们在家中供奉景安帝牌位的,不是旁人,正是守将向徵。 是因为他知道,南坪守不住了,虽然南坪的百姓不愿让叛军入侵,多数都协助了朝廷守军,但民间微弱力量依然挡不住叛军的汹汹来势。为了不让百姓在南坪陷落之后,成为叛军的出气筒,向徵这才下令,让百姓在自家供奉上景安帝的牌位。这么一来,就算城破,叛军冲进百姓家中想要行凶,一看见厅堂里摆放着景安帝的牌位,他们也不能动手了。 然而,少数一些死硬派家里,没有供奉景安帝的牌位,那是摆明了要引颈受戮的,这其中,就包括了守将向徵的家眷。 而正是因为向徵在南坪这几年间,对当地百姓十分温和,危机时分,民间力量才会主动去协助他。 谜底被揭穿之后,叛军做了个出乎意料的举动,他们厚葬了战死的向徵。 而塘报中,探子提到了一点:向元晟提出厚葬向徵的人,是靳重光,要求叛军善待向徵家眷的人,也是他。 这微妙的一句话,引起了姜啸之内心一些遐思。 对元晟身边的靳氏兄弟,姜啸之不是完全无知。几年来,他始终在派密探打听叛军的情况,对这一对改姓他家姓氏的兄弟,姜啸之了解得不少。 靳重义是老大,年龄上,比姜啸之大四五岁,为人很是刻板顽固,在跟随元晟从事光复大业的方面,是一个极为坚决的推动力,恐怕是受父辈们诸多影响,靳重义对狄虏,一向视之为死敌,是那种即便被俘也绝无通融之处,定会第一时间自尽的人。 靳重光是弟弟,年龄和姜啸之差不多大,性格却不像哥哥那么鲜明,看起来似乎不是个很有主见的人,在很多方面,更愿意听从哥哥和元晟的吩咐。 然而姜啸之却不认为他真的只知道服从不知思考,南坪陷落,靳重光说服了元晟和兄长,没有把向徵的尸首拿来耀武扬威,还竭力保全了他死不投降的家眷――仅就这一件事看来,靳重光此人恐怕易动感情,在敌我原则方面,也没有冷酷到绝不退让的地步。 放下手中的塘报,姜啸之忽然没来由的,很想见一见靳重光。(未完待续) 第三百二十四章 辽阔的战场上,寂静无声。 唯有风声呼啸。 数万名士兵对阵,中间隔开了很大一片空旷领域,大家似乎都在静等着什么。 姜啸之握着刀,他的身下是一匹青骢马,虽然不及雪飞翩那么出色,这也是一匹合格的战马。 在他对面,就是一万叛军。 这是南坪附近的野战场,王师与叛军,终于到了正面冲突的时候了。 风,突然变了! 不知是谁叫喊了一声,冲锋发起了! 席卷天地的灰尘中,无数匹马嘶鸣着,冲向对面的敌人!能见度极低的灰影里,姜啸之看不清对方的脸,但他能感觉到手中利刃刺中对方的感觉,刀,深深扎入肌肉里,血花四溅! 尽管如此,他抓着刀柄的手指却硬如钢铁! 手中的刀从左侧横飞过去,血红的液体喷溅出来,姜啸之看见对面的敌人猛地一歪,跌下马去。然而他来不及细看,手里的兵刃就冲向了下一个。 姜啸之觉得自己的动作又沉又慢,连带着四周也仿佛全都进入慢镜头,呛人的尘埃里,他的刀刃上粘着血肉,沾着沙土,只能用敌人的肉体重新擦亮。在他身边,全都是这样的战士,每一个人,暴露出全部杀戮的本性,与不断涌来的敌人拼杀,用生命开拓前进的每一寸土地。 昨晚的战前会议上,姜啸之说,这一战,必须得赢。 “给他们一次迎头痛击,也是给咱们自己的人马一剂强心针。”他说,“不惜一切代价。也要赢这一战。” 所以首战,姜啸之自己也参与其中,他一向都是拼杀在前的那种领导者,与其说是为了身先士卒、鼓励下属,不如说,他非得亲身参与到实战中,才能准确感受战争的气息,从而做出明确的判断。 虽然他觉得自己的动作很迟缓,但是事实上,姜啸之是那种以速度出名的军人。[.超多好看小说]宗恒曾管他叫“疾风之狼”,是套用小说里人物的外号。因为姜啸之的行动一向飞快,会抢在敌人回过神之前击中要害,但是这一优势,偶尔也会成为姜啸之的劣势,因为他太快了,不光是敌人,就连自己人也会跟不上。当年攻打华胤。在战场上,他能把身后的宗恪给甩得没了影,气得宗恪骂他“跑那么快干什么?!又不是赛马!” 后来姜啸之就渐渐懂得控制自己的速度,与同僚协同作战,但即便如此,他还是更愿意和行动迅速的人合作。速度一慢,姜啸之就会忍不住的不耐烦,宗恪了解他这脾气,也尽量不安排那些性子太慢的人与姜啸之合作。他还和堂弟说,不用造什么宇宙飞船了。姜啸之再这么快下去,肯定能超过光速。往后,直接把他一人送上月球得了。 这一次,姜啸之依然如此,尽管他自我叮嘱,不要太快了,但身体却不怎么听指挥。那匹青骢马虽然没有雪飞翩神速,脚力也逊色不了多少,于是不多时,姜啸之就发觉,情形不大对了。 不知何时,他冲着冲着,就发觉身边的人越来越少,姜啸之停下来,隔着漫天尘土回望,原本一直牢牢跟在他身后的那支队伍,竟然消失了! 突然间,四下里爆发出一阵激烈的叫喊:“……狄虏受死!” 忽然间,姜啸之明白过来:他被切割出来了,从大部队里被切割出来,叛军冲散了王师,将他和一部分人马切在了外围! 冷汗,霎时从姜啸之的后背涌了出来! 叛军的速度,远远超过了之前他想象,这一万叛军,用无数个小股力量,冲散了整齐的王师,将姜啸之所在的这部分人,卷在了一个小包围圈里! “……活捉姜啸之!” 更高亢的声音从不远处传出,它像一道闪电,击中了姜啸之! 四周更加混乱,他们被拥在一锅粥里! 姜啸之身后,好几个带兵官脸色都变了,他们没想到叛军竟然如此厉害,遥遥望去,军阵的右翼明显已经力不能敌,一个小卒惨叫起来:“叛军过来了!……在左线!” 军心顿时大乱! “侯爷!”一个带兵官叫道,“快撤!向东面撤!” 姜啸之清醒过来,他厉声道,“不行!” 要他撤?!想都别想!姜啸之明白,只要他一撤,这一面的军队就会立即溃败,他自己带着左翼,右翼原本交给了游麟和裴峻,现在右翼已经出现变故,被截成了几块,自己要是再一撤,整个阵营只会彻底溃败! 姜啸之没想到,第一场仗,就出来这么大的危险! 可是再这样下去,被叛军越围越拢,他就只有束手就擒的份了。(.无弹窗广告) 姜啸之提着刀,他遥望着对面的叛军,忽然脑子里一闪!接下来,这男人做了个超乎所有人意料的举动! 姜啸之竟然直接策马向对面叛军冲去! 看着武功侯兀自冲向叛军中心,跟在他身后的将士们也醒悟过来,他们纷纷集中精力,挥动武器,冲向叛军! ……冲过重重叠叠的敌人,砍开所有阻挡的力量,姜啸之也不知道有多少性命丧于自己的刀下,但他此刻已顾不得了,擒贼先擒王,姜啸之的脑子里,只有这一个念头:他要全力冲杀,直至杀到叛军头目面前! 他要亲手杀了那个胆敢阻挡他的人,不管他是谁! 战场上,惊人的一幕出现了:一匹烈马卷着尘烟,驮着一员武将,一直冲到了叛军的核心区! 他的速度如此之快,令人咋舌,而且力道之猛,气势之强大,几乎无人能挡! 被姜啸之这超出逻辑的行为给弄懵了,叛军一时间,像被劈开的熟瓜,四下散开。 见此情形。姜啸之心中暗喜,他正杀得痛快,忽然眼前一花,出来一员将领,横刀拦住了他的去路。 姜啸之停了下来。 眼前这人,盔甲整齐,个头高大,看那样子,和他差不多年龄,眉眼分明而略显敦厚。 姜啸之眯缝起眼睛。他认出了来者,是靳重光,他见过对方的画像。 而他在停顿的这点功夫,对方也在仔细打量他,然后姜啸之看见,对方的脸上,浮现出一层惊愕的神色! “你是……” 很明显,他也认出了姜啸之! 姜啸之冷笑起来。却不答话,手中的刀一横,带着呼呼风声,朝着对方砍过去! 十几个回合之后,姜啸之能感觉出来,对方也是久经沙场的老将。身手不凡。虽然不像他这样有功夫做铺垫,但也不是轻易就可以放倒的那种敌人。 这时候,跟随姜啸之的那几十名人马也奔到近前,这位武功侯跑得太快。他们追赶他就费了不少功夫,如今既然见姜啸之奋力杀敌。那股气势分明是有进无退的,这下子。那些原本胆怯的部下,也干脆丢弃了恐惧,跟着姜啸之杀到了靳重光跟前。 不过这么反复纠缠下去,可没有好处。姜啸之想,他在厮杀的空隙,望了一眼远处。之前原本溃散的右翼,如今已经重新整合在一起了,尽管一开始被冲击阵营,王师乱了阵脚,但姜啸之那一下子不要命的独自突击,打乱了叛军的包围圈,因为他的突袭,叛军摸不着头脑,才给了游麟他们喘息的时间,右翼被切断的小块兵力因为有姜啸之做楷模,也跟着不顾性命地拼死冲杀,终于一点点将叛军挤出了防线范围。 此刻,叛军被振作精神的王师给逼迫,正在以缓慢的速度后退。 看来要成拉锯战了,姜啸之在心里琢磨,与其白白耗损精力,不如…… 他这儿貌似一分神,靳重光手里的长刀就送到跟前,姜啸之心里一惊,躲闪不及,刀刃刺进了他的前胸! “侯爷!”几个带兵官全都叫起来! 靳重光慌了神,刀刚一缩回来,几员朝廷武将就气势汹汹的冲过来,将他团团围住,刀剑舞动成一团,挡住了受伤的姜啸之。 就在这时候,他听见了对方收兵的信号,面前的几十名敌军停止动作,刀剑往回收,纷纷撤退。靳重光手下部众想要趁胜追击,却被他拦住了。 “穷寇莫追,咱们先去协助王爷。” 于是不多时,朝廷的兵马如潮水般退去,连同受伤的姜啸之也一并没了踪影。 这一仗,双方都没讨得大便宜,叛军固然没能前进一步,王师这边也有少量损失,更糟糕的是,姜啸之受了伤。 游麟等军医退出军帐,这才吩咐弟弟在帐外仔细把守,不得让任何人进入里面。 他走进帐内,看见姜啸之从榻上起身,披上了外衣。 “大人,感觉怎么样?” 姜啸之摇摇头:“没什么大碍,流了点血而已。” 游麟这才放下心来。 “这么说,那个靳重光好生厉害啊!”他不由道,“居然能在万军之中伤了您。” 姜啸之笑起来:“厉害嘛……也不算是很厉害。” 他到现在依然记得,刀刃刺中他的身体时,靳重光的脸上,那种惊愕、懊悔的矛盾神色。是以他干脆将计就计,佯作不支,差点跌下马去。 “接下来,咱们得做点事情了。”姜啸之低声道,“有一个大好良机就摆在眼前,今晚就得行动。” 游麟吃惊地看着他:“可是大人,您的伤还没好呢,虽说不太重,可也不能今晚就开始行动吧?” 姜啸之笑了:“我也没说参与行动的是我。此事,就交与你和裴峻,万不可让更多的人知道。” 他说到这儿,笑得更神秘:“至于我嘛,接下来只管睡大觉就是。”(未完待续) 第三百二十五章 一盏油灯下,元晟踱了两步,他停住脚,又看了一眼蹲在角落里,耷拉着脑袋的靳重光。 “二哥真的看见姜啸之受伤了?”他问。 靳重光缓慢地点了点头。 “本来他的能耐,不在我之下,但是当时,好像是为了什么分神。”靳重光慢慢地说,“我的刀又收不住势,结果就把他伤了……” 靳重义在一旁,一脸烦恼地看着弟弟:“战场上受伤,这不是很自然的事么?谁也没法保证全身而退吧?” “不是呀,大哥。”靳重光抬起头来,苦恼地望着兄长,“我觉得……觉得,我那一刀,伤他伤得很重啊!刀刃抽出来,半截都是血!” 靳重义叹了口气:“有盔甲在,真的会伤得那么重么?” “可我看见他险些跌下马去的。”靳重光反驳道,“要不是身后部下扶住他,他就摔下去了!” “摔下去就摔下去!”靳重义沉不住气了,他吼了弟弟一句,“你怎么娘们唧唧的!沙场上,哪还有客套可言!” “可是大哥……”靳重光抬起两只惶恐的眼睛,“他和尚书大人,长得好像!” 靳重义不出声了。 他们兄弟在年少时,都曾见过靳仲安,也曾和他身边的长子、次子相处过几年时光,唯有靳仲安的小儿子,因为年龄太幼,一直呆在家里,所以他们始终未曾谋面。 “……是我失手伤了他。”靳重光喃喃道,“到现在,我也不记得那一刀是否伤在了要害。” 靳重义看弟弟这样子,怒火不打一处来。 “他是狄虏!”他不由大吼,“傻小子!你怎么对一个狄虏上心了?!” “可他也是尚书大人的亲骨肉啊。”靳重光胆怯地看了哥哥一眼。又望向旁边的元晟,“尚书大人全家都被斩了,如今,只剩了这一丝血脉尚存。如果再因为我,连这仅有的一丝血脉都保不住,九泉之下的尚书大人,会怎么想?” 这话,把本在怒气头上的靳重义也说愣了。 “可他不承认自己是齐人了。”他勉强道,“二弟,你别忘了。他可是带着狄虏,来剿灭咱们的人。” 靳重光被哥哥说得垂下了头,半晌,他才低声道:“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想。可我知道尚书大人会怎么想――大哥,如果是你的亲骨肉,最后被孤零零留在这世上,难道你会忍心看着别人要了他的命,还为此叫好么?” 这下。靳重义再没法反驳了。 一直沉默着的元晟,此时终于开口:“姜啸之的情形到底如何,我派人过去打探一下就能知道了,二哥的担心我能明白,咱们先弄清楚状况再说吧。” 元晟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派了最精明的密探。进入了延朝军队的大营里。不久,他们传回了消息,情形看来真的很不妙。 “姜啸之受的伤果真不轻。”密探说,“据说流了很多血。两个军医用毛巾堵都堵不住。” 元晟吃惊道:“何至于?!” 密探又道:“而且看样子,一直都没清醒过来。小的能看见主帐外,晒着很多染血的绷带。有的上面不止是血迹,还有化脓的迹象。” 靳氏兄弟的脸色也变了。 那密探还说,狄虏军营里气氛很压抑,姜啸之的几个部下都很着急,夜夜轮流守在军帐之外,除了军医,连送饮食的小卒都不许进去。 “小的看见,那个游迅,眼睛都红了,恐怕姜啸之的伤势真的很重。”密探说。 接下来,打探的消息更令他们不安了:原来姜啸之在皖州丛林里,就中了一枚毒箭,当时用药解了毒,险险保住了一条命,在这种情况下本不适合再上战场,但是姜啸之不肯听从部下劝阻,一定要出征,结果雪上加霜,又被靳重光所伤…… “王爷,看样子并不是靳二爷砍这一刀的问题,他的身体早就虚弱了,恐怕丛林里中的毒一直就没有彻底根除,所以如今刀口才会溃烂不愈。” 靳重义紧皱双眉不语,靳重光则一脸惨白,嘴唇发抖。 问题胶着了,元晟想。 如果是别的什么狄虏将领,此刻身染沉疴,对他们而言完全是一次大好的攻击机会,他们可以趁着对方群龙无首,发起猛攻,在心理上更深的摧毁对手。 可是现在,在心理上被摧毁的成了他们自己:因为父亲的谆谆教导,靳氏兄弟一直将死去的靳仲安作为精神导师,他们也曾立下誓言,此生要向尚书大人那样,为光复大齐的社稷鞠躬尽瘁,哪怕被蒙上污名,也要奋战到最后一息。 然而他们却没料到,如今,他们竟然亲手把精神导师的骨肉给送进了地狱。 靳重义也就罢了,他是个敌我界限十分分明的人,很快就会迈过去这个坎。然而靳重光所受的打击,却是旁人无法想象的,从此之后,他恐怕会蒙上难以消除的心理阴影。 宗恪这小子,算盘打得还真是够精的。元晟想,此事必须得到解决,否则,他们这十万义军,就会被一个姜啸之给牢牢堵死在这儿。 然后这个时候,靳重光就向元晟提出,他要亲自去一趟狄虏大营。 “为何要亲自去呢?”元晟觉得奇怪,“咱们已经派人进去了。” “事情是我做的,不探个究竟,我总觉得心里不安。”靳重光道,“而且昨天我弄到了解毒的良药,若能救他一命……” 元晟皱眉:“二哥,此事还未确定,或许,其中有诈呢?” “或许吧,可是就这么猜也不是个办法。”靳重光道,“而且这种事,该叫谁去呢?那几个一听,都老大的不高兴呢。” 元晟无奈。他也知道,其余几个部下都在撺掇他和靳重义快速行动,趁此机会进攻狄虏,杀他个片甲不留。多数人的认知是和靳重义相同的,他们只当姜啸之是敌人,是狄虏,对靳重光的内疚不以为然,都认为即便是尚书大人的亲骨肉,既然认贼作父,那就不用可惜他。 这种情况下。谁又会愿意冒险深入大营,去给一个仇人送解药? 靳重光有这样的想法,一是因为他天生的性格,二来,毕竟重伤姜啸之的就是他自己。 只听他继续道:“而且我坐在这儿,什么都干不了,我觉得难受。” 元晟想了想:“这事儿,大哥知道么?” 靳重光苦笑道:“他今早上和我吵了一大场。骂我脑子糊涂了,他不理我了,说随我的便。” 元晟也苦笑起来。 “既然二哥执意要前往,那我也不做阻拦了。”他说,“只是万事需得小心。” 靳重光点头道:“这个自然。” 是夜,靳重光带了几个心腹。换了夜行衣,趁着夜色,无声无息潜入狄人大营。 营中十分安静,没有任何异样。几个巡夜的士兵走来走去,今夜无月。只有很暗淡的星光。靳重光他们躲开巡夜士兵,按照之前探子送回来的营中地图。往中军帐去。 还没到近前,靳重光就停下脚步。 中军帐内,黑沉沉的,没有燃灯。门口有两个小兵逡巡来去。 然后,他就看见了晒在外面的那一排绷带。 夜风里,绷带散发出血腥腐臭的气息,十分难闻。这恶臭窜进靳重光的鼻子里,让他心里不由一寒! 原来姜啸之的伤势已经这么重了么?!难道他的伤口近乎腐烂了? 想到这儿,靳重光更加心慌,他冲着身边的人做了个手势,一行人悄无声息冲上去,将那两个士兵无声打晕,放倒在地上。 没了看守,靳重光放下心来,他悄悄掀开军帐,钻了进去。 里面依旧是黑压压的,一盏灯都没有。靳重光忽然觉得奇怪,既然有重病人在内,怎么一盏灯都不燃起来呢? 他的脑子打了个激灵! 不对头! 然而为时已晚,他这想法刚一窜出来,顷刻间,军帐之内灯火通明! 糟糕!中计了! 靳重光在心里惨叫,他听见了一大批靴子踏步的声音,一秒之内,无数狄虏从四面八方围了上来,手中雪亮的刀剑,全都对准了他们仨! 就在这时候,靳重光的目光,落在了对面的桌案旁。 在那儿,全身甲胄的姜啸之,正静静端坐于案前,目光冷冷望着他。 一见此情此景,靳重光顿时明白了,一时间,懊恼加上气愤,同时涌上他的心头! “原来你没有受伤……”他恨恨道。 姜啸之嗤的冷笑了一声:“很失望,是不是?” 他不再看靳重光,却吩咐手下人:“统统搜查,看看今晚到底来了多少劫营的!” 饶是被刀剑指着喉咙,靳重光一听他这话,仍旧不由苦笑起来。 “你笑什么?”姜啸之瞪着他。 “我笑自己自作多情,我笑侯爷自以为是。”靳重光冷冷道,“您不用搜查了,没有旁人,只有这三个。” 姜啸之一怔,叛军来劫营,只派了三个人?! 就算只是来刺杀他,也没可能这么放心大胆吧? 果然,不多时搜查的兵卒进帐来报,的确没有旁人了。 “你们三个进来大营里,到底想干什么?”姜啸之皱眉,盯着靳重光。 而后者只是冷笑不语,那笑容里有讽刺也有怜悯,却不知是给姜啸之的,还是给自己的。 看他这样,姜啸之也清楚,一时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挥了挥手,命手下人把这三个人绑了,暂且关押起来。(未完待续) 第三百二十六章 姜啸之独自坐在中军帐内,用手指抵着下巴。 昨晚的事,出乎他的意料。 他故意让手下放出风去,说自己重伤,又说自己曾经中毒,军医都拿日渐恶化的伤势没办法。姜啸之这么做,当然是想引诱元晟他们偷袭,要么就是等着他们来劫营,自投罗网。 现在,劫营的还真来了,可是,却只有三个人。 这时候,游麟匆匆进来:“大人。” 姜啸之回过神来,抬起头:“怎么样?” “审问了,问不出个所以然来。”游麟把一包黑色的东西放在姜啸之面前,“但是从靳重光的身上,搜出了这个。” 姜啸之拿起那布包,闻了闻,一股药味儿。 “是毒药?”他问。 游麟摇头:“是解药。” 姜啸之错愕! “问了军医,说,这是解毒的药物,以墨州靖离雪山上的雪莲制作而成,非常珍贵。如果中了僮人那种见血封喉的毒棘,用这种药就能救命。” “他随身带着解药干嘛?!” 游麟摇头:“属下问过,但他不肯说。” 虽然满腹疑惑,但姜啸之的心中,慢慢形成了一个答案。 他站起身:“我去看看。” 带着游麟,来到关押靳重光的地方,姜啸之吩咐游麟,让其余人在外面看着,不要进来。 然后,他独自走进帐内,低头看了看被捆在角落里的靳重光。 听见有人进来,靳重光抬头瞧了他一眼,很快。就把头扭到一边去了。 姜啸之走到他近前,他将那包药扔在靳重光跟前。 “为什么身上带着解药?”他问。 靳重光不出声。 “你以为,我真的中毒了?”姜啸之试探着问。 靳重光咬着牙道:“王爷怀疑是圈套,大哥再三劝我不要来,我这个蠢货,居然信以为真!” 姜啸之心里一动,他蹲下身来:“这解药果真是打算给我的?” 靳重光冷着脸孔,不答他。 “干什么发这种善心?”姜啸之讽刺地说,“给一个狄虏送解药,有这个必要么?” 黑暗中。靳重光抬起头来,望着他:“你真当自己是狄虏?” 姜啸之静静望着他。 靳重光复又垂下头来:“……大哥说,你已经做了狄虏,就是我们的敌人,王爷也说,用不着对你心软。但我觉得,你若真的死了,我对不住九泉之下的尚书大人。” “也许他们说得对。”姜啸之淡淡地说。“人家都不会背这种负疚,你也可以把它卸下来。” “可我不想那么做!”靳重光死死盯着他,“靳恺,你真的忘了你是谁了么!” 这名字,很多年没有人呼唤过了,一时间。姜啸之不由恍惚。 良久,他才回过神来。 “靳恺已经死了,难道你不知道么?他在自家被抄的那天清晨就断了气。”姜啸之淡淡地说,“他比他的父兄死得还早呢。这样也好,他没有见到那凄惨的一幕。也不必一个人挣扎着活下去。” 靳重光胸口微微起伏,他的眼圈泛红。喉头哽咽住了。 姜啸之直起腰来,拾起地上的药包。 “别再把我当成靳恺了,否则你注定得失望。”他淡淡地说,“最糟糕的,不过是死了的鬼魂,重又被唤活过来,结果却发现无处容身。” 说罢这番话,姜啸之转头离去,不再看靳重光一眼。 接下来,如何处置靳重光,成了摆在姜啸之面前的难题。 原本他是打算把来劫营的人斩首,灭一灭叛军的威风,如果是旁人闯进来,他恐怕就会这么做了。 可是眼下,姜啸之开始犹豫不决。 靳重光带进来的那包药,就放在他的案头,药很珍贵,雪山上的雪莲难得,这解药,不知靳重光费了多大心思弄到的,他的哥哥不同意他来,元晟也不同意,但他还是闯进来,落入了陷阱。 靳重光说,他这么做,是为了九泉之下的靳仲安,这让姜啸之一时无言以对。 原来就算他不认自己的生父,也有人在替他坚持。 游麟他们几个,都觉得这次捕到了大鱼,应该在阵前将靳重光斩首示众,挫败叛军锐气,可是这提议,没有得到姜啸之的积极回应。 他说他得再想想。 姜啸之并不想杀靳重光,但是,他也找不到留这家伙一条命的理由。 他在这儿琢磨再三,没想到次日,军营中就出了乱子。 当时姜啸之正在军帐中,却听见外面一阵吵吵嚷嚷,呼喝之声此起彼伏,他丢开手中书卷,站起身来正想问个究竟,却见游麟一头闯进来! “大人,有人来劫营!” 姜啸之一怔,大白天的,跑来劫营? “多少人?” 游麟勉强稳住喘息:“一个。” “啊?” “是元晟。” 姜啸之一阵错乱,光天化日之下,元晟独自一人闯进敌营,他这是要干嘛? 来不及多想,姜啸之跟着游麟出来军帐。 顺着声音的方向过去,果然,飞腾的灰雾中,一群人正在围攻一个白衣男子,姜啸之的目光落在闯入者的脸上,他认出来者正是元晟。 围攻他的那七八个人,都是姜啸之的手下,大多学过功夫,却不算行家里手。比起元晟,他们的能力要逊色太多,因此即便有这么多人对付自己,元晟的一招一式也仍显得游刃有余,轻松自如。 姜啸之当然明白元晟闯进军营是为了什么。他肯定是想救走靳重光,因为早已料到这一点,所以姜啸之一早就吩咐属下,将靳重光藏进一个无人知晓的秘密地方。 可这还是不太对啊,姜啸之想不通。来劫营救人,晚上比白天要方便得多,而且看元晟这样子,也不像是要急着四处搜寻,倒好象,他闹了这么一大通,是为了别的什么…… 既然有人来劫营,他这个主帅自然不能袖手旁观,姜啸之飞快越过那些下属,来到元晟面前。一言不发提掌接招。 他的功力当然要胜过这些手下们,元晟一见是他上来迎战,刚才那份漫不经心的态度也收起来了,元晟清楚,姜啸之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虽然他的功夫在姜啸之以上,但也没法随随便便的打法掉他。 来来去去过了三十多个回合,姜啸之不免觉得奇怪。元晟没有下什么狠招,倒像是只想试探一下他内力的深浅。 想到这儿,他停下来,后退了一步,低喝一声:“都住手。” 那些围攻元晟的人,这才停住手。 姜啸之仔细打量了一下元晟。两年未见,他的容貌和上次在广告公司时见到的,没有什么分别,不过此刻。元晟却像是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 姜啸之先开了口:“王爷此次前来,意欲何为?” “听说你们这儿绑了一个人。”元晟说。“我来找那个人。” 他这话说的漫不经心,就好像敌营是他散步的后花园。 “王爷还是死心吧。”姜啸之淡淡地说。“劫营的人是在我手里,过几日,自当向王爷奉上此人首级。” 元晟皱眉道:“你真要杀他?” “他既然闯进来了,就不该活着回去。”姜啸之说,“这里是战场。” 盯着姜啸之的眼睛,半晌,元晟轻轻叹了口气:“那,好吧。” 他的话音还未落,姜啸之眼前一花,只见一个白色的身影掠到自己左侧一边,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听见丁威叫了一声! 再定睛一看,元晟竟然一只手抓着丁威,像鹰抓兔子一样,拎着他朝营外奔去! 周围人都慌了神,大家齐齐发足狂奔,想要追上元晟拦住他,可不到五分钟的功夫,元晟就没了影,他太快了,普通人只看见白光一闪,眨眼间已在数丈之外了! 唯有一人跟上了元晟,那就是姜啸之。 当元晟掳走丁威,逃出大营时,姜啸之第一时间追了上去,他早知其余人追不上,那些人的轻功根本无法和元晟相比。 姜啸之的功夫不算顶级,单打独斗的话,恐怕一百个回合下来,就得败给元晟。只不过轻功方面正是他的优势,虽然身形高大魁梧,姜啸之对速度却有着超出旁人的迷恋,平日里练功,旁人以为他会把重点放在力道上,但是姜啸之自己,对纯练硬功不太感兴趣。为此,当年慕家掌门慕沛传授他武功时,特意将自己最得意的“飞芒步”教给了姜啸之。 慕沛的轻功,在中年时到了炉火纯青的程度,接近晚年,更有所精进。“飞芒步”是他自创,不过轻功不比掌法、剑法,慕沛原本是以游戏的心态,在观察沙漠里的飞芒植物是如何顺风播种时,悟出了心得,才有了这门独特的轻功。“飞芒步”,慕沛仔细教给了两个人,一个是门外弟子姜啸之,另一个是慕凤臣身边心腹慕千影。慕千影身体瘦削,举止轻盈,是以练这种轻功十分得益,然而姜啸之也能把“飞芒步”练得相当出色,这就完全是出于天性对速度的热爱了。 所以,虽然其他人很快就被元晟给甩得没了影,但姜啸之却死死跟着他不放,元晟不管使出多大的力气,始终不能摆脱姜啸之。 俩人奔出军营,直往西北,在那儿有一片野地高坡,虽然不能追上元晟、拦截下他,但姜啸之一直保持与他两尺的距离。元晟察觉到他轻功了得,心里不由赞叹,他自己手中拎着一百七八十斤的丁威,却像拎着一个不太沉的旅行包,直到一棵树前,终于停了下来。 见他停下,姜啸之也停住脚步。 元晟将手里的丁威放在地上,他低头看了看:“我点了他的穴,他暂时昏过去了。” 姜啸之不由诧异,他能感觉到元晟的语气里没什么恶意。那他兜这么大一圈,到底是想干什么呢?(未完待续) 第三百二十七章 “靳重光现在怎么样?”元晟终于问。 “没怎么样。”姜啸之说,“严加看管着,暂时死不了。” 元晟点点头:“放了他。” 姜啸之却笑起来:“为什么要放他?” 元晟轻轻叹了口气:“你难道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进敌营去?” 姜啸之不出声。 “他对你有恻隐之心,你不能因为他的这份恻隐之心而杀他。” 姜啸之哼了一声:“两军交战,王爷却来谈什么恻隐之心,岂不荒唐?” “这么说,你们是执意不肯放人了?” 姜啸之冷笑:“王爷光天化日之下,大喇喇的冲进敌营,不像是来救人,倒像是来示威――若在下执意不肯放,会有什么后果?” “有什么后果么?”元晟说到这儿,声音压低,他的眼角眉梢掠过淡淡凄然,“最直接的后果,也不过是明年清明,你父亲的坟前,少了一个祭拜的人。” 姜啸之脸色一变! “你说什么?” “说的就是这。”元晟轻声道,“每年清明,他们兄弟二人都要去给你父亲扫墓,祭奠他。你若杀了靳重光,明年的清明节,就只得靳重义一个人去了。” “胡说什么!”姜啸之硬生生打断他,“我父亲遭腰斩后,遗体被弃法场,景安帝根本不容安葬!他早已尸骨无存了!” “他的尸骨还在。正是靳重光的父亲,当年冒死收捡起来的。”元晟说到这儿,语气似有不忍,“因为怕我父皇知晓,所以此事一直未曾公开。但坟墓在。石碑也在,一同被安葬的,还有你的三个兄长。” 姜啸之的手在发抖! “我此番前来,并不是为了致歉――虽然于我而言,实有致歉的必要。”元晟说,“我这次是来提醒你,靳重光父子三人于你有恩。除非,你根本就不承认你是靳仲安的儿子。” 姜啸之咬着牙,他想不出可以应对的话。 此时,元晟竟从怀里掏出一张照片。递给姜啸之。 “是我在你父亲坟前拍下的,你看看吧。” 姜啸之不禁伸手接了照片,他的目光落在上面,果然,那是一座坟茔,看上去很有些年头了,却维护得极好,没有开裂。也没有塌陷。坟前石碑上,果然刻着他父亲的名字。 “近几年有人建议说,把此事公开,让你父亲接受楚州众人的祭拜。”元晟说到这儿,笑了一下,“靳重光不同意。他说,尚书大人一定见不得那些势利眼,让那些没骨头、没出息的墙头草们来祭拜他,尚书大人会生气。比如赵守仁那种人。若是知道了,肯定要拿你父亲来大做文章的。尚书大人泉下有灵,也会不堪其扰。因此索性不要公开。才能落得清静。” 元晟的这些话,字字句句落在了姜啸之的心坎里! “你恨我父皇,甚至恨我,这都没有错。”他继续说,“可你若去恨靳重光兄弟,却实在没道理。” 姜啸之轻轻点了点头:“我明白王爷的意思。王爷对我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是想我念在旧日的情份上,放了靳重光。” 姜啸之说到这儿,抬起头来:“只是有一点,王爷弄错了。” 元晟看着他! “如今我已经不是靳恺了,我是姜啸之。”姜啸之一字一顿道,“我早已经不是齐人了,我做狄虏,已经做了三十年,血脉骨头都已经更改,不能回头了。” 一时间,无人出声,野风从他们身边咻咻刮过,俩人衣袂飘动。此刻是冬季,虽然在南方,但阔大的常青树叶也已日渐萎悴,颜色黯淡。被风吹着,它们发出沙沙声响,像是无言的叹息。 “你对宗恪那些人的感情,真的就那么深厚么?”元晟突然问,“你就那么信任他们?” 姜啸之冷冷道:“如果不是我的养父周太傅,我早就饿死在华胤街头。这其中的苦楚,身为皇子的您,是无法体会的。” “可是你也别忘了,当年,向延太祖献计的人,正是你如今的养父。”元晟说,“是周朝宗想出来的反间计,才导致你父亲的死亡。” 姜啸之的脸色发青:“你这么说,有什么证据!” “如果不信,侯爷自己回去查。”元晟平静地说,“凭着锦衣卫指挥使的手段,难道连这点事情都查不清?我可不信了。” 姜啸之一时无言以对。 是的,父亲当年被狄虏用反间计所诬,这件事情很大,若他一心想去探究根源,没可能探究不到。 然而这么多年来,姜啸之始终没有去查,他下意识的,把仇恨完全集中在景安帝一人身上。他说不清自己回避的动机,也许心中早就有所预感,却不愿意真的面对现实――若事实证明,设计害死生父的人就是养父,那他该怎么办?要他把多年的养育之恩抛诸脑后,为生父而杀养父来复仇么?那么养母和凝琬,他得如何来面对呢? 说一千道一万,下令腰斩他父亲的是景安帝,如果不是养父呕心沥血的培养,他怎么可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别说进皇宫、杀景安帝报仇,如果不是养父,他根本就没可能走出华胤的那条陋巷。 所以,他到底要对得起生父,还是要对得起养父? ……他又变成最理亏、最憋屈的那个。 仔细观察姜啸之变幻不定的神色,元晟心中明白,他的这番话起效果了, “就算你不想去探究,就算你还想向他们效忠,到如今,他们还肯接受么?”元晟说着,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递给姜啸之。 姜啸之莫名其妙接过来,却是一只死去的鸟,鸟被什么打中。已经断气,嘴上身上带着斑斑血迹。 姜啸之认得这种灰翼红嘴的鸟类,此鸟名雾雀,是这边世界独有的产物。雾雀飞翔速度极快,几乎赶上了海燕,而且能够经由训练传递信息,但是雾雀有一个特点,和鸽子不同,它不是以巢穴为目标,却是以人为目标。普遍认为。雾雀通灵,它不能更换主人,也不能更换传信的对象,所以使用它的双方是固定的,一旦有一方的人出事,雾雀就会无所适从,迷惘不知所终。 “看看鸟腿上绑的东西。”元晟道。 姜啸之将鸟腿上绑着的小布条展开,却见上面写着几个字:靳重光被俘。近来态度暧昧,不知是否暗中有交易。 姜啸之浑身一震! “从你们大营里飞出来的,”元晟淡淡道,“是秦子涧先观察到的。这鸟飞得太快了,前面还有几只没逮住,这一只。秦子涧追了足足一通宵,到浙州边境才算抓到。若不是他的功力了得,一般人也无法捕获。” 这么说,身边有人在监视自己!姜啸之想。虽然布条上的字没有主语,那个“态度暧昧”的人。必定是指的自己! 这鸟,是谁送出大营的?又将会飞去何人手中?姜啸之一概不得而知。他也不打算知道,因为他已经明白了。 “另外需要告诉你的是,你身边的那个女人,名叫结绿的那个,一直和你手下的萧铮有来往。”元晟说着,摆了摆手,“不是男女的那种来往,但他们之间有密信互通至少五年了――在我看来,你似乎过分信任这两个人了。” 结绿?!…… 还有多少事情是自己不知道的呢?姜啸之麻木地听着这些,他忽然想,自己到底要不要信任元晟说的话? “此事,有人在暗中调查。”元晟看看他,“我知道,你这些年一直在悄悄搜集你父亲的遗物,恐怕你这举动,早就经由这些身边下人,传到了宗恪和你养父的耳朵里了。” 元晟说完这些,停住,那种姿态,好像是在等待姜啸之自行消化掉这些惊人的消息。 “这么说,王爷今天大肆闯营,诱我出来,不是为了靳重光,而是为了告诉我这些?”姜啸之哑声问,“王爷又焉知,我会对王爷所言之事,确信不疑呢?” 元晟摇摇头:“我没想到你会确信不疑,我只想把这些告诉你,至于信还是不信,你自己去求证好了,想找证据,这些都不是难事。至于靳重光,以我之力,努力搜索,想必还是能找到的。可我不想你我双方这么内耗下去,换做旁人,我无所顾忌,该怎么做就怎么做了,既然是你,我看在萦玉的面上,也不能对你动手。” “……” “但是话说回来,靳重光的性命,我仍旧要求你保全。”元晟低头看看地上昏迷的丁威,“你若真敢动他,你这些手下,一个也别想活。” 他说到这儿,后退了一步。 “靳恺,如你所言,你的人生我们没权质疑,更没资格来指点你该怎么走。”元晟说,“可我也不想眼睁睁看着你掉进坑里。那些你为之卖命的人,其实从心里怀疑你,不相信你。都到了这一步了,你还要继续为他们卖命么?” 说完这些,元晟轻轻叹了口气,他又看了一眼姜啸之,然后身形一飘,很快便消失无踪。 元晟走后,姜啸之在那树下坐了下来,顺手揪了一棵草根,放在嘴里咬了咬。 苦涩的汁液顿时弥漫他的唇齿。 丁威仍旧在昏迷,他没可能听见刚才他们的对谈。而接下来姜啸之要考虑的是,然后,他该怎么办呢? ……有光照在脸上,丁威努力睁开眼睛,他这才发觉,自己躺在一堆落叶里! “醒了?”是姜啸之的声音。 丁威勉强坐起身来:“大人……” “元晟走了。”姜啸之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土,“咱们该回营了。” “哦……” 丁威从短暂的眩晕里清醒过来,他晃了晃脑瓜,心里好奇,怎么元晟会把他掳来这种地方? “您和他动了手么?”丁威试探着问。 姜啸之摇摇头:“没有。他只是要求我释放靳重光。” “咱们不能放了他!”丁威马上说,“不能被他威胁……” “回去再说吧。”姜啸之打断他的话,朝着军营方向走去。 丁威怔了怔,他忽然觉得有点怪,姜啸之看起来,好像在某些不为人知的地方,发生了一些变化。(未完待续) 第三百二十八章 厉婷婷近来,一直呆在漪兰宫内。 她哪儿也不想去,谁也不想见。只除了偶尔去挹翠园看看儿子,还不能去得太频繁,以免让宗恪起疑心。 嫔妃们她也没有努力去结交,去见琬妃,对方态度很淡,厉婷婷也就明白了,琬妃是在为自己的哥哥而怪罪她。 这个状况下,她也不好主动去讨人嫌,于是就只有把自己关在寝宫里。 宗恪的状况仍旧没改变,经常会去听香小筑,然后次日,再一脸惨白的出来。并且谁的劝也不听。 厉婷婷情绪低落,人也消瘦了,身边宫女们都不知是为什么,也不敢问。 沉樱近日莫名离宫,不知去向,有管事的太监问起,厉婷婷就说她父母病了,出宫去探望――当初就是用这说辞,她在凌铁跟前骗得了一份出行的准许。 但是其余宫人都知道这不是真的。 那日午后,厉婷婷用过餐,就歪在床上想心事,沉樱出去已经有两三个月了,也不知楚州战事如何,姜啸之最近又如何…… 她正独自思忖着,忽然听见模模糊糊的一声呼唤:“公主?” 厉婷婷一时不明状况,坐起身来:“谁?” 但是她看看周围,并没有人。 她忽然打了个激灵! 这是沉樱的声音! 厉婷婷慌忙躲进帐内,把幔帐拉严实,这才小声问:“沉樱?” “是奴婢。”沉樱的声音,从半空传来。 这是传音入密,以前她就用过这种办法,厉婷婷知道是怎么回事。 “现在你在哪儿?”她问。 “奴婢还在楚州。”沉樱低声道。“这边似乎出了点事情。” 厉婷婷心里一紧张:“什么事?” 于是沉樱便把近一个月来,她在军营里的所见所闻,包括姜啸之那次在丛林遇险,以及后来设计抓获靳重光的事,前前后后都告诉了厉婷婷。 厉婷婷听得心都提到嗓子眼了! “那后来呢?!”她紧张得手都在发抖,“你说那天我哥哥独自来劫营……” “那次,湘王爷掳走了丁威,武功侯独自追出了营,大家都不知去向。”沉樱停了停,又道。“接近傍晚,侯爷才带着丁威回来。(.无弹窗广告)奴婢觉得,王爷也许和侯爷说了些什么。” 厉婷婷听出她语气里的迟疑,便问:“说了什么呢?” “奴婢也不知道。”沉樱说,“可是当晚,侯爷就把靳重光给放了。” 厉婷婷吃了一惊! “此事,如今在营里议论纷纷,大家都觉得奇怪。丁威那几个认为,元晟是给侯爷下了通牒,逼着他释放靳重光。但是侯爷自己,什么都没说。” 厉婷婷心里一团乱麻,她直觉认为,事情没有丁威说得那么简单。哥哥一定是和姜啸之说了什么重要的话,姜啸之才做出放人的决定。 可是这么一来,朝廷岂不是更要对姜啸之起疑心了么? “奴婢现在大营里,觉得气氛不大对。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沉樱停了一下,说。“奴婢想去提醒侯爷,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这事儿。你帮不了忙的。”厉婷婷哑声道,“事情与我哥哥有关,不经过慎重考虑,姜啸之不会释放这个朝廷钦犯。” 沉樱也沉默下来。 “先暂且等等看吧。”厉婷婷努力安慰道,“你自己也要小心,若有危险,就不要再留在军中了。” “公主请放心,奴婢有办法的。”沉樱说,“侯爷那边的状况,奴婢会继续留意。有了新的消息,奴婢再通知公主。” 然后,帐内悄无声息,传音入密消失了。 厉婷婷坐在床上,心绪一团乱。 她觉得,若是自己在姜啸之身边,或许还能劝一劝他,此事,姜啸之做得太过头了,靳重光是朝廷头号要犯,宗恪曾几次下令要抓住他和他哥哥靳重义,这么关键的人物,落网已属不易,消息马上就会传到宗恪耳朵里,一朝释放,朝廷的指责岂不就落在姜啸之头上? 即便姜啸之辩解说他是受元晟威胁,为了属下们的安全,才不得不释放靳重光。可是口说无凭,当日众目睽睽之下,所有人都看见他追着元晟出去,整整两个时辰没有回来,丁威又昏迷不醒,这期间,谁又知道元晟和他谈了些什么?难道这不是通敌么? 想到这儿,厉婷婷都有点怨恨哥哥了,他这不是在害姜啸之么? 她越想心里越焦虑,厉婷婷知道自己被困住了,她这样子继续焦躁下去也不会有解决办法。 得好好平静下来,想个办法才行。 厉婷婷琢磨着,手不禁伸到枕头底下。她一直把姜啸之的那枚玉麒麟藏在那儿,这东西跟在她身边也有一年了,每当心里焦虑痛苦,或者思念姜啸之时,她就会握住这玉麒麟,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此时,她把手往枕头底下探了探,却没有感觉到那意料之内的冰冷触感。 厉婷婷一怔,她坐起身,拿开枕头,却没看见玉麒麟。 冷汗,从她的脊背淌下来! 别紧张,再找找,大概是掉到帷幔和床单的缝隙里去了。厉婷婷又用手四处摸了一遍,依然没有踪迹! 这下她紧张起来,翻身向外:“青菡!青菡!” 听见她的声音不对,青菡慌忙进来:“公主?” “我这屋子,谁进来过?”厉婷婷问。 青菡愣住了:“公主这屋里,就奴婢几个进来过。” 厉婷婷脸色发白,她的脑子飞转,青菡她们是不会去动这麒麟,就算看见了,也不会问。更不会乱放。 “除了你们,最近还有谁进来过?”厉婷婷又问,“尤其是今天上午。” 玉麒麟,她昨晚睡前还看过一遍,就在枕头底下。今天上午她去了挹翠园,不在自己寝宫里,这说明……就是这段时间丢的! 青菡也紧张起来:“公主丢了什么?” “我枕头下,有个玉麒麟。”厉婷婷控制住声音里的发抖,“青菡,你好好想想。今天上午,谁来过漪兰宫?” 青菡一怔:“阿茶来过。” “他来干什么?!” “是来送宁神香的,帮他师哥的忙,各宫里都有一份。” 厉婷婷紧张得头发都竖起来了! 一定是阿茶! 就在这时候,恰恰有小太监到了漪兰宫,说陛下让元废后去书房见他。 “宗恪要见我?”厉婷婷的脸色霎时蜡黄,这种时候宗恪要见她,这还能是什么好事? 她不敢怠慢。慌忙换了衣服,跟着那小太监离开寝宫,往御书房去。 到了御书房,泉子引她进去,然后独自退了出来。 厉婷婷一进书房,人就呆住了! 她甚至忘记给宗恪行礼。因为她远远看见,宗恪面前的书桌上,那枚玉麒麟正摆在上面! “你为什么偷我的麒麟?!” 厉婷婷眼泪都涌出来了,她上前一步。伸手就想夺回那玉麒麟! 岂料,宗恪伸手臂挡住她。 “那真的是你的麒麟?”他淡淡地问。“你看清楚了?” 他这么一说,厉婷婷一怔。她回过神来再一看,这才发觉,原来桌上那玉麒麟,模样和姜啸之的那只毫无二致,但沁红的部分不在后腿,却在两只前腿上。 厉婷婷的心,像遭了一下重锤! 这不是她的那只麒麟,这是……另一只! 宗恪却不看她,只把旁边一本书挪开,书本下面盖着的,正是姜啸之给她的那只玉麒麟。 两枚一模一样的麒麟,此刻摆放在一起,玉色交映生辉,沁红的不同部位,合在一处,分明就是一整块绝世美玉。 自己的玉麒麟就在眼前,可是厉婷婷却忽然感觉到莫名恐惧,她不敢伸手去拿了! “这玉,是四十年前从寒州翠鄞铁网山出来的,当年,被旧齐兵部尚书靳仲安以巨资购得,然后靳仲安请来华胤城内最出色的玉师,将这一大块玉石,雕成了两匹麒麟。” 厉婷婷听着宗恪的叙述,她的脸色苍白无比。 “……正好他的幼子靳恺出生,于是这麒麟就给孩子做周岁礼物。后来,兵部侍郎赵守静向靳仲安提亲,他欲将自己的侄女赵芷沅,许配给靳仲安的小儿子。”宗恪慢慢说着,他的声音很平板,像是在背课文,“这门亲事,靳仲安答应下来了,两家父母也交换了定亲的彩礼。虽然是定的娃娃亲,两家却都十分郑重,送去女方家的聘礼里,就有一枚玉麒麟。” 听他说到这儿,厉婷婷几乎不忍再听下去! “自那之后,这一对麒麟,就分别被这两个孩子留在身边,作为成年之后履行婚约的凭证。” 宗恪说到这儿,停下来,他抬起头,看着厉婷婷。 “这对麒麟,原本是属于靳恺和赵芷沅这对未婚夫妇的。萦玉,你这么聪明,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如今它们会落在咱们俩的手里?” 宗恪的声音里,带着讽刺和怜悯,却不知是为了厉婷婷,还是为了他自己。 厉婷婷几欲哽咽,她低下头,两串泪珠落下来。 “把玉麒麟还给我吧,宗恪,那是他的东西,我不能遗失……” 宗恪长久地注视着她。 “这么说,你承认你和他之间的私情了?” 厉婷婷的嗓子哽住,她的指甲都掐进手心里了! “……随便你怎么说都可以。”她低声道,“我们本来也不想对你隐瞒这件事。如果阿沅不出事,我们本来打算告诉你们的,可是……” “嗯,我们。原来都已经是‘我们’了。这词儿你用得倒是很熟练。”宗恪微微冷笑,“是我失策了,当初该让井遥去看着你,总不至于连他那种人,你都勾得到手吧?” “别说得那么难听!”厉婷婷愤然打断他,“我和姜啸之不是那么回事!” “那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宗恪冷冷盯着她,“把好好的姜啸之,拖累进如今这泥潭里的,不正是你么?一心想让他回到你们旧齐那边去,让他背弃自己的君父,变成一个无处容身的人,不就是你的目的么?” “我没有!”厉婷婷气得叫起来,“我没有做那样的事!是你不信任他!” “如果他能恪守界限,没有先背叛我的话,我又怎么会不信任他?” 厉婷婷浑身抖个不停:“……我们为什么要守这个无聊的界限?!我们也是普通人!” “嗯,可惜你的目的并不普通。”宗恪平静地注视着前妻的眼睛,“你以为我不知道沉樱此刻在哪里?你以为我不知道前几年沉樱频繁出宫,都是去哪儿么?妹妹让姜啸之死心塌地背弃主君,哥哥则从另一方来拉拢,让他不惜做出超过底线的事――你们这对兄妹,还真有一手。” “哥哥的事情,我根本就不知道!”厉婷婷咬牙道,“不要把什么事都栽赃到我头上!” “要是你能老实一点,也不会有这么多麻烦。”宗恪看着她,“比起你来,我更可惜姜啸之。” 厉婷婷觉得身上一点点在变得僵硬! “你知道么?他不可能再有什么前程了,没有人再对他抱有希望。”宗恪轻声说,“从今往后,他甚至,不会再有容身之处。”(未完待续) 第三百二十九章 王师的军营里,最近气氛有些怪怪的。 那是一种紧张里夹杂着迷惘,郁闷又无从发泄的古怪氛围。 姜啸之当然明白这气氛是怎么形成的,从他下令释放靳重光的那一刻起,他和他手下的这些兵马,就已经形成了某种不明显的分歧。 因为天生的性格,姜啸之固然不是在朝中呼风唤雨、友朋成群的那一类,但是他在军中一直都享有很好的声誉,以及部下们超出一般的耿耿忠心。他带的军队有很强的凝聚力,这来自于他个人的魅力,当年的驰龙军因为某些缘故,被宗恪改编重整,但其主力却一直由姜啸之统领,他们对姜啸之的信任,不同旁人。 所以,像今次这样,主帅做出让手下人意外的举动,这还是头一次。 即便如此,他们仍旧毫不质疑姜啸之的动机,很多人相信,那是因为元晟威胁了姜啸之,既然他可以在万军从中把丁威像抓兔子一样抓走,那么,其余人的项上首级在元晟看来,也不过是囊中之物了。为了他们的安全,姜啸之也不得不释放靳重光。 这是大多数人的想法,剩下的一部分人则认为,这大概只是主帅下的一步棋,虽然这步棋看起来,暂时是他们退让了,但在姜啸之心里,恐怕还有一盘“更大的棋”。 只有姜啸之自己知道,所谓“下更大的一盘棋”之类的说法,只是狗屁。 他什么想法都没有。 他到现在也记得,那晚下令释放靳重光,其余人有多么的不解,靳重光自己又有多么诧异。他当然是没打算活着回去的。 姜啸之弄不清自己的想法,或许真正打动他的心的,是元晟说的那句话:“如果你杀了靳重光,明年去给你父亲扫墓的人,就会少一个。” 他没有祭奠过自己的生父,一次都没有,哪怕暗中也没有。倒也不是害怕那样做会有风险,是因为,姜啸之不知道那样做有什么意义,在他看来。[]多少怀念和祭奠,都无法让死去的人活过来。 然而元晟的那些话,让他禁不住伤感:如果生父和三个哥哥真的在天有灵,比起他来,或许他们更愿意将靳重光父子三人视同自家人。 释放靳重光的决定,几乎可以算是冲动之下做出的,但姜啸之到现在也没觉得后悔,他明白他没可能真砍下靳重光的头颅。而元晟之后说的那番话,更让他怀疑,自己这样继续下去,还有什么意义可言。 ……在这种一举一动,都被那双冷冷的眼睛注视着的状态之下。 他当然可以选择对元晟的话置若罔闻,就连那只雾雀。姜啸之也完全可以将它视作元晟的谎言,是专门拿来蒙骗他的把戏。 然而他办不到。 其实疑惑的种子,早在很久之前就种下了,从黑豹自尽开始。姜啸之就看见了它发出的嫩苗。这疑惑一天天长大,到如今。已经不容他忽视了。 那么,接下来又该怎么办呢?姜啸之想。还要继续打么?继续在南坪这一块,和叛军耗下去? 他知道这是他唯一的选择,他应该这么做。可是此刻,姜啸之却感觉到周身无限的疲倦,甚至在丛林里砍伐藤蔓的那段日子,都没有如今这么疲倦。而一个月之前,在他身上仿佛拓荒者一样奋发激昂的那股劲头,此刻,也消失无踪。 只是他知道,自己不能退,也不能倒。姜啸之想到这儿,站起身来,从黑暗的军帐里走出来,抬头望向遥远处。 让人眼睛发黑的蓝天之下,旌旗猎猎,那是叛军的军营。 那一刻他忽然想,三十年前,父亲最后一次出征定州时,是不是也曾被这种疲惫无望的情绪所困扰?他那时候,也已经感觉到了后方朝廷深埋的敌意,可他依然没有退却。 于是,自己也同样不能退却,姜啸之想,既然没可能后退,那么就继续向前好了,不用多想,敌人在前方,继续进攻即可。(.无弹窗广告)靳重光一事,到时他自会去宗恪面前领罪,他会把事情的原委,都告诉宗恪。 王师,于三日之后发起进攻,姜啸之仍旧身先士卒,冲在第一线,他是故意的,姜啸之这么做,是想以行动告诉元晟,靳重光的释放只是孤立事件,接下来他还将继续,就算错他也要错到底。因为主帅的带领,重振精神的兵马也一扫近来的迷惘,跟着他奋力搏杀。最终叛军力所不能敌,退避三舍,躲入南坪城中。 此刻的南坪,已经不是向徵时期那座城墙老旧的城池了。元晟心细,在攻下南坪之后,他就下令重修城墙,之前攻城时,没有毁坏的花岗岩条石做的基础就不用去管它,后加固的地方,则用大砖垒砌内外壁和顶部,内外壁之间,又用碎砖、砾石和黄土层层夯实。除此之外,城墙顶部和内外两壁的砖缝里,全都浇灌上“夹浆”。这种夹浆用石灰、糯米汁再加桐油掺和而成,江南四县盛产好糯米,粘稠的浆液浇灌进去之后,冷却之后,粘着力极强,哪怕一小块损毁了,其余部分依然屹立,城墙因此变得更结实。 此种情况下,就算姜啸之他们也采取元晟的办法,以火药炸,恐怕也无法达到叛军攻城的效果。 姜啸之与部下开了一次军事会议,商讨了好几种攻城的办法,不过都差强人意。元晟的这种打法,是像钉子一样,打下一块地方,就死死咬住不放,然后以此做根据地,再慢慢往前挪。这样子虽然不快,却非常稳健,楚州和皖州的很多地方,都是这样啃下来的。 那天姜啸之正与众人商讨攻城一事,忽见一名卫士脸色惨白闯了进来,连礼都顾不上行,便大声道:“大人!大人!” 游麟在一旁斥道:“怎么慌成这样?成何体统?” 那小卒哆哆嗦嗦,面色发黄:“禀大人。来的是……是白靴校尉。” 一句话出来,满堂颜色皆变! 所谓白靴校尉,就是锦衣卫了,小卒原本是军中的,不是锦衣卫的人手,所以一见锦衣卫前来,才吓成了这副模样。 而其余人等的吃惊,却并非因此了。 游麟定了定神,赶紧向姜啸之道:“侯爷,我先去看看。” 说罢。他先一步冲出军帐,还没走多远,迎面上来一群人,脸都还没看清楚,游麟就看见那一身红绸丝绣杂花,正是锦衣卫的衣装! 而领头的,却是萧铮。 “萧佥事。”他赶忙迎上前,躬身为礼。 萧铮一见是他。便停下脚步:“游千户,侯爷呢?” 他的声音虽如往昔那般温和,但游麟听在耳中,浑身一震! 姜啸之离京出征,锦衣卫都指挥使一职,就由萧铮暂为代理。也就是说,如今萧铮才是锦衣卫的头儿,这次他千里迢迢匆匆而来,到了军营。第一句就要找姜啸之,看情形决不是好事情! 游麟心里打鼓。脸上却不敢露出来,只笑道:“侯爷正与属下几个商议要事。佥事远道而来。是有什么事么?” 萧铮听出他的阻拦之意,他微微一笑:“游千户,麻烦你,请武功侯出来接旨即可。” 游麟这一下,如同听见晴天霹雳! 他自己是锦衣卫的,跟在姜啸之手下这么多年,岂会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游麟一时面如死灰。但此刻他知道,不能表露出来,只得强撑着道:“是。卑职这就去通知侯爷。” 他踉跄着奔回军帐,向其余人等一说,众人皆哗然! 这几个都是锦衣卫的,他们都明白萧铮来是干嘛的,这架势,分明是来逮捕姜啸之的! 一团乱中,唯有姜啸之,在一霎的极度错愕之后,面色很快就恢复平常,就好像他早料到会有这种事――雾雀的主人,当然不可能只有那一只雾雀。 “各位,请随我一同出去接旨。”他淡淡道。 香案齐备,姜啸之身着铠甲北向而跪,游麟游迅及所有在场人员,无不跪下,萧铮走过来,冷冷扫了一圈众人,目光最终落在跪着的姜啸之身上,过了一会儿,他这才拿出诏书,朝南站在香案后面,开拆黄封,大声念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武功侯、总督楚皖军务姜啸之,自受任以来,广征江南四县等地军士听用,而师老饷糜,旷日无功,致流寇肆虐。察其所为,无非畏贼。似此大负委任,何以解朕之忧、纾社稷之祸?姜啸之即行革职,著由锦衣卫镇抚司亟遣缇骑,星夜拿问到京。所管军务,著由千户游麟暂行摄理;皖浙等地知州及总领兵,并应各就职守,和衷共济,俾得荡平匪寇,克竟全功。钦此!” 诏旨念完,随萧铮同来的几名校尉,已如狼似虎奔至姜啸之身边,剥下他的盔甲,顷刻间,姜啸之便已铁索在身,木枷加颈了。 这一下变故非同小可,所有人都惊呆了! 游麟几人面如生铁,跪在地上,想出声却已经不能。所谓旷日无功,畏惧贼寇,这种说法又是从何而来?姜啸之带着他们打通了皖州丛林,逼得叛军后退二三十里,只能躲进南坪城中不出,难道这都不算是功劳么?! 在众人的惶惑惊恐中,唯独姜啸之一脸坦然,只见他复又俯伏在地,从容行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起身向萧铮道谢。 “姜大人,咱们这就动身吧?”萧铮神色淡淡。“上头定了限,咱们按驿站走。下官也不好耽搁。” 姜啸之深深看了他一眼,点头道:“一切听从佥事吩咐。” 锦衣卫当然不会放姜啸之在此停留多久,这是一贯的规矩,是怕犯人“畏罪自杀”,这之前不是没有先例。 于是接下来,游麟他们就只有眼睁睁看着昔日同僚,以手铐脚镣押走了他们的上司。(未完待续) 第三百三十章 一整个白天,都在沉默的行进中度过了。[.超多好看小说] 到了夜晚,投宿逆旅,待身边旁人都退下了,萧铮拿着钥匙来到灯下,默默将姜啸之身上戴着的木枷给打开锁,拿下来。 手腕被捆了一天,血液不畅,姜啸之轻轻抚摸着乌青的腕部,沉默不语。 萧铮又亲自去打来热水,服侍姜啸之洗去一路的尘土。 “侯爷,今日多有得罪了。”萧铮说。 姜啸之抬起眼睛,看着他:“佥事是为圣上当差,何必说什么得罪不得罪?” 萧铮轻轻叹了口气,苦笑道:“卑职在大人手下,也有十多年了,连卑职的功夫都是大人您启蒙的,这些,卑职哪里敢忘记?” 姜啸之却忽然道:“手伸出来。” 萧铮一怔。 “我叫你把手心伸出来。”姜啸之又道。 萧铮不明就里,只好把手伸出来。 灯光虽然黯淡,但姜啸之也能清楚地看见,萧铮的两只手心正中,有那么微微一点发黑。 他点点头:“七蛛掌。” 萧铮的手往回一缩! “那次打伤皇后的人,就是你,对吧?”姜啸之说,“你跟着她去了华胤,眼见她和元晟会面,然后趁其不备打伤了她——你竟对一个日日照顾你三餐的人下毒手。” 萧铮的神色改变,脸颊发白,但他仍旧冷冷道:“如果当时,侯爷肯听卑职劝,即刻去东北拿了丹珠,那么往后的一切就都不会发生了。” 姜啸之点头:“对你而言,皇后的性命是无关紧要的。唯有丹珠,不,唯有拿回丹珠的任务是第一位的。” “是。侯爷所言不错。”萧铮淡淡地说,“卑职不想与众位兄弟翻脸,更不想眼见着侯爷成阶下囚。可是侯爷执意要走人家设计好的这条路,卑职也拦不住。” “什么?”姜啸之错愕,“设计好的什么路?” “丹珠在皇后手中,她几番扬言要毁掉它,我们投鼠忌器,不能来硬的。只能从皇后的性格弱点着手。[]” 姜啸之听到这儿。忽然明白萧铮的意思了! “……不能来硬的,就只能来软的,想要皇后心甘情愿交出丹珠,只有一个办法,她会为她爱的男人舍弃丹珠。”萧铮停了停,才又道,“这项任务,井遥能完成。卑职也能完成,但最合适的,还是大人您。” 原来这是个陷阱! 姜啸之终于明白,原来从一开始,他就掉进了别人挖的陷阱里! “此事,是陛下的意思么?”他哑声道。 萧铮摇摇头:“陛下并不知情。太傅不希望他知道。” 原来是养父的计策……这可真是,人尽其用、一箭双雕! “至于丹珠回舜天给皇后造成的危险,这一点,太傅也考虑到了。”萧铮说。“侯爷尽管放心,不会硬来。毕竟陛下还不想致皇后于死地,毕竟她也是储君的生母。” 姜啸之一惊:“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萧铮沉默片刻。才低声道:“大人,您的路虎车上,有窃听器。” 姜啸之耳畔轰然一响! “当然,窃听内容经过了卑职的过滤……” “这么说,你跟在我身边,就是为了监视我?”他茫茫然打断萧铮,这问询里,甚至都没有愤怒了,只有迷惘。 萧铮沉默良久,才道:“是因为,井遥与侯爷您自小一同长大,感情深厚,他无法达到太傅的要求,太傅这才把我送到侯爷您身边。” 那么,我身边到底还有谁不是养父的人?姜啸之忽然很想问。但他问不出来。 他真怕答案是零。 “如果侯爷您事事谨慎,不越规矩,那么今天,您也不会坐在这儿了。”萧铮继续说,“周太傅担忧的有道理——换做您是他,侯爷,您会绝对放心一个齐人之子么?况且,还是靳仲安的儿子。” 姜啸之冷冷一笑:“所以,我就该变成一个泥塑人偶,没有一点自己的灵魂和情感,把自己彻底交给你们?” “这就是您的选择了,大人。”萧铮毫不畏惧地凝视着他,“做狄虏,或者做靳仲安的儿子,两者皆可,大人,唯一不行的就是在其中摇摆,是这反复的摇摆害了您。” “也许吧。”姜啸之淡淡地说,“我是个生性犹豫、考虑过多的人,也从来不像佥事您那样果决,能够舍弃哪怕最不能舍弃的东西。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了,懊悔当初也是无用。我这枚碍事的棋子,很快就会被挪开,也许,还能有助于佥事您的升迁。” “……” “所以我,唯有祝佥事您往后一帆风顺,步步高升,大延朝需要您这样的人,未来您的路一定很好走。不过,您在顺风顺水的同时,也为家人与后代多考虑考虑吧,毕竟太子,不同于陛下。” 姜啸之说这样的话,明显是不打算再和萧铮谈下去了,萧铮怔了怔,唯有苦笑,默默退了下去。 那之后,萧铮果然如姜啸之所言,因为此事升迁,补了姜啸之的位置,做了锦衣卫的指挥使。 几年之后,太子宗玚登基,周太傅终因年迈而放权,他挑中的继任者就是萧铮。宗玚在位的最初阶段,萧铮一如姜啸之所言,因为元老们的协助也因为自身有着赫赫军功,以及萧家强大的经济背景,“路非常好走”,这男人不断升迁终至位高一品,十五年后,就成为大延的权臣,鼎盛之时,甚至到了“天子说了还不行,萧太保点头才算数”的地步。萧铮在朝中,一时间红得发紫、跋扈非常,名为臣,实则为君,甚至连供奉进宫给天子的珍品。都要先在萧铮手里“过一道”,才能送到宗玚的面前。 萧铮的行为越来越过分,慢慢的,宗玚在心中,对此人就形成了强烈的怨恨。 久而久之,忍耐再三的宗玚,终于忍不下去了,在平定了西北和南方叛乱之后,青年皇帝总算可以把目光转向朝廷之内,专心对付那些让他讨厌的人了。事情的起因其实很小:据说。在一次行宫围猎中,萧铮用了宗玚的箭,宗玚就抓着这点事小题大做,趁机把旧账也翻了出来。 宗玚当然是做好了充分准备,君臣翻脸这种事,不可能只有一方努力。宦海沉浮数十载,萧铮也嗅得到味道,他同样做了准备。关键时刻,萧铮绑架了宗玚最重视的弟弟燕王,他明白大势已去,于是对宗玚说,他对谋反当皇帝没兴趣,这官嘛。他也做到头、做够了,此刻他只想逃出生天,去对面的世界保全性命。如果宗玚不答应,燕王就不能活着走出萧府。这一下子。弄得年轻的皇帝措手不及,宗玚当然不希望萧铮带着早准备好的大笔资金。跑去现代社会逍遥养老,萧铮这种人。若逃去那个几十亿人口的现代社会,直如鱼逃入了大海,根本别想找回来。可是为了燕王的安全,朝廷只好同意萧铮的出逃条件。但最终,却因为聪明的燕王在暗中做的手脚,这位萧太保的计划功亏一篑。 萧铮虽然被擒,宗玚却为了一个非常微妙、不为人知的理由,没有立即杀他。 萧铮最终死在狱里,他在受折磨之前就自尽了,因为,没有人比他更明白锦衣卫的那些酷刑。 萧铮死后,家产被没收,宫秩尽削,他生前所得的一切令别人眼馋的封赏名誉,均被褫夺,甚至连留有他题字的碑,都被宗玚下令悉数铲去——宗玚性格远不如他父亲温和,他恨这个人恨到这种程度,不光是因为过去所受的轻蔑,更因为弟弟差点丧命萧铮之手。萧家,曾经媲美石崇王恺的巨额财富,也都进了国库。萧铮的子女死的死、流放的流放,唯有一个女儿,因为没有在延朝这边世界生活过,最终得以幸免——也是因为这女孩与皇族有特殊关系,圣祖皇帝才没有残酷对待萧铮的尸体,却只是下令,以庶民的待遇安葬了他。 这位权臣的结局,终于被当年的姜啸之给说中了,他甚至在几十年前就预见了宗玚与萧铮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这对君臣的性格是如此相似,以至于不可能同存于一个空间。 虽然那是很多很多年之后的事情,而最先预见到这一点的姜啸之,也早已无从知晓了。 押解回京的路,十分遥远,一路上姜啸之几乎不和萧铮说什么,其余的锦衣卫,原本就是他的手下,此次竟然押着自己的上司回京,其中尴尬可想而知。只有姜啸之自己,好像并不在意,被属下们暗中照顾,他会道谢,也从不做过分的要求。每晚,萧铮都会松开他身上的木枷,白天赶路时,也尽量往不惹人目光的地方走,他们不愿姜啸之在大庭广众之下受辱。 紧赶慢赶,到了京都华胤,姜啸之被关进了锦衣卫的大牢之中。 他以为他得遭受酷刑,然而,却没有。后来姜啸之也想明白了:刑求,是要拷打出东西来,他没什么可吐露的,宗恪和周太傅想知道的,他们都已经知道了。而且说到底,这其中没有私仇,他为人一向低调,在锦衣卫里没有结过怨,没人会以拷打他为乐,并且,也不会有人乐于宣扬他的身世——那秘密暴露出来,对大延自身也是一个重击。 然而他毕竟走上了生父的老路:在与敌人对阵的前线,被手持圣旨的一队缇骑捉了去,家产收没,族人尽诛,自己也将死于所效忠之人的刀下——对最终的死亡结局,姜啸之几乎不予置疑,宗恪和周太傅不可能放过他。 因此他经常想,等到九泉之下,见着了父母的面,他会不会被生父给笑话?笑他反反复复、来来去去,用尽一切法子逃避,结果,依旧和父亲一样。 只是姜啸之觉得,自己有一点比生父强,没有人会被他带累得丧命,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属,就是把他送进这牢里的人。 现在,想起养父来,姜啸之却觉得异常平静,他原以为自己会不忿,会痛苦,然而没有。 养父把他养大成人,教他读书上进,给他高官厚禄,送他到君王身边辅佐,最终,再把他送入大牢。这就像一个循环,他从低如草芥,到高人一等,最后,又回到低如草芥的状态。 从零到零。 他欠了养父的养育之恩,养父欠了他全家的性命,现在他丧失了一切,养父也终于安心,这样子,两厢也算扯平了。他也完全明白,养父不会来见他。 姜啸之并不想见养父,他却很想再见一见宗恪。 然而让他失望的是,宗恪一直没有来见他。 (作者有话说:提示一个小小的伏笔,不知各位可记得第一部接近结尾的部分,阮沅那个预示未来的噩梦?那里面提到了一个人,正是此人率兵平定了赵王宗恒的叛乱。各位不妨返回去瞧一瞧,在那种情况下,那个能不顾旧情、拿宗恒的头颅换取战功的人到底是谁。)(未完待续) 第三百三十一章 宗恪虽然没被姜啸之盼来,这锦衣卫的大牢之中,却来了另一位不速之客:井遥。 那个夜晚,井遥独自前来,他还带来了一小坛琥珀香。 进来这样的深牢,本应该要费很大力气疏通,但是井遥没有,他找宗恪要了一个手谕。这个手谕,井遥几乎是以蛮不讲理的态度讨要得的,他和宗恪说,不论如何,他都想见姜啸之一面,在一切都已成定局之后。 一般而言,井遥在宗恪面前是知进退、懂分寸的。这还是他头一次,不顾宗恪的感受,坚持提出自己的要求。好在宗恪答应了。 于是,牢中戴着手铐脚镣的姜啸之,就看见了拎着两只酒杯、一坛酒的井遥。 寂静的大牢里,没有别的狱卒,井遥让他们都退下了。他说如果姜啸之真的不见了,他们就拿他全家老小来顶罪好了。 既然禁军统领这么说,也没人再不知趣了。 姜啸之听他这么说,叹了口气:“何苦为难他们?” 井遥却不答,他看了看姜啸之身上双重的锁链,伸手指了指它们:“何苦戴这么多?” 姜啸之一笑:“怕我挣断了。所以加上双倍。” “是萧铮的主意,对不对?” 姜啸之没出声。 井遥将一只酒杯放在姜啸之跟前,另一只放在自己的跟前,然后把坛子里的酒倒了两杯。 酒香四溢,姜啸之深吸了一口气,不禁为之陶醉。 “果然还是琥珀香最佳。” 井遥举起酒杯,无言向他示意。姜啸之将那杯酒一饮而尽。 “只可惜,有酒无菜。”井遥低声道。“再多的,我也带不进来了。” 姜啸之全不在意:“有酒就很好,多谢了。” 井遥低着头,盯着桌上的酒杯:“有一件事,得告诉啸之兄。” 姜啸之一怔:“什么事?” “五天之前,太傅夫人过世了。”井遥说。 姜啸之手一抖,杯中残酒洒了出来! “……临终前,太傅夫人叫我到病榻前,反复问,啸之兄你为什么还不回来。”井遥苦笑了一下。“我没敢说实话,只说,你在楚州打仗,军务繁忙,回不来。” 姜啸之喉头哽咽了一下,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 “太傅夫人一直放不下心,直到临终还在惦记你。”井遥抬起头来。“她是带着遗憾走的。” 姜啸之的眼圈微红:“我这样子,只能让她失望了。” “啸之兄也对我失望了,是吧?”井遥忽然说,“萧铮已经把事情都告诉了你吧?” 良久,姜啸之才轻轻摇了摇头:“他只略提了提,没有说太多。” “嗯。这话他也不方便说。”井遥深吸了一口气,“原本该我做的事,我却推到他头上,啸之兄若心中有怨恨。我也该承担一半。” 姜啸之盯着那坛酒,目光有些茫然:“我还有什么好怨恨的呢?若要怨恨。那就得从投胎开始怨恨起了。我不想那么做。” “……” “你父亲早早过世,你是太傅跟前长大的。你敬重他如自己生父,他的命令你怎么可能不听从呢?” “只可惜,我不是太傅满意的那种孩子。”井遥笑了笑,“他一直觉得我不成器,就算做了禁军统领,在他眼中也不过如此。他所希望的那些标准,我怎么都达不到,最后也只有嬉皮笑脸、耍赖胡混过去。不过现在太傅满意了,有了萧铮,他可以看见未来的继任者了。” 提起周朝宗,两个人都沉默下来了。 “另有一件事,本来此刻……不该我说。”井遥说到这儿,抬起头来看着姜啸之,“可是我觉得,如果此事经由他人嘴里说出来,我会更不甘心。” “什么?” “是关于,对啸之兄的处置。”井遥顿了一下,他的嗓子忽然有些干涩,“昨日,陛下已经做出决定了。” 姜啸之怔怔看着井遥的脸,他能看出,对方的脸在暗淡的烛光下,忽然显得格外苍白。 “是么?”姜啸之听见自己用一种古怪的调子说,“陛下还是决定杀我,是吧。” 井遥垂下眼帘:“……不会公开处以极刑,很可能使用鸩酒。” 姜啸之在浑身的僵硬疼痛中,缓慢点了点头:“多谢陛下,给我留了全尸。” 他说完,抓起酒坛,又给俩人的酒杯满上了酒。 “这么说,今晚就是我此生最后一顿美酒了?”他咧嘴笑了笑,“能喝到琥珀香,此生也无憾了。” 井遥没有喝那杯酒,却突兀地问:“为什么?” 姜啸之一怔! “啸之兄为什么要那样做?为什么要激怒陛下?” 他放下酒杯:“你是说,释放靳重光?” 井遥摇摇头:“我不是说这件事,啸之兄释放靳重光,必定有难言之隐,这个我能理解。我是说,为什么你要去碰皇后?” 没想到,井遥竟然会点到这么一个尴尬的问题,姜啸之在错愕之余,竟不知该怎么回答他了。 “啸之兄,你知道么?是因为你和皇后的私情东窗事发,才激怒了陛下,你才会被送去楚州,也才会导致今天这样。”井遥说到这儿,手不禁握成了拳头,“萧铮把视频给陛下看,陛下这才怒火中烧的――世上有那么多女人,为什么啸之兄偏偏要去动她?!” 姜啸之脸色发青,他没想到,事情竟然这么复杂,远超过他的想象。 “我和她……” 姜啸之说到这儿,竟说不下去了。 那是个不能提的名字,在他心里。即便是如今这样众叛亲离、落入大狱的田地,他心里唯一惦念的人,也只有厉婷婷。他现在。已经谁都不能信任了,只除开厉婷婷。 她成了他唯一相信,也是唯一还不愿放弃的人。 看他这样,井遥也无法再问下去。他将杯中酒饮尽。 “难道到了现在,啸之兄还在惦记她?”他哑声道,“她把你害得这么惨,你还要对她念念不忘?” “和她无关。”姜啸之摇头,“是我自己的选择,她从未想过要从我这儿获得点什么。” 这话,让井遥的神情有些异样。 “啸之兄。难道说,你不后悔?” “没什么好懊悔的。”姜啸之淡淡地说,“就算重来一遍,我也不会改变主意――非关陛下,也非关太傅,是我自己的事。” 狱中,静悄悄的。这是一座单人的监狱,此刻除了他们俩。没有旁人。一盏油灯在桌角散发着惨淡的光芒,静寂之中,恍惚能听见外面的咻咻风声。 “啸之兄,有一个人你还记得么?”井遥忽然开口道,“就是我曾经带去酒吧里,给你和皇后看的那个男孩子。叫小宝的。” 姜啸之一怔,他弄不懂井遥怎么忽然改变话题。 “嗯,记得的。”他点头道,“听丁威说。是读金融的大学生?” 井遥慢慢点了点头:“认识他的时候,他在读大一。虽然中间有段时间离开。但我在那边,前前后后一共呆了三年多。所以到了我真正要走的时候。他就读到大四了。” 虽然不知道井遥到底要说什么,但是姜啸之决定,听他说完。 “……之前就和他说了,到有必要的时候,平静分手,也不用再追问个什么。”井遥说到这儿,顿了一下,“权责自负,我早就和他说了,我随时都有离开的权利。” “嗯,然后呢?” “然后,那次啸之兄你受伤,我过来看你,也同时去看了他,那一次我就和他说了,可能这是最后一次来见他,往后,不见得再有机会了。”井遥停了停,说,“我没有告诉他,我是什么人,我只说我得走了,那孩子很乖,不要他打听的事,他决不会去打听。” 姜啸之静静听着,没有插嘴。 “但那一次,他就要求我留下来。他和我说他马上要毕业了,家里打算送他出国,可他不想出国,因为不想和我分开,为这事儿他和家里闹得很大。”井遥说到这儿,笑了笑,“闹得有多大呢?他把我和他的事,全都告诉他父母了。结果呢,他母亲就找到我这儿来了。” 姜啸之吃了一惊:“是么?!” 井遥点了点头:“那天早上,我在宾馆接到他母亲的电话,说,想约我出来谈一谈。” 他说到这儿,微微一笑:“我虽然有点不悦,不过,也还不至于不敢去见他的父母。于是那天下午,我就去赴约了。” 井遥说到这儿,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本来,我已经做好准备要被他母亲痛斥,或者纠结一大堆人来找我麻烦,这些我都想过了,也知道该怎么应付。不过,没有发生那样的事,我只见到了他母亲一个人。” “小宝的母亲……不是来骂你的?”姜啸之不禁问。 井遥摇摇头:“没有,很客气很文雅的妇人,见了我之后,她告诉我,小宝忽然改变主意不肯出国,手续都办下来了却要作废,准备得好好的计划,也全都搁浅了,现在家里吵成一团,所以她很想见见我,想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让她儿子变成这样。” 那么,这位女性大概没有太失望吧,姜啸之默默想,无论是外貌还是谈吐,井遥都是那种无可挑剔的男人。 “然后,他母亲就问我,有没有可能留下来。” 姜啸之呆了呆:“她让你留下来?” 井遥点点头:“她说,她和丈夫都不是顽固的死脑筋,就算孩子喜欢的是同性,对他们而言也无所谓,他们对抱孙子什么的,不是那么热望,对外界的看法更不放在心上。所以如果小宝一定要为我改变人生计划,也不是真的就不可行。只是,我是否同意留下来。小宝已经告诉了他们,我打算离开了。” 姜啸之在心里叹了口气:“然后?你怎么说?” “我说,很抱歉。我必须走。我有我的生活,虽然小宝愿意为我改变人生轨迹,可我没法也为他这么做。”井遥说到这儿,忽然笑起来,“然后,他母亲就问我,什么条件我才肯留下来。” “她是说……” “她说,只要我肯留下来,和她儿子在一起,她就将她名下的两家企业给我。资产也全都交给我。” 姜啸之苦笑起来,原来,再开明再理智的父母,一遇到孩子的事,也同样会不择手段。 “所以啸之兄,你也看出来了,这有多么可笑:她竟然想拿钱把我买下来。”井遥微微一笑,“两家企业。再加房产和各项投资,大概有很多吧。换做一般人或许会动心。只可惜我不是一般人,我没可能会稀罕那些东西,堂堂大延的禁军统领,不是拿钱就能买下来的。” “这么说,你没答应她?” 井遥摇摇头:“没有。我回绝了。” 姜啸之轻轻叹了口气。 “然后那天晚上。我就把此事告诉了小宝,我说,虽然让他母亲失望了,可我没法答应她。”井遥说。“小宝很伤心。说他不想出国,也不想我走掉。他问我到底怎样我才肯留下来,只要他能办的。他都会去做。” 姜啸之听到这儿,心中微微酸楚。 “那天晚上被他这么一哀求,鬼使神差的,我的心也软了。”井遥吞了一口酒,然后说,“我就把真相告诉他了。” 姜啸之吓了一跳! “你是说……你把你是什么人,告诉他了?!” 井遥点点头:“我不能确定他相信这些,但我说了实话。我把我自己,陛下,啸之兄,还有萧铮和皇后的身份,都告诉他了。” “他相信?!” 井遥又点了点头:“他相信了,我一说他就相信了,他甚至还说,这几乎和他之前猜测的一样。他曾经有过这种奇怪的感觉: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种种迹象都表明,我来自于别的空间。但他又觉得自己这想法太荒诞,所以不敢问我。” 姜啸之默默听着,问:“那,后来呢?” “他问我,既然我不能留下,那能不能把他带过来,和我一起生活。” 姜啸之苦笑起来。 井遥也苦笑起来:“我当然没法答应他,我怎么可能把他带过来?这样一个孩子,带过来干什么?他在这边怎么生活?” 或许不止如此吧?姜啸之忽然想,真要把小宝带过来,井遥该如何向他解释他那些妻妾,以及那个原本就养在家中的仆童呢?小宝那种人,不会肯忍受这些的。 “那晚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一想到天亮了我就得走,俩人从此就断掉,我就觉得……不甘心。”井遥低头看着杯中酒,“有那么一时半刻,我真有种冲动,想和小宝说,我带他走,往后,照顾他一辈子。” 姜啸之慢慢喝着自己杯子里的酒,他觉得美酒微微散发出一种苦涩滋味。 “可是等到天亮,我起身来,又觉得自己在发傻:我这是怎么了?互不干涉是早就定下的规矩,我自己给自己定的规矩,我怎么能把它打破呢?真把他带过来,他适应不了怎么办?他受不了真正的我,怎么办?要是过了几年,我不再爱他了,那又怎么办?” 他说到这儿,笑了笑:“小宝不是我家的阿戬,阿戬清楚自己是什么身份,也知道自己的未来是什么样,再过几年,他必定要离开我,我会给他找个好前程,再找一户身世干净的姑娘,让他独自去好好过日子――这是仆童必然的命运,阿戬会接受这些,但小宝不可能接受这些。” 井遥说到这儿,一口喝光了杯子里的酒。 “然后,那天早上我就走了,趁着他还在熟睡。”他说到这儿,停下来,好像是说累了。 姜啸之默默听着,到这时候,他却说:“还没完,是么?” 井遥惊异地看了他一眼:“啸之兄,能感觉出来?” 姜啸之点点头:“能感觉到。这不是故事的全部。” 井遥像是自嘲一样,低头笑了笑:“嗯,被啸之兄猜中了。” 他慢慢给自己斟酒。然后慢慢道:“那次回来以后,我一直在想小宝,也一直在心里懊悔,总觉得,好像自己做了个错误的决定。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或许吧,我觉得我放弃了他,好像放弃了非常重要的东西,就因为我胆怯未来,不肯向前。我就丢下了他,回到了原有的生活里,这真是……某种懦夫的行径。” 姜啸之不出声,静等着他继续叙说。 “这反复的思虑积累了很久,积累到了上个月,我终于忍耐不了了,我想回去看看他,就看一眼。哪怕什么都做不了,我只看一眼就回来。” “去了么?”姜啸之问。 井遥点了点头:“去了。” “见着了?”姜啸之忽然有点担心,因为井遥的神色不太对劲,有些呆呆的。 良久,井遥点点头:“见着了。” “他……怎么样?” “结婚了。” 这三个字,此时灌入姜啸之的耳朵。无异于巨响一下。 “这……怎么会这样?”他咧咧嘴。 “已经过去七年了。啸之兄,他已经二十八了。”井遥抬起头来,淡淡地说,“我在他的公司门口见着了他。是他父亲的公司。据说他依旧按照原定计划,出国留学。然后回来进了父亲的公司,再然后。和门当户对的妻子结婚,现在孩子已经快一岁了。” 姜啸之简直不知道该怎么评论这种事情! “这……这是搞什么鬼啊?!” “嗯,可不是?”井遥也笑起来,“我的第一念头也是这个:这是搞什么鬼?!原来他这么轻易就走上了别的道路,还枉我在这边如此想念他,甚至冒着被陛下发觉的风险到这边来看他,原来我就看见了这些。那好吧,既然他现在如此幸福,我也不用再内疚了。” 姜啸之不出声,他知道,事情还未完。 “可等到我近距离看见他时,我就明白,我错了。” “什么错了?” “他一点都不幸福。”井遥低头转着手里的碧玉杯子,“那一天,我跟踪了他一整天。他上班,下班,去保姆那儿接女儿,和妻女一同去餐厅吃饭,去购物……我始终跟踪着他,观察他,他一直没有笑过,他的样子变得有点老了,瘦得厉害,真是超出年龄的苍老,脸像一张无表情的白纸,唯有和女儿说话很柔和,可是,和他从前那爱笑的样子全然不同。那个小宝,怎么忍得住不笑呢?” 姜啸之无声叹了口气,他知道,那是因为,已经不是同一个人了。 “然后到他们快要离开餐厅的时候,我一时大意,没有隐藏好,被他看见了。” “啊?!” “他丢下妻子女儿,从餐厅里追了出来,他追得那么快,差点被车撞着,我想离开,不过已经来不及了。”井遥嘶声道,“我和他,就隔着满是车流的马路,面对着面傻站着。” “……” 叙述停下来了,井遥的表情,像是在做梦,好像他已经沉浸在旧梦里,拔不出来了。 好半天,他才再度开口:“……然后,我转身离开,他没有再追过来。” 姜啸之一言不发的听着。 “啸之兄,你能理解么?看见他那张脸时,我就明白了一件事:是我把这个人毁了。” 他终于承认了,姜啸之忽然想,曾经有那么多惨绿少年为井遥痛苦,而此刻,他终于肯承认,自己做错了。 也许这世上有人像橡皮,能够在受伤之后自行恢复,人们通常称赞他们坚强,可是这世上,毕竟也有脆弱如琉璃的人,生而为琉璃,并不是他们的错。 “如果把小宝带过来,他会不会过得很好,这我不敢说,可是,他一定不会变成现在这样子,活在面具一样的躯壳里,做着所有人都在做的事情,假装一切没事。其实心里明白,一切都完了。”井遥用手抹了一下自己的脸,他喝得有点多,似乎是醉了,眼睛发红,“我当时逃得那么快,是因为我觉得自己没脸再见他了,我可真是个懦夫,面对自己造下的孽,却连挽回的力气都没有了。” “你也没有挽回的机会了。”姜啸之说。 井遥慢慢点了点头:“我甚至都不该再去看他这一眼。明明已经什么都做不了了,还要再惹得他追过来。就算给他追到了,又能如何,他的妻女就在马路的那一头。” 故事,讲到头了。 姜啸之知道,井遥之所以把这些告诉自己,一来,是因为他俩关系亲密。二来,或许这是一次树洞倾诉,他把痛苦讲给了一个即将死去的人,于是这秘密,很快就会被姜啸之带去天国。 “所以我想,到底是像我这样好,还是像啸之兄和皇后那样更好?”井遥喃喃道,“现在,我也只好回到自己旧有的生活里,当做一切从未发生。虽然这不过是自欺欺人。” 姜啸之默默无言,他无法回答井遥的问题。 “回来之后,我去了护国寺的万佛堂。我不知道自己到底要求些什么,也许我该请求佛祖,把时间调回到认识小宝之前,然后我改我的道,不再遇见他。” 井遥怔怔望着杯中的酒,好半天,才轻声说:“佛相慈悲,化身千万,却没有一个能够实现这愿望。” 千盏莲灯,光影漫天,却只静静映照着这背负了罪孽的男人,一步步走上那不能回头的长长的台阶。 姜啸之终于无语,他唯有,默默饮下手中这杯酒。(未完待续) 第三百三十二章 除了井遥,这牢里还来了另一个姜啸之意想不到的人。(.) 他不认识那个人,对方的打扮也是普通狱卒的样子,所以姜啸之没有注意过。直至某个无人的深夜,那狱卒悄声告诉他,出逃的路已经安排妥当了。 姜啸之吓了一跳! 看出他神情惊愕,对方赶紧安慰道:“侯爷尽管放心,不会有危险,一旦出了华胤城,那就更安全了。” 姜啸之还懵懵懂懂,顺着他的话题问:“……出了华胤,去哪里?” 那狱卒打扮的神秘人物笑了笑:“侯爷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这个,上面倒是没吩咐。” 上面?姜啸之觉得蹊跷,这是森严无比的锦衣卫大牢,这人口气听起来,简直像是随便出入的茶馆了。 “是谁吩咐你做这件事的?”姜啸之小心翼翼问,因为不知到底是哪一方的来路,他不好一开口就得罪。 “是湘王爷。” 姜啸之登时明白了。 他沉默良久,才道:“你家王爷神通真是广大。” 岂料那狱卒摇摇头:“王爷只是提要求,此事,是经由白掌门做的疏通――侯爷放心,白掌门在朝中,也不是没有深交之人。” 这下,姜啸之更混乱,原来武林人也插手其中了:白吉居然和朝中要人有私下结交,这真是他从未听说过的。 然而眼下,却没空探究这些,姜啸之沉默片刻,才又道:“湘王为何要做这样的事?” 那狱卒叹了口气:“王爷心有不安,因为侯爷你放了靳二爷。带累的削职坐牢,眼看着性命不保,湘王不会眼睁睁看着您死于狄虏之手。” “……” “至于未来从这儿出去,您也不一定要回楚州。”那狱卒又安慰道,“天下之大,任君遨游,湘王都为您准备好了,今后的日子,您就彻底自由了。” 自由么?姜啸之不禁苦笑起来。 看他脸上没有欣喜之色,那狱卒以为他还在担心。便又道:“侯爷尽管放心,掌门所托付的那人,在朝中各处都已安排妥当,逃出去,不是难事,您也不可能再被抓住。” 这么说,与白吉有来往的那人,在朝中势力很大?姜啸之模模糊糊的想。这人究竟是谁呢?…… 看他发愣,那狱卒又道:“侯爷,今晚您且安心睡,明晨四更时分,就有人来接应……” “不用了。” 姜啸之一句话,把那狱卒说愣了。 “湘王和掌门的好意。在下心领了。但是在下并不想逃。” “侯爷!”那狱卒吃惊道,“再留下来,您只有死路一条啊!” “这个在下明白。”姜啸之苦笑,“在下早就明白。也做好了准备。” 那狱卒发急了:“侯爷这又是何苦!为什么等在这儿给人杀?!” “犯人突然失踪,难道不会有人为此受牵连么?与叛军串通。私放囚犯,这是大罪。”姜啸之抬眼看看他。认真道,“锦衣卫这些看守,这些千户、校尉们,都是在下曾经的下属,这些时在牢里,他们对在下多有照顾,是因为念着旧情。在下又怎么能不顾他们,自己去逃命?” “……” “掌门的友人,能为在下疏通出一条生路,必定耗费了很大力气,他这么做肯定有风险。”姜啸之说,“况且从这里出去,不管多么自在,终究是逃犯一名。所以那又是何必呢?” 那狱卒说不出话来。 “回去,替我多谢你家王爷还有白掌门。”姜啸之温言道,“和他们说,姜啸之命该如此,无所怨恨。往后就算逃出去了,也无法为湘王和掌门助一臂之力,索性不如就在这儿了结此生。” 听出姜啸之语气里的决然之意,那狱卒长叹一声,知道无法再说服,只好退下。 宗恪的到来,是出乎姜啸之意外的。 那是一个寒冷的清晨,他正靠在墙角发呆,心里算着日子,想着那杯鸩酒到底什么时候能送来。 却见牢门之外,白衣一闪,一个人进来。 姜啸之抬头一看,却是宗恪! 他没有听见凌乱的脚步声,也没有听见“圣上驾到”之类的叫声,宗恪的突然出现,简直像从他的梦里钻出来一样。 姜啸之愣了好半天,这才突然回过神来! 虽然戴着木枷铁镣,他仍旧恭敬跪在地上,给宗恪行了君臣之礼:“罪臣姜啸之叩见陛下。” 宗恪不动,不出声,只静静看着他。[.超多好看小说] 黑暗的牢房里,听不见什么声音,有微弱的晨光,从高处的小气窗洒进来,几乎像一片朦胧的淡淡灰尘,仿佛某种无可言说的神谕。 “我本不想来见你。”宗恪终于开口道,“可是明天就得给你行刑了,再不来见,恐怕就见不着了。” 姜啸之的心脏,陡然停顿了一下! 这么说……明天就是他的死期了?! 一时间,他伏在地上,动弹不得! “……后悔么?”宗恪突然问,“想求饶么?” 良久,姜啸之听见了自己的声音:“不。” 宗恪点了点头:“嗯,看来你还是你,没有被打败。” 姜啸之慢慢直起身来,苦笑,都这个样子了,他还没败么? “萦玉的事,是你踏错的第一步,靳重光一事,是你踏错的第二步。不过我也知道,就算这些你全都避开了,未来总还有那么一步,等待着你踏上去。” 姜啸之在心里,不否认宗恪的说法。 “事已至此,我不想再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宗恪说,“你和萦玉的事情,我也不想再追究。我只是,有一点好奇。” 他看着姜啸之:“萦玉和我说。你们曾经有过对未来的计划――是什么样的计划?” 宗恪的问题,让姜啸之内心五味杂陈。 事到如今,再来谈当初那些粉红色的梦想,还有什么意义呢?他们是做了很多美梦,而且几乎用热情的心,把那些梦幻的边边角角,描绘得完美无缺,却偏偏忘记了,这一切都得构筑在他人的恩准之上。 “并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计划。”姜啸之哑声道,“只是。臣原本打算留下来。” “留在那边?” “是。”他停了一会儿,“不管怎么说,皇后不可能再回来,臣也不愿她再回来。所以,就只有臣留下来,陪着她。” “你觉得我会同意?” 沉默良久,姜啸之才道:“如果阮尚仪还在,陛下会同意的。” 这话。让宗恪的脸色微微发白。 “这多荒唐,啸之。”他扭曲的脸上,露出一丝古怪的笑,“要是你和阿沅当初就没有分开,按照你父亲的意愿走到一起,那我们四个如今。是不是会过得很好?” 姜啸之一时情绪激荡,他忍住声音里的颤抖:“陛下觉得会么?那样的话,臣就是陛下的敌人了。别的尚且能够商量,臣却不愿做陛下的敌人。” “……” “至于阿沅。不,阮尚仪。虽然她与臣有过婚约,可是如果因此。就不能让臣和皇后相遇,那么,臣也不愿保有这婚约。” 提到阮沅,宗恪的神色有些恍惚,他轻声问:“她小时候,什么样?你还记得么?” 姜啸之苦涩一笑:“只记得,顽皮得能把人气死,家父叫臣带着她去骑马,吩咐臣不可以松开她,以防出危险,她却嫌臣碍手碍脚,谎称手腕上的红麝香串不见了,骗得臣下马替她寻找,结果自己却骑着马跑掉了……” “她撒谎的能耐,一直就这么大。”宗恪悠悠道。 “阮尚仪小时候,经常会来臣家里,家母十分喜爱她,家中没有女孩儿,家母就把她当做自己的女儿,她当年就在臣的书房临帖习字,也有跟着家母学做过女红――她是为了让家母高兴。还有她的一些首饰,这些,臣已经搜集起来了。” 宗恪猛一回过神! “什么?”他困惑地看着姜啸之。 “臣刚才说,阮尚仪幼年的很多东西,臣这一年来,多少搜集了一些。”姜啸之道,“眼下,就存放在某个地方。” 宗恪的脸色变了! “姜啸之,你是什么意思?!” 姜啸之将身体伏得更低:“陛下不愿再留下臣的性命,臣完全明白陛下的苦衷。臣也并不打算向陛下乞命。只是今日,臣有一个不情之请。” 宗恪冷冷看着他:“和萦玉有关,是么?” “是。”姜啸之说,“臣希望陛下,放皇后出宫,回去那边世界自在生活。” “如果我不答应呢?”宗恪冷冰冰地说。 姜啸之沉默良久,才道:“如果陛下不答应,那么,阮尚仪的那些东西:临的字帖,绣的香囊,她每日戴在手腕上的红麝香串,还有臣的二哥手把手教她雕的核桃娃娃……这些东西,陛下就再见不着了。” 宗恪把牙齿咬得咯咯响! “姜啸之,你这是在威胁朕?!” “臣不打算威胁陛下。”姜啸之一字一顿地说,“东西由可靠之人妥善保管,就算陛下一辈子见不着,它们也不会有损伤。” 宗恪瞪着姜啸之,他万没想到这男人竟会提出这样离奇的“威胁”:没有什么比阮沅对宗恪更重要的了,她的随身之物散落在别处,他怎么忍心弃之不顾? “萦玉对你就那么重要?”他恨恨盯着姜啸之,“为了她,你要拿阮沅的遗物来威胁我?” “皇后之于臣,一如阮尚仪之于陛下。” 姜啸之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宗恪再没话可说。 “好,我答应你。”他终于沮丧道,“东西在哪里?” 姜啸之这才松了口气。 “在慕家掌门的手中。”他说,“臣曾经嘱咐过他,妥善保管,陛下若想得到,就得亲自去素州见慕凤臣,除了陛下,他不会把东西交给第二个人。” “明白了。”宗恪淡淡一笑,“你师弟这么听你的话,为什么不叫他来劫狱?” “陛下这是在说什么?”姜啸之也淡淡道,“众叛亲离、孤身一人,这不是什么好滋味,臣原本就不打算从这儿活着出去。” 这话说得宗恪良久无语。 “啸之,我从没想过,我们会落得如今这步田地。”他低声说。 宗恪这句话,像石子,激起姜啸之心中万层浪! 曾经他们这伙人,一如最亲密的手足:宗恪兄弟,井遥,萧铮,还有他…… 然而如今,他们几个却落得这步田地:监视、密探、背叛、谋杀。 这就是他们最终要走的道路么? 想及此,姜啸之抬起头来,久久凝视着宗恪:“家父临死之前,一定不会得到景安帝这样的感慨。这么看来,臣也该知足了。” 宗恪轻轻叹了口气,他转过身,朝牢门口走去。 走到门外,他停住脚步。 “啸之,你害怕么?关于明天的事。” 姜啸之盯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一阵轻松。 “没什么好害怕的。”他说,“只不过先走一步。拖拖拉拉,反而不爽。” 宗恪没有再说什么,停了片刻,终于离去。(未完待续) 第三百三十三章 红色的丹珠,在玉盘之中轻轻滚动。它散发出的柔和光芒十分夺目,好像一个球体,把珠子自身包裹在里面。 它们被罩在一个很大的塑料盒子里。 宗恪轻轻舒了口气,时隔这么多年,他终于再次见到了它。 然后,他示意身边的泉子,将丹珠仔细收起来。 做完这一切,宗恪又看了一眼面前的女人,她的脸色很苍白,直至丹珠被收起来,都没有发出一声。 “不用担心。”宗恪淡淡道,“不会立即送去舜天。这几年丹珠会留在这儿,直到你死亡——我想,不会超过十五年。” 厉婷婷闭了一下眼睛,十五年,换成那边就是六十年,她该知足了。 “这么说,你也答应了我的要求?”她哑声道,“免他一死?” 宗恪点点头:“死罪虽然能免,官职、家财、府邸,这些都不可能再还给他。” 厉婷婷的嘴唇哆嗦了一下:“给他留一点活路。” “总不至于让他潦倒街头就行了。”宗恪毫不在意地坐下来,抬头看着厉婷婷,“你呢?就这么回去?” 厉婷婷目光茫然,答不出来。 “你继续留在宫里,流言太多,我也不想玚儿继续受你的影响。” “我以后……再不能见玚儿了?!” 宗恪盯着她,良久,才道:“这事我会再考虑。不过比起玚儿,你不如想想自己往后怎么办。” “我现在,不想考虑这些。”厉婷婷嘶哑着嗓子说。 宗恪了然地点点头:“其实这样一来也不错,算是个新开始,对不对?你我再无纠葛。早该如此。” 不愿听见这种话,厉婷婷垂下眼帘:“没事我就先回去了,还要收拾东西。” “等一下,这个,还给你。”宗恪说着,转身从书桌上拿起那枚玉麒麟,递给厉婷婷。 “阿沅的那一枚,我会一直留着。”他淡淡地说,“靳仲安的愿望毕竟没能实现。(.无弹窗广告)它们终究还是不能在一起。” 厉婷婷接过玉麒麟,只觉得胸口一阵刺痛。 “明早。我叫连翼送你走。”宗恪说完,又想了想,“我留在那边的钱,你可以继续使用,反正我也不可能再过去。” “不用了。”厉婷婷哑声道,“我一个人,怎么都活得下去。” 这是厉婷婷与宗恪所谈的交易:用丹珠,交换姜啸之的一条性命。 而宗恪的附加条件是。厉婷婷即刻离宫,永远也不能再回华胤。 他不想再见到她。 厉婷婷完全明白,宗恪担心孩子会受自己的影响,她再留在宫里,仗着有母亲帮忙,宗玚在心理上就有和他父亲作对的资本。 厉婷婷回到漪兰宫。青菡她们都知道她要走,一个个哭哭啼啼,厉婷婷却说,用不着难过。就当她上次真的死了。 她也的确觉得自己像死了一样,虽然重新获得了自由。但从此之后,见不着姜啸之。也见不到儿子,甚至连他们的消息都不可能再听见一丝。这和死亡有什么分别呢? 她被宗恪一把推出了这个世界,然后砰的一声,关上了大门。 次日,连翼帮厉婷婷拿着行李,一直将她送到那边宾馆。临别时,他本想说几句安慰的话,但最终,也只是叹了口气。 连翼带走了能够穿越的房卡,于是至此,厉婷婷和那边的最后一丝联系,也被切断了。 厉婷婷回到父母那儿,她将事情源源本本告诉了厉鼎彦夫妇。 最后她说,她不准备在家里住,她想找个地方自己生活,花一些时间,把这一切先理清再说。 厉鼎彦夫妇说服不了她,只得同意。 “不用担心我。”厉婷婷和任萍说,“大风大浪经历了这么多,再加上一次也没什么,我没有垮。” 厉婷婷换了个城市,用积蓄生活了几个月,然后她找到了一份工作。 她每天都照常上班,在公司里厉婷婷很努力,但是人缘没有以前那么好了,因为她不爱结交,不参与同事之间的活动,甚至也不爱说笑。 她没有力气去和人结交,她是没有垮,可是,也没有再度燃烧的力量了。 她学会了在家独自小酌,只是啤酒,只喝一杯……就像某个人。 厉婷婷不承认自己被打垮了,虽然她每天晚上都睡不着,想着姜啸之,想他现在怎么样了,是不是失去了一切,隐名埋姓活在某个不知名的地方,做着和她一样乏味的工作,活得疲惫不堪而且莫名其妙。 然而某个天色渐渐发白的清晨,厉婷婷从开着的电视机前抬起头来,望着窗外逐渐露出轮廓的建筑物,突然疲惫得对一切都产生了厌倦,尤其是,卡在这停滞不动的过去的自己。 就当那一切真的不存在好了,她忽然想,就当自己做了个噩梦,什么国家覆灭、亲子分离、爱人再也不能见面……她就当这一切不存在好了。 为什么别人能够跨过困苦,继续生活下去,她就不能呢? 她也可以的。厉婷婷对自己一遍遍地说,她可以从现有的生活里拔腿出来,也去找个人像样的谈恋爱,结婚,好好安顿自己的下半辈子,宗恪足够宽宏大量,给了她六十年时间,她想,她用不了那么久。 只不过,她还需要些时间,等待自己积蓄起力量,重新站起来,迈开腿,向前走。 一年的时光匆匆过去,厉婷婷换了一份工作,又搬了两次家。她的精神状态比刚刚离宫时好了许多,这是个性格坚韧的女性,虽然依旧不能恢复到最初那样,和身边同事朋友亲密无间,但是喜欢她的人也慢慢多起来。 这其中。自然有帮她牵红线、甚至向她示好的朋友。 厉婷婷不抗拒这些,有人给说和,她就打扮好了去见面,父母那边电话问起情况,她也会说,正在找,找到了合适的就结婚。 但她总找不到合适的。 也不是没有条件优越的异性,也不是没有真心喜欢她的,可是厉婷婷怎么都提不起劲头来。理智上,她当然明白。这些都是很好很好的,其中有那么一两个,在旁人看来已经无可挑剔了,但厉婷婷就是不想把关系再往前推一步。 她自己也觉得奇怪,为什么这么优秀的男性都没法让她产生结婚的念头?为什么她总觉得这么累呢? 那晚十点,男友打电话来,问她睡了没。 他在电话那头东扯西拉,有点吞吞吐吐。最后才终于说:“……婷婷,后天周末,我想,我们可不可以去见见你父母?” 原来是为了这,厉婷婷叹了口气,这个人。怎么这么磨叽? 要是姜啸之的话,才不会这样烦她。 这念头钻入厉婷婷的脑海,忽然间,她停住了! 她在拿姜啸之和这个人比。不,她是在拿姜啸之。和所有想接近她的异性比。她总看他们不顺眼,其实不是他们哪里不好。哪里不够标准,是因为,他们都不是姜啸之。 茫茫然挂断电话,厉婷婷抬头望着窗外沉沉夜色。 她依然忘不了他,不管逼着自己起多少誓,拉着自己向前走多少步,她的灵魂依然停在他身边,为他一个人驻足不前。 两天之后的周末,厉婷婷正换上衣服准备出门,忽然桌上手机响了。 她以为是催她快一些的男友,拿起一看,却是个陌生的座机号码。 厉婷婷接了手机,对方是个陌生的男性嗓音。 “厉婷婷小姐?” “是我。”她问,“请问你是?” “我是市公安局的,我姓贾。”对方说,“很抱歉贸然打搅您。不过,我这边有一个人需要联系您。” 公安局的?厉婷婷莫名其妙,警察找她干什么? “谁要联系我?” “是姜啸之。” 厉婷婷的手一抖,手机差点跌落在地上! “喂?厉小姐?” 厉婷婷觉得天旋地转,她扶着沙发坐下来,喘了口气:“你是说……姜啸之?” “是的。”那边的男性顿了顿,“情况很复杂,您现在过来,见面再谈,好么?” “好、好的。”厉婷婷的声音都变调了,“我这就过去!” 对方报了一个医院的地址,厉婷婷甚至顾不得打电话给男友,她抓起钥匙和钱包,外套都来不及穿,就冲出了家门。 打的花了两个钟头,跨越城市,厉婷婷到了对方指点的医院。 她按照留言告诉她的,一直冲上了外科三楼。 气喘吁吁一个个找着病房号,终于,厉婷婷停在了其中一间的门口。 门关着,厉婷婷站在门外,忽然心中一阵恐惧! 这门里面迎向她的,到底……将会是什么样的命运呢? 门从里面被人拉开,一个她不认识的中年人从里面走出来。 “厉小姐?”他说,“我姓贾。” 厉婷婷紧张万分的盯着他:“你刚才在电话里和我说……” 她说不下去了。 那个姓贾的男人看了她一眼,然后转身,将病房门完全打开。 厉婷婷看见,病房里,一个身形魁梧的男人,正坐在窗前的病床上。天光从他身后的玻璃透过来,照在他身上,逆光里,男人有着一张她万分熟悉的脸。 那是姜啸之。 厉婷婷伸手捂住了嘴! 她像是做梦一样,一步步走进病房里,坐在窗前的姜啸之,他的头发已经被剪短,身上换的是病人的衣服,他脸上的神情,和厉婷婷一样的茫然恍惚。 他盯着面前的女人,好像十分犹豫,半晌,才轻声问:“婷婷?” 这一声呼唤,好似一下重击,厉婷婷再支撑不下去,她慢慢弯下腰来,抱住姜啸之的腿。 “……是我。是的,是我。”她低低呢喃着,把满是泪水的脸贴着男人的膝头,细声细气地说,“亲爱的,你总算回来了。”(未完待续) 第三百三十四章 四年之后。【最新章节阅读.】 厉婷婷在厨房里,仔细地切着腊肠,鸡块还在油锅里滋滋冒着热气,她时不时会放下手里的菜刀,过去翻一翻锅里的油炸物。 一个十二三的少年,一脸不耐烦地依在厨房门口,拖长声音道:“还没好啊?” “马上就好。”厉婷婷回头看了他一眼,“早上不是在外婆家吃了饭了么?这会儿又饿了?” 那少年却是她的儿子宗玚。 “吃是吃了,光顾着说话,没吃多少。”宗玚笑嘻嘻地说,“而且我喜欢吃鸡翅。” 厉婷婷翻了个白眼:“这东西一点都不好,又是激素又是深炸,小心脸上长痘痘。” 宗玚伸手摸了摸自己光滑的脸:“现在还没有长嘛。而且宫里都没有炸鸡翅尖。” “你叫御厨给你做嘛。” “他们炸得不好,黑黢黢一个,死咬也咬不动,铁公鸡的翅膀才是那样呢。” 厉婷婷扑哧笑起来。 “侯爷呢?”宗玚突然问。 “哦,带着甜甜去医院了。”厉婷婷说,“昨晚咳嗽得有点厉害。” 她说完这些,听见身后的儿子没有出声,厉婷婷不禁在心里叹了口气。 四年了,宗玚头一次出宫来,到这边看她。事先他已经知道,母亲和武功侯结了婚,而且有了一个两岁的女儿。 可是,知道是一回事,亲自面对这个事实又是另外一回事:母亲嫁了别人,又生了孩子。 宗玚的心里,大概会有些不舒服吧?厉婷婷想。 姜啸之过来的半年后,他们俩就结了婚。婚前姜啸之还很惴惴,他说他现在一文不名,每个月的薪水也只有这寥寥几千块,厉婷婷是嫁给了一个穷鬼。 “嗯,穷鬼,养着八、九十万的车的穷鬼。”厉婷婷故意说。 姜啸之笑起来。是的,他什么都没有了,却还有那辆路虎,不知宗恪出于何种念头,没有把那辆车收归国库。 姜啸之的府邸被收没。家财被抄尽,唯一留给他的,是这边世界一个刑警职位,以及那台路虎车。 姜啸之的性命是宗恪保下来的,因为周太傅和其他元老都不同意,他们认为应该斩草除根。 宗恪说,你们不就是担心姜啸之的身世会泄露出去么?把他送去隔壁的世界,不就行了么?他说。他答应了厉婷婷,厉婷婷也送回了丹珠,他这个天子必须说话算话。 但是那些人仍旧不同意。后来宗恪想了个办法,他让云家的掌门,给姜啸之下了蛊毒。 那种蛊毒在一般状态下,对身体没有伤害。只是不能接触云舫之存在宫里的蛊虫。如果二者处于同一空间,姜啸之就会毒发身亡。 这意思很明显:姜啸之再也不能回到这边世界。 这样一来,周太傅他们终于放下心来,在他们而言。一个不能回到这边世界的人,就等于不存在了。而且那边的时间过得飞快,算计起来。他们完全可以目睹姜啸之的最终死亡。 而他们对外的宣传,则是武功侯畏罪自杀,死在锦衣卫里。 刚刚离开华胤的姜啸之,状态很差,云舫之种下的蛊毒虽然对他的身体没有妨害,但适应它却花了姜啸之一个多月的时间。那段时间姜啸之功力全失,卧床不起,送来这边时几乎是废人一个。 所以厉婷婷才会在医院里见到姜啸之。 但姜啸之的痛苦却不是因为身上的蛊毒。 刚刚过来的那几个月,他的身体还很虚弱,没法去警局,厉婷婷一直陪在他身边照顾他。他断断续续将厉婷婷不知道的那些细节,告诉了她。是那些事情让他痛苦,尤其是,周太傅与其他元老执意要杀他这一点。 原本死亡可以帮他消解这一切,如果这些人都这么坚决的希望他去死,那他就该让他们如愿。姜啸之就是抱着“以一死来得到解脱”的念头呆在牢里,所以哪怕元晟要救他出狱,他都拒绝了。 然而他现在苟且偷生,又活了下来,迎接死亡的意志也被自由给消散,躺在床上动弹不能,不得不每天都想起这些。于是过去痛苦的记忆,就成为怎么都散不去的噩梦了。 友人的背叛,奴仆暗中的侦探,养父对他的毫不留情…… 和厉婷婷说这些的时候,他这个鲜少流露感情的硬汉,却止不住落泪,他被他所挚爱和信任的人当作了一枚弃子,那些人,都是他可以把命交出来的,却没想到最终他们却真的想要他的命。虽然现在姜啸之逃出来了,获得了自由,可是以往的阴霾却如乌云覆顶,始终笼罩着他的心。 好在厉婷婷一直陪伴在他身边,即使偶尔姜啸之觉得烦闷,找茬发怒,叫她走开别管他,她也没有真为此生气。两三个月之后,姜啸之发现自己的功力有所恢复,这让他欣喜,他原以为蛊毒会让他武功尽失、成为废人。 身体逐渐痊愈,姜啸之的精神状态也好了起来,他不再感觉四肢笨重,也愿意往外跑了,偶尔还会跟着厉鼎彦出去钓鱼什么的。姜啸之总算从抑郁的边缘转回来,厉婷婷暗中松了口气,就常常带着他出去转,去她自己从前生活过的地方,在这之前,虽然同在一座房子里住了那么久,姜啸之对厉婷婷的过去却并不熟悉。 然后,厉婷婷就对他说,她能明白他的痛苦。 “就像我刚醒来那一阵,只想自杀一样。”她说,“我这,还是在这边活了三十年之后呢。” 当时,两个人是从厉婷婷的母校出来,沿着夜间的路往回走。 月亮比路灯还亮,照耀着一条洁白却没多少人的道路。 姜啸之跟在她身旁,没有出声。 “我们没有自己的阵营,站在哪儿都不合适。显得碍眼。”她说,“齐人和狄人都不愿意要我们,只想把我们往外推,所以我们才会成为弃子。” 她握着姜啸之的手,慢慢道:“可我觉得这样也不错。那边,是个非此即彼的世界,太残酷了。那不是我们能够呆下去的地方。只有离开那儿,才能找到安身之所。” 姜啸之默默听着,他觉得心里长久的死结,慢慢被解开。 “现在。没有人再逼着咱们选择立场了,我不用再在齐人跟前感到羞耻,你也不用再拿命来证明你对狄人的忠诚。说到周太傅。”她轻轻叹了口气,“你以为,他牺牲掉的只有你一个么?太傅夫人,还有凝琬,不都被这个人残酷的牺牲掉了么?你总算还有自己的亲生父母可供怀念,还有真正的亲子之爱存留心间。那么凝琬呢?她的父亲又是如何无情地对待她的?周太傅又何尝给过她真正的关爱?她又该向谁去寄托怀念?想起这一点,她不是会比你更痛苦么?” 姜啸之哑声道:“你这是在安慰我么?” 厉婷婷苦涩一笑:“是跟你学的:以惨制惨。” 俩人在皓洁的月光下慢慢走着,那边的世界,仿佛就在他们耳畔,近得可以触摸,却听不见任何声息。 那些凄惨的呼号。到如今,早已经变得无声无息、无从听闻了。 “好在现在,你又可以重新做齐人了。”厉婷婷笑了笑,“虽然做不做齐人。我都觉得无所谓。” 她往前走了两步,听见身后的姜啸之喊了她一声。 “婷婷……” 厉婷婷站住。回头看着他。 “咱们结婚吧。”他看着她,轻声说。 月色下。男人的脸很平和安详,厉婷婷觉得有热热的液体,像是要涌出眼眶。 然而她终究忍住,低下头。 “好啊。” 姜啸之和厉婷婷的婚礼很简单,没有请什么客人,只有局里的人以及厉婷婷的父母。婚后他们买了房,不大,到现在每月都在还贷,姜啸之一度想把路虎卖掉,因为他不想让厉婷婷的父母来出首期。 可是厉婷婷不同意。 “留着吧,做个纪念。”她说。 厉婷婷知道丈夫喜欢那台车,这感情不是拿钱能换来的。 一盘鸡翅尖炸好了,厉婷婷把翅尖端上桌,宗玚咽了咽口水,抓起筷子就吃起来。 “这玩意儿到底有什么好吃的?”她叹了口气。 “我说好吃就是好吃。”宗玚边吃边含混地说。 “嗯,你就爱吃油炸的,往后等着长痘吧。” 宗玚听她这么说,停下筷子想了想:“我爸年轻时,爱长痘么?” 厉婷婷仔细想了想:“好像……没有这种印象,他的皮肤还可以。” “那你呢?” “嗯……没有。”厉婷婷摇头,“我不爱长痘。” “这不就行了?”宗玚大咧咧道,“我没有那个遗传基因,吃再多油炸的也不会长痘痘的。” 厉婷婷噗嗤笑起来。 “你父皇最近怎么样?”她问。 “还能怎么样呢?”宗玚哼了一声,“每天都阴沉着脸,像是谁欠了他一百吊钱似的。” “他没再骂你了么?” “怎么可能呢?”宗玚嗤之以鼻,“隔三差五就要把我找去,教训一通。我看他是爱上教训我这件事了,多好玩儿啊!越来越热衷了。” 厉婷婷哭笑不得。 “你也多担待担待他吧。”她低声道,“他心情不好,看什么都不顺眼。” 宗玚默默吃着炸鸡翅,半晌,他才道:“我知道他心情不好,现在的日子,不是我爸想过的。” 厉婷婷叹了口气,端起茶杯喝了口茶。 “我爸这人,其实没什么大出息,他只是想找个女人好好过日子罢了。”宗玚抹抹嘴上的油,“只可惜天不遂人愿,总也实现不了,于是只好退而求其次。” 厉婷婷差点把嘴里的茶喷出来! 她皱眉道,“从哪儿学来的这些浑话?” “我也没说错啊……”宗玚眨巴眨巴眼睛。 厉婷婷摇摇头:“玚儿,别这么说。如今这大延的天下,难道不是你父皇打下来的么?史书上那么多皇帝,有几个能和他比?” “是啊。这就是我说的退而求其次的东西嘛,这些在他心里又不值钱,他本心就不是做大事的人。” “真说不过你。”厉婷婷嘀咕道,“这都是些什么话?怪不得你父皇生气,越大越不像话。” “嗯,这一次也是和他吵了嘴,才出来的。” 厉婷婷吓了一跳:“怎么?你们吵架了?” “百分之九十是我那个话痨爹在说,我只说了百分之十。”宗玚哼哼道,“我只是为自己辩解,我没打算和他吵。结果他就发火。说,‘既然你这么不耐烦在我跟前,那就滚远些,去找你娘。’我听他这么说,就只有跪下来领旨谢恩啰。” 厉婷婷忍笑道:“你倒是会顺杆爬。” 娘俩正说着话,忽听门口一响,不多时,却见姜啸之抱着一个小女孩进屋来。 一见他回来。宗玚赶紧放下筷子,站起身。 看见宗玚,姜啸之一怔:“哦,是太子来了啊……” 屋里的气氛,有几分尴尬。 宗玚倒是神情如常:“侯爷,好久不见。” 在宗玚眼中。姜啸之几乎没有改变多少,只是眼角眉梢的线条,比从前更加温和了——大概是做父亲的结果。 他到现在也还记得,在那个海边酒吧里。姜啸之为他点的那杯巧克力。 也许那时候,他和自己的母亲就已经是一对恋人了吧?想到此。宗玚忽然没来由地有些想哭。 姜啸之走过去仔细看看他,他笑了笑:“太子长高了一些。” 这时候。他怀里的小女孩开始哭,厉婷婷赶紧过去:“怎么了这是?眼睛都哭红了。” “因为爸爸是个骗子,坏蛋。”姜啸之无可奈何道,“说好今天去外婆家,结果车一拐弯就去了医院,还被护士阿姨给攥住,在额头上扎了一针。” 厉婷婷笑起来,她伸手接过孩子:“甜甜生爸爸的气了?行了别哭了,明天一定去外婆家,好不好?” 小女孩还在抽抽搭搭,嘴里嘟囔着:“臭爸爸,坏爸爸……” “还哭啊?哥哥在旁边看着呢,甜甜得多不好意思啊。” 厉婷婷这么一说,宗玚的表情变得更尴尬。小女孩看见家里来了生人,只好奇地盯着宗玚看个不停。 看出宗玚的不自在,姜啸之把孩子抱过去:“闹了一上午,该去睡会儿了。” 他冲着厉婷婷使了个眼色,厉婷婷会意过来。 等姜啸之抱着女儿进了卧室,宗玚这才回到桌前。 “她叫什么名字?”他忽然问。 “姜雨甜。”厉婷婷说,“生她的那天,正好下着雨。” 看出儿子的神情有几分古怪,厉婷婷微微叹了口气:“玚儿,她只是个普通的孩子,未来,也只会在这城市里做个普通人,你往后能得到一个国家,甜甜可能只得到这间破房子,她不能和你比。” 宗玚低下头,夹起一块翅尖,慢慢咬着。 “嗯,我明白。”他低声说,“我和她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妈,你知道么?我今天早上遇见熊晨了。” 这个名字,在厉婷婷的脑子里转了两转,她这才想起,是那个爱打篮球的孩子。 “是么?”她吃惊道,“他还认得你啊?” 宗玚笑起来:“这话该我说才对呢。他一下子变成大人了,吓了我一跳。要不是还在小区门口打篮球,我也认不出他来。” “是么……” “嗯,其实今早上,我把他吓着了才是真的。”宗玚放下筷子,表情有些沉默。 厉婷婷能够想见,上一次离别,两个孩子都是十二岁,对宗玚而言,时间只过了一年半,他也才十三岁,而熊晨的时间却过去了六年,他已经十八岁了。 十三岁和十八岁,是孩子和大人的区别。 “……他见到我,吓得脸惨白,还不停往后退,那样子活像见着了鬼。”宗玚自嘲地笑了笑。“我真想问他,我长得有那么吓人么?” “他还记得你的脸?” “记得。他说他一眼就认出我来了,只是吓得不轻。” “你们俩还讲话了?!”厉婷婷吃惊不小。 “为什么不能讲话呢?”宗玚咧嘴笑道,“好歹也是朋友一场吧?” “那你怎么解释啊?!” “嗯,我和他说,我一直没告诉他,其实我得了一种病,长不大。所以才不能去学校的。” 厉婷婷又想狂笑,又想叹气。 “他真的信了?” “不信也不行吧?”宗玚咯咯笑起来,“虽然他将信将疑。说要回去上网查查。” 厉婷婷摇摇头。 “和他说了什么呢?”她又问。 “没说什么。”宗玚把最后一只鸡翅咬进嘴里,“我们已经谈不来了。” “……” “这边世界的事,我很多都不知道了,他说的那些,我听不懂也没兴趣。他已经上大学了,我呢,还是他记忆里的老样子。” 而且也无法平等相待了,厉婷婷忽然想。熊晨对待宗玚的态度,恐怕已经不知不觉变成了大人对待孩童的那种态度。 “所以我今天来的路上一直在想,再过几年,你和侯爷都会变老吧。” 这话,说得厉婷婷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吃完最后一个鸡翅,宗玚放下筷子。抬头看着母亲:“不过,我还会来的。再过三年,我就和甜甜一样大了。到时候,我再过来看你们。” 厉婷婷一时无语苦笑。再过三年,宗玚就和甜甜一样大了。而从那再往后,甜甜就比他更年长。到那时,像熊晨这样成人和孩子的尴尬局面,也会出现在甜甜和她哥哥身上。 那天宗玚没呆太久,他说他得回宾馆去,怕同来的游迅在担心。厉婷婷说,明天她再去宾馆找他们。 晚间,安顿好女儿,厉婷婷回到卧室,姜啸之躺在床上,脸上盖着一本书,他正发出微微的鼾声。 厉婷婷凑过去瞧了瞧封面,是一本英文书。 她扑哧笑起来,这一笑,惊醒了姜啸之,书掉在地上了。 厉婷婷弯腰拾起书来:“真是没救了,一打开英文书就睡着,比催眠药还管用。” 他坐起身来,揉揉睡眼惺忪的双眼:“没办法,下次考试不能再不及格了。” “不及格就不及格呗。”厉婷婷耸耸肩,“英语不过关,还不准你上岗啊?” 姜啸之苦笑起来,他看看妻子:“闺女睡了?” “睡了。白天闹了一天,精神不济了。” 姜啸之笑起来。 厉婷婷拉开被子,坐下来,她看看姜啸之:“今天见着游迅了?” 姜啸之点点头。 “怎么样?” “咳,别提了,见着我就哭。”他摇头道,“这边甜甜在哭,那边他在哭,俩人比赛似的一声高一声低,弄得我都不知道该安慰谁。” 厉婷婷笑个不停。 笑过之后,她又不禁伤感。让游迅看见他的上司,当年的锦衣卫指挥使,如今抱着孩子在医院里打针,他心里会是何种感受呢? “我和他说,别哭了,没什么好哭的,我现在过得挺好的。”姜啸之笑了笑,“除了要学英文以外。” “他就光哭啊?” “没。”姜啸之笑道,“后来,就和我说起游麟他们的事,还有井遥和连翼他们的近况。” 厉婷婷不出声,过了一会儿,她忽然轻声问:“很想他们?” “嗯。”姜啸之低声道,“可惜再见不着他们了。其实我现在,连萧铮都不怎么恨了。” 厉婷婷无声躺下来,姜啸之俯身过去,轻轻抱住她。 “明天要去看太子?”他悄声问。 “他在这边只能呆四天,我想多去陪陪他。” “是该多陪陪他。陛下和太子的关系,还是不太好?” “玚儿说,还是老样子,父子俩吵来吵去的。”厉婷婷低声道,“宗恪就是个低气压,谁和他在一块儿都不会高兴。” 姜啸之叹息:“可惜我帮不了他了。” 厉婷婷白了他一眼:“又来了。放心,你家陛下是万人迷,没了你,还有九千九百九十九个粉丝帮他呢。” 姜啸之嗤嗤笑起来。 “虽然你这么说,可我还是很感激他。”他悠悠道,“如果不是他,我早就死在大牢里了,虽然他不肯再见我,我却还想见见他。” 厉婷婷沉默片刻,才道:“他不会肯见我们的,他现在性子愈发孤僻了,瞧见咱们,他觉得扎眼。” “嗯,我明白,其实自己比他幸福得多。”他低声说,“能逃过一死,能重新开始,还能有你,有甜甜在身边。” 这话让厉婷婷心中感慨,她侧过脸来,望着丈夫:“真觉得这样就够了?” “见过那么多凄惨的人生以后,我觉得自己现在这样,和中了彩票没区别。”姜啸之说,“所以,我还总想把自己的好运分给别人一点呢。” 厉婷婷笑起来。姜啸之看着她,然后开始轻柔的吻着她。 昏黄的灯光下,厉婷婷觉得,这就是她所能得到的最幸福的人生。 (卷二第一稿完成于2012-4-5) 作者按:本卷bgm王若琳《亲密爱人》 我总算写了一对幸福的结局,合十。 另:遗憾地告知各位,此文遭遇严重瓶颈,暂时停止连载,未来何时能填土俺也不知道,伤心之处,敬请原谅。(未完待续) 第三百三十五章 &l;/r&g;&l;/b&g;&l;/r&g; 欧阳珏抱着两摞作业本走进办公室时,差一点撞到出门上课的老师。 “哟!小心点!”戴着老花镜的老头儿一手扶住他,摇摇头,“你这是来送作业本还是来杂耍的?” 两摞作业本都是接近六十本,欧阳珏一只手端着一摞,居然能不让它们歪倒。 他的平衡性极出色,上化学课准备教辅材料,左手一大瓶浓硫酸右手一大瓶浓盐酸,从二楼拎到八楼,快得像只兔子,吓得“酒精老太”花容失色,脸白如硫酸钙。 “老师好!”欧阳珏一龇牙,笑得见牙不见眼,老花镜本来一肚子“现在的孩子啊”,被他笑得全给憋了回去,只得摇摇头走了。 不管认识不认识的老师,欧阳珏对谁都是这招,他天生一张“好孩子”脸,尤其笑的时候,本该犀利的角度顿时化为弧形,脸上找不出一点儿尖锐的地方,让人想挑刺都没地方挑。 要是换了别人,恐怕会落个“马屁精”的骂名。 班主任邵小云看着他放下作业本,又突然叫住他。 “咱们班的同学可能得受点累。”她扶了扶眼镜,“今天下午高三年级全体家长会,校长要讲话,小礼堂的桌椅还没收拾出来……” 欧阳珏一点头:“好的,我这就回班上去通知。” 邵小云这才略带歉意道:“午休时间本来就很珍贵,欧阳珏,你让大家多多体谅。” 欧阳珏把脸一扬:“摆好桌椅是自己爹妈来坐,这有什么体谅不体谅的?谁不愿意出力,就让他爹在旁边‘罚站’!” 他不笑的时候,脸上的棱角就全显现出来了,瘦窄的鼻子,极薄的嘴唇,丹凤眼的眼角带着锋芒……像个薄情的成年男子。 与刚才判若两人。 邵小云迟疑了片刻:“你叔叔下午会来的,是么?” “是呀!”欧阳珏笑道,“昨晚问了我好几遍,不知道打哪条领带合适,家长会而已,弄得好像参加婚礼。” 邵小云这才笑了笑:“你先去班上吧,收拾小礼堂的事……注意方式。” “知道了!” 等欧阳珏出去,旁边有老师抬起头来:“邵老师,这是你们班的班长?挺会办事的嘛!” 邵小云笑了一下,没吭声。 她有二十多年教龄,什么样的学生都见过,什么样的孩子都搞得定。唯独在欧阳珏这儿,邵小云犯起难来。 她搞不定欧阳珏,莫如说,这个男孩子什么都搞得定,包括她这个四十多岁的班主任。 信手拈来、易如反掌、轻而易举……这就是欧阳珏给邵小云的感觉。 他不需要指导,不需要长辈的关照,也不需要任何提点,就连学生对老师的“请示”,也带着“我也就是知会你一声”的分明味道。 这倒不是说欧阳珏没礼貌,其实他是太有礼貌了,像个成年人。 像个一切了如指掌的成年人。 也不是没有这种老于世故的学生,但即便再油滑,也总带着新学出来的生疏,和故作的满不在乎……欧阳珏连这都没有,他通达老练得不着痕迹。 邵小云很担心,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担心什么,于是低头翻了翻下午家长会的资料,欧阳珏的资料也在里面。 母亲过世多年,父亲身份不明,他随母姓欧阳,目前有个未婚的叔叔充当养父的角色。 曾经有一次,邵小云听见欧阳珏和班上同学提起自己的身世,前半段邵小云没听见,她走过去的时候,正好听见男孩子淡淡的声音。 “……如你所言,我大概是个私生子,我妈她老人家一辈子追求爱情,结果就追求出我这么个玩意儿来。” 肆无忌惮的轻蔑大笑。 邵小云皱了皱眉,正想上前,却又听见欧阳珏那不紧不慢的声音:“人总得追求点什么,越是志向远大,越是容易忘乎所以,就像你这种傻叉,也会厚着脸皮想以四百分的成绩考大学,其实,都挺可笑的。” 轻蔑的嘲笑像是被谁给一把捏住,空气陷入死寂。 邵小云没见过欧阳珏紧张失措,没见过他羞涩生疏,就连男孩子摆出那张招牌笑脸时,她都会不自觉留意到那双削薄的嘴唇:颜色很淡,却棱角分明。 并没有旖旎**的味道,邵小云只觉得冷,明明是帅气阳光的男孩子,但邵小云却仿佛置身浓雾的寒秋。 他父亲大概也是个性子极冷的人吧?邵小云无端地想,不然,做不出抛妻弃子的事来。 从办公室出来,欧阳珏一边往教室走,一边考虑该怎么把同学拉去小礼堂干体力活。他有点烦,这种事本来该邵小云自己来做,但邵小云推给了他,学生们的反感也会转移到他身上。 欧阳珏从小就是班长,初中高中一次也没落下来,不管是民主选举还是班主任指定,总也逃不过。萧桐笑他“自带光环”,天生有领导气质。 “也许你像你爸爸。”萧桐有一次很无心地说,“你妈妈曾经说过,他是个挺厉害的人。” 欧阳珏淡然看了他一眼:“按照我妈的说法,我的生父是个杀人狂,如果在美帝,他可以坐足一千年单人牢房并且不得假释,就像玻璃墙后面的汉尼拔。” 萧桐很尴尬,他总想唤起欧阳珏对生身父母的好感,然而欧阳菲留下的各种信息更适合写恐怖,实在和“好感”两个字挂不上钩。 回到班上,欧阳珏走上讲台。 “有个事。”他扫视了一下底下的同学,等到所有人都抬起头来,这才道,“下午的家长会,校长要讲话,我们需要把小礼堂的桌椅收拾一下,中午一点在礼堂门口集合。” 他的话音刚落,教室里响起一片嗡嗡声。 有充满厌烦的女声道:“凭什么是我们班?高三有五个班,他们怎么不去?” “就是!让文科班那群废物去干点儿活,不正好废物利用吗?凭什么让我们火箭班去?” “中午就两个小时,吃饭休息用去一半,还得拿出时间去干体力活?给钱吗!” “啧啧,拿别人的时间去为人民服务……脸真大!” 最后这句,也不知道是在说谁。欧阳珏本来垂着眼睛,一言不发听他们发牢骚,此刻却抬起头来,看了一眼那个最后发言的女生。 “我的脸不大,是你们女生最羡慕的巴掌脸。”他淡淡地说,“直径而言,我需要的润肤霜比你少。” 那女生的脸皮顿时紫涨了!很多人发出轻轻的偷笑。 欧阳珏不再管她,又看了看同学们:“上周六的校园大扫除就是文科班干的,咱们就算是脸大如盆,也不好意思再让人去收拾礼堂。其它班都有活儿,打印资料,制作横幅,帮着校方跑前跑后……全都是他们的,就因为我们是火箭班,学校什么事儿都不来找咱们,但是再这么下去,民愤也会落在咱们班的头上,各位,咱可不是明天就毕业走人。” 班上顿时安静下来。 欧阳珏缓了缓语气:“清理小礼堂,至多不过半个小时,你们这儿和我开辩论会,费的时间更多——做完了以后,还可以回教室小睡一会儿,今天下午第一节是物理,我会让马顿先改半节课的卷子。” 马顿原名马范生,生平最最崇拜的人就是大科学家牛顿,开口闭口三定律。因此得外号“马顿”。 这一通软硬兼施,没人再抗议,欧阳珏随口点了几个人,这几个是“头羊”,到时候分工合作,比胡乱放一群人过去磨洋工效率要高。 回到座位上,欧阳珏掏出手机看了看,萧桐给他发了微信,是张自拍,底下一行字:觉得怎么样? 自拍里面,萧桐穿着一本正经的灰西服,打着严肃的领带,背后的筋使劲儿抻着,紧张得好像不是去开家长会,而是去法院上庭。 欧阳珏无声地笑起来,拇指在手机上飞快跃动:挺好的,晚上可以直接去相亲了。 过了一会儿,萧桐发过来一个愁眉苦脸的表情:“你陪我一块儿去?” 欧阳珏本想回复“不行”,但转念一想,还是说:好吧,但我坐一下就走,你要好好和人家谈。 萧桐发过来一个兴高采烈的。 欧阳珏把手机塞进书包,他揉了揉太阳穴,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发愁。 下午第一节下课后,欧阳珏正埋头和法拉第的徒子徒孙们纠缠不清,感觉同桌用手戳他,他抬头一看,正看见萧桐探头探脑往教室里看。 一看见他,萧桐脸上就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又冲着他使劲儿晃了晃胳膊。 欧阳珏赶紧跑出教室,到萧桐跟前:“开会时间到了吧?” “还有十分钟。”萧桐做了个苦脸,“上次我提早到,被你们班主任点名说这是第一名的家长,好家伙!呼啦啦围上来三十几个取经的!差点没把我踩!” 欧阳珏嗤嗤笑起来。 “所以这次我掐着点进去,”萧桐又得意地拍了拍身上崭新的西服,“觉得怎么样?” 萧桐平时很少穿这么正经的衣服,他是个程序员,天天和代码死磕,特别不会交际,女同事看他一眼,他能立马脸红赛关公,再多看两眼,更能闹出水淹键盘的惨剧来。呆的也是个小公司,加上老板一共才二十几个人,有时候全员上阵去应酬,到跟前老板又把他打发了,因为这男人看上去就是个大写的“社恐症”,老板担心他会因为恐惧,呕吐在酒桌上。 然而即便“社恐”到要被扣薪水的程度,每学期的家长会,萧桐仍旧会出席,这么多年,只要涉及到欧阳珏,什么事他都冲在前头。 萧桐像一座四处漏风的芦苇棚,尽管柔软易折,脆弱不堪,却依然在为欧阳珏挡风遮雨。 欧阳珏仔细打量了一下他,点了点头:“合格了。晚上相亲肯定没问题,就算来的是詹妮弗劳伦斯,咱也不掉价。” 萧桐一听这话,顿时沮丧起来:“我真不想去……” “你必须得去。”欧阳珏耐心道,“老大,你都三十多了,眼看就要奔四十了,你不能一直这样下去。” “咱俩做伴儿,不是挺好的嘛。”萧桐有些不情愿。 “俩光棍在一块儿能有什么前途!”欧阳珏恨不得敲他的脑袋,“我明年念大学,万一考去外地,你怎么办?!奔四的人!连个女朋友都没有!” 萧桐闷闷道:“我有女朋友。你妈妈就是我的女朋友。” “我妈死了。”欧阳珏毫不客气道,“她已经死了十年了!” 萧桐把目光转向走廊另一侧,操场上,学生们在利用课间追逐打闹,从高高的六楼看下去,像一群做布朗运动的蚂蚁。 欧阳珏看出来了,每次谈到这个话题,萧桐就会化身圣雄,开始“非暴力不合作”。 少年轻轻叹了口气:“你没谈过恋爱,你不知道谈恋爱结婚是什么滋味……” “我谈过。”萧桐转过脸,狠狠瞪着欧阳珏,“我和你妈妈就是恋爱关系!” “那是你单方面的臆断。”欧阳珏冷冷道,“她没爱过你。” 走廊上的气氛很僵硬,僵硬又尴尬,仿佛空气都凝固了。 萧桐的眼圈有些发红。 欧阳珏想了想,伸手按在萧桐的胳膊上,他把声音放到最柔和:“我不想总看见你这个样子。我想要咱们的家多一些人,你有妻子,有孩子,再加上我……一大家子,热热闹闹的,难道不好吗?” 萧桐仿佛被欧阳珏给说服了,他转回头来,怔怔看着男孩:“你真的喜欢那样?” 欧阳珏心头那点柔软的地方,忽然微微的疼痛。 但旋即,他用力点了点头:“对。我喜欢大家庭,喜欢一回家就有很多人的那种家族。” 欧阳珏又笑了笑:“总是给对方留纸条这种事,我真的干够了。如果有很多人,就用不着留纸条了。” 萧桐嘴唇微微动了一下,却没说话。 铃声响了,欧阳珏推了推萧桐:“去开会吧。” 萧桐回过神来,他点点头:“等结束了,我过来接你。” 他说着,又伸手揉了揉欧阳珏的头发,就像小时候那样,很亲昵的。 欧阳珏没动,任由他把自己的头发揉乱,但他脸上发红了,这让匆匆走过他身边的同学都很惊讶。 原来他们这著名的“没有人味儿”的冷血班长,居然,也会脸红。 &l;/&g; &l;r&g; 《朱锦生香》最新章节《朱锦生香第三百三十五章》网址: 第三百三十六章 &l;/r&g;&l;/b&g;&l;/r&g; 2 欧阳珏认识萧桐时,年方五岁。对那时的他而言,萧桐只是“邻居大哥哥”。 那两年欧阳菲一边满世界打工赚钱,一边抚养他,住的地方也是廉租屋,日子过得苦不堪言。 然而,对一个孩子来说,比餐餐吃土豆熬白菜、鞋子总是不合脚、妈妈“忘记”交电费以至滴水成冰的日子没有供暖……更加可怕的是,妈妈的精神状态,就像他们家有一搭没一搭的暖气,常常不稳定。 从记事起,欧阳珏就有些害怕自己的母亲,因为他摸不着妈妈的情绪节奏,往往上一秒还笑嘻嘻地给他唱儿歌,“小老鼠,上灯台……”下一秒,也不知勾起了什么回忆,欧阳菲就突然疯了一样把他往被子里塞,死死蒙着他不算,还连哭带喊地说“阿珏!阿珏!到时候你可得藏好了呀!别让他找到!” 差点把欧阳珏活活闷死。 要么就成天不说一句话,脸色青白如鬼,浑身不停震颤,欧阳珏碰她一下,就能吓得欧阳菲魂不附体,犹如天灾之下木讷的小偶,仓仓惶惶,无处可逃。 欧阳菲总想赚钱,每天晚上临睡前必定得数一遍身上的积蓄,就算哪天太累了忘记了这个步骤,睡到半夜也会突然惊醒,又披头散发从床上跳起来,打开灯,把钱数一遍。 数钱,对欧阳菲而言更像某种仪式,她执拗地认为,自己可以借此避开生命中那些可怕的东西:足够的钱就等于足够的安全感就等于那些人很难找到她。 事实上,欧阳菲总是攒不出足够的钱,哪怕她自己也说不上这个“足够”究竟有多少。 她不会英语,没学过计算机,看个报纸,磕磕绊绊的都有好些字不认识……听上去,像个从山沟沟里出来的村姑。 然而在邻居萧桐的眼中,他从来就没有将“村姑”这两个字和欧阳菲联系在一起。 欧阳菲那段时间在夜总会陪酒。这是个不需要英文不需要计算机但钱不少的工作。她在努力尝试了无数份短工之后,终于还是拔掉了自尊心上的凤凰翎,甘愿做了落地的野鸡。 虽然再也不能延续少女时期凤凰一样受人瞩目的人生,但欧阳菲仍旧比夜总会的其它“家禽”引人瞩目。 她很漂亮,天生一双清炯炯的桃花眼,瘦小的脸好像专门给镜头准备的,侧面剪影让人想起黑白时代的好莱坞女星。 除了陪客人,欧阳菲很少笑,她眼神闪烁,总是低着头,像在躲避什么。和邻里之间来往也不多,楼道里有几个大妈大婶们,大概听到了点风声,每次见到她就指指点点,即便如此,欧阳菲也从没有大声和她们争执过。这是一片据说划入了拆迁范围的贫民窟,欧巴桑们一没钱二没权,唯一的指望就是遥遥无期的拆迁,平日讲讲风凉话,嚼嚼舌根,成了她们日常难得的娱乐。 那天萧桐刚要下楼,就听见楼道里两个大婶阴阳怪气的声音。 “这楼道里怎么有股怪味儿?咱们这儿从来都干干净净的,最近怎么变脏了?” 另一个接腔道:“还不是因为搬进来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咱们这儿风气一向好得很,如今啊!不能和从前比了!” 萧桐听出那话里有话,他从走廊往下看,正好看见对门女邻居,拎着一篮子菜上楼来。 那天欧阳菲身上是一件姜黄色的外套,软缎上面绣着一朵朵的祥云,无比精致,萧桐虽然不熟悉女装,但也感觉不像是外头商场能买到的,大概是自己做的。 欧阳菲低着头,慢慢从二楼往三楼走,她的长发盘了个颇有古意的发髻,乌沉沉坠在脑后,女人脸色苍白,大概工作了一夜,脸上的妆有点残,原本鲜亮的口红在楼道阴仄的光照下,显得发乌。 ……像卷轴上的病美人。 萧桐一看见她,心就不由跳快了一节拍! 那两个大婶一边倚着墙嗑瓜子,一边嘴还不闲着:“大家都是白天上班晚上休息,禁不住有人晚上上班白天也不闲着!把楼道弄得这么脏!” “就是,一股子臭狐狸味儿!” 萧桐一听这话,顿时火冒三丈,他三两步冲下楼梯,涨红了脸道:“你们说谁呢!” 欧阳菲大概没想到竟然有人替她出头!她抬起头来,愕然望着萧桐。 那两个大婶也吃了一惊,其中一个回过神来,冷笑了一声:“小萧,你刚毕业,没到这社会上来!你不知道社会上的这些女人们啊!路数可多了!” 另一个也帮腔:“就是啊!你这孩子看着挺乖的,可千万别学那些社会不良习气!” 萧桐近距离站在欧阳菲面前,他这才看见女人眼睛里闪闪烁烁,分明是噙着泪。她穿着那身姜黄色的软缎衣服,站在黑暗的楼梯拐角,像淤泥里长出一朵清美精致的玉兰花。 这让萧桐愈发火大,也顾不上自己的社恐症,结结巴巴道:“社会……社会不良习气就是站在楼道里嚼舌根子吗?!” 那大婶没他给噎住,三角眼一翻:“哎我说小萧!你这么大人了,不知道好歹吗?!你帮着她!她是你什么人啊!” 萧桐的脸涨得血红! 他看看旁边怯生生的欧阳菲,也不知哪来的一股子勇气,伸手夺过欧阳菲手里的菜篮。 “她是……是我女朋友!”萧桐因为太紧张,最后那三个字险些破音,就这样他还不忘记再甩出一记反击,“王婶!有这闲工夫,你不如把你儿媳劝回来!” 王婶脸都黑了! 她儿媳最近在外头找了个大款,回来把一沓子钱摔在她儿子脸上说要离婚,不和这个穷鬼过下去了……一家老小正闹得不可开交。 没想到萧桐平时看着温和厚道不爱言语,开口一句话就戳人死穴。 说完,萧桐伸手挽住欧阳菲的胳膊:“走!咱们回去!” 那个动作,大概耗尽了萧桐这个社恐症所有的社交勇气。以至于他到现在都还记得那软缎贴在手上的感觉,冰冷柔滑,如一条把不住的惊慌小蛇。 萧桐一直宣称他和欧阳菲是恋爱关系,欧阳珏也看出来,他确实很爱自己的母亲。但是后来人渐渐懂事,回忆当年再加上萧桐七零八落的叙述,欧阳珏就产生了怀疑。 欧阳菲其实没爱过萧桐,她只是在慌乱不安中,把这个刚毕业没半年的大学生,当做巨浪滔天里唯一的一片叶子。 虽然脆弱虽然无力,但是除此之外,她再也找不到更好的落脚点了。 她甚至把自己的身世告诉了萧桐,而萧桐竟然还真的相信了。 这里面到底是爱情的力量,还是萧桐想给枯燥的生活增加一份绮幻色彩,欧阳珏不得而知。 因为他自己是不相信的。 按照欧阳菲的说法,她来自于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更接近中国的古代,而她出身于一个武林世家,甚至可以说是武林中的第一家族。她父亲欧阳旭是那个武林世家的掌门,欧阳旭膝下只有这一个女儿,疼爱的像珍珠一样。因此当欧阳菲执意要嫁给他父亲的一名弟子时,欧阳旭虽不太乐意,但也没有强做阻拦。 然而这恰恰是欧阳菲的噩梦开始:她的丈夫是个十足的疯子狂魔,婚后没几年,就杀了岳父,取而代之,成为新一代的掌门。 ……怀着孕的欧阳菲被好心人援救,匆匆送到了这边的世界。 她知道丈夫还在追杀她,那个人出名的心狠手辣,做事情永远懂得斩草除根。他不光要杀妻,恐怕也不会放过自己的亲骨肉。 “所以你怎么会真的相信这一套?”欧阳珏极为不解地问萧桐,“你怎么没在第一时间把她送进精神病院?” 萧桐一脸严肃道:“你怎么这么说呢?阿珏,如果你妈妈真的是在说谎,你身上的功夫是怎么来的?” 欧阳菲从儿子三岁开始,就逼着他练功。她说自己的功夫稀松平常,虽然父亲是天下第一门派的掌门,但是她从小爱偷懒,又被娇纵太过,因此没有真正下苦工。 “所以现在才落得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她颤抖着嗓子,暗黄的脸颊紧紧绷着,突出的颧骨瘦得像把锋利的刀,“你不能再像我这样!阿珏,你得用功!我不指望你能打过你爹的那些爪牙,可至少在你爹找到你的时候,你能跑!” 欧阳珏并不清楚自己身上的能耐,究竟算是出色还是和他妈妈一样,稀松平常。因为他全无比较。 他的灵活性比一般人好很多,平衡性更是普通人难以企及,欧阳珏能够在极窄的教学楼梯扶手上快速奔跑跳跃,从五楼跑到八楼,像只上蹿下跳的松鼠,他的这番精湛表演,得到了同学一阵阵惊叹……以及一个险些计入档案的大过。 初中的时候,班上的体育老师练过截拳道,长得五大三粗一身腱子肉,体育室里一张硕大的李小龙黑白海报是他的精神偶像。 这老师上课态度很差,对男孩子们就摔摔打打,总是找茬让他们清理体育室,或者罚操场十圈蛙跳。但他对女孩子态度却很好……是太“好”了,好到要用手碰女生的内裤。 欧阳珏性格很冷,“冷血班长”的名头不是一天练成的,原本没把这事放心上。那天他从厕所出来,听见旁边女厕所门口有嘤嘤的哭声,还有小女生低低的劝解。 “别哭了,咸猪手又不是对你一个,咱们告不成的,班主任不相信我们……” 那嘤嘤的哭声更凄楚了。 欧阳珏知道她们在说谁,今天上午的体育课,他亲眼看见那个混蛋把手伸进班上女孩的校服裙子里。 “咱们班的男生也没出息!”另一个女生带着嗤之以鼻的语气道,“一个站出来的都没有!一群废物!” “别说了。”第一个女生嘘了她一声,“他们打不过他呀,就算站出来,还不是挨打?” 欧阳珏往女厕那边走了两步,又停下。他想了想,转身走了。 第二天一早,班上传出“谣言”:咸猪手的体育老师被人打了,断了两根肋骨。 班上的学生高兴得像过节,他们纷纷传说是有家长实在看不下去,出面揍了那个混蛋,也有说是隔壁高中的体育生回来报仇…… 欧阳珏安然坐在飓风一样喧嚣的教室里,像个不为人知的暴风眼。 他到现在都还记得那个体育老师接到他的挑战,那一脸的荒谬以及不可置信。 一个十五岁的小崽子,叫着嚷着要“给他点教训”……还有比这更好笑的吗? 那个体育老师当然不会把欧阳珏放在心上,论年龄,他比这孩子大一倍还拐弯,论体重,他是这孩子的三倍还有余,论身高他一米九,这个男娃娃才刚刚一米六,至于论打架,他相信这孩子挨打的经验会比他充足。 所以,当他被欧阳珏一掌掀翻在地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欧阳珏当然没他力气大,这是年龄限制,跨不过去。但是男孩比他想象的要灵活太多。大汉松垮肥厚的身躯在欧阳珏灵巧的双掌之间,像一块别别扭扭的巨大芝士条,任其揉搓。 欧阳珏没有“暴打”对方,他用的是巧劲,体育老师攻击他的力道,被他几招之内化解,继而反弹到了自己身上。 体育老师没有报警,因为当初是男孩子主动要求关掉体育室的监控,他还误以为可以放心大胆暴揍这臭小子一顿。 一周之后,体育老师带伤辞职。 抱打不平的事,欧阳珏没有和任何人说,就连萧桐都不知道。欧阳珏清楚,无论他的出手理由多么正义,单单“打断人家两根肋骨”这一句话,就会引起萧桐这个社恐症的严重恐慌。 况且,欧阳珏没觉得有多得意。 他始终怀疑欧阳菲的水平,“稀松平常”是欧阳菲自己亲口承认的,一个稀松平常的娘,手把手教出来的儿子,又能有多厉害呢? 而且欧阳菲留下的那本破破烂烂的练功书上,画出来的人形图,经脉各处都有标出来的小黑点。 这就是问题所在:欧阳珏感觉不到自己周身的经脉。 换句话说,他毫无内力——如果这世上真有“内力”这个东西存在的话。 为了解开这疑惑,萧桐曾经花了大价钱,专门找人疏通渠道,带着欧阳珏去见了据说省内最优秀的武术指导。对方一见欧阳珏,就大赞他身体素质好,又问他想不想到自己身边来,往后说不定可以进国家队。但是等欧阳珏问起内力的问题,对方竟笑了。 “你是金庸古龙的书看多了吧?” 所以,这个世界是没有所谓的内力的。欧阳珏想,欧阳菲所言的那些,什么一掌轻拍在对方后心,受伤者能无知无觉地再活一个礼拜,但某天一睡下去就没起来,家人一检查才发现,死者全身经脉断裂……诸如此类的漫天,恐怕得打个折扣了。 就连她的身世,都值得怀疑。 “或许她就是个脑子进水的神经病,高考失败被家里赶出来,怀着身孕又被男友抛弃,受打击太大……” “欧阳珏!”萧桐一声暴喝,“她都不在了,你还要这样羞辱她吗!” 欧阳菲是自杀,她再也无法忍受经年无边的恐惧,和茫茫看不见希望的前方,选择了在家烧炭。那天欧阳珏也在屋里,察觉不对的萧桐撞碎门锁,把晕在门口的孩子送去了医院。 欧阳菲却自此消失,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萧桐努力寻找了好几年也没有结果。 但是欧阳珏却有个模模糊糊的记忆:母亲的尸体在自己的眼前一点点消失。 她那么害怕那个地方,害怕那群人,但是死后,仍旧不得不回去…… 不知道她的魂魄有没有因为极度的恐惧,破碎于虚空。 &l;/&g; &l;r&g; 《朱锦生香》最新章节《朱锦生香第三百三十六章》网址: 第三百三十七章 &l;/r&g;&l;/b&g;&l;/r&g; 欧阳菲不在了,欧阳珏被萧桐收养。 萧桐是外地人,在本地念大学也在本地工作。他收养欧阳珏的事,一开始没告诉外地的父母,等到后来怎么都瞒不住了,他才期期艾艾把实情和家里说了。 萧桐的父母一开始是死劝,软硬手段使尽,发觉劝不动,终于勃然暴怒,和萧桐断绝了来往。 也正是因为欧阳珏这个拖油瓶的存在,萧桐屡屡相亲失败,在见够了姑娘们的冷脸之后,他索性拒绝了他人的牵线。 “就我和阿珏两个人,也挺好的。”他很乐观地说,“自己生的孩子,也不一定有阿珏这么孝顺有出息!” 刚开始那几年,欧阳珏还没意识到自己身上硕大的“拖油瓶”属性,但是进入青春期,这三个字就越来越明显,像个晃眼睛的金字招牌。欧阳珏被它晃得头晕眼花,再忍受不下去了,高三开学那天,他和萧桐下了最后通牒。 “你要结婚,尽快成个家,添个孩子。”欧阳珏一本正经对萧桐说,“我上了大学,很快也会有女朋友,到时候你就成了我的拖油瓶了。这种互相当拖油瓶的人生,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萧桐被他说得笑起来,但旋即又收敛了笑容,一脸发愁低下头来:“别人看不上我呀。” “没有的事!”欧阳珏一把抓住他的手,用力握了握,“三十几岁,事业有成,房子在还贷,而且你买的早,压力不大。现在车也便宜了,对方如果一定要,随便买个小十万的先糊弄过去。这都不是问题,你明白吗?别再拿社恐症和我当借口了!” 这一句话,说得萧桐脸颊苍白,他试图把手从欧阳珏手里抽出来,但少年人不肯放。 “我陪着你,这没问题,往后我上班赚了钱,也会先孝顺你……” “阿珏!我不是要这个……” “听我说完!”欧阳珏又用了用力,“你这样子,让我很不安。是我妈害了你,她不管不顾地走了,把我扔给你,这是她的错。” 萧桐抬起眼睛,本想反驳,但是看见少年人那双凌厉的深黑眼睛,仿佛冰冷的深潭,锐利得不像个少年,他到嘴边的话,又收了回去。 “如果你能好好安个家,生活幸福,我还不会那么恨她。”欧阳珏说到这儿,松开手,他停了停,“我在这世上,只有你这一个亲人,我做梦都想要一大家子热热闹闹的,除夕之夜两个人吃火锅什么的,太凄惨了,我一点都不想要这样的生活。我自己性格不好,恐怕很难实现这个梦想,所以,我把梦想寄托在你身上。” 萧桐被欧阳珏的这番话说得动容,答应了他的要求。 家长会那天正好是个周末,结束之后,俩人打车,去了相亲地点。 在车上,萧桐喜滋滋地和欧阳珏说教导主任怎么夸他,还有那些家长们羡慕不已的目光。 “你们邵老师单独把你拎出来表扬呢!她说你学习自觉,因为父母早逝,全靠自己的力量……” 欧阳珏听得嗤之以鼻,且不提邵小云自说自话给他亲爹判了个死刑,单这语气听着,就活像在说叙利亚的孤儿难民。 他没那么惨,萧桐对他好着呢,就连欧阳珏的手机都是最新的苹果,萧桐就是这样,宁可自己用便宜国产机,也要给欧阳珏买最好的,衣服鞋子书包……样样如此。他是生怕欧阳珏被同学笑话。 “你们邵老师今天还提了早恋的事情呢。”萧桐凑过来,暗搓搓地捅了捅欧阳珏的腰,“班上,有没有看得上的?” 欧阳珏啼笑皆非:“这话题跑得也太远了吧!” “这有什么不好说的!”萧桐笑吟吟道,“刚才我可都看见了,你出来的时候,那个擦黑板的女孩子,一直在看你。” 欧阳珏一怔,他仔细想了想,今天值日的是副班长李莹,那是个腼腆的女孩子,粉白的脸皮一说话就发红,虽然看上去很可爱,但不是他的菜。 “她暗恋我,可我没兴趣。”欧阳珏很干脆地说。 萧桐大为失望:“这么漂亮的女孩你也没兴趣?那你到底对谁有兴趣?” 欧阳珏笑起来:“老大,今天咱们是去赴你的相亲约会,为什么把话题往我身上扯?” 萧桐恨铁不成钢道:“阿珏,学生时代的爱情是最珍贵的!往后走上社会就没这么纯洁了!错过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欧阳珏无可奈何摇摇头:“别人都是生怕孩子谈恋爱,你倒好,还把我往那边推。我不打算谈恋爱,至少上大学前没这个人生规划。至于上大学以后,那得看考的是什么样的学校了。” 萧桐一听这话,顿时严肃起来:“对了!今天家长会也谈过这个的!你们教导主任说了,尽早定下目标,这样才能卯足劲往前赶。阿珏,你想好了上哪所大学吗?” 欧阳珏还没想好。 按照欧阳珏的成绩,清北他也不是上不了。但是他想留在本市,这是个省会城市,虽然不能和北上广相比,资源也不少。 欧阳珏不想离开这儿,确切地说,他不想离开萧桐。 虽然之前放过大话说什么“我考到外地去了你怎么办”,但欧阳珏其实一点都没往那方面想。 他不行的,他自己知道,虽然萧桐性格软糯,很多时候反而得欧阳珏这个孩子来拿主意,但是欧阳珏心里清楚,萧桐才是他的主心骨。 他比一般人冷静、聪明、独立要强……但那是在萧桐温厚的支撑下。 欧阳珏对外面的世界没太大兴趣,他怀疑他那个疯疯癫癫的妈,把严重的不安全感遗传给了他,欧阳珏只想要安全。 赚些钱,买套不错的小区房子,最好离萧桐近一点,这辈子,就在一个像样的公司里慢慢爬到高层……这么老套庸俗的思维,实在不像个十七岁的男孩会考虑的。 欧阳珏说不清这份不安是从哪里来的,明明他的生活寡淡得像白开水,最惊心动魄的事情,也不过是下周的一模考试。 然而幼年欧阳菲那惶惶不可终日的惊恐神色,还是在他的灵魂深处,抹下了重重的一笔。 车到了酒店,相亲的地方是顶层花园餐厅。地方挺贵,是欧阳珏撺掇萧桐定下来的,起初萧桐还想随便找个麦当劳,一人一杯奶昔见个面算了,欧阳珏气得要死,连高中生都嫌弃麦当劳不够档次,萧桐难得相个亲,居然这么草率。 萧桐心疼钱,欧阳珏却认定了这是必须的投资。这次的相亲对象他看过资料,二十八岁,是个护士。人长得温婉秀美,虽然没欧阳菲那么惊艳,也算是个漂亮姑娘了。 “这姑娘性格特别好,对人有耐心,啧啧,当护士的,还用说吗?”介绍人竭力撮合,“她爸妈都在本市,就这一个闺女,房子有两套,人家说了,只要闺女自己喜欢,别的,不在乎。” 这条件让欧阳珏非常满意,本市的女性,父母双全,这么一来萧桐就能在这儿扎下根。 上到十七楼的顶层,原来那地方用的是东南亚风格的装潢,环形的餐厅中间围着一圈碧蓝池水,原色木地板和水波荡漾的观赏池,还有旁边假模假式撑着的彩色阳伞,营造出巴厘岛的气息。 他们是准点到的,女方已经在那儿了,一看见他们,姑娘赶紧站起身,她看到欧阳珏,不禁微微愕然。 萧桐被欧阳珏拉着,红着脸走到姑娘面前,磕磕巴巴地说:“黎小姐,晚……晚上好。我是萧桐,这个是我前……” 就在他马上要说出“这是我前女友的儿子”这句奇蠢无比的开场白时,欧阳珏赶紧打断他,他笑嘻嘻道:“我是萧桐的表弟,我今天是陪着我哥来的。他这个人腼腆得很,敢和老板争长短,但不敢一个人来见您。” 姑娘被他说得噗嗤笑起来,她大方地做了个手势:“两位请坐吧。” 欧阳珏没回家换衣服,依然穿着校服,他是故意的。欧阳珏这两年,个头窜得很高,五官成熟,难寻丝毫稚气,如果和萧桐一样换了正装,怕是要喧宾夺主。 所以坐下来以后,欧阳珏也像个小孩一样,大呼小叫的要吃这个要点那个,这才把原本尴尬的气氛给调到活跃。 这叫黎蕊的姑娘很聪明,她已经看出萧桐有点社交障碍,旁边的欧阳珏其实是在尽心为他们制造氛围,所以也就顺杆爬,问欧阳珏在哪个学校,几年级,功课怎么样。 萧桐这才稍稍放开,他笑道:“阿珏的成绩可好了!年级第一,我今天去开家长会,脸上光彩了不少。” 黎蕊一怔:“你去开家长会?” 萧桐这才会意,自己说错话了,他的脸更红了,低下头半晌才道:“阿珏爸妈……都过世了,这些年,一直是我在照顾他。” 黎蕊轻轻啊了一声,望向欧阳珏,面带歉意:“对不起。” “没事没事,都过去好些年了。”欧阳珏故作不在乎地摆摆手,“所以你看,这是多么好的便利!往后你们结婚,有了小孩,我可以帮忙带小孩、洗尿布、还能给他辅导功课……” 他的话没说完,黎蕊脸都红了! 萧桐听见这些,心里突然难受起来:欧阳珏的意思是,他对未来这个新组建的家庭很有用处,希望姑娘不要嫌弃他。 “阿珏不是做这些的。”萧桐突然轻声道,“我把他养这么大,不是为了给自己当保姆的。” 餐桌上,安静下来,黎蕊的神色有些不知所措。 欧阳珏心里,一时又暖又酸,他勉强笑道:“说什么呢,谁说我要当保姆了?帮帮忙而已,说的那么严重……” “我不需要你帮忙。”萧桐脸色有些不好,“你有学业要完成,往后要上班要过自己的生活,你不是做这些的。” 欧阳珏更加尴尬,他看了一眼黎蕊:“别介意,我哥就是这样的直肠子。” 黎蕊赶紧摇头:“没什么。” 她顿了顿:“你哥说得对。” 这时,侍者上来换骨碟,欧阳珏松了口气,趁机说有点闷,想到处转转,让他们俩先谈。 从餐厅出来,欧阳珏走在外头的水榭长廊上,他心里还在想着刚才黎蕊的神色。 她说那句“你哥说得对”时,样子很认真,不像是装出来的客套。 应该是三观很一致的两个人吧,欧阳珏心里暗想,三观一致就好谈了,这次的相亲,恐怕希望真的很大呢。 他也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原本是该高兴的,他也真的是高兴,但是内心深处,仍旧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虽然他在萧桐面前始终强调,希望他结婚生子,但是,少年人毕竟是少年人,再怎么老成持重,十七岁的孩子也还是孩子。 也许,自己真的应该考个省外的大学…… 欧阳珏一面胡思乱想着,一面慢慢往前走,不经意间,他抬起头来,往池水对面望了望。 对面是一排雅致的包间,门都关着,小窗的玻璃擦得非常干净,明亮得像镜子一样,能照出欧阳珏的脸来…… 欧阳珏站住了。 水池对面,那间包间的窗玻璃上,映出的他那张“倒影”,忽然冲着他笑了笑! 一股深刻的寒意,顺着欧阳珏的后脊往上窜! 那张脸像极了他,但那不是他的脸!那是一个人站在包房的窗前! 欧阳珏撒腿就跑! 他疾驰着绕过中间的池水,奔到那间包房前。他一直到门跟前,大口喘着粗气,发抖的手轻轻按在门球上。 咯呀一声,欧阳珏打开那间包房。 里面是空的,没有人。 他顺手按开灯,这才发现,窗子大开着,乳白色的窗帘被夜风吹得飘扬起来。 欧阳珏怔怔走到窗前,往外看了看。 窗外,是万家灯火,繁华夜景。 他不放心,又探头往窗户下面瞧了瞧,什么都没有。 当然不会有人,这是十七楼,谁会从这么高的地方跳出去? “先生?” 一个声音在背后响起,吓得欧阳珏浑身一抖!他慌忙回过头来,发现是个男侍应生站在包房外,正一脸震惊看着他:“您在这儿干什么?” 欧阳珏赶紧缩回身来,他笑了笑:“抱歉,我走错屋子了。” “哦……”侍应生仍旧一脸不相信看着他。刚才他明明看见男孩子把半个身子扑到了窗户外头,而且他明明记得,半个小时前他收拾好了这间包房,窗户是关着的。 难道男孩想自杀吗?侍应生暗想,这孩子穿着校服,脸色又像活见了鬼一样难看…… 他想到这儿,更警惕了,又盯着欧阳珏道:“您的房间在哪儿?” “哦,我和我哥他们过来吃东西。”欧阳珏一边快速往外走,一边顺手指了指对面的餐厅,“我出来上厕所,结果绕错了路。” 侍者不放心地看着欧阳珏回到餐厅,一直看着他在萧桐身边坐下,这才离开。 欧阳珏也很紧张,他这人感觉特别灵敏,能够察觉到对方潜在的敌意,刚才那个侍者虎视眈眈盯着他,大概是察觉到他在说谎。 “跑哪儿去了?”萧桐有些惊讶,又拿起毛巾给欧阳珏擦了擦额头,“怎么出了这么多汗?” “没什么,四处逛逛。”欧阳珏笑着,竭力隐藏起内心的不安。 他仍旧记得包房窗口的那张脸,这让欧阳珏不寒而栗! 那张脸,太像他了,以至于他第一时间把它当成了自己的镜像。 但那绝不是镜像,那是个活人,那一定是个人! 可是……那人去哪儿了?欧阳珏可以断定,他跑到包房跟前的那几秒钟之内,没有人从包房出来。 难道,那人真的从十七楼的窗口,跳出去了? 怎么可能! 从欧阳珏回到餐厅,萧桐就察觉他有些不大对劲,脸色变差了,话也变少了。原本他和黎蕊正相谈甚欢,但是看见欧阳珏这个样子,萧桐也坐不住了。 “阿珏,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要不咱们回去吧。” 欧阳珏回过神,他赶紧拉住萧桐的胳膊:“我没有不舒服!咖啡都还没喝完呢你就要走!我就是……有点担心下个礼拜的一模考试。” 黎蕊也体谅地站起身来:“太晚了,咱们还是走吧,高三生压力大,让他陪着咱们在这儿喝咖啡,不如回去睡一觉。” 三人从酒店出来,萧桐先叫了车把黎蕊送回去,这才又拦了一辆,和欧阳珏两个人上车。 回去的路上,萧桐忧心忡忡地看着旁边的男孩子:“到底怎么了?阿珏,你的脸色很不好。” “真的没什么。”欧阳珏努力强撑了一个笑容,“中午……买的小卖部的酸奶好像过期了,肚子有点疼。” 萧桐心疼地把他搂过来,让欧阳珏靠着自己的肩膀:“往后别图省事,还是去正规超市买东西。” 欧阳珏像小时候那样,靠在萧桐怀里。过了一会儿,他忽然轻声问:“萧桐,你当年听我妈妈提过我爸,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萧桐没想到这大半夜的,欧阳珏会提起这种没头没脑的话题,他想了好一会儿,这才小心翼翼地说:“你爸爸名字叫白夜,是个天赋极高的人,据说很英俊,魅力十足。” 魅力?反社会人格也有魅力?欧阳珏模模糊糊地想。 他不是没听欧阳菲提起过生父,欧阳菲说过很多遍,她的讲述中,欧阳珏的生父白夜是个既强大又可怕的魔鬼,他对人好的时候,好得让你如痴如醉,甘愿为他去死,他对你不好的时候,你也一样会想死——是被他折磨得生不如死。 欧阳旭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了白夜,又把白氏山庄的防卫大权也给了女婿,结果引狼入室,白夜最终杀了欧阳旭夫妇,把岳父的脑袋砍下来,吊在掌门书房的门楣上。 欧阳旭身边的十八个心腹,没有一个逃出生天,最惨的那个,下半身被虫子啃成了白骨,犹自惨呼不绝,凄号了三天三夜才断气。 所以欧阳菲为什么非要嫁给这种人? ……或者,白夜这个人,真的存在吗? &l;/&g; &l;r&g; 《朱锦生香》最新章节《朱锦生香第三百三十七章》网址: 第三百三十八章 &l;/r&g;&l;/b&g;&l;/r&g; 相亲过去好几天,欧阳珏问萧桐有没有下文,萧桐摇摇头。 “人家没打电话给我。” 欧阳珏愕然:“那你呢?打电话发短信了没有?” 萧桐一脸呆傻看着他:“啊?我怎么能随便打搅人家呢?万一人家不想搭理我……” “所以你根本没往前凑!”欧阳珏气个半死,一把抓起手机,“人家是个大姑娘!你还想人家主动来找你,这得多大的面子!你是国家主席吗!” 他一边生气,一边翻到黎蕊留下的手机号,想了想,却掏出自己的手机,飞快给她发了个短信:“黎小姐,我是欧阳珏。对不起,我哥的手机掉马桶里了,他让我问问你,上次发给你的短信你是不是没收到?” 萧桐看见那条短信,瞠目结舌:“阿珏,你怎么睁眼说瞎话……” “我要和你一样实心眼,咱俩就打一辈子光棍吧!”欧阳珏狠狠瞪了他一眼,恰在这时,黎蕊回了短信:“没有呀?这两天我们领导来检查,忙得很。也许是我漏看了,帮我回复你哥一声。” 后面,还附了个小小的笑脸。 欧阳珏这才松了口气,他笑起来:“看来有戏呀!” 萧桐不解地看着他:“有戏?哪里有?” 欧阳珏无可奈何摇摇头:“你这把年纪,真是白活了。如果黎蕊对你没意思,她决不会这么快回短信,回的话,也不会让我帮忙回复你,更不会在后面加一个笑脸。这么多信息,你还看不出来吗?” 萧桐犹自懵懂:“看出什么?” “人家喜欢你呀!” 萧桐脸顿时红透了,他有点结巴:“这……这你也看出来了?是不是瞎猜的呀?” 欧阳珏叹了口气:“那你呢?觉得她怎么样?” 萧桐脸更红,他垂着眼帘,支支吾吾道:“还、还可以吧……” 欧阳珏一听,立即拿起手机,打通了黎蕊的手机。 萧桐一看手机通了,吓了一跳! “你干嘛……” 欧阳珏赶紧一手捂住他的嘴,一面对着手机那边柔声道:“黎蕊姐姐,我哥叫我和你说,如果今晚有空的话,一起去吃海鲜。嗯嗯,就在海珠酒楼。是吗?你正好调休?那太方便了!那晚上七点吧,到时候我让他把位置发给你!” 挂了电话,欧阳珏冲着萧桐比了个字。 萧桐一脸愕然望着他:“什么就海珠酒楼……你都没问问我!” “好,那我现在问你,愿意吃海鲜吗?”欧阳珏故意道,“愿意见黎蕊吗?” 萧桐有些不好意思:“可是……阿珏你不是不喜欢海鲜吗?” “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又不去。” “你不去?!”萧桐叫起来,“就我一个人?!” “什么就你一个!和黎蕊,你们两个!”欧阳珏恶狠狠道,“我还跟着干什么!当五百瓦的电灯泡吗!” 萧桐神色有点哀怨,他想说什么,但还是咽回去了。 欧阳珏放下手机,替他整理了一下衣领,又慢条斯理道:“你是去谈恋爱,不是去谈生意,只有谈生意才带着秘书。今晚好好去和人家聊聊,记得花钱大方点。往后等你和她结了婚,我肯定天天往你的新家跑,到时候你还会觉得我烦呢。” 萧桐这才笑起来,他认真地摇摇头:“阿珏,我不会觉得你烦的。到时候你从学校回来,就和我们住一块儿。” 欧阳珏笑了笑,没说话。 十七八岁的大小伙子,再没眼色,再不知轻重,也不会挤进人家新婚夫妇的房子里住。 那晚萧桐出门前,千叮咛万嘱咐,又是让欧阳珏记得吃炉子上的营养夜宵,又是让他把门锁好别随便开门,那态度就仿佛十年前,他半夜被老板一个电话拎去加班,一千一万个不放心小阿珏独自在家。 “你可不可以走了呀?”欧阳珏没好气道,“再啰嗦,我可就要控告你骚扰考生了!” 萧桐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锁上门,欧阳珏一面摇头,一面又觉得好笑,他回到书桌前,对着摊开的真题卷子,不知怎么,就有点儿出神。 他也说不清究竟是担心萧桐和黎蕊的约会,还是担心明天的一模考试。 如果顺利的话,萧桐和黎蕊结婚,这座屋子,大概就得成为他们的新房了:萧桐不是本地人,家境也算不上特别好,人家聘儿媳拿出的钞票像雪花,他没那么多钱,能拿出的,也就只有这九十平米的一套房子了。 好在房子在一环内,而且买得很早,又是一梯两户的小高层,户型结构没得挑,升值空间更是巨大。女方就算真的嫌萧桐家里出力少,至少这套房子能压住他们的不满。 再过几个月,欧阳珏考上大学,搬去学校,萧桐可以再把房子好好装修一下,房间也可以拿来重新安排,或者变成婴儿房…… 欧阳珏心里,忽然抑制不住地难过。 他不是个不懂道理的人,但心里依然是难过的。虽然一早就提醒过自己,萧桐这里并非自己的家,就算到时候,黎蕊要求他把这十几年的抚养费还给萧桐,那也合情合理。 但是一想到未来,自己从主人变成客人,失去了在这个城市唯一的落脚点,欧阳珏的鼻子就一阵阵发酸。 简直是无聊!欧阳珏在心里暗暗骂自己,一模考试在即,厚厚一尺卷子还没动一个字呢,他居然在这儿感怀伤情起来…… 深吸了口气,欧阳珏推开椅子站起身,他决定去给自己煮一杯浓浓的咖啡,今晚,就把伤心溺毙在焦耳定律、硫酸铜以及鲁迅先生优雅的胡子里。 等咖啡机的功夫,欧阳珏透过厨房窗子往外瞧,夜色阑珊,外头是星星点点闪烁的灯火。这是21楼,当初萧桐特意买的顶楼,就是为了清净。 就在这时,欧阳珏听见阳台那边,传来一声轻响。 欧阳珏迟疑了一下,他回头看看,却没动。 阳台在书房隔壁,正好跟厨房形成对角线,因为中间客厅的阻挡,欧阳珏站在厨房里,是看不见阳台那边的动静的。 大概是什么东西刮到阳台上了吧,欧阳珏想。 一丝轻渺渺的,说不出缘由的寒意,悄悄爬上欧阳珏的心头。 他不由又想起上次,在酒店顶楼看见的那张脸。 欧阳珏没和任何人提,他甚至怀疑自己当时眼花,看错了。但是那张脸就像噩梦一样,时不时出现在他眼前。 欧阳珏努力说服自己,当时那间包房里没有人。一定是自己弄错了,否则,他就是和政治老师谆谆教导的唯物主义唱反调。 他欧阳珏可是个好学生!哲学课从来都是满分! 欧阳珏盯着翻滚的咖啡机,就在这时,他又听见了阳台那边,传来一声响动。 咯咯的声音,像有人在轻敲玻璃。 欧阳珏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他僵硬地站在厨房里,连转过身的勇气都没有了! 咖啡煮好了,机器发出轻微的滴滴声,欧阳珏猛然回过神! 他快步走到咖啡机跟前,手按在把手上,却只觉得掌心滑腻,全都是汗! 总不会是鬼吧…… 开什么玩笑! 欧阳珏陡然松开手,转身走出厨房,他要用实际行动告诉自己,这世上没有鬼!他要用实际行动…… 是的,这世上确实没有鬼,但是,这世上有人。 欧阳珏呆呆站在客厅里。 他看见,有个长长的身影,立在阳台外头。 萧桐买这房子时,就没有封阳台,他嫌封起来像个罐子,他喜欢打开阳台门,让狂风吹进家里的感觉。所以阳台只封了一半,还不到成年人的胸口。 就在此刻,一个人静静站在阳台栏杆上。 那应该是个男人,外头很黑,客厅和阳台都没有开灯,欧阳珏看不清他的脸。 男人穿着一件古怪的大氅,狂风把大氅吹得飘飘摇摇,深黑色的大氅样式很复古,欧阳珏在古装片里见过。 欧阳珏知道,自己该逃,该转身往楼下跑,再不济他也该打电话报警,没有正常人会在大半夜站在21楼的阳台上凹造型…… 但是他动不了。 他甚至鬼使神差地往阳台门口,又走了两步。 男人看他走过来,发出很轻的笑声。夜色黑暗,欧阳珏只能看见他绰约的侧脸。 像极了他自己的侧脸。 然后,他听见男人轻轻开口,用一种柔媚似鬼魂的声音:“阿珏?” 欧阳珏两条腿站立不稳,噗通坐倒在地板上! “你是谁?!”他的嗓子几乎破了音,恐惧让他浑身发抖,指甲几乎抠进大理石地板里! 男人不说话,只盯着他,虽然看不见他的眼睛,但欧阳珏却觉得,那目光像一把钉子,飞进了他的身体! 男人发出一声夜枭般刺耳的笑声,下一秒,他竟然直直从阳台上跳了下去! 欧阳珏呆了呆,突然跳起来,向阳台冲过去! 等他冲到阳台上,只见那黑色的大氅像巨大鸟翼,在半空飘了一下,转瞬就看不见了。 呼啸的寒风把欧阳珏吹得站立不稳,他用颤抖的手捂住滚烫的脸,慢慢蹲下身来。 他想,我这是……在发梦吗? 晚上十点,萧桐带着一脸的兴奋回来,看上去约会非常成功。他一个劲儿和欧阳珏描述今晚黎蕊的神情,说话的语气,还有用词。 “阿珏,你说她是不是……真的喜欢我?” 欧阳珏勉强一笑:“那当然啦!不喜欢,人家能答应和你见面吗?” 萧桐这才察觉欧阳珏有些异样,他赶紧问:“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欧阳珏看着他,到嘴边的话,又咽回去了。 叫他怎么和萧桐说呢?说大半夜的有个男人站在阳台扶手上,冲着他鬼一样的笑了一声就跳下去了?…… 萧桐怕是吓得要晕过去。 欧阳珏想到这儿,努力压住胸口的恐惧,将它们打了个严实的包塞进看不见的心底,然后他故作厌倦地打了个哈欠。 “我明天就要一模考试了,你不同情同情我,还在这儿给我讲你的女朋友,太残酷了!世界对我这个单身狗高考生太残酷了!” 萧桐这才笑起来,他羞赧道:“好吧,是我不对,不该和你说这些,耽误你的时间。要不要喝咖啡?我去煮!” “要!加奶加糖全套!” 萧桐转身进了厨房,欧阳珏这才回到书桌前,真题卷子还是两个小时之前的那一页,他一个字都没动。 他写不了,他完全集中不了注意力。 就像不慎踩踏了冰层,欧阳珏全身浸在冰冷的恐惧中,每一个毛孔,每一寸皮肤都被它占据。 他现在明白,欧阳菲为什么要自杀了。 当一个人明知道他无路可逃,又不能确定这结局究竟何时到来、以何种方式到来,自杀,反而是一个绝好的解脱办法。 欧阳珏说不上来他究竟在怕什么,那个男人没有对他做出明确的威胁,然而,他就是怕。 就仿佛冥冥中有一种强烈的预感:他这平静如水的生活,他这十七年还算愉快的人生,就要结束了。 第二天,似乎是为昨晚自私地沉浸在恋爱的快乐中而自责,萧桐努力做弥补,一大早天不亮就起来给欧阳珏做早饭,又一直把他送到地铁站,这才去上班。 早高峰的地铁自然是拥挤不堪的,欧阳珏被挤到了靠门的地方,沙丁鱼似的贴着车厢,耳机里,呱噪地播放着英语听力,欧阳珏艰难地在脑子里识别着那洋女人硬如金属的口音。 “rbr……糟糕,最后一个单词到底是什么?”他有些急躁地把听力往回调,想听清那个漏掉的单词,人群往欧阳珏背后一推,他不由伸手撑住车厢壁。 头一抬,欧阳珏看见,车窗玻璃上映出一张脸。 他的心,差点从胸口跳出去! 近乎休克的两秒钟之后,欧阳珏才意识到,那是他自己的脸,只是玻璃的反光。 反光效果很差,玻璃上,少年的脸有些扭曲,大概是被人给挤得不行,五官里,竟然带着几分狰狞之意。 这是……我吗?欧阳珏想。 莫名的,他忽然回忆起很久以前看过的一篇心理方面的科普,那篇文章研究的是反社会人格也就是俗称的悖德狂,究竟有多大的遗传比例。 欧阳珏受萧桐的影响,喜爱阅读,杂学旁收,他的阅读量和阅读水平,早就超过了实际年龄,萧桐喜爱阅读,纯粹因为他是个书呆子,而欧阳珏,则是出于安全感的不足。 他想更多地了解这个世界,了解自己,以防在世界变动和自己跌入绝境时,能够知道该怎么办。 那篇文章的结论是,反社会人格在很大程度上是会遗传的。 这个结论在欧阳珏的脑海里,停留了很多年,他不知道自己到底算不算“有病”,他对周围的人,对同学对老师都没什么深厚感情,这一点欧阳珏心知肚明,要不然也不会落下冷血班长的外号。 好在,他还有萧桐,这世上如果说有谁是他最重视的,那就只有萧桐一个人了。 欧阳珏借此来说服自己,他只是喜欢清静,他受了萧桐的影响,不热衷社交。他没病,他和那个传说中的白夜,并不一样。 但是此刻,盯着地铁车窗的反光,欧阳珏的脑子里突然蹿起一个念头:如果,他真的遗传了那个白夜的反社会人格…… “叮咚!”到站铃声响了。 欧阳珏大梦初醒,他抱着包,跟着人流涌出了地铁。对面,一个踩着高跟鞋的上班族女士,慌不择路撞到了欧阳珏,顿时柳眉倒竖,破口大骂:“挡在这儿干什么!害得我要迟到!” 欧阳珏一愣,抬头看了看那女人,那张粉没有抹匀以至有点歪歪斜斜的脸孔,在他看清之前,就飞奔进了地铁。 所以,挤地铁的人,全都是面目狰狞、五官扭曲,个个如放风的死囚。 所以这不是他的原因。 欧阳珏不由松了口气。 大概是因为想通了,那天的一模考试,欧阳珏发挥得很好,题目很难,结束之后教室里一片哀鸿遍野,唯独欧阳珏谁也不搭理,也不和人对答案,只低头专心准备接下来的考试。 正念念有词的背着英语,人影走到欧阳珏的课桌前,他抬头一看,是副班长李莹。小姑娘不知为何,脸色非常的白。 “班长,外头有人找你……”李莹的声音很低,“是个男的。” 欧阳珏抬头看着她,忽然,他的心脏漏了一拍! “是谁找我?”他不由问,“没说名字?” 李莹摇摇头,她本来粉白的脸,此刻看上去粉色褪尽,只剩下试卷纸那种雪白。她看着欧阳珏,微微把脖颈向前倾,声音放得更低:“他说,他是你的……” 最后两个字,声音消失在李莹的嗓子里,小姑娘冲着欧阳珏做了个嘴形。 欧阳珏拿着2b铅笔的手指,抖得险些拿不住! 正这时,旁边有女声阴阳怪气道:“哟,看看啊,咱们班长和副班长在说悄悄话呢!” 是上次那个被欧阳珏讽刺脸大的女生。 也有男生唯恐天下不乱:“班副!和咱们班头说什么私房话呢!说出来给我们也听听呀!” “傻瓜!人家两个班长的秘密,那能说给你听吗?” “怎么不能听了?群众也可以提反对意见嘛!” “人家郎才女貌天生一对,轮得到你这妖怪来反对?” 哄堂大笑。 李莹脸白到嘴唇,眼睛立时有了泪,那样子像要哭出来! 但是她强硬地支撑住自己的身体,依然看向欧阳珏,颤抖着小声问:“班长……怎么办?他……还在楼下等着。” 欧阳珏看得出,李莹非常恐惧,就连班上同学的风凉话,都没能让这份恐惧消退。 欧阳珏只觉得自己的指尖都在往外渗汗。 那个人就在楼底下! “李莹,帮我一个忙。”欧阳珏突然轻声道,“你帮我去和他说,我现在要准备考试,任何人都不想见。” 李莹点了点头,转身离开教室。 欧阳珏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从英语课本上擦过去,留下一个重重的印记。 那是他手上的汗。 &l;/&g; &l;r&g; 《朱锦生香》最新章节《朱锦生香第三百三十八章》网址: 第三百三十九章 &l;/r&g;&l;/b&g;&l;/r&g; 那男人没再来找过欧阳珏。 据李莹说,她恳请那人不要来打搅欧阳珏,因为“最近的一模考试非常重要,决定了高考填志愿的方向”。 那男人听了之后,眉毛微微上扬,脸上露出很好看的笑容:“哦?那么阿珏有没有说,他想考什么大学?” 李莹摇摇头:“班长没有和人说过这事儿,但是他……他成绩很好的!是年级第一!叔叔,请你暂时不要去打扰他,我们高三生这是最后的冲刺阶段了,如果心情不稳定,考试成绩也会落下来的。” 她停了停,又道:“那可是终生的遗憾!” 男人优雅的脸上,泛起一个讽刺的笑:“终生的遗憾啊……” 那天考试结束,李莹给欧阳珏转述这一幕时,她的牙齿还在轻微发抖,就仿佛两个小时前所受的惊吓,到现在都还没消退干净。 “班长,那个人……真的是你的生父?” 欧阳珏没有回答,血色夕阳投射进空荡荡的教室,他此刻的脑海一片空白,唯有欧阳菲那张惊恐万分的脸。 “阿珏!阿珏!到时候你可得藏好了呀!别让他找到!” 但是,他已经找到他了。 捉鬼游戏就要结束了。 “他长什么样?”欧阳珏突然轻声问。 李莹一愣,她有些结巴:“他长得……长得非常像你。但是看上去好年轻,比你那个萧叔叔看上去还要年轻,绝对不超过三十岁,我觉得他不像你爸爸!你爸爸不可能这么年轻!” 欧阳珏不是听不出女孩的安慰,但他又问:“还有呢?” “还有?” “你对他有什么印象?”欧阳珏又问,“他让你感觉到了什么?” 李莹低下头,她努力想了想:“他很可怕。我也说不上来……但真的很可怕,他站在那儿,笑,和我说话,又往楼上看,我……我浑身都在发抖!膝盖控制不住就发软,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我就是觉得怕。” 她当然要怕的,欧阳珏突然想,正常人见了喜欢杀人的疯子,谁会不怕呢? 李莹胆战心惊看着班长那张蜡黄无血的脸,试探着问:“班长,你打算怎么办?” 欧阳珏没有回答他,他低下头,仓促地说了声谢谢,拿起书包就往外走。 李莹又喊住他。 “班长,你还会继续在这儿念下去,是么?”她胆怯却又充满期待地望着欧阳珏,“你不会转学吧?” 欧阳珏看着她,轻声说:“我也不知道。” 一模考试结束之后,萧桐问欧阳珏考得怎么样。欧阳珏摇摇头。 萧桐会意过来,他体谅地拍了拍欧阳珏的肩膀:“没关系,只不过是模拟考试,又不是真刀真枪!” 欧阳珏抬起头:“那如果,我真的……” 男孩的话没说完,他看着萧桐的眼神,不知怎么,萧桐品出几分“眼巴巴”的悲哀意味。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一模考试不理想,这两天,欧阳珏瘦得厉害,本来就在抽条长个,肉不多,此刻套上宽大的校服,就像套了个松松垮垮的伞包,没有一处撑得起来。 萧桐看他这样子,愈发心疼。 他这段时间和黎蕊进展得挺不错,品尝到了前所未有的人生快乐,难免对养子有了几分疏忽。直至此刻萧桐才留意到欧阳珏的状态。 他懊恼极了,在心里骂了自己几句,又赶紧对欧阳珏说,考不好自己不怪他,千万别有心理压力,不管欧阳珏到时候考成什么样,他都会坦然接受。 “我和小蕊都商量好了。”他笑眯眯地说,“上大学的时候不要你打工,学费生活费,我们都替你准备好。” 欧阳珏心里一动,他留意到“小蕊”那个称呼。 “哦,原来都已经是‘我们’了呀!”他调侃道,“哎那我可不敢当!钱你自己留着吧,往后养孩子买奶粉买纸尿裤,够你头疼的!” 萧桐脸顿时烫得像个熟地瓜,但他努力端出成年人的世故:“用得着你这个高三生操心吗!除了高考,别的你一概不用管!” 欧阳珏笑了笑,他低下头,忽然,小声说:“那万一……” “嗯?” “万一我要是离开了,”欧阳珏抬头,望着萧桐,“你会怪我吗?” “离开?往哪儿离开?”萧桐没听懂,“你想考外地的大学?可以呀!那算什么离开!现在动车又快,就算你考北京去,也不过一天的功夫!” “那万一,我不在……咳,不在这个……”欧阳珏一时有些说不出话来。 萧桐看看他,醒悟道:“哦,你还想留学?那更好了!人就应该往上走!不管是去美国还是去欧洲,只要你想,我和小蕊都支持!只不过……唉,阿珏,如今外头不安全,你看那些恐怖袭击什么的,还有那些在国外失踪的大学生……” 他说完,又觉得自己太啰嗦,像个没出过门的乡下老太太,萧桐有些不好意思了,他轻声咳了一下:“当然,一切都以你的意愿为主!” 欧阳珏埋下头,把脸按在湿漉漉的手心,他的眼睛干涩发烫,像是有一场严重的感冒即将来袭。 萧桐体谅地弯下腰,伸手摸着欧阳珏的后脑勺。 “阿珏,不用害怕,你是个优秀的孩子,别人都做得到,你只会做得更好。不管你去哪儿,我都会在这儿守着,等着你,我这儿,永远都是你的家。” 萧桐的那番话,给欧阳珏黑暗的心底,打亮了一团光。 他重新有了底气。 是的,管那个人到底是谁!管他要干什么!横竖他就是不理,就行了。 他是他自己的,他欧阳珏有自己的主意,他不会离开这儿,他也不会离开萧桐。 如果那家伙要杀他……那就杀吧! 高考之前把他杀了,正好不用忍受黑色的六月,高考之后把他杀了,算他赚了几个月。 想通了这一点,欧阳珏有了一股“爱咋咋的”的气势,他一无所有,没家没业无父无母,他唯一拥有的,就是这股不怕死的气势。 那天正好是一模考试出成绩的日子,上午班主任邵小云说,下午放学之前,会公布一模的成绩。 班上一片唉声叹气,欧阳珏却神情自若,他因为受影响,后面几门考得不理想,但是欧阳珏没太在意。 萧桐说的那番话,像是在他心里牢牢打了个地基。 在那之后,无论发生多么天崩地裂的事,都伤不到他欧阳珏了。 午休还剩二十分钟,第一道预备铃响了,睡得昏天黑地的学生纷纷坐起身,还有的打着哈欠,欧阳珏低头演算着一模的理综卷子,下午第一节是物理,邵小云说她要把一模里的题仔细讲一遍。 今天阳光很好,教室里泛着暮春独有的气息,远处的青草味,不知哪里的花香,还有女孩子的润唇膏的水果香味,以及男孩子从楼下拎着奶茶跑上来,校服衣领里散发出的一股子汗味儿……各种味道混合在一起,被中午的太阳一蒸腾,更让人觉得憋闷。 “喂,把窗户打开吧!”有人说。 坐在窗边的女生撇撇嘴:“吹得我头疼,吹病假了你给我补课啊?” 这就是那个“脸大”女生,她又有意无意看了一眼坐在靠门边的欧阳珏。 “班长都没发号施令,你这猪精多什么嘴!” 欧阳珏早感觉到那女生针对他,知道她私下里说他是个,还说他性变态什么的。 ……还好只是性变态,不是反社会人格。 人站在高处,在人群里显得独特些,总会有些难听的声音扑面而来,欧阳珏没往心里去。 他低着头在草稿纸上计算,距离欧阳珏两排座位的门口,斜着照进来的阳光忽然被挡住。有人站在教室门口。 欧阳珏没抬头,快上课了,来的多半是班主任邵小云。 与此同时,班上原本嗡嗡的喧哗声,也渐渐低下去直至无声无息。 一个女生小声问:“那是谁呀?” 欧阳珏抬起头,无意往门口看了一眼。 就这一眼,他仿佛被施了定身咒! 门口,站着一个身形颀长的男子,身上,穿着一套堪称“诡异”的橙红色西服,这种刺目彪悍的颜色,只有一个地方合适它:夜店。 ……而且是有牛郎的那种。 男人剪着利落的短发,神色似笑非笑。似睁非睁的两只眼睛,介于灰色和黑色之间,男人的眼角长而且翘,眼神里带着点桃花,瞳仁光芒闪烁,像铺着一层早秋的寒霜。 男人的五官如刻如画,漂亮是很漂亮,但眉眼里却笼着几分“不好说”,而这“不好说”究竟是凉薄、狠毒亦或单单只是不在乎,谁也说不清。 男人看上去不超过三十岁,虽然是站在太阳底下,但那暖光仿佛无法接近他的身体,只能在他周身打旋。 冷。 这是每个人都能从这男人身上所感觉到的气息,那气息不太好,如鹰隼之于野兔,让人不明不白的就想要避开他。 很多人都把目光转向了欧阳珏,因为这男人的脸,太像他了! 欧阳珏呆呆坐在座位上,他看着那男人,觉得长久以来,那个噩梦里的妖怪,终于向他露出了獠牙。 总算有人出声了:“班长……他是你哥吗?” 这样的年龄差,只能是兄弟。 然而那男人听了,却微微一笑:“我是阿珏的生父。” 一片哗然! 欧阳珏猛然惊醒!他跳起来冲了过去! “你来这儿想干什么?!”他的声音发着抖,想去抓着男人的胳膊,把他从教室门口拉开,但是欧阳珏发现他不敢。 他不敢去碰那个人,连他的衣角都不敢触摸,像一碰到对方,噩梦就会立即兑现,成为不可改变的实体。 男人笑起来,有种难言的妩媚之意,眉目缱绻动人,他的声音非常好听,像那些著名声优专门给粉丝录制的甜蜜夜话,柔得让人骨头发酥。可欧阳珏站在他面前,却能鲜明地感觉到他周身散发的庞然杀意,像铺天盖地的无形毒针,令人窒息。 教室里传来那个窗边女生轻飘飘的冷笑:“年龄差这么大啊?班长大人的妈妈是不是当年老牛吃嫩草?这算猥亵儿童吧?” 更多的窃窃私语,像充满恶意的蚂蚁在戚戚聚集。 欧阳珏看见那男人眉毛一动,他激灵灵打了个冷战,慌忙一把抓住男人的胳膊:“别!别……动手!别在这儿杀人!” 男人看了欧阳珏一眼,嘴角浅浅一弯,声音轻轻道:“阿珏,该给教训的时候,可不能手软啊!” 他抬起右手,指尖不知何时出现一枚黄豆大小的黑色石子。 男人轻轻屈起手指,欧阳珏听见,有东西急速划破空气,因为速度太快而发出尖锐的声音:“咻!……” 下一秒,就听咯吱一声。 教室的玻璃出现了一条裂缝,旋即,更多的裂纹如蛛网涌现! 咔嚓!大片的玻璃陡然裂开,一片尖锐的碎玻璃,从天而降,直直插入那坐在窗边女生的脖颈! 惨叫声! 血喷溅在白墙上,有人跳起来,惊叫的学生被桌椅绊倒,重重摔在地上! 人群混乱成一团! 欧阳珏再顾不得其它,他冲进教室:“别动!别乱动!快!打120!给她止血!都给我站着!别动!” 他最后那一嗓子,又尖又高,仿佛一声霹雳,终于把满教室惊慌的人群给按住了。 有男生醒悟,快步冲过来,也有女生摘下纱巾,给那个受伤女生包扎止血。有人失声叫着“玻璃插得太深!拔不出来了!”也有拿出手机打120的,有叫着要去找老师、找校长的…… 混乱虽然混乱,但好在,没有谁再惊慌失措,胡乱踩踏。很多人望向门口的男子,脸上露出惊惧神色,他们互相看看,隐约感觉刚才的事故和这人有关,但是玻璃是自己碎裂的,男人好好地站在门口,隔了这么远,也就是抬了抬手,又不是变魔术,人家什么都没干,怎么能怪他呢? 邵小云听见喊叫,此时也急匆匆赶过来:“到底出了什么事?!” 欧阳珏见势不妙,他一把抓住男人的胳膊:“快,离开这儿!” 男人没有抗拒,跟着欧阳珏趁乱离开人群。 欧阳珏快速冲下教学楼,他远远躲着上课的人群。 男人没有奔跑,步履仿佛很轻松,但是奇怪得很,他始终不紧不慢地缀在欧阳珏的身后,保持着两步之遥。 一直跑到操场中间,欧阳珏才停下来,他气喘吁吁回过身,望着男人。 “你到底是谁?!”他的声音沙哑,发着抖。 男人冲他莞尔一笑:“阿珏,到现在你还不肯认我吗?我是你的父亲白夜。” 欧阳珏慢慢弯下腰,用手扶着膝盖。 所以,欧阳菲说的是真的…… 欧阳珏觉得冷,太阳**辣照着他,可他还是觉得周身发冷! “你来干什么?!” “我来找你。”白夜静静看着他,“父亲来找失散多年的儿子,这有什么不对吗?阿珏,我来带你回去。” “回……哪儿?” “青州,白氏山庄。回那边的世界去。”白夜淡然一笑,“那儿才是你的家。” 欧阳珏惊慌失措! “不!我不回去!”他往后倒退了两步,“什么白氏山庄……我不知道!和我没关系!我是这儿的人!我的户口身份证都在这儿!” 白夜扬起脸,哈哈大笑! “傻孩子。”他说,“我白夜的嫡长子,怎么可能流落他乡,无依无靠呢?” 什么嫡长子……欧阳珏想喷他说,你家有皇位要继承吗? 但他不敢。 他谁都不怕,任何尊长都不放在眼里,礼貌只不过是给人家面子。 但是面前的男人却让他从骨子里发寒。 他会杀人,一言不合就让尖锐的玻璃扎进少女娇嫩的颈动脉,他随随便便就能要人的命……包括要他欧阳珏的命。 疯子是不可理喻的。 欧阳珏还想挣扎:“可我马上……马上就要高考了!我上高三了……” 白夜轻轻叹了口气:“什么劳什子高考,就算你考上状元,到皇上跟前殿试第一,咱们武林之人也不会当回事。” 欧阳珏想说我不是什么武林之人,我只是个学生……他抬头,看了看旁边的教学楼,上课铃响了,学生们正三五成群往教室里涌,还有老师抱着教案,皱眉叫道:“上课铃都响了!毽子收起来!” 他原本也是他们之中的一个,但是此刻,却站在操场中央,和一个衣着古怪的疯子讨价还价。 “可是今天下午就要出一模考试的成绩了!”他哀求地望着白夜,“我想知道我的分数……” 白夜扬了扬眉毛:“那有什么意义可言呢?” “至少……至少你让我把书包收拾一下。”欧阳珏艰难地说,“我的东西还在教室里。” 白夜叹了口气,他从橙红色的衣兜里掏出一个手机,点了点。 “你知道手机这玩意儿有什么好处吗?”他微微一笑,“它还真能帮上不少忙呢——我给你一分钟。” “什么?” “一分钟之内,你收拾好书包,回到我面前。”白夜看着他,“如果一分钟内你回不来,我就杀了你的那个女先生。” 欧阳珏的脑子嗡的一声! “可是我们班在六楼!”他叫起来,“我来不及的!!” “半分钟。”白夜淡淡道,伸手往手机上的计时器一戳。 欧阳珏疯了一样往教学楼跑! 白夜只给他三十秒!三十秒之内,欧阳珏必须冲到六楼的教室里,收拾好书包,然后回到操场中间的白夜面前! 如果做不到,他会杀了邵小云! 再也顾不上什么校纪校规,再也顾不上记大过,欧阳珏用尽了平生的力气狂奔! 三十秒! 二楼、四楼、六楼…… 他冲到六楼,闪电般冲进教室。 此时,受伤女生已经被送到楼下急救车里,教室地上的碎玻璃也被收拾扫干净了,撞开的桌椅重新摆好,邵小云正站在讲台上,和学生们说着什么。她一看欧阳珏回来,赶紧道:“班长!你刚才去哪儿了?” 欧阳珏哪里顾得上理她,他抓起抽屉里的书包,又胡乱把桌上的东西往书包里扫! 他只有三十秒! 邵小云见他一脸疯狂,又在收拾东西,她也生了气,走过来:“欧阳珏!你……” “……滚开!!” 一声暴喝,邵小云被他狠狠一推,踉跄着,差点撞在黑板上! 全班哗然! 然而欧阳珏已经看不见了,他像一道光,急速卷过众人眼前,猴子一样跃上教学楼的扶手,飞快往下滑! ……三楼、二楼,一楼! 冲出教学楼,欧阳珏狂奔到操场中间,噗通一声,跪倒在白夜面前! 哗啦,书包里的东西散落一地! 白夜按了一下手机,掀了掀眼皮:“二十八秒。” 欧阳珏像被抽光了浑身的力气,倒在地上。 在风箱一样不祥的肺部呼吸声里,欧阳珏听见白夜淡淡的声音:“你没有内力?欧阳菲没教你内功?” 欧阳珏支撑着,慢慢坐起身来。 “没有。”他哑着嗓子,“我妈死得很早。” 白夜微微皱了一下眉:“那你往后,可有的补了。” 欧阳珏抬头看着他:“你不打算杀我吗?” 白夜满含溺爱地看了他一眼,那一眼竟看得欧阳珏冷汗湿透了衬衣! “欧阳菲到底是怎么和你说的?” 欧阳珏埋下头,把额头按在草坪上,细嫩的草扎着他的脸颊,他闭着眼睛,眼前只有一片血红。 “我妈妈她……”他艰难地,一个字一个字往外挤,“说你会杀我们,说你会斩草除根。” 白夜饶有兴趣地看着面前匍匐在地的儿子。 “那你觉得呢?” 欧阳珏只觉得心跳得厉害,一个奇异的想法从他的脑海里冒出来。 “我妈是个疯子。”他抬起头,脸色发白地看着白夜,“欧阳菲神经不正常,说话颠三倒四、有天没日的。我不相信她。” 白夜那张好看而平整的脸,一点点泛起笑容,像微风吹拂湖面,涌起一波一波极细的涟漪…… “果然是我的儿子。”他点了点头,“不枉费你爹我找了你这么久。” 白夜站起身,将手机放回衣兜,又拍了拍身上的草屑:“走吧,时候不早了。” “去……去哪儿?!” “不是说了吗?”白夜一脸慈爱地看着他,他伸手过来,像抚摸小孩子那样,摸了摸欧阳珏的脑瓜,“咱们回家,回白氏山庄。” &l;/&g; &l;r&g; 《朱锦生香》最新章节《朱锦生香第三百三十九章》网址: 第三百四十章 &l;/r&g;&l;/b&g;&l;/r&g; 欧阳珏失声道:“不行!” 白夜看着他。 欧阳珏会意过来,他赶紧道:“我不能就这样走。我家里……还有别人。” 白夜点点头:“知道,你那个姓萧的养父。但是你又何必去见他呢?徒增伤感,不如就这样走了,两厢干脆。” “可我想回去看看。”欧阳珏颤声道,“你让我回去拿点儿东西,我就拿点纪念品……行不行?” 他说到这儿,生怕白夜又搞出个三十秒来,慌忙又道:“我家离这儿太远了,我又没有内功,几分钟之内我跑不到的!” 白夜皱眉想了想,终于,无可奈何点点头:“好吧。” 他又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喂,把车开到学校来。” 不多时,一辆粉红色亮得扎眼的马自达开到学校门口。 欧阳珏愕然望着马自达:“这……你的车?” “白清买的。”白夜淡淡地说,“我不懂这些个,只嘱咐他,拣好看的买。” 欧阳珏:“……” 从车上下来一个年轻人,看上去二十出头,头发的颜色有些淡,然而眼睛的颜色,是那种带着蓝幽幽的黑色。 乍一看,有点像西洋人的眼睛。 年轻男人一见白夜,马上低头道:“掌门。” “这是白清。”白夜简单向欧阳珏介绍。 叫白清的男人肤色苍白,五官有些刻板,但不难看,如果能多一些活人气息,或许还可以划归到“英俊”的行列。 然而白清身上,活人的气息非常淡,淡到让人误以为不存在。他的肩背笔直,行动迅捷准确,却又显得有点僵硬。举止的“恰到好处”,不是体贴入微的那种,而是流水线上,轴承的纹丝合缝,让人有着说不出的不适。 欧阳珏盯着白清,他忽然明白了,这种不适,来自于白清身上散发出的“恐怖谷”效应。 白夜似乎察觉到他的不安,他看了一眼儿子:“白清幼年头部受过伤,举止有些和一般人不一样。” “他是活人?”欧阳珏忍不住问。 “你说呢?” 说着,他拉开车门坐了进去,又看看欧阳珏:“不上车吗?” 欧阳珏赶紧钻进车里。 关上车门,白清上了驾驶室,发动引擎。 “是你的心腹?”欧阳珏又忍不住问。 白夜点点头。 “那他怎么会开车的?” “白清很聪明,什么都会。”白夜淡淡地说,“手机就是他帮我买的,这身衣服也是。” 欧阳珏默默看着白夜! 白夜留意到他的神色,扬了扬眉毛:“怎么?不好看吗?” 欧阳珏想说你的心腹把你打扮得像个夜店牛郎,你怎么没砍死他?! 但是这番话在他嘴里转来转去,还是咽回去了。 “太红了。”他含混道,“一般人……不这么穿。” 白夜笑道:“颜色是我定的。” 欧阳珏闷闷转过头去,望着窗外。 果然是个神经病! 到了萧桐家楼下,白清在车里等着,欧阳珏带着白夜上了楼。 看着欧阳珏按下楼层键,白夜突然问:“为什么住这么高的地方?” 欧阳珏看了他一眼:“就算我住在天上,你不也找来了?” 白夜笑起来。 欧阳珏没好气道:“大半夜的站阳台上摆造型,你想吓死我吗?” 白夜想了想:“什么叫摆造型?” “就是摆,耍酷耍帅,呃,就是……”欧阳珏突然发现解释这个词,很要一点难度,他绞尽脑汁想了半天,“总之就是为了吸引人注意。” 白夜有几分愕然:“我并不是要吸引你注意。” “那你为什么不从门走,非要走阳台!” “因为我是从外墙上来的。”白夜很无辜地说,“白清也让我别大半夜的爬墙,可他非要看电视,不肯陪我来。他不来,我只能爬墙。” “你为什么不坐电梯!!” “我不会认这些字。”白夜指了指楼层键。 欧阳珏呆呆看着他,突然心想,他这位亲爹白夜,该不会是个傻子吧? 这下好,又疯又傻,齐活了。 正这时,欧阳珏的手机响了,他接起来一看,是萧桐。 萧桐在那边声音急促焦躁:“阿珏?!你们班主任打电话给我,说你出事了……到底怎么回事!你现在哪儿?” 欧阳珏一听他的声音,强烈的酸楚从胸口往外涌,几乎要把他淹没了! 他想抽一下鼻子,又怕旁边的白夜发觉端倪,只能竭力忍住。 “我……现在家里。嗯,刚到家。”欧阳珏哑声道,“有点事……” 他想和萧桐说白夜找来了,但欧阳珏死活就是说不出口。 他能感觉到白夜的目光,像射线一样,凝在他的后脖子那儿。 欧阳珏深吸了口气:“我没什么,真的!” 他说完,也顾不上萧桐的反应,把电话挂了。 电梯里安静了一会儿。 “你知道你养父和那女的打算成亲吧?” 欧阳珏突兀地回过头,盯着白夜:“你怎么知道?!” “看见的。”白夜淡淡地说,“不是我看见,有人看见——你养父买了戒指,他家乡的父母下个月也要过来了,商议婚事。” 欧阳珏呆呆盯着光滑的电梯壁。 萧桐没告诉他结婚的事,也没提父母要过来。 原来他和黎蕊进展得这么迅速。 “所以你看,你再呆在这儿,只会碍人家的事。”白夜继续说,“往后你养父有妻有子,人家自己的事儿还顾不过来,哪有心思顾着你?” 这可能是今天白夜说的所有的话里面,最刺痛欧阳珏的一句。 但是欧阳珏努力扯了扯嘴角。 “那挺好的。”他的声音带着点嘶哑,但却显得很轻快,“这样我走得也放心。” 白夜不知为何,看了他一眼。 “你不属于这儿,阿珏。再呆下去你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泯然众人,与粪土无异。” 这话刺耳极了,欧阳珏想狠狠反驳说“你又知道了!凭什么这么轻易就断定我的人生?!” 但他终究是没说出来。 他和白夜,不光有年龄的代沟,更有两个世界之间不可逾越的天堑。 ……讲不通的。 到地方打开门,让白夜进来,欧阳珏走进自己的房间。他看着桌上的书,还有墙上球星梅西的大幅海报,再看看床头,萧桐给他洗干净叠好的条纹衬衣,不禁悲从中来! 他在这儿生活了十七年,现在却得离开,也不知还能不能再回来。 欧阳珏稳住自己,开始收拾东西,他的手有些哆嗦,其实他也不知道该拿什么,那个所谓的白氏山庄到底有什么呢?多半没有自来水也没有电,一群古人生活的地方……那他带着手机笔记本,有什么用呢? 没做完的卷子不用拿了,《五年高考三年模拟》也没意义了,他连高考都不能参加了,还要这些干什么? 欧阳珏转身打开衣柜,胡乱拿了两件衬衣外套扔在床上。 白夜走过来,他看看床上的衣服。 “咱们那儿,没人穿这种奇装异服。” 欧阳珏突然就火了! “那我还能拿什么?!” 他的嗓音在末尾哽住,从鼻尖开始往眼角泛红。 白夜有点犯愁地看着他,见欧阳珏之前,白清就叮嘱过他,欧阳珏很可能会做出许多他不能理解的行为举止。 “掌门得顺着阿珏少爷的性子来。” 白夜眼睫一抬,饶有兴趣地看着他这个头号心腹:“听这意思,阿珏比凌儿合你的胃口。” 白清依然是那张欠缺生动表情的脸:“掌门从什么地方看出来的?” 白夜笑道:“我从没听你为凌儿说过一句好话。” 白清略垂了垂眼帘:“凌少爷乖巧懂事,用不着我再替他说好话。” 白夜当然不会被他这句套话给哄过去,他太熟悉白清了,如果白清不愿袒露心声,就会说套话给他听,堵他的嘴。 这么说,白清挺中意阿珏这小子,这发现让白夜非常好奇,白清天生情感残缺,罕有喜怒,虽然绝对忠诚于他,但对其他人都是兴致缺缺的样子。白清只对一种人感兴趣,那就是功夫强过他的人,当他发现一个这样的目标,就会像热恋中的人一样,日思夜想,锲而不舍。 但是当他打败对方,把对方杀死,这兴致就跟着消失了。 这样的白清,竟然对一个没有丝毫内力的孩子感兴趣。 欧阳珏转过身,他拉开抽屉,在里面翻了翻,拿出刚刚到手没多久的高中毕业证,塞进包里。 然后,他又茫茫然看了看房间四周,最后,把那张梅西的海报撕下来,叠好,顺手找了本书夹了,放进包里。 他最后扫了一圈屋内,拿走了桌上,和萧桐的一张合影。 收拾停当,欧阳珏抬起头:“可以了。” 就在这时,大门的门锁一响,萧桐满头大汗冲了进来! “阿珏!”他一见欧阳珏,叫了一声,又顿住。 他看见了站在欧阳珏身后的白夜。 欧阳珏本来拎着旅行包的手,垂了下来。 萧桐惊愕地看着白夜,对方那一身橙红色的西服把他给震住了。 他想问欧阳珏这是谁,为什么把陌生人带家里来,但是萧桐又注意到欧阳珏拎着平时不常用的蓝色旅行包,他更加吃惊:“阿珏,你要出门?上哪儿去?” 欧阳珏呆呆看着他,他张了张嘴,想努力从嗓子里挤出点声音,然而没有成功。 萧桐赶紧走过来,劈手夺下欧阳珏的旅行包,一脸责怪道:“你们邵老师打电话给我,她说你……唉,她的情绪好像很激动,我也没听明白。到底出什么事了?阿珏,好好的上课时间,你怎么跑回来了?你要和这个人出门旅行?这位是谁呀?” “他是白夜。”欧阳珏就像踩到了一把梯子,顺着往下滑溜,“我爸找过来了,他要把我带回去。” 萧桐眼睛瞪得奇大无比! 他呆呆看着白夜! 白夜此刻,微微一笑:“萧先生,多谢你这几年照料我儿子。” 说完,他像变魔术一样,拎出一个沉甸甸的布袋,放在萧桐面前的鞋柜上。 “一点意思,不成敬意。” 布袋松开,里面竟然是一小袋钻石! 萧桐的脸色,白得可以和死人相媲美。他突然上前一步,将那袋钻石推散到地上,然后一把抓住欧阳珏的胳膊,将他拽到自己的身后! “我不要你的钱!” 钻石叮叮咚咚跌在大理石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遍地的“鸽子蛋”闪烁不已,莹莹泽泽,像洒了一片小小银河。 萧桐激烈喘息着,他狠狠咬着牙:“阿珏是我的孩子!我不会放他跟你走的!” 白夜倒是没想到这个书呆子有勇气和自己作对,他看看地上散落的钻石。 “你很穷,萧先生,眼下又在筹备婚礼,安排老人进城居住。”白夜微微一笑,“如果我是你,我会把这些钻石收起来。至于阿珏,他是我的亲骨肉,父亲带儿子回家,这又有哪里不对了?” 萧桐一时竟被他说怔住了。但旋即他又叫道:“欧阳菲说你是坏人!你杀了很多人!我不能让阿珏跟着你!” 白夜哈哈大笑! “欧阳菲那个疯婆子,她说的话怎么能算数呢?”他笑得要咳嗽,“再说,阿珏是我儿子,我干嘛要杀自己的孩子?” 萧桐不善言辞,怎么说得过白夜?但他就是涨红了脸,不肯放手。 “我不会让阿珏跟你走……” 话没说完,只见白夜把手轻轻一抬,就见萧桐仿佛被什么给狠狠击中,身体飞了出去,咚的一声,后背直直撞在了防盗门上! 欧阳珏惨叫一声,扑上去抱住萧桐,又回过头来对着白夜狂吼:“你干什么!” 白夜终于皱了皱眉:“阿珏,松开他。” “我不!”欧阳珏继续狂叫,“你要是再敢伤他,我就死在这儿!” 白夜扬起一条眉毛:“你要和你爹作对?你确定?” 欧阳珏浑身发着抖,他死死抓着萧桐的肩膀,忽然脑子空白,他大叫道:“难道你想要一个无情无义、不念养恩的冷血儿子吗?你不怕我往后也会这样对待你?!” 这一句话,倒是把白夜给说得踌躇了。 欧阳珏赶紧扶着萧桐起身,又用袖子擦了擦萧桐鼻子里流出的血。他低声道:“等会儿你自己打120,去医院检查一下。” 说完,他站直身体,望向白夜:“只要你保证不伤害他,你说什么我都会听。” 白夜眼神微动。 这倒是一笔划算的买卖,这样一来,萧桐就成了欧阳珏押在这儿的一件筹码。 想到这儿,白夜点了点头:“那好。只要你乖乖听我的,我不会碰他一根手指。” 欧阳珏拎起包,他哑声说:“咱们走吧。” 萧桐突然疯了一样扑上来,死死抱住欧阳珏:“阿珏!……” 他的鼻子还在流血,血混合着淌下的泪,仿佛是流了一脸的血泪。 他尖利的呜咽,像垂死的骡马在挣扎时,发出的绝望哀鸣。 欧阳珏看着他,他觉得眼前一阵阵发花,视野里的玄关和萧桐都变得模糊不清。他确定自己没有流泪,他的眼眶干得厉害,像是要裂开。 男孩笑了笑:“萧桐,这十年,多谢你。” 他朝着萧桐鞠了个躬。 “你多保重。”说完,欧阳珏推开大门,走了出去。 他不敢回头,就像电影里经常有的镜头,真男人从不回头看爆炸。 但他知道,他的人生,他过去那十七年作为欧阳珏的人生,已经随着刚才那轻轻的一步,灰飞烟灭了。 &l;/&g; &l;r&g; 《朱锦生香》最新章节《朱锦生香第三百四十章》网址: 第三百四十一章 &l;/r&g;&l;/b&g;&l;/r&g; 欧阳珏像个木偶一样,机械地迈着腿,跟着白夜进来电梯。 “你有几个孩子?”他突然轻声问。 “除你之外还有个男孩。”白夜温和地说,“凌儿是你弟弟。阿珏,往后要叫我爹,别让人说你没教养。” 欧阳珏像是没听见,他抬头,木然看着白夜:“既然还有一个儿子,为什么非要把我找回去?你可以让他做你的继承人。” 白夜摇摇头:“凌儿是庶出,你母亲是正妻,他出身就不如你。” 这又有什么意义可言呢?欧阳珏恍惚地想,你又不是李嘉诚,有亿万财产要继承。 “你是欧阳菲的儿子,欧阳旭的外孙。”白夜继续道,“你弟弟凌儿的生母,是个只会一点三脚猫功夫的妾。他的天赋远不如你。你有我的血统,同时又有欧阳旭的血统,像你这种骨骼清奇的世家子弟,非常难寻。” 欧阳珏呆着一张脸:“我也只会一点三脚猫功夫,我连内力都没有。我没你那么能耐,用石头砸玻璃就能杀死人,更不可能没碰到对方,就把对方推出三米远。” “你只是被耽误了。”白夜眼神更加温和,他近乎柔声道,“阿珏,关于这一点,我们会想出办法的。” 欧阳珏抬头看看他:“所以你只是想要一个骨骼清奇、天赋高的嫡亲继承人?如果你怎么想办法,我都不成器,怎么办?” 白夜看着他,他微微一笑:“那我到时候,就只能把掌门之位传给你弟弟了。阿珏,相信我,屈居人下是件非常痛苦的事,而你屈居凌儿之下,只会生不如死。” 他的声音那么轻,那么柔婉,说出来的话,却每每这么极端。 但是欧阳珏没感到害怕,他甚至对自己的未来没什么感觉。 他现在已经是生不如死了,再坏,也不会坏到哪里去。 到了车跟前,白清替白夜拉开车门,白夜弯腰钻进去,欧阳珏没有动,他站在车跟前,抬头望楼上看了看。 21楼,太高了,遥不可及……他看不清。 “珏少爷。”白清看着他,“请上车吧。” 欧阳珏终于死心,他钻进车里,一脸漠然道:“别这么叫我,听着像某种野菜。” 白夜若有所思点了点头:“欧阳珏这名字确实不好。欧阳菲用心险恶,居然给你取这种名字。回去之后我给你改一个,而且你也不能再姓欧阳了。” 随便吧,欧阳珏想,反正你给我取的任何名字,我都不会承认。 车一路向前,欧阳珏甚至没兴趣问目的地。很快,他们就到了一座酒店跟前。 三个人下车,欧阳珏抬头看了看旋转门:“为什么要住酒店?不是直接回去吗?” “就是从这儿回去。”白夜说。 欧阳珏错愕:“从这儿?从酒店回白氏山庄?” 白夜点头。 “怎么回?!” 白夜没看他,径直往里:“跟上。” 欧阳珏不敢再问,拎着行李包快步跟着白夜进来酒店。 酒店有星级,电梯需要刷房卡,白清掏出一张房卡来,刷了顶层。 欧阳珏努力回忆了一下刚才在大堂看见的价目表,他更吃惊:“你们定的是顶层的总统套房?” 白夜笑了一下,笑容有点凉:“总统?总统算什么。” 欧阳珏不吱声了,好吧,是不算什么,按照白夜这种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思维,来了他也照杀不误。 这还是欧阳珏头一次进总统套房,酒店楼层很高,总统套房在41楼。少年好奇地东瞧西看,他丢下旅行包,往沙发上坐了坐,又去冰箱里翻了翻。 “然后呢?”欧阳珏问白夜,“咱们就住在这儿?” “咱们不住这儿。”白夜爱怜地摸了摸男孩的头发。 “可是白清明明拿的是房卡啊!” 白夜不答,却抬头看了看白清:“准备好了吗?” 白清拎起一个布袋,他点点头:“是。” “那走吧。” 只见白清走到客厅落地大玻璃窗跟前。他把窗帘全部拉开,然后伸出右手食指,很慢地在玻璃上画。 欧阳珏听得见,玻璃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不多一会儿功夫,落地玻璃窗竟然被白清徒手切开了一大块! 欧阳珏震惊得嘴都合不拢,他心想,这家伙的手指头是钻石吗?! 白清切开玻璃,同时,他又小心翼翼保持落地窗其它部分完好无损,于是这样看上去,就仿佛玻璃墙上出现了一个方方正正的洞。 洞的大小,刚巧能容一人穿过——但是这有什么用呢?!难道要人从这个洞跳出去吗?! 正好是暮春,41楼的风大得不像话,欧阳珏被吹得眼睛都眯起来了。 白清把切下来的玻璃放在地板上,他又回头看看白夜:“掌门,那我先去了。” 白夜点头:“好。” 欧阳珏刚想问“他去哪儿”,下一秒,就见白清拎着那个布囊,纵身一跃! 他竟然从41楼跳下去了! 欧阳珏吓得尖叫一声! “他干什么啊?!” 所以他今天被白夜这个疯子带到这儿来,就是看人跳楼玩的?! 然而欧阳珏猜错了。 身后,白夜推了推他:“轮到你了。” 欧阳珏傻了一样看着白夜! 他亲爹把他从家里带走,一路带到市内最豪华的酒店里,进到总统套房,然后……逼他跳楼?! “跳吧。”白夜又推了他一下,“等会儿记得闭气,别呛着了。” 被什么呛着?喷出来的脑浆子吗?! 欧阳珏往门那边退,他拼命摇头:“不行!我不跳楼!我才十七岁!我还没活够!你不能逼我自杀!你这违反了未成年人保护法!” 白夜竟笑起来。 “什么法?我是你爹,白家的掌门,法即是我,我即是法。”他笑起来的模样还是那么阴柔妩媚,但是欧阳珏吓得冷汗狂流! 他想逃走,想不顾一切从客房逃出去,然而刚迈了一步,后心衣服就被谁一把抓住。 白夜的手指,像铁钩一样,死死勾在欧阳珏的后背衣服上! 他拼命挣扎! “我不干!我不跳楼!混蛋!放开我!……” 白夜充耳不闻,他抓着欧阳珏的衣服,一直将他拽到破开的玻璃跟前。 “跳吧。”男人心平气和地说,“我不想把你推下去,假他人之手太没出息。” 欧阳珏站在狂风呼啸的41层窗边,他吓得腿都软了!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短暂的人生,竟然终结在了这么荒谬的地方,以这么荒谬的方式…… “快点。”白夜的声音不耐烦了,“我数一二三。一,二……” 欧阳珏低头看了看,已经是暮色四合的时候,眼前的城市发出低沉的蜂鸣般的响声,雾气也渐渐蒸腾起来,淡紫色的暮霭像一条飘带,欧阳珏看不见下面是什么样,他的眼前一阵阵泛着金花,脑子又沉又空,什么念头都没有了。 已经无路可走了,他想,那就……跳吧。 想到这儿,欧阳珏闭了闭眼,他一咬牙,从破窗处跳了出去! 呼啸的风从他耳畔划过,尖利无比。 有那么一刻,欧阳珏觉得自己变成了鸟,脱离了重力,不再受地球磁场束缚,腾空而起! 但是很快他就感觉到,自己在下坠。 以极高的速度,确确实实在往下落! 白夜这个……混蛋!! 这可能是欧阳珏脑子里,最后留下的一个念头。 正当欧阳珏认定,自己将和那些自杀者一样,将自己的肝脑涂在酒店门前的大理石地上,然而很快他就感觉到不对劲。 ……下落的过程,为什么这么漫长?! 就算酒店有41层,从上面跳下来也不过数秒钟的时间,可是数秒钟早就过了,他却还在往下坠! 我终于疯了吗?欧阳珏突然想,在极度的恐惧和痛苦中,时间也被扭曲了,据说人在临死那一瞬,过往的一切都会在眼前重演,时间会漫长得不可思议…… 然而他的眼前,什么都没有。 他甚至在下坠过程中,调整了一下姿势。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欧阳珏想,我变成爱丽丝了吗? 所以白氏山庄其实是个兔子洞? 就在欧阳珏百思不得其解,开始琢磨为什么还没坠到地上,他的身体给了他答案:他落在某种东西上。 是水。 他深深跌入了一片水中,四周围溅起的浪花发出声响,衣服顿时浸透,口鼻迅速灌满了液体。 欧阳珏忍不住呛了口水。 白夜叮嘱得没错,居然真的会被呛到。 正当欧阳珏扑棱着想浮出水面,有东西捕到了他。是一张金属大网。它将欧阳珏整个罩在里面,把他往水岸上拖。 欧阳珏被那张金属网给拖到岸边,网打开,他伏在岸上,一阵狂咳。 好容易抹掉脸上的水,欧阳珏抬头看了看,白清正站在他面前。 白清身上换了古装,是一身青色的长袍,头发也变成了古代的发冠,浑身上下已经没有一丝现代气息。 欧阳珏脑子稀里糊涂,他还兀自沉浸在被迫跳楼的后遗症里,虽然觉得不对劲,但眼下没力气问。 “您还好吗?”白清问。因为欧阳珏不乐意,他没有再用“珏少爷”这个称呼。 “白清?”欧阳珏试探着问。 “是我。” 欧阳珏无力地趴在泥泞的水岸上,他咳嗽了两声,这才哑声问:“这是哪儿?” “青州重苏。”白清说,“这里是玄渊。” 欧阳珏回头看了看,刚才他出来的那片水,原来是一片巨大的深潭水。而且他这才发觉,那潭水竟然是墨黑的。 就仿佛往里倾倒了无数黑墨水。 也不知是恐惧还是慌乱,欧阳珏打了个哆嗦。 白清把他扶起来,帮他剥下湿漉漉的外套,又将早就准备好的厚厚的棉衣给他裹上。 “这潭水冰寒无比,您先把衣服换了,没有内力,很容易染上风寒。” 欧阳珏这才回过神,他裹紧了棉衣,又打了两个喷嚏。 “掌门呢?”他想起白夜。 “掌门恐怕还得有个两三天才能回来。”白清说。 欧阳珏一愣:“他在那边还有事?” “没有。但即便掌门紧跟着您跳下来,中间也会有时间上的间隔。”白清说,“我已经回来有半个月了。” 欧阳珏吃了一惊! “可你就在我前面跳下来的呀!中间间隔不过两三分钟!” “是。两边时间是不统一的。”白清告诉欧阳珏,“一般而言,那边比这边快三到四倍,这边的一个月,是那边的四个月。但是潭水会让一切反过来,坠落的数秒,会变成这边的数日。” 欧阳珏更加震惊! 也就是说,他在这边呆一年,那边就是四年,如果在这边呆十年,那边就是四十年。 欧阳珏还没到而立之年,那边的萧桐就已垂垂老矣。 一想到萧桐,欧阳珏的鼻子就发酸。他努力忍住,拎着自己的行李包,跟着白清离开深潭。 “所以,为什么咱们会从高楼跳下,从潭水里钻出来?”欧阳珏哑声问。 白清摇摇头:“谁也不知道。也许这深潭里面,有一个连接那边的通道。” “那你们当初是怎么过去的?也得跳水吗?” 白清不出声。 他不想告诉欧阳珏,就直接闭嘴。 欧阳珏悻悻,他猜到白清不告诉他,是因为不能让他知道回去的办法。 “你的头发是怎么回事?”他又忍不住问,“就算是半个月,也不该长这么长啊。” “我一回来就长出来了。”白清说,“确切地说,是一切恢复原貌。” 欧阳珏更加吃惊! “我的头发怎么还这么短?!” 白清沉默了好一会儿,正当欧阳珏以为他又不肯解释时,白清忽然说:“因为您不是在这儿出生的。” 所以,从根本上来说,自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欧阳珏立即明白了,同时他又觉得可笑。 白夜千辛万苦去那边的世界,找回一个现代人给他当儿子。 白清很体贴,他料到欧阳珏没骑过马,所以特意准备了一辆骡车。赶车的据说也是白氏山庄的人,非常懂规矩,没有白清的允许,车夫甚至不敢抬头看欧阳珏。 欧阳珏跟着白清上了车,又换下身上湿透的衣服。白清给他带来的都是古装,欧阳珏在车上笨手笨脚换好,不照镜子他也能想象自己的狼狈样,一头被校规要求给剃得像刺猬的短发,身上却是长袍,仿佛从横店古装剧组跑出来的龙套。 四周很安静,马车夫的存在感降到最低,连咳嗽都没有。只能听见马蹄哒哒,车轮辚辚。 欧阳珏又看了看坐在对面的白清,他想了半天,还是问:“白清,白氏山庄……什么样?” 白清扬了扬眉毛,不解地问:“什么样?” 欧阳珏赶紧问:“我是说,那里的人怎么样?还……好相处吗?” 白清了然地点了点头:“您放心。” 他停了停:“不好相处的,都被掌门杀了。” 欧阳珏:“……” 白清看看他诡异的脸色,又宽慰道:“您没有内力。杀一个毫无内力的普通人会被武林唾弃,咱们白家,没人干这种丢脸的事。” 欧阳珏垂下头,捂着脸:所以他能保住性命完全是因为他是个废物! “您不用害怕,掌门吩咐过,七岁以上的孩童不得接近您……” “别说了成吗!” 白清适时地闭上嘴。 所以白夜这意思,他连七岁的孩子都打不过…… 欧阳珏抬起头,迷惘地看着白清:“你们白氏山庄,真的人人都有内力?” 白清平静无波动的蓝黑眼睛,看着欧阳珏,却转过身,将车门帘掀开一点。 “您过来看。” 欧阳珏凑过去:“看什么?” “看车夫,看他每次甩起的马鞭,鞭子尽头落在什么地方。” 欧阳珏努力盯着车夫的鞭子,长鞭一扬,会听见空气中发出啪的爆响。 他这才发现,那马鞭尽头,永远都落在一个位置上:两头骡子的右耳朵。 骡子的右耳尖,已经没有毛了,大概是常年被鞭打,给打秃了。 欧阳珏吃惊地看着这一幕,鞭子那么长,而且那么柔软,距离这么远,鞭子的尖头竟然每次都能抽到同一个地方,并且骡子的耳朵、头部,包括他们坐的车,都在不停颠簸晃动…… 如果是在篮球场上,这样的精准程度,大概可以包揽所有篮板分了。 白清把欧阳珏拉回来,放下棉布帘子。 “橙五是白氏山庄的马车夫,是个佣人,没资格习武。”白清说。 欧阳珏更加震惊,他指着车外:“可是他……” “他只会最基本的调息,白家,从上到下,连擦地的小童都会的东西。”白清看看外头的马车夫,橙五看上去不过三十岁的样子,健壮彪悍,但是就连欧阳珏也看得出,他毫无功夫——越是这种壮乎乎的、彪形大汉的外形,就说明功夫越差。因为白夜和白清都不是这样。 他们身材消瘦适中,身形飘逸好看,给人很深的内敛之感。这才是有深厚内功的样子,如果一身横在外头的腱子肉,那很大可能会像欧阳珏初中的那个体育老师,中看不中用。 如果彪悍得让人震惊,那种一望之下颇有泰山一样压迫感的壮实,也是另一种内功深厚的体现。然而橙五的壮实,很明显只处于普通状态,也就比一般人多点力气。 “所以你是想告诉我,我连个马车夫都不如,是吗?”欧阳珏秧秧地说。 白清摇摇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您和他们都不一样,出发点不同,终点也不可能相同。未来,您不会采取传统的手段。而采取特殊手段的人,谁也无法限量他的未来。您有辉煌的明天,只要自己不放弃,命运会为您打开那扇窗。” 欧阳珏目瞪口呆望着白清,他没想到这个伪人工智能居然泼得一手好鸡汤! 白清停了停,又道:“至于这两天,我会一直陪在您身边,掌门已经吩咐过,我会满足您除了‘返回那边’之外的所有要求。” 欧阳珏一怔:“所有要求?” “除了返回那边,其余的都可以。” 这话,让欧阳珏有点震惊,他望着面前行动和语言都一板一眼,带着点僵硬感的男人,突然道:“我能摸摸你吗?” “您要摸哪儿?” 欧阳珏这下也感觉到自己的话充满了误会,他脸上一热,赶紧解释:“我没别的意思!我就是想……好吧,我就摸摸你的手腕。” 白清把袖子撸起来,伸到欧阳珏面前。 欧阳珏伸手摸了摸,嗯,没错,是肉做的,虽然体温有些低,但决不是橡胶制品。 ……然而,终结者2里的州长先生,也是在机械手外头包上一层仿真皮肉呢。 欧阳珏叹了口气,收回手。 他有些发愁,他已经可以想见,自己未来在白氏山庄艰难的生活了。 虽然多数时候欧阳珏都是个坚强的小伙子,但是此刻,明显不是那个“多数时候”,在这种情况下,欧阳珏往往会把自己藏起来,像个鸵鸟。 “白清,我想听歌。你有3吗?” “没有,但是我会唱歌,您要听吗?” 欧阳珏有点意外,他抬头看看白清:“你还会唱歌?那好吧,唱个我听听。” 然后,白清清了清嗓子,就唱起来—— 命运就算颠沛流离 命运就算曲折离奇 命运就算恐吓着你做人没趣味 别流泪心酸更不应舍弃 我愿能一生永远陪伴你 …… 欧阳珏目瞪口呆! ……敢情这还会粤语! 他突然一摆手:“我不听这个!” 白清停下来,有点诧异地看着他:“您的情绪不太好,我认为,应该适时听点励志的歌,改善心境。” 欧阳珏抱着他的旅行包,有点怨恨道:“这是翻唱!你本事唱粤语翻唱,你有本事唱日语原版呀!” 白清停住。 马车里顿时安静下来。 气氛一凝滞,欧阳珏有些不好意思了,他也觉得自己像在耍赖,就因为白清说“答应一切要求”,他就提这么过分的要求——白清唱红日给他听,不就是看他心情沮丧,想给他鼓鼓劲吗? 人家毕竟是好意。 欧阳珏在心里悄悄呸了一声自己,他抬起头,刚想说你唱得挺好,话没出口,就听见白清开口又唱起来: 負けない事投げ出さない事逃げ出さない事信じ抜く事…… 欧阳珏抱住头,发出一声惨叫:“切歌!切回粤语!我投降!我认输了!我再也不挑战了!” 马车在满是枯黄落叶的丛林小路上疾驰而过,罩着青色布幔的车里,再度传来一板一眼、却又充满热血的歌声。 在某年,那幼小的我 跌倒过几多几多落泪在雨夜滂沱 一生之中弯弯曲曲我也要走过…… &l;/&g; &l;r&g; 《朱锦生香》最新章节《朱锦生香第三百四十一章》网址: 第三百四十二章 &l;/r&g;&l;/b&g;&l;/r&g; 白氏山庄,是一片占地广阔的私人庄园,按照白清的说法,山前山后加起来的总面积,几乎占了青州首府重苏五分之一的土地。 当然在白清眼里,别说重苏,包括整个青州,都是白家的。 而在欧阳珏的眼中,这里,就是一个超大型的仿古式度假村。 有山有水,亭台楼阁,有些建筑一看就是住着人的院落,而有些则是高楼耸立,不知是干什么用的。 欧阳珏跟着白清一个劲儿往里走,这儿的人都是古装打扮,男的女的全都蓄发,只有他,顶着一个刺头脑袋,格外显眼。 这让欧阳珏相形见绌——他不光功夫不如人,连头发也不如人。 好在,没人拿正眼看他,倒不如说,是没人敢正眼看他,其中有少数几个和白清打招呼,内容无外乎“掌门是不是要回来了”,但是没人问起欧阳珏,他们只是飞快把目光落在他身上,沾一下,立即滑开。 后来欧阳珏才明白,他的身份,需要白夜亲自公布于众,只要白夜一天不亲口承认他,欧阳珏就一天算不得白家的人。 然而欧阳珏确实是白夜的儿子,又和那个死了多年的欧阳旭有洗不脱的干系,欧阳旭虽然身死,却早就是白氏山庄板上钉钉的罪人,欧阳珏这个“罪人之后”,身份不可谓不尴尬。 所以此刻的他,处于一种微妙的“薛定谔的猫”的状态。 被强行“薛定谔”的欧阳珏一直跟着白清,走到山庄的最深处。 “我和掌门住在一起吗?”他问。 白清摇头,“我按照掌门吩咐,已经为您收拾出一个清净的院落。” 院落不大,竹篱笆的院墙,里面种了很多菊花,金红紫黄,个个大如盆盏,倒是十分灿烂。 进来屋里,白清把卧室指给他,又叫过来一个女孩子,和欧阳珏说,这个女孩子是他的女佣。 “暂时就由翠三照料您的日常起居。” 女孩子看上去不超过十五岁,脸尖尖的,不漂亮,但是很灵活,话也不多的样子。 欧阳珏有些不习惯,让一个初中女生来伺候他,想起来就觉得别扭。但是翠三却非常勤快,替他拿过行李包和湿了的衣服,又为欧阳珏端上一盏热茶。 白清吩咐翠三去准备晚膳,又问欧阳珏想吃什么。 欧阳珏只觉疲惫,什么胃口也没有。为了不拂白清的好意,只说,做点清淡的就行。 翠三伶俐地屈了一下膝盖,转身快步出去了。 橙五,翠三……白家这些佣人,名字都好奇怪。 欧阳珏问白清:“为什么他们的名字有颜色?” “因为他们是下人。”白清说,“白氏山庄主要是白家的人,还有一小部分外姓——您的外公就是外姓。剩下的都是仆佣,仆佣的名字是颜色和数字的组合。” 欧阳珏觉得这个风俗挺好玩,他不由笑道:“为什么家主姓白,仆人们却用颜色充当姓氏?” 结果,白清说出了一句他万万没想到的话。 “因为白色是一种包含光谱中所有颜色光的颜色。” 欧阳珏无言。 ……是了,这是初中物理,他早就学过。 他往床上一躺,床铺硬邦邦的,硌得欧阳珏背疼,他呻吟了一声,又爬起来,艰难道:“白清……有没有软一点的床?” 白清沉思片刻,说:“请稍等。” 不多时,两个小伙子抬着一个单人席梦思进来! 欧阳珏再次目瞪口呆! 小伙子们把席梦思放在那张木板床上,又向欧阳珏和白清行了个礼,一声不响退了出去。 “您看这样可以吗?” 欧阳珏都被白清给弄得无力了,他挥了挥手:“辛苦你了,伟大的,啥都能给我变出来。” 白清也不知是没听懂还是并没有往心里去,他那张苍白有些瘦弱的脸上,依然什么表情都没有。 “那我去看看您的晚膳准备得如何。” 他出去了,欧阳珏噗通倒在席梦思上,摊开手脚。 四周围安静下来,极远的地方,听得见一点点人的说话声,但是很快也消散于空气中。 斜阳透过乌黑的木头窗棂照射进来,欧阳珏在席梦思上翻了个身。 现在,他静下来了,被逼着跳楼又游泳的反射弧,终于艰难地跑完了全程马拉松。 情绪,一下子涌了上来。 萧桐那张满是眼泪的脸,出现在欧阳珏的眼前。 男孩子趴在床上,把自己狠狠压在枕头里。 真奇怪,别人悲伤都会哭,会涕泪交流地发泄自己的痛苦,但是他哭不出来。他的痛苦全都聚集在胸口那个地方,它们变成一把刀,变着法儿地剜着他的胸口。 欧阳珏怀疑,他的胸口被剜出了一个黑洞。 假以时日,这把刀钻出这个黑洞,往外挥舞的时候,恐怕会有人因此受伤。 那么,我大概真的精神上有点问题吧,欧阳珏像是考虑别人的事情那样,漠然地想着。 晚餐按照他的吩咐,非常清淡,一份绿茶虾仁,一碟芦蒿芽,一盘葱油豆腐皮,还有一碗腌笃鲜。 虾仁清脆鲜甜,芦蒿芽爽口,葱油豆腐皮香味扑鼻,腌笃鲜浓鲜诱人。 ……至少比他在晚自习前叫的苍蝇馆子外卖强。 食欲被极大满足的同时,欧阳珏也终于平静了下来。 他并没有准备好接受眼前的这一切,但是他也不再抗拒,不再发疯般地往外推这一切了。 食物救赎一切,诚哉斯言。 吃完了饭,趁着天还没黑透,欧阳珏从行李包里找出自己带的那些零碎,他从那本书里拿出梅西的那张海报,又找翠三弄了点胶,把它贴在了自己卧室的墙上。 梅西的脸上,并没有人们预想中来自明星球员那种志得意满,那是个赛场的抓拍,梅西穿着那件十号球衣,他微微张着嘴,抬着头,竖起食指做了个手势,眼神里,却带着点梅西独有的脆弱和茫然。 欧阳珏久久凝视着这张海报,他还看得见,海报的底下,有一行用黑色签字笔写的字:高考加油!! 那是萧桐写下来的,海报也是他给欧阳珏买的,他知道欧阳珏喜欢梅西。 以前每次看见这张海报,看见底下这行字时,欧阳珏总会鼓起用不完的劲头。 然而此刻,他心中却只有一片无措。 他茫然地注视着海报中茫然的梅西。 也许,他的目标该改一改了。高考已经不再是他人生的追求。 他现在应该追求的,是在这个鬼地方存活下来。 欧阳珏爬上爬下地做着这些时,白清就背着手,站在卧室门口,一言不发地看着。蓝黑色的眼睛里闪烁着光芒——也许是超出人类智慧的光芒。 他几乎不多嘴,欧阳珏有吩咐,他才回答,或者立即着手去办。 无论欧阳珏做什么诡异的事情,白清都不会出声评价。 欧阳珏回头看了看他:“你不回去吃饭吗?” “我就在这里吃。”白清说。 欧阳珏吃了一惊:“为什么?” “掌门吩咐,这两天我会日夜守在您身边,直到他回来。”白清说。 欧阳珏看着他毫无波动的黑眼睛,他忽然明白了。 其实,他还是有危险的,这个地方对他仍旧有杀意,无论是不杀普通人的规矩,还是白夜亲生子的身份,都无法替他击退这杀意,甚至它们可能会引得杀意更加汹涌。 欧阳珏想了想:“你该早点说,刚才咱们一块儿吃就好了,反正那么多菜,我一个人也没吃完。” “不用。我有吃的。”白清说,“翠三已经去烧水了,马上就好。” 欧阳珏愣了愣:“烧水?难道不是去膳房端菜端饭?” 白清没回答他。 片刻之后,翠三小丫头拎着一个铁皮的壶回来,放在白清面前。 欧阳珏看得见,壶口噗噗往外冒着热气,大概是刚烧好的开水。 白清拎起来,走到堂屋桌前。只见桌上早就摆了一个青黑色的大海碗,他端起铁皮壶,将开水倒入碗里。 顷刻间,浓郁的味道弥漫了整个屋子! 那味道欧阳珏实在是太熟悉了,熟悉到一闻见就条件反射地想吐。 那是方便面的味道。 欧阳珏哭笑不得,他冲过来一看,果然,海碗里是一块四四方方的泡面,就连红艳艳的作料都洒好了。 “你为什么要吃泡面啊?!”欧阳珏叫道,“明明有虾仁!有芦蒿!那么多好菜,你吃什么方便面啊!” 白清抬头看了他一眼:“那些菜不好吃。” 欧阳珏有气无力地看着他。 白清看他这样,又解释:“掌门不喜欢方便面。” 那意思,等白夜回来,白清就吃不成方便面了。 “我也不喜欢方便面。”欧阳珏冷冷道,“熏得我直恶心,你能出去吃吗?” 白清的脸上,难得露出一丝吃惊的神色,但迅速敛住,他也不怕烫,用手端着那个大海碗,走出门去。 白清并没走远,他就走到院子门口,站在那儿,端着碗。 等到面泡得差不多好了,翠三给他拿了筷子,他就站在篱笆墙那儿,无声的嘬面条。 吃完了方便面,白清闻了闻自己的身上,他又叫翠三去自己的住处,给他拿了一套新衣服换上,然后拿湿毛巾擦了擦头发,又重新梳好。 这才回到欧阳珏的面前。 欧阳珏坐在席梦思上,沉着脸,像是还在生气。 白清看着他,第一次有了种不知所措的感觉,大概对他而言,想象不出竟然有人讨厌这么好吃的方便面。 他想了半天,这才斟酌地说:“我就带回来这一包。” “我吃过很多方便面。”欧阳珏突然说,“我小时候,家里太穷,我和我妈,上顿方便面下顿方便面,到最后,活活把我吃出营养不良来。那个时候我才两岁。” 白清默默看着他。 “……所以我特别恶心那股味。”欧阳珏低下头,揉了揉眼睛,“连带方便面的兄弟火腿肠我也受不了,看见了就讨厌。有次班上同学请我吃校门口的路边摊,他点了一堆烤火腿肠,我一看,二话不说就走了。” 他抬起头来,看着白清,眼神凄楚:“你们为什么要把我找回来呢?为什么一开始没找到我们?等我自己熬到这么大,白夜再把我领回到这里来,这到底有什么意义?” 白清想了想,这才道:“您在那边世界的踪迹,已经被发现了。既然白家找得到您,别人,也能找到您。您的处境已经非常危险了,如果掌门不尽快把您带回来,如果您被其他人找到,后果更可怕。” 白清的这番话,把欧阳珏给说呆了!他万万没想到,原来眼下的处境并非最糟糕。 “为什么?谁会对我下手?” “白家,有很多敌人。”白清言简意赅,“您是掌门的亲生儿子……” “谁他妈愿意当他的儿子!” 欧阳珏愤怒至极,他抓起几上一个燃香兽头,咣当一声砸在地上。 屋里安静下来,欧阳珏哽咽着,垂头坐在席梦思上。 “凡事,往好的方面想。”白清终于说,“您的身份,很多人梦寐以求……” “求求你别给我灌鸡汤了!!” 白清沉默片刻,转身出去。 欧阳珏倒在席梦思上,他红着眼睛,咬着牙,在心里默默诅咒着白夜。 然而不多时,白清又回来了。 他对欧阳珏说:“我带您去个地方。” 欧阳珏不理他。 “去那儿,能让您的心情好起来。” 这话太神奇了,欧阳珏一下子坐起身:“去哪儿?!” 白清说:“请跟我来。” 欧阳珏跟着白清从屋里出来,他们绕着一大片竹林往前走,绕过潺潺溪流,又绕过驱赶着骡马的仆佣们,走了大约半个多小时,最后,来到一片种着奇怪植物的院子。 这儿像个植物园,到处都是奇奇怪怪的花草,气味甚至不好说芬芳,因为好些植物的气息闻起来格外古怪,有的像六神花露水,有的像晒干的皮革,有的居然让欧阳珏想起刺鼻的汽车尾气。 “这是哪儿?” “莳园。”白清说完,冲着屋里道,“迁爷?您在吗?” 不多时,一个干巴巴的枣核一样的中年人从屋里走出来,脸上写满了不高兴。 “大晚上的,叫什么叫!”他的语气很不好,“掌门还没回来,有事儿等掌门回来再说!” 他刚要进去,白清却道:“一点小事请迁爷帮个忙,这位是掌门的珏少爷。” 枣核一样的中年人站住,仔细打量了一下欧阳珏。 中年人个头很矮,可能就一米五左右,眼神非常冰冷,仿佛里面有毒,让人联想到蛇瞳。 欧阳珏感觉非常不舒服,他想走,但是碍于白清在这儿,他只得忍着。 “掌门夫人呢?”那位迁爷突然问。 “已经过世多年了。”白清说,他又对欧阳珏道:“这位是白迁,按照辈分,是您的堂伯。” “伯父好。”欧阳珏还是礼貌恭敬地打了招呼,对方虽然吓人,但是自己不可以没礼貌。 白迁的眼神这才缓和了一个档次,当然,也就是从眼镜蛇的眼神降为了蜥蜴的眼神。 “找我有什么事?”他问白清。 “珏少爷今天刚过来,大概是思乡,心里不太舒服。”他说,“请您给他开服药。” 欧阳珏一听,顿时愕然:“我没病!” 白迁冷冷道:“思乡病也是一种病。” “可我真没病!”欧阳珏几欲抓狂,他没想到白清带着他找个“心情能好转的地方”,结果就是找了个武大郎一样的古怪医生,给他开一副草药! 好好的人,吃什么药! 但是白迁没理他,又转头,皱眉对白清道:“用得着吃药吗?自己用内力调一下息,不就好了?” 白清的神色,罕见一丝迟疑,他往前走了两步,低声道:“迁爷,珏少爷没内力。” 欧阳珏眼尖,立即发现白迁那蛇瞳一样的眼睛里,掀过一阵大浪般的吃惊! 他只是没内力而已,怎么白迁的表情……就好像他不是没内力,而是没长**! 武大郎一样的白迁伸手捻了捻黑胡子,点点头:“难怪呢。” 他转回屋里去,片刻后,拿着一个纸袋出来,将纸袋交给白清。 “煎服,吃过半个时辰就能见效。” 白清道了谢,领着欧阳珏离开。 一路上,欧阳珏还忍不住问:“到底是我有病还是你们有病?!好好的给人吃药?!我什么问题都没有,只不过心情不好,用得着吃药吗!” 白清头也不回道:“抑郁症也吃药。” “……” 欧阳珏一肚子气:“还有,刚才那个白迁是什么眼神?!我不就是没有内力吗?至于让他那样瞧我?没有内力怎么了?又不是没有小弟弟!” 白清停下,他看了看欧阳珏:“您是白家的人,您是掌门和前任掌门的后人,您居然没有内力,这比没有小弟弟更加不幸。” “……白清你给我说清楚!什么叫比没有小弟弟更不幸!” 欧阳珏一路气成了炸毛海胆,咕噜噜跟着白清回来住处,又看他吩咐翠三烧水煎药。 “就算是抗抑郁药,也不可能一剂服下就见效!立即见效的那是大麻!是毒品!” 而白清却只是淡淡地说:“迁爷是不会害你的。” 他停了停,又道:“他是白氏山庄里,少数不可能害你的人之一。” 欧阳珏吃了一惊! “为什么?因为他是我的伯父?” “当然不是。”白清淡然道,“因为害你,他得不到任何好处。白迁是个守财奴,吝啬鬼,没有好处的事,你跪地求他,他都不会干。” 欧阳珏恨恨道:“你都说他是个守财奴!往后有人用重金收买他来害我,他难道还不干吗?” “重金?”白清瞟了他一眼,“白迁不可能拿外头的钱,至于山庄里头,你以为在掌门的眼皮子底下,谁有胆子做这种事?” 说话间,翠三就把药给煎好,端过来了。 白清接过碗来,递到欧阳珏面前:“只要不离开山庄,你的生死就只在一个人手里。” “谁?” “掌门本人。”白清把碗又往欧阳珏面前送了送,“喝了吧。” 欧阳珏厌恶地看了一眼那小碗黑乎乎的药,他能闻到那里面散发出的奇怪味道,很难闻,像暴雨季节,男生寝室关门关窗闷一个礼拜之后,所留下的那种古怪味儿。 臭臭的,又带着点灰尘的气息。 “这是洗袜子的水吧?”他恶心地吐了吐舌头,“我不想喝!” “喝了,您的心情就会好起来。”白清拙劣地扮演着诱惑小人鱼的巫婆角色,“您会获得一个全新的世界。” 欧阳珏接过那碗药,他试了两三次,都没法让自己接近它。 “就没有……没有点别的东西中和一下吗?” 欧阳珏看见,白清的蓝黑眼睛又在泛光芒——大概是在进行运算,他暗想,不知道会采取哪种算法来说服自己。 “运算”结束,白清仿佛打定了主意,在衣服里掏了掏,掏出一个圆鼓鼓的玩意放在欧阳珏面前。 那是个珍宝珠棒棒糖。 欧阳珏没指望了,他咬着牙,端起那碗药,咕咚咚把它喝了进去! “没有用的!”他恶狠狠把空碗放在几上,“没听说喝一碗药心情就变好!” “等等看。”白清很肯定地说,“白迁说,半个时辰就见效。” 那就是一个小时了,可是,怎么可能?欧阳珏想,他今天所经历的,是这辈子都没经历过的惨事,倒霉事,包括欧阳菲过世那天,他也是全程昏迷过去,等于没有参与。 他今天失去了萧桐,失去了自己积累了十七年的生活,失去了好端端的大学前程。 然后,被一个疯子给带到这种没水没电的鬼地方! 他的心情能好起来才怪! 然而,奇妙的事情发生了。 半个时辰之后,欧阳珏感觉到,那些不断在捅自己心窝的刀,停了下来。心口那个黑洞一点点收敛,化为乌有。浓重的悲伤像雨过天晴的云,不知不觉离开了他,他的心里,不再有那种沉甸甸的感觉了。 欧阳珏一骨碌从席梦思上爬起来。 白清不动声色地看着他:“见效了吧?” 欧阳珏万分吃惊地看着他! 药真的见效了,他此刻,心情平静又安然,就仿佛那些对着卷子志得意满,要好好努力一夜的傍晚,他的心不再空荡荡的了,就连离开萧桐这件事,对他也没有太大的伤害了。 仿佛他并不是永远离别,而只是萧桐短暂的出差,俩人分开那么一点时间那样。 ……可明明不是这样啊! 思维与感受不合拍,这种事欧阳珏自然是常常遇到,但是哪一次也没有这次这么诡异:在明明该痛苦失落,茫然无措的时候,心里却居然淡定安详得好像一切都把得定! 洗袜子水居然真的有用! “如果您有内力,不用服药也能做到。但是眼下没办法,只有求助白迁。”白清说着,站起身来,“夜深了,您也该休息了,我去把翠三叫过来。” 欧阳珏又忽然喊住他:“等一下!那如果……” 白清看着他。 “如果明天药效过去了,我又想要死要活的,怎么办?” “不会的。”白清安然道,“迁爷的药给您调理了全身的机体,至少短时期内,您已经无法出现消极悲观的念头了。人无法主宰世界,但是可以改变对世界的看法,您要进一步的接受现实,展望未来,多为自己描绘美好的人生前景。” 欧阳珏垂头丧气地挥了挥手:“鸡汤大师,你赶紧去睡吧。” 所以那洗袜子水,搞不好洗的就是白清的袜子,欧阳珏暗想,毕竟身为一个鸡汤,恐怕就连他的袜子上,都浸满了浓浓的鸡汤呢。 &l;/&g; &l;r&g; 《朱锦生香》最新章节《朱锦生香第三百四十二章》网址: 第三百四十三章 &l;/r&g;&l;/b&g;&l;/r&g; 第二天,白清对欧阳珏说,今天的任务是带着他熟悉白氏山庄的内部格局,包括各个庭院的名称,还有白家的长辈。 “我要一家家的上门去问安吗?”欧阳珏说。 “那倒不必。”白清道,“很多人在外面办事。就算眼下在家的,也不一定喜欢被人打搅,再说掌门还没回来。” 欧阳珏想起来了,他现在,依然处在“薛定谔”状态。 第一站去的是白迁的莳园,白清说,欧阳珏该给白迁道个谢。 “等会儿,把这个给白迁。”白清塞了一个小东西到欧阳珏的手里。 欧阳珏摊开一看,是一小锭闪闪的黄金。 “有必要吗?你不是说白迁是白家的医生,必须得给白家的人看病,这是家规——既然是他的义务,为什么咱们还得给钱?” “因为您到目前为止,还不算正式的白家人。”白清的灰黑眼睛又闪了闪,“其次,给贪财的人钱,让好面子的人有面子,这也是为人处世之道。” 所以这个比他这个准大学生还懂人情世故,欧阳珏无话可说。 白迁见了那锭金子,果然神色愈发缓和,蜥蜴的眼神再度降为了猫头鹰的眼神……也就是说,基本无害,甚至还有点毛茸茸的惊悚小萌。 “珏少爷既然有掌门的血统,等未来有了内力,也就不需要我的药来调理了。” 欧阳珏因为白清的提醒,对白迁更加客气。俩人从莳园出来,白清忽然说:“奇怪。” 欧阳珏抬头看看他:“什么奇怪?” “白迁脾气出奇的糟,除了掌门,谁也不放在眼里——就算掌门,也不能随随便便向他提要求。”白清说到这儿,灰黑色的眼睛凝视着欧阳珏,“难得您却能获得他的好感,这真令人意外。” “也许因为我是掌门的儿子吧。”欧阳珏随口道,“他给掌门面子,顺便也给我面子。” 白清摇摇头:“凌少爷也是掌门之子,我从没见过白迁对他这么客气。” 欧阳珏心中一动:“白清,那个……我是说,我那个弟弟,今年多大了?” “凌少爷上个月刚满七岁。” “……” 一个比自己整整小十岁的弟弟。欧阳珏真不知是什么滋味,他自幼丧母,从此无亲无故,现在突然冒出一整套亲戚,活像孤魂被一巴掌打回人间,周身上下严重不适。 “那孩子怎么样?”欧阳珏的口吻有点像在问亲戚家的孩子。 白清看了他一眼,却没说话。 欧阳珏的心,往下沉了沉。 “其实,凌少爷是在您之前出生的……” 欧阳珏以为自己听错了! “啥?!” 白清站住,看着他:“您忘记了吗?这边的时间比那边慢。” 欧阳珏打了结的脑瓜,费力梳理着时间线:他今年十七岁,加上欧阳菲怀孕生产的时间,就算是十八年,相对于这边,也才四五年的光景……难怪白夜看上去那么年轻! 欧阳菲逃走才四五年,他的弟弟却已经七岁了! “掌门和掌门夫人定亲之前,就纳了妾。”白清说,“凌少爷就是那个妾室所生。” 欧阳珏身上虽然是锦缎长袍,脑仁里却依然是个社会主义好少年,他带着鄙夷道:“明明有老婆有孩子,还要另娶……渣男!” 白清竟然听懂了最后两个字,他说:“如果我告诉您,是您母亲非要嫁给掌门,而且她明知道掌门身边有女人有孩子。您会觉得您的母亲是渣女吗?” “……” 欧阳珏努力摇了摇脑子里的豆腐渣,他艰难地说:“那……我到底算白凌的哥哥还是他的弟弟?” “按照出生先后,您自然是凌少爷的弟弟,然而您不是在这儿出生的,没有准确的生辰八字,就算录入族谱,恐怕也得想点办法才行……” 欧阳珏垂头丧气道:“明白了,我又钻进薛定谔家的箱子里了。” 白清那双一样的眼睛,罕见地,流露出一丝笑意。 “但是掌门已经明确说了,凌少爷是您的弟弟,对吧?” 这倒是,欧阳珏记起了电梯里白夜说的话。 奇怪,为什么白夜要把顺序颠倒过来?他明明是在白凌之后出生的,哪怕他现在十七岁,但是古人,不是一直最讲究辈分,讲究长幼先后的秩序吗? 不是有“摇车里的爷爷,拄拐棍的孙子”这种说法吗? 然而他又想起白夜的那句话:“你屈居于凌儿之下,只会生不如死。” 欧阳珏隐约猜到了白夜的用意。 接下来,白清又带着欧阳珏去了白飒的葵园,白砚的荻园,白天的祺园……这些都是白氏山庄的骨干,目前人不在山庄里面。欧阳珏自然见不到他们,但是白清以他独特的方式向欧阳珏介绍了他们。 白飒是白夜的亲信,有需要杀人放火灭门毁尸的活儿,就全都是他的。白飒是一台杀人机器,自动化的。不杀人时,就码在旁边,渗着血的往外立威,这就是他的功用。 白砚最早是欧阳旭的手下,后来忍受不了欧阳旭,干脆和白夜合作,将他岳父赶下了台,因此也成了白夜最信任的人。白砚的长处在于“算计”:如何让己方利益最大化,如何从中弄到更多的钱,这方面他永远比其他人精明。 按照白清的说法,白砚也并非忠诚于白夜这个人,而是他找来找去,能把白氏山庄从被欧阳旭整垮了的歪路上给拉回正轨的人,就只有白夜了。 他忠诚的,永远都是“利益最大化”。 白天则更简单,他管理着白氏山庄的“纪委”。 欧阳旭差点喷了! “如果没有一个强硬的规则套在大家头上,肯定会乱。别的不说,就说白迁,要是没人监督他,他能把白家的金库全搬去莳园。” 所以白天就是白氏山庄的执法长老。 白家自然还有很多出色的人物,但是白清说,这三个的功夫,是连白夜都要小心对付的。白家有一个不成文的底规:谁能耐大,谁在上面。 你想管理他人,想让他人服从你,只有一个办法:把他打到服。 欧阳珏突然问:“白清,白氏山庄里,有多少人在你之上?” 白清伸出一只手。 “一共五个?掌门,加上白飒这三个,这才四个。”欧阳珏好奇地问,“还有一个是谁?” 白清说:“现在就带您去这最后一个的住处。” 白清带欧阳珏去的,是先前他看见的那座佛塔一样的高层建筑。 “天枢阁。”白清说,“白氏山庄的图书馆。” 欧阳珏上前,看着红色楼门的口子上,一道铁锁挂在上面。 “人不在里面?” “在的。白冷很少离开白氏山庄,也很少从天枢阁下来。”白清抬头,往楼里瞧了瞧,他伸手拍了拍门,“冷爷?你在吗?” 没有回音。 “看来是在的。”白清了然地点点头。 “可是没有回应啊?” “没有回应就说明在。” 欧阳珏快疯了:“没回应就说明在,有回应难道说明不在吗?!” “他要是真的离开,锁会打开,这木楼的大门也会敞着,但如果随便往里闯,会掉进奇怪的地方……” “比如说?” “玩过《纪念碑谷》吗?”白清突然问。 欧阳珏莫名其妙,但他还是很高兴地说:“玩过!那个超好玩!1和2我都买了。虽然难度不大,但是也费了我一下午时间。” “那么到时候,你就会掉进《纪念碑谷》那种地方,永远也出不来——如果白冷不肯来救你的话。” 欧阳珏感到白清的脸色不太好。 但他仍旧笑道:“然后,我就像里面的主角艾达那样,到处找出路?如果不会死的话,其实也挺好玩的。” 白清看了他一眼:“谁说你会变成主角艾达?” “那我会变成什么?” “那些乌鸦人。” 秋日的温暖太阳照着他们,本来是暖和的小阳春,欧阳珏却觉得头皮都炸了! “……您没法到处跑来跑去,只能被那些轴承控制,在很小的范围内不停绕圈。” “别说了成吗。”欧阳珏虚弱地做了个暂停的手势,“我知道了,往后我再也不来天枢阁了。” 白清给欧阳珏指的最后一站是后山,但他没带欧阳珏过去,只是大致示意了一下方向。 “那是什么地方?”欧阳珏问。 “鹿苑,白氏山庄的养老院。” 看来这地方还挺齐全,啥都有,就像改开前的大型国营单位,从生到死都照顾好了。 “白家的人,老了以后就住在那儿?” 白清点点头:“前提是能活到年老。” “……” “不是所有人都有这个荣幸。”白清看了他一眼,“您的外公就没能进去。” 欧阳珏感觉白清的语气怪怪的,他很少能从白清的话语里听见这么明显的情感因素。 白清这个好像对谁都不冷不热的,但是很明显,死掉多年的欧阳旭连“不冷不热”都没资格得到。 “掌门为什么非要杀我外公?”欧阳珏终于还是忍不住问。 “他犯了众怒。”白清只给了这个简单的信息,就不再多谈。 一周后,白夜回来了。 白清领着欧阳珏去了白夜居住的渚园。白夜已经换过了衣服,头发也长出来了,当他看见仍旧是一头刺猬短发的儿子,不由皱了皱眉。 白清看见了白夜的那个皱眉,他想了想,道:“头发早晚会长出来的。” 白夜叹道:“也只好如此了。” 然后他吩咐把白凌找过来。 不多时,一个衣着华丽的小孩子带着两个仆人进屋来。小男孩先恭恭敬敬给白夜行礼:“父亲。” 白夜点点头,又指了指站在旁边的欧阳珏:“这是你大哥。” 白凌长得不太像白夜,可能更像他妈妈,按理说七岁的孩子,婴儿肥都还没褪干净,脸一般都是圆润可爱的。但是欧阳珏在自己这个弟弟的脸上,找不到半点可爱之处。 倒也不是不漂亮,是让人不舒服,小小的孩子,粉团团的一张脸,眼神却那么淡漠,冷冷的,他向欧阳珏行了个礼:“大哥。” 欧阳珏有点囧。 按照出生顺序,明明人家是他的大哥,但也幸亏白夜这么安排,不然,让他喊一个七岁的孩子“哥哥”,那他还真喊不出来。 白夜扬了扬眉毛:“弟弟都喊你了,至少你也应个声吧?” 欧阳珏醒悟过来,他记起之前白清的提醒,赶紧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掌门,我也给弟弟准备了见面礼。” 白夜诧异,他坐起身来,很有兴趣地问:“哦?是什么?” 欧阳珏拿出的是一大包阿尔卑斯奶糖。 其实不是他买的,是白清临走从酒店的零食柜里拿的,他给了欧阳珏,让他到时候见了白凌,给孩子当见面礼。 白夜笑了笑,笑容里有不动声色的明了,他点点头:“是好吃的。凌儿,既然你大哥给你,你就接着吧。” “是。” 小小孩童的身形有几分刻板,他上前一步,双手接过欧阳珏递过来的奶糖。 “谢谢大哥。” 从头至尾,他都没看欧阳珏的眼睛。 白夜打发了小儿子,又抬头看看欧阳珏。 嗯,依然是不肯喊“爹”,白夜暗想,性子这么倔,这么冷,还真是他的亲骨肉。 他也没计较这些,只淡淡道:“既然你已经回来了,名字得尽快改过来。” 欧阳珏低着头,忍着一肚子的不情不愿,静听亲爹白夜赏赐给他的新名字。 “你母亲欧阳菲为你取名珏,这意思很不好,也不吉利。”白夜站起身,他背着手在屋里走了两圈,这才站住,“所以往后,你就叫‘白吉’。” 欧阳珏愕然抬头,望着白夜! 白吉?!这算哪门子的名字! “可是掌门……”欧阳珏忍不住道,“这名字听起来……像某种食物。” 白夜不在意地笑笑:“没人会把你当食物,相反,如果你足够强大,整个武林都是你的食物。” 欧阳珏忍住怒气,又说:“我不喜欢这个名字,换一个。” 这下轮到白夜吃惊了:“老子给儿子取名字,儿子就只有老老实实接着的份,哪有要求父母换一个的道理?” “可是这个名字很难听……” 白夜一摆手,打断他的话:“你就叫这个名字。” 欧阳珏气晕了,要不是知道他打不过白夜,现在他就能冲上去给这混蛋爹一老拳! 但他还是坚持道:“我不喜欢这个名字,你给换……” 他的话还没说完,欧阳珏就觉得有什么东西狠狠打在膝盖上! 他疼得噗通跪倒在地! 站在他面前两米外的白夜,依然背着手,淡淡看着他。 欧阳珏感觉自己的膝盖骨好像碎了,他疼得要惨叫,但死死咬住舌头。他趴在地上,额头满是冷汗,心里猜到,恐怕又是那种黑色小石子打中了他。 ……以白夜的内力,打碎他的骨头又有什么困难? 可是欧阳珏咬着牙,哑着声道:“我不要……这个名字!” 空气中又是噗噗两声,这次剧痛的是欧阳珏的两个肩膀,他一下子没撑住,趴在了地上。 白清静静站在不远处,他不动也不出声,像是没看见。 欧阳珏感到双臂双腿都已经不是自己的了。他趴在地上,只能用小腹挪动,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舌头被他咬出了血,从嘴唇边流了出来。 白夜走过来,低头看看他:“还不肯接受这个名字吗?” 欧阳珏把脸努力抬起来,仰面对着他:“有种……你杀了我……” 白夜一怔,却笑了。 他没想到欧阳珏竟然倔到这个程度。也对,他和白凌不一样,并没有真正见识过白夜的残忍,那次在教室里杀那个多嘴女生,整个场面也更像是意外。 怎么办呢? 白夜想了想,他温声道:“那么,这样吧。咱爷俩各让一步:记入宗谱的名字,依然叫白吉。但是在一般场合,私下里,你还是可以叫阿珏。你看如何?” 欧阳珏没再反抗,他知道,这是白夜让步的极限了。 一开始就这么难呀,白夜在心里啧啧,倒是没觉得有多烦恼,他本来就不是要找一个言听计从的木头人。那样的人当然是堪用的,但做不了继承者。至于握在手里的刀,有白飒他们也就足够了。 想到这儿,白夜冲着白清扬起下巴:“把他带回去吧。” “是。”白清这才上前一步,弯腰伸手,将地上剧痛到抽搐的欧阳珏抱了起来。 “哦对了,还有。”白夜叫住白清,“可以教他内功心法了,先让我看看这孩子的天赋如何。要是赶得上,明年的春赛可以让他上。” “是。” 至此,欧阳珏就算得到了官方认可。 白清把疼到晕厥的欧阳珏带回小院,又去找白迁要了伤药,白迁问他为什么又要药,白清说,掌门把珏少爷的膝盖和肩胛骨都打碎了。 白迁拈着颌下两缕天牛触须似的黑胡子,摇摇头:“造孽。” 按照白清的说法,欧阳珏能得到白迁这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吝啬鬼一句“造孽”,基本可以登上“山庄日报”的头版头条了。 疼痛来得极为剧烈,然而褪得也快,快到出奇。按理说这样重的伤,该躺在床上三月不能动弹,欧阳珏却在第二天扶着东西,下床慢慢行走了。 疼痛容易褪去,欧阳珏对白夜的恨意却更深了。 看来我弄错了,他冷漠地想,白氏山庄这种地方,不是爱丽丝的兔子洞,而是国民党的渣滓洞。 &l;/&g; &l;r&g; 《朱锦生香》最新章节《朱锦生香第三百四十三章》网址: 第三百四十四章 &l;/r&g;&l;/b&g;&l;/r&g; 等到欧阳珏身上的伤不那么疼了,白清开始教他内功心法。 既然要学内功,肯定得先从解析人体经脉开始,白清拿了本书给欧阳珏,让他先把图中的经络和全身大穴记下来,死记硬背都可以的。 岂料欧阳珏扫了一眼,把书还给白清,说:“这个我知道。” “知道?” “嗯,很早就背过了。”欧阳珏说,“我妈手头也有这么一本,我还不认识字的时候,就给我看,翻来覆去看过很多遍,已经背熟了。” 白清想了想:“夫人过世时,您多大?” “七岁。” 白清的蓝黑眼睛闪了闪:“夫人没有教过您内功心法?” 欧阳珏摇摇头:“没有。说不定她不会内功。” “那不可能。”白清断言,“欧阳旭的女儿怎么可能没有内功?” “是她自己说她功夫稀松平常……” “就算再稀松平常,夫人也有最好的功夫底子,那是前任掌门夫妇亲手为她锻造下的——夫人四岁习武,就算天赋再差,性情再怠惰,身上的功夫也不可能稀松平常,至少也是中等水平。” 欧阳珏摊了摊手:“反正我没见过她和别人动手,我妈一向都是能躲则躲,别人骂两句她也只有听着,特别懦弱的一个人。” 白清想,欧阳菲是生怕动手,露出一丝痕迹,让白夜发觉她的踪迹。 这好理解。 但是不肯教儿子内功,又是为什么呢?她把拳脚功夫都教了,也不差这关键的一步啊——没有内力,拳脚耍得再花哨,和外头天桥上卖大力丸的有什么区别? 起初白清以为欧阳珏是两三岁上没了娘,母亲来不及教,现在看来,欧阳菲是完全有余力然而不肯教。 白清想不通,也就不再往下琢磨,他说,既然欧阳珏对内功心法的基础知识已经有了解,那就省却死记硬背的一步,直接上手。 “内功心法,第一块基石就是调息,接下来,您按照我说的方式,有节奏地控制您的呼吸。” 白清说着,仔细把调息的方法告诉了欧阳珏。 “这个我也会。”欧阳珏说,“我妈教过我的,我很小就学会了。” 这下,白清更加诧异。 “什么时候教的?” 欧阳珏想了想:“两三岁?刚能记事儿,我妈就教我这个了,她让我时时刻刻都得记得这个,一有空就练——啊?原来这个就是调息?我以为就是强壮身体用的呢。” 白清这伪的脑子有点凌乱,起初他以为欧阳菲完全没教儿子内功心法,但是现在看来,她教了欧阳珏基础的知识,又教了一开始的调息,这就是打算让儿子炼内功的意思啊! ……怎么脚刚踩到油门上,就停下来了呢? 欧阳珏看白清难得发愣,他笑起来。 “说不定我其实有内力而不自知呢。” 白清摇头:“内力这东西,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不存在有却自己不知道。既然前面两步您都学了,而且调息也练习了这么多年,底子一定非常丰厚了,我就直接从入门开始教。” 接下来,白清让欧阳珏一边调息,一边感受呼吸里面的力度,然后顺着这力度,让感觉往身体里面走。 “往身体里面走?”欧阳珏有些糊涂,“怎么走?” “调息是人为控制呼吸,既是人为,自然有力量叠加在上面,您感觉着这股力,跟着它就行了。” 欧阳珏又试了一遍。 “我跟不了它,我只能感觉到鼻腔的呼吸,再往里就感觉不到了。” “请您再试试。” 欧阳珏哭笑不得:“你在说笑话?再底下是气管和支气管——除非是慢性支气管炎,不然好好的人,怎么会感觉得到自己的气管呢?” 白清的外表像,性格也像,是不会有暴怒和不耐烦的,就算进行不下去,也会一遍遍在卡住的地方循环。 “请您耐心一点,再尝试一下。” 欧阳珏尝试了好几遍,他睁开眼睛,叹了口气:“我是真的感觉不到。” “怎么会感觉不到呢?您的调息练习都进行了十几年了……” “就是感觉不到嘛!”欧阳珏皱起眉,他想发火,白清这语气就好像老师在细心教导一个弱智的学生——越是耐心,显得他越是弱智。 白清想了半天也想不通卡住的原因,他索性伸出手,握住欧阳珏的手。 “这样吧,我来引导您。”他说,“我把自己的内力灌进您的体内,您会感觉到的,然后您就跟着我的内力走。” 欧阳珏一怔,却笑道:“你把内力给我?不怕损失了?” 白清摇头:“一点点而已,不碍事。” 他将内力缓慢灌注进欧阳珏的体内,为了不伤到欧阳珏,白清刻意把内力逼成一条细线,像蚂蚁一样在欧阳珏的体内缓慢爬行。 “感觉到了吗?现在我的内力已经接近您受伤的右肩,就在它下方。” 欧阳珏紧紧皱着眉头,他看不见自己的表情,但他能想象出来。 ……那是便秘了一周还不死心,依然蹲在马桶上的憋屈表情。 几次三番的努力之后,欧阳珏放弃了。他睁开眼睛:“我感觉不到。” 白清愕然地望着他! “真的感觉不到呀!”欧阳珏烦躁地抽回手,“人家不是说内力进来,身体热乎乎的吗?上不都这么写吗?可是我这条手臂还是冰凉的!白清,你真的把内力送进来了吗?” 白清的脑子也混乱起来,他犹自不肯信,最后决定加大力度再试一次。 他抓住欧阳珏的右手,这一次就不是蚂蚁爬线了,这次白清用了三成内力。 欧阳珏突然惨叫一声:“你干嘛啊!疼死了!” 他刚想责怪白清用劲儿太大,没轻没重,岂料白清突然变了脸色,飞快松开欧阳珏,站起身。 “情况有些奇怪,珏少爷,您等在这儿,我去见掌门。” 白清走后,欧阳珏收回胳膊,他郁闷地揉了揉自己的手臂。 怎么回事啊?他在心里嘀咕,难道自己真的有内力而没有被发觉? 不多时,白夜匆匆跟着白清过来。 白夜进来,边走边问:“用了三成的力就开始喊疼?” 白清说:“是。虽然是三成力,但我的内力是顺着珏少爷的经脉往里走的。” 刚才他用的三成内力,和高手用内力试探他人不同,一般人那种试探是横冲直闯,带着杀伤性的,目的就是为了激起对方的反抗——由此即可确定被试者有多深的内力。 然而刚才白清的试探,是规规矩矩顺着欧阳珏的经脉往里,就像一个严格遵守交通规则的行人,沿着交管局划好的人行道往前走,并不存在冲撞的问题。 白夜皱了皱眉,回头又看看白清:“然后呢?感觉到了什么?” “堵住了。”白清简单地说,“珏少爷的经脉仿佛存有阻碍,我的内力过不去,再多用点力,珏少爷就开始喊疼。” 白夜抓住欧阳珏的手。 身为掌门,白夜对内力的控制,精准度比白清还要高,他也像白清一开始那样,放出一丝细细的内力,钻进欧阳珏的体内。 一试之下,白夜不禁微微皱起眉。 没有内力的普通人,并不是说他全身经脉就是空的,只要是大活人,经脉中就会有能量流动,只不过普通人的这种能量流动非常缓慢。 如果说内功深厚的高手,全身经脉的能量像训练有素、踏着正步严密巡逻的武警军人,那么普通人经脉里的能量,就像周末在公园里懒散散步的老百姓,“老百姓”撞见训练有素、踏着正步的“武警”,通常会赶紧让开道儿,同时,因为速度和能量都不是一个等级,这些闲散的“老百姓”很容易被“武警”给带着往前跑,慢慢形成有规律的运转。 这就是为什么白清说,让欧阳珏“跟着他的内力”。 但是白夜的试探里,没有“老百姓”跟着他的“武警”跑。 这太奇怪了! 白夜想了想,飞快地对欧阳珏说:“忍着点。” 欧阳珏还想问忍着什么,下一秒,他就觉得被白夜握着的那只手,好像突然间伸进了熊熊燃烧的火炉! 欧阳珏疼得大声惨叫! 他拼命想把手臂抽回来,然而白夜怎么可能让他抽回来?那两只手指如钳子,死死扣着欧阳珏的手腕。 正当欧阳珏疼得面色惨青,满头大汗时,白夜松开了手。 欧阳珏握着自己的胳膊,疼得眼泪都出来了! “你干什么啊!”他带着哭腔叫道,“我的胳膊都要被你给弄废了!” 然而,白夜却没理他。 他站起身,低声对白清说:“把白飒和白迁找来。” 白清奉命出去了。 欧阳珏依然抱着自己那只可怜的胳膊呜呜,他心想这幸亏自己不参加高考了,否则,让邵小云看见白夜这样折磨高考生的右手,她能扑上去和白夜厮打一百个回合。 同时,他悄悄抬眼,打量白夜。 白夜的脸色不大好,他背着手,慢慢在屋子里转圈。 这还是欧阳珏头一次看见白夜“脸色不好”。白夜这个人,五官天然阴柔,说是柔媚都不过分,眼睛永远要睁不睁,嘴角永远似笑非笑,仿佛对周围的一切都无所谓,自然也就没有什么能让他感到泰山压顶般的沉重。 此刻,欧阳珏发现白夜嘴角那抹浅浅的微笑没有了。 这也导致男人那张阴郁的脸看上去更加阴郁。 不多时,三个人进来屋子。 白迁他认识,另外那个虽然欧阳珏没见过,但这不妨碍他认出来:那是个身材显得格外肥壮,厚嘴唇,脸上疙疙瘩瘩的男人,应该就是杀人机器白飒,因为他一个人站在那儿,竟然呈现出一面墙轰然垛在那儿的强大压迫感。 白夜没和他们客气,直接将欧阳珏的情况和他们说了,其中这个穴那个穴的术语,欧阳珏一概没听懂,他只听懂了一点:自己的经脉不太正常。 白飒走上前一步:“我来试试。” 欧阳珏吓得往后猛缩:“你干嘛!我都被试了两回了!胳膊差点断了!” 白飒无可奈何看着他:“珏少爷,不试试,怎么知道是怎么回事?” 白清也说:“您放心,白飒不会弄疼您的。” 这话听着怎么诸多歧义?…… 欧阳珏没办法,只好又把手伸出来。 这次倒是真没疼,但他感觉到了一种难言的、蚂蚁啃噬般的不舒服。他难受得扭来扭去,想把手从白飒手里抽出来。 “怎么回事?”白夜问他。 “不舒服。”欧阳珏哼哼着说,“这位大叔好像往我身体里塞了个鸡毛掸子。” 白飒收回手,紫棠色的一张脸上,显出莫名其妙的神色:“奇怪,怎么会这样?珏少爷的经脉好像被什么给堵上了,我的内力得七绕八弯才能通过。” 白清问:“你用了多少内力?” “一成。” 白清说:“我当时试探,只用了半成不到。” 白迁走过来,干脆指了指床,对欧阳珏说:“躺下。” 欧阳珏老老实实躺下来,白迁拿出一个包,打开来,里面都是银针。 他将银针一枚枚插在欧阳珏的身上各处,倒是没觉得疼,欧阳珏觉得这样“遍体插针”,自己像个被下了诅咒的巫毒娃娃。 然后,白迁也抓住了欧阳珏的手,这家伙的手非常粗糙,又硬又冷如同鸡爪。随即,欧阳珏感到有小虫子一样的东西顺着白迁的手心,爬进了自己的身体。 ……于是我终于成了非洲巫毒娃娃了吗?他暗想。 小虫爬得很慢,好像每爬过一段路,都得停下来喘息。足足花了小半个时辰,白迁才收了手。 他一枚一枚把银针从欧阳珏身上拔下来,放回针囊。 白飒第一个耐不住,他把大肥脑袋凑过来:“老迁儿,到底怎么回事?” 白迁缓缓抬头,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旁边的白夜,这才慢吞吞道:“掌门,珏少爷是‘石脉’。” 石脉?欧阳珏听不懂这个词的意思,但是他看得见那三个的脸色,白飒是当场倒抽了一口冷气,白夜虽然好像依旧无所动容,但是他的嘴角,不易察觉地轻轻抽动了一下。而白清那双蓝黑色的眼睛,迅速闪起了粼粼的光泽! 这是在疯狂地运算吗?欧阳珏暗想,就好像这台突然遭遇了严重的问题,为了寻找解答,全身心投入到各种算法里…… 欧阳珏突然很担心白清这样子会死机。 这时,他听见白夜淡淡地说:“真是石脉?你确定?” 白迁点了点头:“难怪掌门不信,也难怪白清他们弄不明白原因所在。咱们白家,上下两百年从来没有出过一个‘石脉’,就是那些上不得台面的草台班子门派、野鸡家族,出来‘石脉’这种事也很丢脸,肯定自己捂得严严实实,不让外人知道——” 等等!什么叫丢脸?欧阳珏这下明白了,虽然他不知道石脉到底是啥,但是白迁这语气,很明显是把他视为家族之耻……他到底哪儿丢人了?! 壮汉白飒在旁边喃喃:“怎么会呢?怎么可能呢?” 而白夜那双介于灰色和黑色之间的眼睛,在白迁那番话之后,有一瞬间,仿佛被滴入了无数滴的浓墨,变得深黑无比! 欧阳珏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 然而,那也只是一瞬,下一瞬,白夜再度恢复到平时那张淡然的、有点轻佻的脸。 “各位先请回。”他说,“此事让我再想想。” 白迁和白飒离去,白清静静守在白夜身边。 只有欧阳珏独自坐在床头,他依然懵懂,不知道自己的身体到底出现何种缺陷,以至于搞得大家都这么紧张。 他正糊涂着,抬头却看见白夜正盯着他。 欧阳珏吓了一跳,白夜那种眼神,十分锐利,带着冷冽,就仿佛要把他一眼看穿! 就在这时,本来守在旁边一声不响的白清,突然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 他说:“掌门,掌门夫人曾经打算教珏少爷内功心法,她连口诀和调息都教了。” 白夜一听这话,神情定了一下,他说:“是吗?” 在这句话之后,欧阳珏发现,父亲刚才看自己时,那眼神里铁钩一样的东西没有了。 白夜抬起头,眼睛看着头顶乌黑的房梁,突然轻声道:“那就再想想办法吧。” 说完,他又对白清说:“珏少爷的安全暂时交给你。” 然后,白夜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等他走了,欧阳珏才算松了口气,他这亲爹太煞人了,不动不说话,光是站在旁边,都让他喘不过气,仿佛要罹患慢阻肺。 “白清,石脉是什么意思?” 白清似乎斟酌了一下,这才道:“就如字面意思:经脉里塞满了石头。” “啊?”欧阳珏莫名其妙低头看看自己,又捏了捏自己的大腿和胳膊肘,“怎么会呢?我身上都是肉和骨头,没感觉有石头啊!” “只是一种比方。”白清走过来,慢条斯理解释道,“石脉,就是说这个人的经脉天然是堵塞的,打不通。” 欧阳珏似懂非懂:“就是说,没法炼内功?” 白清点了点头:“内功,就是在经脉的内部形成畅通浑厚的能量。石脉这种现象,说白了,就像路上堆满了大块的石头,车辆过不去。” 欧阳珏吃了一惊,他说:“可是我日常活动都是好好的啊!” “是。因为普通的日常活动就像人慢慢走,虽然路上堆着石头,但石头之间还有些缝隙,可以穿过去。但是能量多了,速度快了,石头的阻力就变得明显了。” 欧阳珏这才听明白了。 但他仍旧没把这当回事,只嘟囔道:“练不成内功就练不成呗,反正这么多年我没有内力,不也活得好好的?” 白清不说话,神色看上去难以捉摸。 欧阳珏看出来了,他有些不满:“你那是什么眼神?身为石脉,难道就该受到歧视吗?” 没想到,白清却点了点头:“没错。身为石脉,在武林人看来,就是先天的严重残疾。” 欧阳珏被他说得吓了一跳! “有那么可怕?你是不是吓唬我?” 白清淡淡看了他一眼:“您是前任掌门的外孙,是掌门的儿子,您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身在武林,没有内力,就等于脚踩在悬崖边上。若您是橙五、翠三那种粗使的下人,没有也就没有,反正他们都不是什么重要人物。可如果让外面知道白氏山庄出来一个石脉,而这个石脉还是掌门的嫡子,那无异于一场狂欢的开始。” “狂欢?为什么要因为这种事情狂欢?我给白家丢脸了是吗?” “丢脸只是很小的一个因素,您放心,白氏山庄是最不在乎外界眼光的地方。我说的狂欢,是说您会成为掌门的掣肘,他的命门。掌门当然不可能任由他人对您下手,但是您没有内力,更谈不上自保……从今往后,您就只能依靠掌门的庇护来生活了。” 欧阳珏如置冰窟! 他也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刚才白夜会用那种眼光看着他:白夜以为他是欧阳菲故意用来害他的手段! ……所以,如果自己的石脉真的是欧阳菲刻意所谓,白夜打算怎么办呢? 是不是他当场就会杀了自己,以绝后患?! 欧阳珏慢慢弯下腰,他抱住瑟瑟发抖的自己。 难怪欧阳菲不教他内力,难怪心法口诀和调息她都教了,临到头却放弃了,因为欧阳菲也发现,他是个石脉! 他甚至怀疑,这也是欧阳菲自杀的原因:生出来的儿子是个石脉,这辈子都不会有内力,她连仰仗儿子成年后保护她都是做梦了。 白清看着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的欧阳珏,他犹豫了片刻,还是道:“只要您不离开白氏山庄,应该就不会有危险。当然为了安全起见,这段时间您的去向最好还是提前告诉我……” “白清。” “什么?” “石脉……真的就没有一点办法了吗?” 白清没出声。 于是欧阳珏明白了,这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 欧阳珏没抬头,哑着声音道:“你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 &l;/&g; &l;r&g; 《朱锦生香》最新章节《朱锦生香第三百四十四章》网址: 第三百四十五章 &l;/r&g;&l;/b&g;&l;/r&g; 有那么一刻,欧阳珏无比痛恨白夜。 他恨白夜非要把他掳回来,强行中断他好好的人生,把他弄到白氏山庄这种地方,弄过来也就弄过来了,结果又让他发现,自己是个无药可救的石脉…… 白夜能不能放弃他,找人把他送回去呢? 这念头刚一升起,就被欧阳珏给否定了:就如白清所言,他在那边的踪迹已经曝光了,白家的仇家早就虎视眈眈,他现在回去无异于送死。 可是,难道这辈子他就只能呆在白氏山庄,坐牢一样孤独地度过自己的一生吗? 为什么白夜和欧阳菲的儿子,会是个石脉呢?欧阳珏想不通,他甚至想,这夫妇俩之前有没有认真做一下婚检和产检啊?!如果产前认真检查,是不是就能查出来? 欧阳珏的脑子里塞满了此类乱七八糟的念头,他觉得眼前有很多路,但是每条路都走不通,就像他的经脉,现在他的大脑里也塞满了石头。 外头天都黑了,欧阳珏心烦意乱,他随手甩上门,出去溜达。他身后,白清不远不近地跟着,像个忠诚值守的保镖。 所以按照白清那话里的意思,想弄死自己的不光有外人,恐怕还有白家自己的人,欧阳珏暗想,白夜这么不招人待见吗?身为掌门,还是有人讨厌他? 他不能理解。 白家的一切,对欧阳珏来说都像个大谜团,欧阳菲当年啥都没告诉他,而白清似乎也不想和他说太多。 他慢慢在院子里转悠,偶尔,欧阳珏会在路上遇见一些人,他们会和白清打招呼,但是没人和他打招呼。欧阳珏自己也不太想搭理这些人。 然而,他仍旧感觉到了他人目光的变化。 刚开始那两天,大家是不敢看他,匆匆扫过就当没看见的。现在,薛定谔的箱子打开了,事实证明里面装了一只死猫,于是大家的目光就开始围着这只死猫打转。 欧阳珏知道他们心里在想什么,他是不熟悉这边的世界,但他不傻。 身为前任掌门的外孙,现任掌门的嫡子,居然是个石脉,他的存在只能用尴尬来形容。因为按照白夜那颇具血统论的说法,他“本应该”是个骨骼清奇,天分极高的人才。 弄得就跟纳粹似的,欧阳珏在心里冷冷地想,他好像一夜之间就从一等一的雅利安人,变成了该被送进煤气室的犹太人。 欧阳珏没有什么明确目标,他就在山庄里胡乱地逛,白清也不出声劝慰,只是无比忠诚地跟着他。 不多时,他来到一片湖边,那是靠近白夜住处渚园的一个地方,夜色黑下来了,四处都是灯火,唯有湖面是黑色的,今夜无风,湖面静得像一面镜子,仿佛有谁像拉扯一幅绸缎,把它拉得一丝褶皱都没有。 欧阳珏正对着湖水发呆,无意间一抬头,他看见不远处,站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是个男孩子。 欧阳珏忽然意识到,那是他实际上的“哥哥”,名义上的弟弟白凌。 他正想走过去,和那孩子说两句话,却突然站住了。 七岁的白凌站在湖边,手里拿着一个袋子,那是个塑料袋子,欧阳珏想起,那是他送给白凌的那袋阿尔卑斯奶糖。 接下来,只见白凌撕开外包装袋,将里面的糖果,哗啦一声抛入湖内! 欧阳珏僵硬地站在那儿。 糖果不少,小男孩又抓了一把,狠狠扔进湖水中。原本平静如绸面的湖水,起了一阵涟漪。 袋子里的糖果扔完了,小男孩把外包装袋往地上随便一扔,然后,一脚踩在了上面。 他仿佛是无意的,抬头,往欧阳珏这边,看了一眼。 天色那么暗,然而欧阳珏却仍旧看见了那双眼睛。 那双来自他亲兄弟的,带着冷酷仇恨的目光。 毫不躲避,毫无不安。 欧阳珏突然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往来处走,他越走越快,到最后就跑了起来! 欧阳珏一直跑进自己的住处,他冲进房间,咣当一下关上了门,然后扑在床上,不动了。 原来,他已经沦落为人人鄙夷,人人瞧不起的那种人了。 这是欧阳珏自小到大,从未品尝过的滋味。他一直很好强,考试成绩永远第一,在班上永远当班长,各种活动如果他肯参加,也永远能拿到冠军。 结果,一个精英,一个人才,到了这边,却因为先天因素成了废物。 门轻轻响了一下,白清走进屋来。 欧阳珏听见他进来,依然没有抬头。 “你还守着我干什么?”他突然嘶声道,“你该去讨好白凌,往后他出人头地,成了白夜的继承人,肯定会重用你。” 白清的眉毛微微一弯,像是听见了什么没脑子的孩子话。 “凌少爷的母亲,不太对我的胃口。” 欧阳珏陡然听见这么一句,好奇得连难受都忘了,他抬头看看白清:“为什么?” 白清想了想,给了一个绝倒的回答:“庸脂俗粉。” 欧阳珏无言,白清这是在讽刺白夜的审美水平? “我爸有几个小老婆?”他又问。 “掌门眼下有三房小妾。”白清说。 “那你呢?”欧阳珏又抬头看他,“结婚了吗?” “我已有家室。” 欧阳珏叹了口气,人人都有家,连白清这个都有老婆了,只有他,前途未卜。 不知道白清的妻子是什么样,会不会是另一台。 欧阳珏不由想到了萧桐,不知他和黎蕊结婚了没有,他来白氏山庄也有半个月了,那边有两三个月过去了,就算没结婚,恐怕婚事的筹办、双方父母的来往也都妥当了。 想到这儿,欧阳珏只觉得眼窝发热,心口酸楚。 “晚膳已经好了,您不吃点吗?”白清又问。 欧阳珏摇摇头:“我吃不下。” 他觉得胃难受,沉甸甸的,像塞满了石头。 这下可好,他的经脉里都是石头,脑子里是石头,连胃里也是石头。 他欧阳珏整个儿就是一人形采石场。 第二天,欧阳珏照旧出门闲逛。 内功是学不成了,拳脚再练下去也没啥意思,高考无法准备,未来没有规划……他除了到处闲逛,还能干啥呢? 白清也如昨天那样,在他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跟来跟去的欧阳珏就烦了。 “你老跟着我干什么?没别的事情好做了吗?!” 白清不说话,看着他。 “我就在这一片逛逛,喏,顶多逛到后山鹿苑跟前我就回来。”欧阳珏一脸没好气道,“别跟着了!该干嘛干嘛去!” 过了一会儿,他再回头看,白清真的不见了。 欧阳珏松了口气,他又去白飒的葵园逛了一圈,那儿种满了向日葵,倒有几分唯美日剧的意味。白飒正好在家,看见欧阳珏,问他有什么事。 “能送我几株向日葵吗?”欧阳珏问。 白飒莫名其妙:“眼下种子都收了,不好吃的……” 欧阳珏气得眉毛竖起:“谁会拿向日葵吃啊!我是插在瓶子里看的!” 白飒更诧异,回头看看:“这么丑的花,能插瓶子里看?” 欧阳珏无言:“你给不给吧!” “珏少爷想要,当然没问题。”白飒说完,立即叫来几个年轻人:“把这些向日葵都给拔了!送到珏少爷那儿去!” 欧阳珏一听,哭笑不得:“我不要那么多!给我两三株就行了。” 于是欧阳珏就抱着三株向日葵,继续往前走。 这么一来,他的造型就更独特了……回头率也更高了。 欧阳珏仔细观察过,白清确实没有再尾随他。他暗自松了口气,心里又有几分失落。 欧阳珏没有往鹿苑那边走,他猜测那边都是他的长辈,贸然过去也不知如何打招呼。 人家开玩笑说拳打南山幼儿园脚踢北海养老院,可是欧阳珏在这白氏山庄,恐怕不管是幼儿园还是养老院,他都打不过人家。 不知不觉,他信步来到先前来过的那座佛塔般的建筑底下。 这是天枢阁,白清告诉过他,四大高手之一的白冷就在这里面,欧阳珏走过去,看见门上依然挂着铁锁。 掉进纪念碑谷是什么样呢?欧阳珏想不出来,但是能让白清那个都闻之色变的,一定相当可怕。 正想着,忽然天降一把“瓜子壳雨”,正洒在欧阳珏的头顶! 欧阳珏抬头一看,楼上一扇窗子开着,有人正一边嗑瓜子,一边把瓜子壳往下扔。 欧阳珏气晕了! “你在干什么!瓜子壳怎么到处乱扔!高空抛物是要罚款的!” 那人低头看看他,龇牙一笑:“小孩儿,你抱着向日葵干什么?难道是想弄些瓜子下来吃?” “我不是小孩儿!”欧阳珏不悦道,“你们白氏山庄的人,怎么就知道吃!” 这话,倒把那人给逗乐了,他对欧阳珏说:“上来。” “我上不来。门锁着。” “你从后面上来。”那人指了指,“转过去还有一道门,我给你打开。” 欧阳珏抱着向日葵,绕着天枢阁转了半圈,看见了那个小门。 那门小得……简直像童话世界里的门,又矮又窄。别说那些大汉,就连他都得侧着身子,一点点挤进去。 进来门里,又是一条仄仄的楼梯,欧阳珏一直转了三层,才看见一扇开着的门,那是个敞开的书斋一样的地方,房间很大,非常开阔,但是到处都堆满了书籍卷轴,窗子也开着,明媚的秋光照进屋里,金灿灿的又冷又亮。 窗台上,坐着一个二十**岁的青年,欧阳珏看见他的第一感觉就是:这是个资深宅男。 男人发髻披散了一半,好像是束着但是束歪了,脸色有一种常年不见天日的苍白,眼睛底下挂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衣服倒是不脏,但满是褶子,大概坐没坐相而且在什么地方滚了很久…… 如果面前再端上一碗热腾腾的方便面,那就是个经典的宅男形象了。 “你是白冷?”欧阳珏试探着问。 青年点了点头,他从窗子上跳下来,脸上带着点睡眠不足的倦色。 “你就是掌门领回来的那个孩子?你抱着向日葵干什么?” 欧阳珏低头瞧了瞧:“我觉得挺好看,这种花挺……浪漫的。我想把它们插在瓶子里。” 白冷一听这话,笑起来:“白家祖坟要冒青烟了,居然出来了一个具有审美能力的子孙。” 欧阳珏听见审美二字,有点吃惊。 白冷又叹了口气:“正如你所言,白家这些杀人越货的蠢蛋,看见向日葵就只有一个想法:吃。” 欧阳珏忍了忍,指指桌上:“你不也在嗑瓜子吗?” “那是他们一番好意送过来的。我勉为其难。”白冷淡淡地说,“向日葵盛开的时候,我成天跑去白飒那儿,我是想画画,他们以为我一天到晚蹲在葵园是想吃瓜子。所以等收获下来,第一时间给我送来了十斤。” 欧阳珏笑起来:“你画的画呢?能给我看看吗?” 白冷双眼一亮,很高兴地说:“跟我来。” 他带着欧阳珏往里,穿过一道门,一直走到另外一个房间,那里面堆满了画。 在那儿,欧阳珏看见了一副水墨画的向日葵。 一般说起向日葵的画,都会想起梵高那一幅。然而欧阳珏没想到,中国画里的向日葵,也可以这样表现:它不再具有火一样燃烧起来的旺盛生命力,反而生出几分凄冷阴森、死气沉沉的意味。 “觉得怎么样?”白冷带着得意地问。 欧阳珏斟酌着,想给出一个合适的评价:“非常不一般。和梵高那一类的作品气质完全不同,这可能就是东西方文化的界分之所在,您这幅画,十分的……独特。嗯,罕见的中国风。” 其实他是想说,连向日葵这么茁茁向上的植物都能被你画出一股森森鬼气来,白冷先生你是个人才啊! 当然他不敢直接这么说,欧阳珏还是知道关键时刻保命为主的。 然而白冷听了却十分高兴,他叹了口气:“你是第一个这么评价我的画的人。” 欧阳珏一怔:“别人都怎么评价?” 白冷哼了一声:“狗嘴里能吐出什么好话来。” 后来欧阳珏才从白清那儿得知,其他人对白冷这幅画只有一个统一的评价:这画的什么鬼东西! 白飒尤其生气:“我给了他十斤瓜子!他就把我的葵园画成这副鬼样子?!简直像地狱!” 看完了画,白冷又把欧阳珏带回书斋来,他将堆得满地满桌的书随便扒拉了一下,扒出一块空地,又敲了敲桌角。 就听见咔啦咔啦一阵响声,就像古旧的西洋钟到了12点要出来报时小人那种声音,欧阳珏回头一看,吃惊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 只见两个木刻的小人,抬着一个托盘出来,托盘上是热腾腾的一盏绿茶! 俩小人到了欧阳珏跟前,把托盘举起来,其中一个小人将茶盏慢慢放在桌上。 然后,那个小人轻敲了一下托盘,像是提醒茶水到了,又像是行礼致意,然后,俩木头人又扛着那个空托盘,咔哒咔哒地走了。 这什么鬼?! “端茶倒水的小机关。”白冷说,“要喝茶吗?” 欧阳珏低头看看那杯滚烫的茶水,他支吾道:“我不喝热水。” 欧阳珏是那种大冬天也要喝冰可乐的人,热茶这东西,在来白氏山庄之前,和他几乎是绝缘的。 白冷哦了一声,他端过那杯茶,握在手心里,不过片刻功夫,茶水不冒热气了。 “给,已经冷了。” 欧阳珏接过来往杯子里一瞧,吓了一跳,只见碧莹莹的茶水上面,竟然结了一点碎冰! 他端起来喝了一口,冰冷的茶水唇齿流芳。 “冷爷在干什么?”欧阳珏好奇地看看白冷铺开的桌子,上面凌乱写着很多字条。 “我在做调查,”白冷整理着桌案上的书,“我想近一步了解人类对自身亲子关系的认知。” 他停了停,皱起眉:“我们对世界的了解已经足够多了,然而对我们自身,却所知甚少。我们还对此习以为常——人类,真是个自大的物种。” 欧阳珏目瞪口呆望着他,突然觉得白冷这样子很让他眼熟。 他想起了那位言必称牛顿的物理老师。 “您主要是想调查什么?”欧阳珏又问。 白夜递过来一张纸,欧阳珏低头一看,就见上面写了个问题—— 当你的父亲妨碍了你在山庄未来的发展,你会怎么办。 这算什么问题?欧阳珏想,父亲妨碍了自己的职业发展怎么办……还能怎么办?忍着呗,要么就想办法好好谈谈,父子俩把话说通不就好了? “你会怎么办?”白冷突然问。 欧阳珏沮丧地放下那张纸,在地板上坐下来:“我能有什么办法?父亲妨碍了自己的职业发展,我现在就是啊!高考也考不成了,想好的大学也念不了了。忍着呗,我又打不过他。本来我想回那边去的,现在看来也回不去了。” “如果你打得过他呢?” 欧阳珏抬头看看白冷,他摇摇头:“不可能的。” 阳光毫不吝啬地洒在男孩头顶的黑发上,欧阳珏的头发有点儿长了,微微垂在肩上,遮着小半张脸,男孩的脸白净得像上了釉的瓷,他的头发又黑又细又软,这种角度,光泽感媲美洗发水广告。 “冷爷听说了吧?我是个石脉。”欧阳珏继续道,“我这样的人,永远也不可能有内力的。” 白冷默不作声地听着,眼睛里有点不知意味的光泽在闪。 欧阳珏抬起头来,又笑笑:“其实如果没被掌门找到,我在那边日子过得挺畅快的,等高考结束,上了大学,自主范围变大,生活肯定还要更好——现在说这些都是废话了。” “你不可能永远在那边逍遥。”白冷突然说,“你早晚都得被掌门找到——他先一步找到你,比让仇家先一步找到你,已经好很多了。” 欧阳珏心里的愤怒又涌了上来,但他没什么话好反驳。 “而且现在把你找回来,总比你成家立业,有了孩子再回来好多了。到时候骨肉分离,更痛苦。” “您的意思,身为白夜的儿子,注定了就得这么倒霉吗?”欧阳珏终于忍不住,恨恨道,“谁他妈愿意当他的儿子!” 岂料白冷却摇摇头:“身为掌门之子,固然是有不幸在里面,但你的不幸还要增加一层,因为你是欧阳旭的外孙。” 欧阳珏一怔,抬起头来:“欧阳旭的外孙又怎么了?” “白家,不知有多少人至今还在恨你外公,他虽然已经死了,死得也不甚光彩,基本上算灭门,但白家的人,心里的气还没消。” 欧阳珏万万没想到,他不光有个疯子杀人狂的亲爹,还有个超级能拉仇恨值的外祖父。 欧阳旭是上上代掌门的徒弟,而且是关门弟子,从一开始就颇得恩师的信任。 白氏山庄,外姓是少数人口,主要由弟子和外戚构成,一般不会掌握重要的权力,所以欧阳旭算是个特例。他天赋出众,十五岁就在白家的“春赛”上崭露头角,拿了第一,同时他这个人,对师长前辈又是忠心耿耿,没得挑剔。上上代掌门对他,可以说是满意极了。于是在自己年老病重时,将掌门之位传给了欧阳旭。 身为关门小弟子,上面肯定有很多师兄,为什么没人反对呢?说来原因很简单:那位掌门的座下虽然弟子不少,但多年来频出意外,不是出外办事遭遇不幸,就是被仇家暗算毒杀……这问题也得归咎到那位掌门自己,此人是个典型的“白家人”,就是说,睚眦必报,心狠手辣,找起茬来就像美特斯邦威的代言人:不走寻常路。人家得罪他的,他一定要把人家斩尽杀绝,人家没得罪他的,哪天他看人家不顺眼,也要主动找上门去挑衅一番,把人打服了,跪地求饶才算罢休。 这位就是个横空出世的打架王。 他自己爱结仇,也连累了弟子,甚至弟子里有被仇家收买了,特意送进来当“死间”的。 因此到了暮年,这位掌门虽然“凶名”远播,然而门庭冷落,弟子们竟死得七七八八,不剩几个了。 ……也是直到此刻,这人才有所醒悟,懊悔自己这一生做人太猖狂,落了报应。 欧阳旭上台后,一反他师父恶劣跋扈的作风,不再热衷成天带着人出去拉仇恨值,只专心发展白氏山庄自身。所以刚开始那些年,白家其实是挺服气这位外姓新掌门的。他虽然年纪不大,刚娶亲都没两年,功夫却很深,内力连白家耆老都不敢轻视。 欧阳旭这个人,人品真的挺不错,他没有私心,做事情是实实在在为了白家好,并不一味谋取私利。这么一来,白家只要有脑子的,就不会再和欧阳旭作对。 就这么偃旗息鼓地发展了二三十年,白家蒸蒸日上,悄无声息间,隐隐有了武林第一家的影子。 原先,白家也非常强悍,但是内斗也严重,在那位超级打架王掌门的带领下,大家以满世界寻衅滋事为己任,外头闹完回家接茬闹……这种状态下,单个儿拉出去都是好汉,和在一起就是一盘散沙。 欧阳旭无疑在将这盘散沙捏成石头。三十年来他在白家立下了坚实的规则,这套规则甚至现在还在运转。比如白天那个执法长老的角色,以前完全是个摆设,因为人人都是“老子就是法”的心态,执法长老再厉害也没法干下去,若要一个个的单挑,早晚也得沦为打架王。 是欧阳旭让这个位置重新变得重要起来,他挑了真正有手段有能力的人,管理白家的纪律,一来二去,有人吃亏有人得赏,大家也就慢慢从混乱无规则,开始接受这套规则。 白家的强大,让外人看在眼里,惊惧在心中。 然而人到中年的欧阳旭,在白家如日中天的阶段,却突然做出了一件让所有人匪夷所思、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的事情。 &l;/&g; &l;r&g; 《朱锦生香》最新章节《朱锦生香第三百四十五章》网址: 第三百四十六章 &l;/r&g;&l;/b&g;&l;/r&g; 欧阳珏从天枢阁出来时,已然是下午四五点了,太阳的光芒逐渐减弱,深秋浓烈的西风刮得人脸颊生疼。 出来的时候,依然得钻那个小门,欧阳珏曾经问过白冷,为什么进来的那个门,又窄又小像个老鼠洞? “那是安检。”白冷说。 欧阳珏以为自己听错了! “过那道门的时候,是不是得全身挤得紧紧的?”白冷说,“要是大个子,还得用点内力才能挤进来对吧?当人全身贴在门上时,我就能知道来人有无带兵刃尤其是暗器,有无带毒,有无带火以及油……天枢阁忌火,这些都是不能进来的。” ……那道窄窄的老鼠洞门居然还有飞机场安检门的功效。 欧阳珏想了想:“还是电子图书馆省事,纸张保存起来总归很麻烦。” 白冷似笑非笑地拉了一下嘴角的皮:“销毁亚历山大图书馆还得烧一个晚上呢,你猜,销毁一个电子图书馆要花几秒钟?” 欧阳珏震惊地看着他,决定自己再也不在白冷面前口出狂言了。 从天枢阁出来,欧阳珏四下里看了看,忽然心意微动。 “白清?” 话音未落,旁边树丛闪过一条影子,白清悄无声息出现在欧阳珏身后:“我在。” 猜测被落实,欧阳珏有点开心,所以白清并未离开,他只是让欧阳珏看不见他。 “走吧,咱们回家。” 回到自己的小院,欧阳珏没要翠三准备晚饭,却自己找了厨房要炉灶,又要了面条,他把午餐吃剩的很多菜,放在锅里伴着面条煮。 “这种汤面我以前经常做。”他一面不太熟练地使用着古式的灶台,一面又和白清说,“我妈走后,我就跟着萧桐混,他也是个不会生活的资深宅男——不然哪会被我妈给哄住?” 面条煮好了,欧阳珏和白清一人一碗。 “怎么样?”他问。 白清点点头:“不比方便面差。” 得到这么个评价,欧阳珏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他还特意找厨子白喜要了一碟火腿丁呢。 那么贵的火腿那么贵的珧柱那么贵的花胶……结果就是“不比方便面差”。 看来白清的味蕾也无限趋近于。 其实,这顿鲜美的面条欧阳珏自己吃得也是毫无滋味。 白冷在天枢阁里说的那些话,依然萦绕在他脑海里,仿佛渐渐结成了一个大面疙瘩,想尽办法也消化不下去。 欧阳旭在执掌白家数十年之后,也许是听多了外界的吹捧,也许是年纪渐长,变得骄矜自傲,还真的打起了“武林盟主”的念头。 既然是做盟主,肯定得“以德服人”,如果全靠打服那就不是盟主而是霸主了,欧阳旭没打算走他老师的那条路,他想了一两年,给白家全体人员画了一张看上去美味诱人的大饼:他要让整个武林对白家心服口服,彻底成为白家忠心耿耿的拥趸。 这牛吹得……就连延绵三百年的元齐,都没胆子夸这个海口。 白家,少部分被“饼味儿”诱惑,跟着掌门动了心,大部分却只有满肚子的匪夷所思:武林人如果要讲德行,那还叫什么武林?不如都送去书院跟着那些冬烘先生念书。 这些困惑的成员自然向欧阳旭提出疑问,说掌门您的想法是好的,可是别家不一定支持,您又说不以武力屈从对方……这怎么做得到呢? 岂料欧阳旭把手一挥,说这事儿我也想好了,为了取信别家,我们可以将白家的人送去各家一两个,作为结盟的手段,平日同吃同住,慢慢融入他们内部,成为对方家族的一份子,这样时间长了,他们不就能够相信我们了吗? 欧阳旭这话说出来,议事大厅里有好一阵子没人吭声! 这算他妈的哪门子主意?!好好的,往人家那儿送人质?白家这上下两百年是出了名的声名狼藉、武林头号的搅屎棍子——现在搅屎棍子突然要投诚,人家哪有不开心的? 可是身为搅屎棍子,人家怎么可能善待你? 欧阳旭的提议很自然遭到了大家激烈反对,然而这反对也很自然地遭到了欧阳旭的弹压。无他,欧阳掌门执掌白家三十年,积威甚重,不知不觉间,白氏山庄早就成了欧阳旭的一言堂。 而且白家又不同于慕家,慕家是即便当了掌门,也得成日提防家族里有人篡位夺权,白家则一般都在掌门未立时内讧,掌门身份一旦确定,通常也就不会再闹了。 所以那时候竟没有一个人想过,要把欧阳旭给掀下去。 欧阳珏听白冷说到这儿,不禁脱口而出:“欧阳旭这家伙是脑子有病吗?” 白冷一怔,他冷冷一笑,端起已经冷了的翠绿茶盏喝了一口:“你这样说你的亲外公,不怕报应?” 欧阳珏无谓地摆摆手:“你就别和我这社会主义好青年谈这种迷信说法了——这明显是有问题啊!如果欧阳旭一贯的不靠谱,那也罢了,想出这种狗屁倒灶的事儿我不奇怪,按照冷爷您的说法,此人前半生挺靠谱的呀,怎么突然间……对了,他是不是得了早老性痴呆?脑萎缩很容易导致性情大变。” 白冷脸上神色微微一滞,旋即他又笑了一下:“这我就不知道了,十几二十年前的事儿了,那时连我都还是个半大小子,再说人也死了,骨头都化渣了,讨论这个没意义。” 虽然说着没意义,但欧阳珏仍旧看见,白冷眼眸深处,闪过一丝不可捉摸的光。 欧阳旭的大饼画出来没多久,就积极投入到“摊饼”的行动中,而白家竟然也没人再坚持反对意见,他们嘀嘀咕咕、困惑又迷惘地听从了掌门的要求——毕竟,欧阳掌门让门庭凋敝的白家重新走上正轨,整个家族在他手里兴旺起来,这也是事实。 然而梦想很美好,现实却残酷得可怕。 武林其它家族,一开始接到欧阳旭的亲笔信函,第一反应是“白家又要闹什么幺蛾子?!”各家都以为这是白氏山庄在放烟雾弹,是“搅屎棍子家族”又一次大闹武林的开幕式。 但是很快,随着白家真的一户户的往外送人开始,武林各家这才明白,欧阳旭是来真的。 除了白氏山庄,整个武林笑掉大牙。 这就好比百兽之王突然之间宣布,“为了森林的和谐与团结”,大家一起茹素,又为了取信于人,它把手下的虎狼全给拔了牙,送到了鬣狗和山猫的洞里—— 满嘴鲜血的鬣狗和山猫们,真的会把这些送来的倒霉蛋奉为上宾、当成自己人? “被别家边缘化,成了落灰的摆设,这还是运气最好的。”白冷淡淡道,“运气不好的,一家数口被对方斩尽杀绝——当然了,人家也不是无缘无故杀人,说你犯了家规,再给你栽赃一堆,往执法长老那儿一推。怪谁呢?这可是你们白家掌门说的,一旦过去,就是人家的一份子,不守规矩,就视如同门弟子,该怎么罚就怎么罚。” 欧阳珏听得心底沁凉,却又火冒三丈! “为什么这么蠢!凭什么送给别人杀!欧阳旭脑子进水,把白家祸害成这样,你们怎么能任由他发疯?!” 白冷瞥了他一眼:“你这思路,倒是和你亲爹一个模子。” 欧阳珏一下子顿住了。 “白家,里应外合地乱了三年,直至你父亲一刀斩落你外公的首级,这才结束了这场**。” 白夜杀了岳父,自认掌门,这一次,同样没人投反对票,大家齐心协力救助那些深陷其它门派的亲人,欧阳旭身死当晚,白夜就遍撒英雄帖,内容相当不客气,直接说欧阳旭是练功走火入魔,神智混乱,定性他为白家最大的叛逆,罪该万死,死不足惜。 白夜在向外的通告中说,送去别家的白家人,如果对方不想得罪白家,就恭恭敬敬、老老实实把人送回来,只要人是齐全的,没少什么零件,那么以前的事,白家既往不咎,如果人受损了,那就把伤害者拎出来,一并交给白家处罚,白家也不是神经病,处理了行凶者,就不会株连对方家族。 但是,如果对方不交人,甚或已经把人害死了,那么对不起,就请排好队,拿着号码牌依次上吊,否则白家就要来血洗家门。 本来被欧阳旭给祸害得奄奄一息的白氏山庄,在这次由新掌门白夜牵头的复仇行动中,空前的团结一致,重新焕发了生机。 白家这根名震天下的搅屎棍子,从那一刻起,真正染上了腥风血雨的颜色。 讲述过程的白冷,并没有说得特别细,他没说被送出去当人质的有哪些人,具体哪家的结局究竟是怎样的,也许是碍于欧阳珏的面子。 但是欧阳珏也明白了,难怪他呆在山庄里也不安全。 这么看来,往后他是真的只能跟着白夜寸步不离,一辈子躲在他爹身后,才能保住性命。 白家,短短不到五十年,接连换了三个掌门,每次换掌门都是一次大的动荡,他们又不是素州那些姓慕的疯狗,只顾着互相打成狗脑袋,根本不在乎家族利益。因此无论白夜此人人品如何,绝大多数人也是希望他能安安稳稳呆在掌门的位置上,别再出幺蛾子了。 至于白夜这个人,虽然他对付欧阳旭的手段残忍了点,但是“残忍”这个词在白氏山庄的字典里是不存在的,况且就因为欧阳旭这件事,白夜继任掌门之后,旋即把“掌门不得作出有损白氏山庄利益的事”写进了门规,并且今后掌门的重大决议,必须受到鹿苑耆老们的认可,一旦有超过三个德高望重的老人提反对意见,掌门的决议就得拿给大家重议。 当然了,白家是没有什么“德高望重”的老前辈的,有的也是内功足够高,杀人比被杀多,迄今为止能坚持自主喘气的老不死,俗话说好人不长命祸害活千年,这些老王八们虽然年至耄耋,成天裹着尿布拄着拐棍也要继续掐架,凑足他们的三个反对,并不容易。 ……如果真有三个来自鹿苑的反对,那么这个决定,恐怕确实有问题。 欧阳珏被白冷灌了一耳朵的山庄简史,那天晚上一宿的乱梦,有时候梦见他娘欧阳菲那张泪盈盈的脸,有时候又梦见白夜盯着他的带钩子的目光。 他原先挺同情欧阳菲,觉得她最大的错误就是遇人不淑,现在欧阳珏有点弄不清这份同情到底该给还是不该给,如果他去同情外公一家的遭遇,那么那些被欧阳旭亲手送进深渊的白家的人,又该到何处去寻求同情? 真复杂,欧阳珏无奈地想,哪像他念书的时候那么简单明了?分数一出来,到底是一本还是二本,清清楚楚干干脆脆,各自认了各自的命,不会再有二话。 第二天一早,欧阳珏爬起来,又去了天枢阁,难得找到白冷这么个能讲话的对象,欧阳珏对他的好感还是挺多的。 但是等他跑到天枢阁跟前一看,原本挂着大锁的楼门,竟然大开着,锁也不见了。 欧阳珏又绕到后面,去找昨天他进入的“安检”门,然而奇怪的是,后面只剩了一片严丝合缝的砖墙,那扇门怎么都找不到了。 欧阳珏失望地绕回前面,他猜白冷是出门去了,按照白清的说法,楼门大开,这说明主人不在家。 欧阳珏其实有点想试试,掉进纪念碑谷是什么滋味,但是他忍住了好奇心。 他现在可不是掌门白夜的心肝宝贝,他是白夜的拖累,白夜正嫌他碍事呢,真要掉进去了,白夜乐得从此再也不见他。 欧阳珏去找白冷的时候,白冷确实离开了天枢阁,但是他没走多远,还在白氏山庄里面。 “今天怎么舍得下楼来我这儿?”白夜让人给到访的白冷端上茶水。他确实意外,白冷人如其名,高贵冷艳谁都瞧不起,冒充上帝鄙夷众人,总觉得别人情商滞纳智商欠费,就他聪明,白夜虽然身为掌门,恐怕也无法让他高看一眼。 白冷没有客气,他端起茶杯,没喝,像是暖手一样在两只手心里搓了搓。 “掌门,我听说,珏少爷是个石脉?” 宅男社交最大的特点就是单刀直入,一点缓冲也没有。好在白夜早就习惯了。 他轻轻叹了口气,嘴角浮现出一丝自嘲的笑:“听起来像个报应,对吧?” 白冷却没附和他:“掌门有没有找人问过,珏少爷的石脉究竟是天生的,还是后天因素所致?” 后天因素无外乎是下毒或是用内力毁坏。 白夜一听这话,脸色微微一沉:“欧阳菲不至于做这种自毁门墙的蠢事,她还一心指望儿子学有所成,往后能庇护她呢。” 虽然他自己叫着嚷着欧阳一家都是罪人,该当杀尽,但是白夜依然不高兴听见人家说自己老婆的坏话,虽然欧阳菲死了那么多年,他到现在,也丝毫没有把哪个小老婆扶正,取而代之的意思。 因此山庄里,大家还是称欧阳菲“掌门夫人”。 白冷却摇摇头:“掌门会错意思了,我不是说掌门夫人做了什么,我怀疑珏少爷的石脉,是在那边世界生活太久所致。” 白夜一听,眼睛顿时睁大了:“有这种可能?!” “掌门去过那边,对吧?那边什么都和这边差不多,唯有人,和咱们这边不一样。” 白夜对白冷的“什么都和这边差不多”的说法无法苟同,心想宅男的脑回路确实沟壑纵横不一般,但是眼下他不想讨论这个。 “你是想说?” “我是想说,那边的人,普遍没有内力。这一点掌门您早就知道了,我的猜测,那边并不是‘普遍没有内力’,而是全都没有内力。” 白夜微微一怔。 白冷抬起头来,满不在乎地说:“不信的话,掌门可以弄十几二十个过来,让白迁一个个地看,如果我猜得不错,应该全都是石脉。” 白夜心中暗自一惊,他从来没往这个方向考虑过。 他仔细琢磨了一下,试探着说:“你的意思是,阿珏的石脉是在那边生活太久,后天形成的,所以……还有救?” 白冷点点头:“如果是后天形成,自然有救,我曾经在一本书上,看见过如何治疗石脉的法子,病患的石脉是遭人下毒所致,最后虽然没有彻底复原,内力也恢复了七七八八。” 白夜站起身,背着手在屋子里走了一圈。 他忽然站住,回头看看白冷,没头没脑地问:“听起来,阿珏似乎挺投你的眼缘。” 白冷这么聪明,怎么会听不出白夜话里的警惕之意,他懒懒一笑,撑了个懒腰:“我在白家,找个能说上话的,不容易,我画的画,让人击节赞叹的也不多。碰巧珏少爷是一个。掌门,这对我来说,难道还不珍贵吗?” 白夜狐疑地看着白冷:“阿珏夸了你的画?” 白冷点点头:“珏少爷说,他很喜欢。” 白夜突然严重怀疑自己亲儿子的眼光,甚至想让白迁帮忙看看,欧阳珏是不是患有某种“不识好歹”的眼疾。 &l;/&g; &l;r&g; 《朱锦生香》最新章节《朱锦生香第三百四十六章》网址: 第三百四十七章 &l;/r&g;&l;/b&g;&l;/r&g; 既然白冷把话说到这儿,白夜也不再犹豫,他叫人去请白迁,又让白清把欧阳珏找来。 欧阳珏跟着白清到了渚园,脚还没跨进门,就听见白迁怒气冲冲的声音:“……弄死了有掌门收尸,弄残了下半辈子吃喝拉撒都靠旁人,你呢?你什么责任都不用扛!说说漂亮话谁还不会!” 欧阳珏诧异地看了白清一眼,心想这是在吵什么? 紧接着,他又听见白冷那依然慢条斯理的声音:“你就这么害怕背责?就为了这,你不肯给病人治病?” “我他妈那是怕背责吗?!没有十足的把握,把一个好好的活人给弄死了,传出去我白迁这辈子的声名就得扫地!我白迁活到今天,没有下手治死过一个病人!” 白冷发出嗤的一声冷笑:“死在你手里的,还少吗?” “你说什么!!” 屋里乒铃乓啷的,好像是要打起来。 欧阳珏心里一动,他跨步进来屋子,正看见白夜一手一个,他右手点着白冷的肩膀,左手抓着白迁的后心,白迁太矮太瘦,几乎是囫囵被白夜给拎起来了。 “再吵一句,你们都给我进渚池里凉快去!” 白夜一声暴喝,那俩都不吭声了。 欧阳珏趁着这个空隙,给白夜行礼:“掌门。” 欧阳珏抬起眼,虽然白夜动作飞快,他还是看见了,白夜在白冷的肩头轻轻拍了两下。 两下之后,本来白冷那张青得发黑的宅男脸,这才有了一丝血色,他倒退两步,低头咳嗽了一声,不被察觉地,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右肩,那是刚才被白冷用手指戳了一下的地方。 欧阳珏看着白冷那深得近乎熊猫的黑眼圈,心里不由想,刚才白夜那是……点穴吗? 好像很厉害的样子。 白迁也不敢再造次,但他气得脸红如大枣,忍耐良久,还是没忍住。 “迁爷我只有下毒杀过人!真心想救,没有一个救不活!” 白冷像是想起什么,微微冷笑,但他看了一眼脸色阴沉的白夜,缩回捂着右肩的手,没再说什么。 白夜没再理他俩,他冲着儿子招了招手。 欧阳珏走过去。 “阿珏,你的石脉或许还有救。”白夜的语气依然温和柔婉,然而欧阳珏在里面,听不出一丝欣喜若狂的味道。 少年吃了一惊:“真的?” 白夜点点头,他抬头看看白冷:“有一个法子能够打通你的经脉。只不过……” 屋里的气氛突然有点沉闷,白迁哼哼冷笑,白冷却直接开了口。 “珏少爷,法子是我提的,以前有过类似先例,我想,或许咱们也能沿用先例,治好你的石脉。” 欧阳珏一听,高兴起来:“那不是挺好的?掌门也希望我能有内力吧?” 白夜没说话,他看看白迁,白迁会意,他把下巴一抬,翘起两根天牛触须,冷冰冰道:“你先别高兴太早,白冷提的那个法子,听上去很有道理,但是珏少爷,你可知这世上的事,是不破不立,我且问你,如果想把一个铁球变成一根铁棒,应该怎么做?” 欧阳珏没弄懂,但他按照普通思路想了想,说:“很简单啊,送进炉子里融了然后重新锻造呗。” 白迁把嘴角一咧,扯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白冷提的这法子,和珏少爷你的思路异曲同工。” “什、什么意思?!” “打碎你各处经脉大穴,毁掉你的石脉,然后重新用内力塑造。”白冷在旁边说,“如果珏少爷的石脉不是先天而是后天被堵塞,这就是唯一的改善办法。” 欧阳珏再傻再不懂功夫,也听出了“打碎”两个字里面可怕的意味,他的脸色一白! “打碎各处经脉……那我,岂不是会……死?” 屋里,静了静。 白迁冷笑了一声:“你看,就连全无内力的傻孩子,都知道你这法子不靠谱。” 等等,谁是全无内力的傻孩子?! 白冷却毫无惧色,他那种神情,倒像是个热衷钻研,为了科学真理宁可付出生命的理科:“一辈子毫无内力,终生躲藏在掌门身后,畏畏缩缩度过一生,或者铤而走险,尝试浴火重生的可能,珏少爷,两条路你选哪一个?” 欧阳珏刚想说铤而走险这词不是这样用吧,他抬头又看看白夜,白夜依然沉着脸,似乎也在思考白冷这番话。 “掌门觉得呢?”欧阳珏小声问。 白夜想了想,抬头道:“这事儿取决于你,阿珏,白冷的计划成行,前提是你得完全自愿,无论是打碎各处经脉,还是后来的重塑,如果你心有抗拒,身体产生反弹,就算我找十个白飒来帮你重塑,也是塑不成的。那样只会白白浪费白飒数十年的修为。” 欧阳珏这才听懂了。 也对,如果不用他配合,恐怕现在他早就被白夜抓去,强行变成碎石机了。 白迁这下忍不住了,他跳起来,插嘴道:“珏少爷,你可得想明白了!这事儿不是白冷说得那么简单!你听他说得好像五五开,哪有那么高的成功可能?!你在过程中死掉、变成大小便不能自理的瘫子,可能性是九成九!掌门,现在珏少爷还能四处蹦跶,到处跑,还算不上是完全没有自保能力,可万一真变成了满嘴流涎的瘫子,那不是给您增加更大的负担吗?!” 白冷突然冷笑道:“你就直说你没把握,怕搞砸了传出去让江湖上笑话就得了!扯什么理由!你拉掌门的虎皮做大旗……” “白冷你这个……” “够了!” 白夜止住了两个斗鸡。他转头看了看欧阳珏,眼神有些疲倦。 白夜心里也没多大的主意,白迁说得有道理,可白冷说的又何尝不是一个新机会? 他也明白,白冷指责白迁过分保守,为了保住自己名医的招牌,这话没错。白迁其实精通下毒胜过治病救人,他和楚州崔家的那些医生不一样,人家那才是悬壶济世,真正为了救命。相比之下,白迁好像只会杀人害命,外头更有人信口开河说白家的毒药神白迁根本不会救人,找医生不能找他这样的。 吝啬鬼往往比一般人更注重“名声”,白迁名声被抹黑,气得他直跳脚,可是跳脚也没用,他杀人是比救人多,这是不争的事实。 但是从那之后,白迁就不肯轻易涉险。连崔家掌门崔远道都会面带愧疚地说,自己曾经有多少人经了手却没能救活,而白迁却可以拍着胸脯说,经过他的手的病患,都活下来了。 尤其欧阳珏这件事,如果让外头知道掌门的儿子本来活蹦乱跳的,经过白迁的一番治疗,结果给治成了瘫子…… 但是白冷说得也有道理,这是个难得的机会,如果欧阳珏的石脉治好了,往后他一定会胜过白凌,白夜一直为白凌的“不够出色”而遗憾,这次找回了欧阳珏,本来是满怀信心的,结果偏偏遭遇石脉这样的打击。 要不是白清提醒,当时那刻,他是真的很想立时杀了欧阳珏以泄愤。 白夜左右为难了一番,他回头,又看看脸色很难看的儿子。 “你的想法呢?”白夜突然问,“是固守原样,还是冒险一试?” 欧阳珏低头想了想,他抬起头来:“掌门,我不想治。” 白迁长出了口气,白冷却只是眼睛闪了闪,嘴微微一抿,仿佛是料到了这结果。 白夜点点头:“我知道了。” 欧阳珏跟着白清,一言不发从渚园出来。 他走了半晌,忽然站住,回头看看白清:“你觉得呢?” 白清一板一眼地说:“人在事关生死的情况下,通常会选择安全系数高的那个。” 又是这种毫无油盐的鸡汤。欧阳珏无奈,他笑了笑:“我以为你会笑话我太胆小。” “对您而言,其实并不清楚有了内力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状态。”白清淡淡地说,“您生活在没有内力的普通世界足足十七年,您对此早就习以为常,甚至认为这才是正确的,要您拿出生命,为一个根本没概念的未来赌一把,这确实强人所难。” 欧阳珏听出他话里有话,不由看了白清一眼。 “……所以无论别人如何劝说,都是没用的。”白清停了停,“除非环境逼迫您,让您感到非得改变不可。那就到了那时,再做决定吧。” 俩人一路从渚园回来,欧阳珏刚进卧室,突然发出一声大叫! 白清赶紧进屋来一看,原来,欧阳珏贴在墙上的那张梅西海报,不知道被谁给撕下来,还给撕成两半,扔在地上! 欧阳珏疯了一样大叫! 这张梅西海报,是他从那边带过来的仅剩的纪念物! 竟然有人对海报下手,这和对他欧阳珏下手有什么区别! “翠三!翠三!”他狂叫着,到处寻找刚才本该看着屋子的小女佣。 小女孩擦着手,慌慌张张走进来:“珏少爷?” “这是谁干的?!”欧阳珏指着地上破碎的海报高声叫,“你告诉我!谁干的!我要杀了他!” 翠三吓得小脸惨白,她哆哆嗦嗦道:“我不知道……珏少爷,刚才我去准备您的午饭了。” “谁进来过我的屋子?!” 翠三的脸上,闪过一丝迟疑。欧阳珏怎么会放过?他冲过去,一把抓住女孩的胳膊! “告诉我!谁来过!” “是……凌少爷。”翠三结结巴巴地说,“我从膳房回来,看见凌少爷从这屋里出来。” 欧阳珏二话不说,扔开翠三就往外跑,白清一把抓住他。 “您要去哪儿?” “放开我!我要去找那个狗杂种算账!”欧阳珏用力挣脱他,“混蛋!白凌你给我等着!” 话音未落,他已经朝着渚园再度跑过去。 七岁的白凌因为未成年,依然和母亲住在一起,而白夜的几个妾室,都住在渚园里,渚园非常大,女人们各自有一个小院,白凌母子的院子最大,环境也最好,就在波光粼粼的渚池旁边。 欧阳珏头晕脑胀冲回了渚园,他一直冲到后院女眷住的地方,对着里面叫:“白凌你个混账王八蛋!给我出来!” 那时候,白夜刚送走了白迁他们,听见动静,也从书房出来:“吵什么呢?” 欧阳珏不理他,他此刻神情狰狞,目眦欲裂,看上去就是一副歇斯底里的疯样。 白清很快就随后赶到,他附耳在白夜身边,低声说了缘由。 白夜神色微微一动,却没有再上前喝止,只轻声吩咐身边仆从紫幺,去把凌少爷叫出来。 紫幺听命而去,不多时,身后跟随着白凌。 欧阳珏一见白凌,二话不说冲上去就要扇他耳光,白凌身形轻快一躲,欧阳珏那一下子扑了个空,还把自己晃了个大趔趄! 欧阳珏气得眼珠子通红! 他一个十七岁的大人,打一个七岁小孩,竟然打不着! 白凌大概是见到父亲在跟前,也没有放肆,只淡淡地说:“父亲,大哥这是怎么了?失心疯了吗?” 欧阳珏狂叫道:“你还好意思装无辜!我房间墙上的梅西海报,是不是你给撕下来的?!你还给撕成了两半!” 小男孩一听,脸上露出一个冰凉的笑:“哦,那个啊。我瞧着不顺眼,就给顺手撕了。大哥你是不是有病?把一个男人贴墙上天天看……” 欧阳珏只觉得,全身的血都涌到脑子上了! 他也顾不得白夜就在旁边,心想我今天不狠狠教训一下这小崽子,我就不出渚园这个门! 他再度扑上来,狠狠一拳往白凌脸上打。如果是别的孩子,欧阳珏不管多生气,都不会下这种狠手,但是刚才白凌那一闪身,已经让欧阳珏明白了:白凌身上有内力,功夫说不定比他还高! 他今天不全力以赴,说不定连弟弟的衣服边都摸不到! 果不其然,那一拳再度扑空,与此同时,欧阳珏就觉得腿弯那儿,被谁狠狠一踢,他不由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下一秒,都还没等他回过神来,又是一击飞踢! 欧阳珏被白凌一脚踢翻在地,鼻口喷出鲜血! 白凌仿佛恨极了他,冲上去就是一顿拳打脚踢! 只是七岁的孩子,出拳却快似闪电,欧阳珏甚至连睁眼看清楚的力气都没有。 他被一个七岁孩子,按在地上暴打。 白夜站在旁边,背着手,不动,脸上的神色,像是在看一朵开得不甚满意的花。 白清也站在他身后,一动不动。 那个仆人紫幺,更是低着头,仿佛没看见这一幕。 直至听见了清脆的骨骼断裂声,白凌那狠狠一脚踹在欧阳珏的胸口上,白夜这才轻声道:“可以了。” 白凌那张白生生的小脸上,狠厉的神色还没收起来,他用冷而毒的眼睛,盯着地上缓缓翻滚吐血的少年,这才往后退了一步。 他一点都不惧怕,因为这就是白家的门风:弱者挑衅强者,那就必须挨打。 他知道白夜不会惩罚他。 果然,白夜什么都没说,只冲着白清一点头:“送回去吧。” 欧阳珏被白凌踢断了一根肋骨,鼻梁也断了。 他在床上整整躺了十天。 这十天里,他一句话也没和白清说,白清和翠三他们跟他说什么,他也置之不理,像全没听见。 对欧阳珏而言,他并不是仅仅被一个七岁小孩给打了,而是,他内心某些根基的东西,被摧毁了。 它们原本就已摇摇欲坠,白凌这摧枯拉朽的一脚,让它们趁此机会,彻底玩完。 他什么都保护不了,他保护不了萧桐,保护不了自己,他连一张梅西的海报都保护不了…… 他可以随便被践踏,他的东西,也可以随意被践踏。 白迁听说他“又”受伤了,二话不说给了一堆药。 大概白迁也明白,这往后,受伤就是欧阳珏人生的主旋律了。 白迁的药,让欧阳珏好得飞快,到了第十天,他就能下地走路了。 这期间白清一直陪着他,他甚至找了胶,把那张撕坏的梅西海报粘好,重新贴回到墙上。 粘得效果不是太好,梅西的脸上和脖子上都能看见那道撕裂的痕迹,倒像是球星本人无端被砍了一刀。 能够起身坐着,欧阳珏就不再躺着了。他哪儿也不去,就坐在床头,盯着桌上的蜡烛发呆。 他不肯出门,白清也哪儿都不去,守在欧阳珏身边陪着他。 看着跳动的烛光,欧阳珏突然轻声说:“白清,我该怎么办?” 白清站在他身后,背着手,没有回答。 欧阳珏自己也觉得可笑,他该怎么办,白清这个外人怎么会知道? 然而下一刻,他却听见白清的声音:“如果您想回去,和萧先生一同生活,我会和掌门商量。” 欧阳珏猛然回头,差点扭了脖子! “我可以回去吗?!”他吃惊地问,“你们不是说,我回去会有生命危险吗?” 白清点头:“确实有生命危险。所以如果您执意要回去,就得做好死在那边的准备。” “……” “眼下这种状态,掌门也不会死守着您不放,所以我才说,您现在回去是有可能的。” 欧阳珏的脑子都乱了! “可是我回去会死啊!会被白家的仇人给杀了!” “这一点,您不用担心。”白清仍旧神情自若地说,“我会给您准备好毒药,这样一来,在他人动手之前您就可以自我了断,也就不会被绑架甚至被虐杀了。” 要不是肋骨还伤着,欧阳珏真想跳起来和白清打一架! “你到底什么意思?!”他恶狠狠道,“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个麻烦,希望我快点儿找地方自我毁灭?!” “觉得您是个麻烦的人,难道不是您自己吗?”白清依然静静道,“无论珏少爷您身处何地,照这个局面下去,都是无法保全自己的,这一点,您难道至今还没有自觉吗?” 白清的声音平静,起伏不比打字机多多少,他的嗓音听上去很和缓,但绝对谈不上柔和,就像物流中转站里,机器手抓取易碎的快递,当然是轻拿轻放,但你不会误认为那里面有一丝温情。 欧阳珏被他这番话说得,像是往心里浇了一杯隔夜的茶水,缓慢地凉透了。 白清说得有道理,反正这儿也是待不下去的,他倒不如回去和萧桐在一起,到时候备好毒药,仇家找来时赶紧自绝……至少在死前,他和萧桐还能过一段时间的好日子。 欧阳珏想到这儿,心里又酸又苦,像生吞了一颗颠茄。 那天晚上,直至躺下,他都没再讲话。 次日一早,欧阳珏爬起来,他在心里做了个决定。 “白清,你去跟掌门说。”欧阳珏一字一顿道,“就说我想回去。请他放我走。” &l;/&g; &l;r&g; 《朱锦生香》最新章节《朱锦生香第三百四十七章》网址: 第三百四十八章 &l;/r&g;&l;/b&g;&l;/r&g; 白清听了这话,脸上的表情没变化,他点了点头:“我这就去和掌门说。” 一顿饭的功夫,白清回来。 “掌门同意了。”他说,“掌门命我将珏少爷送回去。” 欧阳珏呆了呆,他缓缓点头,低声道:“麻烦你了。” 东西没啥好收拾的,来的时候带了什么,现在再带走就行了,欧阳珏也没忘记墙上的海报,他撕下来,重新叠好塞进包里。 来时穿的衣服也都洗干净了,他脱下来,重新换上,那是他们高中的校服,欧阳珏上的高中是省重点,时不常的上个新闻镜头什么的,所以校服也挺讲究的,不是那种肥大的运动衫,而是像模像样的男士小西服。 东西收拾好了,白清替他拎着旅行包,欧阳珏走到堂屋门口,又回头看了一眼,翠三小丫头垂着手站在他身后,有些胆怯地看着他。 她很小的声音说:“珏少爷,您真的不回来了?” 欧阳珏冲着小女孩笑了一下,低下头,没回答。 他知道翠三挺喜欢他,虽然欧阳珏从小就招女孩喜欢,但是翠三不是因为那个才喜欢他。 欧阳珏和这山庄里其他白家人不同,别人都有内力,看没内力的仆佣就如看低人一等的猫狗,唯有欧阳珏不会用轻视的眼光看翠三。 但是翠三也明白,这样的欧阳珏没法在山庄里呆下去,他和她一样没有内力,但却不能和她一样做个简单的仆佣,了却残生。 他注定只能离开这儿。 出来的路上,照样有人盯着欧阳珏,他也知道自己这样子很奇怪,身上穿着校服,头发却已经许久没剪,长过了肩膀,僧不僧俗不俗的,像块破损的七巧板,往哪儿放都放不进去。 他来得尴尬,走得也尴尬。 橙五依然站在马车旁,恭恭敬敬等着他们。欧阳珏跟着白清上了马车,他忽然觉得一切都像是视频回放。 只可惜白清不会再唱红日给他听了。 俩人一路沉默,直至马车停在了一个地方。 欧阳珏下车来,才看见那是一片山林野地。 “这是哪儿?”他问。 “玄渊的附近。”白清说。 欧阳珏一怔:“真的要跳水回去?” “不,不跳水。” 白清没再解释,欧阳珏只好跟着他。俩人在山林里走了将近一个小时,白清停下来。 他们站在一个天然岩洞的洞口。 白清回头看了欧阳珏一眼:“请跟紧我。” 说完,他躬身钻进洞里。 洞里很黑,欧阳珏的心砰砰跳,他不敢落下半步,生怕一走神就跟不上白清了。 俩人又走了一会儿,白清停下来,他好像从怀里掏出了一个什么,将它贴在洞壁。 虽然光线幽暗,但欧阳珏依然看见,洞壁就像果冻一样,慢慢软化,然后,显出一个新的洞口来! “这是怎么弄出来的?!”欧阳珏吓了一跳。 白清没有解释,只伸手握住欧阳珏的手,黑暗中,他的声音更加刻板:“抓着我,您一定要小心脚下,千万别松开我的手。” 欧阳珏被他说得心里砰砰跳! 白清牵着他的手,从那个新出现的洞口穿过去,对面依然很黑,但是欧阳珏感到,面前顿时开阔了。 极度的开阔,好像站在一片望不见尽头的荒野上。 “这是哪儿?”他颤声问。 “两个世界的夹缝。”白清轻声道,“一定不要迷路,否则就会变成不生不死的怪物。” 欧阳珏的冷汗都下来了! “你知道路吗?”他小声问。 欧阳珏不敢大声说话,虽然四周围静极了,空气里只能闻到一点土腥味,还有无机质的风在耳畔刮着,但是这空无一物的安静里,仿佛藏着什么可怕的东西。 “我知道。”白清轻声说,“跟着它就行了。” 欧阳珏定睛一看,白清手上拿着一张卡片。那卡片上发着微微的红光,虽然视线这么暗,但是欧阳珏还是认出来了,那是一张公交卡! 他差点被自己的脚给绊了个跟头! 他在那个城市生活了十七年,从能一个人出门就开始使用公交卡,对这玩意儿再熟悉不过,一点轮廓花纹他就能认出来。 这种东西怎么能够连同两个世界?! 俩人又走了小半个时辰,公交卡上的红光变得更清晰,欧阳珏正满心糊涂着,突然不防备,一头撞到白清背上。 他抬头一看,面前竟然出现了一道门! 那道门仿佛感应到了他们,自动往两边收缩,露出门后面的东西。 那是一节车厢一样的地方。 没等欧阳珏惊讶完,白清已经率先走进了车厢。欧阳珏慌忙跟着他进来。 门立即无声无息地关上了。 站在空荡荡的车厢里,欧阳珏惊愕地打量着车厢内部的陈设。 这是一节地铁车厢! 车窗上甚至还贴着苏宁的广告! “珏少爷,请坐下来。”白清说,“不然等会儿会被撞到。” “啊?”欧阳珏稀里糊涂走到他身边,坐下来,“被谁给撞到?这儿一个人都没有啊?” 白清没有回答,同时,车厢微微一晃,欧阳珏感觉到,地铁开了。 这到底是哪里的地铁?!欧阳珏满腹怀疑,为什么车厢门会在两个世界的夹缝里打开?它现在在开动,它到底是在往哪儿开?! 欧阳珏只觉得后脖子的鸡皮疙瘩,就如同促销商场门口的大妈,争先恐后地奔涌! 开了一会儿,车停下来,两边车门全都打开,轰隆隆!一大群人涌进来!与此同时,巨大的噪音,地铁站的报站声,工作人员举着小喇叭让乘客不要拥挤,可以等下一班的疲惫叫喊……也一同涌了进来! 欧阳珏目瞪口呆望着冲进来的人群! 同时他也看见,车厢内部的指示灯亮了,门上面的线路图和前进方向的细小的红灯也跟着亮了——刚才车厢里是什么都没有,只有惨白的照明灯的! 喧嚣拥挤,叽叽喳喳的乘客没多久就把车厢填满,人太多,把坐在角落的欧阳珏挤得不行,只能又往白清那边靠了靠。 他听见了报站的声音,也顿时辨认出来,这是他住的那个城市里,最拥挤的二号线起点站。 怎么会对接到了这里?欧阳珏一脑袋的问号,他看看白清,白清脸上依然没什么表情。 男人身上还是在山庄里穿的那身长袍,头发也束着,这让他吸引了不少目光。但是这个城市以庞大的大学城出名,年轻人多,玩的也多,像白清这样打扮古怪出行的,早就不是什么稀罕物了。 车厢里,甚至连拍照的都没有。 这时,白清也不知从哪儿变出一个包,他从包里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 “是我。”他冷淡地说,“你们准备好车。” “你在和谁打电话?”欧阳珏问。 “在这边雇的人。”白清说,“掌门或者其他人过来,临时找人帮忙不方便,所以专门雇了一批。” “为什么咱们能进地铁?”欧阳珏又问,“那张公交卡到底是啥玩意儿?” “就是公交卡而已。”白清说,“只要是链接b两个空间的东西,都能用。” 欧阳珏听出白清语气的简略,他明白,白清不想和他说得太清楚。 也对,他如今已经不是白氏山庄的人了,已经是个外人了,白清和他说那么多干嘛? 欧阳珏想到这儿,有些心冷,他淡淡地说:“你不用送我了,接下来我知道怎么走。” “掌门说了,要我将珏少爷您亲手交到萧桐那儿。” 欧阳珏面无表情道:“这么点路,我死不了的。” 白清看了看他,蓝黑的眼睛又闪烁了一下。 “您以为仇家只是想杀您吗?珏少爷,白家的仇人,恰恰不会让您死得那么痛快,他们甚至不会以杀人为目的。” 欧阳珏听得身上一阵阵发寒! “那他们要怎么做?” “您是掌门的嫡子,简简单单杀了您,只会给自家惹祸上身。既然是执意来寻仇,当然不会那么简单。”白清抬起头来,他望着拥挤在车厢里形形色色的男女,此刻好像是下班的时候,不知谁悄悄把食物带上来了,车厢里有股淡淡的葱油饼味儿,一脸倦色的工薪族在打瞌睡,领带结歪到了肩膀。插着耳机的中学生低头玩着游戏,手机屏幕上火花四溅,光亮映着那张专注青涩的脸。还有,脸上抹得桃红柳绿的少女,旁若无人和她未成年的男友拥吻,时不时发出咯咯轻笑。 “如果我是白家的仇人,我会把您完好无损地掳了去,让您好吃好喝呆在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再给您找十个八个女人……” 欧阳珏听着,噗嗤笑起来:“这是要干嘛?把我当祖宗供起来?” 白清没笑,转过头来,扫了他一眼,欧阳珏忽然觉得皮肤一紧,白清刚才那一眼,像出鞘刀剑的锋芒,含着与生俱来的杀意,看得人心里直发抖。 “……等到那些女人生下您的孩子,也就是掌门的孙子,您猜他们会怎么对待这些小孩?贩去青楼妓馆算是不错的出路,还可以留下一两个素质不错的,专门教他邪门功夫,灌输他仇恨,让他认定白氏山庄是自己终生大敌,实在不堪用的,就斩断四肢,往身体里打进奇形怪状的药,变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关进笼子送去各处展览,逼着他们和兽类,继而昭告天下,这是白氏山庄白家掌门的孙子……” “别说了!!” 欧阳珏一把抱住自己的头! 他那一嗓子,把车厢里的乘客都惊动了,大家纷纷看着他和白清,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这两个人。 白清仿佛真的不会看人脸色,他继续用那种慢条斯理,毫无波动的声音道:“这是一种间接的利用,复仇时间很长,比较麻烦,适合那些仇深似海的仇家,还有些人没这么大耐心,只想逮住您尽快泄愤——” “我求求你别说了!!” 白清终于闭上了嘴。 欧阳珏的脑子嗡嗡作响。 白清的话很恶毒,但他明白,白清不是故意刺激他,他说的,就是事实。 那些人,真的会这么干。 他早就已经不是他自己的了,他是白夜的儿子,他出了什么事,他的后代出了什么事,全都和白夜有关,和白氏山庄有关。 一旦落入仇家手里,他就是注入白家的艾滋病毒。 所以最好的法子,就是在落入他人之手以前,尽快自杀,以绝后患。 他慢慢放下手臂,又冲着白清瑟瑟伸出手来:“……毒药呢?” 白清看了他一眼,这才道:“我临走时,会给您安好的。” 安好?安在哪儿?牙齿?心脏?…… 地铁到站,白清站起身,欧阳珏浑浑噩噩跟着他,一路从地铁站出来。 等在出口的是一辆黑色丰田皇冠。 两个墨镜男看见白清和欧阳珏出来,训练有素地拉开车门。 欧阳珏跟着白清上了后座,白清将萧桐的地址告诉了司机,车辆安静地朝着目的地驶去。 确实是下班时分,地铁站附近的车流很大,人也多得要堆起来。 欧阳珏这才意识到,车里开着空调,他扭动了一下身体,感觉到刚才出地铁口时,被燠热的空气扑出来的汗。 “几月了?”他突然问。 副驾驶座的男人说:“八月。今天是十号。” 欧阳珏呆了呆。 他离开这个世界是四月份,转眼,四个月过去了,高考都放榜了…… “能去一下我的学校吗?”欧阳珏轻声说,“现在时间还早,萧桐……可能还没下班,这边离我学校比较近。” 司机没有立即答应,却从后视镜看了白清一眼,他看见白清微微颔首,这才打转方向盘。 现在是暑期,高三走了,高一还没来,最近红色高温警报,准高三生们也被教育局好心堵在了家里,整个校园空荡荡的。 校园铁门没锁,欧阳珏掰开挂在上面的插销,轻轻的声音惊动了传达室的门卫,保安从窗子里看见一个穿着本校高三校服的学生,身上还背着包,他放下心来,懒得上前过问,免得外头热浪扑出一身汗。 车上的俩人没进来,只有白清,跟着欧阳珏不紧不慢往里走。 学校这种特殊场所,氛围很古怪,它和写字楼不一样,写字楼那种地方即便下了班,顶多变得安静了点,光线暗了点,感觉上没有多大变化。 学校里,有学生在的时候,即便是上课时间,你也会觉得整栋楼是活着的,有强烈的生命感。然而等到放学,或者放假,整栋楼空荡荡,没有人,没有灯,没有一丝声响,只剩下黑乎乎的窗户和紧闭的门…… 那种时候,仿佛整间学校都跟着死去了。 欧阳珏仰头望着熄灯的教学楼,他看得见,只有高三的教师办公室还开着灯,里面似乎有人影。 他还记得最后那天,他跟着白夜,仓惶离开学校,那时候他以为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没想到时隔多日,他又站在了这儿……却已经错过了他人生最重要的一场考试。 所以,光荣榜也应该出来了吧? 想到这儿,欧阳珏胸口微微疼痛,白清说得对,内力什么的,武林的位次什么的,那些对他而言,没有高考的分数来得重要。 教学楼旁边,公告栏上,贴着崭新红底黑字喜报,粘住了欧阳珏的目光。 他慢慢走过去,看见前面的两三张,那是今年考上清北的学生,欧阳珏记得喜报上熟悉的名字。 他扬着脸,静静看着喜报上飞扬的墨迹,突然回头,冲着白清一笑:“这俩平时成绩,都是排在我后面的。看来今年题目不难。” 白清默默看着他,脸上依然没什么表情,但是眼睛里微微闪着光。 欧阳珏继续往后看,喜报后面是学校专门做的功勋栏,一排排的人名,一排排的高考分数,以及被录取的学校,从高到低的排列…… 欧阳珏抬起手,手指按着一排排名字往下数,每个名字都代表着一个他认识的人,有的,非常熟悉,就坐前后排,时不常出现舌头碰牙齿的小龃龉,也有考砸的时候,同声共气的安慰。那些他不太熟的,都是人名对得上脸的别班同学,年级前面那十几个人,互相之间不可能心里没有数。 他看见了副班长李莹的名字,欧阳珏有些意外,李莹考得不好,虽然上了一本,但远不如她平时的成绩。 欧阳珏正沉浸在痛苦与失落中,忽然听见身后白清低声道:“珏少爷,有人过来了。” 欧阳珏一怔,回头道:“是保安吗?” “不,是您的那位女先生。” 欧阳珏愕然,他眼神一凝,从教学楼那边走过来的,是邵小云! 邵小云今天是来处理收尾工作的,他们几个高三班主任,辛辛苦苦又打发了一届,学生们各奔前程,有了去向,他们这些班主任们,却落下了一丝难言的失落,有的班考得特别好,整体发挥出色,班主任也喜滋滋的,有的班差强人意,班主任虽然心里不是滋味,但大面上,也得护着自己的学生。 邵小云属于后者,他们班这次整体考得不如预期,虽然是火箭班,呈现出的却是历年来最差的水准。 他们班今年高考之前,状况频仍,先是一个学生在校内意外死亡,同一天,全班第一名忽然不告而走,失去行踪。 那段时间班上谣言四起,人心浮动,死亡女生的家长跑到学校来,不依不饶地闹,找学生签名,在门口扯横幅,就差没把尸体抬到操场上来,他们认定是校方安检不过关,他们的女儿死得冤。 这件事最后以校方赔钱了事,邵小云极为憋屈地向学生家长道了歉。 闹成这样,虽然老师和家长联手弹压,要求学生们稳下心来专注学习,但是人的心又不是发改委的油价,怎么可能说稳就能稳下来? 邵小云不是第一回带高三毕业班,但今年这届,是她带过的最糟心的一届。 她还记得那个失踪学生的家长在电话里对她咆哮:“你们不要逼我了!你以为我不想让阿珏回来吗?!” 话筒那边传来男人失声哽咽。 后来到学校这边来解释的,不是电话里痛哭的男人,而是一个自称他未婚妻的女性,她说萧桐也是受害者,欧阳珏是被人绑架了,他们夫妇已经报警,但是警察到现在也没找到人。 她还记得,那位黎小姐说的是“诱拐”,仿佛那么大的男孩子,是被人用两三句话给骗走的。 今天过来学校,翻着手头那份成绩单,听着其他班的班主任兴致勃勃地谈论,邵小云心里更加不是滋味。 欧阳珏到底去了哪里?她那个成绩最出色的学生,为什么没有来参加高考? 本来今晚学校已经定了犒劳的酒席,高三的老师都要去,但邵小云却一点兴趣都没有,她推脱自己感冒了,提前从办公室出来。 到了楼底,邵小云无意间往旁边公告栏看了一眼,她的目光,顿时停在那个穿着高三校服的学生身上。 她浑身剧烈一颤! 那个男孩子,正是失踪了四个月的欧阳珏! 邵小云发着抖,她快步向公告栏走过去,脚下的半高跟崴了一下,差点把她的脚踝给崴断了! “欧阳珏?!真的是你!” 当邵小云看见欧阳珏时,欧阳珏也看见了她,他往后退了一步,似乎是想避开,但还是停住了脚步。 他望着邵小云,好半天,才轻声道:“邵老师。” 邵小云只觉得身上像是发烧一样,忽冷忽热,她想问欧阳珏这段时间去哪儿了,为什么不参加高考,但是话到嘴边,她又觉得古怪。 是的,面前的男孩子依然穿着高三的那套校服,但是他的头发变得很长,发尾过了肩膀,他的脸色也白了很多,缺乏血色。 最奇怪的,是站在他旁边的年轻人。 那男人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头发却像古人一样束起,身上也是古典样式的长衫,整个看上去不伦不类! 邵小云忽然警惕起来! 她上前一步,一把抓住欧阳珏的胳膊,却转头,充满敌意地看着白清:“他是谁?欧阳珏,这是不是绑架你的人?!你叔叔已经报警了!不要怕,他不敢伤害你的,这是在学校里!” 欧阳珏一时,哭笑不得。 他轻轻挣脱邵小云的手指。 “不是的。”欧阳珏轻声道,“邵老师,我没被人绑架……他也不是坏人。” “那他是谁?!” 欧阳珏咧咧嘴:“白清他……他是我爸的,呃……” 白清抬头,往校园那边看了一眼,他忽然低声道:“珏少爷,有敌人。” &l;/&g; &l;r&g; 《朱锦生香》最新章节《朱锦生香第三百四十八章》网址: 第三百四十九章 &l;/r&g;&l;/b&g;&l;/r&g; 这两个字,让欧阳珏顿时惊悚,他听出白清语气里的警告,这次的来人,带着威胁性! 欧阳珏抬头一看,进来的是两个男人,西服革履,短头发,看上去有点像学生家长下班顺便过来,看看自己孩子马上要上的高中情况,虽然俩人的步伐不快,但是欧阳珏已经从对方身上散发出的杀机,感觉到了强烈的危险! 这两个人,有内力! 虽然自己是个石脉,但欧阳珏在山庄呆了这么久,见识多了,直觉也变得敏锐起来。来者是普通人,还是身怀功夫的“那边的人”,他一望即知。 两个“那边”来的男人,朝着他走过来,这还能有什么好事儿?! 邵小云却皱起眉,朝那俩人走过去:“两位是怎么进来的?现在是闭校时间,想参观的话,请明天一早……” 她的话还没说完,欧阳珏突然冲上去,用力一拉她的胳膊:“危险!!” 但是已经迟了,为首的高个男人,不知从哪儿掏出一个金属的圈,那圈在空中一抛,正正落在邵小云的脖子上! 邵小云发出一声嘶哑的惊叫,她感觉脖颈一圈剧痛,原来那金属圈上,镶着倒刺! 白清抓住欧阳珏的肩膀:“别管了,快走!” 欧阳珏叫:“不行!邵老师被他们抓住了!” 白清皱眉,邵小云和他们一点关系都没有,按照白清的逻辑,她就算死在这儿,他也不会看一眼,他要保护的只有欧阳珏,不是无关的人。 他没想到欧阳珏会因为邵小云,不肯逃命。 好几个念头翻过,只是转瞬之间的事,那俩人竟拖着邵小云,往教学楼背面去了。 欧阳珏顿时明白,这俩不是傻子,他们不敢在亮着灯的教学楼底下杀人,这栋教学楼的背后,是一小片人迹罕至的荒地,监控被喜欢抽烟的学生们悄悄弄坏了。 眼看邵小云被他们拖入黑暗的阴影里,欧阳珏咬咬牙,追了上去! 白清只好也跟了上去。 四个人到了背阴处,夕阳西下,这儿的光线暗淡多了。 俩人一高一矮,高的枯瘦像枚竹竿,矮的脸上涂满了油滑,一笑能笑出半缸子猪油。他见欧阳珏追过来,咧嘴一笑。 “看来珏少爷不像白掌门,多少还有点人情味儿。” “放了她!”欧阳珏叫道,“你们要找的是我,和我的老师没关系!她什么都不知道!” 矮子用手抓着那个金属圈上的凸起,他点点头:“我可以放了这位女士,就以珏少爷您来交换……” 话还没说完,矮子突然不动了。 空气中,突然出现了一条细细的“银蛇”,那“蛇头”像一枚箭,疾驰着穿透了空气,在矮子的额心上,戳出了一个铜钱大的黑洞! 欧阳珏愕然万分地看着这一幕! 他这才发现,那条“银蛇”的另一端,握在白清的手上。 那不是蛇,那是一种又细又长的软鞭,它看上去极为柔软,不知道是什么材质构成,鞭身是带着暗绿的银色,那本该柔软灵活的鞭身,此刻竟然像钢筋一样绷直,它不知什么时候,戳中了矮子的额头! 在邵小云的惊叫声中,矮子瞪大眼睛,身体慢慢往后倒,他的额头,喷出血来! 噗通一声,矮子的尸体倒在了地上! 欧阳珏回过神,他冲上去一把抓住邵小云,把她拖到自己身边! 那高个子见状,脸色变了变,从腰间抽出一把雪亮的长剑! 白清手上的长鞭轻轻一弹,晃掉沾上的几滴血,鞭身轻舞,和那持剑之人斗在了一处。 欧阳珏没管白清,他摸着那金属套圈,手指按在凸起的地方,触到机关,金属圈砰的一声弹开。 邵小云脸色惨白,她用手捂着脖子上的伤,颤声道:“这到底……到底是怎么回事?!” 白清手上的鞭子,灵活之极,鞭子像条花纹黯淡的蛇,时不时缠上剑身,好几次那人的长剑险些脱手! 欧阳珏屏气凝神,盯着白清的鞭子,那鞭子就仿佛长在了白清手上,莫如说,更像是白清右手的延长,它在夏风中闪烁狂舞,让欧阳珏想起电影里,那些安在机器上的触手系,白清的鞭子可比那些触手灵活多了,没过几招,那人的长剑就被鞭子给死死缠住了! 高个子脸色铁青,他竭力想把手里的剑从鞭子的束缚中挣脱出来,然而就听“铮铮”两声! 那柄剑竟然断裂成了三截! 欧阳珏心中暗惊,白清这根鞭子看上去软得像丝束,竟然能把一把剑给勒成三截!他拿刀剁都不一定能剁断! 白清的内力,是得有多高! 断剑跌在地上,高个子尴尬极了,他手里只剩了一个光秃秃的剑柄! 他把剑柄往地上一扔,转身就想跑,白清怎么可能让他逃走?只见他右手轻抬,鞭子极轻盈地一晃,鞭尾的部分,像条蛇一样缠上了那人的脖颈,形成了狗脖套似的圆圈,将那人的脖子死死勒住! 那人双手用力抓着鞭子,欧阳珏看得见,他的脸色发青,眼珠突出,喉咙里发出奇怪而尖锐的抽气声,就像窒息的人会发出的那种动静…… 就听轻轻一声脆响,似乎是骨头断裂的声音,那人不动了。 他失力的身体缓缓跪下来,如断线傀儡,双手软软垂落,往前一扑,倒在了地上。 邵小云瞪大眼珠,望着面前这一幕,反射弧慢半拍地戳了她一下,她发出一声尖叫! 欧阳珏赶紧捂住她的嘴:“别叫,会招来更多人的!” 白清走过来,他低头看看邵小云脖子上的伤,点点头:“走运,金属圈没毒。” “他们为什么要抓她?”欧阳珏困惑道,“为什么不直接抓我?” 白清看了他一眼:“他们没把握抓住你。掌门盛名在外,他们也不敢小觑珏少爷。大部队应该还没赶过来,这两个只是探路的喽啰,他们以为你有内力。” 最后这半句,戳痛了欧阳珏。 邵小云跌跌撞撞跟着他们从教学楼背后绕出来,她结结巴巴地说:“尸体……怎么办?咱们该报警!” “不用。”白清淡淡地说,“尸体很快就会不见。” “为什么?!” “因为他们不是这个世界的人。”白清看了她一眼,“您该不会到现在还以为,我们和您是一样的吧?” 欧阳珏心中一震,他想起来了,他妈妈欧阳菲也是这样消失无踪的。 邵小云决定放弃和白清沟通,她转头又抓住欧阳珏:“班长!你到底去哪儿了?!家里就算有困难也得和老师说呀!为什么连高考都不参加!” 欧阳珏被那声“班长”给冲击的,心里像是翻过了九层浪,差点要落下泪来。 他回来才一个小时,就遭到了一次伏击,仇家居然找到了学校来,这样看来,就算他回来,恐怕也坚持不到明年的高考。 他低下头,过了一会儿,又抬起头来。 “高考什么的,看样子是没运气参加了。”欧阳珏想故作轻松地笑一下,可是怎么努力都笑不出来。 “刚才的事,是我连累了您。”他飞快地说,“您放心,我这就走,往后不会再出这种事了。” 他转身要走,邵小云却突然喊住他。 “你到底要去哪儿?”邵小云忍不住问,“不参加高考,你往后的路要怎么走?!欧阳珏,你不能止步于此呀,不然,你是寻找不到容身之处的!” 邵小云这番话,像猛然敲打在欧阳珏心上的鼓点,他转过身来,静静望着自己的老师。 这时候,夕阳已经沉得只剩下小半个蛋黄了,邵小云看见欧阳珏那双又黑又沉的眼睛,忽然一点都不像个少年了,明亮的光芒全都被收起来,压在里面。 他就像在心里暗自做了个重大的决定,连声音都变得不一样了。 “我的人生,有比高考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他停了停,抬头望了望逐渐染上深蓝的苍穹,声音也变得飘渺不定,“人没了性命,没了自保的能力,还谈什么高考上大学?就连看一眼重要的人,都成了奢望。” 说完,欧阳珏对白清道:“走吧。” “欧阳珏!”邵小云在他身后,忍不住又喊了一声。 但是少年没有回头,他跟着那个青年,头也不回走出了校园。 回到车上,司机发动引擎,又对欧阳珏说:“刚才交通台发布了拥堵信息,可能得绕路……” “不,我不去萧桐那儿了。” 白清闻言,眼波微微一动。 司机却诧异道:“那您想去哪儿?” “回去。”欧阳珏淡淡地说,“回白氏山庄。我同意白冷的方案,就算是拿命来赌,我也要试一次。” 白迁没想到欧阳珏去而复返,又回到白氏山庄,并且同意白冷的方案。 他惊愕地看着欧阳珏:“您真的想好了?!” 欧阳珏点点头,他又一笑:“迁爷,您不用担心,我已经和掌门商量过了,若是死在治疗中,那就罢了,若没死,真的成了个瘫子,掌门会尽快结束我的生命,以免我受苦——” “可是珏少爷……” 白迁还想说什么,欧阳珏却一摆手,打断了他的话。 “这件事如果做成了,就是您的功劳,外头说出去,您治好了一个石脉,这与您来说,也是大大增添光彩的事……恐怕他崔远道都没把握治好一个石脉吧?” 白迁被他说得支吾起来,同时,他心里又有了点异样。 刚才欧阳珏说话的语气让他感到很陌生,不太像那个先前找他要药治疗思乡病的男孩子了。 就仿佛男孩原先心里那份脆弱的、让白迁觉得有点娘唧唧的东西,因为出去兜了这一圈,而彻底破损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非常顽强的新生物,这让他竟然有几分像他那个强硬的老子了。 看来真是白夜的种啊,白迁在心里暗想。 欧阳珏又继续道:“当然,就像您说的,这事儿风险很大,做不成才是自然。但是您也别担心,就算最后真的弄砸了,掌门说,责任不在您身上。迁爷您放一万个心,到时候掌门会对外宣布,我是遭人暗害,毒发身亡的。” 话说到这个地步,白迁也不再提反对意见,他难得叹了口气。 “珏少爷,容我多一句嘴,采用白冷那个法子,您就得生受一场大罪,那可比剥皮挖心痛苦多了,那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您真的做好准备了吗?” 欧阳珏点点头。 他回来之后,直接去找了白冷,详细询问了治疗石脉的方法。 简单来说,这就是个毁了重造的过程。先由数位高手一起发力,冲击欧阳珏全身各处大穴,让他周身经脉遭到重创。 这个过程很危险,也很麻烦,因为并非一毁了之。按照白冷的说法,欧阳珏的石脉是一种“反向形成”,就是说经脉在长年累月的抵御外来侵略,所以才越变越窄,最终变得极为霸道,治疗者要破坏的也不是经脉本身,而是这种霸道的习惯性抵抗。破坏者的力度要掌握得非常精微,过了分寸,就真的把人给弄死了。 因此,非得顶级的高手不可。 “外来侵略?”欧阳珏有些混乱,“谁在长年累月侵略我的身体?” 白冷翻了翻眼睛,说了个一点都不好笑的笑话:“也许是雾霾。” “……” 这是第一步,如果欧阳珏在几大高手的合力“摧残”下,居然还没死,接下来,就要放进一种特质的药浴里,泡上整整一个月。 “一个月?!”欧阳珏叫起来,“那不得泡烂了!” “泡不烂的。”白冷利索地说,“泡烂了找白迁算账,这部分归他负责。” “……” 据说那种药浴里充满了珍贵的药材,它们的作用是调节欧阳珏的身体,让他能够处于一个最佳状态,以备接下来的第三步,也就是最至关重要的一步:重塑。 “那些都是后话,等珏少爷你活着熬到那一步再说。”白冷轻描淡写道,“眼下我们要做的是让你在第一步结束时,活下来。” “那要怎么做?”欧阳珏急切地问。 白冷掀了掀黑眼圈的眼皮,“只取决于你。珏少爷,能够救你的,只有你自己。” 办法很简单,就一个字:忍。 不管多疼痛,不管多难熬,欧阳珏只能坚持,他必须放下一切抵抗,因为心里一旦起了抵抗之意,必然和治疗者灌注进来的内力短兵相接——那就和“跟对方动手”没区别了。 既不能战,也不能逃,只能呆在原地生受。 欧阳珏被他说得脸色苍白。 虽然决心是定下了,虽然是他主动要求实施治疗的,但是说不害怕,那也是假话。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做到。”他哑声道,“我对自己……没什么信心。” 白冷看着他,忽然问:“那你对别人有信心吗?” “什么?” “我是说,有没有真心实意期盼你好起来,能够变得强大,治好了石脉去见他的人?” 白冷这话,说得欧阳珏心里一动。 萧桐算吗?他暗想,也许萧桐不懂这些,甚至不会赞同他冒这个风险,但是等他治好了石脉,就能有内力,未来就能变强。到那时他就能坦然去见萧桐,而不用找白清保护了。 “有。”欧阳珏说着,眼里的光芒重新回来。 白冷细细端详他:“这个人不是掌门吧?” 欧阳珏一怔,却笑起来:“我对他而言,有那么重要吗?那我可是太荣幸了。” 从白冷那儿出来,回去的路上白清问他,白冷和他说了什么。 “没什么,一堆恐吓的话,把我的未来描述得像个剥皮地狱。”欧阳珏耸耸肩,“但是我决定把这一切扛下来,忍受痛苦当然是无意义的,但如果有人期待着你,它就变得有意义了。” “珏少爷说的是谁?” “萧桐。”欧阳珏说,“我现在想明白了,白清,拿着毒药去见他,那实在太懦弱太可耻。我想变得更强大,不需要保护,这样我就能一个人回去见他。他一定很开心。” 白清没说话,过了一会儿,他忽然说:“我也希望您能变强。” 欧阳珏一怔,抬头看看他,他看见白清迅速把眼帘垂下来了。 有趣,他暗想,原来白清也会嫉妒。 他一把抓住白清的手:“我想变得像你那么强大,如果我的石脉真的能治好,你教我用那种鞭子,好吗?” 白清的手依然有些温温的冷意,但是被欧阳珏握在手里,也逐渐温暖起来。 “白清,你在白家的内力是排在第六吗?” 过了一会儿,白清闷闷道:“有时候能排到第五……如果白冷不是认真和我打的话。” 欧阳珏暗笑,他觉得白清这个好玩极了,居然也有虚荣心。 定好了日子,那之前的三天,欧阳珏按照白迁的嘱咐,每餐饭都吃得很少,只维持最基本的能量,同时他也服用白迁给的一种药丸,这种药有点像舒缓药物,让他全身各处始终处于松弛状态,不与外界产生抵触。 到了那天,欧阳珏沐浴之后换了一身轻薄的白色衣衫,服下最后一颗舒缓的药丸,就坐在厅堂里,等着白夜他们到来。 白清一如既往地守在他身边。 欧阳珏看着屋外淡薄的天光,已经是初冬时分了,田野显得萧索荒凉,他记得白清说过,白氏山庄的夏天最漂亮,遍地花树,芬芳扑鼻,小孩子们会纷纷跳进偌大的渚池里游泳嬉戏,那时候白夜也不会管,虽然觉得吵闹,但也只会出来呵斥一声说“你们简直比晚上的青蛙还要吵!” 孩子们普遍害怕掌门,但只有那个时候是不怕的。 欧阳珏觉得白清描述的那个夏天十分美好。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亲眼看见那样的夏天。 “白清……”他忽然轻声说。 白清低头看看他。 “如果我死了,你就帮我回去一趟,去看看萧桐,好吗?”欧阳珏望着屋外,小声说。 白清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只有沉默。 “你悄悄的去看一眼,用不着惊动他们,要是能知道他们生的是男孩还是女孩那就更好。看完了,回来,告诉我一声。” 白清思考片刻,这才道:“那没有意义。” 欧阳珏莞尔,对一个来说,这么做确实没有任何意义。 白清继续道:“如果能活下来,您就亲自回去见他。如果不能活下来,我会把一切原原本本告诉萧先生。” “这又是何必呢?”欧阳珏轻叹,“徒增伤感。” “总比他永远不知下文好。”白清平静地说,“最可怕的事,不是死亡,而是没有下文。” 欧阳珏震惊地看了白清一眼,他正想说什么,却见白夜带着人过来了。 &l;/&g; &l;r&g; 《朱锦生香》最新章节《朱锦生香第三百四十九章》网址: 第三百五十章 &l;/r&g;&l;/b&g;&l;/r&g; 白夜带来了不少人。 白迁、白飒和白冷,欧阳珏认识,另外两个,其中面黄肌瘦、看上去像个落魄秀才的中年男,就是“利益至上”的白砚,据说他和白冷组成了白氏山庄的智囊团——是不是智囊欧阳珏不能肯定,但他能肯定此人头顶的毛囊已经不多,而且有地中海的趋势。 另有一个睫毛弯弯的大美女,就是执法长老白天。 欧阳珏吓了一跳,他没想到堂堂执法长老,竟然长了一张颇似石原美里的脸蛋。 “你怎么没告诉我执法长老是女的呀?”他小声和白清嘀咕。 白清默默看着他:“谁告诉您白天是女人了?” “……” 欧阳珏按照白夜的吩咐,给书生和异装癖分别行了礼。 白冷笑眯眯地和欧阳珏打招呼,又和他说:“等治好了石脉,我来教珏少爷内功,一定让您成为白家的第六大高手。” 欧阳珏愕然:“为什么偏偏是第六名?” 白冷哈哈一笑:“这样一来,你就可以把白清挤到第七名去了呀!” 欧阳珏哭笑不得,他看见白清眼角一红,眼帘迅速垂落,心里就明白,白清生气了。 还没等他出声安慰,白飒先把白清拉过去。 “清儿,别听那个混蛋胡扯!你看看他那大黑眼圈子!天生就是个痨病鬼的命!早晚得完蛋!” 他伸出蒲扇一样的大手,在白清后脖颈那儿胡乱摸了一把:“好好练自己的,把我教你的那些记在心里!超过白冷是早晚的事!” 白砚也哼了一声:“白冷,你早晚得坏在这张嘴上!” 白天娇滴滴地说:“小冷,你再欺负白清,当心我让你这第五的位置也坐不稳。” 欧阳珏看懂了,白清这台是大家的宝贝,他记得欧阳菲反复叮咛过他,身体某些部位是不能轻易给人碰的,后脖颈就是关键之一,无论多么亲近的人,也不能让他随意拍打。 刚才白清就让白飒那么拍来摸去的,恐怕是极度的信任使然。 至于白冷,看来就是个人憎狗嫌的货色。 白冷和白清今天负责安保,主要参与治疗的是那五个人,白迁先往欧阳珏头上身上各处扎了一些银针,他也不拔下来,就把针留在欧阳珏身上。欧阳珏晃了晃脑袋,他觉得自己这满脑门扎着银针的模样,可以去客串天线宝宝了。 然后白迁退后一步,冲白夜一点头:“掌门,可以开始了。” 白夜上前,抓住了欧阳珏的右手,与此同时,白飒抓住了少年的左手。 另外两个,白砚站在欧阳珏面前,美少女白天站在他身后,俩人缓缓运功,各将一只手按在欧阳珏的前后心上。 一瞬间,欧阳珏怀疑自己已经不在人间! 极度的疼痛,从四面八方向他涌来! 如果说上次被白夜抓着手往炉子里送,那种疼痛叫人无法忍耐,那么今天他就是被人全身都给塞进了炉子里! 而且还不是普通的炉子,是钢铁厂炼钢水的那种高温炉! 他疼得想惨叫,但是发觉自己竟然叫不出声,原来白迁给他扎的那些银针,控制了他的声带。 这是为了让欧阳珏不把气力耗费在喊叫上,积攒起来应对痛苦。 更可怕也是更惨的是,欧阳珏没法晕过去。 所谓的“疼晕了”其实是人的自保机制,痛阈值是个基本固定的数据,一旦达到这个人承受的极致,人的大脑就会自主断电,失去意识,从而避免直面疼痛。 然而白迁的那几根银针,居然取消了欧阳珏这个权利,因为一旦他晕过去,身体就会自动进入抗拒模式。 欧阳珏这辈子,也没有品尝过这种疼痛:四个高手一同用力,把他拆骨抽筋剥皮挖心,而他竟然始终保持着清醒! 他怎么会答应受这种罪! 然而,逃跑和抵抗的念头刚一升起,欧阳珏的内心就立即冒出另一个念头:不坚持下去,你就没法去见萧桐了! 萧桐…… 这个名字让欧阳珏难过,他在如此剧烈的痛楚之中,却依然能清楚地品尝到那份难过,邵小云说萧桐报了警,他明知道是白夜干的,明知道他被带走,去了另一个世界,却依然选择报警……是不甘心吗? 无论如何,也得做点努力,哪怕这努力全无效果。 欧阳珏很想哭,像他五岁那年独自在家,把煮着粥的电饭煲打翻,烫得哇哇哭。 那次是萧桐破开门,把他送进了医院。 那一锅粥是欧阳菲煮的,她接到萧桐的电话,匆匆赶去医院,抱着烫伤的欧阳珏哭:“你怎么把粥给打翻了?今晚咱吃什么啊!钱都扔医院了,这个月咱吃什么啊!” 他二十多岁的母亲,哭得像个比他还年幼的孩童。 欧阳珏说不出话,他受了伤,同时又成了罪魁祸首。 那锅粥真的很烫,煮开了,整个儿倾覆下来,扣在欧阳珏小小的身体上,疼死了。 “萧桐……” 欧阳珏无意识地呢喃,他觉得自己又变回了五岁小孩,一锅又一锅煮开的粥不断往他身上泼洒,他被烫得皮开肉烂,死去活来。 可是这一次,没有萧桐来救他了。 欧阳珏终于晕了过去。 再度清醒过来,欧阳珏闻到了一股强烈的药味儿。 他微微动了一下身体,发觉自己浸泡在一个大缸里面,周围是满满的刺鼻药水。 这是怎么回事?他想,为什么自己会光着身子坐在一口缸里? 他变成游戏里的人了吗?就是那个最近很火、让很多游戏玩家突发心脏病的《rb》。 他就是那个坐在缸里,奋力向上游的班尼特福迪……手里还缺一枚大锤。 唉,何苦为难一个坐在缸里的男人。 “您醒了吗?”嗓音清冷平静,像个。 好一会儿,欧阳珏才意识到,这是白清的声音。他迟钝地转动眼珠,觉得移动目光都是那么费劲儿,甚至怀疑自己周身早就断裂成百八十块,眼下只是勉强拼凑在一起而已。 “您还得再泡两个时辰,等会儿我会帮您起身。” 这么说,我活下来了?欧阳珏模模糊糊地想,第一步竟然成功了。 白迁给欧阳珏准备的药浴,每天必须泡满十个时辰,因此只剩下两个时辰可以回到床上睡一会儿。 欧阳珏也不能吃普通的食物,他现在全身经脉尽毁,脆弱得像晒干的树叶书签,一点儿刺激都受不得,只能吃白迁特制的药膳——固体的药,液体的药,总之,全都是药。 他成了个名副其实的药罐子。 白清一天二十四小时陪在他身边,守着他浸泡药浴,给他准备吃的,翠三在旁边打下手,除此之外就是白飒的大弟子白锦过来替换一下。为了安全,这期间只有几个老面孔出现在欧阳珏身边。 药浴进行了十几天,欧阳珏才恢复了健全的思维,他还是觉得疼,难受,全身上下就仿佛都不属于他了。 “还得泡多久?”他哼哼唧唧地抗议,“我都快泡烂了!” “还有十天。”白清极有耐心地回答,仿佛欧阳珏这不是一天之内第七遍问这个相同的问题,“等药浴结束,就剩下第三步了。” “然后呢?” “然后掌门就会想办法给珏少爷您补充内力,这十几年的空白,就可以被弥补起来了。” 这算走捷径吧?欧阳珏想,可是这种捷径,估计也没几个人愿意去走。 “到时候我的内力就比你还强了吗?”他偏着脑袋问,“我就变成第六名了吗?” 欧阳珏看见白清的眼角再度微微泛起一点红,这可能是这个表达情感最为明显的方式,欧阳珏是故意的,他现在才发觉,逗白清生气真的很好玩。 难怪白冷乐此不疲。 但是白清终究没有发火,他垂了垂眼睛,这才道:“光有内力,不知道如何运用,那也是不行的。” 欧阳珏笑起来,他把头埋下来,像条金鱼一样在药水里噗噗吐了几个泡泡,这才抬起头。 “我是说着玩的,又不是什么绝世天才,怎么可能一下子跑到你前头去?就算真的超过你了,那我以后全都让着你,你不就还是第六名了吗?” 白清好像真的相信了他的承诺,神色竟然也缓和下来了。 “那么到时候,我的内力从哪儿来?按照能量守恒定律……唔,也不知是不是这条定律,我是说,总得有一个人把他的内力给我,我才能像你说的,把空白填补起来。谁会给我他的内力呢?我爹吗?他有那么好?” 白清那双蓝黑色的眼睛,在听到这句话时,光泽闪了一闪。 “掌门肯定会把一部分内力给您。”他说,“至于给多少,剩下的该怎么办,那我就不知道了。或许其他人也会帮忙吧,当然,帮忙都是有代价的。” 欧阳珏听得有点糊涂,他总觉得这像股票在公司内部认筹,在他身上“投资”,往后他就得给谁效力——他有这么值钱吗?多少内力算一股呢? 欧阳珏顽皮心起,他抬头看看白清:“白清,你愿意把内力给我吗?” 这话其实不该问,对武林人来说,内力几乎等于性命,尤其白清还对他“排行第六”这件事耿耿于怀。 所以欧阳珏一问出口就后悔了,他马上又笑嘻嘻道:“算啦,不找你要了,我这原始股珍贵得很呢!到时候不知多少高管争着抢着来认筹……” “愿意。” 欧阳珏一愣。 白清这清清楚楚的两个字,倒把他说的脸红了,好像小孩子耍赖却得到了纵容。 他有点尴尬,于是笑道:“那你不怕我把你从第六名给挤下去?” 白清认真想了想:“您还是想办法先打赢七岁小孩再说吧。” “……” 欧阳珏郁闷地把头埋在水里。 损起人来,也一样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整整一个月的药浴,泡得欧阳珏“肝肠寸断”。 最后那两天,白迁天天跑过来看他,还用银针扎他,欧阳珏现在是彻底害怕了他这把银针。 “嗯,不错,效果不错。”白迁十分得意地拈着自己的天牛触须,“经脉尽毁,一片空白。” ……虽然这确实是他们的目的,但是白迁可以不要用这种喜气洋洋的语气吗! 结束药浴当天,欧阳珏换了干净的衣服,他让白清扶着他,去院子里走走。 整一个月,不是缸里就是床上,他连下地走路都成了奢望。 果不其然,浑身乏力,走一步,就像在几千英尺的高山上,再往上爬一步那样艰难。才走了十几步,欧阳珏就坚持不下去了,只好让白清把他抱回卧室去。 当天下午,白夜就过来了。 欧阳珏发现,他爹那张阴沉了多日的脸,终于再度浮现出往日那种似笑非笑的神色。大概是心里的烦恼终于解决大半,看见了希望。 欧阳珏看见白夜,就不由发抖,这几乎成了他的生理反应,他始终都记得那天白家的四大高手是如何摧残他的,难道说第三步,也得如此痛苦吗? 白夜看出儿子一脸恐惧,他笑了笑:“放心,接下来没那么疼了。” 欧阳珏思忖半晌,这才试探着问:“掌门说要重塑我的经脉,把我这十几年的空白给补上,那我这内力,从哪里来?靠我自己一点点积累吗?” 白夜摇头:“那来不及的。我会先给你打个底子,然后我给你一成的内力。” 只有一成?欧阳珏想,小气! 不料旁边白清突然道:“掌门,这一成内力,我可以给珏少爷。” 欧阳珏诧异地看看他,他没想到白清会阻拦白夜给自己孩子内力。 白夜似乎也很诧异,但他又笑起来:“不妨事的,只是一成内力,我半年就养回来了。” 白清仍旧不为所动:“若这半年,山庄里有事怎么办?掌门不能冒这个险。” 他停了停:“我内力远不及掌门,一成不够,那就三成好了。” 欧阳珏更加吃惊。 但白夜仍旧摇头。 “就算少了一成内力,也不至于就束手无策了。”他微微一笑,“白清,这事你不用插手。” 白清嘴唇动了一下,但终究没再反驳。 欧阳珏这才听明白了,那一成内力对白夜而言,也是至关要紧的,也对,像他们这样的高手,再精进一寸都难如登天,白白给他一成内力,对白夜来说,已经是极大的牺牲了。 白夜的一成内力,如同王思聪他爸爸的一成家产,都不是一个小数目。 “至于剩下的,我们另有办法。”白夜对欧阳珏说,“内力的事,你不用发愁,明年春赛肯定来得及。” 欧阳珏没听懂,难道白家每年还有比赛不成? 但他没来得及问,白夜却已经抓住了他的两只手掌心。 白清一见,会意过来,他赶紧走到屋外,执行警备。 欧阳珏还没弄懂白夜要干什么,他就觉得两只掌心涌进了两条火龙! 这一次,不是把胳膊塞进火炉子里的那种感觉了,他觉得掌心发烫,胳膊发热,但是并不难受,那冲进他身体的内力,从掌心往里,顺着他周身的毛细血管四处蔓延,温和又有力,熨帖极了。他原本如枯木的身体也跟着一起枯木逢春,力量感一点点从他身体深处不断泛起,竟像是枯木里要开出花来。 不过小半个时辰,欧阳珏就看见,白夜的额头竟然渗出汗水,他的嘴唇也变得灰白。 这让欧阳珏不由心惊,同时,他又有了那么一点小惭愧。 他一直抵触白夜,不敢在他面前乱来也只是怕他杀人。他从心底就没把白夜当自己的爹,所以到现在还是称呼他掌门。 他觉得白夜也没把他当儿子,可能是当成一个更好使的工具,往后拿来光耀门楣,或者替他杀人。他始终记得当白夜听说他是石脉那天,他那种钩子一样的眼神。 ……但是不管怎么说,帮他治好石脉的人是白夜,现在,把自己的内力贡献一成给他的人,还是白夜。 欧阳珏一时心绪复杂。 他正胡思乱想着,身上那些到处窜的小火龙逐渐温和下来,白夜松开了手。 男人费力地喘了口气,站起身来,哑声道:“接下来,白清会教你基本的运功口诀,你照着练就行了。有不懂的,可以问他。” 白夜转身正要走,却听身后欧阳珏很轻的声音:“爸爸……” 白夜回过头,有点惊讶地看着儿子。 欧阳珏这辈子,还从来没喊过谁爸爸,他心里虽然是把萧桐当做父亲,但萧桐毕竟太年轻,又未婚,不适合担当这两个字。 他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居然能喊出这两个字。然而终究是不习惯的,欧阳珏喊出来了,才发觉脸颊滚烫。 他低下头,嗫嚅道:“……谢谢。” 白夜笑了。 他用自己一成的内力,换来了一声“爸爸”,外带一声谢谢。 这大概是白夜这辈子,做过的最昂贵的一笔交易。 &l;/&g; &l;r&g; 《朱锦生香》最新章节《朱锦生香第三百五五十章》网址: 第三百五十一章 &l;/r&g;&l;/b&g;&l;/r&g; 当天晚上,欧阳珏就按照白清所教的内容,自行运功。 这一回,他终于明白了什么叫“跟着感觉走”,因为他终于有感觉了。 白夜给他留下的那一成内力,就像铺下的一层火种,欧阳珏每运转一次小周天,就仿佛给那些火苗添了一根柴,它们也烧得更旺了。 虽然知道眼下自己的功力尚浅,但是欧阳珏依然很高兴。 原来,这就是有内力的感觉。 直至入睡,欧阳珏还是兴奋不已,他一刻也没停下来用功,白清和他说过,练习多了,身体有了自动反应,就算睡着也能继续练。 “珏少爷用不着这么刻苦。”白清说,“来日方长。” “什么来日方长?我都浪费了十七年了。”欧阳珏很不满,“我明明也努力了那么多年,可是却像原地转圈的驴。你不知道我有多惨!” 此刻,欧阳珏睡在里屋,白清仍旧和以前一样,睡在外屋守着他。 欧阳珏没听见白清的反应,忽然心里一动,他翻身向外:“白清,这么长时间,你怎么不回家看看?你老婆该着急了吧?” 过了一会儿,他听见白清的声音:“她不会怪我的。” “那也不太好吧,你天天守在我这儿,家里啥都不管,女性最讨厌自己的丈夫不顾家。” “不会。” 欧阳珏总觉得这回答里,有些“不想谈”的意味,于是他也知趣地没往下问了。 接下来的几天,欧阳珏就专心致志按照白清的指点,努力练功,他完全不用催促,因为这件事是如此好玩,就像打一款奖励实在又频繁的游戏,每一次,当他运功结束,都能感觉到细微的进步,也许那进步很微小,放在高手眼中,不值一哂,但是对欧阳珏来说却如此真实可靠。 他像个常年徘徊在二三十分的差生,忽然掌握到了方法,终于有了及格的指望。 白飒他们轮番前来参观,有的还带着自己的弟子。 “看看人家!”白飒对着自己的徒弟指指点点,“你们啊!有珏少爷一半用功,我就满足了!” 欧阳珏翻了个白眼,假装没看见白锦那些人忍笑的脸:这就好像一个刻苦学到吹灯拔蜡、只想爬过及格线的学生,被班主任拿来教育那些考**十分的优等生。 努力是够努力,但,能拿出手的也只有努力了吧。 发型濒临地中海的白砚也会过来,来时,偶尔还会试探欧阳珏两招,然后吝啬地给出一个评价:“底子不错。” 大美女白天也会过来探视,但与其说她他?是来看欧阳珏的,倒不如说是来看白清的,欧阳珏在屋外炼得满头大汗,两个人躲在屋里叽叽咕咕,时不时还能听见白天发出的娇笑,听得欧阳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等白天走了,欧阳珏一脸不悦进屋来。 “你们俩到底有什么秘密要谈?”他气哼哼地说,“你和那个大**萝莉走那么近干什么?” 白清诧异:“有吗?” “没有吗?”欧阳珏更生气,“我没见过你和谁讲过那么多话!” 他承认他是嫉妒了,从来了白家,白清就围着他转,谁知白天一来,他的特权就被取消了。 “我并没有和天爷讲什么话呀。”白清那双眼睛,还无辜地眨啊眨,“都是他一个人在说,我只是听着呢。” 欧阳珏火了:“你再和那个异装癖套近乎,我就告诉你老婆!” 白清眼神闪烁了一下,好半晌,他才道:“那我不听他讲话了。” 欧阳珏有些郁闷,他分不清白清到底是怕老婆,还是担心他会不高兴。 约莫一周之后,白夜对欧阳珏说,他找到了给欧阳珏补充内力的下家。 欧阳珏很吃惊:“有人愿意给我内力?” 白夜点点头。 “难道是拿钱买吗?”欧阳珏有点不信,“拿钱都买不到吧?” 白夜笑了笑:“不,不用给钱。” 这让欧阳珏更加狐疑,他暗想,难不成是白夜在外头抓来了仇家,用什么办法把人家身体里的内力给抽出来,就像抽血一样,再给他灌注进去……这样真的可行吗?会不会导致走火入魔? 欧阳珏没再问下去,他只跟着白夜出了渚园,往山庄里面走。 这路线是往后山去的,欧阳珏想,所以,对方是在山庄里面,而不是别家的人? 他们一直走到了一个地方,才停下来。 欧阳珏抬头一看,认出来那是白氏山庄的养老院,鹿苑。 欧阳珏脑海里隐约产生了一个可怕的念头,难道白夜是打算废物利用? ……反正那些老家伙们也没用了,活着浪费粮食,不如把内力给他儿子。 这也太残酷了吧! 鹿苑里面,果然都是老年人,少部分精神矍铄,头发花白地围在太阳底下喝茶,见了白夜点头致意,却没有站起身来。他们都是长辈,白夜即便身为掌门,辈分也比他们低。 更多的老人身边都有仆人照料,有的无法起身,坐在木头轮椅里,还有的嗷嗷大哭,欧阳珏定睛一看,地上滚落了半个桔子…… 白夜啧啧,又转头看看儿子:“这些人,年轻的时候也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年龄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管你是武林魁首还是黑道老大,到了七老八十,照样会为了一个滚落的桔子,咧着没牙的嘴大哭。 白夜像是心有所感,他忽然道:“阿珏,等我老了,你会把我送到鹿苑来吗?” 欧阳珏被他这么一问,一时困惑:“才三十岁就惦记这个?你离进鹿苑还非常遥远吧?” 白夜一笑:“人间五十年,不过眨眼。” 欧阳珏想了想,正色道:“我不会把你送进鹿苑的。” 白夜扬了扬眉毛:“哦?为什么?” “这儿不好。”欧阳珏说,“我是说,氛围。这里太缺乏活力了,我看过研究资料的,联谊活动频繁的养老院,比大家坐在一起看电视的养老院,老人的平均寿命要高出一大截。” 白夜无奈道:“你在那边,每天尽瞎看些什么啊?” 欧阳珏像是想到了什么好玩的事,他咯咯笑起来:“到时候,我就算找一间妓院把你塞进去,也比送进鹿苑强。” 白夜纵声长笑。 然后他说:“放心,儿子,你爹我不会让你为这种事烦恼的。” 这话又是什么意思呢?欧阳珏听不懂。 父子俩走到鹿苑深处,那儿有一个院落,门口有两个大汉值守,他们一见白夜,纷纷行礼道:“掌门!” 白夜点点头,带着欧阳珏往里走,进来前厅,又有四个人值守,欧阳珏暗自吃惊,这里到底住的是什么人?为什么里三层外三层的,这么多人值守? 白夜又让那四个退下了,他把欧阳珏叫过来。 “这儿有一个人,可以把他的内力给你。”他说,“但是这事儿还说不准,一切得取决于你怎么做。” 欧阳珏好奇起来:“这个人是谁?” “你不用知道他叫什么,”白夜淡淡地说,“此人是你外公的头号心腹,内力深厚,如果你能得到他的馈赠,别说这十七年的空白,此后的半生你都能傲视群雄。” 欧阳珏吃了一惊! “可是……欧阳旭的心腹不是都死了吗?怎么还留着一个?” 白夜温婉一笑,那笑容让男人显得有几分女气,但旁人看了却只觉得胆战心惊。 “总得给我儿子留下一个备用的。就算是人形仓库,也不能都杀光了。” 白夜这轻描淡写的语气,让欧阳珏心里阵阵发寒。 “阿珏,内力无法强夺,高手的内力只能被毁,不能在非自愿的情况下献给他人。因此,这就得靠你去争取了。” 欧阳珏傻眼了:“就算我是欧阳旭的外孙,人家也不一定愿意把内力都给我吧?” 白夜笑了笑:“你不光是欧阳旭的外孙,你还是欧阳菲的儿子。地牢里的这个人,暗恋你娘多年,你娘亲就是他的心上人。” 什么鬼! 欧阳珏哭笑不得:“这种暗恋未遂的关系,能有多大说服力?!” “所以就得你自己来谈了。”白夜笑笑,“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能让他死灰复燃,那么此人非你莫属了。” “等等,那……我妈喜欢过他吗?”欧阳珏本着知己知彼的心态,拼命想搜集更多情报,“我妈和他谈过恋爱吗?” “谈恋爱?”白夜一时失笑,“你妈怎么可能和他谈恋爱?他是欧阳旭的结拜兄弟,是欧阳菲的长辈,而且有妻有子,肖想一下就已是错,哪敢奢望回应?” “……” 卧槽,更乱了,欧阳珏想,这都可以写一出狗血大戏了!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呢?”欧阳珏更困惑。 “你娘告诉我的。”白夜淡淡地说,“对她而言不过是一桩笑谈,怎么会瞒着自己的丈夫?” 欧阳珏一时也不知心里啥滋味。 欧阳菲这个热爱作死的女人啊! 白夜走到厅堂正中,将一张八仙桌往旁边推了几下,他看似胡乱的推移,欧阳珏后来才意识到,桌子的移动是有规律的,只不过这规律他看不懂,唯有熟悉八卦的人才明白,那是从“离位”推到了“艮位”。 哗啦一声,平整的青砖地面,突然出现了一个向下的入口。 白夜指了指地道:“下去吧。” 欧阳珏愕然:“我一个人?!” “嗯,你一个人,比较好谈。”白夜看着他,“阿珏,虽然我是你父亲,但也没法替你包办百事。世上的好东西,终归得你自己去争取。这下面就是一次机会,你争取得来,那就都是你的,若争取不来,后果也得由你自己承担。” “后果?” 白夜点头:“明年的春赛,你要上场。就凭我给你的这一成内力,你必输无疑。想要赢,想在春赛上活下来,眼下就是唯一的机会。” 等等!什么叫“在春赛上活下来”?!难道比个赛还会要人命吗?! 欧阳珏想问,却没法再问,白夜推了他一把:“下去吧。” 欧阳珏只得扶着漆黑的木梯,一步步走了下去。 底下很宽大,也很黑暗,带着浓重的水腥味儿。欧阳珏走下去才发现,那下面原来是个水牢! 后来欧阳珏才知道,白氏山庄水系发达,渚池基本上算是个大湖了,所以这个水牢,引的就是渚池的湖水。 水牢正中,立柱上,绑着一个男人。 水牢很黑,墙角虽然燃着两个火把,但是火光窜动,不知何处来的风,吹得明明灭灭,视觉效果更凄惨,倒不如不燃。 水也是漆黑的,腥臭发粘的样子,欧阳珏突然想到,这人至少在水里泡了五年…… 他有点想吐。 那人应该听到有人进来了,但是他没抬头,就像死了一样,那人化身为立柱的一部分,毫无动静。 欧阳珏也不知道如何开口,他心神不定地站在台阶上,小心翼翼不让脚踩到水里。 男人几乎看不出样貌,因为头发胡子一大把,像个野人,甚至欧阳珏不能肯定他到底穿了衣服没。 想了半天,觉得自己也不能干站着,欧阳珏壮了壮胆,小声道:“前辈?” 没有反应。 欧阳珏有点郁闷,白夜连姓名都没告诉他,害得他不知该如何称呼对方。 怎么办呢? 欧阳珏灵机一动,他席地坐下来,像小孩儿那样,一边拍手,一边唱起了一首儿歌。 是欧阳菲教过他的儿歌,内容有些特别,和幼儿园里教的什么“我的好妈妈下班回到家”截然不同。 “脚驴斑斑,脚猎南山。南山北斗,养活家狗。” 欧阳珏一点儿不懂这儿歌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是欧阳菲总是唱,年幼的他也就跟着记住了。 果然,话音刚落,传来一声锁链铮铮! 立柱上的男人抬起头来! 欧阳珏立时觉得,一道目光锁住了自己!男人在盯着他! 他慌忙站起身来:“前辈……” “你……是谁?”声音极为嘶哑含混,像是很多年没有说话,欧阳珏得很仔细才能听懂。 他定了定神,抱拳道:“晚辈欧阳珏。” “欧阳?”那人浑身一哆嗦,链子在立柱上摩擦出更大的声响,“你……姓欧阳?” “是。晚辈的外祖名叫欧阳旭。”欧阳珏又道,“家母单名一个菲字。” 更加激烈的金属碰撞声! 但旋即,那声音停下来。 他听见男人发出含混的怒吼:“滚!” 欧阳珏一怔。 “……休想骗我!”那人口齿不清地骂,“白夜这人面兽心的畜生,骗了大小姐,骗了掌门!我就是烂死在这儿,也别想让我上他的当!” 欧阳珏哭笑不得,别说要人把内力给他,首先他连自己的身份都没法证明。 他皱着眉,抓着头发仔细想了一会儿,忽然道:“我妈,左腿的腿弯那儿有一道疤。” 他说完,又后悔了,腿弯有道疤,这种证明放在哪边都不成立:现代社会女性穿超短裙,谁都看得见她后腿上的疤,而在这边,女性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只有丈夫才知道她腿上的疤,一个暗恋者,哪可能知道什么疤不疤的? 岂料这话一说出来,那人好像陷入凝固的咒语里。 半晌,他颤声问:“你怎么知道的?!” 欧阳珏愕然:“等等,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那人喃喃道:“大小姐腿上的伤,是在素州闯入慕家的万刃阵时所伤……当时在场只我一人。可你怎么会是大小姐的儿子?!大小姐如今还不到而立……” 欧阳珏尴尬地挠挠头:“我们那边……日子过得快,我妈今年也有四十了。如果她……呃。” 他把后半截给咽回去了。 很显然对方没听出他后半截的意思,那人颤声道:“你往上走两步,走到火把那儿!” 欧阳珏依言往台阶上方走了走,一直把脸凑到火把下方,让光亮照着自己。 男人仔细端详着他五官轮廓,忽然落泪:“竟然真是大小姐的儿子……” “前辈……” “我听说你娘逃出去了,慕家的人难得肯伸援手……” 欧阳珏一怔,欧阳菲的出逃是慕家在帮忙?慕家这到底是什么用心?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欧阳珏定了定神:“晚辈欧阳珏。” “你真的……” 欧阳珏看出来,对方还是有点难以置信,于是他想了想:“我妈爱吃水果,越酸的果子越喜欢,桔子一买就买一大堆。她喜欢鹅黄色,自己做的衣服,十件里有五件都是不同颜色的鹅黄,要么是水仙的那种嫩黄,她喜欢水晶石,就是那种亮亮的小石头,攒了一抽屉。她还喜欢吹泡泡糖,买一盒泡泡糖,她一半我一半……” “泡泡糖是什么?” 欧阳珏卡住,他尴尬地挠挠头:“我们那儿的一种食物,小孩儿吃的。” “你娘她……还好吗?” 欧阳珏一时沉默。 那人见他不答,顿时慌了神:“大小姐怎么了?!她是不是……” 声音后半截已经紊乱了。 欧阳珏心头一紧,也不知道是出于何种念头,他忽然道:“她马上要结婚了。” “结婚?” “嗯。和她男朋友。哦,你们这儿叫成亲。” 那人呆了呆,满是头发胡子的脸上,看不出是什么表情,良久,他点了点头:“原来大小姐又找到归宿了……” 欧阳珏点点头:“她男朋友是个程序员,虽然呆头呆脑的,还有严重的社恐症,但是对她很好。他们的房子也买了,在一环内呢,带电梯的小高层,她也不用上班,就在家做做饭,玩玩手机,她男票从来不出去应酬,每天准点下班,还总是买些花啊蛋糕啊送给她……” 欧阳珏在心里向黎蕊道歉,他擅自把黎蕊的人生,安在了自己早逝的母亲身上。欧阳珏知道对方听不懂,但是他也知道,对方不在意这些。 “这么说,大小姐如今过得很好?”那人哑声问。 “嗯,很好。” “那你为何独自在这儿?” 欧阳珏呆了呆,好半天,他才轻声道:“我爹把我找回来了……” 那人盯着他:“你爹?” “就是白夜。” 欧阳珏这句话一说出来,他听见铁链又在铮铮作响,想来是那人一听见白夜的名字就怒到极点,控制不住地挣扎。 欧阳珏又赶紧道:“是我自己要回来的!不关我妈的事,我爹要我妈把我还给他,我妈原本不肯的,是我自己要回来……” “你为什么要回到这种地方来!” 欧阳珏怔怔看着他,他往后退了一步。 过了一会儿,少年脸上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我妈要和她男票结婚了,他们快有孩子了,你懂的吧?我再留在那儿……不合适。” 那人神色明显怔忪,大概没料到这里面还有这样的发展。 “后爹哪有亲爹靠谱?”欧阳珏故意道,“而且我爹说了,只要我回来,往后他就不会再去找我妈的麻烦了。” 那人盯着他的眼神,有几分古怪,但是声音渐渐变得清晰。 “你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这问题不好回答,欧阳珏暗想,要是照实说,说我爸告诉我你在这儿,我想让你把内力修为都给我……这话说出来无论如何都是不讨喜的。 “我听说……你在这儿。”欧阳珏只好撒谎,“我看见……看见有人进来送吃的,所以我偷偷跑进来了。” 反正谎话都撒到这儿来了,欧阳珏决定撒个更大的谎:“前辈,我救你逃出去吧!” 那人脸上,挤出一个似哭似笑的表情:“你怎么救?我的双脚被钉死在这根柱子上,早就烂得不成样子了。” 欧阳珏听得咯噔一下! 那人望着他,语气近乎慈祥:“孩子,你过来。” 欧阳珏犹豫了一下,他想,反正这人是不可能害他的,于是干脆脱下鞋,一步步淌着水走到了那人身前。 “把手给我。”那人又说。 欧阳珏想了想,一只手在裤子上蹭了蹭,递到那人被长长的铁链束缚着的手里。 一股内力窜进他的身体! 欧阳珏刚要反抗,那力量又消失了。 那人皱眉,沉声道:“内力怎么这么差?你的功夫呢?你娘亲没督促你吗?” 欧阳珏心里一慌,他实在编不出谎话了,只好低下头:“我是个石脉。” 那人大吃一惊! “怎么会!” 欧阳珏咧咧嘴:“是啊,我妈也很失望,她说她白养活我了,所以……嗯,所以她都不喜欢我了!你看我爸想要我回来,她都没怎么留我,临走时哭哭啼啼了一会儿,转眼就玩手机去了。” 那人在杂乱毛发中的眼睛,微微闪烁了一下。 “可你也并非全无内力。” “是啊,我爸到处想办法找人给我治,这不是,治得七七八八,也就这样了呗。我爸说,他就做到这一步了,往后让我自己想办法,不管怎么样,明年那什么春赛我得上场……” 那人显然吃了一惊:“这样子怎么能上春赛?!那不是等着被打死吗?” 欧阳珏吓得汗毛倒竖! “有那么严重?!”他真的紧张起来,“我爸没和我说呀!” “当然严重。白家的春赛一年一次,优胜者能得到掌门器重,高手收入门下为徒,败者……唉,能活着回来就算万幸。” 欧阳珏只觉得水牢里的水像是结了冰,把他的全身毛孔都给冻住了! 这不是和古罗马的斗兽场一码事了吗? “像你这样的内力,上了场,就只有挨揍的份,为了节省时间,你会直接被结果性命——” 欧阳珏刚想问“那我怎么办才好”,那只被男人抓住的手,忽然一股强烈的热流自手心涌进来! “前辈!”欧阳珏叫起来。 “别乱动。”那声音低沉,带着嘶哑,“别的,我帮不上什么忙了,剑法之类的,眼下也没法教你了。我就剩下这一身修为……” 忽然,欧阳珏极为不忍! 他挣扎着要收回手:“不行!我不能要你的内力!” 但是他的那只手就像粘在那人手心,怎么用力都撕不下来。 “你是大小姐的孩子,是她的亲骨肉。”那人轻声说,“你姓欧阳……” 那人的话没有说完,好像对他而言,有这两点就足够。 那暖流,源源不断注入欧阳珏的身体,这让他甚至觉得水牢里的水都不那么冷了。 明明是初冬季节,他却觉得周身燃着无数个小暖炉。 欧阳珏舒服得几乎闭上了眼睛,可是再等他一睁眼,吓得叫出了声! 只见那人原本漆黑的胡子和头发,一点点变得灰白! 他本来还算高大的身躯,逐渐萎缩,像干枯死亡的树木。 “前辈!” 最后那一股暖流,像一枚石子,用力把欧阳珏弹开。 他踉跄着冲上去,一把抓住那人的胳膊,语无伦次:“我会想办法救你出去!用担架抬也可以……” 那人急促尖锐地喘息着,他哑声笑道:“傻孩子,你娘……已经不在了,对么?” 欧阳珏呆住,原来人家没有受骗。 “……什么另和人成亲,要有孩子,如你所言,她都是四十岁的人了,怎么可能还会有孩子?” 欧阳珏没想到谎话是在这儿被戳穿的,他叫起来:“怎么不可能?!王菲就是四十岁生的孩子呀!大把的女明星都是快四十了才有小孩的!” 但那人好像听不见他的辩解,他的头软软垂了下来。 欧阳珏心生恐惧,他在水里倒退了两步,甚至不敢去试探那人的鼻息,忽然不管不顾往台阶上跑! 一直冲到最顶上,欧阳珏伸手往外一推,没推动! 地道的石门,被锁上了! &l;/&g; &l;r&g; 《朱锦生香》最新章节《朱锦生香第三百第五十一章》网址: 第三百五十二章 &l;/r&g;&l;/b&g;&l;/r&g; 发觉地道被锁上了,欧阳珏浑身汗毛全都炸起来了! 石门为什么要锁上?!白夜明明知道他在底下!他下来的时候石门是开着的,到底是怎么又重新封上了?! 难道是来了外敌……不,不可能,白家这么多高手,鹿苑在山庄最深处,就算真有外敌来了,也没可能这么快打到这儿来。 那就是,白夜故意封上的。 欧阳珏的心都凉了! 他这个爹,到底是怎么想的?他把他放到底下,再把石板扣上,他是想把自己儿子闷死在这水牢里吗! 难道他还是想杀他?! 欧阳珏疯了一样锤击着头顶的石板,然而石板纹丝不动,它严丝合缝地堵死了出路,欧阳珏噗通一声跪倒在石阶上。 怎么办?难道他从此就和一个死人呆在这种地方,这辈子再也不见天日?! 欧阳珏急促地喘息着,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如擂鼓,全身的血液都像不听使唤,气息在经脉各处混乱窜动…… 等一下! 欧阳珏忽然间意识到,刚才自己拼命砸门时,因为习惯使然,他没有使用内力。 拼命令自己站起身来,欧阳珏暗暗想着白清刚教他没多久的基础运功口诀,将全身的内力在小周天循环了一遍。 尽管精神万分紧张,浑身也在发抖,但是欧阳珏仍旧感觉到了不同。 进来之前,他身上就只有白夜给的那点儿内力,每次运功时,经脉内部就像小孩儿点着玩的小鞭炮,充其量也就那点儿能量。 但是此刻,他却感觉自己全身的能量,如一条呼啸的巨龙! 这厚重灼热的气势,让他自己都不禁心惊! 卧槽,这人到底给了他多少内力啊! 眼下欧阳珏顾不上想这些,他按照白清教的办法,慢慢将全身内力集中在手掌上,然后伸手顶住头顶的石板,用力一推! 轰隆隆! 一声巨响,强烈的天光照进来! 通道打开了! 欧阳珏狂喜,三两步跳上石阶就往外冲,谁知刚冲出地道,迎面突然飘过白衣的人影,有人偷袭他! 欧阳珏来不及思考,抬手与那人过招,双掌对击在那人的手掌上! 砰的一声! 欧阳珏被那巨大的力量给推得,往后倒退了好几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他稳住自己,抬头一看,偷袭他的人正是他的亲爹白夜! 白夜背着手,站在他面前,微微点头:“成功了。” 欧阳珏一骨碌爬起来,涨红了脸大吼:“为什么要锁上石门!我差点被闷死在里面!” 白夜笑吟吟看着他:“你闷死了吗?这不是好端端出来了?” “如果我没得到那人的内力怎么办!那我就出不来了啊!!” “要是无功而返,你也没必要出来了。”白夜淡淡地说,“都说了,这是最后一次机会,如果失败,早死晚死不都是一个死?” 欧阳珏瞪着白夜,他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他亲爹说的话! 亏他之前还亲口喊了爸爸!他还以为他们父子的关系得到了修复! 呸! 白夜这个混蛋,就不配得到他的尊重! 欧阳珏气得变了脸色,他也不理白夜,转头就往外走。 白夜却在身后叫住他。 “好歹,给人家前辈行个礼吧。”他说,“终生的修为白白给了你,命都搭上了,你就这么走了?” 欧阳珏被他说得只好站住,他走到地道口,向里深深鞠了一躬。 “你现在的内力,连白清都望尘莫及。但你还是赢不了他。知道为什么吗?”白夜停了停,又道,“你的技巧方面太差,灵活度也远远不够,内力这么深,只够帮你挨打的。刚才那一掌,如果我再多一点变化,你就接不住了。” 欧阳珏低了低头,这才道:“我会勤奋练习的。” 白夜微微点头:“明年春赛,不要输给你弟弟。” 欧阳珏抬起头来,他眼神复杂地望着白夜。 白夜一扬眉毛:“怎么了?” “你真的爱过我妈么?”他突然问,“还是说你只是利用她的感情,为了干掉欧阳旭?” 白夜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小孩子,问这么复杂的事情干什么?” “我不是小孩子。”欧阳珏冷冷道,“我过了元旦就满十八岁了,白清说你今年二十九岁。满打满算你只比我大十一岁……” “我是你父亲。”白夜静静看着他,男人年轻的脸上,一丝笑意都没有,“想当大人的话,先在春赛上赢过你弟弟。” 欧阳珏明白了。 在这个地方,只有一种东西是硬通货,那就是实力。技不如人,说什么都白搭。 从鹿苑回来,刚进自己的小院,欧阳珏看见白清从屋里出来,他看见欧阳珏的那一瞬,眼神明显起了变化! 欧阳珏走到白清面前,他抬起手来,用一根手指戳了戳白清的胸口,开玩笑似的:“白清,掌门说我眼下的内力,连你都望尘莫及。” 白清那双蓝黑眼镜,猛烈地闪烁着光芒! “不过你放心,掌门说,即便如此我也打不过你,”欧阳珏做了个鬼脸,“因为我除了内力,一无是处。掌门说我就是只力大无穷的大猴子。” 白清神色微微一动,他这才道:“有了内力,习武之道就有了通途,其它的都好说。” 欧阳珏没觉得高兴,他走到小院里,缓缓在石凳上坐下来。 他心里很难受,为了今天那个给他内力、可他到现在仍旧不知其姓名的男人。 他觉得自己几乎算是骗了对方,但除了欧阳菲的死讯,他说的都是实话。 他受之有愧,一个绝望的人,把仅有的一切都给了他,为他搭上了命,而他什么忙都没帮上。 如果他忍辱负重只为了给外祖一家复仇,那还有个说头。可是欧阳珏根本就没这种打算。他甚至觉得欧阳旭罪有应得。 “白清,这事儿我想不明白。”他垂着头,哑着嗓子说,“在我们那儿,啥事儿有公安局,有法院,一般人用不着去想对不对,违法就是不对。可是这儿没人告诉我。” 接着,他断断续续,把今天从鹿苑水牢里获得内力的事,和白清说了。 “我觉得那人很傻,他就为了我妈,把一身修为白给了我。其实我挺想告诉他我妈早就死了,就算没死,她一心想着的也是我爸,她从来没和我提过还有这么个暗恋者存在,我连他叫什么都不知道。可是我爸呢?他真的把我妈放在心上过吗?他是不是也觉得我妈很蠢?” 欧阳珏把心里乱七八糟一堆想法全都倒了出来,白清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听着。 欧阳珏一直说到嗓子都哑了,这才停下来。 最后,他自嘲一笑。 “其实我也挺傻的,对吧,想这些一点儿用都没有。还耽误你吃晚饭。” 白清摇摇头:“饭什么时候吃都可以,人要是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活着,那比没饭吃还要糟糕。” 欧阳珏有点诧异,他抬头看了白清一眼:“你觉得自己是为什么活着?” “为了掌门。” 欧阳珏无言。 “我爸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这么死忠于他?” 白清不说话。 欧阳珏懒懒站起身:“算了,去吃饭。我倒是觉得吃饭比想这种哲学问题有用多了。” 有了内力,尤其有了深厚内力,欧阳珏明显感觉到了不同。 之前他也会拳脚功夫,但是能够施展的,只有有限的那几套。他在幼年曾经被欧阳菲逼着,生生记下来很多套掌法和剑法,那是在幼儿机械记忆最好的阶段,人家都在背床前明月光,就他在背“一剑飞天”。 但是背没有起多大作用,随着欧阳菲的早逝,背书的任务也就停了下来。后来欧阳珏长大了,也曾把幼年的记忆翻出来,按照母亲教的,一套套重演,这种时候萧桐就在旁边叫好,他总是说,欧阳珏的身手比电视上吊威亚的演员还厉害。 只有欧阳珏自己知道,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欧阳菲教他的十套剑谱里,只有一两套他能够真实施展起来,其它的,他怎么都做不到位,要么是顾头不顾脚,要么是动作的转化根本没法那么快。 后来欧阳珏也气馁了,甚至怀疑欧阳菲脑子有问题,这些剑谱都是她瞎编出来的。 ……直到现在,他身上多出了别人积攒了整整一生的内力,欧阳珏才明白,他妈没有瞎编。 之所以以前他总是练不成那些剑谱,就是因为,没有内力。 接下来的日日夜夜,欧阳珏默默练着那些被他鄙弃了多年的剑谱和拳法,心里对他娘欧阳菲,终于有了一丝歉意。 她教了他这么多东西,她把她所记得的全都塞给了他,但是最终他也没能用这些东西保住她的命。 欧阳珏练习的时候,白清就站在一边默不作声地看。看到第三天,他开始上前,和欧阳珏拆招。 起初,欧阳珏不习惯,白清一拆他的招,他就停下来不动了。白夜说得一点没错,他反应迟钝,手脚僵化,反射弧慢得堪比长颈鹿。高手过招其实是拼反应速度和头脑,你要在过招阶段大致衡量出对方的水准,尽快想出对策。 但是欧阳珏没这个经验,他极少和人打架,教训体育老师那次不算,那是单方面的殴打,萧桐最不喜欢他和人动拳头,那个社恐症如果听说他在外头打架,能吓得把隔夜饭吐出来。 另外就是整个社会的要求。 守法、遵守秩序、发生纠纷要立即报警、先动手的一定担责且不管你占不占理……这些根深蒂固的思维,限制了每一个现代社会的公民,它们像遗传基因一样深入现代人的大脑,就连警察都得随身携带执法仪,生怕碰了当事人一个指头,最终被告上法庭。 欧阳珏也无法幸免。 “为什么一动手就停下来?”白清问他。 欧阳珏咧咧嘴:“……我怕把你打伤了。” 白清仔细端详他的表情,分析出这不是一句笑话。 “您在现阶段还没法把我打伤。”白清说。 欧阳珏无言:“好吧,那我怕你把我打伤了。” 白清看着他:“如果现在您过于担心受伤,那么明年春赛,您可能活不下来。” 欧阳珏吓得一哆嗦。 所谓的春赛,一年一度,是白家的盛会,和这家的家风一样,充满了残酷的意味。 参加春赛的条件有两个:年满七岁,还未拜师。 也就是说,哪怕你不是白家的人,也可以参加。简单来说这就是个新手村的选拔。最出色的,可以拜在掌门座下,如果心中已经有了想要拜师的对象,也可以直接提出要求,一般都会被接受。 比赛按照年龄分成两组:十五岁以上和十五岁以下。都是淘汰赛,当然最好是点到为止,但是刀枪拳脚都是不长眼的。 “既然这样的话,我和白凌岂不是碰不到一起去?”欧阳珏问。 “凌少爷肯定能在十五岁以下的范围内拿到第一,”白清说,“第一名可以随意挑战任何人。我想,他不会放过你。” 他停了停:“因为这是个正大光明可以杀了您的机会。” 欧阳珏简直不明白! “他为什么对我有这么大的仇恨?!我哪儿招惹他了?我跟他完全是两个世界,白清,我到底哪儿碍那小子的眼了?” 白清想了想:“呼吸。” “……” 后来欧阳珏才弄明白,原来白凌的母亲一直渴望成为白夜的正妻——且不说白夜后来娶了欧阳菲,就是欧阳菲不存在,那家伙也压根没这个打算。 白凌的母亲为此耿耿于怀,她不能去恨丈夫,那就只能去恨欧阳菲了,欧阳菲现在也死了,仇恨就转移到了她儿子头上。尤其,欧阳珏又“不要脸”地占了她儿子原本的长子之位,因此这梁子就结得大了。 白凌才七岁,小孩子,自然会不折不扣地接受母亲灌输。 欧阳珏很沮丧,距离春赛只有不到三个月的时间了,可他一点进展都没有,只要和白清一过招他就懵,就这水平,送到春赛上岂不是得被人打死? ……恐怕都轮不到白凌来找他挑战。 他跑去天枢阁找白冷吐槽。 “我赢不了的,我的生命只剩下三个月了,”他趴在桌上嘟囔,“我在白家举步维艰,天天等死……” “要不,我教你用暗器。”白冷说,“我做的暗器天下第一,没人能敌!” 欧阳珏顿时来了精神! “我该怎么做!” 白冷拿过一根针,针鼻上还穿着一根线。 “拎着这根针,盯着它,每次都要让针头掉进这条缝里。”他指了指桌上的一条缝隙。 欧阳珏瞪着他:“这得练多久?” “一年。” 欧阳珏没答应他,他对当射击运动员一点兴趣都没有。 他去找白迁抱怨,白迁因为治好了他的石脉,对他明显比对别人亲切很多。 “要不,我教你下毒吧。”白迁一提起下毒二字就两眼放光,“到时候上了春赛,你把他们全都毒死!” “……” 一个一个的,全都这么不靠谱!欧阳珏悻悻回到自己的小院,迎面却见白清手里拎着个包袱出来,看那装束,像是要出门。 “去哪儿呀?”欧阳珏吃了一惊。 “掌门有事情吩咐,让我出去一趟。”白清说,“我是来向您辞行的。” 欧阳珏更加吃惊! “你出门?那我怎么办!”他叫起来,“我这儿正卡成狗呢!你走了我不就更完蛋了!” 白清想了想:“那您愿意和我一起去吗?” 欧阳珏一怔:“你出门干嘛?” “杀人。” “……” 欧阳珏虚弱地捂着脸:“你们真的就没啥正经事儿好干了吗?而且你这是哪门子的淡定语气?我还以为你要去电信局给宽带续费呢。” 白清看了看他:“既然珏少爷不肯去,那我就先走了。” “哎哎哎!”欧阳珏一把拉住他,“你别走啊!你走了我上哪儿找陪练去?” “您放心,我已经和白锦打过招呼了,他每天会过来半个时辰,和您过招……” 欧阳珏一听白锦的名字,脸就皱得像苦瓜,白锦是白飒的大弟子,身手不输给白清,但他的脾气显然及不上人工智能,虽然不会当面骂出来,但是那种鄙夷的脸色欧阳珏不可能看不懂,他自己就是优等生,他知道优等生给差生讲题目时,那种满肚子转三字经的心态。 白锦根本不耐烦教他。 欧阳珏在心里转了几个念头,最后一咬牙:“我跟你去!” &l;/&g; &l;r&g; 《朱锦生香》最新章节《朱锦生香第三百五十二十章》网址: 第三百五十三章 跟着白清出来山庄,欧阳珏突然站住了。 “糟糕,没拿武器!”他一拍脑袋,又看看白清,“我要不要回去拿个刀拿把剑什么的?” “不用。”白清摇头,“到外头刀剑铺子里随便买一把就行了。” 欧阳珏了,还有这样的?出门杀人,兵刃都不拿,到了外头……现买? “大家都这样吗?”他郁闷道,“应该不会吧,按理说,各自都有各自的兵刃……” “的确如此,但是珏少爷您用不着。” “什么意思?” “山庄里的兵刃都是上好的,无论珏少爷您拿哪一把,都是价值连城。” 欧阳珏越听越不是滋味,他又追问:“然后呢?” 白清看了他一眼:“就您现在这身手,人家一夺就夺过来了,您带着太贵重的兵刃出门,纯粹是给人送武器去的。” 欧阳珏气坏了! “哦!所以干脆在外头超市……不对,是兵器铺子里随便给我买个山寨货用用就得了!你是这意思吧!” 白清没出声,显然就是默认。 欧阳珏憋了一肚子闷气,但又没法反驳白清,人家说得确实是事实。 白清又看看他,好像安慰似的说:“就买个次品,到时候人家夺过去了,正想反手给您一剑,结果咔吧一声断了,你看,这多好呀!” “……” 欧阳珏严重怀疑自己跟着白清出门就是个错误! 他想起来,却又问:“你的鞭子,带着了吗?” 白清点点头。 “能给我看看吗?” 白清从包囊里,取出自己的鞭子,递给欧阳珏。 欧阳珏接过来摸了摸,鞭子的手感很奇怪,它看起来像很软的金属,但却没有金属的冰冷,而且也没有金属那么沉重。 尤为独特的是,鞭身是一种暗沉沉的银绿色。 “这到底是什么啊?”欧阳珏问。 “是植物。”白清说。 欧阳珏吃了一惊! “这是从寒州翠鄞的铁网山上找来的千年银藤。那儿本来是产玉石的,少有植物。银藤这种东西太稀罕,只有翠鄞那种不毛之地有,生长速度又慢,所以这么多年,一共只做了两根鞭子,掌门都给了我。” 欧阳珏暗自称奇,心里又想,白夜对白清很不错啊! “为什么你不用刀也不用剑,却要用软鞭?” 白清抬头看看天:“这得怪民航总局。” 欧阳珏以为自己听错了! “和民航总局有什么关系?” “身为习武之人,原本刀叉剑戟我都能用,但是刀和剑都带不上飞机。” “……” “……一开始,每次上飞机,我的兵刃都得托运,结果连续三次,兵刃都在托运途中弄丢了,第一次是箱子好好的,剑不见了,第二次连箱子都找不着了,第三次箱子很明显被人打开过。”白清说,“后来掌门干脆另辟蹊径,让我换个兵刃,他就给我找了这条鞭子,没想到鞭子反而更适合我。” 欧阳珏听得心中暗自吃惊,白清这番话里,藏着太多的信息。 但他不太想问,欧阳珏暂时还不想把白清逼到无可奉告的地步。 山脚正有一座镇子,镇子的规模不小,人来人往的,欧阳珏从路人的神情打扮中可以看出,此地民居丰饶,大家的日子过得还不错。 白清看出他心中所想,于是道:“此地是在白家的势力范围之内,日子过得自然比别处更好。” “咦?这又是为什么?” “因为有白家的庇护,他们不用给官府上重税,不用服徭役,不用被抓去和北面的狄人打仗,别家的势力也不敢侵犯到这儿来,当然是比别处的百姓更轻松。” 说话间,白清带着欧阳珏进来一家兵器铺子,一个打铁汉正带着两个少年学徒在热火朝天砰砰作响,他一见白清进来,慌忙放下手里的活计,恭恭敬敬迎上来:“清爷今天怎么有空下山来了?” “想在你这儿买把兵刃。”白清说。 那铁匠四十有余,满面风尘,黝黑的脸和他手里的镔铁有得一比。 他一听白清这话,笑起来:“山庄里多少绝世佳品?您用得着到我这种破烂作坊里买兵刃?” 白清指了指旁边的欧阳珏:“珏少爷如今还没有趁手的兵刃,我想让他先拿一把试试。” 打铁汉目光转向欧阳珏,神色愈发拘谨:“这位就是掌门的珏少爷?” 欧阳珏看看白清,又看看那诚惶诚恐的打铁汉,还有两个更拘谨的赤膊小男生,他觉得自己该打个招呼,于是抬手道:“早上好。” “早上……”铁匠有点懵,“早上……不大好,珏少爷,我们这儿通常到下午才有生意。” 欧阳珏噗嗤笑起来。 白清道:“我们急着出门,老邢,你就挑把好的,不拘是刀是剑,只要好的就行。” 老邢慌忙点头:“好好!您二位稍候,我这就去拿上好的来!” 不多时,拿来一把三尖两刃刀。 刀锻造得是真好,刃部很薄,刃尖极细,刀刃明亮光滑得能照出人影来。 欧阳珏脱口而出:“好刀!” 老邢一脸皱纹笑成菊花,又得意又惶恐。 “今天我这铺子走了鸿运,得了珏少爷的夸赞,比打个金字招牌挂着还灵验呢!” 欧阳珏更,他原本是外行看热闹,随口一句评价,没想到人家当真了。既然人家把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这刀看来他是不得不买了。 “就这把吧。”他和白清说。 白清点点头,又从行囊里掏出一锭银子递给老邢,老邢的眼睛都亮了,只说不敢收,还说欧阳珏能看上他的兵刃,这就是他天大的福气。 白清依然把银子塞给他,辞了千恩万谢的铁匠,和欧阳珏从铺子里出来。 “银子是不是给多了?”欧阳珏突然问。刚才他目测了一下,白清那锭银子肯定超过二两了,这段时间欧阳珏在山庄里住着,刻意学习了钱粮流通标准,再加上以前看过相关历史书籍,欧阳珏早就明白,什么一掷千金,带着几千两银子上路这种笑话,是不可能在现实中发生的。 铁匠打的这把刀虽好,但怎么都值不了二两银子。 白清看看他:“珏少爷舍不得钱?” 欧阳珏摇头:“那倒不至于。只不过我没料到你出手这么阔绰。” 白清说:“山庄脚下的百姓虽然避开了朝廷,但也要给白家上供的。我不过是把他们缴纳上来的钱,还一些给他们而已。山庄不缺这点碎银子,住在山庄近前的百姓是白家的第一道防线,更重要的是他们的忠诚。” 欧阳珏听懂了。他晃了晃手里的三尖两刃刀。 “我觉得这刀不错诶,白清,你看呢?算不算极品?” 白清接过那柄刀,仔细看了看:“是好货,比较起来,相当于超市里的德国双立人。” 欧阳珏哭笑不得:“你这是啥比方?那也相当不错了吧?双立人的价不低呀!” “但是山庄收藏的兵刃,就相当于冷钢三美武士。” 这下,欧阳珏听懂二者的差距了。 白清又看看他:“邢铁匠日常打造的都是乡邻的生活用刀,这是他存在的根基,你不可能指望一个没野心的匠人做出绝品兵刃。” 欧阳珏耸耸肩,抓过那把三尖两刃刀:“我觉得这把就挺好的了。” 白清的表情是不置可否,那意思你现在也就配用把菜刀。 走了半途,欧阳珏忽然想起来:“白清,我们为什么不骑马?难道要一路走过去吗?” “当然不会。”白清摇头,“骑马麻烦,又太惹眼。” “那你想怎么办?” 白清站住,看着欧阳珏:“掌门夫人教过您轻功口诀了吗?” 欧阳珏笑了:“她哪可能教那个?” 白清点点头:“那我现在来教您。” 欧阳珏愕然:“啊?现学?这咋来得及?” “来得及的,您现在有内力了,需要做的只是掌握方法然后加倍练习就行了。” 白清把轻功口诀和基本要点,给欧阳珏讲了一遍。欧阳珏倒是记下来了,但他觉得这简直像口授游泳技巧,毫无意义。 “我虽然背下来了,可我还是不会呀!” 白清说:“没关系,接下来我会先带着您一段时间。” 欧阳珏刚想问你怎么带着我,还没等他问出来,白清抓住他的手,用力把他往前一拽! 欧阳珏只觉得,眼前的景色顿时模糊了!他的脚底下仿佛踩到了一块长得不可思议的香蕉皮! 他整个人被白清带得向前飞了起来! 欧阳珏在心里尖叫,连预警都没有就发车了!他这是上了一趟单人的高铁啊! 平地也还罢了,到后来,经过的地界愈发繁华,越过一片鳞次栉比的民居时,就是直如飞檐走壁、在屋顶上飘了。 这种感觉,欧阳珏只有从前坐高铁时有过类似的,那种轻微的失重感,周围景物呈现模糊状态,身体被风给裹住,变成一滴水往前飘…… 他简直像一跟头栽进特效电影,欧阳珏很惭愧,他虽然一身内力,却让白清拽着一路飞奔,这不等于给人身上挂一个超重的大行李么? 于是他在心里暗念起轻功口诀,开始按照口诀所授,将内力输送到身体各处。如是反复几次,欧阳珏也感觉身体变得轻快起来,不再像个沉甸甸的行李包挂在白清身上,而渐渐能够跟上白清的速度,甚至用不着抓着白清的手了。 白清也感觉到了他的变化,他咦了一声,回头看看欧阳珏:“珏少爷能用轻功了?” 欧阳珏得意极了,他刚开口说:“我也……” 话才出口两个字,就听咣当一声,欧阳珏竟从屋檐上摔了下去! 卧槽! 原来运功的时候是不能讲话的!他一开口,内力就散了。 白清飞快从屋檐窜下来,一把拉起欧阳珏。 欧阳珏摔得屁股疼死,他气得想骂人! “为什么你可以一边跑一边讲话,我一讲话就摔下来!” 白清无辜地看着他。 “好吧,我没你那么大能耐。”欧阳珏一面揉着屁股,一面悻悻道,“看来只能全程静音了。” 他们整整跑了一天。 暮色降临,俩人停下来,欧阳珏累得像条被抽了筋的狗,白清却依然和早上出门没区别,看上去轻松自如。 欧阳珏双手撑着膝盖,心想白夜说得没错,他比白清真的是差太远了。 内力?有一身内力又不会用,这和拿着中奖彩票住在街头的流浪汉有啥区别? 欧阳珏有点沮丧。 白清看出来了,他说:“咱们先吃饭吧。” 欧阳珏抬起头,头晕眼花地看看四周围,似乎是一条繁华的大街,他看得见酒楼上悬挂的红灯笼,还有客人醉醺醺从酒楼里出来,被仆人扶上马。 “这是哪儿?” “渊州。”白清说,“现在我们在渊州和青州交界的地方,这儿已经不是江南四县了,算中原地带。” 欧阳珏终于喘过了这口气,他四下看看:“好像挺繁华的。” “嗯,渊州是最大的丝织品贸易集散地,商业发达,自然繁华。”白清伸手搀扶起他来,“吃饱了,您就有力气了。” 找的是一处生意极好的饭庄,屋檐下一溜儿红灯笼,门口招牌写着醉鹤居。 楼上是住宿,底下开餐馆,进去里面熙熙攘攘,都是吃饭的客人,还有琴娘婉转的歌声助兴。 欧阳珏仔细打量了一下,这才发现,这家店里的工人全都是女性。 “两位来了!快请进!” 老板娘模样的中年女子迎上前来,女人大约三十出头,乌发微胖,妆容带着生意场上特有的艳俗,她本来一脸服务性的微笑,当看清白清的脸时,脸上那笑容顿时收敛了去。 “清爷。”她低声道,又施了个礼。 欧阳珏有点诧异,原来是认识的。白清还了一礼,这才道:“黄姐,找张桌子给我们吃饭。” 老板娘赶紧做了个手势:“请这边来。” 她叫过一个青衫女子,低声吩咐她两句,白清才带着欧阳珏跟着那青衫女子上楼去了。 找的是个靠窗包间,青衫女子又问吃什么。 白清看向欧阳珏,欧阳珏爽快地说:“肉!米饭!” 青衫女子不禁一笑,又问了白清,这才下楼去。 欧阳珏问:“她们认识你啊?” “这里是暗桩。”白清说。 欧阳珏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醉鹤居是白氏山庄的驻地办事处。 饭菜上来得极快,欧阳珏抓起筷子大吃起来。他今天一天没进食,因为赶路,也不好意思要求白清停下来,整整一天从一个州县奔波到另一个州县,又累又饿。 肚子填饱之后,欧阳珏靠在椅背上打着饱嗝,他的倦意涌上来了。 “好了,现在你该告诉我,咱们到底是要去杀谁了吧?”他喃喃道,“一整天跟着你疯跑,连到底要杀谁都不知道……” 白清放下筷子:“要杀的这个人,叫欧阳坤。” 欧阳珏一怔,他坐起身来:“等等,怎么姓欧阳?凑巧?” 白清摇摇头:“不。此人是珏少爷您外祖父的弟弟。” 一瞬间,欧阳珏倦意全无! 房间里,安静得像空气凝固了! 欧阳珏看着白清,他慢慢道:“白清,你这样,不地道。” 白清神色未变,他淡淡道:“起初,珏少爷也没问过我。” 欧阳珏咬着牙道:“我不问你就一直不讲?!你带着我从青州跑到这儿,结果你现在告诉我你要去杀我叔公?!” 白清脸上仍旧没有愧色,他看着欧阳珏:“您现在知道了,仍旧有选择。如果您无法忍受,可以回青州。” 欧阳珏忍无可忍,他一把抓起桌上的茶壶,朝白清脸上砸过去! 圆滚滚的茶壶在空中翻了个跟头,白清伸手一把接住,壶嘴歪了歪,一滴茶也没落下。 他将茶壶轻轻放在桌上,又看着欧阳珏:“这是您的一次机会。” “狗屁机会!你要杀的是我外祖的弟弟!他姓欧阳!”欧阳珏歇斯底里地骂,“你带着一个姓欧阳的去杀另一个姓欧阳的!白清你这个混蛋……” “您已经不姓欧阳了。”白清冷淡地打断他,“您现在姓白,和我一样。” 欧阳珏呆住,但旋即又骂道:“杀我叔公!你居然还说这是一次机会……” “这确实是一次机会,再也没有的好机会。”白清看着他,“珏少爷,您知道掌门在您身上寄托了多少厚望吗?他是希望您未来能继承掌门之位,可是因为您身上有欧阳旭的血脉,山庄里不知道多少人无法忍受。” 欧阳珏点点头:“我懂了,你希望我手刃我叔公,做给天下人看,表示从此和欧阳家一刀两断那是我的亲人!你让我杀我自己的长辈!我不是白夜那个变态疯子!” 白清微微一皱眉,突然抬起手,啪的一声,清脆响亮地给了欧阳珏一个耳光! 欧阳珏被他打得,整个人都呆住了! 白清竟然动手打他!这个ai一样对他言听计从的家伙,竟然……打他的耳光! 欧阳珏捂着脸,他甚至除了震惊没有其它的感觉,他活这么大,从来没挨过谁的打! 白清这才慢慢的,一字一字道:“就算是珏少爷您,也不能对掌门口出不逊。” 欧阳珏捂着滚烫的脸颊,他忽然冷笑一声:“白夜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你这样维护他……” “掌门救了我的性命。”白清淡淡道,“我的父亲,母亲,姊妹兄弟,还有没过门的妻子,全都丧命于他人之手,一家主奴十八口,唯一活下来的就是我。” 欧阳珏僵住了! “当初我手筋脚筋被人挑断,扔在死人堆里,如果不是掌门,我现在不会站在这儿和珏少爷您讲话。” 欧阳珏放下手来。 “谁干的?”他声音艰涩地问。 白清没有正面回答他,只飞快地说:“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又是他外祖欧阳旭的锅,欧阳珏暗想,只有这一种可能了。 他慢慢坐下来,对着一桌子碗碟发了一会儿呆。 “白清,你是不是也很恨我?”他突然问。 白清摇头:“珏少爷和这一切无关,那时候您还没出生。” 欧阳珏摇晃了一下脑袋里哗哗的水,他又问:“这个欧阳坤,到底是个什么人?” “虚伪至极,阴险狡诈的小人。” 欧阳珏吃惊地望着白清,他很少能从白清嘴里听见过于情绪化的词汇,而白清居然如此形容他叔祖,这只能说明欧阳坤真的没啥可取之处了。 欧阳珏突然坐直身体:“你应该早说嘛!” “……” “既然是个人渣,那么杀也就杀了。”欧阳珏一脸无所谓,“但你别指望我,我这三两下能耐,估计也就打得过邢铁匠。” 白清望向他的目光,有点复杂:“到时候,自然用不着珏少爷动手。” 欧阳珏一怔,他看看白清,顿时懂了:“你想把功劳挂我脖子上啊?好吧,那我却之不恭。” 按照白清的说法,欧阳坤虽然和欧阳旭是一母同胞,但却是天上地下两个截然不同的性格。欧阳旭虽然暮年“犯了政治性错误”,但那之前他的人品是好的,值得称道,然而欧阳坤却是一颗烂谷子,品性恶劣,只知道危害他的同胞。 欧阳旭在白家做了掌门,自然他本家欧阳一门也跟着鸡犬升天,然而就是因为欧阳坤恶劣的行径,欧阳旭竟然和自己家断绝了来往,一生都没再回去。 但欧阳旭死后,欧阳一门就又蹦起来了,成天嚷着要给欧阳旭报仇,杀光白家的人,其中叫得最凶的,就是他的胞弟欧阳坤,仿佛当初被哥哥大骂、险些逐出家门的恩仇全都烟消云散,他发了血誓要给哥哥报仇。 “当然不只是欧阳坤一个人。”白清说,“欧阳坤的确不是弱鸡,但他一个人还闹不成这么大的场面,这背后一定有隐含的支持者。” 欧阳珏心中一动,他想起把自己母亲送去那边世界的慕家。 “所以这次,是他们对白家的一个挑衅。如果我们能摆平,后面的人物多半就偃旗息鼓,不闹了,如果这次摆不平,白家的敌对势力将会卷土重来。” 欧阳珏呆了呆,他赶紧道:“既然这么要紧,我爸怎么只让你一个人来?!” 白清默默看着他:“不是还有您吗?” 欧阳珏拍拍桌子:“我能干什么啊!拖后腿都还嫌不够呢!” 白清竟然微微一笑:“您能亲自前来,就已经是不小的分量了。到时候一定能让他们的大会失色不少。” “大会?”欧阳珏没听懂,“什么大会?” “讨逆英雄会。”白清说,“召集天下豪杰,共同对付白家。” 第三百五十四章 少爷也没问过我。” 欧阳珏咬着牙道:“我不问你就一直不讲?!你带着我从青州跑到这儿,结果你现在告诉我你要去杀我叔公?!” 白清脸上仍旧没有愧色,他看着欧阳珏:“您现在知道了,仍旧有选择。如果您无法忍受,可以回青州。” 欧阳珏忍无可忍,他一把抓起桌上的茶壶,朝白清脸上砸过去! 圆滚滚的茶壶在空中翻了个跟头,白清伸手一把接住,壶嘴歪了歪,一滴茶也没落下。 他将茶壶轻轻放在桌上,又看着欧阳珏:“这是您的一次机会。” “狗屁机会!你要杀的是我外祖的弟弟!他姓欧阳!”欧阳珏歇斯底里地骂,“你带着一个姓欧阳的去杀另一个姓欧阳的!白清你这个混蛋……” “您已经不姓欧阳了。”白清冷淡地打断他,“您现在姓白,和我一样。” 欧阳珏呆住,但旋即又骂道:“杀我叔公!你居然还说这是一次机会……” “这确实是一次机会,再也没有的好机会。”白清看着他,“珏少爷,您知道掌门在您身上寄托了多少厚望吗?他是希望您未来能继承掌门之位,可是因为您身上有欧阳旭的血脉,山庄里不知道多少人无法忍受。” 欧阳珏点点头:“我懂了,你希望我手刃我叔公,做给天下人看,表示从此和欧阳家一刀两断那是我的亲人!你让我杀我自己的长辈!我不是白夜那个变态疯子!” 白清微微一皱眉,突然抬起手,啪的一声,清脆响亮地给了欧阳珏一个耳光! 欧阳珏被他打得,整个人都呆住了! 白清竟然动手打他!这个ai一样对他言听计从的家伙,竟然……打他的耳光! 欧阳珏捂着脸,他甚至除了震惊没有其它的感觉,他活这么大,从来没挨过谁的打! 白清这才慢慢的,一字一字道:“就算是珏少爷您,也不能对掌门口出不逊。” 欧阳珏捂着滚烫的脸颊,他忽然冷笑一声:“白夜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你这样维护他……” “掌门救了我的性命。”白清淡淡道,“我的父亲,母亲,姊妹兄弟,还有没过门的妻子,全都丧命于他人之手,一家主奴十八口,唯一活下来的就是我。” 欧阳珏僵住了! “当初我手筋脚筋被人挑断,扔在死人堆里,如果不是掌门,我现在不会站在这儿和珏少爷您讲话。” 欧阳珏放下手来。 “谁干的?”他声音艰涩地问。 白清没有正面回答他,只飞快地说:“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又是他外祖欧阳旭的锅,欧阳珏暗想,只有这一种可能了。 他慢慢坐下来,对着一桌子碗碟发了一会儿呆。 “白清,你是不是也很恨我?”他突然问。 白清摇头:“珏少爷和这一切无关,那时候您还没出生。” 欧阳珏摇晃了一下脑袋里哗哗的水,他又问:“这个欧阳坤,到底是个什么人?” “虚伪至极,阴险狡诈的小人。” 欧阳珏吃惊地望着白清,他很少能从白清嘴里听见过于情绪化的词汇,而白清居然如此形容他叔祖,这只能说明欧阳坤真的没啥可取之处了。 欧阳珏突然坐直身体:“你应该早说嘛!” “……” “既然是个人渣,那么杀也就杀了。”欧阳珏一脸无所谓,“但你别指望我,我这三两下能耐,估计也就打得过邢铁匠。” 白清望向他的目光,有点复杂:“到时候,自然用不着珏少爷动手。” 欧阳珏一怔,他看看白清,顿时懂了:“你想把功劳挂我脖子上啊?好吧,那我却之不恭。” 按照白清的说法,欧阳坤虽然和欧阳旭是一母同胞,但却是天上地下两个截然不同的性格。欧阳旭虽然暮年“犯了政治性错误”,但那之前他的人品是好的,值得称道,然而欧阳坤却是一颗烂谷子,品性恶劣,只知道危害他的同胞。 欧阳旭在白家做了掌门,自然他本家欧阳一门也跟着鸡犬升天,然而就是因为欧阳坤恶劣的行径,欧阳旭竟然和自己家断绝了来往,一生都没再回去。 但欧阳旭死后,欧阳一门就又蹦起来了,成天嚷着要给欧阳旭报仇,杀光白家的人,其中叫得最凶的,就是他的胞弟欧阳坤,仿佛当初被哥哥大骂、险些逐出家门的恩仇全都烟消云散,他发了血誓要给哥哥报仇。 “当然不只是欧阳坤一个人。”白清说,“欧阳坤的确不是弱鸡,但他一个人还闹不成这么大的场面,这背后一定有隐含的支持者。” 欧阳珏心中一动,他想起把自己母亲送去那边世界的慕家。 “所以这次,是他们对白家的一个挑衅。如果我们能摆平,后面的人物多半就偃旗息鼓,不闹了,如果这次摆不平,白家的敌对势力将会卷土重来。” 欧阳珏呆了呆,他赶紧道:“既然这么要紧,我爸怎么只让你一个人来?!” 白清默默看着他:“不是还有您吗?” 欧阳珏拍拍桌子:“我能干什么啊!拖后腿都还嫌不够呢!” 白清竟然微微一笑:“您能亲自前来,就已经是不小的分量了。到时候一定能让他们的大会失色不少。” “大会?”欧阳珏没听懂,“什么大会?” “讨逆英雄会。”白清说,“召集天下豪杰,共同对付白家。” 第三百五十四章 欧阳珏傻了:“天下豪杰?有多少?” “不多,也就三五十家吧。” 欧阳珏差点吐血:“三五十家还不多?!这么多门派一起对付白家,我爸就派了你一个人来?!这也太托大了!” 白清再度默默注视着他。 欧阳珏摆摆手:“别看我,我在这种场合算个屁。” “说是三五十家,其实大多是喽,小门小户的野鸡门派都被欧阳坤找来了,真正大门派不会肯露面的。”白清说,“顶多在背后送钱给人。公开造势和白家犯冲?没有哪家会做这种蠢事。” 欧阳珏又想了想:“欧阳坤的功夫怎么样?” 白清凝神:“我不一定杀得了他。” 欧阳珏肃容道:“所以你更应该带个帮手一起来呀!白飒呢!他怎么不来?白冷每天闲着没事,躲他那小楼里鬼画桃符,他为什么不来!” “我有帮手……” “都跟你说了我不行的!我到现在连拆招都拆不好!” 白清淡然道:“不用急,到时候见招拆招。” 欧阳珏也不知白清哪里来的这么大的信心,那晚,白清给他单独叫了一间房,让他尽管睡。 “你呢?”欧阳珏抬头看他,“你睡哪儿?” 白清指了指头顶,欧阳珏吓一跳:“你要睡房梁上?” “不,我得出去看看。”白清说,“这里已经不是青州了,出了白家的范围,不能放松警惕。” 所以这家伙真的是个ai?欧阳珏想,白天和高铁赛跑,晚上要上天当飞机? 他想细问,但已经昏睡过去了。 一觉醒来,天光大亮。 欧阳珏一抬头,只见白清侧身坐在窗台上,微微低头阖目,似乎是在睡觉,但听见他这边动静,马上睁开了眼睛。 “您醒了吗?”他跳下窗台。 欧阳珏揉揉眼睛,无奈地叹了口气:“你咋不睡在绳子上呢?” “我会掉下来。”白清说。 欧阳珏一怔,却笑了:“真的?原来你能耐没那么大啊?” “骗你的。” “……” 欧阳珏郁闷地想,好好一台ai,学坏了。 第二天,又是赶路,他们的目的是渊州首府碧澜。但是一进入渊州境内,白清他们的速度就明显降低了。这是为了不在对方的势力范围太过显眼,同时,他需要教欧阳珏一些基本的防身技巧。 白清教欧阳珏的招数很简单,一共只有三招,他演示了一遍之后,就让欧阳珏反复练习。 “就这么多?”欧阳珏还没会意过来,“没下文了?” “就这么多。”白清说,“贪多嚼不烂。珏少爷您会的那些,虽然很花俏,但表演的成分太重了。” 欧阳珏被他说得一时脸都红了,他自己也觉得在白清面前过招,有点像校内仪仗队在表演。 “掌门夫人教授给您的那些,是好功法好拳法,但您没法立即掌握它们。倒不如先把我刚才说的这三招练熟了,说不定这两天就得遇上敌人。” 他这么一说,欧阳珏也不敢懈怠了,只要不是赶路,他就反复练那三招。 后来,终于有一天欧阳珏会过意来了。 他这不就是《射雕》里的傻姑吗! 到渊州首府碧澜那天,欧阳珏还是小小地吃了一惊。他以为他这种去过北上港澳的人,已经知道什么叫都市繁华了,所以来了这边,欧阳珏认定不可能再重现现代都市的繁花似锦。 但是碧澜的繁华,还是令欧阳珏震惊了。 到处都是人。满街的铺子,长长一条大街望不到头,拉货的车马拥塞在一起,人嚷马嘶,虽然没有汽车鸣笛和电子音箱助威,但这种单纯由人畜货物构成的喧哗,一点也不比高分贝大喇叭逊色。 街头的一辆拉货的车,和转角的一停轿子撞了个正着,车上的各色绸缎滚落了一地,红的黄的绿的像开了花,受惊的驴子昂昂叫着,一边抛洒驴粪蛋一边到处蹦,把美丽的丝绸给踏得全都是驴蹄印子,轿夫和车夫叉腰对骂,轿子里的少妇只得抱着孩子,怯怯在旁边站着…… 欧阳珏跟着那些看热闹的人一块儿,脖子伸得长长的,看得正兴起,忽然感觉背上的行囊被人动了,他翻回身来,不假思索就把平日练的那三招挥了出去! 啪! 一掌正打中了某人的前心! 欧阳珏猛然回头,发现一个面色仓惶的男人往后倒退,一手捂着胸口,看他回头,撒腿跑了! 欧阳珏要追,白清拦住了他。 “那人轻功还不错,您追不上的。” “他动我的行囊!”欧阳珏说,“偷我的三尖两刃刀!” 白清摇头,“恐怕不是为了偷东西,而是试探珏少爷你的功底。” 刚才那一掌,欧阳珏用上了五成内力,难怪那人脸色那么难看,偷袭不成就逃了,大概没想到欧阳珏一个十七岁的小孩子,内力竟然这么深…… 可能除了白夜那几个,没人会想到欧阳珏空有一身精深的内力,却是个只会三招的男傻姑。 “那人就是欧阳坤派来的吗?”欧阳珏问白清。 白清微微皱眉:“有可能。这不太好,我们打草惊蛇了。” 欧阳珏一怔:“那怎么办?” 白清低头看看他,忽然心生一计。他转身道:“珏少爷请随我来。” 欧阳珏跟着白清往长街里头走,俩人走进了一家衣裳铺子,掌柜的是个和气的胖老头儿,一见俩人进来,赶紧满脸堆笑迎上前。 “两位爷!要不要做身衣裳?小店刚到的上好料子……” “是要做身衣裳,但不是我们。”白清对掌柜的说,“我是来给我家小姐做衣裳的。” 掌柜的点点头:“小姐不方便出门,那您带了尺寸吗?” 白清指指欧阳珏:“就照着我家少爷的身量去做。” 欧阳珏和胖掌柜都愣了。 胖掌柜还没听懂,赔笑道:“您是说,按照这位少爷的身量,来做您家小姐的衣裳?” 白清点点头:“我家小姐和少爷是双胞胎,一般高。您就照着少爷的身材做就行了。” 胖掌柜满腹疑惑,却不敢多问,点头应了进里面去。 欧阳珏拽拽白清的袖子:“喂!哪来的小姐!” “等会儿就有了。” “……” 不多时,胖掌柜捧着好几幅料子从里面出来。 “您瞧瞧,是想做什么样的?” 白清把那些粉红、浅蓝、嫩黄淡紫一色排开,翻了翻,最后挑了个最不起眼的莲青色绣缠枝纹的料子。 “就这个吧。” 胖掌柜的喏喏应下,不多时又有戴着眼镜的老裁缝上来,给欧阳珏量身段。 “您家小姐这个儿,可够高的。”老裁缝一边量一边随口道。 “个高儿才好看。”白清淡淡道,“小短腿儿,萝卜似的,嫁出去夫 第三百五十五章 进来一处宽敞的大厅,里面早已是人满为患,有坐着的也有站着的,还有蹲着的,想来,那些宽松坐着喝茶的,都是有身份的,恐怕也是些像模像样门派的头领,按照白清的话来说,虽然这讨逆英雄会,组织的都是些野鸡门派,但野鸡也分三六九等,长着漂亮长羽翎子的五彩雉,总还是有那么三五只。 至于白清他们冒充的寒州伏虎派,大概只能算只芦花鸡了。 “芦花鸡”没有五彩雉悠然喝茶、前呼后拥的资格,进来之后,白清和人共挤一张条凳,欧阳珏连坐都没处坐,只能站在白清身后。 大厅里人声鼎沸,欧阳珏细细听了一回,基本上,交谈内容可以分为如下几点: 1、白家实在太不像话了,横行霸道,他们划分的势力范围你就不能碰,敢碰一下,要你全家的命。 2、白夜是个没有人性的恶魔(欧阳珏点头),残忍杀害自己的恩师兼岳父,还妄图杀害自己的妻儿,虎毒不食子啊! 3、白家这么嚣张,必须给予教训! 4、我们都不行,就指望欧阳坤了。 欧阳珏:“……” 各位,能不能有点儿志气! 还有人一脸“我掌握了可靠消息”的表情,对大家说,白夜把儿子抓回了白氏山庄,百般虐待,白家的人,夜夜都能听见男孩的惨叫。 “那孩子……唉,可怜啊!”说话的就是那个银须老者,他痛惜地摇摇头,摸着胡子道,“这可是欧阳掌门的侄孙,别说欧阳掌门,就连咱们这些局外人都看不下去了!” 欧阳珏微微弯下腰,在白清耳畔小声道:“我什么时候‘夜夜惨呼’过了?” “您泡在药缸里的那段时间,的确是夜夜惨呼……” “我那是泡不下去想出来好吗!” 另有个面貌威严的中年人说:“我听说,那孩子到现在还坚称自己姓欧阳,白夜不管怎么虐待他,他都不肯改口。” 众人一片赞叹之声! 欧阳珏快憋死了! 他根本就不是为了欧阳旭才坚持姓欧阳的好吗!他只是觉得白吉那个名字太傻叉了!如果白夜给他改名叫白居易、白崇禧什么的,他第一时间认领! 那群人谈着谈着,就谈到了今天会议的东道主身上。 欧阳珏细细听了一遭,又做出如下总结: 1、欧阳坤是个生性高洁的人,极为爱惜羽毛,不光生活方面有洁癖,道德也有洁癖,当初就因为看不惯他哥哥纵容白家的人渣横行霸道,于是不惜和最亲爱的哥哥闹翻。 2、欧阳坤的功夫是他哥哥手把手教的,当世高手中无出其右。 3、欧阳坤虽然讲道德,但同样讲亲情,他哥哥被白夜杀了,他必须给哥哥报仇,因此以前兄弟间的恩怨一笔勾销,谁要是再提,谁就是打他的脸。他可不会饶恕。 4、欧阳坤这次在聚贤庄举办讨逆英雄会,就是为了给他哥哥讨个公道,为了那些被白家欺压的人讨个公道,因此他不惜拿出万贯家财,请各路英雄来此一聚,当然了,因为欧阳坤本人心怀仁慈,不会做出杀尽白家这种可怕的事,否则不是和白家那些人渣一样了吗?他只会杀了罪魁白夜和白飒那几个,剩下的白家老弱,他是不会伤害的,找个地方流放就行了。有人说斩草不除根,恐有后患哪!但是欧阳坤太仁慈,又有道德洁癖,听不得这种话。 5、但是欧阳坤也不会让大伙冲上去送命,既然是他发起的讨逆英雄会,自然由他和欧阳一门来担当主力,其余的人只需呐喊助威就行了。只要肯参与的,到时候白家打下来了,老弱病残流放了,白氏山庄的财宝和秘笈,人人有份! 欧阳珏听完了,他仔细观察了一下白清。虽然易容过了,看不出真实的脸色,但是他仍旧看得见白清那双蓝黑色的眼睛,在猛烈的闪光! ……也不知道白清得费多大力气,才能忍住不吐槽。 一群人完全沉浸在“打下白氏山庄分财产”的虚幻欣喜中,欧阳珏在一旁冷眼看着,只觉得荒谬无法言表。 他对白家从来没多大的感情,但此刻看见这些野鸡们凑在一块儿,做“灭了白家”的清秋大梦,欧阳珏也忍不住从心底产生强烈的鄙夷,甚至期盼有朝一日白家能一统武林,让这些野鸡全都缩回自己的鸡窝,抱头大哭去! 别人都在高谈阔论,白清主仆一声不响,很容易引起周围人的注意,一个中年男就问白清,和白家有什么仇,为什么要来参加讨逆英雄会。 “他们抢……抢了我们镖局的生……生意。”白清那浓重的寒州西北口音,还带着一点紧张的结巴,“咱们就……就靠那么点镖局的生意过日子……” 那男人了然地点点头:“白家爬到咱们头上,各家的日子都不好过啊!哎!哪像以前?欧阳掌门还在的时候哦,我是说那位过世的欧阳掌门,那些白家的崽子被送到各门派,任打任骂!哈哈!那叫一个颜面扫地!老兄你可惜生得晚了,又在寒州那种地方,啧啧,你是没见过那两年武林人有多解气!就光我家,就宰了两个!” 欧阳珏心里咯噔一下! 他看白清,也许是因为易容,白清神色倒是没变。 “那……那后来呢?”白清假意问,“白家没找……找你们的麻烦?” 那中年汉子脸色顿时阴沉:“怎么没找?我师父我师伯,都被他们逼得自尽身亡!” 活该! 欧阳珏在心里暗骂。 中年汉子抬头一看欧阳珏,突然皱眉道:“小丫头,你这是什么眼神?!” 欧阳珏慌了,他虽然易了容,但是完全不擅长掩饰神色,恐怕刚才的兴奋从眼神里流露出来了! 白清赶紧道:“大哥你莫……莫生气!我这个丫头,两百个大钱买来的,又丑又哑,除了寒州土话,听不懂外地人的口音。” 欧阳珏趁机张嘴,啊啊了了两声,眼神里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种痴呆的神气。 那中年汉子哼了一声,又转头对白清说:“没关系!到时候打下白氏山庄,那里面的下人多得是!哈哈哈!到时候,让白夜的婆娘给咱们当丫头!咱想睡就睡,想打就打!” 欧阳珏突然庆幸,今天跟来的是他这个和白家感情不深的人,若是别的人来,比如他弟弟,那肯定完了。 同时他也有点儿明白,白夜那种睥睨天下,“我即是法、法即是我”的傲慢是从哪儿来的了。 ……对着这样一帮子“英雄好汉”,保持谦逊真的很难啊! 正热闹着,里面一人高声道:“欧阳掌门到!” 场面顿时安静下来! 不多时,一位身着锦袍的老者走了出来。 一见他,众人纷纷起身:“欧阳掌门!” 那老者看上去五十出头,身材高大,五官十分有威仪之感,有点儿常年当领导干部发表讲话的味道。 欧阳珏睁大眼睛! 这就是他的叔公欧阳坤! 这是他这辈子见过的除了他妈妈之外,唯一一个姓欧阳的亲戚! 不得不说,或许是心理作用吧,欧阳坤长得还真和他挺像的。 欧阳珏为了看清楚一点,不由身体前倾,一只手不知不觉就扶在了白清肩头。 他忽然觉察到,白清的身体在剧烈地发抖! 欧阳珏不由大骇! 他的手像碰到了烧红的烙铁,飞快缩了回来! 白清没有回头,好像全然没察觉欧阳珏的举动。但是欧阳珏的内心,却犹如翻起了九层大浪! 下一秒,他趁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欧阳坤身上,悄悄把手按在白清的手臂上。 过了一会儿,白清抬起另一只手,按在欧阳珏的手上。 欧阳珏心中,五味杂陈,甚至连欧阳坤在说什么,都无心去听。 如果他没姓欧阳,就好了…… 那边,欧阳坤还在发宏图大论,大意是,今天他很欢迎各位豪杰来聚贤庄,能来,就是给他欧阳坤面子。到了这儿的,就都是他的朋友。 同时,也都是白家的敌人。他们同仇敌忾,接下来,就要做一件大事。 “今天,老夫看见各位,心里就不由想起兄长。” 欧阳坤的声音停下来,四下里,也适时地响起一阵唏嘘声。 “虽然兄长已过世多年,但如果他在天有灵,今天看见诸位能到场,心里一定……很高兴。” 欧阳坤的声音哽咽,甚至还抹了抹眼角。 欧阳珏在心里哼了一声,猫哭耗子! 像他这种看多了影视剧的电视儿童,怎么会分辨不出是动真情还是演戏? “既然是要举事,咱们今天,就得有点动作才行。” 欧阳坤这句话出来,大厅内部气氛陡然紧张起来。 欧阳珏没经验,还等着看影视剧怎么往下演,却只见欧阳坤向身后一个弟子道:“松儿,把人带上来吧。” 不多时,一个五花大绑的男人被拖拽着,带到了会场中央。 欧阳珏吃了一惊! 那男人很明显是遭过酷刑,脸上,身上,到处都是累累伤痕。就连凑近他,都能闻到浓浓血腥味! 欧阳坤走过去,低头看了一眼那男人。 “此人,是白家在碧澜暗桩的一个小头目,这枚钉子,长年累月扎在我这儿,也怪老夫疏忽,竟然这么多年没发觉!这次聚贤庄要办讨逆英雄会,这些暗桩听到了风声,就想去给白家送信,机缘巧合被我手下弟子给抓住了。” 那遍体鳞伤的男人,缓缓抬起头来,睁开肿胀的眼睛,往厅内扫视了一圈。 虽然伤得如此重,但是当那男人目光扫过来时,好些人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步! 那男人哑着嗓子,嘴里含混不清道:“乌合之众……” 那银须老者顿时怒了,上前指着他道:“放肆!在此地站着的,都是讨伐白家的英雄!” 重伤男人竟然还嘿嘿一笑:“英雄?一群怂狗,凑在一块儿比谁叫唤的声大吗?” 欧阳坤朝周围使了个眼色,他身后,那个五官长相有些刻薄,面色最冷的年轻弟子上前一步,狠狠一巴掌打在那人脸上,那人喷出了一口鲜血! 欧阳坤哼了一声:“自古凡做大事者,必然立心志!今天老夫就拿此人来祭旗!” 欧阳珏这下听懂了,这老东西是要杀人! 他慌忙上前一步道:“你凭什么杀人!” 他这一嗓子,整个大厅不由静了静。所有人愕然望着他! 欧阳珏身上虽然是女装,刚才那一嗓子却十分清晰,分明是个男孩子的声音,这下,他男扮女装就暴露了。 欧阳珏喊出来了,才后悔,他回头看了一眼白清,却没在白清眼睛里看出不悦。 于是欧阳珏明白了,白清不打算拦着他。 放下心来,欧阳珏索性伸手一把扯掉裙摆,暴露出男孩的身形。 “你们要去打白氏山庄,去打便是!”欧阳珏指着那重伤男子,“众目睽睽之下,以多欺少,杀一个被你们折磨得遍体鳞伤的人,算什么英雄好汉!” 那银须老者没想到会有人上来阻拦,而且看上去还是个小男孩,他愕然道:“你又是什么人?” “看不惯这一切的人。”欧阳珏淡淡道,“你们一直说白家有多坏,白夜有多不是东西,可我看你们自己也挺不是东西的,当初欧阳旭发疯,把白家的人一户一户往外送,你们可曾善待过他们?” 那方才和白清搭话的中年男腾地站起身,指着欧阳珏破口大骂:“小东西,竟敢骗我!我们又为什么要善待白家!白氏山庄里全都是猪狗!他们本来就罪该万死!” 欧阳珏冷笑一声:“哦?白氏山庄里全都是猪狗啊?那你这连‘猪狗’都打不过的货色,岂不是猪狗不如?” 一句话,整个大厅全炸了! 银须老人喝道:“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为白家讲话!” 欧阳珏此刻,也懒得再伪装下去,他三两把揪掉脸上的伪装,用裙摆擦干净脸,这才抬起头来。 他看看欧阳坤,突然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我觉得我和欧阳掌门,长得并不像。各位觉得呢?” 众人皆是一愣。 那中年汉子冷笑:“你凭什么要长得像欧阳掌门?” 欧阳珏耸耸肩:“就凭我妈叫欧阳菲。” 大厅里,死一般的寂静! 旋即,又嗡的一声掀起波澜! 银须老者大声道:“不可能!” 欧阳珏一笑:“有冒名顶替拿钱的,有冒名顶替拿物品的,没听说有冒名顶替认爹妈的。我有什么必要说谎?欧阳菲是我亲妈,白夜是我亲爹。你们信不信,都是事实。” 欧阳坤突然冷声道:“就算你真是我的侄孙儿,刚才你称呼你外祖的口气,可是不孝得很哪!” 欧阳珏无所谓地看了他一眼:“叔公,在我们那儿,不强调孝道。我们只讲道理。欧阳旭就是个疯子,他做错了事,犯了死罪,本该伏诛!” 更大的喧哗! 谁都知道,死了的欧阳旭那就是欧阳坤心中的神圣!别人,哪怕语气略不恭敬,他都要狂怒,继而想办法攻击对方。 这个毛头小子,竟敢当着欧阳坤的面,直接说欧阳旭是个疯子! 那银须老人大声喝道:“你根本不是欧阳掌门的侄孙!你就是个假货!欧阳掌门敬请安心,待我杀了这个冒牌货,给欧阳小姐血洗清白!” 欧阳珏太吃惊了,哪有这样的?!问都不问就说他是假货,就要上前杀人?! 但很快他明白了,对方根本不想要证明他的真假! 就算他是个真的,就算他拿着最权威的亲子鉴定站在他们面前,这群人也会冲上来杀了他! 一个站在欧阳坤对立面的欧阳珏,没有任何存在价值。 好在,欧阳珏早就防备着有人动手,他一手按在背后的三尖两刃刀上,见有人冲过来,顺势就把白清教他的那三招给使了出来! 欧阳珏这三招,练了太久,熟得如行云流水,此刻被人威胁上门,他几乎不假思索。 一、二、三! 就听“噗”的一声,那尖锐的三尖两刃刀,正正戳进了老者的心窝! 老者发出一声嘶哑的惨叫! 欧阳珏的惨叫比死者更惊悚! “白清!”他的嗓子都劈叉了,“我杀了人!” 这一声喊叫,在场众人都傻了,他们没有不知道白清的,那是白夜手下第一忠犬啊! 白清却悠然起身,淡淡道:“杀就杀了呗,他先动手的,珏少爷是正当防卫,不犯法。” 欧阳珏愣了愣,伸手抹去脸上溅的血迹:“……哦。是么。” 欧阳坤脸色一沉,他后退了一步,向旁边轻声耳语,几个人闪身上前,就要来抓欧阳珏! 白清身形一飘,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欧阳珏却奔到那个被绑缚的重伤者跟前,用刀挑开麻绳:“放心!我们一定会救你回青州!” 那重伤者还在挣扎:“珏少爷,小心!” 欧阳珏感觉身后有人接近,他看也不看,反手一刀! 又是一声惨叫。 重伤者在血污之下的脸,流露出钦佩神色:“珏少爷功夫了得!” “没啥了得的。”欧阳珏挑断最后的麻绳,“白清一共就教了我三招。” “啊?!” “我也快没招了,哄不住他们。”欧阳珏一把抓住他,将重伤者往白清那边一扔,“喂!别打了,先把人救走!” 然而就在这时,欧阳珏忽然觉得脚下一陷! 好端端的大厅,突然往下塌陷,露出一个黑洞洞的大坑! 欧阳珏一脚踩空,跌了下去! 第三百五十六章 欧阳珏从沉重的昏迷中清醒过来。 他睁开眼,动了动僵硬的身体,这才发现自己被绑在一张椅子上。四周围很黑,黑得像地窖,只有旁边一盏油灯闪烁光芒。 他面前站着一个人。 欧阳珏抬头看了看他,迟缓地开口:“叔公。” 欧阳坤冷冷看着他:“你可没资格叫得这么亲热。” 欧阳珏哦了一声,改口:“,hoareyou?” 欧阳坤一扬眉毛,他不知道是该吃惊还是该愤怒。 “你知道你现在在什么地方吗?”他问。 “估计是在你的地盘里吧。”欧阳珏无所谓道,“其实你早就发现我进了聚贤庄,对么?” 他现在脑子里稍微清醒了一点,也琢磨出前因后果了。 欧阳坤淡然一笑:“看来你真是我欧阳家的孩子,天生聪明。” “谢谢。”欧阳珏冷淡地说,“与你为伍,我比较感到羞耻。” 欧阳坤没动怒:“小子,想想你的处境,说话最好别这么放肆。” “你想把我怎么办?”欧阳珏依然无所谓道,“也绑去祭旗吗?” “怎么会呢?”欧阳坤笑笑,“你是白夜的崽子,他千辛万苦找回来的。不好好利用,可不就浪费了吗?” 欧阳珏身上一抖! 但欧阳坤不再看他,转身出去了。 从地牢出来,等待身边弟子锁上铁门时,欧阳坤无意间发现自己袍子一角,不知何时沾上了一块灰印,地牢里当然是很脏的,弟子们已经进去打扫了一遍,但还是避免不了蹭上灰。那灰印很小,不过半个手掌大,本来也可以忽略不计,反正过不了一会儿,晚间还要沐浴更衣。 然而欧阳坤犹豫片刻,还是转身回了自己的宅邸,命侍女拿来新的袍子换上。 他不能忍受污渍沾身,哪怕只是片刻功夫。欧阳坤有严重的洁癖。 出来院子,彼时已经夕阳西下,他的关门小弟子莫伊松正等候在廊下。 “师父。”见他出来,莫伊松赶紧迎上去。 “魏家那边,怎么样了?”欧阳坤问。 “一片大乱,又哭又闹。”莫伊松眨眨眼睛,“魏城被杀,魏家像被灌了开水的蚂蚁窝。” “唔……” 魏城就是那个被欧阳珏一刀杀死的银须老者,他原本是欧阳坤的死忠,这么多年也一直在欧阳家的庇护之下过日子,最近这几年被欧阳坤给暗中扶持,也做了个不大不小的掌门人,所以那天在聚贤庄,才第一个冲上去杀欧阳珏,忠诚的马屁精永远知道主人想要什么,也永远都会第一个表现只不过他轻视了欧阳珏。 “也怪不得魏城。”欧阳坤叹了口气,“谁会料到一个十几岁的小孩,身上会有那么厚重的内力?魏城运气不佳,年年打雁,今儿叫雁啄了眼。他太轻敌。” 莫伊松问:“那么小的孩子,怎么内力竟有那么高?” 欧阳坤一哂:“白夜把我大哥手下第一等高手甘宇的内力,系数塞进这孩子的体内,他的内力怎么可能不高?” 莫伊松悚然道:“难怪。出招笨拙,内力却这么高。师父,这孩子,留不得。” 欧阳坤抬眼看了自己弟子一眼。 “是么?”他淡淡地说,“松儿,那孩子可是我大哥唯一的后人。” “是。可是师父,师伯已经过世多年,就算他活着,恐怕也不愿看见自己的后人落在白夜那种恶魔的手里,这样被玷污的后人,倒不如死了干净。”莫伊松停了停,“我想,若师伯在天有灵,他会赞成的。” 这是个年轻的男孩子,一张娃娃脸,五官清秀,神情却总是冷冷的,虽然看起来身形瘦弱,却难掩一股剽悍之意。 莫伊松的这番话,说得冷血至极,但是欧阳坤却赞许地点点头。 他一向重视自己这个小弟子,这是众人皆知的,莫伊松从五岁到欧阳坤身边,一直是欧阳坤亲手栽培,如今他已经满了十七岁,人又聪明又上进,教他一分,他能返还你十分,学功夫一点就透,平时绝对不多话,该他说话的时候,他也绝不搪塞,而且考虑事情周到又冷静,是以欧阳坤十分器重。 说来也好笑,欧阳坤视白氏山庄一干人等如同寇仇,可他身上的功夫,也是白家的他是被大哥欧阳旭手把手教大的。 “但该怎么处置,师父您得慎重。”莫伊松又说,“这小子可是在聚贤庄的众目睽睽之下消失的……” 欧阳坤皱起眉头,弟子说到了他的心病上。 欧阳坤是个极好名声的人,最怕落人口实。他根本不打算念及亲情,放欧阳珏一马,如果是暗中落在他手里,那欧阳坤能想出一百种法子折磨这个孩子,让白夜的儿子痛悔自己的出生。 然而现在江湖上几乎都知道,欧阳珏是在聚贤庄上消失的。 他要是公开处刑,只会被江湖上指责“不念亲缘”、无情无义。 然而问题是,他还能怎么办呢? 难道让他把欧阳珏完好无损地送回青州去吗?怎么可能! 为今之计,只能让欧阳珏消失得无影无踪,最好连尸骨都没法找到。要是让白夜那个神经病找到他儿子的一块遗骸,那他欧阳坤就脱不开干系了。 这可是个大难题。 莫伊松看他皱眉,就慢慢上前一步,凑到欧阳坤身边,低声道:“师父,办法不是没有。” 欧阳坤抬头看他:“你有什么想法?” 莫伊松望着他:“师父,魏城过两天就要下葬了,这段时间正在停灵。” 他没再说下去,欧阳坤盯着他的眼睛,忽然就明白了弟子的意思! 他不由微微一笑:“对啊,魏城是我的好兄弟,他的死,我非常痛心,然而凶手又是我的侄孙,此事我也有责,对子侄疏于教养才酿此大祸,我不方便露面。松儿,魏家那边如今肯定乱了手脚,你要多去帮一帮。” 莫伊松见师父领会了自己的意思,他赶紧恭顺地低下头:“是,谨遵师父的命令。” 魏家,也在碧澜城内。 魏城是魏家的当家人,当家人去赴聚贤庄的讨逆英雄会,居然横死当场,而那个杀人凶手居然在众人面前消失无踪…… 谁也不知道欧阳珏的下落,很多人说他是被欧阳坤给抓住了,但是欧阳坤的门徒弟子矢口否认。 那天聚贤庄的大会,最终以狼藉一片收尾。白清将那个被俘的暗桩头目救走了,因为主旨是救人,白清没对那些“英雄好汉”下狠手, 作为仅有的牺牲者家属,魏家哭成了一片。 好在欧阳坤给予了极大的安抚,事实上魏城能在江湖上立足,和他得了欧阳坤的荫庇分不开。所以这次他出事,欧阳坤当然不能坐视不管,他派了最得力的弟子莫伊松前往魏家,前前后后的操办,同时又给了不少银子。魏家上下表示,虽然魏城死了,但是他们不会责怪欧阳坤,他们不承认那小子是欧阳旭的外孙,也不会把这笔账算到欧阳坤的头上。 魏城这欧阳坤第一狗腿的过世,排场不可谓不大:各处发丧报讣,与之有来往的武林门派纷纷前来吊唁,其中很大部分是看在欧阳坤的面子上。欧阳坤说到底,还是在沾他哥哥的光,最近这几年又以反对白氏山庄为号召,聚集了不少白家的仇人拥护他,连带的魏城这边,名声也不小。葬礼这段时间,魏家人来人往,甚是热闹,上上下下跟着忙个不亦乐乎,就连只管茶水器皿的小厮们,也脚不沾地,成了陀螺。 主持丧礼的是魏城的大弟子钱寒涛,前段时间莫伊松过来帮了不少忙,今早才回去,临走钱寒涛百般示好,就差没有明说“虽然我师父死了,但是你放心,往后魏家在我的带领之下,依然会忠诚地做欧阳坤脚下一条狗。” 大面上,该忙的都忙过了,明天就发丧了,此刻,钱寒涛正坐在内厅陪着一位耆老说话,却见一个师弟匆匆进来,在他耳畔低声几句,钱寒涛的脸色顿时变了! 那耆老奇怪,问道:“寒涛,出了什么事情?” 钱寒涛回过脸来,正想开口,却听见厅外远远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白氏山庄白清前来吊唁。” 这句话,声音听着并不太响,但字字清晰可辨,如在近前,钱寒涛和那耆老闻之俱色变! 说话的人,据报还在魏家庄园之外,此刻他二人是在内厅交谈,魏家挺有钱,内里是一大片深广的建筑,从门外到他二人落座交谈的厅内,就算轻功上乘、步履飞快者,少说也得奔行一炷香的时间,这么远的距离,白清的语声竟能通达到建筑的最深处,可见此人内力之深,骇人听闻! 钱寒涛顿时脸色就变了! 白清乔装打扮,带着欧阳珏潜入聚贤庄,还杀了他师父魏城,这是不共戴天的仇恨啊! 如今仇人之一竟然主动找上门来了! “好啊!居然还敢出来!”钱寒涛冷冷道,“让我来会会这个白清!” 那耆老一脸担忧道:“寒涛,不可轻敌!据说此人是白家的高手……” 钱寒涛轻蔑笑起来:“那又怎么样?听说此人年纪轻轻,才不过二十出头,比我小十来岁呢!任他再怎么聪明,又能高到哪里去呢?我听说,聚贤庄上他不敌众人率先逃跑,连小主人都丢下不管呢!” 那耆老见他不听劝,只得不再多言。 钱寒涛快步跃出内厅,他与那位通报的师弟一同奔至灵堂,刚刚进屋,就见一个人影由远至近进了灵堂,再定神一看,来者是个白袍男子。 钱寒涛还好,他身边那年轻师弟却一脸惊诧,他是得到飞鸽传信说白清到了,这才急奔至厅内去找钱寒涛,没想到自己才刚到灵堂,白清却已经现身眼前……难道他真的是人而不是鬼魅么?! 只见面前这人年不过二十四五,生得虽然俊俏,面孔神色却极为冰冷,不像人,倒像是什么人形的物件。 钱寒涛毕竟年长,沉得住气,他上前一步,淡淡道:“白先生,有何贵干?” 白清看看他:“我来找人。” “找谁?” “找我家小主人。” 钱寒涛讽刺一笑:“白先生,您弄错了吧?你家小主人杀了我师父,我们这些苦主没有去找你们白家报仇,你们倒主动找上门来了!” 白清淡然道:“想报仇就去报呗,谁拦着你们?” 钱寒涛这下脸上挂不住了。他怒道:“姓白的!别给脸不要脸!杀人凶手找上门来要人,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这里可是我师父的灵堂!” 他这样一说,白清怔了怔,忽然点头道:“说得也是。” 钱寒涛一怔! 白清却不管他,径自走到一边,取了一根香,到灵前拜上。 众人都很诧异,没想到白清会给死者上香!难道他是来吊唁的? 白清看了看那口棺材。 那是一口乌黑的棺材,上好的杉木板子,通体涂的厚亮黑漆,大小与普通棺材差不多,但是深度,却略略超过一般棺材。 “可否开馆一看?”他突然道。 一句话,像在热锅里撒了一把盐,灵堂内,魏家子弟全都激愤了! 人已经死了,而且还是他们白家的人害死的,哪有找上门要打开棺材看死人脸的?!以为这是仵作开棺验尸么! 钱寒涛勃然大怒! “你说什么!我师父被那个小崽子害死了,你居然要开棺验尸?!” 白清却露出一脸诧异:“咦?这不是还没入土吗?为何看不得?难道这棺材里没有装死人,装着别的什么,所以不敢让外人看?” 他这话一出来,魏家的子弟顿时炸锅了!一个年轻弟子大声道:“姓白的!这里是魏门!不是白氏山庄,你想到这儿来撒野,还早了八百年……” 他的话都还没说完,只听砰的一声巨响!说话的人竟直直从窗户飞了出去,远远砸在十几丈外的地上! 而这之前,甚至都没人看见白清抬一下手指! 满灵堂里的人,目瞪口呆望着撞出一个大洞的窗户,一时竟没人吱声。 钱寒涛一脸寒意,他这下掂量出对方的分量,再不敢随意小觑了。 知道今天这事儿没那么好打发,他索性点点头:“既然执意要看,那就看吧。” 钱寒涛话音刚落,他左手将那乌黑的棺木盖拿起,一头往地上一戳:“请。” 伴随着他的话音,还有“咔嚓”几下石头碎裂的声音,再看钱寒涛手中的棺材盖,沉重的木板下端,直插进地板青色大方砖内,深达几寸有余! 钱寒涛这一手也相当惊人,且不提他手上那厚重的木板,单就戳进石头里这功力,也不是等闲之辈可以做到的。 白清点点头:“谢了。” 他上前两步,果然,棺材里躺着那位银须老者,面如金纸,紧闭双目,一望便知此人已死去多时。 白清弯腰,正想伸手进棺去抓起死尸,钱寒涛一下拦住他:“且慢!” 白清抬头看他:“怎么?不让摸?死的是老头又不是老太太,怎么就摸不得?” 钱寒涛脸黑得像锅底,他冷冷道:“白先生,这可是您的不是了,你要开棺看,我给你开了棺材,做人不能得寸进尺。” 白清一脸漫不经心:“我又没说只看不摸。” 他伸手就去抓尸体,钱寒涛掌快,下面用脚抵住棺材板,一掌截住他,俩人就在尸体上面动起手来! 虽然俩人下盘都不动,只在手上过招,但两双手掌交错互往,却快得晃花人眼! 十几招之后,白清收招,退后一步。 他久久凝视这钱寒涛:“我听说,你师父虽然跟着欧阳坤作恶多年,但你没做什么坏事,我瞧你也算是个人才,再练几十年,说不定真能成一方高手。不如爱惜自己这条命,留着日后再做打算。” 白清说这番话,轻轻松松,钱寒涛一张黑脸却已经涨得紫红,气喘如牛,两人功力谁高谁低,一望便知。 钱寒涛努力平复喘息,他冷冷一笑:“多谢白先生看得起,我这条命是魏门的,师父不在了,我就是魏家的下一任掌门,身为掌门,我得替魏家扛起这个面子,白先生,若你要动我师父的遗体,除非我死。” 他这番话说得刚硬,堂下众多魏家子弟也跟着鼓噪起来,纷纷上前,想要与之助力。 白清不看钱寒涛,却朝着其他人扫了一圈。 “各位,都听见了,是他自己不爱惜生命,这可怪不得我了。” 那“怪不得我了”几个字话音还没落,白清手中却不知何时多出一条软鞭,那软鞭比一般的六尺软鞭更长,到了七、八尺的样子,不知是什么材料做成,并不是金属,也非皮非革,鞭身通体银灰闪亮,软如流水,银光一闪,煞是好看! 江湖上的常识,六尺的鞭子就是极限,再长就不好使了,可白清这条银鞭竟超过六尺,如果没有更强更灵活的控制能力,鞭子越长只会越累赘。 然而软鞭在白清手中却如灵蛇,不仅看不见累赘,反而像白清自身手臂的延伸,随心而动。 只见白清右手轻轻一晃,软鞭在内力冲击之下,竟直直挺了起来,鞭身长剑一般,突刺向钱寒涛! 白清这一下,太快也太凌厉,钱寒涛还未来得及躲避,那鞭尖就如长了眼睛,“扑”的一下,刺中了钱寒涛的咽喉要害! 堂内所有人,包括来吊唁的客人,全都惊呆了! 钱寒涛双手抓着软鞭尽头,他大张着嘴,满脸惊惶,双眼不敢相信地望着白清! 他的咽喉处,慢慢的,渗出一点红色,那是他的血! 白清手一动,软鞭闪电般往后一缩! 鲜血,从钱寒涛的咽喉处哗的涌了出来,原来那儿竟被软鞭穿了个透明窟窿! 钱寒涛身体微微摇晃,“咣当”一声,倒在了棺材旁。没了支撑,那块棺材盖跟着轰然倒地! 他死了。 灵堂里,一片死寂!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甚至连哗然之声,都无法发出。 大家原以为,钱寒涛再怎么弱,也得和白清再过几十招,谁也没想到,不到两秒,他就死在了白清的软鞭之下! 原来起初那十几招,白清根本就没认真。 见阻拦者已死,白清的鞭子向前一探,轻轻巧巧卷起棺内的死者,将他扔出了棺材! 尸体挪开,里面赫然露出一个少年! 那人正是失踪的欧阳珏! 白清上前将人抱起来,见欧阳珏脸色蜡黄、双眼紧闭,他伸手试探了一下鼻息,还好,气息尚存。 放下心来,白清转过身,目光如电,扫了一圈在场人群。 他淡然道:“还有谁想找死?” 没人出声,此时虽然是冬天,但尸体放了一段时间,又被咣当扔出棺材,空气里开始弥漫起淡淡的臭味。 明明是尸臭,但却令人联想到,惊天狂蟒张口吐芯时,那血盆之口释放的腥味。 魏城虽已死,但尸体少说也有一百多斤,白清竟然就用柔韧的软鞭尾端,将他囫囵卷了起来,此等内力已臻化境。 白清鞭子轻轻一卷,将魏城的尸体重新放回棺材内,又卷起旁边钱寒涛的尸体,将他也塞进棺材里! “拿走一个,填上一个,我不喜欢亏欠别人。”白清一板一眼地说,真就如同做生意。 收回鞭子,他脚尖轻轻一踢,横在地上的棺材盖突然飞起,稳稳扣在了棺材上! 右手拎着软鞭,左手抱着欧阳珏,白清一声清啸,身影一闪奔出屋子! 外面不远处就是一片荷花池,荷塘里的荷叶早就败了,只剩浅水秃枝,只见白清脚尖轻点水面,凌波越浪,竟从诺大的荷花池上浮空而过,那啸声如惊雷,震得四下墙壁嗡嗡作响,音还未尽,人影已经到数十丈远之外了! 在场众人无不骇然,此人怀里还抱着个大活人,却依然能立于水波之上,而且奔驰迅疾如电,眨眼不见踪迹,轻功之高之深,实是匪夷所思! 其时白清在江湖上虽有名声,但多因为他常年跟在白夜身边,名气也是白夜带起来的。人人都当他只是白夜的跟班,许多心高气傲的武林人士觉得他是浪得虚名,只不过沾了白夜的光。 今次白清在魏家的这场大闹,很快就如长了翅膀般,传遍大江南北的各个门派,从那以后,再也没人敢小瞧这个年轻人了。 第三百五十七章 欧阳珏迷迷糊糊中,感觉有冰凉的水淋在自己脸上。 他皱了皱眉头,费力睁开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碧蓝如洗的天空。四周非常安静,有马匹轻轻跺脚的声音,还有它呼哧呼哧的低喘。 这是哪里呢? 他正糊涂着,却见一张脸凑过来:“哦,您醒了?” 欧阳珏松了口气,是白清。 见他眨眼睛,却不出声,白清有些疑惑,他伸出两个手指头:“珏少爷,这是几?” 欧阳珏想出声,他这才发觉,不光是浑身四肢,就连舌头嘴唇都是麻痹的。 见他不能回答,白清皱眉:“糟糕,难道脑子坏了?” 我没傻!欧阳珏在心里狂喊,我只是浑身麻痹说不出话而已! 白清又晃了一下手指:“真的不认得了?!” 欧阳珏努了很久的力,终于嘶声道:“……二。” 白清这才放下心来。 他又想了想:“光认识二还不够。珏少爷,若f(x)的定义域为[a,b],则复合函数f[g(x)]的定义域是……” 欧阳珏简直想抽他一个大耳光! “给我滚!!”他气疯了,愤怒的力量竟然让欧阳珏麻痹不遂的身体有了点知觉。 白清皱着眉头看着他:“您答不上来吗?好吧,换一题,工业上制取氯化铜的生产流程是什么?” “你有没有……咳咳,有没有一点人性!”欧阳珏哑声道,“我刚从棺材里出来!我和一个死人……一个死人在一块儿躺了一天一夜!我死里逃生刚刚活过来,你他妈就给我做这么难的化学题!” 白清一愣:“这题很难吗?” 欧阳珏被他气得不想说话了。 白清还不死心,他想了想:“那,梯形面积您总该会算吧?这个非常简单了……” “上底加下底乘以高除以二如果白清你再问我作业题我一定打爆你的脑袋!” 欧阳珏说得咬牙切齿,他支撑着坐起身来,麻药的感觉还没退,他觉得四周围天旋地转。 “这是哪儿?”他又问。 “渊州。”白清说。 “还在渊州啊?”欧阳珏有点沮丧,“我以为我们回去了呢。” “事情还没办完。” 欧阳珏想起来了,又赶紧问:“那个暗桩的头目……” “已经送回山庄了,放心,没什么大碍。” 欧阳珏这才松了口气:“说来,白清你教我的那三招,真的好用得不得了!虽然那么简单,但还挺唬人的呢!哎,这套功夫叫什么名字?” 白清一愣:“没有名字。” “啊?为什么?” “这三招是我自己想出来的,尤以实用为第一,里面含着很多别的掌法的影子,这样子,怎么给它取名字呢?” 欧阳珏郁闷道:“就算只有三招,也该有个名字啊。你看人家,什么落英掌法,什么冲灵剑法,什么黯然**掌……” 他这么说,白清想了想:“有了,就叫泡面神掌吧。” 欧阳珏再次被他气到吐血! “为什么叫泡面神掌!” “因为我喜欢吃泡面啊。” “……” 一番争论之后,欧阳珏把这套掌法改名叫“拉面神掌”,因为他比较喜欢吃日式豚骨拉面。 白清在魏城葬礼上这么一通大闹,事情自然系数传到了欧阳坤的耳朵里。 他暗想,真是养痈遗患。 当初他应该把白清这小崽子一刀捅死。一念之差,没想到这个脑子出问题的小家伙,如今竟然长进到这个程度了。 他记起回忆中白清的那张脸,不爱说话的小男孩,冷冰冰的,缺乏表情,像个木头人。 欧阳坤皱了皱眉,他讨厌这种性格的孩子。 他喜欢的是莫伊松那种,会来事儿,知道观察大人的表情,知道什么时候该安静,什么时候又该活跃气氛。 莫伊松不是欧阳家的人,是欧阳坤在外头发现的,那年他外出办事,偶然歇脚在一个农庄,正撞上一帮孩子嬉戏打闹,其中那个带头的,看起来年龄不大,身形却十分灵活得力,明明小身边同伴一大截,却指挥着一帮子**岁的孩童互殴,自己坐收渔利……一看就不是一般的孩子。 他拦住那孩子,假意和他动了两次手,那孩子输了之后,就缠着欧阳坤要拜他为师,欧阳坤能感觉出,这孩子从未学过武功,甚至恐怕见都没见过习武的人,欧阳坤又派人去打听他的身世家底,发觉他双亲只是老实巴交的佃户,下面还有个妹妹,一家子老小知根知底,都是普通百姓。当然,不能怪欧阳坤查得如此仔细,毕竟他从来都只培养自己的子侄,外姓人无法进入管理核心,更别提一个佃农的儿子拜掌门为师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情了。 欧阳坤把莫伊松从那小小的农庄带回了自己家,又悉心教他功夫,但调查过程中,他又发现莫家庄的人似乎和白家曾经有过金钱上的来往。为绝后患,也为了手段巧妙不被人察觉,欧阳坤暗暗叫手下在农庄唯一的井水里投毒,杀了整个农庄的人,却谎称他们感染霍乱去世,其中当然包括莫伊松的父母姊妹。七岁的莫伊松得知消息,大哭了一场,从此后这孩子无依无靠,更死心塌地跟随欧阳坤。 到如今,十多年过去了,当初的农家顽童俨然成了掌门手下第一亲信。 此刻,莫伊松不在家,他去魏家协助丧事了多了一个死人,又多一次葬礼。 白清大闹灵堂,从魏城的棺材里挖出一个大活人的事,在江湖上引起轩然大波,魏城的棺材里,怎么会藏着个半死不活的男孩子?就算他是凶手,这种做法也太下贱了点,一旦下葬,欧阳珏岂不得被活埋?!难道魏家真的是一家子怂狗,连报这么大的仇都得偷偷摸摸? 当然,魏城的弟子对此事一概否认,将魏城移床、盛殓,这一系列举动都在家属弟子的众目睽睽之下,更别提魏城又是掌门,他们怎么可能将一个大活人塞进棺材里?况且他们用得着这么做吗?既然是杀师仇人,魏家的弟子们将他公开处决,万仞穿心都是正当的,又何苦塞进棺材里,费这么老大的劲儿? 欧阳坤也觉得古怪,听起来此事似乎是走漏了风声,但这是不可能的,小弟子莫伊松办事向来谨慎干净,甚至可以称之为残忍,他是不会留下明显纰漏的。 那就是白清自己猜到的,欧阳坤得出这么个结论。 他微觉可惜,让欧阳珏逃了。往后这孩子回到他父亲身边,还不知道要给江湖上增加多少腥风血雨呢。 此刻,欧阳坤正在沐浴。 那是一个七尺见方的人工浴池,由白玉镶嵌而成,池内注满了热气腾腾的水,里面还放了祛毒养身的药包,说来很滑稽,欧阳坤对药用植物的善用,是跟着他大哥学的。白家在青州,地处江南四县,植物繁茂,对药用植物的了解也比其他家族更多。他家的毒药神白迁,俨然就是个药理专家。 因此欧阳坤的这些药物知识,还是来自于他最痛恨的白氏山庄。 但是每日长时间的沐浴,却是欧阳坤个人的偏好,他喜欢周身干干净净,一尘不染,这个人有严重的洁癖,身上衣服要崭新干净,居住环境要时刻打扫,饮食素材更是千挑万选,若是被欧阳坤发现有一点点不干净,他就会大大的发火,重责负责人。所以,就光是给掌门保管衣物的奴仆,都比别家多了一倍。 不过欧阳坤一日中最重要的事情,还是傍晚的沐浴。这一个多时辰里,不许任何人打搅他,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也得等他沐浴完毕再来通报,违令的人,就别想活着出浴室了。 浑身泡在热热的水里,欧阳坤闭着眼睛,由四个婢女擦拭身体,热水慢慢由注水口和出水口不断增加、循环,以时刻保持池内温度和清洁程度,婢女拿着织物的手指纤细轻柔,虽然有四个人,但却听不见一点声响,她们已经习惯每日静默的工作。 等到婢女们也躬身退下去了,浴池内就留下欧阳坤一个人。 这是欧阳坤每日最佳的思考时间,此刻他的头脑更是忙碌不停。讨逆英雄会虽然最终办砸了,但是名声打出去了,现在各处白家的仇敌,正在慕名向他这儿聚集。就连那个暗中支持他的大家族,如今也已经明确表示,只要他开始行动,那边也会一同亮相,讨伐白家。 欧阳坤当然是瞧不起魏城这种无能狗腿的,他之所以信心十足,就是因为得到了来自那个家族的一封密信。 这世上,再没有人比欧阳坤更恨白家的了。 然而没有人知道,他恨白家,不是因为白家做了什么,而是因为,他大哥欧阳旭做过白家的掌门。 没人知道欧阳坤心里有多恨欧阳旭。 从他成名之初,就活在他大哥的阴影下,外面夸起他大哥,说是天降英才、百年一遇的奇才……说到他欧阳坤,就成了“跟着他大哥,也不错的”。 他的功夫是大哥教的,念书习字都是大哥欧阳旭在照看,欧阳兄弟父母早逝,欧阳旭年轻时脾气又有点急,对唯一的弟弟难免要求严格。 欧阳坤可以说,是战战兢兢在他大哥跟前长大。 然而终有一日,他无法再忍受下去,开始公然和他大哥对着干,到处干坏事,甚至烧杀抢掠无所不及。 欧阳旭暴怒,不顾家中元老们的劝阻,把弟弟责打了一顿,将欧阳坤赶出门去,此后更是伤透了心,再也不愿回欧阳家。 欧阳家虽然两兄弟的父母不在,但还是有很多说得上话的老人。他们当然不希望欧阳掌门的弟弟被赶出家,于是三番五次撮合,希望兄弟俩和好,顺带着也让欧阳旭帮衬一下自己的家门。 和好终究是没和好,但后来欧阳坤被他族叔给接回家,欧阳旭没有再发表反对意见。 继任掌门之后,欧阳坤逐渐学会了伪装,他终于知道自己的大哥为什么受欢迎,就是因为他那套凛然正义的气质,欧阳旭的正义是发自内心,欧阳坤呢,只是学着画了个皮。 然而画皮也足够了。 欧阳旭死了,欧阳坤心里比谁都痛快!但他没有表现出来,他认定这是一次可以利用的好机会,他要利用自己哥哥的死,狠狠给自己在江湖上捞一笔! 闭着眼睛,心里想着这些,欧阳坤忽然感觉,四周有些不太对劲! 以他习武多年的经验积累,空气里稍有异动,欧阳坤就能够发觉。他睁开眼睛,看了看四周,并没有人,只有潺潺的热水不断涌入池中,室内雾气腾腾,悄寂无声。 欧阳坤起身,披上浴衣,正想召唤婢女进来,却看见氤氲热气里有个人影。 他怔了怔,开口道:“松儿,是你么?” 片刻之后,那人影走出布帘的阴影,从水汽中露出身形来。 是莫伊松。 这让欧阳坤觉得十分不对劲! 欧阳家,就连刚刚买来三天的使唤丫头都知道,在掌门沐浴的这段时间,不得上前通报任何事情,莫伊松跟随了他十多年,从未有丝毫越矩之处,怎么此刻竟会出现在浴室里?! 只见莫伊松步伐跌绊不稳,胸口血红一片,脸色蜡黄,他的嘴角上还挂着一丝鲜血! “师父……” 欧阳坤大惊! 莫伊松这样子,分明是受了重伤! “怎么回事?!” “是白家……”莫伊松气虚微弱地说,“二师兄他们,已经……” 他站立不稳,身子一晃,眼见就要跌进浴池中! 欧阳坤大惊失色,伸手便要相扶,谁知身体刚一前倾,莫伊松双掌上扬,“砰”的一声,正正击中欧阳坤的小腹! 这一掌来势汹汹,用了十成功力,欧阳坤本来眼见爱徒重伤,又听见白家来袭,一时竟没顾着提防,再看莫伊松虽然嘴角带血,但却拧起了微笑。 莫伊松眼看偷袭成功,慌忙闪身后退,欧阳坤坐倒在地,哇的呕出一口血! “师父受伤了呢。要不要徒儿去叫师兄们?”年轻男孩淡淡地说,那神态已经恢复寻常,刚才的痛苦惊惶,早不翼而飞。 这一下,变故非常! 欧阳坤咬牙,微微一运气,已知自己受伤不轻。他暗自悔恨,自己千防万防,居然就没有防范到身边最亲近的徒儿。 不过此刻懊悔也迟了,虽受了伤,他却笑道:“好,真好……居然是我的乖徒儿,做了白眼狼……” 莫伊松微笑看他:“谁是你的乖徒儿?” 扯过布来,擦了擦手上身上,刚才在欧阳坤那儿蹭到的水,年轻男孩回过头来,望着欧阳坤,淡然一笑。 “师父,你到现在还是没有半点自觉吗?” 欧阳坤顿时醒悟,他厉声道:“是白家让你这么做的?!你拿了白家多少好处?” 莫伊松哈哈大笑:“你以为我是拿了白家好处?” 又低头看看自己血红的胸口,年轻人顽皮道:“师父,我这身重伤伪装,看起来很像样吧?” “……” “和白家没关系,这是我自己的事。”莫伊松擦掉嘴边鲜血,扔下手里的布,“我觉得我差不多也熬到头了。” “……你是来复仇的?”欧阳坤突然打断他的话,“松儿,你是来为你父母复仇的么?你万不可听信谣言!” 莫伊松一愣:“咦?我还没说什么,师父你怎么会以为我是来复仇的?难道师父早就心存了对不住我的念头?” 欧阳坤一时语塞。 “复仇嘛,也有那么一点啦。” 这原是个漂亮可爱的男孩子,只因为平日里总是装得一本正经,冷冷清清,所以一时间看见他一张娃娃脸笑得天真烂漫,欧阳坤竟有些不习惯。 “莫二喜全家抚养我到五岁,整整五年的恩情,他们无辜死于你手,说起来,我也应该替他们报仇才对。” 欧阳坤浑身一抖! “你不是莫家的孩子?!” “师父觉得呢?” 欧阳坤嘶声道,“不可能!不可能!你的身世我查得清清楚楚,你就是莫二喜的儿子!” “莫二喜的儿子已经死了。”莫伊松淡淡地说,“生下来没两天就病死了,那孩子先天不足,救也救不过来。” 欧阳坤只觉得浑身发冷:“那你是谁?!” “我嘛,无名小卒一个说了您也不认识。”莫伊松笑嘻嘻道,“但是家父在江湖上,倒有一点小名气,说出来,恐怕师父您也知道他,家父有个外号,叫‘快手阎罗’。” 欧阳坤难以置信地盯着莫伊松:“你是白飒的儿子?!” “隐瞒师父这么久,真不好意思,我姓白,单名一个颖字。”莫伊松哈哈一笑,“这名字还是我们掌门给取的呢,他说我一生下来就看着聪颖伶俐,现在看来,可不是嘛。” 欧阳坤的脑子飞速运转,他渐渐发觉,自己掉进了一个罗织了数十年的陷阱里。然而,这不是最重要的,眼下他必须竭力拖住莫伊松,不让他再次动手,自己趁此机会赶紧运功疗伤,至少得拖延到浴室外自己的人进来才行! 想到此,欧阳坤假意叹道:“我竟被一个黄口小儿给耍了,你既是白飒之子,又怎么会去了莫家?” “这个嘛,说来师父不信,我父亲这人虽然杀人如麻,偶尔有的时候呢,偏偏还爱做点无聊的好事,那日莫家孩子病重,正巧当夜我父亲经过农庄,莫二喜想钱给儿子治病想得发了疯,竟然拿着锄头打劫我父亲。他那两下子,还不够给我父亲挠痒痒的,谁知我父亲没杀他,却问他为何要打劫,他便将家里事情说了。” 莫伊松说到这儿,不知为何叹了口气:“现在想来,我爹也有点神经兮兮的,大概他是联想到自己那即将出生的孩子了,所以竟答应了莫二喜,给他儿子治病。他抱着莫家那个病孩子,用轻功赶回白氏山庄,逼着毒药神白迁给孩子治病。但是孩子病太重,都还没进莳园就断气了。这下我父亲发了愁,他当面许诺说要带着健康的儿子回去见莫二喜,谁知如今孩子竟在他手里死了……” 欧阳坤听莫伊松絮絮叨叨,心里暗喜,这小子一向惜言如金,难得此刻发了话痨,且让他继续说下去,再支撑片刻功夫,自己就能勉强站起来了。 “……我父亲懵了头,可巧那两天,母亲正好生下了我,我父亲心想,自己欠了人家一个活生生的儿子,那就把这个刚刚生下来的儿子送过去赔给人家好了。”莫伊松说着,摇摇头,“在外人看来,这不是一群精神错乱的神经病又是什么?若我是个不明就里的外人,恐怕听多了诸如此类的事情,也得跟着师父你去讨伐白家了。” “于是,你就成了莫二喜的儿子?”欧阳坤问。 “是呀。”莫伊松笑道,“莫二喜当然乐意,亲生儿子反正是死了,他也知道难救活,如今凭空有人补偿他一个儿子,有什么不好?” “那你是什么时候知道身世的?” “在见到师父你之前,我就知道了。”莫伊松哼了一声,“难道你看不出来,我和莫家的人根本就不像么?师父怎么就不想想,一个农家子弟,怎么可能学功夫学那么快?师父总赞我骨骼清奇,像我这等骨骼清奇的人才,怎可能是莫二喜那种人能生下来的?” “……” “哦,是了,师父你很少见到我父亲。说起来,这一点也挺怪的是不是?‘快手阎罗’名声那么响亮,师父又是武林中赫赫有名的人物,偏偏您收养我这么多年,俩人极少打照面师父知道这是为什么?” 欧阳坤心里暗自吐血! 他真的没想到这一点!以前他自然是见过白飒的,那是在他大哥还在世的时候,白飒是他大哥手下的出众弟子,他怎么可能完全没见过,但那几年他和哥哥关系恶劣,连带着也不怎么上白氏山庄去。白飒,顶多见过两三次,又不是容貌独特的美男子,他怎可能十几年牢牢记着那张脸? 欧阳坤叹道:“松儿,你难道还觉得你父亲是好人么?他如此轻视你,不爱惜你,这么轻易就把你送给了别人,明明是富家贵公子,却送去农庄给佃户抚养,粗茶淡饭吃尽苦头,不过是为了他对付敌人……你成了他的牺牲品了!” 莫伊松皱眉道:“说真的,师父,这么些年来,我也曾经想过这个问题,先不说我爹那个顽固的家伙,脑子出了毛病,连自己的儿子都说送走就送走,哪怕是我自己,这么些年少见父母,一个人被扔在外头,我也觉得这实在不太公平。” “是吧!”欧阳坤一脸殷切,“既然如此,那你为何还要帮着白家?!你师父这些年待你不薄,你众位师兄又资质平平,难以与你相提并论,松儿,往后师父百年,这掌门之位必然是你的呀!这不比回白氏山庄,在白家做个无名小卒强得多吗!” “说是这么说,可是……”莫伊松皱眉,“我都把自己的身世抖露出来了,师父也被我打伤,您觉得,我还能继续做您的弟子么?” “又怎么做不得?!”欧阳坤赶紧说,“浪子回头金不换,既然是为师所言,必定说话算数!” 莫伊松久久凝视着他,半晌,才慢慢摇头:“这就是为什么我要背叛你的原因。” 欧阳坤浑身如坠冰窟! “你太假了,假得让我恶心。”莫伊松淡淡地说,“每日听你满口仁义道德的训斥,私下里,却又得给你去做那些丧尽天良的事情,我他妈的都快精神分裂了!” “难道白夜白飒每日做的事情,就是修桥补路么!”欧阳坤怒道,“那们家伙又干过什么干净的事情了!” “师父,我不是为了干的坏事精神分裂,是为了天天听大道理而分裂。我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除了害人我什么都不喜欢,干坏事没什么,干了坏事还把自己说得像普度众生的菩萨,这就太恶心了!天下人都知道白夜是恶魔,白飒是杀人狂,可他们一点都不在乎,更不会刻意去掩饰。为什么师父你就不能学学我们白家的作风?你这样伪装善良,手里却染满鲜血,更让人恶心!” “可你父亲竟然这样对你,你难道心甘?!” 莫伊松神色不变,“我父亲对我极好,除了早年把我送给莫家,他再没有做过伤我的事。即便将我送与了莫二喜,他也常年给钱给物,没让莫二喜亏待我,就算我身上的功夫,有一半也是我父亲教的。” 欧阳坤叫起来:“这不可能!” 莫伊松大笑起来:“师父,您反白家反出毛病来了吗?您忘了您身上的功夫是哪里来的了吗?您学的是白家的功夫,我父亲教我的也是白家的功夫,我父亲比你高明不知多少,你怎么可能察觉到我身上有别人的传授?” 欧阳坤气得要脑溢血! 但他还是咬着牙道:“可是他抛弃你,你难道不恨他?”, “师父,你知道么?如果是我自己,我也会这么做。你说这是一根筋也好,是神经病也罢,我们白家,就是这样的血统,我们白家,就是这种神经病的作风。你喜欢也好,不喜欢也好,这都是流淌在我们白家血管里的东西。就是因为我看穿了这一点,才不会怨恨他。” 他向前走了两步,蹲下身,斜着眼瞧着欧阳坤。 “师父,你是不是感到奇怪?为什么这么久了都没人进来?” 他这话,正说到欧阳坤心坎上! “那些能进来的,都已经进不来了。”少年人得意的脸上,犹带着些许稚气,“大师兄,二师兄他们,此刻都还指望着您老去救命呢。” 欧阳坤的心,顿时沉到了海底! 难道说白家真的攻进来了?!没可能呀!怎么事前他会毫无察觉! “你们到底是怎么进来的?!” 莫伊松不答他,只道,“说这些也没用啦,师父,你是不是想尽量拖久一点,让我把时间都浪费在讲述过去上面,从而可以使你有时间运功疗伤?可你真就没发觉,自己运功这么久了,伤势根本没有多少改善么?” 欧阳坤不由大惊! “那是因为,这洗澡水里有东西呀。”莫伊松纵声大笑! “你往这水里添了什么?!” “酥筋散。”莫伊松说着,用手指在眼前比划了一下,“但是,非常非常少,少得只能塞在女人的指甲缝里。” “没可能!就算只有那么一点,我也能感觉出来!” “嗯,但是把这一点点再分成十份呢?”莫伊松又道,“若是每天添加,连续添加半年呢?您忘记今年春天,你发觉这水里有问题的事情了?” 欧阳坤的脸都青了! “原来指使小红的人是你!” 莫伊松笑道:“是我。那闺女被我给迷住啦,无论我要求什么,她都肯干。不过那次,分量下得有点多。” “原来和她私通的人是你!”欧阳坤的眼睛都要喷出火来了,当年他疑心过所有的弟子,还一度怀疑爱与丫头们闲攀谈的大弟子,弄得大弟子差点以死明志,可偏偏他就是没怀疑过话语不多,神情冷漠,从不亲近异性的莫伊松。 “私通?这话说得多难听。”莫伊松叹息摇头,“我和小红姑娘两情相悦,她不肯负我,没吐露实情,这不是很自然的事情么?” “……果然是白家的崽子。”欧阳坤冷冷道,“和白夜一样,行事毒辣,利用他人不择手段!” “说得好像师父您没利用过谁似的。”莫伊松懒懒道,“幸好,这儿喜欢我的姑娘不少,总是有人乐意为我服务师父,如果第一次能够察觉,第二次也觉得有点怪,第三次,难道你还能那么敏感么?等到天长日久呢?” 欧阳坤哑口无言! 莫伊松叹息道:“这么简单的把戏就能骗过师父您,看来您真的是自己做戏做久了,视天下人都如同在戏中,我只是个普通男人,天下岂有不慕少艾的男子?道貌岸然者,不是天阉即是淫徒,我自然不是前者,师父,您可是持道德大旗的老手了,怎么连这都看不出来呢?” 他见欧阳坤闭眼不答,便笑嘻嘻凑上前:“说起来,白夜还有一个地方是我佩服他的,和您不一样,他可不会禁止任何人干扰他沐浴更衣,若是有急报,我家掌门恐怕会光着屁股从澡盆里跳出来……”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听“砰”的一声! 欧阳坤突然挥出一掌,打在莫伊松肩上,对方被他掌力所袭,身不由己飞了出去,欧阳坤这一下,用尽了全身功力,其势刚猛无比,一旦莫伊松撞在对面墙上,只会落得脑裂骨碎。 说时迟那时快,浴室之外又冲进一人,在莫伊松眼看就要撞在墙上的那刻,横臂截住了他,只听一声闷响,来人与莫伊松应声倒地。 欧阳坤正想再往前迈步,他一提气,却只觉得喉头一甜,口一张,喷出几口鲜血! 莫伊松那一掌是趁他毫无防备的时候,打在他小腹上的,之后他运功疗伤未久,又重击了莫伊松一掌,此刻欧阳坤肺腑已受重伤,想要再击一掌,已是万万不可能的了。 莫伊松双臂剧痛,他知道,两臂骨头已经断裂,但是比起浑身碎骨的下场,这已经好了许多,此时与他撞在一处的人起身来,将他扶起,手却不停,咔嚓替他接上断臂。 “这伤,只有回去再说了。”来人说。 莫伊松努力笑笑:“师哥来得也太晚了。” 那人看了他一眼:“这是从哪一辈论起?” 莫伊松也道:“师哥受了我父亲的亲传,也算我父亲的弟子,这么论下来,自然是我的师哥。” 来的人,正是白清。 当时他就站在门外,知道不妙,才抢先一步,用臂接住了莫伊松,白清是用自己做肉垫子,将欧阳坤那一掌的力量化掉了六七分,饶是如此,莫伊松的双臂仍然骨折,可想而知欧阳坤那一掌威力有多大,这还是在他身受重伤、口吐鲜血的情况下。 想到此,白清放开莫伊松,走到欧阳坤跟前,低头往水池里看了看:“欧阳掌门功力精深,晚辈佩服。” 认出是白清,欧阳坤冷哼了一声:“怎么?一块儿来寻仇啊?那就动手吧!” 白清摇摇头:“动手是要动手,可不是在这儿。” 他停了停,才又道:“欧阳掌门放心,我不会趁您重伤,随便一刀宰了您,那胜之不武。我要光明正大地打败您。” 第三百五十八章 来了?!没可能呀!怎么事前他会毫无察觉! “你们到底是怎么进来的?!” 莫伊松不答他,只道,“说这些也没用啦,师父,你是不是想尽量拖久一点,让我把时间都浪费在讲述过去上面,从而可以使你有时间运功疗伤?可你真就没发觉,自己运功这么久了,伤势根本没有多少改善么?” 欧阳坤不由大惊! “那是因为,这洗澡水里有东西呀。”莫伊松纵声大笑! “你往这水里添了什么?!” “酥筋散。”莫伊松说着,用手指在眼前比划了一下,“但是,非常非常少,少得只能塞在女人的指甲缝里。” “没可能!就算只有那么一点,我也能感觉出来!” “嗯,但是把这一点点再分成十份呢?”莫伊松又道,“若是每天添加,连续添加半年呢?您忘记今年春天,你发觉这水里有问题的事情了?” 欧阳坤的脸都青了! “原来指使小红的人是你!” 莫伊松笑道:“是我。那闺女被我给迷住啦,无论我要求什么,她都肯干。不过那次,分量下得有点多。” “原来和她私通的人是你!”欧阳坤的眼睛都要喷出火来了,当年他疑心过所有的弟子,还一度怀疑爱与丫头们闲攀谈的大弟子,弄得大弟子差点以死明志,可偏偏他就是没怀疑过话语不多,神情冷漠,从不亲近异性的莫伊松。 “私通?这话说得多难听。”莫伊松叹息摇头,“我和小红姑娘两情相悦,她不肯负我,没吐露实情,这不是很自然的事情么?” “……果然是白家的崽子。”欧阳坤冷冷道,“和白夜一样,行事毒辣,利用他人不择手段!” “说得好像师父您没利用过谁似的。”莫伊松懒懒道,“幸好,这儿喜欢我的姑娘不少,总是有人乐意为我服务师父,如果第一次能够察觉,第二次也觉得有点怪,第三次,难道你还能那么敏感么?等到天长日久呢?” 欧阳坤哑口无言! 莫伊松叹息道:“这么简单的把戏就能骗过师父您,看来您真的是自己做戏做久了,视天下人都如同在戏中,我只是个普通男人,天下岂有不慕少艾的男子?道貌岸然者,不是天阉即是淫徒,我自然不是前者,师父,您可是持道德大旗的老手了,怎么连这都看不出来呢?” 他见欧阳坤闭眼不答,便笑嘻嘻凑上前:“说起来,白夜还有一个地方是我佩服他的,和您不一样,他可不会禁止任何人干扰他沐浴更衣,若是有急报,我家掌门恐怕会光着屁股从澡盆里跳出来……”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听“砰”的一声! 欧阳坤突然挥出一掌,打在莫伊松肩上,对方被他掌力所袭,身不由己飞了出去,欧阳坤这一下,用尽了全身功力,其势刚猛无比,一旦莫伊松撞在对面墙上,只会落得脑裂骨碎。 说时迟那时快,浴室之外又冲进一人,在莫伊松眼看就要撞在墙上的那刻,横臂截住了他,只听一声闷响,来人与莫伊松应声倒地。 欧阳坤正想再往前迈步,他一提气,却只觉得喉头一甜,口一张,喷出几口鲜血! 莫伊松那一掌是趁他毫无防备的时候,打在他小腹上的,之后他运功疗伤未久,又重击了莫伊松一掌,此刻欧阳坤肺腑已受重伤,想要再击一掌,已是万万不可能的了。 莫伊松双臂剧痛,他知道,两臂骨头已经断裂,但是比起浑身碎骨的下场,这已经好了许多,此时与他撞在一处的人起身来,将他扶起,手却不停,咔嚓替他接上断臂。 “这伤,只有回去再说了。”来人说。 莫伊松努力笑笑:“师哥来得也太晚了。” 那人看了他一眼:“这是从哪一辈论起?” 莫伊松也道:“师哥受了我父亲的亲传,也算我父亲的弟子,这么论下来,自然是我的师哥。” 来的人,正是白清。 当时他就站在门外,知道不妙,才抢先一步,用臂接住了莫伊松,白清是用自己做肉垫子,将欧阳坤那一掌的力量化掉了六七分,饶是如此,莫伊松的双臂仍然骨折,可想而知欧阳坤那一掌威力有多大,这还是在他身受重伤、口吐鲜血的情况下。 想到此,白清放开莫伊松,走到欧阳坤跟前,低头往水池里看了看:“欧阳掌门功力精深,晚辈佩服。” 认出是白清,欧阳坤冷哼了一声:“怎么?一块儿来寻仇啊?那就动手吧!” 白清摇摇头:“动手是要动手,可不是在这儿。” 他停了停,才又道:“欧阳掌门放心,我不会趁您重伤,随便一刀宰了您,那胜之不武。我要光明正大地打败您。” 第三百五十八章 欧阳珏见白清带着一个双臂骨折的人回来,他很诧异,因为他立即认出对方那张脸! 那年轻人是欧阳坤的弟子,就是在聚贤庄,把那个暗桩头目打得口吐鲜血的人。 “怎么回事?!”欧阳珏一下子站起身来。 “是咱家的人。”白清把莫伊松放在床上,又对他道,“已经通知你爹了,明早他就过来接你。” “疼死了。”莫伊松泪汪汪地看着他。 白清没遇到过这种撒娇方式,只好傻愣愣看着他。 见对他撒娇不灵,莫伊松又转头对欧阳珏泪汪汪道:“小师叔,我的胳膊疼死了!” “……” “他是白飒的儿子。”白清赶紧向欧阳珏介绍,“真名叫白颖。” 欧阳珏更加吃惊! 原来欧阳坤身边埋伏着白家的人!这么说,白清之前说的“有帮手”,其实是指的白颖吧。 “哦……”欧阳珏磕磕巴巴地说,“我认识你父亲,但是……我怎么就成了你的师叔了呢?” “因为您身上的内力是欧阳旭的结拜义弟甘宇的,相当于受了他的亲传。”莫伊松,现在该叫白颖了,口若悬河道,“我爹是欧阳旭的弟子,按照这层关系,珏少爷岂不就是我的小师叔了?” 欧阳珏无奈:“我当不了你的师叔。我统共就会三招。” 白清也说:“你这到处乱攀辈分的习惯,得改改。” 白颖撇撇嘴:“反正你们都不疼我。” 白清叹了口气:“珏少爷比你还小呢。” “可他辈分比我大啊!” 欧阳珏笑起来:“咱们明天回青州吗?欧阳坤现在如何了?死了吗?” 白清摇头:“没死。明天白颖被他爹接回去,珏少爷您还得和我一块儿逗留两天。” 白颖听他们说着,本来嬉皮笑脸的表情忽然瞬间收起来,他对白清说:“师哥,你家的事,当初我没帮上忙……” 他本来满脸轻佻,一刻不停嬉笑玩闹,但是刚才那句话,说得甚为沉痛。 白清摇头:“你那时才五六岁,原也没法帮忙,这不是你的责任。” 他又转头对欧阳珏说:“楼下有咱们自己的人,等会儿会有人来送晚饭,珏少爷,白颖他胳膊断了,行动不便,你帮忙照顾一下。” 欧阳珏忙点头,又问:“你要出去啊?” “后续还没完。我要的货今晚就得到了,我不放心,得去看看。” 交代完毕,白清出去了。 欧阳珏又问白颖:“你师父呢?” “你叔公在享福呢,白清把他安排到了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白颖懒懒道。 欧阳珏笑起来:“你刚才说,白清家的事,白清家出了什么事?” “小师叔不知道?”白颖吃了一惊,“白清父母全家十几口人,都被欧阳坤给杀了。” 果然! “十几年前的事了。”白颖说,“欧阳坤逼着白清的父亲行刺上代欧阳掌门,哦,就是您的外祖父。白清父亲坚决不肯。欧阳坤就给他栽赃了罪名,说他住在欧阳家期间,偷了欧阳家的传世之宝当然是没影子的事,罗织罪名很容易,老混蛋是先下手为强,暗害了白清的父亲,为斩草除根,把他一家都给杀了。就连寄养在他家的童养媳也没放过。” 欧阳珏听得浑身颤抖:“就白清一个人活下来了?!” 白颖点头:“是掌门……就是你爹去救的他。不然,白清也活不成。” 欧阳珏一时说不出话来。 白清父母会落到恶人手里,是因为欧阳旭的糊涂命令,白清的父亲不肯行刺欧阳旭,才惨遭欧阳坤的迫害,总之,白清一家的惨剧,和他们姓欧阳的分不开。 虽然确实没他什么事,但欧阳珏却觉得惭愧极了。 “那为什么我爹不早点来收拾了欧阳坤这个老东西?” 白颖笑了笑:“欧阳坤也不是善茬啊。你看他今天在重伤之下,还能把我打成这样,就知道了。再者,这是咱们白家的规矩,仇,要自己去报,除非确实没有能力,或已不在人世,那么掌门就会为你出头。欧阳坤还活着,白清自己也有能力,就算掌门想出手,他也不会肯的。” 欧阳珏有点紧张:“那白清行不行啊?我听你说的,欧阳坤好像没那么容易对付……” “报仇,总得付出一点代价。”白颖轻描淡写道,“小师叔放心,白清有分寸。” 这番话,让欧阳珏觉得白颖真像是白家的人。相比较来说,他却不怎么像白夜的儿子。 次日一早,白清带着一个人回来,那人是白飒。 一见父亲的面,白颖的眼泪就出来了:“爹……” 白飒眼尖,立即发现儿子的两臂不太对劲。他冲过去仔细一看,发现胳膊是断了,转头狠狠瞪了白清一眼:“怎么回事?!” “到得迟了一步,被欧阳坤打了一掌。”白清表情很惭愧。 “我不是叫你把颖儿囫、囫囵弄回来么?为什么会、会叫欧阳坤给打、打伤啦?!” 白飒发火的时候,讲话就会结巴。偏偏这时候白颖火上浇油开始哭:“爹,我的胳膊都断了,师哥还笨手笨脚的,小师叔给我喂饭,尽喂青菜萝卜不给我吃肉!他们都不疼我……” 欧阳珏气乐了:“不是你嫌昨晚的鸡腿太老,死活不肯吃的吗!!” 他已经听说了,欧阳坤是被白颖给毒倒的,其余的人,都被他在饮食中下毒、趁乱杀了,那些察觉不妙的师兄弟们,曾一度集合起来围攻他一个,但最终丧命于他的刀下……若不是当时白颖在浴室里太轻率,距离欧阳坤太近,本来那一掌也打不到他身上来。 这孩子明明强得可怕,狡猾残忍得像钻进肚子里的蛇,蛰伏了这么多年,摸清了五脏六腑,然后把毫无防备的欧阳坤从里到外咬了个肠穿肚烂,此刻到了父亲面前,却摇身一变,成了娇弱可怜的小绵羊。 欧阳珏心里苦笑,这就是有爹娘可以撒娇么? 他突然有点羡慕白颖。 他大概没可能像这样对白夜撒娇吧。 白飒又嘱咐了欧阳珏几句,就把自己的心肝宝贝给带走了,等他们父子离开,白清才对欧阳珏道:“珏少爷,想去看看欧阳坤吗?” 欧阳珏吓了一跳! 他赶紧从椅子上跳下来:“去哪里看?!” “请跟我来。” 欧阳坤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被关在一个漆黑狭小的房子里。 再仔细看看,这房间不过两三丈宽,里面光线暗得可以,天花板相当低,墙壁却很厚,给人一种难以摆脱的压迫感。房间没有窗,只在顶上有个四方的气窗,用铁栏杆挡着。房间空荡荡的,粗糙的墙面没有丝毫装饰,泥地上残留着可疑的污渍……怎么看都与牢房无疑。 欧阳坤运了运气,他能发觉身体里残留的酥筋散消退了不少,重伤虽然在,但是凭自己的武功底子,自行运功疗伤,过两日也能痊愈。 可是这里,到底是哪里呢?! “来人!……”欧阳坤叫了一声。 没动静。 “来人!来人!”他又连续叫了几声,还是没人影出现。 欧阳坤想了想,提气运功,高高跃起,用手掌击打气窗上的铁栏。他想试试,以自己的功力,能否将这铁栏打断。 欧阳坤用了五成内力,他原以为铁栏能被他给打弯,却没想到,那几根金属棒纹丝不动! 他正惊愕,却听见头顶铁窗外,传来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您别费力气了。” “外面是何人!”欧阳坤厉声道。 过了一会儿,有一张脸孔探过来。 “是我,叔公。”欧阳珏低头望着他,“虽然你不喜欢我这么称呼 第三百五十九章 已经是第三天了。 欧阳坤把自己的身体尽量缩在地牢角落里,他已经尽力拉开距离了,但是不远处那堆秽物所散发出的让人窒息的恶臭,仍然直扑他的鼻子……狭小的空间里,充满了人类排泄物的骚臭,以及食物残渣腐烂的酸臭。 他已经三天没有洗澡了,不,何止洗澡?连脸和手都没有洗过,因为水只有一桶。第一天,欧阳坤用掉了半桶来洗脸,很快他就惊惶地发现:自己的饮水量就只剩下十几口了…… 次日,欧阳坤再不敢随意消耗那桶水了,一天只有这一桶,如果拿来洗脸那就没有喝的,是渴死还是臭死?挣扎矛盾了良久,他还是决定把水留着喝,毕竟保住性命要紧。 这么做的代价就是,无水可洗。不仅秽物无法冲洗,浑身上下也不能清洗,虽然是寒冬,但这是在地底,温度很高。不过半天功夫,欧阳坤就嗅到了自己身上散发出的酸臭味道。这种状况下,苍蝇蚊虫也越来越多,他甚至怀疑地牢里连蛆虫都长出来了…… 他脱去了所有衣服,只剩下短裤,除了挥动双手赶赶苍蝇,他不敢进行更多的活动,因为害怕出汗,欧阳坤也不敢去看自己的身体,因为只要瞥见自己黑糊糊的双手,他就呕吐不已。 白清竟然用这么残酷的手段来害他,他明明知道自己有洁癖!欧阳坤在心里,都把白清碎尸万段无数次了。 然而内伤却慢慢好了起来,白清虽然不给他水喝,但是每顿饭却都及时送来,菜肴鲜美,里面也没投毒,而且选的都是滋补食材。欧阳坤搞不懂对方想干嘛,既然他想要把自己臭死,又何苦每日送这么多美食给自己强身健体、恢复体力呢? 欧阳珏仍旧时不时出现在地牢上方,拿着“春雨落海棠”朝他晃两下,再偶尔嘲讽他两句,但决不接他的话茬。 白清这么对付欧阳坤,欧阳珏看在眼里,确实是有点反胃。但他不打算劝阻。 一家都被灭了门,白清让欧阳坤在地牢里臭上两天,又有什么不得了?这还远不到解恨的程度呢。 但是这种诡异的报复方法,还真像是白清那个ai会想出来的。 欧阳坤身上的伤,很快就痊愈了。 要不是惧怕“春雨落海棠”,他早就冲破头顶的栅栏逃走了。 他知道,欧阳一门已经完了,欧阳珏都告诉他了:莫伊松杀了他的那些弟子,聚集在聚贤庄上,妄图讨伐白家的那些人,也收到了白清的威胁。 他已经成了光杆司令了。 但是欧阳坤仍旧不死心。他相信,只要一息尚存,他就有翻身的机会!他当年被哥哥赶出家门,比这落魄多了,最后,还不是卷土回来了? 且耐心等着看看,看那个白清到底要干什么他把自己养得这么健康,总不会是为了最后一刀捅死他吧? 第七天早上。 一睁开眼睛,欧阳坤就觉得有点不对劲,他没听见外头欧阳珏的动静。 他喊了两声,也没人答应。 又等了一会儿,应是早饭时分了,按照惯例,欧阳珏应该打开铁栅栏,将饭盒放下来才对,但是此刻别说饭盒,连鬼影子都没见着一个。 欧阳坤又叫了两声,没人来应。 他的心有点慌。 难道说白清不想再养着他了?白清已经决定干脆饿死他?! 想到此,欧阳坤大骂起来:“白清!你这个缩头乌龟!有本事放老子出来呀!” 就这么骂了几声,仍然没有动静,欧阳坤停下来了。 他现在确定,外头没人了。 欧阳坤的一颗心,沉到了底! 他勉强让自己镇定下来,盘腿坐在地上,又耐心等了许久。 眼看着地牢里的光柱越来越强,日头渐渐攀上中天,再过一会儿,就是正午了,地牢里也热起来,欧阳坤的心真的慌了。 不给饭吃没什么,难道他们连水也停止供应了?! 白清是想把自己活活渴死! 想到这儿,欧阳坤再忍不住,他顾不上“春雨落海棠”的威胁,奋力跃起,用掌击打那铁栅栏:“放我出去!” 一掌击过去,那铁栅栏应声而飞! 欧阳坤懵了,这是怎么回事?! 暗器呢?春雨落海棠呢? 没有。 外头丝毫动静也没有。 难道说……有人来救他,把那俩给收拾了? 欧阳坤欣喜若狂!管那两个跑哪儿去了,眼下是逃走的好机会,此时不逃更待何时! 他一提气,高高跃起,竟从那窗口窜了出来! 等站在地面上,欧阳坤深深吸了口气:这是这么多天来,他呼吸到的第一口新鲜空气。 既然出来了,就得赶紧离开,然后找地方清洁一下身体…… 但是此刻,欧阳坤却停在了当地。 这是一处狭小的背山平地,天气晴好,阳光灿烂,鸟鸣幽幽,野花芬芳。四周环境一切都很正常,唯一诡异的,是他面前的东西 他的面前,是一个大概可容纳三、五人的池子,池子是蓄满的,然而那里面却并不是清澈干净的水。 那是一池子弥漫着刺鼻的古怪味道的黑色液体。 欧阳坤迟疑着,慢慢走到池边,他疑惑地打量着池子里的黑水,不知那究竟是什么,池子的上方,搭着一条长形木板,约有三、四步宽,二十多步长。 又看了看四周,欧阳坤明白了,此刻他站在山脊相夹的一处死角,身后没有退路,如果想从这儿出去,就必须从池子上面的木板走过去。 正疑惑这池子里到底是什么,就看见,从对面走来一行人。 欧阳坤定睛一看,是白清和欧阳珏。 欧阳珏道:“叔公,您出来了啊?” 欧阳坤哼了一声:“你们又想捣什么鬼?” “捣鬼的事情已经结束。接下来,是完全不捣鬼的事情。”白清走到池边,脸色有点僵硬呆板,他看着池对岸的欧阳坤,“晚辈想向欧阳掌门请教您的绝学,希望前辈不吝赐教。” 他说着,抽出那根银色的软鞭。 欧阳坤惨笑:“请教我?你就是这么请教我的?” 午后的热风吹拂着山坳,欧阳坤身上肮脏可怖,那身长衣衫早已脱去,他的脸上,手上脚上,无一处不是黑糊糊、脏兮兮的。看起来哪里还有一点武林泰斗的派头?活脱脱是个腐臭不堪的老乞头。 白清淡淡地说:“您往后退两步,左边那丛杜鹃花里,有您的剑。” 欧阳坤一怔,转身走到杜鹃花旁,弯腰伸手一摸,果然是他的那柄青锋剑! 武器到手,欧阳坤的胆子壮了,他擎剑走回到池边,一笑:“世侄想要怎么比试?” “你我就在这木板上对决。”白清说,“掉下去,就算输。” “嗯,那如果掉下去的是你呢?”欧阳坤故意说,“如果我赢了呢?” “前辈赢了,自然可以顺利走过木板,离开这儿。”白清说着,转头看那几个:“珏少爷,到时候您按照我刚才说的,回去报个信。” 欧阳珏点了点头。 欧阳坤彻底放下心来。 既然欧阳珏点头,说明他们是来真的,刚才白清那番话并不是诓骗他。 提着剑,走上木板,欧阳坤看着白清迎面走过来,只见他向自己施以一礼,然后提鞭凝神不动,那意思十分明显,是请自己先动招。 欧阳坤心里冷笑,他明白了,白清的性格还是太刻板,他不想偷袭,还是想堂堂正正赢了自己。 那真是好极了! 欧阳坤也不急着动手,他提着剑,静静站在木板另一头。 山谷里,静得无人一般,连鸟鸣声都停下来了。 欧阳珏听见一种奇怪的噼啪声,像木头在火中发出的轻微迸裂声,旋即明白过来了,那是欧阳坤周身骨骼发出的响声! 他忽然低头往池子里看,那黑色的液体本来平静如镜,但是就在欧阳坤所处的那一块,厚重的液体泛起微微波澜,阳光下,诡异的黑水粼粼闪光。 欧阳珏骇然! 他明白过来了! 这是欧阳坤身上的内力带起的。 欧阳珏身上也有内力,而且也算深厚,可是这么远的距离,别说带起波澜,就连稍微带起一点点水纹,他都办不到! 更何况,这是比水还要重得多的液体,白清告诉过他,池子里,是浓硫酸和重铬酸钾。 欧阳珏打了个哆嗦! 他突然担心起来:白清真的赢得了欧阳坤吗? 如果白清输了…… 都还没等他回过神来,人影一晃,那柄青色长剑就向白清刺去,白清舞动软鞭,银光一闪,两件兵器碰在一处,一至硬,一至软,形成了诡异的和谐。 这是欧阳珏头一次看见白清真正迎敌,前两次,都太轻易,那不是对敌,那只是杀人而已,那条银色软鞭在白清手中,像是突然有了生命力,它被白清舞成了一片银,白色的光芒闪耀不停,在正午阳光下刺得人睁不开眼睛,软鞭灵动,舞起来似极轻极软,速度却快得惊人,看上去像是凭空多出了千万根,它是保护白清的幕障,更是进攻的利器,每一鞭都像长了眼睛的蛇,瞅准一切机会向欧阳坤发起猛攻,虽然才学了一点儿浅显功夫,但是欧阳珏也看懂了,只要欧阳坤有一点漏洞,鞭子就会飞过去,缠住他,戳中他,让他无法逃生。 欧阳坤的表现和欧阳珏所担心的那样,天罗地网的软鞭,愣是拿他没办法,七八十招过去了,欧阳坤固然无法前进一步,白清也没能占到丝毫便宜。 不能一直这么下去,欧阳坤想,自己可不能就这么被白清耗在这儿。 天知道那黑黢黢的水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他要逃出去! 一念及此,手中长剑摆动,青莹莹的光环一闪,欧阳坤变化招式,落在软鞭之上的力道,陡然间变沉了! “白清小心!”欧阳珏在一旁大叫,“它在找软鞭的漏洞!” 欧阳坤笑起来,这小子眼尖,虽然啥都不懂,但也看出问题所在了。 一般人面对白清的软鞭,总是会被它舞动的样子所迷惑,不由自主跟着鞭子走,尤其当软鞭舞动速度达到顶点时,你甚至分不清到底哪一根是真的鞭子、哪一根只是幻影…… 欧阳坤的攻击手法与众不同,鞭子能变幻无穷,但是舞鞭的人却只有一个,不被鞭影所迷惑,躲开鞭子,专攻舞鞭之人的下盘,在欧阳坤看来才是最终的取胜之道。 果然,在观察了差不多一百个回合后,欧阳坤终于逮到了一个微弱的空档,青锋剑往下一伸,直直穿过银色光幕,削向白清的小腿! 察觉到他的举动,白清收鞭,高高跃起,甚至在空中翻了个筋斗! 欧阳珏的心都揪起来了! 要不是情势所迫,他真想开口骂白清!这是耍帅的时候么?!这么细的木板上他还要翻跟头,难道不怕落下来失足不稳么!就算是奥运会的决赛上,也有运动员从鞍马上摔下来,可人家那是摔在垫子上,顶多金牌没了,他这又会摔在哪里? 总算白清稳稳落在木板上,欧阳珏才松了口气。 然而这下,他也终于发觉,白清身形相当轻盈,敏锐似燕,他的个子明明那么高,跳跃翻腾却这么灵活,连猴子都得逊他三分。 若是在半个月前,欧阳珏只会想,这家伙还真帅,但是此刻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家伙,到底下了多少苦功? 短短的习武生涯彻底改变了欧阳珏的视角,他终于明白,帅不是天生的,而是练出来的。 想变成高手,除了苦练,再没有更好的道路了。 欧阳坤看见白清后退,肮脏苍老的脸上,露出得意的笑,他知道,自己的办法见效了。这让他更加下定决心,加紧对白清下盘的进攻,同时,他也感觉到白清改变了策略,开始对他的进攻做起防范,鞭子不再一味寻找他的行动漏洞,却纠缠上他手里的剑。 又有五十多个回合过去,对峙依然没有改变,欧阳珏眼看着白清的神色越来越凝重,他也紧张得咬轻轻跺脚,欧阳珏很想冲上去帮忙,但是那根细细的木板,在两个人的压力之下已经显出了弧度,此时若再上去一个人,木板恐怕就会断裂了…… 正想着,只听“咯”的一声,欧阳珏眼睛瞪大了! 只见白清手中软鞭,蛇一样死死缠住欧阳坤的青锋剑! 俩人全都定下来了,软鞭被僵持的力量给绷得直直的,木板发出轻轻咯吱声,很明显两个人都在用力,试图用自己的武器扯掉对方手中的武器。僵持了约莫两三分钟,只听“砰”的一声响! 白清的鞭子断了! 欧阳珏叫出了声! 那原本有八尺长的软鞭,坚韧无比,刀斧都不能伤,结果,竟然被俩人的内力给生生扯断,此刻留在白清手中的,只剩下四尺残鞭了! 欧阳坤晃了晃剑身,低头看看挂在木板上的那截软鞭,又看看脸色铁青的白清,他笑了。 “世侄,真的要继续比下去么?” 白清不答,舞动剩下半截软鞭,那意思再明白不过:想从这木板上过去,就得先打倒我! 接下来的部分欧阳珏都不忍心看下去了,鞭子忽然短了二分之一,很显然,这让白清十分不顺手,软鞭的舞动已经没了最开始的那股气势,白清跳跃的次数也渐渐增加,进攻转为了防范,欧阳坤所在的位置从一开始的二分之一,前进到了木板的四分之三。 欧阳珏开始浑身难受,他觉得自己要爆发急性焦虑了,他站立不安,捏着拳头在原地不断轻轻跺脚,心跳声乱得连自己都听得见。 事前,白清已经和他说好,只要他看见白清栽下池水,欧阳珏立即就跑。 这附近有一个秘密的暗道,欧阳珏能顺着暗道跑到非常远的地方,欧阳坤一战之后必然精力不济,他不可能追赶上欧阳珏。 有人会在暗道那头接应欧阳珏,到时候,会顺利把他带回青州。 “那你呢?!”欧阳珏当时焦急地问,“为什么不干脆用春雨落海棠杀了他?为什么非要冒这种险?” 白清垂下眼帘,过了一会儿,才道:“我要亲手打败欧阳坤。不然,死后也无颜去见我爹娘。” 欧阳珏身为一个灵活机动、几乎没啥原则性的现代人,实在是无法理解白清的这种古典派执拗。 但是,他想相信他,因为白清告诉他,自己胜过欧阳坤的可能性,有六成。 能及格就行。欧阳珏想,白清这个ai,不可能夸大其词。 他该给白清一次信任! 他定下神来再看白清,的确,比起鞭子刚刚断裂的时候,此刻他的状态稳定多了,虽然还是不顺手,招式动作却已经恢复正常。 但是欧阳坤的进攻依然猛烈刚硬,每一剑又狠又准,直刺白清的双腿,就算跳跃如猿猴,白清腿部的布料,也被青锋剑的剑气划开了好几处口子,有星星点点的微红血色,慢慢渗了出来。老辣的欧阳坤,身上几十年的深厚内功并不是说着玩的,锋刃所过之处,木叶都能被剑气震为齑粉。和他比起来,钱寒涛那点能耐就只是微末了。看出白清丧失了最初的镇定,越来越急于闪躲,欧阳坤暗暗发笑,接下来的事情很好办了:他只需继续这么进攻,白清早晚得中招,只要他的剑在白清的腿上再划一道,就不是布料开口这么简单了…… 说时迟那时快,修长的青锋剑微微一动,带着千钧之势就往白清的左腿切过去!白清躲避不及,一个趔趄,堪堪要落下木板! 欧阳坤大喜过望,剑上用力,要一气将白清砍落池中! 谁料到,本来在右方的软鞭,忽然斜下里伸过来,再次缠住了青锋剑! 欧阳坤狞笑起来,他用全部内力逼住剑锋,只见薄薄剑身微颤,携裹着巨大内力的剑刃,砰的一声,竟然将软鞭切成了几截! 欧阳坤得意极了!白清这下可是赤手空拳了,这大好机会怎么能不利用! 他提剑就刺,只听“扑”的一声,青锋剑从白清左肩直直穿入,鲜血,顿时染红了白清的衣襟! “下去!”欧阳坤想拔剑再给白清来一下,却没想到手中的剑纹丝不动! 白清竟用肩部肌肉死死卡住青锋剑,以内力让剑无法拔出! 毫秒般短暂的僵持! 欧阳珏都快疯了! 欧阳坤一咬牙,加大内力,剑身又往白清的身体深入了两分! 他要像拉锯一样,把白清的肩膀锉成两半! 千钧一发之时,白清手上那根只剩短短一截的软鞭,忽然飞梭般,朝欧阳坤的胸口刺去! 习惯性地想拔剑抵抗,欧阳坤才发现手中空空! 他想拔出剑来,可是白清竟然用身体把那柄剑死死卡在自己身上,他无论如何也拔不出来! 再抬左手去档,就太迟了。 这一软鞭,费尽了白清浑身所有内力,这是他最后一赌。 他成功了。 ……软鞭穿透欧阳坤的左手,深深刺进欧阳坤的心脏,只留下柄部还挡在欧阳坤的掌心! 俩人就以这诡异无比的姿态对峙着。 想说话,却已经什么都说不出来了,欧阳坤怔怔望着白清,他看着这男人,静静站在面前,肩上诡异地插着一柄长剑,鲜血不断涌出,将他身上长衫弄得血红一片! 为什么?为什么死的是自己?! 已经无法再思考这问题了,欧阳坤倒退两步,“扑通”一声,仰面跌进池中! “救……” 他只翻腾了几个浪花,就没有了声息,淹没欧阳坤的液体,迅速冒出无数气泡,一股浓烟升起,仿佛着火般的泡沫,自他四周喷涌出来,浪花中间的欧阳坤,竟然一点一点溶化起来! “卧槽!他……他化了!” 欧阳珏失声叫了出来。 他,还有站在木板上的白清,静静盯着池子。 喷涌上来的泡沫依然在沸腾,空气里开始弥漫异样刺鼻的白烟。欧阳坤的衣服腐烂了。他的**也开始一点点腐烂。不多时,泡着人体的黑水变成青绿色……欧阳坤的**,逐渐溶解。 欧阳珏不由捂住嘴,一股酸涩的液体,从胃里涌了出来! 他吐了。 白清神情丝毫未变,就好像他感觉不到肩上的剧痛,就好像,他完全没有被眼前这一幕所震惊到。 等到一切都静下来了,白清这才缓步走下木板,像毫无痛觉似的,他伸手拔下肩上的青锋剑,“当啷”扔在地上,然后走到池边。 在刺得人要流眼泪的烟雾之中,浑身是血的男人毫不在意地蹲下身,捡起搁在池边的一个长柄夹,将它伸进池内划拉了几下,很快,一副人类的骨架被长柄夹给捞了出来,在那上面,还有一些残留的腐肉,雪白的骨架因为被药水浸泡过,闪烁着诡异的光芒。 那是欧阳坤的骨架。 “这下,欧阳掌门您算彻底洗干净了。”凝视着那具骨架,白清喃喃道。 最后的那一幕,如同烙印,深深铭刻在了欧阳珏的眼中,让他很多年都无法忘记。 那个冬日的正午,欧阳珏静静望着池水边的白清,他忽然明白了。 对白清而言,这的确是世上最好的复仇方式,他完全配得上这个结果。 至于欧阳坤,即便他的灵魂落入地狱,也没有一丝一毫冤屈的地方。 在被深深撼动的同时,欧阳珏领悟到了一点真相:白家,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家族。 现在他完全懂了。并且丝毫不觉得排斥。 恐怕是因为,我的体内也有同样的血液,他默默地想。 有那么一瞬,他不再把白家视为陌生的存在,甚至隐约有了归属感。 白清走过来,牵住他的手。 “咱们回去吧。”他轻声说。 欧阳珏点了点头,他又看了看那一池可怕的黑水,还有扔在池边的骨架。 “会有人来收拾这些。”白清说,“回去之后,掌门会告知天下,欧阳坤暗算珏少爷不成,被您一刀杀了……放心,您是正当防卫。不犯法的。” 欧阳珏被他说得,做了个艰难的表情:“你要送这么大一份礼给我吗?” 白清看看他:“我觉得您应该得到这份礼物。” 往前走了两步,欧阳珏又回头望了一眼刚才的杀戮场。 风吹过草丛之间的白骨,发出沙沙的轻响。 仿佛是一个结束,同时,又像一个震撼的开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