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杀令》 第1章 楔子 江湖,朝堂,人。 犹如一个转不完的轮回,岁岁年年,转出无数爱恨离仇。 正嘉元年,大齐国力渐衰,外有异族虎视眈眈,内有江湖人作乱成患。新帝登基,百废待兴。 正嘉三年,齐晖帝建秦卫堂,以辖制江湖势力。 正嘉五年,秦善任秦卫堂统领。 自此,江湖与朝堂,犹如腾龙与走蛟,争斗不休。 秦善手段冷厉,作风铁血,手上沾染数百条江湖人命,令武林人人闻之色变。 正嘉八年,无名谷弟子颜漠北叛逃出谷,投奔秦卫堂,与秦善结识。 次年,秦善中计被困少室山,被囚无名谷,再不得入世。 而负责押送他入囚牢的男人,就是—— 颜漠北。 第2章 大火 “走吧。” 那人长剑一挥,斩断他手上的寒铁。 剑芒衬着月色,宛若寒冰流水。寒铁洒落一地,束缚了三年的枷锁也就此破裂。 他们身后是被大火点燃的山谷,汹涌的火势将半个夜空都给染成晚霞。那人旋身掩入熊熊燃烧的火光之中,彻底消失在视线内。 然而如魔蛊惑的低语,却一边又一遍地回荡在耳边。 “一年后,我定会去找你。” 身前,是万丈深渊。 ------------------------------------- 齐若望从梦中惊起。 呼吸急促,漆黑如墨的眼瞳有些失神地望着前方,半晌,他才回忆起自己身在何处。 他已经不在无名谷。 他已经逃出那个囚禁了他三年的地方,重获自由。 然而虽然不再被拘束,但是噩梦却如影随形,挥之不去。日夜侵袭着他,简直就像是诅咒。 此时,窗外月色正好,齐若望没了睡意,索性披上一件外衣坐到窗前,欣赏夜景。 这是一处江南小镇,哪怕时处寒冬腊月,老树也抽着新芽,毫不见枯败之色。月光如银丝轻落在地上,就像披着纱衣翩翩起舞的美人。 齐若望低头,借着月色看着自己的双手。手上本来一层厚厚的剑茧,已经随着这几年疏于练剑而淡去。而原本略显粗糙的皮肤,也因三年的圈养而变得细腻。 任谁都看不出,这双手的主人曾是一个刀头舔血的亡命之徒。现在的他,倒更像一个不理庶务的书生,或者是养尊处优的商贾。 齐若望曾经十分痛恨那锁住他,使得他不能动弹的枷锁;更憎恨那囚住他,夺去他自由的男人。然而,这些竟都成了他保命的助力。 这一双手,使他假扮成商人没有一丝破绽,不会轻易暴露身份。 多讽刺。 他轻吸了口气,试着调动内息,然而内力刚在体内循环了半个周天就不得不停下来。他已经整整三年没有习武,在失去自由前又受了内伤,还没有得到适当的调理便被人囚禁。内伤虽然治好,但是内力长久不用,一时不受控制,难免横冲乱撞,差点要伤及心脉。 寻思着恢复功力不能急于一时,他只能按下冲动,慢慢地调理。 月上柳梢头,已是午夜。 屋外分外安静,竟是连虫鸣声都没有。齐若望又在窗前坐了一会,难得地发着呆。月光温柔地亲吻他的眉眼,却不能融化掉半分寒意。许久,他起身阖上窗户。闭上眼,躺回床上。 他没有睡觉,只是在等天明。 …… 江南的早晨,在走卖人的呼喝声中姗姗来迟。 大齐南边商贸发达,便没有东西市与居住区的划分。商人凭着银子甚至可以在县府旁租买商铺,小贩也可以在街上随意吆喝,不用怕人驱赶。 早上,天还蒙蒙亮,小贩便挑着担子出门走街串巷。他们首要光顾的,自然是遍布商铺和客栈的永安街。 “哎,新鲜的包子,香菇青菜、萝卜木耳还有酱肉馅包子哎!” “那小贩!” 客栈靠窗的座伸出一只手,“两笼肉包,给我送来。” “好叻,客官。” 小贩挑起包子,可这一进大堂,瞬时整个人都腿脚发抖,再也迈不动半步。 这小小的一楼大堂内,竟然做了七八个黑脸大汉。他们穿着黑布衫,腰挂长刀,煞气凛凛。此时,这些壮汉见他进来,齐齐转过身子盯着他看,那眼神好似就能把他给刮了。 旁边兀地传来一声轻笑。 “你怕什么,他们又不会吃了你。” 说话的是个姑娘,也配着武器,是一把细剑。她身边还坐着两人,皆是男性,一老年一青年,此时几人都望着他,或者说,望着这小贩手中的包子。 佩剑的姑娘说:“包子放下,钱拿去,便没你事了。” 小贩如获大释,匆匆放下两笼包子,收了铜钱,便忙不迭地出门去。因为走得太急,临出门的时候还绊了一跤。 坐在姑娘身旁的青年低嘲一声,“就这点胆量。” “怎么了?”姑娘瞪了他一眼,“人家是寻常百姓,还能像你一样杀人如麻,见怪不怪不成?” “青青,你这什么话。”青年苦笑道:“我哪里杀人如麻?” 阮青青道:“比起这些百姓,你们动辄械斗一方,不把人命当命看的大侠客、大英豪,不就是杀人如麻么?” 青年蹙眉。 “难道我说的不对?”阮青青看他,“就前阵子,你和快门的人起争执的时候,是不是杀了他们两个人?” “我不杀他们,当时横尸当场的便会是我。江湖争斗素来如此,哪容人片刻手软。” “哼,你也知道是江湖争斗,寻常百姓可不像你们动辄就沾染人命,遇到大事,自然会害怕。你瞧不起人家,不就是仗着有武功,不把普通人放在眼里么!” 青年哪想到自己一句话,惹来她这么多非议,又不知该如何解释,“我……” “好了,应然。不用理她,她就是爱使小性子。”同桌老者抚了抚长须,摇头笑道:“也不知从哪里听来的道理,便生搬硬套,在你面前卖弄。阿阮,你道习武之人百般不好,为何你自己还要习武?岂不是自拆台面吗?” “我习武才不是为了逞能卖弄。” 阮青青鸣鸣自得道:“我习武,是为了能够胜过那些绿林宵小。一旦他们以武犯禁,扰民不堪,我就能去整治他们。就像那秦卫堂一样,把那些祸害统统都一网打尽——” 屋内气氛陡然一变,像是触碰了什么不该触碰的禁忌。 年老者忙得伸出手,点了少女哑穴。同时,拱手道: “失敬,失敬,小女管教不周,口出狂言。还请几位侠士不要放在心上。” 那边本来听到阮青青的话后脸色大变,刀剑都拔出半分的黑衣壮汉们,见状只能冷哼一声,坐了回去。但是气氛已经僵硬起来,颇有剑拔弩张之感。 老者知道这大堂是再也待不得,只能匆匆拿起行囊,指示着年轻人带着闹事的姑娘一起离开。 出门走了好远,他才解开女儿的哑穴。在阮青青暴跳前,抢先一步道:“女儿啊,你刚才可差点惹出大祸。” 见她貌似不服气,他又道:“你可知,刚才内堂里坐的那些佩刀人是谁?他们正是霸刀堂的人,霸刀堂这次负责在江南搜寻秦善。被他们听见你在为秦卫堂说话,惹急了那些人,恐怕事情还真不能善了了。” 阮青青闻言,也渐渐安静下来,好奇道: “这么说,那秦善真的到了江南?” “唉。” 老者不答,带着徒弟和女儿走远,一边走一边叹气。 “这江湖,又要迎来一片腥风血雨咯。” 一切起源于一场惊/变。 三个月前,武林圣地无名谷被不名人士攻破。大火烧山,整整烧了一天一夜。等附近的人赶过去的时候,只看到满山的焦炭,谷内弟子全部不见踪影。 而在那无名谷后山,被囚禁了三年的大魔头秦善,却也不见踪影。一时之间,谣言纷起,有人说,秦善正是大火的始作俑者,有人说,这大魔头也葬送在火中。无论如何,经此一役,秦善重新回到众人的视线。 当年搅得江湖一片腥风血雨的秦卫堂前首领,再次成为众矢之的。少林武当,十大门派,水路两方豪侠,便是连朝中人手,都在暗地追查他的踪迹。 然而,整个江湖搜寻了三月有余,风暴的中心人物秦善,却消失无踪,没有留下半分蛛丝马迹。 秦善这个人,像是和被大火烧尽的无名谷一样,再不留踪影。 -------------------------- 一夜未眠,齐若望推门而出。 “老爷。” 小厮候在门口,见他出来,连忙上前道:“今日有人送来拜帖。” 齐若望接过贴,看着上面金刀铁马一般写下的字。 今夜卯时,凝月楼恭候。 ——右小嶷。 齐若望眉头微蹙。 右小嶷是谁? 他是年轻一辈中出名的刀客,曾被少林方丈亲道机敏空智,人中英杰。同时,他也是霸刀堂的副堂主。 可这样的右小嶷,为何要见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商人? 难道是发现了齐若望的身份? 略一思索,人/皮面/具下,齐若望出一个谁都看不到的笑容。可他又有什么身份呢? 他齐若望,只是一个普通人罢了。 “备车。” 齐若望道。 他要去会一会这个右小嶷。 小厮喊来车时,院内梅花刚落。 红梅如火。 踏上车辕的那一刻,齐若望仿佛又看到了那个人。 那个死在大火中的人。 秦善。 第3章 病友 “下雪了。” 端着杯盏的人倚着栏杆,看江面上纷纷扬扬的大雪。 雪压枝头,带着涩骨寒意,街上的行人被寒意追赶,缩着肩往家赶。 而这个人却伸出手,接住从天而降的雪,雪本该消融,却在他指尖再度凝为白霜。 坐在桌前的男人对此见怪不怪,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一饮而下,“可惜再大的雪,也灭不了燎原之火。” 窗前之人闻言笑看他一眼,“你这话倒像意有所指。” 男人哼了一声,不再回话。 右小嶷无奈,坐回桌前。 “我只是奉命行事,要知道……自从那一夜过后,想要点起这燎原之火的人,可不止我们霸刀堂一家。” “可撺掇得最厉害的却是你们。”男人扔开酒杯,看向右小嶷,剑眉下怒目圆睁,“小爷本来好好的在家里吃香喝辣的,却被你拉扯进这件事里,右小嶷,你说你烦不烦,烦不烦!” 他把酒杯啪得放下,又夹了一筷牛肉,囫囵咽到嘴里,道:“小爷最烦你们这些耍心机的人!” 右小嶷无奈地看着这个大吃大喝的男人,提起衣摆,坐下。 “既然如此,你为何还跟着我来了?阿水,你可别跟我说,是我逼你来的。” 席辰水咽东西的动作突然停了一会,须臾,口齿不清道:“我乐意来就来,不乐意来就不来,你管小爷。” 右小嶷笑而不语,此时他手中若是有折扇,肯定会扇两下调侃这个人。 “我知道你是为什么而来。”右小嶷慢慢说着,仔细打量席辰水的表情,“当年秦善被囚一事,也有你的助力,你心里对他有愧,所以——” “你知道个屁!” 席辰水用力放下筷子,“老子问心无愧,当年设计他的人又不是我!别说的我好像个负心薄情的家伙,小爷憋屈!” “嘘。”右小嶷突然伸出食指,眼神远眺,神情专注地听着什么。 “客人来了。” 右小嶷说着,站起身来向外走去,“接下来的话,还是留待下回再说吧。” 齐若望下车,小厮就递上厚厚的狐裘替他披着。他伸出手指紧了紧裘领,就这几秒,指尖便被冻得苍白。 右小嶷下楼迎人的时候,看见的就是漫天风雪中一个披着狐裘的男人,他异常苍白的手指印在红色的狐皮上,衬得裘衣如同一团燃烧的烈火。 右小嶷顿了顿,才向前走了一步。 “未想到天气如此多变,辛劳齐先生了。” 齐若望闻声抬头看他,面容下挤出一丝笑意,“右副堂主客气。” 右小嶷不再寒暄,伸手示意,两人便进了凝月楼二楼包厢。齐若望进来的时候,席辰水早就不见踪影,桌子上只剩几盘七零八落的剩菜,还有一壶空酒罐。 齐若望抬头看了右小嶷一眼,右小嶷脸色不变,心里却把席辰水骂了个遍,吩咐手下收拾桌子,边对齐若望道:“见笑了,刚刚在这与友人小酌,不知先生这就到了,未来得及收拾。” 齐若望笑笑,在未清理的桌旁就坐下了。 “我不介意。” 右小嶷眼眸微闪,在他对面坐下。 “先生真是好度量。”他停了几息,才道,“这和传闻中,倒是有几分不符。” 齐若望没有说话。 右小嶷端倪着他的脸色,继续说:“这次先生入世,难道就只身南下么?若是齐萧两家得知先生消息,恐怕第一时间就会赶过来迎接。” 齐若望动了,他抬手,伸向衣里。 右小嶷眉毛一挑,手握刀柄,暗自聚气。 齐若望只是脱下狐裘,给小厮拿着。回头见右小嶷弓着身子,坐姿僵硬,似笑非笑道:“屋里炭火烧得热,怕上火。” 右小嶷:“……” 右副堂主有些懊恼于自己的草木皆兵,可是眼前的人,却不得不防。无论他真的是齐若望,还是他想象中的另一个人,都容不得右小嶷大意应对。他正准备继续试探,却对上了齐若望星子一般的双眸。那一瞬,好似他的所有图谋,都被这人看穿。 右小嶷叹了口气,把手放到了桌面上。 “明人不说暗话。齐先生,我只想问一问你一些事。”他看向齐若望,一字一句道,“在其位谋其政,右某身负职责,有些苦衷还请先生体谅。先生若是不配合,不怪右某得使出些手段了。” 屏风后,隐隐有刀光剑影闪过。 右小嶷见他不说话,又放软了口气,“现在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先生行踪,齐萧两家都没获得消息。先生化身商贾,隐匿踪迹,自有目的。放心,待我问清楚想问的事,绝不会再打扰你,更会帮先生你继续隐秘行踪。” 齐若望这才慢慢抬起头,看着他。 “无名谷一夜被毁,这么多江湖人毫无头绪,你凭什么觉得我会知道?” 右小嶷笑了笑,沉声道:“就凭你齐若望,是无名谷内除了秦善之外,唯一一个被囚禁的囚徒!” “就凭你,被齐家和萧家亲自押往无名谷受困整整五年,现在还能好整以暇坐在我对面。” “先生。” 右小嶷给对面的人斟酒。 “你不可能不知道。” 齐若望凝神听着,那一刻,从右小嶷口中说出来的话,他听起来却像是别人的故事。齐若望被家族与爱人背叛,秦善被属下和朋友背叛,两个一同押在无名谷受囚的天涯沦落人,相伴三年。 而此刻,只有他一个人坐在这。 那寒冰似的囚屋,落雪时满山瑞色的山谷,日复一日前来探监的看守,唯一会陪他饮酒聊天的囚友。 都不再。 齐若望:“你想问什么?” 右小嶷微笑,知道自己终于松动了禁地的大门,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问。 “我想知道那晚究竟发生了什么,是谁袭击了山谷,你是怎么逃出来的,谷内的人和……秦善又去哪了?” 右小嶷一个个问题,像是打开画卷的一双手,将那个火焰灼烧的夜晚,那个世外桃源的山谷,再次,在齐若望面前缓缓打开。 犹如一幅被水浸透了的旧画,回忆显得有些模糊了。 ------------- 齐若望第一次知道自己会有舍友的时候,他正在山洞前的泥地里和泥。 “水太多了?不对不对,还是土的成分太少,也不对。” 齐若望崩溃地坐在地上,看着自己忙活了半天的半成品,心里气得慌。 “烦死,烦死,不就一个水泥么,还能难倒爷爷我?我就不信这个邪了,我……” 他正对着烂泥赌咒,身后有人小步跑了过来,看到他,惊道:“老齐,老齐,你干什么呢!” 一个无名谷弟子匆匆跑过来,看着四周,着急道:“把洞口弄得这么脏,你这真是……啊啊,你害死我了!” 齐若望挖着鼻子看着他,“反正这洞左右就我一个人住,屙屎撒尿都是我自己,再脏能碍着你啊?” “哎,你真是!我真是要被你气死。”小弟子道,“若真只有你一个人住,我管你怎么糟蹋,可现在要有人和你一起住这个洞啦!要被师叔看见这里这么脏,他肯定会杀了我的。” 啊,什么意思? 齐若望想,这是我要有病友了? 天底下还有谁这么倒霉,能和他一样被关到这不见天日的地方! 他瞬间起了兴致,对未来共住一洞的舍友起了十万分的好奇心。而很快,他就看到了传闻中的病友。 病友是被人抱着带过来的。 那是两个男子。 一个如青松柏树,行走时泄露的内劲将林间枝叶都碾碎,另一个则是昏迷不醒,被人抱在怀中。抱着他的人,将他的头按在胸前,小心翼翼搂着,像是搂着世间珍宝。他自己却穿着一身白衫,走到洞前,被泥水沾湿了下摆也毫不在意。 有着俊朗眉目的白衣人停下脚步,温柔地道:“阿善,到了。” 齐若望这才发现,他怀里的人竟然是醒着的,只是不知为何,他全身无力,竟是不能动弹分毫。被唤作阿善的男人,正好抬头看来,寒星般的眸子如刀射进齐若望心里。 那一刻,齐若望想。 他不该。 这个男人,不该是这样绵弱无力,只能被别人抱在怀中的人物。他该是一把出鞘的利剑,是一只破风的雄鹰,任何人都无法阻挡其锋芒。而现在,他却被折了剑身,断了双翼,困在另一个男人怀中。 抱着他的白衣人却浑然不觉,他把“阿善”放进洞里,亲自给他扣上锁链。 “阿善,这铁链是玄铁打造,以你现在的内力根本无法折断。” “但我知道,你不会甘心被囚。” “我每天都会来看你,如果锁链被磨去一分,我就多取你一成内力。” “一旦内力不足三成,你将会永远无法恢复昔日功力。” “等你全失了武功,就只能成为我的玩物,我想让你怎样你都拒绝不了。” “不要给我机会,阿善。” 白衣人面色温柔,却说着让听者心惊肉跳的话语。而他倾吐的对象,却从开始的那一眼之后,就没再睁眼看他半分。 那是齐若望第一次见到秦善和颜漠北。 而在很久之后,他才知道了他们的故事。 第4章 这位兄台 齐若望第一次见到秦善,他是被人桎梏的禁腐。 齐若望最后一次见到秦善,却是在一片飞扬的尘火中。 他看着那个被束缚了三年的男人,再次站起来,漫天火光都掩盖不了他的神采。 “是了,是了,老秦!你就该是这样,就该是这样!” 齐若望颠沛疯狂的笑声,在一片焦黑的谷内回荡。 ----------------------- “齐先生,齐先生。” 右小嶷的催促,将齐若望从回忆中唤醒。 他抬眉,只见对面的人眉间皱成一个川字,催着道:“难道那晚你就再没见过秦善,也不知道究竟是何人袭击了无名谷?” 齐若望道:“我们被困在后山洞穴,火势绵延到此地时,已经过了午夜,自然不清楚情况。我与秦善当时分开逃跑,之后他去了何处,我自是不知。但是——” 他见右小嶷面露不耐,继续道:“在逃离无名谷时,我听到了笛声。” 右小嶷紧盯着他。 齐若望吐出两个字。 “羌笛。” 一时之间,包厢内鸦雀无声,只听见炭火灼烧时的噼啪作响。 右小嶷深吸了一口气,不动声色地压下心中情绪。 “齐先生没有听错?” “听错?”齐若望调笑似地看着他,“你知道我的身世,你以为在音律之上,我会出错?” …… 齐家以琴传道,至齐若望这一辈已经是第十三代。而与齐家齐名的则是擅长古瑟的萧家,齐萧两家世代交好,家族子嗣年满七岁,就会送进共同的家塾里,教授礼乐琴瑟。 可以见得,齐若望从出生开始,就在和音律打交道。 这样的成长环境,和流淌在血脉里的天赋,让他即使在被困无名谷时,也能自己给自己找到乐子。 秦善醒来的时候,以为自己听到了笛声。 悠扬婉转的乐声,穿透空气,追随着残风浮光,掠入他耳中。他拖着脚上长长的锁链,走出洞口,就看见一个人背对着他,站在树下。 笛声就是从他身边传来,不知名的曲调,却有几分快意洒脱,能扫去人心头阴霾。而能吹出这样音律的人,想必也是个肆意潇洒的人物。不知为何,和他一样被困在这里。 秦善走动时,脚上的铁链发出铮铮声响。 那人动了动耳朵,转过身来,惊喜道:“你醒啦!” 看清那人容貌后,秦善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而嘴里叼着树叶,满脸黑泥的齐若望看着他的举动,愣了一会,随即抬起衣袖擦了擦脸。 “哎,疏忽了疏忽了,第一次见面这样太不雅观。”齐若望擦去污泥,露出一张白脸,对秦善笑伸出手,“你好,我是齐若望,在这里已经待了两年。不出意外的话,还会继续待下去。不过现在有你陪我,比以前一个人的时候有趣多啦。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秦善避开他那满是污泥的手,眉毛一皱,没有说话。 齐若望却不生气,而是自顾自地道:“哑巴,聋子,傻子?” 秦善危险地眯起眼看他。 齐若望拍掌大笑,“懂了!是个冰山!” 秦善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可这不妨碍他理解对方的大概意思。他看着齐若望,心里对这个人的评价,经历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正常人谁会被关到无名谷的后山来呢? 这齐若望显然有几分疯癫。 不知道自己被秦善评为疯子,齐若望自来熟般地对他招了招手,指着自己身前的一滩烂泥,为难道:“冰山,我这里有个难题,你能帮我解决不?” 秦善看着他身前一堆破烂,不知这个疯子要做什么。 齐若望:“我想搭个屋子,不能用木头,容易着火,不能用石头,我搬不动。我倒知道一样东西,是建屋的好材料,可是我造不出来。”他愁眉苦脸地看着他,“你说,能有什么法子,能将这些烂泥变得坚硬如石,遇水不化?” 秦善懒得理他。 可下一秒,齐若望弱弱地开口:“这屋子一天搭不好,我就一天住不顺畅呐。要知道现在这洞里不止我一个人住,随地大小便什么的,叫人有点不好意思。” 秦善猛地回头,就见齐若望羞怯地看着自己。 “山上没有茅房,平时我都是随意解决的。对了,这位兄台,你知道怎么搭茅房吗?” 秦善第一次见到齐若望,先是被他摘叶吹笛所引,再是被他无耻要求所惊。直到日后,两人成为无所不谈的挚友,秦善谈起当时情况,难得露出一分遗憾。 “我本以为,能吹出那样笛声的,会是个很有风骨的人物。” 那时,齐若望大笑看着他,“老秦,我这身上只有风湿,哪有风骨!唯一能装腔作势的,也就那一样手艺了。” 齐若望擅乐。 作为淮南齐家当年的少家主,世人可以笑他疯癫,恨他偏执,叹他不羁,却唯独不能怀疑他不懂音律。 所以,在齐若望对右小嶷说出那句话后,霸刀堂堂主只能苦笑着认错。 “是我轻率了,齐先生说是羌笛,那绝无其他可能。” 齐若望道:“我所知的唯有这些,副堂主可还满意?” 右小嶷摩挲着手中杯沿,轻笑:“齐先生刚从险境逃出生天,怕是受惊,还未好好休息。不如在我霸刀堂下,多休整两天。也许那时候,先生就会记得更多事情了。” 齐若望定定看着他。 “好。” 右小嶷有些惊讶他这么好说话,不过实际上,以齐若望如今处境,若是反抗,才更令他惊讶。 “那就请齐先生移步霸刀堂为你准备的住所……” 齐若望打断他,“不喜欢,不去,你们自己办。” 说罢,这人就潇洒地一挥衣袖,也不告声别就噌噌下楼走人了。 少年出师,弱冠闻名江湖,堂堂的霸刀堂副堂主,右小嶷一脸僵硬地目送人离开。 “哈!我可是第一次见到你这个表情,大快人心!”窗外屋檐上,一个黑影翻了下来,坐在右小嶷对面不怀好意地打量他的脸色。 “怎么样,右少侠,被人甩脸色看的滋味如何?” 右小嶷收回目光,挑眉看着席辰水。 “总比在屋外喝西北风要好。你不是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哼!”席辰水大大咧咧坐下,“我要真走了,不高兴的人是你。”他端起酒杯,右小嶷看着他几杯黄汤下肚,问:“怎么样?” 席辰水摇了摇头,“不知道,我没见过齐若望本人,不确定。” “那是不是——?”右小嶷没有说出人名,眼神却泄露了他的紧张。 席辰水握着杯盏的手紧了紧,“不是秦善。” “何以见得,他戴着人、皮面、具。” “这世上要戴人、皮面、具的人多着去了!”席辰水白他一眼。 “可他最可疑。无名谷出事,只有他逃了出来,他——”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席辰水打断右小嶷,“不过,他绝对不可能是秦善。你见过秦善吗?” 右小嶷摇了摇头,有些惋惜道: “秦善威名最盛之时,我还未出师。” “那就是了。你没见过秦善,所以你不知道。那个人是一把剑,是伤人的利器。我见到他时,正是他剑最厉的时候。哪怕当年被困少室山,被数万人围逼认罪,秦善都没有弯下半分脊梁。”席辰水叹息道,“如果刚才那人是秦善,在你第一次威胁他的时候,你就没命了。”他看出右小嶷面露不满,摇摇手指道,“秦善是谁,他是秦卫堂统领。即便他现在武功不如你,也有一百种方式可以置你于死地。” 右小嶷闻言,竟是怔住了,“真想见见那样的人物。” “不过,我刚才看到的那人,他在与你说话时总下意识地摸着右手腕。”席辰水问,“齐若望会有这个习惯吗?” 右小嶷叹息:“我现在相信他是齐若望了。” “为何?” 看着面露不解的友人,右小嶷说:“淮南齐家少主,曾是江湖有名的古琴圣手。传说他抚琴时,可引白鹤起舞。” 不过,只是曾经。 自从五年前齐若望为了一个男人,断腕明志,就再没有人能有幸听到那样的音色了。 …… 齐若望被小厮扶着回到宅邸的时候,雪已经停了,然而大雪还是下得足够久,久到足以压垮隔壁人家的院墙。小厮扶着他下马车,就看到齐若望久久凝视着那修墙的人不出声。 “老爷也要请人修整一番墙檐吗?” 齐若望问:“明月,你说那些人砌墙,为什么不会塌?” “那是用了糯米浆加石灰调的泥水,自然牢固。老爷出生尊贵不知晓这些,可我们从小就要帮家里忙活,这都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呢。”小厮回答。 齐若望愣了。 须臾,他轻笑,再须臾,仰天大笑。 这位兄台,你知道怎么用泥水搭茅房吗? 直到笑声震落了院里的几朵红梅,齐若望才停下。 他几不可闻地道: “可我有一个朋友,却被这个问题困扰了许多年。” 第5章 消息 放在石桌上的食物已经冷了,站在石桌前的男人却还一动不动。 秦善端坐在一旁,长长的锁链绕着他的脚腕一圈,通向洞穴深处。这锁链的长度足以让他在洞穴附近自由活动,却也仅限于此。 颜漠北看着放凉的叫花鸡,叹了口气,“为什么不吃?” 秦善不理他。 颜漠北离开石桌,走到他面前,仔细端详他的脸色。 “你瘦了。” 若是齐若望在这里,这时肯定要讽刺一句。废话,成天待在不见天日的洞穴里,过着跟老鼠一样的日子,能不瘦吗? 而秦善,他只是用自己的沉默来回应这个男人。 不是因为他知道,自己的无视就是对颜漠北最严酷的酷刑,而是他压根就不再想看这个人一眼。 若是手里有一把剑,身上功力还在,秦善眼都不眨就会一剑把这人捅了。 他闭着眼,是因为他怕睁眼看到颜漠北,就忍不住信中的杀意与恨,忍不住要将所看到的一切都毁灭殆尽。 这时候的秦善,犹如一只走投无路的野兽,看谁都不顺眼,恨不得灭天灭地灭了这世界。更何况,是面对罪魁祸首之时呢。 颜漠北却仿佛不知道他心里所想,他的眼光如炬,几乎热烈地描摹过秦善脸上每一寸。他藏在袖子里的手,也忍不住微微颤动着,想要感触一下眼前人的体温。可最终,他全都忍了下来。 洞穴内安静许多,静到连人的呼吸都轻微不闻。 秦善几乎以为这人走了,却听到颜漠北幽幽一句。 “菜凉了,我再去准备一份。若是还不吃,我只能亲自喂你了。”他语气缱绻道,“我很期待。” 闭眼调息的秦善瞬间睁眼,怒视颜漠北,却看到他已经走到了洞口。 “阿善,你终于还是看了我一眼。” 颜漠北大笑着,带着这一眼的满足离开山顶,却把秦善气得怒火攻心,差点走火入魔。 齐若望进来的时候,秦统领正瞪着桌上凉掉的菜,无声地发脾气。 “怎么没吃啊?” 齐若望蹬蹬跑过来,一脸可惜,“啧啧,有叫花鸡,有鱼,还有红烧狮子头!我一个人在山上的时候,哪会吃过这么好的菜。偏心,太偏心了。这无名谷的小白脸竟然还会以权谋私!” 他看着秦善,大咧咧地拿起一只鸡腿,“你不吃也别浪费了,我吃,哥们,我想你也不会介意的。” 他一边大快朵颐,把嘴里塞得满满的,一边还不忘记开导秦善。 “要我说,你这也不对,闹什么脾气也别饿着自己。你不吃饱了,哪有力气跟他们对着干?不吃饱了,哪有体力恢复功力?”齐若望嚼得满嘴流油,“我是不知道你们是怎么一回事。可你没发现那个天天来看你的小白脸,就是个受虐狂吗?你越瞪他他越嘚瑟,你和他较劲不吃饭,人家还高兴着呢,以为你在乎他呢。” “你要真想治他,就该吃好喝好,把自己养得白白胖胖,那样最起码也有了闹革命的本钱了,是不是?” 秦善听着这人唠叨个不停,心里的怒气竟然出奇地平复下去大半。须臾,他破天荒地主动和齐若望说了第一句话。 “闹革命为何意?” “就是推翻老地主,翻身做主人。”齐若望见他搭理自己,忍不住多说了几句,“放到你俩这关系来说,就是你以下克上,把这笑里藏刀的小白脸压在身下。到时候你想囚禁就囚禁,想虐身就虐身,想虐心就虐心,还不都是你说的算嘛。” 他说得起劲,没发现秦善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我和他不是那种关系。”秦善压着怒火说。 对此,齐若望只回了两个字。 “呵呵。” 他是傻,可他不瞎啊! 秦善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脸你什么都别解释我都懂的齐若望,默默地咽下这口气。 下午,颜漠北再来送饭的时候,受宠若惊地听到秦善对他说: “不要再送肉食,我只食素。” 想了想,看着一旁脸色惨白的齐若望,意味深长地加了句。 “他也一样。” 颜漠北欢天喜地地答应了,可旁边却传来齐若望的哀嚎。 “兄弟!你太狠了!我都几年没沾过荤腥,你忍心这样对我吗?还把不把我当朋友了,我们一起建茅厕的革命情谊呢!” 秦善冷冷道:“我没有朋友。” 齐若望:“嘤,你这个负心薄情的混蛋。” 那一天,秦善不动声色的报复,教会了齐若望,什么叫睚眦必报。 ------------------- 小院的门被人打开,小厮探出头,看到来人,顿时愁眉苦脸起来。 “先生,我们家老爷还没起呢。” 不速之客不在意地笑道:“我可以等他。” “可我们老爷不习惯早起,到晌午才能醒。” 右小嶷没有回答他,只是用不动摇的眼神表达了自己的心思。 小厮叹了口气,想起老爷说的,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得把人放了进来。 他将右小嶷请到厅堂里,倒了杯茶便忙活自己的去了。 右小嶷也知道自己不受欢迎,并不为这冷遇感到不满,只是饶有兴致地打量起了齐若望这个小院的布置。院落占地不多,只有几间屋子,一间主屋,一间厅堂,还有便是仆役们的住处和厨房等杂间。 他大约是来得太早,别说是齐若望,连院里的仆役们也是刚晨起开始忙活。 右小嶷看着厨娘烧着热水,仅有的两个年轻仆役,忙里忙外地将热水端到里屋。大概是知道有客人来,齐若望破例早起,正在洗漱。而烧完热水,厨娘就拿着抹布,来厅堂打扫。 那抹布在厨娘手中,甩得跟流星似的,时不时带着点污点星子砸到右小嶷眼前。右小嶷无奈站起身躲避,终于知道自己在这家是有多不受欢迎了。 不过,这番晨起忙碌的生活气息,也让他颇感到意外。 他本以为,齐若望逃离无名谷后,日子过得应该颇为紧张,没想到人家却过得有滋有味的。想起传闻里说的齐若望的奇人异事,他便也不以为意了。 这样一个人,你本就不能指望他和普通人一样。 在右小嶷喝了第四杯凉茶,无数次被厨娘扫地戳到脚后,这院落里的主人终于姗姗来迟。 齐若望脸上还带着一丝明显的疲惫,似乎真的刚刚被人吵醒,有些不快。然而,右小嶷知道,无论是什么表情,都只是这个人想让自己看到的情绪而已。 “齐先生。”他笑着迎了上去,“一早冒昧打扰了。” 知道冒昧你还来? 齐若望轻轻看了他一眼。 那一刻,右小嶷几乎能读出齐若望的眼神。 右小嶷僵了一瞬,继续厚着脸皮道:“不过实在兹事体大,有些事不得不着急来找先生商议。” 齐若望:“我并不是霸刀堂的人。” 言下之意,你有什么事找自己人,回去关起门来聊到天亮都可以,关我甚事? 右小嶷却不急,继续抛出诱饵,“我之所以来找先生,是因为这件事和先生也大有关系,是有关秦卫堂和秦善。” 齐若望一愣,“他们出什么事了?” 这回,轮到右小嶷不着急了,“先生似乎很关心他们。” 齐若望也不回避他,坦荡道:“是。” “先生既然决定隐姓埋名,为何又关注这些纷乱之事呢?”右小嶷揣度地看着他,“难道先生关注秦卫堂,还别有内情?” “有。” 齐若望大大方方道:“因为秦善。” 右小嶷愣了,没想到自己半天的试探,竟然等来这么一个回答。 齐若望说:“因为齐若望是秦善的朋友。” 齐若望是秦善的朋友。 这句话从这时的齐若望口中说出来,却带着别人都无法听懂的深意。 右小嶷把心中的一丝古怪掠了过去,直接说起正题。 “那便好,我早早赶来,就是为了告诉先生此事。” 他身体微微前倾,压低声音道:“今日刚刚飞鸽传书得来的消息。皇帝病重不起,太后垂帘听政,而昨天又是一道懿旨——”他看着齐若望,顿了一会,“把秦卫堂给撤了。” 齐若望听闻此事,眼中闪过掩饰不住的惊诧。 怪不得右小嶷天不亮就上门了,对于整个江湖来说,这都是不亚于武林盟主被魔教抢了,少林武当握手言和之类的惊天消息。 秦卫堂,朝廷用来遏制整个江湖的特务机构,就这样没了? 右小嶷视线扫过齐若望脸上的人、皮面、具,继续道:“先生以为,若是秦善听到这个消息,会如何反应?” 齐若望抬起头,扫了他一眼,淡淡道:“干卿底事。” 右小嶷:“……” 齐若望:“秦善会这么说。” 用白话说,就是关你屁事。 第6章 情债 右小嶷走的时候,整个人都憋屈得慌。 他离开齐若望的宅院,门口等候的人迎了上来。 “怎么样,他什么反应?” 右小嶷摇头,“看不出来。” 这齐若望和传闻中大不一样。 传言中的齐若望,嬉笑怒骂,喜形于色,是个癫狂的人物,但也很容易被人拿住弱点。可他遇见的这个齐若望,沉稳冷厉,少言寡语,轻易叫人看不出心思,不是个容易对付的人。 迎接他的人嬉皮一笑,“不过,能把你戏弄成这样,也只有齐若望能办到了。” 当年齐若望闻名江湖,除了琴艺和暗器,还有他总能把人气炸天的嘴上功夫。 右小嶷苦笑着摇了摇头,不回话,可半晌,他又狡猾地笑了起来。 “被他在里面一打岔,我倒忘了正事。” 前面驾车的人惊讶地回头,“你没告诉他?” 右小嶷微笑,“这可不是故意不说,是真忘了。” 被齐若望落了这么多次的面子,霸刀堂副堂主忍不住想要知道,当齐若望得知那个消息的时候,会是什么表情呢? 送走了不速之客,厨娘端着刚做好的早膳给齐若望送了上来,边看他吃,边心疼道:“这还没到晌午,老爷就起来了,要不要回去再睡个回笼觉?” 小厮明月也在一旁道:“是的,老爷,乏了就再睡一会吧。” 天已经大亮,此时寻常人家早就起床忙活,便是垂髫小儿,也到了读书启蒙的时间。可偏偏这里的人,全都劝齐若望一个大老爷们回去补眠。 这份骄纵,宠着齐若望,却全然没有人觉得不该。 院里的三个人,都是齐若望刚刚离开无名谷时带回来普通人。 厨娘春婶,两个小厮,一个是从她暴戾的丈夫手中救下,两个是从人牙子手中买下。对于他们来说,齐若望就是给他们再生之恩的恩人。而这恩人对平日里对他们是真的好,人心都是肉长的,时间处得久了,也就对齐若望多了几分真心。 齐若望摇了摇头,“既醒了,就睡不着。” 春婶几人都知道他有心事,面露关切,但也不主动出口询问。 齐若望看着他们,心里微暖。恰巧屋外朝阳落在他的手心,他就想起以前,有人对他说的一句话。 【你心中只有恨。难道看不见这世上还有大把好时光,还有很多可以爱可以尊敬的人吗?】 这世上哪怕再多的不好,也还是有很多好的。 可一个只有恨意的人,是看不见这些。 齐若望收回心神,向厨娘吩咐正事。 “春婶,这两日可能要麻烦你多筹备一些了。” 厨娘便问:“老爷,是有客人要来吗?” 明月也奇怪,“可老爷没让我递请帖出去啊。” 齐若望看着门口,嘴角微勾,“因为这世上很多人,都是不请自来。” 秦卫堂被裁撤的消息几乎是一夜之间传遍整个大齐。无论是朝堂官员,还是江湖人,都能觉察出这里面涌动的暗流,事不关己者纷纷作壁上观,围看后续。 而江南霸刀堂的地盘,这几天也相继涌入了不少的人。 席辰水坐在酒馆二楼的栏杆上,看着下面来来往往的人流。其中,配着刀剑的江湖人在大多数,他们明目张胆违背禁刀令,带着武器走在大街上。寻常的老百姓遇到这群猛汉,只能退避三舍。 “若是秦卫堂还在,这帮人还敢这么嚣张吗?”席辰水的语气里带着几分讥嘲。 右小嶷坐在他身后,斟酒。 “秦卫堂自身难保。” 席辰水哼了一声,坐回去。 “这些人都是为齐若望而来,真不是你把消息泄露了出去?” 右小嶷见他怀疑的眼神,苦笑,“真不是我。我既然答应了他,就不会出尔反尔。至于消息泄露,一个人在外行走,总会留下痕迹,也许是被别人发现了踪迹吧。” “可你没提醒他,也没派人去助他,你就等着看好戏。”席辰水说。 这一次,右小嶷却摇了摇头。 “那不见得。”他倒是真是一幅看好戏的模样,“恐怕,这一次,他并不需要我相助。” 齐若望在江南。 这个消息几乎是与秦卫堂被撤的消息同时泄出。对于遍寻秦善不见踪影的江湖人来说,得到齐若望的消息,就是抓住了无名谷迷局的一个尾巴。敢问,世上还有哪个人,比当时就被关在无名谷的齐若望,更清楚那夜发生的事。 无名谷的人和秦善,他们是找不到了,可这不还有一个漏网之鱼么。齐若望此人,虽然以性情古怪闻名,却没有秦善那么不好对付。柿子都挑软的捏,寻找不到秦善踪迹的江湖人们,便全都聚集到江南来了。 而这其中,有些人的目的却和他们不一样。 “萧公子。” 萧忆人刚进入小镇,就被人发现了踪迹。无怪别的,其他人来找齐若望都是单独行动、雷厉风行,只有他拖家带口,还携着一个处在孕期的家眷。 “展帮主。” 萧忆停下步伐,对着与他搭话的人拱手。 他一身青衣,随手只握着一柄萧,身姿俊逸,气质出尘,眉目冷然间宛如神仙入世。初见萧忆的人,都会在意他的容貌,而了解萧忆的人,更在意他手中的萧。 那不仅是乐器,还是兵器。 哪怕展强对此人早有耳闻,此刻亲眼看到本人,仍然是忍不住心中惊叹。 惊情手萧忆,可是与惊影席辰水、惊梦余梦佪齐名的青年才俊,当年并称三惊公子,不知曾引得多少少女暗自倾心,可是这萧忆最引人瞩目的,却不是这些,而是他与另一个男人牵扯不断的流言蜚语。 展强放声笑道:“萧公子也是来找人吧。可是你带着家眷,恐怕不方便登门。”他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萧忆身后的马车。 马车里沉默一瞬,须臾,传来一个女子娇软的声音。 “展帮主说的是哪里话。哥哥在外辗转多年,好不容易有了消息,我与夫君亲自寻来,想要将他迎回家里,难道不应该吗?” 随着话音,一个小腹微凸,容貌姣好的女子掀开车帘。她笑意盈盈地望着展强,倒把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逼得说不出话来。她又看着萧忆,心疼道:“夫君连日奔波,不如我们休息两日再去见哥哥。人都已经找到了,总不会再不见了。” 展强见状,心里暗讽。 如果不是她肚子里怀着萧忆的孩子,如果她的名字不是叫齐若兰,还真一幅贤妻良母的模样。 江湖传言中与萧忆牵扯不断的男人,名叫齐若望。而萧忆现在的妻子,齐若兰,则是齐若望嫡亲的妹妹。 说齐若望流落在外,好像当年将他赶到无名谷看押的,不是他们自家人似的。一幅夫妻情深的作态,那抢走自己亲哥哥的心上人,逼得齐家少主断腕绝情的,又是谁? 所以说,世上有些女子,狠起来可半点不比男子心软。 这座江南小镇,因为萧忆与齐若兰的到来,掀起了更大风波。而正在家里逗鸟玩的齐若望,很快也得到了这个消息。 “萧忆?” 听到明月说出这个名字,他想了半天,也想不起是谁。 “老爷不记得这个人了吗?”明月歪头道,“可今天我去街上买菜的时候,大家都在议论淮南萧家的萧公子,特地来寻您了。” “我记起了。” 齐若望打断他,随手掰断一根梅枝,乌黑的眸子里渐渐染上寒意。 “这个人,他欠齐若望的。” ----------------- 轰隆,身后的洞穴内传来一声巨响,惊得齐若望抖了抖小鸟,差点忘记自己在放水。他系好腰带,匆匆往洞内赶去,一边祈祷着不要看见什么血腥场面。 可等他进了洞穴里面,只看到一个人蹲在地上,另一个人坐在石床上闭目养神。 颜漠北站起身来,他看着手中沾满了灰土的叫花鸡,心里也像落满了尘埃。 “这是我赶了一天的路,去我们相遇的客栈买的。” “我以为你会喜欢。” 秦善眼皮都没有动一下。 颜漠北丝毫没有自作多情的尴尬,而是笑了笑,“记得那时你抢了店家最后一只叫花鸡,我去找你说理,你却不理我,连分我半只都不肯。”他说着,声音里有几分委屈。 齐若望在那里看着这个奇葩,能理你才怪啊,兄台! “那时我就想,这个人心性如此冷漠,脾气又这么倔,偏偏眼睛是那样好看,要是能专注看着一个人,不知又是怎样。”颜漠北看着人,温柔道:“如果我能等到那一天,我定是——”他笑了,没有继续说下去。 洞穴内依旧沉默,颜漠北似乎知道今天只能到此为止,便没有继续。 他小心翼翼捧着那只叫花鸡,像是捧着无上至宝,离开洞穴的时候,甚至还对围观的齐若望友好微笑了一下。 这可闪瞎了齐若望的眼睛。 在人走后,他才忍不住走到秦善面前八卦。 “能把无名谷小师叔整成这幅脾气的,古往今来,也就你一个了。这颜漠北是谁啊,我刚进来的时候,整天就看到他在谷里作威作福,那人跟肚里抹了黑油似的,谁都在他那里讨不了好。当时我就看他野性,是个吃人的家伙。可在你面前,他就跟小狗一样乖。” 他捅了捅秦善,“这人上辈子是欠了你多大的债?” 秦善继续装石像。 齐若望又叹气,“不过感情嘛就是这么一回事。不是你欠我,就是我欠你,欠来欠去的,等哪一天再也换不清了,也就该一了百了。” 秦善睁开眼,看着这个泼猴难得颓靡的样子。 “你欠了谁的债?” 齐若望抬头看他,微微一笑。 “是别人欠我。” 第7章 无名 齐若望与萧忆之间的事情,用惊世骇俗来形容也不为过。 一个是齐家天资卓绝的少主,一个是萧家不受重视的庶子,两人从小交好,互相扶持,本也是一段佳话。可没想到,他们竟会演变成那样不堪启齿的关系,更没想到的是,齐若望是个偏执癫狂的疯子。 一生一世一双人,便是寻常男女也难以求得,而他齐若望竟敢要求萧忆给他!世家弟子,谁不用娶妻生子留下后嗣?何况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齐若望无理的要求,胡搅蛮缠的做法,让他不仅失了心上人,也失去了更多。 最终,萧忆选择与齐二小姐成婚,继承家业。 明眼人都知道,事情走到这一步是齐若望输了。他输在偏执,输在认真,输在他是男子,却妄想琴瑟和鸣。 这个疯子闯进情人与妹妹的婚宴,大笑着抽出自己右腕手筋。 “拿着,给你们佐酒喝,就当是我的新婚贺礼!” 在这之后,疯癫的齐若望被当做家丑和麻烦,被齐萧两家送到无名谷看押。 后来得知消息的人,有的惋惜,有的鄙夷,有人说齐若望毁了自己最后的退路,他没有了琴艺,自废武功,日后还如何重振旗鼓;也有人怪他偏执,即便有断袖之癖,与成家立业又有何干系。他既然倾慕萧忆,两家又是世代交好,两人各自成婚之后也是可以继续往来,何必将事情做绝。 那时,没有人能理解齐若望的做法。 “怎么,难道连你也觉得,我不该这样做吗?” 山洞口,两人躺在刚搭好的茅厕边,齐若望赤着膀子看向秦善。 秦善说:“虽然我并不理解两个男子之间的感情。” 齐若望:“呵呵。” 秦善:“但是壮士断腕之举,魄力十足,却只伤了自己便宜别人,并不明智。” “对啊!” 齐若望一拍大腿站了起来,“我现在也他妈的后悔啊!当时只图痛快,没有想到现在。你说说我这胳膊,现在一到阴雨天就疼得厉害。好好一个大老爷们,肩不能抗手不能提,不成废物了嘛。” 秦善看着他骂骂咧咧的模样,突然开口。 “齐萧两家在何处?” “呃,淮南府。”齐若望不明所以地回答了。 秦善点了点头,没说话。 齐若望看着他。 齐若望再看着他。 齐若望继续看着他,突然后背就凉了。 “你不会是想……”他哆哆嗦嗦地站起身,这几个月的相处,让他明白了秦善的身份和他处事的方式。当下,就有些不妙的预感。 “既然他们负你,有欠有还,就该偿还。”秦善抬头,眼刀如飞,“难道不对?” “……你准备让他们怎么偿还?” 秦善:“无关者自不相干,萧忆与你妹妹,各断一腕,以眼还眼。” “我擦,老秦!虽然你想帮我报仇我很感动,但是你未免也太狠了吧!我妹是女子啊,你就一点都不怜香惜玉么。还有他们都是靠手艺吃饭的人,你断了他们手腕,他们还怎么活!”齐若望像是第一天认识秦善,被他的处事作风给惊到了。 秦善深深看了他一眼,“你断了右腕,你怎么活?” 秦善不懂音律,但是他是习武之人,更是个剑痴。自从被关在无名谷,不能练剑的痛苦比被剥夺自由的痛苦,更让他难以忍受。 而齐若望,他是琴师,一个断了右腕的琴师。 齐若望回看着他,眼里的光彩渐渐亮了起来。他笑了笑,又在秦善身边坐下。 “你知道我做了那件事之后,最后悔的是什么吗?” 秦善听他说。 “我对不起我的母亲。”齐若望低着头,摆弄手里的树叶,“她从小费尽心思教导我,期待我继承家业光宗耀祖,可我喜欢上了不该喜欢的人,还自己往绝路上走。” “我走的那一天,母亲没来看我。” “我已经三年没见到她,我想她了。” 齐若望的声音并不低沉,却莫名让人的心绪沉了下去。 “我也有亲人。”秦善缓缓开口,“师父,师母,还有师弟。师父师母对我恩重如山,他们是我在这世上最亲的人。” “但是他们死了。” 齐若望一惊,抬起头来,对于声音的敏感让他听得分明,在说出那个死字的时候,秦善话语里的恨意,几乎灼痛了他的皮肤。 他以前一直不明白,秦善为何会被关押到无名谷,他虽然有点冷漠,有点不近人情,但总体来说也是个明是非的好人,甚至有些时候,秦善恪守规矩近乎于固执。 可现在,齐若望明白了。 沉默的秦善,只是表象,在这个人的心里,埋葬着早晚会将自己和所有人一同燃尽的地狱冥火。 齐若望停顿了一会,突然笑了。 “老秦。有一件事,我不后悔。” 秦善看他。 “我被关到无名谷,失去了一切,却认识了你。”齐若望笑看着他,“这个世上,会为了我说出要去断萧忆手腕这种话的人,只有你一个。你瞧,老天爷虽然让我走了绝路,但也不是什么都没留给我,是不是?” “老秦。” 他伸手,拍了拍秦善的肩膀。 “你该看看,世上还是有很多可爱的事物。也许下一瞬,我们就会遇到它。” 正说着,一袭白衣的颜漠北又再次从山头飘了上来。 “阿善。”他咧开笑容,对着秦善扑过来。 秦善冷冷瞟了齐若望一眼,“可爱的事物?” “呵,呵呵,这什么,颜漠北其实也没那么讨人厌不是么。” --------------------- 明月在洒扫院门。 然后他便看见,那个讨厌鬼又来了。 而这一次来得不仅是他一个人,还有他身后的许许多多人。 “明月。” 右小嶷开口,“你家先生在吗?” 明月放下扫帚,老老实实回答:“老爷不在家。” 右小嶷继续微笑,“那他何时回来,我和一些朋友找他有事相叙。” 在他身后围着一群人,都配着刀剑。而在人群外,停着一辆马车,车内坐着一个女子,车外站着一个青衣人。 明月看了他们一圈,明白这是先生说的不请自来的人到了。他放下扫帚,认真道:“老爷真的不在,今天也不想见你们,各位回去吧。” 这逐客令,可是下得明晃晃的。 当下有人就怒了,他们都是江湖名动一方的豪侠,谁受过一个小厮的气。 “喂,你这小子,怎的说话!”某个烈性子的侠客,操起刀剑就要冲上去。 右小嶷正想着怎么打圆场,明月又开口了。 “老爷说,既然有客人非得上门,他又拒绝不了,索性就闭门休息,让我们好好准备两天。” 明月不卑不恭,对着众人作揖,道: “三日后,在凝月楼,老爷摆席宴请四方。” 众人面面相觑。 可人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他们好歹要个面子,也不能再胡搅蛮缠。 聚在齐家院落门前的人渐渐散了,右小嶷走的时候,只有那辆马车还停在门口。他几个转身,走进小巷,站在无人的街道上自言自语般道:“没想到齐若望养的一个小厮,也有这般气度。” 一个人影从街边屋檐上翻了下来,落地时没有带起半分尘土。 “倒是和你们这帮莽汉不一样。” 席辰水甩了甩衣袖,他刚才就在附近,凭着绝世的轻功,在场的人愣是没有一个发现他。惊影席辰水,号称世上就没有他去不得的地方。世人皆知他曾经三进三出万刃山庄,偷走庄中至宝,连当代剑客魁首万成轩也拿他无可奈何。 这样的一个人,潜入一个防备不森严的小院,实在是再容易不过了。 “齐若望的确不在家,家里只有一个厨娘和扫地小厮。”席辰水说着自己的发现,“难道他真准备摆席迎客,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无论卖的是什么药,难道还有人能忍着不去?” 右小嶷摇头,“他这是反客为主,至少不用被人拿捏。”他眼里闪动流光,“三日后那场鸿门宴,我倒是很期待。” 席辰水白了他一眼,“我就最不耐烦你们这些玩弄心机的。说吧,你这葫芦里卖的又是什么药,为何要跟着那么一大帮人凑热闹?” 右小嶷看了看他,故意道:“三日后,你就知道了。” “你奶奶的,又耍小爷!” 两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街尾,而等在齐家门口的那辆马车依旧一动不动。 明月扫完地,回去吃了午饭,带着银两车门买草药,看到那青衣人还站在门口,纹丝不动,跟个石块似的。 他倒是想无视来着,可人家已经走到他面前了。 萧忆开口:“我想见他一面。” 明月无奈,“老爷真的不在。” 萧忆却当做没听见一样,说:“我是萧忆,他也不见么。” 明月心里窝火,这话说得的以为自己是天皇老子呢。当下就替自家老爷报不平,转了转眼珠子,道,“我们老爷说了,这世上就算有人是他非见不可的,那也不会姓萧。公子,三日后再赴宴吧。” 萧忆似乎被这话戳中了痛处,皱了皱眉,正想说些什么,马车里突然传来几声咳嗽。最初,萧忆并没有理会,而马车里的女子柔柔说:“夫君,外面风大,胎儿易受寒气。” 萧忆最后看了眼院子,转身离开。 而明月看着马车驶离,哼了一声,颠着小步走远。 齐若望此时又在哪里呢? 他在等人。 破旧的小屋门口,屋前是一条乌黑深巷,冷风从四面八方袭来,变着法儿的要往骨头里钻。而他在这里,等着不知何时会出现的人。 他很少会等待,也少有耐心。 然而有那么一瞬,他突然想起来。 以前常常也有那么一个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再寒冷不过的地方等着自己。 那个人当时,又在想些什么。 第8章 白日 “阿欠!” 身后的人已经连打了三个喷嚏了,颜漠北头也不回道:“若把鼻涕口水流进食盒里,今晚你就别想睡了。” “小师叔。” 可怜的小弟子端着食盒,委屈道:“可这里的味儿,我实在受不了了,我们还要蹲多久?” 颜漠北没有回答他。 碍于淫威,这位被拉来做苦力的无名谷弟子,只能和颜漠北一起蹲在草丛里,蹲在一个石头和烂泥搭建的茅厕旁。 正是四五月繁花盛开的时候,草丛里不知名的野花引来数不清的小虫子,这些虫子毫不畏人,时不时蹦跶着过来咬上一口。可蹲着的人还不敢弄出动静,只能生生受着。 小弟子委屈地看着前面颜漠北的背影,小师叔发疯,把自己也拉来,这图的是什么呢? 两人在这里喂虫子不知喂了多久,颜漠北突然眼前一亮,推着他出了草丛。 “按我教你的话说,少说一个字,明天早课我就多指教你几次。” 可是师叔,你已经几年不去早课指点弟子了啊。 小弟子回身想再多说几句,就看到颜漠北那似笑非笑的表情,后背一凉,只能硬着头皮去了。 山洞那边,走来两个人,一黑一黄,一瘦一个更瘦。黑衣服的走在后面,黄衣服的走在前面,两人聊着不知什么闲话,看到突然冒出来的人,齐齐停住了。 “秦统领,齐先生。” 小弟子送上食盒道:“这是两位今日的午膳。” 当前的黄衣人,齐若望看着他,突然笑了,“怎么今天是你,你们家小师叔呢?躲哪儿偷窥呢?” “师叔今日有事,便吩咐了我来。”小弟子打开食盒,又不知从哪掏出张席子,摆好,将盘子全部摆上,“两位请用吧,我在一旁等着。” 看到那冒着热气的叫花鸡,秦善皱了皱眉。 齐若望:“我们吃饭,你还在这里看着,这算怎么一回事?” 小弟子苦笑道:“是小师叔吩咐的,他要我守着,若是我没等两位用完膳再走,这个月业考就要扣我两分。” 无名谷不是纯粹的武林门派,它内部还单独设了学堂,每个弟子都要去学堂受教,直到出师。弟子们的待遇也和学堂成绩挂了钩,一旦业考被扣分,这个月降了等。一般弟子,很可能就要吃一个月的馒头白粥了。 看着这小弟子苦兮兮的模样,齐若望哈哈大笑,“看你这么可怜,好像也不能欺负你,是吧,老秦?” 秦善没有说话,席地而坐,小弟子刚松了口气,却看他只吃菜不吃鸡,心里又是一紧。 齐若望仿佛若有所觉,自己啃了半只鸡腿的同时,递给秦善半只。 秦善蹙眉,本不想接,但是在看到小弟子楚楚可怜的目光后,他手一顿,还是勉为其难的咬了半口。 等这餐吃完,已经过了晌午。 小弟子收拾好食盒,向两人告别,便战战兢兢地顺着山路下去了。临走前,他自以为不引人注意的看了眼草丛,然而除了被山风吹动的野草,什么也没看到。 “小、小师叔。”才走到半山腰,小弟子就看到神出鬼没地等在路上的颜漠北。 颜漠北脸上没有表情,只是背着他自言自语地说着什么。 “半天功夫才做好一只叫花鸡。” “被那傻子啃了大半只。” “阿善只吃了一口。” …… 小弟子胆战心惊地听着,颜漠北不动,他也不敢动。 半晌,他听到小师叔的声音幽幽传来。 “下次送膳,你给齐若望的菜里,加点巴豆。” 啊!师叔,你这又要坑我啊! 小弟子欲哭无泪地抬起头来,可哪里还见颜漠北的人影。 山上,两个人站在洞口。 齐若望瞥了几眼秦善,故意唉声叹气,直到秦善实在忍不住嫌他烦了,瞪他一眼。 “有话直说。” “我只是羡慕你,太羡慕你了。”齐若望蹭蹭蹭地跑过来,“你说说,为了让你吃半口鸡肉,人家得费多少心思,又要瞒天过海,还得使苦肉计。这份用心,啧啧。” 秦善不为所动,颜漠北所有的举动,在别人看来是真心实意,在他眼里却惊不起半点波澜。或许他曾经相信过那个男人,但是在颜漠北把他送上少室山,让他众目睽睽之下被千夫所指,害他囚于深谷不得自由后,他对这个男人,就只有恨再无其他。 齐若望看着他的表情,叹气,“都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看有人是等不到那一天喽。” 他站起身,哼着小调离开,却没想到,却真有人如此固执,愿意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守着没有期望的等待。 等到春花谢了又开,等到山谷银霜三度,等到被囚之人一点一点磨平心中恨意。 就在他或许可以盼来寒冰消融,春暖花开之时。 突然一夜,大火焚山。 将所有的痕迹都化为灰烬。 -------------------- 巷子那头传来脚步声,虚浮,沉重,明显没有内力。 齐若望动了动耳朵,从明媚的冬日暖阳中抽回神智,他看了身边小厮一眼,小厮对他点点头,小跑出巷子。齐若望则转身,推门进了屋。 “哎,老先生,老先生,您可是这家主人?我们家主人路过您屋前被蛇咬了,倒在地上不省人事!您快看看吧。” 一个苍老的声音问:“谁家的黄毛小儿乱碰爷爷东西,被什么蛇咬了?” “不知道,只看见是一条金线银背的蛇。” “坏了,坏了!人在哪里,快带我进去。” 急匆匆的脚步声传至门口,等白发老翁被小厮带着进屋,却看到一个毫发无伤的人在屋内,顿时就明白过来了。他当下就要把手伸向衣内口袋。 “蒲谷主还是别轻举妄动。” 齐若望示意小厮关上门,开口,“在你迷药发挥功效迷晕我二人之前,我就有把握将你击晕,还是不要自讨苦吃了。” 齐若望指尖,捏着一柄小刀,随着他手指摩挲,若隐若现。而能在一息之间,比迷药更快的击晕人,这暗器功夫,天下少有。 白发老翁联系前因后果,见状,恍然大悟,“你是齐若望!” 他看着齐若望,“我还说,爷爷我躲在这穷乡僻壤处这么多年,怎么今天就被仇家找上门来了?齐家小子,你自己现在自身难保,为何还要来找我老头的麻烦。” 齐若望:“只想问谷主借一样东西。” 蒲存息看着他这模样,莫名就有不好的预感。待齐若望轻轻开口,说出一个名字之后,他顿时脸色大变,也顾不上其他就要推门而走。 门口的小厮笑吟吟的拦住他,“老先生,我们家主人话还没说完呢。” 蒲存息吹着胡子怒瞪着他,“哪里来的不懂事的小鬼,你们家主人不知天高地厚,要自寻死路,你也跟着么!青天白日之下,你们还真想囚禁我不成?” 小厮嬉皮笑道,“老先生谬论,青天在此,可白日却不见得。” 蒲存息一愣,不明所以。那边齐若望开口,“青天,别和他说笑。” 名叫青天的小厮吐了吐舌头,退后不语。 蒲存息却好奇,忘记自己要逃跑的正事,问:“那你主人还有一个小厮,难道叫白日不成?” 青天看向齐若望,齐若望开口:“还有一个叫明月。” “明月,明月?”蒲存息魔怔了,“明月为何不配清风,青天怎么不对白日?不该啊,不该!为什么,你告诉我为什么?” 他激动起来,甚至要冲过来抓齐若望的手。 齐若望见蒲存息的模样,道这人果然和传闻中一样,喜欢在一些奇怪的事上计较,性情极端,常不计后果。否则,堂堂药王谷主人,也不至于落得如今的下场。 他一边揣度如何利用这点,一边慢慢道:“他们的名字,出自曾有人提到的一句古诗,‘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蒲存息不能理解这陌生诗句的深意,继续追问:“那为何不能是白日?” 齐若望面色古怪,想起自己当年问这句话时,友人捶地大笑的模样。 “白日,青天怎能白日!连一百两银子都不给吗?” 被友人普及了“常识”后,日后他再想起这几个名字,整个人都有些古怪。便是连日后这个词,他也少用了。 他却不想再给蒲存息解释这个,只是忽悠道:“谷主若答应我的要求,我可把原因告之与你。” 蒲存息闻言,一脸挣扎。半晌,他才下定决心道:“你要的东西需要花费时日准备,我身边暂时没有。” 齐若望并不意味,“那么,蒲谷主三日后,便和我一同赴约吧。” 蒲存息初时一愣,不明白他这是何意,须臾,越想越明白,而他看着齐若望的眼神也越来越惊恐。 “你,你难道是想……” 剩下的话,却被尽数吞在口中。此时他看齐若望,已然在看一个怪物。他明白面对这个人时,自己即便是不想服从,对方也有上百个法子逼得自己屈从。 蒲存息脸涨得通红,满腔羞怒,可最后,全都化为一声长叹,“你这么做,可就没有后路了。” 齐若望却不介意,他的目的已经达成。至于后路,不破釜沉舟,岂能柳暗花明? 三日后,凝月楼之约。 成败关键。 第9章 鸿门宴 凝月楼的老板娘今日可是笑开了花。 堂楼里人来人往,比往常多了十倍的客人。整个大厅和二楼包厢,都被人包了下来。今天凝月楼不对外迎客,却做尽了全镇的生意。 “哎,侠士里面请。” “大侠,大堂的席位都布置好了,您上座。” “小刘,再添张桌子。” 她看着源源不断客人,笑得合不拢嘴。老板娘心想,今儿是走了什么好运,沾了这样的运气,有人一掷千金包下整个酒楼不说,还告诉她会按人头多给钱。 当日,那个人走进店扔下一锭金子,包下凝月楼三天,还吩咐道: “你若能把这镇上的武林人士全喊来,就再加一成。” “只限江湖人,寻常百姓不许放进。” 这可是一笔大单子! 老板娘年轻时也是个跑江湖的能人,最近江南的风声也听了不少。可她却没想到,那人会给自己送上这笔买卖。她有背景有财力,不然也不敢下这桩生意。虽然不明白对方为何要招揽更多的客人,不过能赚钱的事,谁会和银子过不去呢? 于是三天功夫,齐若望要在凝月楼宴请江湖各方的消息,就迅速传开。到了今天,不仅是本来聚集在镇上的人,还有很多人千里迢迢地赶来,就为了看齐若望在卖什么关子。 而这期间,秦卫堂被裁撤的消息已经坐实了,没了秦卫堂的束缚,平日里一进城镇就束手束脚的江湖侠客们,这回感觉可自在了许多。 时间还没到正点,有些来的早的人坐在席位上,就讨论起此事。 “这帮朝廷鹰犬可算是被整治了!”说话的一年轻人道,“以往他们管着这大小城镇,不准我们随意动武,还出个什么禁刀令,入了城一律不许随身配武器。不准这不准那的,大家闯江湖的,谁愿意被这么拘束着?” “那可不是,前些年,兄弟们想找个地方切磋一下,都得避着他们的耳目。哈哈,这帮狗崽子,管天管地,还能管得找着爷们屙屎撒尿?” “小爷就爱动刀动枪怎么着?打烂了桌子椅子,伤了几个小老百姓,大不了我陪钱就是,还能要我命不成!” “这回他们自寻死路,大家可痛快了,哈哈哈。” “要我说,没了秦卫堂管着,这漂亮的小娘皮我们想玩几个就玩几个。官府那群没用的官差还能管得了我们?” 说话的几人越来越粗俗,引得隔壁桌的人纷纷蹙起眉。几个穿着同样青白相间劲装的年轻人,握着剑柄,眉目间似乎有些不忿。 其中一人拍案而起,似乎就要上前去,却被身旁人拉住。 “师兄!”那年轻人不满道,“他们满嘴胡言乱语,你看得过去?” 被唤师兄的,是万刃山庄这次江南行的带队大师兄,万稜。只见他摇了摇头,说:“他们是霸刀堂分舵的人,江南是霸刀堂的地盘,你在这里与他们起冲突,我们之后还怎么行事?” “可是就任由他们那么说么?还有霸刀堂,竟然连这种弟子都收!难道是瞎了眼?”愤怒的师弟道。 “门派越大,分支越多,底下的门人弟子就越不受管教。”万稜叹了口气,“别说是霸刀堂,就是我们万刃山庄,内门弟子以外的其他记名弟子,也未必就没有这样的人。” 他看着酒杯,轻道:“这样的人,在整个江湖,也并不少见。” 但凡入了江湖,越是习武,就越能发现自己与普通人的不同。有的人学会管束自己,不轻易惹是生非;而有人却因此沾沾自喜,把武力当做是欺压他人的手段。 虽然名门正派都有立派规矩,轻易不会去招惹普通百姓。但是对于一个凭借武力,甚至可以压制一方父母官的江湖门派来说。即便他们不特意惹是生非,有时候不经意间做的事,也能带来莫大的伤害。最基本的,江湖人总爱四处游历,通常不会固定待在一处。这对于地方统计户帖丁税、安排开春耕种农事来说,就是一大害。 国之基底在于农,在于民生。越多的人习武弄剑去闯荡江湖,就有越多的人脱离农桑基业。这些居无定所、年轻气盛的人,卖弄江湖义气,争勇斗狠。对于整个大齐的安稳来说,都是一患。 “国之毒瘤。” 秦善曾经这么评价过大齐的江湖门派。 这句话虽有偏颇,但也不是全然没有道理。 所以对于一般百姓来说,他们喜欢秦卫堂,厌恶江湖人。秦卫堂出事后,与欢声庆祝的侠客们不同,百姓们变得战战兢兢,一些武林人聚集的地方,便是白天也少有普通人敢出门。 想到这里,万稜又头疼起来。这次无名谷和秦卫堂接连出事,庄主命他们出来搜寻消息,哪想到还没有头绪,却遇到齐若望的这档子事。他一边要思虑这事背后的疑点,一边还要照顾身边的师弟们,实在是分、身乏术。 可就在他打算和师弟苦口婆心的把话说明白的功夫,隔壁满嘴污秽的几人,便被人砸了桌子。闹出的动静,将整个大堂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万稜一惊,以为是哪个师弟不受管教冲了出去。可很快,他发现不是。 “想调戏良家女子,是吧?” “以为没人能治得了你们,是吧?” “说,还想惹什么事端,一一告诉小爷我,爷好帮你们谋划谋划呀。” 踢翻桌子的人一脚踩在其中一个男子脸上,他背对着万刃山庄的弟子们,一扬手,将束成一束的黑发往身后一甩。万稜看着这有些眼熟的背影,莫名地右眼皮开始跳了起来。 那人一脚踢飞桌子,又是三两脚踢倒这几个小菜皮,见他们还在骂骂咧咧,咧起嘴角笑道:“不服气,行,我现在松开你,让你一双手。你能摸到小爷一根汗毛,爷就跪下叫你爷爷!” 这人说的嚣张,被他戏耍的大汉再也忍不住,嘶吼着就扑了上来。可他左扑右扑,站在他对面的人轻盈得像阵风,没见怎么动作,就能轻易摆脱他的攻击。只见他脚尖在地上轻轻一点,眨眼间人就越去半丈开外。从始至终,背在身后的手,没有动过一下。 这份轻功,这份脚力,旁边围观的人很快窃窃私语。 “难道是三惊公子之一,席辰水!” “我知道他名号是惊影,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席辰水耳力不错,将那些夸奖尽数收下,心情甚好地看着被他遛的蠢货。 “还继续么?” 此时,这几人要是再猜不出他的身份,就是真的没脑子了。其中一人脸色青白,须臾,厚着脸皮道:“席公子与我们副堂主既是旧友,为何要如此为难我们?” 席辰水冷冷道:“我就是替右小嶷那蠢货管教属下!这是替你们好,要是秦卫堂的人在这。刚才那些话,就足以叫你们丢了脑袋。” 旁边有人不解道:“怎么听起来,席辰水像是在帮秦卫堂说话?” “嘘,你小声点,你只知道席辰水是右小嶷的朋友,可你不知道,当年他与秦善也是有交情的。” “听说,席辰水还曾应秦善要求,潜入万刃山庄偷了一样东西,之后万刃山庄差点一夕覆灭,全都因为此。” “轻点,万刃山庄的人在隔壁坐着呢。” “他们也不敢惹席辰水吧……” 听到别人提到自家,万稜是再也坐不住了。他站出身,对着席辰水抱拳,道:“席公子,既然这几人已经被你教训过,不如得饶人处且饶人。” 席辰水闻言,瞥了他一眼。 “你管得着我?” 万稜忍。 “好啊,原来是你。”席辰水又瞅他,眼睛一亮,“别以为你现在人模狗样了,我就认不出你是谁。当年万成轩追杀我的时候,跟在他身后帮忙提剑的人是不是你!爷爷的,小爷报仇的机会总算是来了。” 万稜忍不下去了。 他很想跟席辰水讲讲道理,当年先来惹我们的是你,追杀你的是我们庄主,我只是帮忙拿着剑,怎么就被记仇了? 但是席辰水坏笑着靠过来,显然不打算和他废话。就在万刃山庄一众弟子提气握剑,想着究竟是自保还是开溜时—— “时辰到!” 一声洪亮的嗓音,从凝月楼大门口传来。 在场所有人齐齐回头,只见两个小厮站在门口,其中一个喊了声后,两人便低下头,迎出身后的人。 月光倾泻一地,齐若望抬脚,走进凝月楼。 第10章 秦善 他穿着一身黑衣,带着人、皮面、具,明明毫无特别之处,却好像有着能吸引飞蛾扑火的魅力。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凝聚在他身上。 齐若望走到当中主座,未说话时,先端起一杯酒。 “各位今日赴宴,车马辛劳,不管为何而来,齐某先敬一杯!” 看着他豪饮,众人面面相觑,直到齐若望放下酒杯,勾唇问道:“怎么,诸位今日为齐某聚集在此,却觉得凭我的面子,不够让各位共饮?” 被他这么说,人家又先干为敬了,怎么也不能不给面子吧。不喝,怂。 在场众人皆端起酒杯,斟满,一饮而尽。 席辰水也跟着凑热闹,端起酒杯。不知为何,他喝的时候总感觉有道目光了落在自己身上,再放下酒杯去寻时,又不见了。 席辰水摸摸后脑勺,莫名其妙。 而台上,齐若望已经请众人一起落座。这一坐下,就有人忍不住要表明来意了。 “齐先生。” 一个书生模样的人站起身,拱手,“想必先生把我们邀到这里,是有话要说,大家也不必斡旋周折,有什么话不妨现在就说开,如何?” “是我想说,还是你们想听?”齐若望捻着杯沿,“若想听什么只管开口便是,鄙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过,先提醒各位。”他抬起头,眼神带着戏谑,“有些事,一个人知道比一群人知道有用多了。” 他这一句话,把现场本来还算缓和的气氛瞬间挑拨至紧绷。在场的人都心知肚明,知道彼此是冲着什么而来。可齐若望刚才一句话提醒他们了,他们想要的消息别人也想知道,若真是弄得众所周知,那势必就没有优势了。 谁不希望自己独享秘密,占得便宜呢? 那先开口的书生脸色一僵,还没想好什么说辞,底下就已经有人不满意齐若望的说法。 “齐家小子,你想要什么直说就是!何必卖弄什么关子?” 说话的,是个留着络腮胡的大汉,他看向齐若望,眼神有些鄙夷。 “反正现在你占了便宜,索性就公开叫价,到时候价高者得,谁还能不服气?倒是你现在奇货可居,若是想卖,爷们还敢不买不成?” 他这话说得粗鄙,颇有些下流的意味。在场好些人面露不悦,可有更多人想起齐若望身上的流言,再看向台上的人时,目光里就多了几分另类的意味。 齐若望面上不气不恼,只是盯着说话的那个莽汉。 “我想卖什么?” “不就是无名谷和秦善的消息么。”那汉子见他没有反应,说话的胆量也大了些,讥讽道,“难不成你还想向爷爷卖你自——!” 他话还没说完,喉间突然涌出汩汩鲜血,壮汉惊愕地低头,伸手要堵住自己脖子上的血洞,可下一瞬人就已经瘫倒在地,没了气息。 在场瞬间鸦雀无声。 所有人齐齐向一个方向看去,只见凝月楼大堂门口,一个青衣人收回右手,一把玉笛在他袖下若隐若现。 他抬眸,望向台中的齐若望,冰冷的眼神好像想要穿透那面具,探索些什么。 “是萧忆!” “聚气成力,再借由玉笛击出,瞬间击破胫骨。他的功夫又深了几成。” 有人小声窃窃私语,萧忆均未放在眼中,他只是盯着人,眉头渐渐蹙起,像是寻找等待了很久的事物,到头来却发现出了差错。 萧忆没有出声,站在他旁边的女子却是开口。 “哥哥。” 齐若兰唤道,眉目流转,“哥哥许多年未曾归家,爹娘和兰儿都想你想得紧哩。” 她温柔地抚摸上自己的肚子,轻声道,“我和夫君肚子里的孩儿,也日夜在盼着你回来呢。哥哥。”齐若兰看着台上人,温婉劝道:“当年种种可不再提,我们还是一家人。兰儿和夫君日夜兼程来寻你,你可跟我们回家去罢。” 这一家人! 有的明白人视线来回在三人身上打转,等着看好戏。 而台上的齐若望,却不像他们想得那样面露嫉恨,也不像是在故作冷静。 他只是放下杯盏,静静道:“萧忆,齐若兰,你们也是为了秦善的消息而来吗?” 齐若兰面色一僵,讪讪笑道:“哥哥何出此言,我们是为了你……” “若为了齐若望,就不会把他丢在无名谷五年,不闻不问。” “若为了齐若望,就不会众目睽睽搬出家中父母,逼得他不回家就是不忠不孝。” “若是为了齐若望。”台上的人冷笑一声,看着他们,“齐萧两家就不会派出你们这对奸夫□□,好把他气得吐血,神志不清,一气之下再做出什么傻事来。” 他连道三声,把齐若兰的脸色说得越来越苍白,把萧忆的脸色说得越来越铁青。 “你是谁?” 萧忆喝问:“你不是若望!” 他一语惊醒梦中人,在场的武林豪侠们瞬间后背发凉,觉察出一直以来隐隐发现的不对劲。 这个自称齐若望的人,从头到尾没有摘下过面具,若真不是本人,他会是谁,会是谁?! “哪里来的奸邪之辈,故意冒充所图为何!”有人立马提起刀剑,“你将真正的齐先生拐到哪里去了?” 齐若望扔下酒杯。 “真正的齐若望?”他冷笑,“萧忆随口说一句说我不是齐若望,我就不是了?他萧忆是你爹还是你娘,他让你□□你吃不吃?” 那人当下被气得直哆嗦。可很多人却从这说话的语气里回过味来。当今武林,能这样不给人面子说话的,除了当年的齐若望,还有谁? 就连萧忆,此时也出现了一丝困惑。 有人索性不管不顾,直接道:“你要是齐若望,你就该告诉我们秦善狗贼去了哪里!你要是不愿说,肯定就是狗贼的同党!” “就是,若是齐少侠,亲眼目睹无名谷遇袭,肯定不会藏着掖着,而是公之于众,好让大家一起为无名谷报仇。除非、除非是秦善小人的党阀,才会故意卖弄玄虚,搬弄是非。” 越来越多的人这么质问起来,说实话,他们并不在意齐若望究竟是不是齐若望,他们只需要获得自己的想知道的消息,拿去赚足十倍的好处就足够了。至于这个齐若望究竟是谁,真正关心的人又有几个呢? 有人问齐若兰:“萧夫人,你可赞同我们所说?” 齐若兰看着台中的人,缓缓道:“是哥哥的话……若是哥哥,绝不会甘心与魔头同流合污。他本不是那么奸诈佞妄之人……”她话还没说完,就被人冷冷扫了一眼。那一眼让她站点站也不住,浑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走了。 只有扶着萧忆,她才能勉强站稳。 “是齐若望会如何?不是又如何?”台上人讥嘲道:“即便真是齐若望在此,今天要是不从了你们,怕也要被污蔑成秦善同党吧。不过,就算是秦善同党,也比和在场诸位同流合污来得好。” “你!” “竟敢把我们与秦孽相比!” 黑色衣摆在椅子上铺开,台上人一手托腮,看着在场众人,轻笑道:“怎么,若是齐若望真与秦善结交,不愿透露他的消息给你们。你们也要把他绑到少室山,去受那万众锥心之刑么?” 他虽然笑着,但笑里的冷意却让众人都察觉出一丝不对劲。 “他不是齐若望,他是,他是——” 台下一人仿若明白了什么,看着“齐若望”的眼神瞬间布满惊恐,明白过来后,他想要提气离开,却走了不过两三步,突然哇地吐出一大口血,倒在了地上。 这位不幸中招的侠士捧着胸口,一边吐血一边大喊道:“他是秦善!你们还不明白吗,他是秦善!” 撕心裂肺的一声喊,宛若雷霆炸响,将所有人都炸蒙了。然而,没等他们回味过这个惊天的消息,接二连三有人吐血倒下,又给他们带来了另一层惊悚。 “酒菜里有毒!” “我们中招了?” “台上竖子,你究竟是谁!今日若不说个清楚交出解药,等你离开这凝月楼,明年今日就是你忌日!我们青城派不会放过你!” 面对眼前剑拔弩张的的场景,“齐若望”却一点都不紧张。 “各位有功夫替我操心忌日,不如多担心担心自己。至于我是谁——” 他轻笑。 “他不是已经都告诉你们了吗?” 他目光所指,是地上已经出气多进气少的第一个中毒之人。 而随着这一句话,越来越多的人明悟过来,眼神从全然的愤怒,变得怒与惧间杂。 “秦善!” “是他,真是他!” “兀那狗贼,还不敢用真面目示人!” 台上人微微一笑,在众人惊怒交加的目光下,缓缓伸出手撕下面具。他的脸型在慢慢改变,原先的平眉变作一双剑眉,眉尾冷冽直插云霄,而本来看着宽厚的厚唇,也变成冷情的薄唇。 面具下是一张完全不同的脸,那双透着寒意的星眸,仿佛冻入骨髓,叫人轻易不敢对视。这张面容,曾让无数人夜半惊醒,也是他们绞尽脑汁也要除掉的梦魇。 而如今,时隔三年,这梦魇又重回人间。 第11章 名不虚传 凝月楼对面,某处包厢。 坐在这里,可以清楚听到对面的动静。 右小嶷桌上的酒已经很久没动了。他看着微微晃动的酒面,听着窗外喧闹又逐渐平息的动静。 江南是霸刀堂的地盘,凝月楼又是霸刀堂名下产业之一,是以,大堂里发生了什么,右小嶷无一不知。 身后一名属下汇报道:“禀副堂主,那秦善已经把凝月楼内众人控制住,除了萧忆和齐若兰,其他喝了酒的人都中了毒。” 右小嶷问:“我们的人呢?” “堂内兄弟都没有喝酒,除了几个派出去混淆视听的外门门客,其他弟兄们都安然无恙。在外面待命的人手也已经聚齐,随时可以听命!” 右小嶷点了点头,站起身。 “走吧。” 他推开酒杯,任由酒水洒了一桌。 “让他出了这么久风头,再不出面,我们霸刀堂就要被人笑话了。” 凝月楼内,众人已经渐渐明白,毒应该是下在酒水里。有人被秦善吓住,一时之间失了分寸,可是聪明人却也不是没有。 “秦统领!还请你交出解药。” 万稜强撑着站起来,他现在体内内力错乱,却不敢运气调息。前面几个前车之鉴,提醒着他,这毒有几分古怪。以防万一,不能用内力化解,还需要正主自己拿出解药。 “在场这么多人,几乎罗列了江湖一半门派的门人子弟。秦统领即便想要报当日少室山之仇,可当年围困你的只有十大门派,今日若是一朝得罪大半个江湖。对于秦统领来说,也未必是好事吧。” 万稜与他分析利害,道:“尤其秦卫堂今日朝不保夕,秦统领身份也不比当年。即便大家有仇,也不必赶尽杀绝,为他人留一线生机,未必不是日后留给自己的活路。” “万刃山庄。” 秦善看着他,“倒是教出一个好弟子。可惜——”他的目光越过万稜,看向门口,“今天,这个解救各大门派的人情,却轮不到你来做。你说是么,右副堂主?” 话音落下之时,右小嶷刚刚踏进最后一只脚。他身后跟着的数百位霸刀堂精英弟子,早已经将整个凝月楼围得水泄不通。 秦善勾起嘴角,看不出是怒是笑。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副堂主好算计。” 听闻这话,右小嶷进屋时的两分苦恼八分笑意,瞬间变成八分苦恼两分尴尬。秦善这一番话说出来,他本来好心解救众人的行为,也要被说成是用心谋算,挟恩图报。这下,里外不是人。 果然,立马就有不够聪明的,被秦善忽悠成功了。 “右副堂主!你早知道此人是秦善么?” “副堂主,你竟然瞒着我们……” 右小嶷立马解释道:“各位误会了,我也是刚得到消息,立刻就带着人来支援。至于齐若望原来是秦善,”他摇了摇头,露出一分真心苦笑,“我可是真的不知道。” “秦统领。”他看向罪魁祸首,“还请交出解药,之后的事,大家或可再议。” “或可再议?” 秦善看着一旁齐刷刷拔出长刀的霸刀堂众人,“如今没有无名谷从中斡旋,若是给了你们起死回生的余地,事后各位怕是恨不得生啖秦某血肉。” 他看向右小嶷的眼神,就像是在问。 我像是那么蠢的人吗? 右小嶷缓缓举起手,身后的霸刀堂帮众们步步逼近,“秦统领这是非要手底下见真章了?” “呸,无耻狗贼,还不束手就擒!” “右副堂主别和他废话,直接拿下那人,不要顾及我们!” “他秦善左右不过一人,武力尽失,没有帮手,今天是插翅难逃。” 有了霸刀堂人多势众,原本气势有些低迷的好汉们,倒又回过神来。 听着那群人你一言我一语议论自己的下场,秦善连眉头都懒得皱一下,似乎他们要大卸八块的不是自己,似乎如今与众为敌的场面他毫不在乎。 右小嶷看着,心里渐渐有些不妙的预感。 秦善突然开口,“青天,记下刚才开口说话的人没?” 侯在一旁,几乎要被人遗忘的小厮点了点头。 “回主人,都记下了。” “刚说话的那几人,要蒲先生一会不许给他们续济丹,明白吗?” “明白。” 啪啪。 秦善又拍了拍手,“蒲谷主,请拿药上来吧。” 一个白发老翁不情不愿地,提着一个葫芦走到秦善身后,见此情景,右小嶷从听到续济丹时便惨白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 而台下说话的声音,也渐渐变作一片静默。 蒲存息顶着众人的视线,哭丧着脸走到秦善面前。 “我可没做那么多存货。” “不要紧,不够是他们的事,让他们自己抢去。”秦善说。 “你没跟我说,会给那么多人下药!”蒲存息抱怨。 秦善宽慰他:“里面还有当年陷害你的济世门的假道士,除了他们你不开心吗?” “……那倒是有点。” 台下,济世门的道士们气得吹胡子瞪眼,可又不敢说什么。而在场所有人都盯着这白发老翁,一时间明白的,不明白的,都渐渐猜出他的身份。 “是蒲存息?” “药王谷谷主!” “怎么会,药王谷不是覆灭了吗?” 当下有人踉跄坐在地上,愣愣地看着自己掌心。 “难道这个药,难道这个药是——!” “断生蛊。” 秦善拿出一个棕色药瓶,轻轻晃着。 “各位也许听过这个名字。服下此药者,只要在一天内不调动内息,就可以助长内力,大有进益。反之,若是擅自运气,导致气血混乱,就会走火入魔,被药毒攻入心肺。” 秦善看了眼地上几个吐血的江湖人,他们就是最好的例子。被他这么一说,在场其他蠢蠢欲动的人,也不敢擅自妄动。然而,秦善却又说出了他们心底最害怕的一句话。“断生蛊,如果它仅仅有此瑕疵,小心使用,也不失为一剂良药。可惜,它还有一个弊端。” 秦善视线扫过众人,“凡是服用断生蛊者,必须每月服用续济丹,以延续药力。否则——” 否则,就会立刻毙命,气绝身亡。 这是神药,也是毒药。当年蒲存息制出此药之初,有不少人来重金相求,其中就包括济世门门主。后来断生蛊弊端爆出,又有许多人联手擒拿蒲存息逼问他解药。 可那蒲存息是什么脾气,别说这本来就不是毒药,不存在解药。就是有解药,被人把刀架在脖子上他也不乐意给。 是以,即便后来他研制出了可以缓解断生蛊药力的续济丹。但当初那些得罪了蒲存息的人,却全都没有得到续济丹。不少武林世家门人弟子,因此送命。 蒲存息得罪了太多人,药王谷也因此覆灭。而断生蛊,也从此名传江湖。 可世人没想到,这个已经淡出江湖多年的奇药,竟然又再度出现,还被秦善用在了他们身上。不按时服药就会立刻毙命,这样的把柄如今落在秦善手里,他们还能逃出生天么? 秦善将药瓶扔给右小嶷。 “这是第一个月份的续济丹,五十枚。” “这……”右小嶷头都大了,五十枚,在场百多人,这个烫手山芋让他怎么分才好。 可秦善偏偏语不惊人死不休,继续道:“忘了说一句,我让小厮在大堂所点的熏香,里面也有断生蛊的药力。虽然不重,但寻常人若是闻久了,怕也是会中了断生蛊的药性。” 他似笑非笑看着右小嶷。 “副堂主进入大堂可有一刻了?” 右小嶷脸色一变,当下挥手大喊。 “撤!” 他连那群中了毒等死的侠士们都顾不上了,带着霸刀堂的人就往外冲。等跑到凝月楼外十丈开外,才略微松了口气。 “副堂主!” “把进出凝月楼的入口全封锁,命人看守所有出口,不可放过一个人。” 虽然撤出了凝月楼,可右小嶷也不打算就这么放过秦善。 然而,他带着人等了一炷香时间,也没见有人从出口出来。 凝月楼里,也再没有声音传出。 右小嶷实在忍不住了,命人蒙着面纱,先打开凝月楼所有通风的门窗,才又带着人闯了进去。 可这一次,大堂内哪里还有秦善的影子。 只有一群中了断生蛊,又被迷药晕倒的侠士。 “中计了!” 右小嶷暗恨。 熏香里是否真的有断生蛊,没人不知道,可秦善那么一说,却逼得霸刀堂的人不得不撤离,给秦善他们留下了脱身的间隙。这一招假亦真真亦假,情急之下谁能辨别出真伪! 右小嶷又仔细清点大堂里的人,发现不见的人除了秦善一伙外,还有萧忆,齐若兰,以及席辰水。 “副堂主,兄弟们已将将能找到的熏香都灭了,要继续找人吗?” 右小嶷脸色青白,似乎咬牙忍着什么,他堂堂霸刀堂二把手,却在自家的地盘被人戏弄至此,胸口的怒火想要把心肺点燃。可许久,他却只叹了口气。 “秦善,果然名不虚传。” 第12章 □□ 一辆马车行驶在道上。 车外是逐渐消融的寒冬,而车内却比外面更多了几分寒意。 秦善靠着马车车厢闭目眼神。在他面前,萧忆与齐若兰夫妇双手被反绑于身后,动弹不得。 带这两个人走,是因为秦善还没想好,该怎么处置他们。就在他思索该断哪只手腕,是先抽左手筋还是右手筋的时候,俘虏却先说话了。 “他在哪?” 说话的人借着胳膊肘撑起身子,勉强与秦善对视。哪怕被人绑住沦为阶下囚,萧忆却依然想保持自己的风骨,至少不那么落魄。和他相比,身怀六甲的齐若兰此时就显得既臃肿又狼狈。在萧忆起身时,她的眼睛亮了一亮,可在听到他脱口而出的话后,那刚刚点亮的光芒很快就被碾碎。齐若兰低下头,脸色更加苍白。 此时,青天正在外赶马车,明月早已和春婶提前一步赶去下一个据点。车厢里只有蒲存息,萧忆夫妇还有秦善。 见秦善没有回答,萧忆又再次问了一遍。 秦善睁开眼,黑眸直直投向这夫妻两,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却道: “当年在无名谷后山,我曾对齐若望亲口许诺。改日,若能遇到害他自残的罪魁祸首,我会亲自斩断他们手腕,拨出他们手筋。以十倍偿之。” 齐若兰闻言,嘴唇发白,忍不住颤抖。而萧忆却毫无反应,只是执着地又问了一遍。 “他在哪里?” 秦善看着萧忆,看着这人的眼睛。那里面有急迫,有愤怒,还有一丝隐藏极深的惶恐。 那一瞬,他突然就明白了。 秦善又看了萧忆好一会儿,做出了决定。 “明月,停车。” 马车在路边停下,秦善将这一男一女丢下车。 “我不高兴断你们手脚,自己走吧。” 齐若兰眼中满是喜出望外的不可置信,而萧忆却就着双手被缚的姿势,挣扎着跑到车前。 “你还没告诉我,他人在哪里!”他嘶喊,风声钻进了喉咙里,让声音变得碎裂。 秦善看着他,看着他身后快被嫉妒吞噬心肺的女人,微微一笑。 “你去找啊。”他低声,用只有两人可以听到的声音说,“碧落黄泉,三千世界。如果能找到,就去翻个遍吧。” 丢下这句话,不顾萧忆眼中窜上的恼怒与惊惧,他一脚踹开这人,回到车内,让明月继续启程。 蒲存息坐在他对面,从始至终看了场好戏,却一直未出声。直到马车再次摇晃着前行,他才好奇道:“你要替齐若望报仇,为何不直接杀了他们?” 秦善只是轻轻伸手,擦拭自己的佩剑。 “不。” 他说:“死亡之于他们,并不够痛苦。” 蒲存息看着这磨剑的人,后脊就突然窜上一股寒意。 他联系这几天的事,发现自无名谷出事后,那么多人往江南赶,野心勃勃,志在必得。而最后获得好处的竟然只有眼前这个人,就连右小嶷也栽在他手里。 齐若望突然现身江南,暴露了行踪,半个江湖的人像闻到肉味一样蜂拥而来,最后被人一锅端。 如果,如果这全是秦善布的局呢? 如果他就是为了借此机会,一网打尽对自己图谋不轨的人,再悄然隐遁,修生养息呢? 可无名谷□□才过了多久,秦善逃出囚牢不过数月,他是如何布好这局,又是如何让江湖上那么多聪明人都不知不觉地跟着他走? 蒲存息越想越害怕,越想越胆寒,一想到以后还要继续和这个人打交道,脑袋就是一阵抽痛。 可是随即,他又想起另一个问题。 既然之前出现的齐若望一直都是秦善所扮,那么真正的齐若望在哪? 马车离开以后,齐若兰在地上缓了好一会,才慢慢站起身,她犹豫着想要走到萧忆身边,可还没碰到萧忆,就望见他看向自己时那冰冷的眼神。 “夫君。”齐若兰努力让自己忽视他眼中的厌恶,“这里荒郊野地,风寒伤身,兰儿唯恐身体不适,伤了胎儿。” “齐若兰。” 萧忆开口:“等孩子生下,你就回齐家吧。” 齐若兰不敢置信地瞪大眼,“夫君——” “若胎儿又出意外,不幸滑胎。”萧忆打断她,“那么萧家就只能休妻另娶,以继后嗣了。” 齐若兰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看着这男人的侧脸,那冷硬的弧度告诉她,事情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 子嗣,子嗣!当年自己以此名义,将这个男人夺来。难道今天,也要为此失去一切了吗? 萧忆的自私,萧忆的无情,难道她是今天才知道吗? 萧忆娶她,只把她当做联姻□□的道具,而在他地位稳固,不需要再看齐家脸色的今天,她齐若兰不就成了没用的弃子了么! 就像当年抛弃哥哥一样抛弃她。 “呵,哈哈。”齐若兰突然凄厉笑了起来,“哥哥,兄长!兰儿总算是明白了你,了解你当日的痛楚啊!” 萧忆蹙眉望向她,却只看到齐若兰冷厉一笑。 “萧忆,你什么都想得到,什么都能利用,什么都能抛弃。我偏要诅咒你生生世世,永远得不到自己最想要的那样东西!” 萧忆眼皮一跳,还来不及喝骂,就见她用力拍向自己的小腹。 …… 马车已经驶出了霸刀堂的地界,秦善一行人又换了马匹,一路往东赶。在第三天,终于抵达了村庄。 秦善下马时,院子里的人听到动静,已经出门迎接。 “老爷!” 明月看见人,高兴道:“你们总算来啦。” 青天扣好马栓,“叫什么老爷,都不用再糊弄那些外人了,叫主人。” “老爷就是主人,主人就是老爷。”明月撇着嘴,“再说,我怎样叫,老爷也不会介意的。” 秦善看着他俩打闹,眼里浮上一层笑意。 “啧啧,奇了,怪了。” 蒲存息跟在身后,四处转着圈。 “这么一个人烟稀少,不与外界相通的村子,你是从哪里找到,又是何时买下了一家院落?” 他兜完圈,又走到秦善面前,大大方方地打量着他的眼睛。 “更奇怪的是,世人多说秦统领冷漠无情、寡言少语,可我这几天,竟然看到你笑了三次!都说凡性情大变之人,无一不经历了难以想象的□□。那晚在无名谷,你究竟遭遇了什么?” 秦善轻轻瞥了他一眼吗,踏入院内,就在蒲存息遗憾地以为他不会回答自己时—— “我听到了笛声。” ----------------- “我听到了笛声。以为是你在吹笛,竟然不是。” 秦善悠悠从山洞内走出来,脚下的铁链铺洒了一地。 而他身前,齐若望站在山顶,遥望远处山谷,脸色竟然是难得的严肃。 “那是羌笛。”齐若望说,“羌笛多悲凉,而这个笛声……” 秦善接下他的话尾,“却有一股激昂之意。” 齐若望面色沉重地点了点头,“这羌笛吹的是军中部曲,我刚才见到谷中隐约火光……”他与秦善对视一眼,两人瞬间都明白过来。 西羌军队悄无声息攻入无名谷,这可是足以惊动整个大齐朝野的消息。 “快走。” 齐若望拉着他望山洞里赶,“虽然大火一时半会烧不到我们后山,但只是早晚的事,我们要想办法逃出这里。” 他一边翻找东西,一边嘀嘀咕咕道:“我们两个囚犯,手无缚鸡之力,还被关在这个旮旯角落。当时候真被人堵上门了,连被切成几块都不知道。试试这个,还有这个,都试试!” 秦善看着他挖地三尺,扔出来一大推生了锈的铁器,有菜刀,有马刀,还有砍竹刀,全都被齐若望小心翼翼藏在洞里一个角落,直到今日才翻了出来。 秦善不知道,这个家伙是从哪里收集到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 “没用。” 秦善道:“困住我们的铁链是玄铁所造,即便我功力全盛时,也要耗费一番工夫才能折断。现在这些凡铁,根本奈何不了它。” 齐若望愣愣看着手中被铁链崩断的马刀,失神呢喃:“可我还不想死,还不想死啊。” 看着他这模样,秦善心也沉了几分。 他也不想死。可事已至此,还有别的退路吗? 心中所有所感,秦善倏然回头,看向洞口。 只见一人悄无声息站在他们身后,背对月光,他手中雪亮长剑,闪烁着刺骨寒意。 “是我。” 来人缓缓开口。 第13章 真假 那是颜漠北,他手里提着一柄长剑,剑已出鞘,沾了血迹,可见是刚从一番厮杀中脱身。 转眼间,人已走到他们面前,清脆两声,斩断铁链。 “后山有密道通向谷外,你们往那走,不要回头。” 他的脸上没有平日里见秦善的隐忍和讨好,也没有对齐若望的不耐与妒忌,甚至也没有了一味的笑脸。颜漠北说这话时,就好像他要放走的只是两个陌生人,而不是被看押在谷内的囚徒。 秦善站起身来,时隔三年,第一次感受到没有束缚的痛快。而这也是他时隔三年,第一次这样认真打量颜漠北。 他变了。不再是初遇时那个满脸笑意,完全没有心事的青年。他的眉间被愁绪堵住,他的脸庞被岁月刻下纹路。他的笑容浮于表面,很少再沁入心底。 那个笑着说,既然你是独狼那我就是狈,咱们狼狈为奸的颜漠北。 那个为了一只叫花鸡纠缠不休,死缠烂打的颜漠北。 那个坠落悬崖时紧紧护住他,宁愿自己受伤的颜漠北。 那个几乎敲开秦善尘封多年的心扉,却在最后给予他背叛的颜漠北。 他的鬓间竟然有了白发。 饶是在这种紧急时候,被秦善用这种目光打量着,颜漠北也有点忍不了冲动,浑身燥热起来,差点就要上去把人扑倒。 可偏偏,这不是时候。 他为两人斩断铁链,便在秦善沉默的注视下,再次向着火光耀天处赶去。 “一年后,若我还活着,必去找你!” 无数个颜漠北的高喊,化作回声回荡在谷内,又化作夜夜困扰秦善的梦魇,除了他自己,再无旁人听到。 “然后呢?” 小院里,蒲存息就着陈茶,听秦善说那过去的故事。 “颜漠北放了你们,你和齐若望逃出来。之后呢,你为什么要到江南来,无名谷的弟子都死了吗,颜漠北也死了?和你一同逃出来的齐若望呢?他干什么去了?攻击无名谷的真的是西羌军队?他们图什么呀?” 蒲存息像个话匣子吐出一连串的问题。 “不对呀,可这和你现在性情大变有什么关系?” “我没有变。” 秦善放下茶杯,“只是有人教会了我一样东西。” “那是什么?” 秦善看着蒲存息,双眸微闪,正要开口时青天跑进了院子。 “主人,春婶做好午膳了,等您用膳呢!” 秦善一挥衣袖,“嗯。” “哎,别,等等!”蒲存息想要拽住他,“说话说一半是怎么回事?故事不讲完你别想走,不准走!” 秦善看着他,微微眯起眼睛。 “我不是说书先生。” 蒲存息抖了一下,默默地放开手。 “用午膳前,记得把你今日的任务完成,蒲谷主。” 蒲存息拽着袖子,委屈,后悔,大恨。他怎么忘了呢,无论秦善怎么变,他都还是那个睚眦必报,可止小儿夜啼的大魔头。一旦得罪了他,一准被好果子吃。 “青天。”蒲存息对身边的小厮道,“我就不能先吃了饭,再去熬药吗?” 青天笑眯眯地对他一指后院。 “主人说了,凡是有先后。蒲先生,请吧。” 不知跟谁学来的笑里藏刀,臭小子,好的不学尽学坏的。 蒲存息认命地去熬药了。 而就在这一行人躲在无人知晓的山村修生养息之时。秦善再出江湖,并在霸刀堂眼皮底下让一半江湖门派弟子都中了断生蛊的消息,很快就传得人尽皆知。霸刀堂自然丢了颜面,可秦善的恶名也是更盛。尤其是在侥幸逃离魔爪的萧忆夫妇回来后,让更多人越发憎恨这个魔头。 齐若兰被秦善打伤难产而死,萧忆抱着遗腹子,誓与秦善不死不休。 至此,因秦善而起的惊涛骇浪愈演愈烈,江湖上针对他的悬赏层出不穷,最高已经叠加至黄金百两。与此同时,朝堂之上,也因为秦善复出的消息暗暗搅动起一池波澜。 夜半,京城。 八十八匹快马负着八十八个好手,夜奔出城。 他们之中,能活着离开京城的,不足一半。 能抵达江南的,又不足三成。 而最后,能到秦善面前亲见其人的,可能十之一二都无。 知晓前方险境的的死士们,却依旧选择踏上这条不归路。因为大齐江山的最后希望,必须亲自交托到那人手中! 而在整个江湖和朝堂都为他翻云覆雨时,秦善又在做什么? 秦善在钓鱼。 这是他在离开江南后养成的一个习惯,在心有所想时握起钓竿。曾经有人对他说,钓鱼需要耐心。 “钓鱼可是个技术活,老秦!”某日,两人在闲聊时,齐若望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技术为何意?” 相处一年多,秦善已经习惯听到这个人嘴里冒出越来越多的古怪词语。 “总而言之,这是一门手艺,修生养性,还能磨练脾气。”齐若望一屁股在他旁边坐下,“我小时不耐烦学琴的时候,我娘就会拉着我去钓鱼。钓不上来就不准吃饭,我就急啊,拼命地甩鱼竿啊。可你知道,钓鱼这种事呢,越是心急,越容易一场空。” “所以老秦,你以后要是想什么事情,不妨先去湖边垂钓。或许不但事情想通了,也能换得一顿美味呢?怎样,这个主意是不是很不错?” “或许吧。” 秦善当时认真思考了这个建议。然后第二天,他们山洞的空地旁,竟凭空出现了一个池塘。 池塘虽简陋,却一应具俱全,数尾肥鱼悠然游荡其中,浑然没有即将沦为盘中餐的自觉,而一旁还摆好了鱼竿和饵。就差竖个牌子,写上请君一钓。池塘彻夜加工的痕迹尚在,便是池里的水还透着一股山下特有的青草香。 秦善脸色铁青,齐若望见状却哈哈大笑。 “你说,要是下次你说想要骑马,他会不会在山顶给你造个马场出来?哈哈,我都可以想象到,无名谷弟子们做牛做马的未来了。” 秦善甩袖就走。 “别走哇,我说,这颜漠北真有烽火戏诸侯的潜质!真的!” …… 再回忆起那段过往,秦善心里却异常平静,甚至偶尔也会怀念在无名谷的生活。在那被囚禁的三年,和他之前只为仇恨而活的二十几年,宛如两个世界。那个只知复仇的秦善,在三年的囚徒生涯中,慢慢磨去了戾气,试着学会了怎么去做一个真正活着的人。在他的世界里,除了复仇、冰冷的规矩和枷锁,第一次有了其他事物。 秦善摩挲着手里的鱼竿。蒲存息说他变了,其实也没有错,便是现在的秦善也觉得自己做事远不如以前狠绝。否则,当日凝月楼那些人早就毙命,而不是像如今这样留着小命悬在他手中。 只是不知,这改变是好是坏。 正出神想着,秦善握住鱼竿的手指一顿,低头看向前方河面,似乎是想要看看有没有鱼儿上钩。而在他低头的瞬间,左手掷出一道暗器射入身后树林。就在秦善捻起第二枚暗器时,树林里却传来一声惊呼。 “哎,等等,别动手,是我啊是我!” 那人顶着一头乱叶从树上跳下来,身上还插着秦善一枚暗器,胡子邋遢,显然几宿没睡好,然而在秦善看向他时,却努力摆出一幅正经模样,以掩饰自己此时的尴尬和狼狈。 “好久不见,统领大人,你还是一如当年英俊潇洒,气势不减半分。” 秦善看着他,准确无误地叫出这人的名字。 “席辰水。 席辰水后脖子一紧,莫名地就有些怂了。 “我、我我我可什么都没干啊!当年害你中计一事,都是颜漠北和万成轩谋划的,你师弟也是知情的!我是在他们动手之后才发现的,想阻止也来不及——” 他看见秦善的眸子越来越冷,索性啪嗒一声坐倒在地上。 “反正我现在也中了断生蛊,命也在你手上了!要杀要剐都随你,来吧!” 他倒真是一幅英勇就义的模样,如果不是那眼睛老是往上斜着瞟人,秦善差点就信了。 他收回暗器,“你的命不在我手上。” “啊,什么意思?”席辰水愣了。他看秦善,见那人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只是眼中多了几分戏谑讥讽。下一瞬,席辰水仿佛明白过来。 “不会吧!你说我,我没中断生蛊?你不是把药下在酒水里了吗?” 秦善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问:“你从何时跟在我身后?” 被他这么问话,席辰水莫名有些气弱。从当年少室山一事以后,席辰水再想起秦善,总是会有几分内疚。 “就、就是你们离开凝月楼,我就一直在后面跟着。不过你放心,一路上没有其他人追上来,偶尔有几个,也被我伪造的线索给打发走了。不会再有别人知道这里。” 席辰水的话,秦善倒是信了几分的。惊影不是浪得虚名,席辰水轻功和隐匿的功夫,天下再无分号。 “既然如此,你没有服用右小嶷手中的续济丹?” “我这不是急着追上你们吗,来不及去问右小嶷要药了,再说……找上你不就什么都有了么。”席辰水话说到一半,就见秦善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他听见秦善说:“你倒是因祸得福。” 因祸得福,因祸得福?什么意思? 半晌,席辰水想到什么,整个脸都白了。像是为了验证他的猜想般,秦善缓缓说出真相。 “酒水里只是一般阻碍内息的药物。饮下酒水的人,只是一时气息不调,休养片刻就会调理好。然而——” 秦善:“右小嶷受伤那五十枚‘续济丹’,才是真正的断生蛊。” 第14章 伪装 □□不是□□,解药不是解药。 听到真相的席辰水整个人都恍惚了,顿时处于一种逃出生天的喜悦,和后知后觉的害怕两种情感的矛盾之中。然而,只要一想到最可悲的右小嶷,被秦善借刀杀人利用了还不知道,他又有一种特殊的优越感。 人总是如此,知道自己不是最惨的那一个,那就不会觉得更糟糕。 “可是你为何要多此一举,直接在酒水里下断生蛊不更方便吗?”席辰水还想垂死挣扎。 秦善问:“你觉得什么人最怕死?” 将药下在酒中,他无法确保人人都会饮下那酒。而将药下在“解药”上,这世上,谁最重自己的性命?当然是那些位高权重,将自我看得无比重要的人。 有一句话,秦善一直觉得很有道理。爬得越高的人,越是贪生怕死,越容易被利用。而他就是要通过断生蛊,去控制这些有地位又贪生怕死的人。当然,若不是蒲存息临时制不出那么多断生蛊,他也想一劳永逸,将整个江湖都一网打尽。 至于这些断生蛊是否真能控制住值得控制的人,这就不是秦善需要考虑的。只有五十枚“解药”在手,该分给哪些人,谁更有资格获得,这都是右小嶷需要操心的事。当然,一个月之后人们发现了真相,右小嶷必然也少不了麻烦,世人也会更憎恨秦善的狡猾。 可那一切,秦善在乎吗? 事实上,为了让聪明人右小嶷以及其他人,都相信他们已经中了断生蛊,而那五十枚药就是唯一的解药。秦善从一开始就在演戏。至于成不成功,看此时席辰水的表情就知道了。 秦善看他脸色变来变去,慢悠悠加了一句。 “现在,整个江湖知道真相的只有你我,还有蒲存息。” 只有三人,意味着什么?席辰水可以回去捅破真相,解救江湖豪侠们于危难之中? 不,这意味即便他没有中毒,秦善也不会轻易放过他。 “我认输了,我玩不起。” 席辰水生无可恋地道:“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吧。小爷我不反抗,任你宰割还不成吗?” 他这幅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秦善倒是觉得顺眼了些。 “既然你找到了这里,也不能让你白跑一趟。”秦善对着他笑了笑,这一笑却比前面那些耸人听闻的真相,更让席辰水寒毛直竖。他下意识就有了不妙的预感。 蒲存息听到消息进屋的时候,看到的就是悠然自得坐在桌前的秦善,还有一脸麻木望着墙壁的席辰水。 “怎么又多了一个人?”他嘀咕。 “来得正好,蒲谷主。”秦善开口,“这位是惊影席辰水,我想请你为他研制一种药。令人内力紊乱,宛若自废武功。” 蒲存息大吃一惊,“这可不比断生蛊容易!” 秦善说:“只求一个表象而已。” “那就是假药!”蒲存息愤怒,觉得秦善是在挑战他作为医师的底线,“我从不做假药。” “当然不是。只要外人探查都误以为服药者的确自废武功,内力尽失。对那些人来说,这就是真。”秦善好心劝说,“能够做到以假乱真并不易,天下间,只有蒲谷主有这样的本事。” 蒲存息听了,又洋洋得意道:“那也是。” “劳烦蒲谷主。” “可以是可以,不过下次你得把故事给我讲完。” 在得到保证后,蒲存息心满意足地走了。 席辰水在旁边听完全过程,觉得这个蒲存息比自己更容易被秦善糊弄,简直可怜。这样想想,受伤的心就抚慰了许多。 “还有你。” 送走蒲存息后,秦善对席辰水开口:“我需要你替我去几个地方,取几样东西,见几个人。” 席辰水静静看着他,突然问:“你就不担心我背叛你,再落得如三年前一样的下场?” 秦善回望他,许久,在屋内的空气都近乎凝结成冰时,道: “你可以试试。” 他漆黑的眸子望着席辰水,却像是透过他再看别的什么。 世上总是有值得信任人,也会有值得喜爱的事物。在他恨尽这个世间时,有人想要让他这么相信。 事到如今,秦善就赌一把。 赌这江湖上,还有值得他相信的人。 当夜,席辰水就启程离开。而在席辰水走后,秦善便让小厮们收拾行李,再次出发。 “主人不是让那个喜欢飞来飞去的家伙办事去吗?”青天问,“不用等他回来?” “青天。”秦善一边坐在马车里,一边温养内息。“今天教你一个道理,鸡蛋不能都放在一个篮子里。” “什么意思?”小厮满脸不解。 蒲存息在一旁吹胡子道:“言下之意,就是你们家主人利用那小子去办事,还不信任人家,为了怕他泄露踪迹,就提前转移阵地。哼,简直比陈世美还陈世美。” 这几天,蒲存息听了许多秦善讲的,而秦善又从齐若望那里听来的故事。蒲存息对这个未见其人的齐若望因此越发好奇,就对不告诉他齐若望去向的秦善越加不满。他在把这些故事倒背如流的同时,还能时不时能拿来讽刺秦善一回。 秦善倒是不以为意。他的确是想试着相信席辰水,可他从来不会孤注一掷。 因为他是秦善。 哪怕被捂暖过,但一块冰,从骨子里依旧是冷的。 “阿欠,阿欠阿欠!” 喜欢飞来飞去的席辰水连打了三个喷嚏,越发不明白自己是怎么被鬼迷了心窍,来替秦善做这跑腿的。想当年,他因为一时好奇闯入万刃山庄,不小心看见了不该看的而被万成轩追杀时,也不过是为求安稳和秦善有过短暂的合作。就这合作,后面还差点把他坑惨了。 可那时候,他席辰水好歹还是自由的,比起跟一只哈巴狗似的在秦善背后转悠的颜漠北,惊影公子觉得自已依然保有风骨。 可现在,没有任何好处,他就自愿来替秦善办事,还是见不得人的差事。 我这是图什么呢? 席辰水一边想明不白自己,一边乔装打扮进入了一座小城。 他进城前已经易容,并服用了蒲存息的药,可以伪装脉象,乍一看就是普通人,就算是特地探查的人也只是看到一个假象。这一周内,席辰水已经连续这样乔装出现在三座城镇,和一些他素不相识的人有了接触。这些短暂的接触中,他只是按照秦善的吩咐说了些似是而非的话,并没有让那些人有太多机会观察他。而从中途开始,席辰水就发现自己被人跟踪了,但是他按照秦善的吩咐,并没有故意甩掉那些人,只是远远吊着他们。 而今天入城,席辰水却明显觉得不对劲。 小城中一切看似如常,但凭借他的敏锐,很快就发现那些忙于生计奔走的普通人中,有不少并不是真正的普通百姓。他们忙着手中的事,眼睛却不安分地四处探查,似乎等待着什么。 而席辰水进来后,这些人的视线就有了焦点。即便他们伪装再得正常,也瞒不过席辰水的眼睛。惊影公子的另一个别号,是天下第一神偷。作为一个神偷,在这世上,有什么伪装是他无法看破的呢? 席辰水几乎立刻就察觉到,这些人是在等自己,或者说,等自己扮演的这个神秘莫测的“普通人”。歹势,记得秦善说过,不能和这些人有正面接触。他心下一个咯噔,就要向后退去。 然而,城门口,一个熟悉的身影却挡住了他后退的步伐。 萧忆。 一阵不见,他整个人憔悴许多,眼神却越发透亮,冷飕飕的透着一股戾气。外人只以为,他是因发妻之死而如此,但真相究竟如何,只有当事人知道。 萧忆怎么会出现在这?!难道城里那些都是他部下的人手?秦善这家伙,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席辰水脑袋里各种问题打着圈儿,让他的好奇心挠心挠肺地难受,却还要分心思索怎样脱身。他不能让萧忆发现他的身份,然而此时两人之间,只有不到百米距离。席辰水一边迂回,一边试着吹起一根短笛。短笛是秦善交给他,说是遇到麻烦时可以吹响求救,立刻就会有人来接应。可席辰水吹了几下,这破笛子半点声音都没有。他差点直接把它摔在地上! 去你爷爷的秦善,小爷就知道,跟了你肯定没好果子吃! 而在这期间,萧忆似乎已经发现了这边的异样,越走越近,那炙热的目光几乎就要扫到席辰水身上。席辰水屏气凝神,努力假装自己只是一个进城闲逛的百姓。 萧忆走过来,目光犹疑又略带希冀地在几人脸上扫过,正要去看席辰水时—— “驾!” 一匹黑马冲破城门守卫的拦截,横冲直撞地冲入街道。 霎时,安静的街道顿时犹如滴入沸水的油锅,激起骤然变化。 人群惊慌地躲避着,马上的人狠拉缰绳避让,黑马一个跃起,却重心不稳。就在马儿倒地之前,驭马人提起轻功落至他处。在他落地后瞬间,两发长刀破空而来,将一匹骏马硬生生拦腰斩断! 鲜血瞬间喷涌而出,将大半个街面都染红。可怜的马儿还未瞑目,两声高喝迎风送来。 “兀那小子,往哪里跑?” 第15章 追杀 追上来的两人各自佩着两柄长刀,而看他们空闲的右手,显然刚刚扔出去的两柄刀,也是这二位的。 街上的气氛瞬间变得紧张起来,城里的平民惊得四处逃窜。从马上脱身的人回头看了一眼来人,不往人群密集处寻遮掩,而是向无人深巷奔去。 两个刀客狞笑几声,也跟着追上去。 等到席辰水回过神时,眼前只剩下一片鸡飞蛋打后的落魄景象。 萧忆,骑马人,追杀者,还有那些装作普通人的暗桩,全都不见踪影。 在周围一片隐隐哭声中,席辰水苦笑一声。 “这都是什么事。” 秦善给的短笛没派上用场,他却因为骑马黑衣人的闯入,侥幸逃过一劫。这算是阴差阳错? 席辰水本来准备立刻离开。 可不知为何,他总无法忘记那黑衣人最后一眼。那眼神很熟悉,是以前秦善还是秦卫堂统领时,席辰水在他和他那帮属下眼中,时常看到的。 沉默的,从不争辩的、视死如归的使命感。 “该死!” 席辰水脚一点地,翻身上檐。 他怎么就是没法丢下这些糟心事不管呢! 席辰水进入巷子时,地上只留下一片血迹。他虽是紧追着那三人踪迹而来,却在打斗结束之时才堪堪赶到。不是他来得晚,而是这场打斗结束得太快。 席辰水看着地上打斗的痕迹,长刀刮蹭之迹四处都是,回击的痕迹却寥寥无几。他估摸着骑马那黑衣人只怕已经被灭口,再回想那匹不幸被腰斩的骏马,四肢修长有力,鬓毛长而顺,体格壮而不膘,毛色偏黑,应是北方马场所出奇骏,向来只在京城有少量配备。而这样一匹神骏,抵达这小城时却已然耗尽心血,显然是一路急赶所致。 那么,这个从京城千里迢迢赶来到南方的黑衣人,究竟是为何被人追杀,他要去哪,去找谁? 他又为什么,这么着急。 席辰水左思右想,也想不明白。即便觉得这事可能和秦卫堂有关,眼下人都没了,他也毫无头绪。 就在他准备离开之时,却不经意撇到地上一样事物。 “咦,这是?” 席辰水低头凑过去,而身后,一黑影却悄然袭下! 几乎在风声刚至耳边时,席辰水就有了反应,他一个回旋腿反身踢出去,避开对方,同时抽出腰间软剑,跃到三丈之外,做好交手的防备。 “咦?” 旁边有人轻轻喊了一声,似乎是在诧异他身法之快。 那偷袭席辰水的人却没有时间惊讶,他已经举剑再次袭来。席辰水向他脸上看去,却只看到遮挡的黑布。这人是有备而来,是谁的手下?有什么目的? 正思索间,两人已经过了数招,彼此旗鼓相当,但席辰水的身法却更胜一筹。那人长剑舞得飞快,却总也摸不到他的影子。再这样下去,这蒙面人败北只是迟早的事。 “冉儿,停手吧。席少侠也请稍待片刻。”一道突兀的声音,打断两人继续交手。 听见有人竟然一口道出自己的真实身份,席辰水心下一动,退后数步。而在他面前,刚才的蒙面人已经放下剑,不解地看着出来阻止的人。 那是一个老人。他脸上有着这个年纪常见的褶皱,宛如起伏山峦,可在其中窥见往昔岁月,他的眉发也因为匆匆时光而变得苍白。席辰水看见这两人两道垂到脸颊的白眉,心里对他的身份有了些猜测。 他收起软剑。 “师父。”与席辰水对战的青年喊道。 在老人身旁,站着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她似乎对席辰水感到很好奇,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他。注意到席辰水的视线,少女崔然一笑,道:“我认识你,你是席辰水,以前是秦善哥哥的手下,还替他去万刃山庄偷了密信。” 席辰水:“……” 此时此刻,他还认不出这几个人是谁,就是蠢了。 “白老先生。” 他对着老人恭恭敬敬地一鞠躬,道:“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您。”说着,席辰水掏出一样东西,正是刚才他在地上捡到的。 “这个发钗,想必是姑娘所遗留。” 阮青青笑道:“对啦,你看到我掉下的发钗,师兄以为你是那些坏人的同伙,就和你打起来啦。”她笑嘻嘻地看着席辰水,“不过我比师兄聪明,你一出手我就认出你了。毕竟,天下有这样好轻功的,除了秦善哥哥和莫北哥哥,就只有大名鼎鼎的席辰水了。” 席辰水不知道他是在夸自己还是在损自己,秦善和颜漠北,都不是以轻功出名。她将那两人与自己比较,究竟是太高看他们,还是看低了自己。面对笑意盈盈的少女,席辰水无奈,望向一直没有说话的老人。 被他唤为白老先生的老人,除了最开始制止了他们的打斗,就一直再未出声。此时,注意到席辰水的视线,老人捻了下眉毛,开口:“席少侠是为何而来?” 席辰水道:“被一个不情愿见到的人,拜托了不情愿做的事。” 他没说的是,这还是他上赶着凑上去的结果。 老人却仿佛听懂了,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那白老先生又为何出现在此?”席辰水反问。 老人微微一笑道:“为一个不想见我的人,做一些他不想让我做的事。” 两人相视一笑,须臾,席辰水道:“前辈不必如此,我想秦统……秦善他并未就当日少室山之事怪罪于您。” 老人叹了口气:“我知道他不会怨我,但他也一定不会想见我。毕竟当日他处于困境之时,我却袖手旁观,实在是……实在是有愧于老友所托。想我白眉客一生交友无数,自觉恩义两相付,从未有愧于心。没想到,却一再亏欠这位老朋友和他的徒弟。” 白眉客,这位当今的武林名宿,武当长老和数位武林巨擘的友人,如此感叹。 他口中所说的老朋友,就是当年武林第一剑客,疯剑客萧亦冉。此人武功高绝,剑法独步天下,便是当今的剑道魁首万成轩,与之相比也多有不足。而这位曾经名震江湖的剑客,最后下场却颇为凄凉。以至他的大徒弟秦善,心心念念地就是为师父报仇,将天下人视作仇敌,做了很多不能弥补的偏激事。 作为世间少有几个知道当年往事之人,席辰水一时也颇多感慨。 “我想萧前辈在世,一定能理解您的一片苦心。”理解他为什么不在少林出手相救,理解秦善身边的人为何当时都选择了背叛他。 强弩之末,不堪再折。那时的秦善已经走了仇恨的极端,盲目地将整个江湖视作自己的仇敌,迟早会惹来杀身之祸。 当然,现在的秦善也没好多少就是了。不过至少,没了那么多戾气。 白眉客摇了摇头,不想再说,显然心中还是有计较。 席辰水只好转移话题道:“前辈出现在此,说是替秦善做他不想让你做的事。不知此事是——” 没等白眉客回答,他身旁少女,阮青青笑道:“我们替秦善哥哥抓住了两个大坏蛋,还替他救回了一个人!他肯定会很高兴的!” 席辰水心下微讶,就见白眉客对他徒弟点了点头。那青年就走入后巷,将几个人拖了出来。 席辰水看见那两个不省人事的刀客,眉头就是一跳。他还以为这两个人已经得手,先一步离开,没想到却是被这几人截胡了。 “救下来的那个人伤势过重。”白眉客的徒弟道:“师父先一步将他送回住所,而师妹说她的发钗丢了,我回来寻。” 之后撞见席辰水在地上探寻痕迹,就把他当做坏人的同党了。也是,谁让席辰水到现在还没卸下易容,身形又猥猥琐琐的。 席辰水闻言,心下奇怪,不是他多疑,而是这未免也太巧合了,为什么那些人追杀就恰巧被白眉客他们撞上了? 仿佛猜出他的疑惑,白眉客缓缓道:“几日之前,我得到消息,有人正在追杀秦卫堂的密探。今日在城外发现他们踪迹,就立刻寻来。” 席辰水心下不妙,“追杀?这事难道是……” “他们是冲着秦卫堂,也是冲着秦善而来,却不是一般的江湖人。”白眉客叹道,“我再三筹措,也只救下了这一个。” 席辰水心下替秦善点了一百八十个灯笼。这份招惹人的能力,天下别无分号。更别提,那家伙最近又把大半个江湖坑了一把,声名狼藉再次到一个新的高度。 话说回来,作为朝廷特派机构,由皇上钦点的秦卫堂到底得罪了谁,接连遭遇大变? 这或许还得从秦卫堂在江湖上的恶名说起。 第16章 是非 “喂,老秦,我说你们秦卫堂那么声名狼藉,究竟都干了什么遭人怨恨的事?” 那是两人还被关押在后山,无名谷还未被西羌人焚毁的某一天。 奇迹般地,秦善,颜漠北,齐若望,三个人相安无事,共坐一处地聊天。 当然,颜漠北会坐在这里,纯粹是一个意外。他只是在今天送饭的时候,照例惹怒了秦善,照例两人动起了手,照例他让了秦善三分,可偏偏意外地,被秦善一挥铁链把小腿打折了。 千年玄铁所锻造的硬度,加上秦善出手毫不客气,硬生生地往那腿上一砸,颜漠北顿时成了不良于行的残废,困在山上无法独自离开。 虽然秦善很想把人扔下山,任由他自生自灭。不过考虑到颜漠北一出事,他们山上可能就断了炊——在齐若望的强烈抗议下,秦善暂时妥协。在无名谷的弟子发现他们小师叔失踪前,或者在颜漠北养好伤前,他只能任由这人碍眼地杵在面前。 于是,三人便成一个三角坐着。秦善闭着眼打坐,颜漠北盯着秦善发呆,齐若望两边看看,倒是想走来着,可他一动,另外两人顿时都抬头看他。 齐若望:“……” 他算是明白了,自己成了维持这两个冤家的制衡了。 而他之所以没事问秦善问题,也是看气氛太尴尬,想打破沉默而已。 颜漠北开口:“他们秦卫堂声名狼藉,是因为行事逾矩,得罪了太多不该得罪的人。” 秦善冷笑:“秦卫堂按朝廷法度办事,只清除违背法令,肆意行事的江湖人,并未逾矩。” 颜漠北呵呵:“未逾矩,不过一人犯法,株连九族而已。” 秦善:“子不教父之过,弟子为非作恶,难道门中长辈不该为此负责?” 颜漠北:“可你也不该出手就灭了人家一整个门派。” 秦善:“放任弟子肆意行凶作恶,劫掠良家女子为炉鼎,练无知小儿骨肉为药丸,这些江湖门派不该清缴?” 颜漠北:“可你把前去做客的其他门派弟子也一同清缴了,真相无人知晓。秦卫堂自然就成了背黑锅的恶人。” 秦善:“结交歹人,为虎作伥,死有余辜。是非不分,听信谗言,这样的人,我又管他如何看我?” 颜漠北叹了口气:“凡习武者,进城必须卸下刀剑,为禁刀令。此外,秦卫堂又颁布其他十七禁,为秦卫十八禁。十八禁凡触其三者,必斩于秦卫堂刀下。人谁无过,谁无不得已之时?这样不通情理,不给人悔过辩白机会的法令,难道不是太过严酷?” 秦善:“你我初见之时,绿水帮和楚家为争夺私盐河运,明争暗斗,伤及百姓无数,毁一方民生。习武者本该自诫自律,可他们却为一己之私危害旁人。这样的江湖人还数不甚数,甚至以寻常人性命为儿戏。对他们,难道不该用重法?若不是心怀鬼魅,只寻常度日,自不用怕我秦卫堂禁令,反而受我庇护。” 颜漠北眼前一亮,却转移了关注点,兴奋道:“你还记得我们初次见面的事,阿善?那你记不记得,那时我同你说了什么?你知不知道,其实那不是我第一次看见你,之前你骑着一匹黑马……” 秦善:“……” 他看了眼前这人一眼,突然不耐烦再待下去了,回身进洞。留下颜漠北,可怜巴巴地望着他的背影。 “他果然不记得了。”颜漠北感伤道。 旁边齐若望听得津津有味,总结:“说白了,这就是深有苦衷的国家城管,和讨要生活混江湖的小贩千年来无法化解的矛盾,和从不停息的斗争啊。” 颜漠北瞥了他一眼,淡淡道: “江湖人行事是有偏颇,但秦卫堂举措过于偏激,杀百儆一,迟早覆水难收。不过,有一点,阿善说得倒是没错。” “什么?” “秦卫堂是百姓的庇佑,是大齐朝堂最忠诚的狗,最尖锐的剑。” 然而有一句话,颜漠北没有说。秦卫堂是利器,却是一把双刃剑,一旦掌握它的人觉得它无法掌控,只怕是会立即被主人遗弃。 而这毁灭的征兆,那时已映入颜漠北的眼中。 ---------------------- 寒冬寥寥过去,秦善一行人一路西行,来到雁荡山下的时候,早发的春花已经冒出了尖尖儿。 他们一路避人耳目,寻僻静少人之处走,因此消息滞后。直到在雁荡山下一处落脚,秦善才得到消息,秦卫堂正式被裁撤,同时右小嶷等人发现上当,正在四处寻他。 这两个消息,无论哪一个,对秦善都算不上好。 然而,蒲存息看见这家伙竟然笑了。那笑虽如昙花一现,却分明无误。他揉了揉眼睛,怀疑究竟是自己瞎了,还是秦善傻了? “我明日要外出半日。”秦善道,“你们在此住下,这里是魔教脚下,不必担心有江湖人寻来。” 蒲存息故意和他唱反调道:“要是就是魔教的人来抓我们呢?” 秦善看他,“那麻烦蒲谷主还是束手就擒,莫连累了我的仆从。” 蒲存息被他气得胡子都快被吹上天,究竟是谁连累了谁! “你这人怎么这么冷血?先不论我。今日听到秦卫堂旧人被遣散抓捕的消息,不见你一点反应。秦卫堂和你怎么也是共患难那么久的情谊吧。” 秦善突然冷冷看着他,眼神如刀。蒲存息顿时吓得不敢说话了。直到秦善进屋了,他才敢骂骂咧咧几句。 “混蛋,利用人做完药,又这样对人家,混蛋。” 一旁,明月听见,不由苦笑想去劝几句,别被秦善听见了又有好罚,却被青天拉住。 “你管他做什么。”青天不快道,“他惹主人生气,主人没罚他就算好了,还管他胡言乱语。” 明月劝:“蒲先生又不知内情,你不必生他气。” 青天生气说:“我才不和他计较,我是气世人。他们不知道主人的苦处,就在随意编排流言。改日我要是学成武功,一定要把说主人坏话的人全都杀了。” 明月连忙堵住他的嘴,“瞎说什么!怎好随便杀人?” “哼,胆小鬼。” 春婶从旁边看着,含笑摇头。她一个村妇厨娘,什么都不懂,也不明白秦善在江湖上是什么身份。她只知道是秦善救了她,给了她新的生命,她就该一辈子感激。 春婶推门进屋。 “老爷,晚饭要吃面吗?我刚刚去外面买了面粉。” 秦善抬头看见春婶的笑容,看见外面正在打闹的二小厮,眼角的冰冷渐渐化作暖意。 “好。” 第二日,在众人还在睡时,秦善就已经离开住处,借着朦胧天色上了山。 雁荡山是魔教的地盘,虽说这几年魔教收敛,不再轻易出面,等闲人也不敢随意进入,但秦善又岂是那等闲之辈。他不但入了山,还一路深行,直到走到山中一片平坦谷底,才停了下来。 站在一处崖下,秦善抬头,看着高入云端的崖顶,眼神晦暗。 他还记得,正是在此处,颜漠北与他一同坠入山崖,为护他身受重伤。也是那一次,秦善放下了一丝防备,开始对颜漠北有少许信赖。 两人曾约法三章,颜漠北若要留在秦善身边,必须履行三个约定。 第一约,颜漠北心甘情愿服下毒、药,为他所制。 第二约,他逼颜漠北夜闯万刃山庄,与万成轩决裂。 第三约还没来得及兑现,他就被颜漠北送上少室山。 而直到那时,秦善才知道,他以为他逼得颜漠北与故人恩断义绝,再无回头路,却全然是他们携手共演的一场好戏。而这出戏的结果,却让秦善羽翼尽毁,差点再也无法翻身。 “阿善,你不要怪我。” 又想起日日夜夜守在无名谷囚洞的颜漠北,以及那一千多个朝夕的相处,秦善突然发现,自己其实从未看透这个人。 若说他爱慕自己,却能狠心把自己送上绝路。 若说他自私无情,可在无名谷时的表现,却也不像是伪装。 秦善冷着脸,一剑劈开山中杂草,心想。 无论怎样,冲颜漠北放他离开无名谷,救他一命这事。下回若再遇到那男人,让他当胸刺他一剑,从此,两不相干。 秦善走到了自己的目的地。 那是在树林围笼中,骤然出现的一片空地。此时天刚破晓,晨光穿透浓雾,落在秦善被露水沾湿的衣袖上。 他走到这片空地之前,看到有两样事物。 一座歪歪斜斜的墓碑,一个站在墓前的红衣人。 那人听到身影,转过身来。 “师兄。” 红衣人喊。 第17章 秦卫 红衣烈烈,长发飞舞。眼前这人眉骨高深,轮廓深邃英俊。他望着秦善,目光清澈,神情温和无害,秦善却知他是一把封鞘的长剑,下一秒就会发出凌冽寒光,割入肌骨。 此人正是魔教教主柳寒,也是萧亦冉的小徒弟,秦善唯一的师弟。 秦善注视着他。 “柳教主。”他道,语气仿若寒冰。 柳寒毫不在意秦善的冷漠与抗拒,而是笑道:“我知道师兄离开之后,一定会第一时间到这里来。我就每天过来等你。上个月,师父忌日,我也在墓前替师兄敬了酒。” 秦善没有说什么。 柳寒对不起他,可没有对不起萧亦冉。他替师父敬酒扫墓,秦善也无法置喙。 他走上前一步,看着歪斜的墓碑,仿佛又看到那日他与颜漠北两人站在墓前。 昔日的身影,与眼前的光影仿佛重叠在一处,秦善不欲再多想,他对着墓碑磕了三个响头,便直接对柳寒道: “我来取一样东西。” 柳寒苦笑,“师兄竟然一句话都不愿与我多说吗?” 秦善不耐心与他废话,只背手站着。柳寒知道,自己若再多说几句,秦善只怕又要误会他不愿意交出旧物,到时候指不得要得罪这个倔脾气的,两人非打上一场不可。 他只能叹了口气,将一柄长剑隔空扔了过去。 秦善接住剑,细细摩挲着剑鞘上的花纹。 这是他的佩剑,是萧亦冉还在世的时候,亲手为他打造的。 记得那时候,疯剑客说:善儿聪慧倔强,易走极端。师父替你铸剑,不露锋芒,不显机巧,古拙近乎笨重。但世间大善莫过大巧若拙,大智若愚,望此剑伴我徒儿,平安顺遂。 可他后来还是剑走偏锋,辜负了师父一片苦心。 当日,这剑在他困于少林后便丢失,秦善知道,即便柳寒再有别的心思,也不会看着师父亲手打造的剑落入他人手中。所以他特地来雁荡山这一次,只为取剑。 目的既已达成,秦善转身便走。 柳寒见状,连忙出声喊他。 “师兄!你还气我么?” 生气?秦善想,被世上最后一个至亲之人背叛,他又何止是生气。对颜漠北,秦善可以恨,因为那是一个外人,是不相干的人。但是对于柳寒,他却连气都无法气起来。那日他在山上对齐若望说,他在这世上有三个最亲的人,师父,师母,和师弟,但是他们都已经死了。 是了,从柳寒背叛他的那一日起,秦善就当他死了。 柳寒看秦善又继续迈步往前走,当真急了。 “师兄!”他脚下轻点,转眼挡在秦善身前。 秦善被困三年,内力受制,武功大不如前,自然不是柳寒的对手。 “柳教主要对我动手吗?” 秦善冷冷道,“以我如今微末功夫,教主怕是大材小用了。” 柳寒气急,秦善这张嘴,伤起人来真是不见刀光剑影。 “师兄,你听我解释。”柳寒道:“我当日与万成轩一起设计瞒你,只想让你稍避锋芒,并不是真的想要害你!” 秦善回头冷睨。 “装作被万成轩俘获,让我担心诱我中计,是为了我?” “在我落入颜漠北手中,在少林受尽众人羞辱时作壁上观,是为了我?” “柳教主,若这就是你的关心,秦善受之不起。” 留下这句,秦善越过他,抬脚就走。 柳寒真急了,再也顾不得其他,开口就道:“若我们当日不这般行事,今日被太后下旨满门抄家,午市斩首的就不是谋行之,而是你!秦卫堂就不是简简单单地被裁撤后暗中清剿,而是全部被充作叛国宵小,尸首异地!师兄,当日你满目仇恨,不愿回头。到了今天,你还不明白吗?” “这世上,已经没有你们秦卫堂容身之地!” 秦善脚步一顿,回头时,已是满眼通红,目呲欲裂。 “你说什么。” ------------------ 江南,某处小屋。 屋内烛光荧荧,门窗紧闭,只有床上躺着一人,身上缠满绷带,血迹渗透溢了出来,而床上伤患汗流浃背,面目狰狞,仿佛正陷入噩梦之中。 事实上,他也的确深陷梦魇,无法脱身。 一会是刀光剑影,朝夕相处的同伴们身首异地,死不瞑目的血海地狱。 一会是仿若小鬼低语,无数面目不清的人围在周围,指点讥嘲,浑浑噩噩。 又是一副场景,是圣上病重的消息刚刚传来。谋先生对窗苦坐一宿,第二天把他们几人全部招去。 “时不与我,如今奸人当道,佞幸篡朝。秦卫堂作为天子手中利剑,朝局动荡,那些人笼络不成,第一个想铲除的势必就是我们。你们几个,可害怕?” “不怕!” 数十名侍卫们跪满一室,脸上只有视死如归,却绝无惧色。 谋先声看着他们,笑叹了口气。 他那时站在人群中,不记得先生脸上的表情,只听见先生说。 “圣上设立秦卫堂,本为辖制江湖势力,又为防患朝堂异动。如今,有人不能将我们化为己用,便要断了这把剑,我首当其冲。可我一人安危又何足挂齿,我只怕这天下,再也无太平,百姓再也不安生。” “你们几个,常被江湖人嘲笑是天子座下鹰犬,阿善出事后又一直隐忍至今。我知道你们心里委屈,却从不抱怨。我谋行之,于众位有愧!” 说着,谋先生尽是起身,朝他们行大礼。 “先生!” “先生不可!” 在场都是铁骨铮铮的男儿,平日里风里来雨里去,刀割肉剑剔骨,从来不道半句埋怨,而如今看见剑谋先生这样,竟是红了眼眶。 谋行之却是跪在地上,不愿他们扶起。 “我明知心中有愧,明知前路渺茫,却依旧要将各位送去死路。这一礼,你们受得!”许久,他又缓缓抬起头,平静的脸上露出一个笑容,遥遥看着远方道:“明日之后,你们去寻他吧。” “如此,我才放下。” 第二日,太后懿旨,谋行之叛乱违上,谋大逆。当处极刑,满门抄斩,以儆效尤。 那一日,谋先生一家老小的颈中热血染红了京城。 那一晚,八十八匹快马,带着秦卫堂最后的星星之火,连夜出城。 这一路风险,一路追杀,他忍饥挨饿,忍冻耐寒,一直朝着南方赶来,心中却未有片刻忘记谋先生的话。 “你们去寻他吧。” “只要他在,秦卫堂就还在。” 去寻他,寻秦卫堂的统领! 床上之人蓦然睁大眼睛,发出一声低吼,却将正要伸手替他换药的少女吓了一跳。 “你、你醒啦。” 白莲看着他睁眼,先是一惊,然后喜悦道:“你等等,我出去喊爷爷来。” 她推门跑了出去,留下床上刚刚大难逃生的人,直愣愣地等着屋檐,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他最后记得的,是自己被人追杀,勉强逃入深巷。 之后呢? 他只记得,那两个刀客要杀自己的时候,有人赶来,隐约听见人声,看见几个人影,也模糊不清。他这是被人救了? 就在此时,屋门又再次推开,几个面露喜色的人推门进来。席辰水走在最前面,几乎是白莲一出去,他就冲进来。 “醒了,醒了,这家伙记得什么,他脑子还清醒吗,快给我瞅瞅。” 白眉客走在最后,闻言无奈道:“席少侠,此人重伤昏迷,又失血过多,能从阎王手中抢过一命已是不易,不必操之过急。” “哪能不急呢,我还等着他清醒过来,问个清楚,好去向秦善要好处呢。” 秦善,统领!? 床上之人听闻,就要挣扎着起身。 “哎,慢动慢动。” 有人扶起他,唠叨道:“你急什么,我只说要问你,又没说要何时为你。不用一听到秦善的名字,就像见了爹娘那样激动吧。” 看见他的面容,伤者却是一愣。 “席辰水?” 席辰水懵了,“你认识我?不,等等,难道我在你们秦卫堂的名单上!不对,你们秦卫堂都没了,我怕你们做什么?” “我是十四……”床上伤患道:“卫十四,当年在统领身边,见过你几面。” 席辰水这才安静下来,仔细打量这人的面容。 卫十四,他记得,是当时总跟在秦善身边的一个侍卫,因为他还年幼,就被秦善亲自带在身边教导。席辰水记得,当年卫十四还不过十三四岁,即便如今,也不过刚过弱冠。 这样年幼的少年,也被人追杀得险些送命吗?他心下有些气愤,又有些怨怼,不知是为谁。 “席辰水!”卫十四却紧紧抓住他,“你知道我们统领在哪?他还好么,他这几年受委屈了吗?” 席辰水见他自己都这样了,还为秦善担心,不免心软。 傻小子,你们家统领过得好着呢,能吃能喝,有小厮有医师,甚至还戏耍大半个江湖于指间,哪是你需要操心的。 席辰水这么说了后,卫十四的脸色终于露出一丝笑容。 “这就好。” 身旁传来几声惊呼,卫十四放心昏睡了过去。 这一次,他梦里再也没有流不尽的血,只有一个人,宽大结实的背影。 秦善在,秦卫堂就在。 家,还在。 第18章 戏弄 白莲端着一碗药粥进屋,就看见卫十四在床上低头坐着,屋内光线昏暗,少年望着自己掌心,那里不知是被汗水还是血水,浸透了半边。她吓得细眉一颤,丢下碗就哭着向外跑去。 “爷爷,爷爷,十四吐血了,他要死啦!” 屋内,卫十四:“……” 等白眉客匆匆和他的大徒弟匆匆赶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一脸无奈的十四,还有惴惴不安的白莲。这模样,不像是白眉客想象中那样,他问:“究竟怎么回事?” 卫十四苦笑着解释说:“我只是不小心打翻了茶碗,身上沾了水,不是血。” 白莲:“哦,那、那是我看错了。”她低头,揉着自己的衣角,眼眶还有些泛红。 见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少女露出自己表情,十四倒以为是自己欺负了人家,一时之间手足无措。倒是白眉客见怪不怪,让大徒弟将白莲带了出去。出门的时候,白莲还拽着师兄的衣角,表情有些委屈也有些余惊未定。 卫十四瞅见了心想,不知道这位白眉客是怎么想的,一代武林名宿竟将自己孙女培养成这样的性格,还带出门闯荡江湖,这不是上赶着将羊羔往狼群里送吗? 不过,这些都不是他要操心的事。 “白老先生。” 卫十四尊敬地喊了一声。 秦卫堂的人和江湖人不一样,遇到武林前辈从来不喊尊称,犯过事的在他们眼里就是犯人,没犯过事的就是普通人。对于白眉客,卫十四因着对方是秦善的长辈,所以才尊敬了一些。 “这几天多有打扰。”十四道,“只是我现在处境危险,若是能联系到统领,我可以立刻出发,以免拖累几位。” “呵呵。”白眉客抚着长眉,但笑不语。他多少岁数活过来了,还能不明白这小辈在想什么吗?不过是变着法在问他秦善的去向,心里防着他们呢。 “你放心。”白眉客说,“说是能找到阿善,我也会第一时间告知他你在这里。可问题是,现在我们也不知他会去哪。席辰水去过之前的地方,可已经人去龙口,不见踪影。” 为了这事,惊影公子这几天还气得跳脚,大骂秦善没有人性,利用完他就跑呢。 卫十四倒是不意外,以自家统领的性格,多防备几分也是应当的。他焦急的是,要是再耽搁时间找不到统领,谋先生的遗命究竟该如何完成。 白眉客在一旁默默打量他,卫十四虽然出身秦卫堂,但到底年轻,又刚经历大变,心里想的事都被这位老江湖猜出了大半。老人让他自己安静想了一会,才慢悠悠道:“不过,虽然我不知道他现在在哪,也没有能力去找,但是自然会有人替我们去寻他,到时候你见机行事便是。” 卫十四立刻抬起头来,目光灼灼。 “您的意思是?” 白眉客笑而不语。 这个江湖,来往不过那么几套路子,他年近古稀,还有什么猜不透的? 江南,霸刀堂总舵,右小嶷离开议事厅,神色难看。 “副堂主。” 旁边有属下小心翼翼地凑上来,不敢触他逆鳞。因着在凝月楼的那件事,右小嶷被秦善狠狠戏耍了一把,回来后被堂主好一顿臭骂,之后就再少有笑脸,一帮人现在都不敢招惹他。 右小嶷抬头瞥了这帮众一眼,失笑,什么时候自己也会如此受人影响,让寻常人都能看破自己的心思了?秦善啊秦善,这笔梁子,我们算是结下了。 看见右小嶷脸上再次露出笑意,一旁的帮众不知为何,反而更觉得冷了几分。就在此时,有人来报。 “萧忆找我?” 右小嶷听完属下汇报,思绪几变,最后不动声色道:“把萧公子请到我的书房。” 那一天,没人知道右小嶷和萧忆在书房里谈了多久,只知道他们俩在出来的时候,右小嶷时隔多日第一次露出了真心的笑容,而萧忆……自从假齐若望真秦善出现后,他的脸上除了冷漠,就再也没有别的表情了。听到消息的人不由猜测,这俩人都在秦善手里吃了大亏,一个丢尽面子还得罪了江湖人,另一个更惨死了老婆。两人密谋,难道是准备向秦善反击了? 就在秦善给众人下毒的过了一旬,等着看戏的人们,终于等到了大戏上场。 萧忆擒获秦卫堂余党,与霸刀堂联手,向秦善放话。要么主动现身,交出解药,要么看着自己夕日属下遭受千刀万剐之刑而死,背负不义之名。秦善,你这回还有何路可选? 消息放出来后,有人拍手叫好,觉得大快人心,秦善和秦卫堂的走狗是死有余辜;还有人觉得此举儿戏,秦善小人,怎会为了别人的性命置自己于险地?而无论怎么样,对于那些中计吃了断生蛊的人来说,这都是他们唯一逼秦善出来的方法。 秦善究竟会不会来,江湖上甚至有人为此开了赌局。 “那你到底去不去啊?” 蒲存息从昨天开始,就缠着秦善,“三日后就是最后期限了,你倒是给我个准话。” 被他纠缠了一整天,秦善早就做到了如何无视这人。他坐在石凳上,擦拭自己的长剑,眼皮都没抬一下,独留蒲存息一个人在那里自说自话。 “要我说你该去!”蒲存息手背在身后,踱步道:“怎么说被抓住的也是自己人,做老大的不去救,以后还怎么在江湖上混?” 秦善不说话,青天在旁边嘲笑道:“可我们家主人说,当年药王谷被围剿的时候,你自己就是第一个跑的。” 蒲存息跳脚,“屁话,那些人是冲我来的!我留在药王谷才是连累我的徒子徒孙们,你懂什么!”他又看着秦善,“你要是担心自己现在武力未恢复,力有不逮,我可以给你多配些迷药□□,撑一撑场面。” 青天又插嘴道:“说得好像你平时不在配药一样。” 就在蒲存息被这小鬼去气得胡须冲天,内火旺盛之时,秦善终于擦完了剑,抬起了头。 “右小嶷做一件蠢事。” 秦善缓缓道,清亮的黑眸逼剑光还要直逼人心。 “他不该威胁我。” 蒲存息听了心里咯噔一下,秦善这是准备要报复了?可现在这情况,单凭他们几个老弱病残,又怎么是对方的对手呢? 正这么想时,小院的门被人轻轻敲响。 “师兄。” 蒲存息抬头,只看到一片红色衣角,一个人影便出现在他们身前,冲秦善讨好地笑着。 柳寒完全不顾自己魔教教主的颜面,一脸眼巴巴地望着秦善,毫不客气地出卖自己的属下:“之前的事我都吩咐他们去办了,人你尽管拿去用,死多少都不是问题。” 在外奔波的魔教教众若是听到了,心里又不知是何想法了。 蒲存息瞪大眼睛看着这个不速之客,不知道他与秦善是什么关系,师兄?这世上还有什么人和这个活阎王沾亲带故吗?等等,看着人穿着样貌,再联系他们如今所处之地,蒲存息有了一个模糊的猜测,难道此人是…… 丝毫不在乎旁人的心思,在外可止小儿夜啼,在内可让魔教上下漱漱发抖的教主大人,汇报完功劳后,一脸期待地看着秦善。 “师兄让我办的事我都办了,师兄还生气吗?” 秦善这时才施舍地看了眼柳寒,看着三年不见,样貌成熟许久的小师弟,听他一口一口叫着师兄,又仿佛看到十数年前那个迈着蹒跚脚步跟在自己身后的男孩。 “原谅——”秦善淡淡开口。 柳寒面色一喜。 “是不可能的。” 秦善大喘气说完。 看着柳寒大喜后又失望,他突然又起了戏弄的心思。又想起齐若望说的,人生在世不要老想着不开心的事,不给自己找些乐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秦善决定给自己找点乐趣。 “要我原谅你所作所为,也不是不可以。” 看着因为秦善一句话而亮起双眼的柳寒,青天默默后退一步,在心里替某人哀悼。跟了秦善几个月,他算是明白了,自家主人虽然看着冷漠无趣,可有时候也会做一些出人意料的事。而眼前这个男子,显然就要遭殃了。 三日后,约定的最后期限,右小嶷所在的江南小镇再次挤满了江湖人。只不过这一次大家学乖了,不敢再随便乱吃乱喝,都自备干粮。 听到消息,卫十四跟着白眉客一行人,也悄悄混在人群中。不过比起别人他更焦急,他担心秦善不出现,更担心秦善出现,落入对方布下的天罗地网之中。 就在此时,人群中传来一声惊呼。 “哎,来了来了!” “不对,怎么是个女子?” 众人抬头望去,只见一个一袭红衣的绝世美人正骑着匹白马,从小镇入口悠然踱入。这让期盼秦善出现的人们,又是紧张又是失望。在这关头出现的红衣女子和秦善是什么关系?难道是老相好。 白眉客也有些疑惑,却听到身边的卫十四突然呛了一口水出来。 “怎么了,十四?”老人关心问道。 卫十四看见那红衣女子,咳嗽不断,想要说些什么。 就见那女子跳下马来,对着满镇围观他的人娇媚一笑。 “哎呦,都那么看着我,难道都是惦记人家的姿色吗?” 这一开口,露的却是男声。 顿时把满镇的好汉给惊住了! 卫十四这才有空说话。 “那人是,柳寒! 什么?! 只见魔教教主穿着一袭女装,露出曼妙身材,在初春暖阳下,正是人比花娇。 第19章 挟制 艳阳高照,却挡不住春寒。 然而比起冰冷入肺的寒意,更让整个镇上的人胆寒的,是眼前这个红衣人。 在卫十四之后,陆续有人发现了柳寒的真实身份,一个大男人穿着女子的服饰招摇过市,本来应该惹来非议和嘲笑。可是这满镇的江湖好汉,竟然没有一个敢嗤笑他的。 那是谁,柳寒? 柳寒何人,魔教教主,脾气肆意张狂,可是曾经一时兴起屠灭一整座寺庙的主。而且此人行事,远不如秦善那般有章法,秦卫堂杀人好歹还遵循一个理字,而魔教杀人就全凭心情了。 江湖人敢怒骂秦卫堂,敢追捕秦善,却绝对不敢招惹魔教。 所以,在发现这“红衣女子”竟然是柳寒后,原本准备说的话也全都噎在喉头,大部分人都讪讪起来,不知如何是好,既拉不下名门正派的颜面去结交讨好,又畏惧柳寒不知又要使什么幺蛾子。 然而,当事人却全然不知,他嫣然一笑,走近最近的一个倒霉鬼,在对方闪烁的目光下挑起那男子的下巴,呼吸几乎喷薄到对方脸上。 “这位侠士,你倒是说啊。”柳寒真如女子一般,伸出纤长手指抚上对方胸膛,“你们聚集这么多人在这里,难道真的是为了我吗?” 那男子早就吓得两股战战,忙道:“不不,当然不是为了你。” “哦,既然不是为了我的美色,那又是为了谁?”柳寒挑眉,涂了胭脂的脸颊艳若桃李,比寻常女子还要娇俏几分。那大汉恍惚了几秒,迷迷糊糊道:“我、我们是为了擒拿皇帝走狗秦善才聚集在此。” 柳寒眯了眯眼睛,“是么,那抓到他以后想要做什么?” 不知是不是被柳寒用邪法控制住了心神,大汉竟一股脑儿地将打算说了出来。 “抓来秦善以后当然是严刑拷打,逼他交出解药,还要让他一从尝众兄弟所受耻辱,秦善此人,死不足……呃!”喉中最后一句话还没说完,大汉原本迷茫的双眼瞬时睁大,清醒地看见从自己胸前透出的一双手。 “你……你……” 他惊惧地看向柳寒,颓然倒地,致死还不明白自己为何突遭横祸。 柳寒收回手,随意将血迹擦在死人身上,他静静站了几秒,突然又展颜一笑看向其他人。 “各位又是为何而来呢?” 余音在空气中还未平息,街道两旁万籁俱寂,过了好久,才听见有人杂加惊怒的一声吼。 “魔教妖人,你杀我师弟,拿命来!” 有一人带头,原本还算有序的小镇,瞬间混乱起来。有人挥着武器向柳寒冲去,有人想要浑水摸鱼,而被众人包围的柳寒却是冷笑一声,下一秒,无数魔教教众从各个角落冲了出来,和这些江湖人们混战在一处。 而此时,卫十四等人早就偷偷离开乱局。 “柳寒会来此地,说明善儿是真的来了。”白眉客一捋长眉,叹气,“只不知面对这天罗地网,他究竟打算怎么闯过去。” 卫十四双眸璀璨,不说话只望着前方。 “秦善在何处。” 茶室内,有人倒了一杯暖茶,烫水激得茶叶飞滚,在杯中肆意冲击。 右小嶷将杯子推给对面的人,问:“你怎么看?” 萧忆坐在他对面,一张脸好似人偶,面无表情。 “既然柳寒已经出现,秦善必定已到。”见他不答,右小嶷自觉无趣,继续道: “我倒是奇怪,这秦善竟然能说动他亲自出手,为他打前阵。有魔教的人出手,那些想要看好戏的人怕都被混淆了注意力。要不是你提醒了我,恐怕我也会落入这圈套。” 萧忆还是不说话,他只是捧着茶杯,不知在想什么。 右小嶷无奈,“喂喂,你好歹也吭一声啊。魔教的人有外面那群人帮我们应对,秦善呢,要是抓住他以后你准备怎么办?是囚,还是杀?说起来,这秦善和齐若望一起逃出来,齐若望到现在都没有消息,也真是一件怪事。” 听到这里,萧忆才稍微有些反应,抬起头来。 “抓到秦善,解药给你,人给我。” 右小嶷见他终于有反应,正准备在继续调侃下去,却突然听见门外有属下惊呼。 “副堂主!有人闯进来!兄弟们挡不住了!” 右小嶷刷得站起身,“怎么可能!我不是派下重重人手看护,各分堂堂主都在干什么?” “可是,带头的人是魔教教主柳寒,分堂主们都不是对手。”属下汇报。 柳寒!? 他不是在镇前和那些江湖人对峙吗,怎么又出现在这里? 右萧两人惊对一眼,纷纷起身。 右小嶷说:“你去前院相助,我去看一眼。” 萧忆点了点头,没说半句话就走了。 右小嶷匆匆行走,越过走廊,命令帮众们加强防备,他这才稍微心安。可坐了一会,又觉得不放心,前有狼后有虎,秦善和柳寒布下重重疑阵,谁知道他们有没有别的人马闯进来?不行,还是不能就此大意。 右小嶷挥退属下,一人往某个偏僻的小院走去,他要亲自确认俘虏还在才会……糟了!右小嶷骤然停下步伐,可是为时已晚,一道剑光从背后袭来,瞬间抵在他的后背上。 寒意隔着衣衫,刺入肌骨,右小嶷感受着那锋锐的剑柄,苦笑两声。 “调虎离山,故弄玄虚。没想到我右小嶷,竟然也中了这么简单的计谋。” 比起其他地方,小院的防备是最松懈的,右小嶷知道,此时自己再想喊来帮手,也是不可能了。 在他身后,一个黑衣人缓缓踱步出阴影,冷冷看着他。 不是秦善,又是谁? “带路吧,副堂主。” 右小嶷还能说什么呢? 他叹了口气,他总觉得自己没有小看秦善,却终究还是小看了他。 秦卫堂的俘虏并没有关在被严密看守的密室,那里只是一个陷阱,等着秦善自投罗网。真正关押的地点,正是在这个不起眼的偏僻小院。右小嶷本准备引君入瓮,将秦善引入陷阱一网打尽,却没想到这人早就看破了计谋,不仅将计就计,更利用了真假柳寒来乱他们心智,最后逼得他自乱阵脚,将真正关押俘虏的地点暴露了出来。 秦善用剑押着右小嶷,他武力是未恢复,可拿捏一个人的命脉制服对方,还是不成问题。右小嶷无奈,带着人进院。 “人就在里面。” 秦善:“进去,将人带出来。” 右小嶷受制于人,只能听命,他一边推来小院的门,一边想着一会该如何脱身,然而当破旧的木门推开,他却骤然睁大了双眼。 人不见了? 本来被他们关押在这里的秦卫堂俘虏,不见了踪影!见鬼了?正不知该如何解释时,两人身后传来一声冷笑。 “右副堂主,你就是这么履行我们的协议,亲自将人送到秦善手中?” 两人回头一看,只见一人不知何时站在他们身后,而他手中正提着一个昏迷不醒的人。 秦善瞳孔骤然缩紧,紧紧盯着那人。 “萧忆。” 他喊出那人名字。 萧忆早就跟着两人,甚至早作准备庐走了人质,直到这时候才出来,显然是胜券在握。他看向秦善,道:“我的门人子弟已经将小院围住,秦统领,若想要你和你属下活命——” 右小嶷吊着耳朵,听他想说什么。比如拿出你的狗命为我发妻偿命,又比如交出什么秘籍宝藏之类的。 “——就将齐若望的去向告诉我。” 右小嶷:……我是聋了么。 这事和齐若望有什么关系?你死去的妻子的性命不重要吗?你萧家的颜面也不顾了?那么多人等着治断生蛊,你也不管不顾? 不知为何,明明是在这样不利的局势下,秦善此时心绪竟然是意外地平静。他听见萧忆那句话,看着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这人,突然想起齐若望对此人的评价。 秦善笑了,那是一个若颜漠北在此,肯定会嫉恨不已的笑容。 “齐若望说得没错。” 他说:“你果然是世上最混的混账。” 第20章 这山 “我这辈子就没见过这么厚颜无耻之人!” 齐若望第一次向秦善提到萧忆时,用的是这般评价。他念念叨叨说完一大堆赌咒发誓的话后,回过头来看见秦善的表情。 “……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秦善说,“我只是在想,会不会在某些人眼里,我也是一个不知分寸,欲迎还拒的人。” 这个某人当然指的是颜漠北,平日里他总是纠缠不休围着秦善。秦善此时说出这般话来,就意味深长了。 彼时,两位囚友正在为他们的茅厕钉上最后一扇围栏,听到这句话齐若望手里树枝也丢了,茅厕也不建了,跳脚道:“什么意思,我说老秦你这是在指桑卖槐啊!你是在嘲笑我是不是?” 秦善也不否认,“至少,在我听到的传闻和之前你自己的供述里,你和萧忆的这段关系中,纠缠不休的人并不是他。” 齐若望一愣,“老秦同志,是谁给了你这种错误的认识,快向组织如实招来!组织一定要好好纠正你的错误思想!你说说看,纠缠不休的不是他,难道还是我不成?” “萧忆要成婚,不愿的人是你不是?” “是,妈的,老子最讨厌这些骗婚的死丐。” 死丐是什么意思,秦善略过不计,继续问: “齐家要你成婚,你也拒绝了,是么?” “那必须的,我又不喜欢女人,干嘛祸害人家姑娘?” “萧忆与你妹妹成亲当天,你去大闹婚礼并自残,这可是你亲口对我说的。” 齐若望点头:“对啊,要是不那样做,那家伙还真当我不敢……等等,你什么意思?” “综合以上描述。”秦善说,“在外人眼里,你为阻止萧忆与他人结连理,不惜自断右臂自毁前程,用情颇深,可称为痴儿,难道不是这样?” 秦善向齐若望看去,只看到他一幅被天打雷劈的表情。 “在在在你们眼里,我就是这么一个悲情男主角?”齐若望瞪大眼睛。 秦善点了点头。 “天啊,天啊!我的一世英名啊。” 秦善见他抱着脑袋在茅厕边打滚,滚了几个圈以后,齐若望才抬起头来,顶着一头的杂草,可怜巴巴地对他道:“我必须澄清一件事。”他竖起手指,一幅对天发誓的模样。 “我是喜欢萧忆,非常喜欢,可是在我问清楚他是否真的要和兰儿成婚后,我就放弃了这份心思。既然他选择家业,不稀罕我对他的这份感情,我也不会作践自己,他萧忆别想鱼与熊掌得兼的美事。” 齐若望认真道,“在他和兰儿定亲的那一天,我就断绝了和他的来往,真心祝福他和我妹妹,以后我俩再无干戈。这句话,当时我和萧忆说得清清楚楚。” 秦善想着齐若望的性格,他的确是能做出这种事的人,敢爱敢恨,比任何人都活得潇洒。 可之后江湖上传出来的他百般纠缠的谣言,又是怎么回事? 齐若望解释说:“后面那些事,全都是误会,误会!萧忆多次派人来找我,我不想见,就让下人打发了,他还来找,那我就只好躲出去。” 所以,就有了齐家少主为情所困,隐居疗伤的说法吗? “那成亲当日——” “那都是萧忆这个混账!”齐若望恼怒起来,咬牙切齿道,“老秦,这句话我只对你说,因为我信得过你的人品。你以为那日我为何要去自断一臂一了百了?我真的还留恋萧忆?呸!我那是逼不得已。你知道成亲前夜萧忆说什么吗?他托人传信于我,道明我若是不在那天去观礼,洞房花烛那晚他就迷晕我妹妹,随便找个粗鲁汉子侮辱她清白……他萧忆!他萧忆就是这么一个混账家伙!” 齐若望似乎真的气急了,脸色青白,“我知道他是想逼我出去,逼我在他们成亲后继续与他往来。在萧忆看来,成亲不过是一个幌子,是他联姻夺取权力的踏脚石,和我们之间的感情毫无干系。”他冷笑,“可老子偏偏不这么想,他萧忆这么做,把我恶心透了。所以我要明明白白告诉他,想要和我藕断丝连,暗度陈仓,没门!” 齐若望说到痛快处,扬眉笑道:“他说过喜欢我的琴艺,最爱我为他抚琴,那我就把手筋挑下来送给他。他喜欢嘛,就让他以后自己玩去吧,我齐若望不奉陪了!” 秦善完全可以想象到当日的情景,自以为胜券在握的萧忆,拿捏住齐若望爱惜家人的软肋,却没想到齐若望会真的选择鱼死网破。 齐若望之自残,不为情,不为爱,只为一份解脱。从今以后,他再也不用受萧忆摆布,再不会受困于往日旧情。在这段关系里,真正忘不掉舍不得纠缠不清的人不是他齐若望,而是萧忆。 秦善看着眼前人,一时心绪复杂,不知该怎么评价才好。他的这位囚友,性子好比天马行空,洒脱不羁的齐若望,比他远想的还要—— “佩服!” 啪啪啪啪,一阵掌声从两人身后传来。 颜漠北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脸赞赏道:“我以前一直以为你好吃懒做,百无一用,但只冲你做这一件事,你就值得我敬佩。”他对齐若望说。 齐若望:“……你在这里偷听多久了。” “我没在偷听,我只是在这里等阿善。”颜漠北一脸正经。 齐若望:“我们可一大早就在这里造茅厕了。”若是中途突然有人过来,他们不会注意不到。 颜漠北:“嗯,所以我是昨天夜里就在外面等着了。” “……兄弟。”齐若望上去拍拍他的肩膀,“你这份毅力,去配萧忆多好啊。你俩要是一对,绝对能给这江湖创下数不尽的传说。” 颜漠北温尔一笑,“可我只钟情一人。”他看向秦善,秦善却扭头就走,只留下一句。 “此人脸皮,足有萧忆十倍厚矣。” ----------------- 被秦善拿去与颜漠北比脸皮的萧忆,此时就站在他眼前,而且十分无耻地拿着秦卫堂的俘虏威胁他。 然而回想起往事,秦善却一点不慌乱。他知道,自己已经抓住了萧忆的逆鳞。秦善不经意间看了眼院外,道: “你想知道齐若望在哪,为何不去问他本人?” “他果然和你一起逃出来了!”萧忆有些激动道,“那他为什么不来见我?” 秦善笑,“你去问他,当面问。” 他这话说得有些诡异,萧忆一愣,却突然感到耳后一凉,一道暗器贴着他耳边擦过,与此同时有人从角落蹿出,抢夺他手中人质。萧忆蹙眉,正要反击。 秦善大喝一声,“齐若望,你出来做什么!” 萧忆掌心一抖,握着长萧的手,下意识就慢了半拍,这也留给了那人夺走人质的机会。与此同时,又有几个魔教教众杀掠过来,与院外萧忆的人马厮杀在一起。趁此机会,秦善和那半路闯进来的蒙面人,带着俘虏一起脱身。萧忆只愣神稍许,便紧追而上。至于右小嶷,早在乱局初起时,就被秦善打晕了。 半路上,秦善看萧忆越追越近,道:“你换另一个方向走,引开他。” 蒙面人:…… 他愤愤地瞪了秦善一眼,乖乖换方向,萧忆果然跟着他,没管秦善。 而秦善带着人离开埋伏后,就抄小路走,走到一半他再次听到人声。这一会,没等他戒备起来,对面那人已经冲到他面前跪下。 “统领!” 秦善面色复杂,看着跪在身前的少年。 “十四……”他看着卫十四,又看着陆续出现在他身后的几人,终于放下了一颗心。“白叔。” 白眉客看着他,面色似喜似忧。 “外面不安全,善儿,跟我们来吧。” 至此,这场抢夺人质算是告一段落。 …… “他伤势比卫十四更重几分。”白眉客收下最后一根银针,汗如雨下,“能不能清醒过来,就看今晚了。” “是七哥。” 卫十四跪在床边,紧紧握着床上人的手。 “当夜我们几个一起从京城出来,一大半还没出城就被人射下了马。我和七哥一个方向走,中途他为我殿后,没想到竟被那些人抓了过去,受尽折磨。还不知道十三他们,是否平安。”说着,卫十四眼眶微红,语气哽咽。 一双大手从背后神来,用力地按在他身上。 “十四。”秦善开口,“今日你们所受之苦,改日我必百倍偿还与他人。” 他语气并未显得激动,但平静的表情,却让所有人都能感觉到波涛暗涌。卫十四看着他,只觉得这半个多月来风雨飘摇的心终于有了依靠。此时,其他人都已经退出房间,把时间留给他们俩。 卫十四急忙道:“统领,谋先生这次派我们出来,是为了——” 秦善伸出一根手指,示意他安静。 “我大概知道,阿谋想说什么。” 秦善表情冷厉,“西羌人已经和太后联手,甚至现在江湖上,也有他们的人,对吗?” 谋行之当日猜测的没错。 这江山,危矣。 第21章 伤痕 月色下的屋檐,突然钻出一道黑影。 那黑影轻盈如鸟,左右盘了两圈,才跳入一家小院内,小心翼翼地摘下脸上面具。可他人还没站稳,又差点被人当空刺了一剑。 “等等,别动手,是我!”席辰水连忙举起手示意。 “是你?” 举剑的少女收起武器,蹙眉道,“大半夜的你鬼鬼祟祟做什么?” 席辰水连忙辩解,“我是怕有人跟着我,才故意绕了几圈,以免被人发现。” “平白无故地谁会跟着你?肯定又出去招惹是非了!”少女瞪着他,眼里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 席辰水直到这时才发觉出不对劲来,这种说话的口气,怎么回事平时看个陌生人都会怯生生地那个小姑娘?他看着眼前的少女,小心翼翼地喊,“白莲,你怎么了?” 谁知,“白莲”却又瞪了他一眼,二话不说,直接收剑走人了。 被秦善忽悠,在外面溜人溜了整整一天的席辰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道:“奇怪,这人是怎么了?” 不过,他现在却没有时间管白莲的不对劲了,他有事要直接找秦善。正好这时,白莲的师兄走过来看情况,席辰水问清秦善和秦卫堂的人在哪,就直接走了过去。 他不告而入,正准备大声找秦善质问,却发现小屋内的气氛有些怪异的沉寂。 卫十四站在角落,双眼通红,指甲攥进手心里握出血。白眉客坐在床前,满目怅然地叹了口气,而秦善则是沉默地一动不动,宛如一座雕刻的塑像。 席辰水顿时收起呼吸,小心翼翼地看向床上的人。那人脸色青白,显然已经没有了呼吸。 卫七,死了。 直到最后,他再也没能睁开眼,没能看他的统领一眼。 他带着使命离开京城,却永远不能看见这使命被完成的一天。 席辰水心里莫名有些堵,他看着卫十四,心想,若是那天自己和白眉客没有误打误撞救下他。这个小少年是否现在也正冷冰冰地躺在那里,不会动不会呼吸,不会哭泣也不能再放声大笑呢? 他的心里,第一次真正替秦卫堂埋怨起这个江湖。 “卫七并没有白白牺牲。” 许久,打破沉默的还是秦善。 这位昔日的秦卫堂统领,如今江湖人人追杀的大魔头,走到床前,替自己的属下整理遗容。 “他告诉了我一件很重要的事。” 卫十四困惑道:“可是七哥根本没能开口和您说半句话,他身上也没有半点线索,怎么传递消息?” 秦善抬头看向十四,“消息并不是携带在你们身上的某样事物,十四,阿谋让你们连夜离开京城,你们这八十八个人,本身就是最大的线索。” 卫十四一愣,尚有些不明白,而老江湖白眉客却已然有几分恍悟,他叹息道:“谋行之让秦卫堂的人暗夜离开,目的就是为了引出背后蠢蠢欲动的人,这八十八个人每死一个,死在谁手中,都是在向我们表明这个大齐朝堂和江湖,有哪些人已经与外人勾结。” 他怜惜地看向卫十四,“他是在用你们这八十八个人的性命,向善儿传递消息吶。” 所以,在临行前的最后一晚,谋行之才会向这些人行大礼,才会问他们恨不恨他!秦卫堂那时已经被全面封锁,手里哪还会有什么重要的消息。而谋行之却故布疑阵,将这八十八人放出去,就是为了要引起江湖动荡,逼幕后之人出手。哪怕一些人伪装得再好,只要他们忍不住向这八十八个诱饵出手,都会暴露一丝线索,每牺牲一个人,这线索就会更清晰。直到那些暗中勾结外人的幕后黑手,彻底暴露在秦善眼前。 那时,就是他们收网的时候! 席辰水闻言怒了,“哪有这样牺牲别人的性命,这些人全成了诱饵,还有路可活吗?喂,秦善,你就不说些什么?” 秦善只说了一句。 “阿谋已经死了。” 席辰水愣住了。 是啊,设计出这个冷酷无情的人,却是最早献出自己生命的那个。事已至此,谁还能去黄泉之下质问他呢? 憋屈,真憋屈!席辰水觉得,本来和自己毫无关系的事,怎么现在最觉得气闷的人反而是他了? 秦善开口:“卫七这件事,让我抓到一个最大的线索。” “是萧忆?”席辰水问,“你怀疑他勾结朝堂党派,故意为难你们秦卫堂?” 秦善摇了摇头。 “这可不是简单的党派之争。”他走到窗前,夜色已深,月亮爬到云层深处,只留给这个夜晚无限的黑暗,“你们总问我,那晚在无名谷究竟发生了什么。那么今天,我就告诉你们。” --------------- 颜漠北给他们斩断铁链后,两人就一路沿着山路逃离。 “老秦,快点!” 秦善内力尚未恢复,齐若望在前面开路。 “我刚才看到火光已经烧到这边,怕是很快就要有人来了,老秦,老秦!?” 他转过身,却看到秦善站在原地,凝眉思索着什么。 齐若望急了,“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发什么呆呢?” 秦善却像是呆住了,自言自语道:“羌人为何攻击无名谷?” “我哪知道,现在哪有时间想这么多?” “颜漠北明明可以先带弟子离开,却特地来后山放我出去。这一路,到现在我们也没见到任何无名谷弟子。这山下火势虽旺,可你闻到了多少血腥味吗?” 被他这么一问,齐若望也愣住了。 “先放你走,当然是因为他最担心你。” 秦善慢慢转过头来,乌黑地眼睛看着他,慢慢道: “不,因为羌人军队,是冲我来的。” “他们围攻无名谷,是想逼无名谷交出我。” “颜漠北先放我离开,是为了自保。一旦被羌人找到了我,他们就没有了用处,到时候无名谷弟子将无一幸免。现在羌人找不到我,他们还可以拖延时间,有一线生机。” 秦善抬头看着山顶,果然看到了些微火光,面露嘲讽道:“你看,我们之前的位置,已经暴露了。” “那……那颜漠北这是什么意思?”齐若望也有些拿不准了。 “他或许是真想放我离开,但也存了利用我的心思。”秦善边说,边劈开草丛前行,“只要我不被抓到,他们就不会有危险。换句话说,即便今夜无名谷尽数被俘,只要你我二人真正知道真相。一旦我们逃了出去,西羌人有了顾忌,就不敢对他们下狠手。毕竟他们也会担心,事情暴露后惹来所有江湖人的怒火。” “那、那你早知道了?为什么刚才不和颜漠北说明白?”齐若望问。 秦善又笑了。 “难得有机会逃离牢笼,我为何不抓住?我感谢他还来不及,为何拆穿?” “我真是不明白你们两个……”齐若望叹气,“平时一个讨好一个戒备,关键时刻又像是心有灵犀。说是心意相通吧,又这样互相利用。喂,我说你们俩究竟还能不能好了。” 秦善不答,既然已经知道羌人的目的,此时如何安全离开这里,才是最要紧的。他们两人挑小路走,来到一座偏僻小院。 “等等!”齐若望突然拉住秦善,“我们现在穿成这样,太显眼了。这里有无名谷弟子的服饰,我们换上去,被人发现了也可以狡辩是无名谷的人,你刚才说的,他们现在不会随便对无名谷的人下狠手。” 齐若望眼疾手快,已经拿了一套衣服换了上去。为了防止被人发现,他还掏出不知何时准备好的假胡子戴上,一时之间,就连秦善也认不出他。而就在秦善也准备换上衣服时,小院外传来异响,两人匆匆离开,后面的人听到动静追了上来。情急之下,秦善和齐若望走散。 而谁,也不会预料到接下来发生的事。 ---------------- “我们那时还不知道。” 月夜,小屋内,烛光明暗,映衬着秦善阴晴莫测的一张脸。 “那一夜,除了西羌人,还有其他人也上了无名谷。” 席辰水追问。 “是谁?” “齐若望和你走失后,你就再也没见到他吗?” “这和你说的卫七带给你的秘密又有什么关系?” 秦善没有回答他,却是问:“今天萧忆追你,半路可有向你出手一次?” “没有,我也奇怪,他中途好几次明明可以把我拦下,却一直只是追着,没有出手。”席辰水答,挠了挠脑袋,“他是真把我当成了齐若望,连伤都舍不得伤他,这人也怪深情的。” 秦善闻言却是露出冷笑。 “他不舍得伤齐若望,对别人却毫不手软。”他掀起卫七的衣衫,露出胸前一个圆形的青斑,青斑的位置正在左侧心房。 “萧忆当时追你不追我,一方面是把你当成了齐若望,另一方面他放任我带卫七离开,是因为他知道,中了这一击的人,不会活过今晚。” 秦善突然扬眉一笑,却看得人毛骨悚然,“你不想知道,为什么我对这一点如此清楚么?” 席辰水看着他的笑容,呼吸渐渐屏住。 “因为我见过和这一模一样的伤口,在无名谷,在那天晚上。” 第22章 后悔 听到人声的那一瞬,齐若望就往人少的小道走去。秦善在一个岔道口和他走失,齐若望准备回去找人时,听到身后逼近的脚步声。 糟糕,被人追上了。 怎么办?千钧一发之际,齐若望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如果当时自己没有和萧忆决裂,如果他没有来到无名谷,会不会就不会遇到这些事了。 该死的,现在想这些有什么用? 身后的人已经越追越近,齐若望索性钻进一间屋子,破罐子破摔,装作一幅刚刚被人惊动从屋里出来的模样。 “是谁,师兄么?” 他用有些失焦的目光望向前方,追来的几个人疑惑地停住脚步。 齐若望继续假装,伸出手摸索道:“师兄不是前去山上给囚室里的两位送饭了么,怎么今天这么早就回来?” “这人怎么回事?” “他看不见?” “无名谷怎么会收一个瞎子作弟子?” 几人自以为小声地交谈着,却逃不出齐若望对声音格外敏感的耳朵。 有戏! 齐若望想,要是能这样碰运气瞒混过去,一会等秦善找来了,他就可以想办法脱身!他心里带着一丝希冀,踏前一步。 “你们在做什么?” 远远一青衣人掠空而来,长笛隔空一击,将才踏出半步的齐若望狠狠击出数米远。而在那一瞬间,齐若望甚至没有机会开口说半个字。 几个剑客低头,不敢说半句话。 “遇到不相干的人,杀了就是,不要废话。” 青衣人冷冷留下一句,转身离开,看都没多看地上那人一眼。 “是!” 其他人也紧跟着离开小院,独留被青衣人击伤的“无名谷弟子”躺在地上,声息渐弱。 不知什么时候,天空飘下雪花,雪越下越大,将这个院子里曾经发生过的短短的希冀、重逢和错过,全都无声地掩盖。 秦善循着血腥味赶来的时候,齐若望几乎已经没有了呼吸。他快步冲上前,把人抱在怀中,先试探齐若望的脉搏,须臾怒吼道: “谁,是谁?!” “是西羌人么?齐若望,你醒醒,我带你离开这里,齐若望!” 这时候的齐若望知觉已经有些恍惚了。他感受到秦善身上传来的温度,却觉得自己眼前越来越昏暗。他的意识无比清醒,而*却越来越沉重,像是灵魂要超越驱壳,飞到另一个地方去。冰冷从四肢袭来,逐渐夺走他的生机。 这种感觉,他曾经历过一次。那次离奇的经历让他来到这个世界,让他体会了从未想过的畅快淋漓、肆意人生,让他遇到了曾以为可以相守一生的人。 他犹豫过,挣扎过,努力过,却还是抵不过这个世界的规则。 齐若望其实一直不明白,为什么? 他只是简简单单想求一份情,过普通安稳的生活,为什么在这里,没有人能理解他? 直到刚才,青衣人那毫不留情的一击,让他恍然大悟。随便杀一个碍事的路人,对于他来说是不需要考虑、犹豫的事,而齐若望却从来做不到这点。 他从来不能毫不犹豫地杀人,不能将所有事物都看做筹码,甚至不能真正去恨一个人。而对这里的人来说,生死相夺、权力争执,不过家常便饭,儿女情长才是英雄气短。他的思维始终刻着那个和平世界的烙印,却与这个杀人不见血的世界格格不入。 他甚至可笑地以为,在面对敌人时,凭一些可笑的把戏就可以脱生。可这不是拍电视剧啊,这是一个真实的、残酷的——他努力了二十多年,终究还是不能融入的世界。 “老秦……” 听到齐若望微弱的声音,秦善立刻低头下去,听他说话,努力摆出温和镇定的表情。然而齐若望的遭遇,却让他此时满目都是愤怒和杀意,掩饰不住。 齐若望咳嗽,轻笑几声。 “你,还是适合这样,但是不要再……随便杀人,像我这样的倒霉鬼就会——哈,哈哈……” 直到这时候,他还有心调侃自己。 “不要说话了,别说了。”秦善红了眼眶,抱紧他冰冷的身躯,“告诉我那人是谁,告诉我。” 是谁呢? 落到这个境地,只能怪一开始就不该属于这里而已。 齐若望的灵魂在远离,意识越来越模糊之际,感觉到滚烫地落在自己脸上的泪水。那是秦善么,哈哈,老秦这样的人,竟然会哭,会为自己哭。颜漠北知道了,多半会嫉妒死吧。 多好啊,至少在最后交到这样一个朋友,就不会后悔了,不会后悔,不会……不,会后悔啊!真的好后悔! 齐若望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抓紧秦善。 他并不想死啊! 他还没看尽这个世界的美景,还没有和秦善好好喝一顿酒吃一顿饭,还没有回去再见一面母亲,还没有找到一个,真正能与自己相守一世的人,他不想死,真的不想死。 他想告诉秦善自己想做的一切事,告诉秦善自己对这个世界还有多留恋。 但是,最终,齐若望只是睁着再也看不见的眼睛,留下半句: “别……哭,我只是——” ——只是回家了。 也许只有死后,他的灵魂才能回到那个魂牵梦绕的世界。 齐若望走了。 从此,再没有会大笑着逗秦善开心的齐若望,再没有让天下人笑叹怒骂的齐家少主,再也没有属于萧忆的齐若望。 他们的第一次见面,在破旧的小柴房里,他捂暖了萧忆冻得青紫的手。他们的最后一次见面,在大火焚山的无名谷,没能说上半句话。 临走前齐若望最后一个念头,有些幸灾乐祸地,怎么办,萧忆,这下你再也不能找到我了。永远。 大雪纷飞的凛冬,秦善将他在这个世上唯一也是最后一位朋友,埋在了无名谷的积雪中。 而他,踏着如血一般凝稠的积雪,带着可以引燃一切的秘密,重返这世间。 …… “所以,那个打伤齐若望的青衣人,是萧忆?” 听完秦善的描述,席辰水半天还有点回不过神。 “齐若望已经死了,可之前除了你根本没有任何人知道,萧忆也是。但是你第一次出现,就假扮成他。” 席辰水拍腿,“你之前叫我假扮的人也是齐若望对不对!秦善,你究竟想做什么?你要对萧忆报仇?” 秦善:“在看到卫七的伤口前,我并不知,杀死齐若望的人是萧忆。” “那你图什么啊?” “难道善儿怀疑,齐萧两家与西羌人有联系。”还是白眉客开口,为众人解惑,“你假扮齐若望,是想逼他们自露马脚?” 席辰水想了想,也道:“对啊,说来也奇怪,这两家向来处事低调,很少派弟子外出。这次无名谷一出事,他们却比谁都积极,也不由让人怀疑。” 秦善没有点头,却也没否认,事已至此,无论萧忆是否真与西羌人有关联,他都不会再放过他。 白眉客长叹一口气,“如此看来,无论是朝廷还是江湖,隐藏在暗处的鬼魅还不知有多少。西羌人参与进这些事,西部边关怕是要有变。”他一捋长眉,又道,“说起来,我这边也想起一件奇怪的事。” “阿善,你可知道这次我们能从成功救下卫十四,并不是巧合。” 他这么一说,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他。 白眉客道:“之前我就和席少侠提过,是因为有人暗中向我泄露了情报,我才知道秦卫堂的人正在被追杀。不仅如此,这人还多次向我们透露了几次具体的消息,告之我们秦卫堂的人可能在哪里被袭,可我们大都去得晚了,没能救下人。现在想来,这个人不仅能事前知道几次袭击的具体地点,还知道我与善儿的关系,确定我一定会干涉这件事。他,不简单。” 席辰水皱眉,“能预先知道袭击路线的,只有对方自己人。可他为什么要帮秦卫堂?” “这就是问题所在。”白眉客摇头。“善儿,你可有线索?” 秦善握了握拳,似乎想到了些什么,表情变得有些深沉。 正在此时,敲门声骤然响起,屋内所有人顿时一惊,防备起来。然而随即传进他们耳中的,却是一个熟悉的声音。 “师兄。” 柳寒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我有要事找你。” 屋内几人对视一眼,席辰水躲入屋檐,隐匿声息。 秦善上前开门,看到的是风尘仆仆,甚至还没换下女装的魔教教主。 “你怎么找到这里?” 柳寒还擦着艳红的胭脂,却顾不上这些,而是有些急切道:“这些都不紧要,师兄,刚刚我属下传来的一个消息,十分重要!” “什么消息?” “有人找到藏风了。” “谁?”秦善怀疑自己听错。 “无名谷二师兄,藏风!” 第23章 报复 藏风是被萧忆带回来的。 用萧忆的话说,是在追击疑似秦善部下的人时,遇到不省人事流落江边的藏风,这才将人带了回来。 “萧忆是这么说的?” 屋内,秦善和柳寒相对而坐,其他人都被请了出去,只留下这对师兄弟。 “具体的消息,还要等我的人继续打听,但目前的确是这样。”柳寒说,“无名谷的人,悄无声息地失踪了三个月,二弟子藏风突然出现,肯定会引起一些骚乱。说不定等他醒了,无名谷的秘密就可以解开了。” 秦善却不以为然,“萧忆之后怎么做?” “他派人传讯武当少林还有各大门派掌门,约各位前辈能就此事派弟子前来相商。” 听到柳寒这么说,秦善不由皱起了眉头。 这个紧要关头,萧忆还敢把这些人喊来,难道就不怕被自己逮到空隙,继续对这些人下断生蛊吗?还是说,有什么秘密让他有恃无恐。 “据说,少林藏经阁内有一秘籍,内附可解百毒的药方,萧忆也是为此派人联系他们。”柳寒说。 这就难怪,眼下右小嶷他们设套捉拿秦善没有成功,眼看断生蛊一月之期在即,这帮人当然要寻求别的解法。 “可是师兄,少林真有这样的秘籍吗,为何从不见他们对外宣扬?即便消息确凿,萧忆又是从何得知的?”柳寒道,“在这几件事上,我总觉得有古怪,可又说不出个所以然。师兄难道不能告诉我,那晚在无名谷究竟是谁袭击了你们?” 秦善不悦地蹙起眉头,“这不是你要考虑的事,你——”他看了眼柳寒,本来想对这便宜师弟说没事你可以走了。可是看到教主大人身上穿的半透不透的女裙,脸上晕染了大半个脸颊的胭脂,突然觉得深更半夜把这人放出去,不仅碍观瞻,万一引起恐慌也不是不可能的。 “你们魔教在这里没有住宿的地方?”秦善换了个委婉的说法。 柳寒一脸委屈,“这几年我们很少外出走动,在江南各地的据点都撤了。要不是为了师兄,我也不会大老远地跑到这来,还被人看见这幅打扮。师兄还要赶我走吗?” 他这么一说吗,秦善摸了摸良心,难得觉得有一丝愧疚,便道:“那你向白叔道一声,便住下吧。” 柳寒喜笑颜开,跟秦善道了别,便出去寻白眉客了。可还没等他走多久,秦善便听到外面传来的尖叫。 “呀啊!你,你这个登徒子,为何还穿着女子的衣裙?” 然后便是柳寒的声音,“登徒子?刚才冲我怀里扑的人可是你,而且三更半夜,你往我师兄房里跑做什么?” “你,你无耻!” 一片混乱,门外,柳寒不知怎的与白莲撞在一起,平白闹出了事端。秦善正想是否要出去调解,白眉客疲惫地声音传来。 “够了,善儿还在休息,你们别吵着他了。” 这句话说出来,所有人都瞬间静了。 听到外面再也没有动静,秦善在屋内吹灭蜡烛,坐到窗前,静静地待了有半盏茶世间,须臾,骤然开口。 “你还不下来?” 房檐上一人翻身下来,是席辰水。 “呦,我还以为你和你师弟谈得兴致勃勃,早忘记我还躲在上面呢。” 秦善懒得理会他,而是吩咐另一件事,“刚才我告诉你的,关于齐若望的消息,不要再让其他人知道。” 席辰水一愣,搬着凳子坐下。 “那刚才柳寒来的时候,你让我藏起来也是为这?”他转着眼睛道,“你连他都防备?” “我不让柳寒见到你,是因为我不想让他知道,你今晚与我在一起。”秦善没有回答,而是道,“我需要你继续假扮齐若望。” “为什么?我说秦善你可别想在糊弄我,上回你给了我一个没用的笛子,这事我还没找你算账呢。”席辰水翘着二郎腿,“要想利用爷爷,最起码得告诉爷爷你究竟在鼓捣什么?假扮齐若望有什么好处?” “萧忆身上有很多疑点,而我不相信这一切都是巧合。”秦善说,“我要你继续假扮齐若望,是为了找机会接近他。” “仅仅为这?”席辰水挖鼻孔,“那和我没关系啊。小爷又不是你们秦卫堂的人,这天下换了姓什么的我也不在乎。就这个解释让我掺和你这件事,分量不够。” “当然还有一点。”秦善眯起眼睛,“齐若望遭遇的痛苦,我要萧忆百倍偿还,而这需要你的帮助。” “好!”席辰水拍桌而起,率性道:“就冲这一点,我帮你!萧忆那缺德货干的事,我看不顺眼!说吧,你想怎么报复他?让他武功尽废,还是让他身败名裂?” 秦善闻言,微微一笑。 “你……想让他偿命?”席辰水问。 “偿命?”秦善摇头,“如果萧忆最看重的是他的性命,我当然会让他偿命来赔,但对于一个将权力和*看得比性命还重要的人,死亡并不是让他最痛苦的。每个人都有他看重的事物,施加痛苦要针对其所好,才能对症下药。” 席辰水小心翼翼地问,“那如果一个人既不看重性命,也不看重名利和其他呢,你要怎么报复他?” 秦善正想说,世界上哪有这样的人,却突然想起一个男人的脸庞。 他沉默半晌,道:“那他总有喜欢的,求而不得的事物。我便会让他永远也得不到那样东西。” 席辰水看着他似笑非笑的表情,突然觉得一阵寒意沁入心脾。 得罪谁都不能得罪秦善!他第无数次在心里对自己这么道。 “所以对于想求名利的萧忆,你就打算让他功败垂成,最后一无所获,一无所有?” 席辰水这么问,却听见秦善悠悠道:“还记得我给你的那支木笛吗?” “木笛?你指那根吹了没有声音的笛子,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不是没有声音。”秦善意味深长,“只是那声音,一般人听不见。” 江南,萧家暂居的小院内,长亭水榭连着一个湖中亭。亭内一人对着月色凝望,有属下小跑着上来,躬身对那人道:“主人,已经确信,饲养的那些枭在那日都飞出了木笼。” 站在亭内的人不自觉握紧了栏杆,声音低沉道:“然后呢?” “它们在城内飞了几圈,并没有落脚。看来笛声只吹响了一次,没再有讯号。”禀报的人说完这句话,就觉得身上蓦然一沉,一股无声的压力如千钧压在他身上。他屏息,任由冷汗浸透了衣裳,不敢再发出半点声响。 直到许久,亭内的人才再次开口。 “继续注意枭群的动静,一有情况就禀报于我。” “是!” 下属作揖,要告退时,又犹豫地问了一句。 “小少爷今天发起高烧,主人不在时,大管家做主延请了大夫医治,不知……” 青衣人冷道:“这种事你们自己解决,不必再禀报于我。”他顿了顿,又道,“藏风那边的事,可都安排好了?” “已安排妥当。” “挑些礼品送到霸刀堂,就当是为今日之事致歉。” “是。” 见主人似乎没有再提及小少爷的意思,下属心内悄悄叹了口气,告退。而水榭长亭前,青衣人却一直对着月色伫立,月光下,他一直小心爱抚串在右手上的一根红绳。若是有人能走近了细看,便能发现那红绳不知混了什么材料,红褐相间,被人编织成了贴身的饰物。 许久,青衣人低下头,小心翼翼地把嘴唇贴在红绳上。 他喉头近乎叹息般涌出一个名字,却还没来得及汇聚,就被寒风吹散。 “若望——” 第24章 藏风 卫七的遗体由秦善亲自火化,大部分的骨灰都被撒入江中,秦善取了一些,放在一个铁质的小盒子中,贴身携带。 “总有一天,我会将今日之恨,今日所辱,尽数报之。” 卫十四跪在江边,对着奔流的降水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个头,“七哥放心,我会与统领一道替你们报仇。” 春寒料峭,江边湿寒之意尤甚,然而两人一直到骨灰融入江中,江水奔流而逝,仍遥遥伫立,久久没有回首。 柳寒与白眉客等人,一直再江畔等待,见状,白眉客又忧心道:“经此一事,我怕善儿又执着于复仇,重蹈当年覆辙。”当年的秦善,不正是为了替师父报仇,过犹不及,才惹得整个江湖集全力而对付他。 “师兄和以前不一样了。”柳寒却说,“而现在形势,也由不得那些人在办一次誓师大会,将师兄囚到无名谷去。” 天下纷乱刚起,魑魅魍魉皆尽出现,秦善早已经不是那些人心头最大的麻烦了。 “藏风的事,现在才是那些人关心的吧。” 不知何时秦善走了回来,对几人道:“关于这件事,我要去一次霸刀堂。” “去霸刀堂,你一个人?”柳寒蹙眉。 白眉客劝:“善儿,切忌妄动。” “凭什么不能?那些人算计秦善哥哥这么多次,难道我们不该报复?秦善哥哥去的话,我也要去。”在场唯一支持秦善的竟是一个尚未及笄的少女。她站在秦善身后,如初出茅庐的牛犊般天不怕地不怕。 “青青,不可任性!”白眉客呵斥她。 少女生气道:“爹,难道我说的不对,应冉师兄,你说呢?” 左右为难的白眉客的大弟子,萧应冉苦笑不语。 “这,青青……凡是都要三思而后行。” “师兄!” 他们师门三人在那里争执,其他人却听得奇怪。 爹?青青? 秦善,柳寒和卫十四,都齐齐看向白眉客。这少女不是他的孙女白莲么,可这两人现在怎么回事?一个喊爹爹,一个喊青青,明明还是白莲那张生嫩的笑脸,却换了称呼和身份,全都当他们瞎了? 秦善却是猜出了头绪,“白叔,莲儿可是有心智不全之症?” 白眉客苦笑道:“青青是我女儿的名字。自从莲儿幼时蒙难,青青去世以后,她有时总会把自己当做是她母亲,奇怪的是,性格也跟着变换。” 怪不得呢。躲在暗处的席辰水想,我还说昨晚这小姑娘怎么性格大变,原来是鬼上身了! 秦善的神色却是变得严肃,追问:“性格突变的话,那记忆呢,两种不同身份的时候,可有共享?” “这个,还是白莲的时候,她是记不得另一个身份时发生的事的,而青青似乎都记得,却从来不和我们提。” 阮青青站在原地,像是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她把弄着自己的佩剑,漠不关心。 “师兄为何关心起这种奇怪的心症?”柳寒问。 “没什么。”秦善淡淡道,“只是我曾听闻过这种症状,略感好奇而已。” 柳寒不语。 秦善继续道:“白叔,白莲的症状实属奇特,改日,我会请蒲谷主替她诊疗一番,蒲谷主向来研究疑难杂症,应该会有所对策。” 蒲存息的名号,除了制出断生蛊这一奇药外,在治病救人上也颇有盛名。 白眉客闻言,连忙表示感激。 “你究竟想要做什么?”柳寒忍不住问,“先不提治疗这个心智紊乱的女孩,你之前说要去霸刀堂,又是什么打算?” “我的打算?”秦善勾起嘴角,柳寒看了,默默后退半步。 几乎所有人都发现了,自从离开无名谷后,秦善的笑容变多,但是却比以往更让人觉得深浅莫测。这也是在无名谷锤炼三年的改变吗? 秦善缓缓开口,道:“我去找他们,当然是好事。” “好事!?” 右小嶷坐在屋里,听到属下汇报,顿时觉得后颈被秦善掌击的淤青隐隐作痛。他还没忘记,那他栽在秦善受伤的耻辱。这时候罪魁祸首找上门来,哪能有好事? “秦善这么说,你就听信了?还放任他侯在我们堂口?”右小嶷质问属下。 “不,不是属下不想直接擒下秦善,只是因为有一位老前辈,和他在一起。我们不能随便出手。”下属有些委屈道。 “老前辈?”右小嶷挑眉,“现在江湖竟然还有武林名宿愿站在秦善那边?好,就算有,我倒想知道是哪位前辈有这样的面子,替人人通缉的秦善说话,连你们都不敢动手!” 右小嶷完全不相信。 下属嗫嚅道:“是白老前辈。” “……谁?” 右小嶷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噎住。 “是白眉客,副堂主!” 闻言,右小嶷瞬时觉得眼皮直跳,他就知道,知道遇到秦善准备好事!现在连这个江湖上最动不得的人,都被招惹出来了! 说起来,白眉客此人也是奇人,一来他武功并不算最高,不能以力服人;二来他无门无派,也不能说是有靠山。但偏偏,此人却是江湖上最惹不得的人物之一。因为此人知交遍天下,武功最高的武当掌门是他的至交,名望最高的少林方丈也常和他秉烛夜谈。放眼望去,但凡上了年纪的各个门派的长老,没有一人和他关系不好,且都还是铁打实的关系。 这样的人物,谁敢得罪,得罪他就是对得罪了半个江湖。而最麻烦的是,现在正有一个得罪了另外半个江湖的家伙,秦善,就站在他身边。 想到这两个人,右小嶷就头疼,可属下的话却还没说完。 “除了他们,魔教教主柳寒也随行。” 右小嶷开始认真考虑,自己今年是不是犯了太岁?他瞪了汇报的属下一眼,还有什么人,你能一次性说完吗? “没、没有了。” 右小嶷深深吸了口气。 他深吸一口气,“我出去见他们。” 他倒要问问秦善,这么上赶着找上门来究竟有什么好事? 而等右小嶷走到门口的时候,看见的就是秦善为首的一行人,和围在他们外圈虎视眈眈的一群江湖人,以及围在最外围,对这些虎视眈眈的江湖人提刀戒备的魔教教众。 这都是什么事啊! “白前辈,柳教主,秦统领。” 右小嶷一一举手,故意把秦善放到最后,能膈应对方多少是对少,反正这几天他是被膈应够了。 “不知几位前来,有何要事?” 柳寒最见不得这些名门正派惺惺作态的样子,冷嘲道:“呦,现在装不认识啦。前几天用诱饵抓捕我师兄的人,不知道是谁?” 右小嶷面不改色道:“霸刀堂的确和秦统领有些恩怨,可这江湖上,又有多少人和统领没有恩怨的呢?不过即便有天大的恩怨,我们明面摆阵,输赢各负,做了就是。秦统领这次逼上门来,难道是打算和我们彻底将恩怨了结?” 右小嶷想,要是秦善点头撕破脸,他立马就让下属全部带人冲出来,白眉客天大的面子,他也顾不上了!到时候只要顾着,不要伤着这位老前辈即可。 他看向秦善,心底已经做好了准备。 “一月之期即到,右副堂主可准备好如何缓解断生蛊?” 而秦善的一句话,立刻就把右小嶷打入寒牢。 他,他怎么忘了,还有把柄在这人手上呢? 没等右小嶷说话,秦善继续道:“秦某此次前来,正是为解副堂主燃眉之急。” 解燃眉之急?说得好听,好像惹下麻烦的人不是他一样?等等,这家伙说什么? 右小嶷瞪大眼,“你要给我们解药?” “断生蛊没有解药。”秦善纠正道,“只要副堂主点头,我便可以即刻联系蒲谷主,让他送上相应数量的续济丹。” “……你有什么要求?” “听说萧公子救回了藏风。”秦善也不掩饰来意,直接道,“我想与藏风见一面。” 藏风?右小嶷刚想装装样子,说这人不归自己管。 “想见藏风可以。” 又一人破开人群,走了过来。 看见来人,躲在暗处的席辰水差点从树上摔了下来。没有别的,他现在见到萧忆就不自在,谁叫秦善老叫他去假扮齐若望呢! 萧忆一袭青衣,似乎从未换过。 “我今日来此,正是为了告知大家,藏风少侠已经清醒。对于那晚无名谷发生的事,也许他比秦统领更清楚。” “藏风醒了?” “他说什么了” “是谁袭击了无名谷,其他弟子呢?” 旁边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闲杂人等,纷纷开口询问。 萧忆不以为杵,淡淡道:“这些事,诸位不如问他本人?” 他转过身,众人循之看去,只见一脸色苍白的青年剑客,被萧家的人搀扶着走下马车。 是藏风! 秦善挑了挑眉,不知萧忆这一出有想做什么,心里却隐隐有不快的预感。而藏风经过他时,看都没看秦善一眼,只是铁青着脸对众人道:“无名谷遭此大祸,全因一人之故。” 所有人齐刷刷地看向秦善。祸水,魔头,除了他还有别人吗? “只怪师父放纵太过,才会教那败类放纵无度!”藏风一脸悲愤,“无名谷弟子颜漠北叛逃出谷,投靠西羌人,才害得各位师兄弟惨入敌手。” 咦?竟然不是秦大魔头? 所有人愣了须臾,又齐刷刷地看向秦善。 这种背叛之后投敌的戏码,似乎有点熟悉啊。 第25章 雪中谈话 颜漠北投敌?陷同门于不义? 此话由藏风口中亲自道出,信的人就占了大半,毕竟这颜漠北可是有前科的人。 而作为前科的秦善,不论外人怎么偷瞄打量他,犹自巍然不动,教人猜不出半分心思。这下其他人又开始怀疑了,颜漠北投入西羌麾下,究竟是真是假? 相比起来,曾经受过颜漠北欺骗的秦善,似乎对此更有发言权。 有人多看了几眼秦善,却不敢发问,还有一些人想拦住藏风多问些话好证实猜测,却被萧忆拦住,“藏少侠身体未愈,还望各位见谅。几日后,待少林武当各派前辈聚齐,自会继续回应各位的疑惑。” “秦统领,可还有疑虑?”萧忆又转向秦善。 秦善望着他,淡淡道:“没有。” 右小嶷从旁边插话,“那秦统领之前答应的,可还作数?” 秦善瞥了他一眼,“放心,我既然答应了右副堂主,就不会反悔。这一月的续济丹,明日便送上。”他只说了这一月的分量,可没向这些人许诺之后的续济丹也会送上。秦善可不会,这么轻易就松开他们的把柄。 右小嶷一愣,这才明白自己又被耍了,他想找回点场面却看见秦善已经要带人离开。 这还得了? “请慢!” 抢在右小嶷之前,萧忆率先开口,不由自主地上前一步,目光中隐含着一丝逼迫,“秦统领,难道就没有别的话想说?” 秦善慢慢转身看他,两人对视间犹如刀光剑影闪过,没等他开口,却被柳寒抢下话头。 他似笑非笑地看向萧忆,语气讥诮,“萧公子还请好自为之,尊夫人尸骨未寒,死因不明,怎么,多情公子此时还有功夫去涉足他事吗?”他故意将萧忆的名号惊情喊为多情,讥讽之意十足。 在旁人看来,萧忆与秦善有杀妻之仇,柳寒却当众人面将萧夫人说成死因不明,要是深究起来,萧忆当日扯得幌子恐怕要被撕破。 在场那么多人围观着,萧忆见状,面色虽寒,却也不好多说。他要再继续纠缠秦善,怕是就要被人看出不妥了,只得暂且忍住。 忍一时而已,萧忆劝诫自己,只要能得到若望的下落,一切都不迟。 而柳寒成功用一句话堵了萧忆的嘴后,立刻转身向秦善投去讨赏的目光,秦善伸手拍了拍他的脑袋,不顾周围看见他们互动的人惊掉一地的下巴,看向萧忆,道: “我的话,同那天一样。” 你想找到齐若望,便去阴曹地府吧! 留下这在其他人听来有些莫名其妙的话,秦善没有再做停留。 看着他就这样大摇大摆地带着人离开,萧忆站在原地,脸色阴晴不定。右小嶷从后面凑过来,“我们就这样任他来去自如?” 萧忆松开掌心,“不然呢,现在最重要的不是秦善。”说着,他看向藏风,眼中藏有风雨欲来之势。而这位无名谷二弟子依旧面色虚浮,目光无神,似乎仍旧没有从重伤中恢复。 白眉客预料的没错,无论是对于萧忆,还是对于现在的大部分江湖人来说,最重要的都不是秦善。 藏风的出现,和他随即爆出的西羌人和颜漠北的消息,宛若一道惊雷,彻底搅乱了这波不平之地。比起秦善的断生蛊,无名谷的这场风波,才再次吸引了众人的视线。 作为誉满江湖的武林圣地,无名谷向来以不惹俗世风波,和门人弟子的高绝武艺闻名,连这样的门派都会遭遇西羌人的血洗,一时间江湖上大大小小的门派,都人人自危。 柳寒走了,匆匆回了魔教。秦善等人也离开了霸刀堂的地盘,选了另一座小城暂时休息,一边监听江湖上的动静,一边打探其他秦卫堂门人的消息。 “我算是明白了。” 这天,之前和秦善分头行动的蒲存息,终于带着明月和青天,与秦善汇合。 “颜漠北这事爆出来,没有人坐的住了。比起你下的断生蛊,这才真正能动摇到他们根基。”蒲存息摇晃着脑袋,“不过要我来说,你说颜漠北是怎么想的?投靠西羌人,祸害自己师门,对他有什么好处吗?”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想。”席辰水坐在他对面,他与蒲存息可谓是相见恨晚,两人同为齐若望的脑残粉——这个词还是秦善教给他们的,共同的爱憎基础奠定了他们良好的缘分。 “不过你可以问问,他是怎么想的?” 席辰水目光投向他们身边另一个人。 他们从霸刀堂那里回来也有好几天了,这期间秦善除了在小院内晒晒太阳,调养生息,就不见别的动静。其他人还好,他这么憋得住气,可把憋不住气的席辰水给急坏了。 “秦善,你怎么想?” 正在凝神打坐的秦善闻言,深吸一口气,温养内息后睁开眼,对着期待的两人,缓缓开口:“我想——” 蒲席两人翘首以待,期待他一番高见。 “我的内力已经恢复五成。”秦善说完,却是风马牛不相及之事。 蒲存息气得差点摔了药罐,失望道:“谁管你内力恢复了几成!现在就算你武功天下第一,对这个局面有半点好处吗,啊?” 秦善轻轻瞥了他一眼,下一瞬,他用实际行动告诉蒲存息,他内力恢复究竟有什么用处? 只见他挑起长剑,轻轻一拍,重剑出鞘,剑气震落梅枝上几度凝雪,还没待两人有所反应,秦善已经挥出一剑。那剑芒带着几分劲气,击在刚落满一地的春雪上。 积雪未有变化,席辰水却倒吸了一口凉气,他小心翼翼地提起踏雪无痕的轻功上前,拨开被秦善剑气扫过的那一片积雪。只见在未有半分融化的白雪下,青石铺就的地面却早已经碎成粉篩。 比起掌法练至极致的敲山震虎,隔山打牛,秦善这一手剑法,却能做到不伤其表而毁其内,足见对内劲的掌控,这份功力若是用在人身上…… 席辰水捻了捻青石石灰,心里凉了半截,三年不见,秦善功力尚未恢复巅峰,对剑意的掌控却又深了几分。此时若他正是全盛之时,即便剑魁万成轩在此,恐怕也难是敌手。 想归想,席辰水开玩笑般对秦善行了个大礼,“秦统领威武一统八方,谁说他恢复功力就没用处了?老蒲,还不快点来认错!” 蒲存息哼哼唧唧的,显然有些下不来台面。 秦善此时却剑已回鞘,黑色衣袍轻轻扫在雪地上,再衬着那黑发白肤,有那么一瞬间,席辰水都有些看走神了。 要命,要命,我可没有断袖之癖呀。 席辰水深深捶了自己几拳,引来秦善奇怪一瞥,他索性破罐子破摔了,道:“你究竟想怎么干,老秦,别瞒着我们了,实打实地说出来,大家也好配合你啊。” 不知是不是他那声称呼触动了秦善的神经,秦大统领的脸色缓了那么一缓,终于开口: “藏风不妥。” “这我也看出来了。”席辰水道,“我们以前也见过藏风,那小子咋咋呼呼的,根本坐不住。这次见到却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奇怪。” 蒲存息眼珠转了转,似乎在想些什么。 秦善看向他,“蒲谷主可有线索?” “没有,没有!你们都猜不出来的事,我怎么会知道。”蒲存息气哼哼地挥手,“再说,我还要忙着给你们那小姑娘看病,哪有心思管其他。” 秦善知道他是在气恼自己刚才的不理睬,只能摇了摇头,继续道:“关于颜漠北,我只能说,如果颜漠北真的投靠西羌。那么白叔之前说的那个给他泄露情报的神秘人,肯定就是他。” 席辰水转眼一想,倒吸一口冷气。 “你意思是西羌人在追杀你们秦卫堂?!不对啊,可是那日我看到的杀手,使得是中原的武功。” “这就是问题所在。” 秦善道,“中原武林,肯定有不少人已经和西羌合作。我不论他们是被威逼还是利诱,这些人已经是大齐的敌人,而我们却还不知道他们的身份。”敌在暗我在明,形势不利。 “那你想怎么做?你还没说,究竟怎么看颜漠北投靠西羌人这件事。”蒲存息还不死心,他似乎对于秦善如何看待颜漠北这点,格外好奇。 秦善笑了笑。 “我怎么看很重要?不如,你去问他本人。” 第26章 颜漠北 本人?蒲存息吓得连忙回头,看向身后,身后只有白雪皑皑的小院,再无他人,蒲存息松了一口气。 “你吓我!” 蒲存息质问,吓得他还以为颜漠北神出鬼没,就在他背后呢。 “我没吓你。”秦善一本正经,“萧忆既已放出藏风的那番话,颜漠北已经无路可走。几日后,等各大门派的人找来,他究竟是不是成了西羌走狗,自然见分晓。” 他神秘兮兮的,无论之后席辰水和蒲存息再怎么逼问,秦善都不肯再多数一个字。无法,两人只能怀着一颗不安份的心,期待几日之后的群英会了。 然而,超出众人想象,甚至也在秦善预料之外的是,在萧忆聚齐各大门派英豪之前,西羌人就已经攻破了西部边关。当快马加鞭的士兵,带着漫天的血腥味的军情,加急送到京城。 西域边城被破!数万人成西羌刀下亡魂。 这一消息,震动朝野。 一时之间,中原上下,朝野内外,都有几分惶惶不安。而之后的消息一一传来,五万边关败军被坑杀于荒漠,而守边大将于明威,更是被生生斩下头颅挂在城墙上。边城接连失手,大齐的版图,竟然一夜之间缺损了偌大一角! 而率兵攻破边关第一座城,砍下大将于明威项上人头的,正是西羌王座下新秀,虎威将军格力格策。 格力格策,他还有另一个中原人尽皆知的名字——颜,漠,北! …… 明明是初春,而刚刚经历一番血洗的西部要塞,却丝毫没有迎春的欢快气息。百姓家家户户紧闭着门扉,生怕惹来杀生之祸,轻易不敢出门,而城里城外传来通宵达旦的笑声,则全是那帮进城的西羌人在寻欢作乐。 “格策将军一直皱着眉头,难道这里的美人都不合你心意?” 西羌王右大将木里哈哈笑着,怀里搂着一个衣衫半露的女子,说话时手却早已经伸进女子里衣,胡乱摸着。他身边的西羌将士,甚至有不少已经解开美人衣衫静就地快活起来。一时之间,点着炭火的屋内乌烟瘴气,淫、靡之声四处作响。 而被称为格策将军白衣人,却端着杯盏坐在窗前,似乎丝毫不为眼前淫声乱语所动,闻言,他仰头饮下杯中酒,回过身来。 闪烁的烛火下,着亮了这人的面容。 与这帮粗鲁的西羌莽汉不同,白衣人有着中原人特有黑发黑眸,面容英俊文雅有几分儒气,五官却如西域部族相似,深邃如刀刻显得几许狂野,他身上混杂着两种气质,却更加显得俊逸出尘。 这般出色的容貌,便是那些被西羌人粗鲁霸占、朝不保夕的艺妓们此时也忍不住偷偷多看了他几眼。 注意到怀中女子的分心,木里有几分不快,他一把推开女子,不在意对方的痛呼,走到白衣人身前,有几分挑衅道:“格策将军似乎有些不满。哈哈,我倒是忘了,格策将军身上有一半中原猪的血,难道是在替中原人心疼?” 他这么一说,其他士兵也有的松开了怀中美人。中原士兵的项上头颅,都是他们回去邀功的凭证,格力格策此时要是道半句不好,怕是要引起大部分军事的不满。在他们看来,中原败军,杀了就杀了,难不成还要养着他们? “坑杀士兵之事,木里将军的确做错了。”白衣人不紧不慢地放下杯盏,轻巧地避过木里的挑衅。 “哦。”木里讥嘲,“格策,你还真是把那些中原猪当做你的族人了?” “眼下过冬,大军住进城内,正需要劳力。比起手无缚鸡之力的一般百姓,中原士兵自然是最好的奴役。而等到了开春,我族迁移耕种,也需要大把人手。”白衣人似笑非笑道,“木里将军一声令下,就平白坑杀了四万青壮劳力。等王质问下来,将军可想好如何回答?” 木里一时被噎住,不知该如何是好,他心里憋着一股气,又有些畏惧格策的说法,顿时落了下风。而待他回过神来,正想继续找茬时,白衣人已经翻身从二楼跃下。 几个起落间,人影已到了远方。 “今日木里将军之款待,来日再报。” 留下被气得跳脚的木里,只能拿身边的姬妾出气。 白衣人独自回到军帐,进了自己的帐篷中,他账外一直有士兵站岗,此时也不例外。明面上是为了保护虎威将军的安全,实际上却是为了监视他。 监视? 他现在回到中原只怕是人人诛之,还有监视的必要吗?可西羌王在这一点上,却从来不放松。 格力格策,或者说是颜漠北轻笑一声,单手解开衣衫,倒入床帐内。他躺在账内,肌肉随着呼吸微微起伏,不一会就出了一身的汗。而他的呼吸,也渐渐急促起来。 今日酒内被人混了助兴的药,他却喝到一半才发现,要不是回来得早,怕是真中了木里那帮人的算计。 颜漠北苦笑着,一抹不自然的红晕袭上他的脸颊,药性渐渐侵染了神智,颜漠北勉强保持着半分清醒,一边警戒着外面的动静,一边伸手从衣内掏出一块贴身携带的布片。 那布片被小心地叠着,显然一直被人细心保管。然而大概因为时常被人拿捏回味的缘故,已经有些破旧。 颜漠北毫不在意,将那半旧的布片放到眼前,深深吸了一口,呼吸更加急促。他空出一只手,到身下上下动作,嘴角轻轻漏出喘息。颜漠北闭上眼,似乎在透过布片上的气味回味什么人,偶尔露出来的目光,满是侵略与饥渴。 等到他最后心满意足时,已经足足过了一盏茶的时间。颜漠北细心地将布片再放回怀里收好,清理自己的时候不知又想起什么,脸上升起一片红晕,与刚才不知羞耻地嗜玩布片时判若两人。 “格策将军! 此时,账外传来一声呼唤,唤回他神智。颜漠北目光一寒,再收拾好衣服,挑开帐门时,已经又是人前那副淡漠不近人情的模样。 “什么事?” “王派使者前来,召您有事。” 颜漠北眸光一声,“知道了。” 等颜漠北进入营帐中的时候,西羌王的使者,已经等了有一会了。账内只有一人,并没有其他人,颜漠北在帐门口停留了片刻,走上前。 “使者。” “格策将军。” 西羌王特使向他恭喜道,“此次成功攻下边塞,王心甚悦,将军功不可没!” “为王谋事,唯尽力而已。”颜漠北眼中似乎闪过一丝讥嘲,“不知特使前来又有何事,可是我门中长辈又有人触怒了贵人,不慎坠入江中?” “这……”特使一脸尴尬,“令师兄的事完全是意外。” 使者假惺惺道,“我们也未曾想到,他与二王子起争执后,会不幸落水。不过将军放心,令师兄已经有了消息。” 使者放低声音道,“今日关内线报传来,令师兄被中原人救起,却成了他们手中棋子。中原人不日要召开群英会,格策将军,王对此事甚是关注啊。” 颜漠北心里冷笑,面色却配合道:“王有何吩咐,我必定遵从。” “王认为,此时正是时机。当年流入萧亦冉手中的那本秘籍,也许就在少林手中。”使者道,“王令将军潜入中原,伺机夺回秘籍。” 中原,疯剑客萧亦冉,秘籍。 听到那些熟悉的名字,颜漠北第一个想起的,却是让他魂牵梦绕的那副面容。 他不动声色道:“格策遵命。” 使者欣慰地拍着他的肩膀,“格策将军,不要忘记,你母亲是王至亲的血脉,你身上留着西羌最尊贵的血统。王信任你,如同信任他亲生的孩儿。且如今你师门上下都在西羌领土上休养。将军完成了任务,也正好回去和他们相聚。” 这一番软硬兼施,算是封死了颜漠北的后路。 “王要我何时动身?”颜漠北问。 使者露出一分笑意,“即日启程。此行——”他伸出手,热切地拍了拍颜漠北的肩膀,“务必不要令王失望。” 很好地掩饰住了眼中的情绪,颜漠北低下头,恭敬应诺。 而直到使者走后,他才抬起头来,那双沉寂的黑色眼眸释放出如狼似虎的凌冽寒光。 让他回中原? 西羌人自以为拿捏住了他的把柄,高枕无忧,可他们却不知道有一个词,叫做放虎归山! 在中原,还有人在等他。 颜漠北扬了扬嘴角,心情愉悦,而等他走出营帐时,又收敛表情,成了寡言少语的格力格策。 “将军!” 看守的士兵恭敬行礼,不知为何,他们觉得格策将军见过使者后似乎有些不一样,好像一只雀跃等待捕获猎物的猛兽。 而远在中原的江南小城,端茶慢饮的某人却硬生生打了个喷嚏。 秦善摸了摸鼻子,少有的觉得有些心慌。 一年之期未满,某人却要回来了。 第27章 辛秘 “秦统领。” 白眉客大弟子推开门扉时,秦善正在屋里磨墨作画。 “师父和蒲谷主有事请你前往相商。” 秦善抬头看着这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剑眉鹰目,身上满是初闯江湖的锐气,只是在他面前时,似乎多有顾忌,总是收敛了许多。他放下笔,淡淡道:“秦卫堂制式已不存,不用称我统领。白叔唤我何事?” “秦……前辈。”年轻人有些窘迫地换了称呼,道:“师父只说是与师妹病情有关,并未与我细谈。” 秦善点点头,走出房间,而在路过青年时,却顿了顿。 “你叫萧应冉?” 疯剑客名讳萧亦冉,乍一听,这两人名字有几分相似。 白眉客大弟子,萧应冉低下了头,“是师父为我取的名,大概是为缅怀萧前辈。晚辈与萧前辈并无血脉关系。” 秦善继续问:“那你的萧是哪家的萧?” 萧应冉更加局促,甚至显得有些不安,“晚辈来自淮南萧家……与萧忆同辈,但却并非一支,秦前辈——” “萧忆与我的矛盾,并不至于牵连全族,我与他是个人恩怨。”秦善猜到他想说什么,道,“哪怕你是萧忆亲弟,与此事也无干系。” 萧应冉有些错愕地抬头看他,很快又为自己先前的揣测而感到几分羞恼,“是晚辈多虑了。”他踌躇着看向秦善,像是想再多说几句,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然而,此时秦善已经越过他转向回廊。 “既然你是白叔弟子,与我本应同辈,下回不必再喊我前辈。” 留下这句话,他的背影已经消失在拐角。 萧应冉站在原地,看着空荡的回廊,有些迷茫又有些无措,许久,才轻轻叹道: “小师妹说的竟没错,这秦卫堂真不似江湖上传闻的那般……” 不似那般不近人情,铁血冷酷,杀人如麻。这几日的相处,让萧应冉破除了对秦善的偏见,然而他却不知道,若是他再早几年遇到秦善,可未必就是这般好相处了。 而秦善之所以对萧应冉格外耐心,一方面是他在无名谷被磨练了心性,另一方面自然是因为萧亦冉的姓氏…… 秦善快步走着,脑中却回荡着萧应冉刚才的几句话。 他说他来自淮南萧家,与萧忆同出一脉,因此自认为与疯剑客萧亦冉并无关系。 可他却不知,秦善的师父疯剑客,其实就是出自萧家,不过此事秘而不宣罢了。 萧应冉真的与萧亦冉毫无干系,名字相似只是因为白眉客一时兴起? 秦善眯了眯眼睛,也许,他该去问一问白叔。 秦善找到白眉客的时候,他正与蒲存息同出一室,而与他们在一起的还有刚刚从外面回来的席辰水。此时席辰水正半蹲在椅子上,一边磕着瓜子一边和另外两人诉苦。 “我这烦吶。这几天自从伪装成齐若望,我连一个年都没得好好过。”席辰水吐出瓜子壳,道,“基本我伪装出现在哪,萧忆就追到哪。偏偏秦善那家伙还老让我吹木笛,这不是故意引来那家伙吗。还有那些枭,眼睛可真尖,我都不敢凑它们太近,就怕被拆穿了身份。” 蒲存息兴致勃勃道:“那你带着萧忆在外面遛弯,就没和他正面碰上过?” 席辰水道:“哪能没有啊!不过一般这时我就不说话,任由萧忆自个在那说,等小爷歇够了,甩起轻功跑人,他就追不上我了。” 蒲存息问:“他都和你说什么?” “陈麻烂谷的破事,什么他和齐若望一起扎风筝啊,两人小时候一起掏鸟蛋啊,齐若望给他做的第一柄萧啊。还问我:‘若望,我心里还有你,你呢?’”席辰水一脸恶心,“可把小爷我嫌弃吐了,伪君子。” 蒲存息眼睛一转,“那你说秦善老教你去吊着这萧忆,究竟是图什么?” “这我哪知道……不如你去问秦善。”正吊儿郎当的席辰水突然放下瓜子,端端正正地坐直了。 蒲存息才不上当,“别唬我!被他知道还得了?”他以为席辰水还是在吓他呢。 “被我知道何事?” 然而,秦善声音却幽幽从背后传来。 “蒲谷主,我竟不知,你对此事如此关心。看来平时拜托你熬制那些草药后,你还绰有余力。” 他看着一旁偷笑的席辰水,又道:“我跟你说什么?齐若望之事不可向外人透露,你张嘴就忘?” 蒲席两人皆是一愣,两个加起来都过了天命之年的人,在秦善的目光下,愣是缩得像个小孩儿似的。 “……咳,那什么,老蒲不是外人嘛。”席辰水目光躲闪,最后实在忍不住,“我招,我招供!你要老蒲给我制假药,我不得常去找他么,一来二去,就被他套出话来了。” “假药?!”蒲存息气得吹胡子瞪眼,“我从不制假药,秦善都说,那是去伪存真的神药!外人才分不出真假呢!” 秦善不再去理睬这两人的斗嘴,齐若望的事,对这几人而言都不是秘密,只要不被外人知晓就好。 “白叔,你有何事找我?” 一直在旁看热闹的白眉客,这才收起唇边笑意,慢悠悠道:“莲儿的病情,蒲谷主说是有进展了,但牵扯到另一件事,我才特地把你找来。” 秦善把目光投向蒲存息,注意到这老头得意洋洋的视线。 “可是白莲的病情,与藏风的十分相似?” 蒲存息一愣,顿时坐不住了。 “你是怎么猜到的!不对不对,你小子早就知道藏风有病,知道小丫头中的什么蛊,你故意消遣我?!”他指着秦善,脸一阵青白。 秦善反问:“他们中的是蛊?” “废话,能乱人神智,扰人心神,不是蛊是什么?而这一种,还尤其特殊!等等,你不知道?” “我只是之前见过有同样症状的一个人。”秦善缓缓道,“他和白莲不一样,倒和藏风有些相似。时而清醒,时而恍惚,清醒时做事有条理,但恍惚时性子却变得急躁易怒。后来症状愈发严重,他知道自己的病情后,便趁清醒时派我出宫寻找药物。” 在场三人闻言,目光由犹豫变得恍然。 “难道是——”席辰水欲言又止。 “正是皇帝。”秦善道,“看来,他在三年前就以中了蛊毒,只是不知现在情况如何。” 蒲存息:“这蛊是西域秘制,甚少有传到中原。我制的那断生蛊,名为蛊,其实只是外人无知起的名字。真正的蛊毒,哪是我等可比的。” 白眉客等人沉默不言,这么说来,西羌人多年前就对中原有所企图,甚至能在宫内对至尊之人下蛊。 “太后并非皇帝亲母。”秦善冷冷道,“看来她和西羌人早有篡谋。” 现任皇帝是宫中妃嫔所出,因生母早逝,才在当时的皇后膝下抚养,而先帝驾崩时,皇后亲子尚且年幼,陛下登基这几年,当年的嫡子却依旧慢慢长大,太后有异心,自然坐不住。这些隐秘,外人少有得知,秦善却深谙其道。 “怪不得,怪不得,我还说天底下哪有当娘的,会借病囚禁自己的儿子,竟有这样的内幕。”席辰水一惊,“可西羌人已经在朝堂上占了优势,为何还要把手伸向江湖,甚至特地派人去无名谷抓你。” 秦善面色深沉,摇头,“我也不知。” “此事……” 白眉客突兀开口,“此事,或许我有几分线索。” 屋内几人,齐齐抬头看向他。 白眉客叹了口气,看向秦善,“我没想到有生之年,竟会亲自跟你说起这陈年往事。善儿,你可知你师父疯剑客,当年为何被江湖人追杀?” 此时说起往事,秦善已能平静许多。 “知道。” 他说,“他们觊觎师父的秘籍。” “区区秘籍而已。”白眉客摇了摇头,“各大门派谁没有自己的不传之秘,何至于为了一本秘籍便撕破脸面,亲自追杀当年剑法第一的高手。善儿,你可有看过你师父那本秘籍?” “师父从不让我看,也不教我秘籍上的功法。”秦善明悟过来,“是这秘籍的问题?” “它具体是什么内容,我也不知道。”白眉客摇了摇头,“只是当年你师父曾来找过我,若他不幸罹难,便照顾你们师兄弟二人。至于这秘籍,却要问萧家人。” “萧家。”秦善挑一挑眉,“白叔,我且问你一事。” 他不待旁人,便道: “您的大弟子,萧应冉,与我师父是什么关系?” 白眉客的回答却出乎意料,“萧应冉并非你师父亲子,但他们两人都是萧家嫡系最后的血脉。” 萧家,萧忆,萧亦冉,一本引来各方势力觊觎的秘籍。 如今,事情联系在一起,秦善总算有了些眉目。 “只怕这萧家,不仅仅是淮南琴瑟之萧。” 他一扬眉角,缓缓道:“若我没记错,当年前朝皇室末裔——也姓萧。” 第28章 怒目金刚 “我就想不明白了。这前朝皇的室遗迹,与王有什么关系?” 边城,一青衣小童骑在毛驴上,不解地呢喃。 “他们眼巴巴地派师兄你去抢夺。难道现在的局势,对我们西羌还不够有利吗?” 颜漠北在他前面骑着马,即将入关,他换了身衣服,作侠客打扮。一身白色劲装簌簌抖动,整个人都干练精神了许多。此时,听见小童的问题,只淡笑道:“世人贪心,永远不会足够。” “可是王和大齐太后,他们都很富贵很有权势了呀。”小童不解道。 颜漠北轻笑,“权势名利谁会嫌多?而萧氏秘宝,又是何等富贵,谁不眼馋?就像你,早上吃了一根糖葫芦,若再给你买一根,你是要还不要?” “要!小师兄给我买,我要吃大红枣加蜜橘的!”说起糖葫芦,小童瞬间就忘了秘宝的事,嘴馋起来。 颜漠北挑眉,“买,好啊,不如你将自己卖给街头的人牙子,换几个糖葫芦还是不成问题。” “小师兄又欺负我!”小童眼泛泪花,大有哭闹之势。 然而,颜漠北却不把他当一回事,作为无名谷曾经人人敬畏的小师叔,他对这个师父新收的身份特殊的骄纵弟子,可不买账。 “帖木儿,弱肉强食。你记住,只要你一日武功没超过我,你就要一日受我欺负。” 帖木儿举一反三,“那我武功超过师兄那日,就可以欺负你了吗?” 颜漠北看着他眼睛咕噜噜地转,笑笑:“这不就是你的贪心?” 帖木儿一愣,只听颜漠北继续道: “对那些人来说,权势富贵,就如糖葫芦和武功之于你,只要有利可图,总不会嫌多。” 小童懵懂道:“我懂了,只要喜欢的就只有嫌少,没有嫌多的。有人喜欢名利,有人贪图富贵,像我就很朴素,一根糖葫芦就开心了,能够欺负师兄就更别无所求了。”他眨眨眼,看向颜漠北,“那师兄的贪心是什么?” “我的贪心……”颜漠北眯起眼睛,突然牵起缰绳,驾着马儿飞奔起来。 独留下新的小师弟,骑着毛驴吃了一脸的灰。 “师兄等我啊!”帖木儿反应过来,连忙骑驴追赶。可他短腿的小驴,哪能追的上颜漠北的良驹。一眨眼,就被甩在了身后。 小师弟的喊声越来越远,而眼前的关口却越来越近。 迈过此关,就是中原。 颜漠北感受到胸口的起伏,握紧了马缰。 我的贪心吗? 他御马疾驰,任由冷风刀刮过脸,心中却渐渐涌上一丝喜悦,是一种期待许久,即将收获的喜悦。 我贪心的,是心有所爱,是心有所属,是一个恨不得日日夜夜锁在身边的人,叫别人看不见一眼才好! 你说呢,阿善。 立春,无名谷弟子兼西羌王大将,颜漠北自北部入关。 而此时中原武林,对此事还一无所知。 江南正在筹备有史以来最为盛大的一次武林聚会。 自从三年前武林大会结束之后,中原武林,就再没有办过能够聚集所有门派的一场聚会。而这一次却不同,无名谷出事是由头,秦卫堂解散更是助力,一场史无前例的群英会,正在萧家与霸刀堂的共同筹谋下,有条不紊地准备着。 包括武当少林在内,凡收到邀请函的门派,都表示会派门人弟子前来,其中不少门派更是掌门亲自率队。 然而,兴致高昂的江湖人却不知道,除了他们之外,暗中有一股人马也在悄悄地聚齐。 是夜,席辰水在外游荡,白眉客和蒲存息等早就入了梦乡。 秦善坐在屋内,点着盏油灯,灯火明灭照映在他脸上,更显得黑发白肤分毫毕现。秦善看着自己的指尖,衣服有黑白之分,人有华发青丝之别,可惜,这世间却不能如它们这般清浊分明。 “统领。” 门外有人小声呼唤,卫十四轻巧地翻窗进来。 青天站在一旁,见状忍不住嘀咕,“有路不走,偏要爬窗。窗沿脏了还不是要我和明月去擦。” “……”卫十四汗颜,爬窗是在秦卫堂养成的习惯,一时半会难以改过来。 屋内肃穆的气氛,瞬间被青天这一抱怨扫去了不少。 秦善忍不住一笑,揉了揉青天的脑袋,“先去休息吧,把油灯也带走,明早再和明月送过来。” “可主人……”青天有些不甘心,可看到秦善不容拒绝的目光,还是纳纳低头,推门离开。小心翼翼地阖上门之前,他看到卫十四跪在地上,表情是从未见过的冷酷,而秦善脸上再没有平时的笑意,变得有如一座雕塑。 青天不习惯这样的主人,而和卫十四相遇后,秦善却越来越多地露出这样的表情。 还好,青天最后想,无论怎样,主人还是会对我们笑的。 这样就好。 他端着油灯离开,却不知道身后漆黑的小屋,有人一夜未眠。 终于到了群英会召开的那一日! 小小的一座城镇内,如今是聚满了提剑耍刀的江湖人,县衙的微末衙役对此束手无策,在右小嶷派了人去说通一番后,索性就坐视不管。这可苦了城内的百姓,这么多江湖人走在街上,随便得罪了哪个也是灾难。还好,霸刀堂和萧家尚知道轻重,江湖人武功再高,也是要吃喝拉撒的,没有老百姓伺候,这群英会也办不成。他们派人前去提点了各门派约束弟子行为,但是那些无门无派擅自赴会的绿林好汉,可不是他们能管的。 单单是昨日,被欺辱了女儿,强占了房舍的就不知多少家。偏偏官府也坐视不理,偶尔有那路过的侠士想要拔刀相助,也被门人劝了回去。 紧要关头,武林危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自家门派都自顾不暇,哪有空管寻常人死活呢。 “丫儿,丫儿!” 一大娘趴在地上,痛哭流涕,“我的丫儿啊,你们这些狼心狗肺的家伙!还我闺女,还我!” 一个佩刀汉子,搂着怀里的小娘子,桀桀笑道,“粗鲁村妇,爷看上你家小娘,带她回去吃香喝辣的,是你的福气!还不惜福!” “混蛋啊,畜生!”那大娘猛地扑上去,却被壮汉一脚踢翻,吐血几摊便没了生息。 “娘,娘!你杀了我娘,我和你拼了。”少女见状,睚眦目裂,狠狠捶打这汉子,却不知她这些力气却如拳入棉花,除了激起匪徒更多妄念外,再无他用。 好一出欺儿霸女的大戏,便是路边也有江湖人见状,心生不满。 “这霸刀堂的地盘,他们就这么坐视不理?” “你不知道,那人是西部匪寨的当家,常年和西羌人打交道。这次西域出事,霸刀堂还指望着他们呢,当然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如今,西羌犹如梗在人人喉头的一根毒刺,拔不得去不了,一时这些匪寨倒是成了香饽饽。不图别的,只为他们和西羌人交手最多,最有经验,更有一些中原门派不知的情报,就成了座上宾。 那匪汉见无人敢插手,暗自得意,换做平时他也不敢这般乱来,可世道变了,秦卫堂没了,朝廷高官只顾自保,还不由得他胡作非为。 可这世间,大底还是容不得如此妄行的。 “阿弥陀佛,施主妄造杀虐,可知一报还一报。” “哪里来的秃驴?” 匪汉回头,见是一个面目清秀的年轻和尚在打抱不平,霎时就笑了。 “就你这毛还没长齐的小和尚,敢管爷爷我的事?”他转了转眼睛,恶意道,“你们出家人不老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我要是此时放了这小娘子,算是放下屠刀吧。你要不要喊我一声佛爷爷,哈哈哈哈。” “阿弥陀佛,生死有道,天理循环。”年轻和尚闭上眼,不为所动,“施主杀虐太过,应有报应加身。” “秃驴,你说什么!” 匪汉扔下小娘,拔刀就冲了上去。 然而转息间,周围的人甚至没看到小和尚是怎么动手的,他仿佛只是轻轻抬了抬脚,那匪徒就被他踢倒在地,而脖子也被紧紧扣住,几乎拗断。 “呃,唔!”匪汉没想到一个和尚会下如此狠手,再想要求饶时,却连话都说不出。 而年轻和尚却又闭上眼,道了声佛号,慢慢收紧手指。 眼看这人就要死在和尚手里,旁人都看得目瞪口呆。什么时候,吃素的和尚也变得这么彪悍了? “大师手下留人!佛门慈悲为怀,大师何不再给此人一次机会,让他将功赎过。” 一人越过人群走来,年轻和尚看了他一眼,悄悄叹了口气,松开手。 “萧施主。” 萧忆走上前,先是行礼。 “佛家道度人,大师却出手就是死招,为何不留余地?” 这小和尚还没如何回答他,旁地却传来一声冷笑。 “佛祖慈悲,可佛也有三不能。怒目金刚,只杀不度。他修的是此道,你看不出来吗?” 和尚和萧忆齐齐回头看去,便见一黑衣人如摩西分海,渡过众人走到他们面前。 而此人的面孔,却叫在场大多数人胆寒。 萧忆还没反应过来,来人已经提剑刺穿匪汉的心脏。 噗呲,心室热血染红了剑刃,更惊诧了旁人。这作恶的人,终是得了报偿。行刑人始抬头一笑,问:“我这一剑,也算是造了杀虐吗?” “阿弥陀佛。” 年轻和尚看向他,“当年施主少室山上三不悔,贫僧早有耳闻。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他对着来人作了一揖,道:“秦施主,为民除害,自然不算造杀虐。” 秦善收剑。 有些意外地,这小和尚,倒是有趣。 第29章 生死局 有这种想法的,可不止秦善一人。但是在萧忆眼里,这小和尚可不是有趣,而是堪称可恶了。 他打断两人的交流,上前一步,道:“秦统领行事素来如此,我也无从规劝。可大师的做法,萧某却不赞同。此人虽作恶,但不过杀了一妇人而已,而且他身上背负着重要情报,对我中原武林举足轻重。如此杀了他,断了他戴罪立功的机会,也平白断了我们一丝消息。难道不是罪过?” 此言一出,在场其他人看向秦善的眼神,便多了几分不善。 秦善讥讽一笑,还未辩解,和尚却已经替他说话。 “萧施主此言差矣。无论是伦理纲常,佛门教诲,还是世间法度,杀人者偿命,总是不变的道理。此匪徒既然蓄意殴杀人命,有秦施主还报与他,本是天理循环,何来罪过之说?” 小和尚又道:“况且人命无贵贱,众生皆平等。平民百姓之性命,与这西部匪徒之命并无区别,以一偿一才是平等。萧施主将人命分为三六九等,那么在场众人的性命,在施主眼中是否也各有贵贱,可以取舍?” 小和尚这么一说,那围观的好汉们目光又不一样了,看着萧忆的眼光犹如火烧,大有他敢说一个是字,就群起而攻之的意思。 萧忆吃了哑巴亏,他没想到向来迂腐的少林寺,竟然会出这么一个口舌伶俐,会拿人长短的奇葩。 不过萧忆是谁,他抿了抿唇,又道:“大师所言,萧某受教。可我刚才说,这秦善身上的罪过可不止这一桩。他今日杀人虽然有理,可往日的杀虐也不是平白虚构。少林寺对于这点,难道要因人而异,不等同视之吗?” “当然不。” 小和尚果断答他。 萧忆倒是一愣,秦善却微微抬起嘴角。 “秦施主当日在少林受万人锥心之刑,又负枷困于无名谷三年,更是遭遇横祸险些丧命。秦施主昔年所为之恶,大多出于执念,矫枉过正。如今罪业皆已受到报偿。秦善之过,早已赎清。何来有罪之说?” 他这番话说完,不仅仅是在场大多数人,就连秦善本人也是愣住了。 他心里不知是什么感想,当年觉得屈辱愤慨,恨不得杀之而后快的事,如今却被人轻飘飘被人一句业已赎罪带过。他该是欣喜,该是怅然,还是该愤怒,该不满? 有那么一瞬,秦善看着小和尚的眼睛,觉得他把什么都看透了。那双清透的眼仿佛在说,所谓的执念,大抵都是如此。可重如泰山,又轻如尘埃。施主何必放不开呢? “大师如此,是要为秦善开脱?”萧忆语气已经有些微愤怒,然而他先是不忿,须臾又轻笑道:“好,既然少林新一代大弟子都如此认为,萧某也无话可说。只是望大师不要忘记,今日举办群英会是为何事。你口中无罪的秦善,可还拿捏着大半个江湖人的性命。” 他拱手,最后看了这两人一眼,离开。 其他人见状,也作鸟兽散。 一时间,在场除下那可怜的孤女,只有零落几人。 “青天。”秦善呼唤。 “在,主人。” “带着女孩离开,为她母亲收殓。” 青天领命而去,这下只剩下和尚和秦善。 秦善看着那小和尚的光头,突然想起以前齐若望的一句话。 【老秦,我告诫你,得罪谁都别得罪和尚。 ——为何? 因为他们都是天底下大大狡猾的人!所谓大智若愚,其实装疯卖傻,论起藏拙和黄雀在后的本事,没人比得过这些小灯泡。你可注意了。】 如今再遇到这些装疯卖傻的和尚,友人的话一语成籖,秦善却有几分怅惘。 “在下秦善。”他对小和尚道。 “阿弥陀佛,贫僧无怒。” 年轻和尚报上自己的名号。 有趣,一个修行怒目金刚的和尚,偏偏法号无怒。 秦善毫不遮掩,问:“某与大师并无相交,为何帮我?” 无怒捻佛珠道:“因果循环。贫僧今日所为,不过为师父当年的亏欠,偿还施主一二而已。” 师父?听萧忆之前口气,这小和尚地位不低。作为新一代大弟子,他师父莫不是少林方丈,就是当日亲自审问秦善的那个死和尚? 秦善却已经不记得那秃驴的名字和模样,是叫了心还是了尘来着?如果是的话,那和尚当年逼他在众人面前认错,逼他曲膝悔悟,后来又令他受困无名谷三年。怎么,如今就打发徒弟来偿还吗?即便秦善想通了很多,还是觉得讥诮。一个口口声声不出世的和尚,谁给了他对当时还是朝堂命官的秦善,定罪恶判是非的权力?哪怕是皇帝要亲自审问秦善,也要经过三公九卿和司命衙门,何况他人? 这些和尚倒是自诩正义,做了好事,如今又打算拿这样一个人情,来打发他么? 秦善冷漠道:“贵寺与令师尊的好意,秦某可受之不起。”得知身份后,他对这小和尚刚刚兴起的几分好感,瞬间就抹灭了。 无怒连忙呼唤:“等等,秦施主!师父自知当年有所亏欠,无可辩驳。所以特地叮嘱贫僧,如遇到秦施主有困难,行事可多予便利,袒护一二。”他又抬头看了秦善,“如今看来,师父却是预料错了,秦施主已今非昔比。” 秦善的改变,明眼人就可以一眼看出来,三年前的他是一把寒光凛凛的剑,虽锋利,却随时可能折断;而现在的他,却学会了如何收敛神光,深藏不露,却叫人更加忌惮。 “人都会变。”秦善说,“而债,可不是这么偿的。” 无怒当做没听懂般道:“看来秦施主已经突破当日瘴念,师父知道定会欣慰不已。不过——”他定眼一瞧,神神鬼鬼道:“虽然已无往日阴霾,但是施主身边似乎新添了一道阴影。” 这话说的,却叫人背后发凉。 无怒继续问:“最近秦施主可有何亲朋好友含冤离世,心愿未了?” 秦善闻言顿住,似笑非笑,“并未。怎么,少林什么时候也和那些道士一样,学人家开法场做法事?” “阿弥陀佛。”无怒开口,“施主慎言。据小僧观看,秦施主这阴影缠身久已,徘徊不散,显然是恩怨相缠,几世宿怨。本是各人命中注定,施主还是勿擅自干涉为好。” 干涉?秦善心里冷笑。 “感谢无怒师父今日相助,秦某有事,先告辞了。” 言罢,也不待无怒回应,就转身离开。只是离开的时候,脑海中却想起无怒方才所说。 ——你身边有一道阴影,徘徊久已。 ——你近日可有亲朋好友离世? 会是你么,若望。 秦善眼神沉淀下来,嘴角勾出一丝讥嘲弧度。 如果你在,那就好好看着,我是如何让背弃你的纳西尔人身败名裂,痛不欲生。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他听不进去。” 秦善走后,无怒原地念念叨叨,似乎有些懊恼。 “不过我可提醒过他。” 和尚意味深长地笑了。出家人不打诳语,可他人自己误会又是另一回事了。 那身边的影子,并不是秦善想的那人。而是一股执念,那执念如影入魔,纠缠不断。这份经世情缠,若是故意避而躲之,只会愈演愈烈,一发不可收拾。 “问世间情为何物。阿弥陀佛。” 小和尚阿弥陀佛地离开,全然不顾旁边路人目瞪口呆的眼神。 不得了,和尚念情诗?这世道要变天了! 腊月廿八,立春后不过两日,各路英雄齐聚霸刀堂江南分舵,共讨天下大事。 这一日,秦善遇见了少林寺的无怒,不欢而散。 这一日,右小嶷与萧忆,聚齐各门各派,正式商讨未来大齐江湖人前景。 而少有人知道的是,这一日,有飞鸽传书送,带来一道讯息。 【人已入关,不日便至。】 收信人碾碎信纸,用内力把碎屑震为飞灰。他的眉间似欢笑似懊恼,似悲叹似雀跃。 这生死局,已经落下第一枚棋子。 第30章 混战 花开两头,各表一枝。 先不说暗地里是怎样暗潮汹涌,明面上,群英会却依旧是风风火火地召开了。 这一场好宴,办得霎是热闹,仿佛现在不是有柄利剑悬在他们头顶,逼得他们苦寻活路,而真像是出来踏青作乐一样。却说萧忆白天在无怒那吃了瘪,晚上看到少林寺出场的人里没有他,还是悄悄松了口气。 今日的群英会,群豪济济,英雄遍地,正是他显示能力的时候,可不希望再出什么岔子。酒过三巡之后,这些人似乎总算想起正事。先是萧忆举起杯盏,道: “各位掌门,各位前辈。众所周知,数月前无名谷罹难,一直没有声息。直到晚辈有幸救回无名谷二弟子藏风,才有了眉目。藏风大侠之后所说的证言,想必各位都已经听过了。关于颜漠北叛谷投敌,与西羌人共同侵犯中原。此事真假,各位以为如何?” 武当青和长老率先发言道:“此事事关重大,不可轻易下判断。” “还有什么好说的!这颜漠北都帮西羌人打仗了,还封了什么大将军,难道还有假?”也有人心思浅显,道出自己的不满。 萧忆不偏一方,点点头,“晚辈认为,颜漠北背叛一事,不可不信,也不可尽信。所以晚辈决定在藏风大侠伤好一些后,就派人前去西羌打探情报,一探究竟。” 众人纷纷赞同,对萧忆谨慎的做法感到认可。 “西羌人对无名谷的图谋,也许我们暂时不清楚,不过萧某这里倒是有一些猜测。”萧忆道,“这猜测,也与在座一些前辈,前阵子遭遇的无妄之灾有些关联。” “是秦善!”有人咬牙切齿道:“那秦善鬼鬼祟祟给我们下了毒药,无名谷沦陷,一定与他脱不了干系。” “阿弥陀佛。”少林一位了字辈大师道:“是否与秦施主有关,也不能妄下判断。” 萧忆微微扬起嘴角,就知道这帮秃驴会袒护秦善,不过,这并不妨碍他祭出后招。 “大师此言差矣。秦善与武林对峙多年,又身为皇帝心腹,手中掌握的东西远非我等可以揣测。西羌人为了获得情报,为他攻打无名谷,也未尝没有可能。何况西羌人善使蛊,恰好秦善又联合蒲存息,使断生蛊害人,谁能说他们就一定没有关联呢?” 那了字辈大师闻言,看了萧忆一眼,便低头念佛号不语。 “是啊,断生蛊,还有这断生蛊呢。我师父中了秦小人暗算,如今月月都受他钳制。萧公子,你之前不是说有办法替我们解决问题。” 萧忆说:“那可要问少林各位高僧前辈了。” “何来此言?” “萧某虽然不才,却也知道少林寺藏经颇多,吸百家之长,萧某猜测,也许这里面就有可解断生蛊的法子。” 少林高僧连忙道:“藏经阁只有本寺经书典籍,并无其他。” “哦?”萧忆挑眉,“可据我所知,十几年前疯剑客身陨时,他随身所携带的秘籍,就是被少林收纳。难道这也是少林经书典籍?” 此言一出,在场一片哗然。 “真有此事?” “那可是疯剑客!” “那么多门派围攻他,怎么可能半点好处都没有?” 武当青和长老长眉一跳,作为当年少数知情者之一,他也有些不悦地看向少林寺的和尚们,心里所想却和旁人不太一样。老道士有些忿忿,藏得好好的消息怎么这就暴露了?这帮和尚,果然不省心。 看到目的已达到,萧忆不引人注意地勾起唇角,他的居心这才真正显露出来。其实,他并不关心断生蛊是否有解药,也不关心他人死活。他只是要当众揭露少林私藏疯剑客秘籍一事。到时候不用他出场,各路心思叵测的人就会替他去麻烦这群和尚。 而萧忆只需坐收渔翁之利,因这秘籍,在他看来,本就该是他萧家的。 “了然前辈!” 座下有人忍不住出声,“疯剑客当年所遗落秘籍,真的在少林寺?” 少林高僧坐立不动,“是有如何,不是又如何?疯剑客的秘籍,却不会对诸位所中蛊毒有益。这点,并未改变。” 这时候谁还管断生蛊啊!众人更关心的是,疯剑客当年留下的是怎样的宝藏?更有心思灵活者,已经猜出西羌人攻打无名谷,不是为秦善,为的是秦善师父那本秘籍吧。 如此看来,这秘籍还真是宝物。 “出家人不打诳语,了然大师。你可能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们,少林寺究竟是否藏萧亦冉的秘籍?” 大和尚沉默不语。 而他这番沉默,也在一定程度上预告了真相。 “我敢肯定,如果有的话,那秘籍肯定不在少林寺,也不在藏经阁。”一名博物阁门下弟子道,“自从几十年前,少林藏金阁遭贼*害一通后,真正贵重的秘籍,少林寺都不会存放在藏经阁,而是交由当代弟子武艺最高几人,随身携带。” 博物阁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对此隐秘往事,也有所了解。 闻言,在场所有人把目光投向了然,难道这秘籍,现在就藏在他身上? 有人蠢蠢欲动,却被一抹剑光压下。 那剑光如月色倾斜,冷冷光辉夺人耳目。然而剑所指之处,却是叫人漱漱发抖,不敢动弹。出剑之人一袭白衣,一头青丝高高束起,只有些许不服管束地从额前滑落。在他身后,两排白衣弟子持剑而立。手中宝剑,身上白衣,熠熠生辉。 有这般使剑气派的,除了万刃山庄,别无分号。 “如今局势危难,只顾贪名逐利之辈,当有如此下场。”为首的白衣剑客剑气一收,半丈之内,只见桌椅青砖尽皆化为碎末。这一份内力和对剑法的操纵,令人瞠目结舌。 很快他的名字便被人唤出。 “万成轩!” “万刃山庄!” “他怎么来了?” 这个名字,每次被人喊出,都是一片腥风血雨。他是剑道之魁首,是武林百年一出的皎皎英才,更是让许多人又羡又恨的万刃山庄庄主。 一时之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这不速之客吸引。 而万稜跟在庄主背后,对那些过于炙热的目光已经有些麻木了。他知道,庄主一旦出现,必定会有这样的场面。一来,除却那些隐世不出的高人,现在大齐江湖第一人的名号正落在他们庄主头上。二来,万刃山庄行事向来剑走偏锋,不拘一格,比一般门派更引人注目。 “万成轩!”先前被他剑气逼迫又被震碎桌椅的人面子上过不去了,色厉内荏道:“你什么意思?” 万成轩并未看他一眼,走到堂前,先是对了然行了一礼,道:“众位今日既是为无名谷,为西羌一事而来。疯剑客秘籍,只是无关小事。莫要被心思叵测之人带上歧途却忘记正事。” 心思叵测之人——萧忆,却不恼道:“怎会无关?若是证明了西羌人真为这秘籍而来,我们也有方向。不至于像无头苍蝇那样,毫无目的。了然大师,难道不愿给我们一个解释吗?” 万成轩怒,没想到这萧忆软硬不吃,竟然真要一直追问下去。他冷眉扫向萧忆,那目光,连站在旁边不幸被扫了个角的右小嶷都有些受不住,可萧忆坦坦然然地对了,还回以一笑。 “阿弥陀佛。”了然终于开口,“少林寺,的确有萧亦冉的秘籍。” 此话一出,所有人暂且按耐下蠢蠢欲动的心思,待他继续。 “可正如博物阁弟子之前所说,秘籍并不在藏经阁内,而是由寺内弟子亲自携带。”了然道,“至于西羌人是否真为秘籍而来,我想在座诸位,除非西羌人自己,旁人都无从得知真相。” 萧忆微微抿唇,对于这个回答不动声色,果然,下面又有人问:“那么大师能否透露,究竟是哪位弟子携带秘籍?” 这话却问的有些逾矩了。 万成轩转动剑柄,正想做些什么,却听到空中传来一声长啸。那啸声恣意狂妄,包含无上内力,一时间在场武功不足的小弟子,都被震得吐血。 “哈哈哈哈,中原武林尽是些贪心不足之辈么?” 随着啸声传来,是一人放声讥讽。 “秘籍?就算有,那也轮不到你们这些伪君子!” 只见屋檐上,一红衣人迎风而立。寒风朔朔,吹得他衣衫腾空扬起,而来者人眉目张扬,邪肆张狂,似乎比在场任何一人都更有威势。 如此打扮,与那日女装模样时,又宛若两人。 他放声大笑,内力与杀气毫无掩饰,拱手:“群英会?哈,我看是群猪会吧,就你们这群猪猡,还想办成什么大事么!” 万成轩冷笑,“手下败将,不过尔尔。” 柳寒见状大怒,“万成轩!当年我师兄的事,我还没找你算账呢,你害我可惨!” 说着,人已从屋檐飞将下来,与万成轩战在一处。数不清的魔教弟子从四处涌进,与各派弟子交手,现场很快乱作一团。 只留下萧忆站在原地,对着这一片乱局,脸色阴晴不定。 第31章 夺宝 天,将亮未亮。 人,欲出未出。 当秦善得到消息时,魔教与群英会的人马打斗已经过去了半夜。 彼时,蒲存息为他收起最后一根银针,吩咐道:“你的功力若要全部恢复,尚需半月时日。这期间,你切忌太过使用内力,否则……” 他正说着医嘱,席辰水衣衫不整地闯了进来。 “大事不好,大事不好!柳寒打上门了,秦善,你那师弟要以寡敌众呀!” 秦善披上衣衫,听席辰水三言两语把事情说完。 他问:“现在情况如何?” “萧忆的人在和万刃山庄的人打,萧忆本人被万成轩追着打。” “少林和尚和武当的道士,只和上去打他们的人打。” “其他门派乱作一团,根本分不清。嗯,你说魔教?” 席辰水一脸苦逼,“魔教和所有人都打。” “好。”秦善配好佩剑,“我们现在出去。” “去帮柳寒?”席辰水有些跃跃欲试。 秦善却道:“不,去抢秘籍。” …… 城北群侠大战一夜,相隔的城南也人人噤若寒暄,少有人外出。 仅有的一户大着胆子做生意的早茶铺子,也没有迎来半个客人,除了一个大清早前来求布施的小和尚。 “小师父。” 店老板端出一碗豆腐脑,“听说城北现在乱得厉害,小师父还是莫要乱走动。” 小和尚低着圆滚滚的脑袋喝豆腐花,豆腐花里映出他光溜溜的脑壳,“阿弥陀佛,出家人慈悲为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可是……” “多谢您的豆腐脑,施主。来年您必定全家安康,顺遂平安。”小和尚抹完嘴,说了句店老板也不在意的好听话,便合掌离开了。 老板看着远走的小和尚,只能叹了口气。 萧瑟的城北街头,少见有人行走,乍一看见一光头小和尚,十分引人注目。 暗中,鬼魅悄然聚集。 “嗝儿,阿米豆腐。” 独自走到半路,小和尚打了却突然停了下来,原地合掌,有些罪过地道:“刚刚满足了口舌之欲,竟动了杀念,不该,不该,佛祖原谅。” “前面的小和尚!” 早虎视眈眈的一群人围拢过来。 “你可是少林寺的小沙弥?快快告诉大爷你们老秃驴躲哪去了,爷爷好给你一条生路。”几个配着刀剑的汉子跳出来劫道,却不知自己碰上了硬茬。 “生路?” 小和尚抬头,看了这群绿林好汉一眼。 “的确是生路。” 他捏了捏有些冻凉的手指,冲这些人璀然一笑。 阿弥陀佛,劫道的汉子该感谢佛祖,无怒小师父从不在吃饱了肚子之后杀人,这就是他们的生路。 几分钟后,城北多了一群倒地哀嚎的壮汉,闻讯而来的衙役通通把人绑回了县衙。一般江湖人他们不敢下手,可这半身不遂,又负伤的江湖人,不意味着他们不敢下手啊。 最开始的时候,城北大战的各个门派,并未意识到他们悄无声息地损失了多少人手,而等意识到的时候,事态已经不再掌控。 小和尚无怒走在大街上,就像是一个行走的活靶子。 无论是魔教,正道,看到一个光头小和尚,总想上来占个便宜。可后果,就不尽如人意了。等到大人物们注意到还有这样一个难啃的硬骨头时,他们手下已经不知不觉在内斗与外耗中消耗了大半。 “我竟不知,少林寺还有这样的弟子?”右小嶷听到线报,有些疑惑,“昨晚群英会的时候,怎么没见到?” 萧忆却猜出了无怒的身份,“是少林新一代大弟子,我昨日与他倒是有一面之缘。” “哦,是个什么样的人?” 萧忆想起无怒,摇了摇头,“不好对付。” “既然这样,那么你说,秘籍会不会在他手上?” 萧忆沉思了一会,又看了眼凑在一团的武当和少林,“任何可能都有,也许这是少林寺想声东击西。副堂主,可派霸刀堂的人去探查一番。” “派人?”这话却被柳寒听到了,正和万成轩大战的他,分神出来,“左护法!” “在!”一红衣女子越身而出。 “去城里寻一个小和尚,逮到了就抓回本舵去!” “是!”左护法绝红莲领命而去。 右小嶷见状,那还得了,连忙亲自带人去堵截。一时之间,霸刀堂剩余的人手,也和魔教战在一块,双方都分不出手脚再去寻人。 而看到这胶着的局面,本该着急的萧忆,却露出一丝笑意。 万成轩想要脱身离开,却一直被柳寒缠住。 “想去哪?”魔教教主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万大庄主,三年前的事我们还没好好算账呢!你害得师兄现在不肯理我,这仇,怎么算!” 柳寒武功不低,被他缠住,万成轩分、身乏力。 “万稜!”庄主突然喝道,“还不快快脱身!” 交战的众人闻言,只见一个万刃山庄的弟子,从乱局中分出身来,很快就离开现场。大多数人并没有引以为然,一个小弟子,又不是万成轩本人,能起什么作用呢? 而世人大意的,往往就在这不起眼的一个角上。 万稜急喘着气,想着众师兄弟助他脱身,想起庄主的吩咐,恨不得立刻找到那引人注目的小和尚,把他藏到一个谁都找不到的地方才好。 可他在街上转了好几圈,应付了几个不长眼的人,却都没看到一个光脑壳的。 见鬼了,要找他的时候,人怎么偏偏不见了? “这位兄台似乎很急?在找什么东西,也许我能帮上忙啊。”焦灼时,一个略带调笑的声音传来。 万稜蓦然回头,剩下的话却全堵在喉头。 只见一个骑马的白衣人,带着一个骑驴的小童子,缓缓地走进城门。 …… 无怒打晕第十批不长眼的人后,就觉得有些不耐烦了。而在逼问了几批人后,无怒也明白了事情进展。 秘籍的事,暴露了。 “师叔坑我。”他阿弥陀佛苦笑一声,决定改变策略。 再然后,就没有人能找到光头小和尚,只有一个戴着帽子的小书童,明晃晃地从众人眼下跑过。 和尚戴了帽子,换了衣服,怎么谁都认不出了。 有时候无怒也很不明白,为什么世人分辨他们,就只看那个脑壳,就不看脸的么? 然而,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是蠢货。 无怒遇到了第一个识破他身份的人。 那人坐在酒馆的二楼,看到无怒走来,犹如守株待兔。 无怒在门口二尺之外,停下。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那人轻笑,“连早饭都不愿饿着自己的小和尚,到了用午膳的时候,当然会去酒馆求布施。” “可城内有这么多家酒馆,你怎知道我就一定来这家。” “因为其他几家不是吓得不敢开门,就是被我逼得不敢开门。当然只有这家。”来人一笑,踩着轻功从二楼跃下。 “无怒小师父,久仰大名。” 无怒也笑了,摘下帽子,露出自己光秃秃的脑门。 “闻名不如一见。师父说我的小聪明骗得了谁都骗不过一个人,颜施主,果然名不虚传。” 颜漠北听到表扬灿烂一笑,可下一秒就狠厉出招。 “虽然我挺喜欢你这小和尚,不过对不住,小师父,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说话眨眼间,两人已经空手对上数招。颜漠北和无怒都没有用武器,拳脚相对间,尽是外人不可得知的惊险。少林寺擅长拳法,更有金钟罩铁布衫撑着,无怒却是越打越心惊。 “不愧是无名谷弟子。”小和尚退后半步,叹息,“即便没有长剑在手,小僧却还不是对手。” 旁观的帖木儿喊道:“小师兄,他打不过你,还不杀了他,抢走秘籍!” 颜漠北皱了皱眉,正要上前。 “慢!”无怒却举起手,“我认输,交出秘籍,还请颜施主留小僧一名。” 帖木儿目瞪口呆,他来自关外,长辈总说中原人是如何狂傲固执,认死都不认输。这么容易就认输投降的,他却是第一次见到。 颜漠北有些意外,无怒却道:“秘籍就在身上,请拿吧。” 他上前搜身,果然搜出一个包裹,打开略一查看。 “会不会是假的?”帖木儿问。 颜漠北掂了掂,“他是少林无字辈大弟子,即便这本不是,也是其他贵重秘籍。拿走没错。” 无怒对他笑了笑,似乎是认可他说的话。 “还望施主信守承诺。” 颜漠北果然说话算话,只点了无怒的穴道,还把他搬到不会轻易被人发现的地方。 只是临走时,这位曾经的无名谷小师叔也有些不解道:“为何么轻易就把秘籍给我。”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小僧不愿如此。”小和尚诚实道。 而直到颜漠北离开,他咽下没说的半句话是——打不过你,我只能乖乖交出秘籍。 可我更知道,若有一个人想抢你的秘籍,你也不得不交。 善哉善哉,出家人不打诳语。可出家人,未必不可以说真话只说一半啊。 秦施主,接下来可要看你的了。 第32章 阿善 “别,别过来!” 万稜大吼着醒来,挥出一拳,却被人一脚踢倒在地上。 “我说你睡晕了吧,打谁呢。”晕乎倒地之时,一道呵斥传来。 他听着声音有些不对,缓过神来看去,却瞪大了眼睛。两个熟悉的身影,一前一后,站在他身前。 “席公子?秦统领!” 席辰水一张大脸凑到他眼前,而秦善负剑站在一旁,任由席辰水上前调笑这可怜人。 “我记得你,万稜是吧。这紧要时候,不跟在你们庄主身边,怎么倒在这小巷里,做了什么好事被人逮住了?” “我……”万稜有苦说不出,他是逃出熊掌又如虎口,不知该不该跟这两人说真话。 “快说,万成轩派你去偷偷摸摸做什么了?”席辰水威胁他,又道:“不过看你这样子,估计也是把差事办糟了,不妨说出来让我们乐呵乐呵,啊不,让我们好帮你一把呀。” 威逼利诱之下,万稜无奈只得如实交代,转述完前情后,道:“我奉庄主之命出来寻那和尚,谁知半路却遇到……”他偷偷瞅了秦善一眼,“遇到了颜漠北。” 席辰水偷笑,“然后就被他打晕了。” 秦善问:“你在哪遇见的他?” 万稜犹豫着说出了个大致位置,只见秦善推门而出。 “秦统领!你要去哪?” “去哪?” 秦善提起长剑,嘴角冷笑。 “去找人算账。” 秦善循着痕迹去追人了,再说城北混战的那一群。闲杂人等先不去提,柳寒和万成轩的比斗已经渐渐分了高下。 两人皆为当世少有的高手,剑气交纵,纵横捭阖,其中剑意却有所不同。若说柳寒的剑是春雪,莹莹孤高,透骨之寒,却终究少了几分锐意。那万成轩的剑却是矗立绝顶的寒石,日日暴雨侵蚀,寒风雕琢,已经刻出不摧傲骨。 然春雪对傲石,终有一线之差。 几百回合之后,柳寒被万成轩震退三步,爽快认输。 “万庄主,果然不愧剑道魁首。” 他面色不变,藏于背后的右手,却缓缓流下一抹血丝。 万成轩却毫不给面子,直接嘲讽:“你心思若多半分用在剑道上,也不会这么快输给我。” 柳寒闻言微怒,正想说些什么,却有手下跑到他耳边小声低语,他随即看向台上。 然而,原本在台上的少林寺等人却不知何时不见。估计就在他们缠斗的功夫,和尚们已经趁机脱身。他瞪了万成轩一眼,心想怪不得这人如此难缠,原来是在故意拖延时间。 柳寒收剑,冷笑,“你拖得了我,能拖得了别人?萧忆也跟着不见了,怎么不拦下他?” 万成轩只淡淡道:“他自然有别人去管。” 闻言,柳寒稍一思索,顿时脸色大变,再来不及和万成轩多说什么,转身就走。柳寒一走,魔教的人也跟着撤离,场面逐渐被控制下来,万刃山庄的人聚集到他们庄主身边。 “庄主,就由柳寒这么离开?”一人拱手问。 万成轩也缓缓收起剑,“我说过,自然会有人去收拾他们。”言罢,离开,名剑惊蛰锋芒收于鞘中。 “他们?什么意思” 一个小弟子看着庄主的背影,摸着脑袋思索,“难道这该防备的人除了柳寒,还有别人?” “笨,庄主的心思哪是我等可以猜测的,先去找万稜师兄。” 而被万刃山庄惦记的大师兄,万稜,却被人抓猴一样提在手里。席辰水轻功点地,上下翻飞,可让万稜胃里的酸水也好一顿搅合,差点吐了出来。 “你、席公子,你这是要带我去哪?” “去哪?” 提着一个人,席辰水毫不费力,身影如鸿。 “当然是追着秦善,难道你不想看看,他和颜漠北打斗的场面?” 打斗?万稜心里嘀咕,可我觉得—— “可我觉得,这两个人根本不会打起来。” 咦,什么人把他心里话说出来了?万稜扭头一看,差点被闪瞎了眼。只见灿烂阳光下,一个明晃晃的脑袋正冲着他闪耀着。 席辰水顿了一下,看着这突然出现的和尚。 “少林寺的秃驴,跑这来做什么?” “阿弥陀佛,贫僧法号无怒。秘籍既是由我手上丢失,小僧自然有责任看着它被找回来。”小和尚无怒不紧不慢地跟着两人,又问:“不过,席施主是怎么肯定,秦施主是一定能找到颜漠北?” 席辰水闻言淡淡一笑。 “我什么时候,说是秦善去找人了?” 不是找人是什么? 席辰水得意一笑,猜出他们心中疑惑,“是瓮中捉鳖!” “十四!” 他对着空气大喊一声,“快出来告诉我,你们兄弟几个是不是把附近的山路出口,都围起来了?” 随着他话音落下,一个暗影从树荫间蹿了出来。 万稜见状惊呼,“秦卫堂!?他们不是被追杀怠尽了吗?”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席辰水看他一眼,“我告诉你,永远别小看这帮人。” 卫十四带着面罩,从树上跳跃下来。 “席公子,从此往上严禁通行。”他把几人拦了下来。 “你们统领追上去了?” 席辰水睁大眼往上瞅,不甘心道:“连我都不让上?” 卫十四不语,丝毫未动。 见状,席辰水只能叹了口气。 “罢了罢了。”他抬头,看着这密线暗布的山林,轻笑,“不过我倒要看看,这颜漠北,怎么逃得出这天罗地网。” …… “师兄,师兄,你等等我!” 帖木儿跟在颜漠北身后。 颜漠北低头赶路,只不说话。然而帖木儿却发现他们越走越偏僻,尽往山路小道上走。 “拿到秘籍,我们不是该回去么,你怎么一直往这荒山上走呀?” 颜漠北没有回答他,旁边却有人道: “因为他比你聪明,知道走其他路都只会死路一条。” “谁?!” 帖木儿戒备转身,这才发现两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到山崖上。两人站在绝壁前,而上山的小道上,却慢慢走出两个身影。 说话挑衅的是走在前面的少年,目光雀跃,看着崖上的师兄弟两人。而颜漠北的目光,自从后面那黑衣人出现后,就一直没有移开过。 来人的脚踏在地上枯叶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这一声,却把仿若陷入梦境的颜漠北给惊醒。 他璀然一笑,看着对面人,脉脉道:“我好想你啊,阿善。” 而迎接他这句话的,是秦善比风更快的剑! 铮——! 颜漠北赤手空拳接住长剑,却发出金戈相撞之音,细看,他手上戴着银色手套,挡住秦善这一剑。常言道一寸短一寸险,颜漠北反倒缠着长剑而上,又一边伸手欲往秦善脸颊摸去。 秦善蹙眉后退半步,提剑向他胸前刺去。 颜漠北摸脸蛋不成,微微提起嘴角,不去退避这一剑,反而把胸膛往前送去,笑问,“想杀我吗?” 噗呲一声,剑刺入肉,颜漠北毫不躲闪。 秦善错愕,颜漠北却趁机拉着剑刃,把人拉向自己。这一拉让剑刺得更深,血汩汩流出,然而人却靠的更近,呼吸彼此交缠。 颜漠北看着近在咫尺的人,伸出手,仔细描摹着那人的眉眼,秦善瞪他,他却低头笑道:“我真的好想你。” 那声音带着一股热气刺入耳膜,秦善一个激灵,左掌把颜漠北击飞。 长剑脱出,带着长长一道血痕。 “师兄!你见色不要命啦!” 帖木儿这时候还有心思调笑,然而下一瞬,他却看见秦善追上前一步,狠狠将颜漠北击入山崖。 这一幕快得任何人都反应不来,便连刚刚追到山上的柳寒,都只看到一个坠落的身影。 “师兄!” “师兄!” 两声惊呼同起,柳寒下一句却是,“秘籍还在他身上!” 秦善站在崖前,任由山下狂风呼啸,吹打自己面庞,他定定地站着,却不知在想些什么。柳寒急匆匆跑到他身边,只看到崖下一片茫茫白雾,深不见底。 “师兄!颜漠北呢?”柳寒追问。 秦善转身,神情莫测地看着柳寒,“你不是看见了?” 柳寒瞪大眼睛,“那师父的秘籍呢?” “既然人人都要那秘籍,我就让它和颜漠北一样葬身崖下。”秦善收回剑,“想要的人,自己去万丈之下寻吧。” 柳寒愣愣看着他离开,再瞅了眼山崖,许久无言。 秦善抓着帖木儿离开,帖木儿却一直捶打着他。 “你放开我,放开我!你杀了师兄,你这个混蛋!” 这时姗姗来迟的席辰水等人,闻言不敢置信道:“你真杀了他,杀了颜漠北?” 秦善无视询问,走过他们。 然而他脑海中,却想起颜漠北落入崖底前,在他耳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小心你身边的人。” 第33章 纠葛 颜漠北被秦善击落山崖,生死不知。 这个消息,很快就被暗中打探的各方人马得知。 入夜时分,白天镇内的喧嚣已经复归于平静,随着颜漠北的落崖,仿佛一切又重新回归沉寂。然而,在平静的假象下,却是不为人知的暗涌。 月色下,两道修长人影暗中相逢。彼此见面,带着互通有无的希冀,也带着提防和戒心。 “秘籍呢?” 其中一道黑影,直指焦点。 另一人冷笑道:“你不是听说了,掉下崖了,你自己去寻。” “秦善未必说了真话。” “那你就自己去问秦善。” “……” 先说话的人沉默一瞬,须臾再开口:“我让你帮忙打听的另一件事——” 他这话才说了一半,对面的人就桀桀怪笑起来。 “半点消息都没有,这人如石沉大海,你想再找到他,难如登天。” 那人看他脸色,幸灾乐祸道:“怎么,后悔了?萧忆,你要名要利又要人,不觉得自己想得太美了么!” 月色穿透乌云,渐渐照亮其中一人苍白的面容。只见萧忆英俊的面庞,因被对方叫破身份而露出一丝阴霾,暗自泄露了一丝杀意。 与他会面的神秘人见状,飞身而出,只留下讥讽之声远远传来。 “萧忆,我现在真希望,秦善说的那句话是真的。你想要找回齐若望,就去十八层地狱找好了!哈哈,哈哈哈哈!” 看着人影猖狂离开,萧忆抚着围栏的手慢慢用力收拢。 不要受影响!萧忆告诫自己,找回若望可以放一边,只要人还在,总有一天会回到他身边。 现在关键的是确认秘籍的下落,他牺牲那么多,用野心堆积成如今的地位。不允许,也不能够失败! 须臾,当乌云再度笼罩大地,月光被吞没。 这夜半密谈的小楼,已经半个人影也无。 只留下围栏上一道深深的痕迹,见证着所有隐秘。 …… 而被所有人密切关注的秦善,此时却没有安分地待在驻地。他又一次悄悄外出,这一回连青天和明月,都瞒了下来。 秦善在爬一座山崖,白天颜漠北掉落的那座悬崖。 当然,有这个想法的人,肯定不止他一个。一路上,他已经见到三路人马往崖下寻去,所有人都存着捞尸夺秘籍的心思。 秦善却没有直接去崖底,他选了另一条路,从陡峭的崖顶慢慢往下。 若是席辰水在这,肯定要感叹,这秦统领的轻功比起他天下第一神偷,也不遑多让。只见秦善身轻如燕,在悬崖陡壁间攀援,却如履平地。然而,他毕竟还未恢复十成功力,不多时就已经耗尽心神,出了一身的汗。 然而就在这大汗淋漓之时,攀爬着悬崖的秦善,却兀自笑了起来。 没有旁人,没有看客,冷酷的秦卫堂前统领,露出了一个难得的真心笑容。 他想起了一件往事。 那是他还被困在无名谷时的旧事。 …… “老秦,老秦,我得跟你说一件事。” 茅厕刚刚建成那会,庆功宴上,齐若望一本正经地道:“我知道你是,嗝,你是被颜漠北那家伙坑了,才被关到这里的。我只问你一件事,你是不是真想报仇呀?” 彼时,秦善和颜漠北的矛盾,尚处于不可化解的阶段,但在某人天天水磨功夫的纠缠下,如滴水石穿,秦善心中的恨意已经没那么深,甚至在齐若望的开解下,他反省了自己很多。 所以对于这个问题,秦善想都没想就回答。 “报。” 睚眦必报。 以秦统领的性格,哪怕知道落到如今地步自己也有很大一部分责任,他依旧不会放别人好过的。我不快活时,就希望你更不快活,这就是秦统领的性格。 “哈哈,我就知道,以你这小心眼不会放过他!”齐若望大笑,“那我再问你,你想杀了他吗?” 秦善犹豫了。 齐若望盯了他一会,笑笑道:“当断不断,反受其害。老秦我可提醒你,要是你没恨到非得杀死他不可的地步,这仇,咱就不报了。” 秦善不满道:“不杀他,我自然还有别的办法整治他。” 齐若望嘿嘿道:“我怕到时候被整治的不是他,而是你啊。颜漠北这家伙粘你跟个橡皮糖似的,你要是不存了杀他的心一了百了,我估计你一辈子都纠缠不清摆脱不了他。还不如趁早脱身,相忘于江湖。” 秦善听了,似乎在默默沉思。 他端起酒杯,想要再饮,却发现酒壶空了。 “哎,那谁,给我再去打一壶酒。” 被指使的无名谷小弟子欲哭无泪,送酒给这两人,本就是不得已,如今再让他去偷一壶酒给囚犯,他实在是做不到啊。正在小弟子愁苦不堪时,有人解救他于水火之中。 “一个自顾不暇,借酒消愁的蠢货,还想开导阿善,简直惹人发笑。” 齐若望瞪大了眼睛。 “颜漠北!你又偷听!”他恼恨道,“你总是躲在人家茅厕旁听墙脚,你是不是脑子有问题。” 颜漠北却看也不看他,径自在秦善身旁坐下。 “阿善,莫要听他胡说,比起你将我相忘于江湖,我还宁愿你杀了我好些。”他冲秦善说话时,身后好似摇着尾巴,一脸殷勤,“你要是心里不快活,就地把我从这山崖上踢下去,我都不反抗。” 秦善把他的话当屁放了,十分娴熟地无视这只哈巴犬。 齐若望冷眼旁观,哼道:“老秦,你可别信他的。从山崖上掉下去,以这小子的武功一根毫毛都不会掉,纯当逗你玩呢。” “那我自缚双手。” “捆了手还有脚呢,轻功又不用手!” “那且把我捆成个粽子,看我还怎么逃脱!”颜漠北和他杠上了。 齐若望道:“别说把你捆成粽子,就是捆成木乃伊把你扔下悬崖,十有*也不会死,以你小子的机缘,指不定又在山崖下逮到什么九阴真经,九羊蒸经的,我说老秦。”他转头对秦善道,“你以后要真想杀这小子,记得一刀砍下脑袋,千万别把人往悬崖下扔!那亏本买卖,不划算!” 颜漠北听的这人在胡说八道,脑袋都气大了。 “放心。” 秦善此时放下酒杯。 “我若想报仇,必先在他当胸刺一口,再把人踢下悬崖。” 颜漠北听了,心里不知是酸楚,还是开心。酸楚他们家阿善对他一点都不心软,开心秦善记恨他总是说明心里还有他一席之地的。 齐若望好奇道:“若这样他还没死呢?” “若是这样——” 秦善从回忆中回到现实,借着轻功,从藤蔓上飞腾而下,落到悬崖边的一块岩石。这一块嶙峋的岩石上,躺着一个生死不明,浑身是血的男人。 秦善盯了他好一会,缓缓走上前。 【若是这样,证明他命不该绝。从此恩怨两消,我与他再无瓜葛。】 他将一身血的人翻过来,露出颜漠北血肉模糊的面庞。在崖上中了一剑,又被踢落山崖,被山石折断了不知多少根骨头,滚落到此,这人尚有一丝鼻息。 真是命大。 秦善伸手,从颜漠北怀里掏出秘籍。 他本想再无瓜葛,任由这人在这里自生自灭。可不知为何,看着满脸血污的颜漠北,他突然想起那日大火炎炎,覆灭的无名谷中,他为自己斩断铁链时的专注;又想起今日清晨,这人扑向自己,任由长剑穿胸而笑意妍妍。 对于情,秦善将齐若望和萧忆的爱恨背离引以为戒,将师父和师母的生死与共引为绝唱。然而,涉及自己时,他每每只想起送他上囚山时这人可恶的脸庞,再遥远些,是这张面庞曾经或笑或恼,以各种鲜活的表情,围绕在自己身边的记忆。 这么多年来,不是没有人向秦统领诉说过心意,可是有胆子表达情愫,又有本事纠缠这么久的,颜漠北还是唯一一个。 【老秦,你要是斩不断,恐怕就得和他一辈子纠缠不休了。】 再一次想起齐若望的告诫,秦善伸出右手,缓缓,摸向身边佩剑。 第34章 失忆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颜漠北有时再回想起来,甚至不记得,自己是在什么时候踏进了这漩涡。 他对于秦善最初的记忆,是在一个冷冷冬日。自己躺在晒暖的巨石上小憩,只听见一道马蹄声笃笃逼近,带着骑马人的呼呵和凛冽风声。 那时颜漠北负命下山接近秦善。 他原本应该按照计划去刺探,去伪装,再小心翼翼地靠近。 然而那一时刻,不知为何,甚至还不知来人是谁,在听见这小道上唯一一匹快马时,颜漠北鬼使神差地抬头看了去。 然后,他便看见了骑马人,更看见了那双好似藏匿着偌大世界的黑色眼睛。 这一眼,就是万劫不复。 这一瞬,快的不过一息。 而之后的一切,又是猝不及防,超出颜漠北的掌控。很多时候,颜漠北都会想,如果时光能倒流,他还会选择布下少林寺那一局,把人囚回无名谷吗? 无数次的扪心自问,答案却从没有变。 会。 哪怕明知之后秦善会恨自己,两人关系跌入冰点,颜漠北仍旧会那么做。因为能够把这人收于羽翼之下,实在是太大的一个诱惑,他抵挡不住。也是因为当时形势已经逼得他不得不如此,才能护秦善周全。 然而,若是老天能给他别的选择。 他也希望能不兵戎相见,从始至终守护在这人身边,护他周全,任他翱翔。甘心地,做他身边最忠心的一只鹰犬。 而命运,往往不给人余地。 …… 门外,半个城的人都在为一本秘籍而上蹿下跳,而门内却安静得宛若另一个世界。 今天是除夕,春婶忙里忙外,为七八口人准备一场丰盛的晚餐,连明月和青天也被拉过来打下手。为此,青天不止一次抱怨。 “要不是多了这么多吃白食的,春婶你哪至于忙这么多。” 吃白食的几人,蒲存息和席辰水继续对弈,脸皮厚地当做没听见。而更有甚者,比如柳寒这班人物,则是腆着脸凑上来道:“婶婶忙活着,外人不便劳烦,不如让我也来帮忙如何?” 他这是浑然把自己摘出吃白食和外人的行列了。 席辰水一个翻身坐起来,不满道:“谁吃白食了,小爷做的事你们只是不晓得,那叫一个劳苦功高!还有那谁,你们魔教在外面被人追杀,你不管自己属下就跑到我们这边来,没问题么?” 柳寒似笑非笑道:“我自有分寸,至于席公子,你自称劳苦功高,不妨一一说出来,好让我们为你评析一下功劳。” 席辰水刚要张嘴,突然想起自己做的那事是见不得光的,秦善还尤其吩咐不能外泄,顿时又蔫了下来。 蒲存息幸灾乐祸道:“他不能说,我可没问题。秦善让我熬制各种药方,还让我替那小丫头看病,这些我都一一做好了本分,足以证明我可不是只吃不做的。” 席辰水哼哼:“就你那破药……” “破药怎么了,有种你别吃啊!” 柳寒抱拳一旁,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相争。 正当这几人为自己正名之际,此间的主人,秦善从外回屋了,而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光瓢的小和尚,一见到这和尚进来,所有人目光齐齐投向他。 对啊!论起吃白食,不劳而获,这里谁还比得过这个小秃驴? 面对众人视线,早在门外听清缘由的无怒,微微一笑,道:“小僧在外普度众生,风雨不歇,日夜不息。佛祖渡人,百世操劳,也不曾论功过。世间种种争执,论起缘由,不过名利二字。名利苟苟,徒生魔障。却不知,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各位施主,妄念了。” “阿弥陀佛。” 这小秃驴好一张嘴皮子!愣是把几人说的讪讪的,好似自己争执一番,不过一个凡人蠢物,倒被这和尚拿捏高下了。 “熙熙攘攘,利来利往。”蒲存息有些愣怔道,“可就算再明白,谁能逃得出这个因果呢?” 从始至终没说话的秦善,也兀自沉思着。本来一场互相讥讽调笑的打趣,因为小和尚的插入,硬生生地变成了论道自省。罪魁祸首退至一旁,微笑不语。 “主人。”青天这时跑过来,递上一个药壶。 “您的药。” 柳寒清醒过来,问:“师兄病了?” “风寒而已。” 秦善接过药壶,往自己房里去,柳寒要跟上,却被席辰水拦下。 “哎,你是几岁的小儿离不得娘还是怎么着,一天到晚师兄师兄的,你没断奶啊,柳教主?” 柳寒回讽道:“便是我没断奶,那也是我嫡亲师兄。倒是你,万刃山庄的人就在城里,有种你出去见一见万成轩,别成日里躲在我师兄这当闷头乌龟。” 两人话不投机,又打起来,一时院内乌烟瘴气,没人再去管秦善了。 不去理会身后的吵闹,秦善走进后院,后院只有一间屋子,便是他的住处。这屋子不大,仅有内外两室,他将大裘脱了挂在外室,托着药壶就进了内屋。 内屋,炭火将屋内烤得暖和。秦善摩挲着自己冰冷的指尖,走进床前。 床上躺着一个人,一个剑眉鹰目,十分好看的男人。男人脸色苍白,唇无血色,似乎受了不轻的伤,看起来有几分孱弱。而秦善则清楚,当这人睁开眼瞧人的时候,便是半点孱弱也无,只有满目的恣意张狂。 颜漠北。 他的性格就如他的名字一样,带着大漠的苍凉高旷,放荡不羁,从来让人猜不到他下一步会做什么。 秦善在床边站了好一会,才拿起盛满药的碗,准备给这人喂下去。然而,他手才刚刚伸出,却突然被人用力拽住手腕。那在床上昏睡了整整一日夜的男人,突然睁开了眼,如钩一样的目光直望向秦善。 他的眼廓比一般中原人更加深邃,专注望着人时便有种无端深情的感觉。 秦善顿了一下,猜想这人第一句话会说什么。 然而他等了半天,却看见那人凌厉的视线慢慢变得茫然,萧肃的表情软化为春水。 须臾,床上的人开口了,怯生生道: “我这是在哪啊?” “大哥哥。” 平地惊雷,秦善有些端不住手里的碗了。 像是怕刺激还不够,见他不回答,颜漠北又开口,这次带了点幼童般撒娇的语气,“师父呢,我是受伤了吗?你在给我喂药吗?”他说着,凑上前闻了闻,露出一脸嫌弃。 “太苦,不吃。我要吃糖!” 秦善好不容易回过神来,看着眼前这个像是失智的青年,端倪一会,试探道:“这是好吃的药,并未那么苦。” 颜漠北用一种你骗谁的目光看着他。 “明明药都是苦的!大哥哥,你把我当小孩哄呢。师父都说过了七岁,我就不是小孩了。” 秦善:…… 秦善踉跄几步,推门而出:“蒲存息!” 前院远远传来蒲谷主的回应,“怎么拉秦统领,难道是风寒加重,头晕目眩了?” 秦善回头看着床上一脸稚子表情的颜漠北。 头晕目眩?他简直怀疑,他是幻觉魔障了。 …… “这不是失智,是失忆之症。”许久,蒲存息把脉后,道:“兴许是掉下山崖时,磕到了脑袋,他现在把自己当做稚龄之童,对往事似乎皆尽忘了。” 颜漠北坐在床上,一脸好奇地看着他们俩。 秦善有些头痛道:“还有救吗?” “以前也有人有过这种症状,一般等到颅内淤血化开,自然就会恢复……也有一辈子都这样的。”蒲存息怜悯地看着颜漠北,“那就只能一直傻着了。” “老头。”颜漠北回视他,讥讽道,“我只是失忆又不是失智,你自己医术不精,不要随意推脱好不好!” 蒲存息:“……”回头看看秦善,“你确定他真失忆了?” “我不知道。” 秦善目光深沉,看着这个不一样的颜漠北。 注意到他的视线,颜漠北转过头来,对他甜甜笑开:“美人哥哥。”又过来蹭蹭,委屈道:“这臭老头说我傻了,北北才不傻,我认得你。” 秦善敢肯定,即便是正常的颜漠北,寻常也不会这么与他说话。现在一个大男人,这般与他说话,见识过大风大浪的秦统领还真有点接受不了。至于这颜漠北是真失忆假失忆,真傻还是假傻…… 他沉吟着开口:“你认得我是谁?” “认得。”颜漠北道,“你给我喂药,还为我延请医生——虽然不幸找了一个庸医。”此处,他瞥了脸色青白的蒲存息一眼,“不过我身无长物,一无所有,哥哥这样为我,肯定是真心对我好。师父说过,真心对自己的人,都要好好对待。” 颜漠北信誓旦旦道:“哥哥对我这般好,等我身体康复了,一定百倍地对你好。” 他露出一个孩童般的笑容,毫无阴霾。 第35章 融冰 “今天除夕,秦善怎么一个人关在屋子里,又不出来?” 当夜,春婶好不容易做好了一桌的饭菜,秦善却独自在屋内,并未出来与众人共享。 席辰水好奇道:“喂,老蒲,你白天去屋里看了,他真病了?” “病了,病得不轻。” 蒲存息连连摇头,“无药可救咯。” 柳寒脸色一黑,放下筷子。 “你说什么!” “哎,不不,我的意思是心病,心中执念只有自己可解,旁人束手无措。”蒲存息意有所指道:“人人都是如此,谁又不是呢?” 这句话说出来倒是无人反驳,青天想要去看看主人,也被席辰水拦下了。 “就让他自己待着吧。”惊影公子饮了一杯酒,道:“这年前发生了这么多事,让他一个人静静也好。” 其他人闻言,顿觉酒中滋味也少了许多。 西羌人逼近,边关失守,武林危难,这一个年节,谁又过得好呢? 过不好的显然还不止这些中原人。 “放我出去!喂,放我出去!” 帖木儿被关在柴房不知多久,不仅饿的一顿饭都没有吃到,还在这漏风的破柴房里冻了一宿。想他身为突厥可汗嫡子,就算作为质子交换到西羌,也未曾受过这样的委屈,到了这些中原人手里,却把什么苦都吃遍了。 “别让我逮到你们!逮到你们我要扒你们的皮,吃你们的肉,喝你们的血!”帖木儿狠狠叫嚣着,到后来语气却越来越微弱。 “混蛋中原猪,给我一口吃的也好啊,真要饿死我么。呜呜,小师兄还不来救我。” 正在这小童饿得嘤嘤哭泣之时,啪嗒一声,似乎有什么掉落在地的声音,引起了他的注意。帖木儿敏锐地抬头看去,发现是一把柴刀,掉落在门口不远处。 “……” 他警戒地抬了抬头,怀疑这是一个陷阱。然而柴房外隐隐约约传来人们欢庆做乐的喝酒声,又似乎提醒着他,这是一个机会。 帖木儿耐心等了一会,确定弄丢柴刀的人不会再回来,又确定附近没有人,他小心翼翼地用下半身去够那把生锈的柴刀。 一炷香时间过后,一个脏兮兮的小童子从柴房冒出了脑袋。 他小心观察周围的动静,确定没有人注意到自己,便猫着腰钻到墙下,准备翻墙而过。 自由的机会就近在眼前,帖木儿忍不住兴奋地想,等他逃了出去,叫来西羌的军队,一定要把这里的人杀的片甲不留。 “好哇,果然有小贼。” 而突兀传来的人声,却把他惊得一抖,差点从墙上摔了下来。 “他说得没错,越是夜黑风高,夜深人静,你们这些人就越不安分,被我逮着了吧。” 被、被发现了?帖木儿战战兢兢地回头,待看清来人后,又是一惊。 “小师兄!?” 他看到的是颜漠北,然而又觉得,这个颜漠北有些不一样。 颜漠北皱眉看着他,“你这小贼,还敢假装认识我?” 帖木儿愣怔,“小师兄你怎了?你也被抓住了?快快,和我一起逃出去!”他上前,就要抓住颜漠北的胳膊,却被人一把甩开。 “谁是你小师兄!”颜漠北道,“我是师父关门弟子,他什么时候收了你,我怎么不知道。还想逃?你等着,看我不把你抓回去交给美人哥哥。”说罢,他就伸出手去,想要抓住人。 帖木儿大叫不好,这师兄脑袋坏了,不能与他多说! 他眼睁睁地看着颜漠北伸手来,本以为自己无路可逃,可奇怪地是颜漠北并未用多大内劲,甚至这力气他只要轻轻挣脱就可以逃开。再看颜漠北这模样,似乎不是有意放水,难道……难道他不仅脑子坏了,也忘记怎么使武功了? 帖木儿眼睛转了转,心里有了主意。 “这可对不住了,师兄你说的,只要能打过你,我就可以为所欲为。” 他嘿嘿一笑,借着内力撞开颜漠北的手,又揪着颜漠北的衣领,把人提起。他想着将人摔到院子里,引起其他人的注意,到时候自己就可以趁乱离开。 可怜颜漠北一个八尺的汉子,受了重伤,又失去了记忆,空有一身本领,却被一个垂髫小童拿捏在手里。眼看他就要被人扔开,不记得武功的颜漠北牢牢抓住帖木儿的衣领,让对方一时之间甩不开去。这边闹出动静,不久就会引来人。情急之下,帖木儿也顾不得其他,聚气于掌心就要向颜漠北胸口狠狠击去! “阿弥陀佛!” 千钧一发之际,帖木儿这一掌却被另一道掌风震开,他本人被力道退出半尺远,手里的颜漠北也飞了出去。 “施主口口声声喊着师兄,可同门相残起来却毫不留情。” 无怒从院子角落里探出半个身子,刚刚出手的人就是他。他走到帖木儿身前,把这小童拎了起来。 “臭和尚,我和师兄的事要你管!”帖木儿挣扎,逃出的希望破灭于眼前,让他分外痛恨这人。 无怒提着他,似笑非笑道:“年纪轻轻就如此凶狠毒辣,这样的祸患,我可不该放纵你长大。” 帖木儿听懂这句话,瞬时就蔫了,在无怒手里装作一副可怜模样道:“大师,我还不满十岁,你们汉人总说人孰无过,又说童言无忌。念在我年幼无知,你就放过我吧。我知错啦,我知错啦。” 无怒看着他这瞬间变脸的模样,无奈无言。他转头,对着一个角落作揖道:“秦施主。” 秦善从一个阴影里慢慢走出来,看着院内又摔昏迷的颜漠北,沉默不语。 无怒见状,忍不住道:“秦施主可看仔细了。他不记得这小童,不似作假。你的试探,可到此为止?” 秦善将人抱了起来,直往屋里走,并不理会和尚。 那小和尚并不气馁,只在身后道: “赤子之心,何足珍贵。施主且莫妄负。” 颜小北醒来的时候,只觉得胸前闷闷得胀痛,好不舒服。他迷糊着睁开眼,又看到那副喜欢的容颜近在眼前,几乎是忍不住地露出笑脸。 “美人哥哥,你又救了我。” 秦善看着他这张痴傻面容,问:“为什么说是我救了你。” “我每次遇到危难,醒来都是看到哥哥你在为我治疗。我失忆了,你给我住还给我吃的,又照顾我,难道不是你救了我?”颜小北天真道。 秦善却忍不住讥讽:“你只看到一面,又岂知另一面,说不定就是我害你失忆,还害你两次三番受了伤,是罪魁祸首。你这样报恩,你师父知道了,又该怎么说?” 颜小北摇了摇头,“师父说过,当分不清一件事是真是假时,分辨一个人对你是好是坏,只要看一样东西就好了。” “是什么?” “结果。”颜小北道:“无论起因和过程如何,只要从结果看,总能看出一个人的最终目的。我每次受了伤,虽然不知道缘由,但都是哥哥你在照料我,把我治好。只要看这一点,你就是对我好的。” 事物表象何止千千万万,要分清一个缘由好坏,又何止难如登天。而失忆的颜漠北的这句话,却犹如醍醐灌顶,一下子点醒了秦善。他曾经被人骗过太多次,也曾经骗过人很多次,每一次欺骗,都有一张完美良善的外衣,叫人分不出伪善。而直到最终,方能知真假。 世间万物皆是化相,唯心不变,万物皆不变。 这么想来,囚于无名谷的三年,他躲过了生杀大难,逃过了朝廷浩劫,难不成竟然是好的么?难不成颜漠北这么做,竟然是为了他么?秦善一时陷入怅惘。 “哥哥,哥哥你怎么了?” 失去记忆的本人浑然不知,还摇晃着秦善的手臂,宛若率真儿童。 秦善回过神看他,许久,道:“我害过你,曾把你推下山崖,想见死不救。” 颜小北一愣,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 “但你也害过我,让我囚于山谷,三年不见天日。” 秦善定定看着他,看着眼前这个智商不足八岁的颜小北。 “你觉得我们可曾扯平,知道此事,你真不恨我?” 颜小北一愣,须臾笑问:“那都是以前的事吗?” “嗯。” “既然如此,那就不归我管,我都失忆啦。”颜小北道,“我认识哥哥是从昨天开始,你只有对我好,没有对我坏过。所以我只会记得你的好,不会记你的坏。” “……为什么这么相信我?”秦善问。 一直爽快的颜小北听到这个问题,就有点不好意思了,低着头羞涩道:“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睁眼看到你,就好喜欢你啊。” 只一眼,便万劫不复。 不论从前还是现在,只有这点,依旧没变。 秦善坐在原地良久,颜小北不明所以地陪着他坐着,秦善不动,他也不动。不知过了多久,颜小北察觉他一直握着的那只手,渐渐有了温度。像是冬过融化的春水,重新涌动起来。 “我叫秦善。” 秦统领对颜小北道: “你且记住了。” 第36章 合道 “师父。” 白衣青年站在账外,远处是来往巡视的西羌士兵。那些士兵偶尔投过来的目光,都是不怀好意,那目光尤其往女弟子的帐子里瞟去,若不是上头还有禁令,止不住他们会做出什么歹毒的事来。白衣青年狠狠握紧双拳,若是往常,他有一百种方法,可以挖了这些人的眼睛。 可现在,他们被困在此地,就犹如被关在枷锁中的玩物珍禽,任人揉捏赏玩,束手无策。 “师父,消息传来,小师弟回中原去了。” 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坐在帐口,他面色沧桑,任由岁月爬过眼角,凡尘漫过发髻。老人闭着眼调息,仿佛这里没有外人,只有他们师徒。 而事实上老人知道,不仅是他,还有在另外几个帐子里被关着的徒子徒孙们。他们都如釜中游鱼,危巢之燕,任人鱼肉罢了。现在粉饰太平,只不过是苟延残喘。 他们无名谷,真的已落入危难。 先前二弟子藏风,不过是与“贵人”一言不合,便被人喂下蛊毒,扔入江中,至今生死不知。唯一自由的小弟子颜漠北,却比他们这些身陷囹圄的人更像是囚徒,明明该是雄鹰,却被套上枷锁,硬生生被人逼成了一只走狗。 每每想及此,老人心中犹如火噬,好比蚁啃,寝食难安。他心绪激动之际,忍不住咳嗽几声。旁边弟子连忙抚上来,看着他咳出的毒血,眼含悲愤。 “师父!” 老人摆一摆手,须臾,道: “小北回了中原,这是一个机会。” “韵儿,我无名谷百年传承,不能辱没于此。” 大弟子一愣,随即仿若明悟什么,麻木的眼神中渐渐亮起光彩。 然而这抹光彩有如夕阳西下的余晖,灿烂,却让人心生悲凉。 他慢慢跪倒在地上,对老人作揖。 “是,师父。” …… “师父说过,他是天下一等一的高手,我以后也会成为天下一等一的豪侠。” 顶着八岁孩童记忆的颜小北,与秦善重归于好后,找着机会便和他吹嘘起自己的师门。 “他还说,我大师兄二师兄和三师姐,虽然都是顶好的练武苗子,却还比不上我的根骨,等我以后武艺大成,便会是无名谷第四十四个天下第一。” 秦善听由这小子吹嘘,不以为意,可接下来的话却让他不由不认真听了进去。 “不过师父说,其实天下第一是谁,并不重要。但是既然大家都在争,那么与其落入心怀叵测的人手中,不如我们自己挣回来。有了这个招牌,以后天下人要做什么,总要顾忌着点我们的想法。这样有人想做坏事的时候,就不能那么明目张胆啦。” 一句童言稚语,却道出一片拳拳苦心。 秦善回头,问:“你师父还说什么?” “他让我好好练武,却又骂我不好好练武。”颜小北摸着脑袋道,“有一次我练习轻功,去树上掏小鸟玩,被师父揍了。又一次我和外门弟子打架,我让着他赢,又被师父揍了。” “你没问为什么?” “问啦。师父说,万物通灵,众生有情。飞禽走兽与人,不过轮回投胎时一步之差。我若为果腹去杀生,并无大过。若为戏玩去杀生,将来必长成一个无心无肺的虐徒。与其以后祸害他人,不如现在就清理师门。” 颜小北委屈道:“那一次我被打得三天下不了床。” 秦善微微一笑,“那为何又不准你让着其他弟子?” “师父说,既然学了武,总不免出门闯荡。既然出门在外,又难免要与人起争执。我让了那弟子,以为是为他好。可若让他自以为武艺精进,生了傲慢之心。一旦出门招惹不该招惹的人,就是妄送性命。那我岂不是害人深矣。” 颜小北道:“所以自那以后,但凡我能打过的,我都狠狠地打,半点都不让。” 秦善想起无名谷内那些被颜漠北欺负过的小弟子,一时之间不知是该是哭是笑。想来,颜漠北在谷内养成的霸道作风,也有他师父的一臂之力。 他从前被关在无名谷时,只和无名谷的掌门有一面之缘,那时候他满心仇恨,根本无暇去在意其他。现在想来,他只记得那老人一声微微叹息。而对于无名谷,他的记忆除了齐若望和颜漠北,也只有那个总是为他们送餐食的小弟子。 现在也不知,这些人都怎么样了? 他瞅了眼颜漠北,本来能问的人,现在却比谁都无知,真真是冤孽。 颜小北跑上来蹭蹭,“善哥哥,教我习剑。” 秦善抬手,懒懒一指旁边梅树。 “什么时候你能把树上枯枝败叶全部扫清,我再教你。” 颜小北哼哼着,拿着剑到树下捉蚂蚁去了。 “嘿嘿,秦统领美人在侧,还如此贴心,日子好不潇洒嘛。”斜地里一声调侃突兀传来。 “席辰水。” 秦善眼皮也不抬,“你若是再踩在我桌上,我就出门周知万成轩,你躲在这里。” 正要从半空中落到桌面的席辰水脸色一僵,生生半途改了方向,落到一旁青石上。 “就知道拿这威胁我。有了秘密,宁愿告诉老蒲,也不跟我说。要不是碰巧被我撞见,你什么时候才肯告诉我,你把颜漠北捡了回来。”席辰水忿忿道,“我在外累死累活,你就这么对我的吗,负心人。” “知道的人越少越好。”秦善淡淡道,并不掩饰自己的私心。 “哼,那秘籍呢,你瞧出什么名堂没有?” 秦善摇了摇头,“在我看来只是普通的剑谱。” “那在某些人看来,可就不一样了。”席辰水机灵道,“也许萧忆知道这里面的秘密,改天我去找他套套话去。” 秦善立即肃穆道:“我找你假扮齐若望,只是权宜之计。可没有让你以此去戏弄萧忆。他毕竟熟悉齐若望,若被他看穿身份,你处境十分危险。” “放心啦。”席辰水不以为意,“萧忆一见到齐若望的影子就魔障了,哪有心思管我真假。我会注意分寸的。” 秦善却还不是十分放心,正想要多警告几句,旁边传来颜小北欢呼雀跃的声音。 “我成啦,我成了!” “你看,我把梅枝都扫下来了。” 两人抬眼看去,只见梅树下,青年刚刚收剑。而被他砍下来的却不是什么枯枝败叶,而是含苞待放的花苞。席辰水正要嘲笑这人几句,却看见秦善缓缓走上前,低头,捡起一枚掉落的花苞。 只见小小花苞上,被人整齐地切开了十字切口,细嫩的还未成熟的花瓣,从切口里悄悄探出身来。 秦善抬眸,望向颜小北。 颜小北说:“哥哥教我清理这梅树,定是嫌弃它们到现在还不肯开花。我便切开这含羞的花瓣小嘴,让它们通通为哥哥展露笑颜。” 他眨巴着眼睛,极尽期待讨好道:“哥哥开心吗?” 席辰水脸色一变,快步走上去。只见满地掉落的花苞,无一不是被人强行切开了苞蕾,数一数,尽有数百之多。而且切口工整精齐,显然是用剑气瞬间扫下。 “这小子,这小子!当真是前尘尽忘,武功尽失么。”席辰水不敢相信。 “他师父说,他是百年难得一遇的习武奇才。” 秦善淡淡道,撵着手中花苞。 “看来,此言并未夸大。” “可这奇才为讨你欢心,生生折了所有花苞,哎,今年这棵梅树是没得看了。” 席辰水在旁边唉声叹气,秦善却又想起颜漠北小时候掏鸟蛋,被师父教训的事。最初,他只以为是颜漠北儿时顽劣,其师父教训未免太过。现在看来,大概颜漠北的师父早就看出,此子心性中便有一分残忍。所以才严厉镇压,不许这残忍透出半分。损在他手下的,如今只是小鸟,是花苞,如果不加管教,最终是否会变成人命? 满地本可绽放的花苞,如今都零落成泥,颜小北冲他笑得开怀,却浑然不知自己做了什么。然而在看见秦善脸色变得难看后,他又小心翼翼地道:“小北做错了么,哥哥不开心。”语气里,满满都是委屈。 秦善叹了口气。稚子之心,本就无对错之分,而是需要人慢慢教导。想来当年颜漠北的师父,也是如此吧。 “颜漠北。” 秦善唤他大名。 “我教你剑法。” 颜小北面露喜色。 “然而在你习剑之前,必须明理。何者可杀,何者不可杀,我都会一一与你解释。”秦善慢慢走回桌前,“你学的这些道理,叫做秦卫十八禁。” 惨遭□□的梅树下,两人相对而坐,一人慕艾学习,一人悉心教导。原本分歧的两颗心,因缘巧合,逐渐走向同一条大道。 或许这失忆,却是一次可遇而不可求的机缘。 第37章 守株 “你还不信吗?” 暗中有人嘲笑他。 他回:“你口说无凭。” 那人冷笑:“尽管心存侥幸吧,不管你信不信。到时,一试便知。” 人影飞去,独留窗前之人,神色难看,宛若鬼怪。 …… 颜漠北失忆了,西羌又远在天边,时至今日,秦善想要再探得消息,必须要找到另一个当局人。为此,他特地召开了一场讨论。论者包括蒲席二人还有白眉客等,柳寒坐一旁听。 “我想救回藏风。”秦善一开口,就表明来意。 “可他不是神志不清,在萧忆手上吗?” 秦善示意众人看向他们身后。 蒲存息站在后面,一脸老神在在。 “老夫已经治好小姑娘的心智不全之症。”他推出白莲,只见女孩脸上,再没有以前的懦弱胆怯,也没有失神时的娇气轻狂。她端端正正地站着,大大方方地冲几人行了一礼。 “小女子心疾得治,多亏秦统领和各位相助。” 席辰水吃惊道:“你现在是谁,白莲还是阮青青?性格变化之时的记忆,可还记得?” 少女微笑:“我记得白莲,也记得青青,但我是我自己。如今病愈,宛若新生,爷爷便为我起了新名字。” 白眉客抚眉,颔首道:“孙女命苦,既有此难,我便为她改名青凰,涅槃重生,承其母志。” 青凰眼眶微微泛红,领受了新名。 “看到没有!”蒲存息得意道,“老夫的医术既然能治得好这小女子,那藏风还有……咳咳,宫里的那谁,都是不在话下。” 秦善:“宫里风云诡秘,为贵人的诊治暂时延后。我们可以先将藏风治好,询问他无名谷众人去向与西羌内情。” 柳寒:“可藏风如今在萧忆手里。” “抢呗,还怕他不成。不就区区萧忆么,以我们几人还对付不了他?”席辰水见惯了萧忆对齐若望时的失去分寸,有些瞧不起这惊情公子。 柳寒不赞成:“他与你同列三惊,如今又有右小嶷相助,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席辰水张嘴,正想辩解什么,秦善拦住他,便止住今日的讨论。 “从长再议,救出藏风之事慢慢规划,不急于一时。” 秦善想的是,颜漠北的伤还未好,真动起手来,指不定要牵扯到他,还是再等几天吧。 然而,没过几天,事情的变动,便不得不让他们提前打破平静的局面。 秘籍的事还未有下落,群英会开了一半不欢而散,萧忆却突然提出,要将藏风转送入京城。 虽然明面上,他的提议是与官府合作,探查出事情真相。可秦善却知道,这背后一定是太后人马想要将真相彻底隐藏。如今颜漠北叛逃之事已经确定,他本人又生死不知,秘籍也没了去向,藏风已经失去了利用的价值,徒留后患。他们急着想杀人灭口,也在情理之中。 事发突然,得到十四传来的消息后,秦善几人只好仓促决定夜袭萧府,将人救出来。 “白叔。你便不必与我等人同去,我会让十四留在家里。” 临出门前,秦善特地叮嘱白眉客道:“你们几人留守在家,负责看护好家人就可。” 他特地家中了“家人”几个字,明白真相的白眉客捋了捋长眉。 “那好,我等身手不佳,也不拖累你后腿了。” 白眉客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善儿,此行小心。” 秦善对他拱了拱手,转身离开。 这一路来,他只带了席辰水和蒲存息,席辰水自然有用处,而蒲谷主虽然武功一般,但是擅长医药毒物,带着防身无错。只是走到半路的时候,又有人跳将出来。 “师兄出门不带我,难道是不信任我吗?” 柳寒懒懒笑道,挡住他们的去路。 “你们要去救藏风,为何不通知我一声?” 秦善顿住,看向他。 “我以为你自顾不暇。” 柳寒灿烂一笑,“哪怕再自顾不暇,为师兄出力的心总是有的。” “阿弥陀佛。施主此言差矣,若是你分、身无力,去了反倒是拖累秦施主,又怎么能帮上忙呢?” 柳寒挑眉向来人看去,只见小和尚无怒不知什么时候也跟了上来。 他看着这小和尚,讥笑道:“所以带着你一个秃驴便有用?少林寺的小和尚,什么时候喜欢管闲事了?” “阿弥陀佛。师叔去了群英会后便下落不明,我欲去萧府一探究竟,只是与秦施主志同道合而已。”无怒不理会他,看向秦善,“想必秦施主,不介意带我同行。” “什么志同道合,你是想占师兄便宜罢了。” 秦善看着这两人,头都大了,大手一挥。 “再废话半句,就都别去。” 柳寒与无怒都乖乖闭嘴。只是魔教教主看了讨人厌的小和尚一眼,伸手一抹脖子示威。有你好瞧的,小秃驴。 无怒闭上眼,当做没看见他的挑衅。 “阿弥陀佛。” 世人大多愚昧无知,小僧不计较。 萧府。 府内灯火通明,隐有丝竹之音传来,想来前面主人正在宴请客人,人声绰约。 秦善道:“是江州知府,萧忆欲送人入京,关系总要打点。” 席辰水诧异道:“他老婆死了还没两个月吧,这就歌舞升平了。这萧忆真是一个神人。嘿嘿,我去前面看看,他是不是真的这么狼心狗肺,什么都不在意。” 听到这句话,秦善回头看了他一眼。 席辰水领悟道:“我会小心的,你放心。” 柳寒好奇道:“他去哪,不与我们同行?” 秦善解释:“他轻功过人,前去为我们探路,顺便看看萧忆底细。” 柳寒点点头,便不再过问。 这随行几人,除了蒲存息,无一不是当世少有的高手。他们潜入萧府,竟是半点动静都没惊起,不知不觉便已经入了后府。 “你们猜,这藏风会被他关在哪?”蒲存息问。 “上回我救十四时,他们把他关在偏僻院落掩人耳目,却被我和师弟声东击西。”秦善说,“犯过一次的错误,萧忆不会再犯。” “那怎么办?” “抓紧时间,一处处搜查。藏风必定还在府中!” 几人便分头行动,四处搜寻。这萧府虽是萧忆的临时居所,但宅院也并不小,一时之间,倒花费了些功夫。与此同时,单独行动的席辰水换好了伪装,寻到一处隐秘之地。 他看着宴席上饮酒作乐的萧忆,冷冷一笑,吹起秦善交给他的木笛。 果不其然,很快就有下人匆匆跑来,到萧忆耳边低语。席辰水见萧忆站起身来,匆匆与众客人告别,他便也转了去处,来到一个偏僻的院落。 席辰水想,秦善他们在后院寻人,他最少得拖住萧忆一段时间,最好能趁这机会,问出他秘籍的隐秘,是再好不过。 不过话说回来,这齐若望还真是萧忆的软肋,一旦被拿捏就任人施为。这萧忆既然如此深情,当年为何还舍得让心上人负伤远去,独自伤神? 他这边正想着心事,那边一只枭停到枝头,定定地望着他。 萧忆到了。 席辰水没有转身,却先听见男人的声音,痴缠如旧,宛若癫狂。 “若望,你又来见我了。” 席辰水没听见的,是他这声音里的一丝怪异。 萧忆一步步走近,面色藏在阴影下。 “你每回来见我,我都很开心。但是你每次都要离开,就像生生割裂我的神魂。若是你能不走多好,你说呢,若望。” 他最后两个字轻轻巧巧,却听得席辰水心下一凉。他兀然回头,竟看见萧忆不知何时,竟然弃了长萧,提剑刺来! 万万没想到他会对“齐若望”动手,大意了! 千钧一发之际,席辰水不得不提手格挡。然而他挡下这一击,对面的人一个愣怔,须臾就像真的疯魔一般挥舞长剑,要将他斩杀当场。 席辰水一愣,还没回过神来。萧忆鬼魅般的声音已经传来,带着满满杀意与憎恨。 “你果然不是他!” 萧忆提剑刺来,而他右手上,一串红褐色的手环晃入席辰水眼中。 咯噔一声。 席辰水想完了,刚才情急之下他用右手格挡,而齐若望,右手是残的。 此时拆穿他身份的萧忆,一直用剑攻击,武艺比平时更好上几分,他竟然有如此好的剑法,他竟然一直在藏拙!席辰水顿时落了下风,敌之不过。 天要亡我!席辰水悔不当初,自己怎么就没听秦善劝告,轻敌了呢! 正在踏入一间宅院的秦善,此时宛若心有灵犀般停住步伐。 而席辰水看到的最后一幕,便是挽成流光溢彩的剑影,汹涌而来。 第38章 待兔 “怎么了?” 蒲存息问,不知秦善为何突然停下步伐, 此时几人再度汇合,眼前只剩下最后一间没搜查的院落。 藏风大概就在此处了。 秦善却缓缓踱步,收回一只脚,说起不相干的事。 “我记得,萧忆有个儿子。” “这我知道啊,他儿子那便宜老妈还没死多久呢。”蒲存息奇怪。 柳寒像是想明白什么,脸色突然变得难看,说:“但我们刚才搜查这么多院落,却见到哪一间院落里有婴孩。” 无怒也接话道:“况且这萧府这般大,后宅的侍女仆从却如此稀少。一路走来,竟不曾叫我们遇见。最关键的是,虫鸣停了。” “我说,你们这一个个在猜什么谜?”蒲存息摸不着头脑,“没有小孩怎么了,没有就没有吧,还能有什么问题?” “问题可大了。”无怒摇了摇头,“我们中计了。” 他话音落下,秦善已经抽出长剑,莹莹剑芒洒落一地。而小院外,同时传来一人笑声。 “哈哈,不愧是秦统领和柳教主,还有少林寺的高僧。各位果然料事如神!” 右小嶷,出现在几人面前的事他们此时最不想看到的一张面容,不仅如此,右小嶷身后还跟着一排弓手,锋锐的箭矢对着几人,寒光凛凛。不知什么时候,他们竟然被这群人包围了。 以秦善几人的功力,若是半路有人接近,绝不会没有发现。想来这些人是早就隐匿声息藏身在此,特地等他们自投罗网。 右小嶷从藏身处走出来,微微笑道:“既然几位今日既然不请自来,也莫怪我们要守株待兔了!” “糟糕,怎么回事!”蒲存息见此情景大叫,“难道他早就知道我们要来?不不,这怎么可能啊?” “为什么不可能?”柳寒接话,冷笑,“现在想来,恐怕要送藏风入京一事,也是他们故意放出来的假消息。” “瓮中捉鳖。”无怒接话。 “呵呵,几位倒是明智,可这终究是晚了,如今任人刀俎的可是你们。”右小嶷也不啰嗦,高举右手。“弓箭手准备!” 他一声令下,数十张大弓对准秦善等人,拉满弓弦。 “射!” 箭矢如光,而比箭更快的,是手中挥舞的长剑。 柳寒和秦善各自执一把长剑,挥动成剑光汇成一道墙壁,将射来的箭矢抵挡下来。然而还是有一些落网之鱼,冲破缝隙向蒲存息射来。 “哦呀呀呀,就命啊。” 蒲存息一个原地打滚,躲过前面箭,可却躲不过弓箭手的连环箭。他随便拉着一人衣袖,簌簌发抖,紧闭上眼。可半晌,预想中的箭影却没有袭来。 蒲存息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睛,就看到无怒慈祥地冲他微笑。 “蒲施主。”小和尚拍了拍他的手,示意他放开自己,而与此同时他手里拿着一把扫帚,扫帚上插着几根箭矢。 “小僧自会护你周全。” “无怒大师!”蒲存息连忙上去抱大腿,“小老儿性命全系你一人之身啦,改日定结草衔环,以身相报啊!” “哈,一个和尚要你以身想许有什么用?”柳寒一边抵挡箭矢,一边嘲道:“不过你这小秃驴,扫帚耍得不错嘛。少林寺七十二绝技中,难不成还有一门扫帚功?” “阿弥陀佛。” 无怒一边把随手操起的扫帚挥得溜溜的,一边道:“万物皆表象,施主着像了。”少林棍法被他用扫帚施展起来,一时之间竟然也有几分威武,“武功练到极致,便如同秦施主,彼时外物都不过是助力。” 秦善的剑法,已经可以说达到心剑合一的地步,剑意在心,剑自然在,有无趁手的兵器在手,其实都他没有什么影响。无怒笑话柳寒太过在意兵器外物,可把柳教主气得不轻。 “好你个臭和尚,就嘴皮子溜!” “副堂主。” 一名霸刀堂下属见这两人还有功夫互相调侃,皱眉道:“秦善等人武功非凡,长弓队恐怕不是他们的对手。” 右小嶷却不疾不徐,“急什么?我什么时候说靠这几人就能拿下他们?那未免也太小看这几位了。” 下属微怔,“您的意思是?” “有备无患。” 右小嶷看向院落中央,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 “你们只管继续射击。” 再拖延一段时间,他们才能真正立足于不败之地。 …… “爷爷。” 青凰端着晚饭进屋。 “您怎么了,一晚上都皱着眉,是在担心秦统领他们吗?” 她和师兄萧应冉端着晚饭,两个小厮和春婶也在忙活着。眼下,年节刚刚开始,秦善几人虽然不在,但是留守的这帮老弱妇孺们却还是准备好好过完这个新年。 白眉客却一直眉头紧蹙,像是有着十分的心事。听到孙女问话,他也只是摇了摇头。 “对了,你们去把后院那家伙也喊来吧。”白眉客开口,“现在大家不在,也让他出来好好吃顿饭。” 后院? 青凰和萧应冉对视一眼,奇怪道,秦善都走了,后院还有谁在不成? 明月一溜小跑,很快就为他们解了惑。 “好香,好香!是叫花鸡吗,我最喜欢吃叫花鸡!” 随着一个活泼的声音传来,青凰瞪大了眼睛看着从后院跑出来的这个人。只见他穿着一身黑衣,明显是秦善的旧衣服。长发草草束起,显得几分邋遢,而那双锃亮的眼睛,却精神无比。 这人却是从一出来就瞪着台上的饭菜,口水都快流下来了。 “颜漠北!” 白眉客大弟子萧应冉惊道:“他怎么在这?不是掉下悬崖一直找不到人吗?难道是……” 白眉客笑了笑,挡下话题,“好了,其他暂且不管,先吃饭吧。” 几人惊魂未定地坐下来,除了早就知情的个把人,其他人都跟看怪物一样地看着颜漠北。 无名谷小弟子,身兼西羌王心腹爱将,还是秦善的生死仇敌,这个传说中的风云人物,竟然好整以暇地坐在他们面前。还是从秦善的屋里跑出来的? 青天更是一幅恨不得把碗给啃了的表情,当日可是他亲眼看着秦善将这人打落悬崖,谁会知道还有这样一出。 气氛一时有些僵硬,颜漠北却浑然不知。 “善哥哥呢?”他眨巴着大眼睛,明明垂涎叫花鸡垂涎得不得了,却还是规规矩矩地坐着,“我要等他一起回来吃。” “他这个样子……”萧应冉蹙眉,觉得这个颜漠北不是一般的奇怪。 “一些小事而已,等善儿回来再说吧。”白眉客解释。 “善哥哥呢!”话音刚落,颜小北就闹起来,“今天说好教我练剑都食言了,晚上还不陪北北吃饭,食言而肥,我不开心!” “……”桌上几人。 他们都没见过这样的颜漠北,传言屠杀了半个边城的西羌大将,就坐在面前,竟然还一副低智表现,谁能冷静下来? 唯一知晓一些缘由的白眉客微微一笑,刚想为众人稍作解释。 哐啷——! 一阵碗盆打碎的声音从屋外清脆传来,而外出端菜的春婶却一直没有回来。 桌前几人闻声,脸色一变。 “出事了!”青天摔下筷子就想冲出去,却被白眉客紧紧拉住。 此时,屋外寂静一片,除了最初那一声动静,安静得连一声虫鸣鸟叫都没有,格外诡异。 “稍安勿躁。”白眉客蹙眉,“对方若是找上门来,不会冲一个普通人下手,必是冲我们而来。” 果不其然,随着白眉客这一猜测,门外传来内力高手的一声长啸。 “白前辈!深夜来访,叨扰了。” “家主有请,还请前辈和各位小友,前去一聚。” 轰隆一声,木门被人用内力震开。 只见小院内,不知何时已经站了满满一院子的人,皆手持兵器,虎视眈眈地看着几人。这群人各个手持利器,显然来者不善。 白眉客轻轻叹了一口气。 “果然如此。”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们,被萧忆算计了。 第40章 情 与此同时,带着秦善等人逃出萧府的颜小北,正在炫耀自己的战绩。 “我进去找你们的时候,竟然发现二师兄也在那里,被坏蛋关了起来!我就先去把二师兄先带出来,再去找你们。” “善哥哥,你觉得我做得怎么样?” 秦善失笑。他们想救藏风没救成,颜漠北却是阴差阳错把人带了回来。 这可真是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如此说来,萧忆今晚的大计都毁在颜漠北手中,颜漠北这个人,还真是萧忆的克星。 “师兄。”柳寒黑着脸,看着趴在秦善背上的颜漠北,“这是怎么回事,他怎么会在这里,还有你们之间是怎么回事?你忘了当年,是他害你被关入无名谷么!” 看见师弟满脸困惑与不满,秦善心里也微微愧疚,柳寒因他而于今晚陷入险境,他却一直瞒着他颜漠北的事,秦善正想着怎么说,旁边,无怒却开口了。 “秦施主与颜施主的事,自然有他们去解决。而且小僧若没记错的话,秦施主入无名谷一事,还有柳寒施主的功劳。” 柳寒阴测测地看着他,“你不说我还忘了,小秃驴,你师父才是罪魁祸首。再说,我和师兄的事,论得到你一个外人置喙?” “阿弥陀佛,的确如此。”无怒道,“既然大家都是外人,施主也就不必替秦施主和颜施主操心了。” 这该死的小和尚!柳寒被气得心肝疼。 “好了。” 秦善抚额,“人已经救回来了,先回去再说。小北,白前辈他们现在在哪?” 听见这称呼,颜小北眯起眼笑,连忙指路。 柳寒气得手都在发抖,偏偏无怒还在旁边添油加醋。 “都是外人嘛。” “你这秃驴!” 闹腾了大半夜,等秦善几人终于和事先离开的白眉客汇合时,已经过了第二日的凌晨。颜漠北将白眉客几人带到镇外僻静处,汇合后,秦善又带着人再次出发。 等到真正安定下来,已经天光大亮。 “怎么样?” 秦善问。 藏风躺在床上,昏迷不醒,蒲存息刚刚替他把过脉。 面对询问,前药王谷谷主摇了摇头。 “有古怪。” “这小子的脉象,和白莲,不,和青凰之前的确很相似,但又有些不一样。”蒲存息皱着眉头,“要说蛊毒,的确中的都是同一个,但是脉象却隐有不同。” “可是因为性别相异?” “哪有那么简单!你小子,当我是白混的么!” 被蒲存息瞪了眼,秦善索性不再插嘴。他看着头发花白的蒲谷主,在屋里不断地踱步,眼里时而冒出精光,又时而萎靡下去。 “奇怪啊奇怪!要是能让我再替那皇帝把把脉,说不定就能看破这蛊毒的诡秘之处。” 那显然是不可能的,以几人现在的处境,去皇城只有死路一条。 “那藏风还能否清醒?”秦善问。 “我先试一试吧,你们最好不要抱太多期望。” 不抱太多期望的秦统领,就这样被蒲存息赶出了门。他看着紧闭的门扉,也只能摸了摸鼻子,无奈离开。 “哎,老爷。” 春婶此时走了过来,道:“早饭已经准备好了,您现在要用吗?” 秦善看见她,先是一愣,然后道:“春婶,你是否愿意离开此地?” 哐啷,春婶手中的盆子掉在地上,她一吃惊,连忙蹲下收拾,还一边道:“看我这糊涂的,一晚上没休息好,竟然把碗给砸了。老爷昨天没休息好,我去再去给你熬点补身子的汤。” 她手刚要去捡拾碎片,却被人拦住。 秦善蹲下,替她一一收拾好碎片,又道:“不用了。”他看着妇人,“这些事你不用再做,我去找十四,让他为你安排去路……” “老爷!我不能留下吗?”春婶低着头,在秦善看不见的地方,眼眶泛红,“若是,若是那样……最起码等过完元宵,我给您熬一碗元宵。” 秦善:“这里实在不安全,你最好立刻就走。” 他想起昨天青天说,春婶被人挟持,差点受伤,就觉得越发不能把她带在身边。 “可是老爷嫌我碍手碍脚,拖了你们后腿?” 秦善蹙眉,不明白她为何这么想,刚准备开口解释。 春婶打断他,“老爷放心,您若嫌我碍事,我立即离开。哪怕以后被人问起,也不会透露老爷您半点消息。”她说完,擦干了眼泪,竟是有些赌气似的,收拾起碎片就离开了。 徒留秦善站在原地,木愣愣地,第一次有些手足无措。他只是关心春婶,可好像,却伤到她了? “善哥哥是不是不喜欢婶婶?” 颜小北不知从哪里探出了半个脑袋,敢情一直在偷听。 “我只是不想她跟着我们受累。”秦善说,有些苦闷。 “可在我看来,善哥哥那么做,就是在嫌弃婶婶没有武功,跟着会连累我们。婶婶平时为我们做饭打扫那么辛苦,善哥哥还这么对她,而且婶婶没有亲人了,你把她赶走,她就无依无。这次是你不对哦。”颜小北踩着石砖,从围墙上跳了下来。 “可我们处境危险,她跟在我们身边不会更危险吗?” “危不危险,可不是这么说的。春婶离开我们就不危险了吗?她一介女子,要是半路遇到歹人怎么办?要是被萧忆他们抓回去怎么办?就算没遇上这些,平民百姓无依无靠,遇上个匪徒或者粗鲁的江湖人,总会轻易丢了性命。” 听见他这么说,秦善不由又想起那日在城中,遇上的遭人欺辱的一对母女,不由蹙眉。 颜小北道:“最关键的善哥哥只看到了一面,却没看到另一面。你只看到春婶跟着我们有危险,却没看到婶婶为什么宁愿冒着危险,也要跟着你。” 秦善被问住了,“……为什么?” “因为她愿意啊。”颜小北说,“善哥哥救下了她,给了她容身之地,让她有了存在的价值。跟在你身边,春婶就是一个真正人,一个有自己名字,有自己用处的人。我们每吃一碗饭,没穿一件洗干净的衣裳,春婶就会更快乐一点。因为跟着你,就是为了这份感激之情。我想,哪怕哪一天真的受连累了,她也不会怨恨你的。就像我,我愿意跟在善哥哥你身边,哪怕刀山火海都不畏惧。你要是不让我跟着了,哪怕锦衣玉食,我都不开心。” 秦善眼神复杂地看着他。 听见这番话,遥想起很久以前齐若望的一番对白。 【老秦,你说这江湖无非如此苟苟不堪,为何那么多人仍乐此不疲,参与其中?单单真的只为名利? ——难道不是吗? 你却错了,如果真的只有这些,你心里只看到了一个恨。 ——难道不对吗? 若是哪一天你心里除了恨,还能装下另一个字。我就心满意足了。 ——恐怕不会有那么一天。】 齐若望来不及教他,只是刚刚点醒了他,就匆匆离开。 而秦善却没有想到,真正教会他这个字的人,竟然是眼前这个人。这个曾经把他打入地狱,又将他重新拉入光明的人。 颜小北看着他,璀璨笑道:“唯有情,才能真正把人困在身边。这可是比什么都牢固的枷锁。” 感激之情,怜悯之情,手足之情……爱慕之情。 若说人间,恨是一味苦,情是一味甜。苦甜相交,才是这江湖滋味。 秦善怔怔地看着颜漠北。 他以往那二十多年,只有苦没有甜的人生,竟然在此,被这个人渗入了一抹别样滋味。有些苦涩,却夹杂着甘味。 是他从未体会过的。 【这江湖有情有义,有恩有怨,才能快意潇洒。】 齐若望,你是对的。 秦善静静站了些许,转身向外走。 颜小北跟在他后面,“去哪呀,善哥哥?” “去找春婶,道歉。” 如果有人愿意相信他,愿意陪伴他,他该给与的不是驱赶和躲避,而是信任。春婶犹如母亲,一直照料着他,他之前说的话,的确是不该。 这是自从师父去时候,久违多年,秦统领第一次体会到,被长辈关爱是什么滋味。 颜小北笑嘻嘻地跟着,看着墙外探入的半枝腊梅,闻着梅香。 “这里真好呀,要是能与善哥哥一直住在这就好了。” 第41章 往事 正月初五,秦善一行人逃出被霸刀堂和萧忆掌控的小镇。 正月初七,几人在齐若望生前留下的一隐秘居所住下,调养生息。 正月初十,宫内传来消息,皇帝病重不起,膝下无子,便由冯亲王暂代监国,左大臣辅政。 正月十二,关外,西羌人连续攻下三座边城,边关加急。 就在西羌王收到接二连三的喜报的时候,下人又给他带来了心的消息。 “哦,无名谷的那些人说要给我贺寿?”西羌连战告捷,西羌王心情正好,哈哈大笑道:“他们什么时候也知道要来讨好本王了?” “大王英武过人,西羌在大王的带领下,不日就要称霸天下。这些中原人有些眼色,就会知道该向谁效忠的。” 下人献媚道。 “是吗?”西羌王淡淡道:“可之前他们好像并不是这样想的,本王记得还有一个无名谷弟子冲撞了我儿,害我儿受惊了。” 下仆见王面露不悦,连忙道:“汉人都说识时务者为俊杰,此一时彼一时。现在他们没了格力格策将军做靠山,大齐王朝也虎落西山,不日即亡。他们当然明白想要讨好王,以弥补之前的过失。” 西羌王问:“这些武林人准备了什么贺礼?” “听说是要让门下弟子为王舞剑助兴。”下仆说,“无名谷在中原也是颇有名望的门派,他们若是表演武艺,必是有些看头的。而且王还可以借此折辱一番中原人,想来他们的武林名宿都只能为王卖艺打杂,这些中原人更会脸上无光了。” “哈哈哈哈,好!还是你会说话。这就交给你安排吧,一月后本王的寿辰,要办的风风火火的!” “是——” 下仆躬身退下,离开王帐后,他便拐到一个无人的角落,和早已等候在那里的人道:“事情都为你们安排好了,可费了我好大一番功夫。” 那人不慌不忙,递给他一个小囊。 下仆掂了掂分量,满意道:“王心情好,才给了你们这次机会,可要好好珍惜。要是再弄出什么事故来,可不像上次丢到江里那么简单了。” 他最后神色傲慢地看了这人一眼,端着手走了。 而站在原地的人,却默默望着他的背影,暗自收紧十指。 …… 正月十五,元宵节。 难得这么多人齐聚一堂,春婶合计着要好好操办一番,便从一大早就开始忙活。青天和明月,都被他拿去打下手,秦善也凑上去想要帮忙,却被春婶赶了出来。 “哎呀,这些活哪里是你能做得得,你们只要等着吃就行了。” 春婶颇有魄力地,将一干人等都赶出了厨房,只留下他们自己拿去准备了。 秦善:“她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经过上次那件事后,这几天春婶看到他,好像变了许多。她对待秦善不再像以往那样恭敬了,也很少喊他老爷,反倒是秦善有哪里做的不合她心意,都会被春婶指摘一番。比如穿了几天的衣服都不知道换啊,午饭不能只吃肉不吃菜啊,这些以往根本就不会被注意到的事,现在都要被春婶唠叨。 颜小北听了,笑嘻嘻道:“那才不是呢。我在谷里做错了事的时候,都是要被师父罚的。师父说疼我爱我才会罚我,那是盼着我好。春婶肯定是把善哥哥你当儿子看待了。” 从小没娘,即便有了师娘也总是被师父霸占去了的秦善,第一次体会到这种复杂的感觉。 他看向颜小北,“既然你都记得这些事,还记得些什么?” 这几天相处,他越发觉得颜小北不同一般,开始怀疑他是不是想起了什么往事。 “记得什么呢?”颜小北眨眨眼睛,“善哥哥和我出去玩儿,我就告诉你!” 秦善看他这小孩心性,不由嘲笑自己多疑。 “去嘛,去嘛!” 他看着颜小北可怜巴巴瞅着自己,一脸期待又隐隐还怕被拒绝,秦善不由微微笑了。那是连他自己也没注意到的,带着一丝放纵和宠溺的笑容。 他说:“好。” 而就在秦善和颜漠北出去遛弯之后,在屋内无事可做的几人,除了还在替藏风诊疗的蒲存息,也都为了不辜负大好春光,出去踏青了。 作为一教教主,秦善的师弟,柳寒也很久没有这么放松过。 他和身旁的人一起走在河边梅林里,看着一层层初放、绽放,含苞待放的梅花,不由感慨道: “以前师父还在的时候,我和师兄只要完成了师父布下的任务,也常常出来玩。记得那时候,我还年幼,有时候完不成师父的任务要被留堂,只能看着师兄一个人出去玩,还急哭了。” 走在梅林里,无怒道:“想我刚入佛门之时,曾日日洒扫梅林的枯枝落叶,也有过这么一段时光。” 柳寒继续道:“那时候师父还在的时候,头上有人罩着,我就无法无天。要不是还有师兄管着我,我早就成为混世魔王了。” 无怒说:“我刚入寺时,师父曾说以我的心性不适合修炼佛法,想要拒绝收我入门,但带我来的人百般恳求,我又在师父门前跪了三天三夜,师父才改了口。” 柳寒笑道:“没想到我没成为混世魔王,却成了魔教教主。” 无怒说:“师父说收我入门可以,但我今生不可再入凡尘。若是违背誓言,必受佛祖诸般谴责。还说以我的心性修炼一般佛法只会走火入魔,只能修炼怒目金刚一道。” 他叹气道:“师父那时候就看出来,我心中的有怨。” 柳寒道:“那些算什么,无论是魔王,还是魔教教主,还是他人怨恨,只管着来好了。受得住就受,受不住不就一死而已!” 无怒:“阿弥陀佛,还是不谈这些往事。” 柳寒:“也好,不谈往事,只谈今日。说起来,今天是元宵。我又想起,师娘为我们做芝麻馅的元宵。我不喜欢吃甜的,总是偷偷给师兄吃。” 无怒:“元宵么?以前我娘还在的时候,总会给我元宵吃,其实她并不擅长厨艺,却要为我这般操心。” “你娘?” “她已经去世了。” 梅林繁花重重,遮挡视线。人影走在花下树下,恍然步入仙境。 “那天我睁开眼,就看见她躺在我面前,已经没有呼吸。”柳寒说。 “被谁?”身旁的人忍不住问。 柳寒推开一根树枝,上前一步,冷冷说出答案。而与此同时,另一个声音也传入他耳中。 柳寒:“我的父亲。” 无怒:“我爹。” 言罢,两人抬头一看,皆是一愣,没想到会在这梅林里遇到彼此。 “师父?!”站在无怒身后的萧应冉惊讶道,“你们也在这里散步吗?” 白眉客看着一同出现的无怒和自己的大弟子,微微点头道:“我看今日阳光正好,便于寒儿出来一走。我也已经多年未与他相见,正好趁此机会详谈。” “小秃驴。” 柳寒挑眉,“你在这里偷听我们说话?” 无怒淡淡道:“施主此言差矣,你不听见我说话,又怎知道我会听见你说话。若说偷听,不过彼此彼此吧。” 萧应冉见他们说不到几句话又要吵起来,连忙打圆场道:“好了好了,这个村子就这么大,巧遇也很正常。柳教主,无怒,两位就不要争执了可好?” 柳寒扫了萧应冉一眼,倒是没有再惹事。 无怒见状,道:“本无争,又何来执?” 柳寒冷冷一笑,甩袖就走。 萧应冉和白眉客各自苦笑一声,跟着两人离开。 而在他们离开后,梅林寂静无声,只听见风吹花落的声音。 半晌,一个人音从茂密的梅林里远远传来。 “善哥哥,你都听见了吗?” “……嗯。” “那我们这个算不算偷听。” 秦善沉默了一瞬,道:“我们比他们先到,也并未存心,不算。” “我说也是。”颜小北灿烂一笑,“既然他们偏要说出来,就不巧被我们听见了,就不算我们偷听了。” 他说着,从树上跳下来。 “哎呀,我肚子饿了,回去吃春婶做的元宵!” 秦善看着他乐颠颠跑远的身影,耳边又回想起刚才听到的一句话。 【要不是有师兄在,我怕是早就堕入魔道。】 他心里悄悄叹了一口气,翻下树来,也跟在颜漠北身后。 颜小北看见他,挥手道:“善哥哥!你来追我呀,追我呀!” 秦善:“……” 等追到了这臭小子,肯定要狠狠打他屁股才好。 下午,几人玩累了回到院内,春婶端出热腾腾的元宵给他们一一送来。正当众人吃得热火朝天时,一个头发乱糟糟的老头从屋内跑了出来。 “醒了,醒了!他醒了!” “谁醒了?” “藏风啊,他醒过来了。” 第42章 苏醒 藏风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只觉得五感浑噩,对周遭一切都不能感悟。他宛若一个木偶,被关在黑色牢笼里,动也不能动,甚至连思维都僵硬了。除了偶尔透进来的微弱光芒,什么都感觉不到,闭塞得令人窒息。 就在他以为自己要永远承受这噩梦一般的黑暗时,某一天,那抹微微的光亮开始变大了,像是有人在石壁上凿开一个孔,外面世界的声音和景物,逐渐透进来! 而当藏风恢复知觉的第一瞬,他首先感知到的不是久违的阳光,而是一个沉重的怀抱,外加一声响亮的。 “师兄!” 师兄? 藏风被压得近乎窒息,僵滞的大脑开始思考,究竟还有谁会喊自己师兄?三师妹?那女子自从十八岁那年,武艺超过他之后,就再没喊过一声师兄。颜漠北?呵呵,怎么可能,这比太阳从西边出来还…… “小北,你压着他了。他刚恢复,你离他远点。” “哦,好吧。” 藏风听着这声音,又愣住了。这第一个人的声音,怎么那么像,那么像…… “秦善!” 他一个激灵,彻底睁开眼睛。首先看到的就是围在自己窗前的一圈脑袋,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此时都拿着看珍稀事物的目光看向他。 而凑得最近的那两个人,一个黑衣,一个白衣,一个沉稳英俊,一个洒脱隽逸,不正是秦善和颜漠北么! “师兄,你醒啦。” 颜小北看到他,笑得露出吧八颗牙齿。 “醒了就好,看你之前睡得跟木头似的,我还以为我要替师父白发人送黑发人,提前送你去见黑白无常呢。” 颜漠北这小子!说话还是那么气人! “……咳,我在哪?” 藏风撑起身子,“这是何处?” “你还记得些什么?”秦善上前扶起他。 “我,我只记得我被西羌人喂了药,丢入江中,师父他们……师父!” 藏风用力抓紧秦善,抬头紧紧盯着他,“你千万别把萧亦冉的秘籍教给他们!我——咳咳咳咳!” 他激动起来,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蒲存息不满道:“大病初愈,不易思虑过重。你们都出去,都出去,别在这里妨碍我治疗病人。还有你——”他指着藏风,“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又不想要了是吧?想说什么改天再说!别没轻没重的。” 众人被大夫训斥了一番,灰溜溜得走了。临走前秦善拍了拍藏风的肩膀,“醒了就好,话可以慢慢说,先调理好身体。”他又沉吟了一会,道:“至于你刚才说的事,我们已经尽皆知晓。放心,西羌人不会那么容易得逞的。” “……” 从来没见过如此和煦的秦统领,藏风有点僵住了。直到一干人等皆出了门,他才有些不敢置信的问旁边的人,“刚才那个,是秦善?他脾气什么时候这般好了?” 蒲存息捻了捻胡须,“性烈而易怒,是心火之症,现在秦善去了心火,又有人陪他调理心情,脾性自然好转了。” 调理心情? 藏风蓦然想起什么,“我刚才好像听到他喊师弟——” “小北!” 门外传来秦善的声音。 “不要把你的元宵塞到我碗里,你以为我没看见么?” “还有柳寒,你也是。” “善哥哥,我不爱吃萝卜馅的。” “师兄~,你知道我向来不吃芝麻的。” 藏风风中凌乱。 “外面,外面——,他们!” 还是他那肚里抹黑油的师弟,那冷面冷清的秦统领,那杀人不见血的魔教教主么? “呵呵。” 蒲存息笑问他:“怎么,你也要吃元宵?” 几个元宵下肚,囫囵填饱了肚皮,颜小北开始饱暖思淫……不,开始忧愁起来了。 “你说师兄醒了,发现我失去了记忆,会不会不开心呀?”他道,“他会不会觉得我不是以前的我了。” “以前的你,现在的你,都是他的师弟。”秦善道,“有什么不同啊?” “不同啊!这几天听你们说,失忆前的我英俊潇洒、足智多谋,还成了一个什么大将军。而现在而我只能吃吃元宵,打打坏人。”颜小北委屈道,“师兄觉得我没用怎么办?” 无怒:“阿弥陀佛,万物皆——” “万物皆表象?”柳寒接过和尚的话头,冷笑道,“要我说之前的那个你,做了那么多坏事,还不如现在这个。” 颜小北白了他一眼,“我做坏事关你什么事?善哥哥都没生我的气,论得到你来管?” 无怒:“正是如此。” 柳寒看着这两个人,看着这两个人,愤愤地摔下碗就走了。 “说起来,藏风也醒了,我们也该开始准备下一步。” 秦善说:“待救出席辰水后,我想先去找萧氏宝藏。” “施主是想,抢在萧忆和西羌人面前,先取得先手?”无怒问。 秦善点了点头,“西羌王如今兵马强壮,接连攻下多座边城,但是他们粮草不足,后继无力,难以有再大的进展。不过,万一西羌获得了宝藏,就有更多的钱粮来攻打我大齐。至于萧忆,他心思不明,暗中和西羌人合作,野心不小。这两个人,都不能让他们得逞。” 白眉客点了点头,“说起来有愧,我徒儿应冉至今未解开秘籍中的隐秘。” 秦善摇了摇头,“应冉虽是萧家主脉,可他毕竟从小流落在外,未获得传承,解密一事不急于一时。” 无怒也赞成,“救出惊影公子,才是当前之急。说起来,席公子被关了这么久,也不知情况如何了。” 秦善闻言,也露出一丝担忧。 “啊!”颜小北却突然惊叫起来,“说起关,善哥哥,我们好像忘记了一件事!” 忘记?秦善面露疑惑,须臾,也恍过神来。 “糟糕。” 他低低呢喃,为自己的大意感到错愕。 “我竟然将那个人忘在旧屋了。” 那个人——被所有人遗忘的帖木儿,正抓着牢房的铁栏杆,冲着外面大喊:“放我出去,放我出去!你们这些中原猪。” 他那日想要逃跑,却被秦善抓住,之后就被扔在柴房,除了偶尔有春婶送吃的来,竟是被大部分人忘记了。而众人遭到萧忆围捕的那天,春婶被抓做人质,如此,竟然是没有半个人记得他,就连离开小镇的时候,都把帖木儿忘了。 要不是萧忆的人后来又去搜索了小院一次,发现了被关着的帖木儿,他现在指不定就饿死了。 而帖木儿对于这些“救命恩人”显然是没什么感激之情的,他被关到这牢狱里来后,三天两头地喝骂,就从未停歇过。 “我说,你就不能省些力气吗?” 旁边的牢狱里,传来一个懒洋洋的声音。 “每天就吃那几个馒头,真亏你还有力气从早喊到晚。” 帖木儿回头,瞪着两座监室间相隔的墙壁。他听到对方说话时,时不时传来的叮铛作响声,就知道隔壁人被关押得比自己好紧,定是用铁链栓上了。 “我不喊,不叫?难道就像你一样在这里等死?”帖木儿哼道。 隔壁屋的狱友轻笑两声:“小孩,你不想死吗?” “废话,我才多大,我当然不想死。” “好,那如果我能救你出去,你替我办一件事如何?” “救我?”帖木儿嗤笑,“你自顾不暇,哪有余力救我,中原人就是喜欢说大话。” “我说的是不是大话,你一试便知。”那人道:“小孩,他们看管你不严,你只要打开牢狱的木门,趁着看守换班之际就可以离开。” “废话,我也知道,但是没有钥匙怎么开!” “没有钥匙,我可以打开。”那人笑道,“而且,我还可以教给你。怎么样,要不要学?” 帖木儿不知道被关在他隔壁的,是江湖上有名的大盗,但也有些被说动了心。 “你要教我?” “当然不是白教的。你离开后,要替我去城里找一个人。” 帖木儿满口答应下来,心里却道,等我逃了出去,谁管你这么多! 像是猜到他心中所想一样,隔壁牢狱的人轻轻笑了。 “小孩,你是外族人,知不知道中原人有心魔一说。” 帖木儿一愣,“心什么魔?” 那人危言耸听道:“心魔,就是你与人许诺之后,留于你心神的一道印记,这诺言一日不完成,这魔障就一日堵塞在你心中。心魔不除,武功不能存进。哎,想当年,有多少武林前辈就殒身在这心魔誓之下。小孩,我看你也是习武之人。你与我定下心魔誓,我就将开锁的方法教给你。” 涉世未深的帖木儿就这样被唬住了,一边发下毒誓,一边泪流。 中原人,太狡猾了! 等逃出去以后,他再也不要和这些狡猾的人打交道了! “你要我去找谁?”帖木儿哽咽道,“万一他不知道躲在哪里,我找不到怎么办?” “哦,那人很好找的。” 隔壁那人道:“你只要去这城里最大的客栈,最好的上房找,他一定在。” “对了,他姓万。” 第43章 东风 前院的人吃着元宵打闹,而在后院,却有人一直默默独处,为手里的事情埋头苦恼。 “你在看什么?” 萧应冉听见声音时,人影已经走到近前,他甚至还没有来得及反应过来,手中的书就被人夺走。 “啊,等等,那是——” “是我师父留下的秘籍。” 柳寒翻了翻,“怎么,你可以看,我不可以看?” 萧应冉什么时候应付过柳寒这样的人,当下支支吾吾道:“不,不是,柳教主不是外人,但这是秦公子吩咐给我的任务,我……” 柳寒挑眉,“哦,所以我师兄让你看这秘籍,旁人都看不得,哪怕是我也不行。你的意思是师兄信任你,更胜过于我?” “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萧应冉有些焦急,头上都急出汗来。 柳寒见状,哼笑两声,“那你作为萧家的主支,被师兄委以重任之人,对这秘籍看出什么来没有?” 萧应冉又满头是汗,“一时情急,还没有什么得利的线索……” 他说话说到最后声音又低下去,人也看着地面,心想自己真是没用。柳寒说得也没错,要不是碰巧有这个身份,谁会把如此重大的任务交托给他呢?可他白白占了一个身份,却半点用处都没发挥,实在是—— “没用!” 萧应冉错愕抬头,就看见柳寒横眉冷对,指着自己。 “我,我是没用……” “对,岂止没用,简直懦弱!”柳寒道,“我说你这么多句,你就一句都不反驳?我把秘籍抢过来,你都不知道抢回去?别人怀疑你的本事,难道你不该辩驳几句,或者默默努力,然后叫人刮目相看?被人骂了却只知道低声丧气埋怨自己,你简直比那颜漠北还愚蠢。” 萧应冉目瞪口呆地听着他骂自己。 柳寒冷笑道:“如果你一直这样,我倒真要怀疑,我师父哪来你这么没用的侄子?我师兄怎么会想到把这么重要的事交给你。” “那我该怎么做!”萧应冉下意识地回道:“我幼年就离开萧家,哪里知道家族隐秘?我也知道你们都瞧不起我,想证明自己,可我武功不行,人又不聪明,除了一个身世稍微有点用处,我还有什么!柳教主你是天之骄子,从小有疯剑客教导武艺,还有秦善这样的师兄,你哪里能体会到我们普通人的——” “你说对了一点。”柳寒打断他,“作为一个脑子不聪明,武功二三流的笨蛋。你该庆幸,自己还有个好出生。萧家主脉的身份现在就是你的依仗。你在萧家好歹呆了几年,作为当年的嫡脉,萧家不会一点东西都没交给你吧?” 他说着,把秘籍扔了回去。 “不过有一点你说错了,我直到九岁才被师父带回去。在那之前,可没有人管过我。” 九岁?那柳寒拜师时,岂不是比自己也大不了几岁? 幼时在家族里学过的东西,那自然有的,不过就是一些族谱家训之类,那有什么用? 不,等等! 萧应冉连忙翻起秘籍,口中念念有词,脸上的神情从迷惘变得惊喜。 “原来是这样,原来如此!” 他高兴地在原地蹦跶,“我要去告诉师父,告诉秦公子。” 他站在原地,对远走的柳寒挥了挥手,“多谢柳教主提点,我有眉目了!” 柳寒冲他摆了摆手,没有回头。 萧应冉又跑回前院,“师父,师父,我想出来啦,我想到怎么破解秘籍了!” …… “资生堂?” 帖木儿凭借认得不多的汉字,辛苦读出牌匾上的字迹。 “这个地方,就是城里最好的客栈?为什么听着像个药铺的名字?” “哪里来的小乞丐,一边去一边去!” 客栈小二看见脏兮兮的小孩,赶紧出来赶人,“这里不是你来的地方,走走,给你一个包子,拿了赶紧走。”别碍着贵客的眼,他可要被掌柜的罚工钱了。 伪装成乞丐的帖木儿拿着个包子,木愣愣地就被小二轰走了。 好饿啊,好几天没吃肉了,这肉包子好香。 他咬了一口,蓦然想起正事! 不对,他是来这里找人的,要是找不着人,今天可要肠穿肚烂而死啦! 牢狱里的席辰水猛地打了个喷嚏。 “哎,我说你怎么又回来?还想赖肉包?你再烦我可去找衙役来抓你了。” “我来找人的,我要找你们上房里的客人!”帖木儿大声道。 嘿,这小乞丐,还讹人讹上瘾了! “上房的贵客是你能见的?”小二推搡他,“你再不走,别逼我动粗!” “你……”帖木儿不敢动用武功,真像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乞丐,被小二连推了几步,眼看就要摔在客栈门前的石阶上。 “小二,怎可以如此对待一个孩童?” 碰撞时,有人及时扶起他。一个嗡嗡的声音,从帖木儿头顶传来,“他还年幼,有什么事你不能——是你?!” 接下来那半句话,硬生生被那人打了个转,最后的语调听起来有十分的惊讶和错愕。 帖木儿抬起头,也认出了那人。 “是你!被师兄捆麻袋,绑起来的那个笨蛋!” 笨蛋,不,万稜嘴角抽了抽,道:“你在这里做什么!”他语气已经转为严厉,“难不成那颜漠北失踪了,你还不死心?” “师兄才没有失踪呢!他只是被人囚禁起来,还变傻了。”帖木儿张口就道。 “什么?!” “还有,要不是有人拜托,我才不会来这里。”帖木儿哼哼,“是一个狡猾的中原人,让我到这里来找一个姓万的人。他说那个姓万的人最是矫情,不是最好的客栈不住,不是最好的食物不吃。我打听了半天,才知道这城里最好的客栈是这家。” “……”万稜沉默半晌,“是谁让你来找人的?” “我不知道那人的名字。” 帖木儿想了想道:“不过他让我找上门来的时候,说,姓万的欠他一个人情。” 扑棱一声,他这句话才刚说完,客栈二楼的窗户被人猛地推开,一个人从空中翩翩而下,身影若虹,落在他身前。 帖木儿只觉得眼前分外闪亮,刺目阳光下,一个穿着比阳光还耀眼的白衣人,淡淡问他:“那个人,在哪里?” 帖木儿看着这个人,只觉得他是自己见过的第二个,能把白衣衫穿得这么好看的中原人。一般中原人穿白衫,不是像个披麻戴孝的,就是假斯文弱不禁风的,能穿出这般风度和气质的万中无一。 第一个是他师兄,不过那人现在傻了,不谈也罢。 “你就是那个姓万的?” 白衣人看了看他,冷笑道:“站在你面前的这些人,都姓万。” 帖木儿抬头一看,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被一群人包围了起来,那群人包括万稜在内,全都穿着白衣佩着剑。虽然看起来也是风度翩翩,但都没有为首的这个白衣人气质出尘。 “不过,如果是你要找的人,应该是我。” 被帖木儿评为最好看的白衣人又道。 “我也猜是你!”帖木儿立刻道,“那人说了,说话最磨叽,最乖僻的,就是我要找的姓万的!” 姓万的——万成轩微微挑了挑眉。 “带走。” 他衣袖翻飞,一眨眼人就消失在街道尽头。帖木儿一愣,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万稜夹在胳膊底下。 “喂喂,放我下来!” “我已经找到人了!你们这些中原猪,言而无信!” …… 当天夜里,正坐在窗前的秦善,听见有人敲响窗户。那声音细微如尘,若不是耳力过人,根本不会注意到。 “是你?” 他推开窗户,看见来人有些意外,却又不吃惊。 “你有消息了?” 秦善微微提起嘴角,“果然,他第一个找的人是你。” 窗外之人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说了些什么。 “我知道了。” 秦善说:“既然如此,明天就出发。” 睡在床上的颜小北迷糊地蹬着被子,“善哥哥,你在和谁说话啊?” 秦善关上窗户,替他盖好被子。 “没有人,只是风声。” “什么风,要下雨了吗?” 秦善笑道:“乌云将散,东风已至。” 第44章 传闻 “当了个当,当了个当!” 说书人敲着响板,唾沫横飞。 “话说那魔头下了山,就径直往江南行去。一路上各路英雄好汉听闻消息,前去拦截,竟都是拿他不住!不仅如此,就连霸刀堂右小嶷和萧家家主联起手来,也都被他逃脱了出去,自己倒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丢了大面子。” 驿站内,三三俩俩坐满了人,有的略有兴趣地听着,也有的满不在乎自斟自饮。可这都抵挡不了说书人的热情,只听他嘴上抹油,一股脑儿地将这个把月来发生的事,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个遍,末了,加了声评语。 “话说这秦善,一隐遁就是三年,可一出江湖,又把这天下闹得一片翻云覆雨。” 听见说书人这么说,有人不满道:“这天下,哪是秦善一个人有本事搅混的?明明是朝堂无能,放了西羌人入关,才闹出了这么多风风雨雨。” “这位大侠说的没错。”说书人讨好地笑道,可话头一转,又道:“但是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西羌人囤居关外多年,虽狼子野心不改,可却一直没有决断入关之下。为何偏偏,在秦善出世后不多久,他们就打破了边关呢?” “再说,当年颜漠北和秦善关系苟且,暧昧不明。无名谷出事后,这两人一个在江湖上兴风作浪,一个成了西羌王座下鹰犬。嘿嘿。要说这秦善和西羌人毫无干系,在座各位可是会信?” 驿站内顿时一片寂静,似乎都在思考说书人的话,只有大路旁的风尘夹着冷冽的寒意不是吹打着帘布,扑扑作响。 “这么说,好像也是。” 有人道:“我听说颜漠北这次入关,从萧公子手上抢走了一个重要的宝贝,颜漠北失踪后,那宝贝似乎落到了秦善手里?” “难道说,西羌人也在找这宝贝?” “这么想来,若是真有重宝利诱,说不定秦善和这颜漠北一样,早就成了西羌人的走狗,哈哈,反正他早已做惯了走狗,如今换个主人,对他来说也没什么不同!” 众人窃窃笑声传入耳边,尽是些不堪入目之词。 “他们欺人太——!”青天气得要拍桌站起,却被一人狠狠按住。 “主人!” 秦善淡淡道:“坐下。” “可是——” “善哥哥让你坐你就坐下,不听话的仆从可不讨人欢心哦。”颜小北吊儿郎当地坐着,转头看向秦善,“善哥哥,我想吃叫花鸡。” “青天,去问一问老板。”秦善道。 青天看着这两人一唱一和,实在是有些忍不住。 “这还吃什么鸡啊!那些人如此编排主人,你还有心思吃鸡?”他瞪着颜小北,心想这果然是只白眼狼,平日里哥哥哥哥叫得好听,此时却不见他出来维护秦善半分。 颜小北不以为意,冲他欠扁地笑了笑,“我爱吃就爱吃。你还不去?” “你,哼!” 青天甩着袖子,往后厨找老板问去了。这一桌上,此时只剩下秦善和颜漠北两人。那边说书人的声音依旧清晰地传来,秦善颜色不变,颜小北把玩着手中的筷子,好似专注。 他们这一行轻车简行,只带着青天,一路向西南前进,柳寒和无怒还有萧应冉则是从另一路出发。两批人掩人耳目,出外行走已是半月有余。这一路来,除了躲避萧忆的人马,还要挡掉其他明枪暗箭,可谓是惊风骇浪,波折不断。在驿站小歇,听说书人编排那么一两句,实在不算是什么大事。 秦善并未放在心里。 而不是什么大事,却偏偏,在下一刻惹出了大事。 说书人戏谑完了秦善,就在讥讽起西羌人,这下可好,捅出了大篓子。哐当一声,众人还没有反应,说书铺子已经被人掀翻,说书人也被掀倒在地。 “无理的中原人,竟敢妄议王上,该死!”一个粗狂的嗓子带着鄙夷的语调穿风而来,他身后跟着几个奇装异服的络腮胡大汉,一看就不是中原打扮。 “什么人?!光天化日之下,竟敢——”站起来说话的江湖人半句话还没说完,就被人拦腰砍为两截。 驿站顿时骚乱一片,几个行脚商机灵地想要逃走,却很快也被人押了回来,而走得快的,也已经成了刀下亡魂。 只见几十个穿着外族服饰的汉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包围了驿站,各个腰间挂着大刀,寒光凛凛。 “是西羌人!” “不好,西羌人来了,快跑啊!” 惊呼声,哭喊声落座一片,各位江湖豪侠,绿林好汉,此时哪顾得上里子面子,逃出脱生才是正道。 那西羌汉子见状,冷冷笑一声。 “弓箭手!” 只见排头几名佩刀士兵退后一步,一排弓箭兵站到前排。 “射!” 乱箭齐发,瞬间将不少人都穿成了刺猬。刚才还嬉笑声一片的驿站,一夕间血流成河,腥臭刺鼻。而这人间地狱场景,却更激发了西羌人的杀意,他又举起手,要将这驿站里的人一网打尽。 “给我继续——” 听到这恶魔般的好冷,仅存的苟延残喘的人们,绝望地闭上了眼。 “什么——!” 然而下一瞬,他们听见的不是夺命的风声,而是西羌人惊诧的喊声。 长弓在侧,箭矢已待,却愣生生地被人折了羽翼。 西羌士兵首领看着被砍断的弓弦,怒喝道:“什么人干的!出来!” “什么人?” 有人笑道:“是你爷爷呀,孙子。” 西羌人闻言一愣,抬头只看见一道白影从眼前飘过,顿时觉得脖子上一阵光滑,他伸手一摸,只见身上铠甲被人一剑斩为两断,顿时心凉了半截。 还没待他分析出这究竟是何方神圣,只听见身后士兵阵阵惨叫,回头看去,只见刚才还威风凛凛伫立在他身后的西羌士兵此时全都倒翻了一片,趟在地上生死不知。 队伍最末,一个黑衣人提着剑缓缓向他走来,他手中长剑并未出鞘,却带着透人的剑气。把庞然剑意随着他步步逼近,逐渐压得人不能呼吸。 西羌士兵手里急促地喘息着,觉得自己只能看见那双黑亮的眸子,再也看不见其他。 而在有幸保住性命的驿站里的人看来,这一黑一白两道人影,一个瞬间制住士兵的首脑,一个掠入敌阵如入无人之境,手中功夫,足下轻功,都不是寻常人可以见得的。而此时向他们走来的这个黑衣人,更是宛若出鞘之剑,透着冰彻骨的寒意。他人更若如初春傲寒绽放的寒梅,清冽透彻。 “你、你是谁——?”明知死路逐渐逼近,那西羌人仍忍不住逞强道:“你可知我是西羌右大将麾下,你若动我,必定——” 他这定字尾音还没说完,就被人透心凉穿了一剑,不敢置信地瞪大双眼,须臾,倒在地上扑腾两下,咽气了。 颜小北收回剑,嬉笑着对秦善道:“我知道善哥哥不耐烦和这样的人废话,也不能让这等人脏了你的手,我就自作主张,你不生气吧。” “不气。”秦善收起剑,摸摸他的脑袋,“此人死不足惜,你做得很好。” “主人,叫花鸡做好——天,怎么这么多死人!” 幸存之人闻声诧异望去,只见一个小厮打扮的少年人,从后厨走了出来,手里还端着一直叫花鸡。 “难道是萧忆那狗贼派来的杀手?” “不是,也没区别。快走吧,此地不宜多留。” 秦善冲他招了招手,顺便接过叫花鸡递给颜小北,“路上吃,走。” 说罢,这三人竟然是半点都不耽搁,转身就离开驿站。 而从头至尾,西羌人出现,屠杀无辜之人,到他们杀匪救人,不到一盏茶时间。直到风沙再起,尘土掩盖上这一地鲜血,才有人浑浑噩噩地醒过来,问道: “这、这究竟是谁?” 他没指名道姓,却人人都知道他在问什么。 “还能有谁?” 被推翻了铺子,却侥幸逃得一命的说书人,拍拍衣袖站起身来。 “普天之下,还有谁有这样气魄?这样说杀就杀,毫不顾虑。” 他目光复杂,眼中不知是惊是喜,是怒是悲。 “他是秦善。” 再说秦善离开驿站后,却忧心起来。 “西羌人竟然出现在如此腹地。”他蹙眉道,“看来边关已经被他们捅成了筛子。” “何止是筛子呢,我看已经等同于无物。”颜小北说着,浑然不觉里面还有自己的一份功劳。 “主人,我们可还来得及?”青天问道,“再这样下去,恐怕还没等我们找到秘宝藏身之地,就要被西羌人抢先一步了。” “谁说我们要去找宝藏?”秦善停下步伐。 “啊?”青天惊呆了。 不是找宝藏,那萧应冉破解了秘籍之谜后,他们这一路紧赶慢赶,究竟是为的啥? “宝藏自然有人去找。”秦善悠悠道:“我们,去杀西羌王。” 第45章 □□一 杀西羌王? 青天听了,只觉得胸前凉飕飕的,他已经满了十五,不再是听到乱军之中夺取敌方大将首级之类的英雄故事,就会兴奋地拍手叫好的小孩童。 他知道,秦善说的话,在大部分人耳中听来都是戏言,更是送死之举。虽然不敢猜测主人,但是青天也没什么信心。 “这西羌王在万军之中,前后都有侍从和将军守着,就我们这几个人怎么是对手?” “再过几日,就是西羌王寿辰。西羌刚刚连战连捷,肯定要趁此时大肆庆祝一番。” 秦善说,一边扫开眼前枝叶,一边往前。 “善哥哥准备趁着这时机,进去大闹一番?”颜小北问,“可若是想这样的话,我们得先有个进入西羌军营的幌子……” 他话还没说完,就见秦善已经转过身来,一双眼睛黑黝黝地直盯着自己看。 颜小北一愣,指着自己鼻子,“我?” 随即又恍然,拍手笑道:“差点忘了,我好像还是西羌王手下的大将军?这下好了,进去的由头有了。善哥哥可该想好事成之后怎么脱身?” 可秦善却望着他,目光暗沉复杂,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我已经让十四前去准备。不到万一,我……” “你担心我?” 秦善一愣,回头望去,有一瞬间他几乎以为那句话是从前的颜漠北嘴里说出来的。可他回头,看到的却依旧是颜小北灿烂的笑容,“善哥哥是担心我吧,好开心,有你这句话,我死而无憾啦。” 这人笑得没心没肺,好像浑然不把自己的安危放在心里。 秦善叹了口气,揉了揉他脑袋。 “瞎说什么。有我在,谁都不可以轻易言死。走吧。” 他又率先开路,让两人跟在自己后面翻山越岭。 颜小北站在他身后,望着秦善宽厚的背影,似乎无论刮风下雨,这个背影永远都不会倒下。 如果他垮下,又该是多少人不能承受之重。别说是秦卫堂苟延残喘的余兵,就是眼下失忆的颜小北,尚不能自保的青天,这些他身后的老弱妇孺,又有哪一个不需要依靠着他呢? “对了,主人。”老弱妇孺青天问道,“我们就这么走了,那被萧忆关着的席公子谁去救?” “你别瞎操心了。”颜小北说,“这会功夫,那家伙早被救出来了。” “啊?!” …… 十天前,萧宅大厅。 秦善等人刚刚动身没多久,萧忆听着属下汇报,紧闭着眼。 右小嶷坐在他右手侧,一直打量着他,须臾开口。 “萧忆,你是不是真的不知道,那本秘籍里藏的是什么?” “我不知道。” 萧忆闭着眼。 “如今秘籍已经落入秦善手中,颜漠北也与他们一道,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你还不能告诉我真相?”右小嶷追问。 “……” “好!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何要把席辰水关在地牢? “……” 连续三问,萧忆都没有给予满意的回答,右小嶷气急反笑。 “萧忆,我霸刀堂与你合作,虽然是各有所图,各取所需。但你如果还是这番态度,看来我们也没有必要合作下去了。我再问你最后一遍,萧忆,你是不是在为西羌人做事!” 他紧紧盯着对面的青衣人,问出了心底的疑惑。其实右小嶷早就有所察觉,一直以来萧忆的态度,利用藏风的行为,都在暗示着他真相。只不过之前他掩耳盗铃,不想去查清罢了。可如今边关岌岌可危,人人如覆巢之卵,就不由得他不问个清楚了。 听见这句话,萧忆总算抬头。 “不是。” “什么?” “我不是为西羌人做事,是为了我自己。” 右小嶷冷笑一声,正待多问几句,这时却有下人突然急匆匆来报。 “主人,有人打上门来,要求我们放了那席辰水!属下,属下等人拦他不住!” 萧忆正想问清状况,打上门的罪魁祸首却已经自己跑到了大厅里。 “萧忆。” 万成轩一剑领先,一群白衣剑仆蜂拥而进,将大厅堵了个水泄不通。 “把席辰水交出来。”万成轩剑指对方。 被寒光硕硕的剑锋指着,被当今武林剑道魁首打到门上,萧忆却不急不忙,缓缓站起身来。 “要人?” 萧忆笑道:“可以,万成轩。你回去告诉他们,把我的人还给我,我就将人给你。”他话音刚落,萧宅内的守卫已经和万成轩的人马斗在一起,一时间刀光剑影,分迭不休。 底下地牢,席辰水昏昏欲睡,已经数不清被关了多久。自从他被关起来后,萧忆就再也没问过他,这反常的举动让他心里一直隐隐不安,所以那天才勾引了帖木儿,让他出去送信。最近几日,席辰水心里的不安越来越重,他总觉得,再不逃出去,这萧忆就要放大招了。 他正有些焦急,牢狱的走道里却突然传来脚步声。这脚步苍劲有力,显然是一个内家高手。 席辰水猛地抬头,看向牢门。 “你终于来了,万——!怎么是你?” 万稜冒着风险来救人,看见他那眼神,几乎要气岔。 “我怎么了?席大公子,庄主正在上面和萧忆对战,只能派我下来营救,真是对不住了啊。” 他三下五除二,斩断席辰水身上锁链,“还能走吗,跟我一起出去。” “等等,等,你说万成轩在上面和萧忆对战?那秦善呢?” 席辰水却拉住他,“秦善他们不在吗?” “秦统领?他们将你托付给庄主,有事先行一步……”万稜看他脸色不对,小心翼翼道,“其实也不是故意丢着你不管,大概是事关重大吧。” 他越说,席辰水脸色就越难看,事关重大,还有什么事关重大?肯定是破解了秘籍,去找宝藏了! 席辰水一直想不通,为什么他假扮齐若望的事会被拆穿,为什么他们前来救藏风的事会提前走漏了风声,为什么萧忆能那么准确地找到他们的据点。这几天来,他朝思夜想,答案在脑海中越来越清晰。 就在这一刻,他想出了真相,真相却让他不寒而栗!席辰水一把拉住万稜,焦急道: “还打什么!赶紧带我离开,让你们庄主想办法联系秦善。” “告诉秦善,他身边有叛徒!” 大厅内,万成轩与萧忆交手,明明对方处着下风,却让万庄主越打越不是滋味。萧忆处处与他回旋,倒不像是要交手,而是故意拖延时间。 “我猜猜,秦统领让你来救人,想必他们此时已经离开江南了吧。” 萧忆边打边退,手中长笛纷飞,“他一个人?还是带着其他人?长路漫漫,恐怕不太安全。” 就在此时,门外跑进来一人。 “庄主!我救出席公子了,他说,秦统领有危险——!” 万成轩眸光一闪,就要抽身而退。 “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萧忆冷哼,“恐怕没那么容易。” 他说着,丢下长笛,缓缓拔出一把长剑,剑光凛冽,犹如眼中杀意。 万成轩后退半步,第一次正视起眼前这个对手。 而这一场缠斗,注定轻易不能休止。 此时,秦善与柳寒等人已经离开江南地界,分向而行。而再过十天,等万成轩终于能分出闲暇,摆脱萧忆的纠缠去打听秦善的消息时,却已经追查不到他们的身影。 二月初八,秦善过了边关。 这一日,距离西羌王寿辰还有三日。 而柳寒等人,却已经接近埋宝之地。 他们在大山深处一个地穴入口,找到了宝藏的痕迹。 “传说当年前朝遗族退守深山,最后被追兵剿灭于此,临死之前将所有皇室宝藏都付之一炬。” 站在深不见底的地穴口,无怒探头看了看,“如今看来,传闻言过其实。” “无论是付之一炬,还是扔到深不见底的地狱,有什么差别?”柳寒冷哼了一声,问旁人,“喂,呆子,看出什么秘密来没有?” “这入口处机关重重,地穴附近暗藏机要,容我再想想。”萧应冉一边默背着萧家家谱,一边对着秘籍拆文解字,头都大了。 无怒道:“两位稍事休息,我去附近采些野味。” 柳寒不忘和他较劲,“呦,和尚还吃荤?” 无怒笑笑,不语,只是临走前道:“萧施主不必急于一时。” 萧应冉头也不抬地点了点头,一边拿着秘籍,一边在地穴旁转悠行走,嘴里念念有词,可他这样一心二用,脚下一不留神,竟是一个趔趄,直直跌入那深渊中。 萧应冉张嘴失言,正觉得自己要命丧于此,却发现有人狠狠拉住自己。 “该死!” 他回头,看到柳寒那张惊慌且充满怒意的脸。 “你走路就不能小心点么!” “我我……”后怕袭上心头,大汗淋漓,萧应冉哑然,“我没注意。” 柳寒狠狠白了他一眼,坐在一边不说话了。 等无怒回来时听晓此事,不由失笑。 “柳施主对你可真好。” 萧应冉瞪大眼睛,“可他老是骂我,他,他对秦统领那才叫好。” “不一样。”无怒摇了摇头,“他对秦施主,有崇拜,有孺慕,有……愧疚。而对你,却像照顾着晚辈,只是怒其不争。” “我家里可没有这样的长辈。”萧应冉摇了摇头,“仅有的一个哥哥小时候就死了。” 他没注意到自己说这话时无怒的脸色变了变,又叹息道:“如果哥哥还在,肯定不会像我这样没用。” 无怒淡淡嗯了一声。 “我也没有兄弟姐妹。”他久违地,说起自己的事,“母亲死后,我便被父亲送到少林寺修行。” 萧应冉之前听到说起过一段家事,此时小心翼翼道:“那你恨你父亲吗?” “恨?” 无怒失笑,“我心里有怨,却不是怨他人,而是怨自己。至于我父亲,他虽然间接害死了母亲,却百般为我着想,我怎么会恨他呢?” 萧应冉正奇怪,这送儿子去少林寺当和尚的爹怎么能算是个为儿子着想的爹? 还没来得及多问,边上已经走近一个人。 “喂,别磨蹭了。” 柳寒走到火堆边,火光明艳,照亮了他半张脸。 “有人追上来了。” 第46章 □□二 “有人追上来了。” 柳寒的这一句话,犹如投入湖面的一颗石子,顿时惊起波浪。 几人立马熄灭了篝火,在黑暗处隐藏起来。 只听见夜风阵阵,到处传来怪叫声,简直分不清哪些才是追兵的脚步,而哪些又是林中鬼魅。 “我去看看。”无怒猫着腰,进入前方的林子。 “追、追兵怎么会追到这来?”萧应冉说话都结巴了,“不会是我们行踪泄露了吧?” “废话。”柳寒说,“萧忆的人能追到这,肯定是打听到了我们消息,现在只有两条路,一条赶紧离开,逃之夭夭;一条是破釜沉舟,先找到宝藏再说。” “我听命于师父和秦统领,一定要找回宝藏,才不负于他们!” 萧应冉说起这话倒是不结巴了。 柳寒回头看他,目中映着夜色流水。 “你好歹是萧家后人,就这样甘心把自己祖先的遗宝,奉手交给他人?” 萧应冉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什么前朝王室,萧家后人。我只知道这宝藏若落到西羌王手里,就要民不聊生。” “哦?那如果这宝藏落到你自己手里呢?” 萧应冉一惊,回头去看他,却只看到黑暗中柳寒线条分明的下颚。 “怎么会——” “嘘。”柳寒示意他安静。 只见离开前去探路的无怒又回来了,打断了两人的交谈。 “附近的确有追兵,人数还不少,我看他们行动统一,调度有序,很可能是西羌士兵。”无怒有些着急道,“我们必须立刻离开这里。” “不,先去找到宝藏。”柳寒否决他的提议,“他们已经找到了这里,发现入口不过是迟早之事,不能让他们抢先一步。” 无怒不同意道:“宝藏入口必有机关,破解之法都在我们这里,他们一时半会无法进入。如今西羌士兵人多势众,我们只有先撤离,再缓缓谋之。” 柳寒闻言,冷笑道:“缓缓谋之?谁有那么多时间。再说你说那些人是西羌士兵,我看他们一没有穿着兵甲,二来打扮也与中原人无异,你是怎么看出他们身份的?” “自然是行军布阵与普通江湖人十分迥异,一看便知……”无怒道,又突然顿住。 “行军布阵?”柳寒危险地盯着他,“你一个久居深山的和尚,会知道什么叫行军布阵?会看出士兵的言行举止?无怒,你究竟是谁?” 不待小和尚辩解,他又道:“说起来,我们在江南就泄露了踪迹,现在又被人追踪上,我早就怀疑,身边是不是有内奸。” “怎么可能!”萧亦冉急忙道,“无怒师父只是担心我们安危,柳教主,你不要随便揣测……” 他话还没说完,只听见无怒冷笑一声,也道:“泄露踪迹?每次都是柳施主在侧,才会发生这些事。要论可疑,难道不是你比我更可疑?” 柳寒冷笑,“你有何证据?怕是做贼心虚,反咬一口吧。” 无怒只是看着他,不语。 “你们俩,哎,别吵了!这都什么时候了。”萧应冉着急,“再说,怎么会有内奸?大家都是秦统领信任的人,绝对不会发生那种事。” “正是因为有内奸,前去营救藏风时才会提前泄露消息。种种蛛丝马迹,早就证明我们身边有叛徒。”柳寒说,“这和尚嫌疑最大,萧应冉,你还要跟着他吗?” 萧应冉不知所措。 无怒却道:“此时此刻,不能自证清白是小僧之过。但是萧施主,不必急于一时。”他意味深长道,“这句话,我也早就提醒过你了。” “你自己决断吧。” 萧应冉看着一左一右两人,正在为难,不知如何劝解。 无怒看他迟迟不予决断,逼迫之人渐近,眼中不由显露焦急。 “抱歉了,萧施主!” 萧应冉正错愕间,无怒已经飞身上来,夺取他手中秘籍。 “你这秃驴!” 柳寒大怒,忙上去和他争抢,两人争执间,已经能隐隐听见远处人声。 无怒回首对萧应冉喊:“快去告诉秦善,不要轻举妄动,不要去刺杀西羌王!” 说着,他松开抓着秘籍的手,却是转身抱住柳寒的腰,用力将人一带,两人齐齐滚下地穴。 “你!”柳寒惊怒,“无怒——!”被人缠着,他就是有绝世轻功也施展不出来。 这却是他最后一声叫喊,下一瞬,两道身影消失在深不见底的洞穴中,再没有声息。 萧应冉浑浑噩噩在地穴边站着,被这猝不及防的意外给惊呆,直到听见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他才恍然清醒,连忙立刻遁入林中。 告诉秦善,告诉秦善,不能去刺杀西羌王!效应然茫然地默念着这一句话。 可是为什么? 叛徒,究竟是谁? 无怒、柳寒二人生死不知,萧应冉能否脱困尚未明了。而单独西行的秦善和颜漠北几人,却是已经抵达了西部边关。 黑城。 这里是最靠近西部的一座边城,西部连年战事仿若一点都没影响到这里。秦善等人进城的时候,是跟着一队西域的商队,商队里的舞娘还饶有心思地同他们暗送秋波。入了城,只见大大小小各处城区井然有序,城里商贸发达,各族混居,却俨然一副欣欣向荣的情景。 青天不由奇怪,秦善却道:“这座城市是连接内地与外域的要道,往来商人向东运输葡萄、琉璃,向西运输丝绸、瓷器,都要在这里歇脚。黑城若是没了,大齐每年至少却少收四分之一的白银,西羌人也没了可以换粮食的地方,自然,谁都不会去动它。” “能在乱世里留出这么一处世外桃源。”颜小北道,“这里的城主,倒是好手段。” 秦善说:“这里地界居中,正是三不管,鱼龙混杂。我们需要在此取得身份,进入西羌王寿宴。十四已经先行一步,你们跟我来。” 几人避开巡城的士兵,到了一城西的一处混居区,这里来往频繁,也没什么人注意到他们。等他们推门进了小屋,请天才发现,十四早已经等候在此。 “统领!” 卫十四上前拱手,却在看到颜漠北时不由皱了皱眉。 “直接说正事。” 秦善雷厉风行,“身份可安排好了。” “是,但是统领,计划有变。”卫十四犹豫道,“前阵子,您让我带着剩余的人手退到黑城先做准备。我们在这里安顿好,自以为没有暴露踪迹……” 秦善抓住了他话语中的关键,“有人发现你们了?” “是。”卫十四说着,掏出一样东西递给秦善,“这是属下昨天收到的,就放在这屋子门口。” 秦善眼神一凛,看来对方是摸清了他们底细,还游刃有余。哪怕秦卫堂已经今非昔比,这瘦死的驼骆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拿捏的。而在看清信物后,他的脸色又变了变。 原来是他,怪不得…… “善哥哥认识这送东西的人?”颜小北看着他的脸色,问。 秦善慢慢将东西收入怀中,不答反道:“帮我联系蒲谷主,十四。” “是!”卫十四半句话也不多说,领命就走。 “主人,我们不去西羌了吗?”青天看着他,“这送东西来的人究竟是谁?” 秦善坐下,却不说话,他的脸色一时难以说清,像是松了一口气,又像是被人逼到了极点,再绷紧一点,弦就要断了。颜小北却比青天聪明,在秦善说出蒲存息名字的那一刻,他就想通了。 “是宫里的那位贵人?”颜小北试探道,“他清醒了,这是他给你的信物?” 宫里的贵人?清醒? 皇帝?! 青天瞬间瞪大眼睛,小心翼翼地看向秦善。 “我不知道。” 接着,秦善说出一句让所有人都惊讶不已的话。 “也许,他一开始就没有疯。” 顾不得身边两个人的惊诧,秦善摸着怀中印章。突然回想起,自己第一次得见天龙真子时的情景,那位只看了他一眼,便连说了三个好,并说: “此子戾气冲天,可做朕手中长剑。” 那一年,秦善十四岁。 正是满腔仇愤,恨不得把这江山倾覆,尽为他师父陪葬。 第47章 惊·变三 疯剑客萧亦冉死得猝不及防。 尸首摔下悬崖时,已经是摔得四分五裂。 而他妻子勉强保得一个全尸,却是连着腹中胎儿一同奔赴九泉。 那一年,秦善十四岁,柳寒十岁。 他们不知道为何突然有那么多人上门来,与师父三言两语不和,便要大打出手;更是匆匆忙忙被师娘带去山下,连声告别都没来得及说。之后师娘为了掩护他们,引开那些追兵,而这就是秦善与她的最后一面。 之后在为师娘入殓的时候,他看到一把剑,插在她微微凸起的小腹上,是从后背插进去的,猝不及防。 “为什么?!” 柳寒红着眼睛,趴在地上,伸手抓着被血水浸湿的泥土,“为什么他们要杀师父,连师娘和未出生的孩子都不放过!为什么!” 血混着泥,从他指尖流下,就像他此时苍白的质问那样,徒劳无功。 那帮人大概没想到,两个不成器的小弟子会有什么用处,因此也没有去而复返,来彻底斩草除根。这大概是以后他们最后悔的一件事。 秦善站在崖底,手中抱着一块块捡拾起来的萧亦冉的残尸,他将尸体放入挖好的墓穴中,将师娘和他们未出世的孩儿,一同放在残尸旁边。做完这些后,他又一点点地用泥土掩上,踏平,立碑。用唯一留下的那柄剑,给墓碑刻字。 为了怕被仇人察觉,秦善连个名字都不敢写。而做完这一切,他才像是失去了全身的力气,只能用剑撑着,才能勉强站得住。 对于柳寒的质问,他只冷冷道:“没有为什么。” 柳寒抬头,不解地看着他的师兄。 “别人要杀你,杀就杀了,没有理由。”秦善握着剑,眼里好像有血水浸出来,“怪只怪,我们不够强大。” …… “那时候我就明白师兄的意思了。如果那天,师父不是以寡敌众,如果那天,我和师兄已经有了今天这般的武艺。死的就不是师父和师娘,而是那帮豺狼。” 柳寒说:“所以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道理,所有的道理都是看你的拳头硬不硬。” “阿弥陀佛。” 无怒勉强喘着一口气,忍着伤口疼痛,道:“柳施主现在说这番话,是想问问小僧拳头还硬不硬?” 柳寒抬头看着他,冷冷一笑,“是啊,大师要是还有力气,尽可以逃出去。若是没有力气……” “你便会趁这时机杀了我。” 他们摔入无名穴底,已经又一天一夜了。两人在摔落的过程中都受了不小的伤,即便有绝世的武功,*也不可与坚硬的岩石相媲美,更何况两人都是猝不及防地摔下来,毫无准备之下,都受了不小的内伤。 而柳寒他根本没想到,这小和尚会拼着性命不要拉自己垫背。至于现在两败俱伤,不是摔断了腿就是折断了肋骨,动弹不得。在想想,他都气得肝疼。你说这和尚图什么呢? “小僧一无所求。”像是听到他心中问话,无怒开口,“如果能凭一己之力让这世间少些纷争,让百姓少受些苦罢,就已经对得起佛前许下的夙愿。” 柳寒冷嘲热讽:“你倒是假清高,可谁知道你的目的是什么,萧家那宝藏,谁不垂涎三尺,恐怕是你这和尚动了私心……” 无怒淡淡打断他:“萧施主,不急于一时。” 柳寒脸色一变,手指紧握住岩石,任凭锋利的石棱刮破皮肤。他看着无怒,像是一只困兽看着大敌,撕咬道:“你刚才说什么?” 无怒看着他,默默不语。 早在山林的时候,同样的话他就说过两次。只是那时候无论是柳寒,还是萧应冉,都以为无怒是为了劝诫萧应冉才谁的。而只有无怒自己才知道,这句话他真正倾诉的对象,是谁。 地穴深处,不知何处传来汩汩水流的声音。 只听见无怒缓缓开口:“施主的这件事,令师兄还不知情吧。” “我的确不知道。”秦善说,“师父死后,我就入了宫,柳寒则交托给师父的故友照看。”秦善说起往事,“再次见面时,我是秦卫堂统领,他是魔教教主。中间分隔那么多年,发生了什么我一无所知。别说是这个师弟,连陛下在想什么,我也时常看不透。” “善哥哥之前投奔朝堂,是因为皇帝说他可以助你报仇。可他是怎么知道疯剑客被人所害,两个徒弟侥幸得存孤苦无依呢?又怎么那么巧地找到了你?”颜小北问道,“堂堂天子,整天就在关注这些江湖事吗?还是说,他早有图谋?甚至是你师父被江湖人追杀,皇帝也早就知晓。” 秦善脸色一变,暗中握紧手中的事物,那是一个印章,或者——也可以叫做御玺。天子御玺,传国至宝。没有人会料到,齐帝会将这么重要的事物交给秦善,而且还是借由他人之手转交到秦善手上,中间万一出了什么差错,谁都担当不起。 “他培育我十年,助我建立秦卫堂,使我得以报仇,都是事实。”秦善脸色几经变换,道,“我甘愿为他驱策,不仅为了复仇,也是为了大齐。”他说到这里,脸上难得闪过一丝羞赫,“也许这么说,有些不自量力。” “世上能问心无愧说出这句话的,不知有几个人,但是善哥哥你绝对是其中之一。”颜小北看着他,“这一路走来,我们不知道看了多少百姓被欺凌的凄凉事。这尚且不是乱世,却比乱世更荒唐,各地草莽就敢烧杀抢无所不做。现在想来,过去十年若是没有秦卫堂,不知情况还要恶化成怎样。” 青天也点点头,道:“我还在家中的时候,乡里有一帮派做大,官府衙门都管不住,任由他们鱼肉百姓。后来还是主人的秦卫堂替我们报仇雪恨,除了恶人。” “江湖强势而朝堂弱势。”秦善叹息一声,“也许大齐的衰败,早就有了预兆。” “先不提这件事。”颜小北说,“现在皇帝给你送来信物,是怎么回事?善哥哥你刚才说他没有疯,那重病不能上朝是假的吗?朝堂又怎么会被太后和亲王把持?” 秦善说:“这或许牵扯到一件机密。”他手中一直握着御玺,此刻只感觉他重如千金。”他看着屋内几人,许久,才下定决心般道:“你们可知,皇帝宫中并无子嗣。” 青天说:“世人皆知皇帝无后,不然怎么会轮到一个亲王把持朝政。” “若我说,其实陛下是有子嗣的呢?” “什么?!” “何必这么惊讶?”无怒笑笑,“难道你以为,世上真没有第二个人知道这件事?”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柳寒脸色难看,“我与师兄从小一起长大,我没有任何事隐瞒着他。” “秦善的确是萧亦冉从小收留的孤儿没错,但你却是七岁时才拜入疯剑客门下,成为他关门弟子。”无怒缓缓道来,事无巨细,竟如数家珍,“之后数年,直到那年大祸,你们都生活在一起。但是你最初的七年,和这之后的十多年,秦善对你却是一无所知的。又怎么可以说,没有事瞒着他?” 柳寒嘴角噙着笑意,眼中的光芒却越来越寒冷。 “哦,那你说说,我有什么事瞒着师兄?” 无怒却不回答,转而说起其他事来,“说起来,施主之前一直在纠结叛徒之事,现下正好有空,不如让小僧来释疑?” 他不待柳寒反应,道:“无论是藏风,还是席辰水之事,都是有人暗中通风报信,才让萧忆提前得有了准备。这个人必须十分熟悉秦善的行动,了解他的行事方式,又能时刻联系上萧忆,通知他做应对。就比如,萧应冉之前一直没有破解秘籍之谜,萧忆也并无动静。如今萧应冉恍然大悟解开了谜,萧忆与西羌的人马都立刻追了上来。世上真有这么巧合的事?” “你的意思是,我背着师兄透露消息给萧忆?”柳寒冷笑,“这么做与我有何好处?萧忆又凭什么相信我一个外人?再说,如果真是我做的,我知道师兄那么多计划,何不一一向萧忆禀报,将你们一网打尽。何必总要迟来一步,做一些不痛不痒的打击?” “施主不急,且听我慢慢道来。”无怒说,“这几年,萧忆以分支的身份成为新任萧家家主。若说这世上有谁最恨萧忆,除却齐若望之外,应该就是原本的萧家主人——萧家主支。而如果这个人,又不得不和萧忆结盟,他肯定不希望萧忆过得舒心,自然要在透露消息的时候,做一些手脚。” 柳寒盯着他,不说话。 “他们之间的结盟,如履薄冰,时时提防,又时时彼此利用。若说唯一志同道合的一点,大概就是拿回萧家宝藏这一件了。但是若让萧忆提前拿到宝藏,对这人反而不利。所以今晚,前来追截我们的不是萧忆的人马,而是西羌王的属下。这个人,与西羌王做了交易。” 无怒一双眼睛,虎视眈眈地注视着柳寒,“或许是许以重酬,或许是以利诱之,他才是那个真正与西羌王达成交易,放任西羌人入关的罪魁祸首。秦善此行前去行刺西羌王,怕是早就在此人的口风下提前泄露了消息。你说是吗,柳教主?” 柳寒哈哈大笑,“好一个尖牙利齿,你这编故事的本事真是可比的上说书人。可惜,当年萧家主脉,萧亦冉已死,萧应冉是个没用的废物。一个孤魂野鬼,一个半大小鬼,你说他们谁有本事和西羌苟且,做下这惊天的密谋?” “萧家主支,当然不止他们两人。” 无怒淡淡一句话,却犹如重石,砸在柳寒心头。 “我记得没错,你曾对白眉客说过,幼时你母亲死于你眼前,而凶手则是你父亲。如果没记错,萧家上任家主,是在手刃妻子之后发疯,带着长子一同消失在世人眼前。后来尸身曝于荒野,几乎变为枯骨才被人发现。” “而那一年,齐帝已发现萧家不臣之心,原准备发下诏书,令萧家举家进京为质。因出了此事,也只能不了了之。” “世人都以为萧家家主长子,早已死在那个荒山野岭。白眉客也只收留了一个无父无母,还被分家排挤的孤儿。可如果他没死呢?” “如果萧应冉的兄长没死,那么那一年,他正好七岁。正是拜入疯剑客门下时,你的年龄。” 柳寒喉结滑动,只感觉后背发凉,犹如掉入寒窟。所有不愿想起的往事,所有以为曾经遗忘的噩梦,又再次现于眼前。而出乎他意料的事,他并没有被人揭发的惊慌,却有种终于如此的解脱感。 他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发自肺腑地笑出声来。 “不错,我的原名正是萧应寒,是萧家主脉,也是疯剑客之侄。当年叔叔收我入门,为了保我性命,连师兄都不知道我真实身份。秃驴,你说了这么多,可还没说,你是谁。” 知道这么多辛秘,无怒若还说他只是个普通和尚,柳寒,不,萧应寒就去父母坟前一头撞死。 无怒笑了笑,昏暗的地穴内,只听见他的声音空洞地传来。 “和你一样,我的母亲也是被父亲逼死,为了保护我。” 萧应寒蹙眉。 “现在想来,或许是因果循环,当年我父亲逼死你父母,而没过几年,他的亲生骨肉就承受了同样的遭遇。” “你……”萧应寒愕然睁大眼睛,“你是——!” 【若我说,陛下有子嗣呢?】 第48章 惊·变四 齐帝有嗣,藏于山中。 虽然朝野早有这样的传言,可谁也没想到,这个藏于山中,竟然是把皇子送去做和尚了。这皇帝究竟是疯了,还是没疯,真是不得而知。 无怒说完所有话后,就坐在原地,似是累了在歇息。 萧应寒眼中光芒明灭,握紧手中的剑,恶意刚刚浮上心头。 轰隆一声,谁也没有料到的一声巨响,明亮的闪电划破天空,接着骤雨倾盆,彻底淹没了两人。 无怒与萧应寒脸色一变,在对方眼中看到惊诧,不详的预感刚刚冒了个头。只听头顶仿若地震般轰轰作响,似乎有一头巨兽使出千钧之力,在他们头上拔山倒海,隐隐能听到西羌士兵的哀嚎声。 然而下一瞬,一道混着泥土石块的黑龙迎面袭来,带着吞噬一切的血盆大口,将两人吞没。 原是山体不堪雨水冲刷,走蛟了! 深林中的天灾,让心思各异的几批人都一片兵荒马乱。 而在千里之外,黑城的小屋内却是寂静一片,秦善说完话后,很久都没有人再吭声。 这是一个太大的秘密,一个能够改变这个天下走势的秘密。 “暂且不提这些。”秦善道,“眼下我们已经到了黑成,最先考虑的还是原来的计划。十四,想办法联系上送信物来的人,至于潜入西羌敌营的事,你继续安排。” “是。”卫十四恭敬地退着离开。秦善安排的事都需要他亲力亲为,卫十四没有时间多想。 现在秦卫堂能用的人手寥寥无几,这个往日被当做小弟照看的老幺,如今也不得不顶着门面,在外面冲锋陷阵了。 秦善看着他的背影,一时之间脑海中晃过许多年头。 齐帝费尽心思,将御玺送到一个被朝堂追缉,被江湖追杀的人手中。是不是因为他身边再也没了信任的人?而已经毁损了大半的秦卫堂,又还能为天下的黎民百姓做些什么呢? “善哥哥。” 颜小北的一声喊,唤回了他的神智。 “我想出去逛逛,你陪我一起。” 青天张口结舌地看着他,生气道:“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玩!主人才没有时间陪你去——” 然而颜小北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神似笑非笑,“我问的是他,什么时候轮到你来回答了?” 那眼神虽然带着笑意,但是在稚子般天真的目光下,却是野兽一样的光芒。青天顿时哑住,他差点忘记,这个人失忆前,可不是什么好捏的软柿子。单看颜漠北混出来的名声就知道了,无名谷关门弟子,西羌王座下大将。秦善唯一一次的失败,不就是落在这人手中么! 想起这个,青天色厉内荏道:“我、我虽然不能替主人做决定,但是关心主人总是没错的,现在这个情况,他怎么能随便跟你这个敌我不明的人出去?” “我对善哥哥一片赤诚,日月可鉴。” “哼,好话谁不会说?” “行了。” 秦善头疼了,看见这两个人争执,他又想起柳寒和无怒,那两个待在一起不超过半盏茶就会闹翻天的家伙,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有没有找到埋宝之地。他们分道这么久,也该有消息传来了。 “青天,你留在这里,等待白叔他们的消息。”秦善道,“我出去走一走。” “主、主人?!” 青天追到院子里,还没来得及挽留,就看见颜小北挽着秦善的手,回头冲他得意地一扬眉角,拉着秦善就出去了。他心里那个气啊,正好碰到回屋的卫十四,连忙拽住人道:“你就这么看着,主人和颜漠北那家伙一起出去?” 卫十四停了下来,“关于这件事,很久以前,我们秦卫堂的人也很不喜欢。” “然后呢,现在?” “现在我明白了一点,不管我们怎么想,统领的心意才是最重要的。”卫十四看着屋外,“而且统领,并不是一个感情用事的人。” 卫十四的确很了解秦善。 他从来不是一个容易被情感牵着走的人,哪怕在齐若望和颜漠北的接连教导下,他的心里已经渐渐住进了许多仇恨之外的事物,但是这不代表,他是一个会因为颜漠北一声要求,就会跟他出门逛街的人。 秦善这么做,主要还是为了观察一下颜漠北。 自从摔下悬崖失忆以后,颜漠北表现得一直都像一个年幼的孩童,除了偶尔说出几句犀利的话来,一点都不像当年那个狡猾得能把他囚进无名谷的人。 但是,这并不代表,颜漠北就没有问题。 刚才秦善故意说出齐帝有嗣,也存了试探的心思,可颜漠北的表现,却让他意外。 他漠不关心。 好像这个国家的风云诡秘都和他不相干一样,对于那个身份不明的皇思,颜小北没有表现出半点兴趣。相反地,他拉着秦善逛街的兴致倒是很高。 “这里有糖人!” “那个人嘴里在喷火哎!” “哈哈,竟然又浑身漆黑黑的人,他是掉进煤炭里了吗?” 秦善看了眼跟着主人走过的昆仑奴,道:“这是来自西域的人,比中原人更身强体壮,很多商人会买来做护卫。” “西域,是西羌吗?” “不,比那更远。”说着,秦善打量颜漠北的面容。 平日里看不太出来,但是站在阳光下,就会显得特别明显,颜漠北的瞳孔色素很淡,近乎于琥珀色,和很多中原人都不同。他的五官也比一般人更深邃,尤其是鼻梁,直而挺,算是一大特征。这样的面相,秦善只在萧忆脸上见过,萧家是前朝王室,而前朝是北部的马上民族建立的王朝,萧忆有外族血脉很正常,但是颜漠北…… 他想起一些谣言,试探地问道:“小北,你的师父收养你之前,你是在哪里生活?” “嗯,我不记得了。”颜小北大咧咧道,一点防备之心都没有,“但是师父说过,我母亲是外族人,当年逼不得已将我托付给他,之后就没了音讯。现在想来,之前我能成为西羌的大将军,也许母亲是个西羌人也说不定?” 说着,他眼睛放光地看向秦善,“如果真是这样就好了,如果我身上有西羌血脉,一定对善哥哥潜入西羌敌营很有帮助!” “……”秦善看着他的眼睛,心里突然有些不舒服。 “用不着你担心这些。”秦善挑眉,“我自己的事,自己会安排。” 他有些生气了,不过不是气颜漠北,而是自己。 颜小北小心翼翼地看着他,正揣测着是不是自己说错了什么,却看见秦善猛地将他一拉,拉到一个隐蔽处。 两人都是成年男子,虽然颜小北记忆有缺,可身体还是实打实的年轻力壮,这么一拉,顿时和秦善挤在一起,呼吸交错,眉宇间都染上了对方的颜色。颜小北初次体会这种亲密接触,顿时呼吸都不匀称了。 “善哥哥,你——” “嘘。” 秦善却示意他安静,“你看。” 颜小北顺着他的视线看去,顿时瞪大眼睛。 只见一个胡子邋遢的白发老人,正背手从一间药房走出来,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半月不见的蒲存息! 蒲老谷主神情不愉,想要发火却似乎又要憋着。 秦善和颜小北对视一眼,这个本该在中原的人,怎么会在这里?刚才还让卫十四派人去找他呢,人就出现在黑城,太巧合了吧。 蒲存息走远了,秦善正准备追上去,却又被颜小北拉住。 “哎,等等!” 这次吃惊的轮到颜小北了,他看着在蒲存息身后走出药铺的人,瞪大了眼睛。 “师姐?” 师姐? 秦善闻言转身。颜漠北的师姐,不就是无名谷的弟子?她怎么会出现在这? 秦善转身,正好对上陆缨的双眸。 两人都愣了一下,而陆缨看到颜漠北时,眼中更是闪过明显的惊诧。还没等秦、颜两人追上去问她一番,陆缨迅速转身,犹如被鬼魅追赶一样溜走了。 失去了十年记忆的颜小北:“为什么过了十年,师姐还是和以前一样看见我就跑呢?” 秦善:……你以前在无名谷,到底干了些什么。 第49章 □□五 作为无名谷一霸,颜漠北自小就是师门内上上下下都不敢招惹的人物。 他五岁拜入师门,十一岁武功就已经超过三位师兄师姐,自此以后再谷内都是横着走——除了偶尔惹被师父教训两下,真没什么人能制得了他。等到了颜漠北过了加冠的岁数,他师父也拿这个小子束手无策了。纵然这个小弟子是百年难有的练武奇才,可他也同样是百年难遇的桀骜不驯啊。 无名谷谷主正犯愁的时候,正好少林来信求助,无谷主便索性给颜漠北派了个任务,打发他出去历练。他本希望这一回历练能磨一磨颜漠北的脾气,谁知道这一走,脾气有没有磨练是一回事,而颜漠北算是彻底遇到他命中的克星了。 这个克星,当然就是秦善。 以上都是往事,对于现在少了十年记忆的颜小北来说,他的记忆还停留在谷内打鸟遛兽的年少时光。这个岁数的颜小北了,武功刚刚超过二师姐,还沉浸在一种从武道上碾压长辈的新鲜感中。每天最大的乐趣就是去找师姐切磋,乐此不疲。 所以当秦善问他究竟在谷内干了什么好事,让陆缨如此避之不及的时候,颜小北认真想了想,诚实道:“哪一件?” “……” 秦善拿他没辙,只能说:“她与蒲存息前后脚出现在这,绝对有问题。你去追蒲存息,我去追你师姐。” “为什么不是我去追师姐?” 秦善回头看了他一眼,颜小北闷闷道:“好吧,我不问了。” 两人便分道扬镳,向不同的方向追去。 这条路是黑城的主街之一,今天正是开市的时候,路上行人不少。陆缨知道身后有人,故意往人多的地方行走,倒给秦善添了些麻烦。可堂堂秦卫堂统领也不是吃素的,他很快熟记了各条交错的小路和捷径,抄近路赶到陆缨之前。而那边陆缨还在频频回头,查看秦善的踪迹,却不知人早已经跑到了前面守株待兔。 秦善微微踏前一步,正准备拦住陆缨—— “驾——!” 一匹快马穿过小巷,紧接着,数匹骏马接连奔过,将巷内的人惊得纷纷躲避。这十匹马儿,连着马上的骑士,骑到陆缨面前,很快将她包围了起来。 秦善蹙了蹙眉,隐入人群之中,继续观察形势。 “陆姑娘。”当前一名马背上的骑士道:“天色已晚,还请跟我们回去。” 这十多人全穿着外族的服饰,腰间配着一把短匕首,秦善眯了眯眼,认出这些人是西羌人。 可西羌人,怎么会和无名谷的人扯到一块去,而且还是这般语气? 陆缨显然也有些意外,却不显得吃惊。 “我出门采购是得了许可的,怎么,木里将军难道还要盘问我不成?” 被陆缨称为木里将军的男人,饶有兴致地挑起长眉。 “哦,采购?从今早到此时,花费的时间未免也长了些吧。” “为王的寿辰所准备,自然要精心许多,不免耽搁了些许。”陆缨提高声音道,“不过既然将军亲自请来了,那我便回去。现在正是换防的时间,也不想给将军多添不便。” 木里调笑道:“姑娘如此识趣自然是好,可本将军今日忘记多备一匹马。”他眼神不怀好意地在陆缨身上扫过,“怎么办?陆姑娘不如与我……” “不用了。”陆缨毫不客气地拒绝,“反正将军驻点离此处并不远,我到那问将军借一匹马,骑回营中便可。”说着,她便已经运气轻功,纵身越出城门。 “还是不劳烦大人了。” 看着陆缨轻功娴熟,很快就消失在他们眼前,木里眯了眯眼,神色不是很好看。 “将军,这……” “这什么,追!”木里一挥马鞭,十几人又向城外驰骋。而直到他们完全离开,巷内受惊的民众才又敢恢复平常作息,该吆喝的吆喝,该买卖的买卖。 一位做生意的老人家,正准备弯腰捡起自己被快马碰翻的一箱木偶,却见到一双素白修长的手,很快替他捡拾好了,放回箱中。老人连忙感激。 “敢问老丈。”替他捡起木偶的人问道,“城中不可纵马,刚才骑马闯入城内的,又是什么人?” 老人看着年轻人一表人才,面目英武,心有好感,连忙示意他小声。 “嘘,那帮阎王我们可得罪不得。他们是西羌人,现在西羌和大齐打得不可开交,气势正盛。即便是城主,也不敢随便得罪他们啊。” 三言两语,秦善很快问清楚了事情的始末,便带着情报回到住处。而回来的路上,秦善脑中回想起陆缨最后走时说的那几句话。 听起来,好像是故意说给他听似的。 “善哥哥!” 还没走进家门,颜小北的声音就遥遥传来。 “我替你抓到人了,快来讯问他!” “呸,小子,什么叫抓,爷爷我是自己跟你回来的好吗?” 秦善走近,就看见颜小北和蒲存息,一个在前一个在后,一个被抓着衣领眼神不定,一个踮着脚催促着他。 “善哥哥,小心他使迷药,刚才他就差点用这招从我手上脱身。” “蒲谷主。” 秦善上前打招呼道,“好久不见。你不是与白叔等人在中原等候,治疗藏风病情么,怎么又出现在此地?” 蒲存息故意呛他道:“怎么了,秦善。我蒲存息又不是你的属下和奴隶,想去哪还要和你提前打声招呼不成?” “自然不是。”秦善并未在意他的语气,之缓缓道,“只是目前两国交战,此地并不安全。蒲谷主若是随意走动,秦某不免会担心你的安全。十四。” 卫十四从墙后冒出头来,“属下在!” “为了蒲谷主的安全起见,从今日起你派人跟着蒲谷主,寸步不离。” “是!” “哎,秦小子,你这是什么意思!” “只是一些心意而已,毕竟蒲谷主与我也算有恩,我怎么忍心看你陷于危难而不顾呢?”秦善笑了笑,“十四,下去安排人手。” “不,等等!”蒲存息连忙道,“我说,我招,我坦白!我在黑城,是为了给一个老朋友送一副药,和你们完全没关系。藏风我也治着呢,一起带来了。” “哦。”秦善道,“那去把藏少侠请来,一起照顾吧。” 卫十四很快领命而去,留下蒲存息还在那边叫嚣。 “我都坦白了,秦善你还不让这小子放开我,喂,秦善!” 颜小北牵着他衣领,“善哥哥都说了,你就跟我们一起住,别想跑了。” “我才不,跟你们一起准没好事,放我离开,放手啊小子。” 不理会身后的骂骂咧咧,秦善转身进屋,而一进屋,他嘴角的一丝笑意就彻底不见。今天街上遇到两位熟人,绝对不是什么好消息。而黑城内有西羌士兵,来去自由,更是一个不好的预兆。然而很快,当晚秦善就得知了另外一个消息,坏消息。 “封锁城门?” 蒲存息跳了起来,“什么意思,谁要封锁城门,封多久,封了干啥?” “是黑城城主的命令。”卫十四说,“他已经下令封城一日,现在正在派人四处搜寻,不知在查什么人的踪迹。” “是秦善!肯定是你,我就知道跟着你准没好事。”蒲存息气道。 “不是善哥哥。”颜小北道,“就算是我们行刺西羌王的消息泄露了出去,那些人也肯定不会想到,我们会来黑城。” “为什么?”蒲存息问。 卫十四替颜小北答道:“因为黑城的城主,是统领的仇人。当年他曾经放话,若再遇到统领,必不死不休。” “什么,那你还敢进来。这下怎么好,一旦被发现就完了,完了。” 秦善终于开口,安危乱了阵脚的蒲存息,“正是因我如此,今晚这搜寻绝对不会是搜索我们。” 秦卫堂刚刚逃过大难,秦善自身难保,谁会想到他会主动走到旧敌的地盘上呢?因为这个盲点,黑城搜寻的人,绝对不会是秦善。 颜小北道:“现在这个时候,在黑城,除了我们之外,还能让城主花这般大力气寻找的人,还有一个可能——”他与秦善对视一眼,两人同时说出那个答案: “是齐帝的人。” 第50章 救援 全城宵禁,就连平日里通宵迎客的青楼楚馆,今天也停了迎来送往。 整条街上几乎看不见有人行走,除了偶尔跑过的几只野猫野狗,就只有全副武装的城卫队提着灯笼,满城地搜罗。 他们在搜查什么,在找什么人呢? 无数个门窗外,无数双眼睛盯着这些城卫兵,这些眼睛的主人脑中都是一样的问题。 ——黑城,到底出了什么事? “黑城已经和西羌人联手,现在全城戒严,我们有如困兽。” 秦善坐在屋里,点亮了一盏油灯,灯火明明咩咩,照亮了屋内所有人的脸庞。 这些脸上,有期待,有紧张,有肃穆,此时却全部看向秦善,等待他的一声令下,他们就得有所行动。 秦善的视线在屋内绕了一圈,最后停在一张面容上——颜漠北,作为在场唯一一个还笑得出来的人,秦善不得不注意他。 “小北。”秦善问,“你有什么话想说?” 颜小北笑了笑,说:“善哥哥想让他们找到齐帝的人吗?” “当然不。” “那么,我们抢在他们之前找到人不就好了。”颜小北说,“到时候发生了什么事,一问便知。” 这的确是个好主意。 秦善和卫十四对视了一眼,十四便心有灵犀,退下去安排。而为了防止他们所在的据点暴露,秦善也得做一点掩饰。而就在所有人忙碌时,蒲存息心里悄悄松了口气,还没等他高兴起来,眼前有一人拦住他。 “哦,等等,我还忘记一件事。” 蒲存息暗道糟糕,却被人拉住,怎么也甩不开。 他一抬头,就看颜小北笑得令人牙痒的一张脸,只听他缓缓道: “今天白天的事,善哥哥不过问你,我可没说不问。蒲存息,蒲老头,你和我师姐偷偷见面究竟是在做什么?” 被逮了个正着的蒲存息悲愤地想,有时候真不知道,这个失忆的颜漠北到底是真是假!谁家小鬼十来岁的时候,有他这样的心计和魄力? 秦善却还喊他小北小北的,真把人当小孩一般照看。 秦统领! 眼瞎。 就在蒲存息被颜漠北拦住盘问之时,秦善却已经出了院子,要抢在城里卫兵之前找到人,秦卫堂现在这点人手还是有点不够,少不得要他亲自出马。 月色下,只见一个黑衣人跳上屋檐,在楼宇间来回穿梭,犹如迅风雷影般让人捉摸不住。秦善离开无名谷也三月有余,这期间不说外功,内力也早已恢复的七七八八。再加上多年对心境的磨练,如今秦善的武艺,就算他师父疯剑客在世,也未必是对手。然而尽管如此,他却依旧不敢大意。 因为秦善知道,自己面对的不是普通人,不是江湖人,而是一个可怕的杀人机器——军队。 西羌兵强马壮,西羌王为一代枭雄,其座下大将也各个英明勇武,可为人杰,他们千军万马割入大齐的版图犹入无人之境。在这样的军队面前,个人的武力再强大,仍然不过沧海一粟,螳臂当车。 然而这样的军力,却是渐渐疲弱的大齐所没有的。 大齐的武林的确强盛,高手百出,前有疯剑客萧亦冉,后有柳寒、万成轩、右小嶷这样的人物,然而就像是此盛彼衰一样,大齐的朝堂却偏偏诞生不出什么英豪,似乎所有有为之士,都在野而不在朝。 为了解决这种状况,刚登基时,齐帝曾经颁发过一道群英令,号令天下英雄若归于朝堂,必以重金厚礼聘之,然而应者寥寥,甚至成了一个笑话。 心高气傲的大侠们不屑去做什么朝廷鹰犬,因为秦卫堂在他们眼里,就是一只拴着狗链的看门狗。当然大侠们也不曾了解春耕农桑,因而普通人在他们眼里,也不过是碌碌无为的众生。 武不报国家,文不从建设。 这样的大侠,在大齐边关被破岌岌可危之时,仍旧为了各自的利益争夺得头破血流,有若恶狗抢食。所以对着这帮人,三年前的秦善会想,杀也就杀了,没什么可惜。 即便是现在,这样的念头也没有改变多少。 大齐的武林,就是大齐的蛀虫。 脑中闪过这些想法时,秦善已经提起轻功绕了大半个黑城,期间他看到不少卫兵踹开大门,闯入民居中大肆搜查,却仍旧一无所获。 他们所要找的人似乎毫无踪迹,然而秦善却在黑暗中发现了一丝线索。 他停在一处钟塔上,静静望了一会,便提气向城南方向掠去。 城南是黑城里大小官僚的住处,也是城主府所在地,大概没有人想到被追缉的人有胆子躲到这里。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是这么想。 城主府依旧灯火通明,来来回回的卫兵不时报告着消息,却始终没有抓到人。 灯火烛光下,一男子横刀立马,站于屋檐下。他有一双锋锐的长眉,眉下双眸如星子,咄咄逼人,而更醒目的红发铺散在男子的披风上,如烈焰灼痛黑夜。 这个人正是黑城城主,赫连成。他身体里有着来自冰原高地游牧民族的血脉,胸膛中流淌着的却是比火更盛的烈血。 “找不到?” 赫连成冷笑一声,“搜,把城南所有人都喊起来,一个个列到门前排队检查。如有抗拒,格杀勿论。” 看来,这位城主大人也想到了盲点,开始对症下药了。 “赫连城主如此兴师动众,我倒有些过不去了。” 在他旁边,则是一个披着雪狼皮毛的胡须大汉,他胳膊肌肉虬结,估计得有寻常女子腰那么粗,手里的精铁长戟足有一人多高,却在他手中轻若无物。此人正是西羌军左将军冼夺,与右将军木里齐名的西羌王爱将。 今夜搜城,冼夺也在城内,可见事态之不一般。 赫连成看了这冼夺一眼,道:“这是基本的诚意,将军可看见了?” 冼夺喉咙里发出低沉如山的笑声,没有答应。赫连成知道这些西羌人不容易搞定,也不介意,想着命令吩咐下去,很快就会见成效。到时候抓不抓的到人,就让这些西羌混混自己去操心吧。 “城主!参事府上有人破门出逃,于参事被挟持!” 来了! 赫连成:“追!” 那边冼夺也下令:“怎好让城主一人忙碌呢?”便也派出手下干将,出去追缉。 而此时,秦善正在参事府附近,亲眼看见一群人挟持了参事,向城外突破。要想逃出成,仅仅躲在官府内是不够的,还必须得趁赫连成没注意到这边,立刻行动。 而赫连成,显然打的打草惊蛇的主意,一路通往城门的关卡层层布防,这些人逃得也不容易。 秦善正在暗中观察,顺带联系秦卫堂的属下,思考着是否该出手。就在这时,被追击的人群中,一个人被打掉了帽子,露出一个光光的脑壳。 ——和尚?! 再一看去,不得了,这群逃犯中竟然有不少熟面孔,不正是那天去参加萧忆的群英会的少林门人么? 群英会后,他们一直没有消息,竟然是跑到这千里之外的黑城? 而最当中一个,赫然是少林寺驻寺十八罗汉之一,了然。少林方丈的亲师弟,无怒的亲师叔。 事出诡怪,必有内因。无论这些和尚使的什么招,这下,秦善不救也得救了。 只听一声笛音,响彻天际。 嗖嗖几十个黑衣人从各处现身,伏击城主卫队,他们招式相似,配合默契,比起一般江湖人,有着浑然天成的纪律性,而比起城内卫兵则有着高出不知一筹的武艺。 这些黑衣人一现身,立马解了和尚们的危机。当前一个人对了然道:“这边。” 了然和尚竟问也不问,带着一帮徒子徒孙,就跟着走了。好像从始至终,他就知道这些黑衣人是谁一样。 另一边,消息也传回了赫连成耳中。当听到逃犯暴露身份,竟然是一群和尚后,他困惑的皱了皱眉。而在听到有身份不明的黑衣人救援,迅速从他手中救走了和尚。赫连成的眸子亮了亮,红发好像更灼热了些。 “这些人可有蒙面?” “未曾。” “可有喊口号?” “也没有,但是行动整齐划一,倒不像是一般江湖人。” 赫连成笑了,笑得肆意,笑得放纵,连一旁的冼夺都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 “好啊好,我找了你十年,你竟然赶在这时候送上门来!” 冼夺道:“不知城主说的是何人?” “何人?”赫连成看了他一眼,“这下阴差阳错可钓出了一条大鱼。秦卫堂,秦善。冼将军,这名字不知可耳熟?” 冼夺心跳加快半拍,秦善!如今大齐西羌,南北武林都在寻找的人,竟然送上门来了? “这是天赐的良机!”冼夺兴奋道,“若能逮得此人回去,作为寿礼送上,王必定会十分心悦。” 赫连成轻轻看了他一眼,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却没有说话。 对于天生的游牧民族来说,最喜欢的猎物,必定要自己亲手猎取。 而秦善,就是他觊觎已久的猎物。 第51章 夜色 “收拾东西。” 还不知自己已经被人觊觎上的秦善,以最快的速度回到据点。 他一进屋,就手捞蒲存息,教踹颜小北,再叫上青天,把几个人通通喊醒。 “我们立刻离开黑城。” 听见这句话,颜小北原有的一点睡意瞬间清醒了,“不去刺杀西羌王了?” 秦善在黑暗中回头看了他一眼,那一眼好像隐藏着比夜色还深的心事。 “也许已经用不着我们去。” 什么意思? 这边颜小北还没捉摸明白,那一头蒲存息却心头一跳,总觉得秦善话里有话。他不敢抬头看秦善的眼睛,仿佛只要一眼,那人就什么都明白了——包括他藏在心底,没敢告诉颜漠北的那些事。 是的,虽然颜小北几番追问,但蒲存息依旧坚持住了底线,没把自己为什么出现在黑城的原因说出来。颜小北气得牙痒,可也拿他毫无办法。在秦善的地盘上,他总不至于真的对这老头怎么样。 现在几人要连夜出逃,颜小北不由多看了蒲存息几眼,他总觉得事情有几份古怪,多半和这神神鬼鬼的蒲老头脱不了干系。 半个城都骚动起来,满街的官兵在追捕逃犯,可也给了秦善几人浑水摸鱼的机会。之前,他让为数不多的秦卫堂声东击西,确保少林寺的和尚们能够逃出黑城。 下这个命令的时候,秦善就知道,这些出去做诱饵的探子怕是十有□□回不来了。可这些侍卫们没有多问半句,听了他的命令就去办事。 这是秦卫堂的规矩,也是他们从建立之初就许下的誓言。 “统领。” 果然,在相约好的会和之地,秦善只见到了两三个人回来复命。他们有的衣角上海沾着血渍,背脊却没有半分弯曲。曾经让江湖闻风丧胆的秦卫堂,终究也走到了穷途末路在这一天。 “走吧。” 秦善挥手,最后看了这座城市一眼。 他会永远记得今天所失去的,以后,会千百倍地要这些人偿还。 城门虽然封锁了,但是整个黑城并不是只有一个出口。借着之前摸清的暗道,几人还算顺利地离开,并且成功与早就在城外的卫十四等人汇合。而站在十四身旁的,显然就是那几个莫名出现在这里的和尚。 “秦施主。” 为首的一个和尚,看到秦善走来,先是提掌阿弥陀佛了一声。 秦善认得他,当年他在少林寺的时候,这个和尚就站在方丈身旁——看着他受刑。 “秦施主今日之恩,了然及众位弟子无以回报。” 秦善有些讥嘲道,“我不过一皆囚徒而已,哪敢求大师回报。只是秦某心中好奇,江南群英会后,少林寺诸位就一直不见踪影,怎么会正巧出现在这里。” 了然和尚说:“并不是正巧,贫僧特意在此,是为等待秦施主。” “等我?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来?” 秦善挑眉。 “等候见施主一面,送施主一件东西。”了然说,“因为有人对我说,如果秦善还是那个秦善,他就一定会来。” 秦善脸色一变,“御——东西是你们送过来的?!” 齐帝的人竟然就是这帮和尚!秦善是万万也没想到的,向来不入红尘的少林寺竟然会沾染上这些尘缘。可还没等他继续问下去,了然又语出惊人。 “另外,原本还有几句话想托付给秦施主。”了然说这,在他们随行的人里望了一眼,“只是为何不见贫僧师侄无怒?” 无怒?他当然是和柳寒在找秘宝宝藏。不对,这和尚没事在这时候提起无怒做什么?除非,这个小和尚和他们接下来要说的事十分相关。 秦善并不笨,相反,他的机敏让他无论是在深宫还是在江湖,都能混的如鱼得水。此时只是听了然顺口提起无怒,他就有了一个大概的猜测。 “不可能……”秦善怔怔道,“难道?” 了然没有说话,只是对他淡淡点了点头。 先不提知道真相后心中的震惊,秦善立马回头问卫十四,“这几天,白叔和柳寒可有消息送过来?” 得到否定的回答后,秦善的心沉了下去。照理来说,柳寒他们去找宝藏,不至于这么久一点消息都没有,是成是败总会有个回音。到现在都没有音讯,必是事情有变。 这时候秦善还不知道,不仅无怒已经不是无怒,他的师弟也不再只是师弟。而且这两个人,因缘巧合,同时陷入生死不明的险境。 千里之外的变化,秦善自然不知,而这半里之内的消息,他却很快得到了。 秦善还没再从了然嘴里多问出些什么,便有守岗的秦卫堂侍卫来相报。 “黑城的人追上来了!” 传来消息的侍卫肩上有伤,没走几步就半跪在地。 秦善上前扶起他,问:“人已经到了哪里?” “就在山脚,为首似乎是黑城城主,带着一批人马正往这里赶来。” “好。” 秦善说,“十四,你带着他们离开,我去拖延一会。” 这句话一出,不仅仅是卫十四,连颜漠北都不由蹙眉。 秦善不待他们拒绝,又道:“赫连成是冲我来的。不见我他必不会罢休,而有我挡着,你们才有时间抽身。何况我们这里不仅有伤员,还有老幼。”他看了眼蒲存息和青天。 “这是唯一的出路。” “统领,让我么一起去!”有秦卫堂的人不放心道。 “命令已下,你们想要抗命么?”秦善又转过头对颜漠北说,“小北,青天和蒲谷主,就交给你照看。你不会让我失望吧。” 颜小北这时哪能说什么,只能死死瞪着秦善不出声。 “我不行吗?” 良久,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以我的武功,不能和你一起去吗?” “不行,至少现在的你,还不行。” 秦善留下这样打击人的一句话,身影犹如鸿雁,遁入林中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颜小北紧紧握拳,从失忆以来,他第一次痛恨于自己的无知。之前他一直沾沾自喜,失忆的自己能够得到秦善的特别对待,可以不用再为往事困扰。可此时他又愤恨,失忆的自己不能得到秦善的信任,不能为他分担半点风雨。 “走!”他狠狠一咬牙,既然不能分担,那就避免成为拖累。 他背着那个重伤的秦卫堂侍卫,带着几人隐入山中。 而此时,赫连成刚刚骑着马,带着属下追到城外山下。 在他身后,一排排的士兵拄着火炬,火光点亮了半个夜空。 “城主。”一名下属道,“贼人不知遁入何处山中,该怎么追?” 赫连成冷冷一笑,“放火烧,烧光这片山林,他们总无处可躲了。” 不得不说这是一个狠毒的主意,真的放火烧山,别说秦善等人无处可躲了,住在山下的村民肯定也要被殃及池鱼。城主下属正要领命去做时,夜空中传来一声长啸。 “赫连成,你还是那么心狠手辣。” 赫连成闻言,不怒反笑,朗盛道:“哦,那你呢?多年不见,秦统领难道洗心革面了?” 他一抬头,正好和一个人对上视线。 秦善立在远处的山崖上,冷冷望着他。 说起两人当年的纠纷,其实也未必是一件大事。只是风头正盛时期的秦卫堂无人敢触其锋芒,而这赫连成又不幸地撞到了秦善手里,那时候的秦善当然不会心慈手软,而赫连成年轻气盛正是心高气傲,连续几次折损在秦善手里,不得不退居关外。自那以后,他就记恨上了这位秦卫堂统领。 直到今天,赫连成想,一雪前耻的机会终于来了。 秦善抽出长剑,佩剑在月色下反射微光,就如他眼中的寒光,令人不由自主地后背发凉。而赫连成,却是兴奋得激起一身战意。 “来人,取我佩剑!” 有人递上一柄青锋长剑,赫连成接过,长剑出鞘。他脚踩马镫,纵身而起。 “秦善!” 赫连成大吼着冲山崖上冲上去,而秦善也掠身而下,剑锋相对,惊起飞鸟阵阵。 同一时间,颜漠北心有灵犀般回头,却只看到山中明月,正被一片阴霾笼住。 第52章 秦善的剑 秦善的剑。 幼时学自萧亦冉,是疯剑客的无名之剑。 少时进入宫中,帝王和权谋让他明白了什么是无情之剑。 后来被困无名谷,三年如一日磨练本心,秦善頓悟了有情之剑。 然而无论是无名,无情,还是有情,凝练十数岁月,到如今,秦善学会的已经不再是剑谱上的一二招式,剑也不只是手中的兵器,他们心有灵犀,神念如一。 秦善,自己就是最利的剑招。 几乎是刚一交手,赫连成就察觉出了不同之处。一般练剑之人,总是不免将剑当做一样锐器,锐意可以伤人,器物却没有神魂。而秦善,他将自己化作一柄剑,心随意动,他手中剑比任何人都快,也比任何人都更善于应变。 因为秦善握住的不是一把器物,而是他自己的神魂。几十个回合制下,赫连成渐渐落于下风。 “好,好,好!” 赫连成大笑三声,“秦善,你果然没有让我失望!” 面对挫折,他战意更盛。只有这样的敌人,只有这样的秦善,才配他亲自出手,才能让他有无上的征服快感。 赫连成的手下退居在一旁,没有命令他们不敢擅自闯入两人交战。这使得一时之间,秦善以寡敌众,竟然没有落在下乘。不过秦善知道,赫连成有属下,有后招,但是他背后,却一无所有。 只能速战速决! 他提起长剑,转身向赫连成心口刺去。秦善步法出奇地快,赫连成却早有准备,连退三步后以剑柄抵挡开。然而,他却还是小看了这一剑。剑被挡开,长剑上的内劲却聚而不散,如利器一样划过了赫连成的胳膊,在皮肉伤留下一道深深的血口。 受了伤的赫连成却笑道:“想拿下我?可不那么容易!” 当然不容易,秦善只是想尽量拖延时间,他在这里拖得越久,就能留给颜漠北他们更多的活路,至于他自己—— “还在想着你那些同伴?” 赫连成看穿他的心思,冷嘲道:“秦善,什么时候你也变得这样优柔寡断、鼠目寸光了。还是说,你以为我会独自来追你,任由你那些同伴逃走?” 秦善心下一凛,抬眼看他。 “你放心,跟着你的那些人,自然有别人收拾。”赫连成道穿真相,同时又向秦善攻去,“与其想那些,你还是想想怎么应付我吧!” 他再次聚起当年内力,竟比上次还要强劲几分。而秦善心神恍惚之下意外露出马脚,赫连成逮到一处死穴,毫不客气地挥剑刺去! “小心——!” 锐器闪过头顶,嗖嗖带下几片落叶,一根箭矢深深钉入树木中,离树下之人不过几寸。 颜小北拉着人,恼火道:“你想被人钉成筛子么?” 蒲存息自知理亏,嘴上却倔道:“我只是想看看,能不能顺风给他们撒点迷药,毕竟追我们的人也太多。” 追他们的人太多了。 颜小北看了眼身后,手握成拳。 秦善去引开赫连成后,他们本以为不会再有威胁,便是颜小北也只想着赶紧把这些人转移到安全之地,再回去援助秦善,哪知道半路上却遇上了这群追兵。 这群西羌士兵似乎是早埋伏在此地,一看到他们的身影就追了上来。对方人数众多,却似乎不急着抓住他们,而是像猫戏老鼠一般,逗弄、戏谑,直到最后才狠狠折辱一番杀死。 而对方的军阵中,还有人高喊:“里面的人!若是乖乖出来投降,还可给你们一个全尸!别指望秦善回来救你们,他自顾不暇还来不及!待到捉到秦善回去,我亲自送他的首级去赴王的寿宴!哈哈哈哈哈。” 青天眼中冒着恐惧与怒火,“西羌人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他们会知道这些?” 从那声叫喊中判断出来,对方显然早就知道秦善的目的是去行刺西羌王。可问题是,这个消息只有他们几人知道,究竟是谁泄露出去的?青天怀疑的目光在周围几人身上扫过,停留在颜漠北身上。 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了然大师一声阿弥陀佛打断了青天对颜漠北愤怒的注视:“事已至此,再多追究也无益。更何况为了明哲保身,真正的背叛者是不会留到现在和我们一起处于险境的。小施主,切勿迁怒。” 颜小北笑笑道:“明哲保身?不仅如此吧。这个泄露消息的人肯定一早就和西羌人勾结,恐怕一开始就是内奸。” “你想起什么了?”青天紧盯着他,“这里最有嫌疑的人,难道不是你吗?西羌大将军。” “人家今年还未满十二。”颜小北眨巴着眼睛,“不认识什么大将军。” “你!” 青天看不惯他装傻充愣,却又被了然拦了下来。 老和尚说:“你们走吧。” 正在发泄情绪的颜小北和青天齐齐一愣,蒲存息也看着他。 “西羌士兵虽然人多势众,但是这里深山野林不比城内,没有城门城墙环绕,四处皆可逃生。”了然说,“只要再有人拦住他们一会,你们就有机会离开这里。”他说着,顿了一下,“离开此地后,去最近的一个大齐边城,秦施主想必会在那里与你们会和。” “你怎么知道?”颜小北忍不住反驳,“善哥哥走的时候,又没和你多说半句话。而你们几个留在这,不是送死吗?” 了然微微一笑,他这一笑中仿佛带着决然,带着一丝宽慰,又带着看待晚辈无理取闹的宽容。 有些话,不说,比说更清楚。 就好比秦善为了众人安全,赴险去拖延赫连成。 就好比秦卫堂视死如归,带着这一帮和尚逃出黑城。 就好比此时,好不容易逃出生天的和尚们,却不打算再离开,而是在这里尽了自己最后的使命。 随着了然的话说出口,和尚们纷纷解开头上的头套和伪装,整整齐齐地整理好自己的僧服,然后拿着或者路上捡到的,或者从树枝上掰下的木枝,充作是武器。背对大山,面朝黑暗。 佛祖禁杀生,所以一直以来和尚们的武器顶多就只有木棍。而在此时,这些和尚手中更是连木棍都没有,不过是一些枝桠碎石。而一会,他们就要凭借这些,近乎手无寸铁般地去挡下那近百名西羌士兵。这是拿自己的血肉,往敌人的刀斧上撞。 了然又说了一遍,“你们走吧,这里交给我们。” 他身后的和尚,无论年轻年长,脸色的表情始终如一,是一种平静,对生,对死,似乎都不畏惧。 即使是对旁人总显得漠不关心的颜漠北,此时也有几分哑然。 “阿弥陀佛,生死自有道,苍生莫不归一。施主只看其一不看其二,怎知如此赴死,又何尝不是赴生呢?”了然转身,有些伛偻的背脊背对着他们,挥了挥手。 颜小北还想说些什么,却被蒲存息拉住。这个从来没有半点主意,总是拖后腿的老头,竟然在这时拦下了他。 “我们得走,别忘记秦善交给你的使命。” 这一句,令颜漠北再也说不出话来反驳。仅有的几名秦卫堂侍卫护送着他们离开,和尚们的身影越来越远,直到再也看不见。当他们爬到半山腰的时候,终于听到了山脚下传来的喊杀声,那是西羌人兴奋地屠杀的声音。而在其中,似乎还带着几声不甚清晰的佛音。而所有的声音都逐渐变弱,最后只有偶尔传来的几声惊响,提醒着他们险境就在身后。而留在险境里的人,多半已经凶多吉少。 青天忍不住红了眼睛。 一直跟着他的卫十四突然开口道:“少林寺有罗汉阵,不会那么容易被攻破。” 青天眼睛一亮,卫十四却道:“可西羌人十倍于他们,了然大师只能为我们拖延一时三刻……” 一时三刻之后,赴生的和尚自去赴生,他们依旧在逃亡的路上。 这一路上再没有人说话。 在这之后,颜小北斩杀了追来的一小路的西羌士兵,一行人终于有惊无险地逃离了黑城的范围。直到翻过最后一座高山,颜小北在山顶上回头望时,看见了云雾深处跃跃欲出的朝阳。 天亮了。 但是他似乎总觉得西羌人的追逐还在身后,那些离开他们的人的背影还在眼前。 “走吧。”蒲存息在他身边叹了口气,“以后再有机会回来,为他们立一个碑吧。” 颜小北没有回答。他在思考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像困境一样困住了他,让他在心智的迷雾中无法前行。 ——为什么世界上总有一些人,甘愿把别人的性命或者其他东西,看得比自己的命更重要? 颜小北不理解,更畏惧。 他害怕秦善也是这样的人,害怕自己有一天会因此再也看不到他,更害怕这一天到来得太快,快得他远远没有做好准备。 这个恐惧一直笼罩在他心头,越来越深,无法释怀。 他们在边城等了两天。颜小北一直守在城门口,他望着大路的尽头,嘴角没有笑意,眼神期待却又畏怯。每一个经过的人,都像是一脚踩在他的心头,让他希望,又让他失望,烈火焚心。 直到第三天,一个人,出现在视野中。他一只脚似乎瘸了,步履蹒跚,几乎是靠着剑支撑,才一步一步走到这座边城。 颜小北几乎瞬间就冲了过去,用力抱住这个满身血气,衣衫褴褛的人。 那人抬头,看见他的眸子,唤了一声。 “小北。” 第53章 为什么 外面隐隐传来人说话的声音,伴着阳光照耀在树枝上的味道,声音若隐若现,诱得人想要出去一探究竟。再仔细听,那说话的声音似乎不止一个人,而是几个人围绕在一起,争执着什么。 可是无名谷的后山,什么时候有这么多的人?是颜漠北又上山了,还是谷内的其他弟子? 正当他心里刚这么想,仿佛听到一个人轻快的笑声。 “人都在外面等你呢,老秦,你要睡多久,还不快醒醒?” 齐若望?! 秦善睁开眼,却一下子从似梦似幻的状态中清醒了。在旁边等着他的,当然不会是齐若望。 青天趴在床沿上不知守了有多久,听到动静,迷糊间眨了眨眼,看到床上的人醒了,立刻惊喜道:“主人,你没事了?!” 秦善压下心里的困惑,打量了眼周围的环境,木质家具的雕花,身上锦缎一般的棉被,还有那些精细的小物件,无一不显示着房间主人的品味。 然而,如果秦善没有记错的话,他昏迷之前,刚刚摆脱赫连成属下的追踪,受了内伤外伤,好不容易逃脱到边城。可是一座濒临险境,随时会被西羌人攻破的边城,正是人心动荡,混乱不堪之时,哪里会有布置得这么好的客房? “青天,这是哪?”秦善虽然在问自己的小厮,心里却已经有了些猜测,“这里的主人,难道是——” “是我。” 一个白衣人毫不客气地推门进来,他黑发如墨,一双眼睛冷淡地望向秦善,似乎没有恶意,但显然也不怎么客气。 “万成轩。” 秦善喊出来人的名字。 “那么,我是在万刃山庄的分舵?是你救了我?” 万成轩矜持地点了点头,“在我找到你之前,你的确处境不好。但若要说是我救了你,也并不正确。” 秦善皱眉,显然很不喜欢他这种拐弯抹角的说法。 “是颜漠北救了您!” 一旁的青天连忙补充道:“那天他背着您回来时,我们可都吓了一跳。蒲谷主说你本来就还未全部恢复,又强行调动内力,是以走火入魔,必须得有内家高手用自己的内劲,先疏导您体内混乱的真气才可以治疗。但是这个疏导十分耗费心力,对运功人也十分危险……” 秦善心沉了沉,没等他说完便问:“小北呢?”谁会给他运功,已经显而易见。 青天嗫嚅道:“他、他给您运完攻后,就一直沉睡不醒。现在也在别的房间里休息。” 秦善一想到因为自己,颜漠北现在不省人事、生死不知,心情就十分复杂,在莫名升起的愤怒中,还夹杂着些微的心疼。心疼?秦善一愣。 “哎,秦善呢,让开让开,我看看!终于醒啦!” 还没等秦善想明白自己的情绪,又有一个聒噪的家伙挤进了屋内。多日不见,席辰水似乎还是往日的那副活跃的模样,不仅如此,人还养白养胖了一圈。 “嘿嘿,秦善,往日总是你把我们刷得团团转,没想到你也有今天啊,哈哈哈,马失前蹄了吧。” 席辰水站在床前,看着有气无力的秦善,似乎很解气地嘲笑着。 心情不好的秦善,淡淡看了他一眼,道:“看来万庄主把你照料得很好,那么,我也不必把你带走,你就一直留在他身边如何?” 万成轩闻言,动了动眉毛,席辰水却是立马跳脚道:“你这人怎么这样!我只不过说了你一句,你怎么就把我往火坑里推呢?我累死累活替你卖命,差点折在萧忆手里,我容易吗我!” 秦善淡定地笑了笑,被形容为“火坑”的万成轩似乎也没什么意见,席辰水看了这两人,终于认输般叹一口气:“以后再嘴贱我就是蠢货。” “现在是什么情况?” 逗弄完了人,秦善终于问起正事,“席辰水和万庄主会在这里,那么萧忆……” “萧忆已经和所有人撕破脸皮,与西羌人里应外合攻入中原,一个月之内,不少武林门派都遭了毒手。我带着弟子聚集到分舵,还有一些幸存的江湖人躲在暗处等待反击的机会。还有一件事——” 万成轩道:“五天之前,齐帝驾崩。之后太后懿旨,摄政王暂代朝政。” 对于这个消息,秦善并不意外。至于摄政王为什么没有直接登基,秦善摸了摸怀里的御玺,想来是因为没有了这样东西,所以名不正言不顺吧。太后和她的亲儿子,再怎么一手遮天,也堵不了天下苍生悠悠之口。齐帝的死很有蹊跷,这是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的,只要一日没找到御玺,摄政王就不敢正式行礼登基。 然而局势毕竟已经走到此地,可谓是险中之险,内有家贼,外有敌患,整个大齐,无论是朝廷还是江湖,都在风雨中摇摇欲坠。 秦善怔了怔,说不出是什么情绪。 席辰水看着他,小心翼翼道:“我说,既然已经这样了,也不是我们的错。无力回天,你也没有办法是不是?” “不。” 秦善吐出一个字,“并不是无力回天。” 席辰水急了,“那你还想怎么样啊?外面西羌人十万兵马,内有萧忆这样的小人,难不成你还想聚齐天下英雄惩奸除恶不成?你——”他笑话一般地吐出这几句话,随即哑巴一样顿住了。 因为秦善的脸色,半点不见玩笑的意思,他十分认真地点了点头。 “你来真的?!” “青天。” 秦善不想和他们多说,转身道:“把十四喊来,我有事吩咐他。还有——”说到这里他皱了皱眉,似乎想起秦卫堂目前风雨飘零的状态,已经没有人手可以指使。 直到这时,一直注意着他的万成轩再次开口,“为什么?” 万成轩开口问他:“如今你自顾不暇,尚且被人追缉。这般舍生忘死地忙上忙下,做给谁看?一个齐帝死了,还会有新帝。到时候江山有了新主,江湖上也换了一批新人,你这个曾经阻碍他们的人,只会让更多的人视你为眼中钉。” 他停了一会,似乎在等待秦善会怎么回答。 而坐在床上的人,静静坐了一会,突然问:“那么百姓呢?” 万成轩一愣。 “一代新人换旧人,可是这一番权力更迭中,有多少无辜百姓会受到无辜牵连?”秦善抬头看他,“他们不比你,万庄主。一群孤老寡弱,手无缚鸡之力,若是熬到天下被瓜分完毕,豺狼收起爪牙,只怕百姓已经十不存一。” 可他们和你有什么关系? 万成轩几乎要把这句话问出口,秦善却已经先答了出来。 “这些本来和我没有关系。” 秦善说:“只是我不想再看到一个孩子,因为被匪徒杀了亲人,而来问我——为什么。为什么那些同样有父母妻儿,同样有亲人的人,会眨也不眨地去屠戮另一个人的性命?” 【师兄,为什么?为什么他们要杀师父?】 世上总有一些人,不把别人的命当做命,仗着自己有点权势,仗着自己有点武功,对于比他们弱小的那些人命,就像收割草芥那样割去。弱肉强食,是他们拿来屠杀同类冠冕堂皇的理由,并且沾沾自喜。 可幸好,世上还有一些人,并未把自己的性命看得比别人重,甚至当他们认为值得时,会毫不犹豫地付出生命,为别人换取一线生气,为这天下换取一丝活路。 少林寺的和尚们是如此,秦善也是如此。 大概没有人想到,这个杀人不眨眼的秦卫堂统领,心里竟然还有着自己的一番原则。 颜漠北的担心,终于成为了现实。 屋内几个人几乎都屏住呼吸,动也不动地望着秦善,明明床上那人现在虚弱不堪,脸色苍白得好像下一瞬就会倒地,却又犹如一座屹立的高山,无论怎样推都推不倒。 秦善又开口了,“曾经有一个朋友告诉我,他知道一个地方,在那里没有谁的命比谁更珍贵,无论是达官贵人,还是普通百姓,杀人都要偿命,做错事都要被惩罚。为一己私利而弃千万人性命于不顾的,无论是谁,都会被人人唾弃。” 他抬头看向屋内众人,说:“我没有运气能够看到他口中的那个世界,但是至少我可以尽一己之力,让自己生活的世界,不变的更糟糕。” 席辰水愣愣地听着秦善的回答,在他听来,秦善说的话无疑是荒谬的,而他口中所说的那个世界根本是不可能存在的。可不知为何,此时他们心里的震撼,却如潮水一波一波地涌上来。 原来秦善一直是这样想的!原来他竟然是这样一个人! 席辰水看向秦善的眼神,瞬间变了,像是看一个疯子,又像是看一个不存于世的奇迹。 “好。” 终于有人打破了屋内的沉默。 万成轩掸了掸衣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上前一步,“既然如此,我可以帮你。” 第54章 故地 “还没有消息?我养你们这么久,还不如养群畜生!” 大厅里,几个中年男子并排站着,低着头,在屋内微弱的光线下,可以看见他们脸上夹杂着畏惧与不忿的复杂情绪。而他们身前的青衣男人一开口,有一人脸上的不忿情绪加重,却被身边的人拉了一把,没有说些什么。 萧忆回过头来,冷笑道:“秦善和颜漠北的下落你们找不到,柳寒的踪迹你们也寻不到——这尚且就算了,他们各自都有手段和心计,找不到只能说明你们不敌与人。可齐若望呢!”像是怒急攻心,萧忆长袖一甩,摔碎一个杯盏。 “他一个没了武功,没了家族庇护的废人,三个月!整整三个月,你们一点情报都找不到!难道你们连废物都不如吗?” 杯盏在地上摔成脆片,清脆的碎音传入在场每个人的耳膜,却没有人敢动弹一下去避开飞溅出来的碎片。 萧忆微微喘着气,似乎是在平复情绪,他的眼角有一抹一样的红色,像是走火入魔一般,而他的性情也在最近几个月变得越来越暴躁了。 “盟主。” 有人走前一步,低声道:“关于齐若望的消息,除了查到席辰水曾经假扮过他出现过几次外,属下等再没有收罗到其他线索。虽然是属下无能,可是既然如此,是不是也意味着齐若望在哪里,目前只有秦善他们知道。” 萧忆阴狠的目光盯着他,“你的意思是,让我去求秦善?” “属下不敢!” 那人连忙跪下,“属下只是以为,与其让我等漫无目的地寻找,既没有头绪,又分散了力量,不如集中精力对付秦善。只要找到秦善,总会有齐若望的线索,不是吗?” 萧忆没有出声,似乎是在暗暗评估他所说的话。而他不说话的时候,那种无声的几乎快迫人窒息的压力,让地上跪着的男人后背不由得汗湿。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听到头上传来萧忆淡淡的一声。 “追查秦善的下落,三天之内,必须给我回音。” “是!” 在场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正当他们躬身退着走想要离开时—— “慢着。”萧忆又开口了。 所有人一个激灵,都不敢抬头看那个善变的男人。 萧忆走了几步,走到刚才下跪的男人面前,突兀道:“你刚才喊他什么?” “齐若……齐公子。”那男人脸色一变,汗津津道,“属下知——唔——错!”他话音还没落地,就被一阵剧烈的疼痛逼得闷哼一声,即便如此,男人也不敢有半点怨言,而是强忍着痛。 萧忆松开手,那人被掰得畸形的手臂从他指缝间落了下去,冰冷的声音传来。 “以后不准再直呼他的名字,以此为戒。” “是。” 直到那令人心寒的青色身影消失在眼前,远得再也听不见半点动静,几人才彻底松了口气。 “萧盟主最近脾气越发古怪。”其中一人叹气道,“阴晴不定的,盟里不少人都吃了教训。越兄,你没事吧?” 被称为越兄的断臂男子脸色发白,摇了摇头。 “我没事。走吧,我们还得找右副盟主赴命。” 几人不敢再废话,匆匆离开,只是临走出大厅前,越姓男子又回头看了眼身后漆黑的厅堂。厅堂正中,不偏不倚挂着一个牌匾。 ——英武盟。 越姓男子嘴角露出一个冷笑,跟着走远。 …… “鹦鹉盟?” 秦善一愣,几乎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 “是呀。在排挤走所有的对头后,萧忆联合一些甘为他走狗的人,建立的什么狗屁联盟,专门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席辰水冷嘲道,“什么鹦鹉盟鸟盟的,背后不知道多少仇家等着他死呢,刺杀的人一批接着一批,这萧忆的性子也越发古怪了。” 万成轩却道:“这个英武盟,有右小嶷做副盟主,背后还有西羌人支持,不可小觑。” 提起右小嶷,席辰水就来气,“这家伙甘愿做人犬马,我不管他了!” 他们三言两语之间,却让秦善大致明白了如今的走向。 “也就是说,现在中原武林,萧忆的英武盟一家独大,而朝堂上摄政王也正一手遮天。”秦善分析道,“不过就像你们说的,越是强大的势力,敌人也越多。萧忆坑害了这么多门派,仇家遍布天下。而朝堂,我相信肯定也有不甘心臣服摄政王的大臣,只是现在的局势,让他们不敢露面。” “你准备怎么做?”万成轩问。 秦善微微一笑,“给他们一个露面的理由。” 萧忆的仇家不是找不到打击他的机会么,朝堂上忠于齐帝的大臣不是只能忍气吞声,忍着摄政王得意一时吗?既然他们苦于没有机会,那么秦善就去做个好人,给他们制造机会。 秦善如此这般,将自己的计划与二人说了,席辰水看他的眼神顿时都不对了!他想幸好自己平时得罪秦善得罪的不太好,想想刚才计划里的那些人的下场,席辰水鸡皮疙瘩就起了一声。 只有万成轩,似乎不太满意。秦善看了他一眼,问:“怎么,万庄主有何指教?” “没有,我只是在想,齐若望若是知道你的做法,会怎么看?”毕竟,利用尸骨未寒之人来做诱饵,只有秦善能想的出来。 秦善听他这么说,像是被激出了心里对于故友的火气,冷冷一笑。 “他心慈手软,被人害得命都没了,还能管我怎么做?早早就丢下乱局离开的人,没有置喙的资格。” 空气中,传来谁轻轻的一声叹息。 四月,山间桃花才刚刚冒出个嫩芽,山下的混乱局势,却被人搅动得再起风波。 先是黑城和西羌人联手,断了大齐西北最重要的一条商道,摄政王派人前去议和,被斩杀了来使。使臣的首级被悬挂在黑城城门整整三日,似乎在嘲笑着大齐的无知和孱弱。据称,摄政王得知消息后气得摔碎了整个御书房的珍器,大骂西羌狗贼,言而无信。 再来,是秦善再次现身,频频出现在各地守军驻地和藩王领地。多次下来,不免有人注意到他,而等人们想去查秦善和这些将领或藩王都谈了些什么时,却又爆出一个惊天的消息。东南林卫军,华北白旗军,陵南益王府,北镇国公府,竟然先后竖起反旗,打着清君侧的名义,要求摄政王交出手中君权。 天下风云,一夕变幻,令人猝不及防。 而引起这一轮风波的始作俑者,秦善,此时却站在无名山脚下。 时光如梭,四月已经走过了大半,山谷中奇花绽放,只是站在山下就能闻到阵阵异香。 秦善站在入口处,看着这曾被大火烧红半边天空的无名谷,目光闪烁,又不知在想些什么。身后传来几声轻响,卫十四几个起落,落到秦善身前,恭声道:“统领,人,阵,皆已布齐。” 秦善这才好似回过神来,收回目光。 “消息放出去了?” “不出三日,便会世人皆知。” “成败与否,在此一搏。”秦善回头,望向十四,“此次若是不幸失败,你我都有去无回。十四,你可后悔?” “属下不悔。”卫十四抬起头,目光灼灼,“早在谋先生让我等出城寻您,早在当年我们跟随您进入秦卫堂,十四就从未悔过。统领说过,受过的伤,背负的债,要让仇人千百倍的还回来!现在十四还没亲自割下仇人的首级,怎么能退缩!” 秦善沉沉地看着十四,上前扶起他,“记住,过了今日,天下再没有人可以负我们。” 不多时,他带着卫十四,再次踏入阔别数月的无名谷,只是这一次的心境,却和那一日有着天壤之别。 无名谷内的建筑被烧毁了大半,又不知经过几番劫掠,以至于故人再度寻来,竟有恍若隔世之感。当年的踪迹似乎再也寻不到,往日的旧痕也如烟散去。 脚下踏着枯黑的残骸,来人循着山路,一点一点往上走去。他的视线不为两侧的风景停留片刻,似乎只有远处高高的苍穹,才能吸引他。 须臾,他停住脚步,望着前方某处,出声道: “看来,我似乎不是一个受欢迎的客人,你说呢?”他抬起头,望着台阶上骤然出现的人,“秦统领。” 那人站在高处,冷冷望着他。 “萧忆,你跟着我?” 萧忆轻笑,“我只是好奇,正在各地忙与藩王谋划造反的秦统领,怎么有时间重回故地?还是说,这里有什么让你留恋的?”他紧紧盯着秦善。 秦善道:“我当然有我的目的。” “那你有什么目的?” 秦善却不答,只是轻蔑一笑,驾起轻功飞快向后掠去。 萧忆忍不住焦急,大手一挥,“追!” 他身后便蹿出十几个人影,从各个方向向秦善追去,而萧忆缀在最后,不远不近地跟着。 远远吊着人飞在前头的秦善,回头看见这一幕,心里不由冷笑。 有些往事,我真怕你忘记,萧忆,不如让我来帮你复习一遍。 ——试问,世界上最绝望的,是什么? 第55章 疯 簌簌。 脚踩在枯枝落叶上发出细碎的声响,在周围安静得有些诡异的气氛中,显得格外刺耳。 四周尽是倒落的残梁,焦黑的断墙爬满了枝藤,一片荒废之景。地上还点缀着零星的白色雪点,仔细看却竟然是人的尸骨,不知是那个无名谷弟子的残骸散落躺在这废墟中,随着时间化作了白骨,无人来收,难掩凄凉。 萧忆走过时,脚边突然传来窸窣声,一只躲在白骨里的老鼠被他惊得逃窜出去,他看了一眼,不感兴趣地收回视线。 萧忆的目光追逐在远去的那人背影上,执着于秦善,或者说是秦善背后的那个人——齐若望。 他在哪? 为什么不来见我? 我如今做的那些事,天下皆知,人人喊打,没有人不想要杀我。这些他知道吗?他生我的气吗? 生气的话,为什么不出来骂我,打我? 还是说即便如此,他都已经不在乎了。 这些个念头,一日更比一日,在萧忆心头宛若刀割般磨着,磨得他鲜血淋漓,磨得他已经不知道痛是什么滋味。 他宁可齐若望现在跳出来,痛骂着他,举着剑刺入他胸膛,也好过一天天都没有他的消息,让他在漫无止境的等待中耗尽了心神。 如果若望想杀我,就让他杀好了。但若是他杀不了我,那我就要他生生世世困在我手中,再也逃脱不得! “盟主!” 前方突然有人跃了出来,打断萧忆的思绪。 “兄弟们一直追着秦善,但是我们在周围还发现了其他人的踪迹,怀疑有诈。” “什么人?”萧忆问。 “似乎是秦卫堂的人。”来人犹豫道,“已经派人包围住了,是否要留他们性命?” “除了秦善,其他秦卫堂的人一概不留。” “是!” 挥退了属下后,萧忆有些不耐烦。他目光阴翳地望着山顶,既然秦善要玩,那就试试看,看谁的手腕更狠! 英武盟的人很快在山腰遭到了伏击,对方隐藏在丛林中做了埋伏。但是英武盟的人进退有度,似乎对此并不意外,在和伏击的人对峙了几番后,有一批人从后山杀上了山顶。 而领头人,正是右小嶷! 这枚被萧忆安排下来的暗棋,在此时起到了关键作用。秦卫堂仅剩的人手,正和英武盟的一路人马混战,右小嶷则趁机带着另一路人从捷径摸了上来,想要打秦善一个猝不及防。 当然,萧忆不会寄希望于秦善会就此束手就擒,他要做的就是逼秦善交出手里最后的底牌,再逼他就范! 果然,右小嶷的人上了山顶后,并没有能一举抓获秦善。萧忆听见上风处传来隐隐金戈相撞之声,就知道右小嶷他们和人打了起来,而且对方并不是秦善。 这些人是谁?是秦善喊来的其他人,还是万成轩的手下? 不过这些都没有关系,萧忆快走几步,等秦善露出最后一招后,才是他一击得手的时候。 一切似乎都进行得很顺利,就在此时越齐又来汇报:“禀盟主,我们剩下的人手,在山腰下被人拦住了。” 萧忆皱了皱眉,“什么人?” “尚不清楚,只有几人,似乎会阵法,一些兄弟们被困在阵中。其余的人被拦在阵外,无法上山。” 阵法?这就是秦善的最后一招?不过如此而已。 萧忆冷冷一笑。 “杀了。” “什、什么?”越齐似乎有些不解。 “让你手下的人,放火也好,用毒也好,将阵中的人全部杀了。没有了阵眼和布阵的人,阵,自然就破了。” “可是,阵内还有我们的人啊!”越齐惊慌道。 “成大事者,这点牺牲何足挂齿!”萧忆冷睨他一眼,“还不快去!” “……是。” 这一段小小的插曲,并没有引起萧忆太大的注意,相反他还有些失望。如果这个阵就是秦善最后的底牌,那么秦善未免也太小看他了。牺牲几条人命就能换来的胜利,萧忆从来不会犹豫。 不出一会,越齐就带来消息,阵已破,阵内的己方和对方人马,自然全军覆灭。英武盟的人破了阵法,继续向山上攻去。 而等到萧忆一步步地走到山顶的时候,秦善和为数不多的几个秦卫堂侍卫,已经犹如瓮中之鳖,任由他拿捏。 他们的身上或多或少都带着伤痕,看起来十分狼狈不堪,然而明明被人数倍与己方的敌人困着,却没有一人露出颓败的神色。尤其是秦善,他握着剑,站在最前方,看过来的目光却如此桀骜。 萧忆心里莫名升上一股怒气。 “秦善。” 他冷着声音道:“落到这个局面,你还有什么好挣扎的?” 秦善微微提起嘴角,“怎么,萧盟主认为自己胜券在握?”他斜睨着望向萧忆,那眼中的讥嘲目光,让萧忆心里一阵翻腾! 萧忆恼怒道:“我不和你废话!秦善,告诉我齐若望在哪里,我还可以给你留个全尸。” “齐若望?”秦善说,“不要告诉我,今天你大张旗鼓,耗费这么多人手将我困住,就是为了查他的下落?” 萧忆紧抿着嘴,不说话。 秦善却突然仰天大笑起来,那笑声带着着酣畅淋漓的快意,却刺得萧忆耳膜发疼。 “萧忆啊萧忆!你让我说你什么好?” 秦善停下笑声,淡淡望着他,却让萧忆心头猛地一跳,涌上不详的预感。 “既然你认为齐若望在我这里,那我问你,为什么他到这个时候还不出现?” 秦善冷笑道,“萧忆,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若想藏好一粒沙子,最好的方法,就是把它扔进沙漠。” 萧忆握紧剑柄,脸色有些发白。 “我身边来来回回这么多人,谁出现在我身边,都避免不了被你的耳目发现。而只有一种人,哪怕成天跟着我,你也不会去在意半分。”秦善看着萧忆,近乎于报复地道,“那就是秦卫堂的侍卫。” 萧忆耳中轰隆隆的耳鸣,几乎听不见秦善在说些什么。 然而,秦善的话,依旧犹如毒虫一般一点点爬进萧忆心房。 “我今天为了与你一站,把秦卫堂的所有人都带了过来,而现在还活着的,只剩下我身边这几人。萧忆,你说你没有看到齐若望,那你觉得他此时会在哪呢?” “不可能!” 萧忆怒吼道,脸色通红,“我看过跟着你的那些侍卫,他们都会武功!若望他右手废了手筋,根本没有武力!” “是,齐若望没有武功,我自然不会派他去和你的人手对峙,以免送死。可是还有一个办法是不用武功,也可以困住你们的人。”秦善说,“萧忆,我问你。我去布阵法的那些属下,现在在哪?” 秦善说完这一句话,就看见萧忆呆呆地站在原地,而不多久,他就像疯了一样向山下冲去。 秦善在身后,冷冷地看着他。 萧忆向山下冲去,双眼通红,脑中满是令他绝无的念头。而等他一路风急电掣地来到山腰时,却是一头冲进阵法中。 没有!不会有的! 萧忆闭上眼,在心里祷告,若望不会在这里,他不会在这里,不会! 当他睁开眼时,却愣住了。因为地上没有一具尸体,甚至干干净净的,连滴血渍都没有。 而阵,也是完好的。 “盟主。” 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萧忆回头,看到一个人站在阵外。 越齐望着他,问: “盟主,你在这里做什么?” 第56章 恩怨相了 阵内,是有些浑浑噩噩的萧忆,阵外,是突然出现的越齐。 一道分界线,两人宛若身处不同世界。一边是癫狂,一边是冷漠。 如果此时萧忆还有理智,就会发现很多疑点。比如越齐为什么恰巧会出现在这,为什么明明吩咐下去应该被破坏的阵,此时却依然是完好的? 然而,受尽刺激的消息现在只关心一件事。 “这里的尸体呢?”萧忆急急地问。 越齐的脸上看不清表情,只听他的声音忽断忽续地传来:“没有人死,自然不会有尸体。” 没有死人! 萧忆只听清了这一句话,就像即将溺死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一样。他先是退后了一步,随即低声笑了起来,那笑声越来越响亮,却也越来越癫狂! 越齐站在旁边,冷眼看着。 “他疯了。” 秦善不知什么时候也来到了山腰处,看着这个状态的萧忆,简单说了一句。 身旁,越齐只是看了他一眼,收回了视线。 “秦善,你休想骗我!” 萧忆看见来秦善,有些憎恨又有些得意道:“若望根本不在阵里,他没有死在这里!”他甚至没有去关心秦善是如何脱身来到山下,又是为何会和越齐站在一块。 “你是想骗我进入阵中?”萧忆还不傻,很快想明白了,“秦善,就算你能困住我三五时,就算你这次能逃出去,你以为这局势还是你说得算吗?秦善,你——” 秦善几乎是有些怜悯地打断他:“怎么,萧盟主,不记得这里吗?” 萧忆一顿,疑惑地看着他,笑声慢慢停了下来。 “说起来,这小院与你也算有缘。那天,萧盟主带着人进无名谷。”秦善慢慢道,“不是就在这里,杀了一个人吗?” 萧忆几乎想要嘲笑他,那日他为了抢先一步找到齐若望,带着属下进入无名谷,何止杀了一个人,杀了多少人也……他突然看见秦善的眼睛,莫名的,全身的血液突然冷了下来。 萧忆听见秦善继续说:“你问我齐若望在哪里?我如实告诉你,那天晚上,西羌人闯入谷内,我和齐若望避人耳目下山,都换了谷内弟子的衣服。而齐若望,是易了容的。” 萧忆感到寒意从骨髓里一点一点蔓延起来,他捂着耳朵,不由自主地蹲下身。 “……不要说。”萧忆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秦善不理会他,继续道:“我们下到山腰时,突然遇到一路追兵。情急之下,他和我跑散了,只能藏身到这个小院里。如果没有被人找到还好,可一旦被人找到——”秦善冷冷望着萧忆,“以他失去武功的残废之身,又顶着一张张三李四的易容面貌,你说,闯入者会怎么对他?萧盟主,如果是你,又会怎么做?” “不。”萧忆低喊,几乎失去力气地跪在地上,“住嘴!” “结果显而易见,不是吗?我找到齐若望,看着他在我眼前咽下最后一口气。”秦善冷静地说着,好像是别人的事,“我发誓要为他报仇,可却一直找不到凶手。直到后来,我亲眼看到另一个被你杀死的人。” 他看向萧忆,冷笑,“你说对,萧忆。齐若望的确没有死在阵里。因为早在四个月前,他就死在了你手下。” “啊啊啊!” 萧忆困兽一般吼叫着,溢出的真气将四周的岩石都击碎。 “你骗我!我不信!!” 萧忆抬起头,赤红着眼看向秦善。 秦善却自顾自地道:“现在想想,齐若望应该是一眼就认出了你。他虽然易了容,但只要一出声,你也会认出他。可你为什么没有认出他呢?”秦善恶毒地看向萧忆,“是不是你那一掌打得太快,太不留情。根本就没让他有机会对你说出半个字。” 噗——! 心肺好像被击碎了,萧忆呕出一口血,他已经听不见秦善在说什么,他脑中疯狂地回想起那天的场景,可正如秦善所说的,他半点都记不起来。他记不起自己的掌是怎样击出去的,记不起对方最后的眼神,甚至连那张易容后的脸都没有记忆。 他和齐若望的最后一面,苍白又戏剧地错过,而阴阳两隔。 “是你。”萧忆愤恨地抬着头,双目流血,“要不是你连累了他,若望不会死!秦善!” 他发狠地冲向秦善,却触动了阵内的机关,一次又一次地被拦在阵里,除了徒劳地增加伤口,毫无功用。萧忆却浑然不知,仇恨地望着秦善,似乎只有为心里的绝望和怒火找一个发泄口,他才不至于立刻疯魔。 秦善却感觉无趣了,对身旁的人道:“你要杀了他吗?” 站在他旁边的人,这时候缓缓撕下脸上的面具,露出真实的面容,那是一张和齐若望有着三分相似的面容,却比齐若望年轻许多。即便是秦善在看到这张脸时,还不免有些愣怔。 越齐,或者说是齐越,看着地上犹如野兽一般的萧忆,道:“我不杀他,我要让他生不如死。” 齐若望和萧忆的事发生的时候,齐越还不满十岁,无力回天。而如今,随着百年来最天纵奇才的齐若望自毁前程,嫡女齐若兰费尽心机后含恨而死。齐家近乎绝后,在一切无法挽回之际,只有一个庶子,带着满腔恨意回来复仇。 他恨萧忆,是萧忆毁了他的兄长,毁了他的家族。 秦善看着这位齐家最后的血脉,心里叹了口气。 “随你吧。” 秦善转身离开,直到走远了,还能听见身后萧忆不甘的嘶吼,听见齐越充满憎恨的质问,然而,本该畅快的事,却让他觉得疲惫。 他发顶一凉,抬头看去,这才发现山谷里竟然下了雪。和齐若望走的那天相似的雪花,飘扬落下,像是在悼念什么。 “你也觉得无聊吗?” 他自嘲般地问着,一路走向山下。 万成轩远远就看到秦善走了过来。他身边是几十名万刃山庄的子弟,而刚才在山上围捕秦善的英武盟的人,此时全被万刃山庄的人拿剑指着,成了俘虏。 最中间的右小嶷看到秦善走过来,长叹了口气。 “果然如此。到最后,还是你赢了。” 秦善走到他身前,淡淡道:“赢?你错了,这才刚刚开始。” 他看了万成轩一眼,万成轩立刻心领神会,对着所有弟子高声道:“传令下去!逆贼萧忆伏诛,英武盟败亡!萧忆与西羌人勾结,屠戮中原,民不聊生。朝堂为奸人所控,视百姓苦难而不见。我等虽是一届武人,却也不忍见天下遭此劫难。现号召天下有识之士,清君侧,抚社稷,共渡国难!” 右小嶷一怔,不敢置信道:“清君侧,抚社稷!你们,你们好大的胆子,秦善,你要以谁的名义造反?!” 秦善轻笑:“造反?”他低下头,看着右小嶷,“你觉得,现在坐在王座上的人,就是这个天下真正的主人了吗?” 右小嶷愣怔地听他说出最后一句。 “我只不过想让这天下,物归原主。” 萧忆伏诛! 英武盟竟然是西羌人在大齐的特务机构!大齐江山沦陷,有萧忆一半功劳。 这个卖国贼,死得大快人心!大齐江湖人虽然不关心国事,但是大是大非上,还是有分寸的。于是不免有人好奇,那杀死萧忆的人是谁呢? 答案一出,所有人惊掉下巴。 手刃萧忆的,竟是已经驾崩的齐帝唯一血脉,大齐王座的正统继承人,凤氏嫡皇子! 消息传出,天下人无不议论纷纷。 ——皇子?齐帝不是无后吗? ——不,先帝曾经立过皇后,也有过太子。可是听说太子不满三岁,便已早夭了。 ——那这个皇子是谁? ——这就要问秦善了。 没错,又是秦善。秦善带着先帝皇子,杀了萧忆,解散了英武盟,这次又借着皇子的名义,重新打起清君侧的旗帜。而半月之后,秦善将要召开一次誓师大会,公布皇子的身份。 消息很快如云般散去。各方势力都不约而同做出了回应,传闻摄政王听到消息后,当场就将秦善斥为叛逆,并命令上将军领三万人马,去清缴秦卫堂余孽。 但是与此同时,暗中联络秦善的人变多了起来,其中有早已经退隐,声名遍天下的巨儒;有还在朝为官,偷偷派人联系他的朝廷大员。而江湖人,对此的回应是最直接的。一向奉行弱肉强食的他们败给了萧忆,而萧忆输给了秦善。力量对比,让他们不得不叹服。 直到此时,才终于没有人再称呼秦善为魔头。先不说现在少林和万刃山庄都是秦善的靠山,单说这个魔头替他们脱离萧忆的魔爪,拯救了半个大齐武林,就没人再好意思这么称呼他。 虽然通缉令还挂着,秦善的名声,却史无前例地好了起来。 时间,转眼就到了誓师大会那日。 秦善正在筹备诸般事宜,却看到齐越走了过来。 “他死了。” 齐越没头没脑地一句话,却让秦善顿住了,他看向这位齐家最后的传人。 齐越说:“他要求见哥哥坟墓。我就骗他说,哥哥死在他手下后,你没来得及收敛遗体,尸骨被山里的走兽飞禽叼得七七八八。他就突然发狂,跑出了阵法。” “……”秦善。 “等我找到人的时候,他死死抱着一具不知名的白骨,已经没气了。” 齐若望被萧忆好好地葬在了无名谷后山,萧忆临死前却抱着一具无名尸骨,连最后的一片深情都付错了人,也许,这就是天道对他自私无情、草芥人命的惩罚。 而齐若望和萧忆的故事,随着两个当事人相继离去,也彻底告一段落。 从今以后,这世上再也没有什么琴瑟和鸣。 秦善正有些感慨着,却听见齐越说:“对了,听说你要号召天下英雄,去反那个什么假皇帝。算我一份。” 秦善看向他。 齐越耸了耸肩,“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找点事干干。至少你要干的这件事,顺我的心。” 是啊。秦善想,私仇旧怨已了,现在是时候来为这天下清扫一番了。 第57章 凤栖梧 闻讯而来的人,远比想象中多。哪怕朝堂已经派人出兵,声称要清缴秦善叛贼,可依旧有不少人聚集到此,等着秦善公布皇子的身份。 誓师大会选在北镇国公府所属辖地,就算王军想要过来,也得突破镇国公府的军队。北镇国公府打着清君侧的旗号久了,正等着这帮送上虎口的羊肉呢。 前院里,来客熙熙攘攘,秦善让青天和明月统计了名单,都安排好了位置。后院里,秦善正对着一个闹脾气的家伙,有些无奈。 “我不管,又要我上场假扮人,我堂堂惊影公子,老是被你拿去冒充这个冒充那个的?以后名声传出去,我还怎么混?” 小院里,席辰水蹲在地上,双手抱着石椅,一幅誓死不从的模样。 秦善说:“这是最后一次。” “我不听,我不听!你别给我解释!”席辰水捂住耳朵,一幅撒泼无赖的模样。 秦善耐着脾气劝他,“让你假扮皇子,只是一时之需,你只要远远穿着衣服露一面就好了。” “露一面就好了,你为什么不自己去?再说了,有这功夫让我假扮,你怎么不让那皇子自己来?”席辰水刚说完,就看见秦善脸色不对。 “他恐怕来不了了。” “什么?” 秦善神色木然,“如果他没有来,今日,我会大义灭亲,亲手为他报仇。” “什么什么?”席辰水愣住了,“大义灭亲,你想灭谁啊?你不是早就是孤儿了么。喂,秦善,我怎么感觉你好像瞒着我什么啊。” 这回轮到席辰水缠着秦善,而秦善却怎么都不肯再说了。两人正在纠缠之时,万成轩从前院走了过来。 “时间快到了。” 他上前,一把捞起席辰水的后衣领,“我带着他直接去易容,你去前厅主持。” 说罢,万成轩不由分说地拽着席辰水就走,而惊影公子惯用的撒泼*在万大庄主身上毫无用处。秦善看着那两人一拉一拽,打打闹闹地离去,轻笑一声,却在动身之前,望了后屋一眼。 ——那个屋子里,睡着一个昏迷多日的人。 秦善遥遥叹了口气,转身离开。而他不知道的时候,就在他离去没多久,躺在床上的人却突然动了动眼皮。 所谓的誓师大会,其实不过是一场戏。唱戏的主角是秦善,听戏的却是所有看台下的人。而此时,秦善正站在台上,衣冠楚楚。 “秦某与万刃山庄,感谢各位大驾光临……” 蒲存息坐在台下,看着台上侃侃而谈的秦善,不由感慨道:“真是难以想象啊,就在几个月前,我和这小子还是被人追杀的角色。可这一眨眼吶。你看看台下这些人,有不少还中着我们的断生蛊呢。” 明月在旁边听了他的话,笑道:“主人自然是不一样,哪怕不甘心,也能让他们乖乖地坐着。主人杀了萧忆,说要号召天下英雄,他们敢不来吗?” 蒲存息却摇了摇头,“你懂什么?秦善现在看着风光,要是走错一步,可是死无葬身之地。不仅他没有好下场,还要连累你们。” 明月说:“我知道,主人问过我了,我是自愿的。主人做的事是顶好的,为百姓为苍生,哪怕要牺牲我一个又算什么。” “你这黄毛小子!”蒲存息却突然气急了,“什么牺牲,什么大义?偏偏不把自己的命当命!好好!一个个都要做什么英雄,逞什么好汉,让我老头子眼睁睁地看着你们去送死。” “你在说什么呀,蒲谷主。”明月不解地看着他,“主人做的事虽然有风险,但我们也没准备去送死啊。” 蒲存息却突然闭口不言了,他像是极为疲惫地坐下,泄去了浑身的力气。明月坐在他旁边,只听到这个老人颓然道:“不知是我太自私,还是他们太无畏啊……” 明月听得摸不着头脑,而此时台上,戏也正演到了最□□。 “秦统领!你说让我们清君侧,可这位皇子究竟是什么身份,是真是假,你也没给我一个交代啊。” 台下众人中,有人道出疑惑。 秦善淡淡一笑,明白是时候了。他的目光在台下所有人身上扫过,今天聚集在这里的人,有真心,有假意,也有纯粹看热闹的。而不论他们目的为何,秦善都要将这帮人逼到自己的战船上。 “众所周知,先帝在宫内并没有子嗣。然而这并不是先帝无子,而是因为先帝在多年前,就将皇子送到宫外。而这位被送出宫的皇子,就是当年突然暴毙的皇后,所生下的唯一一名嫡子,也是当年的太子。” 秦善一句话,惊得众人议论纷纷。 “秦统领所言是在匪夷所思,可有证据?” 秦善笑了笑,“我明白各位的疑惑,但是在解惑前,诸位难道就不想知道,为什么先帝要将太子送出宫,甚至不惜伪造太子身死的假象?” 在场众人屏息以听。 “堂堂天子,大齐最位高权重之人,又有谁有本事逼得他不得不如此做?或许,我应该这么问,先帝无子,在他驾崩后,获得最大好处的人是谁?” ——摄政王! “可这只是猜测……” “诸位,难道这一年来你们还没有发现端倪吗?无论是萧忆,还是摄政王,都是从无到有,突然强权加身。摄政王本是西北闲王,手中并无权力,又是什么支持他走到如今这个地位,在天子驾崩后可以代领君权呢?或许更进一步,这一年来在我大齐的疆土上,获利最多,最肆无忌惮的又是谁?” “是西羌人!秦善,你说摄政王竟然与西羌人勾结!”有人忍不住惊诧出声。 秦善却不回答,“当然,这还只是猜测。但是萧忆的身份却是已经证实了的,萧忆与英武盟正是西羌人暗中支持,用以摧毁我大齐武林的利器。如今虽然没有了一个萧忆,可是西羌人还在,谁知道不会再出一个萧忆?” “只要西羌人想,只要他们还对我们大齐有所图谋,在场各位难道真的觉得,萧忆死了,你们就可以安然无忧吗?”秦善的这一番话,激起了在场所有人心中的恐惧和担忧。 而秦善看着隐隐有些骚动的人群,也明白是时候让席辰水出场了。 他不知道无怒在哪,不知道那些人是不是已经抓住了皇子。但是只要今天,他在这里让席辰水在这里正式露面,告召天下。那么席辰水假扮的这个人就会成为众人心目中真正的皇子,到时候,即便那些人挟持了无怒,想要以真皇子来威胁他,也为时已晚。 秦善这一招,就是釜底抽薪,以防后患。他要清君侧,要利用皇子的名义,就决不允许存在任何一丝不确定! “诸位想必也明白,西羌人虎视眈眈。相比起可能与西羌人勾结的摄政王,太子无论是身份,还是大义上,都更适合成为大齐新的君王。而诸位今日从龙之功,太子绝不会忘记。” 当然,宫里的那位摄政王,肯定也恨透了他们。秦善说出这番话来,就是已经将这些人彻底绑在了自己的战船上。 “既然诸位心中还有疑虑,不如有请太子亲自出面,为各位解惑。” 秦善说着,已经拍了拍掌,准备让席辰水出来露个面。 “慢着!秦统领。你口口声声说,太子才是皇位继承人。可我们谁又能知道,你手中的那个人是不是真的太子呢?” 秦善看着那个一身红衣,形容艳丽的女子,此人正是绝红莲,魔教左护法。她看着秦善,口出质疑。 而秦善却不慌不忙,或者说直到此刻,压在他心中的弦才终于绷紧了。 “果然是你吗?” 秦善看着绝红莲,却又像是透过她在看着别人。 绝红莲心里蓦然一跳,只听台上秦善似乎在自言自语,说出的话却让人心惊肉跳。 “我没有想到,会被世上最亲近的人,再背叛一次。” “你——”绝红莲知道这句话当然不是他对自己说的,但正因为此心中才更加诧异,她正想说些什么—— “我也没有想到。”而此时,却又有人开口:“秦施主竟然在我回来之前,就察觉了他的身份。” 说话之人风尘仆仆,似乎才刚刚赶到,他摘下兜帽,露出一张熟悉的面容。 “害得我匆匆赶来,还差点以为自己来晚一步呢。” 便是秦善,此时也有些怅然了。 “是你……”他低喃,万万没想到引蛇出洞,竟然把这位给引出来了。 然而秦善很快一个纵身,跃到来人面前,半屈膝道:“殿下!” 他这一喊,所有人都看向这个光头的小和尚。 来者,正是失踪一月有余,不见消息的无怒,或者说先皇嫡子——凤栖梧。 第58章 烽烟起 早在柳寒与无怒没有音讯的第二日,秦善便开始怀疑他们之中有叛徒。从了然大师那里知道无怒的身份后,他几乎就确定了真相。而一切,直到今天这一刻,才彻底被揭晓。 秦善并不是没有预料到,只是他不想让自己再变得孤身一人。所以想给柳寒,也是给他自己最后一次希望。 因为那对他来说不仅是师弟,更是这世上最后的亲人。 然而此时,一切自欺欺人,都化作软刀凌迟着心房。秦善压抑住隐隐钝痛,掩藏好情绪,他站起身将无怒护在身后,看向绝红莲。 绝红莲张口欲言,秦善却不打算给她机会。他漆黑的眸子闭了闭,再睁开时,眼中已经没有了犹豫。 “抓住她。” 秦善一声令下,潜藏在暗中的侍卫们齐齐出手,向绝红莲掠去。 绝红莲一边仓皇应对,一边焦急道:“我只是质疑一声,你们就要致我于死地?”她见秦善没有反应,又道,“我们为助秦统领而来,秦统领就这样的待客之道?我代表圣教和教主前来,难道秦统领连师兄弟之情都不顾吗?” 她不提柳寒还好,一提柳寒,秦善看向她的目光变得愈加冷漠。不过,周围其他人毕竟不知道真相,有不少人因为她的话而迟疑起来。 而此时,开口替秦善解释的人却是别人。 “柳教主?”无怒轻笑道,“现今萧忆败露,萧忆余党人人喊打,贵教主此时缺了盟友的支持,不知又该如何应对呢?而且,恐怕,他现在正自顾不暇吧。”后一句话说的没头没尾,叫人不由揣测其深意。柳寒久不露面,难道无怒知道内情? 绝红莲见势不妙,她已经将近月余没有柳寒的消息了,无怒的话狠狠敲击在她心头。事已至此,只能先走为上!绝红莲尖啸一声,四周又涌来一群黑衣人,那些人与秦善手下混战一处,却并不恋战。秦善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掩护绝红莲离开,并没有追的打算。 有人见状,忿忿不平道:“秦统领就这样放他们离开?” “无论真假,魔教此去,必会对我们带来不利,为何股息那妖女?” 一口一个妖女,而刚在绝红莲挑衅秦善的时候,却没有人敢说半句。 秦善冷眼看着座下之人,就在数月之前,这些人还心心念念与自己敌对,而魔教和柳寒却是他最可靠的助力。不过月余,情况全然颠倒。他看着下面这些嘴脸,心情实在是说不上好。 然而,毕竟还是有人记得正事的。 “咳咳,诸位稍安勿躁。在下记得,秦统领刚才称呼这位……这位小师父为殿下。” 一名穿着体面,看起来像是书生的中年人上前一步,打断了众人的议论,道:“不知这位小师父是?” 现场局势一片混乱,是以在这书生开口之时,少有人注意到无怒。此时一听他提问,才想起他们聚齐在这里的正事。一时之间,看向无怒的眼神又惊又疑。 这衣裳,这打扮,是和尚没错啊? 那秦善刚才喊他什么?究竟是他们幻听,还是秦善魔障了? 正在秦善想着,该如何解释时,又是无怒先于他一步开口了。 “小僧无怒,少林寺无字辈掌经人。” 无怒对着众人微微一笑,笑意里好似蕴藏佛法幽深。 掌经人! 若是四个月前还有人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经过萧忆之前一闹之后,已经无人不知。少林寺每一辈最杰出的弟子,为掌经人,负责保管一部少林寺所藏经典。而这经书典籍,需要如此慎之又慎地挑选保管对象,已经足见其重要。 所有人不由又想起萧忆所说的秘籍,目光在无怒和秦善身上游移,聪明人仿佛已经明白了什么。 无怒继续道:“正如诸位猜测,数月之前,萧应冉前辈的秘籍,确实由小僧保管。” 底下一片哗然。 “而我今天之所以出现在这里,就是为了召集大家一道寻回秘籍中所藏秘宝。小僧在此保证,若能成功,宝藏中必有四成与诸位同享。” 能让西羌人和萧忆觊觎的宝藏,肯定是稀世珍宝!不少人被说得动了心。 “小师父所言的确让人无法拒绝。” 还是那个书生,他捻了捻胡须,摇头道:“但是你又拿什么凭证,来证明自己的这番话?而宝藏无主,你又怎么确保,寻到之后就一定会为我们所得,而不是引来其他豺狼?” “博物阁公羊先生。” 见无怒看向对方,秦善替他介绍。 “是此次邀请来的贵客。” 无怒收回目光。 “宝藏无主,但江山有主。萧氏遗藏现世,能者得之,而最有能力得到萧氏宝藏的,当然是当年打败了他们,获得天下的凤氏子孙。” 无怒不再用和尚的称呼自称,语气中少了一份克制,多了一份激昂,听得人不由热血沸腾,抬头向他看去。 只见逆光之下,光头的小和尚微微一笑,语出惊人。 “风为天下之主,栖梧替先人夺回应有的战利品,并不为过吧。” 萧应寒,你要谋我的命,掳掠我凤氏江山。我就挖你祖坟,抢走你萧氏遗宝。且让我们看看,笑到最后的究竟是谁! 被佛性压抑了近十五年,烙印在血脉之中的骄傲与张狂,终于在这一天露出了它庞然一角。 秦善站在旁边看着无怒,不,看着凤栖梧,却恍如隔世。还记得那天街上,他第一次遇到小和尚,小和尚阿弥陀佛,三言两语便破了杀戒。秦善还认为他戾气太过,不似一般出家人。 而现在,他真的出来争夺这江山,身上的悲天悯人的佛性,比起杀人不眨眼的那些家伙,又多了太多。 这究竟是坏事,还是好事? 秦善心里叹息一声,从怀中捧出御玺,双手递出,同时单膝下跪: “臣,秦善,拜见太子殿下。” 无论怎样,这一条路,是他选的。 就在秦善下跪,大势已定的那一刻。 后院小屋内,床上之人终于清醒了片刻,他坐起身,想推开木窗看一看屋外,却愕然看见西北天空一道白色狼烟,如同撕裂了半个天空,直通苍穹。 而同一时间,无论是正接过御玺的凤栖梧,台下木愣愣的众人,还是秦善,皆齐齐抬头看向西北。 “召军来。” 公羊羽怔怔道:“白烟召军来,乌烟唤军去。白烟,白烟!多少年了!怎么会有人重点白烟!” 透过烽火台,白色狼烟在浩瀚大地上一道一道点起,从关外传进关内,从大漠传进江南。不需半日,便传遍了半个大齐疆土。点燃狼烟的人,必定在等待看到白烟的数万万大齐将士,点齐人马,一同向最初点燃烟之地聚集。 召军来——形势利,可谋之!速来斩敌!白烟召军攻敌,乌烟戒备防守。大齐已经多少年,没有燃起象征主动出军的狼烟了。 点燃白烟的是西北方,正是西羌人割据半年之久,大齐连续沦陷失地的方向。在那里,又有什么利好消息,让人不得不点燃白烟,召集大齐所有军队速速反攻呢? 扑通一声,所有人回头,只见一个老人踉踉跄跄摔倒在地,旁边一个小厮模样的少年尝试着扶起他。老人却哭哭笑笑,状似疯癫。 “没啦,没啦。” “成啦,成啦,你们高兴啦。” 老人语出无状,让人困惑。不少人以为他吓疯了,不以为意。 秦善劈开人群,走上前。 “蒲谷主。” 他蹲下,刚才执过天下权柄的右手,此时放在了蒲存息的肩上。所用的力道,让蒲存息不得不抬起头,看向他。 “什么没了,什么成了。” 秦善一字一句问他。 “你都知道些什么?” 蒲存息抬起头,脸上还有泪痕。 “没啦。” 他声音沙哑,好似痴瘴一般重复。 “无名谷没啦,全都没了!” 哐啷一声,有人推开大门。 一个披着白衣的男子走了进来,他脸色苍白,一双眼睛却炯炯紧盯着蒲存息,满眼的不可置信。 “你说,谁,没了?” 来人踏着晚霞,乘着将落的夕阳而来。 秦善抬起头,便听到这人央求地问他。 “阿善,他刚才说什么,你帮我再问一遍可好?” 颜漠北,醒了。 第59章 告别 木里扶着断臂,在四处巡弋。伤口草草包扎过,被割断臂骨的剧痛却萦绕不息。他一双眉蹙起,带着杀气,便是身边的近侍都不敢随便接近。 营地里,骚动过后的慌乱还未平息,王帐里灯火通明,所有人都围在外头,忐忑地等着最后的消息。至于那些人的心思?木里冷笑一声。怕是期待好消息的只有不到一成吧,这还算多了。 “将军!” 有人来汇报。 “那边没有声息了。” 木里一挑眉,决定去看看。他所去的地方,本是前夜准备宴会的舞台,然而此时却成了所有人的噩梦。一层层的柴火将之包围住,隐约能看见里面即将熄灭的火焰,还有空气中若隐若现的焦臭味。 一群披坚执锐的西羌士兵手执武器,紧张地守在外围。他们从昨夜大火点起之时就一直在看守,以防有漏网之鱼。大火烧了一天一夜,直到此时,才有人敢小声问。 “没声音了?” 问得人小心翼翼,像是怕里面随时跳出一个未被烧死的恶鬼,向他们索命。 有人惊魂未定,淡淡嗯了一声。然而,没有人嘲笑那个问话的士兵,就连长官也未斥责。他们知道自己守的是什么,紧张防备着,就怕前夜那场噩梦再度出现。 木里走到这里时,土地已经被烧得干裂。他凝望着火场的废墟,突然笑了一下。 “又是火吗?” 四个月之前,就是一场大火,把他们带到了这里。现在,又是一场大火,把他们送走。 他抬脚,往火场里走去。 “将军?!” 有人惊诧地想要拦住他,却被木里呵责道:“怎么!我们西羌男儿,竟然害怕区区孤魂野鬼吗?” 没有人再吭声,木里走进了火场——或者说,坟场。 大火实在烧得太旺了,围堵住他们时,为了怕他们跑掉。西羌人先是派弓箭手在外面围了一层又一层,射杀每一个想要突围的人,又让人点燃火箭,浇上热油。 所以木里到此,看到的只有一片灰烬。连半个可以说是人形的尸体都没有,地上厚厚的一片残灰,焦黑,枯灼,分不清哪些是人,哪些不是。而谁能想到,就是这些不能说是人的灰烬,一天之前突破他们重重保护,重伤西羌王,还杀了一位大将呢! 无名谷。 木里嘴里念叨着这个名字。 听说这是中原一个很厉害的门派,需要小心对待。其实在这件事之前,木里对此很不以为然。不过一群被斩了翅膀,飞都飞不起的鸟儿,当做玩物观赏就罢了,怎么能认真看做敌人呢? 现在想来,能培养出格力格策那样的人,无名谷,又怎么会徒有其名。 正是这些被轻视的玩物,在西羌王的寿宴上露出爪牙,长剑割开西羌王咽喉的那一刹那,所有人都以为自己见到了鬼。一群不似人,舞着长剑的白衣鬼。 那一刻,木里才知道,这个被叫做无名谷的门派,他们弟子的武功究竟有多厉害。 十个西羌士兵,堪堪能围杀一个无名谷弟子。 而厉害些的,更是围都围不住,好比他们的大师兄,好比他们的师父,好比陆缨…… 想起那个女子,木里的顿了顿,脚下的这些焦灰中也有她吗? 【我得了允许出门采购,怎么,木里将军还要盘问我不成?】 带着傲气的声音好似还在耳边。 现在想来,无名谷的人能解开蛊毒,自如行动,应该就是陆缨那次出门暗中得了解药。 就在自己眼皮底下! 木里有些恼火,更多的是无奈。事前他们已经得到了有人要行刺的消息,然而,只顾着警惕秦善,却忘记了自己的地盘里还关着一群凶兽,疏忽了防备,又怪的了谁? 此时,又有人跟在木里身后,小心走了进来。 “果然是都烧成灰了啊。” 来者心有余悸,“我看他们武功那么厉害,还怕火都烧不死他们。” 武功厉害么? 木里想起无名谷的老谷主,身中数箭,被弓兵围困,还能飞身甩开所有人,刺中西羌王。他又摸了摸自己的右臂,是木里想要砍下那力竭的老人首级时,被他的大弟子砍断的。 这些人,潜心学武多年,一朝爆发的后果,让西羌人猝不及防。 “将军。” 有人小心翼翼来问。 “这些灰烬怎么处理?” “收起来,混到汤水里,给今天所有幸存的士兵喝下去。” 木里发出一道令人毛骨悚然的命令。 他裂开嘴一笑,仅剩下的一只完好的右手用力把着长刀。 “中原人最厉害的勇士,喝下他们的血肉,我们西羌男儿也会无所不敌!” 属下先是一惊,随后大喜道:“是,是!” 木里准备离开火场。 【还是不劳烦大人了。】 轻轻扬扬的女声,恍惚传至耳边。 他蓦然回首,却除了天边的落日,落日下弯腰收拾灰烬的士兵,再也看不到其他。木里愣了一下,大笑三声,随手捞起一把残灰塞进嘴里,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二日,大齐边关点起“召军来”。 白色孤烟独上九重,将灰烬下点燃的星星之火,传回大齐。 而等到无名谷众人以身行刺尽皆身死的消息传回中原,已经是七日之后了。 那片被鲜血浸湿的土地,已然干透。 “镇国公派人来询问殿下的意见。”小院里,卫十四向秦善汇报,“林卫军,白旗军已经调动军队,向边关聚集。” 秦善叹了口气,“罢了,大好的机会在眼前,他们必不会等的。殿下。” 他转身看向凤栖梧。 已经换下僧袍,另做打扮的无怒淡淡道:“西羌王此次受伤,情况不明。他若身死,底下大王子与二王子争夺王位,是我们派军的大好时机。” “就怕朝堂那位趁虚而入。”秦善提醒他提防摄政王。 “是,但是如果不抓住这次机会将西羌人赶出去,我们还要等多久?”凤栖梧看向他,“我可以等,士兵可以修生养息,但是边关被俘虏的百姓,被侵占家园的流民,他们等不了。” 每多一日,世上可能就多无数的孤魂野鬼。 秦善明白凤栖梧的意思了。或者说,身为无怒的凤栖梧,不允许他为了局势,而牺牲无辜百姓的性命。 其实秦善自己又何尝愿意如此呢?只是他不得不考虑更多,担心如果他们此时行动,摄政王会不会动手?担心凤栖梧一旦性命不保,前功尽弃,到时候不仅是已经失陷的疆土,整个大齐都将彻底陷入混乱。 凤栖梧了解他的心思,道:“若是连这一寸之地,一户之人都守不住,我还有什么资格去做天下之主?” 秦善被他说动了。 “我马上安排您与镇国公见面。” 他刚一出门,就看到一个人影。那人不知站在那多久了,背着光,脸上好似挂着一层冰霜,只有在见到秦善时,才会露出一丝笑意。 “阿善。” 他喊。 这是颜漠北。 颜漠北醒了,颜小北不在了。 但是秦善却发现,自己似乎已经无法区分这两个人。其实他们本来就是一个人。 “我要走了。”颜漠北说。 他没说去哪,秦善却知道他要去哪。 颜漠北接着道: “我要去一个地方,可能会很久,可能就回不来。” “你会等我吗?” 他望着秦善,似乎很不放心,担心自己一走,秦善又将他忘了,或者不要他了,和别人好了。只有这个时候,秦善才能在他脸上找到一丝颜小北的影子。 然而再不放心,他还是选择离开。这是刻在他血肉里的使命,磨得他夜不能寐,不能安心守在心上人身边。 “我还不能和你一起去。”秦善回答。 “我知道。”颜漠北望了望屋内。 “你有你的事要做。”他说,“你去做你想做的,我不会拦你,也不会再逼你。” 这是从长达数月的“梦境”中醒来,颜漠北记得最清楚的事。 萧齐的前车之鉴,教会了颜漠北一件事,永远不要以强迫去获得另一个人的真心。曾经他不懂得,差点做了错事。他庆幸的是,秦善远比齐若望强大,比他坚韧,所以如今自己还有弥补的机会。 只是这机会,颜漠北怕自己是无福消受。 所以他又问了一遍,小心翼翼地,像是把自己的心捧了出去。 “你会等我吗?” 凤栖梧站在窗口,遥遥看着那两人。不知道颜漠北问了什么,又不知道秦善回答了什么。须臾,颜漠北露出一个孩子般纯稚的笑容,然而那笑容很快不见。因为他走了。 颜漠北不敢回头,像是怕自己念念不忘,他的身影遁入林中,很快不见了踪影。 青天从后面走来,好奇地看着:“伤才刚好,他要去哪?” 凤栖梧回了他一个答非所问的叹息。 “颜漠北,毕竟是无名谷弟子。” 因为是弟子,所以一言一行受着师父的言传身教,因为是弟子,所以背负着全谷的血海深仇。 颜漠北去报仇了。 他怕自己回不来。 而秦善的答案呢? 看着那遥遥伫立,望着西北的背影,一切似乎已经不需要回答。 ——你会等我吗? ——我会去找你。 翌日,镇国公前来府上,与太子及秦善共商大事。 第60章 将军 荒凉的小路边聚着一群人,面黄肌瘦,衣衫不整,偶尔抬头时,眼神贪婪地看向路边的行人。一路逃`难的百姓匆匆走过,对这些处境更糟糕的流`民是避之不及,恨不得躲瘟疫一样躲过去。 在这南逃的队伍中,也有那么几户富贵人家,带着奴仆护院,驱赶着二三辆马车,在人流里缓缓前进。而在其中一辆马车里,一个少女挑起车帘看见路边那些流`民,于心不忍道:“阿嬷,这些人好像都快饿死了。” 她旁边的奶娘赶紧劝道:“哎呦,小姐,可别被他们瞧见了!要是被这些流`民盯上了,我们就是有十条命也回不到江南啊。” 少女似乎还不能理解奶娘话语中的意思,不过很快,她就明白了缘由。 流民群乍然传来争执声,引起了一片骚动,少女忍不住再看过去,竟看到一群骨瘦如柴的人抢夺着一个不足岁婴儿,那婴儿还没有一只猫儿大,小腹却异样地肿大着,显然是重病活不久了。而婴儿的母亲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同伴争抢自己孩子,趴在地上的手指满是泥泞和鲜血。 “他们这是做什么?” 少女惊呆了。奶娘连忙又把她拉回来,劝道:“小姐,这吃人的年月,哪管得了那么多。您也不想想,现在西北无人耕种,没有粮食,你说,他们靠吃什么活这么久?” 少女闻言错愕不已,此时在她眼中,流`民的面黄肌瘦不再可怜可悲,倒像是一只只饿着肚子的野兽,叫她胆寒起来。奶娘见状,连忙拉上帘子,阻绝了车外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 马车继续向前进,而流`民和逃`难的百姓,也划分出一道泾渭分明的界限。界限之外,丧失了人性的野兽偶尔用炙热的目光扫向人群,似乎在寻找值得下手的猎物。 很快,他们就找到了目标。 那是一行三五路人,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一个未及及笄的少女,还有一个躺在驴车上神志不清的病人,其中唯一健壮的一个男子还受了伤。流民们悄悄对视一眼,悄悄尾随着,直到这几人渐渐脱离了南行的大部队,便伸出自己干枯的手,要先将那女孩抢过来。 他们想得很美,女孩的肉最嫩,谁先抢到就是谁的! “啊啊!” 然而伸出手的人很快发出哀嚎,一节断肢落在地上。 那走在最后的男人拔剑砍伤一人,恶狠狠道:“谁再过来?!” 流民们受了惊,不敢贸然行动,可还是像闻到血腥味的鬣狗一样围了上来,盯着这几人的眼睛都带着绿光。 而持剑的男人已经是穷途末路,却还强撑着自己护着这一群老弱。身边的少女搀扶着老人,看着他,焦急地喊了一声:“师兄!” 那男子抬起头来,露出一张熟悉的面容——萧应冉。原来这一行人,竟是失踪已久的白眉客等人。 “青青,你带着师父和藏少侠先走。跟上队伍,找个好心人带你们一程。”萧应冉撑着长剑,忍住喉头的一口鲜血,道。 白青凰着急道:“那师兄你呢!” “别管我!你还不快走!” 说话间已经又有流`民扑了上来,萧应冉又砍伤几人,却大势已去,旁人已经看出他是强弩之末。 话说回来,萧应冉不是应该在寻找萧氏秘宝吗,怎么会在这里?白眉客和藏风为何又一个受了重伤,一个昏迷不醒?还未待解开这些不解之谜,流`民汇成的饥饿巨兽,就要将他们吞噬。 眼看着围上来的人越来越多,失去了逃脱的机会,萧应冉不由眼含悲愤,难道他们注定葬身在此吗?想到这里,萧应冉终于忍不住,一口心血吐了出来。 机会! 靠他最近的一个流`民眼冒精光,嘶吼着就扑了上去,那满嘴的黄牙迫不及待地想从萧应冉身上咬下一口肉。萧应冉咬着牙,正要拼死一搏。 骤然一道寒光闪过,如迅雷一般,将那流民狠狠钉在了地上。那被箭矢穿胸而过的流`民困惑地看着自己的胸前,正要伸手去摸—— 咻咻!又是三道箭光,很快将地上的人捅成了筛子,也葬送了他最后一口气。 萧应冉错愕地抬头,便看到箭光如雨,漫天袭来。 流`民群里很快传来一阵鬼哭狼嚎,一个个惊慌地逃命。 紧接着,几人又看到看到前面南逃的百姓队伍去而复返,马车在石路上仓皇地打着转,只听人哭喊道:“西羌人,西羌人来杀人啦!” 远处,一群拿着武器的西羌士兵渐渐现身,他们刀剑上还沾着鲜血,似是早就在路上守株待兔。而人群中,那些装饰华丽的马车就是他们首要目标。一时间,富贵成了夺命□□。先前坐在马车里的少女,惊慌地扶着车框,看着那些土匪一样的西羌士兵嘶吼着冲过来。而她的奶娘,早在之前的流矢中丧了性命。 “救我,救我!”少女绝望地喊着。 萧应冉紧握着长剑,有心无力。如今他光是绞尽脑汁保住师父师妹就已经耗尽心神,再也没有功夫去管别人。正当他要眼睁睁地看着那无辜弱小,丧生在西羌人爪牙下时—— 嗖——!一支白羽长箭凌空而来,洞穿了那冲向少女,面色狰狞的西羌士兵咽喉,分毫不差地取了他的性命。 正指挥手下烧杀抢掠的西羌百夫长变了脸色,望着西北的天空,仿若看见某种不详的征兆。 萧应冉也怔住了,他看着脚下。 大地在震动。 像是有巨人一步一步,踩踏在这荒凉的土地上,发出震颤的声音。 地上砂石微微起伏着,树叶也在簌簌抖动,突然,伴随着沉闷的隆隆声,一群全副武装的骑兵从稀疏的荒林中冲了出来!他们披着黑甲,头戴白羽,手执□□,威风凛凛。 “杀!”骑士们高喊着,□□骏马飞驰而下。 冲在最前面的是一匹黑马,黑马上的骑士未执长`枪,而是手握长剑冲在阵列最前方。只见他凌空而起,一剑穿透那猝不及防的西羌百夫长的胸口,在对方临死前诧异的目光中,收回沾血的利剑。接着他一声令下,骑兵便向西羌人冲了过去,厮杀间带着无匹的锐气,很快将西羌士兵的阵营冲的零落散开,一一捕杀。 领军的骑士调转马头,带着杀意道:“一个不留!” “是!” 骑兵们四散而去,追杀奔逃的西羌士兵,局势犹如倾覆的天平,眨眼间又颠倒过来。 百姓们还在惊慌间,那骑士却慢慢策马而来,停在余惊未散的众人面前。而难民们望着他,眼中却是恐惧多过感激。 “多谢大人救命之恩!” 人群中,一个穿着富贵的中年人跪了下来,不断地磕头,颤悠悠道:“大人救了小女,小人无以回报,只有一些微末钱财以谢大人。”说着,就要让下人去马车上取物。 在难民们看来,西羌人和中原士兵并无太大区别,只不过一个是杀人夺财不讲道理,一个还可以用钱买命罢了。这些年在前线吃了败仗,转眼就在后方挂上土`匪旗号劫掠百姓的大齐士兵,他们已经见得不少了! 骑士却拦住了他。 “你们欲往何处去?” 那中年人看着他,犹豫道:“西北战事频繁,小人等欲往南,求一线生机。” “南边不可去。”黑马骑士却道,“西羌大王子麾下精锐,正埋伏在前往江南的官道上,你们去了只是送死。” 中年人惊疑道:“这,怎么会?”西羌人深入腹地,不是自寻死路吗? 骑士淡淡道:“举国之战,在此一搏。那大王子也是破釜沉舟而已。”他提醒道,“如果你们想求个活路,三日后,可往黑城去。” “黑城,可那是西羌人的地盘。” “三日之后,就不是了。” 骑士丢下这句话,正策马欲走,却又停了下来,问了一句什么。 得到令人失望的回答后,他拉起马缰无声离开。此时,难民们见骑士和其属下不像那么凶狠,忍不住大着胆子问道:“方才那位大人是何方人物,所说的话又是什么意思?” 一名士兵说:“你们不知道吗?这位是太子殿下亲封的镇边将军!这次来边关,是为我大齐收复失地,驱逐外贼!” 那百姓一惊,欲问清楚这镇边将军是何来历,却见那将军又拉了缰绳,往队伍末尾`行去。 萧应冉握着长剑,警惕地看着来人,却看到这黑马骑士停在他们一丈之外,伸手摘下了头盔。 黑色的长发束在脑后,零散一些地则随风飞舞,肆意张狂,而骑士那双如墨一般的眼睛却已经沉沉看了过来,只听他低声道: “你们怎会在这?” 哐啷一声,萧应冉手中剑掉在地上。白青凰却已经惊喜地叫出声:“秦统领!” 原来这镇边将军,竟是秦善。 第61章 周转 半日后,边关,长羽军营地。 秦善将几人接回营,喊来医师为白眉客等人疗伤。他一边看着军医诊断病人,一边听萧应冉说话。 “我和柳教主、无怒在林中失散后,一直在找他们。之后也曾带着师父和师妹,去那洞口附近寻找,可当日走蛟后,洞口也找不到了,过了月余,我才终于放弃,想要去西北找你们。” 过了月余? 秦善一挑长眉,这么说来,无怒和柳寒跌入深穴,期间竟然有一月之久,就连萧应冉都没找到他们。可之后无怒是怎么脱身,柳寒为何至今不见踪影,又是一个谜。无怒,不,凤栖梧现在身份今非昔比,如今又战事忙碌,秦善竟一直没有时间去找他问一问真相。 “藏风又是怎么回事,白叔怎么会受伤?”秦善问。 “藏少侠。”萧应冉叹了口气,“我们当日不知道藏少侠身上蛊毒还未清除干净,路上他突然发作,打伤了师父,我和师妹费劲全力制住了藏少侠,但师父和我都受了伤,行动不便,就只能带着一身伤混在南逃的难民中,也差点……” 差点被流民抓了去做人肉羹。 这么听来,也是英雄迟暮,虎落平阳。 秦善道:“我会传讯让蒲谷主尽快过来,为他们二人疗伤。”他又看了眼昏迷的藏风,想到此人是除了颜漠北外仅剩的无名谷弟子,一时也是心绪难言。 萧应冉在逃难路上,自然也听到了无名谷的传闻,他长叹一口气道:“若是藏少侠醒来后知道真相,不知又该如何悲痛。” 秦善心道,若是藏风醒来,知道唯一的师弟也跑去报仇,怕是又要气得吐血了。 想起颜漠北,秦善就是一阵心烦。他领了镇边将军的名号,往西北来也是一月有余,期间不断打听颜漠北的消息,竟然是半点音讯都没有。 秦善正担忧时,账外传令兵又带来一个坏消息。 “报——!” “将军!西羌大王子联合黑城麾下士兵,正向我军逼近!” 秦善骤然站起,身后披风簌簌作响。 “喊各将军前来议事。” “是。” 萧应冉看着他这番威武,只觉得熟悉又陌生。当日他们出逃时还处境没落的秦善,如今竟然成了一军之帅。他想起自己最近几个月的遭遇,不知该是感慨还是叹息。 秦善转过身来,安慰他道:“此间发生了太多事情,等暂缓过这一阵,我一一为你解答。”他顿了顿,又道:“那秘籍——” “秘籍还在!”萧应冉连忙道:“应冉不敢有负所托,虽然未找到秘宝,也不敢丢失要物。” 秦善点了点头,心里却想,柳寒和凤栖梧都去那地底密室走了一遭,这秘籍在也不在,也不是那么重要了。只是既然找回了萧应冉,总得对凤栖梧说一声,好把那日的真相也分辨清楚。他便让萧应冉在帐内休息,自己出门去议事了。 “秦统领。” 他进了主帅营的时候,其他几位将军已经各自来齐。 左边两位,一位头发花白,一位不足而立之年,看向他的目光都带着融融暖意,正是北镇国公府父子二人。镇国公父子是先帝当年亲封,对先帝一片忠心,此次更是父子亲上阵,拳拳报国之心可表。因此,也是这一路人里最受秦善信赖的。右边一位,则是一个黑脸的汉子,看向秦善的目光虽然没有挑衅,但也说不上多恭敬。 这位是西北边关驻军之将,点燃召军来烽烟的,正是此人。说来此人在西北和西羌人厮杀也有岁余,能力胆魄皆有,正因为如此,对秦善这个突然空降的“太子心腹”才又那么些不满。 然而如今这都不是秦善要操心的事,整治人心,还留待来日再做吧。 “情况如何?” 秦善问。 镇国公府少将军道:“斥候传来的消息,西羌大王子兵马齐聚黑城,似乎要有一番大动作。而我军驻扎此地不过几日对方就有此番动作,显然是针对我们。” “废话。”黑脸将军贺龙不客气道:“难不成他们还要请你去做客吃酒?” “你——!”那少将军脸色一黑,却被他老父拉下了。 “现下的形势,秦统领可明白了?”镇国公说,“我军不过三万人马,西羌大王子和黑城城主联手后,手下兵卒超过五万。这一仗,秦统领有何提议?” 贺龙哼哼:“他江湖上的那些把戏,管什么用?”气得那镇国公府小将军又是咬牙,又是瞠目怒视。 秦善谦虚道:“我于兵法上并无长处,还请几位将军请教。” 老镇国公说:“王位争夺,最忌两强相争。” 秦善明白了。 西羌大王子这一番动作,二王子定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不插手。他们与西羌人,无论哪方势力,虽然都是明面上的敌人,背地里却不妨利用一番。然而镇国公刚才的那句话,却不止于此。 两强相争,摄政王和太子,又何尝不是如此呢?若是在此一役中他们损耗了太多兵力,哪怕是得胜,恐怕也只会引来豺狼觊觎。 秦善心内叹了口气,继续听贺龙与镇国公争辩行军策略。在这方面,他虽是主将,却仍要参考这两位的意见。 如此一番琢磨,等到众人商量完对策时,天色已黑。 秦善疲惫地从帅营中走出来,却看到萧应冉等在帐前。 “秦统领!”萧应冉上来便道,“我刚才想到一事,实在按耐不住,便直接来找你。半个月前,我们从黑城撤离的时候,听到了风声。” 秦善眼皮一跳,就有不好的预感。而接下来萧应冉说的话,却一字一句刻进了他心中。 …… “没有想到,竟会在这里遇见你。” 坐在毛毬上,披着白虎披风的男人出声道:“该说是大开眼见吗?这世上,每每只有你的举动,次次超出我预料。你说呢?颜漠北。” 他盯着面前的人,那人穿着一身西羌服饰,一根发带系起凌乱长发,不是颜漠北又是谁? 可他怎么会在此? 颜漠北微笑抬头道:“是吗?教主身中寒毒,还能有心思关心别人,看来还并未病入膏肓。” “好了,好了,两位不要再争执。” 坐在上位的西羌大王子连忙打圆场,“格力格策是父王手下一员虎将,能来助我实属不易。义弟,你莫要太难为他。” 被他称为义弟的柳寒,或者说萧应寒冷笑一声,不再说话。 西羌大王子殷切地看向颜漠北,“格力格策,可能治好我义弟?” 颜漠北看向柳寒,见他已至立夏还披着一身皮衣,身下垫着厚厚的毛毬,就知道此人已经寒毒攻心。因此,只淡淡道:“柳教主不知在何处染得寒毒,虽一时看起来性命无忧,不过有心口一丝至阳内力吊着罢了。若等这份内力耗尽,寒毒加深,便是回天无力。” 西羌大王子失色道:“怎么,连你也没有办法吗?” 颜漠北:“我只是武林人,又不是神医。我倒是好奇,好端端的柳教主是在哪里中了如此奇毒,莫不是亏心事做了太多,中了暗算?” 萧应寒冷笑:“不牢你费心。” 颜漠北又补刀道:“不过你既然体内有一丝至阳内力,说明曾有修行纯阳功法的人为你护住心脉,时间还必不能短,必须日日夜夜,运功一月有余,才能让这一丝内力在你体内扎根。不知这位愿意消耗自身功力,为柳教主护命的高人,现在又在何处?” 萧应寒脸色一白,似乎被人戳中了逆鳞,冷冷望向颜漠北。 颜漠北坦然回视。 说来也怪,两人同有外族血统,相貌上却有天壤之别。虽都是人间麒麟之姿,但是颜漠北继承自异族的高深五官,平常并看不大出来,只是显得人更有不羁。而萧应寒深邃的眼眶,则多添了几分冷峻。同样的琥珀色眼睛,在颜漠北脸上犹如明湖点缀,风晴万里;而安在萧应寒脸上,哪怕处在艳阳之下,也有着丝丝寒意。 “无名谷血迹未干,你就进了西羌军营。颜漠北,我还没问你究竟是何来意?”萧应寒质问道。 颜漠北坦然:“当然是为了报仇。” 他也不在乎西羌大王子就在场,坦荡荡道:“西羌王时日无多,不需要我动手。但是当日灭了我师门的木里,却还在二王子麾下。我要找二王子和木里报仇,个人之力却犹如蚍蜉撼树,只好来投奔大王子殿下。怎么,殿下不欢迎吗?” 西羌大王子连忙道:“欢迎,欢迎!放心,格力格策,只要你帮我拿下黑城,打跑那些中原人。我一定把木里和我二弟的头颅亲手奉上。” 萧应寒见不得这蠢人说蠢话,便拢起白虎披风向账外走去。只是在路过颜漠北身边时,低低传来一句。 “不知他若知道了,该如何看你?” 颜漠北脸上笑意不变。 “那又如何看你呢?” 萧应寒唇无血色,终于再不说话,迈步离开。 只是那映入夜色中的高挑背影,似乎再也无法回头,渐行渐远。 身后,颜漠北收回笑意,低着头,心底默念着一个名字。 第62章 承接 【秦善……】 眼前的白衣人笑着看着他,欲说些什么,传到他耳边却弱了下去。他心里焦急,有意走上前两步听清楚,却看见那带着温柔笑意的头颅忽地掉了下去,浓稠的血溅在他脸上。 秦善梦魇了,猛地从床上惊起,还未来得及平息心中激荡,账外便传来匆匆脚步声。 “将军?” 原来是亲兵听到他的动静,前来询问。 “没事。” 秦善平缓了呼吸。 “退下吧。” 亲兵领命而去,而梦中那张苍白的脸庞却越来越清晰,秦善睡意再无,索性起来穿好衣服,走出营帐。 账外还是深夜,明月高悬,隐约着星子的微弱。月色下,可以看到有人走动,再细看,深夜中的营地竟然是人来人往。工兵营的士兵们在清理周围的树木,炮制陷阱;弓箭营则拿着准备好的火油,涂抹在一根根箭矢上;斥候一批一批地进进出出,传来前方最新情报。偌大个军营,如果不看天色的话,忙碌的竟然宛若白昼时,而这么多人来来往往,却几乎连半点声音都没发出。 一切都在寂静中悄然行进着。 秦善走入人群,一边示意看到自己的士兵不用行礼,一边观察着众人的动向。 他们从大本营开拔已有五天了。这一批人马由秦善亲自带领,算是先锋。大部队留在身后,用来吸引敌方的注意力,而他们这一批先锋军则悄悄绕到敌阵后面,准备来个出其不意。而最关键的是,这批士兵全都换上了西羌人的服饰,脸上也抹上了羌人惯用的油彩,目的自然不言而喻——他们准备扮作西羌士兵,突袭西羌大王子属下。虽然不能瞒天过海,但是只要惊起对方疑心,在千钧一发的战势中必有奇效。 “将军!” 年轻的偏将看到秦善,忙走了过来,脸上满是雀跃与兴奋。 “您是否也要换衣服?” 秦善看了看他身上西羌人的兽皮盔甲,从死人身上拔下来的衣服还带着血迹,这些糙汉子却浑然不在意。他摇了摇头,“我就不用了。” 他继续说:“到时候,等——” 秦善一句话还没说完,就看到西方天空窜起一道骤亮的烟火。一闪而逝,却格外醒目。 信号来了! 奇袭开始! 顾不得其他,秦善立刻转身,喊:“所有人备战!弓箭营,长羽骑,随我来!”说着他连盔甲都来不及换,匆匆跨上一匹黑马,带着人马冲出山林。 而临走前,不知为何,那张惨白的流满鲜血的面孔又再次出现在面前。秦善紧了紧缰绳,目光直视前方。 只是噩梦而已。 …… “格力格策!” 突然有人喊自己的名字,颜漠北转身,看到大王子得意的一张脸。西羌士兵还在前方追敌,这位己方大将便带着志得意满的笑容,出现在他面前。 “这些中原人也太没有脑子。”大王子道,“就区区三万兵马,也是我兵强马壮的五万西羌男儿的敌手吗?” 就在一个时辰之前,西羌和大齐一场遭遇战,黑城城主和西羌大王子共同设伏,将对方打得猝不及防,只能狼狈而逃。这边,颜漠北还没来得及回话,一个红发男子便走了过来。 “不可大意,殿下。”赫连成说,他身上沾的不知是谁的血,“中原人向来狡猾,这次领兵的人又是秦善,还是多多戒备为好。” “赫连城主未免太小心翼翼了。”大王子不以为意,“我知道你败在那秦善手下心有不甘,可是在我看来,他也不过如此。”说着,他转头看向颜漠北,“格力格策,你说呢?” 颜漠北笑了笑,附和道:“秦善不过尔尔,赫连城主困于一时之败,未免太在意了。” 赫连成脸色难看。 那大王子闻言,却哈哈大笑起来。 颜漠北听着笑声,嘴角却勾起一抹耐人寻味的弧度。他看了看周围,西羌大王子把大部分亲兵都调走了,只留下寥寥几人在十几米外守候。颜漠北悄悄摩挲了下剑柄,抬头看向黑着脸的赫连成,笑问:“怎么,不见萧教主?” 自从进了西羌大营,柳寒便换回了本名。如今这里再没有秦善的师弟柳寒,只有魔教教主、西羌盟友——萧应寒。 “我哪知道。”赫连成白了他一眼,“你自己找去。” “哦,我只是有些可惜。”颜漠北一边淡淡道,一边漫不经心地向大王子走去,“难得有如此大好形势,我还准备和他一起分享,却是无缘。” 赫连成下意识有些不妙的预感,他正要叱问颜漠北,却在看到那人的动作后,惊怒地瞪大眼睛。“你做什么——!” 他那个“么”字还没来得及落地,一个血淋淋的脑袋已经滚到了他脚下,那死人脑袋上大嘴微张,眼睛微微瞪大,头发上还沾着新鲜的泥土,显然他临死之前都还没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是。 赫连成惊得连忙后退两步,而此时,颜漠北慢慢转过身,直到此刻,在他旁边的西羌大王子的无头尸体,才缓缓倒了下去。 扑通一声,尸体跪地,颜漠北甩出剑上几滴血迹,舔了舔嘴角,有些恶意地笑道: “我说,难得有如此大好机会,他却看不见我亲自复仇,难免有点可惜啊。”说完,他脚下蓄力,已经握剑向赫连成冲去,“你说呢,赫连城主!” 事情发生得太猝不及防,以至于大王子身边的亲兵根本没反应过来,等他们意识到那句无头尸体是自己的主人,而杀了主人的则是他平时厚待的大将时,颜漠北已经和赫连成站在一处,刀光剑影,身形交错,一时难分清楚彼此。 “你疯了!” 赫连成一边招架,一边咬牙道:“你杀了他,还想活着出去?!” “不用你操心。”颜漠北说,“你当日是用那只手伤了阿善?是这一只?”他一剑划去,在赫连成左手臂上划出一道血口,“还是这一只?”言语间又一剑下去,要不是赫连成躲避及时,差点被削了半个右臂。 赫连成这才意识到自己和颜漠北之间的差距,如果当日他和秦善还是只伯仲之间的话,那么他和颜漠北,则是差着整整一道沟壑,这条沟壑或许并不宽,但足以致命! 赫连成差的气得骂娘,他一边怕大王子的亲兵误伤自己,不准他们动手,一边又要从颜漠北手下喘气,眼看身上伤口越来越多,就要步人后尘时,身后传来一个清越的声音。 “弓箭手,左三步!” “右四步,射!” 不知是何方高人在指点,在他的指挥下,原本手足无措的弓手开始搭弓射箭,而那箭矢正好擦过赫连成,齐齐向颜漠北射去。颜漠北不得不纵身后退,躲避箭矢,赫连成这才有了喘气的功夫。 “你说的没错。”赫连成气喘吁吁道,“这家伙果然不是诚心投靠。不过你既然早就知道,为什么不早点提醒?” 在他身后,披着黑裘的萧应寒冷冷看了他一眼。 “我有这个义务吗?”语气里对他那所谓的义兄,死去的大王子殿下,竟然是半点同情都无。说话间,萧应寒看见颜漠北要走远,立刻下令,“斩获此人首级,为大王子报仇者,赏金百两!” 一声令下,原本杂乱无序的士兵们,受利益驱动,纷纷向颜漠北追去。而此时中帐的骚动,也渐渐传到了前线。 这边,贺龙正在亲兵的掩护下撤离,准备将人引到预定的目的地去,却看见追逐在身后的西羌士兵们忽然自乱了阵脚。 “怎么回事?” 一名斥候汇报道:“似乎是敌军中帐出了一些变故。” 贺龙眼前一亮,“放信号!”如此天赐良机,再不动手,更待何时。 于是不多一会,便是看到信号的秦善带着伪装成西羌人的大齐士兵包围突袭。大王子的手下兵将本来就有点慌乱,乍一看到同族从背后出来挥刀向自己砍来,更是手忙脚乱。混乱间,也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二王子和中原人勾结!埋伏我们!” 这一句过后,场面更加混乱不堪,不少西羌士兵更是丧失了战意,竟然转身就跑。 即便是做出这番策划的秦善,也没想到计划会这么顺利。 “怎么回事?” 路上,他随便拉住一个西羌士兵,拷问:“为何不见中帐军官,你们的头领呢?” “头领,头领自己跑了!”那士兵颤颤巍巍道,“中……中帐,听说殿下被人杀了!大家都自己逃命去了!” 大王子被杀? 秦善一惊,连忙向中帐方向看去,只见那方向更是混乱,弓兵骑兵混在一处,不知是在围剿什么人。想起凌晨的噩梦,秦善心下一跳。 “长羽骑兵!”他高喝。 “在!” 身后骑兵齐声回道。 “随我闯入敌方阵中,生取贼首!”话音刚落,秦善已经驾着神骏,率先冲入敌阵。 这一批黑骑铁马,便硬生生地在散乱的西羌士兵中撕开一个口子,向中帐冲去。 而此时,被众人围剿的颜漠北身上已经不知多了多少伤口。毕竟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是以一人之力对抗一个军队。刚才斩杀大王子,突袭赫连成,已然耗费了颜漠北不少内息,此时光是应付弓箭兵,他就已经没有余力。他此时浑身是血,不知多少是敌人的,有多少是自己的。 颜漠北却杀得尽兴,他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过,也从来没有这么快意过!他索性放弃防守,挥着长剑毫无顾忌地砍杀。每杀死一个西羌人,他都在心中对自己高喊! 师父!您在天之灵有知,徒儿为您报仇了! 师兄,师姐! 看我为你们手刃仇人! 每砍落一个人头,他就这样喊一声,好像满腔的悲愤和怒意都会随着这一声声呐喊发泄出去。渐渐地,围剿的西羌人惧于他这不要命的架势,竟然有些退缩起来。 颜漠北握着长剑,白衣尽被血水染透,双目赤红,犹如从十八层地狱中走出的杀神。 “徒劳。”一直冷眼旁观萧应寒冷笑道,就算想要报仇,用自己的命换敌人的性命,有什么意义?在他身后,弓箭手已经开始搭箭,只待他一声令下。 既然你这样想要复仇,便让我送你最后一程。萧应寒举起右手,正要下令。 “尔敢!” 然而一声怒喝,从远及近,夹杂着磅礴内力与满腔怒意,打断了他的动作。萧应寒抬头,便看到一骑黑马,分开人群,疾驰而来。那黑马上的熟悉面容,让他忍不住眼皮跳了跳! 是秦善! 秦善好不容易闯入敌方中帐,一眼就在人群中认出那阔别已久,此时却布满血污的熟悉面容。那瞬间,他还没体会出涌上心头的复杂情绪,却在看清颜漠北的处境时,翻滚起更多的怒火与后怕。 他真怕自己晚来一步,噩梦便要成真。 来不及多想,秦善单骑闯入敌阵,长剑挑开一群弓手,一路横冲直撞,竟然难以抵挡。而颜漠北正与西羌人厮杀,恍惚听见有人闯了进来,福至心灵般连头也没回,便笑了出声。 而此时,秦善正好御马跃到他身前。 颜漠北仰头望着他,脸上笑意未尽。 “你来接我了,阿善。” 第63章 执手 秦善快马上前,第一件事就是一把把人捞到马背上。他身后的长羽骑兵这时候也已经赶到,与萧应寒等人互相对峙。 几名骑士将秦善护在中间,秦善驾着马缰,让胯下马儿轻轻踱了几步,确定颜漠北伤势无碍后,这才有空抬起头来,去观察眼前人。 “柳教主。” 他冷声喊着,像是在喊一个陌生人。 萧应寒脸色一僵。颜漠北却坐在秦善身后,轻轻笑了起来,“他现在不叫柳寒了,亏你做了人家那么多年师兄。连这小子其实姓萧,是萧应冉的亲哥你都不知道,嘶——!” “闭嘴。”秦善收回右手,然而听了颜漠北的解释后,也明白过来,“他说的是真的?” 萧应寒侧过脸,不去直视他。 若要问萧应寒在这世上最恨的是谁,那必定是大齐无疑,大齐皇室毁了他的家族,害死他父母,让他与唯一的弟弟血肉分离,不敢相认。萧应寒对凤氏与大齐的恨,罄竹难书。 可若要问他在这世上最亏欠的人是谁,却是秦善和师父。 萧亦冉,他亲叔叔,他的师父。疯剑客早就脱离萧家,就是不愿蹚浑水。可他为了照顾侄儿,不惜以身涉险,重新入世。最后夫妻二人连着师娘腹中骨肉,都做了他人剑下亡魂。若不是柳寒带着秘籍投奔他,也不至于如此。 秦善,他的师兄,秦卫堂统领。世人都说秦善冷血无情,却没有人知道,在两人小的时候,都是秦善百般照顾他,说长兄如父也不为过。而萧应寒接二连三地背叛秦善,论起愧疚,比对师父更甚。 然而决定走上这条路之后,萧应寒就知道不能回头。再愧疚,也只能来世甘为牛马,还报师父和师兄。而现在—— 他收起脸上表情,挂起一个虚假的笑容。 “是与不是,又如何?国仇家恨,没齿难忘。既然我姓萧,就注定要走这条路。师兄,你要为此杀了我吗?” 秦善咬牙道:“萧氏前朝,是自毁江山。” “是!胜者王,败者寇。我萧家的失败,我不否认!”萧应寒道,“但是他凤家人不该赶尽杀绝,不该把我们逼上绝路。好了,现在风水轮流转,他凤氏江山也摇摇欲坠!难道只许他们起兵,只许他们杀我,就不允我反抗吗!” 秦善怒道:“权势争夺,必祸乱天下!你一己私心,可想过有多少无辜性命会丧生马蹄之下!” “一将功成万骨枯,哪个王朝不是建立在尸骨之上?”萧应寒不以为意道:“师兄,道不同不相为谋。你我缘分也尽于此了。你走吧。” 他说:“下次再见,我就不能送你了。” 秦善定定看了他一眼。他们师兄弟的情分,就在今天恩断义绝。 他调转马头,就要带人离开。 “慢。” 此时却又有人开口:“谁说你们可以走了?” 赫连成道:“你萧教主愿意放人,是你的决定。可我赫连成,却不愿意善罢甘休!来人!”他一双眼睛瞪着秦善,“把人抓住!” 中帐里不止有西羌士兵,还有黑城的属下,这些人只听从赫连成的命令。此时赫连成一声令下,几百人将秦善的骑兵们团团围住。 萧应寒皱眉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赫连成笑看着他:“这话我应该问你。萧教主,颜漠北有异心你不提醒,大王子被杀你不紧张,偏偏敌方大将闯入我营,你要把人放走。你这究竟是何意图,我可看不明白啊。” 他这句话一说,周围西羌大小将领看着萧应寒的眼神都变了。 萧应寒知道事情至此,自己阻止不了。 而秦善却像早有所料,看着赫连成。 “你还是一如既往的卑鄙。” “过奖。”赫连成道:“还是等你成为我阶下囚后,再好好叙旧。上!”赫连成打算得很好,哪怕现在军情对他们不利,只要生擒住了秦善,他们就还有一线反败为胜的机会。要怪就怪秦善为了救人,竟然脑袋发热,只带着区区数骑就闯了进来。送上嘴的肥肉,还能放了不成! 可他也不想想,秦善运筹帷幄掌管秦卫堂多年,又常年与人勾心斗角,哪怕情况再危急,他是做得出这种瞻前不顾后的事的人吗? 果然,黑城的人马还未将秦善围住,又天降神兵,一群精兵突然涌现,披坚执锐,如入无人之地,将他们救了出去。 “想动我麾下干将,也不问问我的意见?” 萧应寒听见这声音就抬起头来,目光灼灼。 只见百米之外,一个骑着高头大马的年轻人,正在一干将令的簇拥之下驰援而来。 秦善一看到这人,就皱起了眉头。 “殿下,您怎么亲自来了?” 凤栖梧笑了笑。 “若不是我亲自率军,快马加鞭赶来,恐怕还救不下你。” 他此时一身银白盔甲,与以往穿僧袍时又是大不相同,不仅英气逼人,眉目间自有一番声势,而且念了二十年佛经毕竟润物无声,又让他的气势中多了一分温润。这一静一动,一张杨一内敛,两相映衬,竟然分外夺人。 萧应寒就紧紧盯着他不放,凤栖梧也似乎是注意到了,低声对身边人说了句什么。有人递上一张弓,凤栖梧接过,对着萧应寒弯弓便射! 萧应寒躲也不躲,直到箭至眼前,才猛地伸手抓住,虎口被擦开一道血口都不浑在意。他低下头,看见箭尾绑着一个包裹,打开一看,里面是一粒暗黄丹药,和一枚玉。 那丹药隐有暗香,一看便知不是凡间俗物。而那玉更不知是费尽了多少心血,握着竟好像一只泳龙走蛟困在手心,却是内含十分厚重的纯阳内力。而这两样事物加起来,便有一项功效——可解寒毒。 萧应寒又抬头看去,见凤栖梧脸色果然有些苍白,只不知道耗费了多少心力在这解药上。 此时他握着内丹,手心好像要被烫沸一样。 下一瞬,萧应寒听见那人道:“解药服下,玉佩随身,便可解寒毒。我再让大军自退三百里,容你脱身。萧应寒,如此,我凤氏一族欠你的,便还清了!” 还清? 萧应寒几乎想无声大笑,激烈的情绪震得胸腔都抖动起来。上一辈的恩怨情仇,十年的忍辱负重,寒潭下的舍生忘死。 你想就这样了断,还得看我答不答应! 他慢慢抬头望了那人一眼,像是把那副眉眼都刻进心里,猝尔转身,离开。赫连成见势不利,也只能跟着撤离。 贺龙见此,却是不甘心将人就此放过。 “这样就放过他们?!” 秦善御马走到他身边。 “殿下今日若是不放他离开,明日被围困的就是我们。” “什么意思?”贺龙不解。 马背上的伤患颜漠北,忍不住开口道:“傻啊,这你还不明白?这萧应寒根本不是大王子的人,而是二王子的内应!他人出现在这,说明二王子的人马也不远了,而且对形势了若指掌。你们现在看着强势,可到底只有这么点人。不趁现在赶紧撤,到时候被对方围上来,跑都跑不了!” 贺龙恍然大悟,果然见凤栖立即让他们速速撤离,半点不拖延。场面上说什么自退三百里,不过是为了不堕威风,顺便吓唬吓唬对方而已。 贺龙:“……” 这太子以前不是当和尚的吗,怎地也如此狡猾? 撤军时,颜漠北笑呵呵地抱住秦善的腰:“我就知道你会来接我,阿善。” 秦善冷哼,半晌,又问:“仇可报了?” “报了一半,还有一半……”颜漠北见秦善脸色不对,连忙改口,“不过剩下的一半估计我也有心无力了,阿善,你现在是大将军,手下数万人马。不如我投靠阿善,做你麾下亲兵,阿善帮我报仇,好不好?” 秦善哼了一声。 “亲兵可不是你这样的。” “放心!衣食住行,起居坐卧,我样样贴身伺候,保证比谁都好。” 凤栖梧在一旁笑道:“这不是贴身小婢该做的事?说起来,秦爱卿即将而立,却还未成家,可要孤为你介绍一门亲事?” 颜漠北怒眉,“你这假和尚!不好好念经,还做起媒来了!” “颜漠北,不可对殿下无礼!” “阿善,叫我小北~” 几人正笑骂打闹间,已经回到后方,远远地营外一人看到他们回来,惊喜道:“秦统领,你们终于回来了!师父和藏少侠醒了!” 颜漠北恍惚间听见藏风的名字,这才想起他无名谷还有一名师兄活着,而他之前报仇的时候一股脑儿热血上涌,竟然将藏风也算到死人堆里去祭奠了。这会想到还有个亲师兄在世,不再是正儿八经的孤家寡人,就是心大如颜漠北,一时也有些懵住了。 身旁,秦善下马,向他伸出手。 “黎明破晓,这世道再艰险,也总会余人一线生机。”他先是宽慰了几句,顿了顿,又道,“你想当我的亲兵,就先把伤养好。日后必须遵守军纪,不得再一意孤行擅离职守,做得到吗?” 颜漠北回过神来,看着眼前这渴慕了多年的人,伸出手,借着他的力气下了马。 “做到之后呢?”他又顽劣地眨了眨眼,“到时候,你就再也别想赶走我了。”他拽住秦善的手十分用力,不愿松开。 两人此时十指交握,秦善望着他的眼睛,突然笑了,也施力回握住颜漠北的手,说出的下一句话好似融化在风里。 “我还有什么理由,要赶你走呢?” 颜漠北痴痴地望着他,一时之间恍然又回到那个暖春,他躺在巨石上,听见匆匆马蹄声,不经意地抬头一望,便任由这人骑马闯进了自己心里。如今,数年光阴眨眼而逝,他竟然真的握住了这人的手。 只愿从今往后,与君携手,共度沉珂。 再不分离。 …… 后世记载: 逢春之乱。 先帝驾崩,伪王霍乱朝纲,外敌觊觎不休。时局危乱,家国危亡于旦夕。 时太子于西北抚危立乱,命秦善领兵。善临危受命,与羌人几番交战,力挽狂澜。 次年,乱王得诛,新帝登基。年号,开平。 破乱世,开太平。